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何皎皎》 第1章 身死 眼前一片黑暗,何怀幸从混沌中醒来,身体感觉被什么东西束缚着,意识还没有完全清醒。 她挣扎了一下,天旋地转间,束缚的感觉消散,眩晕之际,她下意识伸手寻找支撑点,然而并没有触摸到可以依靠的东西。 她现在头晕眼花,踉跄了一步,堪堪稳住了身形,她闭着眼睛,等待晕眩感缓解过去。 何怀幸没有发觉,她伸手向后时,她的手穿过了身后的桌案。 屋内没有点灯,窗外月色如许,透过窗棂漏进来小片月光在地上,如秋霜般洁白。 何怀幸晃了晃脑袋,感觉好多了,睁开眼睛,借着窗外的光亮,看清了屋内的陈设。 屋子并不大,一眼便可将其尽收眼底。 很素简的一间屋子,不远处的圆桌上放着简陋的茶具,往前是一张床榻,床铺收拾得整整齐齐。 她转过头走过去,前面书案上摆放着许多书,大多是兵法,论战之类,也有一些文史雅集。 这间屋子总给她一种熟悉的感觉,有点像她以前住的那间屋子,不过她屋内的陈设,比这间更有生活气息。 光线不好,她也只能看个大概,看不清细节。 正当思索之际,她忽然瞥见,书案一角,藏着个香囊。 何怀幸才恍然想起,这不是她送给二表哥的香囊吗?怎么会在这? 她知道这间屋子是谁的了——是修令曦的! 何怀幸心里一激,怎么会是他? 她怎么会在他的厢房内? 怪不得屋里陈设跟她的那么像,怪不得她觉得眼熟,原来是他的屋子。 将军府除了他们两个人,还有谁住这么简陋的地方。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为什么会在将军府,她不是已经出嫁了吗? 等等,不对,不对。 何怀幸这才想起来,她不是死在出嫁的路上了吗? 难道她复活了? 可是她为什么会在她表哥的房里? 她走过去,想拿起那只香囊。 然而,她看见自己的手直接穿透了香囊,穿透了实木的书案。 她的手,她的身体,穿过书案,触碰不到任何东西。 何怀幸不敢置信,她的手在发抖,简直无法接受眼前如此诡异的一幕。 她发泄似的胡乱挥动着双手,只是书案上的书纹丝不动。 何怀幸发疯一样在屋子里乱走一通。 世上真的有鬼魂一说吗? 何怀幸不知道,但她最怕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了。 从前想起以往听过的志怪鬼事,她会吓得缩在被褥里,像只胆小的老鼠,夜里尿急憋狠了,也不敢去如厕,只能死死咬着嘴唇,裹在被子里偷偷掉眼泪,然后几乎一夜无眠,等到天光微晞,套上衣服一路小跑去茅房。 如果让她亲眼看见鬼魂,她大概会吓得失声,然后当场晕过去。 可是,现在不信也得信了。 因为鬼魂的脸,正清清楚楚映在窗台下那面铜镜中,她将那人的脸看得一清二楚。 女鬼长得并不出众,胜在长了只秀挺的鼻子,小脸白净,瞧着倒也算清秀。 她画着婉约的远山眉,眉心贴了宝相花钿,各式金钗流苏插满头。 这是谁? 这是她? 满脸的红胭脂也盖不住她惨白的脸色。 何怀幸浑身颤抖,她一只手捂着头,半刹那间,突觉天旋地转,头晕眼花。 她当然发现了,她伸出手时,她的手穿过了身前的桌案。 真的不是她眼花。 心口顿疼,记忆接踵而来。 她才认清现实,她已经死了,死在了出嫁的路上,被一把大刀直直贯穿胸口。 她茫然又悲伤地抚摸着消失的刀伤,看着自己透明的身躯,不敢相信。 何怀幸像泄气的皮球,感到无力,可能她不得不接受现实。 ——她真的已经死,现在的她只是一个灵魂。 可到底是什么契机,让她以这样的形态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她的灵魂会出现这里,不应该是在她死去的地方,或者她自己生前住的地方吗? 何怀幸不解,她朝门外走去,才走出几步,就有一股强大的能量,将她吸附住,使她无法继续前进。 怎么回事? 何怀幸又试了几次,发现她根本无法踏出这间屋子。 她不甘心,执拗地往门口冲,还是被限制了,她挣扎不了。 吱嘎—— 房门被打开。 从宽大的袖袍里,伸出一双修长白皙的手稳稳扶在门框上,青绿衣衫衬得他身形似竹,瞧着气质温其如玉,完全不像个习武之人。 是修令曦回来了。 他披着满身月光走进来。 何怀幸心慌得厉害,下意识想找个地方躲藏,一时之间忘记自己是个已死之人,如今不过是一只无实体的鬼魂罢了。 修令曦合上门,何怀幸还没来得及有动作,眼见他直直穿过她,走到书案前坐下。 何怀幸愣在原地,没有动。 她没有任何感觉。 不知道为什么,她刚刚一直不觉得有什么难过的。 她本就是被迫出嫁,在送亲的路上,被盗寇一刀捅死的时候,她尚存一丝念头,觉着死了挺好,起码不用嫁给自己连面都没见过的人。 她觉得,那是她的命。 直到现在看见修令曦,看到一个熟悉的,活生生的人,那么有生气地站在她面前,从她面前走过。 她突然感到难过,她还是想活着的。 活着就会有无限可能,活着就可以吃很多好吃的。 活着或许艰难,但只要活着,终有一天,她一定可以走出一条自己的路。 成功也好,失败也好,只要活着就好。 可是,她死了,变成了一个透明的灵魂,谁也看不见她,谁也不会记得她。 眼泪毫无征兆落下来。 她再也没有重来的可能。 何怀幸没法判断现在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多久了。 红烛的火焰照亮小屋,她回过身,泪眼婆娑看着云令西在书案前坐下,见他取出镇纸,铺陈纸笔,起手研墨,预备写什么。 她含着眼泪走近,他似乎在写什么东西。 何怀幸走得更近些,站在修令曦的身旁。 这时修令曦却突然抬了下头,甚至看了眼身侧,好像感觉到身边有人靠近似的。 何怀幸呼吸一紧,身体紧绷,生怕他能察觉出什么。 怕他察觉,又同时希望他察觉。 直到他提笔沾墨低下头继续写字,何怀幸悬着的心才落下。 她松了口气,有些失落,黯然惆怅起来。 如果他能察觉到她的存在也好,虽然何怀幸生前觉得二哥是一个讨厌鬼。但这偌大的将军府,起码还能有个人记得她,能留下她在这世上存在过的痕迹。 何怀幸没法判断现在是什么时候,她还穿着那身嫁衣,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多久了,怅然若失的心绪始终飘忽在心头。 他貌似在画兵法阵图,何怀幸不懂,但站在他左手边看得认真。 之后他又给他的老师写信,何怀幸靠自学识得几个字。 修令曦的字迹工整,完全不似武将大刀阔斧般的潦草笔法,每一个字,字形饱满,雄秀端庄,行文间风棱秀出,风格多半是受他老师段蘅的影响。 何怀幸一个字一个字看下去,她识字有限,有些要靠猜,所以她看得很慢。 信中写道: “敬叩,吾师安,今日回府方得知表妹身死,学生心中五味陈杂。原本婚嫁之喜,转头成了她的忌日。老师人生如此无常,实在教人难受。不受父亲待见的那些年,府中人对我避之不及,她却时常来看我,好言劝慰。那时学生心中郁闷,冷眼相对,不曾与她说过什么好话,思及于此,悔不当初。” 看到这里,何怀幸目光一顿,心中酸涩,情绪翻涌,往事历历在目。 难得她这位二哥居然还会记挂她,对现在的她来说,也勉强算有所慰藉了。 她继续往下看,她的身体不知不觉已经穿透了修令曦半个身子。 “另学生听闻近日蛮夷边部,又时常骚扰边境,这些年他们屡屡侵犯,伺机而动,学生恐他们暗中早有谋划,或许须提醒朝中加强防范。此事我已告知过父亲,但父亲否决了我的想法,认为区区边部小族无惧。” 书写完这一段,修令曦停笔添墨,他的右手掌食指关节处,有一颗浅浅的痣。 他皮肤本就偏白,那双手在灯下更显白净,衬得那颗痣格外突出。 何怀幸瞧着,越发觉得别致,眼神跟随那颗不大不小的痣,回到信纸上。 “学生始终心有不安,蛮夷边部虽为小族,但骁勇善战,常年在马背上,他们的骑兵不可不防,依学生之见,应当早做防范,加强边关防守,以备不测。渐已入冬,夜间多寒,学生亦知老师公务繁多,忧心民生,夜夜少睡眠,还请老师入夜勿忘加衣,千万珍惜身体。” 修令曦提笔落款—— 学生修云頫顿首,惠仁十六年十月二十一日,夜。 这是她死后的第四天。 惠仁十六年十月初八她及笄礼。 舅母送了她一支白玉莲花簪,让厨房单独给她做了桌丰盛的饭菜。 及笄的第二日,舅母便和她说了出嫁一事。 尽管她不愿意,也只能接受这样的安排。从小寄人篱下,她没有反抗的资格。 舅母说虽是续弦,但对方也只比她年长七岁,那人还是岭南富商,必不会亏待她。 富商来下聘,聘礼给的十分丰厚,将军府简单操办了她的送嫁。 惠仁十六年十月十四日,她上了花轿。 惠仁十六年十月十七日,她死在出嫁的路上。 第2章 立碑 修令曦将信封封口,放至一旁,瞥见一角的香囊,起身拿过来,香囊绣的不算精致,里面的艾叶闻起来馨香,带着微微苦涩,清新怡人。 何怀幸下意识侧身让他,发现自己已经穿过他半个身子了,连退了好几步。 这是他十岁生辰,何怀幸送他的生辰礼,绣线和艾草是她特意去自在观,向一位老道长求来的,花了不少钱,说是在祖师爷座下供过香火,能驱邪,保平安。 烛火跳跃,他的目光停滞在香囊上,修令曦低头盯着手里香囊看,摩挲着上面密密匝匝的绿色绣线。 烛光下,修令曦捏着手中的香囊,不知道在想什么。 随后他起身朝门外走去,何怀幸想跟上去,可是她出不去,只好作罢。 等到他回来,何怀幸发现他抱着一块木板,拎着一把小锄头。 何怀幸没看懂他的意图。 他把木板擦干净,抽出一把小刀,犹豫了半晌,才动手。 修令曦坐在圆桌旁,用小刀在上面刻着什么,上面覆盖着木屑,她看不清刻的什么。 屋内很安静,蜡烛静静燃烧,一人一魂都不说话,只有刀刻在木头上的声音。 修令曦拂去木板上的木屑,将木屑清扫干净,来到书案边,提笔沾墨,沿着刻好的字迹慢慢描摹。 字样初显,何怀幸一字一顿,念道:“吾、妹、何、怀、幸、之、墓。” 下方是她的生卒年:惠仁二年十月初八至惠仁十六年十月十七日。 立碑人的名字写了他自己。 黑色的墨水一遍遍渗透进木料里,与之融为一体,明晃晃的几个大字,在烛火下亮得刺眼。 何怀幸觉得心脏空了的那一块,痛得厉害,她攥紧心口的衣服,呼吸变得沉重。 等墨水干了,修令曦将木牌包起来,把信揣在怀里,带上从柴房偷出来的小铁锄,准备出门。 走到门边,他停住了脚步,突然回头,何怀幸望进那双漂亮的眼睛,心突突地跳。 极其短暂的对视后,何怀幸侧身顺着他的视线落在书案的香囊上。 他带上了那只香囊,没有别在腰间,而是揣在怀里。 他似乎没有佩戴腰饰的习惯。 何怀幸回想了一下,确实好像没有看见他腰间别过什么饰物。 门被合上,她正犹豫要不要再尝试一次,就被那股熟悉的吸附力带出去了。 她穿过门,跟着在修令曦身后。 何怀幸奇怪,怎么这次就能出来了。 她又尝试往其他方向走,结果还是那样,只有一小圈的活动范围。 那她活动范围改变的契机是什么? 首先排除修令曦,一开始她只能在书案附近徘徊,就算他出去了,她的活动范围还是没有改变。这回他出来了,她也被动跟着出来,而活动范围只能在他的周围,这是为什么? 她在脑海里不断复盘,查找遗漏的细节。 除了修令曦,唯一改变位置的,是香囊! 香囊的位置改变后,她的活动范围也变化了。 所以,她是以香囊为中心活动,香囊在哪,她就在哪,香囊是她的载体。 修令曦直接从侧院门翻出去了,看他那轻车熟路的样子,想必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他走得很快,何怀幸有时跟不上,便会被那股吸附力拉近他身边,整个灵魂都扭曲了,那感觉实在不好受,所以她得尽量跟上他的步伐。 到了相府,修令曦将信给了小厮。 “夜已深,我就不叨扰了,烦请告知老师,今夜我有事出城,明日午时回来陪老师用膳。多谢。” “是,公子。” 小厮自是认得他,将军府的公子,拜入他家大人门下后,这几年常出入府里,况且他长相又出众,想忘记都难。 他借了匹马,小厮替他牵了马来,修令曦翻身上马,腿部一夹,马腹受力,马儿便跑起来。 他必须赶在城门关闭前出城。 “驾!” 少年的身影如风,与夜色融合。 何怀幸心如死灰了,果然她没走两步便被吸附力拉近,靠近后力量消失,又走两步,又被吸附。 这感觉实在太难受了! 就这么循环反复,直到京都城外山郊脚下,修令曦才勒马停下。 何怀幸整个人瘫软了,修令曦将马绳绑在树干边,往山上去了,她蔫头耷脑跟在他身后。 索性她是只灵魂,不需要避让那些树啊杂草什么的,径直走就行。 修令曦借着林间疏漏的月光,轻巧避开丛棘。 山坡不高,很快就到顶了。 在西南边的松树下,一个土坡上用石块压着张平安符,月色铺在四周。 今日傍晚他从老师府邸回来,听到那些丫鬟婆子私下议论,方才知道他那位表妹逝世了。 下人们见他,略略行礼,噤声散开,自顾自做自己的事。 虽然这些年他不受将军待见,待遇一落千丈,但怎么说也是将军府的公子,如今又是丞相大人的门生,前途自是不差的,下人们也不敢再和从前一样对他。 他私下找了个嬷嬷,使了几个银钱,问清楚事情的始末。 婆子说完,嗟吁道:“表小姐也是个可怜人,造化弄人啊,当初若不是她母亲那般,这些年也不至于如此,现在死了连个送葬的人都没有。” 修令曦问道:“嬷嬷可知葬在何处?” “知道,赶巧夫人派去的是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就埋在京郊十里外的山坡上,西南边一棵松树下面。坑一挖,尸体一扔,土一盖,连块牌也没让立,这跟孤魂野鬼有什么区别?我儿心善给压了张符,那符是我从自在观求来,给他保平安的,结果他倒好,自己不戴,留在死人坟上。” 她重重叹了口气,说:“人都去了,放张平安符有什么用呢!” 他道了谢,有些失神,往自己的院子里去了。 那嬷嬷幽幽叹气,这也是个可怜人,从小没了娘,现在爹又不疼,孤孤零零的。 这高门大户,有时还不如他们这些人,穷苦是穷苦,可温情也是实实在在的。 人这一辈子图什么呢?不就图一家人幸福的在一起,心里有个归属。 她摇摇头走了,身影慢慢消失在连廊里。 他才知道,原来她的死讯是昨日才传回来的。 而人早在前几日,就横死途中。 何怀幸总感觉阴风飕飕的,尽管她没有实体,还是下意识选择靠近修令曦。 修令曦似乎没什么感觉,他用铁锄挖了条道,把木牌放下去,然后用土盖住。做完这些,又从周围收集了一些土,加高了土坡。 平安符还是压在上面,月光落在修令曦的肩头,他手上沾满了泥土,拍了拍手上的灰,他掏出香囊,犹豫是否要把它留下。 他把香囊收回怀里,看了眼这座坟墓,最后转身下山了。 “居然也不拜拜我。” 何怀幸嘟囔了一句,自己朝自己拜了拜,然后连忙跟上修令曦,在他身后很不客气挥着拳头。 他像是有所感应,回过头,愣住了。 少女穿着红嫁衣,月色下,金钗步摇,粉面桃腮,额间宝相花钿,鲜艳如血。 她双手挥拳,不高兴地撅起嘴。 朦胧间,鬼灯一线,如见桃花面。① 风一动,树叶沙沙作响,他再定睛一看,眼前空空荡荡,何曾有过伊人身影再现。 他透过何怀幸透明的身体,看向她的坟墓,寒夜风动,身后空无一人。 万籁俱寂,只有一轮孤月独照。 修令曦定定立在原地,半晌,扭头离去。 何怀幸动作停滞,眨了眨眼,放下拳头,回头看向自己的坟墓,低声道:“算了,看在你给我立碑的份上,不跟你计较。” 她与修令曦并肩下山。 城门已关,京都郊外有他父亲的兵马营,修令曦策马去了最近的。 以前父亲没少带他来这里,营中统领是认识他的。 哨兵拦下他,问:“来者何人,胆敢擅闯军营,还不速速离开!” 修令曦向他拱手道:“将军府二公子求见黄统领,烦请通报,多谢。” 守卫将士听到将军府的名号,打量他一番,才道:“等着。” 何怀幸在旁边缓解不适感,她真讨厌骑马。 进去禀报的人,很快便出来了。 “二公子来了,稀客啊。”黄统领上前迎他,说:“末将许久未见公子了。” 他身旁的参军朝他抱拳一礼,显得很客气。 他们大将军冷落这位的事,都是知道的。 二公子自幼跟在将军身边,从小就比大公子和三公子更受关注,现又师从段蘅,将来如何尚未可知。 做人最要紧的就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们也没必要去刻意区别对待,免得以后给自己找不快。 修令曦拱手向他们回礼,十分客气道:“今日出城游玩,忘了时间,一时找不到住处,只好来叨扰两位将军了。” 出游?借宿? 统领和参军对视了一眼,参军说:“二公子如今也这般贪玩了,也是,年轻人爱玩是正常的。” 修令曦微微一笑,等他继续说下去。 “但军营重地毕竟不是任人随意出入的,二公子可有知会过大将军?” 这一支京郊营主要作为训练校场,并不参与屯兵部署的计划,多数是淘汰下来的老将伤将,当初父亲建此营也是为了给大家一个安身立足之处。 他早就不得父亲青眼,麾下的军营父亲也不许他再踏入。 修令曦睁眼就道:“此事父亲已知。” 见他说得信誓旦旦,统领略微迟疑,还是请他入营。 毕竟二公子此前是这里的常客,虽说父子二人生了嫌隙,但他们总归是父子。 将军从前带他来,有多爱惜这个二公子,他们都是有目共睹的。 营中将士们围着篝火,一旁空地有两位将士在比武切磋,众人纷纷喝彩。 统领便道:“难得公子过来,不如也切磋一番,让大家长长见识。” 修令曦岂会不知他的小心思,明为切磋,实为试探。 他道:“两位将军言过了,诸位将士都是久经沙场,实战经验丰富,又岂是我这种鱼鱼鹿鹿之人能比的。” “二公子无需自谦,切磋本意也是双方比较技艺,不断进步的过程,点到即止。” 参军在前引路:“请。” 自从修令曦正式入了相府门下,加上他和父亲离心,久不入军营,许多猜测就没断过。 父亲一向不喜文臣,对他老师段相更是厌恶,人尽皆知。 早些年父亲喜好风流,曾被任御史的段蘅当众弹劾,让他下不来台。加上这些年,陛下子嗣艰难,父亲有意向四王爷靠拢,两人政见不合是家常便饭。 军中传他背弃自己的父亲,投靠政敌,有悖孝义,更有违父子之道,是不孝不仁之举,而关于他弃武从文,将来不做武将的流言也是传遍军中。 他知道,这是父亲的手笔,父亲想断了他从军的路,为大哥和三弟铺路。 修令曦从小跟在父亲身边,立誓要做一方将领,护卫百姓,父亲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志向。 可他还是这么做了。 既然如此,那他必然不能放过这次机会,今夜正好借此堵一堵那些人的嘴。 修令曦跟在统领、参军后面走近观战。 身后篝火烧得火星噼啪响,何怀幸站在他身边,少年眉目清秀,这两年渐渐长开了,少了几分稚气,也多了些从容。 营中难得有新面孔,还是位俊俏的小公子,将士们纷纷好奇围过来。 ①化用黄景仁《点绛唇》:朦胧见,鬼灯一线,露出桃花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立碑 第3章 承诺 修令曦将宽大的衣袖绑紧,方便比试切磋。 他一手背在身后,袖口紧绷,身立如松。 黄统领拍拍手,高声道:“这位是将军府的二公子,大家还记得不,好几年前来过这,咱们二公子现在是越厉害了。” 一个高个的将士道:“就是那个漂亮的小公子啊,记得记得。” 众将士哄笑,另一人道:“你就记得漂亮的。” 也有人怀疑,说:“长得这么俊俏,能打吗?” 统领大笑后道:“大家可不要小瞧了我们这位二公子,少时也是跟在我们将军身边上过沙场的人。” 参军也听见了那人的话,便说:“那你就来试试,与二公子切磋切磋。” 那人梗着脖子,不客气道:“来就来,输了可别哭鼻子啊。” 所有人笑成一团。 何怀幸皱了皱眉头。 修令曦对这样的场面早已料到,微微笑着,朝统领和参军颔首,便走上前。 “点到为止。” 他朝对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对方似乎很着急证明自己,迫不及待出招。 香囊在修令曦怀里,她不能离他太远,守在修令曦边上,看两人打拳。 修令曦出拳如风,每一拳都打在关键部位,打得很实,可谓拳拳到肉。 他的拳法很漂亮,让人眼花缭乱,不多时对方便败下阵来。 在场自然有人看不惯他这样的打法,营中便有老将出马,喝道:“花拳绣腿,拿我枪来!” “我去!我去!” 输了的那位将士屁颠屁颠地去拿枪了。 事实上修令曦是手下留情,给他留了几分面子,故意为之,否则对方接不了他几招就得下场。 这五年来,他在覃鎏跃那可不是白学的。 而且他也不想太过于张扬,能到达到他的目的就行。 对面甩过来的长枪,力道极重,他在手里掂了掂,还算称手,使枪他最在行了。 老将的力道勇猛,枪法凌厉,招招直逼要害,不愧是久经沙场的人。 两人打得难舍难分,因为使长枪的缘故,何怀幸又不想躲在后面,有时避之不及,对面的长枪便直戳她心口。 她害怕。 好像又回到了那天,大刀穿透她的身体,她的眼前只有一片鲜红色。 修令曦身姿矫健,老将也不甘示弱,双方出招毫不拖泥带水。 何怀幸在修令曦身后,东躲西藏,狼狈至极。 场上的人打得酣畅淋漓,周围看的人也是热血沸腾,营中很久没有这么带劲的切磋了。 时间一长,老将体力不支,落了下风,很干脆的缴械认输了。 尽管输了,他却看起来很开心,道:“后浪推前浪啊,老了老了,不如你们年轻人了。” 修令曦拱手道:“您承让了。” 这话是实话,如若不是对方体力跟不上,他也未必能赢。 老将摆摆手,哎了一声,道:“什么话,输了就是输了,武将就该坦坦荡荡,怎能怕输,况且还是输给自己人。你小小年纪有如此造诣,是我军之幸事。” 他脸上带着笑,眼底浑浊,似回忆道:“想当年我还是打先锋的呢,你小子,有我当年风范,不愧是将军的儿子,有种,好样的!” 老将心中感慨万千,重重拍了几下他的肩膀。 修令曦肩膀一沉,好像肩膀上不只是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还带着某种使命。 何怀幸立在修令曦身边,一时忽感悲凉。 生老病死,谁都难逃一劫。 看着眼前这一幕,统领和参军百思不得其解,不是传闻二公子不愿吃行军的苦,投靠将军政敌,一心想吃软饭吗? 从他这身功夫来说,怎么看都不像是那么回事。没有一日日苦练,稳扎稳打,这样的身手决计练不出来。 待几场切磋过后,统领让人收拾出了一个营帐给他住,又同他客气了一番。 修令曦点头,但笑不语。 她跟着云令西进了帐篷里,虽然简陋,但内里也算齐全。 云令西走到案几边坐下,翻了翻上面的一本《圣国兵阵图》,这是他祖父的著作,这些年父亲行军布阵,多参考这本书。 可应该做出改变了,行军打仗怎能一味循旧例。 近些年打蛮夷边部越来越吃力,对方已经摸清了我军习惯,父亲却还一味按照以前的方法,就算人数上有优势,也不过是让将士们枉送性命。 比起父亲的执着,双家军更懂得如何变通,多年驻守乌城,打得蛮夷边部不敢轻易骚扰。 反观边境各城,受其侵扰不堪。 修令曦将书放下,烛火在他眼里跳动,神情讳莫如深。 何怀幸不知他在想什么,她有些疲累,幽幽叹了口气,生前凄凄然,怎么死后也不得安宁。 修令曦环顾四周,营帐中明明只有他自己,可是他怎么听见有女子的叹息声。 是幻听吗?还是…… 他心中警戒,起身走出营帐,何怀幸不明所以跟着他绕营帐走了一圈,又回到了账中。 外面也没人,难道真的是自己听错了? 修令曦微微皱眉,或许是他疑心过头了,心想算了,大概是今夜有些累,早些歇息吧。 他简单洗漱完了,躺在榻上,和衣而睡。 何怀幸也累了,跑了一晚上,飘飘忽忽的,魂影消失不见。 等到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将军府了。 厢房门口,除了她表哥,还有她的舅舅——修文,修大将军。 “你昨夜去了京郊营?” 修令曦恭恭敬敬答是。 “谁允许你去的!” 修文狠狠踹了他一脚,修令曦爬起来,重新跪在地上。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的小算盘,你简直和你娘那个贱蹄子一样,满肚子算计。早就警告过你,没有本将的允许,我麾下所有军营你一律不得踏足,你竟然还想妄图染指修家军。” “一个贱妇生的种,也配继承我的位置!” 父亲早就严令禁止他去军营,连校场也不许他去,也不允许部下和他私下接触。 “父亲!我也是您的孩子。”修令曦喊了一句,他垂着头,面带悲怆地说:“母亲生前对您万分尊重,您何苦还要在她死后折辱于她……” “闭嘴!说了多少次,别叫我!你不配!”修文暴怒,喝道:“自己去祠堂跪着!领二十鞭家法!” 说完,修文便转身大步离开了。 香囊在书案上,透过窗棂,何怀幸看见修令曦埋头还跪在地上,他好像在哭。 好一会他才起身回屋。 修令曦合上门,一进来,便看见书案前站着个人。 她穿着泛旧的蓝衣衫,头上别了两朵黄色绒花,露出光洁的额头,两边头发用丝带结鬟,多余的头发搭在肩膀两侧,后面的头发自然垂下。 这是何怀幸未出嫁前,常做的打扮。 青天白日见鬼,闻所未闻。 修令曦喑声问道:“你是谁?” 何怀幸没意识到修令曦在跟她说话。 直到她发现修令曦的眼神有些异样,何怀幸才感觉不对劲。 修令曦又问了一遍:“你到底是谁?!” 何怀幸震惊地指了指自己,不可置信地说:“你在和我说话吗?你能看得见我?” 所以,真的是青天白日见鬼了。 修令曦念出最不可能的那个名字。 “怀幸?” 何怀幸重重点头,眼睛亮起来,说:“是我!是我!” “你不是……” 修令曦很是惊讶,怀疑眼前所见的真实性,一个已死之人回魂,这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何怀幸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醒来的时候,就是这样了。” 修令曦沉默良久,问:“你什么时候……醒过来的?” 何怀幸答:“昨日夜里。” 修令曦想起昨夜的异常,所以,那不是他的错觉。 “痛吗?”他问。 何怀幸疑惑地看着他:“什么?” “那天的……伤口,还痛吗?” 他听那个嬷嬷说,她是被乱刀捅死的,抬回来的担架上全是血。 嫁衣鲜艳,被血浸透,早已分不清颜色。 何怀幸没想到他会问这个,眼眶一下红了,却说:“不痛。” 还是没忍住,眼泪滑落,何怀幸撇过头,擦掉眼角的泪。 修令曦上前想安慰她,却只抓到一片虚空。 何怀幸双目噙泪,两手一摊,失笑道:“二哥,我不是人,我没有实体的。” 修令曦失神地看着自己的手,穿过她的衣袖。 何怀幸想起刚刚舅舅对他说的话,问道:“又要去祠堂罚跪吗?” 修令曦收回手,那双漂亮的瑞凤眼半敛着,道:“嗯。” 何怀幸不禁道:“表哥你如今也无需依仗他,何不反抗?” 修令曦没有接话,绕开她,到书案前坐下。 这些年他努力想让父亲回心转意,只要父亲能不讨厌他,哪怕是惩罚,他也甘心承受。 他渴望得到父亲的关注。 可他越是积极表现,父亲好像越厌恶他,远离他。 修令曦低下头,半晌才道:“父亲或许有他的难处。” 何怀幸知道此事多说无用,指着香囊,说:“我现在附在这只香囊上,它在哪,我就在哪。” “香囊?” 修令曦拿起桌面上的香囊,仔细看了看,并没看出有什么特殊的地方,除了针脚有点乱。 何怀幸说:“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就是,没法解释。” 他捏着香囊道:“我记得这香囊是你做的?” 何怀幸点头道:“对呀,我绣了好久呢,手指都被针扎了好几回,二哥你可得好好爱护它。” 她担心修令曦一狠心就把它丢了,毕竟当初送他的时候,他也没多开心,面无表情,连话也不肯同她说一句。 修令曦郑重地说:“我会的。” 他似乎已经坦然接受眼前所见,起身戴上香囊,说:“答应了要去陪老师吃饭,你同我一起去吧。” 何怀幸问道:“那你决定不去祠堂领罚了?” 修令曦正色道:“父亲的命令,我必然遵从,只是我得先去见过老师,待回来再去领罚,不然老师必定生气。” 何怀幸跟着他出去,无奈道:“二哥既然知道你老师会生气,何苦又挨这一遭。” 修令曦抿唇不语。 他不过比她年长一岁,才十六岁的少年郎,却跟一块顽石一样执拗。 路上她忽然想起来那个自在观的道士,说:“香囊里的艾草和用的绣线,当时是从自在观一个老道士那儿买的,二哥你说会不会我现在这样和这个也有关?” 修令曦皱眉,压低了声音说:“艾草可以理解,道观连绣线也卖吗?” 何怀幸叹了口气,说:“那大概是被骗了,买的时候可贵了。” 修令曦安慰道:“他骗你自会有他的报应,别伤心。” 何怀幸点点头,觉得在理。 两人并肩同行,快走到丞相府时,修令曦拐弯后在巷子里停下,此时无人经过。 他思索一阵后,道:“古人说,人死,神魂俱灭。但是你还能保持魂体不灭,依附在物品上。我七岁那年随父亲去边境,当时缴获过一批蛮夷人的**,军中有懂蛮夷语的将士解读过。其中有一则故事,就是讲他们本地有一人家,女儿去世后,她母亲还能看见女儿,并且和她对话。就像我们现在这样。女儿的魂灵依附在日日随身带着的弯刀上,这把小刀在女儿去世后,被母亲留下当做念想。” “蛮夷人崇尚冰葬,在人死后,把遗体送往终年极寒的雪山,以此来象征他们想象中的完整和圣洁。之后他们找了祭司帮忙,请出遗体,进行复活仪式。我记得故事的最后是一家又再次团圆了。” 何怀幸一听,顿时打起精神。 修令曦又怕她太过当真,更容易失望,这毕竟是他听来的志怪奇文,其中真假难辨,又道:“事情过去太久,已经无从考证,再者这样的事情,也过于骇人视听,还魂回生,也不像书里说得那么简单,而且很多细节书里面都没有。加上我们的情况,也和他们不一样。” 她的遗体,恐难完存。 “但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不管你的。”修令曦看着她,认真地道:“找时间我们去一趟观里,看看能不能有一点线索。或许,说不定会有别的转机。” “真的吗?二哥你愿意帮我?” 何怀幸心里燃起希望,更有些惊讶他的态度,从前他一直是对她很冷淡的,根本不会像现在这样子,还找话安慰她,给她讲这么多东西。 “谢谢你,二哥。” 修令曦忽道:“你有想去的地方,尽管告诉我,我带你去。” 据说,人回魂只有七日。 他现在担心的一点是,七日之期到了,她会不会消失。 加上今日,也才剩三日。 他不想再让她有遗憾。 第4章 自缚(一) 修令曦到了相府门口,小厮便上前迎他,另有仆人去通报。 “二公子来了。相爷下了朝回来就在等公子来,还特意交代小的们留意。” 修令曦问:“今日老师从宫里回来很早?” 小厮道:“不到巳时就回来了。” 这么早?往常陛下退朝都会同老师再行议事,怎么都要巳时才出宫。 过了垂花门,先前去通报的人行至修令曦跟前,行了一礼。 “二公子,相爷请您先去静亭等他。” “好。” 修令曦便随小厮去了后院花园。 他在亭子里坐下,仆从奉茶上前。 “二公子,请喝茶。” “多谢。” 何怀幸环顾四周,一路过来,发现相府种了不少菊花,黄白相间,花形饱满,很是好看。 丞相府不同将军府的宏伟气派,格外别致,极具雅意。 静亭下是嶙峋的假山,坐落在湖面,连接一座宽阔的竹板桥,园中周围种着芭蕉、紫竹,以及花卉等。 湖面荷花残败,浮萍因风起皱。 何怀幸在亭子里转悠,问:“底下有没有莲藕?” 修令曦答:“有的。” 远远见老师过来,他便下去迎接。 两人在竹桥碰上面。 段蘅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数十年来操心国事,头发已经渐染白斑,他穿着一身素袍,稳步而来,举止行动间自带文士儒雅之风。 “云頫。” 修令曦行了一礼,喊了句:“老师。“” “昨夜的信我已看过,逝者已矣,切勿自责,节哀。”段蘅托住他的手,待他直起身,问道:“几日不见,可好?” “多谢老师关怀,学生一切都好。”修令曦和老师并行,扶着他,关心道:“老师身体安否?” 段蘅微微点头,说:“好着呢。走,上去。可见过你覃师母了?” 何怀幸默默跟在修令曦身后,小声道了句:“云頫?” 不料,修令曦微偏头,还给她解释,说:“是我的字。” “什么?”段蘅没听清,以为在和他说话,温声问道:“云頫,你刚刚说什么?老师没听清,可否再说一遍?” 何怀幸看着修令曦,连忙闭上嘴,不敢再说话。 她本是随口一念,没想到二哥竟然回她的话。 修令曦不好意思地说:“无事老师,是学生失言。我刚刚说的是师母做的饭好吃,话说起来几日没同老师一起用膳了,颇有些想念。” 段蘅笑着拍了拍他手臂,慈蔼道:“你这孩子,我竟不知道你也是个贪吃的。怎么从你覃师父那回来还变得客套起来,想来尽管来就是,你我师生多年,何需在意那些礼节。你来,老师心里很高兴。” 修令曦展颜一笑,回道:“好,能常伴老师身边,学生心中也万分欣喜。” 上静亭的石阶路很窄,修令曦在老师身后小心搀扶他上去,期间他回头看了眼怀幸。 何怀幸对上他的眼睛,朝他摆摆手,示意不用管她。 师生二人上了静亭,园中风景尽揽无余,菊花盎然,紫竹挺拔,枝叶青绿不改,边上芭蕉垂首,有一些叶片枯黄了,湖中残荷枯枝败落,未曾叫人清理过,在入冬的冷风中别具一番滋味。 段蘅望着湖面道:“大雪时令已过,边境怕是雪落纷纷吧。” 修令曦立在老师身侧,心知今日早朝议事恐有不顺。 “这几日在覃师父别居,和师父聊起边境之事,蛮夷边部一直骚扰我境的小动作不断,近期尤其频繁,除乌城未曾让他们得逞过,城内百姓安居乐业,原川与北海关已经几次出现过,蛮夷骑兵入境掠杀百姓的事情,西城前月甚至起了一场小范围的战役。师父猜测,蛮夷边部可能有起战的心思,最慢不过在春耕前后。” 段蘅在石凳坐下,对修令曦道:“坐。你跟你父亲可详聊过?” 管家端上来一壶热茶,修令曦起身给老师斟了杯茶,随后给自己也倒了杯,说: “昨日从师父那回来,得知老师还在宫中,一回去我便同父亲说过,可他不信我……自从惠仁九年初大战结束,蛮夷边部与我朝签订议和,每年进献良驹战马百匹,另有器皿珍宝数千件以及不间断供应牛、羊乳,陛下还特意命人从西城开了官道,专门运送乳酪进京都。虽说这些年蛮夷边部也有过骚扰,但多是虚晃一枪,从来没有擦枪走火,可这段时日,和以往总感觉不同。” 段蘅抿了一口茶,说:“你父亲他责骂你了。” 修令曦喝着茶,垂眸没有说话,纤长的眼睫轻颤,打下的阴影,遮住了他眼底流露的悲伤。 段蘅猜到是这样,轻摇头,握住他的手,宽慰道:“古语有曰,孝乃无违,此无违乃指礼制,你只需在礼节方面不让人挑出错就好,父子之情若不能和睦,你既无错,无需自责,亦不必折磨自己。” 何怀幸在旁边听完,接道:“你老师说得没错,二哥,舅舅不喜你,不是还有丞相大人给你撑腰吗?既然无须依靠他,那也就不必苦苦盼望,太过伤心。” “我知道了。” 他倒了杯新茶,茶水氤氲弥漫,眉眼笼在一片雾气里,叫人看不清神色。 修令曦握着茶盏,黯然神伤。 “旁人言语无用,此事还需你自己参透。只是,众生缠裹者,徒负秽草,如蚕处茧自系缚。云頫,切勿执念太深,伤了己身。” 段蘅不再多言,有些事情,尤其是感情,最是当局者迷,若自己想不通,旁人说再多也是无用的。 修令曦肃容道:“学生谨遵老师教诲。” 段蘅道:“关于边境一事,你和你师父的感觉没有错,大战在即了。今日早朝,兵部呈送双侯从乌城送来的奏折,发现边境各城军中战马数量急剧下降,蛮夷边部所供战马多数遗失,经调查均被替换成病马,并伪装成是与蛮夷边部交火中造成的军马损失。” 此话犹如惊雷炸响,修令曦心中久久无法平静,道:“什么人有如此手段,能做到在军中调换数量如此之多的战马?” “能做到这么神不知鬼不觉,绝非一日之功,与蛮夷边部联手的背后之人,至今尚未有苗头。” 段蘅摇摇头,担忧道:“陛下听闻此事,大发雷霆,晕倒在大殿上,好在太医看过并无大碍,是忧思太重,一时急火攻心所致,需要静养。下午我再入宫与户部兵部几位大人再行商议。自陛下即位,常年病弱,又膝下无子,储君之位悬空,国无根本,内忧外患。” 何怀幸凝思道:“不是还有一位长居道观的公主吗?” 修令曦替她问出这句话。 段蘅道: “康平公主并非陛下所出,当年陛下刚登基后突然一病不起,连太医署都束手无策,动乱才平息,朝廷已经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了。” “最后是太后请了自在观的不藏道长推算后,说要找一个七月十五日,在子时一刻出生的女婴,找到后在宫里办一场法事,陛下将她收作义女,之后交由自在观抚养,在祖师爷座下修行,日夜为陛下供香祈福,可给陛下补运化煞,驱邪除病,保一世平安。” “法事做完,没几日,陛下便睁眼了。” 对这宫中秘辛何怀幸听得津津有味,这比她从前消磨时间看的话本子有意思多了。 段蘅长叹一声,说:“都是一些陈年旧事了,下去用午膳罢。” 修令曦牵着老师下去,两人走在竹桥上,寒风吹过,广袖衣袍翻飞,灰蒙蒙的天空,大雁排“人”字飞过,段蘅抬头遥望。 寒冬已至,国事蜩螗,民生多艰。 何怀幸跟在两人身后,还在回味那一则秘事。 师生二人到后院花厅用膳,手边各一碗肉沫汤,一道小白菜炒肉片,一道清炒藕片,再加一盘紫苏鸡肉。 两盘荤菜都放在离修令曦很近的位置,他知道这是老师特意让厨房给他做的,每回在老师府上吃饭都是如此,老师担心他在将军府吃不好。 何怀幸盯着不远处地上的草地发呆。 师生二人食不言语,除了偶尔碗筷碰撞,发出轻微的声音,咀嚼声几乎不可闻。 段蘅只舀了小半碗饭,慢慢吃完后,放下碗筷道:“云頫,你继续吃,不必管我,我是年纪大了,胃口也不大好。” 修令曦心中不免担心,道:“老师定要保重身体,多事之秋,老师若是……学生难安。” “你放心,没钓到那条鱼,老师是不会倒下的。”段蘅伸手拿过他的碗,亲自替他盛饭,给他舀了满满一碗饭,说:“多吃点,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平日里练功又那么辛苦。” 修令曦自然懂他老师口中“那条鱼”是什么,他双手接过碗,道:“多谢老师。” 老师一生为国为民,唯一心愿便是朝政清明,边境安定,百姓安居乐业。 段蘅目光慈善地看着他,修令曦正低头专心吃饭。 他一生无子嗣,与亡妻和如琴瑟,妻子在世时,并无所出,成亲六年后,妻子病逝,他至今孤身一人。 如今看着自己的学生,心中难免生出舐犊之情。 饭菜一扫而空,下人将餐具撤下。 段蘅道:“我得进宫去了,你若无事,便留在府里休息也好,练功也好。” 覃鎏跃还没回别居前,一直在相府教修令曦功夫,他常常都是整日待在老师府上,府中也有一间供他专门休息的屋子。 修令曦说:“老师,我今日先回去吧,明日我想去道观给表妹超度祈福。” 段蘅颔首道:“好,你既有这份心自是该去。” 修令曦起身告辞:“那我先回去了老师。” 段蘅轻轻摆手,说:“去吧。” 何怀幸知道,她这个二哥,回去哪里是休息,分明是回去自撞南墙罢了。 修令曦才到将军府门口,便看到父亲身边的刘副将明显是在守着他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