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灯古卷赋辞章》 第1章 第 1 章 近日阙都阴雨连绵,已下了整整五日。如丝如缕的雨幕笼罩着整座城池,屋檐滴水不绝,青石板路上水光潋滟,泛起阵阵寒意。这般天气最是恼人,那些靠天吃饭的平民百姓,既要为柴米油盐发愁,又要修补被雨水浸坏的屋舍。时值寒冬,阙都物价飞涨,一碗阳春面的价钱都贵得骇人,这些饥寒交迫的人只能瑟缩在屋檐下,闻着从权贵府邸飘来的酒肉香气勉强充饥,心里还盼着何时能再有人家施粥。 今日恰是钟家大喜的日子,钟举人的曾孙满月,几乎宴请了阙都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钟府门前车马络绎不绝,朱轮华毂,宝马香车,将门前街道堵得水泄不通。雨水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夫人小姐们一下轿便抱怨雨水沾湿了华贵的衣裙,冲淡了精致的妆容。丫鬟们忙不迭撑起描鸾绘凤的油纸伞为主子遮雨,记礼的小厮手中的狼毫挥个不停,迎宾的侍从来回奔忙,一派繁忙景象。阙都物价飞涨,似乎并未影响到钟家分毫,反倒更显其富贵气象。 “路有冻死骨,朱门酒肉臭。”喻卿舟轻挑竹帘,望着钟府门前的喧闹景象轻声叹息。他今日披着一件月白暗纹锦袍,外罩墨色绣竹披风,整个人清瘦得好似一株临风修竹。那双总是含着三分病气的眸子,此刻正透过雨幕,静静凝视着钟府的繁华盛景。 钟家四小姐安宁年方十七,正值议亲之龄。钟举人为这掌上明珠的婚事近来食不甘味,一心想寻个万里挑一的孙女婿。“喻家那位公子,听闻是位清雅才子,诗名远播,家世更是没得挑,”钟吴氏对镜簪上最后一支累丝金凤衔珠钗,压低声音对丈夫道,“就不知品貌是否真如传言所说,堪比潘安宋玉?” “天宪司那位亓官评事也不容小觑,”钟举人捋须沉吟,面上露出思索之色,“年纪虽轻,却能在那种机要之地担纲,前途不可限量啊。听说天清帝对他颇为赏识,几次在朝会上亲自垂询其意见。” 为了相看,钟吴氏特意在曾孙的满月宴上,将名单上这些炙手可热的年轻才俊都请了来。钟家虽是商贾起家,但钟举人到底是读书人出身,最重才学品性,一心想为孙女觅得良配。 “品貌才学家世自然都要紧,”钟举人叹口气,目光慈爱地望向孙女闺房的方向,“可最紧要的,还得是灵灵自己中意。她若不喜,便是天王老子也不行。” “老爷说的是。”钟吴氏点头应和,心中主意已定。她得亲自去前头瞧瞧,那两位公子究竟是何等人物,值不值得引荐给心肝宝贝。若是个貌丑无盐的,岂不平白污了灵灵的眼?她整了整衣襟,款步向外走去。 喻卿舟披上御寒的披风,衣物虽厚却不显臃肿,墨发如瀑,衬得一张清秀面容愈发惹人注目。眼角的泪痣宛若一滴将落未落的雨珠,平添几分易碎之感。一个模样伶俐的婢女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殷勤引路:“喻公子,这边请。” 那婢女年纪虽小,却是个机灵的,见喻卿舟面容苍白,步履略显虚浮,便特意放慢了脚步,时不时回头关切地望他一眼。喻卿舟只是微微颔首,并不言语,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扫过庭院中的每一个人。 亓官沂今年方才十五,却已是天宪司的要员,得天清帝破格提拔,审过不少奇案。一股超乎年纪的沉稳凝在他冷峻的眉宇间,仿佛生来便是“挥铁拳,擎长剑,战魑魅,斩魍魉”的人物。此次与同僚前来赴宴,也是趁着闲暇,见识阙都新贵。 院中宾客们寒暄客套,脂粉香气浓郁,喻卿舟颇不习惯,信步走到相对清静的廊下。雨声淅沥,隐约夹杂着人语,他下意识地侧耳倾听,却不防身后有人走近。 “喻公子,后院湿冷,何不去前院坐坐?”来人含笑问道。此人身量较喻卿舟略高,年岁似乎也长些,宛如画中走出的儒雅君子。喻卿舟目光掠过对方腰间代表天宪司的折桂令,不由多看了一眼。 “冒昧请教公子尊姓大名?”喻卿舟虽不知来人身份,但天宪司最低也是六品官衔,称一声公子总不会失礼。 “喻公子客气了,在下姓楚,名与和,字翯灵,现任天宪司宆法官。”楚与和笑道,一双桃花眼弯成月牙,显得十分可亲。 宆法官,正四品,巡回审判地方大案,素有“法官压顶,百官腿软”之说。 喻卿舟心中微动,面上却不显,只微微颔首:“久闻楚公子年少有为。” 楚与和自是听出这是客套话,却依旧含笑:“喻公子才名远播,说不定有朝一日也会成为在下的同僚。” “公子抬爱了,在□□弱多病,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喻卿舟偏头浅笑,眼角的泪痣随之微动,平添几分风流态度。 这时屋内的谈话声戛然而止,钟应兴与亓官沂一同走出。钟举人见到楚、喻二人,面露喜色:“正要去寻二位公子呢,廊下小心淋雨,快请进来用茶。” 室内陈设无一不是价值不菲的风雅之物,紫檀木雕花桌椅,汝窑天青釉茶具,墙上挂着名家字画,在这般讲究的房间里,竟悬着一幅《陋室铭》,倒显得别有意味。喻卿舟轻抿一口茶,是上好的西湖龙井,用梅花雪水烹煮,别有一番清韵。 宴席散去,宾客们说完虚情假意的奉承话后纷纷乘车离去,钟府重归寂静。后院中,钟举人与留下的六位公子重开宴席。除了廊下的三人,还有江懿郗、沈崎、祝祈佑,皆在天宪司供职。 钟举人的孙女钟安宁也在座。她年方十七,与在座诸人年纪相仿,打扮是典型的大家闺秀模样,云鬓缀满珠翠,衣着是阙都时兴的款式,用料昂贵,剪裁精致,一颦一笑皆灵动可人。她坐在祖父下首,姿态端庄,目光却不时好奇地瞟向在座的年轻才俊们。 喻卿舟是六人中唯一没有官职的。他静静打量着在座的每一个人,目光最后与亓官沂相遇。那双深邃的眸子正望着他,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探究。喻卿舟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唇角却弯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 江懿郗,十七岁,天宪司宆法官,正四品,寒门出身。相貌出奇的俊美,入座到现在说的话很少,是个缄默的人,几次与邻座的沈崎交换眼神,说明二人关系很好。左右手中指都有薄茧,说明平时左右手都会用来写字,办事效率高。 沈崎,十七岁,同样是天宪司宆法官,正四品,也是寒门出身。看上去较众人来说更成熟,对喻卿舟而言,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受过更多的苦。沈崎眉眼与江懿郗有几分相似,但他的五官更立体。腰间的折桂令光滑无划痕,说明他对这份工作重视并支持。沈崎浑身散布着一股神秘的气息,其他的喻卿舟再也看不出 祝祈佑,十九岁,天宪司宆法官,正四品。他出身于文臣世家,是远近闻名的书香世家。按理说,天宪司事务繁忙,负责审判地方大案的宆法官忙于办案,更没有多少空闲时间。但祝祈佑的衣着却是阙都当下最流行的款式。一双桃花眼任谁不经意一瞥都会浮想联翩好一会儿,那双眼里盛满了深情,是典型的多情又薄情的人。 谈话多是谈论一些诗词歌赋,古今大家。钟安宁是由钟举人一手栽培出来的,不像寻常暴发户的女儿既无才识又无教养,这个女孩谈吐不凡,很讨人喜欢。她时而吟诵诗句,时而点评文章,言谈间尽显大家闺秀的风范。 宴席不冷不热地进行着,忽然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了宁静。 “啊啊啊——” 钟举人不悦地蹙眉:“何事喧哗?” 下人们战战兢兢地回禀:“老爷,后院……发现了一具尸体……” “尸体……?”钟举人脸色骤变,手中的茶盏“哐当”一声落地,热茶溅湿了名贵的波斯地毯。他惶惑地望向在座的宆法官们,声音发颤:“诸位公子,这、这……还请施以援手啊!” “职责所在。”楚与和第一个起身,神色沉稳。江懿郗与沈崎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随即跟上。祝祈佑蹙眉起身。亓官沂虽年纪最轻,行动间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果决。他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终落在安坐未动的喻卿舟身上。 这位喻公子自入席起便带着一种疏离的安静。此刻,他苍白的手指无意识地轻抚杯沿,眼神投向窗外绵绵的雨幕,仿佛眼前的慌乱与他毫无干系。但亓官沂敏锐地注意到,在听到“尸体”二字时,喻卿舟抚弄杯沿的动作有瞬间凝滞,那双看似空茫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快、难以捕捉的异样神采。 “喻公子。”亓官沂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嘈杂。众人的目光霎时聚焦到他身上,带着几分讶异——这位以冷峻寡言著称的年轻评事,竟会主动对一个白身之人开口? 喻卿舟恍若从遥思中醒转,徐徐回眸。雨天的微光落在他脸上,显得肤色近乎透明,眼角的泪痣愈发动人。他微微偏首,望向亓官沂的眼神清澈而恰到好处地带着疑惑:“亓官大人?” “久闻公子慧眼独具,心思缜密。”亓官沂直视着他,语气平静却不容拒绝,“此案蹊跷,或有公子能见我等未见之处。可否劳驾一同前往查看?” 这话说得直接,将喻卿舟置于“有能者”之位,而非仅仅是“首辅之子”。既是基于才名的邀请,也是一种隐晦的试探。 喻卿舟的眼睫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他并未立即应允,反而轻声咳嗽了几下,方才扶着桌沿缓缓起身,披风下的身形显得单薄而脆弱。“大人谬赞。既是大人相邀,卿舟自当尽力。”他音色温润,略带病弱的沙哑,走向亓官沂时,脚步略显虚浮,却在经过对方身侧时,留下一个极淡的、带着清苦药香的若有似无的气息。 尸体横陈在后院靠近围墙的灌木丛阴影里,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雨势虽然转小,但冰冷的雨丝仍在飘落。几盏匆忙提来的灯笼在风雨中摇曳,昏黄的光线下,能看出尸体是被仓促掩盖的。一个端着残羹冷炙路过的粗使婆子踩到了渗入泥土的血迹滑倒,这才发现了异常,发出了那声尖叫。若非如此,这具尸体恐怕真要等到第二天才能被发现了。 喻卿舟一眼认出尸体是门前迎宾的婢女,不由得心头一动,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悲伤,但很快被专注取代。他蹲下身,不顾地上的泥泞,仔细查看尸体的情况。 “她叫兰漪,今年十四岁,前两个月才进咱们府。”管事的女仆哽咽着说道,“她父母都染上重病,她的哥哥把她卖到这里来凑钱给父母治病,说是过一段时间就把她赎回去。她很是开朗活泼,干活也很勤快,我们大家都很喜欢她……”说到这里,她已经泣不成声,“我要怎么给她的家人交代啊……” 楚与和也蹲下身,借着灯笼的光仔细检查尸体,小心地避开泥泞。“死者身上有多处抵抗伤和约束伤,主要集中在手臂和前胸,指甲有断裂和皮屑残留,说明她曾与凶手激烈搏斗、抓挠过对方。”他沉声道,手指虚点在脖颈处狰狞的伤口,“致命伤是割喉,而且……”他凝神细看,“伤口有两道,第一道浅而凌乱,像是慌乱中失手或试探;第二道则深切入骨,力道凶狠,是决意致命的一击。不明嫌犯这种矛盾……很值得思考。” “不明嫌犯?”钟安宁疑惑道,脸色苍白如纸。 “我们一般管凶手叫‘不明嫌犯’。”楚与和抬头回应,语气温和了些许。 “今晚在宴席散后有人离开钟家吗?”江懿郗问道,目光锐利地扫过在场的仆人。 “没有,偏门都锁着呢,大门有守卫。”管家连忙回答,声音颤抖。 “如此激烈的搏斗,必然伴随呼喊或碰撞声。”沈崎环顾四周,雨水敲打着屋檐和树叶,发出连绵的沙沙声,“但方才我们在暖阁内,门窗紧闭,加上这雨声和宴席刚散的嘈杂余韵,足以掩盖不远处的异响。”他指向尸体被拖拽过来的方向,“看这拖拽的痕迹和尸体身上沾附的泥浆、草叶,她是从别处被移尸至此。第一现场必定有大量喷溅状血迹,仔细搜寻必有发现。” “钟老爷,”亓官沂转向惊魂未定的钟举人,语速平稳却带着压迫感,“府中护卫是如何布防?尤其是宴席散后,各门看守、巡逻间隙如何安排?一个迎宾婢女忙完后通常会去何处?” 钟举人擦着冷汗,声音发颤:“回、回大人,大门有府兵四人值守,角门、后门皆已落锁。只是……只是宴席刚散,护卫们需轮换着用饭、休整,前后院交接巡逻之间,大约有半刻的空档,各处……恐有片刻疏漏啊!兰漪她们这些忙完前院的丫头,按规矩是该直接去西偏院的偏座房歇息或等候差遣……” “西偏院在正西,拖拽痕迹却指向西南。”祝祈佑指出矛盾,“她没回该去的地方。” 一直沉默观察尸体的喻卿舟忽然俯身,小心地掰开了兰漪紧握的右手。只见她指甲缝和掌心内,除了泥污,还嵌着一些潮湿的、颜色较深的土粒。他捻起一点,凑近鼻尖轻嗅,随即抬眸,目光清亮地看向亓官沂和楚与和:“土里有桐油和漆料的味道,很新。钟老爷,府中近日可有哪处院落或房舍在修缮刷漆?” “啊!”一旁的钟安宁惊呼出声,脸色发白,“是……是我的院子,栖月轩!倒座房正在翻新刷漆,漆味重,这几日粗使的下人都挪去别处挤着了。”她看向喻卿舟的眼神充满了惊惧和后怕,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钦佩。 亓官沂的目光在喻卿舟专注嗅闻土粒的侧脸停留了一瞬。那苍白面容上因专注而焕发的神采,与他方才病弱的印象形成鲜明对比,如同幽谷中骤然绽放的昙花,短暂却惊心。一种强烈的、想要探究这矛盾背后真相的**,在亓官沂心底悄然滋生。 他沉声道:“栖月轩。钟小姐,烦请带路。清泉,劳你留下,带人仔细搜索从暖阁到此处,再到栖月轩沿途,尤其是守卫轮换时可能疏于查看的角落路径,寻找血迹或挣扎痕迹。盛宁、元峦,你们随我去栖月轩。翯灵兄,烦请你与钟老爷一起,再仔细询问府中管事和与兰漪相熟的下人,她今晚最后被谁见到,可有异常,是否受人指使去过别处。” 众人领命而去,亓官沂放慢脚步,与喻卿舟并肩而行。“喻公子好敏锐的观察力,”他语气平淡,目光却锐利,“不知是如何察觉到土粒异常的?” 喻卿舟微微侧首,眼角的泪痣在灯笼光下若隐若现:“大人过奖了。不过是平日里常常要摆弄些药草,对土壤气味较为敏感罢了。”他语气轻柔,带着几分谦逊。 亓官沂不再多问,心中却对这位看似柔弱的喻公子产生了更浓厚的兴趣。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雨中,灯笼的光晕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交错重叠。 不要弃文!不要弃文![亲亲][亲亲] 生僻字看这里! 亓(qi二声)官沂 翯(he四声)灵 亓官沂,字镜臣 喻卿舟,字清愿 江懿郗,字盛宁 沈崎,字元峦 祝祈佑,字清泉 楚与和,字翯灵[红心][红心][红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栖月轩内一片沉寂,唯有雨打芭蕉,声声入耳。池面映着廊下昏黄的灯笼,漾开破碎的光影。倒座房门窗紧闭,浓重的漆味混着雨夜的湿寒,在院中弥漫不散。 “钟小姐,”亓官沂目光扫过四周,最终落回钟安宁身上,语气沉静却自带威压,“除倒座房外,栖月轩内还有何处较为僻静,且这几日少有人至?譬如堆放杂物的耳房,又或……存放账册、贵重物件的处所?”他尾音微微上扬,意有所指。一个迎宾婢女,带着宴席糕点的碎屑,出现在小姐院落附近,本身便非同寻常。 钟安宁已镇定许多,略一思索便答:“杂物耳房就在倒座房隔壁,也锁着。贵重物品……我的小库房钥匙只有我与贴身嬷嬷有。倒是……账房!”她忽然想起,“栖月轩的账房就在暖阁东侧小厢房,离倒座房不远。府中大账在父亲处,各院另设小账房记录日常用度。管事每日会将一些对牌、散碎银两,或是……主子们赏下的点心果子暂存此处,待次日分派。” “兰漪死于割喉,第一刀浅乱如蚯蚓爬行,显是凶手初犯时犹豫惶恐所致。但第二刀深狠利落,绝非生手可为。”祝祈佑拧眉道,“莫非有两位凶犯?” “兰漪只是个普通丫头。何至于需要两人动手杀害?”钟安宁疑惑不解。 “问得在理。”沈崎唇角微扬,“兰漪出身贫寒,无财无势,唯一可能,便是她撞见了不该见的事,遭人灭口。” “兰漪平日会偷偷去账房取食吗?”江懿郗问道。 “她并非栖月轩的丫鬟,平日少见。但这几日倒座房刷漆,她偶尔会替别的丫头来倒潲水。”钟安宁凝神回忆,“对了,上月栖月发放月钱时,她正巧来倒潲水,我看她年纪小,衣衫单薄,便顺手抓了一把零钱给她……” 沈崎举步走向账房,一股刺鼻漆味扑面而来,江懿郗不禁蹙眉掩鼻。账房紧邻倒座房,仅一层,陈设简洁,唯有一位账房管事于古在内值夜。原本昏昏欲睡的他见小姐亲临,忙驱散倦意起身行礼。 “府中出了命案,这两位公子前来查问,你需如实配合。”钟安宁吩咐完毕,似是难以忍受这股气味,在侍女陪同下匆匆往寝室去了,只留两人在此问话。 于古瞥见沈、江二人腰间的折桂令,顿时面无人色,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战战兢兢地坐下。 “接下来所问,需据实以告。”沈崎面无波澜。江懿郗则命人取来纸笔,从容记录。 “可认识一名叫兰漪的婢女?” “认、认识……”于古听到这名字,眼神立刻闪烁躲避,神色极不自然。 “仅是认识?反应如此之大,你与她可有私情?”沈崎眉梢微挑,带了几分探究的兴味。 “她…她…求二位公子千万别声张,否则我们都得丢了差事……兰漪家里还有病人,光靠她哥哥实在艰难……”于古低头哀声恳求。 “她不会再丢差事,也无须再为家人忧心了。”江懿郗语气平静无波,“方才钟小姐已言明府中出了命案,你就不想知道死者是谁么?很遗憾告知,死者正是兰漪。” “什么?不可能!你们定然是在骗我!宴席结束时兰漪还来见过我!这才过了半个多时辰,她怎会……怎会就死了?”于古瞪大双眼,难以置信,泪水瞬间涌出。这噩耗如同晴天霹雳,在他脑中轰然炸开。 “你是说,宴席结束后,兰漪来找过你?”沈崎凝视着他,目光中带了一丝怜悯——这般场景他见过太多,却次次仍觉心头发涩。今日似乎有些异样,于古虽哭得悲切,却并无多少惊诧之色。仅是直觉,沈崎暂未深究。 “是,她来找过我,我还偷偷塞了块糕点给她。当时不该我值夜,听见子良过来,我便让她赶紧离开,自行进去歇了。” “子良此刻何在?”江懿郗搁下笔,该问的已大致问完。 “我不晓得……此刻他本该在此,却不见人影,许是去西偏院了吧。”于古依旧低着头,显得有些心神恍惚。 “最后,你叫什么名字?” “于古。” 另一厢,钟举人引着楚与和来到兰漪所居的西偏院。屋内灯火已熄,内管家唤起了平日与兰漪交好的婢女元月,带至楚与和面前。 元月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丫鬟,与兰漪同岁,没有兰漪那般讨喜的容貌,唯有一双眼睛尚算清亮。此刻被从被窝中拉起,她原有些不满,但听闻涉及命案,也不禁害怕起来,低着头不敢看楚与和。 “姑娘,听闻府中唯你与兰漪最为交好,是么?” “嗯。”元月怯生生地点头。 “可知府中有人离奇身故?” “刚…刚听内管家提了。” “可知死者正是兰漪?” “什么?”元月惊恐地瞪大布满血丝的双眼,慌忙捂嘴,竭力抑制住恐惧与悲伤,“兰漪她……怎么会?” “今日宴席结束后,她可曾来找过你?” “不曾……但她应是去栖月轩了。”元月声音仍止不住地颤抖,显然还未从噩耗中回神,“她近来与那边的账房管事于古走得近,那人时常会给她些糕点。” 言至此,元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抹了把泪,抬头直视楚与和:“大人,请您告诉我,杀害兰漪的是不是就是于古!” 楚与和微微蹙眉:“为何认定是他?” “兰漪最初向我提起他时,我便知她动了心。于古年长她几岁,看着稳重,模样也周正。可我向来厌他,说不出缘由,就是无端地不喜。后来兰漪同他越发亲近,我总有不祥之感……岂料!果然……”话语被哽咽打断。 楚与和未置可否,只是静静立于伞下,任雨声淅沥,陷入沉思。 喻卿舟默然前行,心中仍在琢磨亓官沂方才的举动。 他执伞的手腕纤细白皙,在夜色中皎然生辉。无论从何种角度望去,其身姿仪态皆堪称完美。自亓官沂的角度看去,喻卿舟墨色发丝被微风拂乱几分,反倒生出一种随性之美。他较亓官沂矮上一头,披风裹身,更显纤弱不胜衣。 这一双无可挑剔的明眸,配上眼角那枚恰到好处的泪痣,真真是造化钟神秀。长睫浓密,如帘幕半掩,遮不住眸中深邃万象,几乎将正专注端详其容貌的亓官沂沦陷其中。 这副容貌,当真……摄人心魄。与江懿郗那种冷玉雕琢般的清峭截然不同。 “还未请教喻公子的表字。”亓官沂收回目光,淡然开口。 喻卿舟正自出神,被这突然一问拉回现实,温声答:“在下表字清愿。” “镜臣。”亓官沂亦报上己字。 “君子不镜于水而镜于人。镜于水,见面之容;镜于人,则知吉与凶。”喻卿舟垂眸沉吟,腕间一枚玉镯自袖口微露,“以‘镜臣’为名,想必是令人可知‘吉与凶’的良臣。” “久闻喻公子博通经籍,果然名不虚传。”亓官沂侧首,唇角微扬。 “大人过誉,在下才疏学浅,实在当不起如此盛赞。”喻卿舟轻声咳嗽,气息微促。 昏蒙雨帘之下,喻卿舟周身氤氲的清苦药香,混着雨中青草的湿涩气息,无声无息地镌刻于亓官沂对阙都的记忆深处。 二人终寻至一处带血的草地。其上脚印杂沓,嫩草早已枯萎,显是钟府仆役常抄此近路,踩踏所致。雨水虽冲淡了血迹,仍可辨出呈细密点状、扇形喷溅之态。另有几个印痕较深的脚印,应是新近所留。 喻卿舟俯身拈起一撮泥土,置于鼻下轻嗅:“此处的土气与兰漪甲缝中的一致,此处当为第一现场。” “兰漪忙罢未归西偏院,反至栖月轩。虽曾来此帮工,终非此间之人,为何来此?”亓官沂凝思道。 “因她与此处账房管事于古有私。”刚从账房赶回的沈崎接话道。 “与兰漪交好的婢女元月,一口咬定是于古杀害了兰漪。”自西偏院寻迹而来的楚与和亦至。 “若真是于古杀害兰漪,或可考虑过失杀人之可能。”沈崎道。 “如此便可解释第一道伤口何以犹豫惶惑。”喻卿舟轻声道,“于古对兰漪心存愧疚。” “我与此人谈过,初入内时他便神色惶惶,我原以为是见我与盛宁所致。”沈崎回忆道,“但其种种行径,皆显其胆小怯懦,缺乏主见。然我记得,他提及一人时,神色明显缓和。容我想想……似是叫……子良。盛宁已去西偏院询查此人。” 江懿郗径直往西偏院行去,途中忽对子良心生疑窦。想起喻卿舟初步验尸所示,兰漪颈脉被割,血必喷溅,凶犯无论如何都会沾染血迹。忽闻身后脚步轻响,他猛一回头,见是祝祈佑,方松了口气。 “清泉,暖阁那边可还有线索?” “并无。现场经雨,又非第一现场,纵使凶犯再是不慎,也难以留下痕迹。”祝祈佑摇头,“但喻公子验尸时说过,兰漪颈脉被割,凶犯衣上必沾血渍。为彻底脱嫌,其必定更换衣物,原有血衣非焚即埋。” “焚衣必有烟,易引人注目。”江懿郗沉吟,“故而,凶犯可能选择掩埋。但钟府地土皆经精心打理,掘坑费时,久离亦惹人疑。” 二人边走边谈,途经一處莲花池。 江懿郗蓦然想起什么:“钟府上下水池水井数十处,凶犯大可将血衣弃于任一水中。届时,纵使调动全天宪司加之地方官差,亦难迅速寻获。” “凶犯极可能协同作案。一人受询时,另一人弃衣,配合可谓天衣无缝。官员必询第二人,纵使不问,受询者亦会主动提及,引官员生疑,再指一与弃衣处相反之方位,便可将来回奔波的宆法官们耍弄于股掌。”江懿郗神色愈紧,“故而,藏匿血衣者,此刻正在栖月轩。” 他握住腰间一枚温润羊脂玉蝉,片刻后,栖月轩处的沈崎便收得讯息。 “凶犯正在栖月轩,有劳诸位分头细寻。” 旁侧的祝祈佑看得分明,低声言道:“玉蝉传音?此法虽便捷,然闻说此物以蛊虫为媒,与宿主心血相连。玉蝉若损,宿主怕是……”他语带深意,未尽之语乃是巨大的风险。 江懿郗面色淡然,指尖仍护着那枚玉蝉:“无妨。它碎之日,大抵亦是我命尽之时。这蛊虫,本就是终身之枷锁。”语声平静,却透着一丝决然。 钟安宁离了账房便回寝院重整妆容。十七岁的她虽非绝色,却也端庄秀丽。镜中眉目经胭脂点缀,透出几分娇媚。 在今夜之前,她尚未遇得心仪之人。 她歪头思忖着,侍女询问用何饰品,她忽想起年初外公所赠那支“血吻棠”因过于贵重一直舍不得佩戴,便轻声命侍女去取。胡思乱想间,只见侍女神色仓皇地奔回跪地。 “发簪呢?”她心下一沉。 “回小姐……奴婢各处寻遍了,都……没有!”侍女带着哭腔。谁不知那簪子价值连城,便是她们这些伺候人一辈子的银钱也赔不起! 钟安宁也慌了神。那支簪子是钟举人豪掷千金所购,若真遗失,几乎抵得上她父亲常年海上奔波一年的辛苦所得。她再顾不得大雨,匆忙出门去寻钟举人。 “公翁——” 钟举人闻声回头:“乖宝儿,何事如此惊慌?”他身侧的喻卿舟亦转头望向神色仓皇的钟安宁。 “盛宁方才传讯,凶犯有极大可能正在栖月轩藏匿血衣,暂勿离开。”沈崎拦住众人,“盛宁推测,兰漪的解佩郎于古亦为凶犯之一,或为误杀。” “钟举人方才告知,栖月轩有一处荒废之地,本欲改建鱼池,现今仍空置。”祝祈佑回想道。 “公翁!您为安宁买的血吻棠不见了!” “不见了?”钟举人神色亦忍不住慌乱。自家府内才出了人命,又遭贼入,失物更是价值千金,他此刻心烦意乱至极。 “血吻棠?”喻卿舟疑道,“是……” “血吻棠乃前朝名妓崔潋湲遗物。赤金为枝,红宝雕琢成带露海棠。传闻海棠花蕊内藏三枚毒针,崔潋湲便是以此簪刺杀大将军宋弢钺。”钟安宁抢先答道,语速急切。 “公翁,发簪丢了,钟府这般大,从何找起?若被有心人携出府去,岂非……永无寻回之日了?”她语带哭腔。 “我想钟举人不必再寻了。”亓官沂手持一乌木盒走来,“今夜杀害兰漪之凶犯,天宪司已缉拿。钟举人无需忧心。至于钟小姐的血吻棠,”他递过木盒,“正是此凶犯所窃,尚未得及变卖。” 钟安宁激动地接过乌木盒,指尖微颤地打开。见那支流光溢彩的血吻棠安然卧于丝绒之上,悬着的心终于落下,长长舒了口气:“谢天谢地!多谢诸位公子!”她将盒子紧紧抱在胸前。 钟举人脸上焦虑未褪,看看孙女,又望望神色凝重的亓官沂等人,声音带着急切与困惑:“物归原主实乃万幸!可……诸位大人,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杀害兰漪的凶犯,还有这偷簪的贼人,究竟是何人?又是如何做到的?”他的目光在亓官沂、沈崎等人面上一一扫过,渴求一个答案。 生僻字看这里[红心][红心] 崔潋湲(cuī liàn yuán) 宋弢钺(sòng tāo yu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第3章 雁荡楼焦尾案【一】 “钟小姐账房里的一位管事于古趁着前几日刷漆时偷走了血吻棠,想要在外面的黑当铺当掉,但不巧,兰漪与于古有私情,一日,兰漪来找于古时,恰巧碰见血吻棠。” “兰漪很害怕,劝于古不要干这等偷鸡摸狗之事,但于古认为兰漪想要告发他,就起了杀心。” “但他毕竟与兰漪两情相悦,也没有一定要杀她的那种念头。直到今日,兰漪来账房找于古,于古给了兰漪两块宴席上的糕点,两人交谈甚欢,突然间兰漪谈起了血吻棠,于古误以为兰漪要告发他,于是让她先到外面等着自己,回屋拿了一把刀。” “兰漪等来的是心上人亲手赠予的死亡。她频频挣扎,但十四岁的弱女子哪里抵得过强壮的男子。” “但于古生性懦弱没主见,他很无措,怀里抱着奄奄一息的爱人。于是,他向自己最好的朋友子良求助。” “子良无姓,亦无父无母,从小养成干脆狠毒的性子,他一刀杀死了兰漪,这就是兰漪喉上第二道连贯、致命的刀伤。” “兰漪没了气,子良乔装打扮把兰漪一路拖到暖阁外,吩咐于古应对天宪司的官员,自己则去毁掉证物。” “但我想,比起有着巨大风险的埋衣,随便扔在哪一个池塘暗河里恐怕会更好吧。”亓官沂直视着子良,“为什么你会选择一种最容易被发现的方法?我并不觉得你是一个多愚笨的人,但这种事,恐怕于古也未必做得出来。” 子良被几个粗壮府兵死死架住双臂,那过长的骨架裹在粗布衣袍里,活像一截被雷劈焦后勉强立着的枯竹竿,仍在神经质地摇晃挣扎。阴影落在他脸上,寡淡得近乎模糊的五官——稀疏的眉毛,间距过宽、毫无神采的眼——此刻却因嘴角那抹抽搐般的、近乎愉悦的笑意而扭曲,透着一股非人的邪气。他听着亓官沂的诘问,浑浊的眼珠里竟浮起一丝欣赏,如同在品鉴一幅血色的名画。 “大人,”子良嘶哑着喉咙,笑声干涩如砾石摩擦,“您这般云端上的人物,怕是连只鸡都没亲手抹过脖子吧?杀了人,不留下点‘念想’,怎对得起这份痛快?”他环视一圈神色各异的众人,见无人应和,那笑意更深,带着**的嘲弄,“横竖按晟律,我这烂命也得在牢里沤到六十!黄土都埋脖颈了,还怕多活那几年?今儿个,就让各位贵人听听我这‘穷、凶、极、恶’的贱种,是怎么从阴沟里爬出来的!” 他刻意将最后四字咬得极重,字字淬毒。 “亲人?哈!一个烂醉的畜生罢了!三十好几,挣的铜子儿全喂了酒坛子!高兴了丢我一两文,连碗阳春面都买不起!”子良脖颈上青筋暴起,枯瘦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挣扎力道,仿佛要挣脱无形的锁链,“老子得自己刨食!捡马粪卖,被恶狗撕得血肉模糊,疤还在!”他猛地想撩起袖子,却被府兵死死按住。“给人当垫脚凳!贵人的靴子踩在背上,骨头都要碾碎了!去河里摸田螺,十根指头泡得像发胀的死人指头!” 他喘着粗气,眼中是彻底癫狂的快意:“七岁!老子七岁就宰了那畜生!趁他醉得像死猪,一刀!就一刀!砍得那叫一个痛快!血溅了我一身,温热的!”他咂咂嘴,仿佛在回味珍馐,“我把刀扔回摸田螺的臭水沟,洗了把脸,换上他那身又脏又大的破衣裳,滑稽得像戏台上的丑角……可我心里头,亮堂得很!” “后来,进了钟府这‘福窝’,”子良嗤笑一声,充满鄙夷,“吃饱穿暖了,可心里那把杀人的火,烧得更旺了!那蠢货于古求到我头上,那是老天爷开眼,又给我递了把刀!帮他?哈!我是帮我自己!帮这把渴血的老骨头,再痛快一回!” 一旁的于古早已面无人色,浑身筛糠般抖着。他看着这个朝夕相处、无话不谈的“好友”,那张原本只是平庸白净的脸,此刻在他眼中扭曲成了地狱爬出的恶鬼。巨大的恐惧和悔恨几乎将他吞噬——他竟与一个七岁就杀人的魔头推心置腹,还亲手将兰漪推入了他的刀下! 此时的子良更像一根被雷劈过的枯竹子,过长的骨架裹着衣袍摇摇晃晃,看上去既疯癫又危险。在阴影里,他脸上那寡淡五官是典型的丢进人群就蒸发的类型,稀疏眉毛下依然是一双间距过宽的眼睛,闪着凶光,嘴角依然神经质地抽搐着。 钟府一案尘埃落定,宾客撑伞,各自登车离去。阴冷的雨丝裹挟着血腥气和后怕,沉甸甸地压在钟府上空。钟举人强撑着送走最后一辆马车,脸上挤出的笑容比哭还难看。他实在无法相信,自家这“积善积福”的宅邸,竟成了凶案现场。 钟安宁默默搀住祖父微颤的手臂,祖孙二人踏着湿漉漉的青石板,缓缓向内院走去。雨声淅沥,更添几分死寂。 “灵灵啊,”钟举人声音疲惫,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试探着问,“今日来的这些公子…你可有中意的?” 钟安宁脚步微顿,长长的睫毛垂了下去,掩住眸中思绪。她沉默了片刻,才轻声开口,声音在雨声中几不可闻:“孙女…瞧着喻公子…似是不错。” 眼前浮现的,是走廊下那抹清瘦却挺直的身影,是他嗅闻泥土时专注而苍白的侧脸,是那份在死亡面前异乎寻常的冷静。 钟举人闻言,浑浊的老眼亮了一下,随即又染上忧色:“喻公子…确是龙章凤姿,家世清贵,谈吐不凡。只是…”他叹了口气,“那身子骨,看着比纸糊的还单薄,风一吹就能倒似的…唉,灵灵若真属意他,公翁…公翁拼了这张老脸,也去喻家探探口风?”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孙女的脸色,担心她只是一时兴起,更忧心喻卿舟那病弱之躯能否担得起孙女的终身。 翌日清晨,雨霁初晴,微光透过窗棂,在书案上投下斑驳光影。喻卿舟裹着素色薄裘,正倚在窗边软榻上翻书。阙都的日子清寂如水,无人叨扰,他也乐得自在。每日不过是读书、偶尔练练那强身健体的入门剑法、或是铺开舆图研习各地风物官员,日子倒也规律。 聿修轻手轻脚地进来,将一封素雅信函置于案头:“公子,有信至。” 喻卿舟抬眼望去。信封是上好的玉版宣,挺括洁白,封口处一枚朱砂小印,殷红如血,端端正正地钤着。中央一行工整峻拔的楷书: 喻府 清愿先生道鉴 镜臣拜缄 亓官沂?喻卿舟心中微讶。指尖拂过那冰凉的纸面,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混杂着好奇与隐秘期待的涟漪在心湖荡开。这是他回阙都后,收到的第一封来自“外人”的信。 拆开封口,取出信笺。扑面而来的墨香清冽沉稳,一如那人。他逐字读去: 清愿先生道鉴: 昨于钟府叨陪末座,得瞻芝宇,实慰平生。先生清标照人,谈吐蕴藉,虽初晤面,恍若故交。钟府之事,波谲云诡,幸赖先生明察秋毫,慧眼独具,方能于纷乱之中,速得端倪。镜臣与同僚虽忝列法曹,亦深佩先生之才思敏捷,洞若观火,非寻常文采风流可比。 先生之才,如璞玉浑金,光华内敛而终不可掩。观先生剖析事理,条分缕析,虽处变不惊,然心思之缜密,目光之如炬,实乃我天宪司亟需之良才。镜臣不揣冒昧,敢陈鄙见:以先生之明达睿智,若肯屈就天宪司,佐理刑名,必能使沉冤得雪,魍魉遁形。非仅报效朝廷,亦是泽被苍生,施展抱负之坦途也。未知先生意下如何?若蒙不弃,镜臣愿为引荐。 另,镜臣素知先生雅好翰墨,精于辞章。偶得古墨一笏,乃松烟所制,胶法精良,黝黑如漆,落纸如云,微泛紫玉之光。其质坚润,叩之有金玉之声,研磨则异香满室。此物置于案头已久,惜镜臣俗务缠身,笔拙难副,徒令明珠蒙尘。思及先生笔下生花,字字珠玑,唯此墨堪配先生之清韵。谨以微物相赠,万望先生莞尔收纳,莫笑镜臣之唐突。他日若得先生墨宝一二,以慰案牍劳形,则镜臣幸甚。 时值新正,春寒料峭,伏惟先生珍重玉体。书短意长,余容后叙。 肃此,恭请 文安 天宪司宆法官镜臣亓官沂顿首 正月十六日 字迹结构严谨,章法精到,笔画精准,力透纸背而不外露,细节考究,一丝不苟。喻卿舟微微笑了,倒是符合亓官沂的性格。聿修把亓官沂送来的那块墨放在案上,墨用瘿木匣装着,打开,是细竹丝编微型托架包裹着,最里面是一层生宣纸。 但说起天宪司,喻卿舟心中早已有了计划。 三月时光,在频繁的书信往来中悄然滑过。喻卿舟与亓官沂纸上论道,针砭时弊,剖析疑难,竟生出几分相见恨晚的知交之感。这一日,亓官沂如常踏入天宪司肃穆的官廨。 “镜臣,”沈崎迎面走来,将一枚冰凉的折桂令递给他,下颌朝廊柱旁一道身影微扬,“新人,上面交代由你带着熟悉司务。” 那身影背对着他们,一袭春水初生般的江色衣袍,料子极好,剪裁合度,勾勒出清瘦却挺拔的轮廓。墨玉般的长发仅用一根素簪松松挽住。当亓官沂的目光不经意掠过那人抬起整理衣袖的手腕时,一抹温润的玉色猝然撞入眼帘——那玉镯… 他心头猛地一跳,还未及开口,还没来得及查看折桂令上的姓名,那人已闻声转过身来。晨光勾勒着他清隽的侧脸,眼角那颗小小的泪痣在光线下清晰可见。他望着亓官沂,唇边绽开一个清浅却粲然的笑,声音如碎玉投冰: “好久不见,镜臣。” 是喻卿舟! 纵是素来沉稳如亓官沂,此刻也难掩眸中刹那的错愕与…惊艳?他喉结微动:“……竟是你?我……” 喻卿舟笑意更深,带着几分了然与狡黠:“镜臣那第一封手书,便力邀我入天宪司效力。我思虑再三,深觉镜臣所言极是。此地,确是我施展所长之处。”他微微歪头,眼波流转,“怎么,镜臣大人似乎…很是意外?” 亓官沂压下心中翻涌的复杂情绪,也露出一抹浅笑,将手中那块象征着天宪司宆法官身份的折桂令郑重递出:“只道清愿性喜清静,不染俗尘。未曾想…是我浅薄了。”他指尖不经意触到喻卿舟微凉的掌心,迅速收回,语气已恢复一贯的冷静,“收拾行装,即刻启程。目标——沪州。” 沪州,雁荡楼。 雁荡楼是前朝时的一座青楼。这里的姑娘们都是老鸨精心挑选的,不仅生的闭月羞花,琴棋书画更是无所不通。不说纨绔子弟们喜欢光顾这里,就是文人雅客也爱与这里的姑娘吟诗作赋。雁荡楼最出名的是崔潋湲。崔潋湲十五岁是就成了雁荡楼的花魁,一周只出面一次,好像比千金大小姐还尊贵,尽管如此,还是有一大部分人愿意一掷千金一睹其舞姿。 但最让崔潋湲出名的,是她用血吻棠刺杀了当时的大将军宋弢钺。 南朝灭亡后,雁荡楼也遭遇屠杀,彻底落魄,昔日金碧辉煌的楼房沦为废墟。 亓官沂把卷宗递给喻卿舟,道:“此次案件是一起性质较恶劣的凶杀案,死者名为柳如晦,字慕白,三十八岁,是一个小有名气的‘怀古派’词人。案发地点在雁荡楼遗址。” 喻卿舟专注看着卷宗:“案发地点在雁荡楼,应会有很大的影响吧。发现尸体的是一位落魄画家。我最了解此类迂腐之人,之前默默无闻,这次这样大的事被他撞见,必定会装神弄鬼添油加醋逢人便谈论一番。唉,想想就心烦。” 沪州,城墙附近。 “雁荡楼出现了一桩大案子!慕白兄死了!” “早就听说了。天宪司的人应该快到了,他们一定要给慕白兄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啊!” “你们难道还不知道吗?雁荡楼那事儿根本不是人为的,玄乎得很呢!孤云兄发现了尸体,他亲口告诉我他看见有鬼呢!” “也对,雁荡楼里那么多幽魂,有鬼也正常。” “也有可能是妖物作祟啊。” “传闻这次天宪司来的可是亓官先生啊,还有最近才入职的阙都才子喻卿舟。他们二人若是名副其实,定会查明此案的。” 马车上的喻卿舟有些烦躁,他的担心果然发生了,那个落魄画家谢孤云果然到处乱说。现在,这起案子,不仅是他的第一起案子,还赌上了他的名声。 沪州,雁荡楼遗址。 昔日的风流渊薮、温柔乡冢,如今只剩断壁颓垣,在凄风苦雨中诉说繁华成空的悲凉。踏入腐朽的门槛,浓重的腐木潮气混杂着积年尘灰直冲口鼻。蛛网如同招魂的经幡,在从残破窗洞漏进的、惨淡的天光中飘摇不定。光线所及之处,无数尘埃微粒狂乱飞舞,如同被惊扰的、无处归依的旧日精魂。木质结构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空气中弥漫着霉烂、尘土,以及一缕被时光封存已久、却在此刻死亡气息中诡异复苏的、若有似无的“残脂冷香”。 喻卿舟以袖掩鼻,秀气的眉尖轻蹙。目光穿过飞舞的尘絮,落在大堂中央——那里,一个身着文士青衫的身影,正以一种凝固的、近乎虔诚的姿态,“抚”着一架布满灰尘蛛网、琴弦尽断的焦尾古琴。 尸臭,便是从此处弥漫开来。 柳如晦身着前朝古服,身体被摆成“微微前倾”,仿佛正凝神专注于琴弦的姿态。头颅略低,下颌微收,视线似乎落在琴面上。手臂抬起,小臂悬空于琴身右侧。手腕自然下垂但略显僵硬,应是尸僵所致。四指(食、中、名、小指)微微蜷曲,指尖虚悬于琴弦上方约一寸处,形成一个准备“抹”或“挑”弦的起手式,但并未真正触及琴弦。大拇指则自然放松地向外侧微张。左手手臂抬起,小臂悬空于琴身左侧琴轸(调音轴)与一徽(约琴面五分之一处)之间。手腕放松下垂。四指并拢,指尖轻轻搭在琴弦外侧(琴的左侧边缘)的琴面上,这个位置通常是按弦“吟猱”前的准备位置,或者是在琴弦外侧做“泛音”的预备姿态(但手指并未按实)。大拇指则自然地搭在琴身侧板边缘,提供支撑。 为什么没有人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雁荡楼焦尾案【一】 第4章 雁荡楼焦尾案【二】 “雁荡楼经常被文人墨客当做怀古的好地方,每天有许多人来这里写诗,喝酒,作画,甚至幽会。你看这地上大大小小的脚印。雁荡楼留下的遗物很早就被一些恶客洗劫一空,这架古琴是前朝名妓崔潋湲的焦尾。”喻卿舟上前仔细观察,他微微倾身,一缕发丝滑落颊边,专注的神情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静。亓官沂的目光落在他侧脸片刻,才转向琴身,补充道:“焦尾琴是老物件了...” 废墟里,这架名贵的琴简直是格格不入。它安静地横亘在柳如晦僵硬的双手之下,承受着死者凝固的“抚弄”。尽管身处蛛网尘封的破败之地,琴身本身却透出一种被常年精心呵护的温润光泽。琴体线条流畅古雅,显然是名家斫制。琴身木料虽已显岁月沉淀的深褐色,却无半分干裂翘曲,通体散发着内敛的油润感,那是经年累月以细布、掌心油脂乃至体温摩挲养护才能形成的独特包浆。琴面弧度完美,触手处定然温润如玉。虽然琴身不可避免地沾染了此刻飘落的尘埃,但在积尘之下,依然能看出琴面的洁净。他小心地避开柳如晦僵硬的手指,用镊子轻轻拨开琴弦下的积尘,露出琴底板上一行极小的阴刻铭文:“潋湲珍玩”。 “这架琴出现在这里根本说不过去,它日日被精细保养,相比是很受喜爱,”亓官沂思索道,“怎么会给一个小有名气的迂腐文人呢?” “柳如晦全身没有致命伤口,应是中毒死亡,但,毒是这么进入他的身体的呢……”喻卿舟检查死者尸体,突然顿了一下,“镜臣,你还记得宋弢钺是怎么死的吗?” “被崔潋湲插入毒针中毒身亡。”亓官沂回答,神情有些疑惑。 “我怀疑柳如晦也是这样死的。”喻卿舟将柳如晦的后颈展示给亓官沂。 一个极其微小的伤口,周围呈血黑色,很明显为针所伤。 “江湖上有一种毒药叫锁麟筋,常炼成一寸长的细针,通体银白,外表上与银针无异,”喻卿舟道,“只要将此物刺入后颈‘风府穴’,便可在刹那之间将人的身体彻底麻痹,随后丧命。” 他指向那道伤口,继续说:“镜臣你看,柳如晦的伤口位于后发际正中直上1寸,枕外隆凸直下凹陷中,正是‘风府穴’。” “传闻锁麟筋是由剧毒乌头、箭毒木汁液的浓缩提取物、以及能瞬间麻痹中枢神经的曼陀罗精华混合淬炼而成。药性极其猛烈。多为宫中和隐秘江湖门派所用。”亓官沂分析道,“这些原料都很少见,不明嫌犯能拿到此毒,要么势力强大,从各处拍卖得来,要么是自己制作,此类毒药药性大,制作工艺也复杂,不明嫌犯年龄应该较大。” “整起案子都和崔潋湲有关系,不如去看看崔潋湲当年的闺房。”喻卿舟挑灯准备上楼。 揽月轩便是崔潋湲当时的闺房,进去果然有蹊跷。一张破烂的琴案上摆着笔纸,墨早已枯干,破碎的铜镜散在地上,一个装酒的葫芦倒在地上,一派凄凉的氛围。 喻卿舟查看砚里的墨,表面略带粉干,看上去很干,香气已经消散,甚至有种胶腥味,应是一块普通廉价的墨,在这种环境下,墨应该是三天之前磨好的,与崔孤云发现柳如晦尸体的时间大概吻合。再看纸上写的诗: 苔深玉砌没残阳, 蛛网空悬玳瑁梁。 焦尾弦绝声已逝, 前朝遗恨雨茫茫。 片刻后,喻卿舟分析道:“卷宗里我见过柳如晦的字,这篇诗稿应是他所作。柳如晦字体有些刻意仿古,形似而神散,显得很不自然,笔画孱弱无力,结构松散失衡,行轴线摇摆不定,字距忽大忽小,行距不匀,整体杂乱无章,缺乏连贯性和韵律感。墨色浓淡干湿毫无节奏,洇墨、枯笔、涨墨混杂,一片狼藉。整体让人感觉衰颓、萎靡、混乱、僵化、做作。字里行间散发着陈腐的酸气和消极的无力感,毫无精神气韵可言。观之令人感到压抑、烦躁或怜悯。综上所述,柳如晦是一个沉湎过去,不求上进的人,这篇诗稿是他在微微醉酒后写下的。” 亓官沂看向喻卿舟的目光透着毫不掩饰的欣赏,甚至带了一丝探究的兴味。他并未立刻接话,而是将喻卿舟方才分析时指点的几个关键笔画位置又在诗稿上扫视了一遍,仿佛在印证那精妙论断,又仿佛在回味对方清朗的声音。片刻后,他才将注意力放到诗的内容上:“这首诗完全围绕前朝及其文化的怀念展开,文中的意象有点像崔潋湲曾写过的《雁丘辞·过废楼闻故弦》。” 喻卿舟俯身,衣袖不经意间拂过琴案边缘的积尘,抽出琴案下被压着的一张纸。他快速扫过内容,唇角勾起一抹了然又略带讥诮的弧度:“看来柳如晦真是喜欢崔潋湲。” 他将那张泛黄的纸页递向亓官沂,指尖几乎要碰到对方的手。亓官沂下意识地伸手去接,目光却在他那抹转瞬即逝的笑意上多停留了一刹。 纸上是抄录的《雁丘辞·过废楼闻故弦》: 苔侵玉砌冷朱栏,蛛网空悬玳瑁簪。 昔时凤吹穿云裂,今作寒蛩泣露残。 舞袖惊鸿沉劫火,歌喉呖呖化尘烟。 唯有中宵孤月魄,犹照焦桐断弦间。 金铃暗锁惊鸿影,谁解冰弦彻骨寒? 欲觅香魂栖处,唯见荒阶雨,湿青衫。 “这首诗是崔潋湲在雁荡楼经历屠杀后写下的,写下这首诗后便下落不明。”亓官沂解释。 “更重要的是,”喻卿舟指向诗稿末句‘前朝遗恨雨茫茫’,“这‘遗恨’二字,直指当年雁荡楼惨案与宋将军之死,怨念极深。他在此地,在崔潋湲曾经居住的闺房里,写怀念前朝、感伤崔潋湲的诗——在凶手眼中,这无异于在‘圣地’进行最严重的‘亵渎’。柳如晦的每一个字,都在刺激着凶手那根紧绷的、关于‘忠诚’、‘仇恨’或‘纯洁性’的神经。” “这张纸与诗稿的颜色质感没有太大区别,应该是同一时间写下的。”亓官沂对比两张纸,“地上有明显水渍,可能是柳如晦葫芦里面的酒。柳如晦并不富有,勉强能糊口,应该不会放任大半瓶酒倒在地上。地上有明显水渍... 看这葫芦倾倒的方向和酒渍溅射的形状,边缘呈扇形泼洒且有拖拽痕迹,不像自然滑落,倒像是被人用力扫落或撞击所致。” “所以现场很可能发生过短暂的肢体冲突,是不明嫌犯对柳如晦‘亵渎’行为的愤怒爆发。”喻卿舟道,“楼下他的尸体被换上前朝的华服,衣冠整齐... 凶手不仅重新着衣,还刻意摆弄了姿势。这绝非简单的争执杀人,更像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处刑仪式’。不明嫌犯的目标很可能就是柳如晦,雁荡楼是选定的刑场,而柳如晦在此地的怀古诗作,恰好点燃了凶手积蓄已久的偏执怒火,加速了这场‘审判’的执行。” “不明嫌犯来到雁荡楼遗址,无意间看到饮酒作诗的柳如晦下了杀心。”亓官沂思考道,“作案手法可以看出不明嫌犯是一个做事有条不紊的人,但其中的作案动机让人很费解,一个做事冷静的人不太可能‘一时兴起’对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下了杀心。” “除非,这件事对他而言意义重大。”二人同时脱口而出。 亓官沂目光锐利地扫过诗稿:“焦尾不是‘给’柳如晦的,清愿。它是‘祭品’,也是‘刑具’。不明嫌犯将它放在这里,让柳如晦僵死的手指‘抚弄’它,这是对他沉湎于崔潋湲、亵渎凶手心中某种神圣秩序的终极惩罚。不明嫌犯对崔潋湲或与之相关的一切,有着近乎偏执的占有欲或憎恨,这琴是他精心养护的‘圣物’,也是他执行‘正义’的道具。柳如晦碰了不该碰的东西,写了不该写的诗,在不明嫌犯眼里,就该以这种方式‘谢罪’。” 喻卿舟道:“自以为是的正义感,典型的偏执型。” 马车微微颠簸。喻卿舟靠在软垫上,指尖无意识地在膝头轻敲,低低念着那句“前朝遗恨雨茫茫”。车厢内光线幽暗,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灯火在他清隽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他忽然侧过头,看向对面的亓官沂,眸中带着思索的光:“镜臣,崔孤云姓崔,会不会和崔潋湲有点关系?” 那目光在幽暗中显得格外专注,仿佛带着某种无形的牵引力。 亓官沂对上他的视线,呼吸不易察觉地微顿了一下,才沉稳回答:“有可能,审讯时自然就知道了...” 他移开目光看向窗外,指尖却微微收拢,握紧了腰间的折桂令,“毕竟崔潋湲在雁荡楼遭遇屠杀之后,就下落不明,之前她家世也是个谜,有几个后人也不是奇事。” 晟文帝统一全国那一年,是血雨腥风的一年,全国大大小小的起义军都打着晟朝的旗号四处为非作歹,到处都在上演着大屠杀。阙都,沪州这类聚集名贵的繁华之地,损伤更是惨重。当时,有能力逃去南方的名门望族大多侥幸逃过一劫,但没有来得及南下的几乎都被灭门,阙都花氏就是在上元节一天被歹徒灭门的。雁荡楼也是惨不忍睹,传闻说,楼内不管是老鸨账房管事,还是端茶倒水的仆人,不管是容貌出众的歌姬舞妓,还是前来寻欢作乐的公子文人,无一例外全都被残忍杀害,满楼的血混着酒和茶水,是要漫过马蹄的,楼里值钱的东西都被抢走,剩下的能卖钱的也被当时胆大的居民拿走,但雁荡楼时常闹鬼的事时常被人夸大宣传,重建雁荡楼的事情自然没人敢提,后来就自然成了遗址。 崔孤云也不算富裕,住在城南租金较便宜的院子,马车颠簸了一个半时辰才到达。 喻卿舟见柴扉虚掩着,心里便觉着不妙,往里走就看见崔孤云坐在桌前,手握着桌上的茶杯,双眼闭上,已经死了。 崔孤云后颈风府穴依旧有一处伤,明显也为“锁麟筋”所伤,不明嫌犯再次犯案,喻卿舟觉得头疼。 “身体还有余温,应该刚死不久。”喻卿舟开始验尸,“中锁麟筋之后,会失去行动能力,但不会彻底死亡,大概会持续一个时辰便丧命,我们在路上的时候,不明嫌犯已经开始下手了。” “现场好像什么都没有留下,比起雁荡楼的案发现场,不明嫌犯作案手法明显升级。”亓官沂扫视四周,随后将目光集中在崔孤云身上,“崔孤云身上的这件衣服,不是正常文人该穿的衣服。” 喻卿舟闻言也观察道:“比较像是南朝末期流行的款式,在现在看来,太过时了,而且这衣服对于文人来说太华丽了,绝对是不明嫌犯逼迫崔孤云穿的,如果不明嫌犯真的如我们的侧写一般,他有耐心去给半死不活的人穿衣服,一定是有某种他认为至关重要的意图。” “清愿,注意看他的服饰。圆领、窄袖、右衽的袍衫,袍衫的颜色通常象征着阶级,深绿色代表着六品。有结合衣服的时代,和与雁荡楼一案息息相关的崔潋湲,”亓官沂道,“这应该南朝将军宋弢钺手下的将士的衣着。” “难不成,不明嫌犯是宋家后人?”喻卿舟提出推测。 “宋弢钺被崔潋湲刺杀,一时间被沦为笑柄,使宋家人在很长一段时间抬不起头。偏偏柳如晦异常迷恋崔潋湲,在沪州小有名气,这样说来,崔孤云大概就是崔潋湲后人了。”亓官沂分析。 “但是镜臣,心理侧写没办法成为证据,我们没资格逮捕宋家后人,且宋家当年也是家大业大,即便家道中落,人数也很多。”喻卿舟道,“我们需要明确的证据。” “侧写显示,不明嫌犯是偏执型,在杀害他所认为的世仇崔孤云时,不可能做到天衣无缝,就像是他杀害柳如晦时打碎了铜镜,打倒了酒葫芦一样,现场肯定会有破绽。”亓官沂继续分析。 “雁荡楼不明嫌犯将柳如晦的身体摆成抚琴的模样,一定程度上也代表了崔潋湲所代表的‘风月文化’。柳如晦抚琴的姿势十分考究,不明嫌犯在古琴方面也应该有过专业的学习。”喻卿舟走向崔潋湲的书案,拿起上面的纸,“果然,不明嫌犯留下了书信。” 如下: 呜呼!南朝之倾,其源竟系于纤纤舞袖!崔氏潋湲,贱籍娼流,竟以发簪,暗戕柱国将军宋公弢钺。天柱既折,晟军遂踏我山河,宫阙尽作丘墟——此恨如铁,灼我肺腑二十余载! 彼时柳如晦,空负诗名,竟为妖姬艳骨颠倒神魂,歌哭吟咏,甘为裙下之奴,其行何异于舔痈吮疽?至于崔孤云,虽托名清流,实乃蛇蝎余孽,沐猴而冠于庙堂,其血亦污!吾诛此二人,譬如扫除腐秽,正天地之纲常,何错之有? 吾有幸为宋家后人。溯吾十五志学之年,初览史牒至宋将军血溅玉阶之章,五内如焚。自彼时始,吾胸中便深植荆棘,根根指向那**窟、销金帐——风月之毒,蚀骨腐心,甚于刀兵!自此,吾焚膏继晷,穷究药石,廿载如一日,足迹遍及深谷大泽,辨药于瘴疠之地,尝毒草几致九死。终得苍天不负,于古鼎之中炼就奇毒“锁麟筋”——此名取自《淮南》异闻,麒麟仁兽,遇此筋则骨立毙。其性入水无痕,着体无觉,唯待心血奔涌,则锁断生机,报应不爽! 今朝,终见柳如晦于雁荡楼捧心倒毙,崔孤云猝亡于书斋墨案之畔。吾含笑远观,如饮琼浆。市井或唾吾狂悖,天宪司鹰犬环伺欲擒。然吾骨可碎,此心何曾悔耶?昔年毒氛蔽日,污秽塞流,吾今以仇焰尽焚之。九泉之下若逢宋将军英魂,昂然可告:某已手涤此恨,净此浊世! 大仇既雪,枷锁何妨?此身早付劫火,烬余犹带快意青烟! [绿心][绿心][绿心]译文如下: 唉!南朝的覆灭,根源竟然在那舞女的衣袖之间!崔潋湲,一个低贱的娼妓,竟敢用藏在发簪里的毒针,暗害了我们国家的顶梁柱——驻国大将军宋弢钺!擎天柱一倒,晟国大军就践踏了我们的山河,宫殿楼阁全都变成了废墟——这份仇恨像烙铁一样,灼烧我的五脏六腑二十多年了! 再说那个柳如晦,空有诗人的虚名,居然被那个妖艳女人的美色迷得神魂颠倒,为她写诗悲叹,心甘情愿当她的裙下奴才,这种行为跟舔舐脓疮、吮吸毒疮有什么区别?还有那个崔孤云,虽然顶着清流的名号,实际上就是那毒妇留下的孽种!像猴子一样戴着官帽在朝廷上装模作样,他的血也是肮脏的!我杀了这两个人,就像清扫垃圾污秽,是在匡正天地的纲常伦理,有什么错?! 我有幸是宋家后人。回想我十五岁刚开始读书的时候,第一次在史书上读到宋将军血溅皇宫台阶的那一段,真是五脏六腑都像火烧一样痛!从那时起,我心中就深深扎下了仇恨的荆棘,每一根刺都指向那个让人神魂颠倒的毒窝、销金蚀骨的淫窟——风月场里的毒,腐蚀人的骨髓和心灵,比刀枪兵器还要厉害!从那时起,我夜以继日,拼命钻研医药毒理,整整二十年如一日。我的足迹踏遍了深山幽谷、沼泽大泽,在瘟疫瘴气弥漫的地方辨识草药,好几次尝毒草几乎死掉。最终老天没有辜负我!我在一个古鼎里成功炼出了奇毒“锁麟筋”——这个名字取自《淮南子》里的奇闻异事,麒麟是仁兽,碰到这种筋就会立刻毙命。这毒药溶在水里没有痕迹,沾在身体上也感觉不到,只有等到人心血沸腾、情绪激动时,它才会瞬间锁断生机,让报应分毫不差地降临!今天,终于看到柳如晦在雁荡楼死去,崔孤云猝死在书桌旁的墨砚边。我远远地看着,笑着欣赏这场景,就像喝了美酒琼浆一样痛快!市井小民或许会骂我疯狂叛逆,朝廷的爪牙(天宪司)也像鹰犬一样四处搜捕想抓我。然而,就算我的骨头被打碎,这颗心也从未后悔过!当年毒雾遮蔽天日,污秽堵塞江河,我今天就用仇恨的火焰把它们烧得干干净净!九泉之下要是遇见宋将军的英魂,我可以昂首挺胸地告诉他:“我已经亲手洗刷了这份仇恨,清理了这个污浊的世界!” 大仇已报,戴上枷锁又有什么关系?这副身躯早就交给劫难之火了,烧成灰烬后冒出的,仍是带着快意的青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雁荡楼焦尾案【二】 第5章 雁荡楼焦尾案【三】 “语言激烈,字迹略显潦草,可以看出不明嫌犯是在十分激动的情况下写下的。”喻卿舟分析,“砚台是干的,他是将写好的纸带到案发现场的。” “有一个疑点,就是焦尾琴。”亓官沂道,“焦尾琴自崔潋湲失踪后便下落不明,为什么会出现在雁荡楼?” “若真如信上所写,不明嫌犯至少三十五岁,为宋家后人,宋家当年不仅是将军世家,还以炼药而闻名,不明嫌犯制出锁麟筋并不是奇事。”喻卿舟道,“怎么才能确定不明嫌犯的身份?” “维护焦尾琴需要特制的桐油,还有信中不明嫌犯寻找锁麟筋原料的段落,说明不明嫌犯居住的地方和原料所在地距离不远。”亓官沂眉头紧锁,“现在当务之急是回肃政台查过去二十年长期购买高等桐油和古琴护理的各类物品的人,还有盛产锁麟筋原料的地方,宋家户籍。” “还有那件旧衣,明显不是仿制品,还要查当年在宋弢钺将军下的六品军士。”喻卿舟补充道。 司户恭敬地将一沓厚厚的户籍册呈上:“回禀大人,宋氏全族三十五岁以上在册男丁的户籍,皆已在此。至于大人提及的‘松籁阁’高等桐油,”他指向册中夹着的一张便笺,“确如大人所查,此物乃松籁阁独售,其地址已附于此处。”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几分,“另据药典所载,大人所列诸般剧毒——乌头、箭毒木汁、曼陀罗等,其主产地确在鸩羽县无疑。那地方……邪性的很。”司户面露难色,“只是……宋弢钺将军麾下六品军士名册,乃前朝兵部机密,非我沪州肃政台所能存录。此等档案,恐需上呈天听,或于旧都废墟秘档中方能寻得蛛丝马迹。” “多谢公子了。”喻卿舟接过名单,和亓官沂一起快速地浏览。 两人迅速翻阅户籍。纸页摩擦声在肃静的卷宗房内沙沙作响。“三十五岁以上者,共十四人。”亓官沂指尖划过一个个名字,语速清晰,“排除现任州府属官三人,行商常年在外者四人,以及年逾六旬、体弱多病者二人……”他抽出最后五份户籍,纸张边缘因快速翻动而微微卷曲,“余下这五人,居所相对固定,行踪亦在可控范围。松籁阁,是眼下最清晰的线索。” 松籁阁坐落于沪州最喧嚣的朱雀大街,然而一踏入其门槛,外界的市声鼎沸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店内弥漫着一种清冽悠远的冷香,非寻常安神之物,更似深山古松与陈年桐木交融的气息,奇异地抚平了焦躁。四壁悬着数张形制古朴的琴,漆面温润,丝弦凝光,无声地诉说着雅韵,与门外红尘恍若两个世界。 “欢迎二位公子莅临。”一位五十岁左右的男子和颜悦色道。 “天宪司。”亓官沂拿起折桂令证明身份,“我们正在调查一起连环杀人案,需要贵店的客户名单,还希望您能配合。” “天宪司查案是人命关天的大事,鄙老绝对配合。只是小店生意比较好,客户很多,大人能不能再给一些细节?” “此人过去二十年一直购买高等桐油等保养用品,年龄可能在三十五岁左右。”喻卿舟道。 男子想起什么,拿出账本:“是有这么一个人,是一位姓宋的公子……” “外貌上有什么特征吗?”亓官沂问道。 掌柜闻言,脸色微变,似在回忆一件极不愉快的事。“宋……宋公子?”他下意识地掏出手帕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有的,有的!是一位极其……特别的客人。”掌柜的眉头紧锁,仿佛那气味又萦绕鼻端,“他生得……嗯,脸型瘦长,眼缝细窄,眉色极淡,看着就有些……阴郁。手上、脸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疤痕,不像是寻常摔碰,倒像是……被什么毒虫猛兽抓挠啃噬过,或是试药灼伤留下的。”他声音压低,带着一丝后怕,“话极少,每次来,只说要最好的桐油和护弦膏,付钱也爽快。可那气味……老天爷!”掌柜忍不住用帕子捂了下鼻子,“这位公子(指喻卿舟)身上是清苦药香,那位宋公子……他简直像刚从毒沼坟堆里爬出来!浓得化不开的怪味——新鲜泥土的腥、陈年草药的苦、甜得发齁的腐物气息、东西烧糊的焦臭……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直冲脑门的刺鼻味儿!他一来,我这满屋的松香桐韵都被压得死死的,非得立刻燃上几炉上好的迦南香才能稍稍驱散。二十年了,这样的人物,想忘都忘不掉啊!” 喻卿舟迅速展开随身携带的画像卷轴,目光在画像上那细长眉眼、淡眉瘦脸的特征与掌柜描述之间飞快游移。他指尖重重一点画像旁的名字,与亓官沂交换了眼神:“宋归云!鸩羽县!” 鸩羽县盘踞在沪州远郊,仿佛被一层灰败的毒瘴笼罩。入目皆是荒凉,稀疏的住户不足千数,多是些形容枯槁、眼神浑浊的“鸩羽药师”或浑身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瘴医”。街市死寂,不见寻常商肆,唯有挂着“尸参堂”(专售剧毒根块,其形若扭曲人婴)、“蛊露坊”(窗棂渗出诡异彩雾,弥漫甜腥)、“蚀骨药寮”(门缝飘出刺鼻白烟,蚀石留痕)等阴森招牌的铺子,无声地昭示着此地的禁忌本质。 “大人,鸩羽县可有一位叫宋归云的人?”亓官沂喻卿舟赶向县衙。 “两位大人是?” “天宪司!”喻卿舟拿出折桂令。 “是有一位,住在鸩羽山腰。”那人指向不远处的鸩羽山。 鸩羽山体表覆盖着一层令人不安的、色彩妖异到刺目的植被,奇石上附着滑腻的墨绿色苔藓,散发着甜腻的**气息。山涧水流浑浊,泛着不祥的油光,如同缓慢流淌的毒涎。半山腰处,一座由朽木和乱石勉强堆砌的陋室,歪斜地嵌在山体上,仿佛随时会被山中毒气吞噬。门扉虚掩,如同怪兽微张的巨口。 亓官沂喻卿舟二人迅速上山,山并不高,所以没过一会就到了宋归云的陋室。 亓官沂屏息,以刀鞘轻轻顶开虚掩的木门。刹那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洪流般汹涌而出——那是松籁阁管事描述的浓烈药味、泥土腥气、草药苦涩、甜腻腐味、焦糊刺鼻的终极混合,更深层还裹挟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尸体或活物衰败的死亡气息。喻卿舟猝不及防,被呛得闷咳一声,迅速以袖掩鼻,眉头紧锁。亓官沂眼神锐利如鹰隼,瞬间扫视全屋:中央孤零零立着一个简陋的泥炉,余烬冰冷。四周则是毒物的巢穴——形态狰狞扭曲的瓶罐如同怪物的卵,成捆干枯的毒草色泽妖异,石臼里残留着可疑的深色粉末,几口半人高的粗陶药缸静静矗立,缸口边缘凝结着深褐色污垢,正是那令人作呕的腥甜与焦苦气息的主要来源。墙壁上,几幅用炭笔狂乱勾勒的地图格外醒目,其上标记着附近最为险恶的深谷绝壁,显然是宋归云采集致命原料的路线图。而角落一个敞开的破旧木箱内,几套叠放整齐、虽陈旧却保存尚好的深绿色前朝军服,如同冰冷的墓碑,其制式尺寸,与柳如晦、崔孤云尸身上所穿,别无二致。 陋室最深处,背对门口阴影处,一个枯瘦的身影缓缓转了过来。正是画像上的宋归云,但比画像更显阴鸷憔悴。他并未起身,只是用一种混合着疲惫、疯狂与奇异平静的眼神,牢牢锁定了闯入的亓官沂和喻卿舟。 “是天宪司的大人们吧,别靠近。”宋归云皮笑肉不笑,亮出手里两根形似银针的锁麟筋,“锁麟筋是无人能解的。” “没错,如你们所推测,柳如晦和崔孤云是我杀的,他们该死啊。”宋归云表情狰狞,“柳如晦视崔潋湲那样的下等舞妓为神明,崔孤云是崔潋湲留下的贱种。他们怎么就忘了是崔潋湲以下等的手段杀了德高望重的大将军宋弢钺!?” “喻公子,”宋归云的目光如毒蛇般缠上喻卿舟,声音带着一丝扭曲的快意,“你心底,想必也深恨着崔潋湲那贱人吧?若非她惑主弑帅,致使宋将军身陨、阙都门户大开,你母族花氏何至于仓皇南遁不及,最终落得……阖族尽灭的下场?” 喻卿舟如遭雷击,身形微晃,脸色瞬间褪去血色。他紧抿着唇,指节捏得发白,耳畔仿佛又响起阙都城破时震天的喊杀与亲族凄厉的哭嚎。亓官沂下意识上前半步,手悬在半空,眼中忧虑深重。喻卿舟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再抬眼时,眸中已凝起一层寒冰,冷冷刺向宋归云:“把一个朝代的灭亡怪到一个舞妓身上,你也算不上什么君子。” 宋归云听到此话勃然大怒:“若不是崔潋湲,以宋将军的才能,怎么会让晟军统一全国!我父亲当年是宋将军手下的军士,他的才能是我亲眼所见的出类拔萃!” “宋弢钺死时你不过十三岁。”亓官沂沉声道,“宋家倾覆之痛、将军陨落之恨,自有其因果与承担者。你以此为由,行此毒杀之事,不过是借复仇之名泄私愤罢了!” 等不到回话,宋归云猛得将毒针插入后颈,他扭曲而满足的笑容凝固在青灰色的脸上,那根致命的“锁麟筋”毒针,深深没入他后颈的“风府穴”,成为他亲手完成的、最后的仪式。 喻卿舟忙走上前,蹲在宋归云的尸体旁,动作极快地用特制皮囊套住其扎针的手,小心地取下那枚闪着银光的毒针。针尖寒芒闪烁,如同毒蛇冰冷的信子。“锁麟筋……果然是他毕生的杰作……”喻卿舟声音低沉,带着些不易察觉的疲惫,“如他所言,锁麟筋没有解药……” “我总觉得这案子……结束得太轻易了。”亓官沂锐利的目光扫视着屋内每一寸角落,眉峰紧锁。 “我想是因为他留下了自白书。”喻卿舟回答。 “不对,这间屋子里只有寥寥基本药书,仅凭这些,是绝不可能炼出锁麟筋这样的剧毒的。” “你的意思是,有人暗中帮助宋归云炼毒?” “南朝末期,有一位天才药师,自称三更鸩,锁麟筋便是他创造的。”亓官沂道,“但自从南朝破灭之后,他便销声匿迹。” “找找宋归云生前的信件,应该会有发现。”亓官沂翻箱倒柜地找起来。 “宋归云常常和一个自称逆秽宗的人通信,但他只保留了信封,信件应该是被销毁了。”喻卿舟拿出一沓厚厚的信封。 “‘逆秽宗’……”亓官沂接过信封,指腹摩挲着那三个透着阴冷气息的字迹,眼神愈发凝重,“这名字……透着一股邪气,绝非寻常江湖门派那般简单……” 第6章 枯骨鸣冤案【一】 回到阙都之后,喻卿舟和亓官沂便如同被投入漩涡的两片叶子,迅速被大大小小、层出不穷的事务淹没。文书堆叠如山,陈年旧案待审,新发案件待查,整个天宪司都弥漫着一种紧绷而忙碌的气息。至于逆秽宗那桩悬案,虽如鲠在喉,但因线索彻底中断,追查无门,最终也只能暂时搁置,成为卷宗库里又一个蒙尘的未解之谜。每每想起那诡异莫测的宗门,喻卿舟心头便笼上一层阴霾,总觉得那沉寂只是暂时的风暴眼。 连绵的秋雨笼罩着阙都,细密的雨丝敲打着屋檐窗棂,发出单调而令人心烦意乱的声响。天宪司衙署内光线晦暗,喻卿舟坐在案牍之后,手中握着一份墨迹未干的卷宗,目光却投向窗外迷蒙的雨幕。雨水顺着青瓦沟槽汇成细流,滴滴答答落在石阶上,溅起冰冷的水花。他的眉宇间凝结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郁,仿佛被这阴沉的天气浸透了心绪。 亓官沂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沉寂。他拿着一份刚送来的急报,步履沉稳地走到喻卿舟案前,神色凝重,“昨夜戌时三刻,退隐多年的前兵部侍郎周正清,被发现死于自家书房之内。”... “初步勘察,死状极其惨烈。”亓官沂将急报递给喻卿舟,声音低沉,“关键在于,书房门窗皆由内紧锁,门栓完好无损。两名忠心耿耿的护卫彻夜守在书房唯一的门外,寸步未离。案发前后,他们声称未听到任何明显的打斗或呼救声,也未见到任何人出入。这情形……插翅难入。” 喻卿舟接过卷宗,指尖划过冰冷的纸张,上面简略地记录着死亡时间和现场初步描述。他深吸一口气,试图驱散雨天的湿冷与心中的压抑:“周正清……当年在兵部以‘铁面判官’著称,行事狠辣果决,更兼贪吝之名,所过之处雁过拔毛。他得罪的人,怕是从朝堂排到江湖,仇家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他顿了顿,目光停留在卷宗上关于死状的寥寥数语,眉头锁得更紧,“但卷宗所言……‘死状异常血腥骇人’……这‘异常’二字,恐怕非比寻常。能让天宪司记录者用上这种措辞,绝非寻常仇杀。”... 亓官沂颔首:“正是。报信之人语焉不详,只道现场惨不忍睹,守卫面无人色。看来,我们必须亲临其境了。” 阴雨依旧缠绵,喻卿舟和亓官沂披着油衣,策马穿过被雨水洗刷得清冷的阙都长街。马蹄踏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抵达周府时,府邸上下已是一片愁云惨雾。压抑的哭泣声、悲切的哀嚎声混杂在淅沥的雨声中,从内院断断续续地传来,更添几分凄惶。周夫人被几个丫鬟搀扶着,几乎哭晕过去,悲恸欲绝。周家的子侄辈们也是个个面如死灰,或低声啜泣,或失魂落魄地呆立一旁。府中弥漫着恐惧与悲伤交织的气息,连空气都似乎变得粘稠沉重。两人在引路管事的带领下,径直穿过悲声阵阵的庭院,走向那间散发着死亡气息的书房。 书房的门被推开,一股浓重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混合着陈旧书卷和墨汁的气息扑面而来。喻卿舟踏入房间,目光瞬间被那太师椅上的景象攫住。饶是他办案多年,见惯各种惨烈死状,眼前的景象也让他胃里一阵翻腾,生理性地猛地闭上了眼睛,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那股强烈的眩晕感。亓官沂紧随其后,脸色也是一沉,眉头紧紧锁起。 周正清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态被固定在他惯常坐着的太师椅上。那支他曾经用来签署无数铁血命令、象征其权势的精钢判官笔,此刻成为了最残酷的凶器——它从周正清的下颌骨下方狠狠刺入,带着毁灭性的力量贯穿口腔、鼻腔,最终从颅顶破骨而出,将他整个人像一件恐怖的标本般,牢牢钉死在宽大的椅背上。鲜血如同粘稠的油漆,浸透了他身前的紫檀木书案,将案上摊开的古籍、卷宗、笔墨纸砚悉数染成刺目的暗红色,有些地方甚至积成了小小的血洼。然而,最令人头皮发麻、心底发寒的,是周正清那因剧痛和死亡而大张到极限的嘴巴里,赫然被塞入了一根约莫七寸长的短笛。笛子做工异常精良,表面光滑,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一种不自然的惨白光泽,与周遭喷溅的、流淌的、凝固的猩红形成了极其诡异恐怖的对比。 喻卿舟强忍着不适,戴上随身携带的薄皮手套,小心翼翼地捏住那根暴露在外的笛尾。笛身被血和唾液浸染,触手冰凉滑腻。他屏住呼吸,手腕发力,极其谨慎地将短笛从死者僵硬的口腔中缓缓拔了出来。随着笛子的抽出,带出些许暗红的血块和破碎的组织。他走到窗边光线稍亮处,仔细端详。笛身洁白,质地致密坚硬,绝非竹木或玉石,其纹理和重量感……喻卿舟的心猛地一沉。他用指腹摩挲着笛身表面,又凑近细看其细微的孔洞结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镜臣……这笛子的材质……触感纹理,绝非寻常兽骨。这密度、这色泽……我疑心……是人的臂骨,成年男子的臂骨,经过极其精细的打磨和钻孔制成。” 他将短笛微微倾斜,让亓官沂也能看清。笛子制作得堪称精妙,音孔位置精准,孔壁光滑。在靠近吹孔下方的笛身上,清晰地阴刻着一小段工整却陌生的乐谱符号。只是此刻,这原本应吹奏出清音的器物,通体都沾染着斑驳的、令人触目惊心的暗红色血迹。 喻卿舟转向书房门口,那个一直守在那里,面如金纸、身体还在微微发抖的年轻守卫。他正是第一个发现惨案的人。“你仔细看看,”喻卿舟将沾血的骨笛递到守卫面前,但保持了一定距离,避免过度刺激对方,“此物,可是周大人生前收藏之物?或是府中所有?” 守卫眼神惊恐地瞥了一眼那森白的笛子,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不祥的东西,立刻又低下头,声音发颤:“回……回大人话……周大人……周大人酷爱音律,尤其喜欢收集各种乐器。府中库房里,光是笛子,长的短的,玉的竹的,少说也有二三十支……小人……小人平日只在外院当值,实在……实在认不全啊……” 他喘着粗气,额头上冷汗涔涔。 喻卿舟收回短笛,换了个问题:“昨夜你值守时,可曾听见书房内,或附近,传出过任何异常的声音?比如……笛声?” “笛声?”守卫猛地抬起头,眼神有些茫然,随即努力回忆起来,“声……声音……好像……好像是有一点!”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就在……就在下半夜,具体时辰记不清了,小的当时也有些犯困……忽然听到一声……很短促的一声……那声音……”守卫脸上露出极度不适的表情,“尖!非常尖!就像是……就像是拿铁片在琉璃上狠狠地刮过去!又像是……被掐住脖子的夜枭最后那一下惨叫!刺得人耳朵生疼,心里发慌!但那声音就响了一下,短得不能再短,小的当时一个激灵,还以为是风吹过什么缝隙的怪响,或者是……是夜猫子叫岔了气……太短了,又太怪了,小的就没敢往别处想……现在想来……”守卫说不下去了,脸上充满了后怕和懊悔。 喻卿舟将骨笛小心地放入证物袋,交给一旁的司吏记录封存。他再次回到尸体旁,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进入专注的验尸状态。他仔细检查死者被强行撑开的口腔内部。情况远比想象的更糟。借助工具撑开下颌,可以看到口腔内壁、牙龈、舌根乃至咽喉深处,布满了严重的撕裂伤和挫伤,一些细小的骨头碎片混杂在血肉模糊之中。更令人心惊的是,他触摸到死者下颌骨和部分上颌骨存在明显的骨裂,甚至粉碎性骨折的迹象。这些创伤的形态和范围……喻卿舟眉头紧锁,陷入了沉思。他仔细比划着,排除了骨笛强行插入造成如此广泛破坏的可能性(骨笛虽粗,但表面光滑,插入造成的损伤应更集中)。他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惊疑和困惑,对亓官沂低声道:“镜臣,你看……这口咽部的大范围撕裂和骨裂……绝不像是这根笛子塞入时造成的。倒像是……像是有某种极其强大的力量,瞬间在极近的距离内爆发,由内而外地……震碎了这些部位?比如……难以想象的巨大声响?” 亓官沂则在书房内进行细致的勘察。他检查了门窗的锁具和门栓,确认完好无损且是从内部闩上的。地面、书案、书架周围都干干净净,没有拖拽、搏斗留下的痕迹,物品摆放也基本有序,除了被喷溅的血液沾染。他尤其仔细地检查了那几扇紧闭的雕花木窗。窗户同样从内部插好。他用特制的薄刃和放大镜片,在窗棂与窗框的细微缝隙间,极其小心地刮取到一些几乎肉眼难辨的、微黄透明的碎屑,凑近细闻,带着极淡的蜡味。“蜡痕……非常细微,嵌在窗缝里。”亓官沂沉声道。他退后几步,目光再次投向那把将死者钉在椅子上的判官笔。笔身深深嵌入颅骨和椅背,笔尖透出的部分寒光闪闪。他目测着笔杆的角度和贯穿的轨迹,脸色愈发凝重:“这笔刺入的角度……从下颚直贯天灵……力道之大,轨迹之直……绝非寻常高手运力所能达到。更像是……被某种精准而强大的机括之力,瞬间激发所致。” “这案子……”喻卿舟扶额,看上去很是疲惫。 正当两人被书房内诡异凶案的重重迷雾所困扰,试图理清那骨笛、蜡痕、非人力量与巨大声响之间的诡异联系时,一阵急促而略显慌乱的脚步声打破了书房的死寂。一名身着天宪司制服的年轻司吏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书房门口,他显然是一路快马加鞭、冒雨赶来,身上的油衣还在往下滴水,脸色因为奔跑而涨红,胸口剧烈起伏。“喻……喻公子!亓……亓官公子!”他扶着门框,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不好了!城……城西朱府……也出事了!刚……刚报来急案!” 亓官沂眉头紧锁,看着眼前周正清惨不忍睹的尸体和尚未理清的线索,沉声道:“我们这里案情重大,尚未勘验完毕。朱府的案子,按规程先由其他同僚处置。” 那司吏连忙摆手,喘着粗气解释:“不……不是的!亓官公子!朱府……朱府的案子……那死状……那现场……跟……跟周大人这里……太像了!邪门得很!上面……上面已经派了江懿郗公子和沈崎公子赶过去了!但……但指挥使大人有令,说两案恐有关联,非同小可,命四位公子务必联手,尽快查明真相!” 朱府温泉别院。 朱府的温泉别院建在府邸后山,引天然温泉水而成,此刻却被血腥和死亡的气息彻底玷污。别院内水汽氤氲,但空气中弥漫的浓重血腥味却挥之不去。巨大的汉白玉温泉池内,温热的泉水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粘稠的暗红色。朱四海那肥胖臃肿的身躯就浸泡在这血水之中,只穿着一条亵裤。他的头颅以一个绝不可能自然形成的、近乎折断的诡异角度,被死死地卡在池边一个装饰性的、张口咆哮的龙首石雕口中。那龙首雕刻得栩栩如生,龙牙恰好深深嵌入朱四海脖颈两侧的皮肉里,将他牢牢固定住,如同献祭给龙神的牺牲。而在池边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一颗暗红色的、仍在微微渗出粘稠液体的心脏,被随意地丢弃在那里。心脏上方,端端正正地压着一个约莫拳头大小、形状浑圆的陶埙。那埙的颜色灰白中透着一种骨质的诡异光泽,表面拼接的纹路清晰可见,在蒸腾的水汽和血泊的映衬下,散发着难以言喻的邪异感。 江懿郗面色冷峻,戴上手套,俯身小心翼翼地移开那颗尚有余温的心脏,然后拿起了那个压在其上的埙。入手沉重,质地坚硬冰冷,绝非寻常陶土烧制。他凑近细看,在别院明亮的灯火下,埙体表面的细节暴露无遗——它是由数块形状大小不一、但边缘打磨得极其光滑平整的骨片,以一种近乎天衣无缝的方式拼接粘合而成,接缝处处理得异常精细。骨片的颜色灰白,纹理致密,透着一股属于人体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他用指腹摩挲着埙体表面,感受着那骨质的独特触感,又仔细检查了埙的音孔和吹孔,目光最终落在埙腹处阴刻的一小段工整乐谱上。江懿郗的瞳孔微微收缩,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寒意:“这埙……是用人的盆骨碎片拼接打磨而成……工艺极其精湛……简直是疯子所为。” 沈崎在一旁检查着池边,闻言接口道:“朱四海,靠垄断漕运、囤积居奇、欺行霸市起家,是出了名的心黑手狠、为富不仁。这些年明里暗里被他逼得家破人亡的不计其数,仇家遍地都是。有人找他寻仇,情理之中。”他环视着这守卫森严的别院,眉头紧锁,“但问题就在于,这温泉别院是朱老贼最看重的享乐之地,也是他自认为最安全的堡垒之一。院墙高耸,明哨暗卡遍布,日夜都有他重金聘请的、江湖上叫得出名号的硬手轮班护卫。别说大活人,就是只训练有素的飞鸟想无声无息地潜入都难如登天。凶手是如何突破这铜墙铁壁,在守卫眼皮底下,用如此……如此匪夷所思的方式杀了他?” 江懿郗将骨埙交给司吏收好,目光锐利地投向那个卡住朱四海头颅的龙首石雕。他蹲下身,不顾池边血水浸染衣摆,仔细检查龙口内部。龙口中空,连接着温泉的循环水道。他取出一根细长的探针,小心翼翼地伸入龙喉深处,轻轻刮擦内壁。抽出探针时,针尖上沾着一些极其细微的、崭新的石屑。更关键的是,在探针末端和龙喉内壁不易察觉的凹陷处,他借助工具刮取到了几点微小的、半透明的、质地与周府窗缝中发现的极为相似的黄白色蜡状残留物。“龙喉出水口内壁,”江懿郗站起身,声音冷冽,“有新鲜的利器刮擦痕迹,还有……少量蜂蜡残留。” 沈崎用特制的窥镜仔细检查了死者的耳道。片刻后,他抬起头,脸色凝重:“双耳鼓膜……均呈新鲜破裂状,边缘不整,有少量出血。和周正清口内的伤一样,这是极近距离遭受巨大音波冲击的典型损伤!” 江懿郗和沈崎立刻将昨夜值守别院的护卫全部召集询问。面对两位天宪司公子冷峻的目光和朱四海的惨死,护卫们个个面色惶恐。 “怪异的声音?”一个护卫头目努力回忆,“今天早上……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小的好像……好像是听到了一声……”他脸上露出痛苦和恶心的表情,“那声音……没法形容!又沉又闷,像是……像是地底下有头巨兽在打嗝!又像是……闷在厚牛皮鼓里敲了一下重槌!声音不长,就一下……但响起来的时候……”他心有余悸地按着胸口,“小的当时就感觉心口像被大锤砸了一下,闷得喘不上气,五脏六腑都跟着翻腾,差点就吐出来!” 旁边另一个护卫连连点头,脸色发白:“对对对!就是那一下!我当时正靠在柱子上,那声音一响,感觉整个地面、连带着柱子都在嗡嗡震!耳朵里‘嗡’的一声,脑瓜子都懵了,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第三个护卫补充道:“小的当时离得稍远些,也听见了,那声音……听着让人说不出的难受,心慌得厉害,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乐器自然不会自己发声,但……现在好像就是如此。 沈崎忍不住低声对江懿郗道:“用人的骨头做乐器,杀人前还要吹响它……留下乐谱……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破守卫,用这种……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取人性命……盛宁,这案子……邪门得紧啊!” 比构思情节更困难的是取名字啊啊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枯骨鸣冤案【一】 第7章 枯骨鸣冤案【二】 长安大街。 阙都最繁华的闹市,人流如织,摩肩接踵。突然,一阵粗暴的吆喝声和鞭子破空声响起:“滚开!都滚开!不长眼的东西!”一辆由四匹高头大马拉着的、通体由昂贵铁木打造、镶嵌着金边和琉璃窗的华丽马车,如同脱缰的凶兽,在拥挤的街道上蛮横地横冲直撞。车夫挥舞着长鞭,驱赶着躲避不及的路人。沿途的摊贩被撞得人仰马翻,瓜果蔬菜、小商品散落一地,人群惊呼着慌忙躲避,一片狼藉。然而,面对这跋扈的场面,竟无人敢大声斥责,只因为马车侧面悬挂的徽记——当朝皇商薛冕之的象征。 “啊——!”一声凄厉至极的女人惨叫猛地撕破了街市的喧嚣,紧接着是孩童撕心裂肺、几乎喘不上气的嚎哭。 马车被迫急停下来。车窗上华丽的锦缎帘子被一只戴着硕大翡翠扳指的手粗暴地掀开,薛冕之那张写满骄横与不耐的脸探了出来,眉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疙瘩,声音尖利刺耳:“又怎么了?大惊小怪!耽搁了爷的正事,你们这帮狗奴才担待得起吗?!” 一个护卫连滚带爬地扑到车窗下,面无人色,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公……公子息怒!是……是马车轮子……刚……刚才压……压断了一个小崽子……崽、崽子的胳膊……” ““什么?!”薛冕之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几乎刺破耳膜,却非关怜悯,只有极度的烦躁和**裸的厌恶,“压断了胳膊?这帮不长眼的贱民!走路瞎了眼,连自家的小杂种都看不住!废物!一群碍事的废物!”他嫌恶的目光扫过狼藉的摊位和惊惶四散的人群,最终钉在不远处——一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妇人正跪在泥泞里,双臂死死箍着一个约莫四五岁、瘦小得像只病猫的男童。男童的左臂自肘部以下,被沉重的包铁车轮彻底碾碎,筋肉骨骼搅作一团糜烂的血肉,断裂的森白骨茬刺破皮肉狰狞地暴露在外,那条小小的胳膊如同断裂的枯枝,以一种诡异的角度软塌塌地垂荡着,粘稠的鲜血不断涌出,浸透了妇人本就破败不堪的衣裳。孩子疼得浑身剧烈抽搐,小脸死白,唇色乌青,气息微弱地抽噎着,那断断续续的呜咽比凄厉的嚎哭更令人心头发紧。 “哼!”薛冕之被那妇人淬毒般的眼神刺得心头莫名一慌,旋即被更汹涌的恼怒淹没,仿佛被低贱之物冒犯了尊严。他重重嗤笑一声,语气刻薄轻蔑到了极点:“哭丧什么?人死了吗?没死就给我把嘴闭上!吵得爷脑仁疼!爷这拉车的可是千金难觅的西域龙驹,要是被那小杂种惊了蹄,剐了你们十条贱命也赔不起!”他极其不耐烦地从怀里掏摸出一锭约莫十两的银子,如同驱赶蝇虫般,看也不看地朝那对母子的方向随手一抛。银锭划出一道冷光,“当啷”一声,不偏不倚砸在妇人脚旁混合着鲜血的泥泞里,溅起点点污浊。“喏,赏你们的!够你们这种下贱胚子嚼用一年了!拿了钱赶紧滚蛋,别杵在这儿碍爷的眼!”话音未落,他如同躲避瘟疫秽物般,猛地缩回那颗养尊处优的脑袋,“唰”地一声重重甩下车帘,将那锥心刺骨的微弱呜咽和无数道压抑着、几乎要喷出火来的愤恨目光彻底隔绝。车帘紧闭的瞬间,他尖利的呵斥再次响起:“走!快走!真他娘的晦气透顶!” 马车刚冲出不到十丈远,就在人群惊魂未定、怒目而视之际—— “铮——嘣!!!” 一声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极尽高亢、凄厉、刺耳之能事的恐怖锐响,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被巨力同时狠狠楔入耳蜗深处,更像是千百把淬了毒的钢锉在整块巨大的琉璃镜面上疯狂地刮锉碾压!这声音撕裂空气、瞬间爆发至顶峰,又在下一个刹那戛然断裂,短促得令人怀疑是幻觉,但那股裹挟着死亡气息的音浪却如同实质的无形巨锤,以马车为中心,狂暴地横扫过整条长安大街。 “呃啊啊——!” “我的头!我的耳朵!!” “呕——!” 刹那间,离马车最近的马夫、护卫以及周边猝不及防的行人,如同被无形的重拳击中头颅,无不惨嚎着死死捂住双耳,面容因剧痛而扭曲变形。更多人只觉得头颅欲裂,天旋地转,耳道内充斥着尖锐持久的恐怖蜂鸣,五脏六腑都在翻江倒海,不少人当场就佝偻着腰,控制不住地剧烈呕吐起来。那声音仿佛携带着恶毒的诅咒,轻易穿透颅骨,直撼神魂深处,带来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纯粹的恐惧与剧痛。 声音的来源,正是那辆刚刚还在耀武扬威的铁木马车内部! “公……公子?!” 离车最近的护卫强忍着剧烈的耳鸣和恶心,惊恐地扑向车门。车夫也脸色惨白,颤抖着停下了马车。 车门被猛地拉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当看清车厢内景象时,拉开车门的护卫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骇然尖叫,双腿一软,直接瘫倒在地。 车厢内壁,薛冕之那身昂贵的锦袍早已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十几根闪烁着寒光、沾染着猩红血液的、极其坚韧的琴弦,如同最残酷的蛛网,深深地、紧紧地勒进了他的皮肉筋骨之中!这些琴弦缠绕住他的脖颈、双臂、躯干、双腿,有的甚至深深嵌入关节缝隙,将他整个人以一种极其扭曲、痛苦不堪的姿态,死死地“钉”在了坚固的车厢内壁上!琴弦勒入之深,几乎将他切割成了数块,鲜血顺着琴弦的勒痕汩汩涌出,浸透了车壁的软包和脚下的地毯。薛冕之双目圆瞪,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的惊愕,嘴巴大张,仿佛在生命最后一刻想要发出呼喊,却已被琴弦无情地扼断。他扭曲的身体被琴弦固定着,像一件被暴力扯坏后随意挂起的玩偶。 “杀……杀人了!薛公子……薛公子死了!快!快报官啊!” 瘫软的护卫终于找回了声音,嘶声力竭地哭喊起来。 “天宪司!快去天宪司!出大事了!” 人群中爆发出惊恐的呼喊。 薛冕之手掌摊开,放着一块雕刻成微型七弦琴形状的骨器,琴身上依旧刻着一段乐谱。 骨酎尉小心将琴弦取下,观察片刻后道:“大人,这数十根琴弦全部都是用……人筋制成的……” “这块骨器十有**也是用人体器官制成的。”沈崎戴着手套小心将骨器放入证物袋。 “朱府的那起案子也有用人骨制成的乐器?”喻卿舟问道。 “对,是一个骨埙,由大大小小的盆骨打磨而成。”江懿郗将证物袋递给喻卿舟。骨埙上刻着一小段乐谱。 亓官沂仔细观察,“三件乐器的做工堪称艺术品,应出自常年打磨乐器的匠人之手,有这般手艺,绝不会默默无闻,还要彻查晟朝著名的乐匠。” “不明嫌犯制作乐器用的人骨从何而来也是一个突破口。”江懿郗道。 “这三段乐谱应是出自同一首乐曲。”喻卿舟说,“但这首乐曲很是奇怪,风格阴郁肃杀,充满怨愤,我推测是不明嫌犯自创的。” 阙都黑市。 此地乃阙都至阴至暗之所。当铺掌柜手中那盏油灯的光晕,只吝啬地舔亮他足下方寸之地。穿过三重幽深暗门,每道门轴转动都发出垂死般的呻吟,沉闷滞涩,在无边寂静里荡开令人心悸的回音。最后一道门开启的瞬间,一股浓烈的霉味,裹挟着地下深处特有的、岩石与死水的腥冷气息,扑面而来,劈头盖脸地压得人几乎窒息。 向下延伸的石阶,早已被湿滑的苔藓吞噬无踪,脚底传来令人反胃的粘腻柔软,仿佛踏在某种巨大活物的舌苔之上。那苔藓在微弱的灯光下泛着幽暗的绿芒,每一阶都像通往更深沉黑暗的喉管。越往下走,头顶市井的喧嚣便如同被厚重的棺盖彻底封死湮灭,唯余水流在不可见处空洞滴落的回响,嗒…嗒…嗒…精准地敲打着绷紧的神经。 石阶尽头,景象豁然洞开。 一条早已被地上人遗忘的宽阔旧河道横亘眼前。河床干涸龟裂,中央仅剩一道浑浊如脓汤的细流,在死寂中发出若有若无的呜咽。河道两侧,无数幽蓝色的灯笼诡异地漂浮着,既非悬挂,也无人提握,它们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的鬼魂,无声游弋流荡。那光,是冰冷的、毫无温度的磷火,勉强映照出河岸上影影绰绰的轮廓——无数裹在厚重深色斗篷里的影子,沉默地蹲踞或矗立,如同水底经年沉积的、死寂的礁石。 摊贩们身前的“货品”,就摆在潮湿的油布或直接摊在冰冷的泥地上。近旁一盏幽灯,映亮一卷兽皮,其上墨迹殷红如血,扭曲盘绕,盯久了,竟似在油布上诡异地微微蠕动。不远处,一件惨白之物被精巧地绷在细竹架上,薄如蝉翼,灯影透过去,隐约映出人脸的轮廓骨架,那空洞的眼窝仿佛正无声地凝视着每一个路过者。更远处,粗陶罐口被湿泥紧紧封住,里面却传出指甲刮挠内壁的细微声响,刺啦…刺啦…持续不断,如同怨魂的低语。 一位老掌柜稀奇地打量着喻江二人,喉间滚出一阵破风箱般的嘶哑低笑。他侧过那张在幽蓝磷火下愈发枯槁如树皮的脸,浑浊的眼珠转向江懿郗:“客官随意看……前朝的玉玺,能搅动一方风云;南疆秘炼的蛊虫,噬心蚀骨;还有……”他枯瘦如柴的手指,颤巍巍指向阴影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隐约有个模糊的、黑布覆盖的圆形轮廓,“刚到的稀罕物……北狄那位最骄傲的公主的头颅。” 他话语中那股混合了蛊惑与死亡的气息,幽幽飘散在阴湿冰冷的空气里。喻卿舟的目光掠过那些令人脊背发凉的“珍玩”,最终定格在河道边缘一处微弱的光源。一盏孤零零的灯笼下,一张油纸摊开,上面别无他物,仅有一对完整的眼珠。 那眼珠绝非死物。它们饱满湿润,瞳孔在幽蓝光线下微微收缩,竟如活物般在黏腻的油纸上极其缓慢地转动着,仿佛在无声地搜寻、探看。 摊主蜷缩在油纸后的阴影里,遮住了大半张脸。他似乎察觉到喻卿舟的注视,猛地抬起头,咧开嘴——一口参差不齐的金牙在幽蓝中闪过俗艳而诡异的光泽。 “刚摘的,”他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兴奋,“从个活和尚眼眶里……还热乎着哩!” 喻卿舟目光越过摊主,只见此人脚边躺着一个矮胖的和尚,尚存一息,但眼眶已空,如摊主所言。这和尚应是被打晕了,一动不动,形同槁木。 此行,喻卿舟与江懿郗换上便装,专为查明人骨来源潜入阙都黑市。 一个形如裹尸布的黑影驻足在远处,样子很是可疑。 “阙都黑市,乃举国唯一法外之地,”江懿郗低声道,“黑市交易,天宪司无权过问。此地幕后金主多非大晟人士,来自西陆,朝廷默许其行,只要不过于出格。” 喻卿舟闻言道:“将这干涸河道辟作黑市,倒也隐蔽…不明嫌犯所用的人骨,亦可能是其自行屠戮或掘坟盗取所得。” “不大可能。”江懿郗摇头解释,“单是那块骨埙,便需数人盆骨方能制成;而那琴弦所用的人筋,更是需极其专业的手法方能完整抽离。再者,现场遗留的人骨,皆处理得干净利落,保存得当。若嫌犯亲自动手,其繁琐程度远超杀人本身,徒增暴露之险。故而,其人十有**是在黑市购得。” “此间当真是无奇不有,”喻卿舟环顾四周,“且此间货物,皆为‘孤品’,欲确认不明嫌犯究竟于哪一家购得所需,亦是难事……” 刚走到新的店铺,喻卿舟就被一家名为“骨肆”店门前精心陈列在木盒中的乐器吸引了。乐器莫约有十几件,都是些寻常乐器,如短笛,长笛,箫等,这些乐器无一不是用人骨制成,与三起凶杀案现场留下的如出一辙。见二人驻足看了许久,摊主走出来得意地介绍。 “这些个乐器全是用人骨制成的啊!这只短笛,就是用一个乞丐的臂骨做成的呢!两位客官若是喜欢,全部买下,今日我就破格再送二位客官一件稀奇物。”摊主是个贼眉鼠眼的年轻人,看上去大概二十余岁,很是瘦小,脸上一幅阿谀奉承的表情。 “稀奇物?”江懿郗疑惑道。 看见二人如此感兴趣,摊主脸上的笑容再也藏不住:“二位稍等,小的这就为二位取来。” 见摊主消失在漆黑的店铺中,喻卿舟轻声对江懿郗说:“这些乐器与现场留下的骨器制作手法极其相似,但我觉得这个摊主并不是不明嫌犯。他虽然凶残狡猾,但完全没有杀人所需要的…那种能力,你知道的。” 望着店里陈旧木架上一排排随意堆放的白骨,江懿郗道:“我也这样认为。但整个黑市虽然各种奇怪的物品都有,但专门出售干净人骨的,仅此一家。” 话音刚落,摊主拿着一张宣纸便走了过来。这张纸应该是被夹在书中保存的,没有丝毫折痕,摊主有些骄傲地介绍:“这便是《九泉引》。” 薛冕之马车闹市一段是借鉴了《双城记》中的桥段 感觉这个坑有点难填[托腮][托腮] 骨酎尉是天宪司专门负责验尸的官员,由能力官品在正六品至正四品不等。[红心][红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枯骨鸣冤案【二】 第8章 枯骨鸣冤案【三】 摊主手中所持宣纸确是寻常之物,纸张已然泛黄,墨迹亦略显浅淡。纸幅最上方,三个朱砂小篆赫然在目——“九泉引”。 “《九泉引》?”喻江二人相视一眼,俱露疑色。 摊主故作玄虚地扯了扯嘴角:“此乃一曲乐谱。” “区区乐谱,有何值得如此珍藏之处?”江懿郗语气难掩失望,明亮的眼眸中掠过一丝难掩的失望,“一张寻常乐谱,也值得你如此珍藏?” 他的语气带着几分审视,显然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 劳烦二位客官……再看真切些?”摊主嘴角噙着莫测笑意,将宣纸递上前来。 乐谱分三段,篇幅甚短。喻卿舟与江懿郗甫一过目,便觉眼熟之极。略一回想,二人心头剧震——此谱内容,竟与那三件凶案骨器上遗留的乐段如出一辙! 目光在空中倏然一碰。 摊主见二人沉默不语,正欲开口再言。岂料“解”字甫一出口,江懿郗已闪电般探出手,一方锦帕精准地捂住了他的嘴!同一刹那,喻卿舟袖中寒芒乍现,冰冷短刃稳稳抵上摊主喉间要害。二人配合无间,迅捷而不失利落地将摊主拽入店内深处。 “此乐谱,你从何得来?”江懿郗嫌恶地将那方捂过嘴的锦帕掷于积满污垢的地面,旋即又取出一方新帕,细细擦拭手指后,径直塞入摊主口中,堵死了声音。 “呃……不……”摊主口中呜呜,眼神闪烁,分明欲搪塞敷衍。话音未落,喻卿舟手中短刃已如毒蛇吐信般掠过他颈侧,留下一道不深不浅、血珠沁出的伤口! 不待摊主缓过神,喻卿舟目光已扫过店内陈设。视线触及屋顶垂下的几根黝黑铁索,其用途不言而喻——定是此獠禁锢活人、剔骨取髓之用。喻卿舟眼底掠过一丝冰冷异彩,转向江懿郗:“盛宁,将他悬吊于此,如何?” “?”江懿郗挑眉,目露询问。 “自是放血。”喻卿舟唇角微扬,目光掠过摊主颈间伤口,“方才那道口子,岂能白留?” 江懿郗了然颔首。二人充耳不闻摊主那闷在帕巾里的“呜呜”哀嚎与蹬踹挣扎,利落地将其倒悬于半空铁索之上。 “可知你还能捱得几时?”喻卿舟垂眸俯视倒悬之人,眼中笑意盈盈,却无半分暖意。 摊主仰望着那张近在咫尺、笑意惑人的俊颜,只觉寒气自尾椎骨窜上头皮,强撑着答道:“约……约莫……半盏茶的功夫……” “倒是个懂行的。”江懿郗啧了一声,略带遗憾地瞥向角落水缸,“清愿,我原是想用水刑的。” “没关系,他若再不说,用你的法子便是。”喻卿舟道。 这都是些什么人啊啊啊!!摊主在心里自认倒霉,同时内心无比恐惧,用力地瞪着二人。 “得快一点问话,不然过一会他就要昏迷了,耽误时间。”江懿郗拿起火钳将摊主嘴里的手帕夹出来,“毕竟元峦镜臣还等着呢——可惜了我的手帕啊……” 可惜的是你的手帕吗?!那破布能值几何?!你他娘拿擦过手的塞老子嘴里老子还没吭声呢!!老子人还被吊在这儿半死不活!管你是元峦还是镜臣!快放老子下来!!!摊主心中万匹烈马践踏而过,满腔怨毒却只敢化作两道愤恨目光,死死剜向二人。 “你在此处,结果了几条性命?”喻卿舟目光扫过四周琳琅满目的“工具”:自配的粗劣麻药、用于断肢的重刃、剔骨刮肉的精巧刀具…… “小……小的从未……未曾杀、杀人……”摊主矢口否认,声音因倒悬而断续,“每次不过是……从那些……贱命乞丐身上……取些……骨头……仅此……而已……当真……” “哦?”喻卿舟眉梢微扬,似笑非笑,“那这些瓶罐之中……腌的是何物?” 摊主霎时噤若寒蝉。 “此乃心脏……那是肺腑……”江懿郗冷声接口,走近木架,俯身细察那浑浊液体中悬浮的轮廓,“还有……这竟是……成形的胎儿?!” “未曾杀人?”喻卿舟短刃几乎贴上摊主惊恐的眼球,语带讥诮,“莫非你是扁鹊转世,华佗再生?怕是神医圣手也难及你这般‘妙手回春’,取骨留命罢?若有此等神通,倒不妨放了你,带回天宪司,好生教授骨酎尉们这‘**取骨’的绝技!” “你……你们……是……天宪司……的……的……人!”摊主浑身筛糠般剧颤,瞬间如坠冰窟!他算是知道这两个外表看上去像是有钱人家衣着讲究仪表堂堂从小养尊处优人傻钱多容易上当受骗好拿捏的乖巧公子实则是精通各种处刑人体学的变态小公子为什么一直逮着他这个“安安分分做生意”的倒霉鬼不放了!他们都是天宪司的人!原来是天宪司的煞星!完了!纵是撞上阎王,也比撞上天宪司强啊!司中之人,对付他这等渣滓,向来是宁杀错,不放过!摊主心如死灰,仿佛已预见自己惨死店中,更兼被扣上无数黑锅的下场——毕竟黑市里腌臜事无数,他一死,岂非成了最好的替罪羊? “我更不解,”喻卿舟眸中寒意森然,短刃微抬,“你剖取活人心脏,竟能令其不死?连身怀六甲之妇亦不放过……当真死有余辜!此等人间,焉有你立足之地?” “公…公子饶命!小的…小的再也不敢了!求二位公子开恩……饶小的一条狗命啊!”摊主涕泗横流,声嘶力竭地哀告。 “先不和你说这件事,接下来,我问的问题你必须如实回答,知道吗?”喻卿舟站起身,和江懿郗一起将摊主放下来,又正着将他吊起来。 “是……是!大人们问的问题,小的绝对是知无不言啊!”摊主努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姓名。”江懿郗拿出纸笔,勉强在店铺里最干净、其实也仅仅只能算是不脏的书桌上坐下。 “王……王守山……” “那些用人骨制成的乐器是从何而来?”江懿郗问道。 “是……是一个客人!三月前,他在我这里买走了好些人骨,我让他付清尾款,他拿出一些人骨制成的乐器,说是要用那些还钱,我仔细把玩了一会儿,觉得这些骨器确实是上等品,转手就可以卖出那人欠的钱好几倍的价格,他还给了我一个乐谱,说是能杀人的音乐,我当然不信,但不要白不要,我还是收下了……”王守山低下头,好像在思考该不该说下一段话。 “然后呢?”喻卿舟不耐烦地催促道。 “大人们!千万要相信我啊!”王守山恐惧地抬起头,“我原先开始认为,乐声怎么能杀人呢?这简直就是扯淡啊!后来我就想着,试一试又不吃亏,我就用蜡封住耳朵,用短笛吹了一会儿,结果……结果!那个乞丐真的难受了好一会儿死了!他的五脏六腑都被撕裂了,都不能要了,我是真的吓得不轻啊,就想着随便找个买家送出去得了,没想到……就碰上了二位大人……” “你说的这个客人外貌上有何特点?”喻卿舟道。 “身量……和这位大人差不多高,”王守山指了指江懿郗,“但外貌嘛……这个人疑神疑鬼的,一幅所有人都信任不了的样子,穿着黑色斗篷,把脸遮得严严实实,声音……有些沙哑,听得出是个男的。” “这个人穿得这么异常,你就一点没有起疑吗?” “当然没有,说实话,来黑市的人好些都是权贵们,为了不让人认出,大多数人都是这个装扮,像二位大人这样的着装……其实才是异常……”王守山越说越小声。 “早知道把我的幂篱带来的……”喻卿舟扶额。 江懿郗收起纸币,起身,又与喻卿舟交换了一个眼神,喻卿舟心领神会,二人又将王守山倒挂起来。 “二位大人,该说的我都说了啊!为何还要……”王守山显然没料到,慌乱无比。 “说是说了,你以前枉杀的那些无辜游民就能活过来了吗?像你这样的人,能多杀一个是一个。”江懿郗眼神冰冷,刺向王守山。 “盛宁,你看这里的伤口都不怎么流血了。”喻卿舟用短刃再次划出一道新的伤口。 “大人们!不要啊!我……我把所有钱都给你们!不要杀我!”王守山妄想用钱换回自己这条狗命,“我以后绝对改过自新啊!” “谁要你改过自新啊?”江懿郗翻了个白眼,“你这种人留着也是危害社会,没什么好活头。有句话是‘积习成性,遂若自然’,你这种人怎么可能改过自新?” “而且我又不差钱,谁要你那些染上无数条人命的脏钱?”喻卿舟不屑道,“我的职责可就是惩罚你们这种人。你想用钱来贿赂我?去年年底,镜臣才查了一起粮食贪污案,那仓场侍郎最后落网,凌迟后被做成人彘,据说他贪了多少石粮食,就被剐了多少刀。” 阙都,天宪司。 喻卿舟江懿郗二人前往黑市调查人骨来源,亓官沂沈崎则留下调查死因。 正四品骨酎尉赵鸣筝拿着尸检报告走来。她今年19岁,像一株盛开在朱红宫墙下的芍药,属于典型的明艳大方的美,乌发绾成凌云髻,金步摇垂下的流苏随着走动轻轻晃动。眉如远山含黛,眼尾却微微上挑,不笑时自带三分威仪,笑时便漾出两汪潋滟的春水。她的官服总比旁人熨得更为挺括。同僚们既惊叹她尸检时的细心与对理论知识的精通——在天宪司不太忙碌的时间里,常常能看见她在用心地读着医书,又常看见她蹲在天宪司门口给流浪狸奴喂小鱼干。那双手能握住最为锋利的刀刃,也会在闲暇时间拿着给穷人施粥的木勺。 “三案的勘验文书都在这里了。"赵鸣筝将一叠墨迹犹新的卷宗递出,指尖在纸面上轻点,"这般诡谲的杀人手法,我翻遍《洗冤录》都找不出先例。” “薛冕之的指甲中有金属碎屑,马车内壁又数道浅浅的、平行的划痕。”赵鸣筝解释,“同时,这三位受害者体内的五脏六腑均被撕裂……” “看上去像是被音杀之术撕裂?”沈崎道。 赵鸣筝点头:“对,并且在周正清的书房里,在镜臣发现蜡痕的那一个窗,是空心的,窗框隐秘处有凿出的细小滑轨,内嵌一根空心铜管,管口对准书桌方向,书桌正上方房梁,我们发现一套机括。核心是一个强力弩机,上弦蓄力。周正清惯用的一对精钢判官笔中的一支应该就是固定在此机括上,笔尖朝下,对准太师椅位置。触发栓我们还不知是如何开启的。” “可能是某种极细的线。”亓官沂猜测道。 “确实有可能,”赵鸣筝点头表肯定,“而且极有可能是与窗棂和机括相连接。我们发现的蜡痕是蜡融化后重新凝固的。周正清书房里有地坑,点燃后室内的温度可以导致蜡融化,融化后连接两处机关的线开始松动,触发栓就有可能被触发,但骨笛和现场极其短暂尖锐的声音还无法解释。” “传说江湖上有一位名为‘鬼手先生’的机关大师会制作一种声匣,可以提前将声音记录在匣中,那道声音有没有可能就是声匣所发出的声音?”沈崎猜测道。 “目前还不清楚,但不排除你说的这种可能。”赵鸣筝说,“毕竟声匣使用后会自毁,现场找不到痕迹也很正常。你们乐匠名单筛选的怎么样了?” “其中有十三位比较可疑,都与三位受害者有过往来,要找出不明嫌犯,恐怕还是需要建立侧写。”亓官沂说。 “犯罪现场分别是书房、温泉池、马车,前二者都有重重守卫,马车也是行驶在人满为患的闹市街上,分明都是插翅难飞的地方。”沈崎分析道,“三起‘不可能犯罪’不明嫌犯应该是用机关犯罪,除了朱四海案需要挖出心脏外,其他两案的不在场证明都可以不必理会。” “朱四海全身都被撕裂,不明嫌犯挖出心脏也只需要片刻。”赵鸣筝补充道。 “有三位在朱四海案案发时间都有强有力的不在场证明。”亓官沂在纸上划去三个名字。 “我觉得这三起案子更像是复仇,尤其是将朱四海的心脏挖出这一举动带有强烈代表性,可能过去朱四海干过相似的事。”沈崎说。 “这三起案子需要的策划周期长,不明嫌犯行动步步为营,现场几乎不留直接证据,蜡痕、碎屑皆因机关必然残留。这表明不明嫌犯拥有极度冷静与耐心。”亓官沂说。 “从杀戮现场和骨器来看,不明嫌犯傲慢且有很强的表现欲,他可能暗中观察案件调查进展甚至混入围观人群。”沈崎思考道。 阙都市郊。 破败院落中,月光透过残破的窗棂,将黑衣人的影子拉长得如同鬼魅。月光将他面前的户籍册照得惨白。他枯瘦的手指抚过案几上摊开的户籍册上,"柳无音"三个字被朱砂重重圈住,红得刺目。 半盏茶功夫大约就是30分钟[红心][红心] 赵鸣筝的表字是清商[红心][红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枯骨鸣冤案【三】 第9章 枯骨鸣冤案【四】 “制造这等精密的杀人机关,非近距离接触现场不可。”亓官沂斩钉截铁,“立刻交叉筛查周正清、朱四海、薛冕之三人雇佣过的所有机关安保师名单,找出那个在三份名录上都留下名字的人。” 赵鸣筝抬头问道:“镜臣,会不会是团伙作案?一个人完成这些,难度未免太大了些。” 沈崎摇头,语速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微乎其微。从手法中流露出的那种近乎病态的掌控欲和布局的精巧来看,凶手极度自负。这类人格深处,刻着孤僻与乖戾,难以容忍他人染指自己的‘杰作’,日常沟通尚且困难,遑论合作。”他稍作停顿,继续勾勒,“男性,年约四十至四十五岁,身高中等,体貌无明显特征。” 亓官沂补充道:“况且,周正清、朱四海、薛冕之,哪个不是生性多疑、老奸巨猾之辈?要想赢得他们的信任,深入核心禁地,此人外表必定极具欺骗性,一派无可挑剔的体面表象。” “正是如此,”沈崎颔首,指尖无意识地在空中勾勒着匠人专注的姿态,“想象一下:常年戴着纤尘不染的工匠手套,每一片指甲都修剪得如同尺量。言谈举止谦和儒雅,透着匠人特有的沉静与专注——唯有这般‘机关大师’的风范,才能撬开那些权贵层层设防的心门,引狼入室而不自知。” 纸页翻动的沙沙声停下。赵鸣筝的指尖在摊开的名册上游移片刻,最终重重一点:“司徒铭。就是他。” 沈崎眼神陡然锐利:“司徒铭……果然是司徒家的人。”他语气沉重,带着洞悉过往的沧桑,“在司徒令身败名裂之前,曾经显赫一时的‘司徒’二字,就是机关术的金字招牌。江湖各大门派的禁地,朝廷深宫秘库的要枢,十之**,皆出自司徒一门之手。只是如今……”他未尽之意,化为一声轻叹。 “司徒令?”赵鸣筝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名字,“就是妙音宗那桩惊天冤案里作伪证的仵作?那案子……距今有多久了?” 沈崎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低沉下来:“很久了……掐指算来,怕是已有二十余载。那时南朝刚亡,晟朝初立,天下尚未承平……” 那是整整二十一年前。 新生的晟朝刚刚从战火硝烟中挣扎出来,国祚未稳,疆域未统,各地仍是暗流涌动。在阙都治下的扶桑县,仵作司徒令已在此地衙门效力二十余载。他出身于显赫的机关世家司徒氏,却对岐黄之术有着近乎偏执的热爱。凭借着一手精湛的医术和几十年如一日的勤勉尽责,司徒令在扶桑县官民心中,早已建立起宛若丰碑般的威望与信赖。这一年,他已五十七岁,唯一的儿子司徒铭二十三岁,正值壮年。司徒令萌生了辞官归隐、颐养天年的念头。然而,就在他准备卸下公职前夕,一场惊天血案如同巨石砸入死水,瞬间震动了整个阙都。 惨案发生前,江湖上流传着一个神秘门派——妙音宗的名号。其宗主苏清绝,是公认百年难遇的乐道奇才,精于乐器制作,更谱写出无数被誉为“只应天上有”的绝世乐章。然而,真正让妙音宗之名令人闻之色变的,是苏清绝所创的“音杀之术”。传说,他谱写的某些禁忌乐章,一旦针对某人奏响,听者瞬间便会耳鸣目眩,恶心欲呕,紧接着,无形的音刃便会在体内肆虐,五脏六腑宛如被无形之手生生撕裂,令人痛不欲生,最终惨死。唯一的防御之法,竟只有用蜡彻底封堵双耳。无数渴望力量或复仇的年轻人趋之若鹜,想要拜入其门下习得此邪术,但苏清绝仅收了十一名弟子,不久便带着门人悄然隐世,再无踪影。 直到那个滴水成冰的寒冬腊月。 扶桑县郊,一户姓郑的贫苦农家遭遇灭顶之灾。一家九口,从年逾八旬、白发苍苍的老妪,到仍在襁褓中牙牙学语的幼女,悉数遇害,无一幸免。惨状之烈,令人发指。 奉命验尸的司徒令,终生都无法忘记踏入那间破败农舍时的景象。 刺鼻的血腥味混合着冬日泥土的腥冷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门外积雪皑皑,屋内却是一片修罗屠场。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倒在门口的男人。他一身粗布短打沾满泥泞,显然刚结束田间的劳作,连手中的锄头都未来得及放下。他僵立在门内,脸上凝固着目睹室内惨象后的极度惊骇与难以置信。凶手从他身后袭来,一记重击将他砸晕,身体斜斜地歪倒在门槛上,双臂微张,仿佛在生命最后一刻仍在徒劳地阻挡着恶魔踏入他守护的家园。 司徒令的心沉了下去,他迈过门槛。灶台冰冷,上面还搁着半碗稀薄的糊糊和几片干瘪的菜叶。屋子中央的地面上,倒卧着女主人。她年纪本不该太大,但生活的重担已在她脸上刻下了远超岁月的沧桑。她衣衫尽碎,赤身露体地蜷缩在冰冷的地面,身上布满了淤青和致命的伤口。至死,她仍保持着护住身下的姿态——那里曾蜷缩着她的孩子。更令人心碎的是,她隆起的腹部已然平坦,下身血迹斑斑,一个未及降临人世的小生命也随之夭折。 角落里,三位年迈的老人叠在一起,脖颈上残留着青紫色的指印,他们是被人活活扼断了生机。四个孩子的尸体散布在屋内各处,小小的身体被利刃捅成了筛子,血肉模糊,几乎找不到一块完好的皮肤。开膛破肚的惨状比比皆是,肠穿肚烂,脏器外露,鲜血在地板上肆意流淌、凝固,又因寒冷冻结成暗红色的冰壳,一直蔓延到屋外积雪覆盖的泥地上,将那一片洁白染成了触目惊心的猩红。 九具尸体,九段戛然而止的人生。司徒令站在血泊边缘,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连呼吸都停滞了。他验尸无数,却从未见过如此惨绝人寰、灭绝人性的屠杀。 门外,闻讯赶来的村民们早已将屋子围得水泄不通,悲戚与愤怒的情绪在寒风中激荡。 “造孽啊……郑伯长一家,那是多好的人呐!”一位老妇抹着眼泪哭嚎。 “伯长生性厚道,谁家有事喊一嗓子,他二话不说就去帮忙,从不计较……老天爷,你怎么不开眼啊!”有人捶胸顿足。 “苦了一辈子!没过上一天安生日子!到头来……到头来……”哽咽声淹没了后面的话语,无尽的悲愤化作一声怒吼,“司徒大人!您可一定要抓住凶手,给伯长一家报仇雪恨啊!” 司徒令脸色苍白如纸,沉重的目光扫过那一张张悲痛欲绝的脸。他只觉心口像是压着一块千钧巨石,艰难地拨开人群,在无数道饱含期望的目光注视下,步履蹒跚地走回了衙门。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和村民的哭喊声,久久萦绕在他耳边。 翌日,在扶桑县衙前黑压压的人潮中心,司徒令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老旧风箱:“郑家一门死因…确有蹊跷。凶手虽以利刃将其刺戮得…体无完肤,然…然其致命之由,恐在于…九人双耳鼓膜,尽皆…遭巨力震裂破损…” “鼓膜震裂?!”人群中爆出惊骇的抽气声。 “妙音宗!定是那丧尽天良的妙音宗!”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死寂。 “除了那群以音索命的妖人邪祟,这朗朗乾坤下,还有谁能有此等阴毒邪术?!”愤怒的浪潮瞬间引爆,汹涌咆哮,声浪几乎要掀翻衙门的屋顶。 司徒令在这滔天怒焰前,身形微晃,艰难地抬起枯槁的手,试图压下这沸腾的民怨。 待咆哮声浪稍歇,他喉头滚动,声音里带着无法抑制的震颤,一字一句如重锤砸落:“此等…骇人听闻之惨状,以老朽毕生所学观之…唯…唯有妙音宗世代相传的…音杀秘术…方能…方能为之…” “苏清绝那披着人皮的畜生藏到哪个耗子洞里去了?!” “口口声声退隐江湖!背地里却来残杀我扶桑良善!!”最恶毒的诅咒与唾骂如毒箭般射向虚无的敌人。 在万民汹汹、如山似岳的压力之下,县衙上下如履薄冰,动用所有力量,竟不足一月,便将藏匿于深山老林中的苏清绝及座下十一弟子尽数擒获。传闻抓捕之际,一位亢奋逾常的官员,盛怒之下生生用铁尺砸断了一名弟子的左腿胫骨,事后也不过得了上官几句不痛不痒的斥责。 押解苏清绝一行回扶桑县的漫漫长路,成了一条浸透屈辱与暴力的苦途。沿途所经之地,愚昧的孩童朝他投掷石块瓦砾,男女老少皆以淬毒般的憎恨目光剜割着囚笼中人。更有甚者,腐烂的菜帮、臭气熏天的鸡蛋、乃至污秽不堪的马粪,雨点般砸向苏清绝的脸庞头颅。 十二位白衣乐师被投入水牢那日,恰逢冬至。阴寒刺骨的污水漫过腰际,三天才得一碗掺着砂砾的稀粥,狱卒的鞭梢浸过盐水,每一下抽打都撕开早已溃烂的衣衫,在雪白的肌肤上烙下紫黑的沟壑。昔日抚琴的纤纤玉指,如今指甲缝里嵌满黑红的血痂;那些谱出天籁的喉咙,只能发出破碎的呻吟。不过旬月光景,这群怀珠韫玉的翩翩公子,已然形销骨立如荒野饿殍。 但无论多残酷的刑罚,十二人绝不肯承认是其中哪一个人杀了郑家人。 最终,苏清绝被当街腰斩。 所有人都没想到司徒令这样德高望重的仵作竟会作伪证。 刑场的血腥气经久不散,司徒令像具抽离魂魄的傀儡,官靴深深陷进浸透鲜血的泥土。三丈外,苏清绝断裂的躯体仍在神经性地抽搐,肠脏从截面滑出,在尘土中拖出蜿蜒的暗痕。老仵作官袍下的双手攥着辞呈,指甲刺入掌心的疼痛却唤不回半分神志。直到更夫敲响三更,收尸人的板车轧过青石板路的声响惊醒了他——那车上蒙着草席的凸起,依稀还能看见一截白玉般的断指从席缝垂下,在月光下泛着青灰的冷光。 新上任的年轻仵作撬开郑家墓冢时,棺木已爬满暗绿的尸苔。当他用银针拨开九具尸骸的耳道,突然浑身剧震——那鼓膜完好如初,在烛火下泛着珍珠母贝般的微光。随着验尸深入,更骇人的真相浮出水面:老妪喉骨呈环状骨折,是被人从正面扼杀;婴孩颅顶凹陷处沾着稻谷碎壳,显是遭舂米杵重击;而那个怀胎六月的妇人,腹腔竟插着自家灶台上的铁钎...所有证据都嘶吼着同一个事实:这根本是场拙劣的屠戮,与精妙的音杀之术毫无干系。 他将真相告诉所有人。人们起初将信将疑,毕竟像司徒令那样位高权重的人,怎会做出如此卑劣之事,令苏清绝这样的清白之人含恨而终?但铁证如山,众人先是震惊于苏清绝的遭遇——那样一个百年难遇的天才,竟以腰斩之刑惨死;继而怒火中烧,纷纷赶往司徒府讨要说法。 等人们赶到司徒府时,昔日朱门绣户的府邸早已门庭冷落。铜环生绿,石阶积尘,唯有那株老槐树依旧亭亭如盖。司徒公子衣衫半旧,面对众人质问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褪色的玉佩。他说父亲自苏清绝被处决那日起,便成了活死人,他神志尽失,不饮不食,整日呆坐院中,无论烈日曝晒还是暴雨倾盆,他都如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有时半夜能听见他在庭院里发出夜枭般的哀鸣,可天明时总能看见他保持着那个凝固的坐姿,连露水浸透衣袍都浑然不觉。仿佛魂魄早已离体,只剩一具空壳。 自此,司徒家声名扫地,被世人冠以“不可信”的恶名,家族迅速衰败,再不复往日荣光。 阴沉的暮色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甸甸地压着窗棂。连绵的秋雨敲打着琉璃瓦,发出细碎而连绵的声响,在空旷的议事厅内回荡,更添几分压抑。厅内烛火摇曳,光影在青砖地上拖曳出幢幢黑影,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卷宗特有的陈旧气息,混合着新研墨汁的微涩清香。 亓官沂端坐于主位,烛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他指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案几光滑冰凉的表面,发出笃笃轻响,在静默的厅堂里显得格外清晰,仿佛在丈量着流逝的时间。他的声音不高:“清商,三位受害者之间的联系,可曾理出确切的头绪?” “确切无疑的关联……至今仍是迷雾重重。”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烛光在她的侧脸上跳跃,“不过,坊间市井之中,近来却悄然流传着一条线索,指向了多年前的一桩旧事。有流言称,当年妙音宗覆灭之后,其珍藏的稀世乐器与失传的珍贵乐谱,并未彻底散佚湮灭,而是……被这三位遇害者私下瓜分,据为己有了。” 恰在此时,厅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带进一股潮湿的凉气。负责文书档案的典簿令禇玄度悄然而入。他动作利落,捧着一叠刚誊写好的纸张,墨迹犹新,在烛光下泛着湿润的光泽。他步履轻捷地走到三人近前,将三份薄薄的纸页分别递予亓官沂、赵鸣筝和一旁抱臂沉思的沈崎。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丝档案吏特有的审慎:“大人,这是刚整理出的司徒令的户籍与生平简录。” 禇玄度的目光扫过纸上寥寥数行的字迹,眉头也紧锁起来,“只是……此人行踪诡秘,记录残缺得令人心惊。能查实的资料简直少得可怜,寥寥数语,语焉不详,就像一个……在人间游荡的幽灵,留下的不过是几缕模糊不清的影子。” 纸张薄而微凉,传递到指尖的触感,更衬得这份记录的虚无。 “‘鬼手先生’?”他低沉的嗓音在寂静中扩散开来,带着一种洞悉的意味,“若他真是那个传说中以一双巧手设下无数精妙绝伦、乃至匪夷所思机关的‘鬼手先生’,那么,利用复杂的机关布局来实施这等连环命案,对他而言……” 亓官沂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案几上关于凶案现场机关描述的卷宗,“恐怕真如探囊取物,易如反掌了。” 他的语气平静,却蕴含着巨大的压力。 “不错。”沈崎的声音沉稳有力,“看这记录,此人当真是狡兔三窟,行踪飘忽不定。隔三岔五便更换栖身之所,绝不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其足迹……” 他指着纸上断续的路线,“几乎踏遍了我大晟的万里河山,从北境苦寒之地,到南疆烟瘴之乡,都曾有过他短暂停留的痕迹。” 他的手指最终重重地点在其中一个被反复标记的地名上,“然而,唯有这帝都‘阙都’……他在此盘桓的时间,相较其他各处,显得格外漫长。这绝非巧合。”那“阙都”二字,在他指下仿佛带着某种不祥的烙印。 赵鸣筝的目光忽然投向议事厅紧闭的厚重木门,她侧耳倾听,面容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是清愿和盛宁回来了。” 门被推开,喻卿舟和江懿郗裹挟着一身室外的湿冷气息大步走了进来。喻卿舟神情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色,衣袍下摆沾染了些许泥泞尘土,几缕被雨水打湿的发丝贴在光洁的额角,水珠沿着鬓边滑落,在烛光下莹莹发亮。江懿郗紧随其后,面色沉静,两人身上那股来自街巷暗处的寒意,瞬间冲淡了室内的沉闷,却又带来了另一种紧张感。 亓官沂的目光几乎在门开的瞬间就落在了喻卿舟身上,将他略显狼狈却依旧挺拔的姿态尽收眼底,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如何?黑市之行,可有斩获?” 亓官沂的问话简洁有力。 “确有所获。” 喻卿舟的声音带着一丝探查后的兴奋与凝重,“在黑市最深处,鱼龙混杂之地,我们发现了一家极其隐秘的店铺,名为‘骨肆’。此店门面不起眼,隐于陋巷,然所售之物……” 喻卿舟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尽是些触目惊心的人骨制品,以及各类……人体器官标本,公然陈列,毫无避讳。阴森诡谲,宛如人间鬼域。”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在驱散那店铺里令人作呕的气息记忆:“就在那‘骨肆’昏暗的门口,杂乱地摆放着一些骨笛、骨埙之类的物件。初看并无特别,但盛宁眼尖,发觉其中几件的雕琢手法、纹路走向,甚至细微的打磨痕迹……与我们三次命案现场寻获的骨制乐器,几乎如出一辙。” 喻卿舟继续道,语速加快:“此等发现,绝非寻常。我与盛宁当即决定深入探查,务必弄清这些骨器的来源。那店主是个油滑似鬼的老狐狸,獐头鼠目,眼神闪烁。” 喻卿舟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起初,他咬紧牙关,顾左右而言他,抵死不肯吐露实情。” “见其冥顽不灵,我与盛宁便……” 喻卿舟顿了顿,没有具体描述,只是微微偏过头,目光坦然地回视着亓官沂,那双漂亮的眸子里带着点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仿佛在无声地解释他们的“小手段”既必要又有效,但紧抿的唇线和微微绷紧的下颌,看上去有些心虚。亓官沂敲击案几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喻卿舟没有具体描述,只是与江懿郗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盛宁依旧沉默,“总之,撬开了他的嘴。” “他可曾为难你?”亓官沂问道。 喻卿舟尚未启唇,一旁的江懿郗已发出一声短促而略带讥诮的轻笑,抢先道:“为难他?” 他双臂环抱,斜睨了喻卿舟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什么不可思议的怪物,“亓官大人,你这话问得……哎。你不如问问那个倒霉店主,被我们清愿‘为难’得够不够呛?” 他的目光转向亓官沂,带着点“你太不了解你眼前这朵小白花”的了然,语速加快,带着一股子快人快语的爽利:“那店主?估计这会儿尸体都凉透了有半个时辰了吧!您这担心啊,还真是——” 他刻意顿了顿,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多,余。” 被点名的喻卿舟本人,此刻却只是微微垂下眼睫。烛光在他低垂的、线条柔和的脸庞上投下小片阴影,使得他看上去愈发有种无辜的、甚至带点脆弱的纯净感,像是一株沾着夜露的莲花。他抿了抿唇,似乎想开口解释什么,却又带着点被江懿郗“揭穿”后的无措和腼腆。 然而,当他终于抬起眼帘,那双清澈的眸子望向亓官沂时,里面却是一片坦然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完成任务后的、近乎纯真的满足。他轻轻点了点头,声音不高,却清晰平稳,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嗯。” 他应了一声,算是肯定了江懿郗的话,随即又补充道,语气轻柔得如同怕惊扰了什么,“他确实想动手来着……所以,我们只好让他安静下来了。没受伤呢。” 最后那句“没受伤呢”说得格外轻快,带着点“你看我处理得多好”的意味,与他此刻莲花般的外表形成了令人心悸的巨大反差。仿佛他刚才并非结束了一条性命,而只是轻轻拂去了一片落在肩头的枯叶。寂静了一会,喻卿舟轻声开口:“还是办案要紧,先看我们找到的乐谱吧……” 喻卿舟从怀中谨慎地取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的物件,他一层层揭开油纸,动作细致而专注,指尖在泛黄的纸页边缘轻轻拂过,最终,一张泛黄的、边缘有些磨损的陈旧乐谱显露在众人眼前。他将乐谱小心地摊开在案几的烛光下,修长白皙的手指点着其上略显潦草却结构奇特的音符:“据那店主吐露,约莫三月之前,曾有一人光顾他的‘骨肆’。此人形容模糊,刻意遮掩面目,言语甚少。他出手颇为阔绰,一口气买走了相当数量的……人骨材料。” 喻卿舟的指尖在“人骨”二字上加重了无形的力度,“更令人心惊的是,此人用以支付的部分代价,并非金银,竟是几件做工精细的人骨乐器,以及……” 他扬起手中的乐谱,纸张在烛光下显得脆弱而神秘:“这张乐谱。” 喻卿舟的声音道,“这与我们在犯罪现场所发现的三段乐谱分毫不差。无论谱线的走势,音符的标记,都完全吻合!” 他的眼神变得有些凝重,一字一句地说道;“因此,我们有充分的理由推断——这张来自‘骨肆’、由神秘买家留下的乐谱,与我们案发现场凶手刻意遗留在骨器上的乐谱,系出同源。它极有可能就是那个犯下连环血案的不明凶徒,故意留下的……又一件指向其身份的证物,或者说,是其狂妄的挑战书。” 议事厅内陷入一片死寂。烛火猛地跳动了一下,光影剧烈地摇晃,映照着每个人脸上凝重、沉思交织的复杂神情。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噼啪作响,敲打着屋顶,也敲打在众人紧绷的心弦上。那张摊开的乐谱静静地躺在案几上,泛黄的纸页上那些诡异的符号,在昏黄的光线下仿佛活了过来,无声地诉说着血腥的秘密和未解的杀机。空气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肩头,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烛芯燃烧的哔剥声,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格外清晰。 众人的目光死死锁在那张乐谱上,深邃的眼眸中风暴正在凝聚。幽灵般的司徒令,“鬼手”的技艺,妙音宗遗留的秘宝,黑市人骨交易的线索,以及这张串联起所有血腥现场的、充满不祥意味的乐谱……碎片正在黑暗中艰难地拼凑,指向一个更加黑暗的核心。 “清愿,”亓官沂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比方才柔和了半分,目光扫过他沾湿的衣袍,“你与盛宁先去更衣,莫要着了寒气。此间事,容后再议。” 这句看似寻常的命令,落在有心人耳中,已是此刻他能给予的最直接的关切。喻卿舟对上他的视线,眼底那抹不易察觉的倦意似乎化开了一些,轻轻颔首,算是应下。 典簿令是天宪司专门掌管各类资料、户籍、卷宗的官员,禇玄度的表字是守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枯骨鸣冤案【四】 第10章 枯骨鸣冤案【五】 “这张乐谱…” 禇玄度凝神屏息,指尖轻轻抚过泛黄的纸页边缘,眉头深锁如刻,目光仿佛要穿透那些奇异的音符,“我定然在何处见过。” 他沉声低语,带着一种陷入遥远记忆的困惑,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是了!” 他猛地抬眼,眸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就在查阅司徒铭卷宗之时!他的档案与他亡父的并排存放。这张乐谱,” 他再次指向那薄薄的纸页,语气笃定,“它就夹在阙都扶桑县郑家那桩惨烈灭门案的卷宗深处,是妙音宗遗落在那片血海中的唯一凭证。此谱…”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凝重,“其音律排布诡异,非比寻常,我绝不可能记错。” “妙音宗?” 沈崎眉峰微挑,锐利的目光从乐谱移向禇玄度,眼底的疑惑如涟漪般扩散开来,瞬间取代了之前的沉静。他修长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一点,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守静,此事非同小可。即刻着手,务必彻查清楚当年妙音宗那十一名弟子的行踪下落,无论天涯海角,一个都不可遗漏!” “遵命!” 禇玄度闻令,没有丝毫迟疑,当即抱拳一礼,旋即利落地转身,袍袖带起一阵微风,步履迅捷而沉稳地消失在门外长廊的阴影之中。 室内短暂的寂静被一阵轻微却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一名身着谒引司制服的年轻吏员垂首趋步而入,在距几位大人数步之遥处恭敬站定,双手交叠于身前,微微躬身,声音清晰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禀亓官大人、沈大人、赵大人,天宪司正门外现有一垂髫孩童,口口声声言说知晓…知晓此案内情细节,执意求见诸位大人。” “哦?” 亓官沂搁下手中的茶盏,杯底与桌面发出一声轻响。他抬起眼,深邃的目光直视着谒引司,眉宇间透出审视与不解,缓缓道:“此案牵连甚广,干系重大,所有消息皆已严密封锁,从未对外泄露分毫…” 他顿了顿,指尖在案上无意识地划着,“这孩童…怎会知晓?又怎会寻到此地?” 谒引司的头垂得更低了些,脸上显露出十足的无奈,声音也低了几分:“回大人,属下…属下确实不明其故。只是那孩童年纪虽小,性子却极为执拗倔强,任凭如何劝说驱赶,只是咬定一句话…” 天宪司深处,证安堂。 一踏入这间堂室,孩童那带着稚气却异常执拗的声音便仿佛仍在空气中回荡,清晰地敲打着三人的耳膜:“‘若大人们不肯见我,我便日日来此门前守着,直到见到为止!’” 堂内光线略显晦暗,只有高处的小窗透入几缕天光,映照着空气中浮动的微尘。中央,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小身影正局促不安地等待着。他浑身上下脏污不堪,仿佛刚从泥地里滚过,穿着一身破烂得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旧衣。那衣服显然不属于他,宽大得离谱,粗糙的布料像麻袋般松松垮垮地罩在他瘦骨嶙峋的身体上,袖口和裤脚都卷了好几道,却依然拖沓,衬得他愈发单薄寒酸,宛如一只被遗弃在风雨中的雏鸟。 “你们……便是查那案子的大人吗?”见那三位气势迫人的身影朝自己走来,小孩猛地抬起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又强自镇定地问道。 “不错。”沈崎的声音低沉而直接,带着审视的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孩童身上,开门见山,“是你自己来的,还是有人指使你来的?”一个六七岁、衣衫褴褛的稚童,能知晓天宪司这等国之重器所掌的机密重案?其可能性微乎其微。沈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仔细捕捉着孩童的每一丝反应:那双沾满泥污的小手无措地紧攥着衣角,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稚嫩的脸庞上,眼神里交织着明显的慌乱、不安和一丝强撑的勇气,全然不具备独自策划并精准找到此地所需的魄力与深沉心智。幕后必有推手。 “是……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小孩似乎被沈崎的气势慑住,下意识地垂下头,盯着自己那双破旧露趾的布鞋,声音细若蚊呐,“穿……穿着黑衣服,从头到脚都蒙得严严实实的,看不清脸……他、他给了我娘二两银子……” 提到银子,他瑟缩了一下,仿佛那是某种沉重的负担,“他让我来天宪司,给这里的大人们传话,说要找……找审查周正清案的人……” “他只告诉了你周正清这个名字?”赵鸣筝上前一步,她的声音温和而清晰,带着女性特有的亲和力,瞬间缓和了孩童紧绷的神经。小孩抬起头,望向这位语气和缓的人,神情明显放松了一些,紧攥的拳头也微微松开。 “嗯,”小孩用力地点点头,回忆道,“他还说了其他两个名字,叽里咕噜的……太快了,我没记住……后来我再问他,他就摆摆手,说不重要,记住一个周正清就行了。”他努力模仿着那黑衣人当时的动作和语气。 “他还让你做什么呢?”赵鸣筝继续轻声引导,蹲下身来,尽量与孩童平视,目光温和而专注。 “他……他还让我给你们一张纸条……”小孩像是忽然想起最重要的任务,慌忙将一直紧紧攥在左手心、几乎被汗水浸透的一小团纸递向赵鸣筝。那纸条被捏得皱巴巴、湿漉漉的,边缘都有些破损。“他凶巴巴地说……不许我看……” 赵鸣筝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团潮湿发软的纸。她纤细的手指带着一种职业性的谨慎,慢慢将其在掌心摊开、抚平。粗糙的草纸上,墨迹有些晕染,但仍能清晰地辨认出几行潦草却指向明确的字迹: 扶桑县西驿道,过废马驿遗址东行百二十步,歪脖老柳树北第三户。 一个位于荒郊野外的具体地址!赵鸣筝的目光瞬间变得凝重。她抬起头,与沈崎、亓官沂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这地址的出现,瞬间将孩童的“传话”从模糊的线索变成了具体的行动目标。 “还……还有……”小孩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完成使命般的急切。他伸出另一只一直藏在身后、紧握着的小手,摊开掌心。里面是一个用泛黄的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只有成人拇指指节大小的扁平物件。油纸被细麻绳仔细地捆扎着,显然被保护得很好。小孩将它递向赵鸣筝,“他让我把这个……也交给你们……” 赵鸣筝接过那微沉的小包裹,指尖能感受到油纸的滑腻和里面物件的坚硬轮廓。她轻轻解开细绳,剥开层层油纸。当最后一层被揭开时,堂内仿佛连空气都凝滞了一瞬。 躺在油纸中央的,赫然是一枚打磨得异常光滑、色泽惨白中透着陈旧暗黄的——人骨制成的哨子。那骨哨造型古朴,带着一种原始而诡异的美感,一端钻有小孔,显然是吹奏之用。它静静地躺在赵鸣筝白皙的掌心,散发着一种无声的寒意,与孩童那懵懂而略带恐惧的眼神形成了令人心悸的对比。证安堂内,弥漫的血腥卷宗气息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浓重,那枚小小的骨哨,仿佛一个来自幽冥的冰冷烙印。 寒气在谒引司森严的回廊里凝滞不去,仿佛连空气都带着铁锈与陈旧卷宗的沉重味道。褚玄度步履匆匆,怀中那叠泛黄卷宗几乎要遮挡住他的视线,纸张边缘因年深日久而卷曲、破损,散发出尘封的气息。他的呼吸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与凝重,打破了司衙深处的沉寂:“大人,妙音宗当年的卷宗里,白纸黑字写着十二名弟子‘先后伏法,尽数处决’。然而……”他略作停顿,将怀中沉重的档案小心地放在喻卿舟面前那张宽大的、刻着复杂纹路的紫檀木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属下反复核查当年的人事变动,发现一个被刻意模糊的缝隙——就在新任仵作上任履新,也正是苏清绝冤案得以平反的关键当口,卷宗记录中竟还有一位弟子,并未真正踏上黄泉路。” 案头的烛火被褚玄度带起的风扰动,光影在喻卿舟沉静如水的面容上跳跃。他正一丝不苟地整理着身上衣袍,修长的手指抚平最后一丝褶皱,动作沉稳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闻言,他抬眸,深邃的目光如实质般落在褚玄度脸上,等待下文。 褚玄度深吸一口气,指尖精准地点在翻开卷宗里一个被墨迹半掩的名字上:“是柳无音。那个名字,当年被悄然划去,却又在角落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更关键的是,”他加重了语气,从怀中另一侧取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正是沈崎之前交给他的,“沈大人转交的那个地址,属下已查明。那地方在扶桑县最荒僻的角落,是一处废弃了不知多少年的老宅,院墙倾颓,荒草蔓生,早已是蛇鼠之窟。但就在三个月前,这块无人问津的废地,忽然有了新主。”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屋内众人,一字一句道:“买下它的人,正是柳无音。” 喻卿舟微微颔首,目光锐利:“柳无音……当年侥幸脱身,如今又在这微妙时刻现身,还偏偏选中了那个地方……”他沉吟着,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疑云,“我始终觉得,这案子,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对劲’。每一步看似清晰,背后却总像是蒙着一层厚重的迷雾。” “大人,马车已在角门备妥,随时可以出发。”一名身着谒引司制式劲装的谒引司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边,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角落里,赵鸣闻言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庆幸,甚至带着点慵懒的笑意。她晃了晃手中的腰牌,玉在烛光下反射出幽冷的光泽:“还好我是骨酎尉,不必跟着你们风里来雨里去地跑外勤。这雨天,阙都的雨能让人轻易染上风寒……”她摇摇头,后半句话化作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哼,仿佛已经感受到那料峭的寒风和扑面的灰尘。 车轮碾过结着薄霜的官道,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一路颠簸着驶向阙都以东的扶桑县。越是接近目的地,道路便越是崎岖狭窄,两旁的景色也从繁华市井逐渐褪为萧瑟的田野,最终被荒芜的山林所取代。凛冽的寒风毫无遮挡地灌入车厢,带着深冬山野特有的、混杂着枯草和泥土的凛冽气息。 扶桑县某处人迹罕至的山坳里,几间歪斜破败的土屋散落在枯黄的荒草丛中,如同被遗忘的岁月残骸。江懿郗的指节因寒冷而微微泛白。他目光沉沉地望向远处村民所指的那棵标志性的歪脖子老树——虬枝盘结,枯叶凋零,在灰蒙蒙的天幕下投下狰狞扭曲的剪影。那棵树仿佛承载着难以言说的痛苦记忆,无声地诉说着过往。“柳无音选择在此地购屋,绝非偶然。”江懿郗的声音被寒风吹得有些发飘,却字字清晰,“此地偏僻荒凉,足以掩人耳目。更重要的是……这里,恐怕就是当年妙音宗那些弟子遭受非人折磨的旧地!司徒铭的父亲,正是当年构陷妙音宗、导致惨案发生的关键人物。柳无音蛰伏多年,此刻现身于此,还恰好与司徒铭遇害案交织……这绝非巧合。说不定,司徒铭也是被他精心算计,引入这复仇陷阱的棋子。” 喻卿舟率先踏下马车,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他。他环视着这片荒凉死寂的土地,眉头紧锁。“不一定。”他否定了江懿郗的推论,声音冷静而审慎,“如果柳无音处心积虑要陷害司徒铭,他何必多此一举,让那个懵懂孩童前往戒备森严的天宪司传话?这无异于自曝行踪,将他苦心隐藏多年的位置拱手送到我们眼前。风险太大,收益却模糊不清。我始终有种感觉……”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间孤零零的老屋,“柳无音,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从暗处拽到了这起案子下。这起案子,他或许并非执棋者,而是……一枚被更深沉的‘不明嫌犯’巧妙利用、甚至被迫卷入风暴中心的棋子。” “之前我们综合所有线索,对这位‘不明嫌犯’的侧写指向非常明确,”沈崎接口道,他习惯性地摩挲着腰间佩刀的刀柄,指腹感受着冰冷的金属纹路,“此人极度傲慢,视人命如草芥,更有着近乎病态的表现欲和掌控欲。他将犯罪视作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每一个细节,包括受害者、现场布置、甚至留给我们的所谓‘线索’,都是他剧本的一部分,用以展示他的‘杰作’和挑衅权威。那个孩子送来的地址……”沈崎的目光也投向那间破屋,眼神如刀,“焉知不是他故意抛出的‘道具’?是他庞大‘表演’中不可或缺的一环,旨在引导我们走向他预设的方向,欣赏他布下的迷局?” 一直沉默观察着环境的亓官沂,此刻也加入了讨论。他声音带着沉稳:“沈大人所言极是。侧写指向的傲慢与表现欲特征,与柳无音的行为模式有契合之处。然而,一个关键点在于——年龄。”他摊开随身携带的简易卷宗,“柳无音,当年妙音宗惨案发生时已是而立之年,如今算来,已逾五十有一。这与我们通常对连环凶犯或极端复仇者‘年富力强’的刻板印象,以及侧写中隐含的‘行动力极强’的倾向,存在一定的……偏差。” 沈崎刚想开口解释年龄在犯罪侧写中的复杂性并非绝对障碍,喻卿舟已微微颔首,深邃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破败的景象,看到了更深处的东西:“年龄,恰恰是所有侧写要素中最难精准勾勒的部分。‘通常’不代表‘必然’。五十一岁,对于一个心中埋藏着数十年深仇大恨、身体或许因特殊经历——比如当年的折磨——而强健于常人、且谋划隐忍多年的人来说,绝非不可逾越的障碍。仇恨与执念催生的力量,有时能超越生理的极限。更何况……”他话锋一转,带着一丝冰冷的锐利,“侧写描绘的是‘行为模式’和‘心理特征’,而非单纯的年龄数字。一个老谋深算、心思缜密、将复仇视为毕生艺术的五旬之人,其展现出的傲慢与控制欲,或许比一个莽撞的年轻人更为可怕,更为……滴水不漏。” 众人的目光最终都聚焦在那间柳无音购下的老屋上。它孤零零地矗立在荒草丛生的坡地上,像一个被时光遗忘的、行将就木的老人。木制的墙壁饱经风霜雨雪的侵蚀,早已失去了原本的颜色,呈现出一种朽败的灰黑色。木材表面沟壑纵横,深深刻满了岁月的痕迹,一道道皲裂的缝隙如同老人脸上深刻的皱纹,诉说着无言的沧桑与痛苦。生命力顽强的野花杂草从这些缝隙里、从腐朽的窗棂间、甚至从微微倾斜的屋顶瓦片下钻出,在寒冬中顽强地伸展着枯黄的茎叶,为这死寂的废墟增添了一抹诡异的生机。一只皮毛肮脏、瘦骨嶙峋的野猫原本蜷缩在倾倒的门框旁,被突然出现的人群惊动,“喵呜”一声凄厉的尖叫,带着极度的惊恐,如同离弦之箭般窜入旁边更深的枯草丛中,瞬间消失不见。整座屋子在寒风中发出细微却令人心悸的“吱呀”呻吟,仿佛随时都会在下一阵更猛烈的风中彻底散架,化为一堆朽木烂瓦。它像一个沉默的证人,又像一个巨大的伤口,无声地展示着它所承受的无数打击与漫长岁月的无情碾压。 喻卿舟率先迈步,踩过门槛处厚厚的积尘和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一股混合着浓重霉味、陈年灰尘、木头腐朽气息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淡淡的陈旧血腥味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令人呼吸一窒。屋内的景象,比从外面看起来更加触目惊心,更加……狼藉。 光线从破损的窗户和屋顶的漏洞艰难地透进来,在弥漫的灰尘中形成一道道惨白的光柱,勉强照亮了室内的混乱。地面上几乎没有下脚之处,散落着厚厚一层各种各样的纸张。喻卿舟俯身,修长的手指捻起脚边一张相对完整的图纸。纸张粗糙,边缘磨损,上面用细密的线条勾勒出一处房间的布局,旁边还有细小的标注——“周正清书房·西侧结构详图”。他目光扫过周围,更多的图纸映入眼帘:有的是精巧复杂的机关结构分解图,线条繁复精密;有的是某处高门府邸的详细设计图,标注着亭台楼阁、回廊水榭;还有一些似乎是某种乐器部件的设计草图,上面布满了修改的痕迹和演算的数字。这些图纸杂乱无章地铺满了地面,像一片被飓风席卷过的知识坟场。 屋内唯一还算完整的家具,是一张布满划痕和污渍的旧木桌。桌上摆放着一个粗瓷茶杯,杯中的茶水早已干涸凝固,只在杯底和杯壁上留下深褐色的污渍圈。茶杯旁边,散乱地堆放着一些打磨乐器专用的工具:形状各异、大小不一的锉刀、砂纸、刻刀、小锤,金属部分大多带着使用过的磨损痕迹和难以清除的污垢。然而,最引人注目、也最令人心头一沉的,是静静躺在工具旁边的两块骨头——苍白、干燥,带着一种非自然的质感。从形态上可以清晰辨认出,那是属于人类前臂的尺骨和桡骨。它们被随意地搁置在桌面上,如同两件未完成的、冰冷的“材料”,与那些用于创造美妙乐器的工具形成了刺眼而诡异的对比,无声地诉说着这间破屋主人心中那扭曲而黑暗的执念。 谒(yè)引司主要就是负责报案的人,送罪犯去监狱,送官员去犯罪现场,联系受害者家属,一类打杂的事情,官职正六品[红心][红心](虽然我觉得官职过高了一点,但毕竟是天宪司) 证安堂就是报案人、证人、还有其他来临时天宪司办事的人临时待的地方(我不行了取名字太痛苦了[爆哭][爆哭]) 写到一半才发现清愿和盛宁还没出场[托腮][托腮]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枯骨鸣冤案【五】 第11章 枯骨鸣冤案【六】 “柳无音离开这里有一段时日了。”喻卿舟望着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茶,声音低沉,像是在自语,又像是在对身后的人说。茶杯是普通的粗陶,边缘有一处小缺口,残留的茶汤泛着淡黄,映出他片刻出神的眉眼。 亓官沂并未回头,只朝身后肃立的谒引司们抬了抬手,声线清冷而不容置疑:“将现场的图纸全部带回天宪司归档,封锁这座屋子,未结案之前,任何人不得入内。” “是。”几名谒引司齐声应答,动作利落地分头行事,有人小心卷起铺在桌面的草图,有人取出封条走向门窗,整间屋子顿时陷入一种紧绷而有序的寂静之中。 恰在此时,一位村民慢步从屋外土路上走过。他约莫四十上下,衣衫被汗水浸得深一块浅一块地贴在身上,衣脚还沾着泥点,像是刚忙完田里的活计,正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回走。听到屋内动静,他忍不住停下脚步,抻着脖子朝里好奇张望,眼神里掺着几分乡野人特有的怯生与打量。 沈崎见状快步走出,唇边衔着一抹温和的笑意,朝那村民有礼地一颔首,开口道:“这位大哥,打扰了。可否向您打听一下——您可曾见过这间屋子的主人?” 村民被这突然的问候惊得略缩了一下,目光慌忙在沈崎清俊的脸上转了几转,见他衣着体面、气度不凡,不由更加拘谨,搓了搓粗糙的手掌问道:“您……您是?” “天宪司查案。”沈崎语气依旧平和,抬手取出腰侧悬着的那枚玉色温润的折桂令,朝对方稍示,“不必紧张,只是循例问几句话。” 村民一瞧那“折桂令”,脸上局促的神情顿时缓和了许多,转而浮现出由衷的敬畏之色,连背脊都不自觉挺直了些:“原来真是天宪司的大人!哎哟,小民有眼不识泰山……您请问,可不敢耽误正事!” 他咽了口唾沫,认真回想起来:“这老屋空了得有二三十年喽,直到三个月前,才听说有人买下了它。不过那位新主人……实在是神出鬼没,白日里从不见人影,夜里灯也亮得晚,大伙儿都没怎么见过他,就觉得怪神秘的。” 沈崎顺势追问:“既然如此,您可曾留意过他有何外貌特征?哪怕只是远远瞥见过一眼?” 村民蹙眉努力思索,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实在是说不上来……他总裹着深色袍子,偶尔出现也都低着头,看不真切。”他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什么,抬手向隔壁一指:“不过住西边那家的陈婆婆应该见过!她为人热络,谁家有事都去帮忙。听说这屋终于有人住了,她还特地蒸了一笼枣糕上门去拜访来着。大人您不如去问问她?” 沈崎循着他所指看了一眼隔壁那座略显低矮但收拾得整洁的瓦屋,随即收回视线,朝村民郑重一揖:“多谢您告知,帮了大忙。” 村民受宠若惊地连连摆手,黝黑的脸上绽开朴实的笑容:“大人太客气了!能帮上天宪司是小民的福分。还请大人们一定尽早抓住凶徒,也好让咱们乡里能安心呐!” “是天宪司查案的大人们啊。”老媪一见江懿郗与沈崎二人,顿时眼中漾开热切的光亮,连忙用布巾擦了擦手,殷勤地引他们入内,又是端茶又是倒水,动作利落却不失分寸。她一边张罗,一边忍不住用那双历经风霜却仍清亮的目光悄悄打量这两位气度非凡的年轻人,语气里是按捺不住的好奇与荣幸:“两位大人亲自前来,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这老婆子帮忙的吗?但凡我知道的,一定都说出来!” 江懿郗并未推辞,接过那杯粗瓷碗里的热茶,指尖感受到微烫的温度。她低头轻轻抿了一口,才抬眼温和地问道:“老人家,我们前来,主要是想向您打听一下——您可曾见过隔壁那座老屋现今的住户?” 老媪闻言,稍稍收敛了笑容,陷入短暂的思索。她抬手理了理鬓边散落的灰白头发,片刻后才开口:“见过的,见过的。听说他终于搬进来了,我还特意蒸了一笼热乎乎的枣糕上门去拜访哩!远亲不如近邻,这邻里之间的关系,总得热络些才好过日子,您说是吧?”她话语顿了顿,像是回忆起什么特别的画面,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些不可思议: “不过啊……那位先生可真真是奇怪得很!我进去送糕饼的时候,一眼就瞧见他那屋里头……唉,怎么说呢,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简直不像个过日子的地方。桌上竟只摆着一只茶杯——您瞧瞧,就只一只茶杯,这要是来了客人,可怎么招待啊?”她指了指江懿郗手中捧着的茶碗,继续道:“这还不算,满地摊开的都是各种画满了线的图纸,密密麻麻的,我也看不太懂,只觉得那纸张堆得乱七八糟,东一摞西一摊,那屋里,简直……简直比猪窝还要乱呐!真不知道他是怎么住得下去的。” “那人外貌上有什么特点吗?”沈崎继续问道。 她努力地回想那人的样貌,眉头轻轻蹙起:“他个子倒是和您差不多高,”她看向江懿郗,用手比划了一下,“模样嘛……普普通通,说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真是对不住啊两位大人,”老媪说到这里,脸上露出几分真实的歉意,双手有些无措地在衣服上擦了擦,“我这年纪大了,眼睛也不好,实在是记不清他具体长什么样子了……” 江懿郗放下茶碗,唇角扬起一抹安抚的弧度,声音轻柔却坚定:“没关系。您提供的这些信息已经非常宝贵了,帮了我们很大的忙。真心感谢您。” 老媪听她这样说,顿时放松下来,脸上重现先前朴实的笑容,连连摆手道:“大人您这话可就见外啦!能帮得上天宪司的忙,是我这老婆子的荣幸才对!” 天宪司。 谒引司们办事素来讲究效率,不过半日功夫,从柳无音屋内起获的所有图纸已被分门别类,铺陈在特制的宽大长案之上。留下的赵鸣筝与禇玄度埋首于这片纸海之中,空气中弥漫着陈旧墨迹与微尘的气息。 “先从周正清案的关联图纸开始梳理吧……”赵鸣筝望着眼前堆积如山的各类草图、机括详图和注释小字,不禁揉了揉眉心,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的惊叹,“设计并实施这三起案子,所需的心力与时间……少说,也得要十年以上的潜心谋划与准备。” 禇玄度拿着一张宣纸走来,面色凝重:“更令人心惊的是,柳无音此人当真如同一个幽灵。根据初步核查,这二十一年来,他竟一直蛰伏在阙都边缘的一个小村庄里。所幸尚未远离阙都地界,但地处偏远,即便是快马加鞭往返,也需足足三个时辰……” “谒引司,”禇玄度转头叫住一名正送来另一摞图纸的年轻谒引司,将写有地址的纸条递过去,“立刻将此地址转交负责此案的宆法官,让他们即刻启程前往该处,详查一切痕迹,不得有误。” “是!”谒引司双手接过纸条,领命快步离去。 赵鸣筝拿起周正清书房窗棂机关图:“难怪我们会在现场发现空心铜管……柳无音在窗框隐秘处凿出细小滑轨,内嵌一根空心铜管,管口对准书桌方向,管内预先放置一小截冰针,并用极少量蠟封管口外侧掩饰。” “还有判官笔机关……”禇玄度指着另一张结构图道,“柳无音在书桌正上方房梁,安装了一套机括。核心是一个强力弩机,上弦蓄力。将周正清惯用的一对精钢判官笔中的一支固定在此机括上,笔尖朝下,对准太师椅位置。触发栓用极细、近乎透明的筋弦连接至窗框隐蔽处。” “还有声匣。”赵鸣筝又抽出一张绘有奇异共鸣腔结构的图纸,“他将特制声匣——能发出瞬间尖锐裂金之音——藏在书桌下方,其触发线,筋弦与窗框的触发栓巧妙连接。他精心制作臂骨短笛,笛身孔位暗藏极小钩槽,使其在强力插入时能卡住声匣的特定开关。” “这样的话,”禇玄度低头凝视图纸,沉吟道,道:“周正清深夜独坐书房读书,门窗紧闭。周正清书房里通了火地,室内温度上升,窗棂缝隙铜管口蠟封微融。透过铜管,管内冰针会融化或移位。冰针融化或移位导致连接窗框触发栓的筋弦松动。两处触发栓瞬间释放。” “判官笔机括触发,强簧释放,精钢判官笔如闪电般垂直射下,瞬间由下颚贯穿周正清头颅,将其钉死在太师椅上。”赵鸣筝接口道,“强簧驱动小型构件撞击紧绷筋弦,在特制小型共鸣腔内爆发极其短暂,约半息,但无比尖锐刺耳、蕴含特定高频能量的 “裂金之音”。骨笛在声匣激发瞬间,被微型联动杠杆猛地塞入周正清因剧痛或本能反应张大的口中,深度插入咽喉!骨笛底部恰好卡入声匣出口的凹槽。” “这样,强声波通过骨笛作为共鸣腔进一步聚焦、放大,在周正清脆弱的口腔、咽喉腔内剧烈震荡,造成严重撕裂与骨裂。判官笔刺杀同步完成。”禇玄度感叹,“当真是完美的机关杀人,守卫听到的“笛鸣”实为声匣发出的尖啸,骨笛塞入口腔后反而抑制了部分声音向外传播,故短暂即逝。机关自毁,只留下骨笛、笔和窗缝蜡痕。” “若没有这些图纸,”赵鸣筝感叹道,“这杀人手法看起来确实匪夷所思。柳无音当真是百年难遇的天才啊。” “第二起,朱四海案,”禇玄度道,“他改造了龙首石雕出水口:将龙口内部改造成一个隐蔽的石窦,内置特制声匣和一套精巧的水压触发机关。出水口内壁打磨光滑,预设微小卡槽。” “他布置了溺毙机关。在温泉池靠近龙首的地面,设置了一套利用水流和重力的机括。核心是一个强韧的活套索和一个强力弹簧或平衡重锤装置。活套索巧妙地隐藏在龙首下方池沿的石缝中,其松开和收紧的触发装置通过细杆或筋弦与水压机关联动。”赵鸣筝道。 “柳无音用数块盆骨拼接打磨成怪异骨埙。埙的重量、底部形状经过精密计算,恰好能压入龙首内部石窦的触发凹槽。同时他还准备极其锋利的薄刃工具用于瞬间挖心。”禇玄度道。 “泡温泉时,朱四海将头靠在龙首石雕出水口附近,这是泡温泉常见姿势。 水流持续冲击或水位变化,都会激活龙首石窦内的水压触发机关。水压机关瞬间启动。”赵鸣筝分析道。“活套索机括弹簧释放,活套索猛地收紧,套住朱四海脖颈,将其头颅死死拽入并卡在狭窄的龙首出水口里,巨大的力量导致颈椎可能瞬间断裂或窒息。水压同时推开声匣的防水阀,内部强簧激发紧绷筋弦,在石窦的共鸣腔内爆发低沉、穿透力极强、蕴含特定低频能量的 “厉鬼之泣”,持续约十息。超强的低频音波通过骨质的龙首和池水定向传导,近距离冲击朱四海头部,震破其双耳耳膜,并对颅内、内脏造成剧烈震荡伤害。此种情况下,柳无音取出朱四海的心脏只需须臾。” “骨埙由一个联动的小型机关从石窦内弹出,精准地压在朱四海被瞬间剜出的心脏上!此时,声匣的强音仍在持续。护卫听到的“埙声”即为致命的低频音波爆鸣,其强度引起空气震动和心理不适。”禇玄度道,“机关作用完毕,留下骨埙、心脏和石雕内的蜡痕、刮痕。” “其实我最好奇的是薛冕之案。”赵鸣筝拿起另一张图纸,“柳无音是如何在喧闹之市作案的。” “柳无音在车厢内壁夹层或装饰板后布设“绞杀网”机关:核心是十几根超强韧、预先拉伸至极限的筋弦绞索,每根绞索一端固定在内壁隐蔽的强力弹簧上,绞索本身则通过车厢内壁预设的、极其隐蔽的滑轨穿行。所有绞索的游离端汇聚连接在一个中央触发枢纽装置上。”禇玄度道。 “他布置触发枢纽和声匣:中央触发枢纽是一个极其精巧的压力感应机括,藏在座椅扶手下方,形成微型“琴座”。特制声匣也隐藏在车厢结构内,其触发线与中央枢纽联动。触发枢纽本身设计得如同一个微型七弦琴的基座。”赵鸣筝道,“他制作骨琴触发器:精心打磨雕刻成微型七弦琴状。琴底部有极其微小的凸起,使其能精确嵌入中央枢纽上的凹槽。” “柳无音了解薛冕之,知道他看到精致的物品就会想占为己有。”禇玄度道,“马车行驶在闹市中,薛冕之注意到放在车厢座位上的微型骨琴,伸手拿起骨琴查看把玩。骨琴底部凸起感应区,会触发枢纽机括。” “枢纽瞬间释放,所有固定绞索的强簧或扭力机构同时爆发,十几根紧绷的筋弦以肉眼难辨的速度从车厢各个方向——壁板、座椅下、顶棚边缘——的滑轨或孔洞中呼啸弹出。筋弦如同锋利的钢丝,瞬间缠绕薛蟠脖颈、手臂、躯干、腿部,并在巨大的力道下深深勒入皮肉骨骼,几乎将其分尸!同时将其扭曲的身体固定在车厢壁上。”赵鸣筝道,“枢纽触发瞬间,联动装置激发声匣。强簧驱动硬物高速刮过紧绷筋弦,在狭窄车厢内爆发极其短促,不足半息、尖锐到极致的 “裂帛碎玉之音”。这声音蕴含复杂的高频能量,使马车外的人感到心悸,恶心。” “筋弦绞杀与刺耳音爆同步完成。骨琴在触发枢纽后,车夫与护卫只听到一声极其刺耳的短促怪响,也就是声匣的尖啸,目击者亦然。机关耗尽能量,留下嵌入尸体的筋弦、骨琴、内壁划痕——筋弦收回滑轨的痕迹和死者指甲缝里的金属碎屑,是触发枢纽内精密部件的碎片。”禇玄度道。 “这种手法融合了顶级的机关术、对声音的深刻理解、解剖知识以及冷酷的算计,创造出穿透绝对安全环境、乐器自鸣杀人的恐怖效果。”禇玄度总结道,“但,这种手法,绝对是我见过最‘完美’的作案手法。” 术语看这里哦[加油][加油][红心][红心][红心] 机括:利用物理原理设计出的、无需人力持续操控就能在一定条件下自动运行的装置或陷阱。 强簧 :特殊锻造、弹性极强的钢片或铜片,蓄力后能瞬间释放巨大能量。 蠟封 (là): 用蜂蜡进行封堵或固定。 冰针:用清水或特殊液体冻结成的细小冰柱。 石窦:石头上的孔洞或通道。 共鸣腔 :特定形状(如空腔、管状)能放大、聚集、改变声音的结构。 声匣 :不明嫌犯(目前先保密[害羞][害羞])特制的、能瞬间发出强大且特定声音的机关盒子,内部结构复杂(含强簧、筋弦、小型共鸣腔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枯骨鸣冤案【六】 第12章 枯骨鸣冤案【七】 “报告大人。褚大人已将柳无音的下落查明,特命属下前来通报。褚大人再三嘱咐,因目的地路途遥远,务请诸位大人即刻启程,快马加鞭,以免延误时机。”前来传信的谒引司躬身禀报,语气恭谨而利落,“马车已备妥在外,这是地址。”他双手呈上一张素宣。 宣纸上是一行褚玄度亲笔所书的字迹,笔法规整、端正凝重,一如他为人处世的风格: 栖雁陂,陂下,槐公井台旁第三户。 四人对视一眼,并未多言,旋即起身出门。车马早已候在门外,青帷绸帘,楠木车厢,虽外观朴素,内设却极为考究,软垫凭几、暖炉茶具一应俱全,显然是天宪司一贯周到作风的体现。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清脆而持续,车厢内一时无人说话,唯闻马蹄声节奏分明地敲在暮色渐起的官道上。喻卿舟微微颔首,目光仍落在手中的卷宗副本上,沉吟片刻后开口道:“我还是认为,柳无音与本案的关联未必如表面上所见那般直接。”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妙音宗一案的卷宗记载得十分明确:当年涉案的一十二名乐师,尽数被囚于水牢之中,受尽酷刑折磨。经历如此非人遭遇之人,身心俱损,恐怕很难再修养出令权贵信任的儒雅气度——尤其是周、朱、薛之流,他们生性多疑、眼光毒辣,绝非易与之辈。” 他所提及的“周朱薛”,正是本案牵涉最深的三大世家代表,也是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这些人手握权柄,却也如履薄冰,对身边之人极其警惕,一个历经酷刑而残存下来的乐师,要想获得他们的信任,几乎难于登天。 车厢另一侧,亓官沂轻轻整理了一下衣袖,接口道:“此案盘根错节,疑点甚多,清愿所说确有道理。”他目光沉静,语气平稳,“但扶桑县的那处宅邸,确确实实是用柳无音的户籍与名帖购置的。不论他是否清白、是否为人利用,他都是目前我们所能抓住的、最接近真相的一条线索。找到他,许多谜团或可迎刃而解。” “的确如此,”此时,坐在窗边的江懿郗终于开口。他一直望着窗外,目光掠过不断后退的街景、田野与远山,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只是以那名幕后之人的谨慎和狡猾,既能将数大世家玩弄于股掌,又能在朝堂与江湖之间藏匿得如此之深……他怎会如此轻易就让我们找到柳无音?” 他这句话,仿佛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顿时在车厢中激起一片无形的涟漪。三人再度陷入沉默,空气中弥漫起一种紧绷的预感。似乎每一步推进,都像走在他人早已布好的棋局之上。 窗外,景色不断流转。马车已驶离繁华的城区,官道两侧的屋舍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冬末初春的田野。远山如黛,暮霭渐合,偶尔可见三两名农人扛着锄头归家,身影在苍茫的暮色中显得模糊而渺小。一片寂静之中,唯闻车轮辘辘,马蹄声声,载着四人奔向那片名为“栖雁陂”的未知之地,也奔向案件迷雾中。 栖雁坡。 天宪司的马车扬起一阵尘土,在栖雁坡衙门前戛然而止。门前守卫见状,急忙入内通传。不过片刻,一位年轻官员快步走出,脸上带着几分匆忙与恭谨,朝刚刚下车的四人躬身行礼。 “几位大人远道而来,不知有何吩咐?”他声音清亮,眼神中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沈崎率先开口,语气沉稳:“我们为柳无音而来。你可知他如今身在何处?” 年轻官员略一思索,随即应答:“回大人,柳无音此前确居于此。他是妙音宗旧徒,自宗门平反后便迁来栖雁坡。不过前几日他旧疾复发,已由几位村民护送外出求医。” 他稍作停顿,又略带迟疑地问道:“恕下官冒昧……大人找他,是为何事?” 江懿郗眉尖微蹙,捕捉到他语气中某种不自然的意味,追问道:“‘他这种人’?此话何解?” 官员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旋即低声解释:“大人有所不知。柳无音当年入狱时左腿已被打断,狱中又受重刑,双手俱废,连持箸进食都极为艰难。”他语气渐低,似有不忍,“前些年一场大病,更是夺去了他的听觉与声音……如今他又聋又哑,形同废人。” 亓官沂面色凝重,向前一步,声音肃然:“你确定——他真是柳无音?” “千真万确!”官员语气肯定,“当年正是下官的师傅亲自将他从狱中接出安置于此。师傅如今仍在衙中任职,大人若需查证,下官可立即请他前来。” 他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大人……柳无音是否牵扯进了什么大案?” 喻卿舟淡淡开口,目光如刃:“一桩要案。他有凶嫌之疑。我们何时能见他?” 年轻官员面露难色,斟酌着词句回道:“按行程,送他就医的村民明日一早应能返回。只是……”他语气迟疑,“请容下官多言一句,若大人怀疑柳无音行凶,恐怕……有所误会。”他继续解释道:“近三个月来,他神智昏沉,时常昏迷不醒。本地郎中束手无策,方才建议外出求医。再说他那双手,早已废毁,莫说执刃行凶,就连握笔书写都难以做到。” 四人闻言,彼此对视一眼,目光皆沉。若这官员所言不虚,柳无音根本不具备作案之能。然而所有线索却分明指向此人。难道真如喻卿舟所推测——柳无音只是幕后真凶抛出的诱饵? 场间一时寂静,只听得风过檐角的微响。 年轻官员见众人沉默不语,小声提议:“诸位大人一路劳顿,不如今夜就在栖雁坡歇下?衙中虽简陋,却备有专供远客暂住的厢房。明日柳无音一到,下官立即禀报。” 沈崎略一沉吟,问道:“此地可有客栈?” 官员面露赧色:“栖雁坡地僻人稀,并无客栈。不过……”他语气吞吐,“衙中客房虽备,却仅得两间。恐需委屈四位大人……” 此话一出,空气再次陷入了一片沉寂。 喻卿舟亓官沂客房内。 自马车驶入官驿那刻起,喻卿舟的状态便明显异于往常。他倚在客房内的梨花木桌边,指尖无意识地抵着太阳穴,长睫低垂,在眼下投出一小片脆弱的阴影。呼吸声比平日重了几分,却偏生要在亓官沂看过来时,强撑着挺直那截清瘦的脊背。那身素来一丝不苟的衣袍领口微微散开,隐约露出线条优美的锁骨,面上浮着不正常的潮红,像是早春的花瓣被无意碾碎,零落在一片苍白的雪地里。 亓官沂正背对着他沏茶。紫砂壶口倾泻出的水柱撞入白瓷杯底,激起氤氲朦胧的雾气,稍稍模糊了他眉眼间惯有的冷静与锐利。“若柳无音不是真凶,”他声音沉稳,却刻意放轻了,仿佛怕惊扰了这满室摇曳的烛光与寂静,“她或许会知道关于真凶的一点消息。这案子,真是愈发曲折了……” 话音落下,却未得到任何回应。 这不寻常的寂静霎时攥紧了亓官沂的心神。喻卿舟虽体弱少言,性情在旁人看来也时常透着疏离,但于案情推理上,总能适时提出精辟见解,或是以指尖轻点卷宗某一处,或是以那双清冷的眸子看他一眼,眼尾或许还藏着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了然笑意,甚至有时还会打趣几句,从未像此刻这般,将他的话语全然晾在半空,得不到半分回响。 一种细微的不安迅速在他心底蔓延开来。他倏然转身。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闷闷地发疼——喻卿舟竟已毫无声息地晕倒在床榻之上。墨色长发凌乱地铺散在锦枕,如同泼洒开的浓墨,衬得他侧倚的那张脸苍白得惊心动魄,唯有双颊那抹病态的红晕仍在跳动的烛火下灼灼燃烧,显出一种近乎残酷的艳丽。他整个人软软地陷在柔软的被衾间,像是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疾风骤雨骤然摧折的玉竹,脆弱得全然卸下了平日那层若即若离、难以触碰的防备。 “清愿!” 亓官沂脸色骤变,一直维持的镇定官威荡然无存,他甚至忘了放下手中尚温的白瓷茶杯,任其跌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一个箭步,他便已跨至榻前,只来得及单膝跪在冰凉的脚踏上,伸手急切地去探喻卿舟的额际。 触手一片滚烫。那热度惊人,甚至有些灼手,烫得他指尖猛地一颤,仿佛连心尖都被这骇人的高温狠狠燎过,泛起细密的疼痛。 天宪司的同僚们都知晓,喻卿舟身子骨弱,是常年与药罐为伍的人,宽大衣袍之下总萦绕着一段清苦微涩的药香。亓官沂对此更是比谁都清楚——他见过他低咳时偏过头去、微微泛红的眼尾,见过他畏寒时即便在初夏也抱着手炉、而指尖却依旧冰凉的情状,却鲜少见他病得如此汹涌猛烈,如此猝不及防,仿佛所有精心维持的体面与强撑的精神,都在回到安全之处的这一刻彻底崩断,露出内里最柔软的脆弱来。 “怎就……不知多爱惜自己些……”一声低叹揉碎了难以掩饰的焦灼与更深沉难言的心疼,亓官沂俯下身,手臂小心地、极其轻柔地穿过喻卿舟汗湿的颈下与微曲的膝弯,欲将人抱起,安置到床榻更舒适稳妥的位置。 似是因这突如其来的挪动惊扰了昏沉的人,喻卿舟浓密的长睫颤了几颤,挣扎着,艰难地掀开一丝细微的缝隙。那双平日里或清冷疏离如寒潭映月、或偶尔含着几分钓人探寻笑意的眸子,此刻浸满了朦胧氤氲的水雾,失焦地映出亓官沂近在咫尺的、写满焦急的面容。烛光在那片水色中破碎,漾开细微的光晕。 “镜臣……”他无意识地吐出两个模糊而滚烫的音节,气息微弱得如同叹息,带着全然不甚清醒的依赖。额角本能地朝那令人安心的、熟悉的热源处蹭去,轻轻抵在亓官沂坚实温热的颈侧皮肤上。那肌肤相触之处,温度高得吓人。 这若有似无、全然依赖的触碰,却似一道细微却强烈的电流,瞬间窜过亓官沂的四肢百骸。他身形陡然僵住,环抱着人的手臂不由得收紧了几分。怀中的身躯轻得令他心惊,隔着几层已然有些潮湿的衣料,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清瘦骨架正因不适而细微地颤抖着,这份全然的信任与依赖更是让他心如鼓擂,某种被精心压抑了许久的情感几乎要破开理智的牢笼,汹涌而出。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翻腾的心绪,动作极尽轻柔地将人妥帖安置回枕衾之间,拉过锦被仔细掩好肩颈,每一分力道都谨慎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稀世珍宝。 “等着,我这就去打些冷水来。”亓官沂的声音低哑得厉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迅速起身,几乎是有些仓促地欲转身离去——仿佛再多停留一瞬,眼底深藏的汹涌情愫便会彻底失控,将他苦苦维持的界限焚烧殆尽。 待亓官沂端着装满清澈井水的铜盆回来时,烛火又短了一截。喻卿舟似是又醒转了些许,眼眸半睁着,长睫被水汽沾湿,黏连成缕,但眼神依旧迷离涣散,没有焦点。 亓官沂将干净柔软的棉布浸入冰凉的水中,透彻的凉意瞬间浸透布料。他拧干帕子,小心折好,想要起身为他敷上。 然而,一丝微弱的力道却勾住了他腰侧下方的衣角。 亓官沂蓦地顿足回首。 喻卿舟并未真正清醒,大抵是烧得糊涂了,只凭着一股深埋于心的脆弱本能。那细白修长、惯于执笔批红、翻阅卷宗的手指,此刻虚虚地攥着那一小片暗色的衣料,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眉头因强烈的不适而紧紧蹙起,淡白失血的唇微微开合,逸出气若游丝、几乎难以辨别的恳求:“…别走。” “别走”二字,轻得如同叹息,宛如世间最纤细柔软的羽毛,却精准无比地撩过亓官沂心尖最柔软、最不设防的那一处,激起惊涛骇浪,瞬间冲垮了所有堤防。 所有坚持的冷静、所有努力维持的距离、所有“为你好”的考量,在这句无意识的本能挽留面前,顿时显得不堪一击,彻底瓦解。他立刻坐回榻边边缘,目光沉沉地、一瞬不瞬地锁着那张病中脆弱得惊人的面容,像是凝望着坠落凡间、需他全力守护的唯一珍宝。 “好,我不走。”他应道,嗓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与极致温柔。他宽大温热的手掌随即覆上,将那只微颤而冰凉的手轻轻合入自己滚烫的掌心,试图用自己近乎灼人的体温去一点点煨热它,“但总得让我给你换块帕子降温,嗯?这样你会舒服些。” 他的语调像是在哄劝,带着前所未有的耐心与呵护。 喻卿舟似乎听懂了,又似乎完全没有,指尖稍稍放松了些许力道,却仍未完全松开那片衣角,仿佛潜意识里仍固执地不愿这令人安心的触感和温度离去。 亓官沂心下软成一池春水,又涩得发疼。他只得就着这个极其贴近又略显别扭的姿势,用空着的另一只手取过旁边铜盆里浸着的另一块干净软巾,略微笨拙地拧得半干,滴滴冰凉的水珠溅落在他自己的衣摆和手背上。他动作极致轻柔地将沁凉的软巾敷在那片光洁却滚烫的额上,指尖不经意间拂过散落的、同样染着热意的发丝,感受到那灼人的热度丝毫未减,他的眉头锁得更紧,几乎拧成一个结。 冰凉的触感似乎终于带来些许慰藉,喻卿舟紧蹙的眉尖几不可察地稍稍舒展了毫厘,发出一声极轻极低的、带着痛苦意味的喟叹,像是疲惫脆弱至极的幼兽终于寻到了一处可靠的庇护之所。他的脸颊无意识地偏向亓官沂所在的一侧,呼吸依旧急促而温热,一阵阵拂过亓官沂近在咫尺的手腕内侧皮肤,带来一阵战栗。 亓官沂就保持着这个俯身靠近的姿势,一动不动,心甘情愿地被那点微弱的力道禁锢在这一方天地。他的目光如同最细致的工笔,细细描摹着近在咫尺的容颜——因病而湿润泛红的眼角,微微颤动着如同折翼蝶翼的睫毛,因高热而干涩起皮的唇瓣。一种强烈而原始的冲动再次猛烈地撞击着他的胸腔,他想替他驱散所有病痛,想将这具身躯紧紧拥入怀中。 但他最终只是更紧地、却又无比克制地握住了那只手。指腹下意识地摩挲着对方微凉的指尖,仿佛这是一种无言的承诺与守护。 但他最终,只是更紧地、却又无比克制地握住了那只微凉的手。指腹下意识地、一遍遍轻柔地摩挲着对方光滑的指尖和手背,仿佛这是一种无言的、郑重的承诺与守护。每一次触碰,都既带着滚烫的渴望,又充满了小心翼翼的珍惜。 他俯下身,极轻极快地将自己的唇,贴了贴那依旧滚烫的额角。触感温热而细腻,带着病气的潮湿,却让他心中涨满难以言喻的怜惜。 待到天明时分,热度退去,喻卿舟便会重新清醒过来。那时,褪去病弱的潮红与汗湿的脆弱,他会再度变回那个清冷自持、仿佛永远洞悉一切却又不染尘埃的喻法官。他会用那双恢复了疏离平静的眸子看人,会在所有场合都显得临危不乱、游刃有余,周身重新筑起那堵看不见、却分明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墙,好像昨夜那场突如其来的病痛,以及病中下意识的依赖与挽留,都不过是一场不足为外人道的幻梦。 而他亓官沂,终究只是那个站在恰当距离外的同僚。昨夜那片刻的肌肤相贴、呼吸交缠,那滚烫体温下毫无防备的脆弱,那声模糊的、带着钩子的“别走”,都将被理智与体面重新封存,沉入彼此心照不宣的沉默里。 一念及此,一种细微却尖锐的酸涩便悄然爬上亓官沂的心头,缓慢地啃噬着。他竟可耻地发现,自己在那份酸涩底下,藏着一丝对天明将至的抗拒。他贪恋着此刻这方寸之间的独占,贪恋着这如玉般的人卸下所有防备后,全然依赖着他的脆弱模样——这份隐秘的、几乎称得上乘人之危的窥探与拥有感,让他觉得自己卑劣不堪,仿佛内心最深处那些不敢宣之于口的非分之想,都在昨夜那无人知晓的亲密接触中,得到了某种餍足,却又因此滋生出更深的、近乎亵渎的负罪感。 他怎敢,怎能对着这样一轮清冷孤高的明月,生出将其揽入怀中、染上自身温度的妄念?那念头本身,似乎就是一种玷污。 烛火偶尔噼啪一声,爆开一朵小小的灯花,室内光线随之轻轻摇曳,好像将两人紧密依偎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模糊了界限,好像交融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夜还很长,寂静官驿中唯有更漏声断续传来,以及榻上人并不平稳的、滚烫的呼吸声。 而亓官沂的整个世界,仿佛都已缩小成了这方小小的床榻,缩小成了眼前这个病中褪去所有清冷伪装、只剩下全然依赖与脆弱的喻卿舟。他的所有感官,都只为捕捉这个人的一丝一毫动静而存在。 默默地望着榻上被病痛折磨得皱眉的喻卿舟。 “我在。”亓官沂低声起誓,声音沉缓而坚定,如同最郑重的诺言,“一直都在。” 真的感谢这个栖雁坡的衙门,只修两间房,又给了沂舟、崎郗一个机会[红心][红心] 这一章真的写得好完美啊啊,鬼知道我自己欣赏了多少遍[加油][加油][加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枯骨鸣冤案【七】 第13章 枯骨鸣冤案【八】 翌日清晨,天光透过窗棂,漫过一层细软的纱帘,悄无声息地洒落在床榻边。 喻卿舟的眼睫颤了几颤,终于从深沉的昏睡中挣脱,缓缓睁开。意识回笼的瞬间,率先感知到的仍是额际一阵阵绵延不绝的钝痛,如同有人执槌不轻不重地敲打着,昭示着高热虽退,余威犹存。周身是病后脱力般的虚软,喉间干涩得发紧。 病情较之昨夜那焚身般的滚烫,确是好了许多,但两侧脸颊仍残余着些许不正常的热度,像是冬日里烘久了炭火后留下的那点挥之不去的暖意,又或许…那热度并非全然源于病气。 他撑着有些发软的手臂,想要起身些许。刚一动弹,覆于额上、已被体温暖得近乎温热的柔软布巾便滑落下来,轻飘飘地搭在了他的锁骨处,带来一丝微凉的触感。 他动作一顿,低垂下视线,带着几分刚从睡梦中醒来的茫然,看向那方折叠得整齐的软布。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疑惑——他依稀记得昨夜难受得紧,最后似乎失了力气意识模糊。 似是……镜臣? 他下意识地微微转过头,目光带着初醒的朦胧与探寻,扫向室内。晨曦将房间的轮廓勾勒得清晰而安静,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动,如同时间本身在此刻凝滞。 随即,他的目光被几处异样攫住。 离床榻不远的地面上,是一只碎裂的白瓷茶杯,残片散落,留下些许突兀的痕迹。 视线微移,落在不远处的梨花木桌上。一只黄铜盆静置其上,盆中清水只剩下半盏,清澈见底,映照着从窗口投入的微光,盆边搭着一块与他额上质地相同的软布,湿漉漉地叠着,边缘还透着被用力拧绞过的褶皱。 而在铜盆旁,一只白瓷碗安静地立着,碗底只剩下一层深褐色的药渣,早已冷透,散发着一丝残余的、清苦微涩的气息,与他周身萦绕的药香如出一辙,却又更浓烈些,无声地诉说着昨夜并非幻梦。 他的目光停驻在房内那架榆木屏风的矮阔扶顶上。 那里,整齐地、甚至堪称妥帖地叠放着他昨日所穿的那件春江色外袍。那颜色宛如初春化雪后第一汪浸透山色的江水,是他最爱的颜色,此刻在温润的木质与澄澈晨光映照下,更显出一种清透柔和的质感。 袍服被细致地折叠过,襟袖理顺,并无多少褶皱,只是面料上仍隐约能窥见几分奔波一日后留下的细微痕迹,以及……一丝被小心抚平、却难以彻底消除的凌乱。它静置于彼处,不像寻常脱卸后随手一放,倒像是被人仔细拾起,斟酌了片刻,最终选择了这个干净且稳妥的地方安置。 这般的细致周到,与他记忆中自己病中昏沉倒下的仓促截然不同。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他沉沦于混沌之时,为他悄然打理了这一切,连一件外袍都获得了妥善的眷顾。 这些无声的证据散落在晨光里,拼凑出一幅他意识模糊后未曾得见的画面。昨夜那滚烫的触感、那低哑的安抚、那寸步不离的守护……并非高烧衍生出的虚无错觉。 “吱咀——” 那扇厚重的木门被推开时,发出一声绵长而沉闷的声,在寂静的晨间显得格外清晰,仿佛在诉说着一夜的沉寂。 亓官沂端着青瓷碗步入室内,晨光在他肩头镀上一层淡金色的轮廓。他步履沉稳,神色如常,仿佛昨夜那个守在榻前、眉间凝着担忧的人只是晨光勾勒出的幻影。 喻卿舟抬眼望去,目光如水墨般在他面容上细细晕染,试图从那平静的湖面下探得一丝波澜。他办案时惯于察微析疑,此刻却难以解读这张再熟悉不过的容颜。 “不要给我做侧写。”亓官沂将药碗轻置案头,雾气氤氲间抬起眼帘,声音沉静似古井无波:“昨夜你高热不退,恰逢郎中尚未离去,便请他开了方子……” 言辞妥帖,将一切逾矩的关怀皆掩于恰逢其会的表象之下。 喻卿舟并未立即接过药盏。他唇边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如春水拂过新柳,眼波在病后略显苍白的容颜上流转,带着几分似真似假的试探。嗓音还带着些许沙哑,却如羽扇轻摇:“原是如此。多谢镜臣替我,守了一夜。” 语声轻缓,在浮动的晨光中,将未曾言明的心事化作一缕暗香。 亓官沂垂眸看向喻卿舟,眼神竟不自觉地温柔下来。 平日那般清冷自持、言谈举止皆如尺量的人,此刻陷在软衾被间,竟显出一种罕见的柔软。喻卿舟牵起唇角,与平时说话时那种极淡的笑意完全不同,墨色发丝有些凌乱地贴在他微烫的颊边,衬得肤色愈发白皙,而那点著名的泪痣恰巧缀在眼尾微红处,像是不小心溅上的墨点,无声诱人去拂。 尤其是那双眼睛——平日总是清亮分明,如同结了薄冰的湖面,此刻却因高热初退蒙着一层氤氲水光,眼尾泛着红,从下往上瞧人时长睫微颤,竟流露出几分猫般的依赖与无辜。分明是同一张脸,同一双眼,此刻却仿佛敛起了所有棱角所有伪装,只余下一种毫无防备的温顺,让亓官沂忍不住想用指腹去触碰他那颗总在勾人的泪痣。 他这般情态,与平日判若两人,倒像是终于剥开了冷硬的外壳,露出内里最柔软、最不设防的芯子,看一眼,便让亓官沂喉头发紧,舍不得移开视线,连呼吸都放轻了半分。 “客气了。”亓官沂轻声道,许是一夜未得安枕,那嗓音低沉沙哑,比平日更添了几分粗粝,“把药喝了。柳无音押回之时,若你身上仍不爽利,便不必强撑去问话。” “大可不必如此。”喻卿舟唇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闪烁,像是猫儿试图悄无声息地藏起爪尖,“一点小病,岂能耽误正事?话说……镜臣,我自觉已好多了,这药……”他话音渐低,尾音拖出一点微弱的、几乎难以捕捉的迟疑,那双清泠泠的眸子抬起来,直直望向亓官沂,眼神里竟掺了几分澄澈的、近乎恳请的意味,“……想必是不必喝了吧?” “这可不行。”亓官沂眉头当即蹙起,拒绝得干脆,然而对上那样一双眼,语气却不自觉地缓了三分,带上一种无奈的温和,“郎中特意叮嘱,务必按时服药。你底子本就不比旁人,若再任性,日后岂不更让人……”他话音微妙地顿了一下,将那句险些脱口而出的“让人忧心”咽了回去,转而道,“……更伤元气。” 喻卿舟闻言,不再说话,只是那般微微垂下了头。浓长的眼睫低低覆下,在苍白的眼下投出一小片委屈的阴影,连带着周身都笼上了一层无声的、被拂逆了心意般的落寞。那情态,像极了被捏住后颈皮、只得暂时安分,却兀自用尾巴尖轻轻拍打地面以示不满的猫。 亓官沂看着他这副情状,心头最柔软的地方像是被那无形的猫尾巴尖不轻不重地扫了一下,泛起一阵酸麻的痒意。他几乎要妥协了,可目光掠过那人仍显苍白的唇色,终究还是硬起了心肠。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伸手端过桌上那碗一直温着的汤药。浓黑的药汁盛在白瓷碗里,散发着难以忽视的苦涩气味。他试了试温度,正是适宜入口的时候,可见是算准了他醒来的时辰,一直细心温着的。 “温度刚好,”他将药碗递过去,声音放得极低,像是在规劝,又像是在诱哄,“长痛不如短痛,嗯?” 喻卿舟抬眸瞥了那乌沉沉的药汁一眼,又飞快地垂下眼帘,眉头几不可察地蹙得更紧了些,仿佛那苦涩味光是闻着就已钻入了舌根。他磨蹭着,极不情愿地伸出手,指尖碰到温热的碗壁,却像是被烫到一般,微微缩回了一点。 亓官沂的心跟着他那细微的动作一揪。他看着那只修长却无力的手,温热的掌心托住碗底,稳住了药碗:“小心,莫要烫了手。” 喻卿舟似乎怔住了,没有立刻抽回手,只是指尖微微颤了一下。亓官沂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细微的颤抖,如同受惊的蝶翼。他自己的指尖也仿佛被那一点微凉烫到,一股热意悄无声息地爬上耳根。 空气凝滞了一瞬,只剩下苦涩的药香在晨光中无声弥漫。 喻卿舟沉默了片刻,终是认命般接过了药碗。他闭上眼,像是要赴死一般,仰头将碗中汤药一饮而尽。喉结急促地滚动着,吞咽得极为艰难,每一口都像是在承受某种酷刑。 刚一喝完,他便立刻别开头,忍不住低低咳嗽了两声,眼尾迅速漫上一层被苦意逼出的薄红,水光氤氲,我见犹怜。 几乎就在他放下空碗的下一刻,一颗裹着油纸的冰糖被两根修长的手指捏着,递到了他的唇边。 亓官沂的动作快得几乎像是早有预备,那冰糖稳稳地停在那里,散发着清甜的诱惑。 喻卿舟显然没料到这一出,含着水汽的眸子怔怔地望过来,带着一丝茫然和讶异。 亓官沂却不与他对视,目光落在虚处,语气维持着平淡,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去去苦味。” 那糖几乎抵着他的下唇。喻卿舟迟疑了一瞬,终究是微微张口,小心地将那颗冰糖含了进去。 甜意渐渐在舌尖化开,驱散了浓重的苦涩。喻卿舟垂着眼,安静地含着糖,腮边微微鼓起一小块,平日里那份清冷疏离被这孩子气的动作冲淡了不少,倒真像只被顺毛安抚了的猫。 沈崎执卷的手微顿,抬眸看向对面神色虽淡、眼尾却隐约含着一丝不同寻常松快的喻卿舟,眉头挑起,有些探究的意味:“听闻清愿昨夜……竟效仿起文园病渴的相如,高热昏沉了?”他语气清淡,似在探讨某卷古籍中的案例,唯独末尾微妙的停顿泄露了一丝并非全然冷静的关切,“眼下可无碍了?” 喻卿舟指尖轻轻掠过茶盏温热的壁沿,闻言,唇角弯起一个极清浅、却足以让熟悉他的人窥见其中不同意味的弧度:“劳懿郗挂心。”他语调平和,仿若叙述一件寻常小事,“幸得镜臣……彻夜悉心照拂。” 话语间,“彻夜”二字被不着痕迹地轻轻点过,如同投石入静湖,涟漪虽微,却清晰可辨,“如今已无大碍了。” 江懿郗放下书卷,清冷的目光在喻卿舟面上扫过,精准地捕捉到那份潜藏在病后虚弱下的、极细微的、近乎“矜持的炫耀”。他沉默一瞬,似乎明白了什么,随即淡声道:“原是亓官大人躬亲践行‘病榻侍药’的古礼去了,怪道今日见你,颇有几分‘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的容光。” 语带三分古籍考据般的平静探讨,七分知己间才能领会的微妙揶揄,末了,又似是无奈地轻叹一声,声音低了几分,“只望这‘君子’下次莫要待到‘疾甚’时方才现身。毕竟,不是每次昏聩,都恰有良医在侧的。” 他这话听着是刺人的,目光却在喻卿舟依旧略显清减的面容上停留了片刻,其间沉淀的,是唯有知己方能读懂的深彻关怀。 “诸位大人,”昨夜接待他们的那位官员趋步近前,恭敬一揖,“人犯柳无音已带到,此刻正在偏厅候见。”他话语微顿,目光谨慎地转向一旁正在用粥的喻卿舟,语气愈发关切,“下官听闻昨夜有一位贵人玉体欠安,心中甚是挂怀,不知眼下可大好了?” 喻卿舟闻言,从容地将手中的青瓷粥碗轻轻放下,抬首对那官员报以一贯温和而疏离的浅笑:“有劳费心。”他声音仍带着一丝病后的微哑,却清晰平和,“服过郎中的药,发了汗,如今确实松快了许多。” 官员闻言,面色一松,连忙再度欠身:“如此便好,如此便好。诸位大人请随下官这边来。” 偏厅内,光线微沉。 一人局促地坐在一张旧木椅上,指尖不自觉地在膝头收紧。他看上去约莫五十出头,岁月的刻刀在他脸上留下了深重的痕迹,皮肤粗糙,沟壑纵横,写满了难以言说的风霜。然而,在那份被生活重压磨砺出的沧桑之下,依旧能依稀辨出旧日俊朗的轮廓——鼻梁高挺,眉眼深邃,若非命运摧折,必是另一种雍容气象。他一头黑白掺杂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竭力维持着最后的体面。 身上的衣袍显然已穿了多年,磨损得厉害,颜色洗得发白,肘部甚至打着不易察觉的补丁,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穿得整整齐齐,仿佛这是他对抗流离失所的最后一道壁垒。 在栖雁坡这十二年,聋哑如同无形的枷锁,将他与喧嚣世界彻底隔绝。他能做的有限,无非是帮着村民做些简单的农活,换取最基本的温饱。所幸此地民风淳厚,大多知晓他坎坷来历,心下恻然,便也时常接济。冬日会有厚实的棉衣与腊肉悄悄放在他门外,夏日则有编得扎实的草帽挂在他檐下。 这些无声的善意,他默默收下,心里是感激的,却也总伴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沉甸甸的羞赧。他本是翱翔九天的鸿鹄,如今却要靠人施舍度日,昔日抚琴弄墨的手指如今沾满泥土,每一次接受,都像是在提醒他那场彻头彻尾的失去。 有时,在极致的寂静里,记忆会突兀地汹涌而至。 那时,妙音宗名动江湖,宗主苏清绝率门下十一位弟子避世而居,于山水清音间寻求至乐。春日抚琴,夏夜听泉,秋日论诗,冬季围炉,日子清雅得不似凡尘。 指尖拂过琴弦时那细腻微颤的触感,每一个音符精准地落入耳中、在心湖激起涟漪的愉悦,与同门共读诗书时心领神会的放松与酣畅…… 那些拥有声音、能够诉说、能够倾听的神仙岁月,如今回想起来,飘渺得像是一场隔世的幻梦。他徒劳地张了张嘴,喉间却只能发出无人能懂的嘶哑气音,唯有寂静,永恒地、庞大地笼罩着他。 江懿郗缓步至柳无音面前,撩袍端坐。他取过纸笔,垂眸凝神,笔尖在纸上游走,发出极轻微的沙沙声。写罢,他将纸张平稳地推向柳无音面前。 纸上墨迹清晰:「当年妙音宗一案,周正清、朱四海、薛冕之三人私下瓜分宗门财产,此事,你可知情?」 柳无音浑浊的目光艰难地聚焦于纸面,逐字读过,情绪陡然激动起来,干瘦的身躯微微发颤,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嗬嗬声响,眼中翻涌着难以磨灭的痛苦与愤恨。 江懿郗面色沉静,取回纸张,于其下另起一行,继续写道:「而今此三人皆已遭残忍杀害。天宪司查明,有人于三个月前,在阙都扶桑县以你之户籍购下一处宅邸,宅中遍布杀害三人所用之精密机关图纸。此事,是否为你所指使?」 柳无音看清这行字,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血色尽褪,显出惊骇与难以置信的神色。他猛地摇头,因剧烈情绪带动得呼吸都急促起来。那双因常年劳役与旧伤而已严重扭曲变形、指节粗大凸出的手,颤抖着、极其笨拙地接过毛笔。他握笔的姿态艰难而古怪,几乎是用掌心裹着笔杆,竭力控制着颤抖,在纸上歪歪扭扭地、一字一顿地写下: 「此事我绝不知情。我的户籍,自二十一年前出狱时便已遗失,此事,大人可询当年押送我至栖雁坡安置的官差核实。杀人……我虽恨极此三人,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然此等之事,非我能为,亦不屑为。」 字迹潦草扭曲,却每一笔都透着一种竭尽全力的沉重与恳切。 我的天啊,喻卿舟你就是一直可爱的小猫啊啊啊啊啊啊[绿心][绿心][绿心] 马上要开学了所以这一章应该就是开学前的最后一章了,开学后尽量一周一更吧,尽量[绿心][绿心] 今天写得两眼昏花,不行了,我想签约啊啊啊[托腮][托腮][托腮] 太啰嗦了,一个案子已经八章了还没讲完,下一章应该就可以结案了吧[托腮][托腮][托腮] 这里解释一下天宪司吧,都好几章了。天宪司是一个虚构的机构,直接隶属于皇帝,主要掌管刑事案件,官职和奉银都比普通机构高出许多,读者们可以带入FBI这种机构,而主角团的职位——宆法官,不知道读者们看过《犯罪心理》没有,可以带入BAU这种,就是行为分析师(有没有人发现主角团们办案用的是现代的犯罪侧写啊啊[加油][加油][加油])这种一年365天366天跑外勤且死亡风险极高的职业,而禇玄度宝宝就类似于Garcia这种技术分析员,赵鸣筝宝宝就是法医[绿心][绿心][绿心] 我的文真的太凉了,最近真的十分数据焦虑,感觉都没有写下去的动力了[爆哭][爆哭][爆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枯骨鸣冤案【八】 第14章 枯骨鸣冤案【九】 江懿郗眸光微凝,再次提笔,于纸上续写下一问,笔锋沉稳: 「《九泉引》之下落,你可知晓?当年妙音宗倾覆,此谱最终落入何人之手?」 柳无音枯槁的手难以抑制地剧烈颤抖,握笔如负千钧。他竭力控制着扭曲变形的指节,落笔时字迹歪斜潦草,犹如挣扎的蚯蚓,艰难地爬行于纸面: 「《九泉引》……乃我当年拼死护下的唯一遗谱。然,它与我的户籍文书,皆于二十一年前一同失窃。如今……我亦不知其流落何方。」写至此,他呼吸愈发急促,笔下更添沉重: 「大人需知,《九泉引》绝非寻常乐谱,其声诡谲,凶险异常。江湖传闻中那杀人于无形的‘音杀之术’,所倚仗的,正是此类邪谱。」 江懿郗面色沉静,笔下却不停,追问直指核心: 「窃谱之人,你可有线索?」 柳无音眉头紧锁,陷入沉思,面上皱纹因苦思而愈发深刻。良久,他颓然摇头,重重写下了一个字: 「无。」 纸上的答案让在场四人心中同时一沉。原指望能从柳无音此处打开缺口,觅得关键线索,却不料那幕后之人布局竟如此深远,早在二十一年前便已开始悄然织网。此番探查,仿佛又回到了迷雾重重的原点,令人倍感失望。 气氛一时凝滞。亓官沂与喻卿舟交换了一个眼神,正欲起身告辞,返回天宪司再从长计议。 就在此时,柳无音却猛地抬手,用那已严重变形的手掌重重拍在桌面之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骤然拉住了所有人的脚步。他猛地转头,眼中闪烁着激动与某种豁出去的急切,几乎是抢过纸笔,以最快的速度、极其艰难却又无比执拗地写下了一行字。笔墨因他的急促而有些洇开,字迹愈发扭曲,却依旧可辨: 「我被接至栖雁坡的第三年,曾收到一封匿名信函。信的末尾,署名为‘逆秽宗’。」 “逆秽宗”三字映入眼帘的瞬间,喻卿舟瞳孔骤然收缩,猛地抬眼,与身旁的亓官沂目光相撞,彼此眼中俱是难以置信的震惊。这个名号,他们绝不陌生!昔日调查雁荡楼焦尾案时,正是在那宋归云的屋中,于隐秘处发现了与此名号相关的蛛丝马迹! 亓官沂脸色瞬间沉下,脑中思绪飞转。当时他便断言,以宋归云屋内那几本粗浅药书,绝无可能炼制出“锁麟筋”那般阴诡奇毒。而在发现印有“逆秽宗”字样的神秘信封后,他更是曾笃定而言:以此等诡异名号,又出现在如此蹊跷之处,这“逆秽宗”绝非寻常江湖门派,其背后必然隐藏着极深的阴谋与图谋。此刻,这个阴魂不散的名字,竟跨越数年光阴,再次于这偏僻之地,以如此方式重现! 柳无音颤抖的手臂悬停片刻,复又落下,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艰难地拖行: 「信中……邀我加入逆秽宗。言道若我意欲复仇,他们可提供一切必要之助。」 「我未应允。」 「那信,我已焚毁。」 写到这里,他枯槁的身形似乎佝偻了几分,仿佛这段回忆抽走了他仅存的气力。他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墨迹在纸上凝成一个滞重的黑点,才继续缓缓写道: 「于我而言,复仇二字,早已无甚意义。年华已逝,形同废人,纵使倾尽所有,亦无法……令眼下之境况,好转分毫。」 「哪怕,只是一点。」最后四字,笔迹骤然虚浮浅淡,几乎难以辨认,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倦怠与绝望。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自己那双紧握着笔、却依旧抑制不住颤抖的手上——那双曾被誉为“妙音宗第一妙手”、能奏出天上仙乐的手。曾几何时,这双手十指修长,骨节匀亭,肌肤温润如玉,指甲永远修剪得洁净圆润,泛着健康的珠光。师尊苏清绝曾抚须赞叹,称其“灵巧至极,乃为琴而生”。 可如今…… 狱中冰冷的刑具,浸着毒液的钢针,一根根、一次次地楔入他敏感的指尖,撕裂神经,碾碎指骨。辛辣的毒水反复侵蚀,溃烂的皮肉一次次结痂又一次次被强行撕开。 那些无尽的折磨,不仅碾碎了他的傲骨与尊严,更将这双“为琴而生”的手,永久地铸造成了眼前这副扭曲可怖的模样——关节粗大凸起,皮肤布满深色瘢痕与褶皱,手指以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连最简单地握住一支笔,都需耗费全身的力气,换来钻心的疼痛和无法控制的震颤。 它们静静地搁在纸上,像两截枯槁的、被彻底遗忘的过去。 那段他拼尽全力想要彻底遗忘的过去,如今却如同最顽固的梦魇,不分昼夜地啃噬着他的神智,侵蚀着他摇摇欲坠的平静。 恍惚间,一段破碎的词句不受控制地浮上心头——那是旧日时光里,他时常于唇齿间玩味的诗句。 那时的他,尚且年少,只觉得这词句音韵流转,朗朗上口,不过是风雅的点缀。 而今,在尝尽了人世所有的沧海桑田后,那字句却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入他早已麻木的心扉。 他枯寂的唇瓣无声地翕动,那几个刻入骨髓的字眼,带着血淋淋的重量,一字一字地在他脑中砸下: “曾经……沧海难为水,” “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 最后半句,他终究没能再“读”下去。那“半缘修道半缘君”的缱绻与挚念,于他而言,早已成了遥不可及、甚至不敢触碰的禁忌。 所有的风花雪月,所有的少年傲骨,都已在那一场浩劫中,被彻底焚毁。 他只余下“懒回顾”—— 一种对世间所有美好事物的倦怠, 一种对自身残破命运的绝望, 一种连回首望去都觉得徒劳与痛苦的……麻木。 天宪司内。 众人自栖雁坡带着柳无音提供的关于“逆秽宗”的关键线索返回后,并未有片刻停歇。喻卿舟虽病体未愈,面色苍白,却仍与亓官沂、江懿郗、沈崎一同埋首于浩繁卷宗之中。厚厚的卷宗堆积如山,对比历年旧档,细查与妙音宗覆灭及周、朱、薛三家相关的所有人事变迁、财物往来,一条曾被忽略的线索逐渐浮出水面。此人的名字,正是司徒铭。 “司徒铭……”亓官沂指尖点着卷宗上的这个名字,目光沉静却锐利,“江湖中久负盛名的‘机关大师’。” “若非《九泉引》和那孩童送来的地址指向他,司徒铭未必如此快进入视线。这时机,巧得有些异常。”喻卿舟轻咳几声,指尖无意识地抵着太阳穴,声音虽弱却清晰,“柳无音拼死护下的《九泉引》与其户籍同时失窃。若窃取者是当年经办妙音宗案的仵作之子,借机偷走案犯的私人物品,也非难事。” 江懿郗令人取来周正清府的账本,冷声道:“核查过了。司徒铭在为周正清制作机关时,账目上数次记录有‘损耗’的桐油及各类物料,数量细微,不易察觉,却恰好是制造机关所需之物。与扶桑县那宅邸中所留痕迹及杀害周、朱、薛三人所用手段,隐隐吻合。” “更有趣的是,”楚与和补充道,将一份密报置于案上,“据监视其旧日居所的人回报,这位司徒先生,昔日在为周家服务时,常于夜深人静之际,于房中独自抚弄一张旧琴,琴声……据闻幽咽诡奇,不似凡响,闻者心生寒意。” 线索如散落的珍珠,被一一串起。动机、能力、时机、物证,皆指向此人。亓官沂蓦然抬首,眼中寒光乍现:“即刻点齐人手,捉拿不明嫌犯!” 喻卿舟望着他疾步而去的背影,紧绷的心神一松,那股强撑的精神气仿佛瞬间被抽离,忍不住又是一阵低咳,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真相即将大白,但那《九泉引》所带来的不祥阴影,以及“逆秽宗”更深层的谜团,却仿佛才刚刚开始弥漫开来。 天宪司顺利将司徒铭捉拿归案。当宆法官们到达司徒铭住处时,见他安然静坐于案前,神态从容不迫,仿佛早已知晓并等候着他们的到来。 在他面前的案几上,赫然放着一封空信封,上面仅有三字: “逆秽宗”。 多年前,阙都扶桑县,一个夜雾浓重的晚上。 司徒令拖着沉重的步子从衙门归来,官袍上还带着一股散不去的血腥味。他推开虚掩的家门,院内黑沉沉的,只有书房窗隙透出一点微弱的光。 他心头莫名一紧,加快了脚步。还未至书房,便猛地刹在原地—— 司徒铭,正被逼站在书案前,面色惨白如纸。一柄细长的匕首冷光森然,不轻不重地抵在他的喉间,持匕者手极稳,逼得他仰着头,一动不敢动。 阴影里,三道身影悠然坐着,仿佛才是这屋子的主人。 “司徒大人,回来了?”其中一人轻笑开口,声音温文,却带着一股黏腻的恶意。灯笼的光晕微微扩散,照亮了他们的面容—— 正是周正清、朱四海与薛冕之。 周正清把玩着桌上的一方镇纸,慢条斯理:“深夜叨扰,实在过意不去。只是有件小事,想请司徒大人帮个忙。” 司徒令呼吸骤促,目光死死盯住儿子喉间的寒刃。 朱四海嗤笑一声,接口道:“简单得很。过几日郑家那九条人命的案子,只要司徒大人肯上堂说一句……郑家九口人的尸体内,五脏六腑皆被撕裂,似是‘音杀之术’。”他顿了顿,意味深长,“这话一出口,苏清绝便是黄泥落□□,不是屎也是屎了。他那妙音宗……自然也就该查抄充公了。” 薛冕之阴恻恻地补充,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当然,好处少不了你们的。查抄出来的东西,总有些‘损耗’,手指缝里漏一点,也够你们一家子享用了。若是不肯……”他目光扫过司徒铭咽喉处的利刃,未尽之语充满了冰冷的威胁。 司徒铭牙关紧咬,额角青筋跳动,眼中是屈辱与恐惧交织的火焰,却在那匕首的威逼下无法作声。 他浑身冰凉。郑家九口被屠戮殆尽,现场惨不忍睹,分明是极粗劣狠辣的手法所为,怎会与那精妙无比的“音杀之术”扯上关系? 他瞬间明白了,眼前这三人才是真正的手染鲜血之人,如今不仅要夺财,还要找人顶罪,更要借他儿子的口,将这弥天大谎烙成“铁证”! 一股寒意自他脚底窜上脊背。他看着儿子眼中绝望的泪光,又看向那三张在阴影中显得格外狰狞虚伪的面孔,最终,颓然闭上了眼,连指尖都在颤抖。 后来,妙音宗终得昭雪,血冤得洗。 昔日阴云散去,积压的愤懑与悲屈却如火山般喷涌。一群得知真相的苦主与义愤之士,红着眼眶,携着滔天怒意,径直冲向了司徒令的府邸。 那座曾经清寂的院落,顷刻被汹涌的怒火包围。人们盯着那扇门,仿佛要将其灼穿。他们无法理解,更不能接受——那个素来老成稳重、待人谦和、被尊称为“司徒先生”的老仵作,那个儒雅善良的长者,竟曾是那桩冤案中冰冷的一环,正是他的一纸证词,间接铸成了九条人命的冤死,更让妙音宗上下十二人背负滔天骂名,受尽屈辱,最终含恨而终。 “司徒令!出来! “你这伪善的老匹夫!你的良心何在?! 声声质问,如同鞭子,抽在寂静的庭院里。 吱呀一声,门开了。但走出来的并非众人预想中那个苍老而应带着愧疚的身影,而是他的儿子,司徒铭。 他面色是骇人的苍白,带着劫后余生的后怕,身形单薄得像一张纸,仿佛随时会被这汹涌的怒潮撕碎。他挡在门前,面对无数道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愤恨目光,嘴唇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最终,他无力地抬起手,指尖颤抖地指向院内— 众人顺着那方向望去,霎时间,所有的怒斥与质问都卡在了喉咙里。 只见庭院的角落,一个老人蜷缩在椅子里,目光呆滞地望着一株枯萎的花木。他头发灰白散乱,对门外的滔天巨浪毫无反应,只是痴痴地、一遍遍地用手指抠着椅子的扶手,发出无意义的呓语。 司徒铭的声音带着一种被碾碎后的疲惫与沙哑,艰难地响起 “家父……他……早已疯了。 “就在苏清绝死后……他便成了这般模样……” 每日每夜,活在梦魇之中。 刹那间,一片死寂。 原先沸腾的怒火仿佛被一场冷雨骤然浇熄。人们看着那痴傻的老人,又看看眼前面色惨白、眼中尽是痛楚与无奈的司徒铭,一时间,所有准备好的斥责与怒骂都失去了力量。 原来,那迟来的、无人可见的审判与折磨,早已在这个狭小的庭院里,日复一日地悄然进行。 天宪司内。 烛火摇曳,映照着几人凝重的面容。亓官沂率先打破沉寂,声音低沉:“逆秽宗……并非初次现身。”他目光扫过众人,“去岁寒冬,我与清愿奉命查办沪州雁荡楼一案,两名死者皆中‘锁麟筋’之毒毙命。在现场凶手宋归云屋内,我们搜出了一个署有‘逆秽宗’名号的信封。” 喻卿舟微微颔首,接口道,语气清冷却条理分明:“‘锁麟筋’乃天下公认的奇毒,炼制过程极其繁复诡谲。在此案之前,有明确记载成功制出此毒者,唯有‘三更鸩’一人。照常理推断,凶手必是遍览毒经、亲试百草,历经无数次失败方能成事。然而,”他话音一顿,“宋归云居所简陋异常,仅搜出一本粗浅的药草入门典籍,其所遗留的试炼残渣也颇为蹊跷——不似盲目摸索,反倒像是…早已知晓配方,仅仅是在反复调整火候与剂量。整个过程,给人一种极强的感觉……” “仿佛有人在暗中悉心指导。” 沈崎沉声接话,神色凛然,“我与盛宁在江淮处理那起弑父案时,亦遭遇此等情形。同样在凶手家中发现了逆秽宗的信封,其作案手法之精妙老辣,同样远超凶手自身所能,处处透着不合情理的疑点。” 江懿郗修长的手指轻叩膝头,凝眉道:“逆秽宗为何会寄信邀约柳无音,亦是关键。纵观目前已浮现的线索,凡逆秽宗涉足之案,其核心动机,似乎皆为一个‘仇’字。”他缓缓分析,“宋归云为报崔潋湲刺杀宋弢钺之仇而毒杀崔孤云;殷俍为母复仇、为护妹而弑父。柳无音身负沉冤,半生尽毁,在某些‘有心人’眼中,他无疑怀有最强烈的复仇之念——譬如,逆秽宗。” 喻卿舟眼眸微抬,烛光在他深沉的眸中跳动,做出了总结:“如此看来,这逆秽宗,很可能是一个网罗了诸多心怀深刻怨恨之人的组织。并且,其成员之间…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互助机制。” “逆秽宗绝非寻常江湖门派,” 亓官沂正色道,“如今我们尚不知其规模几何,究竟网罗了多少此类心怀怨愤之人。这种隐匿于暗处的互助,不知已酿成了多少血案,未来又可能引发多少祸端。此组织的存在,于天下而言,实乃一大心腹之患。此事,必须即刻详尽禀明天宪司高层。” 数十年前,江淮。 殷家曾是前朝显赫一时的文臣门第,却因卷入朝堂倾轧而获罪,遭革职抄家,门庭顷刻覆灭。 举家迁至江淮一带偏远寂寥的小镇,昔日繁华,恍如隔世。殷崐原是清贵的翰林学士,如今伫立于新购宅邸门前,望着空荡无人的巷陌,耳边竟恍惚响起旧都日夜不绝的车马喧嚣、人语扰攘。一股蚀骨的空虚与落差猛地攫住他的心,令他浑身脱力,颓然跌坐在门前积满灰尘的石阶上。 抄家之后,殷家一贫如洗。妻子殷怀氏当年丰厚的嫁妆与首饰早已变卖殆尽,昔日那一头缀满金簪珠翠的浓密乌发,如今只一根廉价木簪草草绾起。 殷崐视若性命、费尽心血搜罗而来的孤本书画,早已抄没入官;而为凑足这处陋宅的银钱,他连手头仅存的寻常藏书也不得不悉数售出。 财帛散尽,地位成空,而今,连最后一点寄托也失去了。 妻子正怀有身孕,家计艰难,衣食窘迫,殷崐直至今日,才真正尝到养家糊口的千斤重担。 他抿了一口粗陶碗中的茶汤,那寡淡涩口的滋味激得他几乎当即吐出——这般粗砺之物,也配称为茶? 正此时,殷怀氏捧着一个小小的针线箩,缓步从内堂走出。她身形已显臃肿,步履略显蹒跚,脸上带着些许倦容,却仍轻声问道:“夫君,院中略有凉意,可要添件衣裳?” 殷崐蓦地抬头,积压的怨愤与自怜仿佛瞬间寻到了宣泄的出口。他目光阴沉地扫过妻子微凸的小腹和简朴的衣着,嘴角扯出一抹讥诮的冷笑:“添衣?如今这家徒四壁的光景,哪还有余钱添置新衣?莫非你还能变出什么锦绣绫罗不成?”他语气尖刻,字字如刀,“若不是你腹中这块肉,又何至于拖累至此……连口像样的茶都喝不上!” 殷怀氏闻言,脸色倏地苍白,捧箩的手指微微颤抖,却终是抿紧了唇,垂下眼帘,默默转身退回内室。 日子便这般清贫而麻木地流逝。 殷崐终究舍下了曾视若性命的翰林清傲,于镇口那棵老槐树下,支起一张破旧木案,挂起“代写书信文书”的幌子,成了一名最为落魄的文人,洗墨为生。 他枯坐树下,对着粗糙的黄纸与劣质墨锭,为市井乡民撰写家书、讼状、契文。每写下一個字,那笔尖仿佛都蘸着往日的荣光与此刻的羞耻。 求写者或絮叨琐碎,或言语粗鄙,他只得耐着性子,将那些俚语俗言斟句酌转为文章,换回几枚微薄的铜钱。风吹日晒,昔日执掌翰林院诏令、笔下锦绣文章的手,如今只为柴米油盐而颤抖。 家中,殷怀氏强撑着日益沉重的身子,与一位老妪相对而坐,操持起织机。那老妪乃是殷怀氏出嫁时从母家带来的陪嫁丫鬟,唤作赵嬷,一手针线织补的技艺极为精湛,是如今这破败家中唯一堪用的“财富”。一架陈旧织机吱呀作响,成了内堂唯一的声息。殷怀氏本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闺秀,如今却不得不学习理丝纺线,手指常被粗糙的丝线磨得通红。赵嬷在一旁默默指导,眼神里满是心疼与无奈。 她们日夜赶工,将织出的一匹匹质地寻常却干净整洁的布帛,由赵嬷拿到镇上布庄换取银钱。 每一次交易,换回的那些散碎银两或铜钱,都被小心翼翼地攥在手心,仿佛攥着一家人生存的全部重量。然而,即便如此艰辛劳作,所得也仅是堪堪糊口,杯水车薪。 殷崐代笔的收入更是微薄不定。家中的饭食依旧粗淡,每每端起碗筷,殷崐的脸色便愈发阴沉。他几乎不再与殷怀氏言语,偶尔投向她那隆起腹部的目光,也复杂得难以言喻,那其中再无初为人父的喜悦,只剩下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压力与若有若无的怨怼。 终于,殷怀氏临盆之日到来。 殷崐虽万分肉痛,终究还是花了整整十五贯钱,请来一位接生婆子。 当听闻产婆道出“是两位小姐”时,殷崐脸色瞬间铁青,竟丝毫不顾榻上脸色惨白、汗湿鬓发的妻子,以及身旁襁褓中孱弱啼哭的两个女儿,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径直走向了街角那家充斥着劣质酒气的小馆。 时间线有点混乱啊等我捋捋 不行了,这一章的情节已经改了两次了[心碎][心碎]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枯骨鸣冤案【九】 第15章 御砚弑父案【一】 数年前。 殷怀氏艰难产下一对双生女婴,殷崐期盼麟儿、重振家业的梦想,随之彻底破灭。他自此意志消沉,终日浑噩,替人代写书信赚得几枚铜钱,便径直拐入街角那家酒气熏天的陋馆,换取一碗碗劣质的浊酒,直至踉跄归家。 偶有意识清醒的间隙,他会倚着斑驳的土墙,恍惚间跌回幽州的岁月。 那时,他也常饮酒。公务之暇,与殷怀氏对坐小酌,用的是温润的青瓷杯,饮的是清甜的梅子酒。 那时新婚燕尔,红烛映照下,殷怀氏每每听他谈及趣闻,或是收到他小心翼翼递过的一支新簪,便会低下头,唇角不由自主地微微扬起。那笑容并非恣意张扬,而是含蓄的、温软的,像初春时节悄然探出墙头的第一枝杏花,带着些许羞涩,却又明澈得动人。尤其那双眸子,笑起来时便弯作皎洁的月牙,眼底流转着清澈明亮的光彩,仿佛盛满了细碎的星辰,能将周遭的昏暗都悄然点亮。每每见此,殷崐心中便会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暖流与满足,只觉得世间烦忧,皆可抛却。 而今,酒是苦的,记忆也是。 那曾照亮他心房的明媚笑颜,早已在贫贱交迫与日复一日的失望中,湮灭不见。 殷崐沉湎于劣酒与往昔的幻影之中,自然无暇顾及那两个令他梦想破灭的女儿,甚至连赐名也成了多余。 这桩事,便只能由殷怀氏独自承担。 殷怀氏出身阙都怀氏,是真正的大家闺秀,亦是远近皆知的才女。她沉默地拾起了这份被弃之不顾的责任,于灯下细细思量。 最终,为两个女儿取定了名字: 姐姐唤作殷俍,妹妹名为殷祾。 俍字,取自《庄子·庚桑楚》——“圣人工乎天而拙乎人。夫工乎天而俍乎人者,唯全人能者。” 意指臻于天道,且善于与人相处,是近乎全能的至善之境。 祾字,则为福佑之意,特指神灵所恩赐的福祉。此字从“示”从“夌”,“示” 关乎神祇祭祀,“夌” 有超越、攀升之意。二字相合,便是逾越凡俗、直达天听、蒙受神恩的洪福,是神灵主动赐下、非同寻常的庇佑与福泽。 两个名字,寄寓了一位母亲在困顿灰暗之中,对女儿们所能抱有的最高期许与最深祝福。 自此,殷俍与殷祾便在母亲的悉心教导下成长。她们承袭了母亲的灵慧,诗词歌赋教不过三两遍便能熟记于心,吟诵之时,已隐隐透出几分来自母族的风雅气度。 然而,她们对于父亲的印象,却寡淡得可怜。 偶尔,他浑身酒气、神志不清地撞入家门,连站稳都成勉强;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在门口支起那张破旧木桌,面无表情地为邻人代写家书,像一个没有魂灵的木偶。 而最常有的情形,是他独自待在那间早已空空荡荡的书房里。早先他还会提笔写下些什么,但随即又烦躁地撕碎抛弃。后来,大约是为了节省那点微薄的纸墨钱,他什么也不再写了,只是终日枯坐,眼神空洞地望着案头那一方紫金石砚——那是他昔年风光之时,御笔亲赐的恩荣,是他如今唯一紧抓不放、视若性命的过去。 殷俍与殷祾十岁那年,殷怀氏——怀知韫,终究没能熬过那个寒冷的冬天。 她是一点点被熬干了的。 赵嬷红着眼眶,对懵懂却已感知到永别的姐妹低语:“夫人是累坏的……生生耗尽了心力……” 这话不假。她本是阙都怀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诗词书画样样精通,却独独未曾学过如何以孱弱之肩,扛起一个破败家庭的全部重负。风霜、贫瘠、无望的日夜,终究拖垮了她。 殷怀氏的死,像抽掉了殷崐世界里最后一根支柱。他站在那具再无生息的瘦弱躯体前,眼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空洞,仿佛心里某处自以为会永远矗立的丰碑,于刹那间轰然倒塌,只剩一片荒芜的废墟。 他原是那般理所当然地认为,怀知韫会一直在的。无论他如何沉溺于酒液与愤懑,如何忽视这个家,只要回头,她总会在那里,或许会报以一丝无奈的浅笑,那双明眸终究会为他弯成皎洁的月牙,眼底盛着永不黯淡的星辰,照亮他日益逼仄的黑暗。 殷崐年轻时,何曾想过自己会有仕途尽毁、散尽家财的一日?那时他意气风发,一身文人傲骨,于某次宴集间,偶然撞见一位姑娘清澈灵动的笑眼,心中便再容不下其他。他当即对父亲言道,此生非她不娶。 那位姑娘,名叫怀知韫。 后来,喧天的锣鼓声响彻幽州街巷。洞房花烛夜,他轻轻挑开鲜红的盖头,盖头下身穿嫁衣的怀知韫神采斐然,脸上漾开的正是那抹他初见时便刻入心扉的迷人笑容,笑眼盈盈,顾盼生辉。那一刻,殷崐觉得,满室的红烛光华都不及她万一,那笑容,比八月十五最圆满的月亮还要明亮,足以照亮他的一生。 只是少年意气,怎能敌得过命运的无常? 当年那个深信未来一片光明的青年才俊,未能预见,最终湮灭这轮明月的,正是他自己所带来的、无边无尽的灰暗。 殷崐呆立在灵前,目光空洞地望着棺椁。一阵穿堂风过,卷起几片纸钱,恍惚间,他耳畔竟响起了自己年少时那清晰而热切的声音,一字一句,如在昨日: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那时,他紧握着怀中温软如玉的她的手,望着她羞红的脸颊和比星辰更亮的眸子,觉得这誓言便是世间最坚不可摧的盟约。比翼之鸟,双飞双栖,永不独活;连理之枝,盘根交缠,同生共死。这曾是只属于他们二人的、关于永恒最浪漫的想象。 而今,这滚烫的誓言却成了最冰冷的讽刺。棺中之人已然魂归渺渺,何来比翼?他这苟活于世的行尸走肉,心如槁木,又何谈连理?那曾象征情比金坚的诗句,此刻像一根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他千疮百孔的心窍,带来迟来的、尖锐刺骨的悔痛。 两个年幼的女儿身着粗糙的孝服,哭得撕心裂肺,几乎喘不上气,惨白的小脸上泪痕交错,单薄的身子摇摇欲坠。老仆赵嬷在一旁不住地拭泪,她是看着怀知韫长大的,从襁褓婴孩到出嫁新妇,再到如今,眼睁睁看着那个她带大的姑娘,一动不动地躺在这冰冷的棺木里。这漫长的守望,竟以这样的方式戛然而止。 怀知韫似乎总是用她那温柔的笑容温暖着身边的每一个人。在夫君殷崐眼中,她是贤淑的妻;在女儿们心里,她是慈爱的母亲。 可她自己呢? 她这一生,又何曾真正为自己活过几分?又何尝有过几日舒心畅意的光景? 在她嫁入殷家的第一年,阙都便遭战火席卷,骤然沦陷。母族怀氏仓皇南迁,前往峨嵋避难,途中她年仅十五岁的小妹怀照夕,不幸在混乱中失踪,生死不明。那一年,怀知韫十九岁,初为人妇,却已尝尽了家国离乱、骨肉分离的苦楚。 命运的尘埃,从那时起,便一层层地,无情地覆盖了她原本应有的光华。而那曾经关于“比翼”与“连理”的誓言,也终究随着这穿堂风,散落于这满目缟素之中,再无回音。 殷怀氏死后,殷崐的颓唐愈发深重,如同浸透了雨水的朽木,由内而外散发出一种沉沦的死气。他大多时候仍是浑噩度日,与酒壶为伴,但在极少数的、意识偶然从酒精中浮起的清醒时分,他会将小女儿殷祾唤到身边。 也不教别的,只是翻出几页残破的诗文旧稿,用沙哑的嗓音,断断续续地念与她听。也只有在这些时刻,殷崐紧蹙的眉宇会不自觉地稍稍舒展,那双被酒意与悔恨蚀得浑浊的眼睛里,会短暂地掠过一丝类似平静的光。 他或许自己也未曾深究,为何偏偏是殷祾。许是因这孩子眉目间那几分酷似其母的温婉,尤其是低头颔首时,那安静的侧影,总能恍惚间与记忆深处那个捧着书卷、含笑倾听的身影重叠。面对殷俍时,那孩子眼中过于早慧的冷静和偶尔掠过的、与她年龄不符的审视目光,总会无声地刺痛他,仿佛在时刻提醒着他的失败。而殷祾不同,她天性中的柔顺与依赖,她听诗时那全然信赖、带着些许懵懂的神情,能奇异地抚平他心底翻涌的焦躁与自我厌弃。 这片刻的讲授,于他而言,并非负担,反倒成了一种近乎奢侈的喘息。仿佛借着这诗文的雅音,他能暂时逃离眼前破败的现实,重返那个书香萦绕、红袖添灯的往昔。他枯槁的心,也唯有在这时,才能得到一丝由衷的、短暂的松懈。只是这松懈如同镜花水月,每当讲授结束,殷祾乖巧离去,那更深的空虚与寂寥便会加倍地反噬而来,将他重新推回酒精的麻痹之中。 有时,殷崐会在醉眼朦胧的间隙,或是午夜梦回的孤寂里,混沌地向自己发问:为何偏偏只有祾儿? 答案像一根细刺,扎在心头,不敢深碰,却又无法忽视。 或许,是因为殷俍那双眼睛——那几乎与他年轻时一模一样的眼眸。清澈时如寒潭映星,锐利时却藏着不容错辨的野心与倔强。每每与之对视,殷崐都仿佛撞见了一面残忍的镜子,镜中是那个也曾意气风发、坚信能凭才华搅动风云的年轻自己。而如今,镜外之人落魄潦倒,镜中幻影却依旧闪烁着不屈的光,这光芒非但不能给他慰藉,反而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刺得他仓皇移开视线。 又或许,是因为每当他被那点残存的父性或是愧疚驱使,试图靠近长女,想要弥补些许过往的缺失时,殷俍投向他的眼神,总会先是一愣,随即迅速覆上一层薄冰。那冰层之下,并非全然懵懂,而是带着一种早熟的、冷冽的审视,甚至是一丝隐隐的、淬了毒的恨意。那眼神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入他内心最虚软、最不堪的角落,瞬间激起排山倒海的愧疚与亏欠感,让他浑身发慌,几乎要站立不稳。他承受不住那样的目光,那目光在无声地指控他:是你,毁了这个家,害死了母亲。 于是,他只能本能地退缩,转向那个更像亡妻、眼神温顺、不会让他感到如此尖锐痛苦的次女殷祾。只有在祾儿身边,在她全然的依赖和懵懂中,他才能获得片刻的、自欺欺人的安宁,暂时忘却那双与他酷似、却令他无地自容的眼睛。 数月前。 天宪司接到报案,江淮某偏远小镇,一位落魄文人惨死家中。 深秋的夜,寒意刺骨,风声呜咽着掠过殷家宅院破败的窗棂。殷祾本就睡得不踏实,被一阵不同寻常的、沉闷而短促的响动惊醒——那声音并非风声,更像是什么重物倒地的钝响,隐约还夹杂着一声极力压抑的、几乎不似人声的闷哼,从父亲书房的方向传来。 她心头猛地一缩,寒意从脚底窜起。还未等她理清思绪,房门便被极轻又极快地推开,一道纤细的身影带着室外的冷气闪了进来,是殷俍。 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殷祾看清了姐姐的样子。殷俍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呼吸急促,单薄的中衣下,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用一双盈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睛望着殷祾——那里面有未散的惊惧,有深切的悲凉,还有一种……仿佛做了什么无法挽回之事后的空洞。 殷祾瞬间就明白了。不需要任何言语,那双她从小看到大、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眼睛,已经告诉了她一切。书房方向的异响,姐姐此刻的失魂落魄,以及这些日子以来笼罩在这个家上空那无形的、令人不安的预兆……所有线索瞬间串联起来,指向一个可怕而清晰的结论。 她的心骤然沉了下去,像坠入了冰窖。但她没有惊呼,没有追问,只是立刻向床内侧挪了挪,无声地掀开了尚且带着自己体温的被子。 殷俍像一只受惊后终于找到巢穴的幼兽,迅速而无声地钻了进去,冰冷的身体立刻贴上了殷祾的温暖。殷祾能清晰地感受到姐姐的颤抖,那颤抖透过薄薄的衣衫传递过来,带着劫后余生的冰凉和恐惧。她没有丝毫犹豫,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殷俍冰冷的手指,另一只手则绕过她的后背,以一种保护的姿态,将她圈进自己怀里。 殷俍的身体先是僵硬了一瞬,随即仿佛终于找到了支撑点,整个人软了下来,将脸深深埋进殷祾的颈窝。温热的、带着颤抖的呼吸拂在殷祾的皮肤上,有些痒,更多的是无边的心疼。殷祾能感觉到颈间传来细微的湿意,但殷俍没有发出任何哭声,只是沉默地依靠着她,仿佛要从这紧密的依偎中汲取对抗这漫长寒夜的力量。 两人相互依靠着,在单薄的被褥下共享着体温,听着彼此急促的心跳渐渐趋于同步,也听着窗外愈发凄厉的风声。她们谁都没有再说话,也不需要说话。父亲的命运,已然在方才那几声异响中注定。而这个家,从今夜起,将彻底不同。 她们只剩下彼此。 殷祾收紧了手臂,将下巴轻轻抵在殷俍的发顶,嗅着她发间淡淡的、熟悉的皂角味,混合着一丝从外面带来的、若有若无的冷冽气息。 她闭上眼睛,将所有翻涌的情绪——恐惧、悲伤、以及对怀中之人无法言说的疼惜——都压回心底。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小空间里,她们是彼此唯一的依靠,是黑暗吞噬一切时,仅存的一点微光。 在此刻,无声胜有声。 殷崐的死,是在一个深秋的黎明被发现的。天色将明未明,一种死寂的灰蓝笼罩着殷家破败的宅院。 阴冷、混杂着墨臭、霉味和那股愈发明显的血腥气的空气扑面而来。昏暗的光线从糊着厚纸的窗棂渗入,勉强勾勒出室内狼藉的轮廓——书籍散落,纸张凌乱。然而,所有的景象,都在目光触及书案后的那一刻,凝固成了骇人的噩梦。 殷崐瘫坐在那张他惯常坐的、漆皮剥落的旧扶手椅上,姿势扭曲而僵硬。但最令人魂飞魄散的,是他头颅的状况。 那已然不能被称之为一张完整的脸了。 自额头以下,至下颌以上,整个面部中央区域,是一片血肉模糊、凹凸不平的可怕凹陷。原本是鼻梁的位置,现在只有一个黑红色的、塌陷的窟窿,依稀可见断裂的软骨白茬混在凝固的暗红血液与组织液里。眼眶碎裂,眼球不知所踪,只留下两个空洞的、沾满血污的窝,像是对这个世间最绝望的凝视。颧骨和上颌骨显然遭到了多次重击,碎裂得不成形状,使得整个面部中段完全塌陷下去,如同一个被顽童恶意踩烂的泥塑。 暗红发黑的血浆呈喷射状、泼溅状覆盖了他胸前的衣襟、身后的椅背,以及面前的书案。大量已经干涸发暗的血迹,混合着一些灰白色的、疑似脑浆的粘稠物,板结在他的头发、脖颈以及那方至关重要的紫金石砚上。砚台本身也沾满了血污,边缘甚至能看到一些撞击留下的细微碎屑和黏连的皮肉毛发。 他的嘴巴由于颌骨的碎裂而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角度歪斜着,嘴唇破损,露出几颗断裂的牙齿,凝固在一个仿佛无声尖叫的恐怖表情上。整个残存的面部皮肤呈现出一种死气的青灰,与暗红发黑的血污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幅地狱般的图景。 尸身早已冰冷僵硬,一只手臂无力地垂落,手指蜷缩,似在死前经历过短暂的挣扎。另一只手则紧紧攥着胸口的衣料,指节泛白,仿佛在承受那毁灭性打击带来的终极痛苦时,本能地想要抓住什么,或是捂住那喷涌而出的生命。 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浓重得几乎令人作呕,压过了所有其他气味。那方紫金石砚,本该是文人清雅的象征,此刻却如同屠场的刑具,冰冷地、沉甸甸地置于这片狼藉中央,上面沾染的,是它昔日主人破碎的生命。 殷俍站在门口,身形似乎僵住了。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张无法辨认的脸上,钉在那片惊心动魄的毁灭之上。她的脸上没有惊恐,没有悲伤,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极致的、冰封般的苍白。仿佛眼前这幅惨状,早已在她的预料之中,甚至……是她亲手勾勒的结局。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这个赋予她生命也带给她无尽痛苦的男人,如何以一种最彻底、最暴烈的方式,被从这个世界抹去。 紧随其后的赵嬷,在看清屋内情形的瞬间,便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哀嚎,整个人软软地瘫倒在地,昏厥过去。而殷祾被这边的动静引来,刚走到门口,只瞥见那模糊而恐怖的一眼,便吓得魂飞魄散,发出一连串失控的尖叫,整个人蜷缩在门边,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殷崐死了。死得极其惨烈,死得面目全非。他曾经的抱负、悔恨、颓唐,他所有的一切,最终都凝固在了这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书房里,凝固在了这张被砸得稀烂、无法辨认的脸上。唯有那方沾满血污的御赐石砚,沉默地见证着这最后一刻的暴戾与终结。 他的一生,究竟算是什么呢?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还是一次自作自受的惩罚? 殷崐死了。带着他未竟的抱负、破碎的家族梦、对亡妻的无尽悔恨,以及作为一个父亲彻底失败的责任,无声无息地死在了这个秋意萧瑟的黎明。他的死亡,没有惊动任何人,就像一片枯叶悄然飘落,最终归于泥土,留给世间的,唯有一具需要人收拾的冰冷躯壳,和一个更加破碎、前途未卜的家。而那双至死未能完全闭合的眼睛,似乎仍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或许是关于过往繁华的幻影,或许是对某个笑容的最后追忆,又或许,仅仅是对这无情命运的一声微弱诘问。 助我物理能考好[心碎][心碎][心碎]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御砚弑父案【一】 第16章 御砚弑父案【二】 深秋的寒意,在殷家宅邸上空凝结不散,连带着周遭的空气都仿佛滞重了几分。天宪司的马车停在斑驳的门外,引来了附近零星星、不敢靠近、只敢远远窥探的邻里目光。 江懿郗与沈崎先后下车。江懿郗一身深青色官服,外罩墨色披风,脸上如同覆着一层寒霜,眸光扫过那扇半掩的、象征着不幸的朱漆剥落的大门。 沈崎紧随其后,他身形较江懿郗更为挺拔,面容沉毅,眉宇间带着历经世事的沉稳与审慎,目光如炬,不动声色地已将周遭环境尽收眼底。 “好重的死气。”沈崎低声说了一句,并非指气味,而是一种萦绕在建筑本身的、不祥的氛围。 当地里衙门的两名官员战战兢兢地守在门口,见到腰佩折桂令的二人,连忙上前行礼,声音都带着颤:“两、两位大人,里面……殷老爷他……死状甚是凄惨。” 江懿郗微微颔首,并不多言,径直迈入门槛。沈崎则对里正吩咐道:“守住四周,闲杂人等不得靠近,亦不得将此处详情外传。” “是,是。”官员们略显仓促地应下。 一踏入庭院,那股混合着陈旧衰败与隐约血腥的气味便愈发明显。庭院萧索,落叶堆积,显然久未认真打理。他们直奔殷崐的书房。 书房的门大敞着,如同一个张开的、沉默的伤口,将内部的惨状暴露无遗。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但在看清室内情形时,沈崎的眉头依旧瞬间紧锁,而江懿郗的眸光则是一凛,寒意更盛。 现场的惨烈,超乎寻常。 殷崐瘫坐在扶手椅上,头颅以一个极不自然的角度后仰,而他的面部……自额头至下颌,几乎被某种重器反复砸击,变得血肉模糊,难以辨认。碎裂的骨骼、凝固的暗红血液、以及一些灰白粘稠物混杂在一起,构成一幅触目惊心的画面。血污呈喷射状溅满了书案、椅背以及他身前的衣襟,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一击致命,不,是多次击打,意在彻底毁容,带着强烈的……宣泄意味。”沈崎蹲下身,避开地上的血泊,仔细观察着尸体和周围环境。他声音低沉,不带什么感**彩,纯粹是职业性的分析。“凶器……应该就是这个。”他的目光投向书案正中,那方即使在血污中依然显得沉甸甸、质感特殊的紫金石砚。 江懿郗没有靠近尸体,他的目光仔细观察着屋内,缓慢而仔细地掠过书房的每一个角落。空荡荡的书架、桌上破旧的诗集、倾倒的空酒壶……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那方石砚上。 “御赐之物。”江懿郗垂下眼眸。这方砚台的存在,本身就暗示着殷崐非同一般的过去,也与殷崐卷宗上所写的,殷崐过去翰林学士的身份相吻合。 “大人,初步询问过殷老爷的两位女儿和仅剩的一位仆役,”一名官员上前禀报,“都说昨夜并未听到太多异常动静,只当是老爷又喝醉了发脾气。直到今早赵嬷准备送早饭,才发现……” “仆役名单。”江懿郗打断他。 官员连忙回答道、道:“回大人,殷家如今人口简单,殷夫人在早些年去世了,除了死者殷崐,就还有两位小姐,殷俍和殷祾,以及一位老仆赵嬷。但……但奇怪的是,今早发现命案后,这三人……都不见了踪影。问过左邻右舍,无人知晓她们去了何处,仿佛……凭空蒸发了一般。” “不见了?”沈崎站起身,与江懿郗交换了一个眼神。这绝非巧合。至亲横死,女儿与忠仆不仅不报案守灵,反而仓皇失踪,其中必有蹊跷。 “搜。”江懿郗下令,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仔细搜查整个宅邸,尤其是两位小姐和那老仆的居所,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许放过。” 天宪司的人手和衙门的官员立刻行动起来。江懿郗和沈崎则亲自来到了殷俍与殷祾的房间。 房间布置得还算整洁,但透着一种清贫书卷气。与殷崐书房的凌乱血腥不同,这里有一种少女居所特有的、残留的温婉气息。梳妆台上没有昂贵的胭脂水粉,只有一把半旧的木梳,几只素净的发簪。书籍整齐地码放在小书架上,多是诗词典籍,该是经常翻阅,书的四角都卷曲着。江懿郗拿起翻阅,他的手指能清楚觉其老态。书页柔顺异常,几乎能依着任何角度卷曲,了无新纸的倔强。中缝的骑缝处,因反复的开合,已生出无数蛛网般细密的折痕,脆弱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断裂,却又异常坚韧地维系着。某些页角,因常被拈起,已软塌卷起,形成一个小小的、油润的弧度;更有几处,留着不知是何人、于何时不慎滴落的蜡泪或茶渍,凝固成半透明的、凹凸的疤痕。至于字里行间,更是杂乱。除了原本的墨迹,更有许多后来者的笔迹掺杂其间。有朱笔的圈点,墨笔的批注,笔迹或苍劲,或秀润,或稚拙,层层叠叠,挤在天地头与字句之旁,有时竟比原文还要密集。这些笔迹的颜色也深浅不一,最新的尚显清晰,古老的则已黯淡下去,与纸色几乎融为一体,需得仔细辨认,方能窥见昔人阅读时那一刻的心得与悸动。 沈崎仔细检查着床铺、衣柜。他在殷俍的枕下,发现了一本手抄的诗集,字迹清秀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棱角。随手翻动,里面除了抄录的诗词,间或有一些细小的、似乎是随手写下的批注,墨迹新旧不一。 江懿郗则停留在书桌前。桌上摊着一幅未完成的墨兰图,笔法细腻柔和,兰叶舒展的姿态里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的温婉,应是殷祾所作。他的指尖拂过画纸边缘,注意到砚台里的墨早已干涸,但笔洗中的水却还算清澈,似乎不久前还有人使用过。 他的目光被桌角一张被镇纸压着的、略显突兀的纸条吸引。上面用清雅秀润的小楷,小心翼翼地誊抄着一句诗: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没有下文,没有落款,只此孤零零的两句。这诗句不涉悲苦,不怨命运,只勾勒了一个静谧而美好的夜晚场景,带着追忆的朦胧与私密。它不像是在哀叹身世,更像是在珍藏某个不可言说的、内心深处的瞬间。 江懿郗的目光在这句诗上停留了片刻。 李商隐的这首诗,其后半阙便是人尽皆知的“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这姑娘只取了这看似写景的开头,将汹涌的情感与未尽的期盼,都隐在了这欲说还休的留白之后。 这含蓄的摘抄,比任何直白的倾诉,都更能映照出书写者那温柔而隐秘的心事。 没有落款,没有日期。但这句诗出现在这里,结合殷家的变故,平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哀伤与决绝。江懿郗将纸条小心收起。 另一边,沈崎在检查衣柜时,发现殷祾的几件旧衣被带走了,但一些稍厚实的冬衣却留了下来。殷俍的衣物也有类似情况,带走的多是简便贴身的。 “她们走得很急,有所准备,但并非计划周详到万无一失。更像是……突发事件下的果断抉择。”沈崎判断。 赵嬷的房间更是简陋,几乎一览无余。只有一些粗布衣物和少量个人物品。沈崎在床底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空了的胭脂盒。这物件与赵嬷的身份年纪似乎不太相符,盒底刻着一个模糊的“怀”字。 “怀……”沈崎沉吟,“是殷夫人母家的印记?” 江懿郗拿起胭脂盒,指尖摩挲着那个刻字,眼神微动。“殷夫人,怀知韫。” 在厨房,他们找到了一些更具体的线索。灶膛里的灰烬尚有余温,里面有一些未燃尽的碎布片,似乎是匆忙中焚烧衣物所致。沈崎用镊子小心夹出几片残留,发现布料质地尚可,并非仆役所能拥有,更像是两位小姐的旧衣。 “焚烧衣物,是为了消灭痕迹,或者……替换身份?”沈崎推测。 此外,还在水缸后发现了一个被遗弃的小包裹,里面是几块已经干硬的糕饼和一小袋铜钱。看来,她们并非毫无准备,但这个匆忙藏匿的包裹却被遗忘了。如此,只能说明离开时的情形比预想的更为紧急混乱。 带着从各处收集到的线索,二人重返书房。天宪司随行的骨酎尉已经完成了初步的尸格检验。 “回禀两位大人,”骨酎尉恭敬汇报,“死者殷崐,致命伤为头面部遭受重击,导致颅骨粉碎性骨折及颅内损伤。凶器确系那方紫金石砚无疑,其上血迹与死者相符,且重量、棱角与伤口形态吻合。” “击打次数?”江懿郗问。 “极多,不下十余次。尤其是面部,几乎被刻意捣烂,手段……极为残忍狂暴。不像寻常仇杀,倒像是……”仵作斟酌着用词“……泄愤,或者说,是为了确保毁容,令人无法辨认。” 沈崎接口:“是在人死后继续击打,还是生前?” “大部分重击应在生前,最后几下可能是在濒死或刚断气时。死者手臂有轻微抵抗伤,指甲缝中有少量木屑,可能与椅子有关,但无皮屑组织,说明并未能有效反抗或抓伤凶手。” 江懿郗走到书案前,目光再次落在那方沾满血污的石砚上。他注意到,砚台摆放的位置有些奇怪,它被端正地放在了书案正中央,仿佛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他戴上皮革手套,小心地拿起砚台,感受着其沉甸甸的分量。翻转过来,底部似乎刻有御赐铭文,但被血污覆盖。 “清理干净。”他吩咐道。 当砚台底部的血污被小心拭去,露出清晰的铭文时,江懿郗和沈崎的目光都凝固了。除了预期的御赐字样,旁边竟还有一个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新刻上去的标记—— 一个抽象的、仿佛由扭曲线条组成的逆八卦图案。 为了寻找殷俍等人的下落,江懿郗和沈崎亲自在殷家附近进行走访。 大部分邻居都讳莫如深,不愿多谈殷家之事,只含糊地说昨夜似乎听到过一些异响,但以为是殷崐醉酒闹事,并未在意。关于殷家姐妹和赵嬷的去向,更是无人知晓。 直到他们询问到巷尾一个以夜间挑粪为生的老翁。老翁起初有些害怕,在沈崎保证不会牵连他后,才磕磕巴巴地说道: “昨、昨天夜里,大概……子时前后吧,小的确实看到殷家后门开了,出来三个人,都裹着深色的斗篷,看不清脸,但看身形,像、像是两位小姐和赵嬷。她们走得极快,往……往城西码头方向去了。” “可看清有何特征?携带何物?”沈崎追问。 “特征……真看不清。不过,其中一个矮小些的,好像……好像被旁边那个高一点的紧紧搂着,几乎是被半抱着走的。她们没带什么大件行李,就……就几个小包袱。” 城西码头!那里人员混杂,是离开阙都、通往各处水路的最佳地点。 “立刻派人去码头,查问所有昨夜至今晨离港的船只,特别是前往南方或偏僻之处的!”江懿郗当即下令。 回到天宪司设立的办案值房,已是深夜。烛火下,所有的线索被一一铺开。 殷崐被虐杀,凶器是其视若性命的御砚,现场留有逆秽宗标记。 殷俍、殷祾、赵嬷在案发后神秘失踪,有目击者见她们前往城西码头。 赵嬷房中的怀氏胭脂盒,指向与殷夫人过往的关联。 厨房焚烧衣物的痕迹和遗落的干粮包裹,表明她们走得匆忙但并非毫无准备。 “此案关键,在于三位失踪者与殷崐之死的关系。”沈崎梳理着思路,“她们是受害者,是知情者,还是……参与者?” 江懿郗指尖轻叩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殷俍,性格刚烈,心有丘壑,对父亲怨念极深。殷祾,柔顺依赖,与姐姐感情深厚。赵嬷,忠仆,念旧主之恩。”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道:“现场那过度的毁容,与其说是灭口,不如说更像是一种深刻的恨意宣泄。逆八卦的标记出现得过于刻意,仿佛生怕我们……不知晓似的。” “你的意思是……”沈崎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这个图案,还有某种更深的意义。” “复仇的火焰,可以点燃理智,也能催生智慧。”江懿郗语气平静,“一个对父亲积怨已深的女儿,一个可以提供帮助的忠仆,一个绝对信任并依赖她的妹妹……当外部的压力达到临界点,她们完全有可能选择最极端的方式,了结一切,然后远走高飞。” “那逆八卦的标记……” “可能是某个组织的标识,她们恰好利用了这个机会逃走。也可能是……她们故意留下标记,将祸水东引,混淆我们的视线。无论是哪种,她们的选择都证明了,她们认为离开是唯一的生路,而殷崐的存在,是她们痛苦的根源。” 这个推论大胆而残酷,却与目前所有的线索丝丝入扣。 “当务之急,是找到她们。”沈崎沉声道,“无论她们是清白还是涉案,都是解开殷崐命案的关键。” 江懿郗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阙都的灯火在远处明灭。“她们选择水路,是想彻底消失在茫茫人海。但既然留下了痕迹,天宪司就有办法找到。发海捕文书,画像通缉,重点排查南方各州府,特别是……与旧案可能有关联,或易于隐姓埋名之地。” 他收回目光,看向沈崎,眼神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与锐利:“殷崐之死,或许只是冰山一角。仇恨的影子无处不在,而这对姐妹的逃亡,很可能将我们引向更深沉的黑暗。” 与此同时,在一条驶离阙都的货船上,殷俍和殷祾挤在阴暗潮湿的底舱里,听着船舱外哗哗的水声。 殷祾靠在殷俍肩上,已经疲惫地睡去,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殷俍却毫无睡意,她紧紧抱着妹妹,感受着船只的微微摇晃,如同她此刻无法平静的心潮。 父亲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恐惧、快意、解脱、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悲凉,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她并不后悔,从她决定拿起那方石砚,走向那个醉醺醺的、毁了她和母亲一生的男人时,她就知道没有回头路了。 她只是没想到,逆秽宗的人会来得那么巧,或者说,她利用了他们出现的时机,完成了自己早已想做的事。那方砚台,是讽刺,也是终结。留下那个标记,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掩护。 感觉到怀中的殷祾动了动,似乎睡得不安稳,殷俍收紧了手臂,低下头,用极轻的声音在她耳边呢喃,如同以往无数个相互慰藉的夜晚:“别怕,祾儿,姐姐在。从此以后,只有我们了。” 殷祾在梦中仿佛听到了,往她怀里钻得更深了些,呼吸渐渐平稳。 殷俍抬起头,透过船舱的缝隙,望向外面漆黑一片的江面。前路未知,祸福难料。但至少,她们挣脱了那个令人窒息的牢笼。她握紧了袖中一枚冰冷的物事——那是从父亲书房带出来的、母亲唯一留下的遗物,一枚小小的、刻着“韫”字的玉牌。 仇恨或许暂时得以平息,但未来的路,依旧漫长而艰险。而天宪司的追踪,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便会落下。她们必须更加小心,彻底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里。 江风带着水汽灌入船舱,冰冷刺骨。殷俍将殷祾护得更紧,眼中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坚毅与决绝。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她都要保护好在乎的人。这是她活下来,唯一的意义。 国庆我要日更[玫瑰][玫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御砚弑父案【二】 第17章 同穴同衾案【一】 自枯骨鸣冤案后,“逆秽宗”这三个字便如同阴霾,沉沉压在天宪司的卷宗之上。据典簿令褚玄度统计,过去三年间,各地呈报的悬案中,带有逆八卦标记的已逾三十起。这些案子无一不是血仇深重,手法狠戾,至今仍是大片未解的谜团。 天宪司后衙的灯火,彻夜未熄。 直至晨光透窗,司宪大夫蔺无诤才将一枚黑檀木令牌沉沉按在铺满舆图的长案上,嗓音带着疲惫的沙哑:“即日成立逆秽案专办,由宆法官亓官沂、喻卿舟、沈崎、江懿郗、楚与和、祝祈佑,骨酎尉赵鸣筝、舒望,及典簿令褚玄度,协同侦办此案。” 他取过案头一方旧砚,缓缓研墨,墨色浓重如夜。 亓官沂默默接过那枚镌刻密文的铜钥匙,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江懿郗与沈崎低声交换着意见,一个将新拟的权限文书仔细收好,一个已开始清点随身携带的验尸器具。窗边,赵鸣筝的目光冷冷扫过嫌犯名录,而褚玄度无需多言,早已埋首于堆积如山的旧档之中。 “此案关系重大,望诸位同心协力,不负圣恩,不负黎民。” 蔺无诤以笔杆轻点卷宗上“逆秽宗”三字,“务必查明真相,将此等祸乱纲常之辈,绳之以法。” 越州。 深秋的越州,菊黄蟹肥,晨曦微露时分透着几分清寒。婢女采薇端着铜盆热水,沿着抄手游廊缓步走向新房。廊下尚未熄灭的大红灯笼在晨风中轻轻摇曳,将她的身影映得明暗不定。 她停下脚步,望着庭院里散落的彩纸和花瓣,昨日那场轰动全城的婚礼又浮现在眼前—— 卯时刚过,沈府便忙碌起来。她亲手为小姐穿上那件苏绣嫁衣,金线织就的凤凰在正红缎面上展翅欲飞。小姐端坐镜前,凤冠上的珍珠流苏轻轻晃动,衬得眉眼愈发沉静。 采薇手持玉梳,立在沈知微身后。铜镜中,映出一张精心妆点过的容颜。 小姐的肌肤本就白皙,此刻薄施脂粉,更显得莹润如玉,透出淡淡红晕,恰似初雪映照朝霞。柳叶般的黛眉被细心描画,舒展如远山含翠,眉宇间却依旧凝着一缕书香门第浸润出的清雅之气,与这满室喜庆略有疏离。 最动人的是那双眸子。眼尾被浅浅晕染了一抹胭脂色,平添了几分平日未有的娇媚。但眸色本身却依旧沉静,如同深秋的潭水,清澈却望不见底。长睫微垂,在眼睑下方投下小片浅浅的阴影,偶尔抬起时,眸光流转,沉静中便骤然焕发出一种令人心折的光彩。 鼻梁挺秀,线条优美。唇上点了饱满的朱红口脂,是极为正宗的红色,与她身上嫁衣的色泽相互映衬,紧紧抿着时,显露出几分不易察觉的紧张,也勾勒出大家闺秀的端庄与克制。 墨染般的青丝已被尽数绾起,盘成繁复华丽的发髻。沉甸甸的赤金点翠凤冠稳稳压在其上,两侧垂下细密的珍珠流苏,随着她细微的呼吸轻轻晃动,珠光温润,柔化了凤冠本身的夺目光芒,也柔和了她清晰的轮廓。 采薇看着镜中人,觉得小姐今日美得惊人,却也有些陌生。那不只是脂粉钗环堆砌出的华美,更像是将她骨子里那份清冷与书香,与眼前这极致的热烈与喜庆,巧妙地融在了一处,成就了一种恰到好处的、属于新娘的风致。 "小姐今日真美。"她忍不住赞叹。 沈知微浅浅一笑,指尖轻抚嫁衣纹样,未曾言语。 辰时三刻,迎亲队伍抵达。宋家的排场果然不凡,光是聘礼就占满了整条长街。新郎宋清墨骑着高头大马,一身喜服更显俊朗。采薇站在小姐身后,看见他下马时望向花轿的眼神,满是不加掩饰的欣喜。 最令她难忘的是拜堂时分。宋家正堂红烛高烧,宾客盈门。当赞礼官高喊"夫妻对拜"时,她看见新郎深深揖礼,姿态郑重得近乎虔诚。而小姐微微欠身时,凤冠流苏相触,发出细碎的轻响。 喜宴更是极尽奢华。越州名肴自不必说,连岭南鲜果、西域美酒也一应俱全。宋老爷携子逐桌敬酒,满面红光。她在偏厅伺候时,听着满堂贺喜,看着往来侍女手捧珍馐,饶是见惯了场面,也不免暗自惊叹。 采薇推开虚掩的房门,脸上还带着一丝昨日闹洞房残存的笑意。 下一刻,铜盆“咣当”坠地。 热水在地上蜿蜒,倒映出床上那对身着大红喜服的“新人”。新房内红烛依旧高燃,窗上喜字鲜红如初。宋清墨与沈知微并肩躺在婚床上,身着大红喜服,双手交握,姿态安详得令人心悸。 然而细看之下,却是毛骨悚然——他们的面部皮肤被完整地对调缝合——他们的面部皮肤被完整地对调缝合——新郎的脸缝在新娘身上,新娘的脸缝在新郎身上。针脚细密整齐,犹如一道诡异的装饰。更骇人的是,两人的胸腔被纵向剖开,心脏被取出,互换位置后,用红色的丝线重新粗略缝合。 昨日,她亲眼看着小姐戴上凤冠,宋公子如何郑重地揖礼……而此刻,小姐的脸却缝在了宋公子身上,宋公子的脸…… 那股甜腻的异香猛地钻进鼻腔,与她记忆中婚宴上的酒肉香气、小姐身上的胭脂香恐怖地重叠在一起。 阙都,天宪司。 楚与和立在廊下时,他总像一幅留白得当的淡墨山水。 他身量颀长,肩背挺拔如青竹,身着素色衣袍,本应显得冷硬,但那衣料上却用同色暗线绣着疏落的兰草纹,行走间便带起一阵书卷气的清风。面容是清隽的,肤色白皙,却非病弱的苍白,而是如同上好的宣纸,蕴着温润的光泽。鼻梁高挺,唇形薄而线条分明,唇色偏淡,常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看似在笑,眼底却并无多少暖意。他的眉眼生得极好,眼若寒潭映星,瞳仁是纯粹的墨色,看人时目光沉静专注,仿佛能滤去所有浮华喧嚣,直抵本质。情绪波动时,那眼底也不会掀起惊涛骇浪,至多是潭水微澜,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锐光。一头墨发用一根简单的青玉簪整齐束起,额前不见半分乱发,严谨得如同他批阅的卷宗。他整个人站在那里,便是一种无声的宣言,宣告着理性、秩序与不动声色的力量。整个人的的确确像个从画中走出的儒雅君子。 “翯灵,这是新案子的卷宗,谒引司正在准备车马,稍后便启程去越州。”褚玄度将一叠青缎封皮的卷宗递了过来。 楚与和接过,略微翻阅,便抬眸问道:“有劳守静。不知此次办案,人员如何安排?钟府一案中,那位喻卿舟喻公子见解非凡,若他能参与,或可多一个得力臂助。”他语气平和,却参杂着些棋逢对手的愉悦。 褚玄度捋了捋袖口,笑道:“你说喻公子啊,确实才思敏捷,令人佩服啊。不过他与盛宁昨夜已动身前往岭南,核查另一桩要案了。”他顿了顿,朝西厢房方向示意,“此次越州之行,清泉与你同去。你们素来熟稔,配合起来想必更为顺手。” 楚与和闻言,微微颔首:“原是如此。清泉心思活络,自是极好的搭档。”他收起卷宗,神色如常,“我这就去寻他,商议此行细节。” 转身之际,他心下不过一念掠过:钟府那惊才绝艳的年轻公子,未能在此案中再度联手,确是有些可惜。 走进西厢房,祝祈佑的确坐在里面读卷宗。 祝祈佑生着一双任谁初见都要恍惚片刻的眼。那双眼,眼头微垂,眼尾却轻轻上挑,是标准的桃花眼廓,看人时总似含着一汪春水,漾着恰到好处的温柔与专注,仿佛你是他此刻唯一的珍宝。瞳仁颜色偏浅,像浸了光的蜜糖,轻易便能让人沉溺。他的肤色是常年养尊处优润出的白玉光泽,眉眼如精心绘就的工笔画——双眉修长,尾端微扬,天然含着三分缱绻。鼻梁高挺,下方是薄而唇线分明的唇。据说生着这样唇形的人,多半凉薄。他常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既引人探究,又拒人千里。他不说话时,那笑意也未曾全然褪去,仿佛对世间万物都怀着一份多情的怜惜,可若细看,便能察觉那笑意并未真正抵达眼底。他惯用一根简单的白玉簪束发,几缕墨发散漫地垂在颊边,更添几分随性的风流。当他处理公务时,比如说现在读卷宗时,那份随意与周遭的肃杀格格不入,仿佛误入刑堂的翩翩佳公子。 楚与和刚入天宪司时,确实对祝祈佑颇有微词。 祝祈佑虽说表字是“清泉”,但实际和这二字根本没有丝毫关系。他总穿着阙都最时兴的暗纹杭绸袍,腰间佩玉的络子都要比旁人精巧几分,举手投足间自带一段风流态度。司中上下提及祝评事,总离不开“玲珑八面”“红颜知己遍阙都”这类评语。在恪守礼法的楚与和看来,这人像一幅过于艳丽的工笔画,美则美矣,却失之厚重。 转机发生在那起“城南双尸案”。为追查线索,他们不得不夜访平康坊。楚与和素来不擅与三教九流周旋,正思索如何开口打听,却见祝祈佑已自然地坐在了坊主对面。 那坊主生着一双鹰眼,显然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楚与和正思忖如何切入,却见祝祈佑已自然地坐在了对方面前,一枚错金铜钱在他指间翻转如蝶。 “三爷,听说城南漕运鼎盛时,半夜的号子声能传出十里地去?”祝祈佑笑着执起酒壶,为对方斟满。袖口垂落的瞬间,一道深色的陈年刀疤恰落在那坊主眼里——楚与和心中一凛,那是卷宗从未记载的、老派漕运私枭才有的标记。 坊主眼神骤然一缩。 祝祈佑却已转开了话题,指尖轻敲桌面,哼起半阙不成调的《竹枝词》,那调子,赫然是漕帮接头的暗号。 待到告辞时,祝祈佑袖中已多了一卷用油纸裹着的货单。走出巷口,他将物件交给楚与和,眉眼在月色下格外清亮:“翯灵兄,下次要查漕运的案子,不妨直说。我幼时家中有天宪司官员在运河边当过卧底,这些门道还算熟悉。” 楚与和握着那卷还带着体温的证物,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总被说“倚红偎翠”的同僚。原来那身风流皮囊下,藏着这般缜密的心思;那些被传为谈资的交际应酬,实则是织就了一张无形的情报网。 从此天宪司少了个对祝祈佑有偏见的楚与和,多了个会在他被非议时淡淡说“清泉办案自有章法”的翯灵法官。 “卷宗我已阅毕,此案确有蹊跷。”祝祈佑合上手中卷宗,抬眸望向楚与和,唇边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整桩案子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倒像是……鬼魅作祟。” “鬼魅虽可夜行,然其阴气与人间阳气相冲。”楚与和眉头微蹙,指尖在案几上轻轻叩击,“若要动及阳世之物,必会留下痕迹。可这案发现场……” “这个道理我自然明白。”祝祈佑轻笑出声,随手将卷宗收入袖中,“只是真相究竟如何,还需亲临现场方能窥见端倪。不如现在就去查探一番?” 他起身整理衣袍,腰间玉佩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楚与和略一沉吟,随即颔首:“正该如此。不过……”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渐沉的暮色,“此时前往,怕是正好赶上宵禁。” “无妨。”祝祈佑已行至门前,回眸一笑,“正因夜深人静,才更容易寻得这‘鬼’的蛛丝马迹,不是吗?” 越州。 楚与和先前的估算有误,待他们一路兼程,真正踏入越州地界时,天色已然大亮。晨光驱散了薄雾,却驱不散宋府上空笼罩的悲戚。二人未作停歇,径直前往宋府,一名面色凝重的守卫沉默地引着他们走向那间再无人欢笑的婚房。 婚房外的院落里,乌压压地聚着一群人,压抑的啜泣声低低传来。几位妇人以帕掩面,身形因悲伤而微微颤抖,从她们的衣着气质判断,当是新人的母亲。另有两位中年男子并肩而立,一位身形清瘦,身着看似朴素、实则剪裁精良、用料讲究的新制布衫,一派儒雅文士的风骨;另一位则体魄更为健硕,身着锦缎华服,颌下留着一缕梳理整齐的山羊胡,眉宇间带着商贾的干练。自昨日清晨惨案发生至今,这四位父母显然未曾合眼,人人眼下都带着浓重的青黑,面容憔悴不堪。 “两位想必是天宪司的大人吧?久仰,久仰!”那清瘦文士——沈知微的父亲沈克肃一见楚、祝二人走近,便急急上前躬身行礼,声音沙哑,眼中混杂着难以言喻的悲痛与近乎绝望的恳求,“小女……小女与婿惨遭不测,还望两位大人费心稽查,务必……务必抓住那狠毒的凶徒,以告慰他们在天之灵……” 言语之间,这位痛失爱女的父亲几乎难以自持,全靠着一股保全礼数的意念,才强压下了放声痛哭的冲动。 “沈先生请节哀,保重身体要紧。”楚与和连忙郑重还礼,语气沉静而恳切,“沈小姐与宋公子遇害一案,天宪司既已接手,我二人定当竭尽全力,查明真相,绝不让凶手逍遥法外。” “不知二位大人如何称呼?”一旁身着华服的宋清墨之父宋恪也赶忙上前,他的声音同样带着疲惫与焦虑,眼神中透着一丝生怕耽误了办案时机的惶恐。 “在下楚与和,这位是同僚祝祈佑。”楚与和温和介绍。 “啊!原来是楚评事与祝评事!”沈克肃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微光,仿佛抓住了一丝希望,“二位年轻有为,名声在外,今日得见,小女之案……便有劳了!” “沈先生过誉了,”祝祈佑轻咳一声,接过话头,他的笑容温和却带着审视的锐利,“分内之事,必不敢懈怠。眼下,我们需即刻勘查现场,不知……可否允我等入内细观?” “自然,自然!二位大人快请!”宋恪忙不迭地侧身让开,连连摆手,神情急切,恨不能他们立刻便能找出线索。 婚房内。 昔日充满喜庆祥和的洞房,此刻虽红烛、喜字仍在,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与诡异。楚、祝二人皆是办案老手,无需多言,便极有默契地分头细细勘查起来。他们检查了门窗、家具的每一处细微痕迹,审视着地面上可能遗留的足印或异物。 楚与和环视着这间本应充满喜庆与期盼的婚房,眉头渐渐锁紧。空气中甜腻的异香与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交织,更凸显出一种令人不安的死寂。 “这洞房……未免太过冷清了。”他低声沉吟,目光扫过铺着大红桌围的圆桌,上面空空如也,不见任何糕点果品。 “确实反常,”祝祈佑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接口道,“按越州习俗,此刻桌上早该摆满寓意‘早生贵子’的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床榻被褥之下也定会撒上这些干果,图个吉利彩头。” 一丝疑虑在楚与和心中升起。他走向墙边那个厚重的梨花木立柜,抬手缓缓拉开柜门。目光所及之处,他动作微顿,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更深的凝重。 “看来,这是凶徒刻意为之的‘安排’。”他沉声道。 只见柜内一层搁板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一个光洁的银盘。盘中,红枣、花生、桂圆、莲子被分门别类,仔细地堆成四座小巧的“山丘”,摆放得一丝不苟,整齐得近乎肃穆。这与外间床榻上那血腥残忍、充满疯狂意味的现场形成了极其诡异而割裂的对比。仿佛凶手在施行暴行之余,还怀着一种冷静到可怕的心态,特意“整理”了这些象征婚姻祝福与未来期许的物品。 约莫一炷香后,祝祈佑在那张沦为恐怖刑架的婚床前再次驻足。他俯下身,指尖小心翼翼地探入那对依旧鲜艳、绣着鸳鸯戏水图案的锦枕之下,轻轻拨动。下一刻,他动作停滞,目光骤然凝聚在枕下深处的阴影里。 “屋内未见明显凶器,”他直起身,手中却多了一物,“不过,倒是寻着了件有趣的东西。” “何物?”楚与和闻声走来,挑眉问道。 “是一对娃娃。”祝祈佑将手中的物件展示给楚与和看。那是两个小巧的木雕人偶,一男一女,做工颇为精细,然而却被一种暗红色的、编织手法极为特殊的绳结紧紧捆绑在一起,缠绕的方式复杂而古怪,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气,“这模样……倒不像是寻常玩物,反像是某种……仪式所用之物,或者……是带着恶意的巫蛊之术?” “如此形态,看着便觉瘆人。”楚与和皱了皱眉,凑近细看,鼻翼微动,随即又直起身,环顾四周,“此外,你可有察觉,这房内的熏香气味不同寻常?甜腻得过分,甚至……有些呛人。” “的确,”祝祈佑经他提醒,也深吸了一口气,随即脸色微变,“这香气颇为古怪,我从未闻过类似的。不对……”他话音一顿,抬手揉了揉额角,“这香恐怕有问题,我才在此处待了这些时候,竟已觉得有些头晕目眩。需得立刻请仵作前来,仔细查验此香!来化验!” 不行了半夜写这个有点害怕????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同穴同衾案【一】 第18章 同穴同衾案【二】 甜腻的异香像是有了实体,从婚房内追出来,缠绕在楚与和的鼻尖。他以袖掩面,眉头拧成了一个结——这味道,让他无端地心悸。 “尸体呢?”他问,声音从袖袍后传来,闷闷的。 当地官员被他略显急躁的语气惊得一缩,腰弯得更低了:“回、回大人,已移送府衙殓房了。”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抓住了救命稻草,“恰巧,有位天宪司的骨酎尉大人在此,已亲自去验了!” 一旁的祝祈佑眸光一闪:“天宪司的人?是哪一位?” 官员还没来得及答话,远处围住的人群忽地静默散开一道缝隙。一道靛青色的身影,正俯身对痛哭的沈家人说着什么。待那人略直起身,走得近些,才看清那官袍之下身形略显清瘦,脑后用一个简单的素银簪子紧紧绾着发髻,竟是一位女子。 楚与和的目光在她侧脸上停留片刻,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 这身影……为何瞧着有几分眼熟? “这不是清商吗?”祝祈佑语气笃定道。 “清泉?翯灵?”赵鸣筝闻声抬头,手中拿着一叠墨迹未干的验尸格目快步走来。她发髻间的银簪在晨光中闪过一道冷芒。 “三位大人请往这边来,”宋恪急忙上前引路,“这是特意为诸位腾出来的厢房。老夫想着,在现场商议案情,总比往返衙门要便宜行事……” “有劳宋先生费心安排。”众人齐声谢过。 赵鸣筝转头对随行的两名骨酎尉吩咐:“你们带人去查婚房里那股异香。”那两人官阶显然低于她,闻言立即领命而去。 待厢房门掩上,赵鸣筝将尸格在案上铺开:“先看验尸结果。” “两名死者体内均检出一种复合麻药,能致肌肉松弛、意识模糊,但受害人完全丧失反抗能力,且会放大痛感。”她指尖点着尸格上的某处记录,神色凝重,“也就是说,在整个换脸换心的过程中,两名受害者始终保持着清醒的感知。” 她抬起眼帘,声音沉了几分:“这种麻药因其独特的‘功效’,在黑市上备受青睐。自首次发现以来,已陆续在十余起要案中出现。我们将其命名为‘牵机印’。” “至于换脸换心的手法,”她继续道,“切口精准而粗暴,凶手显然精通人体构造,且这样做必然带有特定目的。” “绝非善意,更非救赎。”祝祈佑接口,“倒像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折磨,带着强烈的仪式感。” “确实如此。”楚与和颔首认同。 “直接死因是心脏置换后的大出血及剧烈排斥反应,在药物作用下痛感被放大,加速了死亡过程。”赵鸣筝的指尖移向最后一行记录,“另外,缝合用的红线经特殊药液浸泡过,兼具防腐与凝血之效。” 三人目光交汇,厢房内一时寂静,唯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啜泣声,衬得案上那叠尸格愈发沉重。 “婚房的门窗皆从内紧闭,但门闩却是被人以巧劲从外部震断的。”楚与和沉吟道,指尖在桌面上轻轻划出一道痕迹,“这般手法,倒像是刻意营造出……密室杀人的假象。” 赵鸣筝道:“验尸时,在两位死者紧紧交握的指缝间,均发现了微量暗红色粘土颗粒。”她眉头微蹙,“这实在蹊跷。新婚之夜,新人手中怎会沾染这等污物?” “死者的姿态也很值得思考。”祝祈佑凝视着现场绘制的尸位图,声音渐沉,“这扭曲的‘祝福’,究竟是怎样的执念?说是‘同穴同衾’,倒更像是用最残忍的方式,将这对新人永远禁锢在一起。” 楚与和接过话头,目光锐利:“换脸,是要让他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换心,则是强求‘心意相通’。这般处心积虑,仇恨的根源恐怕并非针对这对年轻人本身。”他顿了顿,“两个既无实权又无仇家的年轻人,何至于招来如此深仇大恨?这更像是针对‘婚姻’这个形式本身,或是他们背后所代表的家族联姻……” 越州,乱葬岗。 这里的气息与城中的繁华喧嚣判若两个世界。踏入此地,最先攫住人心的,是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寂静。这寂静并非空无一物,它黏稠得仿佛能吞噬声音,只在偶尔被不知名的野兽嚎叫划破,或是被几声嘶哑尖锐的鸟鸣点缀——那声音非但不添生机,反而像钝刀子割肉,让人从心底里泛起寒意。 枯枝败叶在脚下发出脆弱的碎裂声,更显得四周空旷死寂。歪斜的墓碑如同被打断的牙齿,杂乱地矗立在荒草丛中,许多已看不清名姓。更多的,是那些连一块薄板都没有的土坑,草草掩埋,经年累月被风雨侵蚀,偶尔露出一角腐朽的衣物或森然白骨。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植物腐烂的酸气,以及一种若有若无、仿佛浸入骨髓的……属于死亡本身的冰冷气息。这里埋葬的,是越州最不见光日的过往——无人认领的尸身,横死的乞丐,获罪的囚徒,以及所有被家族、被世道抛弃的“不体面”之人。他们是这座城市不愿记起的污点,被随意丢弃于此,任其归于尘土,被世人遗忘。 风穿过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呜咽般的声音,像是无数亡魂在低声絮语,诉说着未尽的冤屈与不甘。每向前一步,都仿佛能感受到脚下泥土中渗透而出的绝望与阴冷。 拾荒人的混浊眼珠里猛地迸出一丝精光,死死盯住了不远处土坡下那一抹突兀的、略显鲜艳的红。 在这片以灰、褐、黑为主调的死寂之地,任何一点鲜艳颜色都显得格外扎眼,也格外……诱人。 怕是哪个青楼楚馆里没了命的姐儿哥儿,被胡乱扔到这里来了吧?他心头一跳,随即涌上一阵压不住的窃喜。那些人,就算死了,身上的绫罗绸缎、金银首饰,也比寻常穷鬼的烂布衫、破木簪不知值钱多少倍。 贪念瞬间压过了周遭环境带来的那点不适。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脚步不自觉地加快,几乎是踉跄着扑向那团红色。 离得近了,那红色的轮廓愈发清晰——竟是一件……嫁衣? 他心头莫名一咯噔,脚步慢了下来。谁家新娘子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待他彻底看清那团红色之下的景象时,所有的贪婪和侥幸瞬间被冻结,化作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卡在喉咙里,最终冲破而出,惊飞了不远处枯树上的寒鸦。 那拾荒人连滚带爬地逃出数丈,惊魂未定地回头,想确认自己是否看错。然而,就在那丛半人高的枯黄蒿草之后,那抹刺目的红依旧存在……不止一抹。 他战战兢兢地拨开枯草,眼前的景象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凉了—— 那并非是想象中青楼女子的尸身,而是两位老人。他们并排靠坐在一个废弃的、半塌的坟茔旁,如同两尊被遗忘的雕塑。 两人身上穿着的,竟是极其正式、做工考究的大红婚服,款式古老,像是几十年前的样式。男的戴着一顶褪色的员外帽,女的头戴凤冠,虽蒙尘却依稀可见昔日的精美。然而,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他们的嘴唇,被粗糙的、暗红色的丝线死死地缝合在了一起,针脚歪斜而用力,仿佛带着某种刻骨的恨意,强行让他们保持着一种亲吻般的贴近姿态。 两位老人面色灰白,双目紧闭,布满皱纹的脸上凝固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与……诡异的平静。他们的手,如同那对新人一样,紧紧地交握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枯叶在他们脚下堆积,微风拂过,掀起他们婚服的一角,露出底下早已僵硬的躯体。这绝非自然的死亡,更非正常的安葬。在这埋葬不体面之人的乱葬岗,出现这样一对身着盛装、以如此诡异姿态死去的老人,其中蕴含的恐怖与秘密,远比一具无名女尸更深,更沉。 拾荒人再不敢多看一眼,连那声尖叫都噎在了喉咙里,连滚带爬地逃离了这片被诅咒的土地。只留下那对身着血红婚服的老人,在死寂的乱葬岗上,永远地“吻”在了一起,诉说着一段被泥土与时间掩埋的、不为人知的残酷往事。 “大人,今晨有拾荒者来报,在城郊乱葬岗发现两具无名尸首,报案人此刻正在衙门候着。”那官员躬身禀报,目光扫过眼前三位天宪司官员时,不自觉地流露出敬畏之色,“可要将尸首运回衙门勘验?” “先带我们去现场勘验,再行移尸。”祝祈佑当机立断,“可确认死者身份了?” “已……已确认了。”官员的声音突然变得迟疑,喉结不自然地滚动了一下,“是……沈老夫人和宋老爷……” “哪位沈老夫人?哪位宋老爷?”楚与和眉头微蹙。 “正是昨日遇害的沈知微小姐的祖母,与宋清墨少爷的祖父。”官员艰难地吐出这句话,额角已渗出细密汗珠。 祝祈佑与楚与和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赵鸣筝原本正在整理尸检报告的手也微微一顿。 “尸体是在何种状况下被发现的?”楚与和的声音依然平稳,但指尖已无意识地在官袍袖口收紧。 官员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借这个动作压下心头的惊悸:“两位老人身着……身着大红婚服,嘴唇……被红线死死缝合在一起。”官员语速极快地说完,仿佛慢一点,那几个字就会烫伤他的舌头。 越州城郊,乱葬岗。 死寂是这里唯一的语言。倒不是说极致的寂静,而是那污浊的空气里,泥土的腥气、尸体若有若无的腐臭与一种若有似无的甜腻异香诡异地交织在一起,让人心悸的那种感觉充斥着这片区域。 两位老人便在这片被世人遗忘的污秽之地,维持着他们最后的体面与最深的屈辱。他们身着样式古旧、却浆洗得十分挺括的大红婚服,面对面端坐着,如同两尊被时光遗忘的雕塑。满是皱纹、如同风干橘皮般的皮肤,与那过分鲜艳的红色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最令人心悸的,是他们干瘪的、如同干涸枣皮般的嘴唇,被人用粗糙的、暗红色的丝线,生生缝合在了一起。针脚歪斜而用力,强行让这两位生前几乎毫无交集的老者,保持着一种亲吻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亲密姿态。 一位是越州久负盛名的书香门第沈家的老夫人,一位是生意通达、在民间信用极佳的茶商巨擘宋老爷。这两位越州城内最为体面、备受尊崇的长者,如今却以最不体面的方式,陈尸于这最为混乱、肮脏、埋葬着无数卑贱灵魂的乱葬岗。而发现他们“贵体”的,还是一个为了糊口在此拾荒的、身份低贱的流浪汉。 此事若传扬出去,足以成为越州百姓未来一年都咀嚼不尽的骇人谈资。凶手的意图,不言而喻——这并非单纯的谋杀,而是一场处心积虑、极尽刻薄的公开处刑,意在将沈、宋两大家族积累数代的尊严与体面,在这污秽之地践踏得粉碎。 “这两位老人生前……可有什么特殊的……往来吗?”祝祈佑眉宇紧蹙,向陪同的当地官员询问道。 “回大人,绝无可能。”官员躬身,声音带着惶恐后的虚浮,“沈老夫人深居简出,宋老爷则忙于商事。近来的几次会面,皆是为商议沈小姐与宋公子的婚事。若说年少时……更是风马牛不相及了。” 楚与和没有作声,他平静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丈量着一切可疑的细节。婚服的式样明显是十几年前的旧款,虽布料普通,远不及新娘沈知微身上那件苏绣嫁衣华贵,但剪裁利落,绣花也见功力,显然制作者花费了一番心思。而且,衣物上散发着一股长期密封于箱柜中特有的、略带陈腐的气味。 重要的是,婚服之上,浓郁地萦绕着那股与新城房内如出一辙的、甜腻到令人头晕的异香——“牵机引”。凶手使用了同一种麻药。 然而,一丝疑虑悄然爬上楚与和的心头。沈老夫人与宋老爷皆年事已高,体力衰微,要制服他们,何须动用“牵机引”这等药效猛烈的奇药? “清商,”他目光锐利地聚焦于死者胸前,“你看他们心脏部位的衣物轮廓,是否有些异常?” 赵鸣筝闻言,立刻俯身细察。她戴着手套的指尖在相应区域的衣物上轻轻按压,神色骤然一凝。 “取刀来。”她的声音冷冽如冰。 衙门仵作赶忙递上薄刃柳叶刀。赵鸣筝执刀,手法精准而稳定,小心翼翼地划开被致密红线层层缝合的衣物与皮肉。 果然!衣物之下,两位死者的胸膛内,竟都藏匿着异物! 原先她想用镊子,异物实在太大,索性直接用手,小心地将那异物从血肉模糊中取出,并展现在众人眼前时,周围瞬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之声。那名年轻的官员更是无法抑制地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连连后退。 ——那是一对以桃木精细雕刻的人偶。 人偶周身被一种复杂到令人眼花缭乱的红线绳结紧紧捆绑,其形态、做工,乃至那股邪异的气息,都与在婚房枕下发现的那一对几乎一模一样。 唯一的区别在于,捆绑它们的红线,被利落地从中剪断。 而后,这一对承载着未知诅咒的木偶,被分别、死死地塞回了两位死者原本心脏所在的位置。 …… 三天内,不明嫌犯已再度出手。 那么下一个三天,他是否还会继续?甚至,提前作案? 又或者,就在此刻,他已然锁定了下一个猎物? 回程的马车上,沉闷得令人窒息。三人的眉宇间,都仿佛压着梅雨季里化不开的浓云。 “我先回衙门做进一步的尸检,”马车在府衙前停稳,赵鸣筝利落地起身,语速快而清晰,“但结果大概率与前案相仿,难有突破。侧写与审讯是你们的强项,当务之急,是让那两棵‘盘根错节的老树’开口。此等深仇,必是经年累月所致,诸如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宋家经商,仇怨或明或暗,如今又牵扯进清流沈家,水便更浑了。他们起初定会竭力遮掩家丑,剩下的,就看你们的了。保重。” “保重。”楚与和与祝祈佑齐声道。 回到暂时落脚商议的宋家厢房,沉重的气氛并未散去。 “清商所言切中要害。”祝祈佑指尖无意识地轻叩桌面,这是他深入思考时的习惯,“只是,要撬开这些高门大族的紧闭之口,让他们吐露可能动摇家族根基的秘辛,恐怕比直面凶手……更难。” 楚与和立于窗前,望着庭院中在风中摇曳的、尚未撤去的红灯笼,目光沉静如水,其下却暗流汹涌。 “无妨。”他声音不高,却带着斩断犹豫的决绝,“家丑固然不可外扬,但人命重于泰山。准备一下,我们该去好好‘拜会’这两家的主事人了。” 谁能告诉如何让他们的对话有一种古风小生感…… 为什么没有人评论啊啊啊…… 最近好久没更新抱歉啊啊,最近可能会经常改以前的章节,会增加一些情节,宝宝们可以重新看一下哦[绿心][绿心] 推推专栏预收文《未完待续》[绿心][玫瑰] 温演澈&梁池语 INTJ人形测量仪认真深情攻&INFJ人间温柔小太阳呆萌受 在这个世界每一个我们所能触及到的角落里,都无可避免地充斥着失望、愤怒以及怨恨。它们如同城市的脉搏,在钢铁丛林的每一根血管里奔涌——清晨地铁里僵硬的嘴角,菜市场尖锐的讨价还价,办公室里永不停止的键盘敲击声下紧绷的神经。这些情绪偶尔像雷暴那样轰然炸响,但更多时候是更像永不停歇的梅雨,悄无声息地渗进墙纸的接缝,爬上人行道的砖隙,沉淀在每一个人眼底的倒影里。 它们具象为便利店里冷掉的关东煮,在反复加热后,鱼丸表皮泛起苍白的褶皱;是深夜小区里突然爆发的争吵,瓷器碎裂的脆响划破虚假的宁静后,留下更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是医院走廊里攥得发皱的缴费单边缘,那被汗水洇湿的数字模糊成一片灰影。 这些细碎的恶意与无力感,最终都会汇入城市的下水道系统,在黑暗中静静发酵,蒸腾起一片看不见的雾霭。它们笼罩着每扇窗后的睡眠,让梦境都变得沉重。于是第二天醒来,枕头上除了断发,还落满了无形的、名为活着的尘埃。 于是,这些无声堆积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它们的出口。 当失望在上班族的胸腔里沉淀成一块顽石,当愤怒在主妇的喉咙间酝酿成无声的尖叫,当怨恨在学生的笔尖凝结成墨色的毒——它们开始流动、汇聚,像地底奔涌的暗流,寻找着一个宣泄的裂口。 这个裂口,就是“圐圙”。 它并非凭空创造,而是由所有这些无处安放的情绪构筑而成。地铁隧道尽头突然出现的、不该存在的站台;深夜加班时,电脑屏幕上自主浮现的奇异符文;或是凝望窗外时,在自身疲惫的瞳孔倒影里,一闪而过的异界光影。 “圐圙”悄无声息地吸纳着人间的负累。它用失望构筑迷宫,用愤怒点燃烽火,用怨恨书写规则。它并非为了救赎,而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平衡——当现实的容器即将满溢,它便成为那个承装一切阴影的镜像世界。 每一个被选中者,都是在情绪的临界点上,无意识地推开了那扇门。他们带走的,是自身难以排解的沉重;他们进入的,是一个由亿万人共同分泌的负面情感所编织成的、巨大而无情的生态循环系统。 欢迎来到“圐圙”。 这里收纳着整个世界的阴影,并等待着,你的加入。 梁池语并没有优秀到用“天之骄子”来形容,但身边的人一律视他为天才。他是一个极尽温柔和缄默的人,好像无论何时,他脸上都有淡淡的笑意,有点宠辱不惊的意思。很多人对他的印象,都是在实验室里,显微镜前,像Sherlock Holmes般专注的神情。 温演澈是一个很奇怪的人。明明拥有这样一个极具诗意的名字,却是一个毫无诗意的人。平心而论,温演澈有出众的容貌,值得夸耀的成绩,却始终被人评价为“缺点活人味”。他痴迷于数学,以至于眼神中永远带着探究的意味,的确,他像是一台人型机器。 不出意外的话,温演澈和梁池语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不可能会有交集的可能。 不出意外的话,温演澈和梁池语本该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偏偏命运打了个盹。 在那架坠往伦敦的航班上,两粒尘埃第一次落在同一个坐标。当机身撕裂,当尖叫被狂风吞没,当意识在失重中剥离——他们坠进了同一个深渊。 一个被称作“圐圙”的世界。 停尸房的荧光灯管嗡嗡作响,把每个人的脸色照得惨白。福尔马林的气味里,温演澈正在脑内构建尸块分布的数学模型。三米之外,梁池语低头检测着空气样本,鼻尖微微翕动。 “远离他。”温演澈在心底得出结论,“不可预测的变量。” “靠近他。”梁池语默然确认,“唯一稳定的常量。” “嗨!”清脆的声音打破死寂。杨许请——他们被指派的“导师”,正叉腰站在门口。她太活泼了,像误入墓园的知更鸟,与这里格格不入。 “不是……”她翻着一本凭空出现的手册,眉头越皱越紧,“你们的反应,和《圐圙世界新人反应及导师缓解压力方法100种》上写的……完全不一样啊?” 温演澈:“根据尸体分布,凶手73.8%概率从通风管出现。” 梁池语同步给出结果:“通风管残留气体……不含人类代谢成分。” 话音未落,地板缝隙开始渗出粘稠的黑色液体,带着不属于任何已知生物的腥气。 温演澈的数学模型在脑海里碎成乱码。 杨许请干笑两声:“没关系的!这是很常见的现象……我们能不能先跑?” 在另一个扭曲的空间里,温演澈盯着无限循环的走廊:“莫比乌斯环结构,出口在……” 梁池语的指尖轻抚墙壁,感受着那异常的温度与纹理:“墙漆成分显示,它……是生物角质。” 杨许请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整栋公寓开始缓慢地收缩、舒张,像一颗沉睡的巨兽的心脏。 PS:预收文,喜欢的宝宝们可以收藏养肥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同穴同衾案【二】 第19章 同穴同衾案【三】 “可曾得罪过什么人?” 宋恪重复着这句话,语调平稳得听不出波澜,但音量却微微拔高,像一张被拉满的弓,绷紧在修养与怒意的边缘。他眉头微蹙,下颌线收紧了一瞬:“我们宋家做生意,向来本本分分。若说因不干净的手段结下仇家,绝无可能。”他话锋一转,带着一丝商人惯有的、将危机转为攻势的精明,“宋家生意兴隆,市面上眼红的小人自然不少,这……怕是防不胜防。” “即便……即便是生意上的龃龉,”沈克肃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后半句被汹涌的悲痛噎在喉头,化作无声的泪痕,在他平日不苟言笑的脸上纵横交错,顷刻间让他苍老了十岁。他身旁的沈夫人更是无心梳妆,随意绾了个髻,勉强维持体面,面无血色,仿佛被接连的噩耗抽走了所有魂魄。 与尚能维持体面的宋家相比,沈家二老所呈现的,是彻彻底底、毫无遮掩的悲恸——那是痛失爱女与慈母的剜心之痛。这才是短短五日内,接连失去孩子与父母的家庭,最真实、最正常的反应。 祝祈佑的目光静静落在宋恪身上,心思电转。宋夫人未曾现身,理由是悲伤过度,引发了陈年旧疾,又值天气转凉,感染风寒,几副名贵药材下去才勉强稳住病情。 反观宋恪,已是不惑之年,爱子在新婚之夜惨死,老父暴尸于乱葬岗,妻子重病命悬一线……接连的重创之下,他竟依旧衣着纹丝不苟,连颌下那缕标志性的山羊胡,都修剪得整整齐齐。 不得不佩服,这养气的功夫,真是修炼到家了…… 祝祈佑垂下眼睫,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锐光。这份近乎冷酷的镇定,在这种情境下,本身就已极不寻常。 这宋家人,必定有事隐瞒。 他转向宋恪,目光沉静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力道:“宋先生,我理解家丑不可外扬。但眼下,”他语气加重,一字一句都敲在对方的心防上,“人命,总比家丑重要。何况,惨死的是您的至亲骨肉。” 宋恪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沉默如石。 “令郎宋清墨,今年二十有一了吧?”祝祈佑不疾不徐,话语却如绵里藏针,“若非这无妄之灾,他如今本该新婚燕尔,学着执掌家业,安稳地坐在这厅堂之内。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由我们天宪司官员站在这里,追查他惨死的真相。” 宋恪的眉头锁死,下颌的线条绷得如同岩石,依旧一言不发。 沈克肃猛地抓住宋恪的衣袖,那双平日执笔的手此刻抖得不成样子,他声音嘶哑,近乎耳语:“叔礼兄!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比人命更重?即便……即便真有那不足为外人道的旧事,说出来,无非是损些清名,烂在天宪司的卷宗里!可若不说,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孩子们……死得不明不白,让两族清名,从此与这无头公案一同蒙羞吗?” 如果情节严重,天宪司还会立案调查,楚与和心说,但也知眼下不是较真的时候,重要的事是,如何让宋恪开口。 “我……并非存心耽误诸位大人办案。”宋恪终于开口,声音干涩沙哑,仿佛每个字都磨着喉咙,“只是……当年那件事,我也只是略有耳闻。一切……皆是由家父一手操办。” 家父?那位暴尸乱葬岗的宋老爷?竟是陈年旧怨。时隔多年,凶手如幽灵般归来复仇,此事绝不简单。 “家父生前……对此事讳莫如深。”宋恪的声音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但自清墨他们……出事后,家父就变得极为反常,神思恍惚……直到那天早上,他才终于吐露,宋家当年,曾与沈家联手,打压过一个家族……我们两家的交情,也正是从那时开始的。 沈家,一起打压过一个家族……宋家和沈家的交情,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沈家?!”沈克肃猛地站起身,宽大的儒生袖袍带翻了身旁茶几上的茶盏,“哐当”一声脆响,瓷片混着茶水四溅。他却浑然未觉,一张脸先是涨得通红,那是极度的震惊与被冒犯的愤怒,随即血色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一片死灰。 “荒谬!绝无可能!”他声音嘶哑,带着读书人辩驳时特有的、引经据典般的执拗,“我沈氏一族,自曾祖起便诗书传家,恪守圣贤教诲,‘君子忧道不忧贫’!商事敛财,乃锱铢必较之末流,我沈家子弟避之唯恐不及,怎会自甘堕落,插手此等……此等污浊之事?!” 他伸手指向宋恪,手指因极致的愤怒和某种隐约浮现的恐惧而剧烈颤抖,“我虽与你有数十年交情。你!你休要污我沈氏清名!” 宋恪面对指责,只是疲惫地闭上眼,声音干涩:“允恭兄,事到如今,我还有何必要妄言?家父确凿所言,当年正是借了沈家在上层……的清流声望,打通了诸多关节,那场打压才能进行得如此……干净利落。” “清流声望……打通关节……”这几个字,如同最锋利的针,狠狠扎进了沈克肃这个一生以“清流”自诩的读书人最致命的穴位上。 他踉跄一步,身体晃了晃,仿佛支撑他的某种东西骤然断裂了。不再是激烈的反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灵魂深处弥漫开的茫然与恐惧。他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非为谋财,而是……借势?利用沈家百年来积攒的士林清誉,去行此……此等卑劣之举?” 他猛地抬手,死死抓住自己胸前的衣襟,像是无法呼吸。“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他无意识地吟诵着幼时便刻入骨血的圣贤之言,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缓缓瘫坐回椅子里。 “难道……难道说,”他抬起头,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涌出,混着无尽的羞愧与绝望, “含章惨死,家母受辱……并非无妄之灾,而是……而是我沈家先祖背弃圣贤之道,德行有亏,招致的……天谴吗?” “我只知那是个尚未成势、却潜力惊人的家族。正因如此,沈家与宋家才会……先下手为强。”宋恪艰难地继续道,“听家父说,当年事情闹得极大,幸而最终未曾查到我们头上,只抓了几个顶罪的地痞便草草结案……” “不……这不可能……”沈克肃喃喃自语,赖以生存的信念正在他眼前分崩离析,“我沈家世代诗书传家,清清白白……怎会……” 看着沈克肃那副天塌地陷、信念崩塌的模样,宋恪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同为受害者的疲惫,也有些许对老友过于书生意气的不以为然。他没说什么宽慰的话,只是起身,拎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尚有余温的茶水,递到沈克肃面前。 “允恭,”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沙哑,“先喝口水,定定神。” 沈克肃没有接,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喃喃着“清名”、“德行”。 宋恪也不勉强,将茶杯轻轻放在他手边的案几上,发出“叩”的一声轻响。他自己也坐回原位,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上。 “我晓得你在想什么。”他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件既成事实,“你觉得祖上德行有亏,连累了几女。可事到如今,纠结这些老黄历,能让微微和清墨活过来吗?能让伯母和我父亲安息吗?”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沈克肃苍白痛苦的脸,继续道,语气加重了些:“凶手不会因为你沈家是清流就手下留情。他现在是冲我们两家来的。今天倒下去的是他们,明天,指不定就是你我的其他人,甚至是你我自己。” 这番话如同冷水浇头,带着现实的残酷。他看着沈克肃微微一颤,知道听进去了,才放缓了语气,带着一种同舟共济的无奈:“眼下,不是追究先祖是非的时候。天宪司既然介入了,这层遮羞布迟早要被掀开。与其被动地等着被查个底朝天,不如我们主动些,把知道的说了,借他们的力,先把这个藏在暗处的索命鬼揪出来。” “活下去,把眼前这关过了,才是对剩下的人负责。”宋恪最后说道,声音低沉而肯定,“其他的,等过了这关,再说。” “宋家这条线暂且难有突破,看来还得回到案发现场本身。”两人回到宋恪备下的厢房,楚与和的目光扫过桌案上零散的证物,最终定格在那对桃木人偶上,“这对桃木娃娃,或许内藏玄机。” 祝祈佑依言取过一旁的手套戴上,方才小心拈起其中一个人偶,置于眼前细细端详。那上面缠绕的红线绳结,其复杂古怪之处,令他微微蹙眉。“这绳结的系法颇为诡异,不似寻常装饰,倒像是……某种具备特殊含义的符记。” “我更在意它所传递的意图。”楚与和的声音沉静,如同在解读一段晦涩的经文,“看似祈愿‘生生世世,永不分离’,可置于此情此景,只觉怨毒。” 他缓步走近,隔着一段距离审视那人偶,继续剖析:“从换脸换心的酷烈手段,到放大痛楚的‘牵机引’,凶徒的报复之心已昭然若揭。如今再加上这对被红线死死缠绕、如同诅咒的桃木娃娃,其用意绝非祝福,而是要借这阴邪之物,将他们二人的魂魄也强行羁绊在一处,求死不得,永世纠缠。” 他的话语在室内落下,带来一阵无声的寒意。短暂的沉默后,他抬眼望向祝祈佑,将线索串联起来:“那么,乱葬岗上那两位身着陈旧婚服、唇线被缝合的老人,其背后的象征,便呼之欲出了。” “那乱葬岗的两具尸体,”祝祈佑顺着他的思路,眼神锐利起来,“手法虽更为陈旧,那股子‘强行结合’的执念却如出一辙。将两位生前几无交集的老者,以新婚夫妇的装扮缝合双唇,这已不是简单的报复,更像是在完成某种……扭曲的仪式。” “正是。”楚与和颔首,指尖无意识地在桌案上轻划,“若将两处现场联系起来看,不明嫌犯的动机便清晰了许多。他对‘结合’本身,怀有一种极致的渴望与极致的恨意。” 他抬起眼,目光沉静地看向祝祈佑:“对新人是如此,对两位老人亦是如此。他不仅要他们在□□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更要他们在象征意义上,被牢牢捆绑。桃木娃娃上的绳结,婚服,被缝合的姿势……无不指向此点。” “如此说来,这不仅仅是仇杀,”祝祈佑恍然,指尖点了点那对邪异的桃木娃娃,“更像是一场……献祭?或者,是在向谁证明什么?” “证明一种不可能实现的‘圆满’。”楚与和声音低沉,“或者,是在嘲弄这种‘圆满’。凶手内心,恐怕积压着一段与‘结合’、‘背叛’或‘分离’相关的、深入骨髓的创伤。他将这创伤,投射在了沈宋两家身上。” 他顿了顿,做出总结:“我们现在要查的,不仅是沈宋两家共同的旧敌,更要查一桩可能发生在数十年前的,与‘婚约’、‘背叛’或‘强行拆散’相关的旧事。那对老人身上的婚服,或许就是关键。” “我们这就去查越州近三十年来,所有与婚约、私情相关的悬案旧档,尤其是……最终却一方湮灭无闻的。”祝祈佑立刻起身。 “此外,这桃木人偶与红结的源流,必须查明。”楚与和补充道,“此物形制诡谲,自成体系,绝非临时起意。我看,更像是某种自成体系的巫蛊之术,需从民间禁术的源流谱系里查起。” 记忆里的那一天,是被梅雨斩断阳光的日子。天色乌沉,雨幕绵长,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从此浸透了他往后每一个日子。 也是这样一个秋天,天气转凉,雨水敲打着破败的院墙,洗刷不尽空气中弥漫的血腥与绝望。 他那时只能做一个躲在潮湿柴堆后、透过缝隙窥见地狱的孩子。 他看到一位熟悉的女子——那个街坊邻居争相夸赞的善良女子,穿着一身布料普通却精心缝制的大红嫁衣,那是她为自己缝制的、却从未有机会在阳光下穿起的嫁衣。她跪在泥泞的庭院中,怀中紧紧抱着两个同样雕刻精致、小小的、早已僵硬的木偶。 两个木偶被红线缠绕在一起。 那红线打成复杂的结,他见过。 他试过把结打开,耗费了不少时间,却也只是徒劳,只是把那原本精巧的结弄得乱七八糟。 那名女子见状没有生气,反倒给了他一块糕点。 糕点很甜。 那是他第一次吃糕点,像猪八戒吃人参果,囫囵吞下,只觉得喉咙噎得好不舒服,但口里满是甜甜的味道,也没觉得有多不舒服。 女子看着他的样子笑了,递给他一壶茶水,还是温的,茶一点也不涩,和他之前喝过的完全不同,他一饮而尽。 他看着桌上那盘精美的糕点,咽了咽口水。 女子又笑着递给他一块糕点,看着他满眼不可思议的眼神,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看着她,小孩心里突然涌现出一个词。 “君子”。 那是人人常常用来夸赞事业有成的男人的词语,但小孩莫名觉得那名女子才是所谓“君子”。 周急济困,无问白丁;言温气和,有教无类。 像茶馆里的那些书生们总喜欢念的句子一样。 好像那名女子从来不会高声对人说话,从来不会声嘶力竭,永远都是一副温柔得体、善良美好的样子。 但此时,他眼眶中满是泪水。 “看见了么……”女子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被命运碾碎后的诡异平静,混合着雨声,清晰地烙进他幼小的灵魂,“他们不许我们活着在一起……连死了,入土为安都不能……” 他顺着女子颤抖的指尖望去,院子角落,几个穿着粗布的家丁,正粗暴地将一具男子的身体拖进来,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暗红的水迹。那是常常与这位女子一起的男子。 他说过,有朝一日,他们的事业必定会成功,那时,他要风风光光迎娶那名女子。 如今他筋骨尽断,状若废人。 那些家丁他也见过,是宋家沈家的家丁。 那被称作“清流”、高高在上的沈家,还有富甲一方、同样高高在上的宋家。 “他们毁了他的家,现在……还毁了我们的事业……我们的事业啊……”女子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比哭声更令人胆寒。她拿起手边一束用来绣婚服的、颜色异常鲜红的丝线,开始一圈一圈,死死缠绕在怀中那个代表着她与那名男子的木偶上,将它们背对背地绑在一起,针脚混乱而疯狂,让本就复杂的红线更加繁复。 “没关系……没关系……”她喃喃自语,如同最温柔的诅咒,“脸可以换,心可以换……魂灵是换不掉的。绑住了,就分不开了……永生永世,都分不开了……” 她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柴堆的缝隙,精准地看到了他。那一刻,她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神性的、却令人毛骨悚然的慈爱。 “孩子,你记住……记住他们今日的嘴脸。”她的声音如同寒冰渗入骨髓,“总有一天……我们要用他们的血,染红我们的嫁衣。要让他们……在最污秽的地方,用最不堪的姿态,永远‘团圆’下去。” 说完,她毅然决然地,将手中那根用来缝合嫁衣的、最长的银针,狠狠刺入了自己的心口。鲜血洇开在破旧的红衣上,晕染出一朵更大、更暗沉的花。 雨,还在下。 冲刷着血迹,却冲不散那刻入骨髓的恨意,和那个关于“永恒结合”的、扭曲的执念。 那名女子的话常常在脑海中浮现。 他记住了。 并且,正在一丝不苟地,让这一切……如期上演。 破十万字了[加油][加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同穴同衾案【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