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杏》 第1章 第 1 章 01 一抹轻微的晃动 / 盛意永远记得那个空气沉闷的夏天。 栅栏边熟透的杏子滚落在地,在下午的阳光中散发腐烂的果肉香气,热风吹动飘窗,悠扬的手风琴曲调从屋内传出。 植物的绿意在日光的炙烤下变得焦黄,毫无水分。 那年夏天彷佛巨大的玻璃鱼缸,鱼缸晒在太阳底下,人们顶着迷茫烦躁的表情四处游荡。 盛意驱车带母亲来到二十年前居住过的旧房子。按照林淑音的说法,这是她生盛意时的住所,想要在这里安享晚年。 盛意对这里的环境毫无印象,林淑音在她一岁的时候便搬家离开,空留一处房产,几乎没怎么回去。 盛意的父亲去世以后,林淑音消沉很长时间,她的身体本就不好,经过这次打击之后更加消瘦,盛意经常看到她半夜醒来坐在阳台,一动不动地坐着,好长时间都没有变换姿势。 她微微弯腰,一只手横放在大腿上,另一只手托腮,眼神长时间落在某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母亲无事可做,只能坐在阳台上等待天亮。 那年春天,林淑音突然病重,出院以后突然跟盛意说很想吃旧房子里的杏子。 盛意很少从母亲口中听到有关旧房子的事情。 那次她精神很好,讲自己和父亲结婚的趣闻,以及生下盛意时的酷暑。 盛意出生在夏天,某个顶热的三伏天里,父亲在那年换掉家里的电风扇,用攒下来的工资为母亲置办一台空调。母亲说尽管如此,她还是忘不掉每天推开二楼窗户时扑面而来的热浪,烫得人皮肤发紧,院子里刚刚栽种的杏树却硕果累累,她怀孕时十分嗜酸,多亏那颗杏树,她才能够随时解馋,最后甚至生出让盛意认杏树当干妈的想法。 她跟盛意讲这些的时候神采奕奕,偶尔沉默,眼神又缥缈到远处。盛意总是觉得她只属于那里,无论是她的□□和灵魂都只属于那里。 所以盛意很快做出决定,将家里的东西全部打包寄走,并询问母亲的意见,是想要乘坐公共交通,还是想要一路自驾。 林淑音几乎没有犹豫,她想看看回家沿途的风景,这样就算以后不在世上也会记得回家的路,不至于成为孤魂野鬼。 她想事情总是这样悲观,盛意每次听到都要忍不住唠叨,教育小孩子一样让她不要乱说。她温顺点头的模样很容易令人泪酸,年龄越长,她的身体越小,连同年轻时的脾气也几乎消失。 她不再将自己放在主导位置,两个人身份调换,盛意承担抚养她的责任。 一周以后,她们抵达这座房子。 房子院落里长满杂草,四周种满白杨树,母亲推开满是铁锈的大门,先去检查记忆中的杏子树,见到树枝上垂落的青杏时眼睛中露出清澈的喜悦,她踮起脚,伸手去摸,随后用手背擦泪。 盛意站在被蚊虫叮咬的野草丛中,同样擦擦眼角处的汗珠,咸的,涩的,很疼。 父亲母亲离开这里之前,曾经将房门钥匙交给一位当地的阿姨保管,并定期付钱让她帮忙清理房子。 林淑音说,那位阿姨十年前在家自杀,唯一的儿子安葬她之后外出工作,等他寄来钥匙和信时自己才知道这件事情。 后来这座房子一直荒落,没想到这棵杏树的长势依然良好。她说这棵杏树是盛意的父亲当年亲手栽种的,没过多久她便怀孕,因此认为他们家和这棵杏树缘分不浅。 盛意全副武装地蹲在院子里除草,母亲坐在门前的藤椅上,翻看从家带来的旧相片,诉说每张照片背后的渊源,其实这些她已经讲过很多遍,每次讲起来都像在讲新的故事。讲完照片之后,她便开始用眼睛巡视,回忆院子曾经的布局,还有曾经种过的花。 院子东边原本有几株鸡冠花,西边是几棵翠竹,旁边是一口深井,父亲每天都要将她要吃的水果冰在井里,抬头看她坐在二楼窗台时垂下来的脚踝。 父亲年轻时身形十分挺拔,加之这边的房子普遍低矮,因此他伸手就能拽住母亲的脚,沾过井水的手掌冰凉,母亲总是嫌弃地将他的手踢开。 母亲说起的这些往事,淡化掉她脸上的皱纹,被岁月精心雕刻过的痕迹变窄。她是想念父亲的,盛意一直都知道。 她们都很想念。 / 那座房子一楼用来接待客人,有一间面积很大的客厅,左边是厨房,铺满绿白相间的地板,客厅右边是通往二楼的楼梯,楼梯间有一架废弃的蓝色婴儿车,林淑音开玩笑说那是盛意人生的第一辆车。 二楼一共三个房间,中间是一个小客厅,盛意惊诧地发现整个二楼一共有八扇窗户。 林淑音解释,这座房子是盛意的父亲和爷爷一起修建的,因为这里实在太热,如果通风不好,房子很容易发霉烂掉。 窗户多是这个地方的特色,每家每户都有好几扇窗户,外面的人都称他们是活在风里的居民。 按照母亲的回忆,盛意用将近一周的时间还原房子的布局,包括家具的摆放位置和窗帘的颜色,甚至是之前摆在客厅和二楼窗台的百合竹及吊兰,她往返绿植市场,将这些东西一一买回。 房子彻底清扫完毕之后,林淑音在客厅茶几上摆了一张全家福,旁边是父亲的遗照。 他模样清俊,很正派的长相,当初的追求者不在少数,可他偏偏爱林淑音对他不理不睬的态度,按现在的说法是个十分老套的故事,事实如此,林淑音这种行为的确引起他的注意。 在父亲去世以后,林淑音笑着跟盛意说,她当时分明是故意的,她也很忐忑万一没钓成功那该怎么办。 盛意看向父亲在照片里温柔的眼神和笑意,问她:“我爸爸知道这些吗?” 她低头,用手抚摸照片镜框,半晌回道:“他知道的。” 于是盛意便明白,他们两个人年轻时的爱情,纯粹是愿者上钩。 后来,母亲邀请一些这边的邻居来家做客,只是时过境迁,她认得出来的人寥寥无几,记忆中的很多同龄人有些跟着孩子离开这里,也有些身体不便在家养病,或者早已离开人世。在这个风居住的地方,多出来一些她不认识的人和不知道的事,甚至分不清楚这里的道路,不清楚哪条路通往哪里,于是只好待在房子里,一遍又一遍地翻相册,复制曾经的动作,一只手托腮,定定地坐在门口。 盛意劝她出去走走,或者交些新的朋友,她也照做,但兴致总是像软体动物,提不起什么力气。 她跟盛意说,人只要变老,就会成为沉甸甸的烂果子,散发出腐臭的气味,落在地上也无人在意。为此,盛意还跟她小吵一架,这不是还有我在,怎么就无人在意? 盛意要她保证不再说这种话,这种丧气话说得越多,身上的气息就越低沉,久而久之会越来越不开心,她说妈妈,我不想你过得不开心。 林淑音便冲女儿抱歉笑,保证下不为例。 她笑起来时眼角的皱纹跟着动,两只眼睛犹如振翅的蝴蝶,皱纹是翅膀上细细的纹路,她一笑,蝴蝶的翅膀便颤。 在这只蝴蝶缓缓振翅的过程中,盛意因为她的保证获得一种令人踏实的安全感,盛意无条件相信她,相信她说的话,也相信她的保证。 只是每次看到她坐在房子门口,用同一种姿势看向远处时,盛意仍然觉得她的灵魂没有居所。自从父亲去世以后,她似乎失去了精神支点。 盛意知道这是因为他们太相爱,父亲去世得突然,他们尚未实现这辈子白首的愿望,也没来得及做好下一辈子的约定。 在母亲眼中,这一生终究还是太遗憾。 / 林淑音的遗憾并不总是存在,她有时通过跟别人聊起共同的回忆来缓释顿顿的伤痛。 一个连狂风也赶不走闷热的傍晚,林淑音在房间里睡觉,盛意趴在二楼窗台上同样昏睡。 天边已经出现昏黄的颜色,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雨水味道,移栽的翠竹发出潇潇的声音。盛意半睁着眼睛,看着远处被风吹成一道影子的人一点点靠近。 那是属于她跟他的首次正式见面。 在盛意的印象里,他永远是一个高大模糊的身影,直到那天他的模样才变得清晰。 水面上的波纹晃动,他完整地出现在盛意的世界中,同时也给盛意的心脏带来一抹轻微的晃动。 他是一个身材十分高大的男人,身着落拓的白色西装衬衫,臂弯间搭着西服外套,走路姿势松散但十分稳当,风虽吹得急,他看过来的目光却不慌不忙。 她想他应该很早已看到了自己,开口第一句话便不疾不徐:“抱歉过来叨扰,请问你是盛安山的女儿吗?” 是很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共振。 盛意趴在二楼窗台很长时间没有回过神,等到她意识到对方在问什么时才快速低了下头,再抬头又忘记要说什么。 他的眉目是锐利的,嗓音和气质又都是随和的,盛意辨不出他的年龄。 单凭外表来看,他的优点实在太多。 她迅速反应过来他应该是父亲的旧识,这段时间已经接过不少表示慰问的电话,也有一些人上门拜访母亲,一直等她们来到这边以后,有意慰问的人才逐渐变少。 盛意点头应他,立刻从窗台下来,慌乱之间右耳朵上的耳夹掉落,轻飘飘的塑料制品不知道被风吹到了哪里。而她无暇顾及,烦请他等一下,这就下去开门。 他轻轻颔首,缓声说不急。 路过母亲房间时,盛意轻轻喊她,跟她说家里来了客人,但自己并不认识,也不敢贸然开门让他进来。 林淑音刚刚醒来,拢好睡乱的头发,一时间也十分好奇,整理好衣服走到窗台,盛意听见那人嗓音带笑,向她母亲问声好。 林淑音表情犹豫几秒钟,像缓缓绽开的花朵,惊喜地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这里,先来看望您。” 林淑音脸上散着这些天最由衷的喜悦,盛意不等她发话便立即下去开门。 天上雷声滚得快,盛意打开大门的同时,雨珠瞬间便滴落下来。 他对盛意礼貌道谢。 身后传来林淑音的脚步声,她急切地让人进来,不要被雨水打湿衣服。 盛意关上门,转头便看见他早已被打湿的背部,一道道的雨痕,从她身边路过时,她闻到一股干燥温暖的味道,最原始的篝火般的味道,让她很想打个喷嚏。 林淑音迎他进去,替他倒煮好的下火茶,他伸手接过,让她不必客气。 在简单的寒暄问候时,盛意依稀猜出他是十年前给父亲寄钥匙的人,而母亲对他这样热络也是因为曾经同那位去世的阿婆交好。 他下午落下飞机便直接来到这里,安安静静地给盛安山上了三柱香。 林淑音向他介绍自己的女儿,并跟盛意说,按照这里的辈分来讲,她应该喊一声叔叔的。 分辨不出来的年龄立刻就变得具体,盛意喊了一句,他便笑,眼底浮起来的笑意犹如天边即将消失的颜色,他问盛意年龄,得到回答后说:“这样喊也合适。” 只字不提他年长多少。 盛意十分好奇,盯着他看个不停,期间还被林淑音小声呵斥,这样直接的眼神并不礼貌。 他话不多,大多时间是林淑音在说,他安静专心地听着,偶尔才开口。 因为坐在他对面,盛意跟他的视线难免会相碰,他每次都是很周到地笑一下,再轻轻掠过,转而跟林淑音谈起以往的旧事。 他的眼皮很薄,眼尾却是微微上挑着,看向人的眼神十分温和,不显得严肃。 但盛意知道这个人其实并不好接近,他给人的疏离感也十分明显。 他只待了半个小时,等三柱香燃尽后起身告别,感谢林淑音留他吃晚饭的好意,他近期不会离开这边,以后还会再来看望。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他撑了一把黑色的伞离开,让林淑音留步。 等他彻底消失在模糊的雨幕里,盛意突然好奇他的名字。 林淑音说他叫段颂明,是盛安山的生前好友,她怀盛意的时候,他母亲帮过不少忙,院子里那棵杏树便是从他家里运过来的。 在客厅茶几旁边有两棵百合竹,盛意去关窗的时候看见其中一棵百合竹叶子轻轻晃动,上面挂着那只被风吹跑的耳饰。 静了一会,盛意跟母亲说,这位长她一辈的段颂明是个好心肠。 林淑音问她是怎么看出来的。 盛意将那只耳饰与左耳朵上这只一并收起来,看眼门外的雨帘,没有说话。 一个旧旧的故事,我自己仍然很喜欢这个故事。 感谢阅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02 但她目前喜欢他 / 这边随时会起风下雨,一场雨来去匆匆,总是令人捉摸不定。 盛意问林淑音以前怎么能忍受这样的天气,空气潮燥,风里全是各种植物混杂的味道,人站在风口处,嗅觉就要失灵,闻不出来其中具体有哪些植物。 林淑音看着她像小动物一样动动鼻子,将手中的风铃挂到二楼窗台上方,摇头说她只在这边住了几年,很多事情也不记得,以前的夏天似乎没有如今这样热。 盛意躺在二楼小客厅的地板上,空调吹出的冷风落在皮肤上,瞬间就湿漉漉一片,全身的毛孔好像都在往外吐水汽,她整个人犹如咕嘟嘟的温泉,冲动之下从温热的地板上爬起,举起蒲扇要跟林淑音探讨是否有必要继续在这边生活。 她们原先住在四季分明的北方,天气冷暖交加且具有规律性,山上的颜色一年四季都不相同,天空也离地面十分遥远,不像这里,她伸手几乎就要触碰到一团云,如果再吹来一阵风,那团云就要软绵绵地压在她身上,她已经连续两天梦到这里的白云被风吹着跑,天上出现一群羊,咩咩叫着将她吵醒,控诉她昨天睡觉怎么没有数羊,简直太诡异了。 除此之外,这边实在幽静,盛意盘坐在窗台,能听到远处树叶掉落的声音,她过惯热闹的生活,一时间也很难适应这里的起居,生活节奏太慢,一天的时间像小时候玩过的橡皮泥一样被拉长,因为目前没有什么事情要做,所以时间又可以被捏成不同的形状。 盛意在这里的时间形状无疑是扁圆的,刚开始的好奇心和探索**被逐渐消磨掉,她真的很无聊,瘫在这座房子的不同地方。 林淑音挂好两串风铃,风铃里面还绑着写有文字的卡片。她转头看着盛意双手叉腰赤脚站在那,活像一只烧开水的茶壶,好笑地提议说:“你可以回学校,这么久没回去,我都担心学校会开除你。” 盛意泄气了,欲言又止,再次瘫倒在地板上。 黄绿色的风铃叮咚作响,两张卡片不停地在风中转圈,一圈圈地乘坐旋转木马。 盛意回想起第一次和大人去游乐园的场景,盛安山站在栏杆外面给她拍照片,林淑音则一直在说要记得现在的感觉,等下回家是要写一篇日记的。盛安山笑着让她休息,等回家以后他跟女儿商量写日记的事情。 她抱住木马,看着他们两个人放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她当时还不懂什么是爱,不懂什么才可以称之为爱。等他离开人世,盛意察觉到母亲的失意以及自己偶尔的难过,才意识到她们有多么想念。 父亲说话时的神态和语气正逐渐变得模糊,这点难过就好比被路过的蚂蚁咬了一口,只有一点点的酸。 两张小卡片上的字分别是两个词语,其中有一张上面写着“万事胜意”,风铃的声音一响起,“万事胜意”的消息便清脆地传到远处。她的名字是盛安山取的,简单好记,寓意又好。 盛意盯了一会,翻身面朝另一边。 窗户外面是浓郁的翠绿,被风吹动的绿缓慢从她眼睛里飘过,她跟林淑音说:“我不走。” 林淑音坐在她身后,眼睛就如同一只年老的蝴蝶,震动翅膀的频率比年轻时降低不少,因此说话的语气也很低缓,问盛意到底有什么打算,大好青春跟自己待在这里不成道理。 盛意没有说话,林淑音继续:“其实我知道你擅自退学的事情。” 只是当时盛安山刚去世不久,她整个人精神崩溃,盛意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母女两个人先安排好盛安山的葬礼,之后一直没有找到谈这件事的机会。 林淑音总是想象如果盛安山还在世,面对女儿退学,他会如何处理。她以前常以严厉的形象参与女儿的生活学习中,这些年开始学着改变,学习如何更好地同女儿交心,所以收到学校的邮件以后,她一直等盛意主动开口。 而盛意也知道应该早些向母亲承认,入学不满一年便直接退学,盛意的同学们震惊之余又觉得她十分厉害,很多人在申读期间已经掉过一层皮。 费尽心思种下一棵树,不等这棵树开花结果便将它砍掉,用半途而废来形容再合适不过。 但他们仍然会认为她个性十足,成绩优异就可以为所欲为。 飘进来的风中有花香,盛意转过身,看着林淑音,说:“妈,你认为人生什么才是重要的?” 林淑音被她这个问题打个措手不及,一时间没有组织好语言,只好回她:“这跟你退学没有关系。” “有关系的,”盛意纯黑瞳孔里塞进去点日光,她说,“我现在有比它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经过深思熟虑的。” 林淑音并不相信她能够考虑全面,同样认为她对自己的人生不负责。 但凡沾上盛意学业工作的事情,林淑音都无法忽略不计,积压在这段时间里的疑惑和气愤一下子爆发,她蛮生气地说:“我不觉得你现在有比读书更重要的事情,如果你爸爸还在,他也不会同意你这样退学。” 盛意语气很轻,态度又很坚决,打断:“妈,你都没有问我现在更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林淑音霎时顿住,肩膀微微塌下去,仍在坚持:“你最重要的是先完成学业。” 盛意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她不晓得从哪里泛起来一些委屈,闷在心里的话迟迟没有说出口。 那些说出去必然会伤害到林淑音的话。 比如是你当初执意要将我送出国,直接下达命令,我就要拼命地考语言等级,比如我从小到大的学习生活你都要一手包揽,甚至连我的喜好也要控制,再比如,你连我日记里写什么东西也要过问,不允许我的房间上锁,不允许我待在厕所超过五分钟,也不允许我将零花钱花在除学习之外的地方,我不知道你生下我的意义是什么,你希望我万事胜意,但是妈妈我的生活中真的没有几件令我满意的事情。 盛意抿住嘴唇的弧度自带一种倔强,所有喷薄欲出的情绪和话语在她看到母亲精神不振的模样时,偃旗息鼓,消失殆尽。 她想到读小学时被林淑音看着做数学题的时候,因为做错很简单的基础题,林淑音便拿出尺子狠狠打了她的手掌。那天黄昏,太阳都消失不见了,她仍然趴在阳台上边哭边订正错题,手肿成红萝卜,对上林淑音严肃的表情时瞬间大哭出声,喊了一句我不要你当我妈妈。 盛意至今还记得林淑音惊诧受伤的表情。 林淑音那天哭了,盛安山第一次对她发火,忍住要揍她一顿的冲动说,林淑音生她不易,他同样永远无法对生育感同身受,所以在这个家里,他们两个人都对不起林淑音。讲完道理之后,盛安山罚她在楼下跑一个小时。 等她气喘吁吁地回来,别别扭扭地道歉,看见林淑音眼睛又红了一圈。 她很早之前就在林淑音心里埋下一根小小的刺,往后她都无比自责,小心翼翼地弥补,不让这根刺越扎越深。 母亲受伤消沉的神情,她看一次就要经历一场狂风暴雨,尤其在盛安山去世以后,她觉得母亲越来越像像一台沙漏,她把控不住沙子下降的速度,由此生出很多恐慌。 她害怕这些沙子堆积在下面,就算她将沙漏倒立,母亲的时间也无法退回以前。 盛意最终还是没有和林淑音吵起来,她现在已经能够很好地控制事情走向。 在林淑音还要开口说什么的时候,她再次打断,说,我很爱你的。 林淑音便不再说话。 / 只是这件事情仍会被林淑音时不时提起,林淑音大病一场之后记性变得很差,但一直将这件事挂在心上。 她劝说不成,便会让段颂明帮忙,因为盛意曾经评价段颂明是个好心肠,且对他的事情兴致勃勃。 盛意回想起他锋利的眉眼形状以及称得上温和的眼神,给人一种慵懒随意但又全在他掌控范围之内的感觉。 总之,她认为这人心肠不坏,并且很可惜两个人没有进一步的沟通交流。 林淑音的提议让她产生奇怪的兴奋感,同时又夹着一丝尴尬别扭。 这件事情要让段颂明知道,他免不了会认为自己是不学无术的厌学女孩,或许将自己看成小孩子,看在故友的面子上敷衍几句不痛不痒的话。 不过相比于这些,她还是更好奇段颂明会如何劝她。 但那样有分寸边界感的男人,怎么看都不像会多管闲事。 一谈起段颂明,盛意便会想到那对山茶花耳饰,想象不出他是如何捡到一只耳饰,又是什么时候将耳饰挂在百合竹的叶子上。 这种物归原主的方式像一根细长的鱼钩,钩得她这些天总是忍不住想起他。 在读书期间,她也借用耳饰故意引起一些男孩子的注意。 掉在地上的耳环总会被人捡到,她借此请人吃饭,顺利添加上联系方式。 只是他们实在无聊。 外表再怎么沉稳的人,私底下总会暴露年轻气盛的一面,没见几次面便提出交往的请求。 盛意便会失去兴趣。 段颂明是哪类人她不清楚。 但她目前喜欢他,所以不在乎他到底是什么人。 只是碍于他同自己父母的关系,让她一时拿不准主意。 不知道要不要主动出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第3章 第 3 章 03 单身男人,大她十二岁。 / 段颂明果然如盛意所想的那样,并没有特意过来劝学。其实他很少来这边,偶尔路过。 盛意没事做的时候趴在二楼窗台,能看到远处山脚下弯曲的柏油路,她有时会看见段颂明开车离开,或者开车回来。 有一次他似乎在等人,车子停到临时停车点,从里面探出来一只很有力量感的手。段颂明反手向上,手指间夹了一支烟,烟雾缭绕飘到半空,他微仰起脖子靠在座椅上,目光平静地看向某处。 车窗降至半截,因此盛意只能看见一条整齐的玻璃线划过他突起的喉结。 盛意尚未找到事情做,只好调动所有的感官去观察这里的风土人情,她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其实对父母的生活知之甚少,她不清楚他们过往的生活经历,之前也并不在意那些被他们反复珍藏又反复讲述的故事。 她错过父母太多东西,而且这种错过永远是心头潮湿的土壤,遗憾的种子掉进去就要开始发芽。所以她有意识经历一遍他们当初的生活,住在他们待过的房子里,养育一些他们喜欢的植物,感受这里湿润的空气以及低矮的天空,以便能够切身体会时间在他们身上碾过的痕迹,同时用尽所有办法冲刷掉母亲内心的悲痛。 她要观察的东西太多,段颂明时不时的入镜也会令她产生更多的好奇,比如他如何同父亲相识,他和盛安山不是同龄人,却处成很好的朋友,就算很多年没有见面感情依然存在。 那天天气放晴,天空蓝得像动画片里的特效,大风仍在不知疲倦地牧羊,盛意被热风吹得睁不开眼睛,林淑音劝她离开这里无果,躺在房间里唠叨她读书的事情。 盛意翻腾手里的相机,母亲的话飘进她耳朵边,又顺着风从另一只耳朵里飘走。 林淑音察觉到她的三心二意,问她有没有在听。 盛意看着镜头里的段颂明,他依旧将车停在路边,往外伸出手指掸掉烟灰,手腕便那样搭在车窗上,没有收回,以至于盛意隐约能看到他手腕上的蓝绿色血管。 他应该在打电话,眉头微皱,眼皮垂下去,表情不是很好。 盛意放大镜头,注意到他眼尾处有一条很淡很淡的纹路,雪融化成水那样的淡,微不可察。在狭窄的取景框里,盛意聚焦,得以仔细观察他的长相和五官。 他不算年轻,也不算老,锋利的五官和沉稳温和的气质缓冲掉年龄带来的气息。 盛意问过林淑音他的姓名及年龄,一个大她十二岁的单身男人,身上的阅历足够将涉世未深的小姑娘骗得团团转,真情与否,全凭良心。 林淑音问她在做什么,怎么突然不说话。 盛意放下相机,眼神落在山脚下,那台车变得很小,里面的人也几乎变成图画中被甩上去的墨点。 盛意托起下巴,好奇地问林淑音,盛安山为什么会和段颂明成为朋友。 他们两个人的性格截然不同,盛安山性格十分外放,永远是组织聚会活跃气氛的好手,嘴巴能说会道,很会哄人开心。盛意对段颂明了解不多,但看外在,他应该不喜欢父亲吵闹的性格,应该也不喜欢各种热闹的场合。 过了一会,林淑音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你爸爸之前说,从颂明身上能看到一股静气,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总归是一种好评价。” 盛意默念这两个字,听见母亲继续说,你和你爸爸蛮像,你觉得颂明是好心肠,你爸爸认为他人还不错。 “你一向讨厌过问别人的事情,为什么这么在意你爸爸这位朋友?” 林淑音十分不解。 盛意歪着头思考好一会,当然不会告诉她真心话。 但是撇去这个原因,盛意同样认为段颂明在盛安山的生命中占有一席之地。 林淑音靠一些回忆怀念父亲,盛意则需要用更具体化的事情或人。 她们用不同的方法怀念相同的人。 盛意再次抬起相机,取景框里的那只手腕已经放在了方向盘上。山上的绿色植物在风里飘摇晃动,如同察觉到这边的视线,段颂明稍稍转过头,微眯了下眼睛。 盛意忽然记起当时那个雨天,他站在四面通风的客厅给盛安山上香的模样,淡色的嘴唇抿出一条平直的线,平静地看向照片里笑容满面的盛安山。 雨水在他们周围下个不停,整个客厅宛如一座泡在水里的孤岛。 盛意按下快门,认为段颂明应该也十分想念他这位朋友,对于朋友的妻子和女儿,他只是稍加照拂。 他偶尔将车子停在距离这栋房子的不远处,也只是担心林淑音会想不开随盛安山离去。 他真是好心肠。 盛意心想。 / 段颂明再次登门拜访是在一个阴天,林淑音当时并不在家,盛意瘫倒在窗台上,吊着两条腿看这些天的新闻报道。 这边过于偏僻,又深处山林,不同于繁华热闹的超一线城市,生活节奏慢得出奇,如果不刻意追踪最新动态,很容易和外界失去联络。 盛意在浏览新闻时瞥见门口有一道身影。 两个人视线相触,段颂明便放下要按门铃的手,点头说了声“下午好”。 不知道是不是从山里吹过来一阵凉风,盛意两条小腿起了层鸡皮疙瘩,她将悬空的腿收回去,张张嘴欲言又止,不清楚要怎么称呼他。 停顿两秒,盛意跟他问好:“段叔叔。” 段颂明目光深而缓,盛意明明身处高位,从高往低处看,偏偏被这道目光盯得不知所措,但其实段颂明表情并不凶,同人说话时的语气谈得上平和。 她莫名地想起林淑音口中的静气。 视线接触时间太久,盛意冷不丁意识到自己站在原地,丝毫没有要帮人开门的打算,连忙从窗台下去,让段颂明稍等。 他还是那句“不急”。 在下楼开门途中,盛意还在想到底会有什么事情能令他着急,从他身上很难捕捉到情绪波动的因子。 她甩甩脑袋,打开大门让人进来。 段颂明目光扫了眼院子,盛意立刻会意,解释说林淑音今天和刚认识的朋友出门闲逛,这会还没回来。 她既这样说,段颂明便没有多留的意思,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她就要离开。 干净的透明包装盒里是一件约三十厘米高的木雕摆件,两个大人和一个小孩子,看上去就是一家人。 盛意觉得眼熟,最后在脑子里搜查一遍,反应过来林淑音翻看的旧相册里有类似的照片,当时她还不会走路,外出不是坐在婴儿车中便是被父亲抱在怀里。林淑音跟她讲过,那张照片是他们在北京游玩时被过路人偶然拍下,并上了当年本地的春晚节目,盛安山每每说起这件事都十分开心得意。 只是这件木雕作品,盛意从未听母亲提过,想来她也并不知情。 木调看上去有些年数,外面的包装却显得新,盛意抬眼,不是很明白地看向段颂明,紧接着邀请他进去坐坐,她从家里带了父亲生前最喜欢喝的茶,如果他现在不忙,可以慢慢跟她讲些有关盛安山的事。 她喊人段叔叔,语气里却没有面对长辈时的拘束,相反,她提出的邀请和请求都十分自然,齐齐的刘海下方是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抬头看人时又很认真,希望给她一个请人喝茶的机会,上次见面太匆忙,很多事情没来得及说。 段颂明不清楚两个没怎么见过面的人能有什么事情要说,抬起手腕看表,倒也没讲其他,只说他在半个小时之后有个远程会议。 盛意当即便弯起眼睛,保证不会耽误他的正事。 在铁观音飘起来的烟雾里,盛意依稀能看到父亲制作木雕的时候。 段颂明平静转述当时发生的事,三言两语说明情况,盛安山原想送林淑音生日礼物,向段颂明的外公讨教过后不满意这件手中的成品,当时林淑音突然生病住院,他着急赶回,便拜托段颂明的外公帮忙保管,等他以后回来取。只是意外接连发生,段颂明的外公去世后谁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东西。 段颂明这次送外婆回来,整理房子时在三层阁楼发现它,猜测这跟林淑音有关。 他讲这算物归原主,并缓声抱歉,他现在才发现这件礼物。 屡屡茶烟上飘,听到他口中的“物归原主”时没忍住抬头看人。 她想起失而复得的耳饰,段颂明衬衫背后的几道雨痕以及他身上干燥的气息。她有些想笑,他这样的人行好事的风格还真是独树一帜。 如果她没有发现挂在百合竹叶子上的耳饰,如果她不多问这件木雕背后的事情,段颂明就不会主动提起,真的很像她幼时养过的猫,手里拿着零食它才会主动理你。 段颂明果真在讲完事情始末之后就要起身离开,盛意笑着对他说:“段叔叔,你的茶还没喝完。” 盛意不算小孩子,双方都处于成年阶段,段颂明并非不懂这是委婉让他再多说一些的意思。于是他开始重新审视盛安山口中向来乖巧懂事的女孩,想起林淑音前几天拜托自己劝说她完成学业的事情。 按道理来讲,这个年纪的人不应该出现叛逆性的行为,但段颂明从来不信这些条条框框的东西,因此并没有点头答应林淑音,他并不能保证自己说的话就会有用,换句话讲,盛意不一定会将自己的话听进去,最主要的是,他没养过孩子,懒得多费口舌。 不过再次看见盛意清澈水润的乌瞳,以及她耳朵上突然冒出来的山茶花耳环,段颂明又对刚刚的想法产生怀疑。 思绪动摇之时,盛意已经起身帮他多添了茶,并向他打听其他事情,无关紧要的日常琐事,她甚至问他目前有没有交往的对象,以及他喜欢哪种女孩子。 盛意问得多,段颂明回答得少,后来他的话越来越简短,跳过某些私人问题,眼神中带有沉静的审视。盛意自然不觉得害怕,也丝毫没有冒犯别人的自觉,如果几个问题便能轻易挑起他的情绪,那便是她看错了人。 同样,她不认为段颂明会因此讨厌自己,否则在她问出第一个私人问题时,他便会借口离开,于是她大着胆子继续往下问。 段颂明伴着微苦的茶香打量了下面前欢俏的女孩,突然开口问:“淑音女士讲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盛意当即噤声,车子刹太猛一样人几乎要冲出去,她愣愣的,点头。 段颂明继续问:“跟她有关?” 盛意没说话。 段颂明便不问了。 过了一会,段颂明起身告别,盛意听见他真的像个长辈一样说:“你觉得当下应该做的事情,那就是最重要的。” “不用给自己太大压力。” 盛意脸上客套的笑缓缓消失,垂眼看见茶杯里慢慢转圈的茶叶,再抬头时段颂明已经离开。 他今天穿得休闲,纯色衬衣下面的肩背隐约显现肌肉走向,姿势随意却似乎又十分可靠。 盛意感觉自己就像杯子里的这些茶叶,在缓慢转圈,很长时间都没回神。 这个长她一辈的男人,从里到外都踩在她的审美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第4章 第 4 章 04 她喜欢不上钩的男人 / 一直等到林淑音闲逛回来,盛意仍然用双手抱住那只茶杯,里面的茶早已变冷,茶水的颜色犹如从晴天变成阴天,雾沉沉一片。 林淑音摸摸她的脑袋,问她想什么这样入神,不等她回答便说,如果她把这份专心用在自己的学术研究上,这会应该早就有一番成果,没准还可以申请提前毕业,这样就不用主动退学。 林淑音还在说,她现在已经不太害怕收到“节哀”这类信息,她最担心别人打听自己的女儿读书怎么样、以后要不要回国。盛意贸然退学,还一意孤行地跟着她回到旧房子里,这些她都讲不出口的。 盛意想要开口跟她讲话的**陡然消失,像是一只被戳到肉的小贝壳,紧急关闭自己的壳。 她们两个人在很早之前就经常意见不合,次数多了盛意便忍不住胡思乱想,她和母亲喜好不同、性格不同、甚至连看电视剧产生的观点都不同,这世界上怎么会存在这种母女关系? 林淑音年轻时脾气强硬且十分强势,把控盛意的所有生活习惯,她安排好一条既定的路线,盛意要一步不差地顺利走过去。 可是盛意又想,她跟盛安山也没多少相像的地方,如果不是她长得很像林淑音,林淑音又待她很好,她都要怀疑自己是否是亲生的。 林淑音讲完这些,还要盛意给予反应,于是开口问她怎么不说话。 盛意很轻地叹气,将冷掉的茶水一口喝掉,清脆的茶杯底座与玻璃桌子相碰,“啪”地一小声,她意识到嘴巴里茶水的苦涩。 她不太会泡茶,茶叶太多茶水又少,水温还不到火候,味道自然好不到哪里去,也怪不得段颂明尝过一口便没再喝过,她还当他是太客气。 盛意捧起那件木雕,什么也没说,塞进林淑音的怀里。林淑音看过一眼,久久没抬起头。 浅绿色墙体上有一个丑巴巴的鹦鹉形状摆钟,时针指向下午六点钟,里面的鹦鹉便被弹出来,动画滑稽的音效在空气中跳动。 那是盛意初中时在劳动课上制作的,之前一直挂在墙上,收拾行李时,母亲执意将它带来。 等那只鹦鹉安静下来,盛意观察母亲的神情,在一片字词的海水里挑挑拣拣,组成几句能让林淑音比较容易接受的话。 她先讲段颂明这个人很奇怪,把东西送过来之后什么也不说。 要不是我主动邀请,泡茶接待,他就不提这件木雕的事。具体情况我不太清楚,应该是我爸爸留下的旧物,留在这里当个摆件也蛮好的是不是?就是这老头手艺真的很差劲,我险些没认出来。 盛意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最后音量几乎消失不见,她看见有几滴眼泪落在木雕上。 分针滴答滴答地走动,窗帘轻飘飘地起来又下去。盛意闭了下眼睛,伸手拢住林淑音,替她擦掉泪。 盛意感觉到林淑音正以很快的速度变得消瘦,于是她眼前再次出现那台沙漏,沙子流动的速度同母亲变得消瘦的速度逐步合一,她产生高空坠落的错觉。 手底下温热的触感及时拉她一把,她看着林淑音泛红的眼睛,很想说你能不能永远陪在我身边,可不可以别离开我。 比起生命中的其他悲痛,她更不愿意看着母亲像一朵迅速枯萎的花,一根将要燃尽的火柴,不愿看到暗淡的颜色以及微弱的火苗。她要怎么跟林淑音说,其实她也很害怕。 这种类似杞人忧天的担惊受怕,是经历亲人离世之后产生的后遗症和钝痛。她想自己对母亲应该再多一些宽容。 那天晚上,盛意和林淑音睡在一张床上,屋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浅润的月光落进来,云层挡住月亮,屋内便明明灭灭,好像捉迷藏的小孩子,盛意伸出手去抓,抓住一团凉丝丝的空气。 林淑音睡着了,微微打起鼾声,盛意侧过身,看她熟睡的模样,几根银发飘落在额前,不清楚是不是被月亮染白的。 林淑音同样侧着身子,身子微微弯曲犹如一只铁钩,双手并拢放在胸前,那是一个很典型的婴儿睡姿。 盛意想起她傍晚流眼泪的模样,明白她跟父亲两个人的感情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深。 林淑音从小跟着奶奶长大,上世纪的乡村,传统思想仍然根深蒂固,她并不受父母待见,更不用说能从众多兄弟姐妹中分得多少宠爱。盛安山的出现从某方面来说弥补了一些她所需要的爱,但那并不是父母之爱。 盛意又在胡思乱想,她看着林淑音的睡姿,猜测她是不是梦到很久很久的以前,梦到刚出生被母亲抱在怀里的时候。 她很小的时候,在不算懂事的年纪横冲直撞,气势汹汹地问林淑音为什么紧抓她的学习不放,她要被学业压得喘不过气。 盛意记不清楚林淑音当时说话的语气,也不记得原话是什么,大意就是因为当初怀盛意时医疗手段什么的还不算太严格,所以她提早知道了肚子里孩子的性别,也因此愿意生下盛意,她自己又是从女孩阶段走过来的,受过一些不公平待遇,所以她坚决不再生育,也决心要将盛意培养出来。 可能手段严厉了一些,方法也并不得当,她的出发点终归是好的。 盛意长大以后才想明白很多事情,自从盛安山去世,林淑音又大病一场之后,她被迫闯入成长的洪流中,跌跌撞撞。 完成母亲的期待与完成自己最重要的事情,她的确陷入过两难选择,迟迟犹豫是否要向学校提交退学申请书,她在国内安稳读完书,按照母亲的愿望出国继续深造,随后发现这条路其实并不适合自己,也很难坚持下去,三分钟热度的人不太适合搞学术。 哪怕回到这里,在林淑音念叨的时候她不是没有对自己的选择产生怀疑,她是不是真的做错了选择。 当下最应该做的事情。 盛意耳边想起段颂明那两句话,实在没想到他会瞬间看透自己心中所想。 她内心出现一根杆称,左右边的砝码不断增加,她往哪里偏移其实十分明显。 她很难接受母亲的萎缩,也无法忽视因沙子不断落下带来的恐慌,这份恐慌在她心脏上面划开一条窄缝,自此,但凡母亲身上的花瓣掉落一片,或者烛火的亮度降低一点,这条窄缝便被逐渐撑大,直到她支撑不住这份疼痛。 盛意终究是害怕的,林淑音并不知情,但是段颂明感受到她这份恐慌,直白地告诉她压力不要太大。 她恍惚间产生要向段颂明回复的想法,如同她当初头脑风暴,在课间十分钟解出数学最后一道题的第三小问,然后忍不住想知道参考答案的解题思路。 只是这种想法转瞬即逝,盛意反应过来,依照她同段颂明的关系,以及段颂明这个人的脾气秉性,他并不见得乐意再多管闲事。 而她却自顾自认为,他已经跟自己站在了同一边。 / 段颂明来拜访的次数越来越少,盛意一连好多天都没再见到他。 令她懊恼的是,她根本没有段颂明的联系方式,所以没有办法得知他的近况。 这个人简直像一场风出现在她的生活中,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 在见不到段颂明的日子里,盛意照常坐在二楼阳台,吊着双腿吹风吃冰棍,眼神始终落在山脚处的停车点,寻找那辆眼熟的车子,无聊的时候会数一辆辆经过的车。 这边很少有人过来,所以数车的速度也像橡皮泥一样被拉长拉慢,漫长的时间里,她一次都没见到段颂明的身影。 这让她有些恼火。 她相信段颂明已经察觉到自己的心思,她挽留人的手段并不高明,耳朵上的山茶花耳饰同样惹眼,她问那些私人问题的原因也昭然若揭。 他那样敏锐,绝对知道些什么。 更让她恼火的是,他接收到这些信号,同意让他留下的请求,在聊天期间往她耳环上看了两次,对于那些私人问题,尽管不太愿意回答但仍然给出一个得体的答案,最后仍然无动于衷。 他目前没有交往对象,喜欢性格安静一点的人。 性格安静一点的。 盛意忍不住笑出声,这是在委婉表示她性格太活泼、说话太多吗? 热浪,晚风,天边的彩霞灿烂得要命,像熟透的红苹果,用手戳一戳,立马破开。 盛意很快释怀。 她还十分年轻,向来清楚漂亮不过是她的优势之一。 她在读书时期努力卷分数,跟很多人打成一团,总能很好地维持关系,在很多人眼中,她漂亮又上进,喜欢自己有这样的认知,同样喜欢这样慢慢吸引段颂明的注意。 他递过来一根鱼钩,不管他是不是故意为之,她都照单全收,并把这个鱼钩还回去。 鱼钩放了出去,段颂明很聪明地没有上钩。 可她就喜欢不上钩的男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 第5章 第 5 章 05 跟你撞理想型啦。 / 盛意再次听到有关段颂明的消息是在某天傍晚。 她记不得那天是周几,在这边生活一段时间以后,她完全失去时间观念,抛去以往线形般的时间排列,她现在将日子过成各种形状,意外发现她这段时日过得十分惬意。 虽然跟林淑音待得时间久了,两个人难免会产生更多的分歧和争执,比如盛意吃饭的时候很挑食,洗澡的时候总喜欢听歌,被子衣服总是叠不好......林淑音看不惯她的一些生活习性,她们偶尔会吵架,但是大多数时间,盛意难得从林淑音的唠叨声中体会到久违的温暖,那些曾经令她感到厌烦的唠叨,像人们常说的那枚正中眉心的子弹。 自从家里发生变故之后,盛意很少从母亲身上感受到叫做活力的东西。 这是衰老的前兆。 死山、死水,没有活力的人。 林淑音在屋子里一连闷了好多天,那天她站在窗台边,望着远处烧成火山般的云霞,终于下定决心出去走走,盛意对此双手赞同,在听到母亲说出“想去看看段颂明外婆”时,她只停顿了零点几秒钟,或许时间还要更短,总之,她立即表明态度,“我也很想出去走走。” 林淑音用怀疑的目光看她,问她今天到底吃了什么药竟然想要出门。 她们来这里有些时日,除去一开始清理房子置办生活用品,盛意走出大门的次数为零。 她不是瘫在二楼客厅地板上,便是挂在二楼窗台上,总之休想让她多走一步路。 林淑音看不惯她的原因跟这件事情存在莫大的关系,在她印象里,盛意骨子里有一些懒惰基因,能够发奋图强一路往前跑是因为她的严格督促。 这半年来她疏忽对盛意的教育,所以女儿才回归本质,缺少动力,甚至敢独自做出退学的决定,来这里之后变得不知上进,浑身上下如同软绵绵的泡沫,总是喜欢瘫着躺着。 盛意不喜欢母亲这副语气,蒲扇一丢从地板上爬起来,随便拢了下头发换上要出门的衣服,“我就喜欢跟你待在一起,一点也离不开你。” 林淑音拿她没办法,她从小就知道如何耍赖。 十分钟过去,林淑音喝过一杯茶,看着盛意东跑西跑,还快速洗了个头,有些不耐烦地问她要出席什么盛大宴会,值得她这样打扮。 盛意往脖颈间喷了三泵香水,笑嘻嘻地抱住林淑音问她香不香。 林淑音把她从身上扒下来,“喷多了。” 盛意抬起胳膊左闻闻右闻闻,很疑惑地嘀咕一句:“不好闻吗?这还是你之前送我的礼物呢。” 林淑音嘴唇微动,过了一会,催她赶快下楼。 那天火烧云的火势实在太旺盛,入眼全是红彤彤一片,山头、屋顶、柏油路面全是深深的红粉颜色。 很多人固执地对某样东西带有强烈的迷恋,林淑音喜欢夏天冰凉的井水,所以盛安山生前找人在院子里凿了一口井,买回来的水果蔬菜全部冰在下面,当时盛意还对父母这项游戏感到无语,好好的冰箱冰柜当摆设。不过盛安山去世以后,那口井便荒废了,几个月过去,因为没人料理,周边长出一些野草,又变成枯草,为了避免林淑音睹物思人,盛意花费好大一番功夫遮住那口井。 而盛意喜欢一些傍晚,还有出现在傍晚的云霞。 在那片颜色中,她清晰看到母亲脸上的皱纹,但那些沟壑似乎又被云霞抹平,于是衰老都变得柔和,变得让人容易接受,让人没那么恐惧。 云霞让她觉得安宁,其实她有想过,如果能和母亲一起变老,死亡本身就没那么恐怖,如同一起参演某部以两个人为主角的电影,电影结束以后她们也都杀青了。 伟大的杀青梗。 她不清楚这种想法对不对,毕竟她没接受过很好的死亡教育,林淑音本人也很难接受离别,很难从亲人的死亡中抽离。 等林淑音同段颂明的外婆谈起两个家庭的变故时,三个人同时沉默下来,被燃成粉红色的猫故意发出动静,好引起人类的注意,盛意勾了两下手指,它得逞地蹭过来。 盛意在它舒服的呼噜噜声中又对段颂明产生一些好奇。 十年前的段颂明跟现在的自己年龄相似,那时候他同样面临亲人的离世。 段颂明的外婆精神还好,只是在谈论起自己女儿的离世时神情黯淡,任凭傍晚的云霞再怎么灿烂也抹平不了她脸上的沟壑。 她是比林淑音还要年老的女人,十年前一个冬天晚上,她取下捆住棉花被子的麻绳,将暖和的棉花被送到女儿房间,第二天清晨便亲眼看到挂在房屋横梁上的人,被踢倒的凳子旁边是女儿结婚时穿的红色高跟鞋,头天晚上的棉花被整整齐齐地放在床头。 她当场便吓晕过去。 段颂明赶回来的时候,看到母亲身体僵硬地躺在那里,拳头紧紧握住,他用力掰开以后发现母亲手里是一张他小时候的照片,照片被握得时间太久,皱巴巴地看不清楚人的脸。 当时他二十二岁。 “婉婉走了以后,颂明才意识到妈妈可能是爱自己的。” 赵玉霞碎碎地跟林淑音说起这些,“他们两个人都不爱讲话,误会越来越深。” 三个人围着圈坐,盛意看见林淑音抬手抹了下眼角,安慰道:“都过去了,您要注意身体。” 赵玉霞反过来拍拍她的手,“我没想到你过得也不容易。” 林淑音眼眶又一次湿润了,她以前不会允许自己在外人面前失态,也经常教育盛意不要在别人面前哭,很软弱,很无能。 她性格刚强,只是太强硬的东西同样易折。 她们两个人都在名为死别的苦海中浸泡过,但凡对视一眼,都很难不想起那片海水的苦涩味道。 汗淋淋地从这片海水中出来,两个大人的谈话风格又变了方向,踏进阳光明媚的花园里。 盛意有时搞不懂她们这些大人,前一秒钟还因为往事互倒苦水,下一秒钟脸上便洋溢着欢快的笑,谈起这座城市以前的布局,哪里新开了蔬果市场,哪里搞拆迁给了多少安家费,以往城中心在东边,现在政府要往西发展啦等等这些。 聊起来的东西细细碎碎,在三个人围成的圈里掉落一地的面包屑,盛意不参与悲惨故事讲述,却是一个很好的捧哏,总能捡起这些碎碎面包屑,逗得赵玉霞哈哈大笑,跟林淑音说:“你女儿讲话真好玩。” 搞得林淑音暗地里跟她吹鼻子瞪眼,让她一个女孩子说话不要这样夸张。 盛意不理会,抱着猫特意坐得离赵玉霞近了些,嘻嘻哈哈继续说她以前读书时遇到的事情,公寓里有人半夜做饭把厨房炸了引发火灾,她睡得太死没注意险些葬身火海,还有她跟同学逛街亲眼看到抢银行的人,因为枪走火误伤同伴,那条街距离她居住的地方不过几百米远。 赵玉霞“暧”了好几声,“你读书也好辛苦啊。” 盛意洒脱摆摆手,“没什么啦。” 林淑音倒是眼神复杂地看她一眼,嘟囔,“我怎么不知道这些事情?” 盛意依旧笑着:“怕你担心啊,半夜睡不着会跟我爸懊悔为什么送我出去。” 林淑音欲言又止,不自然地跟赵玉霞笑了笑,“听她乱说呢。” 赵玉霞只笑眯眯地看着她们,不说话。 田园肥猫在盛意怀里睡得昏天黑地,等醒来时三个人类又聊到别的地方,说起什么男朋友啦谈恋爱啦这些。 但它只是一只被阉过的小猫咪,小猫咪不用谈恋爱,打出一个哈欠之后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再度入睡。 女孩怀里香香的,它很喜欢。 “至于我嘛,”盛意扬起明亮的笑脸说,“我喜欢性格安静一点的。” 庭院里的确安静了几秒钟时间,赵玉霞跟林淑音的视线并不在她身上。 盛意抬起脸缓缓转头,看到大门口被傍晚余晖笼罩的高大男人。 那时候火烧云已经消散,天空中没有落日,没有晚霞。 只有飞机轰隆路过,留下一条长长的航迹云,映着不明不暗的天色,盛意察觉到段颂明微微顿住的眼神。 段颂明跟林淑音打招呼,视线转到盛意这里时,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很轻地点了下头。 而盛意此时却天不怕地不怕地补了一句,“跟你撞理想型啦。” 杏仁眸弯成小溪流,笑得张扬肆意。 这句话只有两个人才明白到底有什么特殊含义。 赵玉霞跟林淑音视线疑惑地在两个人身上转来转去,盛意在两位女性看不见的地方冲他眨了下眼睛。 他眉峰微拢,认为面前这个女孩有些棘手。 等林淑音带着盛意告别以后,赵玉霞问他工作忙不忙,这边生活太简单,如果他觉得无聊不用留在这里陪自己。 段颂明摇头,“不会的。” 因为今天家里热闹,赵玉霞心情很好,想起盛意逗她开心的模样,人就像轻飘飘的羽毛飘起来,夸盛意长得漂亮,性子活泼开朗,女孩子总是可爱有趣。 并跟段颂明说哪天再来邀请她们母女过来做客,她懊悔地说:“哎呀,聊得太开心了,我都忘记留人家吃晚饭啦,我做饭很好吃的。” 她个子不算高,站在院里茂盛的杏树下,总会让段颂明恍惚一下想起母亲的模样,似乎便有一颗酸杏掉进心脏,融化在血液里。 他忍不住轻笑,“淑音女士不会搬走了,以后机会还很多。” 赵玉霞:“我听她讲啦,她人很好。” “就是这大半年来过得辛苦,安山年纪轻轻便走了,”她叹气,“好在还有个女儿,盛意这孩子也很乖巧,是吧颂明?” 段颂明没应声,收拾桌椅板凳的动作停下来,收敛脸上的轻笑。 他用手碰了碰杏树的一片叶子,一只耳环便掉在他手掌上。 上面带着淡得几乎消失的香水气味。 她乖巧吗? 段颂明并不这样认为。 第6章 第 6 章 06 她贪心,都想要。 / 耳环是盛意故意落下的。 她很想知道段颂明是否还有其他物归原主的方式。 在听玉霞奶奶和妈妈聊天时,她歪着头打量头顶的杏树很长时间,从斑驳树根到绿莹莹的树叶,跟她家里那棵杏树如出一辙。 青黄相接的杏子胖乎乎地挂在上面,她挠着小猫的下巴,伸手就碰到了那些树枝。 一只很大的黄色耳环圈住一颗青杏,正如当时套在百合竹的耳饰一样,只不过盛意不管这叫物归原主,这叫明目张胆地吸引段颂明的注意。 盛意想到这里时没忍住在床上翻了个身,老式木板床发出“嘎吱”几声动静,隔壁刚刚入睡的林淑音被吵醒,问她半夜不睡觉在做什么法事。 盛意手里转动另一只黄色耳环,趴在床上往隔壁看,问林淑音知不知道段颂明为什么迟迟没有结婚。 夏天晚上十分寂静,从窗外传来闷闷的蝉鸣和青蛙的叫声。 林淑音困倦的声音从旁边房间响起:“我怎么知道,我跟你爸爸搬走以后很少能跟他见面,早些年大家工作都太忙,都以为不久就会见面。” 于是就这样一拖再拖,谁也没办法预料上次见面是不是最后一次。 盛安山出车祸当场离世,段颂明甚至没见到这位老友最后一面。 “不过结婚的话,”像是触发关键词,林淑音的声音听上去清醒了一些,“不能稀里糊涂就结,一定要知根知底。” 盛意知道这话是讲给自己听的,“哇”了一声,“好笼统的要求啊。” 林淑音重复:“不能稀里糊涂结婚。” 盛意不想多说,分明她跟盛安山就是谈恋爱两个月后迅速扯了证,来年夏天她就出生了。 她走的每一步看上去似乎都很随便,随便谈了恋爱,随便结婚,随便生子。 如果再来一遍,盛意问她还愿不愿意这样做。 林淑音像是睡着了,有一会没回答,之后又像说梦话一样回到前面的问题,“颂明挺好的,结婚了我得代你爸爸封个很大的红包,也不知道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我也能帮忙物色物色,不过他应该也不喜欢被张罗......” 林淑音曾经很喜欢做些拉媒的事情,十几年前盛意开始读幼儿园,她跟别人合办了一所工厂,从全国各地招收了很多出来打工的人,其中不乏有一些单身男女,因为她在工厂里人缘很好,那些女孩子一口一个“姐姐”“阿姨”地喊着,让她帮忙当中间人跟喜欢的男孩子认识,时间久了,还真成了好几对。 成人之美是好事情。可她想不到段颂明到底喜欢什么类型的人。 盛意翘着脚,晃了晃,突然很想跟她坦白自己对段颂明做过的事情,包括不限于故意制造单独相处机会、故意说话不清不楚、故意用不太清白的眼神看人......几乎每一条都会让林淑音震惊到失语的地步。 读中学时,林淑音为了防止她早恋,每天早晚接送她上下学,定时去学校向老师了解情况,每次开家长会总是最积极的一个,她但凡有些风吹草动,林淑音便开始敏锐侦察,最后无一例外都是一场误会。 因为她读小学时连跳两级,在班级里总是年龄最小的一个,实在不容易对大她两三岁的男中学生产生什么情愫。 也正是成年之后,林淑音稍微放宽对她的管制,她压抑许久的情感得以宣泄。 刚去国外时,她简直是一只刚被放出笼子的小鸟,迫不及待展示自己漂亮的羽翼。 自从林淑音问她为什么一天能走十几里地后,她便关闭了微信步数,减少同家里的联系,只定时刷刷卡向他们报平安。 刚开始那两个月,她度过幸福快乐的蜜月期,甚至产生一辈子待在外面生活的念头,只是为了能够脱离林淑音的控制。 其实林淑音根本不用担心她随便约会随便谈朋友,她同一些男人约会也不过因为无聊,因为对方长得还可以,因为受严厉母亲的影响,认为成年以后才可以谈恋爱,所以她到了该谈恋爱的年龄,如果不谈一场的话就会落后同龄人。 她对“落后”这个词有应激反应,林淑音不允许她落后,要她赢在起跑线上。 经历几次约会,她便没了兴趣。 她若一定要在恋爱结婚方面赢在起跑线上,那简直是脑子进大水了。 段颂明是她遇到的这些人中的例外,感情经常发生于“这个人跟其他人不一样”这类想法中。 盛意确确实实认为他跟其他男人不一样,她懒得纠结他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她在意的是,如果在自己这么好的年纪不跟他谈一场恋爱,实在太可惜了。 可他偏偏跟父母存在一层关系,她偏偏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 她一点也不擅长搞暗恋。 盛意敲了敲空荡的隔板墙壁,小声跟林淑音说:“我知道他喜欢什么样子的。” 林淑音完全是顺着一丝丝意识在应声:“嗯?” 随后便发出轻微的鼾声,彻底睡着了。 盛意把耳环放到窗台上,手掌垫着下巴看向外面的满天繁星,继续说:“最后或许是我这样的也说不准。” / 第二天一早,盛意是被清晨的阳光晃醒的,窗帘飘动时日光便有一下没一下地落在脸上,像条燥热的金鱼游过她的眼皮,睁开眼它便掉进眼睛里,进而她看到曝光般过度泛白的天空。 夏天总是这样,隐隐蝉鸣裹着风声飘进房间,热得十分安静。 一楼有人在说话,低沉的男声混在林淑音清亮的嗓音中。 盛意困意被赶跑一大半,趴在窗边往楼下看。 她没有先听到两个人在说什么,视力比听力领先一步,窗帘四处飘荡,她前额的碎发被风吹乱,看见正往门外走的段颂明。 林淑音笑着跟他说:“还麻烦你跑一趟,真不好意思。” 他抬手示意她留步,“没事,顺路而已。” 盛意撑着下巴看人,第一次看见他站在清晨阳光底下。 漂亮的人根本不需要额外装饰,阳光是天然的反光板,哪怕这个人只穿了最基础的衬衫。 那股莫名其妙的风不知道从哪里吹过来,刚刚那条游过她眼皮的金鱼似乎又晃荡到心脏位置,鱼尾巴扑腾甩动,她的心脏都是痒痒的,又痒又燥。 这就是夏天啊,盛意想,2018年的夏天比以往的夏天都要热烈。 2018年夏天,盛意刚过完二十岁生日,在父母结缘的城市认识了段颂明,尽管一开始他并不接受她的喜欢,用很客气的态度对待两个人的关系,她受那年炎热的夏季鼓动,四面八方的热风全部灌进她的身体中,由此她成为一座自信的帆船,高帆扬起,徜徉在属于她的夏天。 她的恋爱就要在夏天结出成熟的果实。 泡在雨水里的段颂明,站在阳光底下的段颂明,她十分贪心地都想要。 她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抬起手臂高声喊段颂明的名字。 林淑音被她吓了一大跳,转身连忙抚住胸口,“盛意!” “你都多大了还这样玩,掉下来我可接不住你。” 林淑音眼尾的皱纹晃动,脸色变得很难看,“懂不懂礼貌,怎么叫人的?” 段颂明在她探出窗外时便注意到她的目光,抬眼看过去时,明灿灿的笑脸像开在田野里的油菜花,那么大一片油菜花,路过的人总会忍不住看几眼,也很难不觉得这片油菜花开得真好,浑身上下全被明艳的金黄色塞满,暖洋洋懒洋洋,让人好想安心做场梦。 他丝毫不在意被盛意直呼大名,反倒问她是否有事。 盛意眯起眼睛笑眯眯地跟他说昨天耳环丢了一只,拜托他帮忙找一找,很可能落在玉霞奶奶家里了。 林淑音惊呼:“什么时候丢的?你昨天怎么不说?”她想了想,“丢了就丢了,再买就是。” 盛意却嚷嚷着不行,“那是你之前买给我的,我很喜欢。” 林淑音一连串的话堵在嗓子眼,脸色缓和,转头面带歉意,“颂明,我等下带她过去找,不用麻烦你。” “没关系,”段颂明掀起眼皮,看着探出半个身子的人,过了一会,嘴角抹开淡淡的笑,“我帮忙找一下。” 盛意笑容更大,像是达到某种目的,兴冲冲地从床上下来,让段颂明等一下。 段颂明依然回她两个字,“不急。” 林淑音都有些替盛意感到不好意思,很轻地叹气,跟段颂明解释说她从小就太活泼,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就当上了班级的保安,因为她太爱讲话,影响周围同学学习,老师迫于无奈把她安排在门口单独的座位上,长大以后性子才渐渐收敛。 “从小就皮,真是随你大哥了。” 林淑音摇摇头,忍不住笑,笑着笑着又不笑了。 阳光照在半扇窗户上,映着人影,有点像照相机按下快门时的闪光。 段颂明想起盛安山曾经跟他通话时,兴高采烈地讲过,说我家丫头全是捡着我俩优点长的,嘿,女儿就是好啊。 段颂明读大学时跟导师出门谈合作,当时饭局上一行人中便有盛安山。 场子是盛安山热起来的,二十冒头的段颂明一开始对盛安山这种油腔滑调处事圆滑的人没有多少好感,却抵不住盛安山这热闹的性子,后来也就发现他其实是个蛮好的人。 “大哥倒是跟我说她很懂事,”段颂明笑了,“确实是这样。” 林淑音重新笑出声,“他就是这样,哪怕盛意把家里炸了他也会夸一句干得漂亮。” “段颂明!” 盛意又是一嗓子。 楼下两个人同时抬头往上看。 林淑音刚要出声遏制她不要这样直呼长辈姓名,她长臂一挥对段颂明说:“接着!” 黄色圆环物体在空中划出来一条抛物线,段颂明轻轻抬了下手便接住了。 很标准的圆形,像块黄色的甜甜圈。 盛意让他照着这只找,两只长得一模一样。 她把东西抛给他之后,眼睛里浸着细细闪闪的碎光,像星星掉进湖水里一样,总之段颂明短暂安静,而后点头同意,跟她说如果找到的话会送过来。 不知道盛意想起什么,兀自笑了,看他一眼,拉上了窗帘。 她听见林淑音在跟他道歉,说盛意被惯坏了说话没大没小的,让段颂明不要在意。 林淑音说一句不好意思,他便回复一句没关系,两个人像在打乒乓球一样有来有回地互相客气。 窗帘被风掀起来,阳光毛茸茸地扫过盛意的额头、鼻尖和嘴唇,那种痒痒的感觉又来了。 一楼安静下来,随后林淑音喊盛意,问她怎么这么不懂礼貌。 妈妈的声音越来越弱,逐渐和盛夏的蝉鸣融为一体。 那些蝉鸣好像在她心口响起,同时伴有一些蝉鸣时的震颤。 起初,盛意以为段颂明并未发现挂在杏树上的耳环,所以她不介意给他一些提示,期望他如何将一对耳环还给她。 她肆意撩拨,刻意制造见面接触的机会,嫌这场火烧得不够旺,于是又丢了一些干柴进去。 三四天过去,段颂明那边迟迟没有动静,盛意某次陪林淑音找玉霞奶奶聊天时,发现那棵树上只有青黄色的杏子微微摇晃。 她后知后觉,段颂明这是不打算主动归还了。 是要她主动去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