《佛女驯烈犬》 第1章 小菩萨? 沈家大姑娘被定为太子妃的旨意抵达时,整个府邸都沸腾了。道贺声、欢笑声几乎要掀翻精致的飞檐。而我,沈家那个几乎被遗忘的、终日与青灯佛经为伴的嫡次女微澜,正跪在佛堂冰冷的蒲团上,指尖慢慢捻过一颗木珠。 外面喧嚣鼎沸,衬得这佛堂愈发寂静,只有檀香袅袅。 母亲带着一身喜庆气闯了进来,语气是难得的和颜悦色,却带着不容置喙:“微澜,你姐姐日后在东宫,身边需有个知根知底、性子沉稳的帮衬。你……便随你姐姐一同去吧。” 指尖的木珠猛地一顿。 陪嫁。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定了我的终身。不是作为独立的个体,而是作为嫡姐的附属,一同被打包送入那见不得人的去处。 我没有抬头,只看着蒲团前一方老旧的地板,声音平直:“女儿知道了。” 没有质问,没有哭泣,甚至连一丝情绪的起伏都无。母亲似乎松了口气,又或许那点微末的愧疚也被我这副“木头”样子驱散,很快便离开了。 佛堂重归寂静。我缓缓抬眼,望着上方悲悯垂眸的佛像,良久,极轻地扯了扯唇角。 --- 太子大婚,十里红妆。我的那一乘小轿,混在嫡姐凤冠霞帔、煊赫无比的仪仗末尾,悄无声息地从侧门被抬入了东宫。 然而,我在东宫的日子并未开始,甚至未曾见到嫡姐与太子的面,一道新的旨意便落了下来。 将军府的嫡公子,那个曾在边关叱咤风云、如今却因重伤残废,据说变得阴鸷暴戾的裴忌,需要一门亲事来“冲喜”,或是……拴住这头濒死的困兽。太子妃的陪嫁妹妹,一个无关紧要的、性子沉闷的嫡女,再合适不过。 于是,刚进东宫不过数个时辰的我,连同寥寥几箱行李,被原封不动地送进了将军府。 比起沈府的精雕细琢、东宫的富丽堂皇,将军府显得空旷而冷硬。下人引我进入一处偏僻的院落,院中竟也设了一间小小佛堂。 “少夫人,您日后便住在此处。”管事的语气恭敬却疏离。 我点了点头,默默走进去。窗明几净,只是透着一种长久的寂寥。 当夜,我跪在佛堂的蒲团上,刚诵完一遍《心经》,院外便传来一阵嘈杂的响动,夹杂着器物碎裂声和仆人惊恐的劝阻。 “……滚!都给我滚!” 那声音嘶哑,暴怒,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带着一种毁灭性的绝望。 我捻着佛珠的手顿了顿,复又继续。那是我的“夫君”,裴忌。我知道他就在隔壁的主院,我们之间,仅一墙之隔。 接下来的几日,将军夫人,我的婆母来看过我一次。她是个眉眼间带着挥不去愁绪与疲惫的贵妇,拉着我的手,未语先叹:“好孩子,委屈你了……忌儿他……他只是心里苦。你……多担待些,平日里若得空,不妨……为他抄写几卷经文,祈祈福。” 我垂眸应下。 于是,我每日除了在自家佛堂诵经,便开始为他抄写经文。一笔一划,落在素笺上,带着墨香。抄好的经卷,我会让侍女送去主院。 起初,毫无回应,只有侍女回来时,偶尔会带着欲言又止的神色,或是袖口沾染上的一点药味。 直到那夜,风雨大作,窗棂被吹得砰砰作响。 我正对灯抄写《金刚经》,忽然,窗子被一股大力猛地撞开。冷风裹着雨滴灌入,烛火剧烈摇曳,几乎熄灭。 我抬头,对上一双眼睛。 漆黑,深不见底,里面翻涌着痛苦、戾气,还有一种近乎虚无的疯狂。他坐在轮椅上,浑身湿透,墨发凌乱地贴在脸颊颈侧,更衬得面色苍白如纸。即便如此,那深邃立体的五官依旧带着凌厉的轮廓,像一柄被重创却未彻底折断的名刀。 他就那样突兀地出现在我的窗外,轮椅的半边车轮还陷在湿泥里。 “谁准你给我送这些东西的?”他的声音比那夜隔着墙听到的更加嘶哑,带着浓重的嘲讽,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我,又扫过桌上未写完的经文,“嗯?沈家的……小菩萨?” 最后三个字,被他含在齿间,咀嚼出浓烈的侮辱意味。 我放下笔,静静看着他,没有惊叫,没有慌乱,甚至连起身的动作都没有。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滴落,砸在窗台上,溅开小小的水花。 “风雨大,公子当心着凉。”我说,声音平缓得没有一丝波澜。 他似乎被我这反应噎了一下,眼中的狂暴更盛,猛地伸手,一把攥住我放在窗沿的手腕。他的力气极大,指骨坚硬,冰凉的触感紧贴皮肤,带着细微的颤抖。那不是在表达亲密,而是一种失控的钳制。 “少他妈跟我来这套!”他逼近,浓重的血腥气混着药味,还有他身上独有的、一种如同被雨水打湿的腐木般的气息,扑面而来,“你们沈家打的什么主意,你那个太子妃姐姐又存的什么心?派你这么个木头人来恶心我?还是指望你用这劳什子佛经感化我?” 他的呼吸灼热,喷在我的额发上。 腕骨传来剧痛,我微微蹙了下眉,却没有挣扎,只是抬起眼,迎视着他那双燃着暗火的眼睛。 “经文是母亲让我抄的。”我平静地陈述,“若公子不喜,我明日便停。” 他死死盯着我,胸膛剧烈起伏,像是在积蓄力量,要将我撕碎。风雨声在窗外喧嚣,衬得屋内我们之间的对峙诡异地凝滞。 许久,他忽然松开了手,力道之大,让我不由自主地往后踉跄了一下,扶住窗沿才站稳。 腕上已是一片骇人的青紫。 他嗤笑一声,满是恶意地盯着那片淤痕,又抬眼看看我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操纵着轮椅,一言不发地退入风雨黑暗中,如来时一般突兀。 窗子还在晃动。 我走过去,费力地将支摘窗合拢,插好插销,隔绝了外面的凄风苦雨。然后,我回到桌边,看着纸上被刚才的变故洇开的一团墨迹,默默将那张纸团起,放在一旁,重新铺开一张新的。 只是,落笔时,指尖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 自那夜后,裴忌开始频繁地“闯”我的窗。 有时是深夜,他带着一身酒气闯进来,什么也不说,只是阴郁地坐在阴影里,看着我诵经或抄写,那目光如有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我背上。 有时,他会在我刚沐浴后,发梢还滴着水时出现,带着战场厮杀留下的血腥煞气,故意凑近,用冰冷的轮椅碰触我裸露的脚踝,看我是否会惊惶躲避。 我始终如常。点灯,添茶,若是他来了,便在他惯常停留的矮几上放一杯温水。他不说话,我亦不言。他若出言讽刺,我便简短应答。他若粗暴地弄乱我的经书,我便在他离开后,默默整理好。 仿佛他的一切行为,都与这佛堂里袅袅的青烟一般,只是存在,引不起任何波澜。 直到一晚,月明星稀。 他来得悄无声息,没有酒气,没有煞气,只是身上带着夜露的微凉。他停在我身后,距离极近,近到我能感受到他胸膛微弱的起伏,和他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混合了药味与一种冷冽气息的味道。 我正跪在蒲团上,低声念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他的呼吸,拂过我的后颈。 忽然,他俯下身,滚烫的唇瓣猝不及防地印在我敏感的耳垂上,带着一种凶狠的、却又隐含绝望的力道。 我捻着佛珠的指尖骤然收紧,诵经声戛然而止。 佛堂内,只剩下彼此交织的、并不平稳的呼吸声,和窗外细微的虫鸣。 他低哑的、带着一丝模糊笑意的声音,紧贴着我的耳廓响起,气息灼热: “小菩萨,”他咬着我的耳垂,含糊地低笑,那笑声里听不出半分欢愉,只有无尽的苍凉与自嘲,“你念的经……” 他顿了顿,像在品尝什么极苦的东西。 “能治我这疯病么?” 第2章 发病 耳垂上的触感滚烫而潮湿,带着惩戒般的力道,更像是一种绝望的啃噬。佛珠紧紧嵌进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 我没有动,也没有回答他那个近乎亵渎的问题。鼻尖萦绕的不再是檀香,而是他身上清苦的药味、夜露的凉,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铁锈与旷野的气息。 他等不到回应,似乎更加焦躁,齿关微微用力。 我极轻地吸了一口气。 他终于松开了些,额头却抵在我颈侧,呼吸沉重,轮椅的扶手紧紧挨着我的脊背,冰凉的木质透过薄薄的夏衣传来。 “怎么不念了?”他声音闷闷的,带着挫败的怒意,“不是要普度众生么?度我啊?” 我缓缓松开捻着佛珠的手,指尖有些发麻。没有回头,依旧看着前方朦胧的佛像。 “佛度有心人。”我轻声道,“公子若无意,念万遍经文,亦是空响。” 他猛地抬起头,扳过我的肩膀,迫使我对上他的眼睛。那里面不再是全然的暴戾,更多是翻江倒海的痛苦和迷茫,像被困在陷阱里的狼。 “有心?”他嗤笑,眼底却红得骇人,“我的心早就死在落雁崖了!连同我的腿一起!” 落雁崖,那是他遭遇伏击,重伤致残的地方。 “他们把我像个废物一样抬回来,现在又塞给我一个你……”他的手指几乎要掐进我的肩胛骨,“一个只会念经的木头美人!你们到底想怎么样?看我还能怎么狼狈?嗯?” 他的指控如同利箭,带着血淋淋的伤口。我看着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嘴唇,看着他眼底深不见底的黑暗。 “公子,”我平静地开口,打断了他几乎要失控的宣泄,“你压到我的头发了。” 他一怔,下意识地松了力道。 我趁势微微后撤,脱离了他的钳制,肩头隐隐作痛。我转过身,依旧跪坐在蒲团上,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襟和发丝,然后抬手,轻轻拂过耳垂。指尖沾染上一抹极淡的血色——被他咬破了。 他盯着我那一点血迹,眼神剧烈闪烁了一下,像是被烫到,猛地移开视线,操纵轮椅后退了半步,重新隐入烛光摇曳的阴影里。 佛堂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渐渐平复。 我拿起一旁干净的帕子,蘸了点儿冷茶,轻轻按在耳垂上。细微的刺痛传来,我面不改色。 良久,他哑声开口,带着一种筋疲力尽的颓然:“……疼么?” 我放下帕子,重新拿起佛珠。“众生皆苦,这点皮肉之苦,不算什么。” 他似乎笑了一声,极低,极涩。“是啊,你沈大小姐吃斋念佛,自然比我等凡人更能忍。” 这次,我没有接话。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以后……别抄那些经了。” 我抬眼看他。 他侧对着我,轮廓在阴影里显得格外冷硬。“我不需要。”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也别再送过来。” “好。”我应道。 他似乎没料到我答应得如此干脆,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有些恼羞成怒,猛地调转轮椅。“我走了。” 轮椅碾过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到了门口,他停住,没有回头。 “窗棂有些松了,明日让下人来修修。” 说完,不等我回应,他便自己费力地推开门,身影融入夜色,消失不见。 我望着那扇不能完全合拢的窗,夜风徐徐吹入,带着青草的气息。许久,我才缓缓起身,走到窗边。 月光洒在院中,一片清辉。他轮椅留下的辙印在湿润的泥地上清晰可见,一路蜿蜒,通向隔壁那座沉寂的主院。 我伸手,摸了摸耳垂上那个细微的、已经不再渗血的伤口。 然后,轻轻关上了窗。 这一次,插销落下的声音,轻缓了许多。 自那晚后,裴忌依旧会来。 只是不再撞窗,有时是轻叩窗棂,有时干脆就静静地待在窗外,像一尊沉默的影子。 他不说话,我便也不问。 偶尔,我会在窗台上放一盏温热的安神茶,或是一碟清淡的素点心。东西有时会原封不动,有时则会消失。 我们之间,仿佛达成了一种古怪而脆弱的默契。 直到立秋那日,宫中设宴。 作为将军府的新妇,我不得不随婆母一同入宫。 那也是我入将军府后,第一次见到已成为太子妃的嫡姐。 她穿着繁复华丽的宫装,珠翠环绕,容光慑人,在一众命妇中谈笑风生,眼波流转间,是毫不掩饰的春风得意。 看见我,她只是略一颔首,目光在我身上那件半新的藕荷色衣裙上扫过,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怜悯与轻慢。 “妹妹在将军府可还习惯?”她嗓音柔婉,话语却如针,“听闻裴公子脾气不大好,真是委屈妹妹了。若有什么难处,尽管来东宫寻我。” 周遭几位夫人的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在我身上,带着探究与同情。 我垂眸,敛去所有情绪,只淡淡道:“劳太子妃挂心,一切安好。” 宴席过半,气氛正酣。丝竹管弦,觥筹交错。 突然,一名内侍匆匆而至,在皇上耳边低语几句。皇帝脸色微变,挥退了乐舞。 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我的身上。 那内侍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前排的人听清: “禀皇上,将军府来人禀报,裴……裴公子他,旧伤发作,疼痛难忍,府里……府里快压制不住了,想请少夫人……尽快回府。” 话音落下,满堂寂静。 我能感受到那些目光瞬间变得复杂——了然而又带着几分看好戏的意味。谁不知道裴忌残废后形同疯魔?这下,这位新妇的“委屈”和“难处”,算是被彻底摊开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嫡姐用锦帕掩了掩唇,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快意。 婆母的脸色瞬间苍白,担忧而又尴尬地看向我。 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我缓缓站起身。 衣裙窸窣,是此刻大殿里唯一清晰的声音。 我面向皇帝,行礼躬身,姿态平稳,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蒙陛下恩赐,臣妇不胜荣幸,今夫君不适,臣妇需即刻回府照料,请陛下允许臣妇告退,恭祝陛下万福金安。” 没有惊慌,没有羞愤,甚至连一丝多余的波澜都没有。 皇帝的脸色隐在阴影下,顿了顿,才抬手道:“准。” 我再次一礼,转身,在无数道意味不明的目光注视下,步履平稳地走出大殿。 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那一片浮华喧嚣。 马车早已备好。我踩着脚凳上车,帘子落下的瞬间,脸上那层平静的面具寸寸碎裂。 指尖,微微颤抖。不是因为那些目光,也不是因为嫡姐的挑衅。 而是因为……他。 旧伤发作,疼痛难忍……压制不住…… 脑海里浮现出他苍白着脸、冷汗涔涔却依旧死死咬着牙不肯出声的模样。 “快些。”我对车夫道,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 马车在夜色中疾驰,将军府的灯笼在望时,我已能隐约听到主院方向传来的、被压抑着的破碎嘶吼,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 我直接下了车,提裙快步穿过庭院,甚至来不及换下这身赴宴的衣裳。 主院外围满了焦灼的下人,我推开阻拦的侍女,径直走入内室。 浓重的血腥气和药味扑面而来。 裴忌躺在床上,双目赤红,额头青筋暴起,汗水浸透了中衣。两个强健的小厮正死死按着他的手臂,防止他因剧痛而伤害自己。他的腿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蜷曲着,显然正是痛苦的源头。 他看到我,涣散的眼神骤然聚焦,带着一种被窥见最不堪一面的暴怒和屈辱。 “滚……滚出去!”他嘶吼,声音破碎不堪。 我没有理会,快步走到床边,对那两个小厮道:“你们先下去。” 小厮犹豫地看向我,半晌后行礼离开,室内只剩下我们两人。 他剧烈地喘息着,像离水的鱼,眼神凶狠地瞪着我,仿佛我是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敌。 我俯下身,没有去看他那双充满抗拒和恨意的眼睛,而是伸手,轻轻覆上他因用力而紧绷的小腿。 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肌肉可怕的痉挛和僵硬。 他猛地一颤,像是被火烫到。 “别碰我!” 我依旧没有松手,掌心带着微薄的暖意,顺着经络的走向,用一种极轻柔、却异常坚定的力道,缓缓按压。 “放松……”我的声音低而稳,在这充满痛苦喘息的内室里,奇异地带着某种安抚的力量,“试着……放松一点……” 他身体僵硬如铁,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抗拒到了极点。 但我没有停。 指尖感受着那痉挛的肌肉在我缓慢而持续的按压下,一丝丝、极其微弱地松弛下来。他的喘息,似乎没有那么破碎了。 那凶狠瞪视着我的目光,渐渐染上了一丝茫然和……不易察觉的依赖。 我抬起另一只手,用袖角轻轻拭去他额角不断滚落的冷汗。 他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闭上了眼睛。喉结滚动,发出一声极轻的、近乎呜咽的气音。 许久,他紧绷的身体终于一点点软了下来,虽然依旧因余痛而微微颤抖,但那骇人的痉挛总算过去了。 内室一片狼藉,烛火摇曳。我维持着俯身的姿势,手还轻轻放在他的小腿上。 他忽然极低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你怎么才回来。” 不是质问,不是斥责。 那语气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委屈。 第3章 多谢 那句带着委屈的“你怎么才回来”在弥漫着血腥与药味的室内轻轻落下,像一颗小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 我覆在他小腿上的手微微一顿,指尖下紧绷的肌肉已趋于松缓,但残余的颤抖依旧透过薄薄衣料传来。他没有睁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湿漉漉地黏在一起,脆弱得不堪一击。 我没有回答他那个不像问题的问题,只是就着俯身的姿势,用帕子再次拭去他鬓边新渗出的冷汗。他的呼吸渐渐平稳,不再是那种撕心裂肺的抽气,变得绵长而疲惫。 婆母也已回来,在外间低声询问,我扬声道:“母亲,无碍了,已经缓过来了。” 外面传来松了一口气的叹息声和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室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我试图直起身,手腕却被他滚烫的手掌握住。他的力道不大,甚至有些虚软,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固执。 “别走。”他依旧闭着眼,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看着被他握住的手腕,那里之前被他掐出的青紫早已消散,此刻却仿佛又隐隐泛起当时的触感。 “我不走。”我低声道,“只是去倒杯水。” 他沉默了一下,手指微微松动。 我走到桌边,倒了温水,试了试温度,才端回床边。他勉强撑起一点身子,就着我的手,小口小口地喝着。水流过他干裂的嘴唇,他喝得很急,有些水渍顺着下颌滑落,没入汗湿的衣领。 喝完水,他重新躺回去,眼神不再涣散,却也不再看我,只盯着帐顶繁复的花纹,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放下杯子,看着他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身上的中衣,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件干净的。“换上吧,湿衣穿着难受。” 他不动,也不说话。 我等了一会儿,见他毫无反应,便伸手想去解他衣襟的系带。 手刚碰到他,他便猛地一颤,像是受惊的动物,一把攥住我的手腕,眼神锐利地盯过来,带着残余的警惕和羞恼。 “我自己来。”他声音硬邦邦的。 我收回手,退开两步,背转过身,听着身后窸窸窣窣换衣的声响,间或夹杂着他因动作牵扯到痛处而压抑的抽气。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道:“好了。” 我转回身,他已经换上了干爽的衣物,靠在床头,脸色依旧苍白,但那股濒死的疯狂气息总算消散了。他看着地上狼藉的痕迹和翻倒的椅子,眉头紧紧蹙起,唇线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 “今晚……”他开口,语气有些生硬,“多谢。” 我摇了摇头,走过去将翻倒的椅子扶起,又捡起滚落在地上的药瓶,放在床头矮柜上。“分内之事。” 他看着我平静地收拾残局,眼神复杂。在我拿起空水杯准备放回桌上时,他忽然又问:“宫宴……热闹么?”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他移开视线,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热闹。”我答道,“丝竹悦耳,歌舞曼妙。” 他嗤笑一声,带着惯有的嘲讽:“看来是我扫了你的兴。” “没有。”我看着他,“那样的热闹,不及此处清净。” 他猛地转头看我,眼神里带着审视和不解,似乎想从我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言不由衷。但我只是平静地回视。 良久,他像是败下阵来,重新靠回去,疲惫地合上眼。“……我累了。” “公子安歇。”我吹灭了大部分烛火,只留远处一盏光线昏黄的小灯,然后走到窗边的软榻旁,和衣躺下。 “你做什么?”他听到动静,又睁开眼。 “守着。”我拉过薄毯盖好,面朝他的方向,“公子若有不适,唤我便是。”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翻了个身,背对着我。 夜色深沉,只有彼此清浅的呼吸声交错。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以为他已经睡着时,他低沉的声音在黑暗中幽幽传来,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试探: “沈微澜……” “嗯。” “……你的经,”他停顿了很久,才继续问道,“还念么?” 我望着黑暗中他模糊的背影,轻声回答:“念。” 他不再说话。 许久,我几乎快要睡着,才听到他极轻极轻地,几乎融入了夜风里的一句: “……那……随你吧。” --- 自那夜之后,裴忌来我窗边的次数渐渐少了。 但他院子里的侍卫送来了一些东西。 先是一套上好的湖笔徽墨,还有一叠罕见的澄心堂纸,说是公子用不上,放着也是积灰。 接着是一小盒品相极佳的沉香,香气清远沉静。 最后,甚至搬来了一盆枝叶苍翠的兰草,说是摆在他屋里碍事。 东西都默默收下,那盆兰草被我放在了佛堂的窗台下,每日用清水擦拭叶片,长势很好。 我们之间依旧话不多,但那种剑拔弩张的紧绷感,似乎在无声无息地消融。 有时傍晚,我会推着他的轮椅在将军府的后园慢慢走一走。他不怎么说话,大多时候只是沉默地看着天边晚霞,或是池中游鱼。我亦不言,只是在他轮椅碾过石子路微微颠簸时,稍稍放慢脚步。 这日午后,我正对着那盆兰草抄经,他自己操纵着轮椅进来了,停在我书案不远处。我抬眼看他。 他神色有些不太自然,目光扫过我笔下的经文,又移开,清了清嗓子,状似随意地问道:“喂,你那经……都讲的什么?” 我放下笔,看向他。 他立刻补充,语气带着点刻意的蛮横:“闲着也是闲着,说来听听。” 日光透过窗棂,落在他的侧脸上,将那原本凌厉的线条勾勒得柔和了几分。我看着他微微泛红的耳根,垂下眼睫,遮住眼底一丝极淡的笑意。 “公子想听哪一部?”我轻声问。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问,别扭地转过头,看着窗外那盆兰草。 “……随便。” 第4章 母鸡 他这句“随便”带着点少年人的别扭,与往日那个阴郁暴躁的将军公子判若两人。 我执起笔,在澄心堂纸上落下最后一笔,墨迹未干。“那便从《心经》讲起吧,篇幅短些。” 他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同意,目光却仍黏在窗外那盆兰草上,仿佛那叶片上有什么绝世武功秘籍。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我声音不高,如同平日诵经般平稳舒缓,字句清晰地念出开篇。 他没什么反应,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轮椅扶手。 我继续往下念,解释着“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的义理,说到“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时,他敲着扶手的手指停住了。 “……无眼耳鼻舌身意?”他忽然打断,转过头来,眉头拧着,“什么意思?成了木头人,才算解脱?”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发问,带着质疑,却不再是纯粹的排斥。 我放下经文,看向他:“并非成为木头人。而是不执着于感官带来的虚妄分别,不受其束缚。譬如……”我顿了顿,目光落在他腿上,“公子昔日能纵马驰骋,感受风拂过耳畔,如今安坐轮椅,亦能感受日光温暖。若执着于前者,便觉后者是苦;若能放下分别,二者皆是体验。” 他眼神骤然一暗,像是被戳中了痛处,下颌线绷紧了。“说得轻巧!若让你永远站不起来,你也能当是‘体验’?” “我不能。”我坦然迎视他的目光,“我非菩萨,自有贪嗔痴念。但我知道,沉溺于‘站不起来’的痛苦,只会让此刻‘坐着’的时光也一并失去。” 他死死盯着我,胸膛微微起伏。佛堂内陷入沉默,只有兰草的叶片在微风中极轻地晃动。 良久,他嗤笑一声,带着自嘲:“所以,我现在该感恩戴德地体验这残废的日子?” “公子可以选择愤怒,也可以选择平静。”我重新拿起笔,蘸了墨,“愤怒改变不了事实,只会灼伤自身,以及……关心你的人。” 他像是被“关心你的人”这几个字烫到,猛地别开脸,耳根却更红了。 我不再看他,继续抄写接下来的句子:“……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笔尖在纸上游走,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无有恐怖……”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语气复杂。落雁崖的伏击,废掉的双腿,无疑是刻在他骨子里的恐怖。 “恐惧源于未知,源于对失去的执着。”我边写边说,像是在自语,又像是在说给他听,“若知世事无常,得失皆幻,心便无所依,亦无所畏。” 他沉默下来,不再发问,也不再反驳,只是静静地听着,看着我一笔一划地书写。日光缓缓移动,将他的一半身影笼罩在光晕里,另一半留在阴影中。 直到我将整部《心经》抄完,放下笔,轻轻吹干墨迹。 他忽然操纵轮椅,向前挪了半尺,靠近书案,目光落在那墨迹未干的宣纸上。字迹清秀工整,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 “这字……”他顿了顿,“比你之前送来的那些,看着顺眼点。” 那些被他揉皱、丢弃的经文,我从未问起,他也从未提过。 “公子若喜欢,这幅便送给公子。”我将纸张轻轻推到他面前。 他愣了一下,看着那经文,手指动了动,似乎想拿,又有些犹豫。最终,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纸张边缘,动作有些僵硬地将其拿起,放在自己膝上。 “……嗯。”他又是一个单音节的回应,目光却落在“度一切苦厄”那几个字上,久久没有移开。 窗外传来几声鸟鸣,更显佛堂静谧。 他忽然抬头,飞快地瞥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声音闷闷的:“明日……还讲么?” 我看着他微微发红的耳尖,和膝上那卷小心翼翼的经文,心底某个角落,像是被春风拂过的湖面,泛开浅浅的涟漪。 “公子若想听,”我轻声答,“便讲。” 日子便在这诵经、讲经与推着轮椅漫步的节奏里,潺潺流过。 裴忌不再只是沉默地听,他开始提问,问题有时尖锐,有时稚拙,却都透着真切的困惑。他不再仅仅满足于《心经》,我开始为他讲《金刚经》,讲“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讲“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他听得极认真,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有时他会因一句经文陷入长久的沉思,连我为他添茶都未曾察觉。 那卷我送他的《心经》,他没有再还给我。后来有一次,我因事去他主院,在他枕边矮柜上,瞥见那卷经文被妥帖地压在一方镇纸下,边角已有些微卷,显然是被时常拿起翻阅。 这日,我正为他讲解《金刚经》中“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一句,他忽然打断我。 “所以,”他抬眼,目光清亮地看着我,带着一种豁然开朗的神采,“无论是落雁崖之前的裴忌,还是现在这个残废的裴忌,抑或将来不知会如何的裴忌,都只是‘裴忌’这个名相下的暂时显现,并非真实不变的本体,是么?” 我捻着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心底掠过一丝讶异。他悟性极高,这是我未曾料到的。 “公子所言,已得其中三昧。”我颔首。 他嘴角几不可查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是一个极淡、却真实的笑意,如同阴霾云层后透出的第一缕阳光,短暂却耀眼。他低头,看着自己放在轮椅踏板上的双腿,沉默片刻,忽然道:“推我去园子里走走吧,今日……想看看那池新开的睡莲。” “好。” 夏末的庭院,暑气未消,但池边有风,带着水汽和莲叶的清香。睡莲确实开了几朵,白的,粉的,静静卧在碧叶间。 我推着他在池边的青石路上缓缓而行。他不再像最初那样总是沉默地望着远方,而是会偶尔指点:“那朵并蒂的,倒是少见。” “有鱼在啄叶子。” 气氛宁和。 然而,这份宁和被一阵由远及近的、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打破。 我回头,看见嫡姐沈微云在一众宫女内侍的簇拥下,正沿着另一条小径走来。她今日穿着便服,虽不及宫宴那日华贵,依旧珠环翠绕,通身的气派。 她显然也看见了我们,脚步微顿,脸上掠过一丝显而易料的惊讶,随即化为一种居高临下的探究。她大约是听闻了裴忌近来“安分”了些,特意前来“探望”,却没想到会看到这样一幅……“夫妻和睦”的画面。 她款款走近,目光先是在我脸上扫过,带着惯有的审视,然后落在裴忌身上,嘴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属于太子妃的雍容笑容。 “裴公子,微澜妹妹,真是好雅兴。”她声音柔婉,目光却像细密的针,“看来妹妹将公子照料得极好,瞧着公子气色都红润了些。只是……” 她话锋一转,视线落在裴忌的轮椅上,那怜悯的神色拿捏得恰到好处,足以刺痛任何一个骄傲之人的心。 “这园子景致虽好,路径却不够平坦,妹妹推着轮椅,可要当心些,莫要颠簸了公子。”她说着,又看向我,语气“关切”,“若是人手不够,尽管向东宫开口,姐姐定不会委屈了妹妹和公子。” 字字句句,看似关怀,实则无不在提醒着裴忌的残废,提醒着我的“委屈”和将军府的“窘迫”。 我能感觉到手下轮椅的扶手瞬间绷紧。裴忌的侧脸线条骤然冷硬,刚刚那点难得的平和气息荡然无存,眼底翻涌起熟悉的阴鸷与暴戾,仿佛下一秒就要失控。 我放在他肩头的手,几不可查地轻轻按了一下。 然后,我上前半步,挡在了裴忌的轮椅前侧,迎向沈微云的目光,屈膝行了一礼,姿态恭谨,声音却平稳得没有一丝涟漪: “劳太子妃娘娘挂心。将军府一切安好,夫君由妾身照料,亦无不妥。园中路径虽不比东宫平坦,却别有一番野趣,夫君与妾身……都很喜欢。” 我微微侧身,看向裴忌,声音放缓,带着只有我们两人能懂的意味:“夫君,是吗?” 裴忌死死攥着扶手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猛地抬眼,对上我的目光。 我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祈求,没有慌乱,只有一种沉静的信任,仿佛在说——你可以的。 他眼底翻腾的黑色风暴,在与我对视的几息间,奇异地、一点点压了下去。他紧抿的唇线松开,从喉咙里挤出一个低沉却清晰的单音: “嗯。” 虽然只有一个字,却足以让沈微云脸上的笑容僵住。她显然没料到裴忌会回应,更没料到我会如此平静地挡回去。 她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目光里不再仅仅是轻慢,更多了几分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既如此,那便好。”她维持着体面,淡淡道,“本宫还要去探望裴夫人,就不打扰妹妹与公子赏景了。” 说完,她领着那群宫人,转身离去,背影依旧端庄,却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悻悻然。 直到那一行人消失在月洞门外,我紧绷的脊背才微微放松。 手下轮椅的扶手,也缓缓松开了力道。 我们都没有说话。池水微澜,睡莲静放。 过了许久,裴忌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沙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沈微澜。” “嗯。” “你……”他顿了顿,似乎不知该如何形容,“挡在前面的时候,像只……护崽的母鸡。” 我:“……”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不是以往那种带着嘲讽和绝望的笑,而是真正的、从胸腔里震动出来的、轻松的笑意。 我低头,看着自己素净的裙摆,耳根微微发热。 “走吧,”他止住笑,声音里还残留着一点愉悦的余韵,“推我去那边亭子里坐坐,有点……渴了。” “好。” 第5章 夫君 亭子建在池边处,四面通风,视野开阔。我将轮椅停在石桌旁,为他倒了一杯早已备好的温茶。 他接过,指尖不经意擦过我的,带着微凉。他低头喝茶,目光却落在亭外一丛开得正盛的紫薇花上,半晌没有说话。 方才那场短暂的交锋,像一块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虽已平复,水下却暗流涌动。 “她……”裴忌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一直如此待你?” 我正拿起另一只茶杯的手微微一顿。他问的是沈微云。 “太子妃娘娘身份尊贵,待妹妹们自是严厉些。”我斟满茶水,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严厉?”他嗤笑一声,放下茶杯,杯底与石桌碰撞出清脆的响声,“是刻薄。” 我抬眼看他。他眉头微蹙,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暴戾,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晰的……不悦。不是为了他自己被冒犯,而是为了我。 心底那处被风拂过的地方,似乎又软了几分。 “都过去了。”我轻声道。在沈府那些年被忽视、被当作陪衬、甚至被嫡姐明里暗里打压的日子,确实都过去了。如今在这将军府,虽有艰难,却呼吸自在。 他盯着我,似乎想从我脸上找出隐忍的痕迹,最终却只是哼了一声:“你倒是想得开。” “不想开,又能如何?”我反问,将茶杯推到他面前,“执着于过往不快,如同怀抱荆棘,伤的是自己。” 他沉默下来,手指摩挲着温热的杯壁。良久,他才低声道:“方才……多谢。” 我知道他谢的是什么。谢我挡在他前面,谢我那一声“夫君”,更谢我那沉静的目光,将他从失控的边缘拉了回来。 “分内之事。”我依旧是这样回答。 他却摇了摇头,目光锐利地看着我:“不是。你可以躲在后面,可以任由我发作,让她看尽笑话,也让将军府颜面扫地……但你没有。” 他看得分明。 我垂下眼睫,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将军府是妾身的安身之所,夫君是妾身……名义上的依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只是名义上?”他追问,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我捻着佛珠的手指微微收紧,没有回答。亭子里只有风吹过紫薇花丛的沙沙声。 他忽然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无奈,还有一丝……他自己或许都未察觉的纵容。 “沈微澜,”他唤我,声音低沉,“我发现,你这菩萨面目下,藏着的是金刚手段。” 用最平静的姿态,行最坚定之事。不争不辩,却寸步不让。 我抬眼,迎上他复杂难辨的目光:“佛法亦有金刚怒目,只为降服四魔,护持正道。妾身不敢自比金刚,但求……问心无愧,护该护之人。” “该护之人……”他低声重复了一遍,眼神幽深地看着我,仿佛想从我这句话里品出更多的意味。最终,他什么也没问,只是端起茶杯,将剩余的茶水一饮而尽。 “回去吧。”他放下茶杯,操纵轮椅转向亭外,“日头有些毒了。” “好。” 我推着他走下亭子的斜坡,动作平稳。阳光将我们的影子拉长,交织在一起,落在青石路上。 回到院中,他径直回了主屋,没有再来佛堂。 晚膳时,他却命人将饭菜摆在了我院中的石桌上。理由是“屋里闷”。 月色初上,清辉遍地。我们相对而坐,安静地用着简单的斋菜。他偶尔会挑剔一下青菜煮得太烂,或者豆腐不够入味,但终究是都吃完了。 饭后,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坐在轮椅上,仰头看着天际渐渐清晰的星子。 “明日的经,”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讲《楞严经》吧。” 我有些意外,《楞严经》义理深奥,并非入门之选。 他似乎猜到我的想法,补充道:“听说那经里讲‘七处征心,八还辨见’,挺有意思。”顿了顿,他又故作随意地加了一句,“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我看着他在月光下显得有些柔和的侧脸轮廓,轻声道:“好。” 他点了点头,操纵轮椅,准备离开。行出几步,又停住,没有回头。 “那个……”他声音有些含糊,“以后在外人面前,便……便那么叫着吧。”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夫君”二字。 不等我回应,他已迅速操纵轮椅,有些仓促地消失在月洞门后,那速度比平日快了不少。 我独自站在院中,晚风拂面,带着夜来香的馥郁。耳根处,似乎又隐隐热了起来。 低头,看见石桌上他方才坐过的地方,落下了一小片紫薇花瓣,大约是白天在亭边沾染上的。 我轻轻拾起那柔软的花瓣,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 夜空星子闪烁,如同他方才那双映着月辉,不再全然漆黑的眼眸。 第6章 烧了 日子便在这讲经、辩经与日渐自然的相处中滑入深秋。 《楞严经》义理深微,裴忌听得比以往更加专注,提问也愈发切中肯綮。有时为了一个“见性不动”的议题,我们能对坐讨论至烛火昏黄。他眼中那种困兽般的绝望戾气,渐渐被一种沉静的思索所取代,虽然腿疾的阴霾依旧笼罩,但他似乎开始学着与它共存,甚至偶尔会在晴好的午后,主动要求去校场边缘看看老部下操练。 他不再只是被动地接受我的推扶,有时行至门槛台阶,他会提前伸手,与我一同用力。他的手掌宽厚,因长期握缰绳和兵器带着薄茧,温热地覆在我的手背上,带着一种不言而喻的默契。 那声“夫君”,在外人面前唤得愈发顺理成章。起初他还会耳根微红,后来便也能面色如常地应下,甚至有一次,在婆母面前,他极其自然地吩咐下人:“去给少夫人取个手炉来,她手凉。” 婆母看在眼里,愁绪渐消,眉宇间多了欣慰的笑意。 这日清晨,我正对着窗外那盆愈发苍翠的兰草做早课,裴忌自己操纵着轮椅进来了,手里拿着一卷有些年头的牛皮图册。 “今日不讲经了,”他将图册在我面前的案几上摊开,上面是用朱墨精细勾勒的边境山川地形,还有密密麻麻的批注,“给你看看这个。” 我低头看去,是北境落雁崖一带的舆图。那三个字,曾是他所有痛苦的根源。 我捻着佛珠的手指微微收紧,抬眼看他。 他神色平静,指尖点在图上一处险要的隘口:“当年,我们就是在这里中的埋伏。”他的声音没有波澜,像是在讲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情报有误,地形不利,援军迟迟不至。” 我沉默地听着,目光随着他的指尖在那复杂的等高线与标记间移动。他详细地分析着当时的兵力部署、敌方可能的动向、以及导致惨败的几个关键决策失误。 “……所以,并非全然是运气不好,或者说,不只是运气不好。”他总结道,抬起头,目光锐利如昔,却不再有疯狂,只有冷静的复盘与审视,“若当时能更谨慎些,对情报多几分怀疑,或者选择另一条更耗时日但更稳妥的路线,结局或许不同。” 他看着我,眼神清澈:“你说‘过去心不可得’,我如今算是有些明白了。沉溺于过去的失败毫无意义,但若连失败的原因都不敢正视,那便是懦弱,是对死去弟兄们的辜负。” 窗外秋阳正好,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镀上一层浅金。他坐在轮椅上,身形不再挺拔如松,但那脊梁,却仿佛在经历了彻底的折断后,以一种更坚韧的姿态,重新挺立了起来。 我望着他,心底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似是敬佩,似是欣慰,更有一丝细微的、为他感到的骄傲。 “公子能作此想,”我轻声道,“便是真正的放下了。” 他摇了摇头:“放下谈何容易。只是……不再被它牵着鼻子走了。”他合上图册,语气轻松了些,“这些旧物,留着徒增烦扰,烧了吧。” 我微微一怔。 他已操纵轮椅转向一旁的火盆,示意我将图册递过去。 我拿起那卷沉甸甸的、承载着无数鲜血与生命的舆图,走到火盆边。炭火正红。 他看着我,目光沉静,带着一种告别过去的决然。 我松开手,牛皮图卷落入火中,边缘迅速卷曲、焦黑,上面的朱墨线条在火焰中扭曲、化为灰烬。 火光跳跃,映照着他的脸庞,明暗不定。 他没有再看那燃烧的图册,而是转头望向窗外高远的蓝天,长长地、彻底地舒出了一口气,仿佛将积压在胸中许久的浊气一并呼出。 当最后一缕青烟散尽,他回过头,看向我,嘴角勾起一个极浅淡,却无比真实的弧度。 “沈微澜,”他唤我,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今日天气甚好,推我去西市逛逛如何?听说新来了一个胡商,带的香料很是不错。” 他顿了顿,补充道:“你佛前供奉的香,似乎快用完了。” 我看着他眼中那点细碎的、如同破冰春水般的光亮,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 “好。”我颔首,唇角亦不自觉地微微弯起,“妾身……遵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烧了 第7章 逛街 西市人流如织,叫卖声、议价声、驼铃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鲜活的烟火气。我推着裴忌的轮椅穿行其中,引得不少路人侧目。他如今在京中算是“名人”,只是这名气多半带着惋惜与窥探。但他似乎浑不在意那些目光,只偶尔指点着两旁的铺子,与我低声交谈。 那胡商的摊位果然显眼,各色香料堆叠如山,异域气息浓郁。裴忌让我停下,自己操纵轮椅靠近,仔细辨别着几种檀香与沉香的气味。他与那高鼻深目的胡商用简单的官话夹杂着手势交谈,竟也颇为顺畅。 “这个,”他最终选定了一款颜色深沉的沉香,示意胡商包起来,“气味醇厚,尾韵带甘,应该合你用。” 我看着他付钱,将那包好的香料递到我手中,动作自然流畅。阳光透过市集喧嚣的尘埃,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竟让我有一瞬间的恍惚。这不再是那个蜷缩在黑暗里舔舐伤口的困兽,也不是那个浑身是刺、言语伤人的公子,而是一个会为妻子挑选合意香料的寻常男子。 心底有什么东西,悄然融化了。 回府的路上,经过一家书肆,他忽然又叫停。 “等等,”他目光落在书肆门口新贴的书讯上,“有新刻的《地藏菩萨本愿经》注疏,进去看看。” 我推他进去,书肆掌柜显然认得他,态度恭敬中带着几分小心翼翼。裴忌却只专注于书架,很快找到了那本注疏,翻看几页后,便让掌柜包起。 “给你。”他将书递给我,“看你常诵《地藏经》,这注疏是空慧法师新解的,或许有些助益。” 我接过那本还带着墨香的新书,指尖触及他微温的手指,心头微动。他记得我常诵何经,留意着新出的注疏。这份细心,与他往日形象大相径庭。 “多谢……夫君。”我轻声道。 他耳根似乎又有些泛红,轻咳一声,操纵轮椅转向别处:“再看看有没有新到的舆图或兵策。” 我们在书肆盘桓了近一个时辰,他挑了几本边疆风物志和新的舆图册,我则选了两卷净宗典籍。结账时,他坚持一并付了。 回到将军府,已是午后。他将新买的舆图在书房摊开,又开始沉浸其中,只是眉宇间不再有过去的沉郁,而是带着一种研习的专注。 我将那包沉香收入佛堂的香匣,又将那本《地藏经注疏》放在经架最顺手的位置。指尖拂过光滑的书脊,一种陌生的、温软的暖意,如同春日解冻的溪流,缓缓淌过心田。 晚膳依旧摆在我院中。秋夜微凉,石桌上却热气腾腾。他今日胃口似乎不错,甚至点评起厨子炖的汤火候恰到好处。 饭后,他没有立刻离开,也没有仰望星空,而是看着我,忽然问道:“《金刚经》里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这‘无所住’,是否也意味着……不执着于任何固定的情愫,乃至……人?” 我正收拾茶具的手微微一顿。他这个问题,问得突然,且意有所指。 我抬眸,对上他探究中带着一丝紧张的目光。月色下,他的眼眸如同浸在寒潭里的墨玉,深邃,却不再冰冷。 我放下茶壶,指尖轻轻摩挲着微凉的瓷壁,沉吟片刻,方缓声道:“佛法所言‘无所住’,是心不滞碍于外相,不为其所缚,并非要人断情绝爱,成为枯木寒岩。菩萨慈悲,普度众生,其心广大,亦是情的一种。只是这情,不粘着,不占有,清澈无染,如镜映物,过而不留。” 我顿了顿,看向他,声音更轻了些:“若心能如此,则一切情愫,无论是亲情、友情,乃至……夫妻之情,皆可成为修行道上的助缘,而非枷锁。” 他静静地听着,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我脸上,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刻入心底。晚风吹过,院中树叶沙沙作响,更衬得此刻寂静。 良久,他缓缓吁出一口气,紧绷的肩线微微放松,眼底那点紧张化为了然,以及一种更深沉的、我一时无法完全解读的情绪。 “我明白了。”他低声道,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模糊,却又异常清晰。 他没有再说别的,只是操纵轮椅,像往常一样准备离开。行至院门,他再次停住,这次,他回过头,月光清晰地照亮了他的脸庞。 “微澜,”他唤了我的名字,不再是连名带姓,也不是带着戏谑的“小菩萨”,那两个字从他唇间吐出,带着一种郑重的、生涩的温柔,“夜里风凉,记得关窗。” 说完,他不再停留,轮椅碾过青石板的声音渐渐远去。 我独自站在院中,手里还捏着那块微凉的瓷片。他最后那声“微澜”,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久久未平。 抬头望去,夜空星子璀璨,秋风拂面,已带寒意,心底却暖意盎然。 我转身走进佛堂,在菩萨慈悲的垂眸下,点燃了一炷新买的沉香。青烟袅袅升起,气息醇厚甘洌,弥漫在寂静的空气中。 如同某些悄然滋长、无法言说的情愫,无声,却无处不在。 第8章 同床 那夜之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我们之间彻底改变了。 他不再需要借着“听经”的名头,来我院里的次数越发频繁,有时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看我抄经或打理那盆兰草;有时则会带来一些军中旧部转呈的边疆邸报,与我讨论几句局势,虽不再领兵,他却始终关注着塞外风云。 他对我的称呼,也固定成了“微澜”,自然得仿佛本该如此。只是每每唤出,他眼神深处总会掠过一丝极快的不自在,随即又被某种更坚定的东西取代。 这日午后,秋阳暖融,我正将夏日衣物收起,换上稍厚的被褥。裴忌自己在书房待得闷了,操纵轮椅过来,停在寝屋门口,看着我将一床锦被抱到榻上铺展。 “这些事,让下人做便是。”他开口道。 “顺手而已。”我抚平被面的褶皱,回头见他目光落在榻上,神色间有些怔忡。这寝屋,自大婚那日起,他便未曾踏足过,夜间更是从未在此留宿。 我垂下眼,继续整理,心底却并非全无波澜。 忽然,轮椅碾过地面的声音靠近。我讶然抬头,见他已行至榻边,伸手摸了摸那床新换的秋被。 “厚度倒是合适。”他语气如常,仿佛只是随口评价,耳根却悄悄漫上血色。他收回手,状似无意地环顾了一下这间他名义上的婚房,目光掠过梳妆台,掠过并排放置的衣柜,最后落在我脸上。 “今晚……”他顿了顿,声音比平日低沉些许,“我歇在此处。” 不是商量的语气,更像是一个通知,只是那微微闪烁的眼神,泄露了他并非表面那般镇定。 我捻着被角的手指微微收紧,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疼,却带着酥麻的悸动。屋内一时静极,能听到窗外落叶的细微声响。 我迎上他的目光,那里有紧张,有试探,还有一丝不容错辨的、笨拙的期待。 “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平稳依旧,只是尾音处,带上了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妾身……让她们再多备一床衾枕。” 他像是松了口气,紧绷的下颌线条柔和下来,眼底那点星光骤然亮了几分,却又强自压抑着,只低低“嗯”了一声,操纵轮椅转向书案,随手拿起我未抄完的一卷经文看起来,只是那姿态,怎么看都有些刻意的不自然。 晚膳时,他比平日沉默,吃得也不多。婆母似乎察觉了什么,目光在我们之间流转,带着了然的笑意,却体贴地没有点破。 夜色渐深。 佛堂的晚课我已做完,沉香的气息萦绕不散。我回到寝屋时,裴忌已经在了。他显然是沐浴过,墨发微湿,穿着一身苍青色的寝衣,靠在榻上,手里拿着那本《地藏经注疏》,却许久未曾翻动一页。 听见我进来的脚步声,他抬起头。 烛光下,他面容清俊,褪去了白日的锐利,眉眼间竟有几分难得的柔和。只是那紧握着书卷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我走到梳妆台前,取下簪环,解散长发。铜镜里,能映出他悄然投来的、迅速移开的目光。 屋内只余下烛芯偶尔的噼啪声,和我梳理长发的细微声响。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绷紧的暖昧。 当我终于吹熄了大部分烛火,只留床边一盏小灯,走向床榻时,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明显滞了一瞬。 我掀开锦被,在他身侧躺下,中间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衾枕间带着阳光晒过的暖意,以及他身上清冽的、混合了药味的气息。 我们并排躺着,谁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彼此的呼吸声在寂静中被放大,交织在一起。 良久,我感觉到他极轻地侧过头。 “微澜。”他低声唤我。 “嗯。” “我……”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只道,“没什么。” 他重新平躺回去,过了片刻,一只温热的手掌,带着些许迟疑,缓缓越过那无形的界限,轻轻覆在了我放在身侧的手上。 他的掌心有薄茧,温热而干燥,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量,却又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力道,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 我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却没有抽回。 他的手就这样覆着,一动不动。肌肤相贴处,传来清晰的心跳声,不知是他的,还是我的。 窗外,秋风掠过屋檐,发出呜呜的轻响。 屋内,一灯如豆,映照着帐幔上模糊的影。 我们便这样,静静地躺着,手牵着手,像两个在寒夜里相互依偎、汲取温暖的孩子。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呼吸变得绵长均匀,握着我的手却依旧没有松开。 我侧过头,在昏黄的灯光下,看着他沉睡的侧脸。那双总是盛满痛苦或锐利的眼睛此刻安静地闭着,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唇角放松,甚至带着一丝近乎安宁的弧度。 心底那片被春风拂过的湖,此刻漾开了温柔而坚定的波澜。 我极轻地回握住他的手,也闭上了眼睛。 长夜漫漫,却不再清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同床 第9章 站起来 晨光熹微,透过窗棂洒入室内。 我醒来时,发现昨夜交握的手姿势未变,只是变成了十指相扣。他的手掌依旧温热,将我的手拢在掌心。 他似乎醒得更早,正侧身躺着,静静地看着我。目光相接,他没有移开,反而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极浅、却真实无比的微笑。那笑意驱散了他眉宇间最后一丝阴郁,如同冰雪初融。 “早。”他低声道,嗓音带着刚醒时的沙哑,格外磁性。 “早。”我轻声回应,感觉自己的耳根有些发热。 他撑起身子,动作间带着晨起的慵懒,却没有松开我的手。“今日……感觉腿似乎松快了些。”他像是随口一提,眼神却亮晶晶地望向我,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求表扬的意味。 我知道他腿疾缠绵,阴雨天尤甚,这般“松快”或许是心理作用远大于实际,但仍从善如流地应道:“那便好。今日天气晴好,午后可以多活动片刻。” 他满意地“嗯”了一声,这才缓缓松开手,自行坐起身,熟练地挪到轮椅上。整个过程虽仍显吃力,却不再带有往日那种自暴自弃的颓唐。 自那夜起,裴忌便宿在了主屋。 起初还有些生涩的尴尬,很快便消融在日渐自然的相处里。他会在我梳妆时,在一旁点评哪支簪子更配衣裳;我会在他研究舆图时,为他添茶研墨。夜里,相拥而眠成了习惯,他的怀抱从一开始的小心翼翼,到后来的坚实温暖,驱散了深秋的寒意。 这日,他昔日在军中的几位旧部前来探望。都是些粗豪的汉子,见到我,起初有些拘谨,口称“少夫人”。 裴忌坐在轮椅上,神色坦然,甚至带着几分闲适,对他们道:“这是内子微澜,不必拘礼。” 其中一位姓张的副将,性子最是耿直,打量了我几眼,忽然咧嘴笑道:“早听说少夫人是位活菩萨,如今一见,果然不假!咱们将军这脾气,也就您能降得住!” 众人皆笑,裴忌也不恼,只笑骂了一句“浑说什么”,眼角的笑意却藏不住。 我在一旁为他们斟茶,听着他们谈论军中旧事、边疆近况,气氛热烈。裴忌虽不能亲临沙场,但每每发言,依旧见解独到,令那些旧部肃然起敬。他看着他们时,眼中有着怀念,却不再有痛苦和不甘。 送走客人后,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对我说:“微澜,我想试着……站起来。” 我心中一震,看向他。他的眼神清澈而坚定,没有冲动,只有深思熟虑后的决断。 “好。”我握住他的手,“我帮你。” 自此,除了诵经讲学,我们的日常又多了一项——复健。 起初极为艰难。他双腿萎缩无力,仅靠着臂力和我的搀扶,才能勉强离开轮椅片刻,便已冷汗涔涔。但他咬着牙,一声不吭,每日坚持。 我会在他快要脱力时,用力撑住他;会在他因疼痛而脸色发白时,递上温水,轻声鼓励;也会在他取得微不足道的进步时,毫不吝啬地展露笑颜。 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衫,也模糊过他的视线,但他眼底的火光,从未熄灭。 年关将至时,在一个雪后初晴的午后,他扶着廊下的柱子,在我的护持下,竟然稳稳地站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 阳光照在未化的积雪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他低头看着自己站立的身形,又抬头看我,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以及一种重获新生般的激动。 “微澜……”他声音颤抖,猛地伸出手,将我紧紧拥入怀中。 他的怀抱带着汗意,却无比炽热有力。我回抱住他,感受着他胸腔里剧烈的心跳,自己的眼眶也微微湿润。 “我做到了……”他将脸埋在我颈间,低声重复着,像个孩子。 “是,”我轻拍他的背,柔声道,“你做到了。” 除夕宫宴,我们一同出席。 当裴忌穿着簇新的国公礼服,虽然依旧坐在轮椅上,由我推着进入大殿时,原本喧闹的宴会有一瞬间的寂静。 无数道目光投射过来,惊愕、探究、难以置信。 太子妃沈微云,脸上的笑容完美无瑕,眼神却冷了下来。 裴忌坦然接受着众人的注视,甚至与相熟的同僚点头致意。他神色平静,脊背挺直,那种从内而外散发出的从容与平和,与当初那个阴郁暴躁的残废公子判若两人。 席间,他甚至主动向太子敬酒,言辞得体,不卑不亢。 我知道,他真正站起来的,不仅仅是身体。 回府的马车上,他握着我的手,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万家灯火,忽然道:“微澜,等开春,我想去京郊的别院住一段时日。那里有温泉,对你的手寒症有益。”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认真,“我们也该……有个孩子了。” 我靠在他肩头,感受着他话语里的暖意和期盼,轻轻“嗯”了一声。 马车辘辘,驶向灯火通明的将军府。 府门口,那盆被我移至屋檐下避寒的兰草,竟在寒冬里,抽出了一支嫩绿的新芽。 冰雪之下,生机暗藏。 我们的日子,还很长。 第10章 孩子 京郊别院的日子,如同浸在温润的泉水里,舒缓而宁静。 此处地热丰沛,庭院引活水为池,冬日里也氤氲着薄薄暖雾。裴忌的复健未曾懈怠,在温泉的辅助下,进展甚至比在城中更快些。他已能靠着双拐,在平坦处缓慢行走一段距离,虽然每一步仍显艰难,却足以让所有人,包括他自己,看到希望的曙光。 他不再需要我时时搀扶,却总在我伸出手时,自然而然地将重心倚靠过来。那种全然的信任,比任何情话都更动人心魄。 闲暇时,我们或在暖阁对弈,或于水榭赏雪。他读书,我抄经,互不打扰,却又气息交融。夜里,温泉池水汽蒸腾,他靠在池壁,我会为他按压疏通腿部的经络。水波荡漾,映着烛光与星光,也映着他凝视我时,那双深邃眼眸中毫不掩饰的缱绻与爱意。 他说想要个孩子,并非虚言。床笫之间,他依旧带着军人的克制与温柔,但那深入骨髓的占有和怜惜,却如同细密的网,将我的心牢牢缚住。我开始悄悄停了府医开的、原本用于调理虚寒体质的温和汤药。 春意渐浓,别院外的山野染上点点新绿。 这日,我正对着满树初绽的桃花描花样,准备绣个新的香囊给他,忽然一阵莫名的眩晕袭来,胃里翻江倒海。 我扶着廊柱,勉强压下不适。 裴忌正拄着拐在不远处练习行走,见状脸色骤变,几乎是扔了拐杖,踉跄着扑过来扶住我,声音都变了调:“微澜!你怎么了?” 他唤人传府医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慌。 老府医须发皆白,搭脉片刻,脸上便露出笑意,起身对着紧张得额头冒汗的裴忌躬身道:“恭喜将军,贺喜将军!夫人这是……喜脉!已近两月了。” 时间,恰好吻合我们来到别院前后。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裴忌僵在原地,像是没听明白,呆呆地看着府医,又看看我,那双惯于洞察战场先机的锐利眼眸,此刻只剩下全然的茫然和难以置信。 “你……你说什么?”他声音干涩。 “将军,夫人有喜了!”府医笑着重复。 下一瞬,我整个人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拥入一个颤抖的怀抱。裴忌的手臂收得极紧,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心跳声如同擂鼓,一下下撞击着我的耳膜。 “微澜……微澜……”他一遍遍唤我的名字,声音哽咽,带着狂喜,带着后怕,更带着一种如获至宝的珍重。 我被他抱在怀里,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的颤抖。这个曾经在千军万马前都面不改色的男人,此刻因为我腹中一个小小的生命,激动得如同一个毛头小子。 我抬手,轻轻回抱住他,脸颊贴在他温热的颈窝,鼻尖萦绕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心底软成一片。 “我……我方才是不是吓到你了?”他稍稍松开我,紧张地查看我的脸色,手足无措,“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想吃什么?我让人去准备……” 看着他慌乱的模样,我不由得失笑,摇了摇头:“我很好,只是方才有些晕,现在无事了。” 他这才稍稍镇定,却依旧紧紧握着我的手,不肯松开分毫。目光落在我依旧平坦的小腹上,眼神复杂得像包含了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小心翼翼的确认:“真的……有了?” “嗯。”我点头。 他长长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像是要将这巨大的喜悦一点点消化。然后,他低下头,将额头轻轻抵住我的,闭上眼,低声道:“谢谢你,微澜。” 谢谢我,给了他新的希望,给了他一个完整的家。 自那日后,裴忌几乎将我当成了琉璃娃娃。我多走几步路,他都要紧张地问是否劳累;我略一蹙眉,他便如临大敌。复健之余,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围着我打转,亲自过问我的饮食起居,甚至开始翻阅那些他曾经嗤之以鼻的育儿典籍。 婆母闻讯,欢喜得当即从城中赶来别院,拉着我的手说了许久的话,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欣慰与期盼。 消息传回沈府和东宫,送来不少贺礼。嫡姐沈微云的礼物格外厚重,是一尊送子观音的玉雕,成色极佳。只是据送礼的宫人隐约透露,太子妃娘娘近来心情似乎不甚愉悦。 我抚着那尊冰冷的玉雕,心中并无波澜。她的不悦,与我何干?我的圆满,无需她的认可。 夏初,胎象稳固。我们启程回京。 将军府早已收拾妥当,处处透着喜迎新生的气息。裴忌的腿在持续复健和温泉调养下,已能脱离拐杖,独立行走一小段路程,虽然姿态仍显僵硬,但已是天壤之别。 他开始更多地参与朝会,虽无实职,但凭借对军务的熟悉和日渐成熟的见解,渐渐在兵部有了话语权。陛下对他这位重伤后重新“站”起来的年轻将领,也多了几分关注。 他不再是那个被困在轮椅和往事里的残废公子,他是裴忌,是将军府的主人,是即将成为父亲的男人。 秋日,我们的孩子降生了。 是个男孩,哭声洪亮,眉眼像极了他的父亲。 产房内,裴忌不顾产婆的阻拦,执意进来。他脸色苍白,比我这个刚生产完的人还要憔悴,紧紧握着我的手,唇上还有自己咬出的血痕。 他看到孩子时,愣了很久,才颤抖着伸出手指,极轻极轻地碰了碰婴儿柔嫩的脸颊。 那一刻,他眼圈泛红,俯身在我汗湿的额头上印下一个郑重无比的吻。 “辛苦了,夫人。” 府中为小世子办了隆重的满月宴。 宾客盈门,贺声不绝。裴忌抱着裹在锦绣襁褓中的儿子,站在我身侧,接受众人的道贺。他身姿挺拔,笑容清朗,与一年前那个蜷缩在阴影里的男子判若两人。 太子与太子妃亦驾临。沈微云穿着太子妃品级的盛装,雍容华贵,她看着被众人簇拥、眉眼间洋溢着幸福与满足的我,又看了看我身旁那个气度沉稳、目光始终温柔落在我身上的裴忌,她脸上完美的笑容,终究出现了一丝难以掩饰的裂痕。 我知道,她或许永远享受着至高的尊荣,但她此生,大约都无法体会,何为“心悦君兮君可知”,何为“岁月静好,与君同”。 宴席散后,夜深人静。 我将熟睡的孩子轻轻放入摇床,盖好小被。 裴忌自身后拥住我,下颌轻抵在我发间,我们一起看着摇床里那张恬静的睡颜。 “微澜。”他低声唤我。 “嗯?” “遇见你,是我裴忌此生最大的幸事。” 我靠在他温暖的怀抱里,看着窗外皎洁的明月,唇角弯起。 佛经有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可此刻掌心的温暖,耳畔的呼吸,摇床里均匀的鼾声,皆真实可触。 万丈红尘,或许真是虚幻一场。 但能与他在此梦中相遇、相知、相守,育有麟儿,共度余生。 便是她藏于菩萨低眉之下的,最深的贪恋,与圆满。 第11章 安稳 日子在婴孩的啼哭与笑语中,过得飞快。我们的儿子,取名裴安,取平安顺遂之意。小家伙一日日长大,眉眼愈发舒展,结合了我与裴忌的优点,灵动可爱。 裴忌这个父亲,当得比我想象中更为称职。褪去了战场上的杀伐决断,他对待孩子有着无尽的耐心。他会笨拙地给阿安换尿布,会抱着他在院子里看星星,甚至会在他咿呀学语时,一本正经地跟他“讨论”兵法和佛经,惹得乳母和侍女们忍俊不禁。 他的腿疾,在持续不懈的复健和太医的精心调理下,已恢复大半。虽不能如常人般疾走奔跑,但日常行走坐卧已与常人无异,只是阴雨天时,旧伤处仍会隐隐作痛。他对此却很豁达,常笑道:“能再站起来,已是菩萨,不,是夫人厚赐,些许酸痛,提醒我珍惜当下。” 他重新被陛下启用,授了兵部侍郎的实职,负责军械与边镇防务图籍的整理。这份差事无需他亲临前线,却正能发挥他之所长。他每日下朝回府,总会先来抱抱阿安,然后与我一同用膳,说说朝中趣闻,或是听听我讲今日阿安又学会了什么新把戏。 平淡,却满溢着幸福。 这日午后,我正哄了阿安睡下,在佛堂静坐。窗外那盆兰草,早已枝繁叶茂,这几年更是年年开花,香气清幽。 裴忌轻步进来,没有打扰我,只静静坐在一旁,目光温柔地落在我身上。 我做完功课,睁开眼,便对上他含笑的眼眸。 “吵到你了?”他低声问。 我摇摇头,看向他手中拿着一卷略显陈旧的册子:“这是什么?” 他笑了笑,将册子递给我:“整理旧物时翻出来的,是我年少时的一些随笔,还有……在落雁崖受伤后,最初那段时间写下的胡言乱语。”他语气平静,带着释然,“本想烧了,又觉得,或许该给你看看。” 我微微一怔,接过那册子。纸张有些泛黄,墨迹深浅不一。前面是一些兵阵推演、边疆风物记录,笔迹飞扬,透着少年意气。后面部分,字迹开始变得潦草、扭曲,充满了绝望、愤怒、自厌,甚至有大片被墨团污损的痕迹,那是他被痛苦和药物折磨得神智不清时写下的。 我一页页翻过,仿佛亲眼目睹了他从云端跌落泥沼,在黑暗中挣扎嘶吼的全过程。直到最后几页,字迹渐渐平稳下来,虽然依旧无力,却开始出现零星的、清醒的思考,关于生死,关于意义。 然后,某一页上,只反复写着一句话,笔迹一日比一日清晰、坚定—— “佛度有心人。” 再往后,便是空白。 我的指尖轻轻拂过那五个字,眼眶微微发热。我知道,那是他心路转变的开始,是我每日在他窗外诵经,在他痛苦时陪伴,一点点将他从深渊边缘拉回的印记。 “现在再看这些,”裴忌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带着感慨,“竟觉得像是上辈子的事了。”他握住我的手,掌心温暖干燥,“微澜,是你把我从那个地狱里拉了回来。” 我抬眼看他,他目光清澈,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爱与感激。 “是公子自己有心向光。”我轻声道。 他笑了,伸手将我揽入怀中,下巴抵着我的发顶,低语:“是啊,因为光来了,所以我这迷途的孤魂,才肯回头。” 我们相拥着,在佛堂静谧的光影里,听着彼此的心跳。檀香袅袅,与窗外兰草的幽香交融。 “微澜,”他忽然唤我,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我们……再要个孩子吧?阿安一个人,未免孤单。” 我靠在他怀里,感受着他胸腔的震动,唇角无声地扬起。 “好。” 窗外,天高云淡,岁月正好。 我知道,浮生若梦。 但梦里有他,有阿安,有这满室馨香,便胜过人间无数真实。 这红尘万丈,我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