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国命》 第1章 惊变 寅时刚至,梆交四更。 神象门开启,临时被拨派来此处值守的禁军在查验过门前车队的身份后,仍然不肯放行。 左卫将军甚至对着那华贵的厌翟车行礼大声道:“臣请公主殿下安。” 昭阳公主慕容姮便是此刻端坐在车中也被这一声吵得耳朵疼,况且她仍有些自睡梦中被叫醒进宫的不愉快,只示意侍女掀开车帘,自己颔首受了左卫将军这一礼,又看了一眼神象门此刻的景象。 除了值守的禁军换了一批人以外,丝毫看不出来这儿刚刚发生完一场恶战。 同室操戈,慕容氏这一代人终于又兄弟阋墙。 慕容姮是崇文帝长女,此刻神色悲哀,不忍卒看,侍女便贴心地放下车帘。 左卫将军见了她的真容,心中安定,回身示意属下让出道路,使昭阳公主的车队畅通无阻地进入宫中。 沿着先前皇太子和鲁王同样的路线,慕容姮的车驾来到式乾殿外,她从厌翟车上下来,被黄门引着进入式乾殿。 慕容姮进了殿,一眼便看见左侧堂下陈列的那两具尸体。皇太子慕容懿是中箭而死,伤口大致在左肋靠近心口的附近,他尸首上的箭矢应是因死后身体僵硬拔不出来,而被整齐截去了尾端,箭头仍然留在身体里面。 而另一边…… 慕容姮只见鲁王慕容钊因着自刎,头颈扭曲地歪向左侧,整张脸都被鲜血溅射,模糊得看不出来生前面貌。 救驾功臣和乱臣贼子竟然在死后被这样陈列在一起。 她只扫了一眼,便跪倒在地,哀哀哭泣起来,膝行朝着正在里间的崇文帝而去。 崇文帝尚未从今夜这一场宫变中恢复过来,被慕容姮的哭声一惊,低头见女儿已到,抱着自己的腿只是痛哭,一时被她感染,不由得老泪纵横,“昭阳,你的兄长们都没了!朕的儿子们都没了!” 慕容姮哭得更加厉害,哽咽着说:“阿耶……万幸阿耶没有事……可是大兄和三兄……怎么会这样……” 当然会这样。 崇文帝早早立了嫡长子慕容懿为皇太子,却又因忌惮皇太子年轻而得人心,便转而扶持起三皇子鲁王慕容钊以与皇太子相抗,不仅留他在京都,不许就藩鲁国,更大肆赏赐慕容钊,让他日常能享有和皇太子同样规格的待遇。 如此制衡之下,慕容懿和慕容钊自然交恶,慕容懿忿忿不平,悲愤非常。慕容钊则以为崇文帝有易储之心,愈发猖狂。 其逼宫契机也便清晰了起来,崇文帝抱恙已有月余,甚少露面。慕容钊自然不自安起来,只怕尚未易储,崇文帝便驾崩而去,他又得罪慕容懿,将来必无活路,便铤而走险,带着鲁王府卫队趁夜逼宫,放言崇文帝已死,让禁军投诚。 然而禁军毕竟忠于天子,虽有被他说动临阵倒戈的人,更多人却死守宫城,并往临近东宫向慕容懿告急,请求东宫卫队支援。 想来慕容懿甚恨慕容钊,竟在混战中冲锋在前要亲手取他性命,自己却先中了箭身亡。慕容钊则见事败,畏惧崇文帝怒火,自刎而死。 两人共死今夜,皇位上牢牢坐着的却仍是崇文帝。 慕容姮自被宫中传唤,得知今夜宫变,一路进宫而来途中,已经把事情推断得七七八八,不禁感叹起她这个阿耶福大命大,竟然一点事也没有。 崇文帝抚摸着慕容姮的头,对她这一问有些无以回答,半晌才开口,说:“那个逆子死了也就死了,朕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可他却害死了朕的皇太子,你大兄他是为了救朕,才亲自冲锋陷阵呐!朕心里痛极了!上苍为什么要带走我的儿子,为什么不带走我啊!” 说至最后,崇文帝竟仰天长叹,声音悲凉。 慕容姮仍然抽泣着,适时地安慰着她经历丧子之痛的父亲,“阿耶,您要保重身体,否则大兄若知自己使阿耶如此,即使在泉下亦要不能安心的……阿耶最疼大兄了,怎么会舍得让他不安心呢?” 崇文帝听罢心里好受一些,只觉这个台阶递得及时,望向慕容姮目光也多了几分慈爱,这才开口让她先起来。 慕容姮此刻站起,只觉腿脚微微发麻,却仍然继续抽泣着,像是她的眼泪能淡去式乾殿今夜的刀光血影。 崇文帝拉她在身侧坐下,又是长吁短叹一阵,慕容姮又贴心安慰他一阵,颇有遭逢大变后父女相依为命之感。 然而这个位置上的人,从来也不用和任何人相依为命。 他自身便可以决定所有人的命。 崇文帝看那两具尸体碍眼,却又因慕容氏从未同时有过造反和救驾的儿子一起死去的事,找不到前例来处置,怕再失了自己的圣誉,只得暂时把他们停尸在前堂,自己待在里间,等着明日再议。 今夜召慕容姮进宫,除了他心中大恸需要女儿安慰以后,还因为他此刻膝下只有三个女儿了,慕容姮是他的长女,一向聪颖乖巧,有些事只有她能为自己分忧。 崇文帝说:“国家不幸,遭逢此难,令朕骤然失子,社稷失储君。朕打算发罪己诏昭告天下,以平人议。昭阳以为如何?” 昭阳公主慕容姮摇头,轻声宽慰着她这位要面子的阿耶,“女儿以为不妥,大兄为君父而死,忠孝人伦可为千古楷模,阿耶若罪己,岂非置大兄于子害父名的境地。若是为三兄而罪己,则在人看来是庭训之失,子罪在父。然而大兄三兄同样为阿耶的儿子,若庭训有失,何以大兄忠孝俱全?故而庭训未失,三兄本性奸邪,阿耶为其蒙蔽罢了,岂能罪己?” 昭阳公主这一番话说完,崇文帝只感心头畅快,一时自己也认可起这番话,只觉得都是慕容钊的错,蒙蔽了自己的圣听,自己晚年丧子已属可怜,焉还能罪己呢? 他看着忧心自己的女儿,心里只感可惜。 若昭阳是男子,他此刻倒也不愁后继无人了。 崇文帝以手扶额,叹气再三,终于表示,“既如此,朕便不发罪己诏了。可是昭阳,如今你两个兄长皆没有了,你是朕的长女,便要为朕分忧。” 慕容姮低眉垂首,一副聆听父命的样子。 崇文帝抚须道:“你现在去一趟东宫,好生安抚皇太子妃。她是你大兄的发妻,虽然无所出,但毕竟是我慕容氏的儿媳,朕自然不能愧对你大兄,你代朕走一遭安抚她,朕的旨意明天便到。” 慕容姮自然称是,又听崇文帝厉声继续说,“今夜如何宫变,朕已经查了清楚,那逆子狼子野心,是仗着他那支朕准他组建的卫队,再加上禁军承平已久,武事稍疏,又有贪图富贵之辈,是以陷入苦战,要求援东宫。如今朕已经把禁军翻了个底朝天,把怀有异心的一一拿下,并命廷尉继续追查和这逆子有勾结的同党,至于那逆子的妻儿朕已决意赐死,届时你代朕再走一遭。” 慕容姮适时抬头,似有些想求情,却又不敢开口。 崇文帝瞥见她这一神态,暗道妇人之仁,不由语气也多了几分和缓,解释道,“昭阳,朕知道你想给那逆子的儿女求情,但那逆子的一双儿女是被他们父亲牵连,有国家的法度在,朕不会也不能徇私。” 慕容姮自幼便见他徇私的,深知虽然此刻儿子们全军覆没,崇文帝男性血脉只剩慕容钊那年幼的儿子,但崇文帝是决计不会把皇位传给孙子了。 此刻皇位归属便已明确。 无非是落在某个年幼的宗室头上。 慕容姮低头,说:“阿耶教训得是,是女儿糊涂。女儿这便去东宫看望阿嫂,今夜骤逢大变,阿耶受惊,还望保重龙体早做休息。” 崇文帝点头应下。 **** 东宫离宫城不远,昭阳公主的车队仪仗很快便到达了东宫。慕容姮自车内下来,见东宫灯火通明,再一想里面光景,心里颇觉有些快意。 她比慕容懿小一岁,因生母专房之宠开罪了先皇后,先皇后便在暗中设计,使得慕容姮生母早亡。她自己则以嫡母身份教养慕容姮,虽因崇文帝喜爱这个女儿而不敢苛责,私下慕容懿却会以长兄身份教训她,每每抄书罚跪,让她过了一年苦日子。 若非男女七岁不同席,慕容懿搬到东宫去住了,慕容姮恐怕还要被长兄动辄教训,随后两年先皇后因醋妒崇文帝新宠郁郁而终,慕容姮则被崇文帝指派给新宠的妃嫔教养。那妃嫔待她很好,一意拿她和崇文帝邀宠,她便母慈女孝地喊了阿母,及至几年前才不必再喊。 现下慕容懿也死了。 她似乎总是注视着别人迎来死亡。 踏入东宫,东宫里却正在忙碌,几个东宫属官慌忙上前朝慕容姮行礼。慕容姮受了他们的礼,冷眼看太子家令忙来忙去,渐渐看出一丝不妥驻足下来。 慕容姮啧啧称奇地问:“这是要去哪里?” 太子家令见昭阳公主开口,小跑过来站住硬着头皮回答,“回殿下的话,皇太子妃让臣备好车马仪仗,要往渤海郡公府去。” 渤海郡公府是皇太子妃娘家。 慕容姮于是知道皇太子妃准备在深更半夜归宁。 她随即叫停这可笑的夜半归宁,语气冷淡地说:“皇太子新丧,皇太子妃便要回家,于礼不合,孤去同她说。” 太子家令如蒙大赦,立即吩咐取消出行准备。 慕容姮来到东宫寝殿,她不让通传,自己推门而入,却被眼前景象所惊。 皇太子妃北宫璩不仅没有在为慕容懿的死表现出哀伤,反而右手中拿着一把匕首。听到有人进来动静,她连忙抬头,随后低头痛呼一声,竟是因手上不小心被匕首划出一道口子。 慕容姮看看那把匕首又看看吃痛皱眉的北宫璩,思索过后慢悠悠地开口。 “阿嫂节哀,不要做傻事。” 第2章 残局 东宫里熏着的不知是什么香,慕容姮从没来过兄长寝殿,此刻被这样古怪的香气一熏只觉得头更加疼了。 她今夜是没得睡了,先是宫城,再是东宫。她于这惊变的夜晚在京都狼奔豕突,似乎只为了追逐一丝微弱而不能触及的东西。 北宫璩相比崇文帝,无疑要容易糊弄许多。 然而这从前的印象又好像发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她见北宫璩仍然有些慌张地看着自己,便挤出一点关心和哀伤来,对北宫璩行了个家礼。 北宫璩这回是真的慌了,忙着起身回礼,“公主,我失礼了。” 慕容姮走到她身边来坐下,拉起她被匕首划伤的手查看伤口情况。 北宫璩的手很漂亮,手指修长白皙,莹润如玉,相触之时慕容姮只感手中一片柔软温暖,见北宫璩指甲亦修整得十分圆润平整,是一双干净素甲,并未施以丹蔻,颇觉玩味。 她自己亦不喜欢染甲,只觉繁琐无味。 两人一双素手交叠在一起,慕容姮方见她被匕首所伤之处留下浅浅一道口子,只流了极少的一点血,正在愈合。 “公主不要看了,我是有些害怕才拿着那匕首的。”北宫璩羞窘起来,只觉刚才太过丢脸,要被昭阳公主轻视了。 她自和慕容懿成婚以来不过三月,对天家规矩和复杂人情关系尚且学得吃力,和昭阳公主平素更是无太多交集,只在大婚夜见过一面。也知道她和自己不同,昭阳公主深得崇文帝宠爱,现下又无皇后,昭阳公主便于皇族女眷之中是最不可得罪的。 今夜慕容懿夤夜入宫救驾不幸中箭身亡的事,她还是被侍女哭着叫醒后才知道的。 北宫璩只觉得头懵懵的,怎么一觉睡醒便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呆呆任由侍女为自己洗漱上妆以备宫中来人传召或者宣旨。 慕容懿是去救驾的,北宫璩笃定这一点,心里才放心下来察觉自己不会被牵连。 直到随后上妆更衣之后,北宫璩才意识到自己是安全了,家里要遭难了! 她阿耶即为渤海郡公北宫慎,于目前高官厚禄尚且不满足,在四年前北宫璩和慕容懿婚事定下之后,见崇文帝越发宠爱慕容钊,竟有了狡兔三窟的念头。 他自己投到慕容钊门下,又有个做皇太子妃的女儿。如此一来无论来日慕容懿和慕容钊谁人上位,北宫氏都能立于不败之地。 现如今慕容懿和慕容钊都没了,北宫慎不仅是满盘皆输,而且因慕容钊犯的是谋逆造反的大罪,北宫慎必被牵连,不能全身而退。 北宫璩正是因此才命太子家令准备出行仪仗前往渤海郡公府,心里只想着要告知北宫慎这件事,让他早做准备。 又因今夜发生这样大的事,心里着实有些害怕,在等待出行准备过程中,便拿着出嫁前阿母留给自己的一把匕首想要防身。不期昭阳公主竟然会亲自前来,吓得她不小心弄伤自己,只觉尴尬羞窘。 慕容姮见她无恙便松开她的手,自己又自袖中拿出一方帕子抹了抹眼泪,神情是一片沉静的哀伤和肃穆。 北宫璩有些惭愧,她自获悉慕容懿死讯以后还没有哭过,只觉得不太真实罢了。 慕容姮放下帕子,说:“阿嫂,我才从宫中来,阿耶哀痛不已,我心里也悲痛。你心里自然更痛,阿耶特命我来看看你,你不要怕,有什么都跟我说就是。” 北宫璩有些为难,还是说,“我心里害怕,待在东宫总会想起殿下,一阵阵地难受,便想回渤海郡公府待着。” 慕容姮点了点头,“触景生情,这也是情有可原。但今夜不同平时,京都已经戒严,即便是东宫的车驾,也不能轻易擅动的。” 昭阳公主府的车驾若非靠着崇文帝的特许,慕容姮此刻便只会和北宫璩一样坐困愁城。 昭阳公主既然从外头来,所说的正好是北宫璩不知道的外面情况。北宫璩心里又纠结起来,不由感到进退两难。 两头下注,却两头空空。 慕容姮观察着她,才说:“阿嫂若是担忧渤海郡公府,便要更能沉得住气,否则落人口实,只恐惹祸上身。” 惹祸上身被说了出来,北宫璩的脸色竟也惨白起来。在慕容姮看来,倒更符合她如今未亡人的身份。 她善意地安慰她,“一切都要等阿耶的决断,阿嫂不必太过担忧。” 北宫璩苍白着脸点了点头,对慕容姮道谢,“多谢公主开解我,我心里明白了,公主想来也是疲乏了,我不敢再耽误公主,还请尽早回府休息吧。” 慕容姮的确疲乏,只是对着北宫璩心绪却难得放松了下来。 她太愚笨,不适合皇家。 慕容姮说:“左右已经熬到了现在,天就快亮了。我便不回府,陪着阿嫂便可。” 否则明日崇文帝的旨意来了,她却不在,岂非让崇文帝觉得她不能为自己分忧,不够称职。 北宫璩却不知道自己刚刚无意中给她挖了坑,只觉得有些意外,她和昭阳公主又不太熟,想到两个人要一起坐待天明,心里愈发局促不安起来。 “阿嫂。”慕容姮见她发呆,出声轻唤她。 北宫璩回过神,应道,“我在这里。” 慕容姮以手托腮望着她,说:“阿嫂似乎待我太客气了些,和我不免显得有些生分。” “这自然是我做妹妹的不是,现如今大兄撒手人寰,我便是看在和大兄的兄妹之情上,也该多多和阿嫂走动,为阿嫂分忧,若阿嫂有任何事要我,我都是义不容辞的。” 昭阳公主过于擅长为人分忧,话说出口来神情一片真诚。 北宫璩被她这番话冲击,不由得真切地看着她。昭阳公主的风姿她在未出阁前便知道的,嫁来东宫之前几个月阿母粗略教她宫中人际关系时,曾提过昭阳公主生母赫连贵嫔姿貌冠绝后宫,昭阳公主肖其母,风姿甚美。 而等到大婚夜北宫璩把这些慕容氏皇族都见了一遍,才明白阿母所说风姿甚美是何意味。昭阳公主其人虽是随了她母亲绮丽张扬的艳色,眉眼神态之间却又很有几分崇文帝那冷峻端严的气质,这便使得昭阳公主的风姿容色呈现出一种独一无二的感觉来。 北宫璩当时想昭阳公主竟是冠绝整个慕容氏皇族。 “公主这么说,我心里感怀。”北宫璩看着她有些讪讪地说。 慕容姮见她话里还是客气,也知道事情不能急于一时,否则适得其反,她岂非也要全盘覆没。 慕容姮便对她笑了一笑,“我去叫厨房做些食物来,阿嫂用一些也好。” 北宫璩见她离开,起身相送,看着她娉婷高挑的背影离开自己,心里才放松坐下,却察觉到手心赫然传来的湿感。 **** 慕容姮出了殿门,自感背后目光已消失,便让门外侍女去厨房吩咐食物,自己却在这天将亮的时刻在东宫闲庭信步。 东宫相比宫城更为小巧素雅,草木也更为幽深丰茂,慕容懿喜欢以文人自诩,最爱这些有各种寓意的草木,遍栽东宫。 慕容姮站在一处回廊下,听着风吹竹叶的一片肃杀之声,觉得恰如山鬼夜哭。 东宫必定要迎来一位新主人。 届时北宫璩作为先皇太子妃,是新君的寡嫂,只能作为慕容懿的遗孀在一座府邸里为慕容懿守寡过完后半生。 如果她也有不甘心和不情愿,自己助她一把又何妨? 正因为北宫璩愚笨,她便只能仰仗别人。 慕容姮负手而立,心中已有决断,头痛全消。 第3章 国丧(一) 翌日清晨,崇文帝的使者带着旨意到来了东宫,慕容姮和北宫璩先前用过食物后正在一处默然无言。 这道及时的旨意正好解救北宫璩的不安。 崇文帝的旨意翻来覆去无非那些意思:自己很不幸,国家也很不幸,慕容懿是好儿子,北宫璩是好儿媳,要重重厚赏北宫璩。 跟着旨意一起抬来的还有无数的厚赏。 慕容姮随跪在北宫璩身侧,看她只是安静地跪听旨意,便自忖这道旨意快要结束之时,借着广袖的遮掩悄悄伸出手用力捏了一把北宫璩腰侧。 北宫璩果然吃痛,听得慕容姮抽泣之声,一时反应过来,便顺着这阵痛意让自己哭出来。直到传旨的那黄门使者旨意都念完了,劝她不要哀毁过度,北宫璩才在慕容姮搀扶之下接旨起身。 那黄门又对慕容姮行礼,转达崇文帝的话,“公主殿下,陛下旨意让您这几日不必进宫请安,只管陪着皇太子妃殿下就是,之后先太子的丧仪还要您帮衬着皇太子妃殿下。” 慕容懿作为储君,其丧礼便是国丧,自有太常和少府等一干官员按国家旧例操办。 崇文帝此道旨意,无非是仍然在表示自己哀痛之态罢了,慕容姮也不必真的帮着什么。 “孤知道了。”慕容姮答复。 黄门回宫复旨,崇文帝正在宫中对几个亲信大臣大发雷霆之怒,因廷尉府一夜之间雷厉风行下狱众多和慕容钊私下来往过密的官员,而怒斥国家不幸,一堆乱党! 左仆射李斟受着崇文帝怒火,却仍然火上浇油,“臣启陛下,据廷尉府所奏,渤海郡公北宫慎亦是鲁王一党,二人私下来往过密,书信俱在,然廷尉不敢擅动,以其身份特殊。” 崇文帝怒极反笑,“特殊?他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学人家狡兔三窟!没得侮辱了他女儿的颜面!” 此刻见黄门进殿复旨,陈述东宫情状,一时又悲从心来,哭号慕容懿。 几个大臣连忙哀声请他保重身体。 崇文帝心绪平复,沉声吩咐,“念在皇太子妃的份上,罪止北宫慎一人,北宫氏余者不问。” 李斟跪地领命。 **** 东宫之内,太常卿卢承道已经带着一干官员和众多丧礼物什抵达。 因慕容氏为猃狁三部之一,龙兴于燕州,趁中原板荡之际,大肆招抚北逃流民,吸纳人才,并仿照中原设立官制,加之东征西讨,故而强盛至今,天下三分有其一。 所以慕容氏的代国虽然也是尊儒重道,却仍然有猃狁部族之风,女子地位相较中原为高,于男女大防上亦非十分严格。 卢承道虽是外臣,亦可面见北宫璩,同她商谈丧礼之事。 北宫璩自接旨时被慕容姮捏了那一下腰过后,心里羞窘又感激。但因在慕容姮面前总是局促,除了照常开口道谢以外也没有其他谢她的方法。 自被侍女叫醒之后便熬到现在,北宫璩只感脑中渐渐昏沉,故而接旨时才忘了要做出哀伤姿态。 但慕容姮那一掐却掐得她今天整日都能清醒了。 卢承道见北宫璩几次看向慕容姮,便停下话头,诚恳道:“先太子丧礼之事,交于臣等即可,国丧规制繁冗,实非朝夕可竟。二位殿下可趁现在稍作休息,待先太子梓宫奉迎至东宫,国丧才算真正开始。” 慕容姮神色疲乏,却微微摇头,“大兄骤去,我岂敢自惜?” 北宫璩亦跟着她表态,“未亡人蒙此忧患,不敢稍离先夫。” 见她们一个比一个说得好听,卢承道亦不再言,又挑着重要的东西说了一些,便起身告辞。 慕容姮见他离去,反倒偏头看向北宫璩,语气轻柔下来,“阿嫂且去休息,我守在这里便足够了。” 北宫璩决定拒绝她,正要开口,却听慕容姮继续说下去,“若是再有今早的事,届时便是无数双眼睛看着,我只恐不能次次及时相助阿嫂。” 听见昭阳公主亲口提起早上掐自己腰的事,北宫璩一时语塞。但见慕容姮面色平静,又觉得自己心内的羞窘实在太过大惊小怪。 她想一想便不再坚持,起身和慕容姮致意离去。 慕容姮见她走了,自己也闭目休息起来。 国丧最是热闹。 **** 慕容懿的梓宫在午间时被迎入已装扮一新的东宫,东宫哭声震天。 慕容姮早已叫起北宫璩各自换好孝服。 北宫璩作为慕容懿正妻,服的是斩衰重孝,在慕容懿灵前依照太常安排好的流程迎灵举哀。 她回忆着从小到大发生过的伤心事,面色戚哀,啜泣着照着太常安排行动。 下午群臣集齐东宫哭灵,不久以后又是崇文帝带着两位公主亲临抚棺大哭几次气绝,被群臣劝下方止。 白日人声鼎沸,夜间却清静许多。因慕容懿膝下无一子半女,崇文帝又极为体恤皇太子妃恐她哀毁过度,故而命昭阳公主、新平公主、昌黎公主三位公主为兄守灵。 因三位公主都尚未出降,还是在室女,太常卿卢承道也便从此变通,体恤崇文帝爱子爱媳之心,让三位公主为兄守灵。 昌黎公主慕容姒年纪最小,又在丧礼待了一整个下午,早已熬不住困,和两位姐姐道了歉便自去休息了。 灵堂内便只剩新平公主和昭阳公主两人对坐,新平公主慕容妫盯着对面的长姐,很有些兴趣地率先开口:“阿姐开心吗?我记得小时候他并没有少欺负你,便是长大了,他也甚少对你有好脸色,先前还听说他和阿耶商量让你出降魏州那个卢秉俭,如今却是自己躺在棺材里了。” 慕容姮摇了摇头,不理会她话里的挑衅,只说:“大兄已去,何必多说。” 慕容妫看着长姐脸上的倦色开口:“就是人死了,才能随便说。” “阿姐,”慕容妫又叫了慕容姮一声,微眯着眼睛打量她,“你穿这身孝服真好看。” 慕容妫朝前一些,看着慕容姮在齐衰孝服之下这一副过分沉静内敛的样子。她的长姐从来是遍身绫罗的,鲜少穿这么粗陋的衣服,只是这样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却很有一种别样的感觉。 仿佛是把她那颗野心更加包裹住了。 慕容姮回敬她:“若是你死了,我也要为你这么穿一次的。” 慕容妫却笑了起来,说:“你看你只把阿姒当妹妹,对她你就不会这么说,我不过和你开个玩笑。” “我也不过和你开个玩笑,何必介怀。”慕容姮见灵前白烛将尽,自己起身拿了一根新的白烛续上,借着原本的烛火点燃这根白烛,额前被烛光投下一小片阴影。 慕容妫只在一旁看着,随后伸手笼到那一团烛光之上,手掌停驻在半空中,“他们都死了,阿姐以为慕容氏的江山社稷该怎么办?” 慕容姮答:“这不是你我操心的事。” 慕容妫说:“如果我就是要操心呢?阿姐一直在这里陪阿嫂,不知道整个京都已经杀得血流成河了,今日百官哭灵,岂不见少了许多面孔?” 慕容姮当然知道这是必然的,然而时机还没有到那一刻。 “国事自有阿耶处置,不可妄谈。”慕容姮摆出一副长姐的模样。 “那我不说了,阿姐不要嫌我,也疼疼我,我现在和阿姒一样睡觉去了。”慕容妫收回白烛上悬停的手。 慕容姮朝她颔首,面容在烛光晃动中有些模糊,“你去吧,这里有我就可以。” 慕容妫从善如流地走了。 片刻以后慕容姮看向外侧,她轻声道,“出来吧。” 殿外巨柱的幽深阴影中很快走出一个人,北宫璩向慕容姮越走越近,她还穿着白天那身斩衰重孝,神色却是前所未有的慌乱。 她一下子伸手抓住慕容姮的衣袖,紧紧抓着她的衣袖,还未开口已经落泪,身体亦颤抖起来。 慕容姮见北宫璩如此,便索性自己朝前一些,将北宫璩抱入怀中,感受到她极度的不安。 “……求公主救救我父亲……”北宫璩在她怀中,霎时间情绪崩溃起来。 今日百官哭灵,北宫璩并未见到父亲北宫慎前来,心里已是紧张非常,晚间渤海郡公府的消息终于被一个仆人传进东宫。北宫璩这才验证了自己的猜想,父亲果然被鲁王谋逆牵连,现已进了廷尉府被羁押,随时可能没命。 她自知自己并无那个能耐求得崇文帝放人,否则连自己这一点慕容懿遗孀的身份崇文帝都不会留情面了。 能在崇文帝面前有这个分量的人,北宫璩只能想到慕容姮。虽然自知慕容姮和自己没有这样深的交情,但想起慕容姮先前允诺对自己要做的事义不容辞,北宫璩还是鼓起勇气前来和她求助。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见了慕容姮便没骨气地哭了出来。 慕容姮环抱着北宫璩,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慰,先前和慕容妫交谈时那副难以接近的模样已经消失。 她温柔地说着话,几乎像是在诱哄。 “阿嫂勿哭,我答应你。” 第4章 国丧(二) 夜风大作,门牖紧闭。 慕容姮牵着六神无主的北宫璩来到西堂。 慕容懿活着时,她几乎从未踏足东宫。只因东宫正殿仿太极殿格局,故而参照太极殿,慕容懿梓宫既停灵于东堂,她便自然地能找到西堂来夜谈。 东宫的西堂陈设极为素雅,慕容姮逡巡一圈,确定再无黄雀在后的事以后便来到榻上,撩衣跪坐。 她的声音在外面大作的夜风中显出一种别样的安定感,“阿嫂若信我,则请安心,渤海郡公虽有罪愆,但不会有性命之危。” 她说得十分自然,北宫璩只好焦急地追问,“这是为什么?” 人已经在廷尉府,随时可能没命了,为什么昭阳公主却能够直接断言? 莫非不愿为她奔走相救父亲担忧触怒崇文帝,所以如此敷衍? 慕容姮十分有耐心,仿佛在讲解诗书一般,说:“一则,鲁王谋逆一案朝廷尚未最终定论,涉案官员虽羁押在廷尉府,但大多未最终定其罪,渤海郡公也是如此。若以我对阿耶的了解,既已在盛怒当中杀过一批人,那么剩下的人就并非是罪大恶极的必死之人,所以渤海郡公仍有转机。” “二则,鲁王为首恶,其家眷尚且尚未受戮,更何况渤海郡公为大兄岳丈,虽行为不妥,到底因大兄之故,能稍得见谅。” “我知道阿嫂希望我去求阿耶放出渤海郡公,但若我真这样做,渤海郡公便再无转机。阿耶只以为我和你违逆父意,甚至妄谋朝政,天威之下,亦是无父女的。” 话说到最后十分隐晦地表示了自己的处境并不如北宫璩所想象的好。 北宫璩听着这一番言论,沉默好一会才开口,“公主的意思是,我什么也不必做吗?” 到底还是直接问了出来。 慕容姮诚恳道:“而今大兄丧仪当中,阿嫂不就做得很好吗?若是为渤海郡公之故,我想阿嫂不妨更尽心尽力一些,让阿耶见一见阿嫂对大兄的情意,如此或可反过来荫蔽渤海郡公。” 荫蔽之事,向来是子受父荫。 然而反过来也是一个法子。 北宫璩绞尽脑汁地想着,心神已经有些镇静,看一眼慕容姮,有些犹豫地想要开口。 但慕容姮似乎看穿了她要说的话,温柔地否定,“阿嫂不能学阿耶今日哭晕过去,阿耶今日已如此,再有晕厥的人,便是故意效仿了。” 同样的招数崇文帝已用了,北宫璩若再用,岂非下崇文帝的面子。 况且此刻也有其他不想北宫慎死的人。 慕容姮心知肚明,现下虽然人人为慕容懿服丧举哀,但众人心中最关心的无非还是皇位的归属,新君的人选。 崇文帝这个年纪,已经不能指望了。 若立宗室过继给崇文帝,那么那宗室自己有父有母的,就算名义上成了崇文帝的儿子,等崇文帝一死,究竟谁是父母怕是不好说了,如此一来朝廷格局就要发生变动,被新君父族和母族插手。 这岂是那些盼着辅佐幼主的朝臣乐意见到的。 既然如此,为了能够欺负孤儿寡母,朝臣们当中必然是有人希望崇文帝立孙的。 这样一来相比立子最大的好处,便是崇文帝死后,皇室还能有一位名正言顺的皇太后作为长辈压着新君,使新君父族和母族无法仗着生身父母的身份插手朝局。 而往后若是新君悖逆不乖乖听话,亦可名正言顺请皇太后诏书废帝另立。 而若这位皇太后容易控制,这部分朝臣们又岂会不乐意扶持这么一个大傀儡带着小傀儡上台呢?为此在北宫慎之事上提前送一个人情并无不可。 慕容姮所为,也正是为此! 北宫璩愚笨,所行所想她几乎一眼便能看穿,并心中惊讶她如何能活到现在的。 可北宫璩却有着一个最大的优点——她是慕容懿的正妻,甚至原本还会成为皇后与皇太后。 如今慕容懿死了,北宫璩便失去了这样晋升的机会,身份尴尬。可若过继皇孙为慕容懿之子,她便可凭慕容懿正妻身份成为皇孙嫡母,来日的皇太后。 朝臣想的是学伊、霍,大权在握辅佐幼帝。 慕容姮想的是奉母后临朝的名义把北宫璩推成傀儡,而由自己自摄朝政,大权在握。 在朝臣辅政,权归臣下面前,后族与慕容氏宗室就有了站到一起的立场。 况且她又是北宫璩的小姑子,仗着这一身份能近水楼台获得北宫璩的信任。 慕容姮此刻只恨从前未早及时和北宫璩交好,否则以这一天下来的观察而言,北宫璩容易依赖他人,极好控制。 然而她仍然有着表现的机会,也有着足够的耐心。 慕容姮神色温和,脸上一片诚恳地提出自己的建议,说:“阿嫂不必焦急,此事不能刻意,若以我看来,不如待大兄将要出殡发引之时,阿嫂恰好因悲恸操劳而病倒,再强撑病体继续参与丧礼。如此一来,名声是很好的。阿耶想必也会看在阿嫂的份上宽宥渤海郡公。” 崇文帝究竟想不想杀北宫慎,归根结底还是取决于这场宫变之后他的圣誉如何。 二子相争而死,崇文帝是罪魁祸首。纵然他最后必会给出慕容钊天生悖逆奸邪蒙蔽圣听的论断,世人和朝臣却都不是没有心智。 慕容懿和慕容钊相争近五年,这五年间的大事小事都在打着崇文帝的脸。 他将一个本无缘那个位置的儿子捧到空前的高度来制衡应该坐上那个位置的儿子,慕容懿和慕容钊便只好亲兄弟明算账了,只是这代价大得崇文帝后悔不迭。 如今有北宫慎这么一个和慕容懿与慕容钊都有关系的人,不论怎么处理,都有些不大合适,会被人借机议论。 崇文帝既然不肯发罪己诏,又已到晚年,自然无比在乎此刻时议和自己身后名声。 北宫慎那条命不重要,会牵连出怎么样的结果才是重要的。 慕容姮敛襟,和面前深思不安的北宫璩共向跪坐。她这样敛襟的动作终于使北宫璩从今夜的不安和深思中离开。 昭阳公主每每给她行礼,北宫璩心中总是有些慌张。 好像对方天生的尊贵压折了她。 北宫璩慌忙坐直些身体,同样敛襟以对慕容姮,感激地开口,“我知道了,我就照公主所说的做。公主今日如此帮我,我心里感激不尽。” 慕容姮笑着摇头,说:“我不要阿嫂的感激。” 只要你当我的傀儡。 她面带追忆地说下去:“不瞒阿嫂,大兄素日待我,我们兄妹之情是非同一般的。只是他成婚以后,我纵是妹妹也该避嫌故而并不常来东宫。他如今离世,忆及往昔,我心里悲痛。我虽然不敏,也是知道长嫂如母的道理,总想着能代大兄多多照顾阿嫂,以全我们兄妹一场的缘分。” 慕容妫起初和她说那些涉及往昔的话时,北宫璩尚未到来,慕容姮并不怕露馅,况且她如今已能轻易看透北宫璩这个人。 北宫璩看着她这幅样子,心里有些动容又有些惭愧,还有些微妙的情绪。 虽然她知道她和昭阳公主是姑嫂的身份,慕容懿是他们唯一的交集。 可是现下昭阳公主如此直接说出帮助自己是因为顾念和慕容懿的兄妹之情,把她这个人排除在他们兄妹之外,便使她觉得自己和昭阳公主好不容易熟了一些却又远了起来。 况且她比昭阳公主尚小一岁,听到她那句“长嫂如母”的话,心里感觉怪极了。 昭阳公主难道以后要把她当母亲供养起来? 北宫璩驱散脑中这奇特的念头,望着面前昭阳公主艳丽灼灼而年轻的面孔,鼓足勇气开口,“我心里感念公主关怀,日后公主若有需要我,我也是义不容辞的。” 慕容姮握住她的手,手上的热意便这样相贴着传过去,低头掩去眸中情绪,只轻声道,“我知道了。” **** 又过了半月,慕容懿仍然停灵在东堂。因猃狁部族之风向来不崇尚停灵太久,更强调薄葬积福。 故而慕容懿只在东宫停灵一月,便要发引出葬归入崇文帝的万年吉地陪葬。 崇文帝这半月之间辍朝哀悼,鬓发白了一半,更亲自定了慕容懿的谥号,并亲书慕容懿祭文,一时传为佳话。 而北宫慎的确如慕容姮所料无性命之忧,除了左仆射李斟请过旨意对鲁王一党处以极刑却被驳回以外,一时之间鲁王谋逆逼宫的巨大风暴似乎也渐渐平息下来。 然而谁都知道不是这样。 新君何在? **** 东堂之内,这一日百官照例吊唁。 北宫璩站在灵前主位,受着陆续前来百官的礼,慕容姮则带着昌黎公主慕容姒准备离去用些饮食。 左仆射李斟吊唁完毕,见昭阳公主正好在灵堂,便信步走了过去,行了个揖礼,“臣参见两位公主殿下。” 慕容姮听见李斟的声音,便停了下来,略微颔首。慕容姒则很有礼貌地回答:“左仆射安好。” “谢昌黎公主殿下挂念。”李斟说,“国丧之中,为臣子的无谓好与不好,只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而已。” 慕容姒听的似懂非懂,“阿耶常夸奖左仆射呢。” 李斟低头,“陛下谬赞。” 慕容姮打断他们,“好了,阿姒,你便跟着我府上的食官去吧。” 慕容姒很听长姐的话,见昭阳公主府的食官就在不远处,按捺心中饥饿又和李斟辞别。 见慕容姒被食官带走,慕容姮方看向李斟,“左仆射有话同孤说。” 李斟便抬头看向她,说:“臣有一件事,不能决断,要请殿下指教臣。” 慕容姮来了兴趣,“只恐孤资质浅陋,亦是不能决断。” “殿下过谦。”李斟微微笑了一下,“臣所不能决断者,乃是几位宗藩的事。长乐王、始平王、北海王等诸位藩王不日即将抵达京都吊唁先太子,大鸿胪同臣商议接待之事,臣以为非常之时不可怠慢,他却和臣起了争执。臣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今日正好见殿下在此,便请殿下指教。” 慕容姮把球踢回去,“这几位藩王离京都较近,此次既特奉皇命前来吊唁,便依皇命而行便是。” 李斟说:“圣谕未载,是以不明。” 慕容姮不耐烦李斟这话里话外绕来绕去的样子,只敷衍道:“那就请旨便是。” “臣并非不敢请旨。”李斟语气平稳,“只是臣顾及黎庶苍生,自知艰难之时,更当勠力,请旨并不似殿下所说如此轻易。” 李斟已经算是指着慕容姮的鼻子在骂了,慕容姮却明白李斟是真的急了。 本来国丧是从没有让在外的藩王入京吊唁的先例的,且不说慕容氏屡屡同室操戈,崇文帝更是极为忌惮宗室藩王,既不给军权也不给政权,只让他们在封地受赋税供养终老。 所以崇文帝特意点了这几位藩王进京便显得很有几分别的意思了。但究竟是不是那个意思,除了崇文帝以外没有人能打包票。 李斟这个崇文帝倚重的大臣也不例外。 慕容姮自然也不知道的,却装作有所了解的样子,说:“勠力同心的事,难道不是我慕容氏的家事吗?” 李斟答道,“天家无私事。” 慕容姮正要再刺他几句,却听见一阵嘈杂动静远远传来,那阵声音越来越靠近东宫,听起来简直大逆不道。 李斟蹙眉,“何人敢在东宫之前如此纵马?” 慕容姮听见一阵悲怆的哭声,她便心领神会,“自然是有人敢的。” 马蹄近前落下,慕容姮才看清是长乐王的车队。长乐王本人穿着孝服,从马上翻身倒下哭号径直奔入东宫越过人群,竟连一侧慕容姮和李斟都未曾注意。 李斟松了眉头,自知这是不能成事的了。 慕容姮则顺着长乐王行进的方向看见他奔入灵堂跪倒痛哭,一旁的北宫璩被这罕见的奔丧所惊吓,神色颇有些惶惶。 慕容姮便准备也进灵堂去陪陪她,直接就将李斟抛在一边,道声“失陪。” 刚到灵堂边,慕容姮尚未及入内,便见百官注目的长乐王哭着哭着忽然一口血喷出,随后倒地昏死过去,成为继崇文帝之后又一个如此行事的人。 国丧终于热闹起来了。 第5章 国丧(三) 长乐王喷血晕厥,灵堂内也混乱起来,百官七手八脚上前,又是要把他架出去施救又是要掐人中唤醒又是要把医官叫进来,一时路都堵死了,热闹非凡。 慕容姮冷眼旁观着,已来到北宫璩身侧,关切道:“阿嫂受惊了。” 北宫璩的确被长乐王这一口血吓得不轻,未曾见过如此奔丧架势。见慕容姮来了,便不自觉摇了摇头,自己挨得离她更近些。 慕容姮转身,北宫璩看起来便像是被她护在身后的样子。 “众卿稍安,孤以为长乐王远道而来,疲乏不堪,加之哀痛攻心,才会在先太子灵前呕血,骨肉之亲,莫过于是。但先太子灵前断不容喧哗,如今便将长乐王抬到西堂去,让医官施救。”慕容姮下了先前和崇文帝晕厥时一样的论断,在场百官便依令而行,灵堂很快回到肃穆的氛围当中。 远处李斟冷眼旁观,随后大步离开。 **** 长乐王于一柱香时间后转醒,再度入灵堂,却显得沉稳许多,不似先前哀痛至极的状态。 他对北宫璩行礼,“臣慕容隼见过皇太子妃殿下。” 北宫璩先前早被慕容姮提醒过,知道长乐王按辈分算是慕容懿之弟,只是已隔了好几代人,关系很是疏远。 “未亡人蒙此忧难,不能一一尽礼。”北宫璩答着,自然地受了他这一礼,神色哀肃。 慕容隼又把目光投向慕容姮,拱手道:“昭阳公主安好。” 慕容姮颔首说:“长乐王安好,家中一切安好?” 慕容隼收回行礼的手,语气沉重答道:“蒙公主挂念,我府上一切安好。自在家闻此噩耗,我便日夜不安,只恨不能生啖鲁贼之肉,以为先太子复仇。” “今蒙皇命赴京,亲见此景,是以呕血,让百官和公主见笑了。” 慕容姮说:“哪里就是见笑呢?长乐王忧于家国,思慕兄长,一腔热血,我们都见到的。” 慕容隼听出她话里的讽刺,却也不发作出来。 一个公主罢了。 若来日自己登基,生死还不是握在自己手中。 慕容隼道:“天佑我代国,虽盛世之下逢此难,到底未伤及陛下,此乃大幸。” 慕容隼这一点倒是和崇文帝很像父子,开口闭口都是上天。 慕容姮很体贴地说:“陛下稍晚便来,长乐王若要觐见圣驾,不若便在此等候。” 慕容隼正是要崇文帝看见他这番哀伤忧痛之态,自然应下,又到慕容懿灵前上了几炷香,陆续也有一些官员过来和他寒暄,说的都是些官场上的场面话。 北宫璩见慕容隼走远了些,心里方觉舒畅。 她也不笨,知道这时候崇文帝让一个侄子来京都代表什么。 另外两位受命入京的藩王尚且是崇文帝的同辈,唯有长乐王慕容隼是崇文帝的子侄辈。 想到这场葬礼结束以后自己的归宿,北宫璩心中不觉有些神伤。 她和慕容懿成婚三月,但关系十分疏远,连圆房都未曾,大婚之夜慕容懿便对她明说不需要对自己不忠心的妻族,讽刺北宫慎妄想两头下注。 而东宫上下似乎也都奉行慕容懿的意思,对皇太子妃敬而远之。只有在不得不和慕容懿共同出席的场合,慕容懿还是会做出一副爱护她的样子来维持自己一贯的好名声。 现在自己却要为了这样一个人守寡一辈子。 北宫璩心里并不情愿。 慕容姮察觉到北宫璩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便携了她的手朝外走,轻声道,“阿嫂且歇一歇,阿耶一会来了,又是要随侍好半天的。” 北宫璩被她牵走了。 **** 西堂已不干净了。 慕容姮携了北宫璩的手,心里略想一想却难得有些进退两难起来。 大白天的,自然不能回寝殿。 但西堂又因刚刚长乐王去过,她便不想让北宫璩再去,对东宫其他能休息的地方慕容姮又不甚了解。 北宫璩见她为难,自己灵机一动破天荒给慕容姮递了个台阶,“公主,我觉得走一走吹了风便精神许多,实在不必专门休息的。” 慕容姮心内惊奇,但还是顺着台阶下来,“那我便陪阿嫂走一走。” 北宫璩的话也算不得作假,灵堂里昼夜燃香烧烛,又是一大堆人进进出出,气味腌臜沉闷。 此刻清风微凉拂面,入目是东宫幽深的草木,草木的清香被风一吹,便一阵阵的让人心旷神怡起来。 心旷神怡的北宫璩又用余光偷看和自己并肩而行的慕容姮,只觉得现在的独处驱散连日丧礼的疲乏。 “阿嫂今日见那慕容隼,可有什么感觉吗?”慕容姮边走边问,身上素来装饰的环珮等饰物都因国丧的缘故一律不佩戴,使她看起来格外容易接近。 北宫璩听她这么问,说:“我觉得他奔丧的太过了,也太明显了。” 既连北宫璩都看了出来,慕容隼的图谋崇文帝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慕容姮说:“等阿耶见了他,必是又有一场好戏的。他既然吐了血,阿耶少不得要褒奖两句。” 北宫璩忍不住问:“公主,长乐王是怎么吐的那一口血?” 先前交谈中慕容隼看起来并不像是咬破了舌尖的样子。 慕容姮随手拨开几乎垂到北宫璩额前的一丛柳树枝叶,语气散漫地说:“便和歃血为盟差不多,他无非是弄了些干净的血含在嘴里,等哭的差不多了便自己咬破嘴里那血包,看起来也就以假乱真了。” “阿嫂今天既然问我,我便多说几句。慕容隼非善类,京都现下也是波谲云诡,置身其中,只能万事小心。” 北宫璩听着她最后这番话,感到心头一暖,只觉半月时间下来昭阳公主和自己俨然真的成了关系很好的姑嫂。 她回想起先前所见,自然问道:“所以公主先前和左仆射才在一处说话吗?” 慕容姮没有立即答话,只是盯着她看,北宫璩对着她的视线萌发想逃开目光的冲动。 然而昭阳公主却笑了一声,“阿嫂原来一直在看我。” 北宫璩只觉脑中轰隆一声,脸上竟也有了灼烧一样的感觉,有些支吾地找起了借口。 慕容姮看她脸越来越红,借口也烂,倒也未曾细想,泰然地答道:“阿嫂且宽心,为了大兄,不论时局如何变化,我也是要护好阿嫂的。” 北宫璩的脑子被这句话降了温。 又起了一阵风,慕容姮看着远处停灵的东堂,说道,“阿嫂,我们该回去了。” 以免错过这皇位之争。 **** 崇文帝的御驾在申时初驾临东宫。 他虽然碍于天子之尊不能为儿子服丧,却也穿着一身素服。 慕容姮见慕容妫随崇文帝而来,又对自己投来一个颇为有深意的目光,却也未曾理会,只是随侍崇文帝。 有得就有失,慕容姮这半个月既然奉崇文帝的旨意陪着北宫璩,那么自然就不能在崇文帝身侧侍奉,只能少知道了些东西。 崇文帝相较半个月前老态更重,亲手为慕容懿上了一炷香。 他瞥见一侧慕容隼面色悲肃,便叫了慕容隼一声,“长乐王,朕闻你吊唁之时悲痛呕血,可有此事?” 语气不冷不热,问话的内容也不大像慰问。 百官眼观鼻,鼻观心,心中各有计较。 慕容隼出列答道:“臣哀感先太子救护君父,匡扶社稷之大义,又念及昔年先太子勉励臣之语,是以悲从中来,竟至呕血。” “哦?”崇文帝像是来了兴趣,“太子都勉励你什么?” 慕容隼恭敬说:“自然是为臣之道,为国尽忠的话。” “若你真能听进去,今日又来京都做什么?”崇文帝说至最后,疾言厉色,天子的威压仿佛凝结成一种实质的存在,整个灵堂刹那成为另一个朝堂。 崇文帝话音甫落,在场众人尚未及反应之时,禁军已自灵堂外涌入拿下慕容隼。 被禁军控制跪俯的慕容隼似乎仍然未反应过来这电光火石间的事,接着他才拼命挣扎起来,哀嚎自己无罪。却被禁军反绞双手,以膝重压身体,整张脸死死被按在地上却仍然不断挣扎直至满面流血。 “臣无罪!陛下明查!”慕容隼大叫。 崇文帝冷笑道:“你以为朕让你进京是做太子的吗?朕的太子何尝轮得到你这样的人肖想!觊觎储副便是你的大罪!” 他一挥手,禁军将人带下,慕容隼的声音便再也听不见了。 崇文帝又环顾四周,看着无数低下的头颅,“朕知道你们都蠢蠢欲动,不妨各显神通,让朕也看看我代国臣子的本事。” 百官立即跪地,觳觫之态十分明显。慕容姮亦拉着北宫璩跪下,安静地受着这天子之怒。 她是不在崇文帝身边,但崇文帝的心思她一向看得很透。 崇文帝若要慕容隼来做这个太子,断然不会自一开始便看起来如此明显,使慕容隼自己都飘飘然了。 让慕容隼入京是为杀他,杀他则是为震慑慕容氏宗室,好为新君铺路! 崇文帝环视一圈,嘲讽道,“既然没人敢说话,那你们便只好看看朕的本事了。” “昭阳。”崇文帝点名。 慕容姮姿态更低,应声答道,“女儿在。” 崇文帝看也不看她,目光瞧着一片虚空,半晌道:“你来为朕分忧,这就去赐死那逆子的家眷,以免还有人想着他那个儿子。至于廷尉府里关的那群人,朕准你看着办。” 一个烫手山芋便这样被交给了慕容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