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幕十四行》 1、第 1 章 哑幕十四行 当最后一管蓝血进犯你的身躯, 为你平凡的生命镌刻不朽宣言, 你永生的冠冕,万物久怀慕蔺, 招致锋锐的剑刃,保卫或摧残。 昔年,暴君揶揄花儿的根茎, 卑劣种子何以结出神之蓓蕾? 你双手合十,天使与你同在, 是无声的谢绝,无言的自愈。 你不矜不伐,集世间明净与温存, 惟有你,是照彻厄运深渊的曙光, 朝夕间的美丽,便足以动人心魄。 爱意拉开序幕,命运阒然定格, 可病危的世界啊,希望在何方? 徒留新生与法则,鸢尾与雪花。 * 玻璃舱像倒扣的钵盂,内部注满透明色液体。 胚胎囊悬浮其中,数以千计,形似去壳的荔枝。玻璃舱外壁连有一根管道,通口被封,红闸门上印有文字:新人类基地。下方嵌有罗马数字键盘,需要指纹解锁才能使用。 月光将黑夜浸成蜜糖色。 一个沿着六翼天使雕像蠕动的黑影来到亮处——男人身穿白色长衫,他面目狰狞,双眼凹陷,瘦得像怪物。他将食指按在指纹识别板上,键盘亮起绿光,识别通过。他迅速键入:lxxvii。 随即,闸门打开,一枚胚胎囊磁吸般被牵引至通道。男人从口袋掏出一管深蓝色血液。 他双手颤抖得厉害,紧张到几近昏厥,最终还是将血液灌进胚胎囊,供里面的生命吸食。 如释重负。 他用手背抹了把额间的汗,让胚胎囊顺通道回归玻璃舱。突然上空发出警报。 “检测到伊甸园第lxxvii号胚胎囊内存在禁忌基因序列,错误代码:m-22:34,”机械女声响彻云霄,“污染源追溯:第xii螺旋区段,非授权神祇记忆编码……” 下一刻,天使六翼长出眼睛,化作机械触手将他紧紧锁住。“此胚胎已标记为‘禁果载体’,”警报仍在继续,“根据《圣殿法典》终极戒律——僭窃神血者应按渎神论处。” “不!”他张开嘴,想再说些什么,却只剩下痛苦的尖叫。他被触手裹束、拖进地表,最终销声匿迹。 那颗“禁果载体”,它发生了奇妙的变化。区别于周围同类,它慢慢伸长、拉宽,头部缩小并生出毛发;五官逐渐清晰,牙齿在嘴里依次生长,每片指甲盖都显露出健康的光泽。 年轻人展开四肢。 他注视着玻璃中的倒影:浅栗色鬈发伴随液流轻轻摆动,像打湿的长尾伯劳羽毛;孩子气尚未完全消退,但身形修长;有如琥珀的金色眼睛正和他对视。 忽然一阵刺痛,他抬起右手腕,看到光洁皮肤上的黑色文身:lxxvii,yichiang “江奕。” 脑电波侵入意识。 它不是语言,却能够向接收者传达出精准无误的信息,及情绪状态:愤怒。 他环顾四周,脑电波发送者好像并不在现场。 “窃取神圣血统的秽民,你的父亲已经被打入深渊监狱。作为卑劣仿品,你将终身不得踏出伊甸园,禁绝文字、愚化心智,在无知和忏悔中走向灭亡。” 他一动不动呆在那里。 还没来得及确定自己名叫江奕,他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拽出通道。他害怕极了,趴在地上,像只受惊的兔子,瑟瑟发抖。等抬起头来,身边多出几件衣物。 后来他发现,除了脑电波,他听不见任何声音,也无法说话。他的世界一切都安安静静。 但是其他孩子,他们都正常长大。他看着他们哭,看着他们笑,可他想象不出哭和笑的声音。应该会很好听吧?抑或令人心碎。 在伊甸园,他们都称他为“僭窃者”。 他虽不曾受到过教育,却也能从口型和表情中判断出这不是个好词。没人愿意,或是敢和他交朋友。他常常穿着比他们大几码的棉麻罩衫在园子里四处游荡,寻找各种理由来表达感谢,譬如一日三餐、假装摔倒或犯错。当被给予帮助或批评的时候,他会双手合十,向园长赫拉、小伙伴,还有其他劳工。这是他与生俱来的本能。 一名劳工可怜他,私下里向他传递信息: 赫拉=伊琳娜·科斯塔 跟着画了一只头上长羽冠的鸟。 她是这里的“boss”及“follower”,她能圈住“borers”,还能圈住“genebank”和“promotion”。 江奕接过木棍,在地上画了一个笑脸,指代自己,旁边加上三条波浪线。他在问问题。 劳工看懂后张着嘴逃走了。 之后他们再没见过面。 这是江奕在伊甸园待的第六年。 他没有时间观念,不知道自己几岁。 好在别的孩子每长高一点,就能获得一顶锥形小帽,上面缀满绒球。他以此作为光阴流逝的重要标志。 他时而思考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这个问题脑电波早就回答过了——为忏悔,为灭亡。可他压根就不理解这两个词的含义。 钻研无果,他日渐疲倦,便在床边、墙角拼写他从劳工那里学来的简单词汇。夜深人静时,他还会悄悄练习如何更好地表达感谢,尝试不同神态、姿势,祈望能以此博得宠信与眷注。 因为他知道,江奕和别人不一样。 因为江奕收到了一份礼物——那是“父亲”强加于他、从未咨询过他意愿的馈赠。 纵然人生意义对他来说仍是个谜,他依然想努力地活下去。生命是他仅剩的最宝贵的东西,即便它被他们歧视、轻蔑、冷落。 他有他自己的判断。 同期的孩子陆续被带走。 他们离开伊甸园,或期待、或不舍,只是再也没有回来。江奕对“世界”的概念模糊又狭隘。神奇的是,他从来没动过逃跑的念头,他也曾好多次目睹他们逃跑,随后又见证赫拉的苦闷。 逃跑可能会让她难过,他不想让她难过。 他贪恋睡觉的时光,这让他感到安心。 棉被雪白而柔软,被窝静谧且温和,像他自己,清醒也好,困顿也好,都在等待被需要。 夜晚,江奕照旧换上劳工为他清洗并风干好的奶油色雪纺长袖睡裙。园长清点完人数不久后,孤单的男孩就睡着了。 他做了个梦,梦见他站在广袤无垠的沙地上,面前有条河,河面开着妖艳绝伦的蓝色睡莲。它开得很虚弱,像是活不久了。这时,一名红发美少年踩着一串几乎被掩没的脚印,跌跌撞撞来到他身边,脚下是大滩未风干的人类血渍。 美少年跪下来,用手舀起一捧红色沙土,将它们牢牢捂在胸前。沙砾顺着他的指缝一点点流淌。他倒在血地里,手和双唇都在轻颤。泪水蓄满眼眶,无限悲恸。 江奕看着他脱掉鞋子,站起身慢悠悠地走进河水。晨风掀动他们的头发和衣角,他们镶嵌在宇宙间,就像两粒尘埃——微不足道,可有可无。 下一秒,三条长满獠牙的花蕊伸出莲瓣,刺穿了美少年的胸膛。 江奕猛然睁眼。 不止是梦的缘故…… 屋子在震荡。 他坐起来揉揉眼睛,发现隔壁床位早已空空如也,其余人四散逃亡。他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没人教过他该如何应对。他走到门边,放眼望去——孩子、劳工,等等,那是…… 他暂时找不出名词来指代这些新事物。 它们外表坚硬、高大,行动迟缓,手持长矛与盾牌。但看样子,它们是来保护伊甸园的。 可是,为什么? 他转过头,瞧见一道背影。那背影离他很远,依稀能辨别出那是个女人,她头上长满他没见过的活物,它们蠕动、纠缠,张开血盆大口,将这些大家伙无情撕碎。接着是迎面而来的人,他们有相当一部分在原地化作石像。他躲回被窝,把脸埋进枕头里。 他多希望这也是个梦。 “胆小鬼。” 脑电波在此刻复出:“怕光的人只配活在阴沟。” 江奕咬了咬嘴唇,缓慢挪下床。 他不敢露脸,整个人藏在被子里,什么也看不见。四周无声无息,他紧贴地面,胸脯凉飕飕的,胳膊肘和膝盖各自被磨红,呼出的热气凝结成水雾,在他睫毛上摇摇欲坠。 然而明知附近有危险,他内心却平静得出奇。似乎他笃定,只要展现出自己温驯无害,外界就没有理由来攻击他。良心是永恒的避风港。 后来他摸到机械手臂,被上面残余的电流打了一下。他浑身一凛,保护罩被掀开,一只手捏住了他的脖子。 2、第 2 章 就这样,江奕被套进一个配备氧气罐的塑封袋里,卧在陌生女人肩头,堂而皇之地出了伊甸园。 他全程双眼紧闭,心怦怦直跳。那些蠕动的活物在他后背探索、爬行,其中一条蔓延到耳边,他纹丝不动。比起害怕,这种感觉更像是惊喜,第一次有生命愿意主动靠近他。 这时候,他期盼脑电波能出来和他说说话——夸奖、怒斥,或简单地表个态,随便说点什么都行。当声带无法被用来分享喜悦,心声也变得弥足珍贵起来。 长期以来,没人陪伴他、听他的心声。诚然,他的灵魂和肉i体都无法和同类进行深层次的交流,因为它们不具备任何交流功能。 首先,他没有文化,就连最基本的生活常识都少得可怜;其次,他的外表过于柔美,缺乏征服力,他头发的颜色让他看上去营养不良,他的眼睛非常漂亮,但始终不及蓝、绿、灰这三种眼睛受欢迎。 他就像一只被赋予心脏的人偶,或毫无攻击性的野兽。是神血让他度过了有如伊凡六世·安东诺维奇的童年,也是神血让他有幸没能成为第二个伊凡六世·安东诺维奇。 因此这个集幸运与不幸于一体的男孩心存感激,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并流下两滴眼泪。 终于,他睁开眼睛,在一个老旧但还算干净的小房间里。他抱膝坐在单人床中间,床边有张白橡木圆桌,掉皮的墙面贴着上世纪初的年历,还有一排排电影海报。 附近有奇怪的东西。 他看到拥裹空气的衣服,还有腾空而起的毛巾和水盆。他看着它们,脸上既没有恐惧也没有好奇,随即他被两根无形细线操纵着,在百合水里洗了手,他的枕头被撒上纯白花瓣,他的衣裳也从破洞大罩衫转变成卡其米衬衫和深灰牛仔短裤,另外还附加了一顶豆绿色报童小帽。 渐渐,周围变得拥挤起来:书本、沙盘、纽扣、拼图,还有磁贴字卡。那团晨礼服空气总是伴他左右,试图让他学会点什么。 在它不懈地努力下,江奕习得了离开伊甸园后的第一个单词——美杜莎,那位带他出来的女人。而她的富有生机的头发,名字叫蛇。 过段时间后,他能在接触到苹果或钥匙后,将它们与对应的文字卡片配对,有汉语、英语,以及他额外为自己选的拉丁语。 他用中文磁贴拼出“陶罐装水”,又用字母磁铁拼出“potholdswater”和“urnaaquamcont”。他将“holds”替换成“isholding”,观察时态变化对词序的影响;他对着古罗马骨灰瓮,调配出和它一样的绿色。 他一度混淆英语半倒装和全倒装的标志词。 这时候,卢卡斯(晨礼服空气的昵称)会将他的错误部分用红笔划出来,并予以批注。 “半倒装需助动词提前!” “only+状语前置,半倒装伺候着!” “全倒装场景中,并列应保持主谓一致!” “虚拟条件句倒装后,主句谓语时态要倒退!” ………… 以上是江奕作业本里最常出现的批语。 此外,透明老师穿着燕尾服的时候会和他玩角色扮演。江奕演顾客,卢卡斯是菜贩;江奕演病人,卢卡斯是医生。 作业是让学生用黏土捏出对话中“白菜”、“香菇”、“西兰花”,“头孢”、“吊瓶”、“创可贴”。 晚饭后,江奕用穿绳纽扣和小石子制作“算珠链”,触摸点数学习加减法,譬如3颗石子+2颗石子=他用手比出“5”,写下数字“5”。 卢卡斯每周都会给他一袋豆子,让他学习如何进行简单的统计,工具如下: 混合豆子约200颗 红、绿、黑三个小碗 一份记录表格 他要用手指逐颗分拣豆子,按颜色放入对应的碗里,每10颗就要在统计表上画一条竖线。 要是他不小心把深红豆误判成黑豆,卢卡斯会用放大镜向他演示,对比两者表皮纹路的差异。倘若统计后豆子总数量缺失,老师会要求他的学生检查桌缝和口袋,过程中出了差错就得从头再来。 这让江奕学会了十进制,更好地辨别颜色、捕捉细节,并深刻认识到误差的重要性。 而当混合豆变成纯黄豆。 他要做的就是将它们按大、中、小分级,计算各级占比。他学会耍小聪明,自制钻孔铁罐作为筛网,摇动让豆子逐层掉落。显然,这个方法不是很管用。 手动分好后,他借天平和砝码称量每级黄豆的重量,用绳结记录比例。有一次,他误将“中豆”计入“大豆”,卢卡斯不得不为他标注临界值:7mm以上为大,5mm以下为小。 这让江奕直观理解了比例和分数,建立尺寸量化标准,并在工具使用方面得到初步的训练。 某个阴沉沉的周六,卢卡斯让他用刻度杯量取不同体积糙米(50ml/100ml/150ml),比较它们的实际重量差异。这次他依旧用到天平,不过没有用标准砝码,而是用石子来代替。称重时,江奕发现糙米的重量并没有随体积成比例增加——比如他测出150毫升的糙米重量只有50毫升的2.7倍,而不是预期的3倍。他立刻用粉笔在地上画出重量随体积变化的曲线,并叫老师来看。 卢卡斯作出解释,这是因为米粒之间有空隙,米粒排列方式改变导致空隙率变化。他让江奕把米压紧后再测量,结果发现这时重量就基本成比例增加了。 通过这个实验,江奕明白了:体积和重量不一定成正比;物体堆积方式会影响测量结果;做实验时要控制好变量;用图表记录数据更直观。 月末,豆子分类游戏加大难度——同时按颜色和大小对红白斑纹的花豆进行分类: 红斑面积>50%为“红”,反之为“白”; 直径>6mm为“大”,反之为“小”。 江奕学会用透明网格纸覆盖豆子,以估算红斑占比。分成“红”、“白”两堆后,他再用筛子进行大小分类。 一次,他将一颗红斑49.9%的豆子归为“红豆”,他觉得它已经很接近50%了。接着他就受到老师严厉地批评:“分类标准必须绝对明确,严禁‘差不多’思维。药物剂量方面,再小的误差也足以致命。” 后续卢卡斯又故意混合48%、49%、50%、51%红斑的花豆,训练他严格按照规则分类。 这让江奕掌握了多属性复合分类、量化估算技巧,养成精确的条件判断力。 他用藤蔓绑住树枝两端,拼成三角形,按压各角,感受结构稳定性。之后他将四根树枝绑成矩形,轻拉即垮。“多一边反而更弱。”他得出结论。 他在湿润的沙盘上作画,用直木条画直线、弧形贝壳画曲线,手指沿凹槽轻轻滑动:他摸直线像伊甸园的滑滑梯,波浪线像美杜莎的蛇发。随后他被一双白手套蒙住眼睛,通过触觉来判断线条的曲直。 奖励是不同长度的树枝。 江奕尝试用两根10cm和一根25cm的树枝拼三角形,但是无法闭合,两条短边加起来够不到长边末端,得出“三角形两边之和大于第三边”的结论。拼出五边形后,他按压各角时发现:边越多越接近圆。 他用吸管在沙盘上吹出弯曲线路,沿曲线槽推动木球,以此感受阻力的变化,又在急弯处拓宽槽道。他观察到,木球容易在拐弯处卡顿。 “正如交通工具在急弯处易翻车,”老师写拉丁文告诉他,“而在环岛弯道更安全。” 他醒来将备好的冰块放在瓷盘里,记录融化过程。临睡前,他握住冰块,切身感受冷量转移,写下掌心温度变化。中午,他耐心等候人工合成水沸腾,看蒸气顶开壶盖,再冷凝成水滴。 他试着并成功制作出一份三语对照表,认真介绍了固体、液体、气体,及相互转换的过程。 冬日清晨,他在作业本的背面临摹冰晶花纹。因为用心,所以他画得很精致,而他的字比画更多了几分纤秀。他用汉语书写因果链,用英语推导化学公式,最后用拉丁语作了首结构松散、文笔青涩的十四行诗。 继上一份三语表后,他又做了一份石蜡从加热到冷却各阶段数据记录表。他知道如何用英语强调相变温度,同时追溯拉丁语词根。 卢卡斯带领他探索不同的领域和职业。 他们在康复教室进行医疗主题认知训练。很简单,就是拿着玩具针筒,拔活塞抽废水,给新鲜的尸体消毒、扎针、推药、拔针。江奕跟着老师参观诊所标本间,用玩具听诊器听密封在罐子里的婴儿心跳,对其咨询、诊断、发药。 傍晚他参与菜园实地教学,跟随老师用迷你塑料锄头练习举锄、下挖、翻土。他认识到钉耙的尖齿用来松土、铲子的平刃用来移苗、喷壶的孔洞用来浇水。 他将七色蔷薇的种子埋入小坑,覆盖土壤后在旁边插上可爱的卡通太阳标牌,每周用相机拍摄记录。 他在生活技能训练室里学习礼仪常识与维修技巧,在集体生活区练习扫地并理解环境卫生。 现在是2124年,卢卡斯来自无形部落。无形部落源于上世纪中,是一群为躲避公允会肃清而将自己身体透明化的异种。而带他离开伊甸园的美杜莎,早在19世纪下半叶便已成形。 “您知道能发送脑电波的人是谁吗?”江奕写道。 卢卡斯许久未动。 终于,笔尖立起: 真神波诺 3、第 3 章 江奕跟卢卡斯来到一个叫“混沌”的地方。 这里充满花香,有罂粟、杜鹃、紫罗兰、马蹄莲,还有曼珠沙华。它们一朵接一朵,穿着黑色天鹅绒制成的宫廷服装,蹦蹦跳跳围着他转圈。 他们走过大大小小的流苏地毯,路过白钢琴和笼中鸟。墙面泼满颜料,装点着千奇百怪的画像,人类、野兽、妖精,每一只眼睛似乎都在猎奇地盯着他。 美杜莎背对他们,躺在镶满绿松石与石榴石的宝座上,放纵地吸着鸦片。 江奕看着那些青紫色烟圈聚拢、上升、散开,毒蛇盘踞其中,有的睡觉,有的发呆,夺食、打架。 不知什么时候,江奕旁边多了把维多利亚风格的实木单椅。他坐下来,刺绣软垫将椅面纹饰与他的屁股隔开。过了一小会儿,卢卡斯递来随身本和孔雀羽毛笔:“主人问你,为什么不害怕她?” 江奕写道:“因为她是个好人。” “我算不上好人,”老师以他主人的口吻回答,“不过我喜欢你的答案,作为奖励,你可以问我七个问题,我会如实为你解答。” 提问者抿了抿羽毛尖,写下第一个问题: 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首先,波诺是我对家,他恨你,你自然就是我的朋友;其次,你发抖的样子很像我年轻时的一位故友;最后,带你出来那天,我跟波诺打了个赌(具体内容暂时还不能告诉你)。 第二个问题: 他为什么不喜欢我? ——从根本上讲,你是人类,他歧视所有人类,因为曾有一群人类对他做过非常恶劣的事情。 按理说,你本应和伊甸园的其他人类胚胎一样,在成长至4-5周岁后摄入变异动物基因成为类人异种。但是你父亲私自盗走“基因库禁果”,也就是波诺的血液,才让你拥有了如今这副不老不死之身。 你无法变成异种,却能够成为像异种、甚至超越异种的存在。你几乎与他平起平坐,他当然不乐意。 第三个问题: 关于我的身世,您还知道多少? ——你母亲沈姀是我见过最优秀的女性之一,她是一名科学家,在灯塔(科研机构)工作,基因融合研究及抗辐射治疗技术的发展有多半都是她的功劳。你父亲是波诺麾下——一个一文不名的基因库管理员。 怀孕第四周,沈姀便瞒着丈夫,将你取出来交给朋友(也就是赫拉)放在伊甸园保管。不久,她和其他同事在研究过程中染上辐射病,所有人自愿接受灯塔防御系统升华肃清。你父亲知道这件事后发了疯,终日不吃不喝、以泪洗面,临了估计也是怕你被核辐射连累,选择背叛领导、沦为德尔斐之眼(波诺成立的主神公会)的第一个牺牲品。 江奕表情平和,但写字速度比前三次加起来都要快:辐射病是什么?为什么会得这种病? ——21世纪后半叶最常见的疾病,生物很容易感染。病因主要是长期暴露在核辐射环境中,或摄入大量放射性物质。普通人淋雨、饮食不当,都有可能被感染。这种病早期症状为呕吐、腹泻,皮肤生红斑、脱落,后来演化成畸变。 为了延续,生物间不得不相互融合,“异种”由此诞生。然而,再强大的异种也无法对核辐射完全免疫。 第五个问题接踵而至: 这些爬到我腿上睡觉的花也是异种吗? ——是,植物无法拥有人类形态,却能够延用人类的意识。此外,菌类和病毒的变异仅限于环境适应性及感染效力的强化与跨界传播。 他伸手触碰茉莉花瓣,被两片绿叶愤怒地打到一边,再然后:我能看一看您的眼睛吗? ——除非你想变成珊瑚礁。 他摇了摇头: 今后,我该如何生存? ——我手下一位朋友创立了一支不错的团队,最近正在招募新成员。你可以去试试。 4、第 4 章 “你好,我叫贝蒂。” 江奕看着本子上的一串工整字母,被引进赫尔莫波利斯神庙会议室,里面已经摆好了八张克米特椅。 这个房间不算大,布置也没有“混沌”瑰丽。整体干净、简朴,又带着些古老的气息。 两颗仙人球安睡在波浪形原木长桌中央的陶盆里,每根刺都在放肆地呼吸。书架在身后占据了一整面墙,其中堆满莎草纸、羊皮卷,以及竹简。 “其他人呢?”他的字因紧张而变得歪扭起来,随后它们被传给贝蒂——这名二十五岁的英国姑娘。 “他们待会儿就到,”她写着,将额前散下的几缕蜜发往后一甩,“我先大体给你介绍一下我们的团队。” 江奕拘束地坐在一旁看。 就在他以为她手中的铅笔会继续写时,门窗闭合,右侧多了道白色帷幕,上边呈现出一大段文字—— 社团名称:古埃及赫尔莫波利斯八元神 别称:八元结社、八神团 成立时间:2124-5-1416:37:29 性质:以古埃及创世神祇为原型,由人类与异种生命体组成的跨维度研究团体,致力于将身躯的苦难转化为灵魂的新生。 总部:赫尔莫波利斯神庙 核心信条:收容苦难,孵化新生。 主要研究领域:生态修复、能量采集、超流体力学及高维空间修建。 *社规 1.值日生轮换制:每周由神祇搭档负责打扫神庙、喂食生态园的小动物、检查实验仪器是否按指定地点摆放并要求整齐。 2.统一作息时间表:日出起床,月升熄灯。 3.跨种族基本礼仪:人类成员不能在实验室吃洋葱、辣椒、芥末等有刺激性气味的食物(会对海洋异种搭档的呼吸系统造成损伤);异种成员变形时需提前发布公告;禁止给同事起绰号。 4.危险品管理:存放特殊物品的玻璃罐必须贴好标签(格式:时间+扼要说明+特点);外出行动及资源领用需双人指纹(禁止私人领养生态园物种)。 5.团建活动指南:每月第三个星期六晚聚餐;每年2月8日晚八点举办变装舞会;年度筹备舞台剧演出。 6.新成员入社3年起步,在社期间禁止建立同事/普通朋友以上亲密关系。 7.请假事项:事假不得超过24小时,并提交《请假事由及外出风险评估报告》。 违规者罚扫胡夫金字塔三年。 江奕感到视觉疲劳,揉揉眼睛,才发现左右已经坐了人。他们传递铅笔,依次给他做自我介绍: 贝蒂,代号纳乌涅特(na),系人类成员,现25岁,来自英国,属自然水部门,负责海洋生态修复。 梅森,代号努恩(nun),系玳瑁异种成员,现36岁,来自美国,属自然水部门,负责超流体力学研究。 坦狄薇,代号阿玛乌涅特(ama),系人类成员,现30岁,来自南非,属空气与隐蔽部门,负责大气能量采集。 纳西尔,代号阿蒙(amun),系七彩变色龙异种成员,现27岁,来自埃及,属空气与隐蔽部门,负责导航。 阿米拉,代号卡乌凯特(kauket),系仓鸮异种成员,现19岁,来自埃及,属黑暗部门,负责矿洞测绘。 突然一只手落在江奕肩膀上。那个瞬间,他感觉浑身窜过一股电流。 好冰凉的手…… 他回过头,看到一个小伙子。江奕惊讶地发现,这个人的脸美得出奇——他约莫二十岁,一张脸沉静而典雅,面容白里透红,被炭黑色鬈发所簇拥,鼻梁高挺,唇形甜美可爱。但是他双眼闭合。不,准确来说,是上下眼睑粘在了一起! 他说了句话。 当然,江奕听不见。但他很快获悉了对方开口的主要原因,贝蒂写道:“你坐在了他平常坐的位置。” 江奕:“。” 他准备站起来,却又被那只手轻轻摁了回去。贝蒂再次动笔,刚画下一道线,不知名的年轻人握住笔杆,试探着摸到本子,并在上面留下两行工致的文字: 蔺哲,代号库克(kuk),系人类成员,现21岁,来自中国,属黑暗部门,负责编写程序代码及硬件电路设计。 这时,一位中年阿姨慢条斯理地走进来,她背着漂亮的彩虹针织挎包,肤色微粉,头发、眉毛和睫毛浅到几近雪白。她弯腰给了江奕一个温柔的拥抱。 “卡莉莎,代号哈乌赫特,”她转身写,“系灯塔水母异种,现47岁,来自冰岛,属永恒与无限空间部门,负责高维空间构筑工作。”跟着补充一句:“欢迎你,我的人类搭档。” 从表情来看,几乎所有成员都很友善。 除了…… 蔺哲。 ——他带着银色盲杖转坐到卡莉莎旁边,正对江奕,全程面无表情。江奕皱起眉头,将本子平推向贝蒂:“请问,我哪里得罪他了吗?” “不知道,可能他介意。” “介意什么?” “你是美杜莎引荐来的。” “这有什么问题吗?” “他的眼睛就是美杜莎给毁的。” 江奕:“……” 他内心涌出一丝奇怪的惭愧。他视为好朋友的美杜莎,却是伤害别人的罪魁祸首。不过,按照美杜莎教他的逻辑,蔺哲会跟波诺是朋友吗?如果他们是朋友,他肯定也会像波诺那样讨厌自己。 想到这里,江奕失落地往后面缩了缩。 “或许还有另一层原因。”贝蒂又写。 “什么原因?” “他的眼睛并不是无药可救,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治好它们。蔺哲曾求过他,但结果可想而知,那家伙拒绝得很干脆。”贝蒂写完后摊手。 “谁啊?” “波诺。” 江奕:“……” “蔺哲知道你的来历。” 情况,似乎比他们是朋友还要糟糕。 “我是不是不应该待在这里?”他问。 贝蒂摇头:“我们和美杜莎的关系不算坏,其实,蔺哲是我们当中第一个赞成你入社的人。” 江奕眨巴着眼睛,颇为意外。 “可是,你们每一位都很厉害,我什么都不会。确切地说,我只接受过初等教育。我没办法和你们正常交流。尤其是,蔺哲。” 五分钟后,他收到满满一页的回复: 只要能交流,任何方式都是正常的。我们团队招募的不是精英,而是需要机缘、值得信赖的人。 不止是你,我们都拥有生理上的缺陷。 六岁那年,我的右腿因畸变被截肢。那又怎样?我认为义肢用起来不比真腿差。——贝蒂 我嘛,你也看到咧。我皮肤布满棕褐色鳞片,从小到大饱受嘲讽和孤立。——梅森 我家乡的变异舌蝇让我患上脑膜炎,我知道自己即将死于嗜睡症,可我依然热爱工作。——坦狄薇 我一共只有4根手指、6根脚趾,作为类人异种,日常生活方面我遇到很多困扰。——纳西尔 我患有白化病,尽管我最大的能力是修复伤口、分化再生,可我始终无法摆脱这一疾病。我偏爱阳光,但阳光博爱我以外的任何人。——卡莉莎 阿米拉从小患有自闭症,这段话和她的自我介绍是坦狄薇代写的。“因为她不能用语言向我们表达她的感受,测绘是她唯一的兴趣爱好。” 江奕翻过去一页,背面还有段文字。 他认出来,那是蔺哲的字迹: 江奕,代号胡(huh),系人类成员,来自伊甸园,属永恒与无限空间部门,负责协助搭档工作及团建活动策划。 5、第 5 章 纳西尔取出一台15公分大的枫红色电子设备。 贝蒂告诉他这叫“字愈(wordheal)”,是一款语言转录器,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投映在白色帷幕上,也能输入文字语音播报。 “这后面有折叠支架,麦克风收音的有效距离是3米,最多同时跟踪5人会话并注明发言者。日常使用的时候,当外界消息到达,它会亮屏+振动。这个双栏对话框左侧供你输入文字,右侧转译我们的语音,字体颜色大小由你自己选择。右上角可查看近1000小时的对话记录。用的时候长按左侧开机键,关机也从这里关。用72小时充一次电,一次4小时。它支持32种语言实时互译,你、其他成员的名字,以及生活工作中我们会提到的专业术语都已存入记忆文库,只要打字正确/发音清晰准确,基本不会误导。” 接下来的45分钟里,江奕的目光从朗道二流体模型,过渡到中子散射,再到非平衡格林函数;从低压直流电场装置,到噬菌体靶向,再到基因筛选;从多传感器联合标定法,到复合式底盘,再到本安型雷达。 他晃晃脑袋强打精神。 最后到蔺哲。这人语速很快,文字如病毒般在大银幕上疯狂增殖:宽带阻抗变换、栅极负反馈网络、小信号增益、输出功率、附加效率、芯片面积、二次谐波频段、数据集、可视化引擎、transformer编码器…… 下一刻,蔺哲发言被打断。其他成员循声望去,江奕一头栽到桌面上,睡着了。 这个男孩毫无防备。 夕阳透过窗户,将他熟睡的面容染成更为浓郁的珊瑚色。木桌安静地被他依靠,绿植作陪,他睡得很安心、也很甜蜜。他想念赫拉,想念失踪的劳工,想念美杜莎和卢卡斯,以及梦中的红发美少年。 迄今为止,他仍不明确人生的意义。不过至少,他有了份工作,同事们支持他、鼓励他。此外,他还要处理好和蔺哲的关系。失去眼睛,他一定也很痛苦吧。 如果他需要赞美,就给予赞美;如果他需要关怀,就给予关怀。如果他需要的自己没有,就将自己拥有的与他共享。正如生于苦难的人懂得苦难,渴望幸福的人创造幸福。 当江奕从臂弯中抬起脑袋时,天已经黑了,投影仪是现场唯一的光源。他先是看到肩上的羊绒毯子,然后是面前的蔺哲——这人正在设计接口电路,他坐姿有些拘谨,认真的表情温和有如微风。 或许是“起床”动静太大的缘故,蔺哲笔尖一停,指了指他们手边的小本。 江奕揽过本子。 上面是提前写好的字: 醒了就敲两下桌子。 江奕照做。 随后见对方收纳绘图工具,开始整理稿纸。他拿起语言转录器,键入:他们呢? 银幕冒出两个字——走了。 江奕:“。” 他感觉这份答案怪怪的,但又找不出什么问题来。“您还在。”他回复他。 蔺哲:“工作需要。” ——哦。 江奕跟他一同站起来。 “您去哪里?”他慌忙问。毛毯滑落,他捡起来,拍拍叠好放桌面。 “带你回宿舍。” 蔺哲说完静候五秒钟后关闭投影仪。 倏然漆黑一片。 江奕下意识挽住他的胳膊。 然而,蔺哲似乎非常反感这一举动。他眉头微蹙,唇角愠怒地撇向一侧,脸上蒙了层比黑夜更深沉的阴影。他将胳膊从江奕手里抽出来,仿佛急于摆脱某种污秽又微不足道的事物。 江奕愣在原地,他有点被人类的反应刺痛了。难过占领大脑高地,他不愿、也不敢再靠近他。 他们之间相隔1.5米,穿过长长的走廊,右转上七层台阶,右转、右转、左转、进门。房间冷清朴素,两套卧室、一间起居室、独立卫浴,还有个未经修饰的小阳台。卧室长得很像,区别就是蔺哲的床头柜上放着一片电路板。 “这里还有扇上锁的小门。” “电子材料与备用件仓库。” 江奕坐在沙发一角,这时他感觉肚子里有东西在蠕动,并不罕见,但这次比以往都要厉害。他饿了。 随即,他发现蔺哲转向他。这人就好像有读心术似的,撂给他两包压缩饼干和一瓶水。 “您怎么知道我饿了?”江奕连吃饼干带喝水,紧盯着字愈屏幕。这水带着微微的甜。 ——猜的。 蔺哲挪步到他身边。 等等,是幻觉吗? 江奕忘了自己手里还拈着半块食物。 他好像看见蔺哲笑了。 6、第 6 章 这里的床比伊甸园和学习间的加起来都要大。 江奕裹着被子在上面翻滚,以后不用再往地板铺垫子了。他拿起语言转录器,输入“谢谢”,但他并没有点击播放,因为他怕打扰到蔺哲睡觉。 他回想起他们吃饼干的时候。 蔺哲说,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能吃的食物就变得越来越少。因为人类在陆地制造的核废料被排入海洋,海洋被太阳加热,携带核辐射物质的水蒸气上升至大气层,最后又通过降雨回归陆地。大量猪马牛羊、蔬菜水果以及粮食作物被重金属污染,乃至病变。 其实过程中蔺哲讲了不少专业知识,但江奕的脑子仿佛自带一层知识滤网。他确实很擅长将晦涩的长篇大论处理成小段通俗性内容。 嗯,这是他的天赋。 早点睡,明天还要工作呢。 他缩进被子里,试图让自己全身放松下来,但紧紧并拢的膝盖还是出卖了他。把头探出来吧,毕竟曙光是他的闹钟。卧室门大大地敞着,但江奕认为蔺哲不会想走进他的房间,所以还是尽量自己起床得好,能不麻烦他就不麻烦他。 终于,他的眉梢松弛下来,眼睛也慢慢发酸,再次想到蔺哲的手温,一激灵。 那手简直冰得令人心疼。是啊,环境和工作让他不能长期暴露在户外晒太阳,外加营养跟不上,蔺哲的体质大概率不会好到哪去。 江奕就不一样了。据美杜莎说,早期培养他的玻璃舱液体是由波诺(在他还是某科研项目首席科学家的时候)独家研制的,既能为这些预制异种的人类胚胎补充营养,又能治疗各种疑难杂症,甚至还能起死回生。再有“神血”与伊甸园特供营养餐及定期体检、锻炼加持,江奕想生病都难。 他很好奇蔺哲以及社团其他成员的身世,只是与他们本身相比,过往也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他将陆陆续续的零碎信息拼凑起来,包括伊甸园、“混沌”、八元神,最终得出一个清晰却又不那么美好的结论:现在外面很危险,疾病横行、纷纷扰扰。好像生命除了进化与变异、落后与死亡…… 别无选择。 江奕带着这个结论进入梦乡。 他喜欢做梦,大抵是梦里可以有不止他一个人。他的梦总是温柔而充满希望的,像运作的细胞、像新生儿,更像良心和良心的主人。 但这次他梦里什么都没有,因为他这次没有做梦。他在忧伤中沉睡,初醒时泪眼蒙眬。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温暖着他的眼睑,他整理好床铺,走到窗前。 土地平滑,金属光泽肉眼可见,它是那样的梦幻、瑰异,却又叫人惊悸不安。放眼望去,植物们溃烂的溃烂,腐败的腐败;动物有的苟延残喘,有的自相残杀;蘑菇花花绿绿,和人类一样大,它们很想活下去,却也只是在硬撑。 忽然,像感应到什么。 江奕回过头,看见蔺哲在门边。他穿着工作服,面料是灰蓝纯色的涤棉,胸前的口袋里插着三四支笔,脖子被一个简单的翻领围住。 假如蔺哲没有闭着眼睛,他们此刻一定在对视。但江奕觉得,他们已经对视了。他们各自都很安静,安静到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江奕回到床边,字愈屏幕亮起:吃饭了。 他脑袋一木,火速将那句“谢谢”发送出去。 他们再次坐上沙发,茶几两边已经摆好玉米卷饼和豆浆。“是你做的吗?”江奕问。 蔺哲:“嗯。” “麻烦您了,谢谢。” “不客气。” “食材也是您做的吗?” “贝蒂从别处收购的。” 江奕从字里行间感受到蔺哲不太想和他多说,于是默默地吃起了卷饼,里面有鸡肉、番茄、辣酱,一切都恰到好处。他暗自好笑,看来这颗花朵般的头颅里还装着c语言以外的东西。 可是没多久,蔺哲的表现似乎不大对头。他捂着肚子,额头冒汗,看上去很痛苦,像吃坏东西似的。之所以说“像”,是因为江奕自己半点事没有。 您怎么了? ——他键入文字,掌心在落到蔺哲肩头的前一刻又缩了回来。不等回复,蔺哲起身直奔卫生间,把自己关在里面,死活不出来。江奕守在门口,密切关注字愈屏幕即将跳出每一个字: 我没事。 你走吧。 别迟到。 替我请半天假。 江奕:“……” 这人在撒谎。 “我去叫他们来。” “不用,听我的,走。” 7、第 7 章 “我这有份研究报告,你先看一下。” 英文打在白色帷幕上,贝蒂带江奕单独来到会议室,跟着一番操作,让她的表语在上面一目了然。“蔺工请假的原因就在这里面。” 江奕扬起脑袋,首先看到两行标题: 沙门氏菌变异株研究报告—— 核辐射诱导的短时超致病性与自限性感染机制分析 在21世纪上半叶核泄漏事故周边生态样本中,分离出一种新型沙门氏菌变异株。该菌株因长期暴露于辐射环境,vi抗原发生定向突变,导致宿主感染后引发剧烈症状(0-4小时达峰),但6小时内被免疫系统快速清除。此现象被称为“闪电型感染悖论”。 江奕继续往下看,变异机制有两个:辐射适应性突变、自限性感染机制。 前者提到超抗原和嘧啶二聚体,后者分自杀式免疫激活与代谢亢进消耗。 接着是感染病程阶段特征: 潜伏期(0-15分钟) 无明显临床症状,但肠道菌群已发生显著变化。 爆发期(15分钟-3小时) 患者出现严重水样腹泻,排便频率达每小时8次以上,伴随喷射性呕吐及全身肌肉震颤。 转折期(3-5小时) 症状呈断崖式缓解,呕吐停止,腹泻频率降至每小时1-2次,患者出现强烈口渴感。 自愈期(5-6小时) 仅残留乏力、头晕等轻微症状,排便频率与粪便性状完全恢复正常。 科学原理夹杂其中,但江奕有权选择忽略。 之后是公共卫生影响,从传播隐匿性、治疗悖论以及生物武器化风险三个方向进行分析,太多专业术语看得他头晕。终于等到结论和建议—— 沙门氏菌变异株是首例兼具超高毒力与极短病程的病原体,其“自杀式感染”模式可能成为未来生化武器的设计蓝本。需在核污染区建立沙门氏菌突变实时监测网。 研究团队:北联邦辐射生物学研究中心 报告日期:2055年10月17日 江奕:“……” “2055年10月16日晚,‘康庄列车’首航乘客在食用营养局特供的玉米鸡胸肉饼后集体感染沙门氏菌变异株。”贝蒂说。 “他们后来呢?” “无一生还。” “为什么?”他问。 “时代局限性,和政府缺乏理智的决策。食材是我从新德尔斐收购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你没事,但今早其他成员也都请了假。”她揉着睛明穴道,“你回去看看蔺工吧,他需要你。” 江奕困惑地眨了两下眼睛。 蔺哲需要他?——他没看出来。 他挠了挠眉梢,有些不情愿:“好。” 回到宿舍,卫生间亮着的灯足以证明蔺哲还在里面。他带着他们的交流媒介走到门边。“您生病了,我知道。贝蒂说是因为早餐里有变异细菌。” 良久,里面回复:“她还说什么?” “他们也生病了。” “还有呢?” “食材来自波诺。” “哦。” 对方停止讲话。 江奕冷不丁补了一句: “她还说您需要我。” 蔺哲:“不需要。” 江奕:“。” 就知道是这样…… 他转身要走,字愈振动: 等等,我需要你。 他咬了咬嘴唇:“请讲。” “我需要你到起居室书柜找两本书,”蔺哲回答,“《超越三维:理论与实践基础》和《高维空间与生态文明》。” 几分钟后,江奕回来。“找到了,请把门打开,我给您送进去。” “不用,”蔺哲道,“你带它们回卧室,看完后各写1000字汉英双语观后报告,下周四前交给我。” 江奕:“……?” 这人的意思,是让他用五天半的时间两本长20公分、宽15公分,厚度加起来跟他小拇指并齐的数理工具书,并额外从他有限的知识储备中挑4000个字串到一起。 “您真的需要吗?”他最后问。 蔺哲:“嗯。” 江奕:“行。” 他再次转身。 蔺哲:“等等。” 他要改变主意了吗? 江奕定在原地,表情淡然,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期待。只见屏幕逐字显示: 空白本和笔在书柜第二层。 就这样,他抱着书本,蔫蔫地回到卧室,趴在床上,打开《超越三维:理论与实践基础》。这本书是纯英的。他从目录开始: 前言 第一卷高维空间的理论探索 第1章高维空间的基础数学 第2章线性代数与矩阵理论简介 第3章张量与黎曼几何基础 第4章高维坐标系的建立与变换 第5章广义相对论与时空结构 第6章弦理论与额外维度 第7章高维宇宙模型简介 第二卷高维空间的建造技术 第8章超立方体的设计理念 第9章高维几何在建筑形态生成中的应用 第10章利用计算机辅助设计软件进行高维建筑设计 第11章三维到五维的图形渲染技术 第12章高维空间中的物体交互与碰撞检测 第13章游戏开发中的高维场景构建 ………… 目录还没看完,他就已经想睡觉了。 能有时间研究这么多东西并出书,想必作者一定很孤独,也很可怜。他瞄向封面—— 波诺主编 江奕:“……” 他拿起另一本印刷中文的书: 波诺———著 卡莉莎·琼斯多蒂尔蔺哲———译 江奕:“。” 这次他跳过目录,直接来到作者前言: 譬如跨界融合、自组装技术、未来居住模式;如何将人体变成点,一个莫比乌斯环能不能连通两个世界。我将在这里详细讲解以上问题,还有更多令你头大的东西。 我写这本书不为人类,而是为每一个在绝境中努力寻求希望的生灵。我要从理论到实践、从繁盛到萧条、从灭亡到新生,为你谱写一曲不朽的自然赋格,让你知道这个世界过去、现在,乃至将来会是什么样子。别怕,我不会体贴到去备述每一个国家的出现和覆灭,否则你需要腾出两栋摩天大厦来存放这套作品。当然,该详细解释的地方我绝不一笔带过。我可以满足天才,也不会放过傻瓜。 因此刚开始,我是从儿童文学的角度出发,去学习生动可爱的比喻,将文字与漫画联立,以便非专业人士起来不会感到吃力,但愿如此。 需要申明的是,本书后半部分讲到“高维艺术”的内容比前面“未来发展路径”足足短了2/3,这主要是因为我在《超维美学》和《克莱因密码》两本书里已经深入探讨了关于艺术如何推动生物突破空间认知边界的一些问题,这里就不再去多费唇舌了。我只在本书阐述有关高维空间可控性及其城市概念、跨物种合作与文化交流,以及通过空间站的实证数据和哲学思辨来揭示多维生态的三重法则:平等、自治、贯通。 最后,我要感谢我的艺术顾问和这本书的插画师,他们为我提供了珍贵的素材及插图。我最想感谢我的一位朋友——伊芙琳·文博士。作为灯塔首席基因科学家,她称自己对高维空间一无所知。但在读了我几张草稿后,她告诉我说她觉得自己已经是这方面的专家了。 波诺 2100年2月17日 江奕茫然地坐起来。 高维空间,这个超过他认知的概念——早在二十多年前就被他们学透了。而他的工作之一就是要协助卡莉莎建造高维空间。他必须得学会点什么,才能保证自己在这个团队、在波诺面前有立足之地。 这正是江奕所需要的,也是蔺哲所需要的。 他端着沉甸甸的书坐到桌前。时间分分秒秒在流逝,太阳高照,光线直射到一行简短的发光文字,令它几近隐形: 他们叫你去餐厅,和我。 8、第 8 章 餐厅大小和会议室差不多,布置得很温馨,四面是光洁的奶油色墙裙,风铃草图样的墙纸,木制天花板,地砖间隙还长着墨绿色的苔藓植物和黄澄澄的蒲公英。一张长长的松木桌上铺着柔软的绿白格子桌布,桌布上顿放着一枚小巧的斯芬克斯塑像,周围有八套餐具,围着红烧茄子、牛排意面、培根芦笋,还有鲜虾蘑菇浓汤。橱柜里摆满柴米油盐酱醋茶,开罗冬日的麦穗色光线从方形小窗户外流淌进来。 落座后,江奕发现蔺哲旁边空着个位置。 “你很特别,江奕。”他们一坐下,梅森就用英语说,“你看上去比蔺工还柔弱,体质却比我们每一个都要强。”他把玩着他乱糟糟的深色卷发,接近两米的身高让他在他们中很显眼。 江奕盯着字愈屏幕上的文字,又看向蔺哲。突然他意识到,蔺哲现在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这是件相当可怕的事——对看不见的人来说——和一个未知事物同居。而在蔺哲的想象中,江奕可能是高大的壮汉,也可能是矮小的侏儒;他可能俊美绝伦,也可能丑透了。 江奕很想让蔺哲客观了解到自己的容貌、形状,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做。他唯一能想到的方法,就是像自己刚开始学习文字那样:触摸。 只是,蔺哲愿不愿意还是个问题。 “哈比比,伊甸园会把波诺血液当‘禁果’不是没有道理。”纳西尔说,带着些独特的异域风,“要是人人有份,那场人性灾难肯定又来一遍。我凭真主起誓。” 他身材精瘦,浓眉大眼,目光深奥聪慧又透着些狡猾,椭圆形的脑袋锃光瓦亮。 江奕:“什么意思?” “那是发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事情。” 蔺哲娓娓道来:“西联邦爆发‘食潮事件’,浮游生物受辐射影响释放神经毒素,加上粮食短缺,大量人类陷入癫狂,人食人现象频发。波诺就是受害者之一。 “那时他作为‘nirvana’计划的首席科学家,平易近人、心系民生。2065年11月27日晚上11点25分左右,他在人类避难所被整栋楼的居民围困、分食。半个多小时,他的四肢锯了再长,心脏没了再生。临近午夜,一只不明异种现身救了他。 “自此,这位科学家性情大变,愈发冷血、残暴。本世纪初,他带着一众人类和类人异种闯进公允会——国会为镇压异种创办的军事法庭,亲手摘下最高执行官的头颅,不久建立‘新德尔斐圣殿’,率领麾下军队大肆屠戮反抗者。 “血战两年,他于圣殿加冕为‘真神’,焚烧一切《人权宪章》,颁布新律法:‘基因作权杖,变异即神选。’将异种与纯血人类划分为‘神裔’与‘秽民’。奇怪的是,他并非常规异种,他的基因很罕见也很复杂,至今没人能寻找或研发出高度相似的血液样本。” “要说相似,也不是没有。”坦狄薇接过话茬,甩了甩她浓密的爆炸黑发,一边愉快地隔着桌子向江奕身侧的女人点头,“卡莉莎就是。她和波诺最大的共性就是分化再生,体表受伤后能够迅速恢复。区别就是波诺无法衰老,而我们的卡莉莎享有衰老特权,有水母刺丝傍身,能在短暂的死亡后重返十八岁。” 贝蒂往自己米饭上浇了两勺汤:“据说那晚救走波诺的也是灯塔水母异种——死者体内多出一种神经毒素,和卡莉莎的基本相同,但更为古老。” “我这里有波诺的视频,你要看吗?”卡莉莎问江奕。 说真的,江奕对波诺本尊好奇很久了,他没有听力,视觉和触觉是他判断外界事物的主要依据。他喜欢端详一个人的脸,尤其是眼睛。 但出于某种原因,他打算拒绝。 “给他看看吧。”蔺哲说。 江奕:“。” 现在他没有理由拒绝了。 想到马上就能见到波诺(即便是视频),他心里有种莫名的紧张。他曾在大脑里刻画过无数种“真神”的模样:有参照《圣经》里的耶稣、《古兰经》里的安拉、《山海经》里的饕餮和梼杌,还有更近代化的橙皮领袖。 卡莉莎递给他一个叫“手机”的小玩意,在发暗光的屏幕上,他终于看到了波诺的真面目。 “他看起来……”江奕目不转睛地盯着视频,双手在字愈屏幕上慢慢打字,“真可爱。” 是的,要不是卡莉莎在陪他一起看,他会以为她放错了视频——那完全就是一个活泼靓丽的青少年,不超过十五岁,齐肩金发,蓬蓬的平刘海,一双亮晶晶的淡紫色眼睛,笑容甜美,身体娇柔。 “这是他去白垩纪时代与副栉龙的合影留念。”卡莉莎说,“我们以前是同事,利用跨维技术研发出一款时空漫溯舱。他快把它玩坏了。这是他的社交账号,专门用来记录恐龙及其他远古生物。他曾经有很多人类粉丝,但他们都以为他精通ps。如今他掉了不少粉,多数账号都被你的室友在后台注销。当然,我们的账号运营、软件开发、数据管理以及电路设计等等目前均由蔺工负责。” 江奕钦佩地望着对面的小伙子,悄悄夹了块茄子放他碗里。一桌子人都笑了。 他生平第一次体验到家的感觉。在这个大家庭里,他们关照他,却又不刻意迎合。这让他觉得自己再普通不过,也让他觉得,生命本就如此。 “关于高维空间,”搭档建议,“你可以先到蔺工那里找找资料。”蔺哲当即作出回应:“我已经给了他一本书,让他读完并写份观后报告。” 江奕:“……” 明明是两本书和四份观后报告! 算了,他懒得拆穿他。 “我想先带他去参观我的工作室,”蔺哲又说,“那里有些东西,我认为有必要带他做个简单的学习。” 下午两点一刻,江奕走进蔺哲的工作室。 对此他是比较抗拒的,因为他根本猜不透这么做的真实目的。他依旧心存畏怯,这种畏怯并非对他人身安全的担忧,也不是对防卫本领的不自信。 他不想蔺哲讨厌自己,更不想他们彼此伤害。在江奕心目中,蔺哲是个好人。如果他被好人厌恶、抛弃,那他自己又是什么?江奕自觉没错,又害怕犯错。因而他总是谨小慎微,时刻观察蔺哲的一言一行,并以此作为审视自己的绝对标准。 开灯的瞬间,江奕眯了眯眼睛,随即又被屋内的布置所撼动。这里比先前任何一个房间都要古典。 沿墙的玻璃展柜中整齐排列着各式各样的容器,有小巧的苏打水杯、镀金的早餐瓷器、石榴石色的香槟酒玻璃杯、威尼斯酒杯,还有滤水器和浅碟。 蔺哲交给他一双毛毡拖鞋,说穿上它们可以避免在走路时发出噪音。接着他带他来到一台与房间格格不入的电子设备面前。“这是电脑,”蔺哲介绍,“我不用它的时候,你可以在上面查资料,或者娱乐。” 随后,江奕就看那双纤长、洁白、美到缺乏实质感的手在键盘上来回跳跃,像弹钢琴,又更加轻盈。它们引诱他、教导他,向他展示一种全新的文化形态。 下午两点的太阳总归是火辣的,江奕脱掉自己的针织衫外套,将它和蔺哲的工装外套叠挂在门口的衣架上。学习完毕,他的同伴开始工作,而他就坐在一旁安静地看。 那一串串字母数字看得他眼花缭乱。蔺哲在这期间不爱说话,半个钟头过去,江奕感到乏味。工作室的主人贴心地从抽屉里取出一本《伊壁鸠鲁的信徒马里厄斯》,这本书的存在出乎了客人的意料。江奕细细摩挲着黑色封皮上的烫金文字,如获至宝,尽管它读起来依然有些晦涩,但也算午后时光的小小点缀。 片刻,他有些口渴,蔺哲也是。他绕房间两圈,没找到水,只有一个盛满液体、盖着木塞的绿色玻璃瓶。蔺哲告诉他,那是杜松子酒和威士忌酒调兑的潘趣酒,不介意的话,他可以尝一尝。 “不介意。”江奕回复。 他是个不挑食的孩子。他曾喝过落满灰尘的水,以及轻微变质的牛奶。只要没有毒,他都能接受。他拿来两枚素色玻璃杯,蔺哲打开木塞,江奕负责倒酒,然而这位工作人员临时推辞道自己不能喝酒。 于是江奕一个人捧着酒杯,他喝得小心、缓慢,既是对酒精的探究,又是对蔺哲排斥噪音的迁就。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眼前认真工作的年轻人,渐渐,一种奇妙的影响在他身上起了作用。 蔺哲优雅地坐在那里,有如地中海东岸古城出土的神祇雕塑。他的侧脸好像在发光,流苏似的长睫毛几乎贴到脸颊。他不时张开嘴,露出两颗尖白、略微透光、看着易碎的牙齿。 到这里,江奕有些醺醺然,小脸烧起两片红云,抱膝坐在这张小小的阿勒夫耶转椅上。旁边的那位似乎察觉到异样,他突然停下来。江奕下意识看向电脑屏幕: 少喝点。 比起关心,他更认为这是一种警告。 他轻轻放下酒杯,猜想对方是否知晓其自身所散发出来的、书上提到的美学魅力。“您见过波诺吗?”他大胆发问。 蔺哲点头。 江奕:“您见过我吗?” 答案是沉默过后的摇头。 “我想让您感受我的形状。” 江奕勇敢地敲下这句话。 见对方静止不动,他更大胆、也更为小心地去触碰那只冰凉的左手。他抓住它,用体温温暖它,牵引它靠近自己的脸。他想让蔺哲安心,想让自己安心。 蔺哲猛地抽回手。 一条新内容爬上电子屏幕—— 我要工作,江先生,请你回去。 江奕吃败仗似的站起来,默默到门边换鞋,最后取下掩藏在内侧的外套。“谢谢您的指点和酒,蔺先生。” 9、第 9 章 他回到房间,打开《高维空间与生态文明》。他翻得很快,仿佛自己会速读,但实际上他一个字也没看进去。这让他的心更加焦灼,他认为自己正在辜负这本书的作者,辜负团队成员,更是辜负他自己。 可是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自卑感涌上心头。他觉得自己很难真正融入他们,就算身体可以,思想也天差地别。他回想他待在蔺哲身边,无所事事,就像只无忧的小傻瓜。这只小傻瓜甚至一度出手打扰人家工作。 蔺哲现在一定讨厌他了,认为他是个有坏心思的家伙。江奕敲敲脑门,去卫生间洗了把脸,不知不觉就对镜子里的自己发起了呆: 他有颗希腊式的小脑袋,这让他看上去只有十六岁;他的双眼皮很窄很窄,眼眶圆圆的,眼尾略下垂;灯光照耀,他的眼睛像两颗顶好的火欧泊,双唇像粉芍药花瓣。他想起波诺,他长得跟他一样可爱,就是少了些高智感,多出来的蕴藉是天性使然。 难怪波诺讨厌他。 他再次坐到书本面前,翻到“速读”开始的那一页,边学习边掉眼泪。他嘲笑自己的表现过于矜情作态,可他就是这样。他越是认真对待一件事,就越希望在短时间内取得理想的成绩,而当事与愿违,他就容易跟自己过不去,陷入深深的内疚与自我怀疑。 等终于静下心来,他把自己完全献给了时间和知识。他深刻了解到三圈层污染情况,从主要污染物到半衰期再到辐射强度。 他知道细胞结构不同,基因融合的触发机制就不同。譬如动物的跨物种基因转移载体是血小板,被子植物则要用到维管束和筛管细胞,细菌强化是辐射诱导的基因编辑系统突变,病毒则能够跨界传播。 有时他会单纯把它当作故事来读。 譬如波诺曾将一个北极狼人嵌合体拆解成点,安插在文森特·梵高的《星月夜》里长达近百年;他开创的最早的莫比乌斯环世界叫“乐界”,奥地利音乐家莫扎特是调配“乐界”的核心人物。 他开始动笔—— 观后报告 书名:《高维空间与生态文明》 作者:波诺 出版社:墨丘利出版社(原版出版于2100年) 一、引言 《高维空间与生态文明》是新德尔斐圣殿秘境公会领袖波诺的代表作之一,书中详细记录他对高维空间开拓的历程以及对未来生态文明的展望和启示。这本书融合了近现代历史、生物技术、资源管理与社会批判,表达了对新时代进步的高度崇拜和对过往社会结构的强烈不满。我这本书的初始动力,主要来源于工作需要以及对作者和译者思维方式的好奇。然而在读的过程中我发现,我对自由意志和存在主义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这个充满不确定因素的世界里,我们依然可以选择并决定我们的未来。 二、内容概述 《高维空间与生态文明》是波诺在2095到2098年间,在威尔克斯地自建的雪屋里独居三年完成的图书类文献。在这期间,波诺孑然一身、饥寒交迫,抵抗疾病的同时尽全力拯救生命。书中内容不仅包括生物变异的原理及规律,如太平洋海裔、非洲脑林、黑曲霉变异株、珊瑚礁病毒,还记述了五维谜宫、剧本、游戏对三维世界产生的蝴蝶效应。 本书共七卷,涵盖了从对建立高维空间的用途,到对人性、理学、生存之间关系的探讨。波诺通过切身体验,反映了近现代人类过度排外的现象,提出“进化即救赎”的理念,倡导生物舍弃原生基因,否则文明将面临无可挽回的癌症。 三、书籍分析与评价 1.书籍的主题与中心思想 《高维空间与生态文明》探讨了多个层面的主题,其中最核心的是各维之间的关系,以及如何实现升降和跨维运动。波诺认为,维度本质就是宇宙的俄罗斯套娃。“说不定此刻,六维你正在给三维我的自媒体账号点赞关注。” 2.作品风格与结构 波诺的写作风格简明幽默,比喻生动形象,语言轻快且富有童真。书里有很多段落,波诺通过奇妙的刻画与类比,展示了他对跨维技术领域的卓越研究成果和对人类剿杀异种行为的抨击。全书结构紧凑、思维通透、逻辑清晰,令读者心驰神往、茅塞顿开。 3.理论观点 波诺独居南极并非走投无路,而是一种对人心险恶的藐视以及神明独特的自罚方式。他倡导生物融合、创立《德尔斐刑法》,并非存心与人类为敌,而是失望透顶后的自我救赎。他清楚,曾经那个理智温驯的天才已经无法拯救他和他的同伴于水火,他能做的就只有化身暴君,用鲜血灌溉他想挽留的未知的爱。在这场基因革命中,他不是先驱,却能凭一己之力成为首脑并亲手推翻旧社会制度,建立新王朝,弘扬新理念。 4.创新性与价值 《好维空间与生态文明》无论在史学、科学还是社会学方面,都具备极高的参考价值。它不仅是一本方便查找知识信息的工具书,更是科技发展的里程碑。二十多年过去,这本书依然具有极高的参考价值,帮助研究者增进技术水平、提升精神境界。波诺研发的基因改造技术至今仍影响着一批又一批人类。 四、个人感悟与启示 从《高维空间与生态文明》中,我学到很多知识,也得到了深刻的启发。首先,我认识了爱因斯坦-罗森桥,知道黑洞为什么被叫做“凝聚星”,并成功背下史瓦西度规在克鲁斯卡尔坐标系的线元表达式,用爱因斯坦场方程在纸上计算出了虫洞喉道的张力。 其次,波诺的事迹让我对他、对这个世界产生了不一样的看法。他们清晰了,也复杂了。他们似乎并不像我想的那么美好,甚至是残酷且无法直视的。我时而迷茫,时而恐慌,时而原地踏步,时而耽溺于生命意义的思考,殊不知生命本就没有特定意义,事在人为,一切自有定数。 最后,我仍憧憬未来,哪怕身陷囹圄,哪怕前方一片混沌。因为有人为我牺牲,因为有人与我同在。 写完结论,他伸了个懒腰,整理好书本走出卧室。在茶几的老位置上,他看到热腾腾的紫薯、温开水。他坐下来,从碗底抽出一张手写纸条: 早吃早睡 lz 10、第 10 章 这周是卡莉莎和江奕负责打扫神庙、管理生态园。 早晨七点,他们就现身在走廊。卡莉莎带上扫帚和簸箕,江奕拎着水桶跟拖把。他们从这头到那头,从顶层到一楼大厅。 一路上并没有什么垃圾,但前辈说还是要保持路面干净清爽。“我在伊甸园见到很多大型机械,”江奕放下水桶,用印着红色勒痕的手打字,“它们负责环境卫生和衣物的换洗晾晒。” “可是这里穷得连个扫地机器人都买不起。”卡莉莎笑着说,“其实不然,我们大家多少都是有些存款的,只是更享受劳动的过程。尤其是蔺工,他特别有钱。哦,忘了告诉你,他父亲蔺焕和你母亲沈博士一样也是科学家,他母亲邱茂曾是女权组织‘不驯之女’的一名成员。” “不驯之女?” “没错,”前辈面色沉郁,“因为核辐射污染,畸形儿数量每年都在上涨,导致全球生育率暴跌。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东大陆通过《人类延续法案》,强制14至45岁女性生育,并在阴i道内植入监测芯片,反抗就会被抓进‘蜂巢’。后来一名叫艾琳娜的姑娘死里逃生,联合其他受害者成立女权组织‘不驯之女’。2067年3月8日,她们利用金属铯炸毁监测器工厂总部,艾琳娜当众剖腹以示抗议。组织逐渐发展壮大,东大陆议会着手镇压,镇压失败。再后来,人类与异种矛盾激化,部分异种成员脱离组织转向‘新人类联盟’。长期以来,二者始终保持良好的合作关系。” “那蔺哲的妈妈现在?” “十五年前因感染变异钩虫被公允会最高执行官一枪毙命,在游乐场门口。那天刚好是蔺工六岁生日。” 江奕尝试捋蔺哲和波诺的关系。 嗯,有点复杂。 “他的眼睛是?” “纯倒霉。去年美杜莎开高价雇他做个数据病毒,他做得好好的,她过去视察工作,忘了电脑屏幕会反射光。蔺工一抬头,正对屏幕上的眼睛,两颗眼球当场石化,眼皮粘合,石头卡在里面也不敢取出来。能取,但他不同意。他认为取出来就彻底没戏了,留着吧,说不定哪天波诺脑袋一热愿意把它们复原呢?” 江奕:“。” 蔺哲的执念很深,而波诺不像是会改变主意的人。“波诺跟美杜莎的关系貌似也不太好。”他一手拖地,一手打字。 “他们可以说是敌对关系,亲爱的。”卡莉莎耸耸肩说,“你不知道吗?你之所以能被带出伊甸园,是因为在此之前美杜莎的蛇发咬穿了波诺的一颗心脏。他本来有三颗心脏。他伤得很重,才没精力管你和园里的其他孩子。至于他们怎么结下的仇怨,其中说法有很多——有人说是因为美杜莎曾爱上过那个救走波诺的异种,于是醋意大发,处处跟他作对;也有人说是美杜莎曾伤害过他的爱人,于是他借机公报私仇。我猜他不肯给蔺工治眼睛就有这么层因素在里面,哪怕蔺工表明自己不会再为美杜莎做任何事。” 打扫完神庙,他们漫步来到生态园。园内安有辐射防护层,是足足300米高的蜂窝状石墨烯气凝胶屏障。中央矗立着一座花岗岩雕成、布满象形文字的方尖碑。 整座生态园分为种植区、养殖区和储能区。 种植区有枣椰树、向日葵、仙人掌,以及大片的苔衣和藤蔓。这些植物是为数不多的改良品种。 养殖区有蜜蜂、骆驼、狐狸、青蛙,还有五颜六色的甲虫。 储能区则是将核废料转化为电能,使园内气压稳定,恒温25c,供神庙照明和做饭。 不过,他们的食材依旧大多都是从新德尔斐买的。据说除圣殿土地外,他命手下率领军队攻下大面积油田,他本人更是坐拥一套私人美食城。 在前辈的教导和鼓励下,江奕捧着一把狼毒草喂骆驼吃。最近的那只突然吐出来个大肉囊,这让他有点害怕。卡莉莎告诉他那是骆驼用来社交的,它在向他炫耀呢。 他们步入器材室。 房间呈矩形,很大。两边靠墙有四个收纳柜,分别隶属四个部门,玻璃窗上贴着他们的名字。 在自然水部门收纳柜里,江奕认识了水下机器人,它能潜入海底帮助修复受损的珊瑚礁,同时检测海水污染程度;旁边是多参数水质传感器,它能够实时测量水中的溶解氧、酸碱度和污染物含量。 它们下面是低温恒温器和激光多普勒测速仪,用于研究超流体的运动特性,并测量其流动速度和其他物理性质。 在空气与隐蔽部门收纳柜里,他认识了风力涡轮机,用于小型化风力发电测试;旁边是太阳能聚光器,它可以聚集太阳能用于热电转换。 它们下面是天文罗盘和地磁传感器。前者通过星体定位,后者则用来测量地磁场方向辅助导航。 在黑暗部门收纳柜里,他认识了甲烷/氡气双模探测仪,它能监测可燃气体和放射性气体,预防矿井中的爆炸和辐射危害;旁边是地质雷达,它能探测地下150米深的岩层,发现隐藏的空洞或裂缝,预防塌方事故。 它们下面是示波器与环境应力筛选设备。给电信号做“心电图”,测试设备零件是否足够可靠的工作离不开它们。 “这是高维空间模拟器模型。”卡莉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明天我会教你如何使用超材料测试仪器,研究声和光在高维空间中的传播。” 晚上七点半左右,江奕从卡莉莎那里吃完饭回宿舍。走廊上,他的影子被夕阳加深、拉长,手部色彩逐渐褪除,连带门禁卡背面两串数字:546943,542649。 解锁成功。 一进门,他就看见蔺哲端坐在沙发上。双方不约而同,在短暂的局促不安后恢复平静。空气好香啊,江奕这才注意到,茶几上放着碗面,搭配很简单:一个荷包蛋,和两根青菜。 他下意识想走过去,但还是忍住了。他不想再像打扰蔺哲工作那样打扰他吃饭,那会让他们两个都不高兴。出于礼貌,他掏出字愈:“晚上好。” “晚上好,”蔺哲说,“我给你煮了面。” 江奕:“……?” 他严重怀疑这设备在捉弄自己。 “谢谢,我在前辈那里吃过了。” 他键入文字,想了想又删掉。 “谢谢,您吃吧,我不饿。” 他重新打字,依旧没发出去。 最后他小心翼翼坐到蔺哲身边: 谢谢,可我吃不下这么多。 要不您帮我吃点? 人类沉默片刻:“好。” 说完起身去找碗筷。 要搁上礼拜,江奕准会让他待着别动,自己来完成这一切。但此刻,他懂得蔺哲。 蔺哲有蔺哲的想法,江奕对此只需要接受。 白日苟延残喘,借着即将消逝的自然光,他无意中瞥见一片水泡,它附着于人类正为他夹荷包蛋的右手上,从大拇指到中指,粗糙密集。江奕:“您的手?” 蔺哲当即撂下筷子,把它藏起来。“没什么,”他说,“别管它,先吃面。” “可是,它看上去很严重。”江奕的难过与担心一半写在脸上,一半化作机械的几个字,“我喂您吃吧,蔺先生。” “不用,我自己可以。” 江奕早料到他会这么说。“将来我受伤的话,”他由衷回复,“我希望您也能为我做点什么。” 蔺哲不动了。 于是他端起碗,慢慢靠近。他们挨得很近,几乎要碰到一起。蔺哲低着头,长长的黑发为他的脸叠了层阴影,就像墨水勾勒出鸢尾花瓣的一圈圈轮廓。 江奕用筷子挑起面条,从两三根,到四五根。他喂得小心谨慎,蔺哲吃得慢条斯理。他们都很安静。或许是疼痛的缘故,伤员脸色惨白,晶莹剔透的额角上冒出一缕病态的、令人惊悸的青灰色脉络。 “今天我生日。” 字愈屏幕亮起。 江奕本能输入:生日快乐。 下一刻他立马删掉,改成:我记住了。 蔺哲勾了勾唇。 “你知道那件事,对吧?” 江奕没有回复。 “上次过生日,母亲就为我煮了这样一碗长寿面。”屏幕伴随他眼前开合的双唇逐字显示,“我很少注重仪式感,我做这些,是防止哪天我会忘记我还活着。” “您不会忘,”江奕承诺,“就算忘了,我也会提醒您。” 蔺哲蹙起眉毛:“那我就成了你的累赘,江先生。我不想拖累任何人,请你明白。哪怕我什么都做不好,无论是保护家人,还是保护我自己。物竞天择,落后者必然会被淘汰。我清楚我的命运,并对此欣然接受。” 他不知道他面前的男孩此刻正诧异地望着他——蔺哲已经预见死亡,而江奕从未想过死亡。 喂完同事,江奕自己吃掉剩下的那部分。味道和温度都刚刚好,就是吃完后肚子有点撑。 江奕:“爱惜身体。” 蔺哲:“你也是。” “我有些困。” “我去洗碗。” “晚安。” “安。” 11、第 11 章 “卡莉莎前辈,我记得社规第六条说,在社期间禁止建立同事及普通朋友以上的亲密关系。那种亲密关系是什么?为什么要禁止?”江奕走进他们的工作室。这里布局简单,有工作台、材料存储区和两处休息角。 “简单来说就是‘爱’,孩子,”卡莉莎说,“爱在当今对我们是一种牵绊,我们工作的主要方向就是帮助那些走投无路的遗民,让他们在生命最后关头体验一段别样的人生。包括你和蔺工,我们每位成员都已失去骨肉至亲。而杜绝感情,既能防止工作分心,又是避免崩溃的一种精神保护。爱很美好,但不利于在未知世界工作的我们。因为我们无法计算出我们死亡的精确时间,只知道它正在高速朝我们行进,抑或就在我们身边。” 江奕掐头去尾:“我真的可以,帮助到他们?” 毕竟他不太懂什么是爱,因为从出生到现在,没人教过他什么是爱,更别说给予他这个东西。 因而此刻,他决定摒弃它。在他的认知里,没有什么比帮助别人更让他快乐,尤其在这个充满灾难的时代,似乎奉献比爱更能实现他的生命价值。 蔺哲应该也是这么想的。 江奕恍然大悟,这人从最开始故意排斥他,到十分刻薄地让他用不到5.5天写四份读书报告,再到亲口承认不想成为他的心病,就是害怕他们滋生爱意。表面来看,蔺哲不愿爱,不愿违反社规,不愿被罚去打扫胡夫金字塔。本质上说,他们的目标是一样的:全身心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但他有了一个新问题。 “我们上哪里去找那些遗民?” 卡莉莎道:“我们有专门的网站,他们可以发电子邮件,可以直接打电话,也可以寄信。途中我们也会尽全力发现他们,总有办法。我们不放弃任何一个人。” 忽然江奕想到些什么。 “你们都有手机吗?”他问,“我没见过蔺哲的手机,应该吧。” “他有,只是用得少。”前辈稍微瞪大了眼,“我们有聊天群,他没告诉你吗?老天,我们都以为你俩共用一台手机呢!” 江奕:“……” 是太敏感了吗? 他有种被蔺哲单方面孤立的感觉。 “怎么会?”他微笑打字。 “那倒也是,手机是很私密的东西,就算是恋人也很难做到真正共享。再加上他的情况,你知道,安全感说碎就碎。能在不熟悉你的情况下接受你,和你同居,他已经很了不起了。” 江奕点头,接过对方递来的护目镜。 “啊,我这里还有张蔺工十九岁时的照片,”卡莉莎面带愉悦,“你要看吗?” 他穿过镜腿挠挠眉梢,暗忖自己确实应该看点什么,好让心情不那么压抑。他接过手机,视觉递去大脑一片短暂的陌生——屏幕里,蔺哲穿着一身黄色领子的工科学士服,面无表情,头发比现在短,脸也更加圆润。他的两只眼睛又大又黑,而且深邃。它们俊秀且严肃,带点神秘和乖戾。 它们穿透屏幕认真地看着江奕。 12、第 12 章 那是2125年一月第三个星期六,江奕生日(是他母亲的生日向后推七天)的前一天晚上。这天他后来常常记起。 和那次一样,他们围坐在餐厅的长松木桌前。 不同的是,这次蔺哲的工作搭档——阿米拉也在场,据说她已经学会表达些简单的句子了。大家都很安静,至少看上去是这样,每个人都闭着嘴,字愈也保持黑屏。 “珍惜来之不易的粮食,”贝蒂率先发言,“同时也提前祝我们的小同事江奕,生日快乐。” 她给江奕的礼物是一套精美的《罗纳河上的星夜》异型拼图,每块都是独一无二的星星。 接着就到了梅森——他送的是和卡莉莎相近的智能手机。“能派上用场的软件我都给你下载了,”他十分慷慨地说,“我还替你注册了社交账号,这样即使我们远隔万里,你依然能很快联系到我。” 江奕下意识看向蔺哲,这人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坦狄薇的礼物是两盒路易波士茶,她说它可以对抗基因突变、癌症和病毒。“而且它和你眼睛的颜色很像。”纳西尔送给他的是一只优雅的埃及猫神贝斯特摆件。据说睡前拜上一拜,她能保佑他做个好梦。 “这是我最近刚看完的一本浪漫爱情,写得还不错。”卡莉莎交出她的礼物,书籍封面是很唯美的灯塔和月亮图案,书名叫《吉姆和罗比》,下方紧挨着印了一行字: 海洋无可替代。 江奕习惯性寻找作者—— m.a.v.p.斯图尔特著 “这本是作者在19世纪写的。”卡莉莎道。 江奕:“那他现在呢?” “封笔了,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更重要的事情?” “他要去实现他17世纪许下的生日愿望。” 蔺哲略显狼狈地咳嗽两下。 “我做了款闪光门铃,”他说,“在我工作室没带过来,回去我给你装上,这样你就可以不用再为我或者其他人留门。” 江奕眨眨眼睛,笑了:“谢谢您。” 这话今天在字愈里已经循环播放到第六遍,但他心里却萌生出一种前五次都没有的微妙喜悦。 此时此刻,现场除蔺哲外,所有人都将目光集中在了江奕的斜对面。坦狄薇温柔地拉住阿米拉的手,似乎是在鼓励她。 三两分钟后,阿米拉终于从她黑瀑布般的长发里抬起头,从桌底抽出一张纸。 江奕看清后愣住了,那是一幅色彩明亮的水彩画——是蔺哲的半身肖像——他的头靠在椅背上,流露出放松而又入神的表情,好像睡着了。 这幅画的技法算不上大师级别,但江奕看出来,它是纯粹的、倾注感情的产物。阿米拉喜欢蔺哲,比他们所有人都喜欢,也可能喜欢他胜过所有人。 一阵短暂的尴尬。 蔺哲皱起一对黑眉毛:“怎么了?” 江奕看着画,心里萍翻桨乱。“谢谢您的礼物,”他回复阿米拉,“我很喜欢。” “说到画画,”梅森出来打圆场,“我们来玩背后传画吧!两两一组,抽签决定,看哪组默契度最高、完成得最准确,图案不能太简单,至少五笔。怎么样?” 坦狄薇耸耸肩:“然后呢?” “然后什么?” “赢了没奖励吗?” “等你赢了再说。”梅森冲她做了个鬼脸,“没有异议的话,那我就把我、贝蒂、蔺哲、阿米拉的名字写在卡片上,让纳西尔、坦狄薇、江奕还有卡莉莎来抽。” 蔺哲举手。 “我跟江先生一组。” 江奕:“?” 这家伙要干吗? “哇!不带你这么霸道的,蔺工。”对面打趣说,“你都没问人家小朋友愿不愿意跟你组队呢!” 蔺哲淡淡道:“那我弃权。” “你这……”梅森为难地看过来。 江奕:“呃,我都行。” “那好吧,为你破个例。”他摊摊手道,“剩下的咱们来抽签。” 坦狄薇:“我直接跟阿米拉组队吧。” 卡莉莎:“那我要和贝蒂在一起。” 剩下的纳西尔叹了口气。 “行行行!都这么搞是吧?”梅森拍案而起,“那——那咱们就这么定了,快开始吧!” 游戏第一轮开始。 江奕、纳西尔、坦狄薇、卡莉莎分别坐在蔺哲、梅森、阿米拉和贝蒂后面,人手一支黑色丙烯马克笔、一份a4纸。江奕左手拿着字愈,手腕恰好抵在蔺哲的肩胛骨上。骨头高耸,硌得他脉搏有些不舒服。他望着乌漆嘛黑的后脑勺,陷入沉思: 假如蔺哲看到那幅画会怎样? 他知道阿米拉喜欢自己吗? 他是否喜欢或即将喜欢她? 同事们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吧? 要不抽空跟蔺哲聊一聊? ………… “认真点,别走神。”蔺哲道。 江奕:“。” 然而就算不走神,他也不知道自己该画些什么。他没学过卡通画,除了冰晶,他只记得卢卡斯教他的基础线条。画冰晶吗?但那时他临摹用的是铅笔,画错了可以用橡皮改。这里貌似并没有给他准备橡皮。 其他人已经动笔了。 他左右观察,卡莉莎正在画太阳,她笔下的阳光如同水母触手,它们向四周延伸、飘摇,以至于最终成果令他一时恍惚,她画的究竟是太阳,还是她自己? 另一边,坦狄薇应该在画羊,江奕在画册上见过这种动物,包括它衍生出来的半人半羊群体;纳西尔的就很好辨认了,跟他送他的礼物如出一辙,看得出来他很喜欢猫;后来他注意到了阿米拉,她的明澈的深褐色眼睛总是盯着他前面那位看。 思前想后,江奕决定还是画冰晶。 毕竟那是他最拿手、最不容易出错的。他仿照卡莉莎的太阳,在大脑中构建出同等风格的冰晶,再小心翼翼,将它一笔一画复刻到纸上。 和骨头不同,人类后背的皮肤很软,像一块蒙布的白面包,画起来有点吃力。江奕生怕不小心把他弄疼,落笔总是很轻。这时候他已然不在乎游戏的输赢,而是完全站在蔺哲的个人感受上来画画。 传画完毕,双方调换位置。 蔺哲笑了一下,被江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捕捉。看样子他很开心,在嘲笑自己这件事上。更过分的是,这人故意把画藏起来不给他看。随后他猜想,八成是搞砸了,蔺哲才没脸拿出来公开展示。 这次换蔺哲坐在后面,江奕既没有害怕也没有兴奋,如果非要挑个词语来形容他的心情,那必然是担忧。他对自己利用触觉感知信息的能力不是很有把握。他担心蔺哲的想法会被他改得乱七八糟,那很有可能会让他难过,抑或失望。 而当笔尖真正点在他身上时,江奕的心静了。 他们就像两颗串联小灯泡,同时运作,同时中止。蔺哲施加给他的压力不轻不重,甚至还有种奇怪的舒适。江奕感觉自己被控制了,无论是肉身,还是灵魂。难道这就是梅森前辈口中所说的默契?嗯,又或者是身后者特有的超能力也说不定。 等到画笔不再为他停留,他才能够将全部精神集中在画纸上——那是一朵曲线流畅而简洁的图案,是鸢尾纹章。 “我的天,你们确定没有作弊吗?”梅森叫道,举着江奕和蔺哲的成果,“这根本一模一样嘛!” 纳西尔双臂交叉,骂骂咧咧诉说梅森在他后背画《格尔尼卡》的事。贝蒂画的是水母,卡莉莎尽管完成得很好,但在看到原作后还是忍不住潸然泪下。“我多想回到水母、回到水螅体时期,”她说,“可我又很庆幸认识你们。” 阿米拉传给坦狄薇的是夜莺,据说那是她作为仓鸮时最喜欢的食物。她画得过于复杂,被坦狄薇改成了一只鸭子。“哦不!”她突然情绪失控,将画纸撕成两半,笔也被重重摔在地上。 “我的错,对不起。” 坦狄薇握住她的两只手,试图安抚她。 “你什么都不懂!”阿米拉瞬间泪如泉涌,甩开她的手,“你为什么要选我啊?你根本就不会画画!这、这局不算!我要蔺老师,我要跟蔺老师一组!” 她双手奋力拍打自己的鬓角,像是痛不欲生。 江奕的视线从屏幕转向蔺哲,便见他双唇紧抿,嘴角有种说不出的困闷。眉梢上边,那缕青筋又显露出来。“亲爱的,听着,亲爱的!”坦狄薇一点点靠近她,“蔺老师很累,需要休息,下次再让他陪你玩,好吗?” “不要!”阿米拉扑过来,被坦狄薇和卡莉莎联手拉住。“我就要现在!”她喊道,瞪着一对美丽的橄榄色眼睛,“蔺老师,你不累,对不对?不要拒绝我。我们是搭档,蔺老师。我们配合一定能赢!” 蔺哲伸手向江奕,把他拦在身后。 “我已经赢了。”话说出来没多久,江奕再次抬起头,吃惊地望着他。 随即,他看到姑娘痛苦地张了张嘴,挣脱开她们的手,浑身战栗,手指神经质地扭在一起。“我走了,”蔺哲又道,“你们自便。” 阿米拉泪流满面,她应该还说了些什么,但江奕已经没有心思去看字愈。他抱着一堆生日礼物追上蔺哲。 这人并没有直接回宿舍,正如他前面说的,蔺哲用盲杖四处摸索并成功找到工作室的门。他从电脑桌的抽屉里取出一个绿色的摩洛哥山羊皮盒。 “我去给你装门铃。”他端起盒子,正对江奕,“然后,不早了,你早点休息。改天我再向你解释。” 13、第 13 章 将近半个小时,蔺哲一句话都没说,江奕也一句话都没问。装上门铃并调试后,他们互道晚安,江奕目送蔺哲回房间。 深夜没有灯,他没法看书和拼图;手机屏幕的光太刺眼,他把它放到很远;前辈说晚上不宜喝茶,于是茶盒与拼图相互依偎;猫神塑像神气十足地屹立在床头柜上,他俯首参拜,一转头,看到床边的蔺哲画像。 他想把它贴起来,但这里没有任何能帮到他的东西。没准起居室或蔺哲那里有?他走到门口,又折回来,把自己和画裹进被子里。太晚了,明天再说吧。他闭上眼睛,靠向蔺哲,彰显出一种孩子气的害羞。但由于羞怯,他又往后缩了缩,腾出25公分左右的距离。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的脸逐渐发热,心扑通扑通。是生病了吗?他不晓得,因为他还没生过病。他翻身平躺,把眼帘张开又垂下。应该不是病,生病会让人痛苦。而此刻他神志迷迷糊糊,幸福得就像一只睡在花苞里的小仙子。如果是病,他希望这辈子都不要治愈。 天还没亮时他就醒了。蔺哲的陪伴并没能让江奕舒舒服服地睡个好觉,反倒让他在床上拘谨起来,潜意识里总担心自己把蔺哲的脸压坏。 他早早起床,平时他都比蔺哲晚一些才起。他笃定这人现在正做着美梦,想到待会儿看见蔺哲满脸诧异的表情,江奕暗自好笑,纵容自己沉浸在骄傲的狂喜里。 江奕理了理纯棉睡衣的古巴领子,蹬上亚麻拖鞋后轻轻拉开门,踮脚来到卫生间。 虽然他听不见,但学过一点点物理知识的他觉得这么做一定可以让蔺哲也听不见。他放上自己的搪瓷脸盆,然后将水阀抬到一个几乎没差的高度,看着水滴答滴答往下掉,破碎的水花飞溅到环绕四周的冰晶印花上,像在看一群曼妙的生命。 洗漱台下方有两只塑料水桶,里面储存着前几天用剩的水,它将被用来抹灰、拖地。 蔺哲说,水很珍贵,许多生活在自然水里的生物如今都已经没水喝了。梅森前辈曾悄悄告诉他,核废料正式排入海洋那天,卡莉莎哭了好久。 下一刻,一只瘦手从他后面伸出来,将水阀抬到最大高度。江奕倏然转身,额头不偏不倚抵在蔺哲下巴上。双方各退半步。江奕紧挨水池,好像被吓得不轻,眼睛红红的,脸颊好像在发烧。 “早。”蔺哲笑着说。 江奕没带语言转录器,这是他根据对方口型判断的结果。白花花的水像一根象牙柱,这人歪着头,纹丝不动,仿佛在审视他,无袖灰背心衬得他皮肤和身后水柱一个颜色。稍作滞留,他再次伸手。江奕自然而然从他身边缩开,那手径直越过他,摁下水阀。 最后一滴水落进和盆沿持平的液面上,在那对清澈的双眸中泛起涟漪。江奕自知他的感谢说不出来,就连神情和手势此刻也在蔺哲面前失去了意义。 蔺哲似乎察觉到他们的交流媒介没在现场,于是收紧嘴角,默默退离卫生间。江奕松了口气,在没有电子设备的情况下,和蔺哲相处令他感到无比窘迫,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因为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 他们的交流繁琐而充满障碍,好像命中注定他们无法像其他人那样简单直白。他用他的向日葵黄不锈钢牙杯舀了半杯水,少部分水从盆里溢出来,顺上下两个小洞流进下水道。 江奕心里发着牢骚,往更亮眼的电动牙刷上挤了点牙膏,边刷牙边端量他们的洗漱台。左边是蔺哲的物品:一包手口柔湿巾、同款式薄荷蓝牙具、松塔梳、电吹风、干瘪的牙膏管,还有些大大小小的精美玻璃瓶,侧面挂着白浴巾和熊猫束发带。 反观自己这边,东西全在他手里了。 他偏头望去,旁边浴室有花洒和浴缸,架子上堆着的稀奇古怪的玩意也大都属于蔺哲。 他刷完牙,用清水拍拍脸,刘海还沾着水珠,他就已经用剩下的水把衣裳洗了,拧掉水后挂上晾衣绳。随后他将台面擦干净、东西摆整齐,正要出去,忽然想到刚刚蔺哲帮他接水的事。 既然语言行不通,那就用行动回应他一下吧。 江奕折返,给蔺哲的牙杯里蓄满水,并贴心地为他挤上牙膏。出来时,茶几上已经摆好早餐。他走过去,蔺哲走过来。他们再次面对面时,江奕机械地将牙具交到蔺哲手上。 这人的脑子短促宕机了一下。 显然,江奕的举动在他意料之外。他会生气吗?只见那对眉毛从微蹙,到舒展,最后化作一个唇边的浅笑。蔺哲冲江奕点点头,绕过他走向洗漱台。 江奕回卧室取字愈,这时手机亮屏—— mason_super6 早上好啊,亲亲宝贝,我猜你已经醒了。来我房间,我给你做了香肠吐司卷和牛油果奶昔,你看。 江奕点开消息栏。“早上好。”他回复,“谢谢您,但抱歉。我已经和蔺哲吃过了。” 他撒了个小谎。 从照片来看,梅森的早餐确实比豆浆和蔬菜三明治更让他有食欲。但他很早就发觉,跟蔺哲一起吃饭更能让他开心,而选择开心是江奕作为生物的天性。 他放下手机,带上字愈回到沙发,用豆浆暖手,一边安静地等待蔺哲。他偶尔转头瞧一瞧,毕竟扎束发带的蔺哲是他迄今为止见过最可爱的事物。 这人除了敲键盘,其他时候的动作都有些笨拙;在触碰到未知事物时,他的反应异常灵敏,稍有差池就会像个弹簧立马缩手。 蔺哲朝他走来,发梢在滴水。 字愈替江奕补了句早安,又问:“您那里有胶水吗?我想把阿米拉送我的画贴起来。” “在我房间,”蔺哲点头道,“吃完我再给你取。” 江奕:“谢谢您。” 他们各自安静,黑头发的似乎有什么心事。 “你觉得我冷漠吗?”蔺哲吃到一半忽然开口,“对你们,对阿米拉。” 江奕放下玻璃杯,舔了舔唇周:“不知道,卢卡斯只教过我正确分类红斑豆子,没提到冷漠和热情的判断标准。” “他要真教过你那才算荒唐,”蔺哲用手撩了下头发,仰头枕在外框架上,“人和人的冷暖接受度不同,而我只是在问你。” 这个问题有些难了。 江奕并不擅长表达自己的主观感受,因为很少有人询问并重视过他的感受。从出生到长大,他被囚禁在伊甸园,被孤立、排斥,再被带到外面,学他喜欢和不喜欢的东西,接着又被送到这里。 在他的认知里,他的意愿、感受,是微不足道又叫人嗤之以鼻的。“我相信您这么做是在为您好,也是为我们好。”久而久之,他连表达他自己的感受都想要回避。 “她是异种。”人类说,“理论上讲,她的寿命至少还有两百年。我不一样,我随时都有可能死。” 江奕茫然注视着屏幕上的文字。“我不可能陪她一辈子,”蔺哲的长发披散在肩上,像一张蜘蛛网,“她很聪明,但她还需要成长。” “您呢?”江奕忍不住问,“您需要什么?” “更多活下去的动力吧。”蔺哲认真思考后微笑着说,“我曾经有很多熟人,他们用着我设计的软件,在我这里登记注册游戏账号。后来他们都走了,留下我帮他们注销一切。那时候,我就有些存在论虚无主义了。” 江奕慢慢靠近,慎重地将自己的小拇指搭在蔺哲的小拇指上,这人没反抗。他用极小的力度攥住它,像攥着一件很珍贵的宝贝。 “只是我好像还有点价值,”蔺哲将头转向一侧,面对江奕,“如果我能帮到别人,帮到身边的人。” “我也是。”江奕在心里回复他。 “嗯,我去给你拿胶水。”蔺哲站起来说,“新的一天,好好工作。” 江奕老实巴交:“可是您还没有吃完。” “我知道,那是留给晚上的。”蔺哲侧脸向他,“对了,江先生,麻烦你帮我把它放冰箱,谢谢。” “哦,不客气。”江奕端起盘子。他感觉他和蔺哲的距离有时很近,有时却又很远。 拿到胶水后,他把画贴在了玻璃窗上,这样每当太阳升起,第一个被温暖的总会是它。蔺哲的身体太冷,无论是画像,还是本人。 他们换上工作服,一前一后出门。江奕负责上锁、和蔺哲一起下楼,他们的工作室位于二楼走廊两端。分手时,蔺哲问起画的内容,江奕只答美到他难以言喻。 14、第 14 章 “说说你对多维生物的理解。” 卡莉莎向江奕发出提问。 江奕凝视屏幕,不久开始打字—— 三维生物只能感知和管理三维空间的部分属性,无法完全掌控更高维度。 四维生物可以感知和管理三维空间的所有层面,如时间、额外空间维度,适合看管三维空间。 如果空间包含更多维度,如五维、六维,可能需要相应维度生物才能全面管理。 “众所周知,”他的搭档说,“四维与三维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时间,作为三维生物,我们目前没办法控制时间。很久以前有人提出,世界本没有时间,所谓时间不过就是人类自我约束的一种形式。 “诚然,年月日、时分秒,无一不是人类约定俗成,我们有权将这些重新划分,再为它们起个别的名字,譬如我可以将蜉蝣作为基本单位,用蓝鲸代替世纪,如果我向喜欢的人表白,我也能说——哦,我对你的爱就像一只灯塔水母。 “因此我们可以完全不用管它,就让闹钟见鬼去吧!谁在我面前争分夺秒我就要笑谁,因为除了他自己,没人在乎他的那套愚蠢的理论。时间确实不存在。 “但是,万物的生老病死,适应、进化、灭绝……这些是我们一代又一代亲身经历来的。就好像,它是一套精密又残忍的系统,只是乐观主义的人类更倾向于将既定刻画成未知,相信时间能改变一切,或耽溺过去,或展望未来。当然,这并不丢脸。 “现在我们去掉时间概念,它太逊了。我们让它被系统取代,那么三维和四维的区别就能说成是,三维生物无法脱离系统,但四维可以。” 江奕面对窄窄的电子屏,全神贯注。 “听上去好像四维很厉害,”卡莉莎笑着说,“实则不然,四维离我们并不遥远——昨天的你、地球最后一条蓝鲸出生时的我,还有今早剩饭中毒被送去洗胃的蔺工,这些都是四维生物。 “之所以说他们脱离系统,是因为他们已经定格。我们无法,也不能和他们直接接触。强行打破维度屏障很危险,其后果一般有两种,个体精神紊乱,宇宙化为齑粉。因此,在正式建设高维空间前,我们的基础工作是要对其进行模拟,熟悉空间架构,保障生命安全。 “我们要先让三维生物体验一下高维生活,这样既短暂地满足了他们的精神需要,又不至于篡改历史。然后从中找出漏洞,继而调整、完善。” 他的搭档忘记眨眼,双唇微张。他又走神了,脑袋里循环播放着蔺哲休克后被纳西尔和梅森抬走的画面。 这人当真像他说的那样,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奇怪的是,卡莉莎前辈以及其他成员,他们似乎早已对此见怪不怪,如同看待一个屡教不改的坏孩子。江奕只在心里祈祷蔺哲不要有事,毫无根据,别无所求。 “您想得确实周到。”他心不在焉地回应她。 “可是,”卡莉莎叹了口气,看上去颇为烦闷,“我们的职责是设计和开发,谁运营它还是个问题。” 江奕回过神来,像突然惊醒。 “我们需要纳新人吗?” “不,就算纳来,就像你前面说的,三维新人没办法管理高维空间。” “您的意思是,我们需要找一只高维生物?” “不是找,”前辈纠正道,“是造。” 江奕:“造?哦,是借用数学和物理理论来对它进行构想吗?” 卡莉莎:“是的,要让它具备超出三维空间的自由度,我们首先得构建数学模型,用超立方体、超球体这样的高维几何描述它的生物结构,再通过计算机将它投影到三维空间显示。” “投影?它不能实体化吗?”江奕问。 “可以实体化。但这时候,就需要我们乱吃东西的蔺工将高维属性编码到三维载体中,再交给贝蒂,利用生物工程设计出能响应高维信号的生物材料,赋予它自适应性和学习能力,好应对高维空间的复杂变化。” “但是三维世界能容纳高维实体吗?”他提出一连串疑问,“如果是生物,那它一定也需要能量,它的能量又该从哪获取?” “恐怕不能,并且我们也无法与它实时对接。”卡莉莎脸上露出半欣慰半惋惜的表情,“能量的话,我想尽可能让它从本空间发掘吸收。” 江奕不知不觉发起了呆。 他已经关心起这只高维生物的衣食住行了,尽管它目前只存在于他们的神经网络中。卡莉莎在他面前晃晃手:“关于形象设计,你有什么想法吗?” 他从发呆陷入沉思。 两分钟后,字愈同时录入、传声: 斯芬克斯。 15、第 15 章 换好衣裳,江奕将浴室打扫干净,带上语言转录器出来。水将他的头发浸成枣褐色,一滴、两滴,沿发丝滑落,融入驼色棉毛巾,像花朵在沙漠竞相绽放。 洗澡真幸福。 看到蔺哲正专心在卧室绘图,他心情更加愉悦,敲敲门,用皱巴巴的指腹在水汽上打字:我好了。 但见这人慢吞吞地站起来,像在闹情绪,趿拉着拖鞋,一副身不由己、松懈散漫的样子。 彼此擦肩而过时,蔺哲忽然停住,吸了吸鼻子,压低眉毛:“你用我沐浴露了?” 江奕:“……” 他把头扭向一边。 糟糕,心情太好把这事给忘了。 “对不起,”他连忙道歉,耳垂和脸蛋裹上朦胧的粉色,“我觉得您身上很香,闻久了睡觉都变得安稳。但是您工作忙,我不敢走太近,就挤了两泵您的沐浴露试试。我会赔偿给您。” 两人一靠近,周围的空气更香了,不是甜香,而是一种温暖与清冽交织的味道,正如蔺哲本身那样,温柔、包容,却总是游离在一个人的世界里。 每次闻到这香气,江奕就感觉自己好像住进了森林的小木屋里。 突然“小木屋”说话了:“买瓶新的,明天,我给你买瓶新的。” 啊? 江奕怀疑这机器又出故障了。“不用您破费,其实我更想待在您身边的时间长一点,如果您愿意的话。”他真诚地看着蔺哲。 蔺哲顿了顿。 “明天我给你买瓶新的。” 江奕:“哦,谢谢。” 蔺哲:“嗯。” 他进浴室,他回房间。 江奕一回去就把自己甩到床上,整张脸埋进被子里。他们的关系好像又被他搞砸了。 直到呼吸困难,他终于肯坐起来,走到书架前,抽出卡莉莎前辈送他的那本爱情,下定决心,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不去想蔺哲。 他端坐在书桌前,翻到书的扉页。那是“泛黄航海日记”的样式,配着西斯莱的风景画,上方有一行手写体引言:所有风暴都是你为我指引的方向。 他翻着书,没一刻钟就入了迷。 这是他看过最浪漫的文字。过程中,他仿佛亲眼目睹了人世间全部的爱,借开篇的十四行诗、诙谐又可爱的正文,和终章反抒情叙事诗的形式,在他生命中仓皇驶过。 过去不被珍视的爱情,忽然在他眼里变得神圣起来。那些他不曾领教过的东西,而今也如藤蔓般,在他灵魂深处肆意生长。 比起爱情,他认为这更像是一本探险。 故事的两位主人公,吉姆和罗比,他们在北极相遇,并接受了当地族长的热情款待。 后来他们出海时被困在冰面,一位正义的鹦鹉上将施以援手并护送他们到北美洲。 在那里,他们又认识了善良淳朴的烟农和他的女儿,以及热爱动物的马戏团团长。 在这些人的帮助下,他们顺利到达墨西哥,与玛雅酋长、西班牙总督建立亲密友好关系。 然后,他们在巴西打败邪恶的奴隶主,拯救矿洞精灵,并目送回归自由民身份的友人搭上去往莫桑比克的船。 之后他们遇见了一朵会动会说话的南美水仙花,罗比有幸帮了它一个忙,他们在蘑菇林告别。 极昼将至,他们翻过休眠火山,来到世界尽头,邂逅一只叫鲍勃的美丽外星生物。 最终,他们在那里安家落户——和鲍勃,还有他们的朋友。 这本书行文流畅唯美,像久居深海的冰雕一样,既童话又现实,主观理想、歌颂自然、情感真挚,却又无时无刻不在批判社会,那是法国大革命催化而生的典型艺术特征。其中不乏大篇幅对吉姆的心理描写,对罗比从一见倾心到至死不渝,像栽种一棵树,注定生根、万古不变。作者用巧妙的暗示手法埋下伏笔,让江奕不免思考自己究竟读的是积极浪漫主义,还是改头换面的作者自传,抑或是他献给爱人的情诗译文。 他一行行往下看,漂荡的小船、精致的红章,还有可口的樱桃、清透的海洋,字里行间激起他无限的遐想。只是江奕浑然不觉,他早已将自己代入罗比,又在读到吉姆时想起蔺哲;他的眼睑在书中被蔺哲温暖,他们一路患难与共,故事到最后皆大欢喜。 门铃闪亮,天已经黑了。他走出卧室,和蔺哲共进第100次无光晚餐。“我不要沐浴露,蔺先生,”他打字的手有些发颤,“我有一个请求。” 蔺哲:“我在听。” “以后您不许再剩饭。” “好,但是有前提。” 江奕:“我在看。” “请不要再往我碗里夹肉,”蔺哲冷冷道,紧跟着又补充,“夹菜也不行。” “……哦。” 第二天下班回家,江奕发现自己放洗浴用品的盆里多出来一瓶沐浴露——包装和蔺哲的很像,但又不完全一样——是花木的香味。 16、第 16 章 吃饭时,江奕碰了碰蔺哲的胳膊。“下周四晚上我们是不是有个变装舞会?” 蔺哲:“嗯。” “我对这个不是很懂。” 江奕言外之意是希望对方能给他讲讲。下一秒,这人掏出他的工作室钥匙摆到他面前。“自己查。” 江奕:“。” 其实不用电脑,梅森前辈送他的手机也能查东西,尽管那里的信息不是很准确,譬如他有次突发奇想搜了下自己和蔺哲的名字,发现它们竟同时出现在100年前的一本科幻爱情网络里。 他把钥匙揣起来。 “好,谢谢。”他又试探问,“您会跳舞吗?” “会一点。” “那您能教教我吗?” “不能。” “……哦。” 没想到蔺哲拒绝得这么干脆。 一阵沉默。“我吃好了,这就去查。”江奕尴尬地挠了挠鬓角,“您早点休息,钥匙我先替您保管。” 后来他几乎是跑去蔺哲工作室的。 他依次打开显示器、主机,然后双击浏览器,模仿蔺哲在黑色键盘上敲字: 变装舞会 下方出现一大串问题—— 变装舞会穿什么? 变装舞会上,怎样装扮最容易成为全场焦点? 参加变装舞会如何克服害羞心理? 变装舞会可以跳什么舞? ………… 他点开第一个问题。 a:不同性别/具有独特创意的服装。 他退出页面,点开第四个问题。 a:变装舞会常见的舞蹈类型主要包括华尔兹、探戈、伦巴等,具体取决于舞会性质和场合氛围。 之后他搜索并观看这三个舞种的演绎视频,从而想象出蔺哲跳它们的样子,不禁笑了。房间黑洞洞一片,电脑强光刺得他眼睛酸困,但一种奇怪的力量驱使他留下来。 他长按删除键,重新输入:波诺 波诺(新德尔斐圣殿秘境公会领袖,前“nirvana”计划首席科学家) 波诺是一位神秘的科学家和政治家,现任圣殿议会首席。尽管他的个人信息极为有限,但他在科技和政治交叉领域的贡献使他成为当代颇具影响力的人物之一。 基本信息 名称:波诺 别称:真神波诺、幸运教授 职业:科学家、政治家、作家 代表领域:科技、政治、哲学、未来学 活跃时期:21世纪中叶至今 人物生平 波诺的早期经历鲜为人知,目前公开资料显示他曾担任“nirvana”科研计划的首席科学家。该“计划专注于抗辐射与物种基因融合,在辐射免疫、生态建设、跨维技术等领域有突破性进展。 学术贡献 波诺在物种融合与未来学领域的主要贡献包括: 1.新人类理论:提出基因异种化是人类文明延续的唯一出路,为圣城建立与融合发展奠定思想基础。 2.跨物种基因手术与嵌合体培育研究:能精准控制生物变异方向,培育高阶兽人精英。 3.水母永生计划:该项目的提出者及后期负责人,将灯塔水母生物特性运用到基因工程,构建永生链,助力海洋再生。 代表作品 著作 1.《超维美学》(2079年):探讨高维空间联立艺术的必要与方式,被多家跨维科技公司用作员工培训教材。 2.《克莱因密码》(2091年):涵盖自然科学与应用科学的悬疑推理长篇。 3.《超越三维:理论与实践基础》(2096年):系统阐述各维概念、跨维的技术路径与哲学意义。 4.《高维空间与生态文明》(2100年):整合空间设计理念及应用,并预测跨界融合将如何重塑社会结构。 参与开发的游戏 1.《超导滑铁卢》(2087年):一款基于富翁银行游戏原理设计的钇钡铜氧游戏棋,获年度最佳历史教育游戏奖。 2.《疯人院大逃亡2》(2055年):疯人院生活体验游戏,探索天才与疯子的边界。 3.《泡泡危机》(2102年):建立在塑料泡泡膜上的无数字连锁版扫雷,当代极具争议性的生死游戏。 4.《不可能谜宫》(2123年):五维宫殿,各层设相应挑战,如尺规绘出正十七边形、与五维生物同台表演、走出莫比乌斯环世界。 社会影响 波诺的研究成果深刻影响了当代文明发展方向: 1.其针对核废料及核辐射变异体设计的升华方案被灯塔等多家科研机构采纳为防御系统。 2.关于高维空间的讨论推动了全球多家实验室在跨维技术领域的竞赛。 3.生物融合方法论被广泛应用于多个国家级科研项目的实践工作中。 尽管波诺本人极少公开露面,但其思想通过著作和“nirvana”计划的研究成果持续影响着科学界与政治界。有评论认为,他可能是继本杰明·富兰克林之后,在科学与政治交叉领域最具权威性的天才之一。 评价 “波诺的独特之处就在于他能将最深奥的科学理论与最复杂的心理战术完美结合。”——《该死的自然》杂志前总编辑米洛·坎贝尔 “在全球污染的时代,波诺提醒我们不要忘记问‘为什么’而不仅仅是‘如何’。”——新人类联盟领袖艾娃 江奕闭上眼睛,大脑消化了好一阵才睁开。 他退出页面,继续搜索:m.a.v.p.斯图尔特 m.a.v.p.斯图尔特(英国作家及话剧演员) m.a.v.p.斯图尔特(不详-1889年)是19世纪英国维多利亚时代后期的一位多才多艺的作家、剧作家和话剧演员。他以历史剧、探险和实用类作品闻名,作品融合了浪漫主义情怀与现实主义细节,在19世纪英国文坛占有一席之地。 基本信息 全名:莫里斯·阿德里安·文森特·波西亚·斯图尔特 生卒年:不详-1889年 国籍:英国 职业:作家、剧作家、话剧演员 活跃时期:1840年代-1885年 代表领域:剧本、、纪实文学 人物生平 据传m.a.v.p.斯图尔特出生于英国一个中产阶级家庭,其早年经历鲜有记载。他最初以话剧演员身份活跃于伦敦霍尔本皇家剧院,参与各类舞台演出,并在期间进行文学创作。 斯图尔特的作品风格多变,从严肃的历史剧到积极浪漫主义,再到实用的生存指南,展现了他广泛的兴趣和知识储备。他的写作生涯虽然短暂,但产量颇丰,留下了多部在当时颇具影响力的作品。 1889年,斯图尔特离奇失踪,学术界一致认为其在去往澳大利亚淘金途中遭遇不测,其文学潜力未能完全展现。 主要作品 戏剧创作 1.《狮心王》(1845年) 以英国国王理查一世(狮心王)为主角的历史剧,着重描写第三次十字军东征期间理查与萨拉丁的对抗。该剧在伦敦霍尔本皇家剧院首演时获得好评,被认为“兼具历史厚重感与戏剧张力”。 作品 2.《吉姆和罗比》(1847年) 一部积极浪漫主义风格的探险爱情,讲述贵族吉姆与平民罗比在北极相遇并纵跨地球的故事。融合了冒险元素与浪漫情节,展现了巴洛克时期对“世界尽头”的想象。 3.《苔原求生法则》(1849年) 一本面向北极探险者的实用指南,详细记录了圣劳伦斯岛的历史沿革、当地人的智慧以及应对极端气候的方法。该书被多次再版,成为19世纪末英国北极探险者的必备读物。 后面是艺术风格与影响及后世评价,江奕没去看。他躺在蔺哲的电脑椅上,四肢舒展。难道说这位斯图尔特先生1889年就死了吗?但这跟卡莉莎前辈的说法完全对不上。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该相信谁了。 他点开词条图片,里面的人灰发银瞳,看上去真是英俊非凡,就是年纪大了些,应该和梅森差不多。他操纵鼠标继续往下拉,翻到人物关系—— 亲友塔齐欧 他点开一看惊呆了,反复确认才相信这是真人而不是油画。他面对照片,头脑愈发清醒,瞧久了又觉得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就到这里吧。 江奕仿佛一瞬间耗尽电量,避开键盘趴在桌边,食指无力地反击鼠标,挨个删除页面。而当退到最后主页面时,那双困乏的眼睛无意瞥到了一个叫“历史浏览记录”的图标。 要点开看看吗? 江奕猜想,蔺哲是不是也会用电脑搜些他不知道的东西?虽然他看不见,但每条搜索内容旁边都有个播报喇叭。他搜的应该大多是电路问题,要么就是芯片选型、特定算法,再不济直接搜索报错信息。 还能有别的吗? 鼠标指针慢慢转移到图标正中间。 不行,蔺哲知道肯定会难过的。他那么信任他,把电脑毫无保留地交给他,目的是为了帮助他,而不是供出自己的隐私。江奕红了脸,双手狂乱地抓揉自己的头发,为差点践行这个邪恶的想法而感到羞愧。 他火速关闭电脑。 房间比之前更加深幽,像无尽的黑色漩涡。因为见过光,所以他怕黑。他战战兢兢起来,将椅子推到里面。门开着条缝,他朝它走去。 忽然门从外面推开。 17、第 17 章 他受到惊吓,在看到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发光屏幕,和屏幕后面的那个人。 蔺哲走近,江奕后退,门无声闭合。 学会了吗? ——江奕看着字愈上的文字。 “没有,”他从蔺哲手中接过它,指尖在他摸过的地方打字,“对不起。”此刻他觉得自己就像个差1分及格的学生,或是红斑面积刚好等于50%的豆子。 他哭了,一声不响,只有铺满双颊的眼泪。 “没关系,”蔺哲说,“我教你。” 江奕吃惊地定在那里,纹丝不动。他的心再次被这个自相矛盾、扑朔迷离的人所扰乱。他知道他现在无处可逃,只想静静等待。 就这样,蔺哲摸索着,把江奕的右手放在自己腰间,用自己的右手去牵江奕的左手,最后轻轻将另一只手搭在江奕的肩膀上。 他们离得很近,在这漆黑、安静的小房子里。屏光熄灭,他们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只能感受到彼此肌肤间的摩擦,以及前前后后、或急促或滞缓的呼吸。 舞蹈开始了。 江奕跟随蔺哲谨慎的步伐,徘徊、转圈,就像两只来自凯普莱特花园的蝴蝶。他们跳舞的身体时而亲近,时而疏远,像柳絮在风中缠绵,交叠的手像植物花茎;未能亲触的皮肤被衣料隔开,却仿佛已然根植在对方体内。 江奕意识到,蔺哲在教他华尔兹,尽管不像视频中那么优雅、那么飘逸。相反,他们的动作幅度很小,忸怩又克制,但他就是很喜欢,他也说不出来为什么,只感觉他的全部感情被凝聚到一个美妙的纯白色快乐点上。 “现在学会了吗?” “嗯,谢谢。” “回去早点休息。” “好,钥匙还给您。” “你拿着吧。” 舞会开始前一个小时—— 江奕抱着大纸箱子走到某人卧室门口。 “蔺先生,您的包裹到了。” 字愈屏幕切换文字:请进。 箱子不轻不重,但庞大的体型让他很难腾出手去开门。当然,他可以先把它放地上,要是包裹是他自己的他一定会这么做。 他捣鼓了半天,门终于打开。是蔺哲开的。这人把箱子从他手里抢走,撂到地毯旁边,回头冲他淡淡地吐了三个字:“去洗手。” “哦。”江奕灰溜溜地退出房间。他心情失落,就连去卫生间的路都变得漫长。他来到水阀前,心思飘忽,蔺哲爱干净爱得要命,每两天就要洗一次澡,若非资源受限,江奕认为他一天至少洗三次。如果哪天,蔺哲愿意长期忍受污秽,那才是真的可怕。 他想起自己初入蔺哲工作室那天,他喝了点酒就把人家的手往脸上拽,蔺哲把手抽走,是在嫌弃他的脸脏吗?想到这里,江奕不自觉又洗了把脸。 回去时,纸箱已经被拆封,蔺哲从里面取出两只精美的翻盖盒、一盘水溶性人体彩绘颜料,还有些稀奇古怪的配饰。 “你上周说你舞会没衣裳穿,”蔺哲道,“我给你买回来了,你试试。”他将其中一个深绿色搭配烫金花叶纹理的盒子呈给江奕。 江奕抬起头来,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他原本已经做好就穿这身去的准备了。“谢谢,”他接过礼盒,回复蔺哲,“可是我没什么能回报您,蔺先生,我没钱。” 诚然,他所在的团队既不是事业单位也不是企业单位。蔺哲及其他成员早在团队成立前就已通过工作或继承遗产攒下了巨额的财富,他们不需要薪水。比起工作,搞科研做慈善更像是他们的兴趣爱好。 “我知道。”蔺哲唇角微扬。 江奕也知道,这人八成又在嘲笑他。 他打开盒盖,比衣裳先到的是香味——类似于树脂燃烧散发出来的东方气息,唤起了江奕对神秘事物的想象。那是西西里锦缎制成的黑色巫师袍,配有一条明黄色领带和尖顶帽。他展开长袍,便看到那领口绣着一圈圈天鹅和新月,下摆则为金线绣的石榴与孔雀图案所装饰。还有一件金红色天鹅绒连帽斗篷。 在试之前,他想先洗个澡,尽管他昨晚才洗过。会不会很奇怪?时间来得及吗?他看看表,还有46分钟。他转身要走。 “等一下,江先生。”蔺哲在身后说,“五分钟后,请你帮我个忙。” 嗯,这下洗不成了。 “好。”江奕将衣裳装进盒子带回卧室,他很难寻找理由拒绝蔺哲,毕竟他的早晚饭都离不开他。对他而言,帮助蔺哲既是美德,也是回馈,更是他满足心理需求的有效方式之一。 就用这四分半来换身行头吧。 他脱下外套,对来之不易的巫师装束爱不释手,就是不知道另一个盒子里装的是什么。应该是蔺哲自己要穿的东西。而在相同的几分钟里,这人很有可能也在换衣裳。 如今,在这颗纯血人类不过百的星球上,有多少人安然无恙地居住在同一屋檐下?又有多少人在同一时间段换着为同一目的而换的衣裳? 剩最后十二三四秒,江奕诧异地发现两件事:服装尺码刚刚好;自己不会打领带。 不管了。 他挂着领带就往隔壁跑。果不其然,蔺哲正坐在床边——他已经换上一套彩色西装,喉结下方系着夸张的黑白斑点领结。他戴着一顶蓬松的暗红色假发,脑袋低垂,一副要进棺材的样子。 假如蔺哲看到江奕,他一定会笑的,同时他也会知道江奕在笑。“我能为您做什么?”江奕走过去问。 附近有股令人迷醉的龙涎香,蔺哲懒洋洋地掏出手机:“打开相册,最近一张图片,照着它给我化妆。” 江奕:“……” 接手机的前一刻他打起退堂鼓。 “我没在人脸上画过。” “那就当成纸。” “您说得简单。” 最终,江奕还是拗不过这家伙,搬来椅子坐到他对面,将颜料打湿,左手拿手机,右手握画笔,照图片在蔺哲脸上涂抹起来。 大面积的白颜料让这张脸越来越像死人面孔,它背后的天空缀满晚霞,一颗孤零零的星冲破暮霭。江奕神态谧然,内心却有种难以言说的惆怅。 见对方皱眉,他放下手机。 “您还好吗?”他用他习惯的工具问。 蔺哲点头:“继续。” “嗯。”江奕又放下字愈。 时间有限,这次他没去看手机,而是直接捏住蔺哲的下巴,将他的脸拨到一侧,像伊甸园的孩子摆弄毛绒玩具那样。 蔺哲身体后仰,仿佛他们的脸和手有种天生自带的排斥力。这让江奕变得愈发拘谨,他不再控制他,转而蘸取蓝绿色颜料,伸长胳膊,在那双始终封闭的眼睛周围描四芒星。 画完后他的右手臂又酸又困。终于到最后一步,他需要用红颜料涂抹蔺哲的鼻尖、嘴唇,并由嘴角延伸至两边苹果肌。他迟疑了一下。 蔺哲:“怎么了?” “您会把它吃进去吗?”江奕回复,“颜料,有毒。”他的担心很正常,毕竟蔺哲已经好几次在他面前生动形象地演绎了什么叫“病从口入”。 “我不吃,”蔺哲哀戚地笑笑说,“我保证。” 过了一会儿,少量红颜料在他唇上晕开,那是近乎病态的、疯狂的红,像盛开在篝火中的马蹄莲,妖艳又生不逢时。“好了。”江奕收笔,神志有些飘飘然。舞会还没开始,他就犯困想睡觉了。 “走吧。”这人道。 “呃,”江奕急速打字,“您能不能先帮我个忙?” “请讲。” “我不会打领带。” 蔺哲又笑了。 他就知道!——这人只有在嘲笑他的时候才会笑得毫不掩饰。“来吧,”看不见的人说,“走近一点。”他抬手,顺着江奕的胳膊一路摸到肩膀。然后,那手仿佛有预谋般,捏了下上面的骨头。 江奕:“……?” 18、第 18 章 晚上七点五十,江奕头戴尖顶帽,手持水晶球,和蔺哲赶到舞会现场。 这是一个小型舞会,是梅森和坦狄薇相当匆忙替他筹办的。前者负责点心和饮料,后者负责音乐和灯光。他们似乎对这份工作乐此不疲。 据说变成异种前,梅森的梦想是当一名厨师。当他发现自己拥有异乎寻常的寿命与天赋后,经过再三考虑,他选择放弃梦想,去学习他最讨厌但对人类更有帮助的东西。坦狄薇也一样,她曾在某个因头痛失眠的深夜发动态怀念她的曾祖母,她想成为和她一样的舞蹈艺术家。 他们都拥有最初的梦想,那梦想如今因时代的选择无疾而终。或许他们也都曾渴望爱与被爱,哪怕爱在当今是累赘和奢侈品。蔺哲就更不必说,他做过太多他不想做的事情,也失去了他想拥有或本该拥有的一切,所以现在他什么都不想要,也不敢要。 而江奕的特别之处就在于他好像对什么都无所谓。 他没有梦想,没有未完成的遗憾与将进行的执念。他曾受卡莉莎前辈的影响渺视爱,却又在看完那位神秘英国作家的全部作品后憧憬爱。 但他从未真正想要得到爱。 爱是平凡者的妄想,是肩负使命者的毒药。他只想在一个默默无闻的角落里观察它、研究它,享受它给他带来的精神快感,仅此而已。说不定哪天,他也会写本浪漫爱情呢? “怎么样?”蔺哲问。 江奕举目四望,客厅纷华靡丽,大家其乐融融,聚光灯发出醉人的柔光。“光有些刺眼,然后呢?” “音响声太大。” 贝蒂迎面走来。她一身海盗装束,搭配眼罩和两撇卷翘的假胡子,看上去真是英姿飒爽。 “晚上好。”她行了个优雅的鞠躬礼,“关于高维属性编码,蔺工,我这里有两个问题想请教你。舞会结束你是否有空——” “现在就有空,”蔺哲道,“您请问。” 江奕&贝蒂:“……” 姑娘耸耸肩。“好吧,第一个问题,我想了解你将高维属性编码到三维载体的大致步骤。” “哦,”蔺哲不紧不慢地说,“我先用克利福德代数将四维矢量降到三维参数空间,球谐函数您懂吧?用球谐函数将三维切片转化为……” 江奕料想接下来的内容不在他的大脑可接受范围内。他从蔺哲身边挪开两步,再次环顾房间。 坦狄薇正在和纳西尔碰杯,她身穿洁白丝绸做的晚礼服,修长的脖子挂着一条帝王花珐琅项链,她的软沿礼帽上缀满珠宝团花,衬得她整张面庞像一颗富有光泽的黑珍珠。 她旁边那位俨然一副埃及法老的模样,金丝锦缎长袍、深蓝色开衫,还有金缕布料子做成的头巾和缠腰布。这为那张本就侃然正色的面孔又添了层不可冒犯的威严。 “第二个问题,”贝蒂道,“你认为怎样才能让基因编辑的哺乳动物细胞感知并响应高维信号?” “先做好受体工程吧。”蔺哲答,“抱歉,我对这方面不是很了解。依我个人所见,可以先试着改造光敏离子通道和压电蛋白,使细胞同时响应三维信号并模拟四维‘压力’。中间应该需要设计分形调控网络……” 一条粗壮的胳膊揽住江奕肩膀。“晚上好呀,小巫师!”梅森凑过来说。他戴着有两只角的半脸面具,一身黑色紧身衣。“这身蛮适合你耶,亲爱的。啊,原来你是赫奇帕奇吗?我格兰芬多!悄悄告诉你,你右手边这位,妥妥的斯莱特林。” 江奕:“……” “我不是,谢谢。”蔺哲好似被触发关键词,说完转头接着给贝蒂讲高维信号。 卡莉莎和阿米拉呢? 七点五十八分,江奕才看见她们相伴进场。阿米拉穿着厚实的恐龙连体衣,只露出小巧的、黯淡的脸;卡莉莎直接是晨袍,她的长发扎成低马尾,睡眼惺忪,像刚从梦里醒来。江奕有点后悔没补觉了。 “哎哟!”卡莉莎走过来说,“谁给咱蔺工画成这样了?”蔺哲浅笑:“不好看吗?” “不好看?简直酷毙了!”她目光转向江奕,“是你画的吗,搭档?一猜就是你。现场除了你,谁还敢在蔺工脸上动笔?哎,你早说你画这么好,我也不会穿这身就出门。” 江奕脸上微微泛起红晕,望向蔺哲。 但见这人皱起眉头。“我自己画的,不行吗?”他面色严峻,伸出手,“我听音乐开始了,阿米拉,陪我到那边转转?”江奕目送他们远去,带着沉郁的表情。 “别不高兴,”卡莉莎拍拍他的肩膀,“我们第一支舞确实要跟同部门搭档跳,不论亲疏远近。这是铁打的规矩。完事你再找他就行。” 江奕摇摇头:“我不找他。跟您跳舞是我的荣幸,前辈。快开始吧,我们不能输给别人。” 他将字愈插进长袍口袋,牵着卡莉莎的手走到舞池中央,然后将另一只手放在前辈腰间,上次展开的五指这次握成拳头。 过程中,他尽可能避免去关注蔺哲和阿米拉,但这由不得他。跟蔺哲不同,江奕是长眼睛的。两个庞然大物在他前后飘来飘去,他想无视都难。 其实他明白蔺哲撒谎的真实原因,并打心底里支持他这种做法。可心情这东西,不是足够理性就能让它好起来的。至少对他来说不是。只能说,蔺哲的话让江奕觉得自己的付出好像见不得光。 第一支舞结束,他们陆续来到休息区。 江奕端着两杯果汁走向卡莉莎。“谢谢,虽然盐水比果汁更符合我的口味。”前辈说,“你跳得真好,是跟蔺工学的吗?” “不是,我自己学的。” 他脱下斗篷,蔺哲和阿米拉就坐在他斜对面——她紧紧挽住他的胳膊,将鬓角担在他肩上,像只受伤又渴望关怀的动物。蔺哲双唇紧抿,陪伴他的还有那张毫无表情的笑脸。他好像不太高兴。不,他有什么理由不高兴呢?他没理由不高兴。 江奕捧着玻璃杯,指腹沿杯壁上下滑动:“前辈,我们的高维生物培育项目是不是快完成了?” “嗯,差不多是这样,”卡莉莎颔首道,“不过还得进行应用场景测试。” “哦。”江奕准备放空大脑,沉甸甸的胳膊再次落到他身上。“小巫师,陪你的超级英雄跳支舞吧。”梅森将啤酒杯抵到他唇边。 江奕偏过头:“谢谢,我不喝。跳舞?可以吧。正好我也有些问题想要请教您。” 话刚发送出去,他就被一把拽起来。他们大步走向舞池,音箱振动起来。随即,那只粗糙大手径自掐住他的腰。江奕蹙眉,这和蔺哲教他的不一样。 梅森的舞步比蔺哲和卡莉莎的加起来更大、更快,更让人无所适从。大部分时间,江奕觉得自己就像杂技演员手里的小球,头昏脑涨还不能发声。 他已经想不起来自己要问什么了,大概是关于超流体的。眼下他需要大量高深的知识来填充他空落落的脑袋,这对他看似是折磨,实则是一种特殊的自我排解方式。只是梅森的心思好像与他背道而驰。 下一刻,江奕被举到半空。这让在场除梅森、蔺哲以及阿米拉的人目瞪口呆。他感到十分窘迫,轻微挣扎后才被放回到地面。“不好意思,”梅森俯身满眼歉疚地看着他,“我太激动了,你没事吧?” 音箱暂停不动。 江奕远远瞟了眼那边的两人,回复没事。 “抱歉各位,”蔺哲突然起身,“我得走了,今晚身体不太舒服。”阿米拉愕然瞪大双眼,靠过去想抓他,没抓住。他撑着盲杖,不一会儿就出了房间。 “和我没关系啊!”梅森吐了吐舌头,转向江奕,“先不跳了,小可爱,你不是说有问题要请教我吗?问吧。” 江奕心神不宁,在看到那句“小可爱”后打了个寒战。“没有,对不起,我想我也得走了。” 一到家,蔺哲直奔卫生间。 他打开水阀,挤了半手洗面奶,用力搓洗脸上的颜料。彩汤渗入眼睑,他痛得跪在地上,但没吭声。没多久,肚子一阵抽疼,他爬到马桶前,哇哇地吐起来。 人类就是这么脆弱,稍有不慎就会惹上一堆麻烦。这时他听到三两下清脆的敲门声,他知道,那孩子跟他回来了——是要用卫生间吗? “五分钟,”他有气无力说,“请再给我五分钟。” 说完他用肘支撑身体站起来,冲完马桶,回洗手台继续卸妆。“我不急,蔺先生。”回答是一串冰冷的机械声,“这身衣裳,我明天洗好晾干还给您。” 蔺哲动作一停。 是不合他心意吗? “好。”他轻声说。有那么一瞬间,他希望这个字没有被机器录入。在相信颜料已经被清洗干净后,他用毛巾擦掉脸上多余的水珠,摘掉假发和领结,又往附近喷洒了香水,确保对方不会嗅到异味。 后来面对江奕,他的表现一如既往,优雅从容。 19、第 19 章 “蔺先生,”江奕打着手电筒,“您的脸,没洗干净。”非但没洗干净,反而一团糟——又红又绿,混着脏兮兮的灰,像熔融的彩陶。 “没事,”蔺哲表情平静,“你用吧。” 用?用什么?他的脸吗?这怎么用? 江奕不解地看着他,琢磨半天都没想明白。“我不会,”他将隐藏的真实心声播放给蔺哲,“我只想帮您把它洗干净。” 这人一怔,开口道:“抱歉,我……” “您不需要向我道歉,”江奕迅速打断他的发言,“真的,您现在只需要,洗掉颜料,再好好地睡一觉。” 他缓慢而轻柔地拉住蔺哲的手腕。 很奇妙,对方并没有挣脱。确切来说,是没有任何反应。蔺哲同意了,他同意一件事的表现就是这样。他被这个心地纯洁的男孩带回卫生间,乖乖坐在浴缸边缘。江奕弯下腰,将手电筒放到旁边,左手扶住蔺哲的后脑勺,右手用湿巾帮他卸妆。 他擦拭颜料的力度要比在这人背上画画时更重一些,也更为细致。他留意到蔺哲的喉结不时上下滚动,是口渴吗?渐渐,他出汗了。 他知道自己是出于紧张。因为近距离凝视这张脸,因为思考着它的用处。它可以被用来绘画、拍照,或给人留下美好印象。随后他心里产生一个疑问。 它,能被用来爱吗?——或许和被参照一样,爱是要经过本人同意的。蔺哲会同意他爱它吗?如果江奕能说话,他会问。现在他只想专心为它卸妆。 湿润的彩泥无声无息地从面容上褪去,光线疲惫地吐纳,江奕直起腰板。“好了,您可以再洗一次脸。” “不用,我待会儿洗澡。” “……好,那我回房间睡觉?” 他正要走—— “站住,”熄灭的屏幕又亮了,“你要请教梅森什么问题?” 这家伙竟然还惦记着?! 江奕转身挠挠眉梢:“有关超流体的。” “这你可以问电脑。”对方冷然道。 “为什么一定要问电脑?”江奕忍不住反驳。“不是所有问题都能靠电脑解决,也不是所有人遇到问题第一时间就去找电脑。” “电脑能为你提供最精准最全面的信息服务;超流体的问题它完全可以为你解决;是,这取决于其存在与否、计算机性能与个人操作水平。我的电脑搭载多核高频中央处理器,拥有旗舰级显卡和大容量高频内存,数据不易损坏,它还有多种接口及插槽式硬件……” 江奕:“。” 这人完全,完全没明白他的意思。“其实,不单是超流体,我还有别的问题想请教他。”他临时编出个理由,为了不让芯片和键盘轴占领他的大脑。 方法奏效,蔺哲的嘴立时停下来。 “呃,我觉得梅森前辈好像,很会制造欢乐。”江奕继续打字,“我想向他学习,学习如何,让大家开心。尤其是您。”打完他才知道他并没有撒谎。 “让我开心?” 蔺哲低下头,额上青筋再度显现,仿佛这份答案疑点重重。沉默许久,他轻挑一侧眉:“然后呢?这能让你得到什么?” 江奕咬住下唇,反复忖量。 “能让我的良心好受一些。”他回答,“您对我好,我应该也对您好。我没有钱,也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我能给您的,只有我自己,我的生命,我的心。” “嗯,这电脑确实解决不了。” 蔺哲别过头去,温柔地咕哝说:“我来告诉你答案,江先生。只要你认真生活、积极工作,我……我们大家就很开心。” 江奕若有所思。 “我懂了,谢谢您的解答。” 这人噌地站起来:“还有别的问题吗?” “有。”江奕走到洗手台边,用冷水拍了拍发烧的脸颊,又回来。“您好像,很相信我。为什么?” 蔺哲微微把头一歪,就像打量他。 “因为我只能相信你。我们成为同事、室友,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你是好人,我完全没有怀疑你的必要;你要想对我做坏事,我怀疑你也没用。” 江奕:“我不会对您做坏事。” 蔺哲:“我知道。” 手电筒电量耗尽,两道影子融为一体。 20、第 20 章 出于感动或恐慌,半是羞赧,半是迷蒙,蔺哲缩进浴缸,藏在厚厚的泡沫底下。 因为这个落落寡合之人在二十分钟前得知,这世上还有人想陪伴他而非占有他,他被告白、被重视、被珍藏在别人的心坎。 原来不幸者也有走运的时候。 他冒出水面,把头向后甩,几绺发丝贴着脸颊,更多披在后背和锁骨之间。他靠在浴枕上大口喘气,嘴角咧出一抹专注、愉快而好奇的笑。 他感觉到江奕的一举一动无不影响着他的神经元,感觉到他的前阿黑皮素原正在分解,感觉到那份情窦初开和进退维谷,意识到泡澡之所以超时是因为爱的魔笛。 他心烦意乱。 周遭阒其无人,他依然竭力摆出一副冷面孔,摆给三尺之上的神明。奈何神明早已识破了他的小把戏,毫不留情降罪于他——玻璃瓶掉在地上,散成碎片。香气缭绕。 那是他刚买不久的艾草油。 是的,他在珍摄与体面这块煞费苦心,尽管他隔三差五就把自己搞得狼狈不堪。比起死亡,他更怕出丑。成年后,他总是急于向命运、向全世界树立形象:他不再是当初那个没日没夜哭鼻子的可怜虫,如今他已然长成心态积极、追求品质、独立自主又值得依靠的男人。 抬腿、着地、起立,没踩到玻璃碎片,这在他意料之中。咣当一声,他滑进浴缸,头狠磕在抽拉式花洒上,整个人沉入水中,鲜血扩散,这在他意料之外。 * 蔺哲进浴室后,江奕带着手机趴到起居室的沙发上,立起的两条小腿时而交叠,时而前后摇摆。他把手机亮度调到最暗,浏览并回复事后他们发来的信息—— 20:37 mason_super6 @yichiang_0121今晚的事我很抱歉,ruok? mason_super6 @yichiang_0121 mason_super6 @yichiang_0121 mason_super6 @yichiang_0121 thandiwe33c 别刷了,老兄。 20:39 mason_super6 @yichiang_0121 betty0u0 再刷移出去^^ 20:55 cca_acc lol yichiang_0121 对不起,我才看到消息。 mason_super6 小巫师可算回来了qaq 7nasirrr7 yaalh,谢天谢地你回得及时,再晚两分钟@mason_super6就现原形了,我凭真主起誓! mason_super6 ??? betty0u0 蔺工现在怎么样啊? yichiang_0121 卸了妆在洗澡。 cca_acc 祝蔺工好运。 thandiwe33c 祝蔺工好运。 mason_super6 祝蔺工好运。 7nasirrr7 安拉保佑蔺工。 yichiang_0121 阿米拉呢? betty0u0 刚静下来。 江奕如释重负。 他退出聊天页面,点开左边的放大镜图标,漫无目的往下划。陌生事物连成三道彩线,缠绕交织,从他视线一闪而过。 咦?——他手一停,倒回上划,点进目标视频:#赛博巨兽现身东京,疑似未来生物#。 视频中,一群人类举着手机对屋顶上这只正在飞奔、被称作“赛博巨兽”的生物拍照。然后江奕发现,这竟然是上世纪四十年代的视频! 他打开评论: teacdi._.zriuom 不是外星生物,只是狼人。另外,你们滤镜开太大了。2048-2-17 他进入这人主页,里面没有快拍和帖子,只有一行短短的简介——友情提示:千万别在社交媒体上暴露自己是狼人,除非你想收到一堆狗玩具广告。 点完关注,他打开聊天页面,输入:hi? 发送后,江奕被自己逗笑了。很难想象他在跟七十多前就存在的账号打招呼,那时候他的爷爷奶奶估计都还没出生。那么也就是说,账号的主人很有可能已经不在了。他像被泼了盆冷水,怅然若失地把脸藏进臂弯。 忽然他想起来,人类死去后会被删掉一切社交账号。贝蒂和蔺哲的说法是这样。账号健在,难道号主还活着? 又或是蔺哲出现工作纰漏也说不定。 他抬起脸,见对方没回复,他更加坚定了这个想法,不停发消息—— yichiang_0121 您好,21世纪的人类。我叫江奕,来自22世纪的伊甸园。 yichiang_0121 我现在在八元结社工作,这里每位成员都很好。请问您需要帮助吗? 一句、两句,他逐渐把它当成一个树洞—— yichiang_0121 我室友还在洗澡,他已经在浴室待半小时了。我好困,我想等他出来再去上洗手间。不上洗手间我睡不着。 yichiang_0121 最近我想学着自己给自己做东西吃,平常都是我室友做饭,他的食谱太单一。我有次夸他南瓜粥煮得不错,之后我们连续吃了四个礼拜的南瓜粥和蔬菜沙拉。明天早上,我想吃榛子冰淇淋。 yichiang_0121 昨天轮到我打扫宿舍,他责问我为什么不擦桌子底。可是,为什么要擦桌子底?我们又不趴在桌子底吃饭。 yichiang_0121 给你分享一位我最喜欢的作家——m.a.v.p.斯图尔特。 他开始长篇大论,从介绍故事情节,到赏析修辞手法。最后,他将自己发的内容反反复复观看、品味,眼里亮出美妙的火光,又畅快又骄傲。 突然他坐起来,像从梦中惊醒。 刚才是,地震了吗?他望向卫生间,蔺哲怎么还没出来?他放下手机,带上语言转录器走到门口。“您还在洗吗,蔺先生?” 没有回应。 “请原谅我在您洗澡时打扰您,我只是想确认一下您是否安全,是的话请回1。” 江奕默数十秒,还是没有回应。 “我最后再给您一次机会,”他隐隐感到不安,“蔺先生,您要再不回复我就进去了。” 他摸黑打开浴室的推拉木门。 刚走没两步,他脚下一滑,重重摔在地板上,玻璃碎片扎进手心。他抖抖索索爬起来,背靠浴缸,将嵌在肉里的东西择出来,聚成一小堆,安置在墙角。 “蔺先生,您在哪里?”终于,他借助字愈屏幕的微光看见了蔺哲。 一分钟后,他连爬带跑回起居室拿手机—— yichiang_0121 @全体成员蔺哲在浴缸里睡着了,我该怎么办? mason_super6 简单,你把他叫醒就行。 yichiang_0121 呃,他好像没有要醒的意思。 thandiwe33c 他不会也得嗜睡症了吧? mason_super6 他喜欢在里面睡就让他睡。 cca_acc +1,不理解但尊重。 betty0u0 @yichiang_0121别着急,你现在是已经带他回卧室了吗? yichiang_0121 没,他全身泡在水里,我怎么推他都没反应。 thandiwe33c ??????? mason_super6 o!m!g! cca_acc 漂亮。 7nasirrr7 蔺工去见真主了吗? betty0u0 @yichiang_0121他大概率是溺水了,你现在必须立刻把他捞出来,做心肺复苏,要快。 江奕当即跑回浴室,将蔺哲连拖带拽揽进怀里,掏出手机,他的血在屏幕上染得到处都是。“怎么做?” 梅森发来一段视频。 江奕点开观看——画面中,纳西尔举着手电筒平躺在地上,旁边的梅森双手交叉,用掌根部大力按压他的胸膛,完事对纳西尔捏鼻子、抬下颌,深吸一口气往他嘴里吹。 江奕学会了,他将蔺哲推出怀抱,平放在地面,两只手放在这人又冰又滑的皮肤上,使出浑身解数,对他做胸外按压。他全程大脑一片空白。 波诺的脑电波、同伴们的孤立、美杜莎的蛇发,以及康复教室里的尸体,在此刻也都变得无足轻重起来。 唇瓣相贴的瞬间,江奕心中既没有爱慕,也没有欲望,有的只是对生命最基本的尊重。 随后他发现一个更令他无措的事实:蔺哲也在流血。 不要流血,不能流血…… 他找到血源后解掉领带,绕蔺哲脑袋缠两圈扎紧,继续边按压胸口边做人工呼吸。 蔺哲浑身一抽搐。 与此同时,江奕感到一汩香精味液体势不可挡涌进他的喉咙。他们各自咳嗽。慌乱中,蔺哲一手攥紧江奕的细腕,再从后环住他的腰,把整张脸埋在他脖颈间。 这人肩膀不住地颤抖。 江奕当下意识到,蔺哲在哭,只是没办法掉眼泪。他的珊瑚礁眼球不能生产眼泪,但他的心不是石头。 江奕从来没有被拥抱过——没有被这么不假思索、不遗余力地深拥。他眼里噙着泪水,脱下外套盖在蔺哲身上,继而搂住他的脖子,手指穿过发丝。他在用肢体语言告诉蔺哲,他同意,也乐意被他拥抱。 数道白色光线照进来。 21、第 21 章 卡莉莎带江奕到她房间。“很疼吧?”她用生理盐水为他清洗伤口。 江奕摇摇头。这并非逞强,他天生痛觉比常人弱,这是他在伊甸园就发现的客观事实。别的小朋友碰一下就哭,他被他们从十层台阶推下来、摔得满身是伤都没掉眼泪。 前辈在台灯对面怜爱地看着他,随后取出新棉签蘸取碘伏在他伤口周围轻轻擦拭,再在上面涂了层抗生素软膏,最后缠上无菌纱布。 “大功告成!”她笑着拍拍手,“如果没有你,江奕,我们明天就要为蔺工撰写墓志铭了。” 江奕读完语言转录器上的文字,微微低下头。 “卫生间的那一幕,我属实没有想到!”坦狄薇走过来喊,“我们都以为你搞不定才想去看看,多亏纳西尔有紧急备用钥匙。我们不知道他会醒,更没想到他正在里面欺负你!” “谢谢你们的关心。”年轻人笨拙地在键盘上打字,“蔺哲没有欺负我,那只是他的应激反应。” “应激?因沙安拉,他的应激已经威胁到了你的人身安全,是换作任意一个人都会想要报警的程度!”坦狄薇斥责道,“他难道不知道他光着身子吗?他刚醒就敢对你这样,要是我们没去,他下一步是不是还打算侵害你呢?” 江奕面对这段文字,琢磨了好一会儿。“蔺哲不会,请您相信他。他已经很可怜了。” “可怜是一码事,伤害别人是另一码事。” “蔺哲他没有伤害我。” “这还不算伤害?照你这意思,非得他把你弄哭、弄残、要了你的命才算伤害吗?” “你们再吵下去我脑壳就要炸了。”卡莉莎插进来说,“江奕,前辈们也是关心你,毕竟谁看到那么香艳的一幕都会浮想联翩。老实说,我还是第一次见那孩子主动去抱别人。他的腿看上去可真性感,不是吗?哦,拜托,坦狄薇,别露出那种表情。承认吧,蔺工在我们当中是公认的外在条件优越,江奕给他抱抱也不算吃亏。更何况我们都还没搞清楚他们的关系进展。所以现在,江奕,我要你必须跟我们说实话,你和蔺工是不是在谈恋爱?” 江奕手动回复:“没有。您说过,谈恋爱是两个相互喜欢的人才会做的事。蔺哲他不喜欢我。” “那你呢?你喜欢他吗?” “打住,我的老姐们。”坦狄薇打断道,“你这跟询问小白兔是否会爱上大灰狼一样荒唐可笑!” “我认为你说得过分了,亲爱的。他们还是两个少不更事的孩子,至少在恋爱方面是这样。蔺工的情况我们大家都清楚,就算他真想欺负谁,他有那本事吗?他自己不被欺负就算不错了,我们江奕又不是傻子。” 坦狄薇翻了个白眼:“确实,他是个疯子。” 看到这话,江奕心里很不舒服。蔺哲被拿来和罪犯相提并论,他对他的支持与维护被视为发疯。 “我喜欢他。” 他用不到两分钟思考这个问题,并予以提问者他从一开始就得出的结论。“他是我的同事、室友,他很优秀,他对我很好,我没理由不喜欢他。” 这时他们的手机振动了一下—— betty0u0 @全体成员明早九点召开会议,投票裁决蔺哲去留。 thandiwe33c 收到。 7nasirrr7 1 mason_super6 不至于吧,蔺工走了谁解决我们系统里的bug? thandiwe33c 品行端正的人。 cca_acc @yichiang_0121 yichiang_0121 他走我也走。 mason_super6 ??犯不着,宝贝。 mason_super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