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医》 第1章 序章·念瑜回忆录(一) 在师父赴京之前,我从未觉得师父有什么特别之处。 或者说,我不愿意承认他。 我叫李念瑜,师父字子俞,念瑜念瑜,我的一生都有师父的烙印。 我是师父最小的弟子,可师父却从不承认我,转手把我交给了大师兄林信。 大师兄教导我许多,在我心中,大师兄更像师父。 而师父呢,他总是那么平静,仿佛世间的喧嚣与他无关,他的眼中似乎藏着无尽的故事,却又从不轻易与人诉说。我跟随他学医多年,却始终看不透他。 师父的生活简单而规律,每天清晨,他会在药圃中忙碌,午后则坐诊,为人们治病。 他的医术高超,从不收取高额的诊金,所用的药材也是随处可见,却疗效甚好。师父总是对我说,“念瑜啊,除非不得已之时,不得用名贵罕见的药材,令人难求。” 甚至对于那些贫困的病人,他还会慷慨解囊,甚至冒着风险,自己偷偷的炼了许多银子赠送。我曾问他为何如此,他只是淡淡一笑,说:“无他,医者父母心。” 我常常看到师父在夜深人静时,独自一人对着一盏孤灯,翻阅那些泛黄的医书,他举着细细的银针,颤抖着手往自己身上扎,他的眉头紧锁,似乎在回忆什么,又似乎在逃避着什么。我好奇,却不敢问,因为我知道,那一定是他不愿提及的过去。 师父的过去,对我来说一直是个谜。我只知道,他曾是云间首屈一指的名医,特以针法闻名,普济四方,百姓亲切的称呼师父为“蒲云间”。 却不知为何,我从未见过师父人前施针,总是由大弟子林信代替,也不知为何师父选择隐居在这偏远的小镇,守着一间破败简陋的医馆,似是怀念着谁,又像是等着谁。 他的过去,如同他的名字一样,子俞,子俞,似乎在诉说着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直到我十一岁的一天,京城来了使者,昭告天下,皇帝病重,悬赏天下名医前往诊治。 我看着师父现在告示下许久,脸色变得凝重,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是担忧,又或是仇恨?我不知道,但却是我从未见过的。 我知道,这次赴京,对师父来说,不仅仅是一次治病救人那么简单。 我请求师父让我随行,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我们踏上了前往京城的路,一路上,师父的话很少,他总是沉默地望着窗外,似乎在回忆着什么。我不敢打扰他,只能默默地观察。 师父虽然年过三十,但他的眉宇间依旧有着一股少年的英气,又带着岁月赋予的沉稳与淡然。一头黑发用古朴的发簪简单束起,几缕碎发随风轻轻飘扬,为他平添了几分超凡脱俗的气质。他的面容清瘦,双眼深邃而睿智,仿佛能洞察人心,又蕴含着无尽的智慧与慈悲。 越来越接近京城,师父的情绪也变得越来越复杂,常常发呆。我能感觉到,他对京城有着深深的眷恋,也有着隐隐的哀伤。我好奇,到底是什么,让师父如此矛盾。 终于,我们到达了京城。师父没有直接去皇宫,而是带着我去了一家古朴的药铺。 药铺的先生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他看到师父,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变成欣喜。 他们说多了很多,我也听了很多。我能感觉到,他们曾经一定是很好的朋友。 师父在药铺里挑选了一些药材,然后带着我去了皇宫。 在皇宫的门前,师父停下了脚步,他抬头看着金碧辉煌的宫门,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还是老样子啊。” 我看着他的孤寂背影,心中莫名涌起一股酸涩。 这一刻,对师父来说,一定意味着太多、太多。 穿过重重宫门,我们终于来到了皇帝的寝宫。寝宫里弥漫着浓郁的药香,宫女和太监们忙碌地穿梭其间,寝宫里候立着几名太医,脸上都带着忧虑的神色。 宫人分开床畏,皇帝躺在床上,面色苍白,气息微弱。 “陛下,有名医求诊。” 我看见太医们面露不屑,皇帝虚弱的扭了扭头,算是默认。 师父身形犹豫了一下,而后缓步走到床前,他的神色凝重,目光深邃地打量着皇帝。 我站在师父身后,心中充满了紧张和不安。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如此高位的病人,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师父如此……轻浮的打量病人。 “您…这是怎么了?”我扯了扯师父的袖子,小声问。 师父摸了摸我的头——我讨厌摸头。续而表情严肃,“草民请求为陛下诊脉。” 朱珧微微睁开眼睛,眼神涣散的在师父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然后,他轻轻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师父开始把脉,他的手指轻轻搭在皇帝的手腕上,眉头微微皱起。我注意到,师父的手指在微微颤抖,他的心中,一定有着巨大的震颤。 “名医,您看陛下病情如何啊?” 师父叹了口气,沉声说,“陛下中毒已久,正气本虚,好生安养自可安享晚年,又何故自服神仙救寻死?” 师父的声音平静而有力,他的话语大逆不道,却透露出一股不容置疑的自信。 ”什么?神仙救?乡村野民莫要欺瞒陛下!” 师父不语,却见皇帝的眼睛睁大了,他的目光紧紧地锁定在师父的脸上。眼中闪过惊讶,激动,还有一丝深深的怀念。 “子俞,是你吗?”皇帝的声音微弱而颤抖,他紧紧抓住师父的衣袖,仿佛抓住了生命中的最后一根稻草,喊着,“你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不管的!我抓住你了,你不许走,不许走!” 师父的手微微一僵,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点了点头,柔声说,“在你病愈前,我不会离开你的。” 皇帝的眼中闪过一丝释然,他依然抓着师父的衣袖,眼睛如饥似渴,紧紧盯着师父。 气氛一下子有些尴尬,刚才的太医们凑上前笑着说,“方才失礼了,蒲先生请见谅,敢问陛下的病情如何诊治?” “如我方才所讲,陛下正气已虚,又逢毒气攻身,当务之急先解毒,而后调理脾胃,使后天水谷精气慢慢充养五脏六腑,不过,陛下五脏六腑皆虚独独肾脏精气充盛——” “不可能!”太医打断师父,“先生您说笑了,陛下病已至此,分明羸弱非常,脏腑皆虚,何来肾精充足?” “藏而不泻,积年累月,是以如此。”师父转头看向突然乖巧非常的陛下,柔声说,“别闹了陛下,您看臣说的对吗?” 病床上的皇帝神色无辜,眨了眨眼睛,笑容狡黠,“子俞那该怎么办呢?” “温补为主,大泻为辅。” “怎么补?怎么泻?” 不知皇帝陛下是不是有些脸红,但我看到师父无奈的笑了笑,当时的我还不明白一切为何转变的如此突然,只是很多年后从师兄口中听到了师父的前尘往事,我才释然往日种种,真心敬佩起他——蒲彦修! 1.感谢各位捧场[粉心]提前说明,本人中医科班出身,尽力让大家在看文的同时,也能加深对中医的了解,如有理论知识错误,请见谅,评论区指出,会接受建议的[蓝心](中医黑请走开) 2.铃医,特指明时行走在民间的医生,没有固定诊点,会在身上挂个铃铛,告诉百姓郎中来了,故称铃医。 3.本人非常崇拜李时珍先生,所以故事里主角身上会有点李时珍先生的影子,大致背景也是如此,但稍有修改,不要细究。 4.“彦修”本是朱丹溪先生的名,在此借用请见谅。 5.“神仙救”是我编的,类似于毒药,后面会提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序章·念瑜回忆录(一) 第2章 麻黄汤之一 元佑二十九年,春寒料峭之时。 阳光透过破旧的窗纸,斑驳地洒在简朴的屋内。屋内陈设简单,一张木床占据了大半空间,床上铺着洗得发黄的粗布,角落里摆放着几个破旧的木箱,里面装着日常的衣物和用品。屋内弥漫着淡淡的酸臭,与屋外的泥土气息交织在一起,显得格外刺鼻。 床上躺着的男子面色微红,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即使在睡梦中,他的呼吸微弱而急促,显然已经病了许久。另一男子坐在床边,双手紧握着他的手,脸上写满了焦虑和无助。 “公子……” 林信哀怨的看了蒲彦修一眼,像是极其不愿意,只等蒲彦修一句话就马上远离这间屋子,以及,屋里的俩个人。 蒲彦修微微皱了皱眉,叹了口气,“进吧。” 脚步声打破了宁静,床边守候的健硕男子回头,欣喜的声音夹杂着沙哑,“蒲先生,您来了。” 蒲彦修点了点头,走到床前,仔细观察那男子的面容。 “先生需要切脉吗?”那男子小声的问。 “不,面诊便可,他的病情我已明晰。” “哦。”那男子有些失落,“那小远的情况如何?” 蒲彦修沉思片刻,续而表情凝重,严肃的问,“中间有没有郎中看过?” 男子的脸上闪过一丝羞愧,“我们去找过郎中,但他们不愿意给我们治,说我们……败坏风俗。” “荒唐,人命关天岂可如此儿戏!” “在后来,附近就找不到郎中了,宁王府的小公子也病了,小远的情况就……越来越糟。” 蒲彦修叹了口气,他没有责怪那男子,只是安慰道,“放心吧,我既然来了就必定保他无恙。” “蒲先生……您的大名我必是信的!” “好了好了,谈谈现状吧,他的病情已经拖了很久,原本是风热高热,却因为没有得到及时的医治,我猜你应该私自给他服用了风寒的汤药,导致病情变得严重了,现下需要攻其病邪,泻其火邪,我给你个方子,你去抓药,喝下后应该汗如雨出,连续服用,五日后必定痊愈。” 蒲彦修看了门口的林信一眼,林信期期艾艾,不情不愿的走近,在药箱里翻出一张药方和煤笔,递给蒲彦修。 蒲彦修接过看了几眼,再上面填补了几笔,在药箱里又掏出个包裹递给那男子,微微一笑,“放心相信我蒲彦修。” “蒲先生,您的大恩大德,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那男子的眼中涌出了泪水,他接过方子,喜极之下想去抓蒲彦修的手,却见蒲彦修急忙收手,后退一步,那男子有些尴尬的收手,擦了擦额头的汗。 蒲彦修也不自在的摆了摆手,“医者仁心,这是我应该做的,你不必在意,不必在意。” 他转过头,对林信说:“我们走吧。” 林信点了点头,收拾好药箱,跟着蒲彦修走出了屋子。 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温暖而明亮。他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依稀听见那男人模糊的声音,“哪里来的银两?是不是蒲先生落下的?” 蒲彦修慌忙抓住林信的袖子,“快走快走!” 林信跟着蒲彦修跑出了巷子,回头看了看,确定没人后,凑近了蒲彦修小声埋怨,“公子,别人都嫌弃他们,唯恐避之不及,你倒好,上门治疗还倒贴钱,我们都没剩下多少了,下个月我们怎么回家?” 蒲彦修嘿嘿一笑,拉着林信就走。 “去哪里?” “去骗钱,”蒲彦修莫名看了林信一眼,神秘兮兮的说,“救人不分贵贱贫富,有的病患需要接济,有的嘛,可以去骗些钱财。” . 宁王府的青石板路上,蒲彦修步伐轻快,急急走着,身后跟着的药童林信一路小跑,堪堪跟住了他,他们穿过重重深邃院落,来到了这座繁华却又暗流涌动的府邸。 书房内,朱珧正眉头紧锁地站在窗前,目光如炬却难掩内心的焦虑与迷茫。 自宁贤王驾鹤西去,只留下一座风雨飘摇的宁王府,而今宦官当政,局势动荡,朱璟又病情危重,医者无能,朱珧心中悲痛交加,更对未来充满了不确定和对家族命运的深深忧虑。 “王爷,有位自称蒲彦修的年轻郎中请求一见。”管家轻声禀报,声音中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朱珧转过身来,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蒲彦修?他来此何干?” “他声称是李承焌将军的师弟,闻听王爷幼弟病重,特地赶来相助。”管家答道。 朱珧闻言,眼神复杂多变。他深知李承焌将军的名声显赫,其师弟自然非同小可。但同样清楚的是,在宦官和李承焌将军争权的时刻,蒲彦修的到来可能会影响宁王府的立场,对他而言,这无疑是一把双刃剑,既可能带来希望,也可能招致灾祸。 但此时,他什么都顾不上了。 片刻沉默后,朱珧缓缓开口:“让他进来吧。” 不久,蒲彦修身着朴素青衫,腰间挂着一个古朴医箱,步入书房。气质淡泊而不失风雅,眼神清澈如水,一头黑发用古朴的发簪简单束起,几缕碎发随风轻轻飘扬,为他平添了几分超凡脱俗的气质。他的面容清瘦,双眼深邃而睿智,又蕴含着无尽的智慧与慈悲。 “草民蒲彦修,特来拜见宁王殿下。”蒲彦修行礼道,声音平和而谦逊。 朱珧仔细打量着这位年轻人,心中疑虑重重。他知道,这位李承焌的师弟必然有过人之处,但他的到来也可能为宁王府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一位年迈的医官匆匆闯入书房见到蒲彦修,满脸不屑之色:“王爷,老朽行医多年,尚且无从下手,此人年纪轻轻,怎可轻信?” “你怎能如此轻视人?”蒲彦修身后的林信年轻气盛,脱口而出。 朱珧看了被蒲彦修挡住的林信,声音中带着审视与质疑,“你有何能耐,敢来我宁王府治病救人?” 蒲彦修微微一笑,从医箱中取出一根银针,轻轻捻动:“草民的医术,皆在这针上。” “大胆!这可是禁令,王爷,这小子不可轻信!” 朱珧再次打量了蒲彦修,沉声道,“古语有云,‘针能杀生人,不能活人’,为此皇家已经下了禁针令,你可知这可是抄家灭族的重罪。” “王爷,此中种种,草民比您更清楚,奈何小王爷病重十日有余,病邪已入肌理,汤药攻之不可,达之不效,必施针方方得生。” “从未见过你这么轻浮的后生,针法一个不当便可伤人性命,你又怎么担保小公子的安全?”那老者再次撮之以鼻。 蒲彦修淡然地瞥了老医官一眼,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并未燃起丝毫怒意,唯有无尽的宁静与深沉。 “医道浩瀚无垠,老先生未曾耳闻目睹之事,并不代表它们不存在。面对疑难杂症,您无能为力,并不意味着我也束手无策。” 他的声音平和而坚定,透露出不容置疑的自信。 老医官闻言,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笑意,冷哼一声:“狂妄之徒!你若真有回天之术,侥幸治好了璟公子也就罢了。但若治不好小公子的病,你可知将承担何等重罪?” 蒲彦修眼中闪过一丝悲悯,又瞬间变得坚毅,他温和又坚决,直视着朱珧,带着不容拒绝的决绝。 “草民愿立下军令状,若小王爷在治疗过程中有任何闪失,草民甘愿以死谢罪!” 第3章 麻黄汤之二 蒲彦修眼中闪过一丝悲悯,又瞬间变得坚毅,他温和又坚决,直视着朱珧,带着不容拒绝的决绝。 “草民愿立下军令状,若小王爷在治疗过程中有任何闪失,草民甘愿以死谢罪!” 朱珧闻言,心中不禁为之一震,他没想到蒲彦修竟有如此非凡的胆识和坚定的决心。 正当他犹豫不决之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病房外的宁静,一位保养得宜、气质高贵的妇人闯入房间,她泪流满面,焦急地问道:“我的儿啊!阿珧,这次的郎中如何?你弟弟现在高热不退,神志不清,这可怎么办啊?” 看着母妃痛哭流涕,弟弟病情日益加重,朱珧深吸一口气,目光再次落在蒲彦修身上,最终点了点头:“好,本王就给你这个机会。” 在老管家的引领下,蒲彦修步入了朱璟的病房。房间内弥漫着浓郁的药香,朱璟躺在床上,面色潮红如霞,浑身滚烫如火,气息紊乱不堪。 蒲彦修迅速上前,手指轻轻搭在朱璟的手腕上,开始仔细切脉。 “浮脉,数,”在众人的注视下蒲彦修旁若无人的喃喃自语,“林信,取针来!” 林信应声而动,正欲协助蒲彦修施针之时,老医官大喝一声,“住手!” 他身形一晃,猛地按住林信的肩膀,目光如炬地看向蒲彦修,“你且说说,小公子是什么病情,你要如何诊治。” 蒲彦修神色从容,不卑不亢地回答道:“小公子高热不退,气息紊乱,乃是风热所致,导致卫气失养,故先行针固气,再养气血——” “不,依老朽之见,不可行针,应多加被褥,促其排汗,才能排出戾气!” “不可!小王爷久病多时,脾胃虚弱,若大下汗法,气随津脱,体内津液不足,而病邪复发,后果不堪设想!” “竖子无礼,何敢——” “够了!”一直沉默不语的朱珧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充满了不容忽视的威严。 众人皆望向朱珧,不知所措。林王妃紧紧握着小王爷滚烫的手,眼中满是焦急与担忧;老医官捋了捋胡子,心虚的看了眼朱珧,又愤愤不平的怒视着蒲彦修;蒲彦修则是一脸平静淡然之色,仿佛胸有成竹、胜券在握。 朱珧深深地看了一眼蒲彦修,“蒲先生既已立下军令状,本王相信蒲先生的能力。” 蒲彦修没有多言,立刻全身心投入到治疗中。他手指翻飞如蝶舞,一根根银针精准无误地刺入朱璟体内的穴位。随着银针的舞动,朱璟的脸色逐渐恢复了血色,呼吸也变得平稳起来。然而,就在众人以为一切顺利之时,朱璟突然口吐鲜血,剧烈咳嗽起来。 老医官见状,立刻大声指责蒲彦修:“你看看你干的好事!小公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万死难辞其咎!” 朱珧也露出了惊愕和愤怒的神色,但蒲彦修却并未因此慌乱。他沉声道:“请王爷稍安勿躁,此乃排毒之象,稍后便会好转。” 果然,没过多久,朱璟的气息便逐渐平稳下来,脸色也恢复了许多。众人才松了一口气,却仍是半信半疑。 “蒲先生果真妙手,璟儿究竟是什么情况呀?老医馆究竟治的对不对?” 蒲彦修闻言,手中不乱,细细捻动银针,“王妃过誉了,没有对不对之说,只是——” “站住!不许走!”人群里林信突然喊到,众人一看,原来那老医馆想逃,被林信眼疾手快按住了。 “老先生等一等在退下吧。”朱珧走近蒲彦修,在他身边落座。 “是是,”老医馆擦了擦额头的细汗,“王爷说的是,蒲云间果然名不虚传!” “知道还那样看不起我们!”林信始终紧紧抓住老医馆,防止他逃跑,“听着,多跟我师父学学!” “是是,云间后生请讲,请讲。” “您不必如此,只是诊断错误导致方法错误,其实璟公子是先感染风邪,我猜测十几日前璟公子应在外长久受风——” “是这样的,前几日风大,璟儿一直在庭院里放风筝玩。”林王妃插话。 “如您所言王妃,璟公子感染风邪后,并未立即病发,而是潜伏多日,又恰逢近日公子肝火旺盛,风助火势,肝阳生风,导致公子体内阴阳失调,阳胜则热,高热不止。” “原来如此,老朽一味注重风寒而忽视了公子体内的内火,滋补许久竟毫无效果。” 蒲彦修轻轻弹了弹银针,看着银针末端震颤不已,语气不乱,“风寒和风热初始确实难以辨别,但治疗方法却是天差地别,一解一补,稍有不慎,便是人命关天啊!” “说的对啊,真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不不,您言重了,当务之急,还是小公子的病情为先。”说着蒲彦修起针,收入针包里,嘱咐林信去备些汤药。 不过片刻功夫,朱璟高热退下,林信端来早早备好的汤药,林王妃接过亲自喂给朱璟,一碗药下去,朱璟身上出了汗,林王妃细细擦拭着朱璟的额头,忽听他小声说了句什么,只当是梦话,却见朱璟猛的抓住林王妃的袖子,大喊,“母妃!” 林王妃惊喜非常,握住朱璟热乎乎的手,眼泪就“啪嗒啪嗒”掉下来了。 见林王妃这副模样,朱璟瞪圆了眼睛,不知所措又充满好奇的看着众人。 “快,把厨房温着的米粥拿上来!”朱珧上前来,轻轻拍了拍林王妃的肩,“母妃,璟弟大病初愈,身体虚弱,先喝些米粥吧。” 林王妃擦了擦眼泪,终于破涕为笑,众人也纷纷围上去对小公子嘘寒问暖,而蒲彦修则悄悄退下,找到正靠着柱子生闷气的林信,看着那鸭子似的小嘴,忍不住笑着劝慰道,“你呀,和那老头置气作甚?” “可是每次都是这样!”林信委屈巴巴地说道,“明明您的针法如此有效、却总是被禁止使用;他们也总是瞧不起您、到处贬低您、说您的坏话……我,我就是气不过!” “我岂是这般心胸狭隘的人?和他们一般见识,争论些无谓的输赢斗争作甚?” “先生自然品德齐贤,手下的弟子怎么是个糊涂蛋?” 朱珧看到弟弟和母亲有说有笑,心里都是对蒲彦修的敬佩感激,环顾四周,在角落里看到了蒲彦修,又听见了林信的气话,不气反笑,“小公子好好跟着你师父学习医术,变得和他一样强大,还怕有人看不起你吗?” “说的是唉…”林信看了朱珧蒲彦修一眼,突然有些不好意思,捂着脸匆匆跑开了。 朱珧笑了笑,又看向蒲彦修,“蒲先生,你的医术果然名不虚传,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蒲彦修抬头仰望着墨蓝天幕中数不清的墨子,轻轻说,“王爷过誉了。真正的医术不仅在于技艺的高超,更在于心怀慈悲之心。” 蒲彦修转头正对着朱珧,只见柔和的烛光在蒲彦修清瘦的身形旁投下一圈光晕,映的他脸庞莹莹如玉,他微微勾了勾唇,温和又谦逊地说道:“医者仁心,我辈医者,若有疾厄来求救者,贫贱富贵,华夷愚智,普同一等,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如此方为大医之道!” 朱珧闻言深受触动,他看着蒲彦修黑色的眼眸中闪着熠熠的光亮,他郑重地说道:“敢问蒲先生可否告知遵名?” 蒲彦修微微颔首,“宁王府对我师兄多有照顾,王爷唤我子俞便可。” “好,子俞,”朱珧顿了顿,深邃的五官隐在一片暗影之中,“子俞,我一见你便觉得亲切非常,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没有,绝对没有,”蒲彦修愣了一愣,斩钉截铁的凑了上来,挂上谄媚的笑容,“王爷,小人本家不在这边,下个月小人就带着林信回去了。” “哦?这么急?”朱珧看着平时潇洒非常、举止得体的云间名医蒲彦修突然换了副嘴脸,迅速后退一步,“本来想留子俞多住一段时间,以便后续的调养。” 蒲彦修眼睛转了一圈,又很是不好意思的说,“如此……为了璟公子,那我们就多逗留几日,不知王爷可否准许我借阅宁王府的藏书?” “这有何难?我与子俞一见如故,任凭子俞随意出入。” 蒲彦修微微行礼表示谢意,又一脸高冷的转身离去,朱珧在露重霜浓中伫立许久,看着他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摸了摸下巴,心想:绝对见过,到底是什么时候呢? 眼中又浮现出蒲彦修清瘦的身形微微前倾,修长的手指沉稳有力,轻而有力的弹了弹那银针,紫铜的针柄震颤,他的心里也泛起一圈圈涟漪。 第4章 麻黄汤之三 天光初亮,一切雾蒙蒙的,朱珧静坐在书房里,闭目养神。 忽然一个细微的脚步声传来,那人立在他面前,低头抱礼,沉声道,“王爷!” 朱珧点了点头,“查到了吗?” “蒲彦修,字子俞,生年不详,幼时师从云间名医云松子,传闻尽得其师所学,其师兄为当今李承焌将军,二人自小一齐长大,感情深厚。七年前云松子离奇离世,蒲彦修突然音信全无,近来现身,在民间做江湖游医,深得云间百姓信任。” 朱珧靠在椅子上,手上动作停止,缓缓睁开眼睛,“就这些?” 薛乙低头,“王爷恕罪,兄弟们还在继续调访,劳烦王爷多等些时日——” “无妨,你们慢慢查,尤其是当年的真相,”朱珧站起身来,想了想,“还有朝廷的动向,那个老太监最近又在憋什么花招。” “王智向首辅施压,设计李承焌将军巡防过错,乔通海将军夺得禁林军巡防权。” 朱珧皱了皱眉,“皇上呢?陛下怎么说?” “陛下……陛下说……身体欠安……” “荒唐!”朱珧一拍桌子,怒容满色,薛乙再次低头不言,朱珧又气又恨,狠狠锤了锤桌子,最后叹了口气,“可惜我为藩王,不能太过参与朝堂之事,再这样下去,大周江山岌岌可危呀!” “王爷不必太过悲忧,”薛乙忍不住出言,“依小人之见,首辅张士贤和李承焌将军定会想办法除掉那老太监的。” 朱珧淡淡笑着,摇了摇头,“如若李承焌有难,首辅大人是不会出手的——你去把之前收起来的花草、鸟兽摆在我院子里,在遣人买些蟋蟀带给璟儿解闷。” 朱珧走出书房,边走边问,“之前那个高怀毅先生怎么样?” “官府已经下了抓捕的文书,高怀毅先生已经在押送京城的路上了,”薛乙跟在朱珧身后,补充说,“不过,高怀毅的学生们都远远跟在囚车后面,一路为老师喊冤。” “怎能不冤?高怀毅先生在南京一直致力于反贪,不过是没给王智脸面,就招得如此报复,怎能不冤?” “是。”薛乙附和着,却见朱珧站在朱璟房门前不动,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薛乙退下后,朱珧探头看向屋里,只见自己弟弟坐在床边,双手高举着人体经络图,好奇的看着蒲彦修拿着艾绒在上面指来指去,林信小鸡啄米般乖巧的点头。 “这是足太阴脾经的太白穴,在足大指内侧,趾关节后下方,主治腹胀,脾胃消化不良,”蒲彦修把艾绒在烛火上一扫,又吹了吹,把艾绒凑近了朱璟的脚,哄道,“小公子乖,不要动哦!” “好,”朱璟仰头闭上眼睛,“蒲先生你快点!” “好了,”蒲彦修拿起艾绒,“像这样重复多次,如果皮肤发红,应当立即停手,不可在灸,明白吧?” “明白明白!” “你试试,”蒲彦修递过艾绒,“不要手抖,很简单的。” 朱珧当下脸色一沉,心想:好个蒲彦修,拿我弟弟练新手! 朱珧正气着,忽见林王妃身边的小丫鬟见了自己眼睛一亮,正要说话,朱珧慌忙比了个“虚”,匆匆走了几米,才询问道,“知画,母妃昨日守了璟儿一夜,你到这里……” “王爷,夫人说要见您一面,和您说说话。” “好,知道了。” 朱珧又回头看了眼房里,摇了摇头。 · 朱珧快步来到林王妃住处,只见林王妃正坐在窗边,手中拿着一册泛黄的书卷,目光柔和而又带着些许忧思。 见朱珧进来,她微微一笑,放下书卷,轻声道:“阿珧,你来了。” “母妃,您找我有事?”朱珧走上前,“您放心,璟弟的病情在好转,您可放心休息啦!” “有蒲云间在,我当然放心,”林王妃笑了笑,拉过朱珧的手握着,缓缓开口,“不过,你还记得当年我怀璟儿之时,受庸医蒙蔽,误食活血通利之药,危在旦夕?” 朱珧紧紧握住母亲的手,“当然记得,当时大家都很着急,四处求医问药,却见效甚微。” “是啊,”林王妃回忆起往日种种,一夜疲惫尽现,“当时我也以为自己……后来,来了一位老先生,还带着个和你一般大的孩子,神医妙手,几针下去,就保住了璟儿。” 朱珧皱眉,“母妃,您是说……” “是,那个老先生就是蒲云间的师傅,也是李承焌将军的师傅。” “所以,后来李承焌初入军营,颇受排挤,父亲多次在朝堂上为其说话,还私下里给了他不少帮助,让毫无根基的他迅速成长成现在的势力,”朱珧抬头看着林王妃,“父亲和陛下是亲兄弟,如此铤而走险帮助他,不光是见他是个可造之才,更是还其恩情。” 林王妃淡淡笑着,不语,示意朱珧继续,“而蒲彦修自幼与李承焌情同手足,当下乔通海和李承焌争权,如今他突然出现在宁王府,是想……” “毕竟二次救过璟儿,该给的面子还是要给的,”林王妃语重心长地说道,“不过你要小心,我希望宁王府最好不要卷入朝堂纷争中。” 朱珧点了点头,心中暗自思量,口中应道,“母妃放心,孩儿明白,定会小心应对。” 林王妃歇下后,朱珧在王府中漫步,心中思绪纷杂。 忽闻一阵脚步声传来,他抬头一看,只见蒲彦修正闲庭信步地在园中漫步,似乎在欣赏着园中的景致。 朱珧走上前,“子俞,这是在欣赏我王府的景色吗?” 蒲彦修见是朱珧,忙行礼道:“王爷好雅致,这园中景色甚是不错,不过在下其实是来找藏书阁的,不知王爷可否为在下指路?” 朱珧挑了挑眉,心中暗想欺负完我弟弟又来读我们家书云云,却笑道:“藏书阁?那便随我来吧,我亲自带你去。” 蒲彦修闻言,笑眯眯的跟着朱珧。绕过一处假山,又经过一片竹林,走过朱璟的房间,便见一座高大楼宇。 蒲彦修走进,只见四壁皆是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种书籍,从医书到兵法,从诗词到史书,应有尽有。 蒲彦修赞叹道:“王爷,这藏书阁,当真不错啊!” “是么?”朱珧挑眉,“那子俞自便,本王先去看看璟儿。” 朱珧意味不明的深深看了眼蒲彦修,转身步入一片薄雾中。 第5章 麻黄汤之四 月光如洗,斑驳陆离,藏书阁外玉兰花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 藏书阁内,灯火通明,书架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古籍,从经史子集到医卜星相,无所不有。蒲彦修坐在窗边的案几前,四周堆放着各种古书,正低头写着医案。 奶白色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他清瘦的侧脸上,为他平添了几分静谧的气质。淡淡墨香氤氲在周身,只听见狼毫轻轻摩挲着书页的声音。 无人打破这份宁静,如此专注,他忽略了时间的流逝,直到—— “子俞,你在写什么?”朱珧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带着一丝好奇。 蒲彦修抬头,便见朱珧身着藏蓝色长袍,高挑的身形投出一个长长的影子。 蒲彦修微微一笑,把面前的书籍递给朱珧,只见字迹隽秀,墨迹未干。 “元佑二十九年,春寒。 多人头痛发热,无汗而喘,脉浮,麻黄汤与之。” “这是……医案?” 蒲彦修点了点头,“常看常新,医案能记载各种症状以及与之相应的救治方法,王爷府里的藏书阁也收有很多名家医案,无疑是宝贵的财富。” “这些书,是我父王立宁王府时陛下恩赐的,都是历代先祖收集而来,其中不乏失传的孤本,”朱珧随意翻动着书页,目光不经意一瞥,却见一行醒目的朱红小楷,“汗热如油,舌绛无苔……这是什么病?” 蒲彦修目光暗沉几分,却仍保持着得体的微笑,“王爷,这不算是病,汗热如油,是亡阴之兆,通俗来说,是体内阴液极度衰竭所致,而舌无苔,说明胃气衰败,这俩个症状加起来……凶多吉少啊。” 朱珧看着蒲彦修从自己手里拿走医案,合好放在案几上,“原来如此,不过子俞的医术,尤其针法,我已经见识过了,当真厉害。” 蒲彦修谦虚地笑了笑,“王爷过誉了。我只是尽我所能,去救治每一个病人。” “世上医者若都如子俞一般如此尽心尽力,医术精湛便好了,若真听从了庸医,后果真的不堪设想,”朱珧坐下,凑近了蒲彦修,眼神中带着一丝探究,“不知子俞怎么看待当前的局势?” 蒲彦修动作一顿,沉吟片刻,抬头对上朱珧玩味随意的眼神,“王爷,天下大势,皆可在细微处窥见,当前局势虽然安稳,但恕我直言,王爷,边疆外族一直觊觎我大周,多次挑衅我师兄,伺机攻打,而朝政过于集中在一人之手,私以为,大周当今是内忧外患啊。” 朱珧面色沉重的点了点头,“子俞的话令人茅塞顿开。虽然如今天下太平,宁王府风光非常,但到底还是一浮萍。倘若真有那一天,子俞打算何去何从?” “王爷不瞒您说,我自小是个孤儿。”蒲彦修不好意思的笑笑,“师父云松子收留我,传我医术,授我诗书,我才得以侥幸偷生到如今啊。” “子俞医术如此了得,云松子师父又该是何等风采?” “师父……”蒲彦修眼中光彩黯淡,低声说,“他七年前去了。” “抱歉子俞,非我本意。”朱珧眼神下看,却看见蒲彦修脖颈处一块拇指大青绿色的胎记,像是早春新抽出的嫩芽,充满生机。 “无妨,师父的死一直是我心里过不去的坎,我一直苦心钻研医书,废寝忘食,如今方得知师父患了何病,该如何救治,”蒲彦修越说越快,眼神无助的望向朱珧,让人心里一下子就软了,“王爷,那个病发病很快,不到半日,师父就卧床不起,气息微弱,我,我当时真的……束手无策,眼睁睁的看着师父生命一点点流逝,”蒲彦修捂住脸庞,声音断断续续,“只恨少时蹉跎时光,自己无能为力,我……” 蒲彦修泣不成声,语不成段,见他这副模样,朱珧心里也懊悔不已,自己干嘛要探他底细,触动人家的伤心事? “子俞,”朱珧又离蒲彦修近了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安慰道,“子俞,相信你师父一定会为你现在感到骄傲,你如今普济一方,也是老人家的愿景啊。” 蒲彦修揉了揉脸,语气中带着鼻音,“王爷无须担心,我早已习惯了,如今身边跟着林信这小子,也是有人做伴。” 朱珧忧心忡忡,懊悔不已,正不知如何是好,但见蒲彦修整理衣襟起身,挂在腰间纹路繁复的古朴铃铛晃了又晃,声音如铃音清脆,“王爷,小公子该施针了。” “好,我陪你前去。” 在朱珧的陪同下,蒲彦修再次来到了小公子朱璟的房间。朱璟安然的睡着,病情已经稳定,但仍需细心调理,朱璟身旁围着许多侍者,林信正在对着烛火一一灼烧银针。 蒲彦修仔细检查了朱璟的脉象,吩咐林信调整了药方。 “小公子原本脉数,现由浮脉变沉脉,热邪已控制住,你去准备麻黄汤,麻黄桂枝减半,小火慢熬,清温解表,正当此时。” “好,”林信递过去针包,“针。” 蒲彦修接过,开始第二轮施针。 朱珧站在一旁,看着蒲彦修忙碌的身影,心中充满了感激。他不敢想象,如果没有蒲彦修,他的弟弟……会怎么样。 朱珧的目光随着银针移动,看着蒲彦修手上一颗淡色的小痣出神。 记忆中,多年前母妃怀弟弟的时候,也曾被庸医误诊导致出血不止,父亲焦头烂额,全府上下人心惶惶。伴随着一声声清脆的铃音,来了位白发飘飘的老者,牵着一个梳着发髻的小孩,当时的朱珧躲在父亲身后,看着那老者切完脉后和父亲交谈许久,他都不曾在意,透过一圈圈人群,一双双忙乱的腿的间隙,他看见那小孩一双小手轻轻的捻住细细的银针,锐利的针尖在皮肤上停了一瞬,续而斜着扎进肌肤,紫铜的针柄轻轻捻动,右手上的一颗深色小痣定格在朱珧褐色的眼里,也定格在蒲彦修专注的眼神中。 朱珧笑了笑,感慨命运却是如此凑巧。当年的老者就像是仙人一样,救了弟弟一命,而当年的小孩如今再次救回璟弟,命运弄人。 “王爷!” 就在这时,朱珧侍从薛乙急忙忙闯入,递上一封密信。 朱珧瞬间被拉回现实,粗略看过书信后,沉默不语。 “子俞,薛乙,你们跟我去书房。”朱珧最终站起身,环顾四周,“其他人照顾好璟儿,干好自己份内的事。” 蒲彦修跟着朱珧快步走到书房,但见朱珧当下书信,揉搓着睛明穴,一脸沉重。 “薛乙,你是什么时候收到的?” “方才,晋王世子遣人一路快马加鞭送来。” “好,你去清点府中暗卫人数,不许声张,没我命令,不准轻举妄动!” “是!”薛乙退下后,书房里就剩下了朱珧和蒲彦修。 蒲彦修站在书房一角,静默不语,心里却是翻江倒海:晋王?晋王家事一向混乱,妻妾斗争,二子争宠,说是家事,却也政事,晋王封地和宁王相邻,如若事态紧急,宁王府无圣命不好插手,可若不管此事,难保以后…… “晋王听从妾室进言,想废世子立庶子,”朱珧终于开口,声音毫无波澜,“不料消息走漏,世子欲起兵,写信向我求助,秘密借兵。” “子俞,你怎么看?” “不不,王爷说笑了,”蒲彦修摆手,“我一介布衣,怎敢插手宗族家事,于礼不合,于礼不合。” “无妨,你随意说,就当是以…朋友的身份,”朱珧真诚的看向蒲彦修,“你认为宁王府该如何应对?” 蒲彦修沉吟片刻,缓缓开口,“王爷,宁王府虽非朝堂,却也关乎社稷。晋王之事,关乎大周边疆安宁,不可不察。依我之见,王爷当遣人前往晋王府,探明真相,再做决断。” “子俞所言甚是,就依你之言。”朱珧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不过,何人是最可信呢?” 蒲彦修转头望着朱珧不语,嘴角露出淡淡的微笑。 月光下,两人的身影在书房中投下长长的影子,窗外的玉兰花随风轻轻摇曳,似乎在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暴。 第6章 附子和气汤之一 夜幕悄然降临,宁王府内被一层深邃的静谧所笼罩,唯有书房中依旧灯火通明。 朱珧端坐在书桌前,眉头紧蹙,手中紧握着一封密信,边缘因反复翻阅而略显磨损。 晋王家族的纷争如同错综复杂的丝线,紧紧缠绕着他的心绪,令他陷入无尽的烦恼之中。 蒲彦修身形挺拔地站在书房门口,目光透过门缝,落在朱珧那略显疲惫的身影上,心中不禁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忍。这位年轻的王爷,不过弱冠,却已肩负起宁王府的重任,步履维艰。 他无奈摇了摇头,轻叹一声,脚步轻盈地走进书房,打破了夜的寂静。他的声音平静而坚定:“王爷,在下有一事相求。” 朱珧抬起头,目光从密信上移开,望向蒲彦修:“子俞,你有何见解?” 蒲彦修走到书桌前,目光直视着朱珧:“王爷,我料定晋王最近情绪激动,气急攻心,会有气息紊乱,乃至气陷气闭等危险,愿意前往藩王府为他诊治。” 朱珧闻言,眉头微微一挑,深知以蒲彦修的见解,这趟人人避之不及的浑水,蒲彦修本不必参与的,“子俞,你确定吗?” 蒲彦修温柔的笑了笑,却坚定的说,“王爷,蒲某虽是一介布衣,却也愿为大周的安宁贡献一份力量。” 朱珧沉默片刻后,终于缓缓开口:“好,本王答应你。但你必须小心行事,你此行的一举一动,都关乎宁王府,晋王府的水深不可测,如果遇到困难,大可回来从长再议,保全自身。” 蒲彦修微微一笑,“王爷放心,我自有分寸。” · 朝阳初升,水面波光粼粼,江花一片,晃晃悠悠的小船上,蒲彦修坐在船头,哼着小曲,摆弄着随身的针具,林信脱了鞋袜,甚是无聊的坐在蒲彦修身边,看着碧波映着红日,眉头紧锁。 “老伯!还有多久到晋地呀?” “我们顺流走了一夜了,再走半天,黄昏前就能到,二位放心吧!”船夫在船尾喊着,伸头又看见林信在船头,嘱咐道,“小伙子,你会水吗?水流急,船不稳,当心危险啊!” 林信不答,蒲彦修只得回道,“老伯放心,他淹不死的!” 林信看了蒲彦修一眼,不知作何感想。 “看到没有,小林,”蒲彦修举起一根七八寸长的针,得意洋洋介绍道,“这是我祖传的紫柄龙纹银针,以后就归你了。” 林信看着蒲彦修,不语。 蒲彦修自顾自接着说,“看,这是专门给婴孩施用的针具,婴孩肌肤细嫩,下针须快准狠,不得一点迟疑。” 林信动了动嘴皮,想开口。 “而且小儿五脏心、肝常有余,而肺、脾、肾常不足,易虚易实,易寒易热,施针不宜久,下针不宜深,还有——” “公子!”林信终于忍不住开口。 蒲彦修看了林信一眼,像是知道他会说些什么,又把银针一根根收起来。 “蒲彦修!”林信凑近了蒲彦修,又缓下声音,“子俞,我们真的要卷入这场宗族斗争吗?这可不是我们能承受的。” 蒲彦修沉默良久,看向林信,“我知道你的担忧,皇家宗族之间,非是我们江湖游医所能插手的,”蒲彦修回想起一路上岸边繁华喧闹的集市,上面拥挤着男女老少,嬉笑打闹,“但如果世子真的起兵作乱,无辜百姓将深受其害。我们不能袖手旁观。” “三年了,我们离家三年了,当初父亲不放心你一人在外,让我跟着你就是怕你涉险,”林信把卷好的针包放入药箱里,拉住蒲彦修的手,看着那磨出来、薄薄一层的茧子,“子俞,我知道你放不下云松子师父的离去,但是那人下毒害云松子师父,打压李师兄,如此权势滔天,定是皇亲国戚,师父师兄,还有我父亲,大家都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就是一辈子流浪在江湖,做个穷困潦倒的铃医,也是好的。” 蒲彦修低头,“林信,我知道你和林老伯都是好意,但师父对我恩重如山,他的死……也是因为我,我不能不管!” 蒲彦修托起那枚师父留给他的古铜色铃铛,眼神幽幽看着上面繁复的花纹,仿佛看到了师父云松慈眉善目,对着他伸出手,蒲彦修却抓到一场空,他轻轻摇了摇头,闭上眼睛,嗓音沙哑,“皇亲国戚,我也要他血债血偿!” 林信沉默了,只抓紧了蒲彦修的手,暗下心来,这条路无论如何凶险,他也要护他周全。 小船在水波上荡着,一路顺流而下,清风拂面。 突然,小船剧烈一晃,林信猛地抓住蒲彦修,回头一看,只见几艘快船从后面急速驶来,船上的人手持绳索,眼神凶狠,拉着绳子不断靠近他们。 林信目光下移,只见绳索的末端,赫然在船夫手中。 “俩位公子,你们也不要怪我们兄弟,收钱办事,谁让有人买你们性命呢?”船夫奸笑着,搓了搓手,“俩个旱鸭子,逃不掉了吧!哈哈哈!” 蒲彦修和林信对视一眼,心中都明白,这是冲他们来的。 陆陆续续有人上船,蒲彦修急忙甩出一包辛辣刺激的药粉,弄的前几个人睁不开眼睛。 “快,跳船!”蒲彦修大喝一声,拉着林信的手,两人一起跃入江中。 江水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让蒲彦修和林信打了个寒颤。他们在水中奋力挣扎,努力保持呼吸。 追兵的船只不抵水流,迅速在江面上划过,那几人也跳入江中,激起层层浪花,但很快失去了目标。 蒲彦修和林信在水下潜行了一段距离,憋着一口气,他们迅速向岸边游去。 江边的芦苇丛为他们提供了掩护,他们像泥鳅一样在水中穿梭,最终躲避了他们的抓捕,爬上了岸。两人瘫坐在岸边,浑身湿透,气喘吁吁。 林信看着蒲彦修,眼中满是担忧,“子俞,我们怎么办?” 蒲彦修擦了擦脸上的水,喘着气,“我们不能在这里停留,林信,起来,走。” 他们沿着江边的小路疾走,身后的一大片芦苇丛还在晃动,显然就要追上了。 那帮人一出芦苇丛,便见一紫衣男子手提长剑,随意对身后的黑衣人们摆了摆手,懒散道,“杀,一个不留!” 片刻功夫,芦苇丛又回归了平静。 “薛大人,那船夫已经招了,根据他的描述,应是朱环不假。” “朱环?王爷还真是料事如神,晋王世子向宁王府借兵,那庶子必定会提防宁王府的动向。” 薛乙一指身旁的尸体,“小丁,找个地方,埋了,还有那个船夫。” “是,薛大人。” · · 走了许久,两人终于找到了一个隐蔽的地方休息。蒲彦修坐在一块石头上,手中把玩着那枚古铜色铃铛,眼神深邃。 “林信,这显然不是偶然。” 蒲彦修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忧虑。林信点了点头,“他们显然是有备而来,知道我们会走水路。” 蒲彦修沉吟片刻,“我们的行踪已经泄露,水路不能在走了。” 林信的脸色变得苍白,“那我们怎么办?” 蒲彦修抬起头,“那就徒步,我们不能放弃。这次关系到无数无辜百姓的安危。我们必须继续前行,但要更加小心。” 林信点了点头,“子俞,我跟着你,无论前方有多少危险。” 蒲彦修微微一笑,拍了拍林信的肩膀,信步向前走,“有你在我身边,我当然放心。” 林信不由自主也笑了起来,眼前突然浮现出林老伯严厉的面孔,他想告诉自己老爹,你看,我也可以担负起责任。 “林信!”蒲彦修在前面喊,笑着说,“你小子发什么呆,快跟上!” “来了来了!” 林信快步上前,追上了蒲彦修,俩人的身影隐没在林中。 第7章 附子和气汤之二 “公子,还好王爷给咱们带的银两足,”林信翻来覆去看着身上的新衣,赞叹,“要不咱们就会被当成乞讨的打出来!” “别贫嘴了,”蒲彦修整理一下衣襟,目不斜视,“路上耽误了许多时日,晋王府的事情不可再拖,我们今日拜见晋王,你就要收敛些性子了。” “知道了,”林信无趣的挥了挥袖子,又一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径直上前击打门索,又把宁王府的信隔着门递给晋王府的下人。 不一会儿,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请二位随我进府,前去拜见晋王。” 蒲彦修和林信双双对视一眼,抬脚迈过晋王府高高的门槛。 · · 晋王府内,大厅中灯火通明,气氛紧张而压抑。晋王端坐于主位之上,面色铁青,眉头紧锁;而下方的世子,则是满脸愤怒与不满,双眼如同火焰般炽热,似乎随时都会爆发出来。 终于,世子再也忍受不住内心的怒火,出言打破了这沉闷的局面。 “父王!您怎能听信那个贱人的谗言,要废了我的世子之位?我才是嫡长子,是晋王府的未来!”他的声音充满了愤慨和不甘,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都倾泻而出。 晋王闻言,脸色愈发难看,他猛地一拍桌子,怒喝道:“放肆!你怎敢如此称呼长辈?我平时就是这么教导你的吗?”他的声音在大厅中回荡,带着无尽的威严和愤怒。 “我才是嫡长子,于情于理,我才应该是未来晋王的最佳人选!”世子毫不退让,冲着晋王喊道。 “胡闹!”晋王再次摔下茶盏,那清脆的声响如同惊雷一般炸响在大厅之中。他感到胸中淤积着一股怒火,直直燃烧着,烧得他气血沸腾,然而,他还是强忍着心中的怒火,大喝道,“你是在质疑我的决定吗?!”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通报声,瞬间冲破了大厅中的紧张氛围,“王爷,宁王府的蒲彦修先生求见。” 晋王微微皱眉,心中暗自思量:蒲彦修为何会突然来访?宁王想干什么?尽管心中疑惑重重,但他还是示意让人进来。 蒲彦修身着一袭素衣,步履轻盈地步入大厅。目光在晋王和世子之间流转,像是已经洞察了一切。他微微行礼道:“草民蒲彦修,见过晋王殿下。” 晋王点了点头,“蒲先生此来有何贵干?”他的声音虽然平静,但眼神中却透露出一丝警惕。 蒲彦修微微一笑,从容不迫地说道:“宁王担心王爷身体不适,特遣在下来为王爷诊治。” 他的语气平和而诚恳,仿佛真的只是来为晋王看病而已。 晋王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暗芒。他没想到宁王居然会插手他的家事,这让他既感意外又觉恼怒。 他仔细打量了一番蒲彦修后,终于点了点头:“好,那就有劳蒲先生了。” 蒲彦修走到晋王身边,开始为他把脉诊断。他的手指轻轻搭在晋王的手腕上,眉头微皱起来。晋王的脉象紊乱不堪,显然是因为近日的纷争导致气急攻心所致。蒲彦修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准备为晋王开一剂药方调养身体。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突然响起:“哼,父王您看,哥哥如此暴躁,还须修身养性呀。” 只见庶子朱环不知何时闯入了大厅之中,一脸的不满和嫉妒之色。 身后还跟着个衣着华丽锦缎、头戴银冠、眉目清秀的后生,一身尽是书香气,文雅至极。 世子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无比,他愤怒地站起身来对着庶子朱环,“卑鄙!你偷听?!” 朱环挑了挑眉毛,甚不在意的忽视了世子的质问,转身对晋王行礼。 “父王,宁王府的蒲云间固然厉害,”朱环伸手一指身旁的人,笑着说,“梁王殿下关心您身体,也派了霍志先生来,为您诊治,并带来了梁王府医研制出来的健脾安神丸,请您笑纳。” 说着朱环身后的霍志低着头,小心捧着一玉质药瓶送上主位。 “王爷,久闻梁王府医了得,今日可否让在下观一观这健脾安神丸?” 朱环挑眉,“你这是什么话,霍先生还能害我父王不成?” 蒲彦修未理会朱环,只看着晋王,晋王想了想,笑着说,“自然,蒲先生请便。” 蒲彦修在朱环凌厉的眼光中打开药塞,凑近闻了闻,片刻还给了霍志。 “王爷,当真是神医神药,只是不宜太过,需控制药量。” “哈哈哈梁王有心了,”晋王一展笑颜,笑呵呵得说,“梁王和宁王,一个本王的好兄弟,一个好侄儿,都有心了!” 蒲彦修微微转头,斜眼偷偷瞄那霍志,不料对方也在看他,笑眯眯的回以微笑,轻轻点了点头。 蒲彦修心中一动,这人有古怪! “蒲先生和霍先生就在晋王府多逗留些时日吧,本王自好好招待!” 晋王爽朗的笑声里,世子朱珠吃了闷亏,咬牙切齿;朱环微笑着转头阴沉看了蒲彦修一眼,蒲彦修莫名一阵心慌。 “父王!”只见朱环“扑通”一声跪下,低着头嘶声说,“父王,霍先生天生不能言语,但贵在一颗求医之心,日夜兼程,赶到晋王府门前足足半日,下人们不知听了谁的吩咐,欺负霍先生无法言语,竟无一人通报,丢了晋王府的脸是小,寒了先生的心、打了梁王府的面子是大呀!” 那霍志也干脆跪下,怯生生看了身边朱珠一眼,焦急的对着晋王和朱环摆手势,似乎在劝朱环不要题及此事。 “先生!”朱环抓住霍志的手,“我父王最是明理,如今他在这里,你不必担心,若不是我偶然见了你,你就要在外面生生等上一天一夜!” “大胆!霍先生你不必忧心,下人冒犯到你,本王必严厉处断!” “父王您糊涂,下人们没得指使,怎敢私自做主……” “你在暗示谁?有话直说!”世子朱珠也看明白了,知道朱环又来挑事儿了,不禁气从心上来。 “啊啊!”霍志像是急了,紧紧抓住朱环的手,不知在表示着什么。 “先生您放心说,我虽出身卑贱,和姨娘相依为命,比不得大哥金尊玉贵,但这样欺侮人的事——” “住嘴!你这个卑贱的东西!也配在这里指手画脚,添油加醋?”话音未落朱珠就挥拳向着朱环打去。 蒲彦修心中只一声,遭了!这世子怎么这么压不住火气。 果然晋王见状大惊失色,他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怒吼道:“都给我住手!你们这是在干什么?你弟弟还小——” 他的声音中带着无尽的威严和愤怒仿佛要将整个大厅都掀翻过来一样。 “终于暴露出你的真面目了吧!想打我别躲在没人的地方!” “找死!” 此时的世子已经彻底失去了理智。他一把推开上前阻拦的侍卫和仆人,双目圆睁、满脸狰狞地喊道:“父王您既然如此偏心不公!我倒要看看谁能阻拦我起兵!” 说完他便拂袖而去留下了一脸愕然和愤怒的晋王以及满堂震惊的宾客和仆从们。 “你…你!”晋王颤着手,“逆子!” 晋王站在大厅中,面色苍白,气喘吁吁,感觉眼前忽明忽暗,身体发软,一阵剧烈的咳嗽,耳边声音忽远忽近,听不真切。 “王爷!”蒲彦修见状,连忙上前一把抓住了晋王,“快把王爷带到寝室,闲杂人等不得扰我医治!” 一片混乱中,朱环恭敬地扶起霍志,露出一抹冷笑,“先生,一切都在您的掌握中。” 那霍志低着头,嘴唇动了动,像是要说些什么,最后只是点了点头,侧目看向众人纷纷冲上高台,吵吵嚷嚷。 · · 宁王府内,朱珧坐在书桌前,手中把玩着一块玉佩,眉头紧锁。晋王家的风暴虽然暂时平静,但他心中总有一丝不安。 就在这时,一名侍从匆匆走进书房,“王爷,如您所料,蒲先生和林信在前往晋王府的途中遭遇了刺杀。” 朱珧手中动作突然顿住,那玉佩差点掉落,他沉声问,“他们怎么样?” “据薛大人说,他们跳江逃生,薛乙断后,如今他们已经到了晋王府。” “谁派的人?” “晋王庶子。” “呵,朱珠这回麻烦了。” “王爷,”侍从出声打断朱珧,“还有一个事儿。” 朱珧挑眉,示意他继续说。 “梁王,晋王南面的梁王也派人去了,一个哑巴郎中,名霍志,应该是假名,正在调查,只知道年纪二十出头,今年初突然造访梁王府,不知为何事,而后就一直留在梁王府,直到最近去了晋王府。” 朱珧的眉头皱得更紧,梁王和宁王因前辈恩怨,一直有些不对付,如今梁王的介入让他感到一丝不安。 “告诉薛乙不必藏了,去找蒲彦修,然后盯住朱珠,让他别做傻事。” “是!”那人退下后,朱珧站起身来,推开窗,迎面而来是混杂着玉兰花香和泥土清香的凉风,他抬头望着一轮明月,深深呼出一口气。 “山雨欲来呀。” “忧则伤肺,思则伤脾,”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王爷,忧思过度可不妙哦!” 朱珧听了,心中一喜,回首看向来人,“沈大哥,你终于回来了!” 沈清宜无奈地摘下斗笠,露出一张胡子拉碴,眉眼浓厚的面孔,“王爷,您又叫错了。” 第8章 附子和气汤之三 “无妨,沈大哥受的起。”朱珧快步走到沈清宜面前,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王爷…”沈清宜无奈笑了笑。 沈清宜是他宁王府中的医官,医术高超,尤善妇儿科,年轻落魄的时候,得朱珧父亲赏识,留在宁王府已经十余年了,深得宁王府上下尊敬。 “沈大哥,这次外出采药怎么提前这么多归来?” 沈清宜缓缓走进书房,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又浮现出一丝担忧。 “王爷,草民急忙赶回,实为俩件事。” “沈大哥请说,那俩件事。” 沈清宜坐下,端起茶杯轻轻抿了抿,“其一,草民途径梁王封地,听闻璟公子重病,急忙赶回,又听公子得神医救治,放心不下,方才看过璟公子,已无大碍,敢问王爷,是何人出手救治?” “蒲彦修。” “蒲彦修?”沈清宜皱眉,“倒是没听过,莫不是那——” “蒲云间。” “对,就是那蒲云间,”沈清宜眼睛一亮,赞叹,“当年吵吵嚷嚷的小孩儿如今也一手好医术了,我真是年纪大了。” “有吗?我看他端方有礼,行事都很有分寸——” “王爷话可不是这么说,您小时候也活泼好动,把我一院子药材都给糟蹋了,王爷追着您满院子跑,如今不也端方有礼,行事规矩?”沈清宜笑眯眯的回道,最后几个字故意拉长声音,朱珧顿时语塞,摸了摸鼻梁,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转移话题。 “沈大哥,你什么时候和他有交情了?” “这个嘛,说来算是我的囧事,”沈清宜摸了摸额头,抬眼一看,便见朱珧直直盯着他,眼睛扑闪扑闪亮。 沈清宜摇了摇头,哭笑不得,“王爷,您这……” “什么囧事?” “当年我年轻气盛,心气颇高,写药方常常龙飞凤舞,自己写的爽了,倒难为了别人。” “药房的小二辩识不出我的字,又舍不下脸面来问我,竟把半钱铅包进了药包里,正巧让云松子师父看见了。” 朱珧“噗”地笑了,拍着桌子,“沈大哥,你还有这样的过往?然后呢?” “然后,当然是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沈清宜没好气的说,想到曾经的囧事实在好笑,竟把自己也逗笑了,“了解事情原委后,云松子师父倒是没说什么,倒是蒲彦修那小子,站起来还没我高,引经据典把我一顿臭骂,说什么,‘撰方当简明晓畅,勿作龙蛇之舞。’看看这小子说的话。” “没想到沈大哥你……哈哈哈”朱珧笑得前仰后合,好不容易平复笑意,突然想起来什么,随意问道。 “沈大哥,你说俩件事,如今才一件,那第二件事呢?” 沈清宜突然敛了笑意,脸色严肃起来,“王爷,这第二件事,不可不说。” 沈清宜凑近了朱珧,“草民怀疑……” 朱珧侧首直视沈清宜。 “梁王欲反!” 朱珧瞬间睁大眼睛,眸中寒光一闪。 · · 晋王府内,蒲彦修经过一夜的思索,仍然对着白纸眉头紧锁,权衡利弊。 沉默良久,终于落墨。 “公子,这调理气机的方子不是白附子和气汤吗?”林信趴在桌子上,抬头看蒲彦修,眼中满是疑惑,“你怎么少写了一个字?” 蒲彦修没有立即回答,他的目光落在的房间里的香炉上,看着晨光里袅袅香烟。 “林信,还记得审查诊治的“三因法则”吗?” “当然,因时因地因人。” “这就是了,林信,药方如兵法,需因时因地因人制宜。如今,我们要用的,是附子和气汤。” 林信更加不解,他记得蒲彦修从不轻易改动方名,“附子和气汤,先生,这药方有何不同?” 蒲彦修望向林信,目光深邃,“附子和气汤,不仅仅是一剂药,更是一剂和解之药。” 林信恍然大悟,从蒲彦修手里接过药方,上面墨迹未干,便吹了吹。 “我们要用它为导火索调和晋王府的纷争,”蒲彦修站起身,“林信,你帮我把这方子送给晋王,记住,一定要你当面送,告诉晋王这方子是我专门为调和晋王体内气机所设。” “嗯?这不是师父的师父的师父创立的吗?” “哎呀,林信,别那么实诚,撒个谎。” · · 晋王卧室内,气氛依旧紧张。晋王卧在塌上,面色依旧铁青,眉头紧锁。 世子朱珠站在下方,既担心父亲的病情,又愤怒与不满交织。 林信走进大厅,目光在晋王和世子之间扫过,他微微行礼,“草民林信,见过晋王殿下。” 晋王点了点头,示意林信上前,“多亏了蒲先生,本王现在好多了,你来了,是蒲先生有什么嘱托吗?” 林信取出一张药方,递给晋王,低头不卑不亢的说,“我家公子考虑到王爷近日身体情况,特地为王爷新设的药方,名为附子和气汤。” “附子和气汤,”晋王接过药方,仔细看了看,然后抬眼,目光在林信身上打量了一番,“附子和气汤,附子……” 晋王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转告蒲先生,本王明白了,他有心了。” 晋王沉默了片刻,最终缓缓开口,“珠儿,你随林小哥去抓药,然后给父亲亲自煎碗汤药,好吗?” 世子朱珠虽然不解,但还是领命随着林信而去。 · · 世子在药房中忙碌着,他的心中充满了疑惑,他不明白父王何意,更不明白蒲彦修的真正意图。 就在这时,蒲彦修走了进来,“世子,草民有话要说。” 世子转过身,看着蒲彦修,“蒲先生,你有何事?” 蒲彦修走到世子身边,目光直视世子,“世子,草民知道您心中的愤怒与不满。但是,起兵并非解决问题的最佳途径。” 世子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蒲先生,你这是何意?” 蒲彦修微微一笑,“世子,草民只是希望您能冷静下来,好好想想,莫要中了别人的圈套。” “这与你何干?” “世子,起兵不仅会让您陷入危险,更会殃及无辜的百姓,”蒲彦修叹了口气,“更何况朱环在晋王面前说话常常意有所指,含沙射影,世子您更要稳住心性,不可莽撞。” 世子朱珠狐疑的看向蒲彦修,“我凭什么信你?” “晋王封地和宁王封地相邻,宁王殿下也不希望您落入危险中。”蒲彦修直视朱珠,“世子信不信小人无妨,但如若起兵,经此一事,不仅伤了父子间和气,更会引起京城怀疑。” 世子沉默了,他知道蒲彦修的话有道理。他深吸一口气,最终缓缓开口,“蒲先生,我明白了。” · · 世子拿着药回到了卧室,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之前的不满,“父王,药已经好了,您趁热喝吧。” 晋王看着世子,眼中闪过一丝欣慰,慈祥的笑了,拍了拍世子的手,“珠儿,辛苦你了,你小时候也是这么天天缠我,在床上守上一天一夜。” “父亲……” “好了,你先下去吧,咱父子晚上喝酒叙旧。” “王爷,您现在不宜饮酒。”蒲彦修插话。 “父亲,您就听蒲先生的吧。” “好小子,管起你老子了,”晋王佯怒,续而哈哈大笑,“那珠儿先去备些好酒好菜。” “是。” 世子退下后,晋王看着蒲彦修,眼中充满了感激。“蒲先生,多谢你了。” 蒲彦修微微一笑,“王爷不必客气,草民只是尽了医者的本分。不过王爷聪慧定然明白,父子和气才是家族兴旺之根,礼法则是王府安宁之本,草民在此就多嘴了。” 晋王点了点头,笑着说,“朱珧那小子倒会识人。” 夕阳落下,余晖遍布晋王府,也照的宁王府一片金粉。 “附子和气汤,附子……” 朱珧坐在书房中,目光落在手中的密信上,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子俞啊子俞,你可真是个奇才。” 第9章 附子和气汤之四 霍志手执银针,拇指与食指灵巧地拈着针柄,中指稳稳抵于针身之下,刹那间,锋利的针尖穿透肌肤,精准无误地扎入肉中几分。他轻轻旋转着针柄,随后又轻弹银针,动作流畅而娴熟。 霍志正在为小厮施针,蒲彦修站在一旁,目光紧紧盯着霍志的动作。 霍志的针法熟练而精准,每一针都扎得恰到好处。蒲彦修心中不禁感到一丝疑惑,自先帝颁下禁针令后,针灸在大周是禁忌,寻常医生轻易不去学习,学成的也轻易不敢使用,为何霍志却能如此纯熟地施针? “霍先生,这针法师从——”蒲彦修刚想开口询问,却被一声尖锐的打断。 “蒲先生,”庶子朱环从人群中走出,他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悦,“霍先生和您一样师从名门,身为王府医师,医术都容不得质疑!” 蒲彦修微微一笑,没有理会朱环的话语,而是转向霍志,“霍先生,是我冒昧了。” “王爷,调药的时间到了,草民先行退下了。” 晋王点了点头,“好,你去吧。” 蒲彦修微微行礼,转身前又看了看霍志手中银针,微微眯了眯眼,这才离开了大厅。 · · 蒲彦修走在通往药房的长廊上,脚步轻盈而迅速。长廊两侧的门窗紧闭,偶尔传来丫鬟们的窃窃私语,安静极了。 药房位于府邸的后院,四周静谧而冷清,仿佛被时间遗忘。 蒲彦修推开药房的门,一股淡淡的药香扑面而来。药房内,各种药材整齐地摆放在架子上,每一味药材都标注得清清楚楚;林信仰头睡着,面前是冒着热气的药炉。蒲彦修的目光在药房内扫过,心中仍思索着那霍志的针法如此熟悉,有机会定要再次会见云云。 就在这时,蒲彦修无意中看到一个身影从药房的后门匆匆跑出。看不清脸,但仍能感觉到那人身上带着一丝慌张,脚步急促,显然在躲避什么。 “站住!” 他跑到药房的后门,推开门。门外是一个小小的庭院,那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远处。 蒲彦修回到药房,林信已然惊醒,疑惑地问,“子俞你来了怎么也不叫醒我?” “奇怪,我守药炉从来不会睡着,这次是怎么了?”林信站起身,拿起旁边的大蒲扇。 蒲彦修未理会林信,目光落在药炉旁的药渣上,心中一动,他蹲下身,轻轻闻了闻药渣的气味,眉头微微皱起。 蒲彦修迅速将药渣收好,藏在衣袖中,心中涌起一股不安。 · · 夜幕降临,晋王府内一片寂静。月光透过窗棂,洒在晋王的寝室内。 “父王,您感觉好些了吗?该喝药了。”朱珠轻声问道。 晋王微微睁开眼睛,点了点头,“好,我……好多了。” 朱珠进去不多时,房内突然传来一声响动,伴随着朱珠焦急的呼喊。 房门被猛地推开,庶子朱环冲了进来,他看到晋王不省人事,喜不可耐,又大声喊着,“大胆朱珠!装成和父亲和好的样子给父王下毒,好歹毒的心肠!” “来人啊,王爷……王爷出事了!”朱环身边的小厮随之冲进屋里。 随着晋王屋里的人物特来越多,朱珠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猛地站起身,眼中闪过一丝惊慌,“胡说,我没有……我没有下毒!” “来人,快去请霍志先生来,查看一下世子送来的汤药。” 朱环冷笑一声,“哼,你还想抵赖?父王喝了你送的药,现在倒地不醒,难道不是你下的毒?” “如果你没有下毒,”朱环的眼睛看向门外的蒲彦修,“那就是药本身就有问题!” “公子,先生来了!” 人们自发给霍志让出了一条路,只见霍志匆忙拾起地上破碎的药碗,凑近鼻子闻了闻,随后急急忙忙的对着众人打了一通手势。 “啊啊啊!” “公子,霍先生无法言语,他是在表示什么吗?” “霍先生说,里面有……草乌!” “草乌!那可是剧毒呀!” “什么附子和气汤,谁知道药材里加了什么东西。” “霍先生还说,草乌性温阳,是一剂常用的温补药材。但草乌是药也是毒,过量草乌可致使人四肢乏力,昏迷,严重者危及生命!” “好啊朱珠,你和蒲彦修联起手毒害父王,亏的父王平日待你亲厚!” “我……我没有!”朱珠闻言,脸色骤变,慌张地转过头去,在纷乱的人群中急切地搜寻着蒲彦修的身影,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大声呼喊:“蒲先生,你倒是说句话呀!” 蒲彦修静静地伫立在门外,目睹着屋内的一片混乱与喧嚣,这才缓缓迈步走近。众人见状纷纷噤声,不知蒲彦修会说些什么,却见他抬头想了想,补充道,“附子有回阳救逆,补火助阳之功效,如果煎煮不当的话,也会中毒,危及生命。” 此言一出,众人咋舌,朱环也愣住一瞬,不知蒲彦修在干什么。 “蒲先生,这明明不是你干的,你快点自证清白呀!” “等等!”朱环紧紧盯着朱珠,“事已至此,蒲彦修自己都承认下毒谋害父王,朱珠你勾结外府医师谋害父王,出卖晋王府,该当何罪?!” “朱环,你真的要走到这一步吗?” 蒲彦修眼神真挚的看向朱环。 朱环嘴角抽噎,满脸怒色,大喝,“来人,把朱珠和宁王府的奸细抓住,打入——” “且慢!” 一声大喝。 “晋王府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主了?!” 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下,晋王睁开眼睛,缓缓坐起,目光如炬,环视众人。 朱环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转而慌张,眼睛在朱珠和蒲彦修身上瞟来瞟去;霍志低下头,紧紧盯着地上破碎的碗瓷不知作何感想;朱珠眉毛舒展,挑衅的看向朱环;蒲彦修轻轻叹了口气,回朱环以真挚的笑容。 “父亲早就知道你拙劣的把戏,辛苦陪你演了这么久。”朱珠哼道。 “世子,”蒲彦修拍了拍朱珠的肩,“您分明是乐在其中。” “……” 第10章 附子和气汤之五 晋王目光扫过大厅内的每一个人,最终静静落在朱环身上,眼神里饱含了失望、不甘。 “蒲先生,你都说对了啊……” 晋王喃喃自语,脑海里却是另一个声音。 “蒲彦修,你可知,你说了什么?”晋王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蒲彦修站在晋王卧室里,他的手中拿着一包药渣,目光坚定而从容。 “王爷,草民所言,句句属实。这药渣中的草乌,气味浓烈,用量很大,可致人昏睡,但若是您吃了那所谓的健脾安神丸呢?” “你什么意思?” “健脾安神丸无毒,但其中的半夏,如果遇上草乌,将会引起排斥反应,于王爷来说,无异于剧毒。而这汤药的方子是草民提供,抓药的是世子,煎药的是林信,在这样的关头上,不得不让人怀疑……” 晋王的眉头微微皱起,他的目光落在蒲彦修身上,“你有什么证据?” 蒲彦修微微一笑,他的目光落在门口,“王爷,草民已经让薛乙抓住了那日药房鬼鬼祟祟的小厮,是朱环身边的,并从他身上搜出了大量草乌。” 薛乙抓着那小厮走上前,晋王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眼中闪过一丝怀疑,“你是朱环身边的?” 那小厮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声音中带着一丝慌乱,“王爷恕罪,公子让小的干的,小的也是被逼的啊王爷!” “大胆!”晋王气急,狠狠踹了那小厮一脚,嘴里尤自念着,“怎么会?不可能,不可能!” 见状朱珠无奈地看了看蒲彦修,蒲彦修轻轻叹了口气,随即调整衣襟跪下,一腔肺腑之言掷地有声。 “王爷,知人知面不知心,您若不信我,大可试试朱环便知。” 朱珠也急忙跪下,抬头对着晋王,“是啊父亲,事实胜于雄辩,我……我也没想到朱环……” 晋王沉默许久,终于攥紧拳头,猛地摔了朱珠送来的汤药,沉声道,“那就依你。” · “父亲,您还没明白吗?”朱环收敛神色,眼珠一转,飞速说道,“您被他们骗了,定是朱珠串通蒲彦修下毒害您不成,栽赃陷害我,真是演的一手好戏!” “那他是不是你身边的人?”晋王一指薛乙手中的小厮,满脸怒容。 朱环僵硬的转身看了那小厮一眼,那小厮瞬间低头躲避朱环的眼神,朱环瞬间跪下,哭道,“父亲,他们买通了——” “先生不是你让我去给王爷药炉里下草乌的吗?小的都照做了呀先生!” 那小厮突然冲过去扑在蒲彦修脚下,哭喊着。 “父亲您看,”朱环抓住晋王的衣摆,“我是被诬陷的啊!父亲!” “这……父王,不是,他反戈……”朱珠一看形势大转,急忙跪下,“父亲,您不相信我,还不相信蒲先生吗?” “父亲为什么要相信蒲彦修?”朱环抹了抹眼泪,“蒲彦修是他宁王府的人,谁知道这又是不是宁王殿下的主意呢?” 晋王又看向蒲彦修,蒲彦修心中明白那小厮临时反戈一击,晋王动摇了。 蒲彦修缓缓走近,盛起一碗汤药,弯腰递给朱环,“公子,请饮此药。” “父王您看,他们在里头下了草乌害您,现在又让我喝——” “啪!” 蒲彦修猛的饮尽那掺着草乌的汤药,在朱环身旁摔了碗。 “先生您……这……”薛乙朱珠冲上前拉住蒲彦修的衣襟,他却混不在意的摆了摆手。 “公子,您不敢喝,草民敢,按你指使小厮下的草乌,半柱香内我必身亡!” “蒲彦修,你这是何必!”晋王心中一紧,满脸虚汗。 “王爷无须担心小人,小人自有分寸,这药里,根本就没有草乌!” “不可能!”朱环脱口而出。 蒲彦修俯身,“当然可能,按照草乌毒发的速度,我现在早已不能站在你面前。” 朱环回头看了眼霍志,他一直低着头,躲在他身后。 “那么问题来了,公子,既然里面没有草乌,如果不是提前知道,那么霍志先生是怎么闻出草乌的呢?” 蒲彦修对薛乙使了个眼色,薛乙大步上前按住了霍志。 “哦,如果不是霍志先生的意思,那就是公子您读出来的意思了,那公子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不是……我……父王!”朱环慌乱,抓住晋王的衣襟。 “父亲,事已至此,您还看不明白吗父亲!”朱珠焦急地望向晋王。 屋内众人几十双眼睛也齐刷刷看向晋王。 在朱环的哭泣声中,晋王终于开口,“收押朱环、霍志,待审!” “父王!” 朱环和霍志被带下,一片混乱中,蒲彦修却注意到原先摆在桌案上的酒杯消失了。 · · 蒲彦修站在昏暗的牢房外,透过铁栏杆,他看到朱环蜷缩在角落里,眼神中满是怨恨与不甘。牢房里弥漫着潮湿和腐朽的气息,朱环的衣衫已经破旧不堪,头发凌乱,脸上还残留着被押解时留下的血迹。 朱环抬起头,看到蒲彦修,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蒲彦修,你赢了。我承认,是我派人去刺杀你。你以为我会甘心看着你帮助朱珠那个二愣子,抢走我本该拥有的一切吗?” 蒲彦修神色平静,冷冷地看着他:“朱环,你以为下毒、刺杀就能得逞?你不过是自掘坟墓罢了。” 朱环咬牙切齿:“我恨你!恨你们所有人!如果不是你们,我怎么会落到这般境地?” 蒲彦修冷笑一声:“恨?你以为你的恨能改变什么?你的所作所为,不过是自取灭亡。你害人终害己,如今身陷囹圄,还有什么资格说恨?” 朱环突然大笑起来,笑声中满是疯狂:“哈哈!你以为打败我你就赢了吗?蒲彦修,你别忘了,我只是一颗棋子而已。你以为抓了我,就能高枕无忧了吗?” 蒲彦修依旧神色平静的看着朱环,转身走入另一个牢房,背后的朱环仍在声嘶力竭的吼着,“你想的美哈哈哈哈!” 隐约还能听见朱环的笑声,蒲彦修望向端坐在其中的霍志,“霍先生。” 霍志不语,蒲彦修“晃荡”一声把一个酒杯扔在地上,“霍先生真是好计谋,健脾安神丸中放有半夏,原来的药里又投入了草乌,甚至酒杯壁也涂上了草乌粉,借酒掩盖草乌浓烈的味道,你们当真是要致晋王死地啊!” 蒲彦修歪头看着角落里的霍志,见他依然不语,提着灯笼走近。 “你来晋王府究竟有何目的?” 蒲彦修低头笑了笑,“那换个问题,你师从何人?说不定看在师门的面子上,我能给你说说情。” 霍志不为所动。 “哦我忘了,先生天生不能言语,是我冒昧了。”蒲彦修尴尬的耸了耸肩,转身想要离开。 “时候到了,你自会知道。”霍志声音低沉,因长久不说话而沙哑。 蒲彦修猛地转身,“什么意思?” “还有你师父的死,临死前,你都会知道的。” “梁王还是你?同样的手段,是你下毒害我师父?不对,当年你也不过孩提,梁王?不会不会,”蒲彦修冲上去抓住木柱,灯笼掉在地上,紧紧盯住霍志,“到底是谁?!” “告诉我!” “别、急。” 昏暗的烛火中,阴沉的笑容绽放在霍志脸上。 “你都会知道的。” 第11章 附子和气汤之六 夜深人静,晋王府内一片寂静。蒲彦修伏在案上,面前摊开一本厚实的书籍,低头写着医案。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他的脸上,与暖黄的烛火相应,照的整个人气质脱俗,仿佛看淡一切。 忽然,蒲彦修手中的笔杆子顿在空中。 “元佑二十二年,十一月,秋冬之际。 六旬老人忽寒热往来,舌卷,刺痛如蚁行,心悸如奔马,半日后汗不止,肢凉过肘膝,汗热如油,舌绛无苔,脉促。” 平稳而深沉的呼吸紊乱,一片祥和被打破,往昔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 冬日暖阳,少年的蒲彦修在院子里侍弄药草,精心挑选出干燥的合欢花、薰衣草、陈皮等少许,又装进一个蓝绿色的小布兜,昨日答应邻居妹妹的助眠香囊就做好了,蒲彦修闻了闻,气味清醒怡人,邻居妹妹肯定会喜欢的。 把小香囊藏进袖子里,又把师父给的铃铛戴在腰间,蒲彦修侧头,偷偷用余光看云松子在旁边眯着眼晒太阳,好不快活,蒲彦修却皱着眉想着怎样脱身。 云松子平日深受百姓敬仰,往日来小院的人络绎不绝,偏生今日清闲,蒲彦修无需抓药、煎药,更无需送药。 正在蒲彦修百无聊赖之际,云松子拿起蒲扇拍了拍蒲彦修,笑着说,“好徒儿。” 蒲彦修知道师父这是又要自己跑腿了,心里一喜,面上却不显,反倒一转身,一努嘴,径自收拾着晒干的草药。 “今儿个你师兄回来,”云松子自然明白蒲彦修的小九九,便也好言哄着,“好徒儿,你去王二婶家里把答应咱们的几个小菜取来吧。” “好吧。” 蒲彦修不情不愿的站起身,抓紧袖子里的小香囊,慢吞吞的走着,出了大门,走了几步,蹦蹦跳跳撞到了一个蒙的严严实实的人。 蒲彦修闻到那人身上一股细微的药香,“合欢花、酸枣仁……你睡眠不好吗?” 那人并未答话,蒲彦修见他蒙的严实,又看蒙面人一手指着小院,一手捂着嘴说着什么,蒲彦修了然。 “你来找我师父吗?他在云间可有名了,你这烫伤疤痕绝对没问题。” 见蒙面人点头,蒲彦修转身,“那我带你进去吧。” 蒙面人却拉住蒲彦修,把一粒黑色药丸放到了蒲彦修手里,又不停指着自己的嘴。 “这是什么?要我吃?” 蒲彦修仔细看了看,就是普通的健脾丸,不知道这人搞什么明堂,吃了也没啥坏处。 蒙面人看着蒲彦修吃下了药丸,眼睛弯了弯,似乎是笑了。 蒲彦修突然闻到一阵奇异的味道,顿觉头晕目眩,他努力想要睁开眼睛,但眼皮像是被千斤重的石头压着,怎么也抬不起来,迷迷糊糊听到了师父的质问,“你是何人?为何遮遮掩掩,伤我徒儿?” “师兄,”那蒙面人隔着面具阴恻恻的笑着,声音沙哑,不似常人,“别来无恙啊。” · 很冷,蒲彦修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从四肢蔓延,仿佛整个身体都被冰冻住了,泡进了湖水。他努力挣扎,但身体却越来越冷,越来越沉,像是沉溺在一片黑暗的海洋中,无法找到方向。 忽然,太阳从天空坠落,带着跳跃的火焰,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被火烤着。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在燃烧,五脏六腑仿佛要烧的精光,汗水如雨般落下。他努力想要呼喊,但喉咙却像是干裂的土地,发不出任何声音。 太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光芒也越来越刺眼,蒲彦修下意识闭上眼睛,当他再次睁开双眼时,却见一片火海,周围的火苗疯狂的跳跃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云松子佝偻着背,背着蒲彦修,在火海里艰难地向前。蒲彦修心中一紧,挣扎着想起身,却发现身体虚弱无力,衣裳也被汗水打湿。 察觉到蒲彦修醒了,云松子侧头,似乎笑了笑,“彦修,你醒了。” “师父,您怎么样?”蒲彦修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师父,您快走,我来背您。” 蒲彦修说着,挣扎着想站起身,却还是挣脱不出云松子铁一般的手臂。 “你这孩子,听话,”云松子费力的把蒲彦修往上托了托,“以后不要轻信他人,那药丸里有味药超量了,气味却被掩盖了。” 蒲彦修想了想,“是……半夏?” 云松子还未说话,却见一个高大身影飞奔而来,冲进火海,一声大喝,“师父,子俞!?” 来人面容刚毅,眉宇间透着果断,眼神锐利。蒲彦修心中一喜,“师兄!你来的太是时候了!” 李承焌点了点头,他单手背起云松子,另一手抓住蒲彦修,径直就冲出了火海。 “我远远看见小院起了火,一路赶来,怎么没人救火?”李承焌放下云松子和蒲彦修,附身查看云松子状况,忍不住说道,“子俞,你怎么照顾的师父?我临走前怎么嘱咐的你?” 蒲彦修摸了摸鼻子,更是自责,抓住云松子的手,“师兄,师父身上好烫!” “不碍事,人都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云松子拍了拍李承焌的手,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昏了过去。 李承焌一手抄起云松子,“师父年岁大了,又这么折腾,我们先去林伯伯家安身,其他事宜日后再说。” 师兄弟二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 · 远处火光渐歇,蒲彦修独自在房后煎药,面前却是一片模糊的水雾。 蒲彦修三岁拜到云松子门下,从前种种都渐渐记不清了,如今十余年弹指一过,在他心中,师父就像是……父亲。 蒲彦修眼睛一下子湿润了,明明上午的时候,他小心翼翼藏着自己的小秘密,师父还在笑着哄着他…… 晚风瑟瑟,吹的蒲彦修有些冷了,在泪光中,他看到林伯伯来了,慌忙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状若无事的煎药。 林老头是个普通的农民,以前是个读书人,但读了十多年没考上,便回家种起了地。他是云松子的常客,蒲彦修知道师父喜欢听林伯伯讲田间趣闻,林伯伯的儿子林信生下来体弱,闲下来的时候林伯伯也乐意到医馆帮忙,在师父指导下,拿林信给蒲彦修练手。 林伯伯走到他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嗓音沙哑,“孩子,云师父醒了,你去见见吧。” 蒲彦修抬起头,他的眼中泪水还在打转,“伯伯,您这是什么话?” 林伯伯只是接过蒲彦修手中的蒲扇,“快进去…看看吧。” 蒲彦修擦了擦眼泪,跑进房间。他看到师父半躺在炕上,满头灰发凌乱,面色不佳,而李承焌趴在师父的怀里,肩膀微微颤抖,显然是在哭。蒲彦修心中一紧,他快步走到师父身边,轻声呼唤,“师父,您醒了。” 云松子睁开眼睛,他的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却仍无力的笑了笑。蒲彦修看到还温着的药未动一口,小心的端起。 “师父,您相信我们,”蒲彦修的手不自觉微微抖着,“您喝药啊……” 李承焌终于抬起头,却把头别向窗外,不愿意相信。 云松子无奈,抓住蒲彦修的手往自己身上,“彦修,你摸到了什么?” “师父……” 云松子紧紧抓住蒲彦修想缩回的手,又搭在自己寸口。 “彦修,你知道这是什么脉。” 蒲彦修拼命摇着头,泪水蜿蜒流过脸颊。李承焌依然侧着头,死死咬着牙。 “汗热如油,亡阴之症,脉律紊乱,必死之兆!” “师父!” 蒲彦修猛地扑进云松子怀里,痛哭不止。云松子轻轻叹了口气,摸了摸蒲彦修的头,“道法自然,生死有命,也是我的造化,能有你二人做徒儿,为师很知足!” 李承焌泪眼汪汪看着云松子,云松子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擦,“只是放心不下你二人,承焌重情,懂变通,如今又做了将军,有宁王提携着你,为师很欣慰,只是刀剑无眼,明枪暗炮,多加小心!” “倒是你,”云松子拍了拍蒲彦修,顿了顿,像是累了,“倔强,又易轻信他人,师父怎么放心?今日之事,过去就过去罢,望你今后成大医之风,闲看风云,万勿走上报仇歧路,师父只想你安安稳稳的,好孩子,你……你答应师父?” “好,师父……我答应…” 云松子疲惫的闭上眼睛,“好……孩子,师父……” 云松子像是累极了,安详的睡了,蒲彦修和李承焌紧紧握住师父的手,泪水如雨落下。 “师父……”蒲彦修的声音中带着哽咽,又拼尽力气,“师父!” “师父!” 突然,蒲彦修从梦中惊醒,额头上布满了冷汗,心跳如擂鼓般急促。环顾四周,发现自己仍在晋王府的客房内,深夜安静至极,只有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冰冷的地板上。 蒲彦修擦了擦汗,双手捂住脸庞。 又是半夏加乌头的禁忌反应,参入半夏的药丸,是被他服用了师父不可能不知道十八反,那师父又是如何同时服用二者? 忽听门外林信的声音从传来,“子俞,你醒了吗?” 蒲彦修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然后轻声说道:“林信,怎么了?” 林信推开门,走进房间,脸上带着慌张,“子俞,出事了!” “霍志……逃走了!” 蒲彦修的心中一沉,眉头紧锁,陷入沉思。 第12章 附子和气汤之七 蒲彦修一行人辞别晋王,踏上了返回宁王府的路途。他们穿过繁华的街道,越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赶去城外二里的渡口乘船。 出了城,便见晨光洒在田间的小路上,尚未成熟的水稻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薛乙把着剑,快步走在前面;蒲彦修背着手,微微蹙着眉,漫不经心走在后面;林信抓了许多狗尾草,执着于编成环,慢吞吞走在最后。 霍志被救走绝不是偶然,背后何人?还是……梁王? 蒲彦修想起临走前,晋王那一番话。 “蒲先生,本王明白你的顾虑,但本王少时与梁王私交颇深,一时难以相信罢。那霍志一直背着朱环偷偷购买米粮,如今潜逃在外,倘若当真和梁王有关系,本王绝不姑息!” “子俞,你在想什么呢?”林信跟上蒲彦修,硬是把草环戴在了蒲彦修头上。 蒲彦修回过神,“我在想,霍志被救走了,何人所为。” 林信点了点头,“如今矛头都指向梁王,我……我也不敢妄言。” 蒲彦修并未作答,沉吟片刻,“林信,我最近总是梦到些往事,你说,霍志用半夏和乌头下毒的手段,像不像……” 就在这时,一阵哭声从不远处传来。薛乙本能的要拔剑,蒲彦修打住话头,和林信对视一眼,心中涌起好奇,顺着哭声走去,发现一个四十左右的田夫坐在田埂上,脸上满是泪水。 薛乙观察了片刻,拦住二人,沉声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还是尽快赶回宁王府为好。” 蒲彦修笑着摇了摇头,后面林信说,“既然遇见了,怎能当无事发生?你看他穿着,定是农民无疑。” 薛乙不在说话,只在一旁冷冷看着,时刻警惕着周围。 “伯伯,您这是怎么了?”蒲彦修走上前,关切地问道。 田夫抬起头,看到蒲彦修和林信,张口说话的时候,蒲彦修便注意到了那人牙齿的异样,心下了然,却仍认真听着那田夫诉说。 “也不知是怎么的,牙齿长得难受,吃东西也不好,睡觉也不好,刚寻郎中开的方子太贵了,前些日子稻米贱卖,去哪里来钱啊!” 那人说着,想到境地,又要哭起来,林信见状,赶忙扶住那人,“您不要哭,他能治,”把手一指蒲彦修,“就他,他可以!” “真的?” 蒲彦修瞪了林信一眼,又转头笑着说,“当然,您先平复一下情绪,慢慢说。” 蒲彦修蹲下身,仔细观察那人的牙齿。牙齿参差不齐,牙根红肿,舌苔厚腻,“多久了?” “小半月了,难受啊。” “吃东西怎么样?不想吃还是吃不下?” “牙这么难受,一点不想吃啊。” “行了,您把那方子拿来我看看。” “老农辛辛苦苦一年,实在买不起啊。” 蒲彦修仔细看了看,皱着眉,酝酿了半响,终于爆发了,“简直胡闹,关人参什么事,怎么还有附子?” “稳重,子俞,你要稳重,”林信凑近好奇看了看,片刻后,“这……还是撕了吧。” 田夫小心翼翼的问,“我…是不是没救了?” “怎么会?如果你熟悉药理,自己就能看好。” “真的吗?可我只会种地,犁地……” “当然,”蒲彦修看田夫不相信,笑着拍了拍肩,耐心的说,“你这病不怪,只是罕见。” “在人体五脏六腑之中,肾生骨髓,其充在骨,而齿又为骨之余。简单来说,肾在其中的作用就像是田间的水,如果水多的溢出去,水稻会怎样?” “一开始会……长的比较快?” “嗯,”蒲彦修微微一笑,“那水溢出去了又该怎么办呢?” 田夫想了想,“自然是加固四周的土壤,或是把水引出去。” “是了,在加上你不想吃东西,岂不正是脾气虚衰?” 田夫不好意思笑笑,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那该怎么办?” “依我之见,你去买些白术来,一半煮了漱口,一半磨成粉,加上盐抹在牙根上,如若七天内不见好,你就去云间找我来。” 田夫眼中闪过一丝感激,“先生,您真是好人,可否留下姓名?” 蒲彦修摆了摆手,“老伯,您去当地问蒲云间,他们就知道了,您尽管放心。” 这时,三四个孩子跑来,齐齐唱着童谣,蒲彦修漫不经心一听,却眸光一闪,在场几人无不心惊,只有一个念头:必须尽快赶回宁王府。 只听稚嫩的童声欢快的唱着: “北斗移杓柄,朱光隐绛霞。 九鼎沉寒水,一炳耀紫微。” · 蒲彦修一行人回到宁王府时,天色已经渐暗。薛乙入府后就像蒸发了一般不知所踪,蒲彦修和林信便在侍从带领下,穿过重重深邃的院落,来到了朱珧的书房。 “几日不见,王爷,”蒲彦修快步走入,笑意盈盈望向朱珧,“可有想念在下?” 书房内,朱珧正端坐在书桌前,面色凝重的看着什么,忽然听到往日蒲彦修温和的声音,心中一喜,猛地抬头,脸上闪过一丝惊喜。 “子俞,你终于舍得回来了。” “王爷这是什么话,我——” 蒲彦修挑眉,却见一眉眼浓厚,书生模样的青年径直走向蒲彦修。 “王爷想不想你我不知道,不过,”那人从袖子里掏出一药瓶,又取一枚药丸在蒲彦修眼前晃了晃,意味不明的咧嘴笑着,“我可是念了你十多年!” “来,小神童,尝尝我精心准备的健脾丸。” 那人说着便把药丸往蒲彦修口中塞,蒲彦修一听健脾丸三个字,登时脸色一黑,推开了那人手臂,“你是……沈大哥?” 沈清宜抱臂立在一旁,“哼”了一声,“好小子,不声不响销声匿迹了这么久,终于现身了?” 朱珧知道沈清宜见过少时的蒲彦修,二人有些交情,便也放下笔,淡淡看着蒲彦修又惊又喜,几欲张口,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只是笑着看沈清宜,朱珧却不由自主勾了勾嘴角。 “好了沈大哥,”朱珧站起身,走到蒲彦修身边,“知道你高兴,只是子俞刚刚赶回,还是稍作休息再叙旧吧。” 蒲彦修却摇了摇头,“不,王爷,有些事情必须要说。”说着还不住拿眼瞟沈清宜,沈清宜了然,恨铁不成钢,“这小子,你最该防的人不是我!” 蒲彦修不明所以眨了眨眼,只听朱珧清了清嗓,有些不自然,“我待子俞一向真心,沈大哥莫要胡说。” 沈清宜瞪眼看了片刻朱珧,又看蒲彦修,“你信他?” 蒲彦修微微一笑,“有何不可信?” 沈清宜嘴角抽了抽,摆了摆手,“罢了,我不掺和了,说正事吧。” 蒲彦修又看了看朱珧,朱珧挑了挑眉,示意他放心,蒲彦修才开了口。 “想必王爷你们已经知道了,梁王派来了府医,下毒暗害晋王不成,昨夜霍志被人救走了。” 朱珧点了点头,“今早薛乙传来的消息,不过,“霍志”乃是化名,他真名为杜渊。” “果然,此人用了多个假名,在晋王封地大肆购买米粮,几日不到,晋地的百姓已深受其害。” 听到蒲彦修说到“购买米粮”时,朱珧和沈清宜对视一眼,“子俞,你接触过杜渊许多时日,可有异常?” “说不上来,”蒲彦修摇摇头,“他给我的感觉很怪,言行举止倒像是个读书人,而且针法倒像是和我同出一门。” “这杜渊是今年初到访梁王府,但奇怪的是,梁王以客礼待之,甚至事事亲为,梁王为何如此重视这个小小的江湖游医呢?” “怎么,江湖游医不值得尊敬么?”蒲彦修反问。 “除非,”沈清宜整理着衣裳,漫不经心的说,“扯上了权利。” 气氛顿时凝固,蒲彦修斟酌片刻,“王爷,还有一事。” 朱珧微微皱眉,看向蒲彦修,沈清宜则闭上了眼,满脸痛苦,小声嘟囔着,“还有事情!” “王爷,今日我们在田间听到了一首童谣。” “童谣?” 蒲彦修点了点头,“近日在晋地小儿中流传甚广,唱道,‘北斗移杓柄,朱光隐绛霞,九鼎沉寒水,一炳耀紫微’。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梁王的名讳,就是‘炳’。” 朱珧眼中闪过一丝震惊,脸色阴沉,却并未答话,一旁的沈清宜说,“‘九鼎沉寒水,一炳耀紫微’,其心当诛!王爷,童谣流传这么快,田间的儿童都在传唱,这可不妙啊。” 第13章 归脾汤之一 夕阳的金辉透过雕花窗棂,将蒲彦修离去的背影拓印在青砖地面上,沈清宜望着那渐远的轮廓,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沿的木纹。 “多年不见,言行举止变这么规矩。” 书案后,朱珧将茶盏重重搁在描金托盘上,茶沫溅出浅淡的涟漪。沈清宜利落的转身,走到朱珧身边,轻轻叹了口气。 “王爷,蒲彦修我也算是知根知底,能让他上心的,只有他师父师兄的事,”沈清宜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丝劝解,“眼下他师兄处境不妙,倘若真有什么事情,有能力保住李承焌的只有王爷你了。” 朱珧抬起头,目光落在沈清宜身上,眼神复杂,“沈大哥,你站在什么立场来相信他呢?” 沈清宜微微一笑,声音带着一丝坚定,“王爷,于公,留下蒲彦修,就等于留下了李承焌,如今梁王贼子之心昭然若示,倘若日后终有一战,李承焌如果依附,定能助我们一臂之力。” 朱珧沉默不语,他的眼皮微微垂下,“那,于私呢?” “于私嘛,”沈清宜抬眸望向窗外沉落的夕阳,余晖在他眼中碎成点点光斑,片刻后继续说道,“王爷,我年长他几岁,曾经又得过云松子恩惠,我……我想替他师父照顾他一二,让他有个去处……” 朱珧沉默良久,指节叩了叩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最终点了点头,“沈大哥,你说得对。是时候交心谈谈了。” · 仲夏时分,宁王府内一片宁静。清冷的月光洒在青石板路上,泛起一层淡淡的银光。 蒲彦修临窗而坐,手中拿着一本医书,目光却随着稀疏的星子坠入夜幕,静静的出神。房内烛光摇曳,映照出蒲彦修清瘦的身影,面容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宁静。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进,朱珧清朗的声音传来,带着夜露的微凉,“子俞,这么晚还没睡?” “王爷,你怎么来了?” 蒲彦修实属一惊,猛然回头,却见月光如潮水一般,自天幕倾泻而下,在朱珧周身镀了一层白霜,他修长的身影隐在无边夜色里,颇有些遗世独立之风。 “‘夏三月,夜卧早起,无厌于日’[1],晚睡些不妨事,何况王爷不也没睡吗?” 朱珧一手拎着几坛酒,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声音有些不自然,“子俞,今日难得好夜色,本王珍藏多年的佳酿,你可愿品尝?” 暖黄的烛火与冷冽的月光遥遥相映,蒲彦修一直静坐在案,目光落在朱珧身上时,眼底似蒙着一层薄雾,笑意轻浅却不真切,仿佛隔着半寸虚空在凝望,片刻后才起身,利落地收拾好案几,“自然,王爷快快请进。” 朱珧便走上前来,把酒轻轻放在案桌上,推给了蒲彦修,却又被推了回来。 蒲彦修笑着,“谢王爷美意,不过草民不宜饮用凉酒,还请王爷恕罪。” “为何?” “草民自小体弱,凉酒会伤我脾阳。” 朱珧愣了一下,“脾阳很重要吗?” “当然,脾胃者,仓廪之官,五味出焉,乃后天之本[2],脾阳如何不重要?” 朱珧随即哈哈大笑,“子俞,你这个人,可真真有趣得很。也罢,那就不喝酒,谈谈心吧。” 蒲彦修微微眯了咪眼,心下了然,脸上便见一个无奈的笑容,“王爷,得您如此真心相待,草民心有愧疚啊。” 朱珧半倚着案几,手里揉捏着酒坛子封口的红布绸,“好端端的,子俞说这些做什么?” “王爷,还记得您曾问我天下大势吗?” “自然,你说当下是内忧外患啊。” “实不相瞒,王爷,草民此次前来,救治璟公子只是契机,如今宦官当道,我师兄李承焌在在朝中无依无靠,步履维艰,我又素不交往达官贵人,只盼王爷能保住我师兄,大恩大德我……蒲彦修没齿难忘!” 说着蒲彦修再次起身,给朱珧行了个礼,低头看不见朱珧表情,心下犯怵,却听朱珧爽朗一笑,“我当是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子俞,这些时日,你我真心相待,何况先父在世时也曾关照李将军,无需你多言,本王也会尽所能保住李将军。” 蒲彦修抬头,眼神闪亮,“王爷,真的吗?” “自然,不过,”朱珧也起身,扶起蒲彦修,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袖传来,朱珧望着他双眼,“不过,本王也希望你能留下来,与宁王府荣辱与共,可好?” 蒲彦修早已考虑好去留,勾了勾嘴角,紧紧盯着朱珧双眼,“王爷,草民愿意留下来。” 朱珧点了点头,“好,子俞,宁王府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月亮高高挂在高空,不食人间烟火,跳跃的烛火中,两人相视一笑。 · 朱珧离开后,沈清宜从暗处悄然现身,唇角勾起一抹戏谑笑意:“贺喜贺喜,终于有人来陪我这孤家寡人了!” 蒲彦修挑眉,语气带着几分调侃,“沈大哥这话可不对。五六年前你便上京成亲,如今这许多年,我还没见过嫂子呢。” 沈清宜脸上的笑意倏然淡去,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黯然。蒲彦修见状心中一凛,忙拱手致歉:“是我失言,沈大哥莫怪。” 沈清宜勉强扯出一抹笑,摆手道:“无妨,都过去了。”他望着远处,声音低沉了几分,“只恨当年我文不成、武不就,眼睁睁看着她……却连保护她的本事都没有!” “所以如今沈大哥拼命研究妇人病……”蒲彦修轻声接话。 沈清宜长叹一声,语气中满是无奈:“妇人病难治的哪里是病,分明是人!女儿家经带胎产之事,本就羞于启齿,亲眷更是含糊其辞,传世医书里关于妇人病症的记载少得可怜。当年我寒窗苦读却一事无成,看着庸医误人却无能为力,这份悔恨,至今难忘!” “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相信嫂子在天之灵,看到沈大哥救助那么多妇人,一定会欣慰的!” 沈清宜沉默良久,抬手用力揉了揉脸颊,再抬眼时眼底已恢复平静,只声音带着一丝微哑,“好了,不要转移话题,彦修,我还没问你,七年前到底怎么了?你怎么突然杳无音信?如今你留在宁王府,真的只是为了你师兄吗?”” 蒲彦修垂眸,他的目光落在远处的庭院中,声音轻得像一阵风,“沈大哥不必忧心,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对宁王府不利。” 沈清宜深深看了他一眼,终究没有追问,只拍了拍他的肩,“好,我相信你,马上就是秋猎了,王室宗亲齐聚,我不想沾染京城那个是非之地,你代我和王爷上京吧,你师兄也盼着你呢。” 蒲彦修点头应下,沈清宜仍不放心的嘱咐,“如今梁王狼子野心,此行凶险未知,定要小心!” ————脚注———— [1]《素问·四季调神大论》:“夏三月,此谓蕃秀。天地气交,万物华实。夜卧早起,无厌于日,使志无怒……此夏气之应,养长之道也。” [2]“肾为先天之本”,主藏精,源于父母,犹如国之根基;“脾为后天之本”,主运化,化生水谷精微以滋养全身,犹如国之粮仓,乃生存之本。 第14章 归脾汤之二 郊外,道路两旁的白杨树褪去了苍翠,金黄的叶片在风中簌簌作响,如同千万只振翅的蝶,偶尔有几片挣脱枝头,打着旋儿飘落在布满车辙的土路上。一辆乌木马车“轱辘轱辘”碾过,车轮边缘卷起细小的尘土,偶有几只灰雀被惊得掠过树梢,翅尖扫落更多碎金般的叶瓣,惊起一串细碎的响动。 朱珧将车窗推开半寸,紫檀木窗框上雕着缠枝莲纹,秋风卷着几片落叶扑进来,他伸手接住一片,“前面就是京城了。” 蒲彦修远远望见一片巍峨的城墙,青灰色的城砖层层叠叠,在暮色中泛着冷硬的光泽,四方的宫墙围住层层楼阁,飞檐翘角如鹰嘴般锐利,光彩夺目的琉璃瓦反射着微光,偌大的京城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无端透着一丝冷漠和压迫。 “子俞——是第一次来京城吗?” 朱珧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枯叶粗糙的叶脉,尾音微微上扬。 “唔,也许吧,在我的记忆里,我从未离开云间太远。” “自从父王分封宁王后,除却皇命,我也很久没来过京城了。” “王爷很想回京城住吗?” 朱珧的目光掠过远处宫墙的飞檐,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唇角弯起的弧度有些疏离,并未作答,只是看着城中心出神,蒲彦修顺着目光看过去,知道那是皇宫的方向。 “子俞,”朱珧忽然收回目光,声音沉了几分,“进了京,便不要在人前施针了。” 蒲彦修苦笑一声,“是因为禁针令吗?” 朱珧点了点头,指节轻轻叩击着窗沿,“先帝曾患头风,经久不愈,许是受人蒙骗,才下了这禁针令,不许行针——见了子俞针法,本王才知针灸还有如此妙处,子俞怎么看这禁针令呢?” “先帝下禁针令自然有先帝的道理,不过依我之见,我还是比较赞同。” 朱珧奇了,眉峰微挑,“为何?这禁针令不会限制真正的医者吗?” “自然会限制,只是……”蒲彦修想了想,“王爷,容我举个例子你就明白了。” 蒲彦修抬手,隔着薄薄的衣料,按在朱珧左肩锁骨窝处,指尖温热的触感透过丝质衣料传来,正要说话,马车却忽然颠簸了一下,蒲彦修险些撞上朱珧,朱珧不自然的侧了侧头。 蒲彦修抬头便见朱珧俊美得侧颜,高挑的鼻梁划过一个高冷的弧度,硬朗得唇线邪魅的弯着,一双眼睛玩味得看向蒲彦修,“子俞对病人都这么动手动脚的吗?” 蒲彦修慌张的坐回原位,听了这句,噎了一下,结结巴巴的说,“动手?动脚?” “对呀。” 朱珧拿手点了点自己锁骨窝,挑眉看蒲彦修。 蒲彦修耳朵微微有些泛红,咬着唇,“王爷,别开玩笑了,我和你正经说话呢。” “哦,什么正经话?”朱珧身子微微前倾,马车里的空间似乎瞬间变小了。 蒲彦修别过头不看朱珧,指了指自己肩膀,“正经话,这里是足阳明经的缺盆[1],直刺不可过半寸,否则会伤及肺脏。” 朱珧在自己胸前比了比,指尖划过衣襟上绣着的银线团纹,“肺……不是在这个位置吗?会到那么高吗?” “肺为华盖[2],是人体位置最高的脏器,”说到这个,蒲彦修总算摆脱了方才的尴尬,语速也快了几分,“它像一把伞盖覆护着五脏六腑,可见其地位之重。正因如此,针刺时稍有不慎便可能伤及肺叶,不光是缺盆,比如哑门[3]也需要注意。” 说着,蒲彦修下意识伸手向朱珧,被朱珧看了一眼,又怵怵地收了手,按在自己颈后发际正中凹陷处,语气郑重,“哑门位处特殊,行针时必须低头,针尖向下方缓慢刺入,深度绝不可超过一寸,更不可朝鼻上方斜刺,否则会越进颅内,伤及延髓,轻则失语瘫痪,重则当场毙命! “又比如高矮胖瘦,针刺的深浅也随之变化,提插的幅度也另当别论,禁针令自然会限制一些医者,久而久之,病人会不相信针法,我当然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废除,光明正大的行针,不过,为防庸医学艺不精,以针法害人性命,禁针令……还是推行为好。” “那子俞你怎么办?被抓住可是要坐牢的。” 蒲彦修却狡黠地笑笑,“禁针令管不住我,王爷不也没有告发我吗?” 朱珧拍腿一笑,正欲说话,却见薛乙从窗外递来一页素笺,朱珧敛了笑意接过来。 浸着脂粉香的酒气扑面而来,蒲彦修透过雕花车窗望去,朱雀大街上,高楼鳞次栉比,行人如织,这才注意到马车已经驶入了京城。 他无心看这繁华景致,目光刚收回,朱珧已匆匆阅毕,将纸递来。只见墨迹未干的笺纸上,"鸣冤书"三字赫然在目,其下字迹张狂,写道: …… 师性狷介,素恶逢迎,阉竖怀恨,诬以重罪,罗织罪名,槛车远逮。生徒步追从,千里奔京,沥血京师:宦官王贼,盗弄威柄,蒙蔽天听,忠良衔冤,士林饮泣!伏望陛下彻查,诛此奸佞,昭雪师冤,以安天下! …… 落款"杨熙"二字,笔锋如剑刃出鞘,几欲破纸而出。 “这是……” “杨熙,元佑二十七年的进士,”朱珧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语气复杂,“他的老师高怀毅本已致仕,调任南京闲职养老,因未接待王智那个老太监,便被那老阉贼扣上''贪墨漕银''的罪名,春初下的抓捕文书,前几日到了京城,进了诏狱。” “素闻诏狱酷刑,高先生年近七旬,如何禁得住那些酷刑?难怪他们这般心急。" “说来也可叹,这群学生一路从南京跟到这里,领头的杨熙在午门击鼓鸣冤,被打了二十廷杖,血肉模糊间愣是爬起来又写了这文章,连夜让同窗誊抄了百余份,满京城张贴。” 蒲彦修将信笺仔细叠好,纳入袖中,赞道,“千里鸣冤,甘受皮肉之苦仍不退缩,真乃义士!不知是何等风骨。" 朱珧却摇了摇头,“一腔热血固然可敬,终究是蚍蜉撼树。那王智在宫中根深蒂固,党羽遍布朝野,连御书房的奏折都要先过他的眼,早已架空了皇上。我又远离京城,不得参与半分朝政,只怕他此番壮举,到头来不过是飞蛾扑火。" 说话间,马车已驶过金水桥。夕阳将紫禁城的琉璃瓦染成血色,檐角的瑞兽在暮色中张牙舞爪,整座宫城宛如一头蛰伏的巨兽,沉默地俯瞰着脚下蝼蚁般的众生。 “朝中无一人可以挽回局面吗?” 朱珧长叹一声,“那王智一手遮天,朝中更是人人自危,老臣们或明哲保身装聋作哑,或早已被其笼络同流合污,年轻官员纵有不满,也忌惮其权势不敢妄言。便是那位高权重辅佐二代帝王的首辅张士贤,如今也遇事三缄其口,不得多言。” 听闻此言,再看着那犹如牢笼般的朱红色宫墙,不知困住多少人,蒲彦修心中亦是一声长叹,权利与血色交织的天罗地网,才缓缓张开血盆大口。 ————脚注———— [1]缺盆,属足阳明胃经,《针灸甲乙经》载其“在肩上横骨陷者中”,深部为肺尖,故针刺需极谨慎。 [2]华盖,原指帝王车驾的伞盖,以此喻肺脏在五脏中位置最高,覆盖诸脏,犹如华盖。 [3]哑门,属督脉,《铜人腧穴针灸图经》称其“在项中央,入系舌本”,深刺误伤延髓可危及生命,故古来有“哑门、风府,入针即可杀人”之训。 第15章 归脾汤之三 清晨的阳光透过稀薄的云层,洒在京城的官道上,泛起一层淡淡的金光。朱珧骑在马上,缓缓前行。为了掩人耳目,蒲彦修扮作朱珧的随从,身着朴素,默默跟在朱珧后面。 朱珧牵着缰绳站在承天门外时,晨雾尚未散尽。青石板路上凝结着露水,马蹄踏过便留下一串深色印记,像是在宣纸上洇开的墨点。他侧头看向身后的“随从”——蒲彦修穿着一身灰布短打,帽子压得极低,连鬓角的发丝都被帽檐遮了大半,唯有那双握缰绳的手,骨节分明。 “待会儿见了内侍,莫要抬头,免招祸患。” 朱珧的声音压得很轻,尾音被风卷着散在雾里,“你我身份,在此处便是主仆,只消跟着我,看看能否见到陛下。” 蒲彦修闷声应了句“知道”,目光却不由自主扫过宫墙上斑驳的砖纹。那砖缝里嵌着几株倔强的野草,在禁卫森严的宫门前,倒显出几分不合时宜的生机。 不多时,一个身着石青色蟒纹袍的老太监便迎了上来。此人正是司礼监随堂大太监王智,脸上堆着笑,眼角的皱纹却像刀刻般僵硬,目光却像淬了冰的针,在朱珧身上剐了一圈,才捏着嗓子慢声说,“宁王殿下来的可真不巧,皇上今儿个偶感风寒,龙体欠安,您还是请回吧。” “陛下身体还这般不好,便是你们的不是了,”朱珧淡淡的看着王智闪过一丝怒容,话锋一转,“既如此,本王去看望皇后娘娘,总不能皇后娘娘也抱恙吧?” “这……” 朱珧盯着面前的王智,一振衣袖,徉怒,“按照礼法,皇后娘娘乃一国之母,更是本王的婶婶,如今本王想进宫看望婶婶你却推三阻四,百般阻挠——” 他话音陡然一沉,目光如冰刃般刺向王智,一字一顿地问道: “难不成你要离间天家亲情,隔绝内外,效仿前朝阉祸,行那困君囚母之事吗?!” 突然被人戳破了秘密,王智眼中寒光一闪,却见朱珧就要拔剑,知道宁王天高皇帝远,不服管惯了,又怕朱珧真的拔剑,忙用肥手按住朱珧,“殿下咱家对陛下的衷心天地可鉴,只是皇上确实圣体不适,既然殿下要见皇后娘娘,咱家哪有拒绝的道理。” “有劳公公。”朱珧这才推开大肥手,微微颔首,指尖却在袖中攥紧了。 王智在前引路,脚步又快又稳,朱珧与蒲彦修紧随其后。宫道两侧的松柏修剪得整整齐齐,树影落在青砖上,像张牙舞爪的网。蒲彦修垂着头,余光却瞥见廊庑下站着的侍卫——他们腰间的绣春刀泛着冷光,连呼吸都压得极轻,显然是受过严格训练。 “皇后娘娘近来身子也不大爽利,昨儿个还说头疼,太医开了方子,也不知见效没有。”王智推开了长乐宫的殿门,突然回头,笑得像只老狐狸,“殿下请进吧。” · 殿内燃着安神的百合香,烟气袅袅,将紫檀木椅上的人影笼得有些模糊。皇后穿着一身月白色宫装,衬着身影越发单薄,发髻上只簪了支翠玉步摇,面带愁容,她见朱珧阔步走入,面色一喜,便要起身相迎,却被王智抢了先,“娘娘,宁王殿下到了。” 皇后的动作一顿,重新坐回椅上,微微蜷缩了一下手,触到了冰凉的指尖。 “宁王一路舟车劳顿,京城可还住的惯?”皇后的声音很轻,仿佛一阵风就会吹散。 “劳娘娘挂心,一路所见,只觉还是臣少时之模样。” “那就好,那就好……”皇后喃喃着,目光飘向窗外。那里有一株半枯的海棠,花瓣落了满地,无人清扫。 见皇后这般模样,朱珧心中也有些悲戚,“婶婶……” “宁王殿下,皇后娘娘劳累许久,已倦了,您可改日再来看望。”一旁的王智不耐烦的催促着,一双三角眼在几人身上打转。 皇后却像是没听见,忽然笑了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说起来,前儿个给皇上做腰带,料子裁多了,正好余下一条。宁王若不嫌弃,便拿回去当个念想吧。” 说着,她从身旁的描金漆盒里取出一条腰带。明黄色的缎面上绣着团龙纹,针脚细密,龙目却绣得有些歪斜,却也栩栩如生。 “陛下龙体欠安,本宫亦是心忧,”朱珧垂首接过,只听皇后深吸一口气,轻声说,“只望诸位宗亲能如宁王一般,常怀忠君体国之心,我大周定然长盛不衰!” 朱珧正要躬身谢恩,身旁风声微动,王智已一步跨上前,肥手毫不客气地一把将那玉带捞了过去。 “皇后娘娘恩典,可是天大的面子。”他嘴里说着奉承话,动作却粗鲁无比,将那玉带里外翻检,手指甚至用力揉捏着每一处缝合与玉带扣,仿佛那不是御赐之物,而是什么亟待查验的贼赃。 殿内的熏香似乎凝成了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朱珧和蒲彦修的肩头。皇后端坐其上,面容静默,唯有搁在膝上的手,指节微微泛了白。 老太监王智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几乎没离开过几人,像一条盘踞在阴影里的毒蛇,信子无声地探察着最细微的波动。 半晌,王智似乎确认这只是一条普通的贵重腰带,才皮笑肉不笑地递还给朱珧,“王爷,收好了。娘娘的赏赐,可是殊荣。” 朱珧面沉如水,接过玉带,他深深一揖,语气平稳,听不出半分波澜,“臣,谢皇后娘娘赏赐。” 王智显然已不耐烦,尖着嗓子道:“王爷,礼也见了,赏也领了,陛下还需静养,您请吧?”几乎是半驱赶着,将二人“送”出了殿门。 殿外阳光刺目,却驱不散周身那股子阴寒的压抑感。朱珧与蒲彦修交换了一个眼神,皆看到对方眼底的沉重。皇后赠礼,王智查检,这哪里是赏赐,分明是一次冒险的、近乎绝望的求救。 二人沉默地跟着王智往回走,刚穿过一道月华门,一阵尖锐的叱骂声便撕裂了宫苑的寂静。 “瞎了眼的狗奴才!这也是你能挡的?冲撞了本宫的胎气,你有几颗脑袋够砍!” 只见不远处,华服耀眼的乔贵妃正指着一名跪地瑟瑟发抖的小宫女厉声呵斥,那宫女穿着打扮,分明是皇后宫中之人。乔贵妃身旁围着一群谄媚的內监宫娥,愈发衬得她气焰跋扈,不可一世。 “娘娘息怒,奴婢不是有心的,奴婢只是奉娘娘之命去取……”小宫女磕头如捣蒜,声音带着哭腔。 王智看朱珧站定不动,阴阳怪气地道:“贵妃娘娘如今金尊玉贵,怀着皇嗣,乃是天大的喜事,就连陛下也计较不得娘娘半分不是,殿下,走吧?” “皇嗣?”朱珧扭头反问,眼神凌厉,王智心虚的一撇眼。 “还敢顶嘴?”乔贵妃柳眉倒竖,“掌嘴!” 她身边一个凶恶的嬷嬷上前就要动手。 朱珧袖中的手微微握紧。蒲彦修垂首立于其后,目光低敛,却能感受到那嬷嬷扬起手带起的风声,以及小宫女绝望的颤抖。 就在此时,一个沉静而威势内蕴的男声自身后传来,不高,却瞬间压过了现场的嘈杂: “宫苑重地,陛下静养,何事喧哗?” 蒲彦修眼中一亮,循声望去。只见一位男子身着玄色常服,身形挺拔如松,正立于数步之外。 来人面容轮廓分明,眉眼深邃,久经沙场的杀伐之气被收敛得极好,化作了周身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场。他的目光先是扫过朱珧与王智,略一颔首致意,随即落在乔贵妃身上,沉稳开口:“贵妃娘娘。” 乔贵妃显然认得他,嚣张气焰为之一熄,但很快又扬起下巴:“我道是谁,原来是李将军。怎么,本宫教训一个不懂规矩的奴才,也要劳动大将军过问?” 来人正是镇北将军李承焌。他面色不变,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末将不敢。只是末将正欲前往禀报秋猎护卫布防,闻得此处喧声,恐惊圣驾,特来看视。娘娘怀有龙裔,乃国之祥瑞,更应颐养静气。此等微末小事,交由宫内执事依律处置即可,若娘娘金躯受损,或惊扰陛下,岂非因小失大?” 他一番话滴水不漏,既点明自己是因公务在此,又搬出皇上,更是暗示她越矩插手宫规。 乔贵妃粉面含煞,却又驳斥不得。她哥哥乔通海虽也是将军,却只是世袭得来的将军,且李承焌军功威望更胜一筹。 她狠狠瞪了那宫女一眼,终是冷哼一声:“李将军倒是忠君体国,操心得多!本宫累了,没兴致了,回宫!”说罢,扶着宫女的手,悻悻而去。 王智三角眼眯了眯,干笑两声:“呵呵,李将军说的是,说的是。王爷,您也看见了,宫闱事杂,咱家就不远送了。”他像是生怕再沾上什么事,匆匆一礼,转身便溜走了。 霎时间,场中只剩朱珧、蒲彦修与李承焌三人,以及那个仍跪在地上不敢起身的小宫女。 朱珧上前一步,拱手道:“多谢李将军出言解围。” 李承焌抱拳回礼,声音较方才缓和些许,“王爷言重,分内之事。” 他的目光无意地掠过朱珧身后的蒲彦修。 蒲彦修始终保持着随从应有的谦卑姿态,垂首视地。然而,就在李承焌目光扫过的刹那,他感受到一道极其短暂却锐利如实质的视线,在他低垂的眼睑上一触即分。 蒲彦修的心猛地一跳,呼吸几乎滞住。那是一种深沉的、几乎要脱口而出的熟稔,但最终都被强行压下,归于一片深潭般的平静。 李承焌却已转向朱珧,语气公事公办,“末将还需即刻向皇上回禀明日秋猎护卫事宜,事关圣驾安危,不敢延误,先行一步。” “将军请便。”朱珧侧身让路。 李承焌颔首,迈步从二人之间走过。他的步伐稳健,带起一阵极轻微的风。 就在他与蒲彦修擦肩而过的瞬间,袍袖微不可察地一动。 动作快得如同错觉,自然得仿佛只是衣袍摩擦。 蒲彦修手中一握,他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又强迫自己立刻放松,面上依旧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仿佛毫无知觉。 李承焌没有回头,步伐未停,径直朝着皇上宫殿的方向走去,背影很快消失在朱红的宫墙转角。 宫道恢复寂静,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朱珧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李承焌消失的方向,又瞥向身旁的蒲彦修。蒲彦修极轻微地抬了下眼,与他目光一碰,几不可查地颔首。 朱珧了然,不再多言,只沉声道:“走吧。” 二人沉默地向着宫外走去,朱珧只觉那轻薄的玉带仿佛有千钧之重,注定今夜无眠。 第16章 归脾汤之四 夜色如墨,将驿馆深深浸染。窗外偶有更梆声传来,更衬得室内一片凝滞。桌上,那条玉带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朱珧指尖一寸寸抚过带上的纹路,眉头紧锁。 蒲彦修坐在他对面,目光同样胶着在玉带上。他并未上手,只是凝神细看,鼻翼偶尔微不可察地翕动。殿内熏香、皇后宫中的百合花香……诸多气味都已散去,唯有一种极其细微、几乎被玉料本身气息掩盖的异样清香,若有若无地缠绕其上。 他下意识地倾身,凑得极近,几乎将鼻尖贴上那柔软的玉带,深深吸了一口气。 却听窗棂极轻地响了一声,似风拂过。一道黑影如夜枭般悄无声息地落入室内,带进一丝夜间的寒凉。 朱珧反应极快,手已按上腰间软剑。蒲彦修也猛地抬头。 却见来人玄衣劲装,身姿挺拔,正是李承焌。 他脸上全无白日宫中的冷峻威仪,唇角勾着一抹懒洋洋的、带着几分戏谑的笑意,目光首先落在几乎要趴在腰带上的蒲彦修身上。 “啧,”他抱臂倚在窗边,声音压得低,却清晰无比,“多年不见,我们子俞这狗鼻子倒是越发精进了?怎的,如今换了喜好,不喜欢闻草药香,倒喜欢闻……”他视线在朱珧和那条腰带上转了一圈,笑意更深,“……宁王殿下的腰带了?” 话音未落,他已几步上前,极其自然地揉了揉蒲彦修的头,动作熟稔。 “不过也好,看来这些时日宁王殿下将你照顾得不错。”他这话是对蒲彦修说,目光却转向朱珧,似是感谢,又似是某种程度的审视。 一室寂静。 朱珧按着剑柄的手松开了,面上掠过一丝窘迫,他轻咳一声,移开视线,竟不知该如何接这话。 蒲彦修更是愣住,挥开李承焌的手,身体向后仰,“师兄!你胡说什么!”蒲彦修有些气急败坏,却又不得不压低音量,“我是在闻这腰带上的气味!这是皇上的腰带!” “皇上的腰带你就这般凑近了闻?”李承焌从善如流地收回手,挑眉,依旧那副混不吝的腔调,“哦?那闻出什么了?” 蒲彦修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深知这位师兄潇洒不羁的性子上来,越是搭理他越是没完,蒲彦修努力将注意力拉回正事,语气变得严肃:“有极淡的……甘松、陈皮的气息,虽被其他味道掩盖,但绝不会错。还有……”他又蹙眉仔细回想了一下那转瞬即逝的嗅觉,“一丝几不可闻的辛辣刺鼻,像是……生半夏?” 提到“生半夏”三字,他脸色沉了下来。 李承焌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也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凝重。他点了点头:“看来你这鼻子果然比太医院那群老朽管用得多。”他走到桌边,手指点了点那条腰带,“皇上近年确是时常心悸失眠,不思饮食,太医院那群人只会翻来覆去地说什么‘心脾两虚’,开的方子左不过是归脾汤加减。每日雷打不动地送来,由王智那老货亲自伺候皇上喝下。” “归脾汤中并无甘松、陈皮,更绝不可能有生半夏。”蒲彦修断然道,眼中闪过一丝锐光,“若真有半夏,皇上服用后,症状反而会加重,伴有口舌麻木、吞咽不适等等。” 李承焌眼神一暗,“皇上近月精神愈发不济,言语渐少,口齿似有不清……我也有所怀疑,去太医院要到了每次的药渣,确是归脾汤无疑,那就只能是宫里人的手段了。” 他拳头微微握紧,骨节发白,“王智将那寝殿围得铁桶一般,除了他和几个心腹,无人能近身。就连皇后娘娘数次想去侍疾,都被以各种理由挡回。” 房间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灯花一点点剥落,发出细微的声响。 朱珧深吸一口气,打破了沉默:“李将军今夜冒险前来,不止是为了确认这一件事吧?” 李承焌抬眼看他,目光恢复了锐利和坦诚,“王爷明鉴。王智及其背后之**乱朝纲,其心可诛。明日秋猎,场面必然混乱,正是他们下手的大好时机。我虽负责部分布防,但恐独木难支,他们既能对皇上下毒,难保不会在猎场行更猖獗之事。” 他抱拳,对着朱珧深深一揖,“末将恳请王爷,明日务必紧随圣驾左右,无论如何,护得陛下周全!京中忠君之士,皆仰赖王爷了!” 朱珧起身,扶住他的手臂,语气斩钉截铁,“将军放心。护佑皇上,乃朱珧分内之责,万死不辞。” 李承焌缓缓点头,紧绷的神色稍霁。他复又看向一旁仍在盯着腰带沉思的蒲彦修,冷硬的眉眼间不自觉流露出一丝罕见的温和与歉意。 “子俞,”他声音放低了些,“明日秋猎,局势必然凶险,你……”他顿了顿,似乎想叮嘱什么,最终却只是道,“自己务必小心。师兄……改日得空,再好好陪你说话。”他抬手,似乎又想揉一揉师弟的头,但看到蒲彦修微微蹙起的眉头,手在空中顿了顿,最终只是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 “我早已不是需要你护着的小孩子了,师兄。”蒲彦修没有抬头,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明日,我自有分寸。” 李承焌深深看他一眼,不再多言,对朱珧微一颔首,身形一晃,便如他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窗外夜色,消失不见。 室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灯烛燃烧的细微声响和两人沉重的呼吸。 朱珧的目光落回蒲彦修身上,只见他再次拿起那条玉带,指腹极其轻柔地抚过上面金线绣制的龙纹。那龙纹在烛光下熠熠生辉,然而细看之下,其中一小段的针脚似乎略显……凌乱歪斜,与整体磅礴的气势有些微的不协调。 “明日秋猎……恐怕真的是一场鸿门宴。” 朱珧凝视着他被烛光镀上一层柔光的侧脸,忽然轻声问道:“子俞,你害怕么?” 蒲彦修抬起头,望向窗外沉沉的夜幕,那双总是温和清亮的眸子里,盛满了化不开的忧思。 “倒也不是惧怕,”蒲彦修长叹一声,“只是我虽不通朝政,却也知一国之君,便如人身之‘心君’,为天下主。如今‘心包’代行‘心主’之令,僭越礼制,阻塞圣听。君令不出宫闱,则政令难达四海。‘心君’不明,则百官危矣,如何能不危殆?如何不忧心啊。” 夜风骤起,猛烈地拍打着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仿佛一声悠长而不祥的号角,穿透沉沉的夜色,已然在他们耳边吹响。 ————脚注———— 《黄帝内经·素问·灵兰秘典论》有: ①“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 为五脏六腑之大主。 ②“膻中者,臣使之官也,喜乐出焉” ,“膻中”即心包络,护卫于心外,代心行令。 ③“主明则下安……主不明则十二官危,使道闭塞而不通,形乃大伤。” 第17章 归脾汤之五 秋高气爽,皇家围场旌旗蔽日,猎猎作响。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下,却化不开场中凝重的气氛。 甲胄鲜明的侍卫如铜墙铁壁,将看台中央的御座拱卫得密不透风,冰冷的铁甲反射着寒光,与这秋日的暖意格格不入。 台下,王室宗亲与文武百官三五成群,缓缓入席,华服锦袍与甲胄寒光交织,一派盛世气象,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几分揣测与不安,人群里传来几声低语。 “听说了吗?那个杨熙……又在午门外击鼓鸣冤,看来是豁出性命了……”一位官员低声对身旁的同僚说道,声音里带着几分唏嘘。 "一介白衣书生,尚未授官,竟能闹出如此动静,满城风雨,"御史唐景潇凑近身旁的同僚,刻意将声音压得极低,"背后若无人推波助澜,岂能至此?" "唉,高公清名,天下皆知。学生如此刚烈,场面闹得这般不可开交,都不好收场啊..."另一位老臣摇头叹息,"如此重情重义之士,可惜,可惜了..." “咳咳!” 几声压抑的议论戛然而止。首辅张士贤一道凌厉如冰刃的目光扫过,所有窃窃私语瞬间冻结,只见他须发皆白,面容清癯,一双深邃的眼眸中透着久经官场的锐利与沉稳。场面顿时落针可闻,只剩下风中猎猎作响的旗帜声。 次辅卢文德垂首站在张士贤身后,姿态谦卑如影子,他微微佝偻着背,目光始终落在自己的靴尖上,仿佛眼前一切皆与己无关,只在这时微不可查抬眼看了唐景潇一眼,又快速收回目光,垂下眼皮,默不作声。 恰在此时,后方传来司礼太监王智尖细悠长的唱喏声,撕裂了这片死寂:"陛下——驾到——!" 众人纷纷起身跪拜,蒲彦修低着头,余光瞥见皇帝在一众内侍的簇拥下缓步走来。 一身明黄骑射服本该衬得人英武勃发,此刻却更显其面色灰败,眼窝深陷。皇帝的步伐虚浮,需要两个内侍在旁暗暗搀扶,那强撑出的精神气,根本掩不住从骨子里透出的衰竭。 皇后走在其侧,凤冠霞帔,仪态万方,却掩不住眉宇间那抹化不开的忧色与苍白。她的目光始终流连于皇帝身上,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 大太监王智如附骨之疽,几乎寸步不离地贴在御座之旁。他身着绛紫色蟒袍,面容白净,一双半阖的三角眼寒光四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透着掌控一切的傲慢。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之声响起,在围场上空回荡。 朱珧玄色王袍拂动,行礼如仪,声线清朗沉稳。 他身后半步,扮作随从的蒲彦修亦深深垂首,目光却如疾电般从皇帝面上一掠而过,心头猛地一沉——皇上面色暗黄,眼周发黑,绝非简单的心脾两虚。 前面是晋王与其世子朱珠。晋王礼数周全,面容平和,看不出什么情绪。世子朱珠虽略显拘谨,却也未有差池。 人群中一人身形魁梧,动作间带着武人的利落与隐隐的压迫感,众人低头跪拜间,他却抬起头盯着高台上,目光灼灼,无端带着一股挑衅意味。 蒲彦修看到一旁身着戎装的李承焌侧过头对他眨了眨眼睛,便知这便是那梁王朱炳了。 文武百官紧随其后。首辅张士贤老成持重;次辅卢文德一直垂着头,存在感稀薄;将军乔通海挺着肚腩,服饰华贵却掩不住眼神飘忽,行礼时声音洪亮却空泛;御史唐景潇面色凝重,眉宇间带着忧色。 “平身。”皇帝的声音气短而微哑,带着不易察觉的喘息。 觐见礼毕,场面重回肃静。 高台上的王智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司礼太监,那小太监会意,上前一步,吸了口气,便要张口—— “且慢!” 一声苍老、凄厉却决绝的嘶吼,骤然划破了这虚伪的平静。 一位白发苍苍、身着太医院官服的老臣,猛地冲出队列,官袍陈旧,却浆洗得干干净净,花白的胡须因激动而剧烈颤抖,却因步履踉跄,扑通一声重重扑倒在丹陛之下,以头抢地,发出沉闷的响声,击碎了所有的庄严。 “陛下!今日王室宗亲、文武百官具在,老臣胡际中冒死进谏!” 听闻此言,王智下意识扭头看张士贤,却见张士贤亦狐疑的审视他,冰冷的目光让王智心中一虚。 “陛下之恙绝非寻常病痛!乃是毒邪侵袭啊!陛下——!”胡太医抬起头,额上已然磕出血迹,老泪纵横,声音嘶哑却字字泣血,“此毒阴损,龙体日渐倾颓,若再不断绝毒源,国本动摇,江山危矣!” “臣穷尽半生,追查此毒,深知其害!昔日蒲……”他话语猛地一顿,似有无限悲愤与顾忌硬生生咽下,转而更加凄厉,“老臣今日拼却一身,也要揭穿这弥天大谎!求陛下明察!彻查太医院,彻查身边人啊陛下!”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全场骇然,所有目光死死钉在那位浑身剧烈颤抖、却挺直了脊梁的老太医身上。 皇帝猛地坐直身体,脸上血色霎时褪尽,嘴唇哆嗦着,竟一时失语,只是用手指着胡太医,指尖颤抖。 皇后更是惊得骤然起身,凤钗乱颤,失声道:“胡太医!你……你所言当真?!陛下他……” 她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目光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王智。 “放肆!” 一声尖利如夜枭的怒喝炸响。王智面目瞬间扭曲狰狞,一步踏出,竟完全越过御座上的皇帝,手指直指胡太医,厉声咆哮。 “狂徒胡际中!竟敢在秋猎大典之上,御前妄言,诅咒圣躬,妖言惑众,动摇国本!其心可诛!来人呐——” 他根本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杀气腾腾地怒吼:“给咱家掌他的嘴!扒了他的官服!革去职衔,贬为庶人,即刻流放三千里,永不叙用!拖下去!” 如狼似虎的侍卫应声而上,粗暴地将胡际中从地上架起。清脆的耳光声响起,老太医口鼻登时溢血,官帽被打落,花白的头发散乱不堪。他兀自挣扎,老泪纵横,目光死死望向御座,发出最后绝望的嘶鸣:“陛下——!醒醒啊陛下——!” 声音凄厉,渐行渐远,最终被拖离围场,消失不见。 全场死寂。百官战栗,皆屏息垂目,无人敢言。 王智此举,越俎代庖,嚣张跋扈,已至顶点!梁王嘴角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朱珧袖中的手紧握成拳,骨节发白,他强压下心中的怒火,目光冷冽如冰;身后的蒲彦修更是如遭雷击,胡际中那未尽的半句话,像一把尖刀狠狠刺入他心底最深沉的旧疤。 皇帝剧烈地咳嗽起来,面色涨红发紫,指着王智,浑身发抖,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阵更猛烈的咳喘。 王智冷哼一声,转身面对百官时,脸上狰狞已换作一副虚伪的恭敬,尖声道:“陛下,狂徒已惩,莫要因此等无稽之谈扰了圣心。吉时已到,秋猎大典,请陛下示下。” 皇帝无力地瘫软在御座上,疲惫而绝望地闭上了双眼,仿佛已彻底放弃了挣扎。 未及示下,王智清了清嗓,上前一步,那尖利阴柔的嗓音陡然拔高,刺得人耳膜生疼,“秋猎大典——启——!” · · 号角声余音未散,庞大的皇家仪仗开始缓慢向预定的猎场行进。皇帝的车驾被严密护卫在中心,朱珧策马紧随在御驾之侧,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蒲彦修作为随从,徒步紧跟其后,低垂的眼帘下,神经紧绷。 就在这时,梁王朱炳催动他神骏的黑马,不紧不慢地靠了过来,与朱珧并辔而行。他脸上挂着爽朗的笑容,声音洪亮。 “宁王侄,”梁王开口,语气亲热得仿佛真是兄友弟恭,“多年不见,风采更胜往昔啊。” 朱珧心中警惕,面上却不动声色,微微颔首:“王叔过誉了。” “诶说起来,你久在宁藩,怕是许久未曾纵情狩猎了吧?” 梁王笑着摆手,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朱珧紧绷的侧脸和紧紧抓住缰绳的手,“听闻北地多猛兽,王侄的骑射功夫定然未曾落下。待会儿入了猎场,不如你我叔侄二人比试一番,也让皇兄看看我等宗室子弟的英武?晋王兄,你说是不是?”他突然将话头抛给不远处正刻意放缓速度的晋王。 晋王突然被点了名,只得尴尬地笑了笑,含糊应道:“啊…是啊…”他显然不想卷入任何是非。 梁王哈哈一笑,又转向稍前方默然骑马的首辅张士贤:“首辅大人乃文臣领袖,今日也可一观我等武事,看看这大周江山,并非只有朝堂文章,亦有弓马峥嵘啊!” 张士贤闻言,只是微微侧身,花白的胡须在风中轻动,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老臣惶恐。陛下文治武功,天下承平,全赖陛下圣德,将士用命,老臣岂敢妄评。王爷们尽兴便好。” 梁王碰了个软钉子,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但笑容不变。他再次将注意力集中到朱珧身上,驱马更靠近了一些。 “王侄啊,这狩猎之道,最讲究的便是‘分寸’二字。该纵马时纵马,该收缰时收缰。看清了哪是猎物,哪是不该碰的陷阱,方能全身而退,尽享其乐。” 他顿了顿,目光如冷电般射向朱珧,几乎一字一顿地轻声警告: “有些事,看到了就当没看到,听到了也只当风吹过耳。跑得太前,这林密箭疾的…万一被当成慌不择路的麋鹿,误中了流矢,岂不是…可惜了?” 朱珧猛地勒住缰绳,坐骑发出一声轻嘶。他转过头,直面梁王,眼神冰冷锐利,毫不退缩。两人目光在空中交锋,仿佛有金石碰撞之声。 片刻后,朱珧唇角勾起一抹毫无笑意的弧度,声音清晰而坚定: “多谢王叔提点。不过,臣弟以为,狩猎之道,首重‘忠敬’。护卫君父,清除君侧之害,方为人臣、为人弟者最大的本分。至于流矢…”他目光扫过梁王身后的护卫,“自有忠勇之士为其挡开。不劳王叔挂心。” 梁王脸上的笑容终于彻底消失,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死死盯着朱珧看了片刻,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 “好,好得很。那宁王侄就…好自为之吧。” 说完,他猛地一抖缰绳,座下骏马吃痛,加速向前奔去,不再看朱珧一眼。 第18章 归脾汤之六 秋猎大典的喧嚣渐次沉寂,如同潮水退去,留下的却是弥漫在皇家仪仗间无声的紧绷。 皇帝面透倦容,在王智的搀扶下,准备启程回銮。朱珧和蒲彦修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眉宇间凝重的忧色并未消散——那高悬于顶的利剑,迟迟未落,反像阴云般压得人喘不过气。 车驾逶迤,驶入林荫官道。夕阳余晖被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在车驾上投下晃动不安的光斑。 行至一处林木尤为茂密的狭窄弯道,杀机终如毒蛇出洞,骤然爆发。 “咻咻咻——!” 数十支淬毒的弩箭撕裂空气,带着死亡尖啸,从密林深处直扑御辇! “护驾!有刺客!”王智尖利的嗓音劈开凝滞,他心里清楚,在乔贵妃皇嗣诞生之前,绝不能容皇帝有任何丧失。王智肥胖的身躯爆发出不符的敏捷,猛地将皇帝扑倒在辇内,声嘶力竭地吼叫着指挥侍卫结阵。 “陛下!”朱珧长剑早已出鞘,龙吟之声未绝,人已如鹰隼般护在御辇侧翼,剑光泼洒,织就一片银亮光幕。 “叮当”几声脆响,射向皇帝的箭矢被精准击飞,虎口传来的麻痛感让他心下更沉。 刺客如鬼魅般扑出,刀光凛冽,全是搏命的杀招,疯狂冲击侍卫防线,场面瞬间混乱不堪。 蒲彦修虽惊不乱,迅速矮身利用辇车结构掩护,目光如电扫过林间,却见乌泱泱一片,急声道:“王爷!他们人多势众,我们挡不住的!” “刺客目标明确,御驾太显眼,这样下去不行!”朱珧挥剑逼退一名刺客,对惊慌不已的王智喝道,“王公公,你护着陛下,由薛乙开路,从小道速回行宫!余一队人马,随我断后!” “王爷,你怎么办?”蒲彦修闻言心头剧震,脱口而出。 朱珧百忙之中深深看他一眼,那眼神有关切,有命令,更有不容置疑的决绝,“李承焌支援片刻便到,当务之急是保护陛下!快走!” 说罢,他猛地一拍御辇,命令车夫转向突围。 王智巴不得如此,连声催促。薛乙挥舞着长刀,艰难冲破缺口,御驾在所率生力军的护卫下,疾驰而去。 大部分刺客果然唿哨着追袭而去。朱珧几人死守路口,浴血奋战,如同惊涛骇浪中的孤礁。 蒲彦修却并未随驾离开,悄悄折回。 他如何能走?他将朱珧那一眼的决绝看得分明,将他独守险境的背影烙在心底。这些时日的相交相处,他心里已完全接纳了朱珧,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更向前几步,紧靠在一棵大树后,心几乎跳出胸腔,全部心神都系于那抹在刀光剑影中腾挪的玄色身影上。 混战中,一名重创倒地的刺客,眼中迸发出最后的疯狂与怨毒,用尽了残存力气颤颤巍巍抬起箭弩,冰冷的箭镞正对准朱珧毫无防备的后心! “王爷小心背后!” 蒲彦修来不及多想,脱口惊呼。 这一声呼喊,果然惊动了刺客。那刺客眼神一厉,调转弩口,对准了暴露位置的蒲彦修! “咻——” 弩箭离弦,冰冷的弩矢在夕阳下折射出一点致命的寒芒。 朱珧闻声猛地回头,用尽力气甩出手中长剑,截住了那箭矢。 朱珧混乱的脑袋忽然安静下来,正想责备蒲彦修不知危险独自返回,却瞥见一冷光袭来,下意识抬手手中却空空如也。 “子俞!!!” 一声撕心裂肺、几乎变调的怒吼炸响! 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先于意志做出了最本能的反应——朱珧猛地一个旋身,五步化三步冲来,用自己最宽阔的后背严严实实地护住蒲彦修,同时左臂奋力将他向后一推! “噗——!” 利器狠狠撕裂皮肉的闷响,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那支阴毒的弩箭,未能命中蒲彦修,却结结实实地钉入了朱珧的左后肩胛!巨大的冲击力撞得他向前一个趔趄,温热的鲜血瞬间涌出,迅速染透了玄色袍服。 “王爷!!!”蒲彦修被推得踉跄后退,待看清眼前景象,只觉得眼前一黑,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 惊骇、焦急、以及排山倒海般的心痛瞬间将他淹没! 朱珧却仿佛感觉不到那钻心的剧痛,只是急切地回头,目光死死锁住蒲彦修,确认他毫发无伤,苍白的脸上竟还勉强扯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安慰般的笑纹,气若游丝:“……没……事……就……” 话音未落,他身形一晃,再也支撑不住,向前栽去。 “王爷!”蒲彦修目眦欲裂,爆发出惊人的速度,扑过来一把扶住朱珧软倒的身体。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马蹄声如雷鸣般由远及近! “大胆贼人,李承焌来也!” 只见李承焌一马当先,率着精锐亲兵如一把尖刀插入战团。他长枪如龙,瞬间挑翻两名围攻朱珧的刺客,随即指挥部下分割战场。 “结阵!保护王爷!” 生力军的加入瞬间扭转战局,残余刺客见状,唿哨一声,迅速退入林中遁走。 战场骤然陷入死寂,唯闻血腥味弥漫。 “王爷!王爷!”蒲彦修心神俱震,扑跪到朱珧身侧。指尖触及随身针包的刹那,所有慌乱被强行压下,代之以一种近乎冷酷的冷静。 都是因为他!若不是为了他…… "先固本,再镇痛!"李承焌迅速下马,大手一把按住蒲彦修的手,目光扫过朱珧的伤势,面色无比凝重,沉声喝道:“这时候别想着扎合谷内关了,快,掐水沟!” 话音未落,他已从怀中皮囊内取出一个粗糙的棕色陶瓶,拇指弹开塞子,将其中暗黄色的药粉毫不吝啬地倾倒在朱珧臂部翻卷的刀伤上。那药粉气味辛辣刺鼻,显然是军中特制的止痛药。 "薛乙!"李承焌头也不抬,喝道,"按住王爷肩周,勿令箭簇晃动!" 同时,他"刺啦"一声撕下自己内袍衣摆,动作迅捷如电,用撕下的布条在朱珧伤肩近心处用力绞紧捆扎。整个过程粗暴直接,却又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稳定。 马车疾驰而来,薛乙与李承焌小心翼翼地将因失血而意识模糊的朱珧扶上车。蒲彦修立刻跟上,让朱珧的头枕在自己腿上,默默不语掐着人中,他只是紧抿着唇,唇色发白,那双总是清亮的眸子此刻沉静得像结了冰的深潭,所有的惊涛骇浪都被死死锁在冰面之下。 马车在精锐护卫下,朝着京城驿馆疾驰。车厢颠簸,朱珧微微蹙眉,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呻吟,缓缓睁开眼。视线模糊了一瞬,才逐渐聚焦——映入眼帘的,是蒲彦修那双深潭般沉寂、却仿佛燃着幽暗火焰的眼睛。 朱珧艰难地动了动未受伤的右手,轻轻握住了蒲彦修那冰凉的手。 “……吓到了?”他的声音虚弱不堪,几乎只是气音,却仍带着一丝笨拙的安抚意味。 蒲彦修下颌线的肌肉猛地绷紧,他极其缓慢而用力地摇了摇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半晌,才挤出几个低沉而沙哑的字:“…王爷,是我连累了你。” 沉默了片刻,朱珧望着车顶的阴影,忽然低声呢喃,像是耗尽了力气,又像是在迷茫自省:“子俞……你说,我是不是……很弱?才中了…一箭…便这般…狼狈…” 他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脆弱与一丝近乎破碎的自嘲。 蒲彦修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目光平直地看着前方晃动的车帘,仿佛看到了无数过往的影子。 "王爷,"蒲彦修顿了顿,声音不高,"彦修行医多年,见过乡野村夫被柴刀所伤,血流不止而亡;也见过边军悍卒,被流矢擦过皮肉,数日后便高热惊厥而亡。" 他微微偏过头,目光落回朱珧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平淡的沉静,"人身不过血肉之躯,王爷亦然。利刃加身,便是铜皮铁骨也要留下痕迹。王爷能撑到此刻,神志不失,已是意志远超常人。" 蒲彦修低下头,不再看朱珧苍白的脸,肩膀的线条僵硬如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中逼出来,“更何况王爷若有事,草民……万死难赎。” 他没有哭,甚至连眼眶都没有红,但那深切的愧疚、后怕与一种近乎决绝的痛楚,却比任何泪水都更具分量,沉沉地压在车厢这方寸之间。 朱珧怔怔地看着他紧绷的侧影,看着他死死攥紧的拳头,肩背撕裂般的剧痛仿佛都已远去,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而又饱胀的情绪瞬间溢满了胸腔。 “别这么说……”他最终只是沙哑地挤出几个字,声音轻得像叹息,“……护你周全,本王……心甘情愿。” 马车辘辘,驶向沉沉的夜幕。 第19章 归脾汤之七 连日阴雨过后,天空终于放晴,温煦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宁王朱珧暂居的驿馆客房内。 蒲彦修正小心翼翼地替朱珧更换肩上的伤药。伤口依旧狰狞,但好在未伤及筋骨,愈合情况尚可。他动作轻柔熟练,指尖偶尔不可避免地触碰到朱珧温热的皮肤,两人都显得异常安静。 “万幸,箭簇入肉不过半寸,未曾伤及筋骨肺叶,只是失血过多,仍需好生静养,切忌动气,亦不可……”蒲彦修垂着眼,一本正经地交代医嘱,话未说完,却感觉到一道目光始终牢牢锁在自己脸上。 他抬起头,正对上朱珧那双深邃的眸子。朱珧半倚在榻上,墨发未束,随意披散,因受伤而略显苍白的脸上,此刻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神情,就这么静静地、毫不避讳地看着他,仿佛要将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刻入心底。 蒲彦修被他看得耳根发热,心下怦然,忽然想起马车上紧握的手,更觉不自在。他手下动作不停,鬼使神差地,竟脱口冒出一句:“王爷……我没有‘动手动脚’。” 此言一出,两人俱是一愣。 朱珧先是愕然,随即低低地笑出声来,牵动了伤口,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但那笑意却止不住地从眼底漫开,冲淡了病容,显得格外生动。 “咳……本王如今这般模样,便是有心,怕是也无力了。”朱珧语带戏谑,目光却依旧灼灼。 蒲彦修面上轰地一下烧得更厉害,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只得强作镇定,加快手上动作,草草包扎完毕,几乎是落荒而逃:“王爷好生休息,草民晚些再来换药。” 看着蒲彦修几乎是仓皇离去的背影,朱珧唇角笑意未减,摇了摇头。目光无意间扫过一旁架子上悬挂的、皇后所赐的那条玉带。 阳光正好落在其上,金线绣制的龙纹熠熠生辉。忽然,他目光一凝,注意到了之前从未细看之处——那双龙眼的位置,针脚似乎……有些异样?并非工整对称,反而透着一种仓促的歪斜。 他心中一动,下意识地伸手将玉带取了过来。 · 蒲彦修出了朱珧房门,脸上的热意还未完全褪去,心中却记挂着另一件事。他转而走向驿馆另一处厢房。 房内药味更浓,一股苦涩而沉厚的气味扑面而来,李承焌正趴在榻上,背后衣衫褪至腰际,露出纵横交错的廷杖伤痕,虽已上药,依旧红肿可怖。 他见到蒲彦修进来,咧了咧嘴,试图撑起身子,却牵动伤处,痛得“嘶”了一声。 “师兄快趴好!”蒲彦修急忙上前按住他,“二十廷杖……他们倒也真下得去手!” 李承焌倒吸着凉气重新趴好,声音闷在枕头里,却还不忘调侃:“哟,咱们神医来了?不去伺候你家王爷,倒有闲心来看我这糙汉挨板子?” 蒲彦修没好气地替他拉好薄被:“师兄你自身难保,还有心思说笑。” “不说笑难道哭吗?”李承焌侧过脸,看着他,眼神里多了几分认真,“这回人情可欠大发了。宁王为你挡这一箭,可是把身家性命都押上了半条,他待你这般用心,夹在中间的我可不好办!” 蒲彦修动作一顿,眼前又浮现那日朱珧苍白的脸和染血的袍服,心头如同被针扎了一下,低声道:“只要人没事就好。人情……我自会慢慢还,师兄不必插手。” 他叹了口气,看向李承焌,“师兄还是先担心自己吧。救驾之功只字不提,反倒揪着你护卫不力之过,这廷杖……” 秋猎遇刺,李承焌作为负责部分布防的将领,虽救驾及时,却仍被王智、乔通海等人抓住了“护卫不周”的把柄。首辅张士贤保持了沉默,次辅卢文德亦未发声。最终,李承焌被革去镇北将军之职,领了二十廷杖。 “虚名罢了。”李承焌哼了一声,似乎浑不在意,“老子早就不想在那乌烟瘴气的朝堂上待了。” 蒲彦修闻言,眼睛微亮,顺势道:“既然如此,师兄,待王爷伤势稍稳,我们便一同回宁王府吧?离开这是非之地。” 李承焌沉默了。他目光投向窗外,良久,才沉声道:“彦修,我走了……我麾下那几千‘北境狼骑’怎么办?他们多是跟随我出生入死的百战老卒,我若撒手不管,他们在这京城……便是任人宰割的鱼肉。” 就在这时,一个温柔而坚定的女声自门外响起:“夫君若不走,难道要留着性命,日后让他们为你收尸吗?” 门被轻轻推开,一位身着素雅衣裙、容貌温婉的女子端着药碗走了进来。 蒲彦修利落地起身,笑着叫了声“嫂子。” 唐景湘点了点头,将药碗放在榻边小几上,看向李承焌的目光充满了心疼与不容置疑的坚决。 “湘儿……”李承焌语气软了下来。 唐景湘柔声道:“我知你放不下那些将士,可如今你自身难保,又如何护得住他们?我兄长为了保下你性命,今日在朝堂之上与那王智据理力争,已是撕破了脸皮。你若再留下,下一次,恐怕就不是廷杖这般简单了。” 她看向蒲彦修,“彦修说得对,宁王府远离京城漩涡,宁王又如此重视你们,是眼下最好的去处。夫君,我们暂且避一避,好吗?” 李承焌看着妻子微红的眼眶,又看了看一脸期待的师弟,终是沉重地叹了口气,缓缓点了点头:“……罢了,就依你们。” 唐景湘脸上这才露出如释重负的浅笑,端起旁边一盘精致的糕点:“说了这许久,你们也饿了吧?尝尝我新做的桂花糕。” 蒲彦修立刻笑嘻嘻地拈起一块,塞进嘴里,冲李承焌得意地扬了扬眉毛,含糊不清地夸赞:“唔!好吃!还是嫂子手艺好!” 李承焌看着他这模样,哭笑不得,只能无奈地摇头,紧绷的神情到底松弛了下来。 · 是夜,月凉如水。 蒲彦修估摸着时辰,端着药箱再次来到朱珧房外。屋内烛火未熄,却异常安静。他轻轻推门而入,却见朱珧并未安睡,而是独自坐在窗边小榻上,只着中衣,墨发披散,手中竟执着一只酒盏发呆。 “王爷!您怎能饮酒!”蒲彦修一惊,急忙上前,却见朱珧面色沉凝如水,眼神锐利如刀,全然不似平日慵懒模样。 他顺着朱珧的目光看去,呼吸骤然停滞—— 白日里那条悬挂的玉带,此刻正静静摊在案几上。明黄锦缎的内衬已被小心挑开,露出密密麻麻的暗红字迹。 那些字,是用血写就的。 蒲彦修俯身细看,烛火在字迹上跳动,开头几行赫然映入眼帘: “朕闻自古帝王,享国不永者,皆因权柄旁落,奸佞窃命...” 朱珧缓缓抬头,眼中最后一丝醉意被冰冷的沉静取代。他指尖轻轻抚过那些干涸的血字,声音低沉得像是从深渊传来: “子俞,你看...” 烛火猛地一跳,映亮他苍白的脸。 “这是……衣带诏啊。” 第20章 归脾汤之八 蒲彦修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几乎是屏住呼吸,接过了那条沉甸甸的玉带。 明黄色的锦缎内衬上,暗红近褐色的血字斑驳刺目,带着一股绝望而悲怆的气息。 朱珧并未将诏书完全递给他,而是就着他的手,指着那字字泣血的控诉,另一只手拿起酒盏,猛灌了一口。 酒液辛辣,灼烧着他受伤未愈的身体,也灼烧着他翻腾的情绪。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醉意,却又异常清晰地将那血字的内容,低沉地、一字一句地念出: “朕闻自古帝王,享国不永者,皆因权柄旁落,奸佞窃命……” 他念得极慢,每个字都像有千钧重。 “今宦官王智,盗弄国柄,蒙蔽圣听,囚朕于深宫,视若傀儡……朕与皇后,朝夕难安,如履薄冰,受尽屈辱……” 念到此处,朱珧的手微微颤抖,又仰头灌下一口酒,眼中泛起血丝。 “尤可恨者,乔氏毒妇,腹中孽子,绝非皇嗣!乃乱宫闱之秽果!王贼欲以此偷天换日,断我朱氏江山正统!” “噗——”朱珧猛地将酒盏顿在案上,酒水溅出,他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哽咽,“哈哈哈……好一个偷天换日!好一个断送江山!”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最后几行字,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尽的悲凉: “朕体渐衰,恐不久于人世。环顾宗亲,皆畏王贼如虎,或隔岸观火,或包藏祸心!” 他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唯宁王朱珧,乃朕之亲侄,性秉忠良,胸有韬略……朕若有不测,江山倾覆在即,盼珧侄念在同宗血脉,拯社稷于将倾,挽狂澜于既倒!扫清奸佞,匡扶正统……则朕虽死九泉,亦能瞑目矣!” 念罢,室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朱珧因醉酒和激动而潮红又苍白的脸,以及蒲彦修震惊到无以复加的神情。 那薄薄一绢血书,却仿佛重如山岳,将一份足以压垮任何人的千钧重担,**裸地、血淋淋地砸在了朱珧的肩上,压得人喘不过气。 朱珧忽然笑了起来,笑声苍凉而失意,他指着那诏书:“子俞,你看到了吗?我的好皇叔……他到最后,能托付江山的,竟然只剩下我这个远在边陲、看似闲散的侄子……可笑吗?满朝朱紫,宗室亲王,竟无一人可用!” 他又要去拿酒壶,蒲彦修下意识地按住了他的手:“王爷,您身上有伤,不能再喝了。” 朱珧抬眸看他,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愤怒和一种近乎破碎的茫然:“不喝?子俞,那你告诉我,我该如何?装作不知,继续回我的宁王府做我的逍遥王爷?还是……接下这衣带诏,去对抗那盘根错节、一手遮天的王智,甚至……可能还要面对我那虎视眈眈的梁王叔?” 他的目光灼灼,带着酒气,也带着一种寻求答案的迫切:“这江山,与我何干?这皇位,我又何尝想要?他们争他们的,为何偏要将我也拖入这泥潭深渊!”这话语里,竟带着几分孩子气的委屈和怨愤。 蒲彦修沉默地看着他。他明白朱珧心中的苦楚。那份沉重、那份不甘、那份被至亲推向风口浪尖的无奈与愤怒。他按着朱珧的手并未松开,却另一只手默默拿过一只空杯,为自己也斟了满满一杯烈酒。 然后,在朱珧怔忡的目光中,他一仰头,将杯中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酒液如火线般烧灼而下,呛得他眼眶发红,但他却稳稳地放下酒杯,声音平静却坚定:“王爷若不知该如何,那便不知。此刻,草民只知,王爷身上有伤,不宜饮酒。若王爷觉得心中憋闷,非要寻个出口……” 他顿了顿,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不如出去走走。吹吹风,或许能清醒些。” 朱珧愣愣地看着他,似乎没料到他会陪自己喝那一杯。半晌,他忽然站起身,因酒意和伤势晃了一下,蒲彦修连忙扶住他。 “好!出去走走!”朱珧推开他,眼神却亮得惊人,“去城外!骑马!” 蒲彦修苦笑:“王爷,我……我不会骑马。” 朱珧却不管不顾,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不会便学!本王带你!”他此刻情绪激荡,急需一场放纵来宣泄那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沉重。 蒲彦修看着他近乎偏执的眼神,知他此刻劝不住,心中叹息,终是妥协:“……好。” 夜深人静,驿馆侧门悄然打开。薛乙早已备好马匹,看到朱珧的状态,面露担忧,却被朱珧一个眼神制止。朱珧翻身上马,动作因伤而略显滞涩,却依旧利落。他朝蒲彦修伸出手。 蒲彦修看着那匹高头大马和朱珧伸出的手,一咬牙,握住他的手,借力笨拙地翻坐上马背,坐在朱珧身后。朱珧一抖缰绳,骏马便小跑着冲入了京城的夜色之中。 冷风如刀,瞬间扑面而来,吹散了朱珧几分酒意,却吹不散心头的阴霾。蒲彦修下意识地抓紧了朱珧,耳边是呼啸的风声,两侧林木黑影幢幢,仿佛埋藏着无数的野兽。 马匹驰出城门,旷野的风更加冷冽自由。朱珧猛地一夹马腹,骏马长嘶一声,放蹄狂奔起来!速度带来的刺激感暂时压倒了一切,朱珧仿佛要将所有压抑、愤怒、不甘都发泄在这纵马的驰骋之中。 缰绳勒紧掌心,伤口隐隐作痛,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清醒。他想起幼时父亲教导的“社稷为重”,想起如今龙椅上皇叔的忧惧,想起梁王叔那深不可测的眼神,更想起那字字泣血的衣带诏……家国天下,忠义亲情,像一张无形巨网,将他越缠越紧,几乎窒息。 不知奔跑了多久,朱珧终于缓缓勒停了座下的骏马。那马喷着响鼻,在寂静的旷野中不安地踱步。四野无人,唯有星垂平野阔,清冷的月光如流水般洒在两人身上。 前方被一小溪阻断了去路,溪水在月色下潺潺流动,闪烁着细碎的银光。朱珧猛地勒紧缰绳,骏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前蹄在空中徒劳地刨了几下,终是停了下来。他胸口剧烈起伏,汗水与酒意交织着,顺着额角滑落。朱珧翻身下马,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溪边,弯腰掬起一捧冰冷的溪水,狠狠扑在脸上。 刺骨的凉意瞬间穿透皮肤,直抵混沌的脑海,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水流从他指缝间溜走,像极了那些抓不住的安稳岁月,也像他此刻难以抉择的未来。 朱珧抬头望着远处黑黢黢的、如同巨兽般蛰伏的京城轮廓,久久沉默。冰冷的夜风卷着水汽扑面而来,将他残存的酒意彻底吹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与坚毅。 蒲彦修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立在马旁陪着。 朱珧望着溪水中破碎的月影,忽然低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自嘲:“子俞,你看这水中月,看似圆满,一触即碎。是不是很像这看似锦绣、实则千疮百孔的江山?而我,偏偏要去捞这水月,补这天穹,岂不可笑至极?” 蒲彦修沉默了片刻,目光也从溪水移向旷野,缓缓道:“王爷言重了。”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夜风带着凉意涌入肺腑,随即,用一种复杂难辨的语调低声吟道: “一穷二白,孤灯三盏伴,未通四书五经六艺,挥毫七**划,独对寒窗十载。”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稍作停顿,又念出了下阕,语气里多了几分苍凉与放达: “十志九违,高才八斗负,历遍七朝六代五邦,倾盏四三二杯,称一世书生。” 词句落下,四周只剩下溪水潺潺。蒲彦修敛了敛眸,随即唇边泛起一抹淡笑,那笑容里似有万千感慨翻涌:“王爷,您看。草民当年也曾自诩有凌云之志,到头来却蹉跎半生,依旧一事无成。这世间,有人身不由己,被推着去扛起江山社稷;也有人心比天高,却命如纸薄,连一方安身立命之地都难求。您问为何是您,草民不知。但我们都在这迷局之中,无非是……各有各的不得已,各有各的放不下罢了。” 朱珧彻底沉默了。良久,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用衣袖抹去脸上的水珠,沉声道:“回去罢。” · 返回驿馆时,已是后半夜。却见李承焌房中的灯还亮着。唐景湘正端着一盆热水从房中出来,脸上带着疲惫与担忧,显然是一直在照顾丈夫未曾安歇。 见到朱珧和蒲彦修共乘一马归来,朱珧身上还带着酒气和夜露的寒凉,唐景湘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却很快化为体贴的关切。 蒲彦修连忙下马,又扶了朱珧一把,对唐景湘歉然道:“嫂子,还没休息?王爷他……心情有些郁结,出去散了散心。能否劳烦您,帮忙弄些醒酒汤来?” 唐景湘点点头:“自然,我这就去,”她目光扫过朱珧略显苍白却眼神清亮的脸色,心下明了,“只是彦修,有些事还是少知道为好。” 蒲彦修苦笑,“嫂子放心,我自然明白。” 唐景湘便不再多问,转身去了厨房。 蒲彦修将朱珧扶回房中。酒意、疲惫、伤势终于一同袭来,朱珧几乎是沾床即眠,呼吸变得沉重而均匀。 蒲彦修替他掖好被角,就着烛光,看着他沉睡的容颜,眉宇间依旧残留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凝重,但比之方才的狂躁失意,已平静了许多。 窗外,京城的夜寂静无声,却仿佛有无数暗流在这寂静之下汹涌奔腾。 他轻轻吹熄了蜡烛,守在一旁的椅子上,在黑暗中,聆听着朱珧平稳的呼吸声,一夜无眠。 第21章 归脾汤之九 秋深露重,皇城朱红的宫墙在灰蒙蒙的天色下,也失却了往日的威严,显出一种压抑的沉闷。 朱珧独自一人,步履沉缓地行至皇帝寝宫外。果不其然,那殿门紧闭,两侧肃立的禁军眼神锐利如鹰,绝非寻常侍卫。 他正欲上前,一个阴柔而熟悉的声音自身侧廊下响起: “宁王殿下,请留步。” 朱珧身形一顿,不必回头,也知来者是谁。他缓缓转身,只见大太监王智在一众小内官的簇拥下,笑吟吟地踱步而来。 “王公公。”朱珧的声音平淡无波。 王智行至他面前,微微躬身,算是行了礼,语气却有些冷硬,“殿下心意,老奴知晓。只是陛下近来龙体愈发违和,太医嘱咐需绝对静养,任何人都不见。殿下在此,恐惊扰圣安,还是……请回吧。” 朱珧的目光越过他,落在那扇紧闭的、象征着至高权力却也如同囚笼的殿门之上。他深知,皇叔就在那门后,或许正聆听着此处的动静。愤怒与悲凉在胸中翻涌,却被他强行压下。 他没有再看王智,而是撩起衣摆,面向那扇门,在冰冷的青石地板上,缓缓地、极其郑重地跪了下去,俯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大礼。 他伏下身,额头轻触地面,冰冷的触感直透心扉。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殿内: “臣朱珧,今日离京返藩……特来向陛下辞行。” 他顿了顿,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只化作一句沉痛至极、却又蕴含了无尽嘱托的叩首: “万望陛下……珍重圣体。” 门内,依旧是一片死寂,唯有秋风穿过空荡的宫阙,卷起几片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更添凄凉。 王智在一旁冷眼旁观,脸上那抹假笑未曾改变。 朱珧维持着俯身的姿势,默然片刻,聆听那无声的回应。随即,他直起身,不再发一言,眼中最后一丝波澜已归于平静,甚至未曾再看王智一眼,转身迈着异常稳定的步伐,离开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地方。 · 京城熙熙攘攘的城门在望,蒲彦修、薛乙等人早已收拾好车驾在此等候。见到朱珧独自归来,面色沉静如水,蒲彦修心下明了,并未多问,只是默默掀开了马车的帘帷。 朱珧弯腰上车,在铺着软垫的车厢内坐定,蒲彦修在他对面坐下。马车缓缓走动,骨碌碌的车轮声碾过青石板路。 “为免引人注目,师兄与嫂子会稍迟半日,另择路线离京。”蒲彦修低声解释道。 朱珧微微颔首,对这个安排并无异议。此刻,他需要绝对的谨慎。 就在这时,薛乙悄无声息地靠近车窗,“王爷,刚得的密信。王智那阉贼,终究抵不住京城各方议论压力,已下令释放高怀毅先生,大概今晚便能出狱。” 车厢内,朱珧与蒲彦修交换了一个眼神。 “总算是没有辜负了那群学生千里鸣冤的豪气……” 马车终于驶出高大的城门,将那座盘踞着巨龙、交织着阴谋与希望的巨大城池抛在身后。朱珧抬手,轻轻掀开车窗帘子一角,回望而去。 京城那巍峨的轮廓在秋日的薄暮中渐渐模糊,最终化为天际线上一抹沉重的剪影。 马车加速,沿着官道疾驰而去。 · 宫阙深处,光影仿佛被吞噬,只余下长廊里几盏昏黄的宫灯,勉强驱散一角阴霾。 王智肥硕的身躯裹在锦绣袍服里,像一头灵敏却又笨重的巨兽,在熟悉的路径上快速穿梭,脚步声在空旷的宫道上回响,显得格外突兀。 他行至一处偏僻宫苑的耳房前,脚步倏停,那颗硕大的头颅极其警惕地左右顾盼,确认无人跟踪后,才迅速推门闪入,反手将门轻轻掩上。 屋内未点灯,仅有窗外透入的微弱天光,勾勒出一个倚在阴影中的瘦高身影。 见王智进来,那人无声地上前,将一个毫不起眼的、约莫寸许见方的扁平纸包递了过去。 王智接过,用粗短的手指捏了捏,又凑到窗前借着微光仔细看了看那少得可怜的份量,细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满。 “霍先生,”他压着嗓子,声音如同砂纸摩擦,“这回是什么意思?就这点‘东西’,够做什么用?” 杜渊的面容隐在暗处,看不真切,只有平淡到近乎冰冷的声音传来,“王公公慎言,在下姓杜,不姓霍。” 他微微前倾,阴影中目光如锥,直刺王智,“师父让在下传话,他对你近来的某些‘小动作’,很是不满。时机未至,陛下这面旗还不能倒。” “这次高怀毅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已经引起了众怒,师父希望公公……收敛些,莫要自作主张,坏了大事。” 王智肥腻的脸上肌肉微微一抽,眼中戾气一闪而逝,但很快便挤出一个恭敬的笑容,将纸包小心翼翼收入袖中:“呵呵,杜公子说的是,咱家晓得了。一切,自当以大计为重。” 他不再多言,对着杜渊略一颔首,便转身开门,再次融入殿外的昏暗之中。 甫一出门,背对着那扇关闭的房门,王智脸上的假笑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毫不掩饰的鄙夷与阴狠。他朝着脚下光洁的地砖,极其轻蔑地“呸”了一声,一口唾沫无声地溅落。 王智随即整了整衣袍,恢复那副权宦的傲慢姿态,迈步离去,将满腹的算计与杀机,重新藏于那副肥硕的皮囊之下。 · 寝殿内一时静得可怕,只闻更漏滴答,以及窗外呜咽而过的秋风,卷动着枯黄的落叶,一下下拍打着窗棂。 皇帝靠在榻上,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更显憔悴蜡黄,他望着窗外那片被宫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灰蒙蒙的天空,声音轻得如同梦呓,“他们都走了……宗亲们,都走了。” 皇后静静地坐在榻边,没有言语,只是伸出冰凉而纤细的手,轻轻覆在皇帝枯瘦的手背上,将那微弱的暖意,与无言的安慰,一同传递过去。 一阵难以抑制的咳嗽猛地袭来,皇帝单薄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仿佛要将肺腑都咳出来。皇后连忙为他抚背,眼中是无法掩饰的心痛。 待咳声稍歇,皇帝喘息着,用仅存的气力抓住皇后的手腕,目光锐利地看向她,压低了声音:“那东西……你可藏好了?” 皇后迎着他的目光,镇定地点了点头。她抬手,指尖轻轻拂过发髻间一支看似普通的素银簪子,动作温柔而坚定,一切尽在不言中。 皇帝紧绷的神情稍稍放松,随即又被巨大的疲惫与愧疚淹没。他反握住皇后的手,力道大得指节泛白。 “朕……朕或许,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望着她,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悲哀,“梓嘉,你可曾……后悔嫁入这天家,困守于此,与朕受这……无边苦楚?” 皇后闻言,苍白的面容上却绽开一抹极淡,却无比澄澈的笑容。她望着皇帝,目光穿越了病容与绝望,仿佛看到了许多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她轻声说道,字句清晰,在这死寂的殿中,如同最后的誓言。 “愿为连理共霜雪,不向春风各自开。” 诗句落定,她握着皇帝的手更紧了些,声音虽轻,却重若千钧。 “陛下在处,便是臣妾之归处。荣辱与共,生死……同途。” 窗外,秋风更紧,几片残存的叶子终于支撑不住,打着旋儿,零落成泥。殿内,一对尊贵的囚徒,在这无边萧瑟之中,紧紧依偎。 · 夜色浓稠如墨,刑部大狱那两扇沉重的铁门在刺耳的“嘎吱”声中,被缓缓推开一道缝隙。一个狱卒粗鲁地将一个身形消瘦、衣衫褴褛的老者推搡出来。 “老头,算你命大,滚吧!” 老者踉跄几步,几乎栽倒,他下意识地抬手遮挡久违的月光,那光刺得他睁不开眼。就在此时,等候在狱门外的一群青年士子如同决堤的潮水般涌了上来。 “先生!” “恩师!您受苦了!” “先生……” 悲喜交加的呼喊声瞬间打破了夜的寂静。这些年轻的面孔上挂着泪水,在清冷的月光下闪烁着,他们争先恐后地扶住虚弱的高怀毅,有人脱下自己的外袍为他披上,有人递上早已备好的温水,场面一片哽咽。 在这群情绪激动的学生中,有一人格外引人注目。他约莫二十出头,身形挺拔如松,面容俊朗,眉宇间自带一股挥之不去的正气与坚毅,即便在此刻,他的悲伤也是克制的,眼神清亮而坚定。 他分开众人,上前一步,稳稳地扶住高怀毅的手臂,声音清越,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却又条理清晰:“先生,学生杨熙,幸不辱命!” 高怀毅看着眼前这张年轻而充满力量的面孔,看着周围这一张张为他担忧、为他奔走的年轻脸庞,老眼之中不禁泛起浑浊的泪光,他颤抖着嘴唇,喃喃道:“好,好……都好……让你们受累了……” 杨熙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郑重地递到高怀毅手中,低声道:“先生,此次能惊动天听,迫使阉党放人,多亏了师叔在朝中周旋奔走,若单靠我们恐怕是蜉蝣撼树,螂臂挡车。”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师叔特意嘱咐学生转告,此次除了他暗中用力,宁王殿下……似乎也出了力。” 高怀毅看着密信上的腊印,上面刻着“明远”二字,接过信的手微微一颤,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异,紧紧攥住那封信,仿佛攥住了黑暗中一线微弱的曙光,目光越过激动的学生们,望向皇宫的方向,又仿佛看向了更遥远的藩王封地,久久无言。 · 梁王驿馆内,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隐隐透出,却掩不住内里一种焦躁不安的气息。 房内,梁王朱炳负手立于窗前,他身形魁梧,虽已至中年,眉宇间却仍有一股未曾磨灭的悍戾之气。此刻却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窗棂,显然心绪不宁。 一道黑影,如同融入烛光阴影本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房角落。来人全身笼罩在宽大的黑袍中,连面容也隐藏在兜帽的深影里,只有一道平静到近乎冰冷的声音传出,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梁王殿下近日,是否过于心急了?” 梁王猛地转身,眼中精光一闪,并无多少意外,反而带着几分被说中心事的不耐,“哦?本王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 那黑影的声音毫无波澜,逐条数来,却字字如锤,“其一,大肆收购米粮,囤于西山别苑;其二,插手晋王家事,引人怀疑;其三,那市井童谣;其四,殿下自己清楚,那骇人的秋猎刺杀……” “殿下,您做的每一件事,都在将自己置于炉火之上炙烤。太过引人注目,绝非好事。” 梁王脸色阴沉下来,他踱步上前,隔着一段距离逼视那团阴影,语气带着嘲讽与试探:“怎么,你们……后悔了?觉得本王这块‘梁木’,终究不堪大用,想过河拆桥吗?!” “非是后悔。”黑影的回答干脆利落,依旧不带丝毫情绪,“而是时机未至。王智势大,根深蒂固,陛下虽困,大义名分犹在。此时妄动,无异以卵击石。在下只是希望王爷能……收敛锋芒,静待天时。” “静待天时?”梁王拂袖,怒气隐现,“哼,眼睁睁看着那阉狗把朱家江山彻底啃食殆尽吗?这就是你口中的‘天时’?” “小不忍则乱大谋,若王爷固执己见,那便无法合作了。”黑影微微躬身,姿态恭敬,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言尽于此,望王爷三思。在下告退,希望不要再听到梁王殿下出什么乱子。” 话音未落,那黑影已如鬼魅般向后滑入更深的黑暗,烛火微微一晃,书房内便只剩下梁王一人。 梁王盯着黑影消失的方向,胸口剧烈起伏,最终,他狠狠一拳砸在身旁的紫檀木案几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 第22章 逍遥散之一 朱珧立在书案后,指尖拂过案上一方冰凉的镇纸,沉默了片刻,方才抬眼看向侍立在下首的薛乙。 “薛乙,传话下去,府中影卫及本王亲随各部,这个年……让他们好生过。”朱珧声音平稳,却带着千钧之重,“年后,若有想求个安稳前程、解甲归田的,一律赐金放还,不必强求。” 薛乙心头一震,立刻明白了这话中深意。他抱拳躬身:“属下明白,定将王爷恩典传到。” 他略一迟疑,压低声音,“那……林王妃处,可需先行透个口风?” 朱珧的指尖在镇纸上微微一顿,眼前浮现母亲慈和却难掩忧虑的面容。他轻轻摇头,眼中闪过一丝无奈,“暂且……不必。待年关过后,我亲自去与母亲说。” 吩咐已毕,朱珧与薛乙一同走出书房。刚至廊下,便听见庭院中传来沈清宜的声音。 “彦修,你这方逍遥散[1]……立意是好的,只是这用量,是否过于轻缓了?” 只见沈清宜拿着蒲彦修递上的一张药方,眉头微蹙,“肝主疏泄,贵在条达。[2]你这柴胡、薄荷用量如此谨慎,恐如隔靴搔痒,难撼病根。” 蒲彦修神色恭谨,解释道,“沈大哥所言极是。只是我观那婆婆形销骨立,脉象虚弦而无力,舌苔薄白,此乃肝郁日久,化火伤阴,肝体失养,已损及后天之本。若再以常法疏泄,恐如狂风摧弱柳,病人身体受不住,反生变故。” 沈清宜闻言,面色稍霁,颔首道,“自然,知其常,更要达其变。” 他接过笔,在方子上将茯苓、白术的分量稍增,又添了一味合欢皮,边写边道,“逍遥散之妙,在于柴胡、薄荷疏肝解郁以顺其性,当归、白芍养血柔肝以滋其体,更佐茯苓、白术、甘草健脾益气,培土以荣木。你顾虑其虚,加强健脾安神是对的。肝郁易克脾土,脾虚则气血更无化源,肝血愈虚,此为恶性循环。” 他放下笔,将修改后的方子递给蒲彦修,“还有,你既知她病在‘郁’,可曾细问其经、带、胎、产之事?妇人之情志,多与此四事牵绊。” “年前问诊,只知其夫君早逝,月信不调,孕四次,产一子二女,旁的隐疾……未曾深究。” “这便是了。”沈清宜叹道,“此等郁证,药石之力仅占三分。另外七分,还需心药医。你此次前去,不妨耐心些,除了问清症候,更要试着开导开导她。心结若松一松,气血得以暂通,胜似你开十副药。” 蒲彦修应下,他收拾好医箱,便扬声唤不远处正在研磨药材的林信,“阿信,走了。” 廊下朱珧站定许久,忽然出声,“等等,本王与你们同去如何?” 蒲彦修几人皆是一怔。朱珧神色自若,淡淡道:“既挂着王府管事的名头,总该深入市井,听听百姓之声。” 蒲彦修远远望着朱珧,笑着说,“这是自然,王爷请便。” · 一行人遂出了王府,穿街过巷。越往城西走,街景便越发显得破败陈旧,与王府周边的齐整气象迥然不同。空气中弥漫着柴火、劣质煤炭与各种生活气息混杂的味道,那老妇人的家便在这条巷子的尽头。 “吱呀”一声,推开虚掩的木门,一股浓重而复杂的药气混合着屋内潮湿的霉味,便扑面而来。屋内光线极其昏暗,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透进些许天光,勉强照亮了局促的空间。土炕上,老妇人蜷缩在被褥里,听见动静,无力地掀了掀眼皮。 蒲彦修对此似乎习以为常,他面色如常地走到炕边,温声道,“婆婆,前些日子我离开了云间许久,不放心您,再来给您瞧瞧。” 朱珧则立在门内一步处,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间屋子。屋内算不上家徒四壁,却也显得清冷而缺乏生气。墙壁虽旧,却还平整,只是角落有些许渗水的霉痕。墙角没有柴火,但窗台上晾着几株早已干瘪、不知是何用途的草药。唯一的桌子上放着一个半旧的陶碗,碗身有一道不甚起眼的裂纹,里面是半碗黑糊糊、早已凉透的药渣,散发着一股苦涩的味道。 他自幼长于王府,虽知民间疾苦,但如此真切地置身于这种衰老、疾病和孤独共同织就的困顿之中,仍感到一种无声的冲击。 蒲彦修先是仔细问了婆婆这几日的饮食与睡眠。老妇人声音虚弱,答得断断续续,只说吃不下,夜里也总是惊醒。随后,蒲彦修再次为她诊脉,他的手指搭在那枯瘦如柴的手腕上,凝神细品。 他忽然起身,对朱珧和林信道:“王爷,阿信,你们……先到外面等候片刻。” 朱珧不明所以,正待开口,却被林信一把拽住衣袖,不由分说地拉了出去。 屋内,蒲彦修看着眼前憔悴的老人,声音放得极轻极缓,“婆婆,您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和孩子置气呢?” 此言一出,那一直强撑着面无表情的老妇人,浑浊的双眼瞬间蓄满了泪水,嘴唇哆嗦着,终究是忍不住,呜咽着哭出声来。 · 屋外,林信已借了张条凳,正为一位前来求诊的年轻妇人诊脉。朱珧站在一旁,心思却还系在屋内,忍不住低声问林信,“子俞他……在里面做什么?” 林信头也不抬,手指仍搭在妇人的腕间,随口应道,“开导人呗。王爷不也听到了,心病还得心药医。” 片刻后,林信转向那妇人,问了句,“娘子这月信,迟了有些许日子了吧?” 那妇人脸上微微一红,点了点头。 林信收回手,脸上绽开一个爽朗的笑容,拱手道,“恭喜娘子,这是滑脉,有喜了!” 妇人又惊又喜,羞赧地低声道了谢,赶忙起身离去。 朱珧站在一旁,将这番对话听得清清楚楚。他看着妇人离去的背影,复又看向林信,带着几分读书人面对未知领域的好奇,认真问道,“滑脉……是何意?” . 三人离了那低矮的民房,走在熙攘的街道上。朱珧回想起方才屋内传出的压抑哭声,终究没忍住心头那点好奇,侧首问蒲彦修,“子俞,你如何能断定,那妇人定是与儿女置气?” 蒲彦修步子未停,目光掠过街边为生计忙碌的寻常百姓,平和的说,“这般年纪的老人家,郁结至此,牵动肝气,其诱因无非有二,一是相伴多年的夫君有变,二是含辛茹苦养大的子女不肖。她曾提及夫君已故去多年,那这满腔的怨愤、委屈与不甘,除了倾注在儿女身上,还能与谁呢?” 朱珧暗自点头,心中称赞。 正说话间,忽闻身后传来一声带着惊喜与迟疑的呼唤,“蒲……蒲先生?” 三人驻足回望,只见两个青年快步追了上来。一个身形壮实,皮肤黝黑,像个做力气活的;另一个则显得清瘦文弱些,面色虽仍有些苍白,精神却还好。 那壮实青年挠了挠头,憨厚地笑道,“蒲先生,真是您!方才看着背影像,没敢认。” 蒲彦修看着二人,有些茫然,显然并未记起。 那壮实青年见状轻声补充道,“先生忘了?年初在城东,小远病得厉害,身上发热,找了几家医馆,郎中都……都不太愿意看。最后是您给看的症,开了方子。” “是你们啊!”蒲彦修恍然,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身子可大好了?” 说话间,极自然地伸出手,搭上那瘦弱男子的寸口。他略作品察便松开,嘱咐道,“病根已去,但底子仍虚,还需仔细将养,最要紧的是……” 蒲彦修看着那壮实青年,“莫要再熬夜劳神了,伤身的很。” 壮实青年连忙点头如捣蒜,“记下了,记下了!先生,您用药真神,那么猛的剂量,两剂下去,小远就退热了!我们……我们也没什么好答谢的,刚买了些热乎乎的烧饼,您尝尝?”说着就要从油纸包里取饼。 蒲彦修抬手止住了他的动作,笑容未减,“举手之劳,不必挂心。你们自己留着吃,好好补补身子。我们还有事,先行一步。” 辞别了千恩万谢的两人,三人继续沿着青石板路前行。走出十余步,将街角的喧嚣稍稍抛在身后,林信便按捺不住满心的好奇,凑近蒲彦修,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他一下,压低声音,“子俞,刚才那两位……我瞧着,关系似乎不一般啊。” 蒲彦修目视前方,街道上人来人往,他的声音平静无波,“阿信,慎言。不当背后议论患者私事。” “哦。”林信缩了缩脖子,应了一声,但脸上的好奇并未褪去。他沉默着又走了几步,终究还是没忍住,再次开口,“当初镇上的郎中都不待见他们,你当时给他们看病时,就没点什么想法?” 蒲彦修的脚步几不可察地放缓了些许。他微微侧过头,午后的阳光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投下一层淡金的光晕。 “医者眼中,只有病痛。”蒲彦修歪头,似乎认真想了想,“至于其他……” 他微微顿了一下,斟酌片刻词句,随后继续道,“阴阳和合,男女婚嫁,自是天地正理,人伦大道。” “然而世间情缘,亦有常理难缚之处。他们一不害人损己,二不作乱乡里,彼此真心相待,这份情谊本身,便值得尊重。若因私德偏好便见死不救,罔顾医者本分,那才是真正违逆了天道仁心。” 此言一出,林信脸上的戏谑之色渐渐收敛,点了点头,“还是你看的开啊子俞,你说得对,这并不应该是他们得不到救治的理由。” 一旁的朱珧,依旧沉默前行,却望向远处天际舒卷的流云,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勾,逸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 ————脚注———— [1]逍遥散,首载于宋代《太平惠民和剂局方》。其名寓意服药后肝气条达,郁结得舒,故名“逍遥。” [2]肝,一主疏泄,指肝具有调畅全身气机、促进气血运行、调节精神情志的作用;二主藏血,指肝有贮藏血液、调节血量的功能。同时,素有“女子以肝为先天”之说(语出清代名医叶天士《临证指南医案》),强调肝的疏泄与藏血功能对女子经、带、胎、产等生理活动尤为重要,故女子之病多与肝气不舒、肝血不足相关。 第23章 逍遥散之二 腊月三十,岁末除夕。 云间城内外早已是银装素裹,凛冽的寒风卷着雪沫,敲打着千家万户的窗棂。 宁王府内,却是另一番景象。廊庑下,大红的灯笼早早挂起,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晕开一团团温暖的光弧。 大厅里,地龙烧得正旺,暖意驱散了严冬的寒意。一张偌大的紫檀木圆桌上,已摆满了各色佳肴。 林婉仪坐于上首,身着绛紫色锦缎袄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簪着一支简单的碧玉簪子,气度雍容沉静。她目光温和地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李承焌与唐景湘身上,唇边漾开一抹笑意。 “李将军与夫人远道而来,一路风霜辛苦了。阿珧在京中多蒙二位照拂,老身一直记挂在心。寒尽春来,今日能共度除夕,便是缘分,”她的话语微微一顿,缓缓举起身前的白玉酒杯,“既到了此地,便如同到家一般,万万不要拘束才是。” 李承焌与唐景湘闻言,连忙起身。李承焌抱拳,唐景湘则微微屈膝,“林王妃言重了,我等愧不敢当。昔日在京中多得王爷照应,应是我们要感谢王爷才是。此番前来,叨扰府上,已是感激不尽。” 李承焌声音沉稳有力,他身旁的唐景湘悄悄抬眼,飞快地看了一眼主位上的林王妃,见她目光慈和,并无半分王妃的倨傲,心中稍安,也温婉地补充道,“王妃娘娘如此盛情,景湘与夫君感激在心。” “好好,都坐下,不必多礼。”林王妃笑着示意他们入座,目光又转向自己的两个儿子。朱珧坐在她左下首,一身家常的玄青色云纹锦袍,衬得他面容清俊,只是眉宇间少了几分闲散,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凝肃。而年幼的朱璟则挨着兄长,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早已被满桌的美食吸引,有些坐不住了。 沈清宜坐在朱珧对面,依旧是那副清癯儒雅的模样,含笑看着眼前这一幕。蒲彦修和林信则坐在稍下首的位置,蒲彦修姿态从容,林信则显得有些兴奋,好奇地打量着厅内的布置。 “愿山河无恙,岁稔年和。更盼在座康泰,诸事顺遂。” 她含笑举盏,目光温煦地扫过席间众人。白玉杯沿泛着莹润的光泽,与满堂灯火交相辉映。 一顿丰盛的年夜饭便在这样融洽的氛围中进行着。朱璟终究是孩子心性,很快便吃饱,开始不安分地扭动。林王妃见状,也只是宠溺地笑了笑,并未苛责。她自己毕竟年岁已长,略用了些饭菜,便感到一阵疲惫袭来。 她放下银箸,用丝帕轻轻按了按嘴角,对众人温言道,“老身有些乏了,便先回去歇息,你们青年人自在些,守岁说话,不必拘礼。”说着,便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起身。 朱珧等人连忙起身相送。 李承焌见妻子唐景湘脸上也露出了倦色,她身子本就弱,一路车马劳顿,又强撑着精神参加宴席,此刻眼底已有了淡淡的青影。他心中怜惜,便也顺势起身,向朱珧拱手道:“王爷,内子有些不适,末将也先行告退,陪她回去休息。” 朱珧自然理解,点头道:“李将军请便,照顾好夫人要紧。” 转眼间,热闹的花厅便安静下来。沈清宜摸了摸下巴,笑道,“王爷,校验的《肘后方》尚余两卷未校,容我先去料理。” 他说着便起身,朝朱珧拱了拱手,又对蒲彦修含笑颔首,青灰色的衣袖在灯影里拂过一道温润的弧度。 窗外,细雪不知何时又悄然飘落,初时如筛糠,渐渐似飞絮,无声无息地在青瓦飞檐上积了玉冠,在枯枝虬干上绽了琼英。不过半盏茶的工夫,便将整座庭院妆点成一片纤尘不染的琉璃世界。廊下悬挂的绛纱灯被雪光映着,透出朦胧而温暖的光晕,与这满目清寒交织成一幅动静相宜的画卷。 “下雪啦!”朱璟扒在窗沿,乌亮的眸子里映着外头的莹白,欢呼一声,再也按捺不住,像只挣脱笼子的小雀儿,蹦跳着冲入了庭中,锦缎小靴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印记。 林信也是个活泼爱闹的性子,见状眼睛一亮,体内那点顽皮的心性被彻底勾了起来。他一把拽住身旁的蒲彦修:“子俞!别坐着了,走,陪小公子玩玩去!我早早买好了烟花,正好应景!” 蒲彦修被他拉得一个趔趄,手中茶盏差点脱手,他无奈地摇头笑道:“多大了,还跟个孩子似的……”话虽如此,他却并未挣脱,任由林信将他拉了起来,跟着走进了那片莹白素净的庭院。 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雪的清甜。朱珧不知何时也已来到廊下,站在蒲彦修身侧,见他仰头望着漫天飞雪,目光悠远,不似平常,便轻声问道:“在想什么?” 蒲彦修收回目光,唇角牵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没什么,只是觉得……真热闹啊。” 他顿了顿,声音飘渺,“往年漂泊在外,年节时病人少,我与阿信也不敢懈怠。往往他撑不住先睡了,我便独自守着药炉,看看书,或是……看看雪。江湖飘零,少有这般团聚的热闹。” 朱珧心中微动,想起李承焌,顺口问道,“怎么不与你师兄一起?” 蒲彦修眼神微微一黯,旋即恢复如常,“少时年幼,师父去后……心下惶然,不知如何面对,况且师兄成了家,想必也有重要的人要陪,我不好一直叨扰,便也一直躲着他。” 廊下灯笼被风吹得摇晃,将两人身影在雪地上拉得忽长忽短。 “云间冬夜虽寒,”朱珧凝视着蒲彦修侧脸,玄青衣袖在雪光里泛起温润光泽,“总好过江湖飘零。” 远处传来朱璟追逐林信的笑语,更衬得这片天地格外寂静。他望着蒲彦修微微睁大的眼睛,“既来了王府,这里便是你的归处。” 这时,雪势渐渐小了,由绵密的飞絮变成了零星的玉屑,悠然飘落。那边的林信已和朱璟凑在一处,指着角落里一个盖着油布的小竹筐说得眉飞色舞。朱璟听得心痒难耐,跑过来拉着朱珧的衣袖,“王兄!林信哥哥买了烟花,我们一起去放好不好?” 朱珧低头看着弟弟满是期盼的眼睛,不忍拒绝,便点了点头。他见蒲彦修仍立在原地,似乎对此并无经验,便自然地伸出手,“子俞,一起来吧。这玩意儿看着唬人,其实不难。” 蒲彦修看着朱珧伸出的手,微微一愣,随即莞尔,将手递了过去,好,有劳王爷指点。” 朱珧执起烟花筒,指尖轻点引线位置:“来,点火!” 蒲彦修依言,一道金光倏然破空,在夜幕绽开千丝菊蕊。 “竟成了...”他仰首惊叹,清俊侧脸流转着瑰丽光华。 朱珧负手立在半步之外,看流光在那人眸中明明灭灭,自己唇角何时扬起都未曾察觉。 这时,朱璟团了个雪球,却不再打闹,而是跑到朱珧身边,扯着他的袍角,“王兄,王兄!你给我捏个小兔子吧!” 朱珧对弟弟向来纵容,闻言便蹲下身,徒手掬起一捧洁净的白雪。他那双惯于执笔握剑的手,此刻在冰雪间灵活地动作着,不过片刻,一只憨态可掬、耳朵竖起的雪兔子便栩栩如生地呈现在他掌心。朱璟欢呼一声,小心翼翼地捧过那只雪兔,像是得了什么了不起的宝贝,欢天喜地地找林信炫耀去了。 林信也被这精巧的小玩意儿激起了好胜心,开始努力堆砌一个更大的雪人。庭院中,两人的笑闹声不绝于耳。 朱珧站起身,手上还沾着未化的雪屑,有些湿凉。一直安静旁观的蒲彦修递上一方干净的素帕。 “王爷好手艺。”蒲彦修含笑赞道。 “雕虫小技罢了。”朱珧语气淡然,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蒲彦修被冻得微微发红的鼻尖和手指上。他心念一动,忽然生出了几分顽意,趁蒲彦修不备,弯腰迅速团起一个松软的雪球,轻轻掷在他肩头。 雪球“噗”地散开,落下细碎的雪沫。 蒲彦修一怔,显然没料到朱珧会有此举动。他抬眼看向朱珧,只见对方眼中闪烁着难得一见的、带着促狭的明亮笑意。 蒲彦修也不禁失笑,摇了摇头,却也弯腰掬起一捧雪,作势要回敬。 朱珧笑着向后躲闪,蒲彦修便笑着追了两步。两人一退一进,不知不觉绕到了一株覆满了积雪的老梅树下。虬曲的枝干上,红梅映雪,暗香浮动,那冷冽的幽香仿佛有形之物,浸润着二人的衣袖。 蒲彦修只顾笑着看朱珧,未留意脚下被雪覆盖的一块凸起石板,绊了一下,身形一个不稳,向前踉跄着朝朱珧撞去。 蒲彦修撞来的势头让他措手不及。惊呼声中,两人双双跌倒在梅树下的厚厚积雪里。朱珧在上方,用手臂堪堪撑住,才没有完全压到他身上。 这一番震动,牵动了头顶的梅枝。枝桠上积攒的厚雪,“哗啦”一声,如同天女散花般簌簌落下,落了两人满头满身,更有点点红梅随之飘落,缀在他们的发间、肩头。 冰冷的雪沫钻进领口,激得朱珧一颤。在雪落下的瞬间,他俯身将蒲彦修更紧地护在身下,用自己的背脊和宽袖,为他挡住了大半落雪。 一时间,世界仿佛安静下来。 鼻尖萦绕着冷冽的梅香,与对方衣襟间逸出的那一缕清苦的药香交织,竟酿出一种令人心颤的暖意。蒲彦修仰躺在蓬松的雪褥之上,望着上方朱珧近在咫尺的脸庞。 几点未化的晶莹雪花,连同一片小小的、颜色秾丽的红梅花瓣,正缀在他微微颤动的长睫上。廊下与雪地反射的朦胧光晕,为他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清辉。他那双总是蕴着疏离或沉郁的眸子,此刻因惊悸而微微睁大,清澈得如同浸在寒泉里的墨玉。 梅树的阴影温柔地笼罩着他们,将这一方小天地与远处的嬉闹声隔开。 雪,还在零星地飘落,落在朱珧的肩头,落在蒲彦修散开的墨发旁,如同碎玉点缀着水墨画卷。 “……王爷?”蒲彦修率先回过神来,声音有些低哑,手忙脚乱地想要撑起身子。 朱珧却没有立刻回应,直到蒲彦修再次试图起身,他才仿佛骤然惊醒,手臂微微用力,也顺势坐了起来。 “无妨。”朱珧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些许,他拂去沾在衣袍上的雪粒与花瓣,掩饰着方才那一刻的失神,“倒是你,没摔着吧?” 蒲彦修也已站起身,望着枝头颤落的梅雪,闻言只是轻轻摇头,唇角泛起浅淡笑意:"天地为庐,冰雪为衾,倒是效了一回庄生濠梁之乐。" 梅影在他素色衣袂间摇曳,整个人宛如一株遗世独立的玉山琼枝,分明近在咫尺,却透着随时会融进雪夜的飘忽。唯有领口微微凌乱的褶皱,泄露了方才片刻的失序。 远处的林信和朱璟似乎并未注意到这边的小意外,依旧玩得开心。 蒲彦修望着朱珧浸湿的袍角,“雪寒侵骨,王爷当心受寒。” 朱珧闻言挑眉,檐下灯火在他眸中流转,映出几分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反问道,“你只担心本王受寒?方才在雪地里你也结结实实滚了这一遭,衣衫比本王也厚实不到哪里去,就不担心自己?” 他顿了顿,看着蒲彦修被烟火映照得格外清亮的眼睛,一个念头忽然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他唇角勾起一抹戏谑的弧度,将另一只空着的手腕,径直递到了蒲彦修的面前。 “喏,蒲大神医,不如你也给本王请个脉,看看本王这历经摔打的筋骨可还安好?” 蒲彦修微微一愣,而后从善如流地搭上三指,按在朱珧递过来的腕间。 指尖初时轻触,只觉肌肤温热,稍加力度,便觉脉息如春溪破冰,潺潺流动,再沉指,那脉搏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如同玉盘中的珍珠。 他抬起眼,一本正经地缓声道,“往来流利,如盘走珠……王爷,这是滑脉。” 朱珧闻言,猛地瞪大了眼睛,脑海中瞬间闪过日间林信恭喜之句,他几乎是脱口而出,“本王……有喜了?!” 第24章 逍遥散之三 这话一出,蒲彦修搭在他腕间的手指猛地一僵,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般愣在当场。 “什么?谁告诉你的?林信?” 随即,蒲彦修迅速反应过来,眼底骤然爆发出几乎要溢出来的笑意。他强忍着没有当场笑出声,反而点了点头,煞有介事地微微倾身,凑近朱珧,用一种极其认真的、带着探究意味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唇角勾起一抹坏心眼的弧度。 “哦?竟有此事……那王爷可否告知,这……是谁家的娃娃?” 朱珧被他这反问弄得一懵,下意识反驳,“怎么可能!本王是男子……” “怎么不可能?”蒲彦修挑眉,“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一个荒谬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难道……世间真有如此奇事? 朱珧脸上的神色变了又变,最后竟染上了一丝微妙的慌乱。 “子俞……你,你莫要胡闹……你实话告诉我……” 看着他这难得一见的、全然信以为真的懵懂模样,蒲彦修再也忍不住,终于放声大笑起来。清朗愉悦的笑声在宁王府的夜空下久久回荡。 蒲彦修笑得几乎喘不上气,扶着身旁一株积满了雪的矮松,肩头不住耸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勉强直起身,抹去眼角笑出的泪花,看着眼前仍是一脸懵懂、带着几分羞恼几分探究的朱珧。 “王爷啊王爷,”他喘着气,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笑意,“您……您这可真是……滑脉,滑脉它……哈哈哈……”他又忍不住笑了一阵,才在朱珧几乎要杀人的目光中强行忍住,清了清嗓子,努力摆出正经神色。 “是彦修的不是,不该与王爷开这等玩笑。”他先认了错,但嘴角依旧上扬着,“只是,王爷,这滑脉,并非单单指女子有孕啊。” 朱珧哼了一声,没好气地道,“那林信白日里明明说……” “林信那小子,学艺不精,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蒲彦修打断他,“滑脉,顾名思义,指下感觉如珠走盘,流利圆滑。这通常意味着气血充盈,运行顺畅。寻常健康之人,饮食充足、身体暖和、情绪舒畅时,血脉偾张,也可能出现轻微的滑象。便如王爷此刻,方才饮了酒,又在雪地活动开,身体发热,脉象自然比平日更加流利一些。” “那……真正的喜脉,又是如何?”他忍不住追问。 “女子怀妊,乃身体孕育新生命之大变。”蒲彦修的声音温和而清晰,“其时,阴血下聚以养胎元,阳气上浮以护母体,周身气血为之鼓荡,脉象会呈现出一种滑利而兼和缓,从容有力的特殊气象,谓之‘滑而冲和’。且尺脉尤为明显。此乃天地造化之机,与寻常气血旺盛之滑脉,神韵迥异。” 他放下手,看着朱珧,眼中带着真诚的笑意,“故而,王爷您这‘龙胎’,怕是子虚乌有,只是今晚这年夜饭吃得不错,身子骨暖和罢了。” 朱珧听完这详尽的解释,彻底明白了过来。想到自己方才那番“有喜了”的惊人之语,脸上刚刚褪下去的热意又“腾”地一下涌了上来。 “你……你既然知道,为何不早说!”他有些气急败坏,却又不好再发作,只能狠狠瞪了蒲彦修一眼,转身望向庭院,借以掩饰自己的窘态。 庭院中,雪不知何时已渐渐小了,只剩下零星几片琼屑,慢悠悠地旋落。之前被他们嬉闹踩乱的雪地,在廊下灯笼和残留的烟火余晖映照下,呈现出一种斑驳而静谧的美感。远处的屋脊、近处的假山石、光秃秃的树枝,都覆盖着一层松软洁白的雪毯,整个世界仿佛被净化了一般,安宁得不似人间。寒冷的空气吸入肺中,带着雪后特有的清冽气息,让他躁动的心也慢慢沉静下来。 而蒲彦修站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看着朱珧微微泛红的耳根和故作镇定的背影,唇边的笑意温柔而绵长。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梁王府邸深处,烛火在厚重的帘幕后摇曳,将人影拉得扭曲而漫长。 书房内,炭火烧得极旺,甚至有些闷热。梁王朱炳穿着一身暗紫色常服,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同样纷飞的大雪,脸色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面前跪着一个作商人打扮,却满脸精明猥琐的汉子,“王、王爷……” “抬起头来。” 梁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彻骨的寒意,在狭小的空间内回荡,“本王能让你在两地之间吃这碗肥的流油的饭,也能让你,和你朔州老家那刚给你添了丁的妻小,一起下去喝孟婆汤。” 他俯身,阴影彻底笼罩了商人,“待会儿见了那胡虏,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舌头该怎么转,可想清楚了?” “清楚!清楚!小的明白!绝不敢误了王爷的大事!”那人以头抢地,砰砰作响。 “哼。”梁王直起身,整理了一下暗紫色常服的袖口,“带路。” · “……尊贵的梁王殿下,您上次提供的盐铁,成色……似乎不如约定的那么好,其中……其中掺杂了不少次品……”那商人说得磕磕绊绊,额上冷汗涔涔。 梁王听完,并未如之前那般暴怒,只是冷冷看着面前身形异常魁梧,即便坐在铺着狼皮的胡床上,也像一头蓄势待发的棕熊。 “拙吉王子,做生意,要看长远。些许瑕疵,何必斤斤计较?本王下次补给你便是。你需要向可汗证明自己,空口白话可是无用,得有实实在在的功绩。没有本王的‘钥匙’,你连大周的门都摸不着。” 梁王一瞥,那商人便吓得缩起了脖子,哆哆嗦嗦转达。 咄吉眉头紧锁,虬髯下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他的确需要这份功绩,更需要梁王后续的支持。沉默片刻,他叽里咕噜说了一串,语气缓和了许多。 商人连忙道,“王子说,他相信王爷的诚意。只要后续的‘钥匙’足够好,草原上的骏马,绝不会让王爷失望。” 半晌,梁王深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从怀中取出取出一卷用金线仔细捆扎的、泛着陈旧光泽的羊皮纸。他摩挲着羊皮卷,在咄吉灼热的目光中,缓缓展开一角。 “告诉他,看清楚了,”梁王的声音低沉下去,“这是本王最大的诚意。此乃云、朔、幽三州边境的详细舆图,山川隘口、兵力布防、粮草囤积之所,皆在其上。有了它,草原的雄鹰,将不再被长城所阻。” 那商人声音都带着颤。咄吉的呼吸骤然粗重,眼中爆发出极致的贪婪与狂喜,下意识去抢那羊皮卷,梁王却比他更快,收回了羊皮卷。 拙吉抬起头,看向梁王的目光变得无比炽热,右手抚胸,行了一个草原上最郑重的大礼,用生硬的汉话说道,“梁王,朋友!真正的朋友!好马,五千匹!十天,送到!” 梁王看着他那欣喜若狂的样子,脸上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点了点头:“好,一言为定,望拙吉王子……莫要辜负本王这份‘厚礼’。” 交易达成,咄吉小心翼翼地将舆图收进怀里,再次行礼后,便在那商人的引领下,匆匆离去,身影很快没入窗外的风雪中。 书房内,只剩下梁王一人。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他缓缓次走到窗前。 窗外,雪下得更大了,鹅毛般的雪片密集地落下,覆盖了庭园,也仿佛要覆盖掉世间一切的污秽。 梁王望着这银装素裹的天地,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朱家的江山……哼,你们争你们的,本王……自取本王的。这雪下得好啊,够大,足以掩盖很多痕迹了……” 他伸出手,接住几片冰冷的雪花,看着它们在掌心迅速融化,眼中闪烁着与这纯净雪景格格不入的、冰冷而贪婪的光。 ————脚注———— [1]滑脉,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如盘走珠。作病脉时多见于痰湿,食积,实热等证;作平脉时,亦可见于青壮年人,若育龄妇人经停而见脉滑,应考虑妊娠的可能。 感谢默默陪伴的贝贝们,第一部分就此结束啦[比心][比心] 1. 关于麻黄汤部分:大概每个科班中医人背诵的第一个经典方剂就是“麻黄汤”,而其中的君药“麻黄”,往往也是认识的第一味中药,故而以此开篇。 2. 关于附子和气汤部分:第二部分源于一则轶闻。《本草纲目》的成书需要阅读海量典籍,而家境并不富裕的李时珍何以得窥得众多珍藏?有一种说法是,他曾帮助过一位藩王,因而获准阅览王府的丰富藏书。后来有藩王府中因立嫡立庶闹得不可开交,据说也是李时珍巧妙运用一纸“附子和气汤”化解了矛盾。此说虽为野史,却也有趣,前两部分便来源于此。 3. 关于沈清宜:沈清宜这个角色,其原型是明末清初的著名医家、文学家傅青主(傅山)。他因爱妻早逝而发愤学医,尤精妇科,著有《傅青主女科》,至今仍是中医妇科的重要典籍。至于他后来那些“造反”事迹嘛(副业才是医生)……我们暂时只借用他作为医者的风骨与柔情吧。 4. 关于老妇人“肝气郁结”的情节,源于真实的临床见闻。子女带着老太太过来,就一句“和孩子置气”的玩笑话,老太太就忍不住哭了,有时候医病就是在医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逍遥散之三 第25章 念瑜回忆录(二) "...本草明言十八反,半蒌贝蔹芨攻乌..."[1] 我至今仍记得那个夏末的午后。 日头斜斜地挂在西边的飞檐上,把青石地面烤得发烫,蒸腾起若有若无的热浪。墙角栀子开到了尾声,残存的甜香腻腻地缠着人,混着沈先生院中永远散不去的清苦草药气,酿出一种教人心头发沉的味道。 沈先生坐在廊下的竹椅里,半旧的青衫在微风中轻轻拂动,他声音温和,笑着看着我,却让我手心里不由自主地沁出薄汗,连带着背脊也黏腻腻的,贴在单薄的夏衣上,难受极了。 我站在庭心的青石板上,日头晒得头皮发烫。 "藻戟遂…芫俱战…战……" 舌头像是突然打了结,脑子里空空地转着圈,怎么也想不起来后面的内容了。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痒痒地黏在肌肤上,在沈先生温和的目光中,却不敢抬手去拂。 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月洞门边探出半个身子的林信师兄。他猫着腰,对着我挤眉弄眼,见我看过来,慌忙用手指了指边上的杂草——沈先生院子里的怎会是杂草?只是林信师兄大概也知道我叫不上名字罢。 “草……俱战草!” 沈先生的眉头微微蹙起,却仍耐心的等着我。 “诸…诸…” 我下意识瞥向林信师兄,他一只手背在身后,飞快地比划着——三根手指,是"三"?还是"参"?我看得分明,心里却更乱了。 “诸参……” “哪几参?”沈先生笑眯眯问。 “人参…丹参……” "林信。" 沈先生头也没回,声音里却带着了然的笑意,惊得师兄一个激灵。"你那手势再比划下去,怕是连''十九畏''都要自你手上自创出来了。" 林信师兄讪讪地放下手,挠着头走过来,靴底磨过青石板,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沈先生没理他,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转而落在我身上,"念瑜,你今日心神不属。告诉先生,在想什么?" 我倔强地摇了摇头,抿紧了唇,低头盯着自己洗得发白却有些泛黄的鞋尖。鞋面上沾了些许尘土,在日光下看得格外清晰。 在想什么? 我眼前浮现出来时路上,师父独自在小厨房的檐下守着药吊子,檐角的阴影将他大半个身子都笼住了,只有那双执扇的手在明暗交界处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火光在陶罐底明明灭灭,他清瘦的侧脸在氤氲的雾气中隐隐约约,那份专注与沉默,比陶罐里翻滚的黄连都要苦涩三分。 沈先生静静看了我片刻,轻叹一声,那叹息极轻,像一片羽毛轻轻飘下,落在心上却重逾千斤。 "你师父他..."他斟酌着词句,声音低缓得几乎要融进风里,"他只是不知该如何待你。" 我猛地抬头,直直撞进沈先生洞悉一切的眼眸里,那里面映着我有些惶惑的脸。 "为何?因为我叫……念瑜?" 沈先生沉默了,一边的林信也有些伤神。庭院里一时静极,只有风吹过墙角那丛翠竹的沙沙声,像是谁在低语。几只麻雀在院墙上跳来跳去,也不敢高声。 良久,他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字字清晰,却又含糊得让人更加迷茫。 "因为你是...故人之子。" “故人?” 哪一个故人? 这轻飘飘的四个字,像一颗石子投入深不见底的寒潭,在我心里"咚"地一声闷响,漾开一圈又一圈无声的、冰冷的涟漪。 "好热闹啊。" 一个清朗的声音突然从月洞门处传来,恰到好处地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沉寂。 我们齐齐转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着天青色暗纹锦袍的年轻男子负手立在门口,身形挺拔如初夏的新竹。他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面容与陛下有五六分相似,却比陛下少了几分沉郁,多了几分明朗。 朱璟信步走进院中,腰间坠着的白玉螭纹佩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在日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目光在我们几人身上一转,最后落在沈先生身上,含笑拱手,"沈先生,没打扰您考察学生吧?" 沈清宜起身还礼,青衫微动,"小王爷说笑了。" 朱璟这才看向我,眼中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与友善,既不显得过分热络,也不会让人觉得疏离,"这就是蒲先生身边的那位小弟子吧?常听皇兄提起,今日总算见着了。" 我忙低下头,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目光扫过他锦袍下摆绣着的银线云纹,在日光下若隐若现。 林信师兄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把揽过我的肩,掌心温热,"可不是嘛!我们正要去找你玩儿呢,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听说你新得了只巧嘴鹦哥?"林信向着朱璟眨了眨眼睛。 朱璟挑眉,又撇了撇嘴,随后唇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正愁没人鉴赏。走吧,去我那儿坐坐,尝尝新到的云雾茶。" 我被林信师兄半推半就地带着,跟在朱璟身后走出沈先生的小院。临出门时,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沈先生仍立在廊下,青衫沐在光影里,目送我们离去,神色莫辨。 穿过最后一道宫门,喧嚣的市井声浪便扑面而来。方才的压抑沉闷仿佛被这热闹生生撞开了一道口子。 长街上人来人往,贩夫走卒的吆喝声、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的声响、茶馆里飘出的说书声交织在一起,空气里混杂着刚出笼的包子热气、糖炒栗子的焦香、还有女子鬓间淡淡的脂粉气,一切都充满了鲜活泼辣的生气。 我们三人走在熙攘的人流中。朱璟似乎很熟悉这市井烟火,信步走着,偶尔还与相熟的摊主点头示意。林信师兄更是如鱼得水,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一会儿看看路边的糖人摊子,一会儿又被杂耍班子吸引了目光,险些撞上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 看着他们肆意的笑容,我走在他们中间,与这陌生而热闹的景象格格不入。那些欢声笑语像是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与我无关。我忍不住扯了扯身旁林信师兄微凉的袖子,终于将压在心底的问题问出了口。 "师兄,师父他...看上去很关心陛下。" 林信师叔正盯着一个卖玲珑面人的老翁,看那枯瘦的手指灵巧地捏出一个个栩栩如生的小人儿,“嗯,对呀。” “那……我们这次来了京城,还会回云间吗?” 闻言,林信脸上的兴致淡了些。他没有立刻回答,目光从那些五彩斑斓的面人上移开,望了望被店铺旗幡切割开、泛着灰蓝色的天空,摇了摇头,语气是少有的不确定。 "不知道啊,念瑜。" 他收回目光,声音在嘈杂的市井中显得有些飘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京城...像一张看不见的网,进来了,何时能出去,就由不得自己了。" 走在前面的朱璟停下脚步,在一个卖冰糖葫芦的摊子前驻足。那冰糖葫芦晶莹剔透,红色的山楂在阳光下像一颗颗宝石。他买了两串,转身递给我一串,林信再一旁瞪眼,他却不理,那酷似陛下的眼眸里带着一丝淡然,接话道:"这张大网里,谁又不是呢。" 他顿了顿,咬了一口自己那串,酸甜的山楂似乎让他心情好了些,转头对林信笑道,"不过要说会在这''网''里找乐子,还得是林信哥哥。幼时在云间的那个新年,他带着我们放烟花、打雪仗……可真真是我最快活的一个年节了。" 林信被他说得也笑了起来,那笑意一直蔓延到眼角,"那时候确实开心!王爷...呃,陛下那时也难得松快。就是可惜啊,年味儿还没散尽,还没出正月,事儿就一件接着一件来了。" 他咂咂嘴,语气里满是未尽兴的遗憾。 "还没出正月就结束了?"我下意识地问,很难想象那样热闹的新年会仓促收场。手中的糖葫芦在日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糖衣微微有些化了,黏稠的糖浆沾在指尖。 朱璟看我一眼,眼神深邃,仿佛透过我看到很久以前,看到银装素裹的王府庭院,看到漫天烟火下落雪的红梅。 他轻轻抛出一个问题,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市井的喧嚣,"是啊,戛然而止。小念瑜,你想不想知道,我们是怎么一步一步,从云间走入这张大网中么?" "小王爷!"林信师兄急忙出声打断,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连带着声音都提高了些许。 朱璟却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天青色的衣袖在暖风中拂动,带起一阵淡淡的龙涎香气。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抬眼望向长街尽头那重重叠叠的殿宇飞檐,金黄的琉璃瓦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目的光。 "有些路,一旦踏上,就回不了头了。"他声音平静,却带着难以言喻的重量,"就像那年的第一道边关急报——" 他的话音在这里戛然而止,留下一个悠长而引人探寻的尾音。远处隐约传来马蹄踏过青石路的声响,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仿佛命运的跫音。空气似乎在这一刻凝滞了,连街市的喧嚣都褪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那道被推开的尘封大门后,金戈铁马声已隐约可闻。 ————脚注———— [1]“本草明言十八反,半蒌贝蔹芨攻乌,藻戟遂芫俱战草,诸参辛芍叛藜芦”:十八反歌诀雏形载于宋代《太平圣惠方》,总结了如乌头反半夏,甘草反甘遂等等十八类中药的配伍禁忌,代表了古人对药性冲突的认知,虽然后世认知已超越其范畴,也不止十八种,但仍保留了“十八反”之名,作为重要警示沿用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