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习刺客》 第1章 春风客栈 青璃国的南境有一处世外桃源,那里百姓生活安居乐业,不涉及朝堂,也不入江湖,名为桃花镇。 桃花镇有笑林县,县有一春风客栈闻名天下,距今已有好几百年历史,吸引住店者无数。 本是物阜民安之地,流水游龙,人语马嘶。然而前不久春风客栈发生过一场命案,即使罪犯已缉拿归位,然作案现场惨不忍睹,在这之间本就有闹鬼传闻,之后传闻越演越烈,一时之间没人敢再踏足这里。 春风客栈对面是客来轩,客来轩的账房先生已经打量那位靠窗而坐的客官很久了。 看得出来这位奇怪的客人有在尽力让自己看起来低调,可气场使然,光是一身质感不凡的黑色劲装与所牵的健壮良马就注定他不是普通百姓,更谈何笑林县已经许久没有生面孔出现,因此他从一开始就吸引所有人注意。 他不喝酒,只饮茶,点的花生米颗粒未动,素鹅小炒也只在刚上桌时尝过一口。 无需言语,光是坐在那里就让人感到压迫感十足,冷漠疏离,不敢靠近。 应当是位富贵的主,平日少见阳光,因此肤色与常人有异,有些惨白,普通的饭菜也吃不惯。 他一直透过那扇窗在看对面的春风客栈。 隔壁桌客人似乎没喝尽兴,醉醺醺招手,“小二!上酒!” “来喽!客官慢用!” 店小二送酒时经过那位客人身边,回来时没忍住侧眸多看了两眼。 客人靠过道的右边眉毛上方有一颗细小的眉上痣,靠近眉尾,不怎么明显。 真是位罕见的美人,眉眼清冷,姿色一绝,可惜浑身上下散发生人勿近的疏离气息,桌角里侧安静放置的长鞭更衬出他身份不凡,且脾气不太好。 他已经在这里坐了一下午。 店小二多看了那条长鞭一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鞭身似有细小鳞片,像红黑交织的蛇形活物。 “小二!加菜!”有人喊。 店小二没机会细看长鞭,应了一声“马上来”,走了。 送菜完毕,店小二边走便回头看他,挪到柜台时泄力倚上去,问账房先生:“他是不是江湖人士走错路了?咱这儿可是有规定江湖中人不得来此闹事。” 账房先生头也不抬,好心提醒道:“山雨欲来,别多嘴。” 店小二悻悻走开。 茶水已凉,陆苋指尖在茶盏摩挲,若有所思。他已经盯了春风客栈一下午,但一无所获。 春风客栈楼高三层,一层客堂只有掌柜的愁眉苦脸坐在柜台静等客来,跑堂伙计时不时出门看一眼是否有人住宿,门庭冷清,跑堂伙计只好跟正在前院给饮马池换水的杂役说话。 “那水你都换了两遍了,不累吗?” “累也得换啊,万一就有客人牵马而来,马儿需要喝水。” 拴马桩空空如也,只剩一点麻绳绑过的痕迹。 跑堂伙计觉得好笑,往前走几步,细声道:“我看这客栈要完蛋,你没看掌柜的都在翻地契了吗?” 杂役不置可否,绕开跑堂伙计去后堂,跑堂自讨没趣,耸肩摊手,继续倚门口揽客。 二层其中一个房间有人正在打扫,窗户紧闭,只能透过朦胧窗影看见里面在擦窗框,许是不好擦,那人整个人扒在窗户上用力抹,抹着抹着突然动怒,甩袖离开。 与之相反,客来轩的热闹在对面看来是侮辱。 一边热闹,一边冷清,互不干扰,有种诡异的和谐。 忽然一阵狂风卷地,落叶纷飞,眨眼间晓春街上已不见路人人影,店家纷纷闭店,客来轩醉醺醺的客人瞬间清醒,一个个结账回家。 眼看天黑,想来今日又是空店,春风客栈的跑堂伙计请示掌柜的后出来关门。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挤进门缝间,跑堂愣了一下,陆苋便在他愣神的当口抬眸轻轻一笑,出声问:“劳驾,还有房吗?” 灰尘与落叶卷入缝隙,很快脏了客堂地板,掌柜的发现这变故,焦急咒骂:“怎么还未闭店?真要等女鬼上门吗!” 一抬头,发现跑堂对面站着一位客人。 客人肤色惨白,穿着修身得体的黑色劲装,腰间挂着一长鞭,浑身上下写着四个字:气度不凡。 掌柜的亲自殷勤接待:“有房有房!快请进快请进!” 杂役听见声音从后堂出来,牵马喂水喂草料,晚风太大,马儿受惊,喝水时一直嘶鸣。 陆苋的马跟过他多年,陛下初登皇位时赏赐,赏时赐名赤骥,青璃良驹,可追风千里。 赤骥受伤无数,其中最显眼的面部鼻梁上有一道斜疤,被贼人所砍,差点伤到眼睛。 杂役心疼地顺着毛安抚马匹,担忧似的回头看一眼陆苋,再抬头,松掉的牌匾被阴风吹得接连撞击檐木,挂在上方欲坠不坠。 许是闹鬼传闻深入人心,一到天黑杂役就看什么都吓人,这牌匾高高挂在屋檐,风吹时木头相互摩擦发出瘆人声响,活像一张血盆大口在咀嚼生肉。 “还不进来!想被女鬼捉去啊你!”跑堂在门口没好气喊。 杂役这才回神,左顾右盼,空无一人的晓春街只有他一人还待在外边。 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匆匆拴好赤骥狼狈往里跑。 陆苋被引着往二楼走,雕花精美的围栏一尘不染,走廊布局很有格调,即使没有客人也有在好好打扫,角落里还放置许多花卉。 “春风客栈以女贵客居多,多是爱花人士,所以小店多有花卉。”掌柜的及时解释。 “这里便是天字一号上等房,客官好生歇着,有什么需要您随时叫我。”掌柜的满脸堆笑,点头哈腰,言语温和,“只不过小店有个规矩,夜里过了亥时所有人员皆不可走动,不管听见什么声音都不要开门,现在是酉时,距离亥时还有两个时辰,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说是亥时不动,但现在外边已经没有人影,笑林县百姓如悬在针尖之上,一阵狂风就让他们提心吊胆。 陆苋摆摆手,无言关门。掌柜的躬身离开,脚步声很轻,不做打扰。 走路声音移到一楼客堂时,陆苋轻轻打开了房门。 地字一号房与天字一号房正好隔一个长廊,传闻里闹鬼杀人的命案就发生在地字一号房,他得去看看。 二楼很静,站在长廊能听见底下人细语。 杂役轻声说:“咱这样会不会不太好啊?他明显是外地人,真被女鬼吃了怎么办?” 跑堂呵斥道:“那你还要不要活了?你家米够一家五口人吃吗?客栈黄了你我都喝西北风去啊?” 接着是菜刀砍骨头的声音,似乎是掌柜的在砍,声音断断续续,“还废什么话,烧火洗菜去,不管有没有客人,这店我都得开下去,你们俩要干就干,不干趁早滚蛋。” 陆苋动静很轻,很快到地字一号房门前站立。 房门浸过水,外层老旧木头被大力洗刷过,露出里面新于周遭的新鲜木料,隐约还能窥见一点查封后解封的贴纸痕迹没撕干净。 房间有锁,陆苋取出小刀小心翼翼伸进门缝想撬宽一点视线,刀伸进一半,忽然无法再动。 他敏锐地察觉到什么,急于将刀取出,然而刀尖的另一端似乎被人捏住,狠拔势必会弄出声响惊动掌柜。 隔着一扇门,陆苋与里面的东西暗自博弈。 刀尖在抖,里面在得意。 陆苋眸色一沉,狠狠将刀往里一推,顿时听见一声压抑的闷哼,伴随着刀刃深入骨肉的刺啦声,刀尖松劲,撬宽的门缝里出现一只满目恨意的血色眼睛。 那眼睛怒目圆睁,眉毛在下,睫毛倒贴,不分男女,眼角还在往下滴血,眼部下方未被鲜血沾染的部位毫无血色,像死了十来天倒挂的尸体。 陆苋继续使劲,刀尖在血肉里移动,那眼睛恨意更深,死死盯着他看。 “客官,客官?”掌柜的声音从后堂穿到客堂,飘至二楼,“小菜好了,这就给您送来。” 突然的变故惊到门里的东西,眼睛一闪而逝。 刀尖再无阻力,陆苋这才淡定收刀,冷眼扫过上面鲜血,用布擦干净收好往回走。 掌柜的正好端菜上楼,笑脸盈盈爬楼梯,正要拐角去天字一号房,却发现陆苋在长廊中间不动。 掌柜的折返回来,笑问:“客官怎的出来了?是有什么需要吗?” “无事。”陆苋淡淡道。 视线往下,杂役和跑堂“哎呀哎呀”从后堂出来,坐客堂包扎伤口。 瞥见陆苋视线,掌柜的解惑道:“哦,方才杂役磨刀不小心划伤了手,这孩子,太粗心了。” 陆苋收回视线,望向掌柜,微微一笑,“客栈人手可是不够?怎是掌柜的亲自掌勺送菜?” 掌柜的叹息,“还不是那事闹的,弄得人心惶惶,现如今笑林县闻风丧胆,一点惊吓就闭门不出,天还未黑街道已经没了人影,哪还有以前夜不闭户的安宁样子。” 掌柜的不愿瞒人,将传闻和盘托出,“实不相瞒,笑林县前阵子走失了一些女子,不知怎的,传着传着就成了那些女子都是在小店失踪,这可真是冤枉,春风客栈绝不会做那等丧尽天良之事!” 再然后,前来找人的人里故意找事,还在地字一号房闹出人命惊动官府,这样一闹,春风客栈彻底没了生意,还传出闹鬼传闻,越传越离谱。 陆苋视线再次往楼下瞥去,跑堂还在给杂役包扎。陆苋不经意间问:“客栈现在只有三个人吗?” “没办法,生意不景气……”掌柜的请陆苋回房,放好小菜,“骨汤还在炖着,客官稍等,过会儿再给您送来。” 这与府衙上书所述不一致。 陆苋来前得到的消息称公主自春风客栈失踪后,所带侍卫与婢女在搏斗中皆死于客栈,贼人逃往恶人谷,官兵正在全力搜查中。 陆苋叫住掌柜的,仔细斟酌语句,问:“敢问,闹事时一共死了几人?” 掌柜的不住惋惜,“死的是我家账房先生,跟了我多年,命不好……唉……不过客官莫怕,贼人已被捉拿归案,至于闹鬼更是瞎扯,您好生住着,莫信那些。” 陆苋再问:“为何亥时后不可走动?” 掌柜的无可奈何,“说了客官可别害怕,整个笑林县一到亥时就有奇怪事情发生,好奇之人死了无数,如今还有女音啼哭,他们称之为‘女鬼夜啼’,要我说那都是危言耸听,不过也别大意,只要不出门,保证安全。” 府衙上书并没有提到亥时之后有离奇事件发生,也没提到女音夜啼。 陆苋试探性问:“官府的人不管吗?” “官府?”掌柜的登时笑了,像是听见什么笑话,“客官别开玩笑了,这种事官府能有什么办法?亥时不出门还是官府规定的,只要不出门,什么事没有。” 陆苋半信半疑。 很快骨汤送来,陆苋喝下养精蓄锐,转眼到亥时。 窗外阴风怒号,传闻里的女音夜啼准时开哭,声音尖锐刺耳,时远时近,时大时小,宛若生前受了莫大委屈。 陆苋睁眼,握紧长鞭,紧盯窗前。 咚咚咚—— 有人敲窗。 陆苋缓步移至窗前,耳畔啼哭声越来越近,哭声悲惨,敲窗的动静也越加急促。 啪—— 一个血手印毫无防备印在窗纸! 陆苋眼疾手快抽鞭掀窗,月色映照下一袭红衣飞快闪过,啼哭声随之消失。 出现了,女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春风客栈 第2章 春风客栈 那抹红色往上消失,应该是进了三层阁楼,陆苋跃出窗户紧追,跳入阁楼的小房间。 地面点满白烛,墙面印有密密麻麻的血手印,空气混浊难闻,夹杂着血腥气息。 不是人血。 或者说,人血占少部分,其余皆为鸡血所抹。 陆苋在阁楼中央站定。 一滴血自上空滴落,砸在陆苋鞋尖。 下一瞬长鞭扬空,“啊”的一声尖叫后,重物被抽中坠地,是个纤瘦身影 ,一袭红衣,长发散至腿弯,倒下时扑灭大半白烛,趴地上不再动弹。 看样子是被抽晕了,陆苋蹲身查看,靠近的刹那女鬼忽然扬手撒出一把白沫,迅速爬起,在他眼皮子底下窜到窗外,不知往哪个方向逃了。 陆苋嫌弃地皱眉,这撒的什么鬼东西,难闻死了。 陆苋扇扇迷雾一样的白沫,屏住气息,随手拿一盏白烛追出去。 墙外拖着一道新鲜血痕,是人血,沿着阁楼下滑,拐弯进了二层其中一扇窗,是地字一号房。 陆苋紧随其后,到了窗户却犯了难。 这女鬼进去后即刻封窗,俨然是把这地字一号房当成她的避难所,房门进不去,窗户也锁死,倒真会给人添麻烦。 陆苋此次前来笑林县是个人行为,对官府有疑,不可暴露身份,也不可引起动荡围观,这就意味着他得秘密抓鬼,不能惊动客栈掌柜与跑堂杂役。 想静悄悄行动是个麻烦事,尤其这女鬼对这边地形熟悉度远胜于他,躲在暗处故弄玄虚,却分明是活人行为。 陆苋最烦有人装神弄鬼,他非逮到这东西不可。 顾不上太多,陆苋挥鞭就要抽开窗框,却敏锐地意识到不对,即刻吹灭白烛隐身藏入隔壁地字二号房,下一瞬马声嘶鸣,细风中绳索不断摩擦拴马桩,连赤骥也感受到压迫。 陆苋透过窗户缝隙斜眼观察底下盛况。 约莫是一个送葬队伍,纷纷身着丧服,为首的边走边挥洒纸钱,纸钱乘风打着旋轻飘飘往上飞,还有人哭着唱迎亲歌,一个模糊人影趴在队伍中央的黑棺上呜呜哭泣。 诡异地,察觉不到一丝活人气息。 还不待陆苋观察清楚,一行人走得极快,须臾消失在拐角,像是急匆匆找寻什么但没找到,急于去下一条街寻觅。陆苋还想追出去查看,忽然听见隔壁“咚咚咚”在响。 是地字一号房。 春风客栈有女鬼,晓春街有队伍送葬,不知这二者有什么关联,但现下陆苋顾不上太多,他的首要目标是女鬼,女鬼掌握有公主失踪重要信息,他就是根据女鬼送去天玺的飞鸽消息才来到的春风客栈。 抓住女鬼,就能问出公主在哪儿。 咚咚咚—— 他回敲三声。 隔壁没声,像是走了。 陆苋爬出窗户,小心翼翼绕回地字一号房,这回窗户能推开了。 地面如三层阁楼一样摆满白烛,只不过没点燃。 房间没有人,女鬼不知又去了哪里。 墙壁涂满不规则血污,借月光隐约能分辨出是三个大字:“我冤枉!” 字迹丑得可怜,陆苋不想再看第二眼。 他脸色阴沉地望着空荡荡的房间,默默攥紧长鞭,平生从未被如此耍过。 房门未开,他试着推了推,出不去。 外面还是上锁的样子,而他又是从窗户进入,这女鬼要么就是故意引他来这里把他关住,要不就是还没离开,还在这里某个角落。 他更倾向于女鬼还未离开。 陆苋慢慢在房间溜达,摸着墙壁所有可疑的地方,点燃手中白烛照看地面。这一看,还真看出不对来。 东南角的地板高出一块,似有缝隙,陆苋插小刀撬开,底下赫然出现一道长阶往下。 长阶很新,新搭不久,白烛往下一照,还能照见不少新鲜血迹。 陆苋二话不说跳入,一路往下,跟着长阶旋转下移,约莫下了两层楼高度,底下更黑,半丝月光都透不进来。 这应当是客栈的地下储存库了。 “啊呜呜——!!!” 黑暗中一声哭声猝不及防出现,声音尖锐锋利,饶是陆苋有心理准备仍是被吓一跳,谨慎地朝着哭声而去,那哭声突然转为笑声,笑得癫狂放肆,毫不担心会吵醒夜睡的客人。 近了。陆苋捏捏长鞭,这次非把女鬼捆住不可。 可随着他脚步挪近,那笑声也渐行渐远,不管他往哪个方向逼近,笑声总能准确辨认出他方向,并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发出似哭似笑的疯音。 陆苋停住不动,笑声也保持在一个地方不动,就像女鬼能在黑暗里视物,行走如白日,故意耍他玩。 陆苋自问平日行事虽然不近人情不甚讨喜,却也没冤枉过一个好人没放过一个坏人,给他一个晚上也想不出是何人故意捉弄。 想来千里迢迢把他引来这里,应当不至于只是为了耍他玩。 陆苋仔细听声辩位,但女鬼也显然料到他的行为,开始漫无目的瞎走,笑声时远时近,最远时声音模糊到宛若已离开千里,最近时笑声如雷,很突然在耳边炸响,陆苋下意识捂住耳朵,等要挥鞭时笑声再度远去,只听见一点绵长余音。 陆苋觉得自己就快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很想不顾性命一鞭子抽死这鬼东西。 忍了忍,镇定出声道:“管你是人是鬼,既叫我来,想必是有缘由,如今我人已在你的地盘,赶紧出来,莫要再装神弄鬼。” 此话一出,笑声停了一顺,而后哭声接上,听来似有人喊冤。 陆苋觉得自己本就为数不多的耐心即将告罄,冷冷道:“告诉我公主在哪儿,等救出公主,你有冤情大可直接与我诉说,我帮你做主。” 哭声又停了一顺,一个冷幽幽的声音响起:“你能帮我做主吗?” 嗓音低沉,辨不出男女,听来四五十岁,但遮不住年轻人独有的青涩,想来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子。 “可以。”陆苋道,“等救出公主,你便是公主恩人,且不说赏赐丰厚,只要不触犯青璃律法,天理有容,其余要求也能一并实现。” 女鬼安静下来。 周遭空气泛冷,陆苋觉得手背有东西,不知名的粉末从空中蔓延开来,悄悄依附在露出的手背,清清凉凉,却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是熟悉的难闻味道。 “你又放了什么?”陆苋忍着恶心问。 好久没有回答。 陆苋屏气凝息,甩鞭子挥开这些麻烦东西,余光瞥见一处光亮,沿着蜿蜒密道过去,是一道阶梯,上面沾有人血。 这鬼东西,又跑了! 陆苋皱皱眉,顺着楼梯往上走,很快到了出口,迎面差点撞到木板,仔细一看,居然是副棺材。 这棺材斜放在出口处,显然是用来遮挡出口洞穴的,陆苋爬出来打量,天际黑压压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四野静悄悄,没有一丝风,鼻尖隐约能闻到木头腐朽的味道,混着燃烧的纸钱独有的灰烬味儿。 他十分确认,女鬼是故意引他来这里。 可是视野太黑,什么也看不清,只能一寸寸用手摸索。 稍加探知,寻不到一丝活人气息。 女鬼消失了,公主也不在这里。 陆苋收好鞭子往回走,记下沿途方向,顺利回到客栈,晓春街处处透着不寻常的安静,狂风刮过,没有鸡鸣,没有狗叫,打更之人也没有,仿若置身一座空城,诡异至极。 陆苋回天字一号房坐到天亮,看清自己鞋底沾了湿润泥土。 天边泛白刚能看清路时,他再度出发,回到发现棺材的地方。 夜里一路都能闻到新鲜泥土的味道,天亮才发现隧道乃新挖,估摸就是他来笑林县前几日才挖好。 到了地面,借着白光,出口边上还停着许多不规则摆放的棺材,有的首尾相连,有的与其他相隔甚远,错落有致,最外围是一个圆形的弧。 阴气过重,普通草木无法生长,存活的野草皆为毒草,毒草绕着棺材周围野蛮生长,有的甚至高过棺材,放肆丛生,想来这些棺材存在已久,一直没有变动,也无人踏足,导致黑棺覆盖不到的土地都被野草占领,郁郁茂盛。 陆苋一眼看出这些棺材非随意摆放,甚至形成的图案有些眼熟,像某种祭祀仪式。 但他一想到那个模糊图案,就有些头疼,视线慌忙移开。 仍然探寻不到活人气息,这里是一座废弃义庄。 随意推开最近的棺材,里面摆放的不是人的尸体,而是一只穿着寿衣缺了半边翅膀的鸡,以人的形式下葬,周围有陪葬品,尸体已趋近腐烂,推开时臭味儿扑鼻。 掩鼻封棺,打开旁边一副,是吐着舌头侧躺的狗,寿衣被血水浸湿,中间凹陷下去一大块儿,像是被掏了肺腑空荡荡的。 再旁边,是一头黑猪,全身毛色黝黑发亮,刚死不久,尾巴打着卷儿,肥大双耳有伤口痕迹,死时被人以利器戳穿。 紧挨着猪棺的,是一副老鼠棺。 实在想象不到什么祭祀需要用到这么恶心的尸体,陆苋再看不下去,回身呕吐,匆匆返回,用清水冲洗好几遍身体,仍感觉身上沾染不少腐烂气味。 堪堪到午时三刻,客栈才有脚步声走动。 掌柜的满面春风上楼,送来新蒸的包子与卤猪头肉,卤至泛黄的猪耳香气浓郁,切好的白色脆骨线条流畅,肥瘦相间,香而不腻,光是看着就知晓一口咬下去该有多脆。 第3章 春风客栈 掌柜的对每一个来客都十分尊敬,态度尤为良好,笑眯眯问着昨夜入住体验:“客官昨晚休息可好?” 陆苋看见猪头肉就想起晨间见到的腐烂猪尸,尤其是猪耳……念此,半点胃口也没有,连带着包子也吃不下。 陆苋道:“还行。” 说了两个字,再不想搭话,但掌柜的满眼期待,盼着跟他聊上一聊,“我们春风客栈压根没鬼,那都是旁人冤枉,见不得我好,客官可得给我作证,这往后您走南闯北,麻烦多替小店美言几句,这包子与猪头肉便送与您过早。” 陆苋点头。 陆苋此时身份就是个偶然来此体验当地淳朴民风的路人,贸然请求去地字一号房看看实在冒昧,只能先打探阁楼消息,问:“劳驾,可否允我上三楼吹吹风?” 掌柜的迷茫,重复一遍:“三楼?” 掌柜的想了想,恍然大悟,低头在腰间翻找钥匙,“三楼是个小阁楼,已经空置好些年了,不过钥匙应该还在,客官稍等。” 掌柜的似乎不知道客栈多了一个女鬼的存在,连阁楼与地字一号房被摆满白烛的事也一概不知。 钥匙太多,挤在一起碰撞声连绵,掌柜的一把把找过去,捏住其中一把,打开阁楼。 满地的白烛不复存在,满墙密密麻麻的血手印也在一夜之间消失,只剩许久未开窗的闷热,难掩血腥混浊气息。 掌柜的随陆苋步伐来到窗边,朝下看,感到奇怪问:“这里有什么不同吗?” 阁楼以前用来堆放库存,天气炎热时瓜果存放不了太久,后来挖了地下储存库,这里就此搁置,一直被遗忘。这个视角掌柜的从未注意过,当下便觉得视野开阔,收拾出来应该是个赚银子的好地方。 “没什么,想着登高望远,一时好奇。”陆苋视线望向远方,目光越过重重高阁楼宇。 忽然一笑,平易近人问:“这附近可有义庄?” 掌柜的有问必答,“有!” 说罢往前半步,整个脑袋都伸出窗外,用手指给陆苋看,“那里,曾是笑林县最大义庄,不过早已废弃,达官显贵看不上那位置,连贫民百姓也不再去,渐渐沦落为流寇歇脚之地。” 好在现在天下太平,桃花镇少有流寇作乱,一时之间自然无人到访义庄,那里便一直空缺搁置,只余两三台陈旧木棺。 掌柜的侧头,对陆苋摆出一个难以言喻的复杂神情,摆摆手,劝道:“那地方,去不得啊,邪乎得很。” 陆苋微微一笑,“如何邪乎?” 掌柜的四下看看,关窗小声道:“实不相瞒,我们笑林县有夜里娶妻的传统,叫“夜迎亲”,糟粕之举,难登大雅之堂,生者回避,不可冲撞!那娶妻的轿辇最后都停在义庄,外人都不知晓,只有笑林县知道这个习惯。” 他说的一脸严肃,言语间难掩气愤与不耻,倒让人好奇这娶的到底是什么妻。 陆苋问:“与传统娶妻有何不同?” 掌柜的欲言又止。 陆苋不急着追问,打量起墙壁来。 晚间见到的鸡血很新鲜,混着人血,应当不容易洗干净,且他在客栈没听见楼上动静,不知这女鬼用的什么法子消除。 思忖间,掌柜的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告诉他真相,以免他误入。 掌柜的神神秘秘道:“传统娶妻那娶的是人,夜里娶妻,是死人啊!” “死人?”陆苋回头,“冥婚?” 掌柜的摇头,“可不止冥婚,简直是伤天害理啊!总之,客官莫去那义庄,怨气太重。” 照这说法,迎亲的轿辇停在义庄,应当很显眼才是,可他天亮时在那边转悠,只看见排排棺材,并未见到喜轿,也不见任何喜庆装饰。 下楼时掌柜的继续道:“近日又有人夜里娶妻,奇了怪了,每晚都有女鬼夜啼……”说到这儿,他顿了一下,小心翼翼道:“我夜里偷偷观察过,最近每晚都有人娶亲,难怪规定到亥时不许走动,怪瘆人的,尤其是昨晚。” 陆苋脚步顿住,眸色沉了几分,“你昨晚没睡?” “嘘!”掌柜的示意他不要声张,“昨晚又有人娶亲,我偷偷看了一会儿,没想到就一会儿没睡,时而听见笑声,时而听见哭声,给我吓得半点声音都不敢发出。” 这掌柜的什么都说,一问就说,已然是忘乎所以,沉浸在女鬼的故事里无法自拔,忘了自己还得开店做生意,也不怕把唯一顾客吓跑。 陆苋装作不经意间问:“那你,都看见了什么?” “娶亲呀!”掌柜的已经下到一层,回头两只手比比划划,“红衣,轿子,车夫,喜婆,还撒桃瓣呢,撒了一路,然后……” 掌柜的朝店门口看去,努努头,手往左边一指,“呐呐呐,就这个方向,往这里去了,过了拐角就什么都看不见。” 那方向能通往义庄,陆苋夜里从底下通道过去也是这个方向。 可是昨晚,有人娶妻吗? “嘶——” 门口马鸣引起两人视线,拴马桩多了马匹,一个身着普通常服的年轻人不请自来,乐得掌柜的连连迎客,忙招呼杂役拴马。 这日子也是好起来了,掌柜的心想,居然一连两日都有客住店,想来春风客栈回到盛时热闹指日可待。 年轻人被招呼进客堂,在陆苋身前站定,刚要张口,陆苋轻轻摇了下头。 年轻人立马变换神情,转严肃为吊儿郎当,微微一笑,疏离道:“这位客官,可否让路?” 陆苋侧身。 掌柜的引年轻人上楼,去了天字二号房。 陆苋看向前院拴马桩,两匹马挨得近,对比之下,他这才发现自己带来的马匹瞧着蔫蔫儿的,喝水都不畅快,尾巴无力下垂,时而焦躁地走来走去。 陆苋出去,摸摸赤骥马背,问正在换水的杂役:“怎么回事?” 杂役也说不清楚怎么原因,惶恐解释:“可能、可能是吃食不习惯,客官莫怪,小人马上换份吃食!” 杂役叫司松泉,喂马的功夫在笑林县数一数二,换水喂食特别谨慎,不管哪里来的马儿都能喂得好好的,今日这种情况还是头一次发生,他早起看见赤骥精神不好时也是大吃一惊,忙到现在,一直在检查原因。 幸好马儿还能进水,只是吃不进东西,司松泉找来上好苜蓿喂养,总算吃进一点点。 眼下与新来的马儿做比,差别有些大,也不怪陆苋起疑。 晓春街逐渐苏醒,人头攒动,往来人群各说各话,买早点的买早点,游走瞎逛的随意乱飘,陆苋抬头看一眼二层,地字一号房窗户紧闭,安静如初。 上方响起不起眼的咳嗽声,陆苋视线稍移,年轻人在天字二号房的窗前看他,几个眼神飞转,陆苋就知道他在叫自己上去。 回头最后看一眼赤骥,已经在慢慢吃着苜蓿,杂役在照顾第二匹马,陆苋稍稍放心,往楼上去。 “你怎么来了?”陆苋问。 年轻人把陆苋拉进自己房间,锁好房门,低头抱拳郑重行礼,“大人!我来助你!” 陆苋道:“我已经不是大人,不必这样称呼。” 年轻人不听:“那不行!大人就是大人,辞官了也是我们的大人!我就要来助你!” 陆苋不领情道:“助什么助?宫里事办好了?” 年轻人嘿嘿一笑:“五哥他们盯着呢,叫我来帮大人。” 陆苋懂了,这孩子八成是在宫里被聂五嫌弃,赶他来找自己玩。 这孩子叫聂十三,是陆苋锦衣卫亲信里年纪最小的一位,十七岁,本事是有,但也贪玩。 陆苋冷眸上下扫视聂十三全身,蓦地出声:“你来这边没找过知县大人吧?” 聂十三连连摇头,谨慎道:“没有!五哥特地嘱咐过我不要自爆身份!我现在就是个江湖游子,四处瞎走巧合来了这里!” 这身低调布衣还是聂五给他准备的,聂十三穿惯了飞鱼服,还是头一次穿这种布衣,好奇又喜欢,路上摸了好几遍。 见他一路行事低调没被官府察觉,陆苋这才给他好脸色,指尖弹弹聂十三肩上细小落叶的碎屑,缓和声色道:“我房里有吃的,吃了哪儿也别去,专心在客栈等我。” 聂十三听出他要出门,急问:“大人要去哪儿?不带我吗?” 陆苋抬眸,冷艳的眉眼映出聂十三倒影,“我去买条结实的绳子。” 聂十三一听,瞪大双眼,颤着手反指自己:“捆我?” “不是。”陆苋道,“捆女鬼。” 长鞭捆人容易直接把人弄死,他需要活口。 夜晚很快到来。 亥时一到,街心无一丝声息,浓墨般的天色黑压压杵在头顶,黑云翻滚,波云诡谲,注定这将不是一个宁静夜晚。 陆苋左等右等,没等到女鬼出现,先等来迎亲队伍。 从街头拐角出现,足足二十来人,一路敲锣打鼓,办得与传统娶妻一样热闹。 红衣,轿子,车夫,喜婆…… 唢呐声响,听来悲哀,细听之下仿佛还能听见微弱泣音,像奔丧。 走在最前面的丫鬟扎着两个小辫子,戴两枝鲜红桃花,鲜活如刚从枝头剪下,她提着一个竹编小篮子,手往里一伸,再往天空一扬,大捧大捧桃瓣漫天飞扬,落下时点点如花雨。 聂十三小声开口:“大人!好好看!” 陆苋迅速捂住他嘴,瞪了他一眼。 聂十三心虚低头,闭紧嘴巴再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楼下两匹马再度显现出焦躁不安,聂十三的马尚有力气来回踱步走来走去,陆苋的马却在无缘无故扬空长嘶一声后无言倒地,再没了动静。 二人皆震惊地盯着这一幕。 聂十三忽然意识到什么,急得用口型告知陆苋:没、有、活、人! 陆苋早发现这一点,淡定点头,把窗户缝隙留小一点,避免被底下迎亲队发现。 这个队伍,绝对不是掌柜的口中正常的夜迎亲。 第4章 春风客栈 狂风再次袭来,吹得桃花四处散落,一片进入窗户缝隙贴近聂十三,聂十三小心翼翼用手捏住,挪给陆苋看。 陆苋拍开聂十三的手,专心观察下面的迎亲队伍。 一共二十一人,个个面色惨白,脸颊画一坨深色腮红,耳垂挂着一片纸扎耳环,与昨晚的送葬队伍人数一致,步调一致,甚至前后人员安排尽数相同。 根据掌柜的透漏,笑林县夜迎亲就算是配冥婚,那也应该有活人抬轿辇才对,可当下的队伍足足二十一人,竟是探不到半点生人气息,整整一行人,全是行尸走肉。 他们在倒下的马儿身边停下。 喜轿掀开,盖着红盖头的新娘子蹲在马儿身旁,先是静默几瞬,隔着红盖头怔怔盯着马儿看,而后双手扬起,五指张开,越扬越高,丝丝细线从纤细指尖探出,连接马儿四肢各处,而后亮光闪烁,有什么朦胧透明的东西顺着细线从马儿身体转移到新娘身上。 聂十三躲陆苋身后,只在肩处露出一个脑袋,害怕道:“大人,她好像在吸食什么东西。” 陆苋点头。 大晚上的,是在吸灵。 世间生者,生前有灵,死后灵亦不散,飘荡世间各处等待亲人来寻,无人寻者自入轮回。 修炼之人偷取亡灵有三个用处。一是自用,以补自身精气,然灵与自身魂魄难融,稍不留意适得其反;二是拘灵,通过残忍手段逼迫残灵吐出生前秘密,用以买卖交换所需;三是利用,生前太强大的人死后灵依然强悍,往往会被各路人士严密搜寻炼制傀灵,加以控制命其为祸世间。 因此修炼的世家子弟出生时都会接受熏香诵经洗礼,死后亦会重复加持,以保证死后灵安然离去,避免被胁迫。越是修为上乘,越要这样。 但吸食马儿的灵是为何事? 陆苋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奇观,这夜迎亲肯定有猫腻。 忽然鼻翼飘来一阵纸钱味儿。 陆苋低眉,聂十三放在他胳膊处的手还捏着那片桃花。 是桃花散发出来的纸钱味儿。 底下不是在夜迎亲。 陆苋右手默默摸到挂于腰带之间的长鞭,清泠目光紧盯楼下新娘不动。 新娘大概早就已经是一具尸体,行动间手肘关节迟缓僵硬,她吸得太多,身体撑不下了,整个人都有点扭曲变形,像拼接起来的缝合人,针线处松散易断。 身后迎亲队伍静默等待,安安静静,连呼吸都没有。 仔细一看,才发现他们鼻子底端是平平的一片,像纸扎人忘了点上鼻孔。 聂十三怕得都要吐了,脑袋往陆苋后背缩去,手抖个不停,桃花坠落,被陆苋接在手心。 鼻息间纸钱气息更重。 桃花怎么会有纸钱的味道? 陆苋冷不防想起曾经听说过的来源于乌兹灵寨的秘术之一,巫觋能给纸扎人点睛,授予它们活人一样的行为,恰如送亲、抬棺、赶尸等一切行为。 昨晚送葬的场景历历在目,陆苋再次轻闻桃花,指尖轻轻碾过表面,手感有些粗糙。 陆苋自小体质与旁人不同,不用修炼也内力深厚,在剑术上极有天赋,但先帝不许他碰剑,所以常以鞭子示人。 轻挥长鞭,正打算捉来这群奇怪东西问话,一抹红色从窗前疾闪而过,飞檐走壁,转瞬消失在视野。 聂十三抓紧陆苋胳膊,死死咬住自己唇不敢发出动静,然而红衣女鬼的行为已经引起底下迎亲人注意,众人纷纷抬头,新娘也停止吸食马灵,仰头目光呆滞地看向窗户缝隙。 一阵风刮过,带来女鬼嘹亮的哭声,陆苋和聂十三来不及受惊,有更让人震惊的东西出现在眼前! ——随着那阵风出现,新娘头顶的红盖头被吹起边缘,毛茸茸的一圈,分明不是人类脑袋! 风止,红盖头耷拉向一边,赫然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浓妆艳抹的马头! 腮红,口脂,鬓花,一应俱全,马头呆呆地眨眨眼,许是知晓行为已经暴露,竟然原地猛起,两只脆嫩青涩的手四下乱触,一时辨别不出方向,直愣愣撞上轿辇。 陆苋飞身下楼,鞭子朝前狠狠一甩,急于抬新娘离开的纸人纷纷被拦腰折断,不出几下便躺在地上一个个漏了气般瘪下去,直至成为一张薄纸。 马头新娘在轿辇边进不去,又被这番场景吓到,急得抱头乱转,最后猛拍脑袋,想起什么似的提起火红裙摆往义庄方向跑。 陆苋再次丢鞭子狠抽,马头新娘被绊倒摔跤,脑袋缝合不紧,从脖子上摔下来,咕噜噜滚向街边卖包子的摊位,眼睛还张着,身体趴地上不动了。 这瞧着实在恶心,陆苋不愿收尸,抬头看看聂十三,朝马头的方向抬抬下巴,聂十三终于从震惊中缓过神来,点点脑袋,下来收尸。 女鬼哭音还在继续,这次陆苋辨别哭音方向在地下储存库,收好长鞭,换成普通的绳子前往。 漆黑的地下储存库伸手不见五指,幸好陆苋白天准备有火折子,进去前点上。刚进去,就感觉后背一阵发凉,哭声停了,有什么东西贴上来在梳理他的长发。 陆苋猛地转身,往虚空一抓,什么也没有。 缓缓回身,正要继续走,眼前突然垂下一个倒挂的人影,吐着长舌头,眼睛流着血泪,身上裹着白布,最外层红衣不见了。 却也只出现一瞬,陆苋甚至没看清他脸上都抹了些什么,人就往上隐入黑暗,再度消失。 陆苋感觉方才面对面那一下有什么尖尖的东西戳了一下他鼻子,倒不痛,就是凉凉的。 伸手摸一把自己鼻尖,满手白色细粉。 哭声再度响起,好似从四面八方传来,直冲耳膜,陆苋受不了,烦躁地摸上长鞭,念及公主还未找到,忍了忍,换成普通绳索。 借着火折子照亮,他看见地下储存库放有备用菜刀,顺手拿起,随意在手心转了转,刀已开刃,注以内力可削骨如泥,这女鬼再捉弄下去,他可没法保证自己不会砍断女鬼双腿捉了逼话。 正打量着菜刀,肩膀再次被人拍了一下,动作很轻,像是调戏。 陆苋置之不理,继续打量菜刀。 然后一双手摸上腰间,陆苋忍无可忍,当即眼疾手快回身以刀背抵在女鬼脖子,把火折子移近一些。 火苗映照下女鬼长舌头一抖一抖,双手抓着陆苋手腕摇头晃脑痛哭流涕,舌尖甩到之处,血与泪齐齐飞出,声嘶力竭,哭音有要扭转天地的强烈恨意! 陆苋没耐心道:“你有话要说便说,再哭我割断你舌头。” 女鬼似乎愣了一瞬,但也只是一瞬,接着恸哭。 陆苋只觉得自己耐心真的已到极点,刀刃换了个方向,利落地砍断长舌头,意料之中,不见血。 正打算拿绳索捆人,女鬼突然从长舌头被砍的余愕中清醒,“呸”的一声吐掉假舌头,一口咬在陆苋手背,陆苋吃痛,却不松开。 这点疼痛于他而言是家常便饭,压根不用理会,但女鬼突然使下三滥,居然用手摸他的脸,他下意识甩开,女鬼受力反弹一屁股摔坐在地,受惊吓般往后退,旋即隐入黑暗消失不见。 陆苋本就泛冷的眸色更添严寒。 这鬼东西!真恶心! 但他理智尚在,先用火折子看看被女鬼抓过的手腕,上面没有血,与昨晚扮女鬼的不是同一个人。 昨晚那个先是被他扎穿手心,后又被一鞭子抽中腿脚,应当找个地方躲起来养伤了,所以今晚没来。 那今晚这个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扮鬼有何目的? 静默间,女鬼再次出击,这次直直朝他背后扑来,似乎是想抱住他。 靠!真恶心! 陆苋闪身避开,女鬼便摔倒在地,这次陆苋不给她逃跑机会,趁她还没爬起来,丢了火折子用菜刀威胁,顺势把人捆起来。 女鬼呜呜呜咽,挣扎中长发被弄乱,一部分散在额前,遮住被死命打扮过的不忍卒视的面容,这样一来,头发全糊在脸上,女鬼觉得更不舒服,呜咽声更大,似乎想叫陆苋给她弄弄头发,好歹把脸给露出来。 陆苋巴不得这张脸被蒙住,看着实在糟心。 刚捆好,聂十三收好尸找来了,“大人,马头装起来了,但地上纸人轿子凭空自燃,消失了。” 陆苋点点头,“新娘尸体呢?” 聂十三道:“新娘尸体是缝合而成,不是纸人,还在,与马头一起收好放房间了。” 背后扮女鬼的人似是听不得“尸体”二字,居然一阵干呕。 聂十三回头看他,问陆苋:“大人,这是活人还是尸体?” 陆苋捡火折子找密道,随口道:“活人。” 不是活人早被他一鞭子抽碎了。 聂十三围着女鬼观察,有主意道:“大人,我看看她脖子和手腕是否有缝合痕迹。” 陆苋头也不回:“随便。” 女鬼突然再次挣扎起来,不愿意被人看脖颈和手腕,呜呜呜的表示拒绝,聂十三哪管她愿不愿意,张开一只手恶狠狠瞪着女鬼,威胁她再乱动就赏她一巴掌。 女鬼安静片刻,还是不愿意,嗯嗯嗯让给她松绑。 聂十三不管了,怕这位也是尸块儿缝合人,当即上手查看。 女鬼衣服是裹上去的,脖子处缠得死紧,很难弄开,加上这女鬼一直挣扎,撕拉一声,衣服开了! 聂十三吓一跳,立马扭头闭眼喊:“大人!” 他虽然对这装神弄鬼的女鬼怜香惜玉不起来,但要他看女子身子也是太吓人,他可不敢看。 陆苋以为发生了什么危险,忙折回,长鞭都已握在手心。 女鬼哈哈大笑,笑得露出带着少年音的原声。 聂十三听见笑声,觉得不对劲,好奇回头。 md!怎么是个男的。 男子挣扎了这么半天,手终于松动,能稍微梳理一下挡在脸上的秀发,白森森的手自己撩开眼前长发,露出一张与手同样惨白涂满胭脂粉黛的疯癫面容,鼻尖捏得老长,戳不死人不罢休,嘴一张,牙缝都在渗血。 聂十三惊呼:“靠!吓死老子!” 说完下意识闪入陆苋身后躲避,陆苋以长鞭托起男子下巴。 这人瞧着约莫二十来岁,难以言喻的妆面下骨相极佳,甚至第一眼隐约有些面熟,总感觉在哪里见过。 第5章 春风客栈 聂十三躲陆苋身后厉声问:“你为何扮鬼!” “男鬼”伸伸懒腰,慵懒地打个哈欠,裹好胸前衣衫随意找个舒服的地儿坐下,神情似疲倦不已,招招手,示意人为他捶捶背。 三更半夜跑房梁上吊着,肩背是该痛了。聂十三小跑过去给他捶背。 “男鬼”道:“我来抓鬼。” 聂十三疑惑:“鬼不是你?” 男子用捏了好久的长长的指尖指向他自己,神情比聂十三更为疑惑:“我像鬼?” 陆苋问:“昨晚扮鬼的人在哪儿?” 男子耸耸肩:“我哪儿知道,今日亥时没有夜啼,我就来喽。” 他像是才看清陆苋面容,突然一乐,惊道:“呀!这位大人!” 拨开面上硬如粗麻的发缕,惊喜道:“好生面熟啊!” 陆苋:“你认识我?” 男子:“经常见啊。” 陆苋基本少出皇城,必须外出时也是夜间出行,应当没有见过这男子的机会,可这人瞧着就不着调,看起来也不是宫里的人。 陆苋问:“你在哪儿见的我?” 男子仰头思考,失智般眼睛瞎转,张口就来:“很多地方啊,墙头,皇城,御花园,陛下的龙床……” 说到“陛下的龙床”,他还失落地低下头,仿佛遗憾在龙床上躺着的人不是他。 “你你你——”聂十三戳着他的尖鼻子咒骂,“信口胡言,信不信我当场砍了你脑袋!” 陆苋倒是淡定不已,拍拍聂十三肩膀,聂十三立马安静下来,狠狠瞪着眼前乱说的男子。 陆苋蹲下身来,轻声问:“陛下寝宫你都进过?”轻轻一笑,逗小孩儿似的,继续问:“你喜欢陛下?” 男子偏头不做回答。 陆苋重新给人捆了绳子,捆紧一些,打算等天亮再找个地方问话。 捆好了,拿上火折子找通往义庄的密道,对聂十三说:“看着那疯子,别让他跑。” 聂十三:“是!大人。” 陆苋起身,男子突然酸溜溜问:“龙床躺着舒服吗?” 陆苋像是没听见。 聂十三笑了,“羡慕啊?你不是能进皇城吗?自己去躺躺试试呗!” 皇城守备森严,这人怎么看都不是能混进去的料,八成刚进去就被人发现用弓箭射成筛子,聂十三一巴掌轻拍在他后脑勺,手肘撑在他肩膀上跟他瞎聊:“喂疯子,打哪儿来要去哪儿啊?” 男子仰头,定定看着聂十三,这眼神,看得聂十三心里发毛,默默移开搭在他肩膀的手肘,正要开口叫大人。 “你、你是……”男子先开口了,而后神色突然转为惊喜,“十三!” 聂十三懵懵的,指着自己,“你认识我?” 男子裂开嘴笑,嘴角的粉簌簌往下落,“你忘了?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聂十三后退三大步:“胡扯!我根本不记得你,你骗人!” 对喽,他萧稚谊就是骗人,随便一诈,就诈出此人身份,“你啊,怎地小小年纪不记事,想当初我抱你,你还尿了我一身呢。” 聂十三又往后后退三大步,拉着陆苋袖子指着萧稚谊告状:“大人!这人是疯子!” 陆苋额头青筋直跳,没耐心冷道:“不早告诉你他是疯子?” 聂十三闭了嘴。 聂十三想不通,这人好好一疯子,为何跑来这里扮女鬼吓人? 他是真想不通,步伐随陆苋而动,陆苋往哪里移动他就往哪里移,思考好久,打算问问疯子本人,这一看,傻了眼。 “大人!疯子不见了!” 捆疯子的地方,只剩一地绳索。 聂十三捡起绳索一看,“不是割开,是解开的!他居然能解开大人亲手所打的结!” 陆苋惯用的结绳方法极其不易解开,这么多年从未失过手,这回还是头一遭。 陆苋察觉不对,那疯子八成也是为春风客栈的异常而来,当机立断道:“去房间看着马头尸体,别被人偷了。” 聂十三隐身而去:“是!” 昨晚夜里太黑,陆苋被女鬼捉弄的一时迷了方向,忘了密道口在哪儿,沿着墙壁敲敲打打,终于找到一处软陷的凹陷。 用力一推,听见里面动静。 陆苋追进去查看,沿途有血腥,地上血迹尚未凝固,昨晚的女鬼果然藏在这里,正抱伤逃离,见密道被发现,弯腰跑得飞快。 只不过陆苋速度更快,女鬼很快落了下风,即将被追上之时以粗糙沙砾的嗓音大声道:“先别追我!你的马头要丢了!那小孩儿打不过他们!” 是男声。 这女鬼也是个男的扮的。 陆苋充耳不闻,只想抓到扮鬼之人问出公主下落,“公主在哪儿?” 简直太快了,扮鬼人马上要被追上,急得又是发出一声尖锐尖叫:“找到马头尸体主人,就能知道公主去向!再不去真来不及了!” 言辞恳切,不像坏人。 陆苋尚在犹豫要不要信他,忽的听见一声嘹亮嗓音划破夜空,聂十三求救道:“大人救我!” 陆苋定定看了扮鬼人几眼,放弃追踪,转身回去。 刚出地下储存库,客堂已经密密麻麻站满人影,与抬轿的纸扎人一样行动迟缓,麻木地往楼梯上挤。 陆苋甩鞭抢出一条路,直往二层房间走,聂十三提着一个粗布麻袋悬在窗边即将坚持不住落下,而窗下也有更多纸人在往上爬,他所学的本领对于这些纸人来说毫无用处,退无可退。 陆苋又是一鞭子下去扫断许多纸人,匆匆拉过聂十三在房间站定,以他为中心折断周围不断涌上来的纸人,但纸人数量太多,外面还有源源不断的新纸人往里挤,根本杀不完! 只能闹大了。 陆苋高举长鞭,瞳孔在瞬间转为竖瞳,从里散发出猩红醒目的亮光,累及长鞭,鞭子宛若有了自己灵魂,尾部高高扬起往后多出一截冒红雾的尖端,弯曲如蛇,吐着蛇信子,镇得整个二层都在颤抖。 “蹲下!”陆苋道。 聂十三应声蹲下,鼻尖不小心碰到装有马头尸体的袋子,恶心地干呕,眼泪都快呕出来,索性趴在地上乖乖不动。 陆苋身体微微前倾,划鞭绞杀,别说触碰,光是靠近鞭子的纸人都骤然间化为灰烬,连燃烧的时间都省去,眨眼间消失。 红光蔓延开来,鞭子尾部的尖端涌出无限红蛇,蛇眼似血窟窿,通体透明,连骨骼都看得一清二楚,獠牙却似真的,张着大口在纸人间穿梭,不消片刻,除却离他们最近的五个纸人,其余所有纸人无影无踪。 静了,陆苋身上红光消失,所有蛇影化作红点回到长鞭,鞭身回旋,将那五个纸人齐齐捆在一起。 还剩爬墙那堆,陆苋走至窗前,正要点火烧掉这些鬼东西,往下一看,竟是一个纸人也没有! 泛旧的墙面轻飘飘吹过许多灰烬,晓春街缓缓走过一位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之人,此人背朝陆苋的方向远去,负手而立,手中还握着一支唢呐。 “没事了,起来。”陆苋道。 聂十三这才敢爬起,趴窗台往下看去,墙上的纸人也没了。 “大人!都没了!” 陆苋点头。 被捆住的五个纸人笨拙地挣扎,脑袋间不时磕碰到一起,互相瞪着对方,埋怨不长眼,笨笨的,缓慢道:“你……过去一点……挤到我了……” 另一个说:“过……不去……” 陆苋懒得等他们争辩出结果,意识稍动,长鞭立即收紧,勒得五个纸人表情骤变,活似活人的□□都被勒得显现出原型,几张薄薄的纸片画着凌乱的五官。 这些不是纸扎人,而是纸片人,在薄纸上画上身体和五官就能使其像活人一样行动。 长鞭稍稍松松,他们急急喘气,大口呼吸,倒真像个能呼吸的活人。 陆苋问:“谁派你们来抢尸体?” 纸片人受长鞭胁迫,齐齐回答:“知、知县……” 陆苋还没来得及问出他们抢尸体做甚,这些纸人甚至连“知县大人”四个字都没说完,话到一半,接连掐住自己脖颈卡住咽喉,竟是自己给自己断了气! 再随后,齐齐自燃,地面留下一地灰烬。 聂十三被吓得不轻,来之前聂五也没跟他说大人面对的是这些玩意儿啊,怪吓人的。 陆苋盯着灰烬皱眉,清冷眉眼稍显迷茫。 察觉到身边人傻了似的趴地上分毫未动,他偏头拉聂十三起来,拍拍聂十三脑袋,玩味笑道:“吓傻了?” 聂十三不住点头,真是被吓傻了,这会儿回神,慌忙检查袋子,一打开,再次吓傻了。 马头和缝合尸体皆消失不见,只剩一袋血水。 “大……大人!”聂十三惊慌失措,“不见了!” 不消他说,陆苋也发现从袋子渗出的血水很稠,泛黑,看着加入过清水,或是其他动物类血液,闻着很恶心。 “呕!”聂十三当场干呕起来。 陆苋给他拍背,自己也觉得恶心,在想该如何处理这个袋子和血水。 砰砰砰—— 掌柜的颤抖着身体来敲门,面容惊慌问:“夜里听见房里惊响,客官可有发生危险?” 春风客栈不能再发生第二起命案了,否则就是要他老命!虽然有规定亥时不出房门,但他再害怕也要起来看看。 门开了,掌柜的被飞快提进屋。 一进去,扑鼻的血腥味儿激得他捂嘴干呕,恐惧蔓延心头,指着陆苋和聂十三震惊到说不出话。 陆苋扯聂十三腰间象征身份的腰牌给掌柜的看,“锦衣卫奉命办事,有点事问你,烦请不要隐瞒。” 掌柜的叫段策迎,当即就要给聂十三跪下,聂十三扶着他站稳,他嗫嚅着问陆苋:“小的段策迎,不知如何称呼大人您?” 陆苋道:“他叫聂十三。不必唤我大人,我是他哥,姓陆。” 屋子点了蜡,血袋子被聂十三提出去挖坑埋好,再清理房间。在这期间,陆苋叫上段策迎到隔壁谈事。 陆苋问:“夜迎亲得有个主人家吧?近日发生的夜里娶亲,都是哪户当家所为?” 第6章 春风客栈 掌柜的正襟危坐,紧张道:“陆公子,小的实在不知,这是糟粕行为早就禁止,若非小的夜里实在好奇偷偷看了几眼,还不知现在竟有这种事迹发生。” 陆苋问:“为何不报官?” 掌柜的道:“春风客栈出过命案,小的去跟知县大人理论过,名声不太好,去了也没人相信。” 听来其他百姓还不知道亥时后发生的事,对女鬼夜啼也异常习惯,他们坚信只要不出门就不会发生坏事。 陆苋又问:“女鬼夜啼之事,官府怎么说?” 掌柜的回:“女鬼是后来的,笑林县自去年开始奇怪事不断,先是丢鸡丢狗,后来连人也丢了,哪里都找不到。丢的那人家住锦绣街街尾,名唤段骘,他家人找了好几日未果,都以为他死了,正要办丧之际,他又自己回来了!只是整个人都不对劲,像丢了魂,怎么叫都不理会,夜里常常坐在自家门口盯着前面看,也不知道在看什么,看了七日,死了!” 笑林县就两个姓,段和司,祖上多多少少有点血缘关系,祖孙们不断开枝散叶,造就如今的人口大县,哪家有点什么事,不出半日就传得人尽皆知。 就因为这些怪事太离奇,人心惶惶,所以知县大人下令整个笑林县亥时不进不出,所有人员不得走动,不得往窗外望,但仍有好奇心满满的人尝试偷看,这一看,离奇事件再度发生,遇害者无数。 再往后,就有了闹鬼传闻,而春风客栈恰好在这时出了命案,一来二去,那闹鬼的传闻就安在了春风客栈头上。 有了女鬼夜啼,好奇的人倒是少了,很久没再发生过离奇事件,笑林县也就逐渐恢复正常。 “可我家账房先生是男的,那女鬼穿着女子样式的红衣,披头散发,很明显是女的,怎么可能是我家账房先生作怪?” 掌柜的至今感到冤枉,也为自家账房先生不值,死了还被扣罪名。 陆苋再问:“听你这么说,那女鬼还误打误撞保了笑林县许多人性命?” 掌柜的想了一下:“这么说也对。” 陆苋提起公主:“是否记得店里来过一个十七八岁左右的小姑娘住店?随行有三十仆人,六个婢女?” “记得!记得!”掌柜的印象颇深,“那位女客出手阔绰,给小店所有人都赏了百两银子,而且随行颇多,定是青璃贵女,所以我们打起十万分精神好生招待,后来那位贵女在笑林县玩腻了,不住了,我们便恭送她离开,贵女身份尊贵,我们也没敢问要去哪里。” “你确定她离开了客栈?” “确定啊!我还送她出笑林县,给她赠了几瓶桃花酿。” 陆苋声色冷了几分,一字一字问:“你确定?” 掌柜的感到无端压力,擦擦脑门上的汗,仔细回想当日事情,忽然没那么确定。 “那位女客离开之际头戴深色帷帽遮挡面容,步履端庄,由婢女搀着外出,小的赠酒时与她搭话,她没理……她没理……对!她没理!这就不对!” 掌柜的忽然激动道:“女客入店时十分活泼好动,对什么都好奇想看上一看,也没有架子,经常与小的说话,她去的许多景点和吃的吃食还是小的推荐,但她走时很是干脆,小的搭了许多话都没有回答。” 人家一看就身份显贵,掌柜的只当人家腻了这里的人和地儿,也就不敢再说,赠了桃花酿后便立在一旁安安静静目送,然后回来继续迎新客。 结果回去客栈就听闻客官间发生争吵,还没等他弄清缘由,账房先生为了劝架,已经被无意伤害,伤势过重,无力回天。 陆苋沉思。 这就对了,春风客栈三层久不进人,刚好给了扮鬼人藏身之处,他久在客栈,想必亲眼见过公主被掉包,那头戴深色帷帽出去的人定然是她人假扮,所以扮鬼人飞书皇城写明真相,诱陆苋来寻。 扮女鬼的人没有恶意,他在保护笑林县百姓,但为何不让旁人察觉呢? 他又是如何知晓公主身份并准确把飞书掷进陆苋房间的? 公主出行已经有在低调,如果说公主习惯场面盛大被误认为是青璃贵女还好说,但真实身份一事整个笑林县只怕无一人敢认,就连知县也没见过她面,是陛下长时间没收到公主书信派人来寻,知县才知晓公主失踪一事并悉心追踪,找到线索递呈上去,现在陛下的人已经在追恶人谷的路上,只是一无所获。 现在陆苋有更大的担忧,怕就怕这起失踪不是针对公主一人,而是公主无意卷入这场意外。 且,消失的随从和婢女又去了哪儿呢? 陆苋冷静问:“那位贵女离开前的夜里客栈可有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 掌柜的想了想:“还算寻常吧,没什么不同……亥时后有一声尖叫,不过那会儿想必又有人不小心碰见夜迎亲,吓着了。” 陆苋“嗯”了一声,“你家客栈有密道吗?” 掌柜的笑了:“有,从后堂可以直接到菜市,图一个运菜方便。” 陆苋:“除此之外呢?” 掌柜的摇头:“没有了。” 陆苋:“地下储存库呢?” 掌柜的继续摇头,觉得这问题有些莫名其妙:“没有,那儿挖密道做甚?我还怕小偷偷我库存呢。” 陆苋带掌柜的去地下储存库。 “这、这这!谁挖的这是!挖密道做甚!”掌柜的气得不行。 陆苋道:“这里直通义庄。” “义庄……义庄?!”掌柜的扑腾一声跪下,“陆公子救命啊!他们这是要我死啊!义庄那么邪乎,要是有邪祟顺着密道来我客栈,那我小店真开不下去了啊!” 掌柜的捶胸顿足,险些气急攻心。 “你别急,听我说。”陆苋按住他手,耐心安抚,“这阵子你先照常开店迎客,如往常一样该干嘛干嘛,亥时一过听见什么声音动静都不要出门,我会保护你。” 掌柜的老泪纵横,连连点头,抹抹眼睛,忽的想起还有俩人来,“还有我那杂役和跑堂呢?” 陆苋:“也会保护他们。” 掌柜的这才扶膝起来。 陆苋道:“现在,你先回去休息,不能和任何人透漏我俩身份。天亮后聂大人去找知县大人,今晚之事半个字都不能说出去,你不要说漏嘴。” 掌柜的无声点头,只能信任他俩。 聂十三不敢走远,匆匆在客栈附近找了块儿地挖坑打算埋好袋子,这一挖,猛地翻出许多混着泥土的白骨,顿时眼睛瞪大往后连退,左顾右盼发现没什么异常,把血袋子往里一丢,惊悚地往回跑。 回客栈习惯性看一看自己的马,怎么看都少一匹。 陆苋在房间等他。 “大人,两件事。”聂十三惊魂未定,“其一:您的马不见了;其二:我在挖坑埋血袋子的地方发现许多白骨,多是男子尸首。” 陆苋点头,其一他已知晓,送掌柜的回房后往楼下一看,只看得见聂十三的马,他的马凭空消失了。 他给聂十三同步从掌柜的那里知晓的信息:“这地方不止公主失踪,半年来已失踪过许多人口,有男有女,大多是亥时过后好奇夜迎亲结果遇上邪祟遭遇不测。” 聂十三握拳,愤愤道:“这太可恶了!不是说桃花镇乃世外桃源、不涉及朝政与江湖吗?怎的邪祟还往这边来!” 桃花镇有桃花岛,乃先先先先先帝出生的地方,据闻先先先先先帝在这里长到十岁后被皇祖父接回皇城抚养,即位后十分怀念在桃花岛的时光,因此下令不许任何江湖势力踏足于此,违者杀无赦。 此后,这里变成了人间仙境,世外桃源。 陆苋拍拍聂十三脑袋,揪着人耳朵进屋睡觉,“赶紧休息,天亮后我找掌柜的去菜市转转,你去知县大人府上一坐,切记不要暴露我也在此。” “是!大人!”聂十三乖乖洗脸脱衣躺下。 春风客栈出事后走了许多伙计,如今后堂只有跑堂段明和杂役司松泉在一起打理。 陆苋随他们通过密道去往菜市。 密道很结实,挖了许多年,足有一成年男子高,但陆苋进去还是得微微弯腰,走得不怎么舒服。 跑堂走在最前面,笑道:“以往风光时都是菜市直接给我们送菜到后堂,落魄后只能自己去买菜,买得不比以往多,少有人待见。” 杂役还在为晨起时发现弄丢了客官的马而内疚,虽然陆苋没有追究,但他自己愧疚,整个人都蔫巴巴的,扶墙走得极为缓慢。 跑堂催他:“你快一些!得赶紧买了菜回去做饭,你想饿着客官啊?” 杂役本就愧疚,听了这话当即直起腰走得飞快。 菜市在小西门,熙熙攘攘,往来人口众多,不止买菜,还可买丝买锦,酒品交易,琳琅满目。 杂役与跑堂兵分两路,陆苋跟着跑堂走。 路过鸡笼,老板热情招揽:“看看鸡吗?百文一只,立买立杀!” 跑堂飞快移开目光,假装没看见有鸡,眼睛看向另一边豆腐。 陆苋回头观测,附近卖鸡的很少,想买鸡的却多,只是他们都远远观望,想吃但不上前。 陆苋问跑堂:“这里的鸡怎的这样贵?几乎是正常物价三倍。” 跑堂一手把豆腐装进篮子,一手付钱,道:“我们县的鸡狗夜里被山上老虎叼走许多,活下来的极少,因此物价上涨,没办法。” 陆苋恍然想起义庄的鸡狗棺与老鼠棺,好奇问:“笑林县有为鸡狗办丧的习俗吗?” 跑堂的笑了,“客官这开的什么玩笑?哪里都没有这样的习俗吧?” 陆苋思忖:“若是有呢?穿上寿衣,还有陪葬。” 跑堂眼睛在路过的蔬菜上打量,比较比较哪家新鲜,随口道:“那可能是哪位公子小姐养的爱宠去世了,心疼吧。”要不就是疯了,有钱憋的。 走到一家羊肉摊,跑堂看都不看,眼睛特意往相反的另一边看去,等过了摊子才扭头回来。 第7章 春风客栈 一斤羊肉三百五十文一斤,也贵了三倍左右。 陆苋道:“羊肉也涨价了。” 跑堂的这才随意一扫,只看一眼,喉结滚动,想起羊肉的味道有些馋,“可不,牛肉也涨了呢。猪喂养得多,倒是涨的少,只两倍。涨了这么多,我们掌柜的还特意嘱咐但凡有客人住店,必定买上好的猪肉呢。” 杂役便是买猪肉去了,这会儿想必已经买好了。 陆苋轻笑:“岂不是容易连住宿本也回不来?” “那我们掌柜的不管。”跑堂停下挑番茄,“他就是心疼这家店,想一直开下去。” 陆苋环顾四周,也没忘了跟跑堂搭话:“有什么恋想吗?” 跑堂道:“那可大了去了,传闻‘春风客栈’的牌匾乃先先先先先帝亲自题字,这殊荣千金不换,从那以后掌柜的祖上和家人就守着这客栈过活,一直到现在。” 陆苋眼力好,能看很远。道:“米油和盐没涨价。” 垃圾堆放处**肉类都招苍蝇,周围却不见半粒老鼠屎。 “是啊,寻常的都没涨,就肉类涨很多。”跑堂继续挑番茄,“药材铺用来入药的蛇价格都涨了许多。” 说到这里,跑堂眼神变得谨慎,靠近陆苋一些,神神秘秘道:“前些日子还有人看见巨蟒呢!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运到知县大人府上了。” 陆苋抬眼:“巨蟒?” 跑堂道:“是啊,通体全黑,鳞片坚硬有光泽,和夜晚一个颜色,晚上运不安全,所以白天运的,好多人都看见了。依我看那都快得道成仙了,不知买那做甚。” 陆苋摸着番茄,若有所思。 “好了,就这些,老板给我称称。”跑堂付钱,提着篮子四处张望找杂役身影,“陆公子,司松泉应该也买好了,我们去找他回吧。” 菜市很大,走走停停间陆苋已了解得差不多。 “鸡涨鸭不涨,蛇涨鱼降,牛羊都涨,猪涨狗更涨,其余没怎么变。”陆苋告诉聂十三。 聂十三不解:“大人,前面说的那些,鸡鸭鱼啊牛羊猪,好歹是吃的,那蛇与狗是怎么回事?” 陆苋道:“蛇用药,狗看家,夜里鸡狗容易被山上老虎叼走,所以涨价。” 聂十三扯扯嘴角:“大人信吗?” 陆苋自是不信。 恰到饭点,掌柜的送来吃食,陆苋把红烧肉往聂十三面前一推,问:“怎么样?知县请你吃什么好的了?” 聂十三哼哼直笑:“那可好了去了,樱桃肉,八宝葫芦鸭,叫花鸡,黄焖羊肉,东坡肘子,好酒好菜全招呼上桌,还想给我塞美人,我拒绝了。” 话没断,嘴里也没闲着,大口大口吃着红烧肉,香死了。 陆苋给他夹菜,轻笑一声,道:“吃那么好,回来还吃这么多。” 聂十三笑道:“大人还想考验我?我可什么都没吃,什么也没拿,他想贿赂我我就敷衍了事,赶紧打听完消息就回来了。” 陆苋这才问:“都打听到什么了?” 聂十三观察周围,没人,才伸长脖子小声道:“大人,知县府上养有巨蟒,通体全黑,一只眼睛有我一个拳头大,给我吓一跳。” 陆苋给聂十三盛汤,“没问养来做什么?” 聂十三缩回脑袋,“问了,他说养着玩,说他夫人生前就喜爱养蛇,但他夫人意外身故,所以买了这巨蟒缅怀夫人。” 陆苋:“还有呢?” 聂十三:“我走到书房,听见墙里有虎啸,我问怎么有老虎声音,他说我听错了,但我这耳朵怎么可能听错,我开玩笑说他壁画上的老虎成真了,他连连点头说是,死活不承认那里面有老虎。” 陆苋“嗯”了一声,给自己盛汤。 聂十三再次伸长脖子,神秘道:“大人,他书房的墙里铁定有古怪,我猜是密室。” 陆苋再次“嗯”了一声,示意他喝汤。 聂十三两只手捧着汤碗喝得很欢,咕哝道:“那里还有纸钱的味道,就跟昨晚那些纸人一样,保不准所有纸钱都与他有关。” 聂十三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吃什么都很香。等他吃好了,陆苋才问:“昨晚挖到尸骨的地方,带我去看看。” 是一个小树林,离客栈不远,很少有人来这里,尤其夜里鸡狗被山上老虎叼走后,连白日里捡蘑菇都没人敢来。 快到了,聂十三提前捏住鼻子,道:“大人请闻!” 尸体腐烂的味道直入鼻腔,陆苋饶是有所准备也还是不够。他们本来带了铲,这下陆苋把铲一丢,不想挖了。 陆苋捂住鼻子,神色复杂问:“确定这里埋的都是男尸?” 聂十三肯定道:“这我还能分不清吗?那不是跟聂九哥白学了。” 聂九医术过人,解尸分骨辨死尸的手法乃世间独一份,聂十三小时候没人带,每天就到处跑,跟这个哥哥学一点,跟那个哥哥学一点,基本都学的皮毛,唯独跟聂□□得深,本事还行,陆苋信他。 陆苋要吐了,离远一些,喘喘气,道:“挖挖周围有无其他尸堆。” 他们挖了一下午,附近果然还有尸堆,只不过都是男子,无一具女尸。 陆苋闭上双眼,忍着浊气不呼吸,撑着铲子移开眼睛,再看不下第二眼。 聂十三自小跟着聂九看多了尸体,更腐烂的都见过,比他好上一些,捂紧鼻子蹲身查看:“大人,他们有的身体不全。” 陆苋眼神斜斜看过来。 聂十三道:“你看,这具身材偏纤细一点的少了双手,那具身材健硕的少了双脚……还有这个,胸前肋骨断了三根,不是意外断裂,是人为锯断,应当是要取什么东西,我猜是心肺。” 陆苋道:“缝合尸?” 聂十三点头:“有可能。” 新娘身体居然都是男尸缝合而成……那失踪的女子哪儿去了呢? 腐烂味儿更甚,是聂十三在旁边新挖出一个尸坑,这个坑埋得久,泥里还有蛆虫。 “呕!”聂十三当时就吐了。 “大人,我知道了……”聂十三忍着反胃道,“这些白骨不是自然腐烂,是被人为加速尸身分解,先前那三堆是埋尸不久,目测不超过一个月,而这个尸坑已存在颇久,至少半年了。” 待不下去了,陆苋挥挥手道:“回去,写信寄与陛下,告知公主失踪之事有蹊跷,请求人手支援,但暂时不可声张,恶人谷那边的搜寻照常进行,切勿打草惊蛇。” 聂十三:“是!” 春风客栈,天字一号房内。 纸笔铺好,聂十三在对面坐得板板正正,一双盯着陆苋看的眼睛要多无辜有多无辜。 陆苋看他:“你写啊。” 聂十三稍惊:“我写?大人不写吗?” 陆苋默默看着他,似笑非笑,但眼底浸有冰霜。 聂十三觉得浑身发冷,打了个寒颤,提笔写信,绑鸽子腿上寄出。 聂十三顺便给聂五也寄了封信,来时记得给他多带身衣裳,爬多了尸坑,真是觉得自己也怪难闻,那味道怎么洗都洗不掉。 鸽子飞出,聂十三目送鸽影消失在视野,回头问:“大人,接下来咱们干嘛?” 陆苋道:“盯着知县,等人来。” 晚上再找找扮鬼人。 可恨的是,扮鬼人悄无声息消失了,就此寻不到踪迹。陆苋在地下储存库候了两日都没候到扮鬼人身影,春风客栈再无闹鬼声响。 与此同时知县开始称病在家,闭门不出。 陆苋让聂十三上门看望,聂十三回来吓得不行,说知县突然沾染疫病,任何人不得近身,请了神医看望,但神医还在来的途中。 陆苋直觉不对,要亲自去看看,聂十三疑惑:“大人愿意露面了?” 陆苋反问:“不然怎么办?” 聂五他们快马加鞭的话应该快到笑林县了,此时先去知县府上想必正好。 他们穿的布衣,自称告假闲游四方,知县毫无怀疑,把他们请进屋,隔着厚厚布帘边咳嗽边讲话,“不知二位大人尚在笑林县,下官有失远迎,还请二位大人见谅。” 聂十三小声嘀咕:“上次我来时还好好的。” 知县房间窗框都贴了白纸,里面有些闷热,加上疫病传染,密不透风,整个布局让人瞧着十分不适。 陆苋问:“可有请过大夫?” “咳咳!咳咳咳——!”知县又是一阵漫长咳嗽,缓缓道,“神医将来,救我于危难。” 聂十三:“哪儿来的神医?” 话音刚落,门口侍卫请示神医到来,知县宣见。 萧稚谊今日心情好,也没易容,戴了张阻隔疫病传染的面纱就出来招摇逛市,提着药箱一路进,看见陆苋了,低眉颔首,微微一笑。 聂十三从小跟陆苋练了一双好眼力,仅从眉眼也能认出萧稚谊熟悉,小声道:“大人,是那个疯子!” 陆苋第一眼就发现这人不对劲,在聂十三出声前道:“站住。” 萧稚谊顺从停下,抬头,依然笑得灿烂。 “二位大人莫慌,这是、这是无医渡的神医,下官请来治病的。”知县强撑着坐起来,颤声道,“可算……可算把神医给盼来了……” 萧稚谊恰逢时宜拿出无医渡腰牌,确为远道而来的无医渡大夫。 聂十三:“大人,我怎么不太信呢?” 陆苋也不信,但无医渡他还在皇城时就略有耳闻,也在先帝手中见过无医渡的腰牌,腰牌不好作假,况且这疯子提着药箱还蛮算那么回事。 萧稚谊进入里间,边打开药箱,边耐心安抚:“小人来了,大人莫怕。” 说得一派正气,焚香在知县脑袋边绕上一圈,道:“熏香解毒,可暂缓疼痛。” 知县咳得更厉害了,捂着心口大口喘息,另一只手撑在腰侧,腰部悬空,正一上一下随着呼吸在动。 “大人,深呼吸。”萧稚谊把熏香往知县鼻间扇,“哎对喽,继续吸……放轻松,头晕是正常的,过会儿就好了,听话啊。” 知县喘气更为困难,扶着腰部的手忽的用力,狠狠拧了一把自己腰间,神情痛苦。 萧稚谊继续劝:“大人莫怕,再多吸一点。” 知县呼吸困难,整张脸憋得通红,死命瞪着萧稚谊,说不出半个字来。 随即头一偏,眼还睁着,人不动了。 萧稚谊提着药箱出去,笑眯眯道:“大人的病好了,小的便退下了。” “等等。”陆苋一声令下,立即有人把萧稚谊拦住。陆苋道:“去看看。” 聂十三应声进去,不一会儿,慌忙跑出来惊道:“大人!他死了!” 陆苋转了个身,冷眸紧盯萧稚谊。 萧稚谊无辜道:“不关我事啊,我是来救人的。” 第8章 春风客栈 知县一死,府上人顿时彷徨失措,哀声一片。 说时迟那时快,聂十三迅速无比地抓住萧稚谊两边胳膊反扣在身后,不容挣扎。萧稚谊哎哎呀呀几声,嫌把他胳膊弄痛,被迫弯腰减轻一些痛感。 陆苋捂紧口鼻进屋查看,知县唇瓣微张,面色狰狞,口边有黑色血液流出,死不瞑目,死时手还狠狠掐着自己腰部,仿若那里有妨碍他治病的异物。 陆苋替他合上双眼,寻干净布料隔着,轻轻弄开知县揪着腰迹的手,那里在触碰间逐渐恢复平稳,已没了萧稚谊在时的激动暴躁,陆苋没能发现异常。 萧稚谊药箱在挣扎中掉在地上,聂十三一脚踢开,里面装的不是正常治病救人的药,全是下死手的毒。 “你敢毒害知县!”聂十三稍稍加大力道。 萧稚谊连连喊痛,“轻一些、轻一些!你这孩子,忘了小时候尿我一身了?” 聂十三觉得羞耻,“少胡说八道了!我没见过你!何来尿你一身之说?” 他现在好歹也是北镇抚司聂五手下的得力干将,位高权重,谁见了他不叫一声大人?偏这疯子疯言疯语,见一次说一次尿他一身。 萧稚谊辩解道:“你太小了,睡觉呢,我趁你睡着了抱的、哎哎哎!轻些,轻些!” 陆苋从里面出来,聂十三不再理会萧稚谊,抬头道:“大人!怎么处置这疯子?” 陆苋看看天色,聂五该到了。 说曹操曹操到,府外传来动荡,马声嘶鸣后停下,人声嘈杂,一行人手持佩刀鱼贯而入,知县府下人吓得手脚发颤,神情惊恐。 聂五亮出腰牌,震慑道:“锦衣卫查案,都老实点!” 而后看见被聂十三抓住的萧稚谊,料想这是个重要嫌犯,手一挥,先道:“带下去,命人看牢。” 陆苋下意识嘱咐道:“多叫点人看守,别让他跑。” 知县府被层层围住,聂五闻言多叫几个人同去看押萧稚谊,这才来到陆苋身前,抱拳行礼:“大人请吩咐!” 陆苋才想起自己为何离宫,道:“我已不是大人,唤我常名就好。” “这……”聂五很是为难。 陆苋往里间一看,简单道:“说是疫病,请了无医渡神医看病,神医进去不知弄了什么,现在知县人死了。” 他看向聂五:“笑林县夜间常有怪事,必定与这知县脱不了干系,找仵作仔细查验尸身可有反常,另,你仔细审问那疯子神医,撬出点口风。” 聂五抱拳:“是!” 陆苋继续道:“我需要看眼书房,让人带我去。” 该提醒的都提醒了,接下来聂五要怎么做都看聂五心意,他不想用职权掺和,只想用自己的办法尽快找到公主。 他本可以自己叫动锦衣卫众人,偏要求聂五一个人情帮忙,聂五心里也不好受,朝身后挥手,立即有人推着一名知县侍卫在前边领路。 推侍卫那人是聂五心腹,唤聂天恩,聂五一个眼神他便懂得自己该干嘛,寸步不离守着陆苋,一路护送。 知县书房挂着许多壁画,有虎啸龙吟,蛇虫鸟兽,只是色彩呈现单调的黑,浓墨之下几乎都看不见它们眼睛。 下人递来一个火把,陆苋接过,拿着火把要进密室。 底下危险尚未可知,聂天恩道:“大人,请容属下走在前面。” 陆苋道:“不用,你守在外面即可。” 外面同样重要。聂天恩道:“是!” 阶梯往下,空泛无边,越往里越黑,一脚踩下去没有实感,诡异至极。 忽的凭空响起一声虎啸! 下人也守在密室口不敢进去,唯唯诺诺,你推我赶,陆苋索性让他们都不进,孤身而入。 越靠近,虎啸声越显。 然而脚下似踩到薄纸,很清脆的摩擦声,在安静的密室听来尤为清晰,除了时不时的虎啸和吐蛇信子一样的声音,就剩这薄纸摩擦的声音最为显眼。 陆苋停下脚步,蹲下来查看,一张还未画完完整五官的奇怪面孔赫然出现在眼前。 薄薄的一张纸,上面画有弯起来似笑脸模样嫣红的唇,圆圆的鼻子,一大一小不怎么和谐的眼睛,瞳孔很黑,一个墨色的点,两颊还扑有粉色腮红,应当画的是位女子,只是耳畔平整光滑,曲线流畅,少了两边耳朵被遗忘。 陆苋余光扫到火把阴影中似乎还有一双脚站立,就在三尺开外。 顷刻摸上长鞭,火把上移,渐渐看清人影真身。 ——是一个人形模型,身上贴了一半宣纸,画有手臂的薄纸紧紧贴在模型胳膊两侧,边缘还有一圈待裁剪的废料。 陆苋找到角落的油灯点燃,密室一角瞬间亮上不少,这样的模型还有二十来个,能看清小小的空间还有长桌五六张,桌与桌之间间隔很近,稍显拥挤,桌上有油灯数十展,女子用的胭脂水粉一应俱全,裁纸刀糨糊应有尽有。 随着他的走动,刚进来时脚踩过的薄纸也缓缓有所动静,眼眶里墨色的点悄悄移到眼角,偷看陆苋在干什么。 待陆苋转回身来,那墨色的点又悄悄移回眼眶中心,与最初丝毫未变。 陆苋谨慎地走过长桌之间,边走边点上肉眼可见的所有蜡台,低头时满地纸扎残痕,还得小心不让火把上的油点滴落溅到这些纸,否则一起火,所有证据都会被销毁。 走到最后一排,视野亮起来的同时看见数不清的纸片人背朝入口方向静默站立,脑袋齐齐垂下等待被唤醒,他们连身上衣服也是画出来的,手腕处更是画有各色镯子,金色黄金手镯,绿色翡翠手镯,更有天家才可佩戴的青璃阳血石手镯。 这些纸人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关在暗不见天的地底像巨大的坟墓殉葬堆,处处散发阴冷之气。 尚不知晓要如何唤醒这些纸人,陆苋担忧无意触碰机关,只得看几眼远离。 火光经过之处,这些纸人各个嘴角上扬,面带微笑,眼睛空洞目视前方,薄薄的身体依靠脑袋靠在前一个纸人的肩背上得以支撑,但风一吹就易倒,火一烧全玩完。 前面是处狭窄通道,虎啸声近在耳旁。 这里面既然有虎,想必肯定不止这一个狭窄入口。 陆苋在边上摸了摸,果然摸到一处光滑凸起,轻轻按下,左边石门缓缓上升陷入凹槽。 没了石门阻挡,虎啸更为瘆人。 没看见有虎,几个黑色铁笼被布遮挡,虎啸声与小动物爬行啃草的声音混杂交织。 陆苋一一点亮里面蜡台,却不想这里面的动物丝毫见不得光,只一点光亮纷纷躁动,撞铁笼嘶吼,把悬挂在笼顶的铁链撞得当啷作响。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陆苋惊讶一瞬,很快扑灭所有火光,只留一盏看路。 躁动平息了。 掀开黑布,映入眼帘的是一条黑色巨蟒,身体最粗部分足有成年人腿粗,坚硬鳞片在火光中泛着幽光,黑色竖仁紧盯不速之客的陆苋。 对视的瞬间,陆苋的瞳仁也有片刻化为竖目,周遭无端起风,吹动他脸颊轻飘飘的丝发,不带任何表情的脸冷如寒冬腊月的冬雪。 黑蛇瞥见那一瞬,原本高扬的脑袋渐渐萎缩下去,蛇身在黑暗之中缓缓移动,吐着信子把自己盘成一团,是示弱姿态。 陆苋瞳孔恢复正常,丝发飘落,眼眸寒霜化作冰冷春水,冷冷注视铁笼内黑蛇,眉上小痣在温暖火光里若隐若现,腰间长鞭蠢蠢欲动。 这番僵持下,黑蛇彻底把头埋入身体间,不再动弹。 陆苋往旁边移去,继续掀开紧挨着的黑布,里面的东西刚见光亮,瞬时嘶吼着往前用力一扑,幸有铁笼阻隔,巨大猛虎前扑力道之大,险些使铁笼翻倒。 陆苋拿火把凑近一些,老虎显然是被关得久了,神情烦躁不堪,张口时尖牙带着血腥,陆苋视线往下,才看清笼角放着一只死鸡。 再旁边的铁笼比这俩都小上许多,陆苋一一掀开,是连着的两个小铁笼。 说小也不是很小,只是相比前两个着实不算大,里面挤满形色各异的红眼睛兔子,和一筐被剪了舌头的鸡。 兔子胆小,听见声响纷纷往里躲,怕见人,但陆苋给喂了一点白菜叶,兔子不怕了,接连出来进食。 鸡群比兔子更怕人类,无论怎么哄都不敢靠近,声带损毁,舌头被剪,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见人时逃窜会在稻草堆踩出声响。 这里怎么会有这些动物存在?知县在密室弄无数纸人又是为何?他夫人离世,无儿无女,弄这些纸人是为了夜迎亲吗? 给谁迎? 蛇,虎,兔,鸡。 鸡涨鸭不涨,蛇涨鱼降,牛羊都涨,猪涨狗更涨。 以及义庄罕见的身穿寿衣有陪葬品的老鼠棺、鸡狗棺…… 夜晚消失的马头与缝合尸体,无端消失的马…… 陆苋隐隐有种不好的猜想,称得上胆大包天,说出来会被杀头那种。 匆匆出去叫聂五记得收拾书房,简单嘱咐几句,转而叫上聂十三,急道:“走,去义庄!” 密室火光消失,地上缺少耳朵的那张薄纸眼眶中黑色墨点往上翻到奇怪的角度,目送陆苋上台阶离开,嘴角本就上扬的弧度更甚,像是自主在笑。 第9章 春风客栈 白天的义庄没有夜晚骇人,少了阴森之气,看着就是普普通通的停尸处。 棺材摆放位置已经被完全打乱,不是陆苋第一次来时的模样,聂十三环顾四周,拉着陆苋衣角道:“大人,这义庄好破,应当不会有人来这里停灵吧?” 陆苋道:“有。” 还不止一人来过,是一群人。 陆苋道:“从地上野草被践踏的痕迹看来的不止一人,要想短时间内把棺材顺序弄乱随意摆放,需要耗费不少人力,尤其是心虚之人,会一再打乱停放顺序,如此数遍,直至内心认定乱成这样不会再被怀疑,但也导致这些野花野草被一踩再踩,凌乱不堪。” 他告诉聂十三:“不能否认知县有同伙,扮鬼人把我们引来这边揭穿丑行后知县也被同伙抛弃,也有可能是想消灭女子失踪线索,不管怎样,他们必定与公主失踪有关。” 可是,他们怎么知晓皇城来人了呢? 陆苋辞官一事只有陛下与心腹知晓,甚至陛下至今还未同意他的请辞,此番来笑林县行踪也十分隐蔽,并且他在皇城多戴面具,极少出行,少有人见过他真容,若是由他暴露显然不太可能。 聂十三在锦衣卫里日常跟着那群哥哥们外出办事,偶尔独自领命也是极小的事件,他整天到处乱窜习惯了,皇城少他一人压根不会引起人注意。 陆苋只得猜测:“如今知县死了,要不正好是被仇家所杀,要不就是被同伙抛弃派人来杀。最不想的一种可能,是皇城有内鬼,” 聂十三点头,又学到一课,仔细复查野草被踩踏痕迹,学着大人的模样自己分析一遍,但有疑惑:“大人,他们何不烧了这义庄一了百了呢?省得搬来搬去多累啊?” 陆苋正在尝试凭着记忆里的样子把棺材恢复原状,闻言下巴往其中一个方向一扬,“那边是什么?” 聂十三望去,觉得那边有点眼熟。 末了,长“哦”一声,喜道:“那边是晓春街!义庄一烧,必有烟火,就会被晓春街上的人看见,这样一来,他们还没来得及把义庄烧毁就有人来救火,还不如费点力气自己搬运!” 说完回头等夸,却见大人一个人在搬运棺材,赶紧跑过去帮忙。 棺材笨重,聂十三抬得十分吃力,整张脸都在用力,但一声累也没喊,直至帮着陆苋抬完。 差不多快围成一个圆弧,有的首尾相连,有的间隔甚远,与印象里那个模糊的图案快要重合,陆苋却突然头一疼,视野混浊,眼前有好几个聂十三在晃。 “大人怎么了?”聂十三慌忙扶着他坐下。 陆苋声音都比平时弱上几分,虚弱道:“没事,有点头疼。” 聂十三慌得不行,“大人又头疼?可是又看见了什么奇怪的图案?” 陆苋缓了缓,视线再次移向那些棺材,这次头疼得更厉害了。 他指挥聂十三把最后一副棺材移到缺失的圆弧里,形成一个完整的圆。 但这样还不太对。 中间应该还有一副呈开天辟地分割阴阳两端之势的黑棺。 “去找找,少了一副。”陆苋忍着头疼道。 聂十三跑进跑出,到处都没找到。 “大人!没有啊!是不是你记错了?” 陆苋不可能记错,形成圆弧的棺材有十二副,中间一副阴森之气最为浓郁,很明显周围棺材都是中间那副的祭品。 越这样回想,脑袋越疼。 聂十三不敢走远,担忧之色从眼底透出,“大人是又想起那个图案了吗?这会与大人丢失的记忆有关吗?” 陆苋低声道:“不知道。” 抓着聂十三胳膊强迫自己站起,目光冷静望向远处,必须要找到中间那副棺以证明猜想。 至于记忆缺失这件事,平时对生活没有妨碍,缺的那一段记忆也是很小很小时候的往事,据先帝所说是遭遇意外无意遗失,被先帝带回皇城后身边也只有先帝与陛下知晓此事,后来乌兹灵寨的巫觋为陛下祈福之时掉落一本古籍在祈福台,那日风大,陆苋捡到古籍时正好看见被风吹露出来的一页奇怪图案,忽然头疼欲裂,恰好身边心腹在侧,就此多了几人知道他的秘密。 现下头疼不重要,记忆不重要,尽快恢复义庄原貌才是重中之重。 陆苋走远了一些,义庄外道路四通八达,其中一条路有明显脚印,聂十三也看见,心喜,笑道:“大人在此处等我,我且去看看!” 陆苋不放心,随他一道去,走出半里地发现破碎的棺材,木头被劈成好几块儿,露出里面价值不菲的陪葬品和一身崭新寿衣,整整齐齐叠放在玉枕下方。 聂十三不解:“这副是干嘛的?为何要搬走?” 里面的陪葬品也好奇怪,尽是动物模样,各种金玉打造,做出来的动物也好奇怪,眼睛像能摄人心魄。 眼见聂十三好奇要碰,陆苋忙道:“别碰!” 聂十三把手缩回,仰头看向陆苋。 陆苋道:“如果猜想没错的话,这里的东西都很危险,不能瞎碰。” 聂十三忙不慌点头。 陆苋继续道:“既然这副是空棺,也没搬回去的必要,先回去看看其他的。”。 假使中间的棺材存在,那么其余十二副正好能围着它绕就一个圆,陆苋仔细回想晚间见到的模样,从春风客栈密道出来先看见的是缺了半边翅膀的鸡棺,鸡棺旁边是狗,再然后是猪,猪的另一侧是鼠。 开棺时腐烂味道扑鼻而来,倒是转移不少头疼的感觉。 依次开棺,聂十三见此不惊瞪大双眼,指着里面奇特场景问陆苋:“大人,怎的这边习惯给动物穿衣下葬?” 这些动物……都好奇怪…… 不乏开到空棺,与义庄外被劈坏的空棺一样,只有衣服和陪葬品,无下葬动物。 其中一副沉甸甸的棺材打开,陆苋看见里面躺着夜迎亲时消失的马头,和自己的马。 他不会认错,他的马面部被划伤过,差点伤到眼睛,鼻梁上有一道醒目的伤疤。 往下看,他的马已经被人穿上宽大寿衣,了无声息挤在狭小棺材,连陪葬品都没地儿放,只能随意散放在马儿四肢与角落各处。 另一个马头被随意放在陆苋马儿的肚子上,脖子处被整齐斩断,血肉早已干涸,最外层皮肉有缝合痕迹,那晚新娘被陆苋一鞭子抽得狠,绊得急,马头摔落居然扯断缝合的细丝,一部分还在新娘脖子,一部分留在马头脖子。 聂十三自然也认得陆苋的马,见状小声喊:“大人……” 陆苋回神,移开视线看向别的棺材,道:“无事。” 专心开棺的话头疼好像能减轻不少,陆苋逼迫自己不去想那个图案,领着聂十三把所有棺材分别揭开。 揭到最后一副,刚开一个小口,里面露出的红衣一角吓得聂十三后退好几大步,躲陆苋身后下意识大声喊:“大人!” 陆苋把聂十三揽在身后,一脚踹开棺材,里面躺的居然是一个人! 一个身穿红衣的无头女尸! 纤细双手交叠放在肚腹,腰带束缚下的腰很细,露出的脖颈肌肤苍白,往下一点胸口有缝合痕迹,像极了聂十三所说的缝合尸,那胸口的痕迹应该便是剖开胸膛往里塞入心肺,再缝合完好。 陆苋道:“是马头新娘的缝合尸体。” 聂十三这才敢从他后背把脑袋伸出来,只露出一双眼睛小心翼翼观察,果然是被他装进袋子后化为血水消失的马头新娘的尸身。 可疑的是,动物棺有陪葬品,新娘棺却空空如也,普通陪葬品都没有。 聂十三眨眨眼睛,不懂就问:“那晚他们派那么多纸人抢夺这东西,如今却随意丢弃在这里就走了,这到底是重要还是不重要?” 陆苋道:“只能等回去审问知县的灵了。” 他循着记忆里的模样找到鸡狗猪鼠放在对应的位置上,再盘算剩下的空棺。 现场所剩有牛、兔、蛇、马、羊、猴,和一个空棺。 果然是十二生肖。 传闻里十二生肖的灵汇聚在一起能发生可怕的力量,以其献祭更是能使枯木逢春死灰复燃。 这些棺材摆放的位置与在乌兹灵寨古籍看见的图案如出一辙,中间的棺材想必就是摆放无头新娘的,这样的话,知县书房的密道有虎,还差一个龙棺。 龙……天子…… 居然真有人敢把主意打到陛下身上,陆苋捂着要炸开的脑袋急切道:“回去!给陛下写信,祭祀游必须延迟出行!” 马上就是一年一度的祈福祭祀游,到时候陛下会离开皇宫去往乌兹灵寨,穿上悦神服亲自驾马游走在祭祀台周围,而后登高为众生祈福。 天子神灵不威自怒,若是能得到陛下的灵封在十二生肖棺,届时能借以十二生肖灵的力量使死人复生,但生死有命,逆天而行会使星海倒转时间回溯海水逆流,异火乱溅火星飞扬,天地浩劫也将随之到来。 不管是不是巧合,首先要以陛下安危为重,宁可信其有,不可放过任何一个可能! 以及公主乃先帝骨血,同样为天子血脉,无论身份有没有被那些人知晓,都太糟糕了! 陆苋头疼更甚,十二生肖棺似乎在脑子里打转,他看见悬在半空的十二副棺材围着中间的一副飞速旋转,其间不断往外流淌的十二生肖灵以献祭方式源源不断涌入中间那副棺材,结界外有人在呼喊一个陌生的名字,他潜意识以为是他,但他冷眼目睹这一切发生。 曾经有人在他记忆里死去了吗?被生者惦记许久,不惜想出这么个毁天灭地的法子也要使那人复活。 他曾经见过有人使用这个祭祀之术吗? 宛若身临其境,十三副棺材悬在头顶迸发的光芒,足以使他脑子混沌无法思考。 “大人?大人!”聂十三及时扶住已然失魂般的他,焦急喊他,“大人别想了!大人看着我!看着我眼睛!我是十三啊!” 十三…… 陆苋捡过一个尚在襁褓里就被抛弃的婴儿,带回皇城,按排名取名十三。 “十三……”陆苋喃喃。 他好像,看见一点遗失的记忆了。 头顶的光芒化作飞烟散去,十三副棺材从眼眸消失,头疼感逐渐淡去,他终于感觉脚踩在实处。 他在义庄。 “回去!写信给陛下!”他拧眉道。 聂十三赶忙点头。 正要离开之际,身后忽的传来棺材被挪动之声,这里有人! 第10章 春风客栈 两人飞快转身,陆苋手握长鞭,聂十三摸上佩剑,两双眼睛齐齐盯着发出异响之处。 那是圆弧正中间的鼠棺,棺尾底下被刀子撬动,聂十三看见刀尖的刹那警觉转为惊奇,瞪大眼仔细看看,再疑惑地低头比较自己腰间未出鞘的刀尖,分明是同一种小刀。 陆苋也认出那刀乃锦衣卫专属,上前几步踢开鼠棺,底下石缝裂开更大缝隙,刀尖扭动,石头被人搬开,露出聂五眉头紧锁但满脸好奇的笑脸模样。 聂十三看见他很开心,追上来蹲着好奇问:“怎么是五哥你?” 聂五还在适应骤然出现的光亮,听见熟悉声音时暂时松了一口气,往下打打手势示意底下人没事。 聂十三伸手拉他出来,他摆摆手拒绝,两手往上边一攀,轻松跳出,动作有些欢快,不像成年人所为。 陆苋把聂十三往回拉拉,拉至自己身后,一眼不眨盯着聂五,问:“你们怎么在这里?” 聂五脸上表情有些呆,歪歪头,好奇观望这义庄,像是没听见陆苋讲话。 聂十三被拉到陆苋身后后,两手习惯性抱在陆苋腰间像小时候玩耍一样,踮脚从陆苋肩头露出自己的脑袋笑嘻嘻道:“五哥你傻了?大人问你话呢。” 聂五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两人在跟他讲话,眼眸流转间视线最后定格在陆苋脸上,只看一眼,仓皇低头,小声道:“出来……出来玩……” 聂十三噗嗤一乐,笑出声来,这才多久没见,他五哥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这般好玩? 五哥长得高高壮壮,向来严肃,这般低声讲话的语气跟小孩子贪玩被大人发现似的,实在好笑,聂十三已经想好回皇城后怎么跟其他哥哥们转述,让大家都笑一笑。 后边的锦衣卫陆续出来,脸上表情呆滞阴沉,聂五怎么动他们就怎么动,连眼睛转动方向与角度都一模一样。 聂十三终于发现不对。 默默松开抱住大人的手,再次摸上腰间佩剑。 陆苋推着聂十三往后缓步移动,眼眸爬上寒霜,瞳孔在正常人类眼仁与竖瞳之间飞速转换,竖瞳消失太快,快到普通人无法捕捉。 聂五傻愣愣的看了他一眼,并未察觉到他杀心已起,目光仍旧四处搜寻,想找好玩的玩耍一番再回去。 聂五一动,身后其他锦衣卫也跟着他动,整齐划一,画面实在诡异。 啊,好玩的,找到了。 被推开的鼠棺大咧咧摆在眼前,还未盖上,里面的老鼠尸体静静躺在玉枕上安息,“聂五”喜欢玩这个,伸手就想摸,只是手还未伸进棺材,就被陆苋一鞭子抽开,鼠棺移了位,里面的老鼠弹出来趴在地上,陪葬品落了满地。 聂五摸摸被打疼的手腕,自己吹吹,视线被陪葬品吸引,侧身行走,要去捡来玩玩。 这一侧身,陆苋发现他后背背着一张薄纸。 这五官,分明是知县书房密室入口躺地上缺少耳朵的那个纸人。 陆苋皱眉,极有分寸的一鞭子下去,纸人被抽离聂五后背轻飘飘摔在地上,聂五眼睛瞳孔骤缩,猛然间清醒,后背毫发未伤。 摔落在地的纸人哎呀哎呀想爬起,被聂十三眼疾手快抽刀插在脑门,纸人扭动几下,不动了。 聂五身后其他人见状茫然地看向陆苋,尤其是他手中鞭子,尾端泛着幽幽红光,半鞭子就能要他们小命,各个嘴唇整齐颤动,挤着往坑里跳,要回原来的地方去。 陆苋不给他们机会,长鞭一扬,血色蛇影齐出,很快扒落贴在他们后背的纸人,锦衣卫们狠狠打了个寒颤,方才清醒。 聂五趁机抽剑劈碎那些纸人,摇一摇他们肩膀,看众人都没事才放心,虚惊一场,到陆苋跟前,道:“幸亏大人在此,否则属下今日还不知道要遭什么劫难。” 聂十三收好小刀跑来,笑道:“五哥你也有今天,居然被小小纸片人拿捏。” 聂五羞愧。 陆苋倒不觉得丢脸,毕竟来之前也不知道这地方这么邪乎。他道:“你们从哪儿来的?这地道通向哪里?” 聂五也很纳闷:“属下沿着书房的密道一直走,就走到了这里。” 知县书房居然有直通义庄的密道。 往来之间,很方便了。 陆苋道:“这密道得堵上,还有一道通向春风客栈的也一并堵上。” 他指了指春风客栈密道的地点,继续道:“义庄棺材里所有东西都不能碰,全都烧毁。” 聂十三小声提醒:“大人,您的马可是陛下赏赐……” 陆苋道:“一并烧毁。” 聂五点头,招呼人把棺材堆聚在一起,正要点火,余光瞥见那少了两只耳朵的纸人偷偷摸摸爬起,竟是还没有死! 纸片轻薄,随便一阵风就能带它远行,它张开双臂,正对准陆苋的方向,等一阵风送它过去。 “大人小心!”聂五挥剑朝纸人劈去,纸人扭腰闪避,嘴角的弧度越弯越深,还能发出欢快的嘻哈之声,闹着玩似的。 它意识到自己已被发现,想再贴上陆苋难如登天,忽然张嘴狞笑,薄薄的身体迎风跳跃,两条腿轻盈地要上天,欲乘风离去。 陆苋一鞭子过去。 纸人再笑不出声来,碎了满地。 聂十三招呼其他人把地上碎屑堆在一起先点燃,以防烧棺时再出变故。 陆苋总觉得心里不安,压了座山似的,曲起指节揉揉眉心,吩咐道:“十三在这里亲自守着这些东西烧烬,聂五跟我回去写信,此事紧急,速速写信告知陛下祭祀游延迟。” 回去路上聂五没忍住回头看一眼义庄,提醒道:“大人,您的马真就这么丢这儿了?” 陆苋知道聂五和聂十三在想什么,那马是陛下寻遍天下搜罗的良马,是陛下恩宠,即使死了也得运回去埋葬,现下却丢这里焚烧,以为他还在生陛下气。 陆苋无奈,“我真不是在跟陛下闹别扭,这马沾了太多阴气,死后灵都没了,被运来义庄陪葬,沾染太多腐尸,搞不好整个尸身都被毒物浸染,怎么运回去?” 聂五闻言却是笑了,松了一口气似的,“没闹别扭就好,很好,太好了。” 陆苋心里烦。 也不是没闹别扭,就感觉怪怪的,但他不可能跟别人说,也不想回去为官,他计划找到公主后便隐姓埋名去个没人知道的地儿生活,再也不想与陛下有瓜葛。 刚到知县府上,就看见聂天恩守在书房门口焦急地频繁往里看,聂五叫了声“天恩”。 聂天恩一回头,看见聂五从外边进来,伸长脖子往里面看看,再回头看看聂五,“聂大人和陆大人怎么从外边回来?” “这底下密道通义庄,正巧在那儿遇上陆大人,一并回来。”聂五简单道,“去取纸笔,陆大人要写信。” 陆苋烦躁地往知县停灵处走,道:“你写。” 刚走出几步,看见停灵处火光冲天,陆苋脸色顿变,冷厉道:“救火!” 加快步伐跑过去,正好遇上来报信的人,“陆大人!停灵处突然起火——” “知道了!快救火!”陆苋吩咐人救火的同时还不忘嘱咐一遍看押萧稚谊的事宜,“看押神医的人不要动,再加几人一并看守,务必寸步不离守着他!一个也不许离开!” 到了停灵处,火已经烧到门框,门内被人加了许多易燃纱布,底下还有淋了油的稻草,这场火分明是蓄意而为。 陆苋道:“集中往窗框浇水!” 打水井一刻不停往上运水,绳索不堪重负断裂,木桶坠落,聂天恩毫不犹豫跳下去,后面兄弟跟着往下跳,扎稳马步挂在井壁,上一个人踩在下一个人肩膀,装满清水的木桶接连往上递去,马不停蹄运往停灵处。 眼见火势渐大,陆苋担忧烧到里面尸体,提了路过一桶水往自己身上淋,撕衣角布帛沾水捂住口鼻便往火里冲,一脚踢开窗框,正好看见有个佝偻人影一闪而过! “大人!”聂五效仿陆苋往自己身上浇水,随之冲入火场。 烟雾缭绕中,陆苋先是找到知县尸身,确认尸身还完好无损时分心看向佝偻人影离开的方向,那人跃上悬梁,在浓烟滚滚中就此消失,陆苋手快,鞭子勾到佝偻人影一只脚,猛拽一番,往回收时鞭子勾到的部分只剩一点刚燃过的纸片灰烬。 又是纸片人。 聂五跟着找到尸身,守在一旁以防还有纸片人来抢,一贯凌厉狠辣的眼神到处扫视,确认再无多余纸片人,这才尝试把尸身推起来搬出去。 “陆大人!快出来!这屋顶要撑不住了!” 外边人焦急呼唤,陆苋寻了块儿裹尸布迅速将知县裹好抗在肩上返回窗框,聂五断后。 火苗乱蹭,一点火花沾到裹尸布就顺势蔓延,陆苋顾不上太多,先扯开裹尸布将尸身抛出窗外,再一脚踹在聂五后背将人安全踢出去,这时窗框本就被他进来时一脚踹开岌岌可危,已经坚持了很久,再坚持不住,整块倒塌。 “陆大人!” “大人!” 一片慌张声语里,陆苋先是后退避开倒下的大梁,窗框往屋内方向坠去,屋顶也随之倾斜,陆苋不得不再寻出路。 身上沾了水的衣裳被大火烤热,黏在身上滚烫无比,捂嘴的布帛也在搬运知县尸身的过程中掉落,陆苋不小心吸入大口浓烟,顿时剧烈咳嗽,猛咳三声才停下,聂五在外面慌了神,迅速绕半圈找到一处还算安全的窗框全神贯注用剑狠劈,顷刻间劈出一道大洞用力呼唤:“大人!这边!” 陆苋捂住口鼻闻声赶来,刚出去,下一瞬房屋倒塌,轰隆一声,火势窜高,浓烟往四周扩散,天际看着一片霞光,整个火场成为一片火海! 救不了了。 陆苋道:“撤退!速速疏散附近百姓!” 再这样烧下去只怕会祸及周围街邻,然而知县尸身和疯子神医同样重要,陆苋道:“天恩守住尸身,聂五去看着神医!” “是!” “是!” 聂五和聂天恩各司其职,尸身被再次裹上运去安全的地方,陆苋身上汗如雨下,随便动下,下巴的汗水便一滴接一滴往下落。 他身体与常人不太一样,常年冰冷,格外畏热,这一遭下来已经快撑不住,然而不多时聂五回来,急急忙忙道:“大人!神医逃了!” 陆苋顿时清醒,厉声问:“可有审出什么?” 聂五道:“时间太紧,还没来得及审!” 陆苋气道:“守卫森严,他如何逃的出!” “真、真不见了!”聂五扶着陆苋往外走,打手势让其余人退远一些在安全范围内救火,继续道,“派去守着他的弟兄被人打晕,牢门上锁链被人破坏,人就是不见了!” 陆苋顿觉麻烦,一边是扑不灭的火,一边是杀人嫌犯,怎么想怎么头大。 这场火到夜里才逐渐转小,天亮时堪堪扑灭。 知县府成为一片废墟,所有线索被一把火烧得一干二净,有关人口失踪的卷宗一点没留,想再搜些什么都无能为力。 陆苋看过聂五给陛下写的信点头示意可以寄出后,当即命人画下神医画像,严声下令:“广发海捕文书,全力通缉!” 安排好这些,也还不能歇。 聂五对于他还肯认指挥使身份调令所有人而感到惊喜,甘愿听他吩咐,道:“大人,接下来怎么做?” 陆苋冷冷道:“审灵。” 第11章 春风客栈 知县尸身先是遭遇火灾,后被抛出窗外,身上已有大大小小的创面。 在去审灵的途中陆苋很快捋清那把火来由。 先前的停灵处有府衙人在外看守,聂五还特意插了锦衣卫进去以防万一,就算府衙人不可信,锦衣卫还是能信的,自己人反水的可能性极低。 那么原因有三。 其一:疯子神医是来杀知县的,有人故意放这把火混淆视听趁乱救人。 其二:知县身上还有同伙需要销毁的秘密,毁尸灭迹是最好办法。 其三:义庄棺材的动物尸体和无头缝合尸还有用处,但被陆苋叫人一把火烧毁,此举惹恼对面,引来报复。 陆苋走很快,步子迈得大,聂十三需得偶尔小跑几步才能跟上。 聂十三见他这会儿有空,赶紧道:“大人,我亲自盯着焚烧义庄污秽之物时看见一个男子经过,他戴着斗笠蓑衣,看不清脸,在路边吹唢呐呢。” 陆苋面不改色道:“可还有其他举动?” 聂十三摇头,继续小跑着跟上,“没了,我跟他说话,他不理我,就吹一首送灵曲,就走了。” 义庄哪还有什么灵需要送,有也是缝合尸吸的马的死后灵,入了那奇怪肮脏的缝合躯体,想必马儿也不愿灵归故身。 奇怪事太多,陆苋暂时没精力注意吹唢呐的人,轻“嗯”一声,加快步伐往里赶。 “大人!” 提前来此的聂五正要回去找他:“知县腰部被人剜了一层皮!” 陆苋脸色陡然一变,“何人所为?” 聂五道:“尚且不知,天恩一直守着,方才仵作来了天恩也一直盯着,无外人接触,想必是起火前有人进停灵处为之,剜走皮肉,然后放火销毁尸身。” 这样看似乎第二个纵火理由比较大,知县身上果然还有秘密。 陆苋道:“仵作怎么说?” “这……”聂五不好开口,“等仵作亲自跟您说吧,我说着信服度不高。” 仵作还在验尸,正翻到后腰缺了一层皮的地方,他每每挪动一个地方、换一个角度继续验,聂天恩都随之移动,手放在腰间佩剑没有松过,眼睛一直盯着他全身,每下一刀都在聂天恩眼皮子底下操作,就这,聂天恩还能耳听八方观察周遭有无异动危险。 仵作都快吓死。 聂五到了,仵作以为有人能管管聂天恩,谁知看见聂五又是一惊,来人眼神锐利如刀,身姿高大威猛,手也是随时摸在腰间佩剑上,对视一眼,仵作就被他凌厉逼人的视线劝退,低头后退,连连行礼。 聂五道:“陆大人来了,你有什么话跟陆大人说。” 仵作心想,看来这位大人背后还有大人,逼自己抬头,正好迎面撞见陆苋脸庞,只一眼,吓得就差魂飞魄散,飞快低头,额间一直冒冷汗。 “小人司承翁,乃笑林县仵作,见过几位大人!” 聂十三道:“你抖什么?我家大人又不吃人。” 司承翁这才发现自己在发抖。 “小人……小人……”实在是不敢看这位陆大人啊! 如果说聂天恩的威慑力让他浑身不自在有压迫感,聂五让他浑身僵硬不敢动,那这位陆大人,若不是他验尸多年见多识广心脏强大,早在看见陆苋那一眼就惊吓过度原地暴毙了。 司承翁擦擦脑门上被吓出的冷汗,转移话题,给自己的惊吓找了合理解释:“知县大人尸身有疑,验尸结果属实罕见。” 他引众人到尸身前站立,掀开白布翻开胸腔,“如各位大人所见,尸身缺了一颗心脏,照肋骨和残留血管上的齿痕来看,心脏应当是被齿类一口口咬掉,至于吃了还是拿走了,不得而知。” 接着展示被剜掉一块儿皮的腰部,接近后腰的位置,生生被剔下一块儿皮肉,有些地方甚至能看见白骨。 司承翁指着那处皮肉道:“痕迹从这里开始,一路斜着往上,啃破胸膛啃断胸肋骨,然后咬下了心脏。” 陆苋往司承翁旁边移了一小步,想看清一些,没想到司承翁身体登时一抖,发现陆苋只是想看胸腔更清楚一些时强迫自己冷静,强颜欢笑面对。 陆苋不知他为何惧怕自己,看清齿痕后不动声色移回原位,问:“依你看这是何种动物类齿痕所咬?” “人。”司承翁道,“是人的牙齿。” “人?”聂十三惊道,“你是说有人趴在他腰上往上一路啃,用牙齿撕开皮肉和肋骨,然后咬下了心脏吃掉?!” 司承翁硬着头皮点头。 虽然离谱,但确实是这样的痕迹。 聂天恩道:“确实是这样没错,我亲眼盯着他开刀验尸的,没有伪造的可能。” 聂五问:“人的牙齿能撕破胸腔咬断肋骨?” 司承翁被问住。 仔仔细细比对一番,肯定道:“确为人类齿痕……或者,是有人类齿痕的工具……” 越说越小声,怕惹怒几位大人,毕竟这说法太荒谬,闻所未闻,他也是头一遭遇到这种奇怪事。 陆苋没什么反应,持半信半疑态度,道:“今日就先这样吧,你们都出去。” “多谢陆大人!小人告退!”司承翁拔腿就走,多一秒都不想在这里待。 “等等。”陆苋叫住他。 司承翁顿时挪不动道,身上寒毛直竖,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陆苋回头,音色阴凉,不近人情,“你认识我?” “不认识不认识!”司承翁手摆得飞快,“小人与陆大人乃头一次见面!” 但愿再也不见!冤有头债有主,这位大人可千万别来找他! 正默默祈祷着,一条鞭子忽的就缠上了身,鞭身还散发着猩红微光,温柔的裹着自己,司承翁哪见过这种东西,当即吓得一愣一愣,连尖叫呼唤声都憋在喉咙发不出来。 眼看他憋到满脸通红快把自己憋死,聂五忙提醒道:“大人,普通人肉身经不起笞灵蛇鞭审问!” 陆苋道:“我还没审。”这人自己憋的。 说完收鞭,那司承翁得到自由了,还保持被捆住的样子,傻了般,不会呼吸。 聂五往司承翁后背一拍,后者身体惊颤了一下,这才回神,大口大口呼吸。 天娘老子!他差点以为这位陆大人找人索命找上他来了,天地良心,他一辈子没干过什么坏事! 聂天恩也为他说话:“大人,这人胆如鼠辈,方才我盯着他验尸时他就那样一惊一乍。” 聂十三揽过司承翁肩膀,揶揄道:“你这仵作,我们大人又不吃人,你吓成这样。” 既如此,陆苋也懒得再浪费时间,把人遣走后道:“聂五,叫人守着门口,不许任何人进。” 聂五道:“是!大人。” 审灵是大事,中断不得,聂五和聂十三齐齐守在门口,一向调皮爱玩的聂十三都无比专注。 陆苋端坐在地,闭目放松身体,很快进入冥想状态,笞灵蛇鞭从桌上悬空,鞭身柔软轻盈,红墨相间的鳞片光滑泛亮,一条条通体透明身泛红光的蛇影钻出鞭尾,眼睛似血窟窿,在空中互相缠绕往上攀爬,很快织就一个被蛇环绕的牢笼。 接着无数鬼灵从鞭子尾部涌出,脖子上各盘着一条吐信子的蛇崽,他们把手伸向知县尸身,往外一扯,一个透明虚弱的灵被扔向蛇笼,很快知县颤颤巍巍的声音在蛇笼里响起。 “大、大人救我!” 陆苋仍旧闭着眼,但能窥见万物,以心声与灵沟通。 陆苋:“何人杀你?” 段成益在看见陆苋的那下就想跪地求救,奈何他现在是灵,只能悬在半空,还被蛇笼困住,甚至脚底还能感受到滑腻腻鳞片从脚心划过的触感。 “无、无医渡!”段成益道,“他们说可以复活我妻子,我思念妻子日久成疾,一时糊涂答应了他们的要求!” 笞灵蛇鞭围困下无人敢撒谎,但凡说一点谎话,就会被身边饿了许久的鬼灵啃咬撕碎,吞吃入腹,渣都不剩。 段成益继续道:“他们让我收集除龙以外的十一生肖的灵,我好不容易快要集齐,但还需要死人作饵,我上哪儿找死人去,于是他们从被杀死的尸堆里找尚未腐烂的好手好脚命人缝合,有了一个新娘身。” 陆苋道:“何人让你做这些?为何要新娘身?” 段成益道:“我不认识他们,他们说话怪怪的,自称来自无医渡,说要造福苍生,让生者长寿,死者归来。他们与我平常往来沟通都用信件,会给我规定时间,不管我看没看完信上内容,那信纸都会自燃!” 就像陆苋夜晚见过的抬轿子的迎亲队伍,一旦被人发现,就会化为纸扎人原身自燃,不让人找到把柄。 用纸扎人和纸片人办事除了方便,还有另一种可能:皇城内有人会审灵之术,生人被捉,可就什么秘密也没了。 段成益继续道:“我只是想要复活我的妻子。他们说、他们说等集齐十二生肖的灵,就能让我妻子回来陪我。” “说重点。”陆苋催道。 段成益老泪纵横:“他们杀了很多人,很多辰年生时的人,杀完发现没用后会给尸身撒上一种蛊毒,不消半个时辰,尸身就会腐烂只余白骨,他们说这样便于掩埋,更能掩饰死亡时间,他们杀的人太多了,我后面后悔了,但他们给我也种下蛊毒,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只知道当我妄想抵抗的时候后背就会万虫啃咬一样疼,但等我找来镜子查看后背时,却发现什么也没有。” 整个身体依旧如初,但他有时分明能感受到后背有一处凸起,摸着还能动。 有时夜里大家伙都睡了,他睡梦中能感觉自己做梦一样不知不觉就走到厨房,等醒来发现已经回到房间,但厨房确实传来夜里进贼少了食物的消息。 他隐隐觉得是身上蛊毒作祟,但请大夫根本看不出毛病,他试过睡前把自己捆起来,天亮后铁链凌乱地散在地上,缺口有被咬断的痕迹,厨房依然少了食物。 身心煎熬,决心与那群人断了往来,送信去往无医渡,请求摘除种在他身上的蛊毒,没想到神医是来杀他的,悔不当初。 段成益悔不当初:“那蛊毒还能在我身上四处移动,就像与我共用躯体,这种邪术根除不了,下官糊涂,千辛万苦请来神医,却是送命。” 审灵有时限,因生前修炼程度而异,修为越上乘,灵在世间存在时间也越长,像段成益这样经由修炼之人稍加指点便背地里自己瞎捉摸的,没什么根骨,也没有机遇,加上蛊毒缠身,陆苋推测他坚持不了多久,需得赶紧问出公主下落。 陆苋道:“公主在哪儿?是否安全?” 第12章 春风客栈 段成益愣了一下,才道:“下官不知,但那些被他们掳走的女子都会被送去恶人谷,公主也在其中。” 又是这个回答,与上书一致,但陛下派去恶人谷打探消息的人根本没有找到失踪女子踪迹。 陆苋问:“有何证据?” 段成益道:“他们说无医渡与恶人谷是同一个人当家,无医渡治病救人,恶人谷伤人吃人。” 这不是自相矛盾吗?像一个人的善恶两面,一边扮演济世救人的好人,一边冷眼生吃同类骨血。 且无医渡在东,霁凉山的雾谷之中,江湖人称雾谷隐人,日常生活多以面纱遮面,栽载草药,种菜打猎,生活自给自足,不必出谷。左邻右舍一起住了十多年,都不知道邻居长什么样。 见师父求医也是如此,学了一辈子,临了也不知道师父长什么样,只能靠衣着声音辨认师父男女之分。 更没人知晓他们当家的是哪一位,兴许就混在这些医者之中,但也有前往求医者称当家的从未露过面,根本没有这个人存在。 而恶人谷在西,荒凉的贫瘠之地有危山高耸,唤遥山,他们占山为王,圈地自扎营寨,地势易守难攻,相传住在那里的人皆为花暝殷氏后人,因族中人犯了弥天大错,本应全族皆灭,但族人太多,杀之不尽,只好全族流放,赶至凄冷山野自生自灭。 期间有叛逃的族人死心不改,自成一脉,就此与花暝殷氏分割出去,还带走一个孩子,自此下落不明。 为了忏悔,殷氏后代世世代代都在遥山生活,终身背负骂名,难免有怨气,偶尔下山烧杀抢掠为祸百姓,世人也常以穷凶极恶等词汇代称他们,久而久之,就成了恶人谷。 陆苋离宫前就常听百官上谏屠了恶人谷,但陛下迟迟不应。朝后陛下问及陆苋想法,陆苋不知,没有作答。 笞灵蛇鞭能逼灵说真话,段成益瞧着也很后悔想全盘托出的样子,但事实怎样还有待商榷,无医渡和恶人谷都得去一趟。 陆苋继续问:“他们掳走女子做甚?” 段成益垂头:“下官不知。” 陆苋再问:“公主侍卫和婢女真的都在春风客栈被杀了吗?” “不是。”段成益道,“婢女们一部分在前夜就随公主一道被绑经密道带走,一部分出了笑林县才被绑,侍卫们则被杀害于荒野,抛尸野河。” 陆苋问:“哪条河?” 段成益道:“出了笑林县往东走一里,那里有条不栖河,沿河下游继续走上一公里,有条分支,便是野河。” 陆苋再问:“如何抬得动那么多人不被人发觉?” 段成益道:“有纸扎人帮忙!” 陆苋:“纸扎人谁做的?” 段成益张张嘴,却是发不出半点声音,徒劳地抓着脖子在蛇笼挣扎,目光有惊恐,哀求地看着陆苋。而后身体逐渐透明,轻飘飘地穿过蛇笼回到身体躺下,静悄悄的,就像没出现过。 时辰到了,他的灵会自动回到尸身。 他的回答完全是按照背后之人既定掩饰的模板来说,他根本没被同伙信任过。 门开了,聂五和聂十三立即迎上来,惊讶于这次审灵居然一刻钟不到就结束。 陆苋道:“他的身体生前就遭蛊毒折磨,有所残缺,撑不了多久,没问到什么有用的。” 聂十三失望道:“我们来迟了。” 收到自称为“春风客栈女鬼”的消息时陆苋正在怀疑公主在恶人谷的消息真假,彼时与陛下想法有了分歧,他认为公主安危为重,但陛下要他留在天玺勿见生人,他只好提出辞官,陛下不允,他当晚就牵着马离开皇城,马不停蹄来了笑林县。 一路没敢停留,现在看来还是迟来一步。 陆苋道:“目前线索是无医渡,照知县所说,无医渡过河拆桥,在他萌生后退念头时派人来杀他,且无头缝合尸连关节都处理得恰似真人,看不出缝合痕迹,天下能做到这种逼真程度的,只怕只有无医渡。” 聂五道:“那我们即刻启程去往无医渡?” “不。”陆苋道,“你先带人回去保护陛下,务必确保陛下近日不出皇城。” 聂五怕他再也不回天玺就此游走人间,忙问:“那大人呢?” 陆苋颇为头疼地揉揉太阳穴。 扮鬼人不再出现,迷雾重重,真是头疼。 他道:“我总感觉事情没完,今晚我再多住一日,说不定能有新发现。” 他看向聂五,“你们先回去复命,一定要大张旗鼓离开,不要暴露我还在这里的事实。” 聂五道:“是!” 聂十三还没个归属,连问:“大人,我呢我呢?” 陆苋看向他:“你想回去还是留下?” 聂十三眼睛一亮:“当然是想跟大人一起!” 聂十三从小就亲陆苋,许是知晓他是被陆苋捡回去养的,就把陆苋当作再生父母,小时候要不是知道大人太忙不能打扰,他早跟个跟屁虫一样趴陆苋背上怎么也赶不走了。 对于难得的亲情,聂十三总是很珍惜。 陆苋伸手在聂十三脑瓜子上弹出脆响,笑了一下:“还想跟着我?不回去继续做官了?” 聂十三用手捂着脑门儿,眼睛偷偷上瞟小心打量陆苋,小声道:“做官有什么好……” 都是看着聂十三长大的,聂五岂能不知晓他心思,还在皇城听闻陆苋辞官已离开的消息时就急得找几个哥哥哭,但有权力让他也离开皇城的只有聂三和聂五,哥哥们没法,叫他去找聂三聂五,成功把两个哥哥惹烦了,叫他出来溜达几日,美其名曰深入百姓之间探寻消息。 聂五道:“让十三留下吧,大人这边也缺人手。” 陆苋只好道:“那你留下吧,我还能有个帮手。” 毕竟有些尸首还得聂十三帮着他埋。 …… 知县书房密道里发现的蛇被大火烧死了,鸡兔无一幸免,老虎侥幸逃生,但皮肉受损,奄奄一息,正有专人照顾。 知县也死了,笑林县人心惶惶,下午从天玺来的锦衣卫还走了,新官还没上任,女鬼还没抓住,野河还捞出三十具尸体,百姓更是心生恐惧,天未黑就紧闭大门,街上冷冷清清,不复百年前辉煌。 陆苋带聂十三回春风客栈休息,掌柜的一见他俩就满脸堆笑,毕竟这两位可是小店财神爷,一住就是这么些天,还有一身好本领,那位聂十三大人更是天玺大官,掌柜的在琢磨怎样才能请聂大人题字一副挂于春风客栈店内,好招揽生意。 聂十三困急了,蹭蹭蹭上楼倒头就睡,掌柜的根本来不及跟他讲话。 陆苋也闭门打坐,直坐到亥时,晓春街上准时响起迎亲曲。 果然,这群东西还没离开。 锣鼓敲击,唢呐应和,吹的曲子哀且忧伤,不能细听。 陆苋起身走至窗口,往下看,寂寂暗夜仍有灯火未眠,底下行人人手一盏红灯笼,轿辇稳而缓,正中端坐着一位新娘。 丫鬟提着篮子撒花,片片桃瓣自由飞向各地,空中飘来熟悉的纸钱味儿。 陆苋捏住一片,想起初来时扮鬼人往他身上撒的难闻白沫。 那气味,在三层阁楼也曾闻过。 悄无声息出去,聂十三也正好发现这异动,正开门要来找他,两人一个对视就明白对方意思,聂十三点点头,跟在陆苋身后上三层阁楼。 阁楼自上次来过就没上锁,掌柜的打算开门开窗透透风,晾晒几日,然后打算做个小房间增加收益。 悄悄进去,木墙如新,偶有几处颜色颇深,看得出来曾经泼过东西,后被去除。 陆苋一直好奇扮鬼人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抹除那些痕迹的,连手摸上去都探查不到痕迹,这次重来,被扮鬼人掩饰过的地方终于显露出马脚,一层细如面粉的白沫在日夜忽视中浮现,月光下泛着温和的手感。 陆苋悄悄碰了碰,指尖送至鼻端细闻,果然,是与扮鬼人往他身上撒的那种味道与触感。 一碰一闻,整个人便仿若中了幻术一般,又如重获新生,眼睛明亮,视野里的东西都清晰放大,片片纸钱在窗外迎风飞扬,落地的瞬间自动自燃,鬼火一样冒着蓝光,转瞬即逝。 聂十三趴窗框边不知看见了什么,慌慌张张扯他袖子,满脸惊恐,他试探性往楼下看去,满目丧白,穿着丧服的众人各个没精打采,一口黑棺悬在他们肩上,其盖半开,同样身着丧服头上顶着一块儿白布的尖头新娘正蹲在倒下的马儿身边左看右看。 是聂十三的马,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聂十三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想说话又怕惊扰底下人坏陆苋大事,但要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爱马如此枉死他也不愿意,一时间心急如焚。 陆苋用口型道:“回去我赔你一匹好马。” 上次就是惊扰到底下人,所以一个个化为原型自燃,连个活口都没留下,这次陆苋打算跟踪他们,不能过早出面。 聂十三也知道当以大局为重,咬着唇,恨恨地盯着底下那群纸扎人。 意外的是,这次新娘没有吸食马儿的灵,而是扭扭头,惨白的手指戳戳马肚子,再戳戳马头,好似在迷茫这是个什么生物。 聂十三咬牙小声恨恨道:“这是个什么鬼东西,等我抓到她,一定要把她碎尸万段!为我爱马报仇!” 陆苋忍住了没提醒他这就是个碎尸。 新娘许是看腻了,又或许是因为这马还活着无法吸灵,她缓缓起身,扶了扶自己矮而尖的脑袋,居然麻木地转身离开。 陆苋好奇为何从晓春街路过的一会儿是送葬队伍,一会儿是娶妻队伍。他问聂十三:“你看见了什么?” 聂十三道:“还上次那样啊,一点没变。” 随后陆苋从墙上抹一把白沫擦聂十三身上,聂十三正在看新娘上轿,仅仅只是一个眨眼,看见的东西就成了一身白的新娘爬上棺材,自觉进去躺好,等着有人为她封盖! 漫天飘落的桃花,落在眼里也成了轻飘飘的纸钱。 “唔——”聂十三紧紧捂住自己的嘴,瞪大眼看看送葬队伍,再看看陆苋。 陆苋心道:“果然是这样。” 根本没有所谓的夜迎亲,从来都是送葬的障眼术。 他接住一张纸钱细细闻了闻,浓郁的纸钱味里混着另一种香气极淡的香味,再抬眼时手中纸钱成了桃花,楼下正起轿欲走,乐师敲锣打鼓,唢呐震天响。 再抹一把墙面细粉,那抬新娘的红轿辇转瞬成为隐于夜色的棺材。 能迷人心智的香料被撒在纸钱上,闻之则中幻术,遇到的都是夜迎亲。 眼看要走远了,陆苋道:“走,跟上。” 聂十三还处在震惊中,闻言很快回神,点点头,随陆苋一道越墙跟上。 这队人动作时而急躁,时而迟缓,急时催命一样使劲走,不怎么灵活的关节以奇怪的扭曲姿态玩命走,缓时慢悠悠踱步,纸扎的身体笨拙繁重,仿佛肩上抬的是千斤重量。 聂十三扭头看看身后,再伸脖子探探前方,小心提醒:“大人,他们去的是义庄方向。” 可是义庄已经被他烧毁了啊? 他很确信,离开时义庄所有棺材和尸体都已燃烧殆尽,为了加快进程,他还自掏腰包买了许多烈酒浇上,亲眼看见所有有可能死灰复燃的东西都挫骨扬灰、把灰烬也挖泥扔进去混合,绝无再被邪术利用作乱的机会。 陆苋道:“先跟上。” 到义庄时所见果然称得上是废墟。 哪怕在夜色遮掩下也能看见黑漆漆一片,被毁得很彻底。 但聂十三指着露天的废墟小声震惊道:“大人!我明明已经把所有棺材都烧毁,怎么又出现了!” 废墟中央明晃晃的放着十三副棺材,最外圈十二副围着中间一副,呈现献祭样式。 聂十三没听到回答,扭头一看,陆苋正撑着额头很痛苦的样子。 又是这个图案,陆苋一见就头疼得厉害。 “大人还好吗?”聂十三有些不知所措。 “无事,继续盯着。”陆苋忍着头疼道。 送葬队伍马上进废弃义庄,他们像是对老巢被烧毁无动于衷,只知道执行命令,傻愣愣地往里进。 “咯咯咯——!” 一声鸡叫划破寂静。 送葬人全体顿住,整齐扭头,齐刷刷看向鸡叫的方向。 很快月光下一只死鸡被丢出来,正好抛在棺材旁边。 聂十三推推陆苋肩膀,道:“大人!有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春风客栈 第13章 春风客栈 陆苋点点头,尽量忽视看见那个图案引来的头疼不适。 诡异的事发生了。 送葬人推开棺材盖,牵着新娘出来,新娘在死鸡身边蹲下。 随后,双手摸上死鸡躯体,微微俯身,虔诚地抓住死鸡翅膀和鸡脚,很快断断续续的灵从死鸡身体往她身上转移,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毫无拖沓。 聂十三问:“要任她吸完吗?” 陆苋目光已在四处搜寻第三人所在何处,轻轻“嗯”一声。聂十三了然,闭嘴不再问。 那新娘吸好了,慢悠悠起身,由着身边人搀扶回到棺材里,哀曲继续,一行人把棺材抬至最中间,到十二棺之一的其中一个前,开棺。 那个位置,按生肖对应时辰排列,应当是鸡棺。 新娘揭开头顶白布,状似被整齐砍断的脖颈上有个尖尖的突出,隔的太远看不清是什么。 聂十三大骇,背地里自言自语道:“这什么审美,整成这样也是蛮吓人……” 新娘弯腰低头,往鸡棺里俯身,随即刚吸入的鸡灵尽数飘进棺内,从里面响起一声嘹亮鸡鸣,声音宏大有力,满血复活。 送葬人闭棺,扶着新娘就近直线走到最中央躺回最中间的棺里,随后站在周围一动不动,帮着把棺合上后,一个个化为纸扎人原型,从纸扎内部冒出幽幽火光,居然整齐自燃了。 扔鸡的人自始至终没有露面。 义庄安静了。 丝丝缕缕的碎灵从十二棺涌出,齐齐流向中间,渐渐织就成一张大网的模样,陆苋捂着脑袋,在他记忆里死去的人正在疯狂被唤醒。 轰—— 雷电劈亮半个天空。 星辰混乱移动,无数星光即将汇成一束。 陆苋疼到皱眉,咬牙想:“不行!不能再继续!” 也不管躲在暗处的究竟是何人了,陆苋飞身而出,笞灵蛇鞭狠狠往棺身抽去,十二棺阵型被打乱,硬生生打断这场献祭,星辰归位,碎灵轻飘飘回到十二生肖棺中。 察觉到献祭中断,最中间被打扰的棺材毫无征兆炸开,缝合尸新娘直立立站起,失去头顶白布遮挡,脖颈处整齐的切面看得人发怵。 离得这样近,陆苋和聂十三终于看清楚她脖颈中间尖尖的部分,这次竟然是一个鸡头。 比脖子小上太多的鸡头很突兀地黏在脖颈上,黑豆般大小的鸡眼睛眨了眨,没有眼白,直愣愣看着不速之客。 天空一声惊雷骤响,有虎啸混于其中,聂十三打了个寒颤,环顾四周,惊讶这里怎么会有虎啸。 陆苋握紧笞灵蛇鞭,冷静道:“十三,退后。” 待聂十□□至安全距离,陆苋挥鞭,卷起鸡头新娘挂在半空,鞭身勒紧,鸡叫划破长夜,缝合尸蹬脚挣扎,鸡头在甩动中掉落在地,聂十三赶紧猫着腰上前捡起,把鸡头装进缚灵袋。 没了鸡头,缝合尸就是一个无头苍蝇乱窜,又惊又恐地摸上笞灵蛇鞭,惨白手指刚触上去就宛如被火烧一样火辣辣地疼,飞快松开,不住发抖,与此同时被装进缚灵袋的鸡头发出惨烈鸡叫,拼尽全力往外蹦,聂十三死死抓着缚灵袋,把袋口绳子缠在自己手上,这鬼东西别想蹦出去。 陆苋试图审灵,但缝合尸无灵可审,鸡又不会说话。想了想,攥紧鞭子,在剧烈鸡叫声中把缝合尸抽了个稀巴烂。 碎肉坠地,无端生出一股火苗,满地碎尸被烧成灰烬,又是一个纸片人! 是了,原本的缝合尸已经被聂十三烧毁,今晚再出现的,就应该是纸片人,或是新的缝合尸。 “大人!”聂十三攥着缚灵袋上前,把装着鸡头的缚灵袋给他看。 巴掌大的袋子正在聂十三手心上下跳跃。 “烧了这鬼东西。”陆苋道。 话音刚落,空气里飘来一丝浓郁的纸钱味道,还有不易察觉的活人气息,就在聂十三后面。 陆苋道:“十三,别回头。” 聂十三听话,一动不动,呼吸都放缓。 一把裁纸刀自聂十三身后扔出,陆苋扬鞭打下,闪至聂十三身后保护,紧接着又是数把裁纸刀丢出,扔得毫无章法,毫无技巧,纯靠蛮力瞎扔,陆苋一一打下。 暗处之人不服输,但手边裁纸刀丢完了,没法了,只能跑。 正转身,还没走出半步,忽的胳膊一疼,整个人被鞭子缠住,被人往后一拽,身体腾空后狠狠摔落,疼得叫出声。 “哎哟喂……” 揉着肩膀坐起,跟面前的聂十三大眼瞪小眼。 他是小眼,眨眨眼,不怎么明显。 聂十三也眨眨眼,说:“我见过你,你是知县府上的人。” 那人想插科打诨糊弄过去,正想叫聂十三给他松松,饶一饶他,余光瞥见陆苋过去,登时小眼变大眼,满脸惊恐地看着陆苋,“你、你!你你你你你!!!” “你”不出个所以然来,指尖都在颤抖,看陆苋如看传闻里骇人的怨灵。 “纸扎人你做的?”陆苋道。 那人跪地求饶,朝陆苋磕头,吓到话都说不利索,“我……别来找我……不是我……我错了……我不该杀了他们……我是被逼的……我是被逼的!” 也不敢逃了,就盼着今晚能留个全尸。 “阿婴!阿婴来了!”那人蓦地仰头大喊大叫,已然是疯癫状态,“阿婴降世!来索命了!” 聂十三好奇:“阿婴是谁?” 这人约莫亏心事做太多,现下不知道为什么被吓得这般如丢了魂似的,居然不顾自己还被笞灵蛇鞭捆着,朝着逆反方向磕头,再向陆苋磕头,额头磕出血来,模样惊骇,不忍卒视。 陆苋怕他真疯掉,忙问:“谁指使你给知县做纸扎人的?” 这人只知道磕头认错:“我错了!我错了!无医渡逼我!无医渡逼我!他们教我的,他们教我的!他们让我加入无医渡,然后教我纸扎术!” 又是无医渡。 聂十三问:“无医渡不是学医济世救人的吗?怎么还会纸扎术?” 那人不语,一个劲磕头认错,拉都拉不起来。 这辈子做了太多孽障之事,阿婴果真来找他索命了! 陆苋问:“你是无医渡的人?” 那人仿若听不见聂十三讲话,对陆苋的话倒是有求必应,忙不迭道:“是!我是无医渡的人!去年来的笑林县!” 答完想起自己害死的那些生命,罪恶感上头,把头磕得更响,一不小心磕到石头,血流如注,糊了满脸。 陆苋拉拉鞭子,把这人脑袋抬起来一些,怕他磕死,继续问:“无医渡让你来杀我们?” “不不不!无医渡要杀我!是我想活命,所以想杀你们邀功!阿婴放过我!我真的还想活命!” “无医渡为何要杀你?阿婴又是谁?” “这里只是无医渡的一个试验点!义庄被烧后他们就连夜撤走了,是我不甘心!我不想像知县一样稀里糊涂死去!” 至于阿婴…… 这人壮着胆子抬头看一眼陆苋,只一下,竟是惊吓过度,瞬间被吓得晕死过去。 “喂?”聂十三用脚踢踢,“怎么晕了?” 陆苋回味这人说的不想像知县一样稀里糊涂死去的话,意识到什么,道:“十三,脱他衣物!” 聂十三正要脱,耳边又是一声虎啸,居然从虎棺中跳出一头猛虎朝他们奔来! “大人!”聂十三下意识喊了一声。 陆苋踹开地上那人,自己拉着聂十三避开,定睛一看,老虎正是知县书房密道的那头,只是煞气很重,浑圆的眼眶一片漆黑,没有眼白,一朝没扑倒人,再度朝他们袭来。 聂十三抽剑作砍,却不敌老虎体重惊人,差点被一脚踩碎,关键时刻陆苋收了地上鞭子抽向老虎,击中抬起的前足,老虎吃痛,缩了缩脚,转而向陆苋进攻。 煞气太重,根本不是两人能控制得了的,但幸好这老虎不正常,尚有方法。 鞭子灵活地绕在它身上,来回缠绕,随即尾部涌出数条透明红蛇,围着老虎身体左咬右啃,虎啸长鸣,震身甩开身上红蛇,但仍有源源不断的蛇影冒出,围着老虎凶猛啃咬。 陆苋拉聂十三起来,“躲远一些,别靠近!” 老虎被惹急了,盆大的口腔深深怒吼,眼见甩不掉这些红蛇,忍着疼痛叼起地上那人身子往天上一甩,张口要往肚里吞! 弹指刹那间,陆苋凌空一脚踹在虎口,这一脚用了十足的力,老虎身形不稳,往旁边偏了偏,刚好错过掉落的食物。 陆苋抓着地上那人往棺材一丢,正盖好棺盖,回头就见老虎已经朝他冲来,陆苋眼睛登时变成蛇一样的竖目,隐隐透着红,笞灵蛇鞭回到他手里,废弃义庄无端刮起大风,鞭子轻轻一扬,便有千斤之力挥在老虎身上,老虎长啸一声倒地,朝天嘶吼,被这一鞭抽得不轻,奄奄一息,大口喘气。 陆苋眼眸闪烁,变回寻常模样。 这煞虎左右是不能留了,陆苋干脆召出鬼灵饱食一顿。 意念微动,便有脖子上挂一条蛇崽的鬼灵倾巢而出,三两下揪出老虎的灵当场撕了个稀巴烂,分食啃咬,难得饱腹。 聂十三见状小跑过来,热心道:“鸡头也给它们分分。” 陆苋笑道:“这点还不够塞牙。” 但聂十三觉得能吃一点是一点,拉开缚灵袋,丢出鸡头,果然不过眨眼间,指甲盖大小的灵就被其中一头鬼灵吸入,剩下的鸡头没了灵,彻彻底底成了一具死物。 尘埃落定,陆苋收回鞭子,小声道:“别分心,这边还有人。” 聂十三点头,随时保持警惕。 “啊呀呀,怎么这么残忍,啧啧啧。”一个人影自阴影走出,摇着头靠近。 刚说完有人,这人就出来了。聂十三定睛一看:“大人!是那个疯子!” 萧稚谊慢悠悠地微笑靠近,路过地上血迹时绕了一下。 他这么善良,可见不得半点血。 陆苋道:“你还敢在我面前出现。” 萧稚谊无辜道:“为什么不敢?你是指这个吗?” 他拿出一张画有他画像的通缉令,“这个东西早撤了,我不是通缉犯,你误会我了。” 头一次见这疯子真容,长得还算那么回事,脸上没有面纱遮挡,也没有涂脂抹粉扮鬼,鼻子没有长到能戳死人,长得也不凶神恶煞。 就是这张脸诡异的熟悉。 “你就是!”聂十三道,“你杀了知县,还装鬼骗人!” “我是在救人。”萧稚谊纠正道。随后看向聂十三,“还有,你这个小孩儿,你小时候没人带,一个人在宫里哭,我还哄你呢,怎么对我这样凶。” “骗人!我不记得你!”聂十三道,“宫里守卫森严,就你还想进去?” “怎么不能?”萧稚谊轻轻笑着,语气轻蔑,“皇城,不是想进就进吗?” 聂十三翻了个白眼:“真会吹牛。” 萧稚谊也不生气,面上继续保持微笑。 陆苋问:“既然你说你是在救人,那你来此处做甚?” “找人啊。”萧稚谊轻轻笑着,“这纸扎术可不是我们无医渡的技术,我要揪出冤枉我的人,把他身体做成肉泥喂鹰,再捉了他的灵制成傀灵供我驱使。” 长着一张善脸,说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 聂十三提醒道:“现在的人生前都会接受熏香诵经洗礼,死后灵会安然离去,不会被你捉的。” 萧稚谊仍旧笑眯眯道:“那可说不好,十三年幼,尚不知江湖险恶人心复杂,也不知饿殍满地许多人生不如死,多的是请不起大师诵经也买不起熏香洗礼之人。” 说的头头是道,方才也不见他出来捉鸡头新娘打虎,躲暗处作壁上观,差不多结束了,慢悠悠出来闲逛。 萧稚谊踱步至棺前,取帕子在上面擦了擦,擦干净了,才屈尊降贵坐上去。 这棺材里还装着能制作纸扎人和纸片人的人,陆苋道:“你自己去官府投案,我不杀你。” 萧稚谊轻笑:“都说了通缉令已经撤了,你怎么不信我?” 聂十三质问:“那你怎么还不走?还待在这里做什么?” “我啊,散散步。”萧稚谊道。 聂十三听得抓狂,“大人!他真是个疯子!大晚上来义庄散步!” 砰砰砰—— 棺中人醒了。 萧稚谊坐在棺材上,宛若听不见底下拍打木板的声音,始终笑容淡淡,一动不动。 聂十三气道:“还不起来,他都要憋死了!” 萧稚谊不为所动。 里面拍棺声已经很低了,聂十三气得挽袖大步上前,要把他拽下来,萧稚谊却猛地挥开长袖,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蓄了狠力猛地插入棺材,那个位置,插入的应当是棺中人心脏。 动作太快了,利索干净,绝非普通人能做到这般,快到陆苋都没反应过来。 聂十三顿足,眼睁睁看着抽出的剑尖上沾有血迹,慌忙后退,退回陆苋身后,低声咒骂:“真是个疯子!” “无趣,实在是无趣。”萧稚谊拍拍手,跳下棺材,剑都不要了,要走入夜色。 “站住。”陆苋拦道,“为何杀他?” 萧稚谊道:“此人梁魁,通缉榜人士,此生共害男子6人,妇孺53人,孩童97人,流浪猫狗169只。” 他微笑看着陆苋,问:“你说该不该杀?” 陆苋冷眼回视:“可我还有话要问他。” 萧稚谊道:“你问我不就成了?” 他像是突然有了绝妙的想法,往回走几步,依然微笑示人,道:“你想去无医渡,我可以给你带路,但我得告诉你,无医渡是被冤枉的。” 聂十三道:“证据呢?” 萧稚谊道:“我会找到证据。” 聂十三道:“那不就是没有证据。” “有。”萧稚谊突然变了脸色,笑容泛冷,“他们身上的蛊毒,无医渡不会种,但南境医仙会。” 南境医仙指的是青璃国南部声名远播的百草坊中的章阳华教主,章家世代为医,章阳华从小耳濡目染,加上天赋过人,以医术精湛闻名天下,素来救死扶伤美名在外,他所开的百草坊更是求学者无数,桃李满天下,春晖遍四方,江湖上谈及此人,话里话外赞美之词溢于言表,也只有他担得起“医仙”一词。 而他所开的百草坊,更是脱离家族背景自创的不分身世与贫富的新兴药庄,可求药,可求医,可求学,来者不拒。 这样乐善好施的一位医仙,这样光鲜亮丽的百草坊,居然也会跟蛊毒打上交道? 聂十三道:“没听说过什么医仙百草坊,谁知道你是不是骗人。” 萧稚谊好脾气笑道:“十三常年守在皇城,少入江湖,不知道正常。但你身边这位,一定听说过吧?” 陆苋浅抬眼眸,看着萧稚谊,没有说话。 陆苋虽然也少入江湖,但手底眼线遍布天下,百草坊自然有听说过,在江湖上名声甚望,风光无限。 相比之下,被称为雾谷隐人的无医渡早就淡出天家视野,似乎更有嫌疑。 陆苋道:“十三,去看看能不能看出是什么蛊。” 聂十三很快推开棺盖,梁魁还保留死前惊恐万状的模样,眼睛瞪得老大,手捂着心口,伤口正中要害,他又惊吓过度,死状奇特。 聂十三在他身上一通摸找,忽然“啊”的一声,手被咬了一下。陆苋回头,询问有没有事。 聂十三也不知道有没有事,他在被咬的刹那当机立断钳住了咬人的怪物,根本没空关心自己伤势,等到陆苋过来,看看他被咬的虎口,上面两个小洞,正在冒血。 划破梁魁衣物,才看清被聂十三死死捏住不让跑的怪物居然是一张嘴。 一张和人一样的嘴,长在了梁魁肩膀上。 第14章 无医渡 聂十三掰开这嘴奇怪的上下唇,就见里面长着尖利的牙齿,尤其虎牙位置,尖得可以轻松咬进皮肉,骨头都能咬断,要不是聂十□□应快,虎口非得被咬下一块肉不可。 再往上,居然还长了一个鼻子呼吸。 聂十三见状捏住那个鼻子,嘴鼻周围突然涨红,像没法呼吸的正常人一样憋到满脸通红。 细看之下,这张嘴和鼻子还会在梁魁身上移动,若不是被聂十三抓住,指不定能在眼皮子底下逃窜。 陆苋取刀割下这块皮肉,绑住嘴巴以防乱咬,整块儿丢进缚灵袋,聂十三也正好止住血,等待下一步指令。 陆苋问:“这怪物是什么蛊,有头绪吗?” 聂十三捂着虎口,不怎么自信道:“大人,我瞧着像人面疮。” 人面疮,蛊毒在皮肤上长出第二张脸,能自主进食,时间长了能控制宿主意识,无法剜除根治,杀死宿主后甚至能短时间内蚕食宿主尸体存活,听从种蛊人命令。 “对喽,真聪明。”萧稚谊由衷夸赞,缓步靠近。 “人面疮,天底下会这个的屈指可数,百草坊的章阳华算一个。”萧稚谊继续道。 聂十三道:“你怎么尽针对百草坊?” 萧稚谊反问:“不然呢?说是我们无医渡?” 聂十三上下打量萧稚谊:“看你也不像个大夫。” 又对喽,他萧稚谊还真不是个大夫。 聂十三还想说话,陆苋掰过他脸,视线紧盯他的唇,少年嘴唇已然不似平时正常,变得又肿又紫。 再看被咬过的伤口,附近肌肤都青紫一片,流出的血变成了黑色。 陆苋偏头冲萧稚谊道:“有没有解药!” 这一声出来,聂十三给吓一跳,才发现自己中毒,慌的不行。 萧稚谊自袖中取出一个小药瓶,早有准备似的,这药金贵,他有些心疼地往聂十三手上倒,再给他嘴里塞一个解毒丸,这才道:“蛊毒蛊毒,人面疮就是有毒的,你居然现在才发现。” 聂十三怕自己被毒死,都要急哭了,泪眼汪汪,没好气道:“你早知道,你非不告诉我!” 萧稚谊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小时候尿了我一身,我还没让你道歉赔我衣裳。” 聂十三咬着唇,委屈道:“大人你看他。” 陆苋专心给他清理伤口,道:“你不理他不就是?少说多看,你要学的还很多。” 聂十三只依稀记得听聂九提过有种蛊毒叫人面疮,长着人脸的样子,也没亲眼见过,这下梁魁身上只有一张嘴和一个鼻子,他哪里能确认?更无法知道这玩意儿还有毒了。 但大人说得不错,他要学的还有很多,这疯子虽然奇怪,却是个见多识广的,听着对江湖甚为了解。 聂十三觉得这疯子还挺厉害,真心夸道:“你好像挺懂。” 萧稚谊谦虚道:“略懂。” 聂十三虚心请教:“那为何知县身上没有中毒痕迹?” “你看你,又没有认真听课吧?人面疮种下后有自主意识,那毒自然也能收放自如,想毒就毒,不想毒就不毒。” 萧稚谊如人师长般在聂十三脑袋上轻轻敲打一下,语重心长道,“学习要专心。” 聂十三委委屈屈往旁边挪了一步,离萧稚谊远些,小声反驳:“我很专心。” 伤口清理包扎好,陆苋突然抓住萧稚谊手腕,把人反手一压钳制在地半跪,不留情面道:“随我回府衙。” 萧稚谊反手挣开,避开安全距离,冷笑道:“好啊,偷袭我,无医渡你自己去吧,恕不奉陪!” 说完架着轻功离开,陆苋适时甩出鞭子,却被萧稚谊轻松避开。 萧稚谊没皮没脸道:“留我?怎么着?想跟我去百草坊见识见识?” 陆苋不想跟他扯闲话,一心想捉他回府衙调查,谁知道还不好抓,此人轻功了得,灵活闪避,居然能躲过笞灵蛇鞭的猎捕,还顺着鞭身前移,抓住陆苋手腕,手指往袖里伸去暧昧地一摸,摸到微微泛凉的肌肤时眼神变得玩味。 疯子! 陆苋察觉,回肘一击,正好击在萧稚谊左腰。 萧稚谊痛哼,捂着痛处连连后退,模样受伤。 论功夫这人打不过陆苋,但轻功却是极好,身子灵活,武力再强大的人在他身上也捞不到好处。 几个回合下来,陆苋没吃亏,这疯子也没得到好处。 争执间聂十三背后火星点点,陆苋余光瞥见,分心往这边一瞧,那些棺材居然也是纸扎,正在自燃。 趁着他这分心的功夫,萧稚谊像阵风一样轻盈刮开,瞬间便到百里之外,眨眼睛不见人影。 想是追不上了,陆苋没打算乘夜追去,回头看聂十三有没有受伤。 早在后背纸棺自燃散发热气时聂十三就察觉到了,及时走远一些,把自己保护得很好,因此没受半点伤。 见大人跟那疯子不打了,聂十三小跑过来,问:“大人,咱们去无医渡还是百草坊呀?” 那疯子形迹可疑,身手成谜,来路不明,疯疯癫癫,说的话不能完全信,陆苋自然不能轻易信他。 陆苋道:“无医渡。” 在他们走后,焦黑义庄的小道缓缓走出一个人影,此人年纪约莫四五十岁,神情肃穆,腰间挂着一个唢呐。 他抬头看看月色,静默许久,扯下唢呐吹响一首送灵曲。 …… 霁凉山在青璃国以东,晨曦初露,映在雾上泛着柔和的光芒。 山前为一宁静小镇,清晨时人群熙攘,买菜卖菜,吆喝声砍价声不断。 正值梅雨时节,远处隐隐能见大雾压山,叆叇垂野,入目皆是美景,若非提前打听无医渡所在的雾谷便在这里,任谁也想不到如此偏远之地居然有一群大夫居住。 陆苋和聂十三已经寻过一遭,雾谷隐匿在大雾之下,找不到进口。 此时他们正站在桥头驻足凝望。 聂十三摸着自己幸运躲避缝合尸毒手的爱马的鬃毛,爱不释手,把自己的水都喂给马儿喝。 “大人,咱们不继续找进口吗?”聂十三问。 陆苋极目远眺,思索片刻后,道:“找。” 附近有药铺,陆苋拆了聂十三手上绷带,在聂十三害怕慌张的尖叫声里拉着他进药铺抓药。 掌柜的一看来了急活,放下手头一切连忙查看。 这伤很奇怪,像是两个血洞,掌柜的问:“可是被蛇咬了?” 聂十三视线看向陆苋,不敢乱答。 疯子神医给的药还蛮好用,毒已解,现下只需要止血即可。避免解释麻烦,陆苋道:“是,无毒,止血就好。” 掌柜的转身拿药。陆苋适时提出疑问:“江湖传言无医渡在此,掌柜的在这边开药铺,不怕生意被比下去吗?” 掌柜的找到药给聂十三包好,道:“我们这药啊,都是从无医渡送出来的,公子手上所用便是无医渡的血见愁,效果立竿见影,而且他们不常出来,别人也进不去,不存在攀比。” 聂十三问:“那我若是想找他们治眼疾,怎么找?” 掌柜的感到奇怪的看聂十三一眼,没回答。 陆苋道:“在下有一仇家偷我传世佳宝,据说已逃到无医渡去,我想找他,怎么才能进去?” 掌柜的这才道:“每逢节令他们会出来义诊,其余时候想进去,那可有得找。” 掌柜的问聂十三:“公子眼疾已有多久?我们店也能看。” 聂十三尴尬,哈哈尬笑两声,往回找补:“是家中人生病,不是我。” 陆苋与聂十三,一个常年待在宫里不见百姓日常,习惯了刀光剑影是非纷扰,一个年纪尚幼阅历不足,都不懂人情世故,与人打交道麻烦得很。 好在掌柜的看出他们没有恶意,也不戳穿他们,随意一笑,好心提醒道:“你们进不去的,除非有无医渡人带路,带了也不一定能进去,大雾之中极易走丢。” 聂十三手已包好,陆苋定神,问:“他们下次什么时候出来?” 掌柜的道:“那可还早,这草药今早刚送到,下次估计还得等上半月。” 情况有些棘手。 这边药铺甚多,站街心一瞧,看谁都像大夫。 聂十三小声道:“大人,我们装病进去?” “装病?”一个很熟悉的声音毫无征兆在头顶响起。 二人仰头,那疯子正躺在树枝上小憩,一副刚睡醒的模样。 “你们来得也太慢了,我都等的睡着了。”萧稚谊伸伸懒腰,打个哈欠,懒洋洋道,“小病小伤无医渡不治,大病自有人出来迎你进去,装病只会漫无止境地等下去,不会有人理你。” 聂十三道:“你如何得知?” “我如何不得知?我也是无医渡的人。”萧稚谊跳下树来,“说了我可以给你们指路,还不信,非要自己找,迷路了吧?” 二人不吭声。 聂十三道:“怎么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我也是无医渡的人。” 萧稚谊大摇大摆走进雾里,自如地就像回自己家。 陆苋道:“跟上去,别分心。” 他们在大雾里走了一刻钟,左弯右绕,根本记不清方位。即使陆苋有意在经过的地方留下地标,但很快就会被更浓的雾气遮掩,没办法记得来时路。 走着走着,那疯子居然不见了。 “咳咳!大人,我看不到那疯子身影了!”聂十三咳嗽两声,像是身有不适。 他们跟丢了。 那疯子是故意甩开他们的,说不定此时正躲在暗处想看他们出糗。陆苋气得握拳,揽住聂十三肩膀庇护小孩儿安危,才继续摸索前进。 前方雾气不散,但时不时有轻跃之声,像轻功。 那疯子轻功就很好。 陆苋跟着轻功声前进,雾气渐淡,不多时出了大雾,眼前景色豁然开朗。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片药田。 药田宽阔,灵草疯长,蒙着面的年轻的男子女子提着药篮子走在药田间的小道,摘药的摘药,除草的除草,一副欣欣向荣姿态。 远处还有依山而建的木屋,垂髫玩闹,妇孺晒药。 更有流水潺潺,青山绿水,这里比桃花镇更像世外桃源。 有人看见他们来,迎上来道:“你们也是无家可归之人来这里落脚?” 聂十三不敢回答,抬眼看陆苋眼色。 陆苋环顾一圈,没发现疯子身影。看眼前情形,也却无更好的藏身之处,不知那疯子到底进没进来。 陆苋对来人道:“实不相瞒,我兄弟二人家道中落,被仇家追杀,误入雾谷,确实暂无可去之处。” 那人心善,当即便道:“那你们在这里住下吧,我二叔正好新建一间房,本来打算存草药的,你们住进去刚好。” 听来是淳朴友善之人,陆苋眼观四周,发现不知何时起这里的人都停下手里的活计,齐齐朝他和聂十三看来。 聂十三也发现这怪异,紧跟着陆苋走,一声不敢吭,视线乱瞟,生怕有危险发生。 带他们去住处之人边走边道:“我们这里很安全,二位尽可放心。” 陆苋客气道:“有劳。” 木屋都沿山势而建,此高彼低,没有规律,他们跟着上了好几道坎,路过一户人家,孩子趴在老人怀里,正好奇地看着他们。 带路的人笑道:“阿婆,二狗,来新人了。” 聂十三主动问好,但老人和孩子没有搭话,仍旧警惕地盯着陌生二人。 带路人抱歉笑笑,解释道:“谷里不来生人,他们一时之间还没习惯。” “这么说,最近只有我们进来?”聂十三好奇问。 带路人笑着回:“是这样的。” 聂十三心中生疑,先前在外边,那药铺的掌柜可是说了要进这里就得无医渡的人带路,那就说明肯定有人来过这里,怎么可能只有他和大人? 聂十三不敢放松,左盯右盯,谨慎谨慎再谨慎。 到了,带路人朝新木屋里看,没人,自言自语道:“二叔今日怎么不在这里……” “山雀,看什么呢?”又来一个蒙有面纱的男子。 被称作山雀的带路男子回头,叫了一声號叔,然后问:“我二叔呢?” 號叔眼眸迟疑地在陆苋和聂十三身上扫过,山雀见状,解释道:“他们是新来的,想要在此住下,我正要跟二叔说,没找着人。” 號叔神情立即严肃:“这里不许外人居住!你带他们去别处!” 山雀疑惑,挠挠头。 毕竟是外来人,多虑正常,陆苋担忧被赶出去,先试探问:“劳驾,谷中可有人会解蛊?舍弟被仇家追杀时误沾蛊毒,生命垂危。” 聂十三闻言立马变得虚弱,整个人都要站不稳了,摇摇晃晃,瞧着就要死了。 山雀急了,连忙扶着聂十三,道:“这我们可不会,你先在门口坐下歇息,我找找我二叔去。” 號叔也被聂十三那副样子吓着,扶着他另一边手让他坐下,山雀去找二叔了,他就取碗给聂十三打碗水来喝喝,还安慰道:“小兄弟撑着!我二哥医术了得,想是有办法!” 但號叔也不是傻的,喂他水时手探向他手腕,想给他把把脉,聂十三察觉,水也不喝了,两手不动声色往前一扑,抓住陆苋衣服声泪俱下:“哥!我怕是要死了!没人能救我,怎么办啊!” 陆苋为难似的摸摸他脑袋,以表安慰。 这孩子哭得太厉害了,一把鼻涕一把泪,號叔有些动容。 很快二叔被找回,四五十岁的样子,身强体健,墨发茂密,但手背表皮松垮,不似只有四五十岁。 他在陆苋的目光注视下快步过来,蹲聂十三身前,给他诊脉。 聂十三心虚,不时看向陆苋。陆苋没指示,他就伸手让人诊脉了。 二叔眉头紧锁。 山雀吓坏了,在一旁问:“怎么样二叔?是不是很严重?怎么办啊!他是不是要死了?” 山雀还想安慰陆苋,却见陆苋神情丝毫没有忧伤,不免多看了两眼,狐疑道:“你弟弟身中蛊毒,你怎么不难过?” 陆苋很想装得很难过的样子,但很可惜,太难装了。 陆苋只好道:“早听闻无医渡大夫个个是神医,肯定能治好我弟弟,所以不必担心。” 山雀道:“哪有那么多神医啊,再说,这可是蛊啊!也就我二叔略懂。” 能不能治,还不一定呢。 山雀太吵了,號叔不满道:“安静。” 山雀闭嘴,不说话了,只同情地看着聂十三的手。 二叔的眉头越拧越紧。 许久,二叔松开聂十三手腕,怀疑问:“何时中的?中了多久?可知道是何种类?” 聂十三犹犹豫豫,编造了一种聂九教他识别过的蛊毒。 二叔不自信了,道:“奇怪,怎么摸着脉象平稳,并无中毒之症?” 再摸一遍,以防万一。 聂十三状似不经意间问:“神医,您学过多少蛊毒之术呀?” 二叔没搭话,专专心心诊脉。山雀回道:“蛊多吓人啊,谁没事学那个,我二叔没学过,我们也不会。” 聂十三“哦哦”两声,又天真问:“既没学过,怎么确定我有没有中毒?” 这问题问得山雀十分自豪,山雀扬扬下巴,骄傲道:“这就是我二叔的厉害之处,不会下蛊,却会解毒,我们当家的每次回来,都是二叔给解的毒。” “山雀。”话音未落,號叔打断他的话,“多嘴了。” 山雀霎时闭嘴。 “奇怪,没毒啊……”二叔还是觉得不对劲,正想问问随聂十三同来之人,一抬头,惊讶不已,音调都拔高不少。 “阿婴!” 阿婴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无医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