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妖少女》 第1章 第 1 章 1970年,陕西某处偏僻的村庄。 一年轻男子,双手被绳索捆住,脚不沾地地挂在村口的大榕树下。他上身**,遍布鞭痕,下身穿着一条黑布裤子,被灰尘和血迹所污浊。 村民们围绕着大榕树,站得里三层外三层,几乎整座村子的人都来到了这里。族长家的几名年轻人站在人群中间,厉声喝问:“姜勇,再给你一次机会,我嬢嬢家走丢的牛,周三叔家跑出圈的鸡,是不是你偷吃了?” “没有!”年轻的男子扬起脸,嘴角边露出一个青紫的鼓包:“我没有偷吃。” “死到临头还嘴硬!”年轻人一鞭子打在姜勇清秀的脸颊上,瞬间留下一道泛血的红痕。 “不是你干的,你如何知道它们在北三堰?牛被开膛破肚,鸡被吃得只剩下一地鸡毛!” “说!这些禽兽不如的事情是不是你干的!” 鞭子抽在脸上火辣辣地疼。姜勇抬起遍布血丝的双眼,看向哭得伤心的刘家二婶,又看向瞪着他的周老三。争辩道:“若是我干的,我为什么要告诉他们去北三堰找?岂非不打自招?” “还犟嘴!犟嘴!犟嘴!”三道鞭子如蛇一般狠狠抽在姜勇身上。 “我们看你是城里来的,处处给你照顾,没想到你平时故弄玄虚倒也罢了,居然还敢祸害村里的牲畜!眼下饥荒,大家连个面饼子都吃不起!你居然还敢偷牛!偷鸡!” 他转头看向一众村民道:“大伙说,要他赔命还是交县里法办?” “县里顶多是关一阵子又会把他放出来!” “敢偷牛杀牛,打死他!” “打死他!” 村里众人跟着发出愤怒的声音。 老支书抽完了旱烟,磕了磕烟杆,众人的声音逐渐安静下来。 他看向自己的儿子,反问了一句:“现在是新主义新社会,人是你们说打死就能打死的?” “别说他就是偷杀了牛,便是杀了人,咱们也权利打死他。” “可是,爹,那可是一头牛啊!就这么轻飘飘地把他交上去,咱们不服!” “对!不能这么轻易放了他!” “孩子过年都舍不得吃上一块肉,他倒好,又是偷牛又是杀鸡!俺恨不得咬死他!” 民怨沸腾,夜色降至。老支书抬手止住了喧哗,眺望远处的茫茫群山,沉声道:“那就把他送去邙山吧,送去守山。上头有人问下来,咱们也好说。” 邙山,生死一线的绝地,除非是活不下去了,否则没有人会想走入那处深山老林。饥荒年代,即使去求□□路,也只敢在邙山外围打转。 为首的年轻人连忙道:“还是爹的法子好!”言罢,他看向姜勇,得意地扬了扬脸:“姜勇,听到了吗?若是明日还活着,便去邙山守山吧!那里动物多,你不是最喜欢和那些禽兽嘀嘀咕咕吗?你就去那儿,跟那些禽兽一起反省反省!” 姜勇垂着头,没有再说什么。反正有些事,说了他们也不会信的。就比如到底是什么东西吃了他们的牲口。 审判结束时,夕阳西下,众人唯恐沾上晦气般,很快散去。一个梳着麻花辫的姑娘,捏着衣角走近了几步。 “阿勇,你就不能好好认个错吗?非要犟嘴,这下好了,明天你要被送去邙山了,这可怎么办!听说那山里不仅有老虎,还有些更可怕的东西……” 姑娘说着说着,红了眼。 吊了一整天,西北的风吹得姜勇奄奄一息,他努力抬起头安慰她:“小乔,你别怕,邙山里的东西伤不了我。等过了这阵子,我就回来接你,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别!”刘小乔咬着嘴唇,四处看了看:“姜勇,你能跑就跑吧。我不能跟你在一起了,之前的事情……你都忘了吧。若是有机会逃出邙山,你也别再来找我。” 姜勇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小乔?” “孩子……我会打掉的。”刘小乔摸了摸平坦的小腹:“刘广义他上门提亲了……姜勇,我会忘了你,你也把我忘了吧。” 说完此话,梳着麻花辫的姑娘跌跌撞撞地跑远,彻底消散在夜色的村落中。 刘广义,就是那个带头吊打自己的那个年轻人,老支书的儿子……怪不得他非要整死自己。 姜勇盯着着这片灰蒙蒙的村落,心里头那根微弱的火烛,一点点熄灭。 姜家驱逐他,这个偏僻村落抱团欺负他。就连许诺终身的姑娘也选择背弃他。 姜勇垂着头冷笑几声。他嘴角微动,发出一阵稀稀疏疏的声音,没过一会,不知从何处钻出几只手掌大的老鼠,它们沿着大榕树崎岖的树干,一路爬到绳索固定的位置,露出尖利的牙齿开始啃食。 吱吱呀呀地声音响了许久,直到天色一片漆黑时,手指粗细的绳索无声地落在地上。姜勇顶着伤痕累累的身躯,最后回望了一眼这个他生活了五年的村落,纵身没入夜色。 没过几日,深山中传来一阵巨响。 村子里人心惶惶,有的说发生了地震,有的说邙山深地里发生了塌方。老支书组织了七八个正值壮年的男丁,前往邙山外围一探究竟。 入山的小路被乱石封死,众人只能折返,就在回程的河道边,他们看到一个遍体鳞伤的男人,顺着湍急的水流自邙山深处飘了出来。距离太远,他们没敢上前,也不知水里的男人是生是死。 有人透过背部的鞭痕,判断出那人应该就是离奇消失的姜勇。而他趴在水面上,毫无挣扎,应是死去多时了。 48年后。 京郊一栋豪华别墅内。耄耋之年的老者躺在宽枕软榻上,床边站着三名西装笔挺的年轻人。 负责清点产业的律师提着黑色公文包来到卧室,他看了一眼那三名或抱臂沉思,或闲散靠在窗边的年轻人,犹豫片刻,还是如实道:“姜老,所有的产业都在这里了。不过……在盘查早年的资产时,我们发现了一个情况,有必要让您知道。” “说罢,老李。我无儿无女,浪迹了大半辈子,眼下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了。” “事实刚好相反。”律师扶了扶眼镜:“据我所知,您尚有后代活在世上。” “后代?怎么可能?”他早已立下过不成婚不娶妻不生子的毒誓,这些年也严格执行,怎么会还有后代? 姜勇挣扎着坐起,老李忙上前扶住他。那三名年轻人也目露讶异,皆望了过来。 “当年,您在刘家村的爱人,刘小乔,她并没有打掉腹中的孩子,这些年,他们一家辗转流落到了江城。您的儿子,姜继理成为了一名优秀的刑侦警察。不过,十年前,他在一桩刑事案件中意外身亡了。” 床上的老人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他怎么也没想到当年那个绝情的女人居然会留下他的骨肉,而他唯一的儿子,没有父亲的陪伴,艰难长大,成为了一名优秀的刑侦警察,又在他尚不知情时,居然已经去世了…… 老天待他,实在有些残忍。 “姜老,您别激动,姜继理虽然去世了,但他已有子嗣留存。您的孙女,姜元元,如今十七岁了,正在江城一中读高三。她很健康。” 此言一出,姜老的神情怔住,而床尾边站着的三名男士瞬间变了神色。 老李瞥了他们一眼,犹豫道:“姜老,这遗嘱,您可要修改?” 据他所了解,姜家这个小姑娘生活非常清苦,七岁没了爹,八岁时,娘也跑了,她跟着疾病缠身的奶奶相依为命。作为一名有良心的律师,他怎么着也要为这素未蒙面的小姑娘争一争遗产。 床榻上弥留的老者,眼尾留下两行清泪。他的孙女,他还有孙女……如果有可能,他真想看看她啊。 仿佛是明白了老爷子的心思,律师从黑色公文包里拿出一份亲缘鉴定报告和几张照片。照片是偷拍的,分别是一个小姑娘在体育课上奔跑的身影,在破旧的小厨房里切菜的身影,还有一张是她推着一个满头花白,坐在轮椅上的老妇人。一老一少不知道在说着什么,那老太太精神矍铄,看起来有些凶,女孩鼓着脸,气嘟嘟地。 少女蓬勃的生机从照片中栩栩如生的流露出来。似乎也感染到了姜勇,他摩挲着照片,目光不舍地落在女孩身上,彷佛怎么也看不够。 “你们先出去,给我十分钟时间。”姜勇低声道:“老李,遗嘱留下,我要进行一些修改。” 不出所料。 老李依言退下,那三名一直沉默的男子看着满脸泪花的老人,也没有多说,拧眉走出了房间。 客厅内,老大姜显山靠在沙发上,看着亲缘鉴定的复印件,漫不经心道:“李律不愧为京城四大王牌律师之一,四五十年前的旧事也能挖出宝来,手段高明,在下佩服。” 老李明白自己这是得罪了人,不过他也多少见过些世面,只微笑道:“李某拿钱办事,只是为客户考虑,如实陈述罢了。有朝一日您需要,也可以来找我。”言罢,推过去一张自己的私人名片。 姜显山没有接,只盯着那小姑娘的照片,目光凝重,没有再说话。 一旁总是笑眯眯的老三姜厌年,一反常态,粗暴地拉开脖颈间的领带,灌下一杯威士忌,恼火道:“这下好了,又要继续做狗了!” “做狗?”李律师脸上的笑容僵住,这是从何说起啊? “老三!”站在远处,眉眼温和如玉的男子,老二姜行道警醒了一句。金丝眼镜后,幽暗的墨色在褐色的瞳仁中一闪而过。 姜厌年没再说话,三个人似乎都有心事,眉宇间尽是不耐。 不到十分钟的时间,老李如坐针毡。卧室很快传来召唤,他第一个跑了过去。 老人将修改后的遗嘱递给他,随后,浑浊的双眼看向床边三名男子,这么多年了,他已经老得如同朽木,而他们却依旧年轻,英俊,容颜不改。 “这孩子的存在,我属实不知情,并非有意欺瞒你们。” “替我,照顾好这个孩子……” 老者望着他们,满脸恳求,直到为首的姜显山点了点头,他才放了心。那双布满褐色老年斑,远比同龄人还要苍老的手臂,重重地跌落在了锦被之上。 老者仙去,众人缄默,没有哭声,只有淡淡的哀痛在空气中弥漫。管家和服务人员,有条不紊地处理着后续事宜。 老李看着遗嘱上的修改字迹,不禁瞪大了双眼。 姜勇竟将其名下的所有产业,全部交给了他唯一的、素昧谋面的孙女姜元元,这遗产中甚至包括三名“异姓家奴”。 他看向那三人,不是养子,不是助手,而是……家奴? 老李看着对面三人阴沉沉的神情,破天荒地觉得,那个姓姜的小姑娘,或许要有大麻烦了。 第2章 第 2 章 江城深秋。闹市区老旧的机关家属院中,一群退休的老职工坐在休闲游廊下打牌下棋,干枯的紫藤花蔓攀在木架上,微风吹来,微微颤动。正值周末,小区里行人不少,遛娃的,遛狗的,都是相识多年的交情,三五成群凑在一起闲话家常。 中介带着一对看房的小情侣,边走边介绍:“这边的房子以前是公安部和法院的福利房,人文环境好,对口的学校也好。难得有人要卖,我就赶紧通知你们了,我们网站还没拍vr上房源呢,若上了,肯定要抢的!” 小情侣不关心人文环境,也不关心对口学校,他们的想法还是买个新开发的小区,房龄新一点,最好有电梯!而这个小区别说电梯了,估计房龄比他俩的年纪都大。两人对视一眼,只觉得这个中介大姐在忽悠他们。不过来都来了,索性就看看。 三人沿着水泥路而行,走到小区最后方,这是一栋沿河而建的楼房,一楼的房子带着一圈小花园,花园里种满了蔬菜,一个头发半白的老太太坐在轮椅上,在花园里晒太阳,远远地,看着这三人朝这栋楼走来,她盯着看了许久,突然开口道:“看房子呢?看几楼啊?” 以为碰上个热情的邻居,中介大姐喜笑颜开地搭话:“三楼,301,他们家人不是都出国了吗,委托我帮他们卖房子呢,老太太你这院子好哇,瞧这菜地,打理得整整齐齐,这可都是有机蔬菜!” 老太太“嗯”了一声,目光看向那一双小情侣:“买房子是好事,不过装修可是个麻烦活。我可得先告诉你们,我大孙女高三了,学习正紧张着呢,她在家时,若是有什么响动吵着她,我可是会骂人的!” “……”中介大姐的笑容僵在脸上,心里直骂自己出门没看黄历,撞上这么个老杀才。 小情侣又对视一眼,既觉得无语,又觉得有点搞笑。那年轻的姑娘将长卷发掖在耳后,轻笑道:“老人家您放心,这个小区,我们也不大喜欢,指定打扰不到您的宝贝孙女~” “孙姐,这房子我们就不看了,若是有其他合适的房源,咱们再联系!”年轻姑娘挽着男友,两人扭头就走。 中介大姐追着苦苦挽留了一阵,还是没留下这对客户。出师不利,她叹了口气,扭头对那老太太道:“我可是服了您了,一句话把我生意给败了。” 她心里有气,却也不能怎么着,抬腿就要走,那老太太又道:“你等一下。” “?”中介扭头看她。老太太费劲地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手机:“把你的电话号码告诉我,我记一下。” 中介大姐气得笑了一声:“怎么着?您老人家还想再给我找什么事啊?” “后面可能真的有点事找你,你不是卖房子的吗?等我孙女高中毕业,我打算把这房子给卖了,就交给你卖成不成?” “……”孙大姐拉长的脸不自然的扭曲了一会,又变回了方才喜笑颜开的样子:“哎呦!”她一拍脑门:“您老人家真的是,您打算卖房啊!找我就对了!这事包在我身上!保管给您办得妥妥帖帖!来,我来帮您记手机号,到时您打我这个号码就成!” 院子里,互相留下手机号的两人又聊起301的人家,话匣子一开,便停不下来。隔着阳台和一扇玻璃拉门,次卧房间内静谧一片。 时间随着时钟滴滴答答,飞逝而过。 夕阳昏黄的光线撒在房间墙壁上,反射出一片片金色的光晕。梳着松散高马尾的女孩正俯在书桌上埋头做题。桌上堆积着厚厚一摞书籍和用订书机钉起来的试卷,中间特意空出来一片区域,上面摆着一个玻璃鱼缸。 鱼缸很小,里面也没有什么装饰的假山假草,只有一尾纯白的金鱼,正一动不动地潜在水底,贴着鱼缸透明的玻璃,又圆又大的鱼眼睛正对着试卷和试卷上正在苦思冥想的脑袋。 那个样子,似乎它也在绞尽脑汁地做题。 一人一鱼对着试卷最后一道大题发呆半天,题目上的每个字都认识,连在一块,就跟翻了脸的好朋友似得,压根不明白对方什么意思。姜元元抓了抓头发,金鱼烦躁地摆了摆尾巴,直到墙上的老式挂钟“咚咚咚”的敲响了五下。姜元元这才注意到已经是下午五点了。 她丢下笔,解脱般,伸了个懒腰道:“啊,太好了!该做晚饭了!” 感谢做饭救她出苦海!真的是,做什么都比做数学题有意思。她拍了一下鱼缸:“走吧小白,我去买菜,你去吃饭,老样子,晚上丢垃圾时,我再去接你!” 小金鱼在鱼缸里转了个圈,一个鲤鱼打挺跃出水面,溅起水花两三朵。似乎在表达开心。 姜元元从书架上拿下来一个贴着“有机黄豆”贴纸的塑料罐子,将金鱼倒进罐子里,提着罐子,拿起手机出了门。她走到屋后,沿着一道台阶,来到了护城河边上。 这道护城河也叫玄水河,水源来自三十公里外的九浦河,流经主城后,经过古时的人工挖掘,围绕着主城一圈,水质清澈,常有钓友沿河垂钓。 姜元元将罐子浸入河水之中,像个操心的老母亲般叮嘱:“长点心啊小白,别贪嘴咬人家鱼钩上的东西,若是被钓走了,我可救不了你。” 小金鱼绕着她的手指游了一圈,鱼尾巴像最柔软的毛刷拂过她的掌心,随即欢快地向河中心游去。这才是它最广阔的天地,家里那只玻璃鱼缸实在是委屈它了。 姜元元一边心疼孩子的住所小,一边抬脚往菜市场跑。 今儿是周末,她要烧道大荤,给自己和奶奶补一补。去的晚了,只怕新鲜的仔排会被小区里赶着吃饭去跳广场舞的阿姨们买光了! 在她的身影绕过楼房,冲向远处的小区大门时,一道颀长的身影自暗处走出。年轻的男子身着一席简约黑色西装,锃亮的皮鞋上是一双修长笔直的腿,他拨出一通电话,手机纯黑的玻璃背板遮着他的精致侧脸,那双看起来总是笑眯眯的桃花眸,此刻阴沉似水。 “喂,老三,怎么说?” “已确认,她通兽语。” “哦?你是怎么确认的?” “别人遛娃遛狗,她遛鱼。”姜年咬牙,满面阴鸷道。 那边沉默许久,就在姜年以为电话是不是意外挂断时,年轻男人温润的嗓音才再次通过手机传来,姜行道似笑非笑道:“那么,你想怎么办?” “我……”姜年迟疑一瞬,随即反应过来,满脸烦躁:“你少管我。” 言罢,他挂断了电话,抬眼看向女孩消失的方向。人饿了要吃饭,鱼饿了也要吃饭。 正巧,他也饿了。 晚上六点。白炽灯照亮木质餐桌,桌上摆着一盘外焦里嫩、油光锃亮的糖醋排骨,还有一碗色泽鲜艳的丝瓜蛋汤。一老一小坐在桌边用餐。 姜元元挑出几块肥瘦相间的排骨,去了中间骨头,拣到老太太的碗里。 “都说了,我牙口不好,吃不动这些,你自己吃,少管我。”老太太吃着汤泡饭,看了一眼排骨,有些嫌弃。 “拜托,我炖了很久好不好,入口即化,你尝尝就知道了!” 女孩雪白的脸上,一双杏眼巴巴望着她,老太太到底还是动了筷子。浓油赤酱,混合着葱油的肉香味在口腔里四溢,老太太眯了眯眼:“你这点聪明劲全用在吃上了,若是分点到数学上,150分的卷子,也不至于考不到100分。” “……” “奶奶,咱吃饭时能不说这些扫兴的事吗?”姜元元想起来还未做完的大题,头疼的感觉又来了。这一题就占了20分。再算上前面她连猜带蒙算出来的那些,这次得分估计还是破不了三位数。 “行,不说了,你赶紧吃,吃完了把家里收拾一下,等会你千舟哥哥来家里给你补习。别叫人看到家里锅碗瓢盆乱糟糟一堆。” “顾千舟?我没喊他来啊?”姜元元纳闷。 老太太已经吃完,抹了抹嘴:“我喊的。你那脑子磨不过弯来,咱们家也没钱送你去补习班,好在身边有顾千舟,这孩子从小就是个学霸,门门考满分,指导你绰绰有余。” “奶奶!”姜元元低着头,筷子使劲戳着碗里的米粒:“你能不能别再去打扰顾千舟了,高三大家时间都很紧张,他是要冲清北的,咱们总是麻烦他和顾叔叔,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老太太眉眼一瞪,火气蹭地一下上来了:“当年若不是他顾衍军,你爸爸怎么会死?他们家如今鲜花着锦,烈火烹油,都是你爸爸舍了命送他上去的!可咱们呢?你才六七岁,就没了爹,那个没良心的娘也跑了,这些年连通电话都没有。别人家的孩子,从小都是爸爸妈妈陪着哄着去上补习班,可怜我的大孙女,人还没有灶台高,就要给我这个残废老太婆洗衣做饭……” 老太太说着说着又呜呜哭了起来。 姜元元叹了口气,抽出纸巾给她擦眼泪。 “咱们现在活得挺好的,奶奶,有吃有喝,就够了。当年的事,是歹徒害死了爸爸,跟顾叔叔没有关系,这些年顾叔叔家里家外的照顾咱们,已经是看在爸爸的面子上,您可别再这么说了。会叫顾叔叔寒心的。” “不管怎么说,当年他作为刑警大队长带队出去,却眼睁睁看着兄弟死在自己跟前,那就是他的失职。他欠着咱们家的,欠你的!” 老太太脾气一上头,那是怎么都说不清的。姜元元只能转移话题,抓回重点。 “奶奶,我真的不想顾千舟给我补习了。我都是大姑娘了,他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大小伙,老是深更半夜地来家里给我补习,你知道外面人都怎么说吗!”姜元元说着说着,也真的急了。 学校里一些微妙的眼神,小区里背后指指点点的大妈,还有顾家阿姨,小时候她还是很疼爱自己的,这几年,她看着自己的眼神明显带了疏远和漠然。 有些缘分和感情就应该保持在一个适度的地方,双方才能自在一些,过了某个刻度值,就变味了。姜元元身边除了奶奶,没有别的亲人,只有顾家叔叔和阿姨算得上半个亲人,她不舍得让这段感情变了味。 老太太没想到平时乐呵呵的孙女,背地里竟然受了这么多委屈,她气得一拍饭桌,怒道:“哪家不要脸的长舌妇,居然敢污蔑你?他们这是在给烈士后代倒污水!我要去举报他们!” “人言可畏,除之不尽的。奶奶,只要你答应我,不再去打扰顾千舟,慢慢的,就不会再有人说闲话了。” 姜元元恳切地看着她。老太太满是怒气的脸上,皮肉犹在控制不住地抽动,半响后,她才低声道:“我没去找他,是他自己要来的。” “啊?” “下午我在院子里晒太阳,千舟那孩子骑着单车路过,问我们晚上有没有事,我们能有什么事啊,他就说既然没事,他就晚饭后过来,给你继续补一下数学。” 姜元元沉默了。没想到是自己冤枉了奶奶。顾千舟这厮也是,她都亲耳听到过,他那群常在一起打球的“好兄弟”打趣自己是他的“小媳妇”,难道顾千舟就没听到过吗? 还是说男人心大,并不在意这些玩笑? 可她不行,她还是个年轻小姑娘,她介意! 姜元元给老太太擦干净脸蛋,安慰道:“都怪我不好,错怪您了。你答应我,以后不要再去找他就行了,其他的,我来跟他说。” 第3章 第 3 章 姜元元收拾了碗筷,出门扔垃圾。 走道里迎面碰上顾千舟。朗朗少年,乌发浓密,眼眸清亮。他似乎刚从球场下来,一手提了一盒盐水鸭,一手抱着篮球,呼吸间犹带着剧烈运动后的喘息。看见姜元元,未语先笑:“这么巧!” 他将盐水鸭放在门边,伸手去接姜元元手里的垃圾袋:“外面冷,你先把鸭子提回家,试卷翻出来等我,我去扔垃圾。” 姜元元躲了一下。顾千舟接了个空,迟疑一下,目光落在女孩姣白的脸旁上。 “怎么了?谁又惹你不高兴了?” 楼道光线昏暗,两人距离极近,少年旺盛的气息似潮水般笼罩在姜元元身上。她后退了一步,道:“出去聊聊?” 顾千舟英眉微挑,随手将篮球抛在地上,脚尖轻点,将其压在盐水鸭旁边,跟着姜元元一前一后走出了单元门。 两人一路朝着垃圾站走去。深秋的夜晚,寒风卷着路边的枯叶,小路上路灯昏暗,人烟稀少。 姜元元裹紧外套,缩着脖子道:“哥,以后不用你帮我补习了。我自己能学好。” “哥?”顾千舟盯紧了第一个字,咀嚼般反问。 分明是极其亲密的称呼,此刻他反倒觉得有些陌生。 “小时候,妈哄着你叫,你怎么也不开口,怎么现在突然愿意了?” 回忆起小时候的事,姜元元嘴角泛起微笑。那时候爸爸妈妈都还在,姜顾两家是极好的交情,两个孩子也生在同一年,顾千舟比她大上半岁,大人们便哄着她喊哥哥,姜元元人小机灵大,知道这是顾千舟占便宜的事,死活不开口,顾叔叔便一拍脑门笑道:“谁说就一定要叫哥哥了,咱们两家定个娃娃亲,岂不比兄妹更好!” 爸爸一巴掌将顾叔叔推开,抱着自己,如珠似宝般,骂他道:“你想得美,生不出小棉袄就想来抢我的是吧!我家元元只招女婿,不外嫁,你舍得的话,让千舟到我家来也不是不行!” 之后喧闹的回忆模糊如涟漪,只是那时快乐的感觉仍清晰地刻在脑海里。 姜元元吸了吸鼻子,不好意思道:“不知道,突然就想叫了。” 哪有什么突然,指定是有什么事发生。 顾千舟敏锐的双眼,在她脸上来回打量。快要靠近河边,风很大,吹得女孩鼻尖透红。他脱下外套披在姜元元身上,抢过她手里攥着的垃圾袋,快走几步到垃圾站,投球一般,随手将垃圾丢进桶内,往回走了几步,看着路灯下姜元元瘦瘦小小的样子,外套披在她身上空空荡荡,原本心里有些生气,还未宣泄出来就已经烟消云散了。 他止住姜元元要脱下外套的举动,双手用力将外套给她裹紧,弯下身子,目光仿佛被黏在那张冻得通红的小鼻子小嘴巴上,有些手痒般,他勾起手指,刮了一下她冰冷的鼻尖,宠溺道:“别闹了,回头再感冒,拉下几天课,还不想补课,岂非更糟?” 姜元元急了,她本是要分清楚河汉界,怎么好话说了半天,这人还是拿自己不当外人? 她非要扯下外套,用力塞回顾千舟怀里,也懒得装什么好妹妹了,凶巴巴道:“谁要你的臭衣服,一身的臭汗,你管好自己吧!少管我!我再说一遍,以后不用你给我补习,我要靠自己!” “呵,靠自己,你咋不上天呢?”顾千舟的恶劣本性也被姜元元带了出来。 “我上天,我就是上西天,也不要你管!” “不识好歹!别人求着我管我都懒得管,偏你能耐,我倒是要看看你这次月考,数学能考几分!” “我就是考个稀巴烂,也与你无瓜!” 得,还会修改网络词汇来骂他,顾千舟气结,冷眼看着这么个小鼻嘎,气撅撅地往家里走,没走几步,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又折返回来,瞪了他一眼,拐个弯,沿着一道石阶往河边走。 这是又去提她的鱼了。顾千舟知道姜元元打小就养了一条小白鱼,每天定时放到河里放养一会,到点,再去把鱼提回家。 虽有些离奇,不过这些年他也习惯了。只不过这么多年过去,这傻鱼跟她主子一样,瘦瘦小小的,半点也不见长大。 这可能就是所谓的,将熊熊一窝吧。 两人不欢而散。姜元元心知这楚河汉界还没画明白,不过起码顾千舟这个月不会搭理她了,等到他又想搭理她时,她再找个由头发个脾气,还能再冷上个把月。 个把月接着个把月,高三也就过去了。届时顾千舟去了清北,她往南方去,远隔千里,这关系和流言蜚语慢慢就淡了。说不定等他结婚,自己还能大大方方给他送个红包。 虽然是临时改变了方法,不过效果还算不错,姜元元心满意足地往家里走。完全没注意到,远处一道紧缀的暗影。 姜年盯着两人不欢而散的背影,单薄的嘴角撇了一下。 京市的豪华别墅内,姜显山坐在客厅沙发上,略有疲惫地捏了捏睛明穴。姜勇虽与本家早已断绝往来,可这几十年来做生意累积下来的人脉还是不可小觑。平时还好,如今姜勇骤然去世,前来送别的人竟将附近他们包下的五星酒店住满了。 灵前送别倒没有什么烦心的,可丧事一结束,明里暗里的各方渠道,都来人探听消息。在得知姜老已有传人,后续合作一切照旧后,这才放心离去。 可怜几个企业的经理人和管家忙得口干舌燥,腰酸背痛。 老二倒是悠闲,翘着二郎腿,喝着清茶,正在翻阅一本人物传记。注意到姜显山不满的目光,他放下茶盏,悠悠道:“老大,干嘛这么看我?你知道的,不是我不想帮忙,实在是我社恐,人一多,我情绪就不太稳定。你也不想再多生事端,对吧?” 姜显山懒得与他争论情绪稳不稳定这个话题,目光扫视客厅一圈,不见姜年的踪影,耐着性子问:“老三呢?” 姜行道这才来了兴致,阖上书籍,笑眯眯道:“你猜。” 姜显山眼眸低垂,慢慢道:“老二啊。” “嗯?” “你既然情绪不稳,帮不上忙,也管不住老三,不如回暴室再冷静冷静?”姜显山漫不经心地搓了搓手:“我看着你,也挺烦的。” “呵呵,老大别开玩笑。我这身子断过,好不容易修补好,经不得你恐吓。老三跑江城去了。需要的话,我立马去抓他回来。” 他刚起身,姜显山便挥手制止了他,无所谓道:“不用,随他去吧。” 姜行道露出意外的神情:“他没经你同意就过去,你不生气?” “腿长在他自己身上,他爱去哪儿去哪儿,我生什么气?” 姜行道不解:“你不怕他一时冲动,对那个姓姜的女孩动手?” 姜显山笑了一下,端过老二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清茶,一边喝一边道:“老二,你这些年读的书,都读哪里去了?尽玩弄些阴谋诡计,对明摆着的道理视而不见。你见过哪只狗会咬自家主子的吗?” “老三,他下不去手。” “再说了,过两天忙完姜勇的葬礼,我们也要过去。” 姜行道沉默许久,又问:“怎么不叫那女孩过来,她爷爷的葬礼,理应叫她参加一下。” 姜显山这才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难得你倒是懂了些人情世故。我不叫她来,自然是为了她好,一来,我不想让姜家人太快知道,姜勇尚有后代。二来,这偌大的摊子,她能不能扛起来,还是个问题,就让老三先去会会她吧,若是不行,就给她些财产,安生养着便是,其他的事就不让她掺和了,让她尽早出局。” 江城,夜已深了。 姜元元做了个梦。 梦里她看着自己躺在床上,睡得很熟。桌上摆着整理好的书包,小白也在鱼缸里睡得深沉。墙上的挂钟指到了夜里一点。姜元元心里有些不安。她觉得自己有些像电视剧里演得那般,叫做“魂魄离体”,她试图让自己这股看不见摸不着的意识,冲回身躯里,却怎么也做不到。 这种感觉类似失眠。你一直想着赶紧睡啊,明天还要早起呢,可是脑子却清醒的很,怎么也睡不着。一着急,心情难免就会焦虑。 姜元元现在就非常焦虑。甚至焦虑得有些恐慌。不过没一会,她的感觉恐慌就变成了真的恐慌。 她看见一团黑色的雾气从房间的天花板上涌出。雾气在半空中盘旋,缓缓凝结成一个年轻男子的模样。他的身体裹在雾气之中,看不清,只能看到一张色若春花的妖冶脸蛋,缓缓凑近了自己。 与此同时,墙上的挂钟停摆,房间的一切彷佛都变得粘稠凝滞。姜元元的意识再也飘荡不了,只能看着那个雾气形成的男子,像阿兹卡班的摄魂怪一般,趴在了自己上方,对着自己的五官进行吸食。 随着他的吸气,一道纯白的气体从自己五官缝隙中溢出,被对方吞咽下去。刚咽下去的瞬间,那男子猛地睁开了双眼,眼中满是迷醉和扭曲的空白,随即,他又急不可耐地继续趴了上去,继续吸食那股纯白气体。 完蛋!姜元元心中大叫,这怕是碰上妖孽了吧!按照聊斋的故事,这么吸食下去,自己不说精尽人亡,只怕也离死不远了! 怎么办,怎么办?她努力让自己的脑袋瓜转起来,回想网上看到过的驱邪办法。 佛经,她不会背。 道法,她更是没见过。 只剩下最后一招了。姜元元闭上双眼,默默在心里唱起了红歌。 一首义勇军进行曲唱完,她张开一只眼缝,看见那妖怪仍趴在自己脸上吸得如痴如醉。 姜元元有些绝望时,看到了趴在鱼缸里睡觉的小白,养鱼千日,用鱼一时。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她在心里喊:“小白!别睡了,快醒醒!救我狗命!” 原本没对这小家伙抱有希望。没想到小白浑身一颤,竟醒了过来。它似乎也被眼前的一幕惊到,又急又气,在鱼缸中团团乱转,一个用力跃出了水面,竟径直撞向那团黑色的雾气。 那妖物吸食中被打断,不耐地抬起脸,桃花眸中满是烦躁,随手一挥,便将小白鱼拍到了对面墙上。啪叽一声,小白又从墙上,跌到地上,鱼尾巴半死不活的挣扎扇动。 “小白!”姜元元惨叫一声,心底无端生出一股狠厉之气,她拼尽全力撞向那个妖物,那男人目光落在她突然显形的“意识”上,脸上露出一丝惊讶,随后幻想破碎,姜元元竟瞬间冲回了自己的身体。 黑暗中,她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起,按开了吊灯开关。 白炽灯锃亮的光,照亮整个房间。房间内没有了黑色雾气的妖物,墙上的挂钟也开始滴滴答答地行走,姜元元嘴唇颤动,望向角落,小白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恍若死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