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雀》 第1章 Chapter01 《杉雀》 文/赵拂月 易杉隐约觉得,自己这次或许真的要死了。 可她刚捱过寒冬。 怎么能死在春天。 她又隐约觉得,这或许是上苍的最后一次考验。 - 今年冬天格外冷。 冷得她以为自己要被绵雪埋进土里。 全国放开后,她也没能躲过。 所以春节是和女儿在医院度过的。 实在太冷了。 可是女儿还那么年轻,她哭得那么伤心。 于是她咬紧牙关,生挺到现在。 开春了就能好。 她这样安慰自己。 也这样安慰提前回到学校的女儿。 她像黄雀一样飞走了,又留下易杉守在原地。 这是个暖春。 气温回升,她也回了些气力。 女儿给她拍来学校生机勃勃的树木,她也给女儿说,她已经恢复自理,还自己做了八宝粥。 女儿说周末考完试就立刻回去,她要申请休学照顾她。 易杉不喜欢她这样,她不想成为女儿的累赘。 于是她说:“放心吧,这回死不了。” “学业要紧。” 女儿便轻易相信了。 春分后,她腹泻了整整三天。 它来势汹汹,吃什么药都不管用。 好不容易回复的这点气力,也顺着下水道、混合着排泄物,不知道被冲向哪了。 正如她四十六年漂泊不定的人生。 哦,不对,是四十七年。 上一周她才过完她的四十七岁生日。 这个生日过得一般。 她独自度过了自己的四十七岁。 即便母亲、弟弟和弟媳送来了祝福,可远在南方的女儿忙碌学业,没能记起来。 易杉总归心里有些遗憾。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Chapter01 第2章 Chapter02 早有算命的说,四十七岁是她的一大坎。 她属龙,恰逢卯辰相害,还赶上闰二月,今年又恰好有两个龙抬头。 流年不利。 前不久她才得知,自己治愈十年的乳腺癌,居然真的肝转移了。 至于为什么要用“居然”。 这要追溯到两年前。 她在老家医院做定期的身体检查时,拍CT的实习生犹豫地告诉她:“你这个可能是肝转移。” 易杉胆战心惊地取了片子,去找挂号医生和十年前负责自己的主治医师。 不同医院的两位医生都说,没有转移。 后来又赶上特殊时期,没办法再去医院年检。 于是,易杉就这样将信将疑地活到今天。 错过了最佳化疗期。 身体也没什么不适,大概是侥幸心理吧,她一直告诉自己,是实习生看错了。 她惴惴不安地活了两年。 这份不安被她时刻揣着,却并没有让女儿发觉。 她那样爱流泪的性子,让她知道了,肯定要日夜担惊受怕,弃学业不顾。 她才二十岁,她还不用将死亡揣在身上。 所以她总是对她说,没事的,死不了。 如今好像真的快要死了。 病友圈里一直有个说法,乳腺癌熬过十年没有复发,就算治愈。 易杉独自带着孩子咬紧牙关熬过九年,第九年末尾的她满心欢喜,说等女儿毕业就和她一起搬回西城,等女儿结婚就帮她带孩子。 可她等不到了。 命运弄人。 易杉就在第十年,复发了。 肝转移一旦确诊,死亡便是板上钉钉。 她倒在第十年冬末。 倒在女儿毕业前夕。 病来如山倒。 一眨眼的功夫,易杉便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她被扶着称完体重,还能笑出来,对好友说:“七十多斤,这辈子没这么瘦过。” 算命的说过,她只要度过这劫,就能安然无恙地活到五十五岁。 易杉却头一次觉得,自己有些累了。 春天降临,窗外的一切都生机勃勃,将她衬得如同一片枯黄的落叶。 脆生生的,比纸还薄。 过年期间父母闹了矛盾,年尽八十的老父亲离家出走,易杉瞧着他们一家子心烦。 自女儿走后,在老家和老母亲待了一个礼拜,她说什么也要搬去隔壁市朋友闲置的一室一厅。 朋友们知道她旧疾复发,离得近的纷纷赶来换班照料她。 其实早在二月底女儿走后,她就日渐沉疴了。 女儿在时,她还能自行洗漱、还能起身活动两步。 女儿一走,她也没了力气,只能终日躺在床上混日子。 女儿那时刚开学,母亲看不下去,说要道出实情叫她回来。 易杉说什么也不肯,女儿一旦休学,便要耽误整整一年,她不能拖累她。 现在,母亲又哭着求她告诉女儿,让她别再瞒着她了。 易杉更是不能答应,自己时日无多,她即便休学回来也救不回她。 不如让自己走个安心。 女儿不在身边也好。 以免自己看见她又要揪心,孟婆汤都喝不痛快。 她就这一个女儿,从小到大盯得跟眼珠子似的,好不容易将她养到成年送进名校。 易杉实在不敢细想,以后就剩女儿一个人,她该怎么过下去。 她快死的人了,怎能再拖累她。 于是易杉在电话里和母亲千叮咛万嘱咐,严厉告诫她,让女儿知道了就要和她断绝母女关系。 还骗她说自己喝了中药在“排毒”,清空就好了。 “算命的说,熬过清明就好了。” 母亲老泪纵横,只能作罢。 阳春三月,易杉虚脱地卧在狭窄的木床上。 四处如同深渊般沉静,她双手交叠在胀痛的腹部,身体躺得板直。 她眼神清明,眺望窗外才抽枝的嫩芽。 老式房子的一室一厅一卫,除开厕所和厨房就剩下个卧室,却有扇开阔的窗户。 透过蓝色玻璃,能瞧见窗外的枝桠。 那上面站着一只麻雀,正与她对视。 二十多年前,她刚做下背井离乡前往西城的决定时,也有这么一只麻雀,悬在光秃的枝头,俯视她。 如同命运的编纂者,在悲悯一个做出错误决定的旅人。 那时她刚二十出头,对一只麻雀的垂怜不以为意。 她手上捏着淡红色的火车票,匆匆掠过它,奔赴向自己的宿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Chapter02 第3章 Chapter03 易杉出生在北方一座小城市的农村,她的家乡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杉树村。 她的父亲住在村西头,是村里的中学英语教师,母亲娘家在东头儿,姥爷曾是城里的账房先生,所以外祖家条件不错。 可惜母亲娘家四女一男,姥爷走得早,姥姥不管家,大姐又早早嫁去边境地区,二姐要下地干农活,于是排行老三的母亲便挑起家庭重担,一边帮二姐干活,一边将弟弟妹妹抚养长大。 母亲经常提起她的童年,那是一个风声鹤唳的时代,她频频念叨着:“之前一对儿京城来的夫妇怀不上孩子,看上俺了,要把俺抱走,俺娘都答应了,结果舍不得,又给要回来了。” 那时她还不记事。 一句“俺娘舍不得俺”,就这样困住了她的一生。 在穷人都能读书识字的年代,母亲为了照顾弟弟妹妹,连小学都没念完。 母亲也因此耽误了适婚年龄,成了人们口中的“老姑娘”,最后不得不嫁给村西头排行第七的老幺,也就是易杉的父亲——他家里七个儿子,穷得差点没啃树皮过活。 父母之间没见过一面,就这样结了婚。 起初母亲还认为老幺是个教书先生,人看着也老实,大概是个好归宿。 然而她的想法实在天真。 父亲虽是教师,但好赌。 成婚之后,父亲便整夜整夜地不着家,跑去村里别人家打麻将,玩得数目还不小,母亲别无他法,只能三天两头地和父亲吵架,却依旧拉不回这头好堵的牛。 母亲天真到以为赌徒可以改邪归正。 那早已是新时代了,可她仍然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挂在嘴边。 他就这样赌到易杉出生。 甚至连她出生那日,父亲还在外面赌。 邻居帮忙去赌桌喊他,说“你媳妇儿生啦”,也没将他叫下牌桌。 那天是他连赢几日后破天荒的一次输钱,将之前赢来的钱全输走了,他气得一怒之下扭头离开了赌桌。 他乘着月色走回家,妻子告诉他,她给他生了个闺女,他也只是将眼镜摘下,哼了一声,厚唇抿起,有些厌恶地瞪了一眼刚出生的易杉,气道:“难怪今天一直输!” “俺饿了,你怎么躺着不去做饭。” 母亲经常对她念叨这件事,一声一声,将她“雕琢”得懂事明理。 易杉出生后的第二年,弟弟也出生了。 她看到父母笑得很开心,于是也跟着开心。 可惜弟弟先天不足,没过多久就哭背过气去夭折了。 那个孩子被母亲埋进地里,她看见母亲哭得撕心裂肺。父亲呢,还在外面赌。 易杉三岁时,母亲又生了个儿子。 这个幺弟也有些遗传,一哭便抽抽过去没了气,整张脸都憋成青紫色,体温也下降不少。 起初母亲以为孩子又夭折了,刚准备下葬埋了时,弟弟却发出阵阵号哭。 母亲抱着年幼的弟弟,哭得失而复得。 那是易杉第二次见到母亲笑,上一次是已故的二弟出生时。 弟弟幼时经常一哭便昏死过去,母亲格外疼爱他,连吃鸡蛋也先紧着弟弟。 易杉不解,明明都是母亲的孩子,为什么鸡蛋没有她的份。 母亲便苦口婆心地说,弟弟还小、身体不好、来之不易,所以要让着他。 易杉这一让就让到了中学。 这十几年,无论弟弟如何欺负她、捉弄她、骗她,或是想着法地让她多干活,易杉都毫无怨言。 因为母亲说过了,弟弟身体弱、年纪小,所以自己要让着他。 后来易杉也将这事讲给自己的女儿听,开着玩笑说“你舅从前总欺负我”。 女儿听后,却是家人中唯一笑不出来的。 女儿没说什么,易杉也没有后知后觉,她只是以为女儿不喜欢听她讲这些,从此也很少说了。 易杉的学习成绩格外优异,常考班里前几名,高中也不出所料地进了县里的一中,令父母扬眉吐气。 弟弟却早早就不上学了。 其实弟弟的小学成绩也不错,然而上初中后受同学影响,加之性格也贪玩。 他对她说要辍学去城里打工,但不敢对母亲说。 易杉很疼这个弟弟,像往常无数次那样帮他,说:“你放心,娘那边我去说。” 于是后来母亲总念叨,说是因为自己骗弟弟,才导致他初中就辍学去打工的,不然以她小子的聪明劲儿,肯定能上好学校。 母亲说是她害了弟弟。 易杉为自己辩解过无数回,连弟弟也为她说过话,但母亲还是固执地认为,是她害了弟弟。 无论如何,易杉在寄宿高中的成绩还是很优异。 这给父母脸上贴了层金,他们常常对村民炫耀,自己有个学习好的闺女。 所以易杉得以继续上学。 那时母亲在村里开小卖部维持生计,父亲辞去教师的工作,跟随热潮下海做生意,声称要赚大钱。 弟弟也混得没个人影。 即便易杉成绩优异,可县城的教育水平仍然落后,她最终的高考分数,只够上大专。 令易杉没想到的是,精打细算的母亲为了让她上一所好大学,掏了一万块钱。 这致使她在后来的许多年里,自顾自认为——母亲是真正爱自己的。 但她似乎忘记了,抑或许是从未往深处想,生意人从不做亏本买卖。 易杉如愿来到大城市,开启了她崭新又耀眼的二十岁。 这里和家乡大相径庭,这里的一切都新奇极了。 易杉在学校拥有了五个亲密无间的室友好姐妹,她排行老五,还迷上了画画和服装。 她喜欢搭配服装,也喜欢动手做衣服,即便母亲总是埋怨她生活费超支,易杉还是停不下来,扎猛子般陷了进去。 年轻的易杉喜欢新鲜事物,喜欢将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 哪怕十厘米的高跟鞋穿着脚疼,她还是要将自己用尽全力地挤进去。 兴许是随了父亲一根筋的性格。 易杉认定的,也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她恶补了许多关于服装的知识,将它们一丝不苟地记在自己的笔记本上,晚上睡前也要仔细翻阅复习。 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身边所有人都在夸赞她的天赋。 那是易杉的二十岁,她找到了自己愿意为之付出一生的事业。 第4章 Chapter04 春风由南方刮来,却吹不进这几座贫瘠的北方城市。 儒家文化将这里封得密不透风,辫子也扎根在人们心里。 这里的人传统、保守、固执。 一望无垠的平原上,只剩粮食、坟冢,和结队祭拜的徒子徒孙。 哪里都是灰蒙蒙的。 易杉却爱穿亮色衣服。 因此她又是母亲口中叛逆的孩子。 懂事又叛逆,一对反义词,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原来是不能萌发自我意识。 “我的身体是我掌控的,那我为什么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 易杉无数次思索这个问题。 又无数次将它们按了回去。 她是长女,她不能再叛逆了。 她要听话。 她喜欢服装,这片土地却无法孕育时尚的种子。 易杉在毕业后的迷茫期,选择顺从母亲,进了一家厂子当播音员。 白天勤恳上班,晚上和表妹一起跑去裁缝店里学做衣服。 彼时的易杉普通话标准,声音动听,长相大方明媚,浑身都透露出一种时髦的气息。 她也是整个厂子里的亮色。 这份工作使母亲的腰杆又挺了起来,逢人便说自己有个在大城市当播音员的闺女。 然而易杉却并不喜欢这份工作。 她喜欢看电视、听广播,她知道自己正处于一个开放包容的时代,可自己却被困在这小小的一方厂子里,过着一眼望到头的生活。 这里没人看电影,也没人听流行音乐。这份工作使她的□□成为一套只能枯燥运转的齿轮组件。 她向往自由的、艺术的广阔天地。 她也想将自己塞进套子里,过着和其他人一样的生活。 可是她做不到。 就这样煎熬地工作了几个月,易杉在这座厂子里遇到了追求她的第一个男人,是厂长的儿子。 对方长得肥头大耳,她并不喜欢他。 厂长儿子的追求令她得不到喘息,她拒绝过,结果大家都说“烈女怕郎缠”,这声音盖住了她的抗拒。 她不知怎么办才好,只能将心事透过电话告诉母亲。 易杉的中学和大学都是寄宿,偶尔才回趟家,没有人教过她应该怎么办。 结果她等来了母亲的训斥。 她骂她不知好歹。 嫁给厂长儿子,未来当厂长夫人,不知道有多滋润! 易杉只说,现在城里都流行自由恋爱。 说完便挂断电话。 其实易杉很厌恶别人插手自己的人生。 可所有人都认为,厂长的儿子是个好归宿。 她一面冷脸拒绝,一面怀疑自我。 裁缝铺老板夸她有天赋,表妹夸她能干又能吃苦。 然而在母亲口中,自己无能懒惰又好高骛远。 易杉就是在这样的割裂中,萌生了走出去的念头。 这个欲念在遇见吴家强的那一刻,达到巅峰。 两人在这座城市的一个超市里相遇。 彼时他是吃了闭门羹的推销员,她是游走在大城市里迷茫的年轻女人。 吴家强和她见过的男人不同。 他皮肤白皙、鼻梁高挺,整个人散出一种生机勃勃的气质。 她对他一见钟情。 吴家强也同样如此。 不久以后她才得知,他来自遥远的西城,一座历史悠久的大城市。 他在一家大型私企当推销员,只是来这里出差。 没过多久,吴家强告诉她自己要回西城了。 他问她:“你要不要和我去西城。” 恰逢外界压力达到沸腾点。 耳边灌来刺耳的声音,正要将她淹没。 水烧开了。 易杉将老式烧水壶取下,为两人倒着水。 西城闻名遐迩,或许那里会有不一样的机遇。 “好,我跟你去西城。” 她就这样仓促地决定了自己的一生。 跟一个认识不久的男人。 去一座遥远的陌生城市。 吴家强说,我会对你好。 易杉相信了。 那也是一个春天。 她跋山涉水,第一次出省,从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平原,来到另一个平原。 是爱情吗? 或许吧。 时至今日,行至生命尽头,她也说不清楚,那究竟是不是爱情。 或许她只是太想走出去了。 易杉就这样来到西城,在母亲的咒骂声中,开启属于自己的人生。 第5章 Chapter05 易杉很喜欢西城。 这里很自由。 哪怕和吴家强挤在喧嚣的城中村,住着租来的狭窄开间,她也觉得幸福。 离开荒垠的平原,她才总算到达心灵的平原。 易杉时常在电话里向母亲描述大城市的风光,捡着好的说。 她也不清楚,自己究竟为什么要歇斯底里地向至亲证明她的选择。 她像一件陈旧的待售商品,总是需要证明自己的价值。 可惜生活并不是论述题,母女间的对话总以母亲的“任性”和“死孩子”结尾。 好在只要挂断电话,她的人生还属于她。 八百公里的路途给了她极大的安全感,不会有人突然出现将她“缉拿归家”,也不会有人强迫她嫁给厂长的儿子。 她也在西城拥有了自己的事业。 受地域因素影响,西城作为中部城市,民风相较于家乡而言要开放许多。 “臭美”不再是贬义词,它变成了易杉的魅力所在。 易杉先是在市中心的元开商城里,找了份服装店销售员的工作。 女老板烫着时下流行的卷发,见她青春靓丽、性格踏实,又是真心喜欢服装,也乐意带她入行。 元开商城坐落于西城地标建筑对面,位于西城最繁华的商圈,也是年轻人的聚集地。 服装店客流量大,忙得易杉脚不沾地,天天回到家倒头就睡,翌日再迎着朝晖走进与古楼相反的方向。 易杉在这里干了两年,基本摸清楚服装店的运营流程。 她还是像二十岁那样,将笔记整整齐齐地写了一本。 阔别老板那日,她豁达道:“我就知道早晚有这一天,小易,你敢想敢干,日后一定有大作为!” 老板已经五十多了,仍然还是那副时髦扮相,涂着鲜红的指甲油,与这座古朴的城市截然不同。 易杉感动不已,因为在自己的家乡,从未有人这样支持过她。 这种营生在他们眼里是不入流的,是嫁不了好婆家的,也是会被村里人诟病的。 有了服装店的工作阅历和吴家强的支持,易杉决定开一家自己的店面。 市中心的独立店铺租金太贵,他们在各个商业街寻找,看中一家二层的商铺。 一楼卖货,二楼还可以用来睡觉生活,这样就不用挤在哄闹的城中村了。 易杉掏出了自己攒下的全部工资,也还差一千块钱。房东那边着急租,她也着急租,只能想办法去借。 总之是不可能找伴侣借的,和吴家强相处的这两年,易杉已经清楚他的为人。 吴家强不是本地人,老家在北边的山沟里,从小到大日子也过得贫苦,现在更是一块钱掰成两半花。 他支持易杉开店,也只是觉得自己开店赚钱更多而已。 吴家强根本不懂理想这回事,他连梦都很少做。 他总说自己初中毕业,现在只想踏实过日子,以后在西城能有个落脚地就行,没什么远大志向。 这种过日子的男人连鸡毛蒜皮都要和她算得清清楚楚,怎么可能愿意掏出一千块钱让易杉拿去开店。 他心里门儿清,如果店开不下去,这钱就白白打水漂了。 她能和他谈到现在,归功于吴家强性格耿直、专一、爱干净、勤劳踏实的优点。 母亲总道人无完人,过得去就行。 她也觉得尚能容忍,方才维持到如今。 千禧年前,这也算一笔巨款,恋人朋友都帮不上忙,易杉只好拨通了母亲小卖部的电话。 自从来到西城后,母亲总是频繁联系她,哪怕上一通电话两人闹得不大愉快,下一次母亲又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那样问她近况。 易杉误将这份惦念当□□。 所以她觉得母亲刀子嘴豆腐心,她应该会帮她。 母亲也的确将钱借了她。 易杉再三保证自己赚到钱定会第一时间分文不少地还给她,母亲这才挂了电话。 那时易杉不知道的是,弟弟出走后很少主动联系母亲,父亲独自在外地干工程,母亲就算打电话给他们,他们也不一定会接。 能抓在手里的,只剩闺女了。 母亲将借钱这事又讲给大伙听,她也说这是爱。 易杉的服装店终于开起来了。 她的陈列风格独特新颖,服装又时髦潮流,开店后,客户源源不断,随后还在店里开辟了美甲业务,生意越做越红火。 易杉也烫了一头卷发,搬货铺货时,就把刘海用彩色小卡子夹起来。 她也自己做了指甲,哪怕搬货不便,也坚持留着修长整齐的美甲。 她很爱惜自己的手,她喜欢将指甲涂成亮油油的青绿色——和服装店粉刷后的墙壁是一个颜色,显得双手葱白漂亮。 为了减少开支,易杉都是独自进货、搬货、铺货,一个人顾着整个店,艰辛地干着三个人的活。 她太独立了,自强到意识不到伴侣从未帮她搬过货。 她的父亲也是这样从未帮母亲干过活,吴家强下了班至少还会主动做家务、做饭,易杉仍然觉得没什么。 易杉的经济条件宽裕后,她和吴家强的关系也如同蜜里调油。 吴家强带她回到老家见了他的父母,易杉表现得勤劳得体,他的父母很是满意——只是她时髦得和一切都格格不入。 吴家强的父亲是县上水利局的小领导,母亲是农民,目前看来都朴实诚恳。 易杉对他的家庭也挺满意的,虽然穷,但至少不像她的父亲,好赌又出去做生意欠一屁股债。 母亲自然是不同意这个山沟沟里出来的外地女婿。 然而她越激烈反对,易杉的内心就越坚定,最终还是和吴家强草草领了结婚证。 没有彩礼,没有房,没有车,应该有爱情。 易杉也觉得,她和吴家强,就这样把日子过下去挺好。 在老家办婚礼的钱,是吴家强的父亲掏的。 结婚时,易杉的父母和弟弟都来了。母亲见他家住得如此贫穷,面上不显,私底下却和丈夫儿子咒骂这一家人。 彼时母亲已不在老家开小卖部,父亲后来包工地干工程也赚了些钱,母亲便跑去跟着父亲伺候他了。 弟弟见易杉在西城混得不错,便也顺势留了下来,和姐姐姐夫一同住在服装店二楼,他们在里屋,他住在小屋。 服装店本就是易杉自己掏钱租的,即便吴家强心中不悦,却也不好发作。 母亲也赞同弟弟的决定,她说:“你自己在西城我本来就不放心,你弟弟在,你们姐弟俩还有个照应,他还能帮你搬搬货。” 人在任何自以为是的爱里,都会迷失方向。 易杉本就单纯良善,也没多想,一口答应下来。 此时弟弟学了些装修的手艺,却没混出什么名堂。 他性格懒惰,加之小学文凭,连份正经工作都找不到,还眼高手低,看不上帮姐姐搬货的活计。 这座城市从古至今都乱花渐欲迷人眼,弟弟开始泡吧,还和酒吧小妹谈起了恋爱。 弟弟个子高,长相也白净,桃花接连不断,即便易杉像母亲一样劝诫他,但只要弟弟一句“当初就不该听你的辍学”,易杉便偃旗息鼓了。 哪怕她曾无数次向母亲解释,自己只是说客,可母亲却说:“你做姐姐的不劝着弟弟,还帮他自甘堕落,就是你害了他!” 好像只要弟弟混得不好,便都是易杉的错误。 易杉当然委屈,可争论到最后,母亲又会诉说一通自己的不易,然后像什么都没发生那样叮嘱她天冷要加衣。 易杉似乎总是陷在雾里,她迷茫过、挣扎过,却始终无法挥散这场伴随一生的阴霾。 她看不清这一切的根源,只能任由自己被大雾吞噬口鼻。 她的婚姻也并不幸福。 结婚后,爱情就戛然而止了。 吴家强事业受挫,易杉却蒸蒸日上,他每晚都在家里喝得烂醉,然后和她发生争吵。 他开始指责她花钱大手大脚,指责她毫无贤妻良母做派。 在他眼中,不实用的东西就是浪费钱。 吴家强很少为易杉花钱,她来到西城的所有花销,都是她自己凭本事挣的。 母亲和吴家强的指责使易杉陷进深深的自我怀疑中,她知道他们都爱她,他们不会害她,那一切就都是自己的错吗? 她自强独立、乐于助人,她何错之有。 她不想承认自己的身后空无一人,便向母亲诉说婚姻的矛盾。 于是母女间的积怨似乎就化解了。 易杉和吴家强开始频繁吵架,弟弟的游手好闲和好吃懒做,使矛盾愈演愈烈。 吴家强认为他们夫妻才是一家,她不该这样分不清轻重。 易杉却仍然坚持,自己是姐姐,这是姐姐的义务。 吴家强听得发笑:“究竟是谁派给你的义务?你被你妈洗脑得真彻底。” 牵连母亲,易杉更是寸步不让:“当初开店的钱都是我娘给的,让我弟在这住两天你就不乐意了,这店也是我租下来的,你不乐意你搬走!” “你就说这钱后来还没还回去!你借完钱马上还了,她是你妈!难道她不该借?搞得好像你欠他们一样。” “我弟就是小孩儿脾气,他也说了过两天找到工作就搬出去,你做姐夫的别这么小肚鸡肠!” “……” 家中所有人,始终将弟弟呵护得无微不至,从小到大的贴身衣物,都是易杉和母亲替他洗的。 就连母亲对父亲的怨怼和诉苦,也只落在她一人肩上。 自小到老,自始至终。 婚姻矛盾愈演愈烈,吴家强颇为情绪化,他频繁借酒浇愁,醉后便耍酒疯,有时对单位里不顺眼的同事破口大骂,有时还会误伤易杉。 易杉非常痛苦,她对母亲说,她快过不下去了。 母亲却道:“谁都是这样过来的,怎么就偏偏你过不下去。” 易杉只好走一步看一步,期待能改变暴躁的丈夫。 这时她也发现自己身体上的异常,腋下和左胸都有小肿块,但她不以为意,只当是上火起的疙瘩。 矛盾仍未休止。 二十六岁这年,在易杉动了离婚的念头时。 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第6章 Chapter06 这个孩子如同惊雀般闯入她的生命,将她砸得方寸大乱。 徘徊中的她并没有第一时间告知孩子的父亲。 ——她原先打算今天和吴家强摊牌离婚的。 然而,此刻。 她握着验孕棒走出公共厕所,驻足在一棵枯树下,手心浸出冷汗。 西城的冬天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不知哪夜寒风一刮,转眼就遍地萧瑟了。 一只麻雀悄无声息地落了进来。 静谧间,唯剩枝头轻颤。 它轻易撼动了易杉坚不可摧的决心。 当夜,怀孕的喜讯再度哽在喉头,无休止的争吵像往常那样猝然迸发。 于是心头的指针又向左偏了一公分。 可当临睡前她下意识用右手抚上小腹时,指针又不留痕迹地移了回去。 人生好似沙漏,无数尘埃匆匆流逝。 只有在尽头回望时,才能意识到流沙划过的声音。 其实,生命中的每一次选择都掷地有声。 易杉将决定权交给母亲。 哪怕自己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她冷静地对母亲说,她想打掉这个孩子,和吴家强离婚。 母亲如她意料中那样急迫否定。 她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只要生下孩子,吴家强就会变好。 生了孩子就会变好吗? 易杉不受控制地想起自己的父亲。 那个鲜少见面、沉默寡言,与她称得上是陌生人的“父亲”。 母亲生她之前、生夭折的二弟之前、生幸存的弟弟之前,也是这样想的吗。 真会如她所说吗? 她心底升起一点将信将疑。 紧接着便盖满滔天的“爱意”—— “娘会骗你吗?女儿家最重要的是名声!” “你见村里有几个离婚的?当娘的还能害你不成?” “娘都是为了你好。” 母亲从前是万般看不上吴家强的。 现在却阻挠她离婚。 易杉并没来得及深思。 母亲尖锐的呵斥拍在她耳边,最后又传来凄厉的泣声。 垂暮的母亲又将生命中的每件苦难一一清点,不由分说地倒给她。 最后一件垃圾是“俺都这么苦了,闺女还要离婚,俺活不下去啦”。 一滴泪落在易杉尚未隆起的小腹。 不知是为了谁。 耳畔划过一阵雀鸣。 “我留下它。” “我不离了。” “娘,别哭了。” 孩子的降临令吴家强喜出望外,使易杉依稀瞧见他婚前时的影子。 影子只是影子。 吴家强还是那个吴家强。 他更加努力工作,也每晚都喝更多的酒。 他声称酒精缓解压力,照旧对护着肚子的妻子耍酒疯。 她们仍然每天争吵。 孩子出生后…… 会好吗? 易杉似乎掉入了某种不可名状的循环中。 她依旧半梦半醒。 离婚的念头如杂草般疯长。 脖上像是拴了根缰绳,吴家强在这头拽,母亲在那头拉。 易杉开始频频孕吐。 前脚刚呕吐完,后脚就要擦净嘴巴招待顾客。 顾客问她:“怀孕了怎么不歇着?” 因为。 她的丈夫不会多给她一分钱。 如今吴家强自觉负责大头,即房租,她负责日常开支。 如果她歇了,那真要带着孩子去喝西北风了。 面对顾客的关切,她只能边笑边体面地理好头发。 “习惯了。” 月份已经足够大了,一同逛超市时吴家强还是锱铢必较,多买一瓶啤酒的钱也要易杉来付。 她还是自己掏钱去做产检,自己搬货、铺货、卖货,直至临盆。 生之前她考虑到伺候月子的问题,吴家强声称他妈腿不好,易杉便只能去求自己的母亲。 母亲爽快地同意了,她甚至变卖了老家的地和小卖部,奋不顾身地赶来伺候女儿。 这在易杉眼里,无疑是母爱的伟大证明。 她此生都不会意识到,她正在跳向另一个深渊。 这个深渊甚至影响女儿的一生。 这胎怀着艰难,出生也一波三折。 产检都显示正常,临盆却被告知胎位不正和脐带绕颈,一着不慎便一尸两命。 由于是在预产期前一天突然发作,导致签字时找不到吴家强的人。 自己签不行,母亲弟弟签也不行,必须丈夫亲自来签。 易杉在病床上痛不欲生,吴家强的电话却怎么也打不通。 她疼到平静,躺在冰凉的产床上,麻木地瞥向窗外。 十月的树像是画作上的枯笔,麻雀踮脚站在枝头,摇摇欲坠。 易杉是如此殷切地期待着这个孩子。 那是她头一次祈求神明。 吴家强是去汽车站接父母了,电话最终是拜托他同事给打通的。 门外隐隐溢出母亲的大发雷霆:“要是晚来一步我弄死你……” 生得也不顺利,时间漫长如刀割。 最终倒是平安生下一个五斤二两的女儿。 胎位不正、脐带绕颈两圈、延误生产,女儿却奇迹般康健。 婴儿的第一声啼哭,辨不出是哀是喜。 虚脱的易杉喜悦未尽,便迎来和四周格格不入的母亲。 母亲脸色蜡黄,面上不见关切,绷得如同一只将要扯断的橡皮筋。 “闺女,俺聋了半只耳朵。” “因为担心你,急的。” 这话如同一把千斤重的大锤,“咣”一声砸在易杉头上,将她轻易定了罪。 她顿时如剑悬颈。 女儿这时突然嚎啕大哭。 啼声如泣如诉,凄绝无比,易杉轻声哄着,也落了泪。 其他人赶忙上前照顾,只有母亲钉在原地,一手捂着耳朵,一双鹰眼牢牢摄住病床上的母女。 易杉不曾察觉。 她始终陷在初为人母的喜悦里。 女儿小小的、绵软的一团,皮肤像是剥了壳的鸡蛋一样白。 易杉的目光温柔得快要滴出水来,她将女儿抱进怀里,心脏相贴。 这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这是她的女儿。 她们是如此的亲密无间。 几乎须臾,她便决定为女儿奉献一切。 哪怕是婚姻和生命。 她给女儿的小名起作“甜甜”,她希望女儿的一生都像蜜糖一样甜。 别过她这样的生活。 女儿的降临只是轻描淡写的一笔,不足以消解积怨已久的家庭症结。 吴家强一直和易杉的娘家人生活在一起。 家里只有他一个外人。 丈母娘的强势和控制,令他觉得自己整日在屈辱中捱过。 这火气只能发在易杉身上。 吴家强发起火来是毫无理智可言的。 吵架最严重的一次,家里只有她们一家三口,吴家强双目赤红,发疯似的将一整块烧红的蜂窝煤摔在易杉脚边——好在她抱着孩子躲得快。 煤炭砸在地上顿时四分五裂,零星碎渣溅在脚背,烫得她心脏抽紧。 “我还抱着甜甜——” “你要烫死我们母女俩吗!?” 易杉毛骨悚然地尖叫出声。 吴家强只是站在原地,手里握着火钳愣神。 女儿的哭声如同烧开的水壶般迸发出来,刀刃似的刺进耳膜,易杉心疼得流着泪哄。 “咣——”一声,她的丈夫夺门而出。 易杉恍若未闻,只是专心地哄着女儿。 她心底再一次萌发出离婚的念头,只因吴家强发起疯来竟连亲生骨肉也不顾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Chapter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