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守的俚族新娘》 第1章 第 1 章 岭南的雨,来得又急又猛。 豆大的雨点砸在茂密的榕树叶上,噼啪作响,旋即汇成水线,顺着层叠的墨绿倾泻而下,将整片山林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汽之中。 一支骡马队伍,正艰难地行进在泥泞的山道上。队伍中间,是几十筐用油布盖得严严实实的粗盐,这是岑氏部落用药草和兽皮从海边换来的命脉。 岑英骑在一匹神骏的黑马上,赤足套着防滑的藤鞋,靛蓝色的短褂早已被雨水和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矫健而充满力量的线条。 雨水顺着她乌黑发辫往下淌,滑过蜜色的脸颊和紧抿的唇线。她那双总是明亮锐利的眼睛,此刻更是如同在雨幕中搜寻猎物的鹰隼,警惕地扫视着道路两侧被雨水打得簌簌作响的密林。 “首领,这雨太大了,路太难走,要不要找个地方避一避?”护卫头领阿力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大声喊道。 岑英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色,心中那股莫名的不安愈发强烈。这次换盐归来,太过顺利,反而让她觉得反常。老峒主病重卧床已有半月,部落里人心浮动,对头赵氏部落最近又小动作不断…… “不能停!”她的声音穿透雨幕,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尽快赶回寨子,我担心……”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咻——!” 一支响箭带着凄厉的尖啸,从左侧密林中射出,精准地钉在了队伍最前方那头驮盐骡子的脖颈上! 骡子发出一声悲鸣,轰然倒地。 “敌袭!保护盐货!”阿力怒吼着拔出腰间的弯刀。 几乎在同一时间,数十道黑影从两侧山林中扑出!他们身着杂色的短衣,脸上涂抹着淤泥,手中兵器却寒光闪闪,训练有素,二话不说,直奔骡背上的盐筐而来! “杀!”岑英反手摘下背负的长弓,弓弦震动间,一支羽箭已离弦而出,将一名即将砍断盐筐绳索的黑衣人射穿肩膀! 战斗瞬间爆发。 雨水混合着血水,在山道上肆意横流。岑英的人悍勇,但对方显然有备而来,人数占优,配合默契,目的明确——抢劫盐货! 岑英弃弓用刀,一柄弯刀在她手中舞得如同匹练,每一次挥出都带着破风声,必有一名黑衣人溅血倒下。她的武勇暂时稳住了阵脚,但敌人实在太多,护卫们接连倒下,盐筐已被抢去好几筐。 “首领!他们不是普通山匪!”阿力背靠着岑英,气喘吁吁地吼道,他的手臂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像是……像是经年的老兵!” 岑英心头一沉。是赵魁?他竟敢如此明目张胆?还是…… 混战中,一名黑衣人似乎是小头目,窥见一个间隙,手中淬了毒的短矛直刺岑英后心! “小心!”阿力猛地将岑英推开,自己却用胸膛迎上了那根毒矛。 “阿力!”岑英回头,恰好看到阿力口中喷出黑血,缓缓倒下的一幕。他死死抓住那根短矛,眼睛瞪得滚圆,用尽最后力气嘶吼:“有……内……” 话未说完,已然气绝。 内鬼?! “撤!放弃盐货!所有人,随我突围!”岑英当机立断,声音因愤怒和悲痛而微微颤抖。她知道,再纠缠下去,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 她带着剩余不足十人的护卫,拼死杀出一条血路,冲入茫茫雨林之中。身后,是黑衣人并未全力追赶的呼哨声,以及被劫掠一空的盐队。 当岑英带着一身狼狈回到寨子时,等待她的,是另一个噩耗。 老峒主,她的叔父,部落的定海神针,已是弥留之际。 昏暗的吊脚楼内,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和死亡的气息。几位长老围在竹榻前,面色凝重。老峒主形容枯槁,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阿英……回……回来了……”老峒主听到脚步声,艰难地睁开浑浊的双眼,看到岑英一身血污,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更深的忧虑。 “叔父!”岑英扑到榻前,握住老人干枯的手,声音哽咽,“盐……盐被劫了,阿力他们……” “听……听我说……”老峒主用力抓住她的手,指甲几乎掐进她的肉里,气息微弱却急切,“有人……不想让我们活……内……不止一个……眼睛……擦亮眼睛……”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溢出血沫。 “光有勇武……不够……要有鹰的眼……狐狸的智……去……去找……破局……之人……”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神开始涣散,最终,脑袋一歪,手臂无力地垂下。 “叔父!” “峒主!” 悲呼声在竹楼内响起。 岑英跪在榻前,紧紧握着那只已然冰冷的手。盐队被劫,心腹战死,叔父临终遗言指向内奸,而寨子外…… 她抬眼,透过竹楼的缝隙,看到郡丞王琨的代表,正带着一队官差,耀武扬威地宣读着封井的公文,限令三日内缴清巨额“罚金”,否则便要抓岩叔顶罪。 内有隐患,外有强敌…… 她缓缓站起身,背对着哭泣的长老和族人,走到窗边。雨不知何时停了,残阳如血,将西边的天空染得一片凄艳。 夜色,如同墨汁般缓缓浸染了天地。 一道矫健的黑影,悄无声息地避开了寨子里的明岗暗哨,甚至巧妙地绕开了几个她怀疑可能有问题的巡逻点,直扑高凉郡城而去。 郡守府书房。 冯珩并未安寝,而是坐在案前,就着一盏孤灯,翻阅着厚厚的卷宗。他穿着常服,更显得身形清瘦,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但眼神却依旧清澈而专注。 案上,除了公文,还摊着一幅简陋的高凉郡地图,上面用朱笔圈画了几个点,正是近期几起“匪患”和“冲突”的发生地,隐隐指向赵氏部落的势力范围,以及……郡丞王琨某些手下异常的活动轨迹。 “公子,夜深了,该歇息了。”老仆冯安端着一碗安神汤进来,低声道。 冯珩揉了揉眉心,叹道:“安叔,你看这高凉,像一盘死棋。王琨与赵魁勾结,把持地方,上下其手,更可恨者,他们似乎有意激化汉俚矛盾,其心叵测。”他指着地图,“若再不破局,一旦民变,烽烟四起,你我葬身于此是小,这满城百姓,无数俚人,皆要陷入水火。” “可是公子,我们势单力薄……” “所以,需要一股活水。”冯珩的目光,落在了地图上岑氏部落所在的位置。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如同夜枭啼鸣般的声响。 冯珩眼神微凝,对冯安使了个眼色。冯安会意,悄无声息地退到门边警戒。 冯珩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一道黑影,如同狸猫般滑了进来,轻盈落地。 来人抬起头,摘下湿漉漉的兜帽,露出一张英气逼人、却写满疲惫与决绝的脸,正是岑英。 “冯太守。”她的声音因疲惫而沙哑。 冯珩看着她一身未干的血污和泥泞,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恢复平静。 “岑首领?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岑英没有废话,直接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染着点点暗红血迹的竹筒,放在冯珩的书案上。 “这是今日劫杀我盐队之人身上搜到的。”岑英盯着冯珩的眼睛,“里面是半张军械交易的单据,虽然抹去了名号,但上面的暗记,太守大人应该认得。” 冯珩拿起竹筒,倒出里面的残破纸片,只看了一眼,瞳孔便是微微一缩。那是官造弩箭的配备记录,虽经涂改,但格式和印记,确系郡兵所有无疑!王琨的手,竟然已经伸得这么长,敢用郡兵装备冒充匪徒? “我的护卫头领临死前说,有内鬼。”岑英继续道,声音冰冷,“我叔父临终遗言,也说部落内部,不止一双眼睛在盯着我。” 她上前一步,逼近冯珩,身上那股混合着血腥、雨水和山林的气息扑面而来:“冯太守,我知道你初来乍到,被王琨架空,政令不出府门。而现在,有人不仅要断我族生路,似乎也想把这高凉郡的水搅浑,好浑水摸鱼。” “你的敌人,也是我的敌人。我们现在,算不算是坐在同一条即将沉没的船上?” 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许久,冯珩缓缓开口:“岑首领,果然名不虚传。”他放下那张作为证据的纸片,“那么,依你之见,这条破船,该如何修补?” “造船不如借船,修船不如换船。”岑英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个盘旋在她心头已久的念头,“联姻。” 冯珩执壶倒水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他抬眸,看向她。 岑英毫不避让地迎着他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坦荡,没有丝毫属于女子的羞涩,只有属于部落首领的孤注一掷:“你与我,俚人最大部落的首领,与朝廷钦定的太守联姻。这会打破王琨和赵魁的联盟,会让我们名正言顺地站在一起,也会逼得所有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不得不提前跳到明处!” 冯珩看着她,烛光在她脸上跳跃,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他不得不承认,这个提议,大胆,疯狂,却是目前破局最快、也可能是最有效的方法。 “首领可知,”他微微倾身,距离拉近,能清晰地看到她睫毛上未干的雨珠,“这场婚姻,于你我,可能并非坦途,而是另一座险象环生的牢笼?一旦踏上,再无退路。” “我族已至绝境,何来坦途?”岑英不屑一笑,“至于牢笼……再坏的牢笼,也比任人宰割的屠场要好。至少,在这牢笼里,我手里还能握着刀。”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 “好。”终于,冯珩吐出一个字。 他盯着岑英:“这场交易,本官应下了。不过,细节还需斟酌。联姻之事,需做得风光,也要做得‘恰到好处’。我们要给敌人看我们想让他们看的,也要防着他们狗急跳墙。” “岑首领,请回吧。明日,我会派人正式上门提亲。至于内鬼和盐货之事……”他顿了顿,“我会着手调查。这场风暴,就从我们的‘喜讯’开始吧。” 岑英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重新戴上兜帽,又悄无声息地融入窗外浓重的夜色里。 书房内,烛火摇曳。 冯珩独自立于窗前,许久未动。 “岑英……”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眼神复杂难明。 第2章 第 2 章 老峒主的葬礼,在一种压抑而悲怆的氛围中举行。 按照俚人习俗,遗体将被安放在特定的崖洞之中,回归山灵。送葬的队伍绵长,呜咽的牛角号和低沉铜鼓声在山谷间回荡,如同这片土地沉重的叹息。 岑英穿着一身素净的麻衣,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她亲手将叔父的遗体安置妥当,在崖洞前叩了三个头。 “叔父,您安息。岑氏,不会倒。”她低声立誓。 然而,当她回到寨子,召集长老宣布与太守冯珩联姻的决定时,压抑的悲伤瞬间成了激烈的反对浪潮。 “联姻!和那个汉人小白脸?”战士头领岑猛第一个跳了出来,他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因愤怒而泛红,“阿英,你糊涂啊!老峒主刚走,你就要把部落卖给汉人吗?你这是引狼入室!” “猛叔说得对。”另一位掌管渔猎的长老岑林也拍案而起,他眼神闪烁,语气却异常激烈,“汉人的话能信吗?他们抢我们的盐井,杀我们的人!现在看硬的不行,就来软的。这分明是糖衣砒霜!” “我们岑氏的女儿,宁可站着死,也绝不跪着生,更不能这样不清不白地嫁过去!” 几位原本中立的长老也面露忧色,沉默不语。整个议事厅充满了火药味。 岑英静静地看着他们,等声浪稍歇,才缓缓站起身。 “站着死,很容易。” 她没有看那些激愤的面孔,而是走到厅堂中央那根象征着部落团结的图腾柱前,伸手抚摸着上面斑驳的刻痕,“就像阿力,像今天护送盐队死去的那些族人一样,热血洒在地上,成全了我们俚人的悍勇之名。我很敬佩他们。” 她猛地转身,目光扫过岑猛、岑林,以及每一位长老:“但是,然后呢?我们的盐井会被赵魁夺去,我们的猎场会被汉人豪强瓜分,我们的孩子会成为奴隶,我们的女人会被掳走!这就是你们想要的‘站着死’?用全族人的尸骨,来垫高我们几个人的名声?” 她问得所有人哑口无言。 她走到岑猛面前,逼视着他:“猛叔,你告诉我,是带着族人冲向郡兵的弓弩送死更勇敢,还是忍着屈辱,走进那龙潭虎穴,去为我们拼一条活路更需要勇气?” 岑猛张红了脸,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却无法反驳。 一直沉默的巫师,佝偻着身子,用苍老的声音问道:“阿英,那汉人太守,可信吗?” 岑英看向巫师,眼神坦诚而坚定:“我不知道他是否完全可信。但我知道,眼下我们别无选择。这是一场赌博,赌赢了,海阔天空;赌输了,也不过是将注定的灭亡,推迟几天而已。至少,我们挣扎过!” 最终,在岑英的强势、现实的残酷以及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一线希望面前,部落的核心层,勉强通过了联姻的决定,但岑英也能清晰地感觉到,岑林等人心中仍有自己的算计。 与此同时,高凉郡守府内,冯珩也并非高枕无忧。 王琨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收到了风声,急匆匆地赶来“劝谏”。 “太守大人!万万不可啊!”王琨捶胸顿足,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那岑英乃是一介蛮女,凶悍不驯,与她联姻,无异于与虎谋皮!且我汉家体统,岂能与未开化之族通婚?此事若传扬出去,不仅合浦、苍梧的同僚会耻笑,恐怕朝廷那边……也会有损大人清誉啊!” 冯珩坐在书案后,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方古砚,头也没抬:“王郡丞多虑了。圣人云,入夷则夷,入夏则夏。与俚人首领联姻,正是为了教化地方,促进汉俚和睦,此乃大功一件,何来有损清誉?至于凶悍不驯……” 他终于抬起眼看向王琨:“本官倒是觉得,岑首领性情率真,颇有古之豪杰之风。总比某些面善心狠、阳奉阴违之辈,要容易相处得多。” 王琨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冷汗涔涔,强笑道:“大人……大人所言甚是。只是,下官实在是为大人安危着想……” “本官的安危,不劳郡丞费心。”冯珩放下古砚,“婚礼事宜,还需郡丞多多费心操办,务必风光、隆重,要让所有俚人都看到朝廷的恩典,与本官的诚意。” 王琨知道事已不可挽回,眼中闪过一丝阴鸷,只得咬牙躬身:“……下官,遵命。” 待王琨退下,冯珩走到窗前,看着庭院中摇曳的芭蕉叶。老仆冯安悄无声息地走近。 “公子,此举是否太过行险?那岑首领固然是一把利刃,但也可能伤及自身。而且王琨和赵魁,绝不会坐视。” “安叔,高凉已是一潭死水,不起波澜,如何涤荡污浊?”冯珩似笑非笑,“至于王琨和赵魁……他们不动,我怎么有机会抓住他们的尾巴?婚礼,就是最好的舞台。” 他沉吟片刻,低声道:“让我们的人盯紧王琨和赵魁的动向,尤其是他们手下那些见不得光的势力。另外,给岑首领送一份聘礼过去,不必奢华,但要实在——把我们查到的,关于赵魁手下几个关键人物的活动规律,以及王琨在盐税上动的一些手脚的线索,作为‘添妆’,一并送去。” “老奴明白。”冯安领命而去。 婚礼的日子,在一种诡异而紧张的气氛中到来。 送亲的队伍从山中逶迤而出。俚人们吹响嘹亮的牛角号,敲打着震天的铜鼓,跳着狂放的舞蹈。 岑英没有穿汉家的凤冠霞帔,而是穿着一身极其华丽的俚人新娘服饰,深蓝的底料上用金线、银线和五彩丝线绣满了繁复的太阳、鸟兽与星辰图案,象征着俚人对自然的崇拜。 沉重的银冠压在她乌黑的发上,颈间层层叠叠的银项圈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芒。她脸上覆着红色的刺绣面纱,只露出一双沉静如古潭的眼眸。 郡守府门前,车水马龙,宾客云集。本地的汉人士绅、各地部落的代表,以及各级官员,皆汇聚于此。 冯珩穿着一身大红吉服,亲自出迎,他面容清俊,嘴角带着温和得体的微笑。 婚礼的仪式别开生面。先在郡守府正堂,依照汉家礼仪,拜天地,拜高堂(双方父母的灵位),夫妻对拜。整个过程,岑英的动作略显僵硬,却一丝不苟,维持着表面的庄重与平静。 随后,仪式移到了府衙前宽阔的广场上。巨大的篝火被点燃,俚汉两族的乐声交织在一起。按照俚人习俗,进入了欢庆的对歌和饮酒环节。 气氛看似热烈,实则暗流汹涌。 果然,在对歌达到**时,赵魁部落的一个汉子,借着酒意,突然用俚语唱起了一首古老而充满挑衅意味的战歌,歌词大意是嘲笑汉人懦弱无能,只会躲在城墙后面。 这使得许多俚人脸上露出愤慨之色,而汉人士绅则面面相觑,或面露不悦。 而岑英突然站起身,走到篝火旁,深吸一口气,开口清唱。她唱的,是一首更加古老、更加恢弘的歌谣,讲述的是千百年前,俚人先祖与汉人英雄并肩作战,共同抵御海外妖魔入侵的传说。她的声音清越悠扬,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将那段被尘封的、关于团结与共生的记忆,重新唤醒在众人耳边。 歌声落下,广场上一片寂静。许多老辈的俚人眼中泛起了泪光,连一些汉人长者也不禁动容。 冯珩适时地举起酒杯,朗声道:“好!此歌方显我华夏一体,汉俚同源!当浮一大白!诸位,共饮此杯!” 危机被巧妙化解。赵魁的脸色更加难看。 宴席正式开始,觥筹交错,看似一片和谐。岑英与冯珩并肩坐在主位,接受着众人的祝贺。 一名侍女低着头,小心翼翼地为岑英斟酒。就在酒壶倾斜的瞬间,岑英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侍女袖口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金属寒光。 毒针! 几乎是本能,岑英的身体瞬间紧绷。但她没有动,因为她几乎在同一时间,感觉到身旁的冯珩,那只放在桌下的手,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膝盖。 霎时,冯珩似乎是不胜酒力,身子微微一晃,手臂“无意”地扫过桌面! “哐当!” 酒杯被打翻,醇香的酒液洒了满地。那根淬毒的细针,擦着岑英的衣袖,悄无声息地钉入了她身后的立柱上。 “夫人恕罪!下官失仪了!”冯珩连忙起身,面带歉意,仿佛真的只是不小心。 然而,就在他起身的刹那,岑英看到他的眼神锐利地扫过那名脸色煞白的侍女,以及宴席中几个骤然变色、手不自觉摸向腰间的身影。 岑英心领神会,猛地将手中的银箸往地上一掷! 早已埋伏在四周的冯珩亲兵,以及混在俚人乐手、仆役中的岑英心腹,瞬间就将那名试图行刺的侍女,以及席间三名欲要暴起的赵魁手下死死按住。 场面大乱,惊呼声四起! “肃静!”冯珩站直身体,脸上的温和笑意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凛然的官威。他扫过全场,最后落在脸色惨白的王琨和目瞪口呆的赵魁身上。 “大胆狂徒!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刺朝廷命妇,破坏汉俚和睦!其心可诛!”冯珩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给本官押下去,严加审讯!本官倒要看看,是谁指使!” 王琨浑身发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赵魁更是又惊又怒,却不敢在此刻发作。 深夜,郡守府后院的新房。 喧嚣散尽,红烛高燃。 沉重的银冠和项圈已被取下,岑英换上了一身较为轻便的红色俚人常服,坐在床沿。 房门被推开,冯珩走了进来。他也褪去了吉服,只着一身简单的红色深衣,面容带着一丝疲惫,眼神却依旧清明。 他走到桌边,倒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给岑英。 两人目光相接,这一次,少了最初的审视与疏离,多了几分共同经历风雨后的复杂情绪。 手臂相交,饮下合卺酒。酒液温热,驱散了些许夜寒。放下酒杯,沉默在房间里蔓延。 最终还是岑英先开口,她看着冯珩,问出了从婚宴结束后就盘旋在心头的问题:“你如何得知酒中有诈?” 冯珩盯着酒杯:“王琨身边的人,并非铁板一块。总有人,想要换个活法。”他又看向岑英,坦然一笑,“而且,我信不过赵魁,更信不过王琨。他们若不在婚礼上做文章,反倒奇怪了。” “今日,多谢。”她低声道。这句感谢,发自内心。 冯珩微微摇头:“你我既为同盟,自当如此。”他顿了顿,看着她烛光下显得柔和了几分的侧脸,“经此一事,王琨和赵魁短期内应不敢再轻举妄动。接下来,该是我们反击的时候了。” 岑英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斗志:“盐井必须尽快复工,新的农耕之法也要推行下去。只有让族人看到实实在在的好处,才能稳住人心。” “好。”冯珩点头,“明日我便下令解封盐井,工房的书吏和老农,随时听候夫人调遣。” 正事谈完,房间内又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 冯珩看着岑英眉宇间难以掩饰的疲惫,忽然道:“夜已深,夫人早些歇息吧。东厢的听澜苑已收拾出来,明日你可搬去那边,景致清静些。” 岑英心中微微一松,点了点头:“好。” 冯珩不再多言,转身走向房门。 在他手触到门扉时,岑英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冯珩。” 这是她第一次直呼其名。 冯珩脚步停住,回首。 岑英看着他,烛光在她眼中跳跃:“我们的盟约,希望你……不要忘了。” 冯珩与她对视片刻,最终,他轻轻颔首,语气郑重: “必不相负。” 说完,他推门而出,轻轻将门带上。 房间里,只剩下岑英一人,和满室摇曳的烛光。她缓缓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镜中那个穿着红衣、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伸手,轻轻拂灭了最近的一支蜡烛。 火光跳动了一下,熄灭,留下一缕青烟,融入沉沉的夜色。 第3章 第 3 章 晨光熹微,透过窗棂,在床榻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岑英早已起身,换回了那身利落的靛蓝俚人常服,将长发编成一根粗辫。郡守府的清晨安静得有些压抑,与山寨里鸟鸣人喧的生机截然不同。 她推开房门,两名守在院门口的府兵见到她,立刻躬身行礼,态度比昨日恭敬了许多,显然婚礼上的风波已然传开。 “夫人。” 岑英微微颔首,正要举步往外走,却见冯珩从月洞门外缓步而来。他依旧是一身浅青官袍,面容清俊,眼神清明,仿佛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与后续的审讯并未给他带来多少困扰。 “夫人起得早。”他眉眼弯弯。 “太守不也是?”岑英停下脚步。 冯珩走到她近前,目光扫过她便于行动的衣着,并未流露出意外之色。“盐井之事,我已安排妥当。今日便可复工。夫人若想亲往查看,我调一队亲兵护卫。” 不是软禁,而是提供了护卫。岑英心中微动,面上却不显:“有劳太守。岩叔何时能回?” “合浦郡那边已有回音,最迟明日正午,人便能安然送回寨子。”冯珩答得干脆,顿了顿,又道,“早膳已备好,夫人用些再动身不迟。” 他的安排周到而务实,没有多余的寒暄,却将承诺一一兑现。岑英点了点头:“好。” 早餐依旧是清淡的粥点。席间,冯珩提及了推广农耕技术之事。“工房的书吏和几名经验丰富的老农已等候调遣,夫人随时可以开始。所需稻种、农具,我会让人尽快调拨。” 岑英放下筷子,看向他:“此事宜早不宜迟。流言虽暂息,但赵魁和王琨绝不会坐视我们成功。必须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让族人看到实效。” “夫人所言极是。”冯珩表示赞同,“需要官府如何配合,夫人可直接告知工房主事,或来找我。” 午后,岑英在冯珩安排的一队精锐府兵护卫下,再次来到城外的岑氏盐井。 封锁果然已经解除。然而,盐井周围的气氛却并不轻松。俚族的工人们聚集在井架旁,脸上没有复工的喜悦,反而带着忧虑和惶恐。几名工头见到岑英,如同见到主心骨,立刻围了上来。 “首领!您可来了!” “首领,不是我们不想开工,是……是实在不敢啊!” 岑英眉头紧蹙:“怎么回事?” 一个老工头苦着脸道:“昨天夜里,有人往工棚里扔了死蛇和破碎的陶罐,还用俚文写了血字,说……说这盐井被汉官玷污,再开采会触怒盐神,给部落带来瘟疫!” 又是这种装神弄鬼的把戏!岑英心头火起,但看着族人们惊疑不定的眼神,她知道,光靠强压不行。 她走到井口旁的高处,目光扫过所有族人:“盐神赐予我们盐井,是为了让我们活下去,活得更好!不是让我们守着宝藏饿死!几根死蛇,几句鬼话,就能吓倒我们岑氏的勇士吗?” 她指着那汩汩冒出的卤水:“这卤水是咸是淡,能不能煮出雪白的盐,我们世世代代在这里劳作的人最清楚。汉官带来了更好的开采工具,是想让我们少流汗,多出盐!那些躲在暗处散播谣言的人,才是真正想断我们生路、让我们永远贫穷困苦的恶鬼!” 她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而不少年轻工人被她的话语激励,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开工!”岑英不再多言,直接下令,“按照新送来的图纸,检查井架,加固绞盘!今日必须出卤!” 见她态度如此坚决,又想到她与太守联姻,工人们心中的恐惧渐渐被驱散。在工头的带领下,人们开始忙碌起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和号子声,重新在山谷中响起。 岑英亲自检查了新送来的、更加坚固耐用的铁制工具,又查看了冯珩派来的工匠指导改进的输卤竹管系统,心中对那个看似文弱的太守,评价不由得又高了一分。他做事,确实务实有效。 盐井顺利复工的消息,以及岩叔即将归来的承诺,暂时稳定了部落内部浮动的人心。岑英趁热打铁,立刻着手推行农耕新政。 她选择了离溪流最近、也是最拥护她的几个峒作为试点,将冯珩提供的曲辕犁和新稻种分发下去,并让汉人老农现场指导如何深耕、蓄水。 然而,阻力比她预想的还要大。 这一次,赵魁和王琨改变了策略。他们不再直接对抗,而是进行更阴险的经济打击和舆论攻势。 首先,市面上打造曲辕犁所需的铁料价格一夜之间飞涨,同时,关于“岑英与汉官勾结,倒卖族产,中饱私囊”的恶毒谣言,如同瘟疫般在俚人各个寨落间蔓延。更有甚者,宣称新的稻种是“绝户种”,种下去后土地三年无法恢复地力。 试点峒的族人拿着分到的稻种和农具,面面相觑,迟迟不敢下田。一些原本中立的族人也开始动摇,质疑的目光再次投向岑英。 “首领,这铁犁太贵了,我们用不起啊!” “这稻种……真的没问题吗?万一……” 面对族人的疑虑和暗中的恶意,岑英感到了巨大的压力。但她没有急于辩解,而是再次展现了超越常人的智慧与魄力。 她首先动用了部落多年积累的珍贵药材储备,绕过王琨控制的市集,通过冯珩暗中牵线,直接与信得过的外地商人交易,换回了平价铁料,就地召集族内工匠打造农具。 同时,她在试点田头,举行了一场简单的“山鬼祭”仪式。她没有反驳谣言,而是对着所有观望的族人,指着那饱满的稻种,用俚人最能理解的方式说道: “山鬼赐予我们山林猎物,也赐予我们生长的万物。这稻种,来自山外更肥沃的土地,蕴含着更强的生机。它不是诅咒,是山鬼通过汉人朋友,送给我们的新礼物!我们俚人敬奉山鬼,更要懂得利用山鬼赐予的一切智慧,让我们的族人不再挨饿!” 她命人将一部分稻种就在祭坛旁的空地上当众育苗,称之为“山鬼试种”。“让山鬼的眼睛看着,让所有人的眼睛看着!是好是坏,土地会给我们答案!” 这套结合了俚人信仰与务实精神的组合拳,有效地稳定了人心。加上平价农具的供应,试点工作终于得以艰难地推开。 而冯珩在官面上的支持也及时而有力。他以“平抑农具物价,保障春耕”为由,强行开设了官营农具铺,以接近成本的价格出售铁器,直接打击了赵魁的垄断暴利。 同时,他利用婚礼上抓获的刺客,顺藤摸瓜,拿到了王琨手下核心胥吏贪腐军饷、倒卖官铁的实证,当众革职查办,杖责流放,狠狠地敲山震虎,也让俚人看到了他惩治贪官、支持新政的决心。 夕阳将金色的余晖洒在刚刚修葺一新的水渠上,粼粼波光映照着远处郁郁葱葱的山林。一段示范性的陂塘和水渠已经初具雏形,清冽的溪水被引入干涸的田垄。 岑英独自站在田埂上,看着这象征着希望的水流,连日来的疲惫似乎都被这温暖的夕阳和潺潺水声抚平了些许。 身后传来熟悉的、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她没有回头。 冯珩走到她身边停下,与她一同望着那映满霞光的水渠。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 许久,岑英才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多谢。” 这两个字,包含了太多。谢他兑现承诺,谢他官面支持,也谢他此刻……安静的陪伴。 冯珩侧头看她。夕阳在她蜜色的侧脸上镀了一层柔和的金光,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微微眯着,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竟显出几分罕见的柔和与疲惫。 “夫人凭一己之力,稳定大局,破此困局,该说谢的,是冯某。”他郑重其事,“若非夫人果决智慧,我这太守的政令,只怕至今仍出不了郡衙。” 岑英转过头,看向他。他的眼眸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清澈,里面清晰地映着她的影子。 “流言虽暂息,但赵魁和王琨绝不会甘心。”她移开目光,重新看向水渠,“他们就像受伤的毒蛇,下一次的反扑,只会更凶狠。尤其是白藤峒,赵魁觊觎已久,我担心他会狗急跳墙。” “我知道。”冯珩的目光也投向远方暮色渐起的山峦,那里是赵氏部落的方向,“他们在等一个机会,一个能一举将我们彻底击垮的机会。” “所以,我们更不能出错,要让他们找不到任何机会。”岑英接口道,语气坚定。 两人并肩立于田埂之上,身后是初具雏形、寄托着无数希望的水利工程,眼前是沉寂着无尽风险与机遇的广袤山林。 “夫人,”冯珩忽然开口,打破沉默,“三日后,郡中几位乡老于望海楼设宴,欲为前次婚礼惊变压惊,也算是……正式拜见太守夫人。夫人可愿与我同往?” 岑英微微怔了一下,迎上他平静而认真的目光。她看到了他眼中的诚意,也明白这背后更深的政治意味——他将她真正地带入高凉郡汉人精英的社交圈子,向所有人宣告他们稳固的联盟。 她略一沉吟,迎着晚风,点了点头: “好。” 夜色缓缓降临,将两人的身影笼罩。远处的山寨和近处的郡城,次第亮起温暖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