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小院》 第1章 第一章 这本书该怎么开始呢?我花了半年时间来思考这个问题,也花了同样的时间对我写下的文字进行修改,试图让它变得完美。在这个过程中我不断地将书架上的书拿起又放下,试图从中汲取到那些作家们的灵感。最终我决定听天由命,想到什么写什么。就像现在这样。 嗯,这样做大概是可以的……吧?我不确定。毕竟在这之前我从未尝试过写作。各位所看到的这部作品是我人生当中创作的第一本书。一想到它会被人翻开阅读,我就感到羞耻,可一想到它会被丢到角落里无人问津,我就又感到失落。人真是矛盾的生物。 既然我从未尝试过写作,那我又是以怎样的心情把这本书写完的呢?我认为我应该在各位阅读故事的开头前回答这个问题。凡事都有契机,而我的契机就是我碰到的这些客人……啊,不对,契机是……十几年前的那个下午,还是孩子的我翻开的那几本书。 我很喜欢那个未完结的故事。 在那个故事里,作者创造了一个信奉食物链法则的反派。那人说人与人之间是吃与被吃的关系,吃掉别人的人将获得一切。我深以为然,认为这番道理同时也很符合生物上所说的能量传递定律。生命在吃与被吃之间传递,而我也通过“进食”,将遇到的人和事吞了下去,变成了自己的一部分。 同时,我是个消化不良的人。我必须把这些事情分享出去。 我乐于和别人分享我看到的所有事情,也喜欢听别人说他们碰到的任何事。一想到我遇到的这些事将随着我的死去而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我就感到痛苦不已。这种痛苦,这种迫不及待想要把一切事情说出来的欲|望促使着我写下了这些文字,也催着我把它展示出来,让它被许多人知晓。 对了,虽然我很喜欢这个反派的理论,但他被骂得很惨。因为他确实是一个值得下地狱被千刀万剐的角色。 同样,这个作者也被骂得很惨,我认为他也值得被千刀万剐。 江南,你真该死。 龙族害我不浅。 好了,我想那什么前言就说到这儿吧,我想不出接下来该说什么了。各位还请翻开下一页,让故事开始吧。 第2章 第二章 2025年8月,我辞掉了工作,带着所有的积蓄来到剑川古城开了一家店。 一家书店。名字就叫“一家书店”的书店。 这是为了和旁边的“一家手账店”,和这个“一家小院”的命名格式对齐。手账店店主名叫王艺琳,我平常喊她“飞鸟”,而她喊我“苹果”。我们两个是在网上认识的。最初认识的契机则是因为当时我们从事着类似的工作,而我们都需要有一个朋友作为谈论这份工作的发泄口。交谈让我们在这个过程中发现更多的共同点也让我们变得更加地亲密,所以,当飞鸟的合伙人,我这家书店的前店主因个人原因想要离开,而她需要抓紧时间找好下家的时候,她第一个想到了我。 当然,她也愿意给我最大的折扣。甚至只要我愿意,她可以将那家店免费送给我。不要房租,不要金钱,不要任何东西。但我拒绝了。这不是因为我不喜欢她的店,相反,我很喜欢这家店,我拒绝是因为我觉得无论关系如何,钱财方面都应该算清楚。 飞鸟则不以为意,她将房屋转手出去并不是为了房租或者其他的什么,而是希望多一个人来分担广告消除服务的费用。想要让自己的顾客在店内获得安宁,老板就必须付这部分钱,不然玻璃,墙壁,桌椅,甚至是地板都会被铺天盖地,花花绿绿的广告占据,会对客人的体验造成很不好的影响。有些店会在网站上购买广告播放服务,这样就可以让自己的广告覆盖掉原有的那些,相比起单纯的消除来说会省一些钱。飞鸟不愿意这么做,她和我一样,是一位复古主义者。 我们追求尽可能地摆脱科技——早几年或许还能做到,但随着电子设备的发展以及对生活的渗入,这件事已经不可能做到了,所以我们将要求改为尽可能地降低科技对生活的负面影响。购买广告消除服务就是我们对此做的努力之一。 现在,我再来谈谈为什么我一个北方人会选择横跨一整个中国,来到云南开店。 我喜欢云南。这是受到大冰影响的缘故。 我高中时大冰和张嘉佳的书是最流行的。我还记得将头埋进桌子底下躲避老师目光偷看书的感受,也曾经牺牲掉大部分的睡眠时间,只为了尽快读完哪怕一个字。大冰所碰见的那些人以及在书里体现的运营思路在我心中留下了难以抹去的浓墨重彩的一笔,如今我也能在云南开店,我为此感到很高兴。 更何况飞鸟的店简直是天堂,有三间房屋以及一个大小合适,布景精妙的小院。我爱死这个小院了。飞鸟喜欢种花,也喜欢装饰——我认为这是她的手账天赋在起作用——所以用许多花草做了视觉上的隔断,又在地上铺了石板作为小路,将小院变成了精妙的迷宫。无论何时来到她的店,我都会被眼前繁而不乱的布置所震撼。现在我可以每天都待在小院里消磨时间,我简直走了大运。 我因此将其称为“大观园”,认为它值得这个称呼。 院门上还爬着我不知道的紫花。我爱这个设计。 三间房屋中,正朝着院门的那一个最大,采光最好,是飞鸟的手账店。里面的布置也和小院有着相似的风格:放满无数本子,贴纸,胶带,还有其他放着各种稀奇古怪,大概是能拿来做手账的我看不懂的东西的架子将这家店分割成无数个小空间,如果不常来这里,那一定会迷路在这手账迷宫当中。飞鸟自豪地说这家小店完全由她自己设计,包括外面的那个小院也是。在如今人们都依赖于AI的年代,这真是值得令人惊叹的举动。 另一家店是一家酒吧,当然,它的名字也是“一家酒吧”。飞鸟有些不满地说这家店在设计时使用了智能辅助。我想他们的不和早已埋下了种子,如今的分别只是种子长成之后的结果。我不想对AI的创作表达看法,因此我不会给你们详细描写这家酒吧。我只能说它在正午时也足够昏暗,有一个很大的吧台和摆着很多酒水的镶在墙里的柜子,就像英美电影里常常会出现的五六十年代的酒吧一样。我很抱歉这家店的主人只学到了表面的东西。但她留下来的东西确实是很不错。 “这些酒在我进入情感宫殿后会很有帮助。”我说。 “我不是猎人,我只是个采集者——虽然这句话我说了很多遍了——但是,里面有能喝酒的‘人’吗?”飞鸟说。 “我可以给杜蛎人喝。无论如何,酒精会很好地麻痹他们的神经。我已经不像以前那么敏锐了。”我说,“敏锐让我感到痛苦。你能帮我设计一下装修吗?” 飞鸟审美很棒,也会设计,所以能装修出很漂亮的店和小院。而我没什么艺术细胞,玩装修游戏也只会把东西靠墙摆放,实在不行就随便丢在地上罢了。飞鸟也知道这一点,她打开自己的电脑,询问我的需求,并很快给出了好几个方案。我喜欢她给出的橡皮泥质感的房子,不知道她用的什么软件。不过我知道软件也没有用,正如我刚刚所说,我没什么艺术细胞。无论给我再多的支持,我都不会将我脑袋里的东西呈现出来的。 最终我选定了其中一个有吧台的方案,我喜欢前店主留下的吧台还有后面的柜子,认为它可以留下来。而这家店也如我所愿地被摆上了能最大限度的装更多书的木头书架,用来装我这些年里在淘宝上搜罗来的书,还有一些装模做样,可以让客人留下来看书的桌椅。虽然我觉得在这个年代人们不会有耐心也不会有心情看书,但我认为表面功夫应该做到位,再说,我也不是神婆,可没办法完全肯定这家书店连半个客人都无法取悦。当然,我还置办了不少烘焙设备,烤箱,厨师机什么的。为了满足客人的需求,我还买了一个咖啡机,用来冲泡我的手磨咖啡(其实是蒜臼子捣成的咖啡粉)。当然了,我自己也能享用到咖啡,一举两得。 飞鸟对我的喜好没有表示异议,但她还是拉着我谈了一会,询问我是否真的希望这家店稳定运营下去。 “在我看来,这家书店被附加了很多不应该属于书店的功能。”她对我说,“我的手账店里面东西很多,这是因为人们在做手账时会用到很多东西,但书店可不一样——可能是我不懂书店吧——为什么要加这么多东西?如果你想吃点别的,可以放厨房。” 厨房当然是在最后一个房子里,位于一楼。我说一楼是因为那是一间二层小楼,被飞鸟改装成了理想当中的住所。它位置隐蔽,需要留神才能注意到通往它门口的小路,同时也被特意布置的花墙和一个被精心打理的小铁门隔开,以保护**。我居住的二楼有一个漂亮的卧室,一个书房,还有一个电竞房。我没有接待客人的需求,因此客厅里只摆了一个舒服的单人沙发,更多的空间被我精心挑选的苔藓毛毯和这些年买来的好看衣服占据。对了,我还在我的浴室里放了个大浴缸,以方便我享受被热水包裹的惬意。我喜欢我的这个小家。 说回书店。如今哪里的生意都不太好做,更别说书店了。单纯的书店不可能盈利,因为电子书籍挤压了纸质书籍的空间。而快速发展的时代则使得人们并没有建立起对于实体书的敬畏。又或者说对现实的敬畏。早在他们享受人生之前,他们的注意力就随着各类网络交流软件转向了虚拟,而科技的发展加速了这个趋势。轻松的书籍会被人们认为是闲书,而严肃的文笔会让这些不肯承认自己平庸的蠢货移开目光。总之,他们不会在书店上浪费时间的。所以,如果我不在书店上加上一些甜点,咖啡,又或者是其他的什么,我的书店根本就不可能活下去。 书店本身不具备活下去的能力。我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也因此,我的创业策略是在这家书店上挥霍掉所有的积蓄,然后将店卖掉,继续给人打工去。 第3章 第 3 章 自从大学毕业以来我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找一份工作,赚钱,把工资攒起来,然后想办法找个花钱的机会一口气全花掉,在带着空空的钱包继续去找工作。这次也不例外。好在我这次攒的钱够多,不至于连开业都走不到就提着行李灰溜溜地回家。根据我对自己的了解,就算从开业到破产这段时间里我一直不开张,剩下的钱也足够我苟活至少一年。所以打一开始,我就是抱着一年后我就滚蛋的想法来营业的。 既然一年后就要滚蛋,那自然是想干什么干什么。至于以后……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好了。 说到以后,我其实觉得中国很多人都缺少大脑,只是一具只知道吃喝拉撒的机器人。到了固定的时间就启动检索程序,提取到关键词之后就开始运行相对应的程序。谈恋爱,然后是结婚,生孩子。我认为他们毫无反抗地去做这些是因为除了这些之外他们根本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如果失去这些目标,他们就会惊慌失措,乱成一团。一群可怜虫。每当他们知道我的生活方式之后就会大呼小叫,搞得我像一个神经病一样。非说这样漂泊不定,没有依靠。 呵呵。说得好像按部就班地结婚生子就是有依靠了一样。该死的时候不还是要死。 既然大家最后都会死,那还不如活得快活一点。 我是这样想的。 所以,以后根本不重要。店没了就再开,钱没了就去赚,命没了就去死。大呼小叫什么,一天天的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所有东西都准备好,只要我想就可以立刻开业的那天,飞鸟请我吃了顿外地人来云南都应该吃的一顿饭,菌菇火锅。 “你说的一年以后就走是玩笑话,对吧?”她吃着菌菇火锅里的腊肉,问道。 “唔,我当时是认真的。怎么了?”我回答道。 “拜托,苹果,你是个猎人。你知道我来这个地方之后见过多少猎人吗?一个都没有。这里的老板会爱死你的。”飞鸟说。 我只能给予沉默。 是的,我是名猎人。 我的意思是,我是个情感猎人。飞鸟是个采集者。我们之间的共同点在于我们都会收集人们身上的情感——这种人被我们称为“杜蛎人”——并将这种情感卖给需要的人。是份很高薪的工作,回报非常,非常地可观。 可观到我不到三十岁就有自己出来创业的底气——朋友们,打工可不会让我在二十八岁财富自由,如果打工可以让自己从日复一日,永无尽头的漫长的劳动中解放的话,为什么还有那么多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在职场奔波呢?你可以说他们有家庭,他们需要持续的收入,但本质不就是他们不能解放自己么?打工是不会让我们财富自由的。 不知道是不幸还是幸运,如今很多人都在本职工作之外进行兼职,下班后跑外卖,又或者是做自媒体。对于我来说这是一种悲哀,意味着他们不能靠一份工作养活自己和自己的家庭。生活的成本越来越高昂,我们正在朝着游戏当中濒临崩溃的赛博朋克大步前进,没有人能按下停止键。 说来讽刺,我与飞鸟能得到收集情感的工作也要得益于时代的发展和科技的进步。大量且无处不在的广告让人们关闭了大脑的大部分接收端以避免自己在这种高密度的信息轰炸下疲倦得晕倒,而被特意设计的令人上瘾的短视频则促使人们丢掉自主思考的能力,再其上加以具有引导性的话语和加深片面性的推送机制,人们就变成了可以被随意操纵的木偶。在这种情况下,情感,就变成了一种……奢侈品——是的,我可以称其为奢侈品——情感可以买卖的消息只在少数人之间流通,并不具备以后会进入下沉市场的可能,因为每一次对于情感的收集都是对收集者本身的损耗,如果有人试图用低价开拓市场,那么他将得到一大把难以应付的顾客,以及飞速衰弱的身体。 我不打算再做一名猎人,也是因为我无法承受。能做收集者的人都是很敏感的人,可以察觉到周边人微小情绪的变化,代价是天生就具备的胡思乱想和患得患失。用强烈的敌意和尖锐的态度作为应对对策的人会成为猎人,可以通过辅助手段进入情感宫殿——或者说潜意识——来搜集自己感受到的那些情感,而选择用温和的抱怨和包容的态度来作为应对手段的人——也就是飞鸟——会成为采集者,他们不必进入情感宫殿,只需要在现实通过自己喜欢的方式来收集情感。采集者的产品往往更加多样化,就像是生气都可以用无数个词汇来表示一样,他们也可以拿出无数个与生气相似的产品来供客人挑选。顺便一提,飞鸟用的是信封。 踏入手账店的客人可以在信纸上写下一封发往未来的来信,并在那个时间到来时再来一次。很适合她,就是来源有些不稳定。因为没人能说得清以后。哪怕收信者位于一个月之后,飞鸟也不敢说他一定会回来。 “我太累了。”我说,“上一单干完之后出了点意外。你知道我的精神状态本来就不怎么好,我需要休息。干这个活太费人了。” “但你总不能就这样吃老本吧?而且你很喜欢故事不是吗?” “是的,我喜欢故事。”我说。 我喜欢故事,我也喜欢收集别人的故事。如果我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太太,我会成为人人敬畏的村头情报组,但我现在只有二十八岁,周围结婚的人也还不到据说好戏连连的三十五岁,所以我只能靠着社交媒体上的故事来喂饱自己。最近我倾向于去找吐槽离谱客人的红娘账号,增长自己的见识。我很喜欢看那些离谱事例。 “而且你还有很严重的强迫症,你看上什么都要买的。”飞鸟又说。 是的,我有很严重的……我不知道是不是强迫症,但我更想说我这是花钱大手大脚。 但是,花钱大手大脚又不能形容我对花钱的渴望。 是的,我真的需要花钱。我需要买下很多东西,像是我书店里的书,又或者是我连一次都不会穿的衣服,鞋子,以及其他各种各样的精致小垃圾。不然我就会被欲|望抓住,成为它的奴|隶,然后因为最本质的渴望无法满足而花掉比预想中还要多的金钱。我不该否认我已经沉沦于消费主义,因为我确实需要花钱来弥补我内心深处的空缺。我想说赚钱就是为了花的,但是,飞鸟说得对,这样的我是不可能靠着仅有的存款撑过一年的。我必须赚钱。 只有赚钱,我才不至于因为提前把钱花完而陷入窘境。 “好吧……但是我还是打算在这里只待一年。”我对飞鸟说,“不过你能带我去拜访这里的大老板么?” “当然可以。”飞鸟说。 但是大老板不在,好吧,一时兴起的见面对于职场人士来说是行不通的。我回到新家里,完全无心经营,心想反正还有甲醛,不如先散散味。于是就这样安心地窝在房间里,打了整整一周的电脑游戏。 第4章 第 4 章 书店装修好的第二个周,我认为甲醛已经散干净了,就给朋友打了个电话。 我的这位朋友叫斐非文,与我是高中同学,和我是十多年的老朋友了。写她的全名太麻烦,所以在接下来的故事中,我将称呼她为阿文。 我联系阿文是因为五年前的那个约定。彼时我因为压力太大而哭得稀里哗啦,甚至怀疑自己患了抑郁症,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又恨自己无房无车,便在微信上和她聊天,约定好从此之后一定要努力赚钱,来云南开个书店。到时候我们就有自己的家了,她也能来和我一起经营。现在我终于实现了约定,而阿文以最快的速度买了机票飞来了云南。 我没有车,也懒得花钱去买那种到手就开始贬值还要每天花钱加油的东西。有买车,加油还有维修的钱,拿去打一辈子车也都够了。所以我包了辆车带着我去机场接她。也亏我包了车,不然马上就被司机当做是人傻钱多的游客,狠狠宰上一笔了。 “你黑了。”阿文安置好自己的行李,说。 “云南紫外线毒。”我给她看我因为穿了短袖而变得黑白分明的胳膊,云南的太阳是很毒的,即便我外出时间不足三天,我也被晒出了明显的黑色,“你出去的时候也小心点,能晒掉皮的。” 临近下午四点,我们终于到了剑川古城。我帮阿文背着她的书包,走在前面带路。这会儿不是节假日,古城里游客不多。阿文的行李箱在石子路上轰隆隆地响,显得我们两个像格格不入的外地人。 好吧,本来就是。 步行二十分钟后,我推开了木门,带着一点儿得意向阿文炫耀这里。 阿文第一时间当然是惊叹这里的花为什么如此多。 “云南嘛。”我说。 云南的花多得很,无处不在。大概也因为这样,花进入了云南人的食谱,成为了他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东西。阿文和我一样是北方人,就算是百花盛开的季节也没有见过这个场面,左看右看,就是看不够。 “好漂亮啊,极繁主义者会爱死这里的。”阿文说。 “是吧?”我说。 我带她去二楼放行李,并告诉她这里就是以后的住所。我看出阿文有些顾虑,她在来之前就担心自己是否能适应这里的生活,是否会因为同居而引起矛盾,又或者是其他的东西。但她最终还是来了这里,那么我就默认她已经开导好了自己。而当她看到电竞房的时候,萦绕在她脸上的忧愁和犹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兴奋。 “这里就是天堂。”她说。 “没错,我就是照着这个想法装修的。”我说。 紧接着是必备项目:告诉她WiFi名和密码,还有点外卖时要填的地址。等阿文放好行李,我带着她认识了一下飞鸟,然后带她去了书店。 我在门口挂了串风铃。起风的时候叮叮当当,很有情调。 我喜欢这个风铃,幻想有人进来时它会随着门扉的推动而发出响声。不过因为我的懒惰,它到现在还没有这个机会。 “哇。”阿文说。 她在我的书店内转了一圈,又说:“我知道你喜欢买书,但我从不知道你买了这么多书。” “在我把它们整理出来之前我也不知道。不过也还好吧,根本没有填满我的书架,店里有点空的。”我说。 我买了多少书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每个月都必须拿出至少五百块钱来买书,原因嘛,就是我之前说过的渴望。我必须用金钱来浇灭这种渴望。不然我会被火焰烧成一团灰烬。 阿文已经参观起了我的吧台。她进了我单独隔离出来当做仓库的小间,我也赶紧跟着进去,免得她趁我不注意弄到了什么。 “你打算卖甜品?”她看着堆到天花板的面粉和其他原材料,问道。 “还卖咖啡,果汁和矿泉水。”我说。 “你那些书能卖出去吗?”她又问。 “所以我卖甜品还有咖啡。”我说。 阿文这样问是有道理的,因为书架上摆着的都是我喜欢看的书,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当然也不会有两个相同的人。不会有第二个我走进来,笑着说“这里真不错”。 而如果世界上有第二个我,那我们碰到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互相攻击对方,而不是将对方视为知己。 我是个很刻薄的人,看到说分享自己的小众书单拿出来的却是绿山墙的安妮和百年孤独这类书的人便会毫不留情地嘲笑他们是自视甚高的蠢人。这算什么小众书?我书架上的梅芙·宾奇三部曲才是,我都没见过有人提到过它们! 还有翁贝托·埃科写的《玫瑰的名字》,讲美国消费社会形成的便宜货,以及土豆的全球之旅……这才配叫小众书单。傲慢与偏见和飘算什么小众?还不如说那毫无阅读量的脑子小众呢。 机器人,你们该更新你们的资料库了。 “没有一个书店是靠卖书活下去的。”我指了一下我的菜单,“喏,有人来就宰他。” 阿文用沉默来表示对我高昂定价的不认同。 “如果客人骂我们怎么办?”她问。 “骂我就骂我,赚钱就行了。”我说,“而且我有存款,饿不死。我和飞鸟打了招呼了,你的生活费算在我头上。我想想……我先给你发工资吧。” 阿文并不希望我这样做,但她又确实缺少稳定的收入来源,因此站在原地,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之中。我在重复了几遍给她发工资的要求后仍然没有得到回复,索性不再说,只说让她有看中的可以找我要钱。 阿文沉默不语,她瞧起来有些焦虑,我说不用考虑那么多,今天有钱吃饭就行了。 “或者你就当来这里旅游。住几个月就走。反正我这里包吃包住,也花不了几个钱。”我说。 阿文会走的,只是时间问题。我十分确信。 不是所有人都能创业成功。要经营好一个店铺实在是太难了。光是将自己的产品推销出去就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并做好的。以前我讨厌各类销售手段,无论是传单还是电话都让我心生厌烦。但后来我意识到恰恰是这种推销手段才使得店铺进入到人们的视线当中并存活下去。无论在哪里,销售都是最重要的。 当然这也是因为我干过一段时间的销售。现在,我最讨厌的是不接我传单还一脸鄙夷的家伙。装什么,赚得不够自己花的还在那边觉得自己是上帝。每遇到一个,我都会发自真心地诅咒他们早日投胎。 阿文不善言辞,也不喜欢经营自媒体,更不喜欢讲自己的事情。我可以预见她唯一的收入来源就是坐在店里等待顾客进门然后点饮料买单。说真的,靠这个吃饭还不如去买彩票。 但我没有说这些,我只是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你不可能永远停在这里。你可能明天就说自己要去找新工作,或者下一个月说自己要回家。总之,你总归是要离开的。” 这就是说话的艺术。 也许有人会说我虚伪,也有很多文艺作品以假面作为代指讽刺过这种心口不一的行为,但要我说的话,我会说这是作为一个成年人的基本素养——你不需要把自己心里想的全都说出来,也不需要搞明白对方心里想的所有事,只要彼此做的说的都还过得去,那这段关系就可以维持下去。 这是我开始工作后慢慢悟出来的道理。社会不是学校,现实当然也不是网络,这两个前者都要比后者复杂得多。在学校里的我们会说跟谁玩不跟谁玩,因为那时我们的主要任务是学习,不跟某个人交流并不会影响到我们本身。在网络上更是如此了,说说话又不需要负责,后果也只需要执行的人承担,所以许多人在看见有关于人际关系的求助帖后给出的第一建议就是和对方翻脸。这很不负责任,我认为提出建议的人本身也并不成熟,不知道该如何进行“成年人”的交流。 很多时候,我们需要做的是寻找一个临界点,既能拒绝对方带来的不愉快,又能让自己感到舒服。至于完全断开,呵呵。 第5章 第 5 章 为了让阿文心里觉得好受一些,我建议她去赶走屋后的蝙蝠一家。 我讨厌蝙蝠。 它们不请自来,在我的地盘筑巢,生活,排泄,给我带来了很大的麻烦。我可不想某天起来后发现自己的东西被这些黑漆漆的小玩意儿给损坏了。野生动物身上不仅细菌多还有很多虫子,我不能忍受。 阿文看上去不太想面对那些蝙蝠,她希望能交钱躲过这次麻烦。这也很能理解,我们都会下意识地认为野生动物身上很脏。我想这是出于对自己的保护。但我告诉她就算给我钱也还是要把蝙蝠处理掉,比起又花钱又浪费力气,还不如只浪费力气。阿文接受了我的提议,躺在躺椅上跟我一起搜解决方法。 但很快,我们就一个沉迷于小红书,一个沉迷于抖音短视频去了。蝙蝠被我们丢到脑后,直到这天结束也没有被想起来过。没办法,手机实在是太好玩了。 即便我心里清楚手机所带来的刺激是短期的,对头脑有害的,我也很难把它放下。在我上大学拥有第一部手机之后我就患上了手机依赖症,如果不能把手机拿在手里,我就会感到焦虑。据我所知现代的大部分人都有这样的症状,但我不为我属于大部分人而感到高兴。 我为了摆脱手机依赖症做了许多努力并坚持了很多年,现在我好多了,不至于将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花在这上面,也不至于因为手机不在手上而感到不安。我的诀窍是想办法让自己认为周围的一切都是有趣的,重新唤醒被手机破坏掉的大脑反馈机制,并且设法找到一个必须可以长期坚持下去的爱好。比如说看看地上的蚂蚁,用毛线钩一件作品,想办法让绣球花变色。这些行为是否有意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离开手机。 我知道有一种说法是不要害怕玩耍,那不是浪费时间,因为你获得了快乐。但这不是我心安理得地沉浸在手机所带来的快乐中的理由。我认为如果一直把这个说法当回事,那就只能一步步被手机破坏掉大脑,成为可悲的机器人。我希望人们远离手机,也逐渐明白不要太相信网络这句话的重要性,但我现在很少对人吐露我的真实想法了。何必这么做呢?反正他们又不会听。 下午五点,飞鸟喊我们吃饭,我终于从手机的禁锢中挣脱,装好早就买下的小黑板,在上面写下了招聘信息。 招聘信息是这样的:“诚招店员两名。猫咪一只,狗一只,花色不限,品种不限,体型不限,经验不限。需负责接待客人,看管店内财物,不随意破坏,有规则意识。本店包吃包住,另提供零食玩具若干。若有其他需求,还请面议。 另,员工需绝育,本店可报销相关费用,能接受者来。” 我将小黑板放在外面,阿文站在一旁看。做完这一切后,她诚恳地向我提了个建议,希望我吃点药。 这是个很不错并且很有用的建议,但我拒绝了。 “首先,我没有病,其次,我们,”我弯曲手掌指向自己,“已经自由了,我们可以干任何我们想干的事情。你从刚才开始就在为生计发愁,为什么?我们现在应该要做的是享受这难得的自由!我觉得你还没有从以前的思维中挣脱,还没有意识到你正在云南。你,现在,是一个老板。你是我的合伙人。我说给你发工资只是因为我可以在这里颓废地过很多年,而你不行。我觉得朋友就应该互帮互助。从微观层面为实现社会主义做准备。” “好吧,我只是没见过你吃药。”阿文说。 “因为我没有病!我只是压力比较大!”我说。 当然,中国有很多精神病患者都没有去医院看过。也许我就是他们当中的一员,但是那又如何呢?我不在乎。 我只知道我现在很快乐。 “其实神经病只是我的伪装,你只看到我在发疯,没看到我在发疯的表象下隐藏的天才的灵魂。我知道你很难理解我说的话,天才总是很难被理解的,我明白。他们没有办法跟上我的思维,所以才说我是神经病。” 阿文很无语。她选择去吃饭,这样就不用继续和我说话了。但她也不太敢与飞鸟交谈,即便是我与飞鸟尽力想要她感到舒适,她也还是在吃完饭之后就匆匆地离开了饭桌,跑回了电竞房。 “她社恐。”我对飞鸟说。 飞鸟点了点头。 “这是你朋友,对吧?”她问道。 “她不知道我们的事。” “好的。”飞鸟说,她又问,“你之前跟我说的是……” “她会走的。”我说,“我能看出来她在这里呆不久。没办法,那个约定都是五年前的了,我们没办法要求所有人都在原地踏步。” “好的。”飞鸟说。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都在尽情享受自由生活,只在吃饭的时候见过面。对此,我只想说,太爽了。 很难想象一个人的生活居然会如此美妙。买下这家店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明智的决定。我爱云南。大冰,我终于理解你了。 所有人都应该来云南一次。这里简直就是所有人的归宿。怪不得当时都说香格里拉是天堂呢,果然是天堂。 十月份,国庆期间,一向清冷小院终于热闹了许多。我的书店也迎来了客人。准确地来说,是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那时我正在院子里浇花,心想我们家种啥死啥,养啥也没啥的传统终于要在我在这里断掉了,真是皆大欢喜。一个小的走路还走不稳当的孩子穿过大人帮忙推开的木门,跌跌撞撞,旁若无人地走了进来。装模作样的家长跟在他身后,弯着腰伸着手,假装要阻拦他,但实际上没有任何举动。 这是一家三口。男的长相不赖,但脸很浮肿,像是个大馒头,女的很瘦,瘦得几乎没有胸,穿得也很丑,很难想象现代社会还会有人买到这种丑衣服。 “这是人家的家吧。”那个妈妈说道。 “门口不是写着店名吗?”爸爸立刻说。 他的语气好像一点就着的爆仗,就好像妈妈说什么都是错的,神色也给我一种瞧不起人的感觉,无论妈妈做什么说什么,他都要斥责一句,完全没有正常的交流。这样的一家人居然还会花钱出来旅游,有点意思。 我的八卦之魂觉醒了。 “你好你好,欢迎光临。”我说,“那边是我的书店呢,我现在正在浇花,你们先进去坐坐,歇一歇吧。” 我注意到那个小屁孩看中了多肉,正在拿手戳。 “别动这个哦,小朋友。”我笑眯眯地说。 “什么破东西,别乱动。”爸爸也说。 他的语气真的很差。我没有见过这么无礼的人。什么样的家庭能养出这样的孩子?他好像只在网络上存在的应急破防男,每一句话都是对他尊严的挑衅。我第一次在现实当中遇到这种人,感到很稀奇。 也很厌恶。 这种人会对自己的领导用这种语气吗?我想答案一定是不。 我感到鄙夷。我能感受到他的无礼下隐藏的是一具空壳。一个浅薄,可笑的小丑。 那小孩开始抓住我的多肉,用力往外拽。我一把抓住他的手,板起脸,语气也冷了下来。 “我刚刚是不是说了不要动?”我问他。 小孩被我吓住了,而我站起来和家长沟通——我知道该怎么跟这种人沟通。我有一套专门的模版应对这些讨人厌的家伙。 “哎呀,这土多脏呀,也不卫生,里面那么多小虫子,咱孩子把土吃进肚子里就糟糕了。小孩免疫系统弱,生病可费人了。” 这番说辞很显然很得两位家长,尤其是妈妈的欢心。她将小孩子拢到自己旁边,继续打量着这个小院。 “是呀,云南这边虫子太多。”妈妈说,“我真不喜欢。” “那边是什么?”爸爸问道。 “是手账店。我朋友开的。” “啊,手账店。”妈妈说。 她看起来很想去,我停下往前走的步伐,转身来打量着他们——她看起来很想去,但在犹豫,她需要一个允许,一个来自伴侣的允许。啊,这个家庭是爸爸主导的家庭。我对此不感到意外。如果这个女人强势一点——或者我把话说得再不好听一点——如果她有一丁点的自尊心,她就不会和这个男人结婚。 “那个有什么好去的?”爸爸果然说,“你整天喜欢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我带着她们去了书店。书店,这对他们来说是一个不错的地方。没有一个中国家长会拒绝让孩子去书店的。两人在吧台坐下,开始打量我写在小黑板上的菜单。妈妈仍在犹豫,财政大权不在她手里,这不是个优质客户。爸爸点了一杯最便宜的冰美式,并发动了传统技能“我来考考你”询问豆子的种类。 阿文磕磕绊绊地想要回答,我看了她一眼,示意她说完后不要再说。 “这些都是什么呀?”妈妈看着菜单,小声地问。 “是咖啡。”我说。 “你连咖啡都不知道?”爸爸说。 “我就问问。”妈妈说。 她想要最便宜的美式咖啡,但又嫌苦,便跟我打商量说可不可以点一杯咖啡然后让我帮忙加点奶和糖。 “那可以点杯卡布奇诺。”我说。 “奶跟糖又不值几个钱。”爸爸说。 “开门做生意都是要有成本的嘛!”我说。 干服务业就是要应付各种各样的顾客。看在他们付了钱的份上,我拿出牛奶给妈妈倒上了。 “你也就是个服务员,这么替老板考虑干什么?”爸爸斜眼歪嘴地说。 “我就是老板。” 爸爸的脖子往前猛伸了一下:“你还是老板?” “对呀。”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