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门符术第一收你们来了》 第1章 渭城 都京的秋来得浓重,下元节过后,国师府又很快恢复了一派安寂。 院子里空敞,不似许多高门大户布着各式别致的景,最尽头立着一座九层的楼。此楼乍瞧上去并无异处,只是多瞧一会,就见四角翻飞的檐下各自悬着一枚青铃,整整三十六枚,听风不动,见人无异。 楼宇正对处,是一间宽敞的正房,却不是用作休憩。里头供案蒲团齐整,供案正上头挂着一幅山色,山林伴江,景色怡然。 虽说是供案,但下头既无香炉,也无供果,整整齐齐摆着几样与供奉毫不相关的东西:一叠黄纸,一沓宣纸,上头铺开三枚花钱,以及一只纸雀,纸雀尾羽端落着一枚道印。 不一会儿,敞开的房门中现出一个身影,那影子自供案上取了三枚花钱及宣纸,跪坐在下头的书案前。 门边现出一抹水红,梳着云髻的女子在一旁跪坐下来,手里还甩着新写的符纸。 “正思呢?”杜去江端坐在前,稍稍侧着身子,双手伸在铜炉处熏香。 斐之何将符纸收入荷包中,“方才说头痛得紧,缓上一缓就来。” 邓正思身上不适已久,都京中的大夫来过一轮,却都瞧不出什么,今日也是勉强打起精神来瞧杜去江的卦。 这次起卦倒没什么讲究,宫中近岁末,只是求一份安心。 杜去江这事做过许多次,净手焚香,净心清念。邓正思来得不算迟,时辰正巧,只是面色不大好。他行至斐之何身侧,二人跪坐下沿,一贯地静静瞧着。 斐之何很记得,三十六青铃未响。 所以她很笃定,邓正思无异。 但杜去江手中花钱抛出最后一掷时,身侧之人那一瞬的狂躁暴动、被狠狠攥着肩的痛感、险些被掐住脖颈的后怕、以及邓正思那双布满血丝的眼,斐之何却一直无法忘却。 这变故在倏忽间横生,杜去江立时扑过来,试图制住邓正思。但邓正思气力爆发,仅凭他一人根本无法制衡。邓正思的右手原本扑向她的脖颈,但斐之何被他攥住肩时受了痛,身子朝后仰倒去,邓正思的右手便落了个空,但似乎是下意识地先行一步,他将手垫在了斐之何的后脑上,缓去她磕撞在地的力道。 一侧肩头被邓正思制住,斐之何艰难地抓着邓正思暴起青筋的手背,试图给自己留出一些缓解疼痛的余地。邓正思随着她压下来,眼瞳黑得发沉,周边蔓延的红血丝几乎要被无尽的墨色掩盖。斐之何后脑被他掌心桎梏,仰面直直对着他的脸,却看出了某种渴求与希冀似的挣扎,似乎想要从她这里逼挤出治愈的良药。 她骤然觉得自己无法呼吸,似乎有什么自邓正思的双眸中钻了出来,溜入她的双眼中,继而分去了她的神念。在临近窒息的境地中,斐之何感觉自己的意识似乎飞离了身体,恍惚间眼前涌出一阵飘羽,她艰难地仰头去看,才发现是一片无边大雪。 雪片宛如轻柔的羽毛大小,纷纷扬扬铺撒在无垠的苍茫中。她茫然地瞧着这一片无边无际,神念有些恍惚,不知自己为什么在这里,邓正思呢? 雪地之上空寂无边,她留下一长串渺小的足印,又很快被不止歇的雪掩盖。 “正思?”呼唤在广阔中散去,她却一句接一句地喊,“邓正思——”斐之何似无头苍蝇般走了许久,时而唤邓正思,时而唤杜去江,却没有得到丁点回应。 雪落在她略显单薄的短袄,却并未透来寒意。 她甚至疑心这是否为自己的梦,或是个能躲过三十六青铃的妖邪作弄。可双手在周身搜遍了,她也没找到自己装符纸的荷包,术法道印更是施展不出。 正在她几近崩溃之际,不远处的雪地忽然轻微地动了动,那动静原本很是轻微,但她立即警惕防备起来,“什么东西?出来!” 厚重的雪地隆起一点弧度,像是什么东西藏身在下,伺机予她一击。斐之何一双眼死死地盯着那个方向,直到那隆起的一个小坡动了动,露出一双圆溜溜但又无比陌生的眼,眼中透着同她如出一辙的警惕。 杜去江凭自己根本无法制住邓正思,直至以术法缚住邓正思的手,斐之何才从桎梏中脱身。她身上无力,陡然跌落在地,被杜去江扶起才发现擦破了手,邓正思的气力蛮横,捏得她肩骨一阵绵延的钝痛。 杜去江缚住了邓正思,转而来瞧她身上的伤时,斐之何仍怔然不动。过了许久,她才从方才如同幻境般的雪地回过神来。外头一片寂静,星点铃响都没有,三十六青铃静默作陪。不是妖邪作祟,她与杜去江都知道。但更是因为知道,所以才后怕。 一片兵荒马乱之中,杜去江问了她好几遍有没有事,她都是摇头。杜去江给邓正思把脉,身体无事,只是神念不清,只能以绳索绑缚。 斐之何的神思还被那场雪牵绊,直至发觉耳边一阵异响持续了许久,她才意识到卦象未落——三枚花钱在案牍上转而未定。几乎是神念一动,她扑过去按住了三枚花钱——异响止住了。 杜去江诧然,事态完全出乎意料,不知这卦是应在邓正思身上,还是宫中想要的安宁上。 花钱落定,邓正思止住了挣扎暴动,眼瞳放空。 不知何时,他脚边蹲坐着一只雪狐。 -- 渭城入冬已有月余,雪虽还未下,寒凉却是足够。 屋内炭火烧得暖和,门上的棉帘子隔绝了外头的寒意。屋子的主人嫌繁琐,常用的纱幔与珠串都撤了下来,仅有两扇窗沿挂着两枚青铜色的铃。入门绕过一个立式的挂衣架,左侧便是书案。 屋内只有个穿着短袄长裙的姑娘,看起来十六七岁的样子,头上梳着双鬟髻。窗边香炉袅袅升起一线烟。 秀秋正收拾着桌上的黄纸,纸张被精细地裁成长方,被人零散地洒落桌台。 冬来寒风正盛,呼啸一阵扑倒了屋外的立笼,连带跌落一地药草。立笼是竹编的,图的是轻便,跌落的动静便小许多。秀秋隐约有所觉察,动身要去看时,明扬早捧着一怀药草进屋来,拎着立笼重新理得齐整。明扬拍拍身上的袄子,将寒意掸去。她在桌前只瞧见了秀秋,不见第二个人影,便问道:“姑娘呢?” “去偏院了。”秀秋将黄纸叠好,压放在砚台旁。 墨梅砚台遗着昨日的墨,晚间不察被冷风一吹,凝成一块;笔也随意搁在青山笔洗上,笔尖透出一抹玄色。明扬接过来砚台和笔,预备要去接些温水洗净,瞧着书架上也是一团乱糟,不由叹了口气,“昨夜姑娘又点灯到几时?” 昨日是秀秋守的夜,这丫头向来委软,姑娘一哄一吓,就什么也不敢管了。秀秋面上带着怯意,没敢说,又怕明扬将自己也一齐训了,连忙道:“厨房应当备好菜了,我去叫姑娘。” 说话间,蓄棉帘子挑入一方海棠红,斗篷上燃开朵朵白梅,绣线精密致丽。 斐之何跳进来搓搓手,险些又碰到了摆在门边的立笼。她瞧瞧这个,又看看那个,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兴致昂昂道:“厨房说今日做了肘子。秀秋你快去,爹不爱吃,别给他留了。” 秀秋应声躲出去。 斐之何解下斗篷轻巧地拍,搭在挂衣架上,回头瞧见明扬拿着砚台和笔,便细声叮嘱:“去打点热水兑着洗,别冻坏手了。如今水冰得很。” 明扬嗔她一眼,“承姑娘关心了。” 斐之何早已习惯明扬的脾性,不知自己又做了什么让这姑娘有气,只好摸摸鼻尖,行至妆台前跪坐下,对着铜镜摘自己发上的几朵小珠花。 妆台上摆着一盒脂粉,盒面上细细眷出一枝玉兰。斐之何目光落下去,细细抚在那枝春色上。这是都京盛行的样式,还是春日时邓正思送她的。往常,她虽不多用脂粉,却对这支玉兰喜欢得紧,时不时就要把玩一番,今日却只对着它晃神,只因昨夜她又梦见邓正思出事那日的情形。 临近落雪时节,斐之何总不自觉出神,想起那日自己被困在一方雪地中的事。但不论与杜去江查过多少次,国师府内外、都京上下,都不曾查出什么异端。她也希望那是自己的一场梦,但梦境实在真实,真实得让她无可奈何。若真是厉害的妖邪,他们便是摊上了大麻烦;但偏偏没有一点妖邪的痕迹,反而更令人心忧。 秀秋提着饭盒回来时,正瞧见姑娘正在妆台前发怔。斐之何颜色好,面洁红润,生得清纤,又带少女的娇憨,发上的珠花点钗摘净了,交领短袄边上露出里边粉白绣底的中衣,长出一截皓色的颈。 自出事后,姑娘被国师勒令待在府中,不许轻举妄动。但依着斐之何的性子,动可不止脱兔。在府里待了这些天,虽说也在写写符纸,理理事务,偶尔在偏院试试符纸的威力,但一颗心终究飘了半瓣出去。 肘子的香气扑过来,斐之何回神,瞧见明扬也进屋,这才慢吞吞地捡好散落的发钗。 明扬将笔和砚台归回原位,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老爷说下雪也就这两日了,让姑娘在屋子里待着,畏寒就不要乱跑了。” “我哪有要乱跑,到偏院去拉两下筋骨都不行。”斐之何嘟囔道。 她起身,推开妆台前的窗,青铃被她的动作撞动,却没发出响声。 斐之何望向点着浅墨的阴沉天色,眉宇间有些发愁,“不知师兄那边如何了?” -- 远山如浅水墨,城河似碧玉带。 渭城向西,城河边上,青砖灰瓦砌成一座大院。 入门三道,穿过正堂,寒风在此处陡然止停。夏日里,此处多挂青绿纱幔;寒冬来时,便摘下了夏日风雅,比斐府更厚的棉帘子悬满门窗。 正堂后以西,穿过月亮门,七层石阶垒起一座亭。奇的是,这亭四面挂的却是莹白纱幔。 层幔翻飞之间,白棋棋盒陡然倾倒。七层台阶下的小童受惊,看着扑簇簇洒落一地白玉碎瓣——那可是国师大人最爱的一套棋具。 几名童子慌忙要去拾。台上披一身墨竹的人却叫住他们,脚边摇落一尾雪色。 “左右也不是在下棋,碎了便碎了。今夜要落雪了,你们去屋中添炭吧。”童子们应声,晃着裹得臃肿的身形一股脑钻入屋里。他们穿得都暖和,戴着毛茸的虎头帽,是之何师叔新给他们做的。 杜去江瞧了瞧棋篓里余下的,又看看一地残片,抿着嘴踢了踢脚边的雪尾。 “瞎臭脾气。你再闹,之何也来不了。” 雪狐一改懒惰神色,向他龇了龇牙,轻巧跳下台,转身向九层玄楼而去。 这座府院正中,坐落着一座九层玄楼。楼檐飞起四角,挂满三十六青铃。任寒风大作,青铃无一作响。 而楼里,只有一个人。 国师既说了今夜要落雪,几个小童上下忙活,一会儿生烟做饭,一会儿劈柴打水,生怕今夜雪大,明早起来准备不足。 杜去江挽着袖子去了厨房。小童们生火劈柴烧饭都做得来,菜色却是还未上过手。杜去江的厨艺不错,除了自己与童子们的之外,他额外还要再做一份。童子们早都处理好了,肉不能腥,菜不得杂味,调味亦不可。 用过饭,身上还带着浓香的肉荤味,杜去江在外头散了下风。童子们尚小,从前跟着师父,口味也被带的偏重。杜去江身边没什么规矩,四个小童在矮方桌上玩乐,不知今岁寒冬的冷。 杜去江拍拍袖子,自己去取了温的吃食送入玄楼。 渭城的院子一直闲置着不用,即使现在上下六人,因着冬日的缘故,人气味也不太足,玄楼更甚。杜去江提着衣摆踩上木阶,楼中灯色很暗,静静响着水流声。杜去江凭着熟悉一路稳步,在最后一级木阶止步时,雪狐的尾扫过他靴边。 杜去江默然,抬手在墙边轻轻拉动了一截绳索。一点轻微的铃动,雪狐动了动耳尖。 “正思,是我。” 杜去江随着雪狐迈步走入。自楼阶间步入殿内,仿若踏过一道无形界门,外头的寒凉与风声一并休止,只有水流声潺潺。 火石似萤虫,照亮了一双眼,随即燃上了一盏灯。 雪狐轻巧地前行,足印间能瞧见木板上繁杂的纹路。 昏暗光亮映出木案一张,蒲团一对,再远些是一张榻,榻边随意堆着一沓书册。不是刻意如此,而是只能如此。 “今日的风寒些。”邓正思从他身上闻到一点灵阵消不去的寒意,骤然移开眼,缓着火光引起的星点刺痛。他从地上摸起一个纸罩,削弱油灯的焰光。 “是要冷一些。”杜去江在案前盘腿坐下,将食盒搁在他面前。 “今日精神如何?” 邓正思嚼食着无滋味的饭菜,应道:“好多了。” 杜去江随手探过他的脉,“今夜要下雪了,在此处还顶得住吗?” 灵阵内无风,但也无火。不算阴冷,却也不暖和。 邓正思扬起一点笑,“精神时就练练身手,也冷不到哪里去。倒是之何更畏冷些。” 说起斐之何,杜去江皱起点眉头,“之何留在府中,想来炭火应是充足,也给院子里送来了一些。这都不妨事,倒是你父亲兄长来了信,问你身体如何。” 对面人略有些沉默,些微的笑意隐没在涩苦里,“去江,你说我身体如何?” 杜去江直言:“好也不好。” 好在身手比起从前更胜,不好在视、听、嗅、味、触五感,都明显增强,甚至到了一种病态的程度。 焰光不能过盛,声响不应过高,闻味不能太浓,入口不能调味,衣物不可粗糙。 尤其对于邓正思而言——他是真真切切在军中摸爬滚打过的。滔天的火光滚过,千军万马的战场趟过,百花齐放赏过,流水宫宴用过,行军时粗麻布衣亦不离身过。 十八岁,邓正思随军凯旋,宫宴结束刚出宫门,就被父兄兜头抓回家一顿好骂。邓家门楣不高,在京周任官,没想出了个胆大包天的子孙,满了岁数自己背着薄薄行囊就投军去了,直到十八才回来。父兄严骂过,祖母母亲哭过,将他留在了家中。后来因缘玄机拜在师父门下,取了道字正思。 邓岵,道字正思。 师父说,道字即为道缘。如杜枋,道字去江;斐胭,道字之何。 邓正思在玄楼的这些时日,一直在想,他的道是什么? 比起少拜师随师游的杜去江和斐之何,邓正思似乎姗姗来迟。杜去江习道法悟性高,道术高深;斐之何喜符,符术精通。邓正思似乎只有身手好一些吧。如今身手虽更上一层,却处处掣肘。 杜去江瞧着邓正思。同行三四年,邓正思向来无忧无惧,风雨来时扯起雨篷,山石滚落便另寻他路。 此时暗光下瞧他,如山的眉宇沉郁,清亮的眼瞳发黑。 饶是杜去江,此时也不由感叹,师父的道字取得实在精深。 这是邓正思的机缘。 师父常说,大道无形,有常三千。 杜去江也不知道会如何。 道实在高深玄妙,杜去江解不了邓正思的,也无法解。 比起这些,杜去江开口:“今夜雪毕,之何能出门了。” 邓正思回神,讶然发问:“前头不是让她待在府中吗?” 杜去江面带沉思,瞧向楼宇之外。厚厚的窗帷挡不住他的视线,檐下青铃摇动,三十六檐,无一可免。 “三十六青铃响了,之何必应。” 第2章 知冰 渭城今冬的初雪下得并不算大。 夜半的雪似翅羽飞扬,砖瓦的青黑被雪白掩盖,因而清早的各家屋檐都披着一层雪衣。 斐之何梳妆时想开点窗,还没动上手就被明扬一把抓回去。 “姑娘,昨夜雪大,外头冷得不像话。” 斐之何明显不信,“渭城的雪,又是今年头一遭,能冷到哪里去?有年少我随师父到极北去冷吗?” 明扬那会儿还没跟在斐之何身边,哪知极北有多冷。瞧见斐之何不死心的样,她只好道:“是这些年最冷的一次了。外头的雪堆得倒不算厚,但也需清理些才能出门。老爷大早上就去了府衙,听说似乎是城河冻上了。” “城河冻上了?”斐之何绾发的手顿住。若真是城河冻上了,那便不是什么小事。依照渭城的方位来瞧,仅是今冬第一场雪,还远远未到冻冰结霜的时节。 秀秋从厨房拣了几样早点回来,掀棉帘子入门的时候带进一股透骨的寒气。 她一面搓手,一面向着斐之何劝,“姑娘,今日真冷,感觉比往年化雪还冷些。” 斐之何也没了精细的心思,对着铜镜梳理整齐了发髻,不顾明扬的阻拦推窗。没有想象的寒风扑她一脸,但彻骨的寒意有如飞霜,顷刻贴满面颊。 一只小小的纸雀灵巧地悬在外头,见窗开了,轻轻扇动两下微小的纸折翅羽飞入,斐之何连忙将窗合上,揉揉自己寒凉的脸。 “怎的这般冷。”斐之何嘟囔着将纸雀拢在手心,“是师兄来的信,想必三十六青铃生响一事是交给我了。” 明扬知此时念叨无用,自己搓着手心给斐之何温温脸和耳畔,瞧着斐之何将纸雀摆在桌上。 纸雀传信是扶荆山的联络方式。斐之何三两下解开上头的小道法,展开一张信纸。 秀秋盛好一碗红豆圆子,在一边候着她读信。斐之何三两下翻看完,发出长长“唉——”一声倒在秀秋身上。秀秋不明所以,只好将红豆圆子递到她手中。斐之何泄气地挖起红豆圆子送入嘴中。红豆香浓,圆子细糯,口齿生香,和着油饼下肚,她吃饱喝足,重新打起精神。 明扬拾起掉落的信纸,问:“国师不来吗?” 斐之何肚子吃得浑圆,一骨碌爬起身,双手撑腰,“正思还需他照看,他脱不开身。倒是可以遣两个小孩来。” 她跑到书案前摸摸自己装符纸的荷包,低声嘟囔:“这段时间的符也不是白写的。” 秀秋和明扬正收拾着桌上的碗碟,由着斐之何在书架桌案前捣鼓。斐之何将荷包挂在腰上,转身一手指一个,斗志昂扬:“秀秋明扬,这次我们要一雪前耻。之前被师父师兄嘲笑的,这次我要狠狠补回来,让他们好看!” 秀秋和明扬对视一眼,并没有在对方眼中看到一丁点斗志。 “姑娘还记得啊……”秀秋默默垂头收拾桌上的残羹。 斐之何三两步绕到秀秋面前:“当然得记得!” 明扬端入一盆温水来给她净手,顺便把斐之何按回妆台前,重新给她绾好发丝。 “不说外边这么冷,姑娘又怕冷得紧。”明扬仔细给她绾上发环,任着她自己选发饰,“就只说要从何查起,姑娘有头绪吗?” 斐之何拣着白玉簪花的手一顿,气势明显弱了下来:“虽说道术比不上师兄,但简易些的足矣。” 她转身指使秀秋在书架上给自己找花钱。秀秋给她找东西已经习惯了,将东西都收在同一个匣子里。乌木匣子隐隐透着一股香气,斐之何划开上头的锁,里边齐整地放着竹笔丹砂、花绳道符,秀秋都收得井井有条。 明扬给她簪上两朵白玉,一边给她收好翻出来的物件。斐之何和杜去江在师父那里得的物件可不少,斐之何道术比起杜去江弱一些,因此手上多的是灵物。 在匣底翻出花钱,斐之何又从匣子角落里取出一串淡青的碎石手绳,瞧着像一串青提子。这是幼时师父给她的,能辨灵识邪。大了一些后,斐之何便跟着杜去江到处跑,未曾自己探查动手过。她将手绳随手套上,留下一妆台的烂摊子,行至书案前起卦。 吉凶、方向、灵抑或邪、为祸如何,此为常问卦。 斐之何想了想,三十六青铃可辨灵邪、可察血色,仅是生响的动静,那便是未曾祸事、手无沾腥,大抵只是灵力作乱。杜去江也知道,这才放心交给她一个人。 至于方向,大抵不是杜去江他们所在的渭城西向。那便问此物为祸是大是小了。 她在挂衣架下的水盆净过手,重新静下心。 秀秋和明扬乖乖待在边上,不敢打扰。 双手合花钱于上,斐之何轻声开口: “假尔泰筮有常,扶荆山斐之何,今以渭城异动祸殃几何问于神灵,吉凶得失,悔吝忧虞,惟尔有神,尚明告之。” 花钱摇下六次。斐之何取过纸笔,明扬连忙起身磨墨。 两字一花,两花一字,三字…… 秀秋与明扬不大看得懂,只见斐之何提笔念叨有词,也不敢轻易打扰。 卦象已明,斐之何另取过纸,绘起渭城城图来。渭城以西环水,东侧则依山,北向旷而寒,因而比起临近的城池都要冷寒得多。她左瞧瞧卦象,右瞧瞧城图,斐之何不常解卦,只知卦意指明需尽早举动,若有不顺,可能祸及他处。但光凭卦象本身,并生不出他处的灾祸。 提笔思索良久,斐之何叫来秀秋近前,嘱咐道:“去问问爹渭城可有来客,顺道遣人去东南城门问问有何异常。” 秀秋知道拖延不得,即刻应了便套上棉服出门。 斐之何抽出两张纸化作纸雀,一只送往杜去江处,另一只则收入了荷包间。 她起身去给自己加衣裳,顺便叫住要收拾的明扬:“先别收拾了。不是说城河冻上了么,我们去瞧瞧。” 明扬瞧了眼砚台的墨迹,叹了口气,瞧着斐之何给自己罩上一件桃红无袖夹比甲,套上围领,再系上斗篷,还有余心感慨了一句,“这次可是不能再勤勉了。”明扬没应声,自顾自地拣着要出门的东西。 还未等出府门,两人先后方踏出院门,府上的管家便急忙忙来报,说是府上的水全都冻上了。事来得蹊跷,斐之何止住脚步,带着明扬行往厨房。 渭城虽一面临水,但取用有数,每户人家每日用水都需打入缸中预备。又因斐府上下一众人等,取水所需更多,因此水缸分了好几处置备着。管家领着斐之何瞧过几处的水缸,果然都一一冻上了,甚至行过偏院时,几人瞧了一眼小塘,都是冻着的。 屋内炭烧得足,斐之何被寒意凉白的面上重新恢复些血色。她从袖中抽出手,瞧了瞧腕上的手绳,青石毫无动静。 厨房做吃食要水,洗漱亦需水,哪怕冻着也要凿开取用。斐之何让管家领人将水缸移入屋内,瞧瞧不在屋外会不会化开。 只是下过了令,斐之何的面色却不大好看。早上是城河冻上,还不到一个时辰,连府上的小塘、水缸都冻上了。她用小术法瞧了,冰中并无异象——说明结冰一事并非施法为之。 斐之何在几处水缸边上留下了几张符纸,自她身上浮起一层微弱的暖光,像是烛火透过纸窗的亮意。那几乎微不可察的光亮自符咒起笔处钻入,游走过势若飞龙的丹砂行迹,给赤艳的丹砂似是镀上一层金光。 她嘱咐管家:“这符纸寻常不会碰落,但若是掉落了便立即报我知晓。” 管家应下来,瞧她要出门的模样,忙让人去给她备马车。 自冰面处递过指间的寒意还未消散,斐之何捻了捻指间,朝着这股不陌生的气息叹了口气。 自昨夜瞧见三十六青铃生响而无异动,兼之杜去江送来的信,她便已有所预料,来者大抵是灵体出身。但得知是冰异,斐之何彷如是抽花筹抽到了最不想要的那支——渭城来了个冰属的妖异。 传说,极北之境是冰妖的栖息之所。冰妖化形冰原之中,天生掌冰,犹如点石成金,所过之境,必有异象。 少时斐之何与杜去江随师父到过极北。 扶荆山道训传承,五行之属,尘世万象,需修行一一见闻。 因而,斐之何并非第一次遇到冰妖。 但渭城离极北可谓去途三千,且寄物得灵成形的妖物精怪,并不能轻易离开所属之境,除非修为益臻、突破道限,抑或是临破道限。其中尤以冰妖为首,灵属生长修炼于其中,但此前未曾有闻冰妖灵属道破的消息。 斐之何窝在马车上,神色恹恹。明扬包了好几个手炉,给她左右手里各塞了一个,又为她戴上观音兜,再顺手用斗篷的兜帽给她笼得严严实实。 “城河边有风,迎面一吹更凉,姑娘瞧完了就赶紧躲躲。今日冷得实在怪异,千万别冻着了。” “明扬。”斐之何无精打采地唤她,“写的符似乎不管用啊。我现在精进道术还来得及吗?” 明扬将她扶坐起来,已经习惯她一会儿一个样了,随口道:“姑娘不是还说要一雪前耻吗,这才多久就要回去学道术了。” 斐之何眼神放空,“现在学也不行了。未作祟的物怪不得滥伤,若真是如此,我只能想办法赶走它了。” 自府上到城河边并不远。中途斐之何掀了帘子瞧,外头街上因着凉意彻骨,行人几近于无,就连铺面都没开几家。路上积雪早被扫开,堆得只有小小一摊。雪下得并不异常,只是冷得太过不同寻常。 斐之何想,既然先来报的是城河,冰妖多半是循水而来,在城河边上说不定能探查出踪迹。而且水与冰属相近,受冰属灵力影响更甚。 行过西市,渭城西南角有一处小渡口,正适合查探。 马车慢悠悠在渡口外停下,斐之何领着明扬下车,留马夫在车上照看着。 渭城城河的水是一支分流,不成江势,往来渡口亦只寻常船只。前些时日冬雪近时,船只便已少了许多,今日城河结冰,将几叶驻舟也一并冻着。 冬日天色青白,映着茫茫一片冻原。 斐之何没让明扬跟上来,独自行上岸边。 岸边以木板支架起营渡口,一边支着木棚以存放迎送船的器具。瞧着脚下不知深几的白冰,斐之何于棚中取过一支长杆,踩在渡口边上往下探。长杆底下触感虽坚,但到底不知踩上去是否塌碎。 眼看着斐之何在周边翻翻找找,候在马车边上的明扬连忙迎上去,“姑娘要寻什么?” 斐之何摇摇头,“算了,在岸上也是一样的。你在一旁等着。” 她蹲下身,在腰间取出荷包,点出三张符纸,依次摆开。她写符用得是顶好的丹砂,虽然此时手上没有,却能借画好的一用。右手双指并起,依次点过三张符纸起笔之处,画成的丹砂便悠悠而起,浮于指下。斐之何凝神注气,并指在前,注气引动丹砂作符。 她画的是寻迹符,多以相关物件为引,斐之何原想画在冰上,但转念一想,冰妖更近灵,近冰处效用相当,便也不必费力气下冰面去。 赤红符文悬在空中,只稍有摇动,随即便四散,漫成一道道红线。 斐之何立即将其引落在黄符上,还不忘瞧了瞧手上的手绳,青石隐隐闪过一道暗光,斐之何抬指抚过,却再无异动。她顿了一瞬,将衣袖拉好,转身叫上明扬上马车。 斐之何利落地翻上马车,转身拉上明扬,对着马夫道:“去府衙,行西市路,明扬在那下车。” 马夫应下,忙挥鞭驾起车来。 斐之何周身漫出一股淡淡的暖意,她将那张寻迹黄符拍在案上,嘱咐明扬:“那边离府上近。师兄遣来的两个童子该到了,你让马夫再送他们到府衙来寻我。”随即又想起什么,接着道:“秀秋若是在府上等我了,让童子带话给我就行,不必再跑一趟。” 明扬难得见她这般上心,一一应下来,特地着心瞧了瞧小案上的黄符,却看不出什么。 马夫知事态紧急,明扬下车后便提上速,将斐之何安稳送至府衙。 渭城府衙居于渭城正中,重重玄瓦筑起整座高堂。 虽然父亲在此领职,但斐之何并不常来。 不是因道者与朝政不能相通的缘故,虽说他们在都京中多有受碍,但斐之何却有更纯粹的理由。 第3章 辨灵 斐之何下马车时,府衙门前的守卫正报着时辰,是午时初刻。 空中飘着细雪,仿佛将府衙的肃重掩去了些。 斐之何想起在都京时他们住的府院。名义上是国师府,实则里头没有什么职责和守卫,只是师兄弟带着几个小孩而已。府中很宽敞,够他们修习,也够斐之何领着几个孩子找乐趣。 都京中尚银白与桂红,而各级官衙辖署之间,又以色分。今上特许国师府以蚌肉白为主色,舌红为辅色。至于渭城则尚青灰与龙葵紫,府衙铺砖用瓦,官人兵卫制服衣甲,多以青灰为主;而城门城旗,则以龙葵紫为重。 斐之何一直觉得渭城府衙比都京的还要沉肃,或许就是因着这城中主色的缘故。 青灰砖墙与玄瓦此时披上一层薄薄细盐,反倒将那沉闷消融了些,让数层青黑石阶下的斐之何觉出几分松快。扶荆山中尚霁青与石绿,斐之何亦多喜明亮,因而她不爱来府衙,也不常在渭城中走动。虽然大多是因着躲那些繁杂扰人的琐事。 渭城府衙的人都识得斐之何,不仅是因着斐大人的缘故,瞧见她海棠红的斗篷时,立即便有人入报。 台前的雪浅,斐之何踩过去,发出一点细微的吱呀声,白绒薄毯下露出一道细细的青黑。 府衙的守卫都穿得暖和,棉直身还是青灰色的,有人上前朝斐之何拱手,“姑娘,斐大人在西堂。” 斐之何点点头,自己拍去了兜帽上的一层雪绒,“多谢,我自己进去就成。” 斐程忙着入冬的事。前些日子天冷起来,他不是在府衙早出晚归,就是在城中各处忙活。斐之何有好几日没见父亲了,先到西堂瞧了眼。 西堂是文书库,斐程此刻正忙着对城内的账。因着入冬的缘故,渭城货物往来比起平常多了些,城中过路的车队和人马都要在府衙中记册,此外还需一一对过文书的登记入项,是件繁琐事。 外头时辰报过,往日这个时候,府中也该送饭来了。 斐程动了动发酸的肩颈,瞥见门外的一抹海棠红。他心下一动,斐之何新做的斗篷正是这个颜色。一起身,果然瞧见斐之何正扒在门边往里头看。 “怎么跑府衙来了?”斐程将人给一把拎进来。 斐之何将炭盆挪到书案边上,一边念叨父亲:“大开着门敞风,炭盆也不知道放得近些。” 斐程瞧她蹲着身子拖着斗篷忙上忙下,连忙把人拉住了,顺手拍拍她斗篷下沿。 “还知道说你爹。你个畏冷的,怎么还跑府衙来了,先前还说府衙看着就黑得发冷呢。” 斐之何两手拎着斗篷边甩了甩:“也不是我自己想来的。”她正了脸色,拉着斐程在炭盆边坐下,“是三十六青铃生响,师兄给我来信了。他人现在抽身不得,只能我自己来。” 斐程也端正着神色:“这次棘手吗?自己能不能行?” 两父女面色正经得也是同出一派,只是斐之何觉得,父亲说的话像在拆自己的台。 “我——能——行——!” 斐之何鼓起腮帮子,“再说了,这次也不是火属的事。” 早些时候还在都京时,师兄带着四个童子无暇顾及,便顺手将她外派去别家山门处帮忙。那是个火属的妖异,灵属道修炼出了岔子,又是个在人世贪玩的家伙,惹了一堆祸事。斐之何去了,用符制住了妖异,却没制住火灵属,反而将自己的灵属也惹了出来。 那一日收到纸雀的师父,久违地想起了斐之何的幼年时光,遂回了长长的一封信。 字里行间都是嘲笑。 师兄同样。 斐程笑了笑,对女儿的小性子一清二楚,也不再说旧账。 “是城河冻上的事吗?” 斐之何面上的愤愤未消,随手抓过案上的账册翻看,一边道:“是啊。我去城河边上看过了,是冰妖。” 父女间正说着话,外边来人通报,说府上来人了。斐程以为是府上来送饭的,让人直接领过来。 斐之何没仔细听,反倒仔细看上了账册,“爹,城内的米粮有一半是渡口运进来的,这账上的钱是支出去了,东西进库房了吗?” 斐程凑过去瞧了瞧,“怎么了?东西是进库房了,惯例是下雪前备好的。” 斐之何这才放下账册,顺手翻了翻文书的册子,“那就好。我还怕城河冻上了,城中米粮不够,那时也运不来。” 正在此时,门外远远传来两道童稚喊声,声响横冲直撞地冲进府衙青灰的屋檐。 “之何师叔——” 斐之何才刚起身,就瞧见两个虎头帽从门口处撞进来,身上一概套着芦灰的棉服。 “明兆?明京?”斐之何伸手揽着冲撞进来的两个少年,揉揉他们虎头帽上的一点雪屑,“原来是你们两个呀。”门外还跟着抱着食盒的仆从。 斐程招呼来人将旁边的书案收拾出来,几人一齐围坐在书案前一齐用饭。秀秋心细,给明兆和明京也都备上了吃食。 明兆和明京刚过九岁生辰,面上还圆滚滚地带着肉,双眼却是澄澈清明的,带着入道的清正。 斐之何知道他们喜欢甜食与肉荤,将自己的排骨多拨了几块过去。 明兆睁着圆滚滚的眼,囫囵地说谢;明京则稳重些,吃相也斯文些。 斐程身边许久不曾见过这些个年纪的少年童子,眼神一转,瞧见斐之何与明兆明京相比,也不算端正到哪里去,看得好笑。 明兆明京不用伺候,用过了饭顺手就跟着一起净手收拾。 斐程此前没见过四个新弟子,瞧着明兆明京的身量,反倒是想起些什么,“听说正思在去江那养病,现在怎么样了?” 明兆和明京对视一眼,又默默地看向斐之何,没说话。 斐之何瞧见他们的神色,神态自然地接过话头:“在调理了,师兄说还需些时日。” 斐程便也点点头:“那便好。正思家里人来过信,也挂念着他,没事就好。”说着,他瞧瞧斐之何,又瞧瞧乖乖站在一边的明兆和明京,道:“要查什么就自己忙吧,爹也帮不上什么忙,有事就到外堂去喊人。” 斐之何应下来:“那我和明兆明京去外间,爹也多注意些,别着凉了。” 斐程应好,摆摆手送他们出去,继续埋头账册。 斐之何领着明兆和明京到正堂边上的侧厅,这里头炭盆都点着,正好说话。 “别的先不说,正思怎么样了?” 明兆正要从衣服里掏东西,听到这话,手上动作也停了下来,看向明京。 明京回一眼明兆,知道这话头逃不过去,老实道:“我们几个都没进过玄楼,只有国师去过。瞧国师的样子,现下应当是安稳住了,只是不知有什么顾虑,正思师叔现在还出不来。” 斐之何压下眉头,师兄处事周全,既然如今出不来,想必也不是一时半会能解决的事。她将此事暂时搁置下来,旋即道:“这事不能让我爹知道,要是问起就还是按着生病调理来说,不能说漏嘴了,知道吗?” 两人乖乖点头。 明兆重新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件。 揭开外头的布料,里边是一个铜青的手摇铃,手柄是一截镌了花纹的古木,铃身则以古字环盘,隐隐透出一股沉寂的气息。 明兆小心地将铃往前递,神情端着万分的小心,“国师让我们把这个给带来。” 斐之何连忙接过来,有些惊喜:“是悟铃。师兄果然知道是冰妖。” 明京在一旁道:“秀秋姐姐让我们带话来,说是问过城门并无什么异常,城中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来客。” 斐之何原本仔细瞧着悟铃,听了明京的话,将悟铃收入夹袄内袋中,顺手将符纸取出来。 “按城中结冰的迹象来看,冰妖已经尝试过要入城了,但亦因此被三十六青铃察觉。” 她将黄符展在桌上,让明兆与明京来看。 “我在城河边以气息为引,寻冰妖一路的足迹。这是寻迹符查出的迹图,你们瞧。” 斐之何点在符纸最上端:“此处应当就是极北,冰妖自极北南下。”她在一边简易绘出极北及以下各城的位置,三人对照着瞧。 明京仔细对照着行迹图,他看得认真,“冰妖南下并没有一路直行。”他点在上端的弯折处,“这弯折的几处都是向着城镇去的。” 斐之何点点头:“没错,也许是在了解凡人的习性。但远离冻原之后,冰妖身上的冰属难以抑制,许是意识到了这点,才向着西边而来。” 渭城偏西,也因着城镇地形的缘由,秋冬比起邻近的几座城镇都要寒凉些。 明兆挠挠帽檐,先是问了个不着边却至关重要的问题:“师叔,这只冰妖突破道限了吗?” 明京摇摇头:“没有。” 斐之何接道:“不仅没有,想必在道限上还出了岔子。” 明兆不明白,斐之何便给他解释:“冰妖与其他灵属道妖不同,如若并非突破道限,离开极北在外行走,就如上古旱魃行于人世,带来一路旱灾疾苦一般。此前尚在冻原地域之上,或许还能遮掩。但行过天山,冻原被天山隔在北岸,冰妖的冰属灵力外泄,则给天山南岸带来结冰异象。这些年玄楼以都京为中心,八向而设,三十六青铃异动,必有人应。” 冰妖如果突破道限,灵属外泄便能自控。不止冰妖,所有天生灵属的灵体,得破道限后,灵属便能掌控自如。 明京忽然道:“虽说天山往北未设玄楼,但瞧冰妖这一路的行迹,像是刻意避开的一般。” 明兆也看出来了,看似杂乱的行迹却正好与玄楼设址错开,反而显出几分怪异。 “玄楼是前几年才逐渐设立的,虽说不上响彻朝野,但一个久居极北的冰妖,也不会如此清楚吧?” 斐之何瞧着行迹最后的痕迹,落在城河边上浅淡而毫无章程的几抹艳色,心下有几分猜想。直至明兆伸手扯了扯她的衣袖,斐之何才回神。 两双圆眼澄澈地望着她,斐之何本来因着被打断思路陡生的火气顿时莫名被削弱,“怎么了?” 明京率先发问:“师叔,这冰妖究竟是行经渭城还是要入城?我们要如何处置?” 斐之何瞧了瞧符纸上在渭城外打转的赤色灵迹,幽幽出了口气:“冰妖不仅是要来,还是为着入玄楼而来。我在渡口边探查时,分明觉察到了浓郁的冰灵属气息。玄楼有术法隐秘,寻常妖邪无法轻易得见,冰妖若不是想闯,不会留下这样的痕迹。” 明兆明京仔细瞧着符纸上的行迹,城河边上的几道浅红虽淡,却并非不可见。明京思索道:“冰妖为什么要来渭城的玄楼?如若未作恶,我们虽不能杀灭,却也不会助冰妖破道限吧。而且,现在师父在玄楼中因着师叔的事诸多费心,也无闲暇前来探查。” 斐之何却笑了笑:“你倒是认真叫他师父。” 明京闪躲着眼神摸了摸耳后。 斐之何也没再逗他:“因为你们师父已破了灵属道。” 万物有灵,有幸化形修行者,必有入道,亦引有灵属。 如树,灵属即为木,道限即为破身、渡火,只因五行相生相克。 凡人修道,亦有入道各异。 修道之始,即为引灵,以所引为灵属。 杜去江引灵引的是一畔江水,因而灵属为水。 这水的灵属道如何破,亦因人而异。 而三年前,也是邓正思入师父门下不久,杜去江便破了灵属道。 各家山门之中往来甚少,只因近年今上设国师府,召扶荆山一门入都京,又命杜去江为国师,意在统辖天下道者。 而道者与生灵修行者互不相近,甚至算得上是交恶。斐之何也不觉得,一只生长于极北的冰妖,会有如此灵通的消息。若是知晓杜去江为国师还有可能,但杜去江灵属道破一事甚至连几个小孩都不知晓。 斐之何直觉,这只冰妖来渭城,必有指引。 明兆扒着斐之何的手,瞧瞧地图,又瞧瞧迹图,“怪不得我来的时候感觉冰灵属的气息越来越重。” 斐之何和明京同时看向他,两道目光犀利得让明兆缩了缩脖子,“……怎么了?” 斐之何立即追问:“是哪边?” 明兆不明所以,但乖乖答了:“北边。” 明京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明兆,想必我和师叔是同一个想法,这次有你真是太好了。” 明兆看着斐之何,斐之何眼睛发亮地点头。 明兆这可是天生的灵相啊。 修道之人,引灵、入气虽为入门,于寻常者却要倾尽心力来求。 斐之何知道,师父收人可从来不因年纪小而另眼相看。 明兆有天生的通透相。 就如冰妖一类的灵属精怪一般,能天生感知天地自然,引灵入体,以冰为引,善加修炼。 而凡人却似乎要更艰难一些。 天生通透,即无需引灵,亦无需费心入气,更不需破灵属道,此人已与天地同感,随心辨灵识气。 斐之何知道的通透相,除了明兆以外,只有幼年见过的一个师伯。 第4章 归一 渭城以北向都京的方向,约莫半日的路程,有一座驿馆。 在府衙的好处是,斐之何可以随时调动几个守卫相助。 她与明兆明京又瞧过了行迹图,确定冰妖来渭城确实一一躲过了所设的玄楼与三十六青铃。 斐之何面色有些沉郁,这般精确,不知冰妖是从何人身上得的指引。 而此人必然并非常人,也许亦与玄楼设址有所牵连。 这事要报给杜去江知晓,至于师父那边,就由师兄来决定了。 斐之何将城图与灵迹图都收起来,与明兆明京分好了行动。冰妖若在驿馆落脚,想必是做过伪装的。当下不能打草惊蛇,须先查明冰妖在外行走的身份,若能探得冰妖的文书,多少也能得知予其指引之人。 三人说话间便去了府衙后间看过水缸,同样置在屋内却不见冰融。斐程早从文书库动身,城中用水因冰为坚,他正忙着带人一一解决,发现置入灶台以火烧之,虽耗时许久,但好歹能化用。 几番商议之下,为免百姓不便,斐之何便遣明兆明京去城门处落防。 扶荆山中有一法阵,原是为破灵属道、免灵力失控所作,之后因着灵属道妖临至道限时易生乱,便改作了反向的防护。明兆与明京自小跟在师父身边,寻常道术都十分熟悉,又有周到细致的明京在,斐之何便放心让守卫领着他们去几处城门。 她又与父亲商讨了几番,暂时敲定了行事。 斐程领她进了主府,对着地图显得有些忧心忡忡,“去江因着正思抽不过身来,你自己一个人能行吗?” 斐之何愣了愣,转而笑道:“我不是一个人啊,还有明兆和明京呢。” 斐程转身打量着自己的女儿。斐之何自小就跟着师父习道外游,这么多年忙时写信、闲时便留京陪他。自他调任渭城之后,虽有几年未曾见面,却依旧以家书往来。父女之间不说十分亲近,倒也分外和睦,斐程却因此显得心事重重。 斐之何仔细瞧着父亲的脸色,上前一步揽着斐程的手臂,“父亲是知道我灵属道未破的事吗?” 斐程舒开眉头,略点点头,道:“你母亲这些年一直在钻研这些,也时常与我来信,是她与我说的。” 说起母亲,斐之何想起清淡却不失芳馨的香气、双臂拢抱自己的轻柔,面色也不由得更衔蜜,“虽说灵属道未破,动起手来总有些忌惮,但本身并不是坏事。”她转转眼珠,陡然换了个语调,“山门中虽重灵属道,但并非越早破道限越好。三年前师兄悟道太深,破灵属道一事告知师父后,师兄还被师父说了一顿。” 斐程不知此事,这时听来生出几分好奇,“这是为何?” 斐之何牵着父亲行至主府上座,“说不准是扶荆山的道承,还是师父的传道如此。总之我们修道皆以灵属道为辅,道术符术才是修炼之重。师父要我们将灵属道修至临近道限,此时最近天地本真,于悟道上大有增益。” 斐程听了个半懂不懂,又觉得有几分好笑,“想必你母亲来就能听懂了。” 斐之何托着脸颊,声音被挤得有些嘟囔:“母亲还是在与友人同行外游吗?” 斐程点点头,“前些日子说是快回都京了。说起来,你来渭城前不曾与你母亲去信吧,你母亲还在信中提到你。” 斐之何眨巴眨巴眼睛,满脸心虚。他们来渭城本身就是行迹匆匆,邓正思的状况也不宜大张旗鼓,越少人知道越好。来渭城前,他们也商议好,斐之何需先动身,为杜去江一行人作掩。因而斐之何只急匆匆收了些物件,就带着秀秋与明扬赶来。那时母亲早与友人出行,似乎是哪家的夫人来着。 斐程也习惯了她这性子,只是道:“这倒不是什么大事,你带着两个小子没事才是要紧。” 斐之何立即打起精神,“我的符术虽不说是天下第一,但敢说是扶荆山首。” 斐程失笑,点了点斐之何的脑袋,“扶荆山如今也就你们师徒几人,不过……真在你师父之上?” 斐之何恼了,一把撒开手,气得她连连跺脚,“我还能乱说不成!” “好……”斐程这下讨饶了,“是爹错了。不过这回不能像上次那回了吧?” 斐之何:“当然不能!” -- 渭城离京并不近,且不通水运,在此处算不得是什么好差事。 斐程前几年随着一纸调令举家迁来,那时斐之何随着师兄还在都京,是前段时间才来渭城与父亲团聚。 斐之何与父亲说的是山门各家事务繁杂,杜去江因邓正思病了费心疗养,她不爱待在都京,而独身来了渭城。然而实则是邓正思的异症实在奇怪,斐之何与杜去江几番为难,最终还是来了渭城。 选择来渭城,一是远都京,怕生什么乱子;二是远邓家,怕邓家忧心。 斐之何趴倒在桌上,不自觉又想到了邓正思去。 明扬捧着新的围领在一边细细缝线,秀秋应是在厨房,正忙着给明兆和明京加餐吧。 屋内很静,府中因着雪落的缘故,也少有人在外走动。冬日天色暗得快,又因着是阴沉的天气,更让人昏沉,不愿动弹。 斐之何生出些困意,偏着头瞧着围领上轻柔的绒毛,她不由想到了那只雪狐。自莫名现身之后,雪狐便一直跟在邓正思身边。但杜去江用尽了各种道术,也没瞧出什么异常,仿若那就是只普通寻常的雪狐。但几人又心知肚明,那样的机缘巧合,又怎会寻常。 斐之何倦怠地闭上眼,缓和着思索过度的疲惫。 窗外的风声时而呜鸣一阵,很快就沉寂下去。 原意只是稍作歇息,没想到似乎真的陷入了睡意。 隐隐有细微的流水声,声响并不孱弱,对带着倦意的斐之何来说,几乎是霎时催入梦乡。 沉入一片夜色,斐之何在流水声中听到一点细微的动静,微弱得好似幻觉,却偏偏被她听得一清二楚:衣物摩擦的微声,似是翻身的动静。她实在困得很,就着这点动静昏沉,直至翻身的动静骤然变大——那人起身了。一点温感慢吞吞地传过来,她犯了恼,睁眼去瞧。暗色迷蒙里,一个黑影挪过来,她仔细瞧了瞧,认出一点邓正思的影子。 是正思啊。 她于是安下心去,再度埋入臂间入睡。只是鼻尖有一点异样的触感,不像是衣缎,像是毛领。 “——之何师叔!” 宛若天降惊雷,斐之何浑身一震,方才缓和下来的睡意立即被这滔天的动静吓散了。明扬捻着针的手也一抖,狠狠扎进了围领之中,转头看向掀开棉帘进来的明兆和明京。 斐之何就趴在书案上,两人刚绕过挂衣架就看得一清二楚。明兆瞧清了斐之何的脸色,脚下立马站定了不敢动,他伸手拽住要往里走的明京,低声乞求:“别走。” 斐之何从书案上爬起来,顺便伸了个懒腰,“明兆啊,最近国师忙着照看正思师叔,没空操练你们吧。” 明兆神色惊慌,不敢答话。完蛋了完蛋了,明京是不是说过不要惹之何师叔生气来着!他立刻扭头去看明京,明京揣着手看着他,微微笑了笑。 “师叔!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有事要说!”明兆看着越走越近的斐之何,立即大声为自己辩解。 “行,不耽误你说。”斐之何抽出几张符纸,明兆惊慌间只看出了一张止语符,但止语符就够他好受的了,更别说之何师叔的符术好,常有些新鲜的符咒,若用来对付他…… 明兆立即大声道:“东南城门有一行人入城了,似乎不太对劲!” 斐之何驱符的手一顿,腕间绕了个弯将符纸收了回去:“怎么回事?” 明兆可怜巴巴地看着她,还是明京解的围:“是由都京来的,送灵回乡。听守城的大哥说,此行人原本应在五十里外走水路,但渡口处似乎有异。” 这并不是个好消息,斐之何将起床气丢到一边,“五十里外渡口有异?看来,我们得尽早会会这个冰妖了。”她看了一眼还傻站着的明兆,“你刚刚说感觉不太对?” 明兆摸索着斐之何的眼色,确认没事才敢慢吞吞地走近,“嗯嗯,不太像有妖邪的样子,但似乎也有些牵连。” 斐之何不大明白什么意思,转头问明京:“明京有感觉吗?” 明京摇摇头,“我还用过了道术,但什么也没探查出来。兴许是灵力波动,恰巧被明兆的通透相捕捉到了。” 可是再问明兆,明兆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斐之何知道,那多半是因为明兆经历浅,也难怪师兄扔过来给她带。 斐之何叹气,但还是转头让人去问问这行人的行迹。 “对了,”斐之何随口问道,“知道是都京哪户人家吗?” “&*#%……”一阵含糊不清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一个回头,明兆已经坐在食案前,往嘴里塞着厨房送来的小糕点了。明京将他含糊不清的嘴合上,向着斐之何道:“马车挂着虞字灯,先者姓练。” “姓练?不知道。”斐之何对虞家却知道一些,这家子孙多、习武,族中还有几个入道弟子。虞家祖上有道者,但不立山门,偶有子孙循先祖入道。虽不与扶荆山相近,但早年道训有言,不论道同,只求心同。遇有妖邪作祟,都会以道法求援。 明扬在一边听全了,随口道:“想必是夫家亲缘福薄,只能让亲家扶灵回乡。” 朝中孝道如此,先人去后,由子孙扶灵归乡;子孙缘薄,则由主家;主家凋敝,再由亲家;若是实在无法,身有官职,则由府衙理事;己身白衣,则乡中合伙理事。 既是虞家的车架,想必应当有所防护,也许是混入了某些小的灵物。 斐之何小睡了一会,加上被闹醒,精神并不太好,她听着明扬和秀秋小声说话,又有些昏昏欲睡。 直到晚间用过饭,查探驿馆的人来报,行路文书最对得上的,是一个名为商堂的女子,昨日才在驿馆留宿,如今尚未动身。 “此女子戴一个长帷帽,未露过真容,身形高挑,却不纤弱。文书城印并非作伪,声称南下寻亲。” 斐之何奉了一杯热茶,守卫喝过又匆匆回府衙轮值去了。明兆明京并不懂她为何深思良久,一边喝茶一边瞧她。茶气弥漫里,斐之何瞧向他们两个,心里忽然生出些古怪的想法,感觉像是师父当初带着她和师兄的样子,既盼着她与师兄开悟,又为着孩童心性的闹腾而操心。 她清清嗓子,主动开口:“你们先前在扶荆山中随师父修习道法,后来到了都京也只在国师府中,在人世行走,你们几个想必还没有这个冰妖熟稔。” 正堂已熄了灯,斐之何合上门,领着二人回后院去。明兆明京的院子安排在她院子侧边,屋子干净又暖和。斐之何坐在桌前,仔细给他们说。 朝中的规矩,入城过城都需查验文书路契,有户籍者,不必过审即得;而无户籍者,则需担保。文书与路契又有不同,二者虽都加盖一城府衙官印,但文书以事由为先,朝中认定的事由,除官家传信、运货外,也有民间邮驿、行商,再者便以作保者为理;路契则为寻常凭证。民间邮驿、行商者,都在府衙有过记录,因而审查并不难。而冰妖手上的行路文书,想必只能是作保。 斐之何舒一口气:“再者,冰妖又以女子身份独行,文书审查更是难。所以这作保者的身份不说为官,至少也是乡中贤士。” 明兆和明京对视一眼,明兆率先发问:“那我们就不能收她了吗?” 斐之何失笑,抬手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原本就不能收,冰妖身上并无作恶,只是灵属特殊而已。” 明京瞧了一眼明兆红了一小块的额头,身子往后挪了挪,“是因为这作保者的身份,我们不能走府衙面上查冰妖了吗?” 斐之何点点头,接着往下说:“这作保者的身份还有一种可能,也许是入道中人。” “什么!” “什么!” “无论如何,府衙绝不会让一个女子独行。无论作保凭的是官威或是声名,都无法保全一个女子的安危。而如果此人是一个道者,向府衙言明身份,那就大不相同了。” 明京后知后觉地想明白:“近年朝中对道者亲近许多,道者行走甚至不必验查文书,只看道符。” “嗯?”明兆疑惑,“什么道符?” 明京无奈:“高祖年间,清尊现,留训‘天下道者,其心归一’,后凡入道者通习第一道法,便是归一令。归一令出,道符则现。国师讲过的,你不好好听,当然不知道。” 斐之何又伸手点点明兆的脑袋瓜,“现如今不叫归一令了。后几十年,道者以山为门,各修己道,而山门之间,又将归一令化作山门联络,外显各异。你们没用过纸雀传信,自然也就不知道,纸雀尾羽有一个小小的印记,正是清尊留下的。” 明兆点点脑袋:“原来如此!”他眨巴眨巴眼睛,“师叔,那之后能让我传纸雀回去吗?” “行啊。” 斐之何看着明兆开始摩拳擦掌,便没再多提醒一句,初次传纸雀若有磕绊,可是会炸自己一身的。 第5章 掩面 清早起身,要先练一套道法,这是国师的习惯。 明兆和明京跟在杜去江身边有一段时间了,师兄弟四个也都习惯每日一同起身修炼。 过去几年还在扶荆山上,那时候他们还叫师祖作师父。 师祖对初初迈入道途的四人要求极为严苛:清早早起引灵,午间注气写符,晚上还要将所学道法一一现给师祖看。明兆虽然天生通透,无需引灵,但也需一同打坐静心,过了午后,则一同写符。比起杜去江和斐之何,还有后头来的邓正思,明兆他们四个并不是正式收入扶荆山门下的弟子,而是被捡回山上养着的。师祖除了道术,似乎也想不出来别的,就只好也领他们入道。 就这么在山上呆了几年,四个人都长过了八岁的时候,师父摇身一变成了师祖,说要把他们送到去江师兄那,认去江师兄为师父。四个小孩面面相觑,和师祖下了山,驾着牛车就这么一路去了都京。 四人也算年纪尚小时上的山,因着行进道门并没几年,未在人世行走,一路所见都觉着十分奇异。一行五人进了国师府讲了几句话,师祖就说孩子已经大了,不要妨着老人如此之类的话,驾着牛车就走了,只是看着也并不是要回扶荆山去。 彼时杜去江与斐之何面色不变,在国师府门口遥遥挥手送别师祖,正思师叔和他们一样茫然,看一眼国师和之何师叔,又看看师祖远去的背影,再低头看看他们,一脸无措。 之何师叔从正思师叔开始,一个个地按了按每个人的肩,对着他们四个说道:“好啦,从今天开始,你们就跟着国师了。” 斐之何挽着臂间的披帛,神色认真地叮嘱他们:“每日要卯时起身,写黄符一百张,五行灵属各写二十张,都交给师叔我,知道了吗?” 邓正思的眼睛睁得更圆了。 四个小孩呆呆点头,杜去江也伸手按住斐之何,向着他们说:“好了。不用写一百张,也不用给之何,都进来吧。” 那也才过了不足一年的光阴。 -- 练完一套道法,明兆与明京回房漱洗过,往侧堂去用早饭。 斐之何今日不在自己屋内用饭,穿着也较往常仔细了些,身上着藕色缎面出风毛长比甲,内穿青绸竖领夹袄,下着厚棉月白马面裙,发髻是明扬梳的,前簪钗、后束带,难得端正。 斐府的早膳向来不说奢靡,但也精细,多是因着斐之何的缘故。斐之何不大嗜甜,偏好一些坊间吃食,也是幼年随师父外游留下的习惯。自斐之何来了渭城,斐程便嘱咐厨房多以斐之何的口味为先,因着杜去江也曾向斐程告过状,从前外游时师傅师兄都顺着她,因此,若吃食中无对心意的,斐之何此人便只敷衍了事。 正巧斐之何的口味又正对明兆明京这个年纪,一顿早膳吃得三人是顺心顺意。 用过了早膳,府中下人端来水盆,又有人来收拾碗碟,秀秋便在这时捧着两套衣服入门,是给明兆与明京的。 昨日二人在城门设下灵阵后,城中虽不再受冰属影响,取水也不再受困,但渭城内的寒意却并未因此消减几分。斐之何让秀秋准备的衣物,也是以保暖为先,不过用料更好些。 明兆擦净了嘴,扭头瞧瞧秀秋手上的衣物,又转头来瞧瞧斐之何,“师叔,今日是要出门嘛?” 斐之何净过手,正饮茶清口,没空答他。 见状,秀秋便接过话:“是。姑娘嘱咐了,让你们换上衣物去。” 明京接过衣服瞧了瞧,不免有几分讶异,“这是要去哪?”衣物触手温润,是一件宝蓝色绸面出风毛直身,用的是兔毛,衣纹生香,他看向斐之何,“师叔,这料子也太过讲究了。” 斐之何不紧不慢地擦手,扫他一眼,“冰妖在驿馆落脚,却不动身,想必是被玄楼外的法阵所慑,但终究是不会坐以待毙的。” 早起时,府上的管家便来报过,说是水缸上的符纸落了。她用的是阻灵符,特地在上头添过几笔,若是冰妖的灵属灵力增强,便会脱落示警。 城门处虽有明兆与明京布过了法阵,但冰属这般外泄,光是城中作了防护,城外又该如何是好?更何况,冰妖待得再久些,冰属外泄更严重,不论是动身向渭城而来,或是中途向着别的方向而去,只要不解决冰属的源头,就只是饮鸩止渴而已。 斐之何瞧了一眼两人,“如今城内因着灵阵的缘故已不受冰属影响,但城外还需尽早解决才行。” 还有几句话没说出口,她有着最坏的打算,怕就怕冰妖如今道限难抑,灵属骤长,生成道限潮。 “我们去和冰妖打个照面,迎她入城。” 明兆正拎着衣服往身上比划,听斐之何这么说,当即就起了兴头,“我们是要隐藏身份去吗?那我和明京穿这么好,是要扮作小公子了?” “是啊。”斐之何挑剔地瞧了瞧,向着秀秋道:“现在还算合身,过几个月就有些小了。” 秀秋点头应下来:“是外边现买的,特地定了两件都京盛行的纹样。自家铺子做的自然会留大些,师傅和姑娘们都记着呢。” 听这意思,又是要给他们做新衣裳了。 明兆连忙摇头,“这可不行。之前新帽子送来,国师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心里指不定怎么想呢。” 斐之何失笑,接过他手上的杏仁黄直身,亲自给他对着身量比划,“师兄只在吃食上宽待你们几个?没事,年纪小就要多穿些新衣服,铺子里样式多得很,都京中更是数不尽,过往几年我都挑着好看的选入国师府,你正思师叔还好,都收下了,就是师兄不大喜欢。”说到这,她左右瞧了瞧,压低了声音,一副要说人坏话的模样,“他是和师父学的。我与师兄年少贪玩,总磨坏了衣裳,师父并不精通针线活,到了后头,都是拣着耐磨的料子用。这几年在都京,也算好许多了。你们就不必担心了,这些左不过是我送的,师兄不会多话的。” 她狡黠地眨眨眼。 国师待之何师叔,确实是不能再好、底线是不能再低。不过想来也是,一同长大结伴修道的师兄弟,就连他们四个才进了山门几年,不也是如此么。两人抱着衣物对视一眼,明京识趣地拉上明兆换衣服去。 两人刚出门,就碰上明扬正巧要往里走,身后还领着一张生脸。 明扬向着斐之何道:“已经备好了,这是下边铺子里找的人,叫肖谊。” 肖谊的年岁与杜去江、邓正思差不多,在铺子里是管事的,心思比较细,做事亦周全。 明扬还是不放心,又问了一遍,“真不让我们跟着吗?” 斐之何摇摇头:“做戏要做全套,我们昨夜不是定好了么。冰妖能避开玄楼,也许对我与师兄也有几分熟知。要引她上钩,自然要有足够的饵。”说到这里,她不忘问:“昨夜的信发出去了吧?” 明扬点点头,“想必洪姑娘午时就能收到消息,脚程快些不出一日便能赶到。” 斐之何满意地点点头,“那就走吧。” -- 细碎飞雪压矮枝丫,竹枝几近栽落雪地。 雪色间敞露一截宽道,此处的雪与他处堆积得不同,被人力扫去了一些,指引向尽头的院落。 此间院落是邮驿所在,院子宽敞,以停放车架与马匹。正中为主屋,东边的屋子是管事与守卫的住所,西边则为厨房及柴房。 踩踏积雪的声响不大,院落内地面平整,将雪色掩埋在门外,两个身着青灰衣衫的守卫抱着砍好的柴入厨房来。 “你不觉得这两日冷得有些过头了吗?” “阿嚏——是比往年冷啊。” 厨房中的水缸结着冰,两人只能将冰凿开,放在灶台上化冻取用。 “胜子,柴是不是没剩多少了?”这声响忽地自角落而来,仔细看去,才发现灶口边上还蹲着一个人影,正探出半颗头来询问。 两人中矮一些的名叫曾胜,他应答道:“还够用。但要烧来用水,估摸着也就够两天的。” 方周将怀中的柴片堆在灶口边,随口道:“若只是我们几个倒还好,前日来的那个女子,说是要寻亲的,怎么还不走?” 守在灶台边上的人,正是此间邮驿的管事罗冶。他听了方周这话,也不免叹口气:“你当我没去问过吗?前日到的时候说雪大难行,昨日又说女子独身,总之是诸多借口。” 曾胜取了几颗蔬菜,预备着切用午饭,也接过话头:“说是寻亲,却一点消息也不往外说。她刚来那日,我和方周还问过她来着,我们几个从前在南边都换过差,能帮她打听点消息,结果人家是谢过了就算了。” 方周随意抛玩着一根萝卜,“我看根本不像是寻亲的。手上有文书,此处离城门又不远,不去城内落脚,干嘛非在这鸟不拉屎的小驿馆停留两日?要不是文书齐全,真感觉有点瘆得慌。” 切菜声顿时停了,方周转头,瞧见罗冶与曾胜都盯着自己,茫然地朝四周瞧了瞧,“怎么了?” 罗冶幽幽道:“你说得对啊,是有点瘆得慌。” 曾胜转回头,接着切萝卜,“她还整日戴一个长帷帽,神神秘秘的。有没有可能是个道士?” 罗冶摇摇头,“不知道。如果是道士,留在这里不是更奇怪了吗。” 这话接得更是令人无法深思,几人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忙活着随意扯开了话头。 午饭照旧是罗冶送上楼去。 女子住在二楼第一间,敲了门好半晌才来。女子的帷帽几近及地,用的料子看起来寻常,隔着一层薄薄的帷布只能隐约瞧见个轮廓。女子轻声谢过罗冶,便接过餐食关了门。 罗冶嘟囔着奇怪下了楼,与方周曾胜一齐在大堂喝了点酒,也好热热身子。 午间的风雪声扑在窗沿,发出一些牙酸的呜咽。 外头的雪又添一层,三人在屋内享懒,预备着明日起身再扫。 罗冶的酒量不错,略饮了几杯,神志却清醒了几分。好一会儿,他没接话,似乎听见了些许动静,伸手拍了拍曾胜和方周,“似乎有人来了。” 方周晃晃脑袋起身,“有人?这么大的雪还来人啊?” 曾胜将屋门拉开,外头院子的门果然发出咚咚的响声—— 寒风扑面,两人立刻醒了,高声应着去开门。 敲门的是个男子,也没管他们俩,转身引进来两驾马车。罗冶走出门来,敏锐地察觉到架势的不同寻常。三人既出身邮驿,又换过几次差,向来眼色都精细,一眼就瞧出这马车的值钱处。男子在为首的马车边抬手扶下来一个女子,容貌明丽,簪钗映映;后头马车则跳下来两个小郎君,看衣衫纹理亦是精细。 罗冶感觉自己额角微微一跳,连忙迎上去:“几位,请先进门来避避寒吧。”他使了个眼色给一旁的曾胜和方周,两人会意,一个去合院门,一个去里头擦桌扫椅,顺手将奄奄一息的炭盆添上新火。 这来的女子身上衣着并不俗,仅是外头那件莹白的斗篷,就能瞧出用料精细,隐隐的绣花更是灵动。女子打量着院落,自神色上瞧起来,似乎有点不满。 那敲门的男子微微俯着身子,姿态有些低,“姑娘,附近仅有此间邮驿,风雪太盛,还是暂且于此歇息休整吧。”虽是不满,女子却也点了头,领着两个小郎君入了门。 也是奇怪,这几人入门后,外间的雪忽而盛了起来,连着院落里头很快也积起一层绒色。 男子叫住要往里进的罗冶,从衣衫中取出荷包,摸出几两银子,“鄙人肖谊,也算是个管事。我们是自北边来的,文书暂时没有,钱管够。” 这般狂傲的话说完,肖谊默默扫了眼罗冶的神色,见这话术似乎没出什么岔子,接着道:“先来些吃食,再备上几间房,姑娘及两位小郎君各一间,我与马夫一间。” 方圆内确实仅有此间落脚之处,多是邮者留下歇脚休憩,若是着急赶路的,多走上小半日便能到渭城。 但今日雪比起昨日大得过多,也恰恰是往渭城的这段路难行。 此间仅是普通邮驿,他们领的差事却不是驿官,俸禄是城中府衙发的,隔段时间需与府衙上报过路文书,但终究管得不严,况且昨日府衙又才来过人。 罗冶眼神一转,接过银子,将肖谊所说都一一应承下来:“几位还要些什么?” 肖谊面色也有些挑剔似的,“冰雪如此,想必也没什么好的吃食。明日会有人来,届时记得迎接便是。” 罗冶有些讶异,估摸着这姑娘与小郎君应当是富家子弟,不入城,身上也无文书,若不是瞧着姑娘生得娇憨、小郎君又有**岁的模样,这阵仗都有些像私奔出逃的。 罗冶心下有些犯难,不免又多问一句:“不知明日来人几位?我们也好做足准备。” 肖谊面色倨傲:“芭蕉楼的洪姑娘,她来接我家姑娘与郎君。”他扫一眼罗冶,“你也不必担心,文书届时便到。” 芭蕉楼? 那可是民间最大的邮馆。 不同于官邮严密,民邮可做的生意多,价格亦公道;而其中芭蕉楼似与朝中有几分关系,生意更是遍布南北:传信、行商、送人,生意上达王公,下至群民。 芭蕉楼的老板,就是姓洪。 罗冶放下几分心来,既然芭蕉楼来人接,到底就不会在这里出事,他爽快应下来,去厨房一同备吃食。 第6章 暖锅 大堂内几张方桌列次排开,方周刚收拾了里头一处圆桌,斐之何随着方周的招呼坐下来,连着明兆与明京也乖乖坐好。 只是三人的面色却不大好。 出城脱出法阵之后,城外风雪不似初初下雪一般,倒像是深冬,鹅毛中时许夹杂冰粒,比起更北端的都京还要冷上几分。 原本行来此处的路便难行,又加上雪中夹冰,有几段冻上的路险些过不来。还好斐之何预备着做戏要做足,大早上便动身,特地绕了一段路而来,相较之下便好行许多。 若说未至邮驿时还不觉着,可当下三人就坐在楼下,隐隐波动的冰灵漾在空中,仿若无孔不入。三人也算是费了好些力气,才将周身的灵属收拢。明兆明京身上配着斐之何的符纸,斐之何修习灵属的年岁比他们还大上许多,虽掩饰一道与修行正好相悖,但斐之何恰巧对此颇有心得。 对修行之人来说,灵属如此外泄,已算得上是对招的预备。要是换了人来,冰灵如此猖獗,已经翻身上楼打起来了。 可见这冰妖要不便是个猖狂之辈,要不便是无法自控灵属了。 肖谊做戏哄骗了罗冶一通,趾高气昂地走进门来,正要与斐之何附耳说话时,曾胜正好捧着吃食进来。 斐之何悄悄给肖谊使了个眼色,拿捏着一点微薄的傲气,抬着下巴瞧了瞧那些吃食,态度不免有些挑拣,“此处仅有这些?” 肖谊顺着斐之何的意思看了一眼厨房,会意地轻轻点头。 曾胜方才已被罗冶敲打过,回话认真了些:“姑娘,外边雪大,这个时节猎不着肉吃,只能吃些熏肉。”若是方周来回话,估计就是爱吃不吃了。 斐之何捂着口鼻摆摆手,勉强挑拣着动了几下筷子。明兆和明京做不来这样的戏份,只好默不作声,扮作一副天真好奇的样子。 方周和罗冶正要上楼去清扫上房,瞧见了她这模样不免窃窃私语。 方周杵一杵罗冶,目光飘到下方,“这不会真是都京来的吧?” 罗冶收回目光,费力提起水桶,“大差不离吧。总之是有钱的,芭蕉楼的少东家亲自来接呢。” 第一间上房依旧静悄悄的,两人掠过去,各自清扫起里头的几间上房来。 肖谊随着曾胜去厨房转了一圈,在里边挑挑拣拣了好半天,才挑了块风干肉腿和蔬菜,说今晚吃个暖锅,随手又甩下碎银。 趁着人被支走,斐之何与明兆明京正低声交流:“冰妖的灵属外泄比我想得还严重,估计会愈发不稳。” 明京神色有些为难,“那原来的计划还能行吗?” 斐之何往楼上看,“要先见她一面才知道。” 罗冶和方周手脚快,没多久便引他们上楼。斐之何随口问了下第一间,听了是有人,也没怎么反应,在几间上房里看过几圈,一副勉强能住的样子。 傍晚,天色早早昏沉,停歇过一阵的风雪又悄无声息盛大起来。 罗冶在厨房里忙活过一阵,去敲第一间上房的门。 对方依然是慢悠悠开了,只是他手上却并无餐盘:“姑娘,今日来了几位客人,说是今晚要用暖锅,连带着我们几个也有份。这天气寒凉,姑娘不妨也下楼用些?” 帷帽几近及地,罗冶等了半天,对方却毫无声响。 “姑娘?”他狐疑地瞧着帷帽下的轮廓,心里不免有几分毛毛的,连带着身上似乎也有些寒意。 “可。”好在一个低哑的女声很快回应他。 罗冶愣了一下,随即道:“很快便好,姑娘先下楼坐会吧。” 瞧着人拢着长长的帷帽下楼,他将那点狐疑收回肚子里,转身去叫斐之何和明兆明京。 厨房只有一个铜锅,原本罗冶还有些犯难,没成想肖谊居然在马车中翻找出一个,美其名曰姑娘爱吃,因而行李中也备着。罗冶失语,看着那铜锅精细的模样,更是笃定他们出身不俗。不过这样也正好,不必让几个客人同桌而食。 风声呜咽,雪色又大了起来。曾胜和方周各捧着一个铜锅进来,大而精细的是斐之何他们桌上的,小的那个则是女子的。 女子坐在角落里,虽是为着用饭下的楼,却并未摘下帷帽。方周讶异地问过一遍,没得到对方回应,也没再搭理,转身钻到柜台边去。 柴火燃烧时发出一些噼啪的响声,却不算刺耳,正与暖锅中的咕嘟声相和。 斐之何演戏演得渐渐有些入迷,和明兆明京抢着肉吃,不时还拌上几句嘴。三个人各自忍着笑,将骄纵脾气展现得是勉为其难。 吃得心满意足,斐之何也就不免对着罗冶感叹了一句厨艺。罗冶有些惊讶,说了几句漂亮话还回去。 斐之何瞧了明兆与明京一眼,对过眼神,她端起茶杯,和罗冶搭话,“听闻今冬冷得异常,我原本还不信,没成想真是如此。” 罗冶回道:“是啊。不仅雪大,寒凉还更胜往年。”他又不免没管住嘴,多问了一句,“姑娘与小郎君此时远行,是有些不凑巧了,不知是要往哪去啊?” 这姑娘没答话,倒是她左侧的小郎君接道:“我们要乘船南下。原本不该往这边来的,但听闻渡口冻上了,行不了船,便只好改道,寻人护我们去。” 这寻的人,大抵说的就是芭蕉楼了。罗冶瞧见那姑娘用指尖点了一下小郎君的脑袋,知道自己多嘴了,没再多话。反倒是一旁的方周看了一眼角落里的人,幽幽道:“真是巧了。这位姑娘也是要南下,姑娘不妨与之同行?” 罗冶偏眼瞧向方周,瞪他一眼,嫌他多嘴多事,方周倒是不大在意地侧回身子。 斐之何像是才注意到那女子一般,一瞧见那足以笼罩全身的长帷帽,不免也生出好奇:“姑娘亦是南下?孤身一人,想必更是艰辛。” 女子默然半晌,直到斐之何扮出来的那点意趣快要消去,才慢慢回道:“是要南下。大雪难行。” 斐之何起身,落座在那女子面前。 她周身隐隐有些微小的波动,默不作声融去了女子周身的冰灵。 “那姑娘是要往哪去?若是顺路,明日同行亦可。这一路上只有两个与我吵嘴的讨厌鬼,若是多个同伴……” 明兆伸长脖子回了一嘴:“我才不是讨厌鬼呢!” 这话逗笑了几人,反倒招惹来明兆的怒视,罗冶三人只好偏过头掩住笑意。 还是几个小孩子呢。 女子觉察出些什么,挑开一线帷帽,侧露出一只雪白的手。指尖在桌上轻移,似在描画,“我要往南走。再往南,是什么呢?” 斐之何瞧着那不成形的水迹,状似苦恼,“往南,多是水城;再往南的话,那便是出海了。” 女子似是隔着帷帽仔细瞧着她,斐之何将南边的城池都报过一遍,女子才慢吞吞地说:“你,去哪里?” “我?”斐之何笑笑,“我自然是都去了。你知道芭蕉楼吗?我找了他们当家的姑娘来,明日就到,你要一起吗?” 女子摇摇头,先是问:“芭蕉楼?是什么。” “芭蕉楼是民间最大的邮驿,你不知道?” 斐之何适时露出些狐疑的神色。 女子怔愣了片刻,才想起来什么,“我住的偏僻,少在外行走往来。” 斐之何趁机追问:“那你南下是做什么?” 女子想了半晌,久得有些不同寻常,才慢慢答:“寻亲。” “寻亲?你孤身一人么?”斐之何撑着脑袋想了想,“那你还是和我们一起走吧,芭蕉楼内消息灵通,很快能帮你找到的。” 她又笑:“我叫阿胭,你叫什么名字?” “商堂。”女子顿了顿,这个问题并未思索许久,很快便接着说,“参商的商,松堂的堂。” “商——堂——”斐之何撑着下颌,思忖着这个名字,又垂下眼去瞧她的暖锅,“这不合你口味吗?” 商堂的反应总是慢半拍,似乎听人说话需要思索一阵才能领会。 她似乎有些踟蹰,“我未吃过。” 斐之何便仔细教她,“已经热好了。你看,菜蔬熟软、肉片香浓,你尝尝?” 商堂自侧边撩开一点长帷,夹起一片白菜送入口中,由始至终,并未露过面容。 斐之何也没有贸然提起她帷帽之事,只是以这个年岁的姑娘该有的模样与商堂搭话。商堂未曾有什么别的反应,大多是在听她说话,斐之何随意胡侃些见闻,悄悄瞧着商堂听得入迷的样子。 -- 楼下的动静渐渐小了,想必是罗冶几个收拾完回屋去了。 明京看了眼门口的符纸,那是斐之何改过的,尚未定好名。 斐之何慢悠悠净手,一边道:“有些好骗了。” 明兆撇撇嘴,“她真的会和我们走吗?” 明京倒是察觉到了什么,犹疑地望向斐之何,“师叔……” 斐之何转回身,笑着擦净水渍,“还是明京敏锐。” 明兆不明所以,明京上手去晃晃他的脑袋,“你的通透相到哪去了?” 明兆挠挠脑袋,“怎么了?是师叔身上的黄符吗?” 这是斐之何惯爱用的招式。她从小不大招灵体喜欢,但又不甘心,竟然捣鼓出个掩盖气息的符咒,黄符附在身上,会自然掩饰上一层天生灵物的气息,灵体接近则会自发亲近。但这只能作用在灵体身上,若是天生异兽,一眼便能识破。 斐之何瞧了一眼门上的符纸,“虽然做过遮掩,但也是商堂只顾着压制道限,防备减弱的缘故。她身上的冰属灵力仍在外泄,若再如此,想必离道限潮不远了。” 三人沉默了一会,明兆发问:“还要这样斡旋吗?干脆直接迷倒送去国师那好了。” “不行。”明京道,“商堂现在是苦苦维持,如果贸然行事,引发灵属潮涌就不好了。” 斐之何也道:“也不能贸然送去师兄那。你正思师叔还在玄楼呢。” 几番无话,斐之何从暗袋中取出一沓空白的黄符纸,道:“写吧。” 明京接过来,“都写燃火符吗?” “对。”斐之何自己也取过一些,“比起门上用的这种,燃火符能消耗冰属灵力。” 夜色迷蒙,窗外有一枝树被雪压倒,发出一阵响声。 不知想到什么,斐之何写符的手一顿,唤了一声明兆,“夜间的冰属灵力外泄得更严重了。” 明兆点点头,随即苦着脸看着自己写毁的一张燃火符,收笔时被方才的声响影响心神,注气断了。 斐之何接过来仔细看过,“比起明京,你的注气要差一些。”她随手画印,将毁去的丹砂收回笔尖,“容易被外界动静影响,是通透相的原因吗?” “不知道。”明兆皱巴着脸,“先前师祖与国师都这么说过,因此我才要每日随他们一同打坐静心的。” 明京在一旁道:“通透太过,略有动静你都好奇。” 斐之何含着打趣笑他:“你也就没跟着我,要是在我这写符这么差,每日两百张都不够。” “师叔饶命……”两百张!那还要睡觉吃饭吗?明兆连忙合手求饶。 灯油点到子时,明兆和明京写完了手上的黄符,揉着眼回房。 斐之何掀开一点窗缝,放走了一只纸雀。寒风吹入几片冰霜,她拈在指尖看了看,最终还是叹一口气,提灯出了房门。 屋内静谧,灯火闪动几下,斐之何将一张阻灵符贴在商堂门上,随手画了个匿形阵。 她知道灵属灵力外泄的不好受。至少这样,商堂能睡个好觉。 -- 清早,雪落无声。 斐之何是被一阵动静吵醒的。 有人咚咚咚地上楼来,脚步里透着十足的欢快。 斐之何昨夜睡得并不算好,又入了梦,此时闷头拉上了被褥,发出一声闷闷的喊声:“饶了我吧……” 房门锲而不舍被敲响,她爬起身,随意拢了拢头发,围上斗篷去开门。 外头站着个圆脸姑娘,头戴兔毛帽,身穿蓄棉的缎面交领长袄,下边是深青的棉裙,藏青色的斗篷风帽上头还带着雪,脚上踩着厚厚的雪靴,袖口领口都围着一圈雪白的绒毛。 洪掷春扯起笑,一下钻进屋子里来,“你个没良心的,终于想到我啦!” 斐之何嘘了一声,拉着她坐在火盆旁,替她拍拍斗篷上的雪,一面问她:“怎么来得这么快?” 洪掷春伸出手任她忙活,道:“你找我帮忙可太难得了。左右我也没事可干,点了几个人就来了。”她坐不住,在屋子里转悠了几圈,“这边是要冷多了。我特地让我爹整了点吃的用的往城里送,想必这时候你爹已收到了。” “多谢。”斐之何笑了笑,“还是你想得周到。” 洪掷春左右瞧了瞧,忽然压低声音靠过来:“你在信上说的那个什么,不会动起手来吧?” 斐之何也凑近她,放低声音:“不好说。总之已经做足准备了。” 两人许久未见,也有许多女儿家常说的话要讲,索性围在火盆前你一言我一语地往来,直到明兆和明京来敲门,说要下去用早膳,才算是鸣金收兵。斐之何还未漱洗,洪掷春自告奋勇地给她梳发,“说起来,前段时间都京流行的发髻我正巧学会了,梳给你看看。” 斐之何乖乖坐着,“还是你手巧。” 洪掷春却笑:“还是你嘴甜。” 第7章 潮涌 外头的雪经夜,倒是不比昨日的厚。 曾胜和方周连挖带铲,才清出门前路。也幸好几人一贯起得早,刚清扫好,洪掷春便到了。 罗冶三人从前在府衙领过职,仅是看顾马匹、帮厨之职。后来朝中开放民邮,芭蕉楼起,连带着许多城池府衙亦建造邮驿。官驿多设于重镇,而府衙所设邮驿,可供官邮休整,亦可留民邮休憩,只是一并要以文书为凭。三人后来皆入邮驿当差,南边的邮驿是轮换当值,换到渭城来后,渭城府衙便没再折腾,长留他们在此间。 之前也遇过芭蕉楼的人,但芭蕉楼的少东家倒还是初次见。 三人殷勤去迎,还没说上什么话,洪掷春已经问了上房,一股脑冲上去找人。 罗冶看着方周和曾胜怔愣的模样,转身走向厨房,“还是操心今日吃什么吧。” 早膳只是简单的几样清粥小菜,斐之何神色恹恹地用了半碗,瞧见明京认真地吃净了,不免有种长辈的怅然。想到父亲见自己用饭也应当是如此,不过,自己却没有明京这般不挑食。 商堂迟迟未曾下楼,不知是什么缘故。斐之何下楼前顺手将昨夜的匿形阵消去了,此时目光往上头瞧,隐隐觉得有些怪异,但凭感知的冰灵来看,却似乎又是一片平静。 简单用过早饭,肖谊在外头候着,正在收拾车驾。 斐之何借口去取东西,顺带去敲商堂的门。商堂许久才出门来,斐之何皱着眉向她问早,只觉得她身上的冰属似乎又紊乱了些。商堂未曾言语,甚至安静得有些诡异,却又循她的意随她下楼。 斐之何提着裙摆朝下走,回头瞧见商堂行步缓慢,总疑心商堂会摔下来,好在虽慢,却还是安稳。斐之何与她说过情况,再度邀她同行,只是瞧着那薄薄一层帷帽,她心中却升起几分隐隐的感觉。 商堂身子晃了晃,似是站不稳,斐之何当即要伸手去扶,却听得一道低哑的声音说:“你不是生灵。”斐之何一怔,商堂的手便霎时自帷帽间伸出,一阵凛冽寒凉的冰属猛然缠上斐之何的小臂,三两下便张牙舞爪地破除了她身上伪装的符咒气息。 明兆与明京在下头等着,正好瞧见商堂忽然抬手,觉出莫名的古怪来,心下一惊,当即要走近。 斐之何伸出的手半途转了方向,小臂的衣衫结上一层霜色,她一面撤步,一面挑开了束紧的两侧袖口,厉声道:“别过来!” 商堂周身忽地迸发一股冰属灵力,霎时将屋内外的几人都冲击开来—— 斐之何离得最近,虽即瞬抬手挡了一下,但还是被冰潮撞至院中。她在雪中接连后退几步,拉出一道狭长的痕迹,露出下头被薄薄一层冰覆盖的黄土,直至退步院门前,她才终于站定了,左手并指画印,右手取出悟铃催响,自她袖间层叠飞出张张黄符。 黄符绘着丹砂,她周身翻腾出一阵细微的绒光,翻飞的黄符丹砂吸纳些许光点,带上一点金边似的。不知不觉间,她小臂处因商堂碰触的一层霜色渐渐消去。 其余人早已被商堂外泄的灵力震远,纷纷倒在雪地上。好在雪地柔软,不曾有人受伤。 明兆与明京在斐之何出声时便已反应过来,周身引灵与斐之何站在前端,挡住这来势汹汹的冰霜。 雪絮凝冰,冰霜扫地,院落的门墙凝上厚厚一层冻色。 漫天雪白中,商堂的身影已被纷飞的冰霜掩盖,斐之何高声唤了两声,声音在狂风中被冲散。 周边早已结出一层厚冰,黄符纷飞成圈,状似一道灵阵,遮挡在众人身前消去冰雪,斐之何驱动悟铃,勉强挡住了汹涌的道限潮。 幸得外头雪厚,众人爬身起来,瞧见斐之何身前的黄符,便已经知晓斐之何等人的身份。 罗冶匆忙爬起身,连沾染上满身的雪渣都没来得及管,忙拱手道:“几位道长!这是何等情况?” 斐之何驱动悟铃悬于空中,神情并不大好看,但还是还礼道:“我们隐藏身份而来,实在对不住几位。我是扶荆山弟子斐之何,两位童子乃是我的师侄。”她神色含歉,再度作揖,“商堂原身出于极北,身携冰属。牵连几位实在对不住。” 说话间,院中的寒气又盛,逼得众人再度撤步至院落之外。 汹涌的冰属灵力毫不留情,甚至将悟铃冲击得微微晃动,发出一点轻微的铃响。斐之何索性将灵属放开,以好护佑身后众人。 明兆因着通透相的缘故,不必刻意去修灵属道,此时却试图将冰属灵力化为己用。明京扶在他肩上,他的灵属因着年幼,修炼的年头尚且不足,身上的灵属灵力还不能收纳自如,此时隐隐有些用力过猛。 斐之何抬手抵着迎面而来的风雪,在晃动的悟铃手柄上轻点,细碎的摇铃声停住。她又伸手结印,将明京汹涌而出的灵属卸去一阵,化去了面前的一阵霜气。明兆泄气地摇摇头,十指间染上一层冰寒,被斐之何周身涌出的一阵微光消融。 林间的枝叶被狂风刮落一地,院落周边的已冻上冰霜,周遭俱是一片狼藉。 斐之何沉下心,轻呼一口气,向着众人道:“这是道限潮。如今商堂离破道限仅一念之差,却又称得上是天堑之别。若是放任,这漫天冰雪只会以她为中心,不断扩展蔓延。现如今,我们只能将道限潮暂时封在她身上。” 洪掷春以及罗冶几人都点点头,洪掷春率先问:“那我们能做什么?” 她唤洪掷春上前来,自荷包中取出厚厚一沓燃火符,塞入她手中,面色凝重:“商堂道限如今危急,不破则伤。现在虽然有悟铃挡着,却只是解一时之困。” 洪掷春接过来,却不知如何反应。 斐之何偏头看着明兆和明京,“让你们写的燃火符都够数了吗?” 明兆明京点头,从衣领中取出厚厚一沓。 斐之何向着罗冶三人道:“我们在此做缚灵阵,由东南西北四方而起,掷春便在此,明兆守东、明京守西。至于三位便后退,护好自身即可。” 明京多说了一句:“几位最好退到五里外。法阵起时,愈近则受寒愈烈。” 罗冶点点头,斐之何从荷包的黄符中抽出几张,递给几人,“这是阻灵符,佩在身上即可。若仍觉冰寒,便退再远。” 众人看向已被风雪冰霜席卷、模糊不清的院落,忙应和着点头,“那我们不在此阻扰,祝几位好运。” 斐之何又抽出几张黄符贴在洪掷春双肩及袖间,仔细叮嘱:“七十七张阻灵符为灵阵外围,冰霜不会伤着你,悟铃声响后,你只需往面前飞出手中的燃火符即可。” 洪掷春并不如何担心自己,只是看着阻灵符前的肆虐风暴,她终于忍不住道:“你要从这面前过去吗?” 北位为空,斐之何定然是要往那去,可若是绕开冰雪,行途未免又太远。洪掷春知她故意方才不说北位,想必是已经想好做了决定。 肖谊等人皆是一脸担忧。 看着几人的神色,斐之何不免软和眉眼,轻轻弯唇,“我有悟铃在身,伤不到我。再者,这般严重的道限潮,需悟铃为眼方能压下。” 她正了神色,对着余下的肖谊几人叮嘱道:“你们几个也需退至五里外。” 虽然担忧,但他们无道法傍身,接过了阻灵符便立即转身后撤,至少不做拖累。 再一偏头,斐之何又瞧见明兆与明京齐齐望着她的两双眼,她揉揉二人面上沾染的冰霜,“我虽然没有师兄那么厉害,但还是有些本事的。” 明兆面上一急,正要开口,斐之何却笑了笑,压下了明兆要冲动出口的话,“我能过去,你可不能。” 明兆眼睛巴巴地瞧着她:“师叔……” 斐之何轻笑:“好了。你们还没正经瞧过我的灵属呢,也是时候放开手脚试一试了。” 明京拽住了明兆,没再多说什么,只是道:“师叔,小心。” 斐之何面上没什么惧色。 再大的风雪,她也曾趟过。只是这一次,没有师父和师兄领头为她遮挡些许,她终究也站到了最前方。 近处已听不见山林飘摇声,只因周遭已被蔓延的冰属波及,结上了一层霜色。原本飞落的细雪,如今成了冰片,在阻灵符前瞬化,了却无痕。 不知斐之何贴的几张黄符是什么用处,洪掷春感觉自己衣襟上的黄符在发热。她只是个普通人,七十七张阻灵符将面前的冰寒隔绝,护住了她,也让她几乎瞧不见斐之何的身影。 斐之何绝不是娇气的姑娘家。她自幼入道,与洪掷春相识时,习道已有十年余。她明艳、娇丽,又会哄人开心,洪掷春真心觉得,阿胭这个名字很衬她。 此前,她几乎没有见过斐之何用道法与符纸。她们相识在行路途中,多嬉戏于平常,那时候她并不因斐之何习道而多以为异。后来因着斐之何随师父及师兄归都京去,她们就没再见过面。斐之何是很擅长联络的人,几年间一直与她通信,山川美景、民俗吃食、衣钗簪妆,信件往来几年,二人情谊越发深厚。 因而洪掷春才明白,当下态势并没有她说得那么轻松,而是万般艰难也只能由斐之何担着。 况且,不远处就是渭城,斐之何绝不会让蔓延的冰属危及城中。 洪掷春紧紧攥着手上的一沓符纸,仿佛要从中汲取力量似的。 手上有悟铃,斐之何周身并未被风雪侵蚀,却也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冰寒。 她不由想起年幼时,随师父与师兄行走在极北之境的时日。 极北之境的冰妖并不繁盛,尤其是与同源灵属共生下,冰妖的灵力并不如何凌人。那时,师父尝试引灵冰属,他们便一并在极北之境停留了好一段时日。山中小屋布了法阵,师父每日外出,杜去江与斐之何就待在屋子里,或引灵,或写符。那时杜去江与明兆明京一般年纪,早早便引灵,道术上亦展现出几分天赋。斐之何畏冷,对于冰属并无多大的兴趣,每日只对各样的符咒写写画画。师父每日晚间归来,入门时,法阵便将周身的冰属灵力一同隔绝去,屋子内的炭火带着一股淡淡的木香味。她每日都要问师父,这次成功了吗?师父揉揉她的脑袋,只是笑了笑,说起她初次引灵的时候。 扶荆山临水,山林繁盛,土脉丰沃,山中亦有石材,是天然的引灵之地。三岁时,斐之何便随着师父与师兄上扶荆山修行。 虽然师父说,尘世中修行的是无常道,但多是以有常为引,破有常而得无常。 引灵并非易事。漫步山间,仰望群山,在浩渺天地间捉一抹灵气,有人开悟多年,也许始终在引灵。 斐之何是亲眼瞧见的,杜去江引来了一畔江水。 扶荆山下,江月照人,江水循灵而动。 斐之何颓废地写了一桌的黄符,杜去江一边收,一边哄她:“之何,引灵是不能急的。” 他心念一动,让斐之何往外瞧,斐之何抬首,自窗间外望,看见枝叶无风自动,摇摆簇簇,动作得有些滑稽,不由被逗笑了。 杜去江也笑,“之何,其实万物都在应和你,是你还没有选好你自己的灵属。” 杜去江说过这话之后,又过了一段时日。 火折子被师父不知遗漏在山间的哪个角落,师父只能苦哈哈地在灶台边生火,细木条搓着木屑,飘出一阵烟。斐之何蹲在外边看着,瞧见那抹纤弱的火光,她眨眨眼;师父转个身的功夫,火光凭空消失,气得跳脚;杜去江安抚住师父,让师父转身瞧,斐之何正在屋外,瞧着自己面前的一抹火焰。 斐之何并不常用灵属。初次引灵时,因着她的好奇,想让火光更盛,险些将灶房都烧了。她与自己的灵属之间,似乎一直在相互磋磨,或者说是互相闹脾气。她写燃火符时,火属总是不循她意自己冒出来,斐之何总担心火属将自己的黄符烧去了,直到长大了也依旧是这个想法。 每到这个时候,师父总是将她厚厚一沓黄符收走,说:“之何,师父也帮不了你,你得自己修习啊。” 杜去江觉得斐之何会闹脾气,担心地跟在她身边。 许久,斐之何握紧拳头,神色愤愤:“燃火符怎么不对师父有效!” 原来这时候就开始这么记仇了。杜去江咋舌。 斐之何总觉得自己无法控好灵属。引灵不难,难的却是如何与灵属相生。 斐之何很少布阵,缚灵阵更是未曾在灵体身上用过。她知道杜去江布阵无需布画阵纹,而以灵属代之。杜去江总是细心教她,斐之何却很少认真听。她悟性不错,却多在意向之处,杜去江也就叹叹气,随她去了。 悟铃声动,将席卷而来的冰霜扫开。 “师兄。”斐之何抹去发边的冰霜,“你也学会师父那般,竟摆我一道了。” 面前的风雪忽然停滞一瞬,洪掷春飞出黄符的动作一顿,看向前方——炽烈的焰色冲天而起,宛若一条飞龙,盘踞在风暴之中。 明兆与明京亦是惊异,抬头瞧着这滔天的火龙——是之何师叔的灵属。 第8章 道破 斐之何不大爱用自己的灵属。 比起杜去江引水,端的是细微入流,又庞若江势;她引火,却总是焰光滔天,徒惹祸端。 杜去江破灵属道后,曾给她和邓正思讲过。 “水至柔,亦至刚。柔可穿针,坚可穿石。一切灵属皆可鉴此道。” 那时斐之何耍弄着手上的燃火符,驱动一张火符,随即又灭去。她嘟囔道:“师兄如此天资,都要这么多年才破,我就更不用说了。还是让正思好好悟吧,我的新符咒还没琢磨完全呢。” 她起身就想跑,被杜去江抓回来,“每次都用新符咒搪塞我。燃火符不是用得好好的么?” “这怎么一样?”斐之何不服,“灵属是引灵,符咒是注气,我注气从无阻塞,引灵却不是。” 杜去江叹一口气,给了斐之何一个去处。 山中有石矿,师父时常取一些用以冶炼,杜去江便让斐之何去看火。 师父说得仔细:“这金灵属是最难引灵的,因而五行灵属符里用的最多的,便是金。”说到这里,师父扫了一眼她,“哪像你,整日抓着燃火符玩。” 斐之何背着手低着头,碾着脚下的一小块石头。 “冶炼石矿,不可以大火贯之,亦不能以微火全程煨之。”师父将她拉上前来,让她夹取一块石矿置于火上,“需先以大火去除杂质,再以文火化之,之后方可塑形。” 斐之何捏着手上的新火钳,师父背着手摇摇摆摆出门,“你便用这新火钳试试吧。何时懂了,何时就能出火室。” 杜去江瞧着邓正思引灵,总感觉隐隐听到了斐之何的声音,好像说的是……师兄救我? 斐之何瞧着火龙混着燃火符愈发庞大的身躯,对略过发边的一缕焰光淡淡道:“没戴金钗。” 火龙腾飞而起,似乎有些不忿。 “扶荆山的石矿吃腻了是吧?再闹把你丢回冶炼锅里。” 师父当初的方法太管用,把斐之何的火属都养了灵性,没想居然是爱吃金石的胃口。从前吃的是山上的原矿,后来下山了时不时就偷吃斐之何的金饰,把嘴巴也养刁了。要是当初早告诉斐之何,灵属是要喂食的,她绝对不会过多修行。 斐之何稍稍出了会儿神,不知师兄给他的水属喂食什么,下次问问。 斐之何的灵属气势滔天,内里的冰雪风暴同样。冰霜已结成冰棱,见她走近,骤然齐刷刷刺向她,显出一副主人动怒的气势。斐之何周身的火属不断,但冰凌坚硬,她只好接连闪身避开。火龙似乎对她只防不攻有所不满,翻飞间甩尾将冰凌打落,跌落地面一片。 但暴动的冰灵属却不肯轻易放过斐之何。 脚下冰势蔓延,似是想将她冻在原地。斐之何立即移步,身上微光逐渐变盛,现出一点炽烈的色彩,将蔓延而来的冰势阻断,进而顺着冰势来的方向燃去。 她身上带足了齐全的符纸,无需翻找便利落地抽出几张符纸,继而以灵属驱动飞出,将空中凝结而起的冰柱拦腰截断。几根冰柱一分为二,顺势被火龙吞吃去四散的灵力。 几次三番挡下冰霜的攻势后,火龙终于攒足气力,融合上燃火符的效用,喷发出一阵灼热的光芒。 火势消融去漫天周旋的冰雪,斐之何在火光中走近—— 然而踏入院落时,她却觉出几分不对——院落中风平浪静,除去脚下及周遭冻上的厚冰,无声亦无息。 隔着一段距离,她看见商堂撑扶在屋内桌边,长帷帽落地,商堂面上的冰纹四散,一路延伸至衣领之下。 的确是道限潮无疑,商堂身上便是潮涌的迹象,体内的灵属道脉紊乱,浮现于体外。 这是斐之何初次踏入道限潮中。 她从不知潮眼之中是如此平静,除去早先的异象,几乎是平稳无波。可是无需转头,她从自己的火属中便可觉察,这一层界限外,潮涌依旧猛烈,只是悟铃与火属压制了几分。 她将心神落在灵属中。火龙看似气势盛大,其实只在压制肆虐风雪。东西南三方的燃火符不断,全都被投入火龙之中,宛若添柴入火,更增火势。 刻画阵纹并非易事,好比写符需注气不断,阵纹一笔一画间亦不能出错,差之毫厘,则谬以千里。 火龙随她心神而动,消磨去一波爆发的冰属,便转而稳坐北位。 悟铃当空,清铃声动。 其余三人抬眼,皆见面前焰光流动,细细刻绘起阵纹。 那是斐之何的灵属,不是那条火龙,而是这状似错觉的微光。如今微光现出面貌,带着一层焰色,在院落四周,在其余三人身前流动。如同写符一般,火灵属游走间留下一道道繁复晦涩的法阵纹理。 斐之何抬头,引落头顶的悟铃,悟铃周身已隐隐浮现一道阵纹,上头灵力流转。 “商堂。”她飞掠近前,停在商堂身前,“我要暂且封制你的道脉,以免道限潮作乱。” 商堂缓缓抬眼,眸子里充斥着浓郁的霜色,“你,不是生灵,是人?” 斐之何早有觉察,商堂搭在她小臂的那一霎,分明就是识破了她伪装气息的符咒,但她却想不明白是怎么被识破的。 斐之何摇摇头,“我是个道者,不是为灭杀你而来,而是你外泄的冰属影响巨甚,临近的城池颇受其害。待封了道脉,我便引你去见师兄,或许可破你的道限。” 商堂歪着头,似乎在反应她的话,但她的灵属却先她一步,细小的冰刺腾空而出,破空飞向斐之何。 商堂道:“你骗了我。” 斐之何足尖点地,朝后仰着身子躲过一面冰刺。闻得此言,她立即拔高了声音:“我并非有意为之,是察觉你的冰属外泄异常,若贸然表明身份,恐引你暴发灵潮。”她苦笑一声,“虽然如今也已引起潮涌了。” 也许是气愤,又或许是火属隐隐相克,商堂脸上的紊乱的冰纹更显狰狞,潮眼之外的冰雪更甚肆虐,竟隐隐与火龙相持。 情急之下,斐之何再度取出几张符纸飞向四个方位,暂时稳住了摇曳的阵纹。斐之何的火属有些不耐烦,分了一缕闯至商堂身前,它大摇大摆地转了一圈,没发现有金灵属,气得喷出一阵细碎的焰光。商堂被惊吓到,冰属失控了一瞬,被焰光吞吃。 瞧见焰光并非为伤她而来,商堂怔愣瞧着斐之何的驱符的动作。许久,她缓缓地点头,伸出了左臂,雪白的小臂上浮现出一道蜿蜒的冰纹,是她的脉心所在。 斐之何讶异于她的配合,轻柔地扶着她的左臂,极快地在上边翻手落下一个道印。 外头悟铃声清脆,火龙盘旋在院落上空,阵纹已现。 缚灵阵落。 许久,寒风吹落,打落外头一层冰枝。 火龙恋恋不舍地将残余的雪霜吞吃,消去了大半身形,缠在斐之何身边。 斐之何连连点头,“回了城再说。” 火龙又飞至商堂身前,将她周身残余的冰灵吞去,便腾空而起,消散空中。 洪掷春瞧见周边林木的冰霜消去,面上一喜,攥着手中残余的燃火符就要上前—— 就在这倏忽间,一道温光掠过周身——冰层消融,风雪止停。 明兆与明京分头赶回来,瞧见周边冰属灵力的气息被抹去,神情亦十分讶异。 明兆蹲下身,指尖捻了捻裸露的泥土,猛然抬头望向明京:“师叔这是……破了灵属道?” 冰属并非寻常灵属,又正值冬日,灵力加上时令,更是难消难融,除去灵属道破的灵力翻涌,明兆想不到别的。 明京望着掠过指尖的光点,温热却不炙灼,似新春的气息。他伸手,拉着明兆起身,罕见地有些意动,“原来火属道破是这般景象。” 明兆望着他,又看看顶空,冰枝抖落霜色,暖黄的光点腾飞,竟隐隐像是日光初升的模样。他笑了笑,故作老成地拍拍明京的肩头,“你可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明京想起国师说的话,有些羞恼,反手将明兆的手拍落,“你小心师叔让你写两百张黄符。” 洪掷春提着自己的衣摆小心翼翼地走近,生怕融雪沾上自己衣摆的绒毛,好不容易行至门前,正瞧见他们俩拌嘴,忙道:“这是怎么了?怎么雪融了?没事了吗?” 明兆笑嘻嘻地收回手,道:“没事了。洪姐姐需要我们扶一把吗?” 洪掷春瞧了眼干硬的泥地,舒了口气,“不必了。方才那边积雪深厚,融化了残留一地水渍而已。对了,斐之何呢?” 三人连忙闯进院落。 院落内的冰霜皆已消融,四周滴落着消融的水色。 斐之何的斗篷在门边露出一角,几人小心地趟过木阶上的水渍走上前。 商堂歪坐在桌边,被斐之何挡住了身影,明兆发觉商堂身上外泄的冰属已无踪影。 斐之何替她捋下衣袖,又取过帷帽替她梳整好。商堂脸上的冰纹随着道脉封制,已尽数消散,但斐之何依旧贴切地遮住了几人的视线。 压制了外泄的冰属,商堂的面色终于现出几分血色,她抬手接过帷帽戴上,轻声道:“多谢。” 斐之何却执手作揖,“扶荆山弟子斐之何,有所欺瞒,实在抱歉。” 明兆明京亦随后,“扶荆山弟子明兆/明京,在此见礼。” 商堂连忙扶起斐之何,“不必如此。”她起身,瞧过三人,道:“极北商堂,贸然行至此处,应是我与各位致歉。” 洪掷春瞧瞧这个,又看看那个,终于忍不住开口:“一定要这么说话吗?” 冰雪消融,好半晌,五里外的肖谊才领着人匆匆赶回来。瞧里头正说着话,便带着马夫给罗冶几人搭把手,将散落的物件拾掇归整,顺便去帮厨。 院落里四处淌着水滴,幸好并未损坏用具。肖谊又转头带着人去劈了些柴,权当是给罗冶三人赔罪。 炭盆上热茶煮开,洪掷春给自己倒了一杯,听着她们说话。 商堂将自己的道限及南下的行迹都讲遍,斐之何却蹙起眉头,“冰妖数量不多,但竟同时生出这么多道限?” 商堂点头:“极北内雪原广阔,但道限将至,或多都相互影响着,以致无法勘破,许多族人便行至雪原边界闭关。当时我临近道限,便上了天山,想要寻个地方闭关。天山脚下有个村庄,我忍不住好奇,便偷偷下了山,与人打交道。后来遇见了一个人,他指点我南下,又为我办了一份文书。只是,我离极北愈远,道限便愈难压制。” 明京思索着开口:“冰属性殊,从前亦少有听闻冰妖离境,或许极北与冰属间是为相互压制。” 斐之何也若有所思,“明京说的有道理。幼年在极北时,师父也未曾讲过冰属道破的情形。” 她想到那时师父欲引灵冰属的事,但后来似乎也不了了之,其间有此缘由吗? 不过,她忽然眼睛一亮,“你说遇到了一个人?” 商堂迟疑着点头,“商堂这个名字是他起的,我却不知他的名字。他大抵并非常人,兴许是道者。但冰妖为灵体,只善于感知灵属,我未在此人身上寻得灵属的气息。” 明兆和洪掷春正分吃着蜜饯,听了这话,立马道:“要不是道术高深,要不就是天生通透,你觉察不了。” 天生通透……斐之何看了眼明兆。 明京问她:“他告知了你玄楼的设址吗?” 商堂面露不解,“玄楼?” 明京看了一眼斐之何,解释道:“是前几年设立的,楼中悬有三十六青铃,可探查妖异,因而我们才知晓你来了渭城。” 商堂却摇摇头,“他并未告知我,我亦不知玄楼。我不通人世,便专挑偏僻之处走,兴许是碰巧吧。” 斐之何又问过了那人的形貌特征,商堂仔细想了许久,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眼见着她似乎纠结其中,明京贴心地转开话头。 斐之何起身,默然行至外头。外边又细细飘起飞雪,原本化开的泥地铺上一层雪绒,却不是冰属外泄时那般浓密,而是带着初雪的青涩似的,轻微细小得像一阵烟雨。 她想起些什么,回头喊了明兆一声,“记得给国师去信,说我们要回城了。” 明兆三两下吞下蜜饯,高声应好。 好半晌,屋内传来一阵嘈杂的声响——里头混杂着明兆的哀嚎、商堂的惊呼、洪掷春不明所以的接连发问以及明京的数落。 纸雀的残骸残余一点飘出门外,斐之何在外头笑了好一阵。 厨房袅袅飘烟,斐之何在院子里转了七圈有余,最终还是给师父去了只纸雀。极北疑异,商堂遇的道者,正思身上的疑窦,还有各家山门时不时的传信。斐之何叹气,仅凭她与师兄,还有四个小孩,这可如何忙得过来? 明兆被纸雀炸过一次,不服气发了第二次,得了国师的回信,可领人直抵玄楼。既如此,想必邓正思暂时没什么问题,三人都松一口气。 商堂随着他们的车驾一同入城。一路上,她总显得有些踟蹰,似有话说的样子。 斐之何歪在洪掷春身上,看出她的纠结,“商堂,有话就直说吧。” 商堂双手攥紧,低声道:“渭城的方向,似乎有一股气息。” 斐之何一怔,不由坐直了几分,“渭城?” “似是灵体,时隐时现,总之让我感觉不好。”商堂说,“你身上亦隐隐沾了些许,我察觉你身上伪装灵体的气息,也是因此。” 斐之何一把掀开帘子,距渭城近在咫尺,然而三十六青铃并无异动。 她只觉眼皮轻微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