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饮鸩》 第1章 第 1 章 修复室内弥漫着旧纸、尘埃与化学药剂的混合气息。 时予与罗教授隔着宽大的修复台相对而坐,她的目光完全被罗教授推过来的那把断剑攫住,仿佛魂魄都被吸了进去。 剑柄是错金青铜,繁复的云纹盘绕其上,其间隐约可见螭龙的浮雕。剑格处镶嵌着一块拇指指甲盖大小的绿松石,打磨的异常光滑,竟如瓷器般。当光线以特定角度掠过石面时,石体内部竟隐隐透出缕缕金丝,那金丝的走向独特,凑近细看,像是隐隐约约一个“秦”字。剑身呈现出一种青铜器罕见的冷冽灰光,像淬了剧毒的蛇鳞,剑脊之上,三道棱槽寒光流动。 “罗教授,”时予的视线依旧牢牢锁在剑身上,声音带着一丝恍惚,“这剑身上刻的是什么文字?我好像从未见过。”时予的目光未曾从剑身上移开分毫,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这把剑虽然饱经时代洗礼,可还是压抑不住它的锋芒与威压。 “我也认不出。”罗教授叹了口气,目光瞥向自己桌上堆成山的资料,眉头瞬间拧在了一起,“馆长拿来的,说是两个月后要送去新馆做特展的压轴,时间紧得很,非得在这两个月内把它的来历、铭文都研究清楚不可,可我分身乏术啊!” “那......”时予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容,“您看......要不您跟馆长申请一下,这任务交给我?或者,我给您打下手也行!”在别的‘打工牛马’都恨不得把工作甩出八丈远的时候,时予却像发现了宝藏般主动往身上揽,因为第一眼看到这把剑,就仿佛有个声音在催促她去探寻、去靠近一样。 罗教授对时予的主动请缨自然是求之不得的,有人分担压力再好不过,但流程上还是得请示馆长的,“这.......”他有些犹豫。 “罗教授,没事啦!”时予心思玲珑,立刻猜到了罗教授的顾虑,“您先跟馆长请示着,我这边也同时帮您查着,同步进行争取时间,怎么样?”她眨眨眼睛,语气轻快。 罗教授闻言,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连连点头:“好!那就这么办。时予啊,辛苦你了,这两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你得多费心了,晚上恐怕得经常加加班了。” “Yes Sir!”时予见罗教授答应,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来,站的笔直,朝罗教授像模像样的敬了个礼,脸上是掩不住的兴奋。 罗教授被她这模样逗笑了,无奈的摇摇头,正色道:“说正经的,我觉得这些字,不太像是广泛流通的正统文字,否则我们不可能一个字都认不出?或许可以从一些地域性强,适用范围小的古代少数民族文字入手查查看。” —————————— 夜幕悄然降临,窗外都市的霓虹灯亮起。 修复室内,顶灯在时予伏案桌面上投下一圈孤寂的光晕。她埋首于下午从资料室搬来的厚厚一摞书籍中,《西夏文构字法》、《古滇国符号考》、《南诏秘录残卷辑佚》……那些关于各种古代少数民族、边陲小邦语言的冷僻资料堆满了桌子一角,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空气中弥漫着旧纸特有的微酸气味和尘埃的味道。 时间在密密麻麻的异形符号和晦涩注解中无声流逝,一本、两本……翻过近半的书册,剑身上的文字依然如同天书,找不到丝毫与之匹配的线索,疲惫如潮水般涌来,眼睛酸涩发胀,视线开始模糊,书页上的字符仿佛都在跳舞。时予长长地吁了口气,猛地向后靠在椅背上,伸了个幅度夸张的懒腰,颈骨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同时忍不住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眼角沁出一点泪花。 “不行了,眼睛要瞎了……”她嘟囔着,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端起桌角早已凉透、只剩下杯底一点褐色残渣的咖啡杯,走向角落的茶水间,她现在急需一点滚烫的咖啡因来驱散这浓重的困倦,也顺便让过度运转、几乎要冒烟的大脑暂时放空。 喝着咖啡时眼睛不自觉瞥到了剑身上的文字,这到底写的是什么呢,能刻在如此非比寻常的剑上,承载的绝不会是寻常的匠作标记或祝福语吧?是某个失落王朝的皇家徽记?是铸剑大师留名的密文?还是记载着不为人知的祭祀祷词?想着这些,时予已经不由自主的走到了剑前,伸手抚摸着剑身上的字。 “啊——”一阵尖锐的刺痛猛地从食指指腹传来,时予倒吸一口凉气,低头看着手指上的伤口,血一直往外流着,瞬间染红了整个手心,只顾着琢磨那奇异的文字,完全忘记了剑身并非光滑如镜,那些棱槽的边缘在千年的沉寂后,依然保持着锋利。 血珠滴落在光洁的修复台上,时予顾不上其他,转身冲向自己的办公桌,手忙脚乱的抽了几张纸巾按压住伤口,纸巾迅速被洇湿。好一会儿血流的势头才在持续的按压下稍稍减缓,时予拉开抽屉,翻找出碘伏、棉签和创可贴,“还是清理一下吧,别感染了。”她想着,捏着东西转身朝走廊尽头的卫生间走去。 走到半路时,时予突然觉得自己脚底好像踏入不断下陷的流沙上,眼前猛地一黑,仿佛所有光线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掐灭。 耳朵嗡鸣作响,空调的送风声、自助售卖机运行的声音,都变得遥远而扭曲,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不是吧?我流那么一点血就......休克了?????”这个念头在混沌的意识中一闪而过,随即便被无边的黑暗吞没,时予的身体软软的,‘咚’的一声摔倒在地上,手中的碘伏、棉签和创可贴从手中脱落滚向墙角。 —————————— “嗯......什么味道?”时予在昏沉中嗅到一股极其熟悉的中医馆的......草药味????深更半夜,是哪个疯子在馆里熬草药呀?! 她猛的睁开眼,视线触及四周陈设的刹那,瞳孔骤然收缩,整个人如遭雷击一般僵在床上,大脑也跟着一片空白,“这是什么鬼?恶搞吗?” 窗外人影晃动,脚步声停在门口。 门被轻轻推开,一道欣长的身影闪身而入,来人面容俊朗,手中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 见到呆坐在床上的时予,眼中瞬间漾开惊喜的笑意:“那位名医果然名不虚传,说你几时醒,便真就几时醒。你感觉可好?肩膀疼的厉害吗?”男子看着床上呆傻的时予眼神发直且无神,他坐到床边,伸手在时予眼前晃了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夭夭?你怎么了?” 时予僵硬的转动脖颈,目光直勾勾的钉在男子脸上,那空洞的神情好像死了多日,死不瞑目的女鬼一般,“你是谁?我怎么会在这里,这又是哪里?我叫时予,不是什么夭夭。” 男子听到时予这番话,脸上的笑容霎时凝固,“这......是我的宅院啊?我是元之!你不记得了?”他难以置信地打量着时予,“你伤到的是肩膀,怎么连脑袋也......”元之彻底懵了,可更懵的是时予。 时予上下扫视着眼前男子的打扮,宽袖大袍,古朴的纹样,莫非我......?心中产生了一个荒诞却唯一合理的想法,她试探着,声音发紧:“现在......是大秦吗?” 元之听罢,同样惊疑不定的也上下扫视了时予一遍,眉头紧锁,“你这脑袋到底有没有事啊?”他语气中的困惑与担忧几乎要溢出来。 时予瞬间捕捉到了元之话里的默认,看来自己猜对了,这也太狗血了吧!!! “不,我觉得我脑子确实有问题。”时予立刻切换表情,努力挤出懵懂、迷茫又带着可怜兮兮的表情,“我只记得现在是大秦,其他的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了。”管他真真假假,保命为先。 元之迟疑片刻,将手中的药碗递到时予嘴边,“先喝了这碗药,有利于伤口愈合,待会儿我再去找那位神医问问。” 时予顺从的元之手里接过碗,淡淡的抿了一小口,就忍不住眉头微蹙,“那你能不能先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比如我是谁?我怎么了?”她急切的追问,内心已经被无数个疑问填满了。 元之叹了口气,“我叫元之,是妛国送来大秦的质子,自入大秦以来,便一直住在这所宅院里,你叫蒙钥,但大家都习惯唤你夭夭,你的父亲是蒙鹜大将军,大秦的柱国之臣,旁边那座府邸便是你的家,你母亲在你幼时便已去世。” “蒙鹜?!”时予听到自己父亲是蒙鹜,内心嘀咕自己身份可真不一般,“那我父亲呢?为何我受伤他没在?” “蒙将军常年驻守在北郡,此刻亦在彼处。“元之解释道,”也正因为令尊常不在府中,你才会经常翻过那道矮墙,溜进我院里找我闲聊解闷。” “翻墙......”时予嘴角微不可察的抽动了一下,这原主倒是个不省心的。 “那你在蒙府可曾见过一把剑柄是错金青铜,有繁复的云纹,剑格处镶有一块绿松石,剑身刻有文字的剑?”时予想起了自己之前看到的那把剑上绿松石的“秦”字,觉得可能跟那把剑有关系。 元之闻言摇了摇头,“从未见过,我身为妛国质子,身份本就敏感,令尊乃大秦重将,蒙府于我而言更是禁地,岂敢擅入?”他的语气带着一丝自嘲和无奈。 时予听后也觉得是这么个理,“那坊间传闻呢?可有人提起过这样一把剑?”她不死心地追问。 元之再次摇头,眼中困惑更深,“未曾听闻,夭夭,你醒来后便一直追问此剑,这把剑很重要吗?与你受伤有关?” 时予顿觉是自己太着急了,连忙掩饰道:“没有啦,只是昏睡时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里这把剑很是奇特,所以好奇罢了。”她迅速转移话题,“对了,我到底是怎么受伤的呢?” 元之深色一黯,带着愧疚,“昨夜你同往常一样翻墙来我院里,缠着要看我新得的话本子,不料正巧碰上有刺客潜入欲行刺于我,混乱打斗中我未能护你周全,你便被刺客的暗箭所伤,”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时予额角不易察觉的淡青色痕迹上,“摔倒时,你的头确实撞在了树上,当时只当是皮外伤,未曾想竟伤及了神智。”他接过时予手中已空的药碗,“现在感觉如何?” “肩膀还是有些疼,其余倒无大碍。”时予试着动了动肩膀,一阵钝痛传来。 “那便好。”元之明显松了口气,神色却转为凝重,目光瞥向窗外渐淡的夜色,“趁天色未明,府中下人尚未起身,你得赶紧回你自己的卧房去,否则一夜未归,我看你作何解释。”元之声音压的更低,“你受伤昏迷之时,我已让墨白悄悄传话给竹儿,只道你在我这里受了伤,需静养片刻,她想必正替你守着,才未惊动府中旁人。” 元之顿了顿,目光紧锁时予,带着一丝忧虑,“但你不记事这点,竹儿尚不知情,待你回去后,须得亲自与她细说,务必让她明白你眼下情况,或需她在外多加掩护,好替你遮掩一二。好了,快回房去!”他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 时予听罢,转身往屋外走去。她环顾院内一圈,复又转过头来问道:“我要从哪里翻墙?以前我都怎么翻的呀?”元之抬了抬下巴,修长的手指指向矮墙边的假山,“喏,那边假山。” 时予依言走向假山,踩着假山凹凸之处借力往上攀爬,爬到一半,她忽地扭过头来,迟疑了一会开口问道:“我还可以再来的吧?是吧?” 元之一愣,随即点头:“可以,只要你想。”他颔首道。 “好,拜拜喽!”话音未落,时予的身影已轻盈的消失在墙的另一面。 这丫头,翻墙的身手倒是越发利落了。只是,今日竟会问“可不可以再来”,往常不都是来去随心,何曾问过? 第2章 第 2 章 夭夭翻回自家院子后,一眼便瞧见屋门前坐着一个婢女打扮的人,正倚着檐柱打盹,她犹豫是否要上前打招呼,可是万一认错了人,自己多说上两句岂不是就露了破绽? 转念一想,从前的“自己”既常由此处翻墙,证明此地肯定是“自己”的院落无疑,这般深夜仍在此守候的,除了竹儿还能有谁? 正思忖间,那打盹的婢女眼睫微颤,惺忪的眨了眨眼,待看清墙根阴影里立着的正是自家小主,立马站起身快步迎了上去,“小主!您可算回来了,伤的重不重?” “竹......竹儿?”夭夭试探性的轻唤着面前的人。 “奴婢在,小主您吩咐。”竹儿忙应道。 “竹儿,其实我不仅仅是伤到了肩膀,更糟的是,我还伤到了头,之前的事情,我完全不记得了......”说着夭夭就眼里噙满泪花,声音哽咽,欲要哭出来一般。 竹儿听到小主这样说,一时也懵了不知如何是好,她慌忙扶住夭夭的胳膊,将人半搀半拉的引向屋内,又迅速回身掩上房门。 “小主,您的意思是,受伤之前的所有事,统统都不记得了?连主君您也不记得了吗?”见夭夭点了点头,可把竹儿急的团团转,“这可如何是好啊!主君本就不喜您与云公子往来,若知晓您是在云公子府上受的伤,定会重重责罚您的!”她瞥了眼窗外微亮的天色,“况且,眼看就到起身梳洗的时辰了,安傅母待会儿定会来服侍您更衣梳洗,到那时如何能瞒得住?” 夭夭听完竹儿一番话,蹙眉在屋内踱了几步,忽地顿住,一把拉住竹儿的手,“竹儿,你听我说,平日除了安傅母,可还有旁人常来我院里?” 竹儿虽不明就里,仍是摇头:“并无他人。” “那好!稍后安傅母来时,你务必替我遮掩一二,就说我昨晚熬夜看话本睡的较晚,精神不佳,暂且先不起身,我命你晚些再由你为我更衣梳洗,咱们先把眼前这关过了。今日我们再寻个稳妥的时机,我假装从高处摔下,昏迷不醒。如此一来,正好掩饰我失忆之事。”竹儿听得心头一紧,虽直觉此计太过冒险,可摔伤昏迷总好过因私会云公子而受重罚好的来,眼下似乎也别无他法了,她点了点头。 卯时,安傅母如常前来。 竹儿依着夭夭的嘱咐,三言两语便将人打发了,安傅母瞧见夭夭还蜷在被窝里“熟睡”,也只得作罢,不好强行唤醒。 夭夭听到安傅母走了,立刻起身唤来竹儿。两人商议起“假摔”之计。思来想去,自己院内似乎也只有那座假山勉强算高,可是竹儿却忧心忡忡,说之前自己爬假山翻墙去找云之被蒙将军发现过,若是这次从假山上摔下,怕不是又要被疑心是去找云之,可除了假山,又实在寻不着更合适的地方,夭夭一时愁眉不展。 正一筹莫展的之际,竹儿忽地眼睛一亮,“小主!还有一处地方!府里有棵梨子树,往年梨子熟时,您总爱爬上去摘梨子吃,不然爬树好了!” 夭夭闻言,觉得这个方法,可行。 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两人便朝梨子树的方向走去。到了树下,夭夭假意仰头赏花,目光流连于枝头簇簇梨花,她侧首对竹儿道:“去取架梯子来,瞧那高处枝头的梨花,开得美极了,我要亲手折一支回房插瓶。” 竹儿立刻配合着劝道:“小主,那么高的地方,还是让奴婢来吧?” “不,我定要自己折。”夭夭语气坚持,“快去取梯子。” 竹儿领命,吩咐下人去搬来一架木梯,梯子很快倚着粗壮的梨树干架好。 夭夭提起裙摆,顺着梯子往上爬,佯装专注地挑选花枝,实则眼角余光一直在瞟着底下的下人,以及自己该摔在哪里才显得伤重足以“失忆”。 平地似乎不够分量,毕竟失忆啊,定是摔的不轻。可摔在那棱角分明的石头上,啧啧啧......光是想想,夭夭就已经觉得头开始疼了。 出神盘算之际,脚底竟真的一个打滑,整个人不受控制的直坠而下,更糟的是,头不偏不倚的重重磕在了那块让她望而生畏的石头上。 老天爷啊!演戏而已,何必如此较真?!剧痛袭来。 竹儿见夭夭摔了下来,尖叫声瞬间撕裂了院落的宁静:“啊——!小主!快来人啊!小主从树上摔下来了!!救命啊!!!”惊恐慌张的声音不仅惊得院中下人魂飞魄散,连隔壁院子的云之也猛然抬起了头。 竹儿连滚带爬扑到夭夭身边,双膝跪地,颤抖着手轻轻摇晃夭夭的肩:“小主!小主!您醒醒啊!您别吓奴婢啊!” 竹儿,求求你不要摇了......本来头就很痛,这样被你一摇,真的要命了!夭夭在剧痛和眩晕中勉强维持着一丝意识,心中哀嚎着。 安傅母闻声跌撞着跑来,见夭夭面色惨白,血顺着脸庞流了下来,惊得冷汗都冒了出来,“快!快传府医!” 接下来的事情,倒是一切按“计划”进行着,无论府医如何施针用药、检查摆弄,夭夭始终双目紧闭,大气都不敢出一下,一副不省人事的“晕死”模样。 直至次日清晨,夭夭才缓缓睁开眼睛。 “夭夭,你醒了?感觉如何?”守在一旁的安傅母见夭夭醒来,立刻扑到床边,急切的问着夭夭。 夭夭眨了眨眼,那双往日灵动的眸子,此刻却满是陌生的迷茫,她困惑的望着安傅母,“您是?我为何在这里?” 啧......这熟悉的套路,熟悉的台词,夭夭不禁在心中默默翻了个白眼。 安傅母听到夭夭这样问,楞了一下,“我是安傅母呀,你为何这样问?” “夭夭?是在叫我吗?”夭夭的语气充满了不确定。 安傅母顿感不对,“竹儿,快去请府医!”而后一把握住夭夭的手,声音发颤,“你是夭夭呀,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夭夭依旧迷茫的望着她,仿佛在努力回忆什么,却徒劳无功。忽地,她眉头紧蹙,双手抱住头,“我头好痛......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府医匆匆赶来,仔细询问查验一番,面色凝重的对安傅母道,“安傅母,小主此番头部受创颇重,观其脉象症状,应是淤血阻滞经络,这才导致的记忆受损。” “那......那可还能恢复?这叫我如何向主君交代呀!” 府医沉重地摇了摇头:“此症实难预料,只能看小主自身恢复的造化了。” 安傅母听罢府医所言,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她抬起衣袖,默默拭去眼角溢出的泪痕,朝府医摆了摆手,府医会意,躬身拎起药箱,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屋内重归寂静,安傅母走回床边,在夭夭身侧坐下,轻轻握住她微凉的手,声音也放得极柔,“小主,莫怕,也莫要忧心,眼下最要紧的是您安心静养,身子养好了,旁的......总会慢慢好的。稍后我便向主君去信禀明此间情形,您且宽心躺下歇息,老奴这就吩咐人,给您送些清淡可口的吃食来。” 夭夭听着安傅母这番闻言软语,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松开,成了!这计策成了!她强抑住嘴角,做出一副懵懂依赖的模样,反手回握住安傅母的手,“安傅母,您也莫要伤心了。” 安傅母感受到夭夭的回应,心头又是一酸,轻轻拍了拍夭夭的手背,像哄幼童般柔声说道:“好孩子,傅母不伤心,您好好歇着。”说罢,她替夭夭掖了掖被角,又深深望了一眼床上那苍白的小脸,这才无声叹息着,转身退出了房间。 待安傅母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扉之外,夭夭立刻一个翻身坐起,脸上哪里还有半分迷茫虚弱。竹儿也按捺不住喜悦快步走到床前,两人四目相对,忍不住捂着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小主,您这法子可真是极好的!”竹儿压低声音,兴奋地两眼放光:“这下可好了,日后甭管出了什么岔子,咱们可都有个由头能搪塞过去了,主君那边,也总算能交代得通了!” “是啊,”夭夭长长舒了口气,“从今往后,我总算能名正言顺、平平安安地活下去了。” “小主,您为何说平平安安的活下去?”竹儿疑惑地歪了歪头。 夭夭自知失言,连忙打岔道;“哎呀,就随口一说的。”她说着,利落地掀开被子下床,径直走到书案前坐下,拿起案上的笔,在木牍上写下“失忆之事已定,日后详禀”,轻轻吹干墨迹,将木牍递给跟过来的竹儿:“你寻个稳妥时机,就说我在这屋里待的甚是无聊,帮我折几只花插在屋内观赏解闷,然后趁人不注意,悄悄将此牍扔到云之院墙内去,也好叫他安心些。”见竹儿小心翼翼的将木牍收进袖中,夭夭略显疲惫的挥了挥手,“好了,你去吧,若有人送吃食来,放食案上便是,待我醒了自会食用。”她抬手揉了揉依旧隐隐作痛的头:“头实在是疼的紧,我得在歇会儿。” 第3章 第 3 章 夜空如被清水濯洗过,清冽的深青色中悬着一枚薄而冷的银片,清光凛凛地倾泻下来。云之独坐在院中石凳上,时而仰首忘月,时而垂眸浅酌。 “嗨~云少君!”墙头忽地传来一声轻唤。夭夭双手攀着墙沿,小巧的下巴搁在交叠的手臂上,歪着头,好奇地打量着云之脸上挥之不去的忧郁,“你为何一个人在这喝酒?” 云之闻声回首,见是夭夭眉眼间那点郁色顷刻消散,唇角漾开温煦的笑意:“夜里寂寥,小酌一杯,你寻的那话本子,我替你找着了。”目光触及夭夭额上缠绕的白布,指尖下意识点了点自己的额角,“夭夭,你的头......这是怎么了?” “嗐,一点皮外伤罢了,不打紧的!”夭夭听出他话中未竟的邀约之意,毫不客气地翻过墙头,坐到云之身侧的石凳上。她径自从黑漆托盘里取出一只双耳酒杯,拎起旁边的酒壶为自己满上一杯酒,喝了一口酒后,这才放下杯子,得意的凑近云之,“话本子先不急!想不想听听我是怎么把那失忆之事给圆过去的?” “哦?”云之看着她小狐狸般的得意神情,本想逗她一句“不想知道”,又怕惹恼了她,终是顺着她的心意问了下去,“如何解的局?前几日听到你府中喧哗异常,仆人们都喊着你的名字,我担心你是否出了事,派墨白出去打听,也没有探听回一二,可你的头又这幅样子,莫非跟你失忆之事有关?” 夭夭用力点了点头,随即将昨日那场“弄假成真”的苦肉计,绘声绘色的讲了一遍。云之听得先是愕然,继而忍俊不禁,拍着石桌大笑起来,“好啊夭夭,我竟不知你如此“诡计多端”,不过......“他笑声渐敛,皱眉凝视着她的额头,“这样摔下来,头当真无碍吗?” “放心放心,”夭夭连连摆手,满不在乎,“包的唬人罢了,其实就是擦破一点皮而已啦。我的话本呢?快给我瞧瞧!”夭夭终于想起了“自己”之前想借的话本子,她很好奇以前的“自己”究竟爱看什么样的小说。 云之朝侍立身后的随从微微颔首,侍从会意,躬身退下取书。 等待的间隙,夭夭起身围着院子闲逛起来,走到一丛花前停住脚步,那丛枝繁叶茂的植物,在一片不开花的常绿灌木间显得格外突兀,“云少君,这丛芍药与你院中这清雅风格似乎不大相称,为何独独种了它?” 云之的目光落在那丛芍药上,顿了顿,语速比平日缓了半分,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软:“这是之前你从花市抱回来的,非要栽种在我院内,说此芍药开花之时,便是你......” “云少君,话本子取来了。”侍从的禀报恰到好处的截断了云之的后半句话。云之结果包装精美的书卷,递到夭夭手中。 夭夭随手翻看着书卷,心思却还萦绕在那半句话上,忍不住追问“你方才说,芍药开花之时,我便如何?” 云之闻言,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杯壁上摩挲了一下。他眼帘微垂,再抬起时,眸底掠过一丝极快的光,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便沉了下去:“你便会嫁给我呀。” “蛤?”夭夭翻书的手指猛地顿住,倏然抬首,半信半疑的瞪圆了眼睛看向他,“当真?” 云之对上她清澈又带着惊诧的目光,心中那点隐秘的期待瞬间化作一丝自嘲的微涩,故作轻松的笑道:“假的,逗你玩的,瞧把你吓的。” “要吓死我了!!!”夭夭听到他说逗着玩的,便松了口气,复又好奇地低头去拨弄芍药丛中冒出的、小小的青涩花苞,“那这芍药几时开花呀?” 云之亦俯身,指尖轻轻拂过花苞,“快了,下月。” 夭夭得了准信,心满意足的收回拨弄花苞的手,重新坐回石凳。她拿起那册话本子,随意翻看起来。起初不过是些寻常的才子佳人情情爱爱的故事,她看得漫不经心,然而翻到中间时,画风陡然一变,那文字描述的竟是一些闺阁女儿家绝少得见的香艳秘事! 夭夭看到这些,呼吸都窒了一瞬,她下意识地左右瞄了一眼,见无人注意,才又低头细看, 看着看着,惊讶渐渐被一种发现“宝藏”的窃喜取代,原来的“自己”竟然在这上面和自己喜好一致!她原本就爱看这些离经叛道的话本子解闷,只是没想到,这古人也如此大胆直白。一股热气悄悄爬上耳根,嘴角也压不住地往上翘,越翘越高,最后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笑声清脆又突兀,在静谧的庭院里格外清晰。 正低头饮酒的云之闻声抬眸,只见夭夭捧着书册,双颊绯红,眉眼弯弯,笑得像只偷了腥的小猫,肩膀还一耸一耸的。 “看到什么了?这般开心?”云之放下酒杯,被她的模样勾起了好奇心,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伸手便要去拿夭夭手中的手,“也让我瞧瞧,是何等妙文?” “不行!”夭夭反应极快,像护食的小兽般,猛地将话本子紧紧抱在怀里,整个人都扭向一边,只留个后背对着云之,“你不能看!” 她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反应,更让云之好奇这本书的内容。“哦?”他尾音拖长,挑眉扫试着夭夭紧张的小脸,“我不能看?”云之重复着夭夭的话,每个字都故意咬得清晰无比。 “莫非?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才不是!”夭夭立刻反驳,却依旧死死护着书,只扭过头来,“云少君,我且问你,之前我来向你借话本子,你交给我之前,有没有翻看过里面的内容啊?” 云之被她问得一愣,随机失笑,坦然道:“你借的都是些闺怨情愁、才子落难的老套故事,并非我所好,所以这些也都不是我自己的,都是我去坊间书肆特意为你淘换来的,买来时已用锦布包着,想着是女儿家爱看的,我也就从未打开翻看过。”他顿了顿,眼中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怎么?莫非这次淘来的与往日的有所不同?” 夭夭被他那了然的目光看的脸更热了,“没什么不同啦,就是觉得比以往那些都有点好看而已。”她抱着书站起身,眼神飘忽,“那个......时辰不早了,我该回去了,这书我拿回去慢慢‘品鉴’,你早些休息吧!”话音未落,人已像只受惊的兔子,包着她的“宝贝”,几步蹿到墙边,踩着假山利落地翻了过去,动作快得只留下一句含糊的“多谢云少君,改日再来叨扰!” 云之望着那空落落的墙头,又低头看了看石桌上那只她用过的、还残留着些许酒香的双耳杯,唇边的笑意久久未散。 这丫头,自打忘事后,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 夭夭一直惦记着云之院内那丛芍药的花期,心中算准了日子,便再次轻车熟路的翻过墙头,落入院内。 那丛芍药已如期盛放,一朵朵粉色的花朵在月光下显得素净皎洁,宛如披着一层柔和的轻纱。她一时看得入了神,径直快步走到花丛前驻足欣赏,忍不住俯身轻嗅,花香沁入心脾。 她转头四顾,急着想和他一起欣赏:“云少君!快来看呀!芍药全都开了!真的好漂亮!” 嗓音清越,满是藏不住的激动与开心。 云之还未来得及回应,一个低沉、威严,且浸着几分冷意的声音自院门方向沉沉传来:“确实漂亮。” 夭夭闻声回头,只见不远处立着一道陌生的身影。那人身着玄色常服,衣料考究,暗纹低调却隐隐流动着威仪。他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俊朗却似刀削斧凿般冷毅,一双深邃的眼眸锐利如鹰,正静默地审视着她和她面前的芍药花丛,周身散发着不容忽视的上位者气息,仿佛空气也随之凝滞。 夭夭只觉一股无形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后背陡然窜起一丝寒意,她本能地绷紧身体,心生戒备与紧张。她从未见过此人,更不知该如何应对,下意识地挪步到云之身侧,轻轻拉住他的衣袖,朝那人望了一眼,又以眼神无声地向云之询问道:“他是谁?” 云之立刻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将夭夭护在身后,他姿态恭敬却不显卑微,从容行礼道:“陛下见谅,夭夭前些时日不慎受伤,许多前事已记不清了。”随即侧身向她温声介绍:“夭夭,这位是大秦皇帝。” 夭夭霎时睁大了双眼,整个人如被定住,怔怔地望着眼前气势逼人的男子。大秦皇帝?大秦皇帝!是那个......秦王秦珩?! 一阵惊涛骇浪般的头脑风暴席卷而过,她猛地回过神来,慌忙垂首行礼,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紧:“小女失礼,还请陛下恕罪!” “哦?记不清了?”秦珩眼风冷冷扫过夭夭,唇角牵起一丝讥诮,“你虽忘了,寡人可记得分明,从前这丛芍药,何曾真正入过你的眼?”他话锋一转,目光倏地钉在云之脸上,眼中闪过一丝恨铁不成钢的厉色,“你也不必这般护着她,寡人从前如何看她,你心知肚明,若真有心为难,她还能安然到今日?”他缓步踱至花丛前,抬手拂过一朵开得最盛的芍药,语气骤沉:“云之,你这院子何时成了任人来去自如之地?倒比寡人的宫门还热闹。” 第4章 第 4 章 夭夭被他这明晃晃的敌意砸得发懵,忍不住低声嘟囔:“吃错药了?一来就找我茬,我招你惹你了!” “说什么呢?”秦珩倏地转头,目光如刃直刺向她,“有话,就大声说。” 夭夭顿时一个激灵,脸上迅速堆起乖巧的笑,连连摆手:“没、没什么呀!陛下定是听错了,我刚才没说话呀。” 秦珩凝视她片刻,只从鼻间逸出一声听不出情绪的轻哼,未再言语。 “陛下今日前来,想必尚有要事?”云之眼见秦珩眸色转沉,立即侧身半步,温声岔开话题,“院中刚得了些新茶,不知可否有幸请陛下移步一品?我们坐下细谈可好?” 云之见秦珩并未推辞,引着秦珩与夭夭至院中石桌旁坐下,秦珩撩起玄色衣袍下摆,于客位安然落座。 云之坐于主位,桌上那张黑漆托盘上,茶具早已备好,神情专注,开始温壶、置茶、冲泡,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他试图用这熟悉的茶道仪式,筑起一道短暂的屏障,隔绝那无处不在的帝王威压。 方才那场突如其来的交锋,虽被云之以“品茶”为由暂缓,但空气中那根无形的弦却依旧紧绷着。 他的姿态甚至称得上闲适,背脊却依旧挺拔如松,目光并未聚焦于云之手上的动作,而是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毫不避讳的、带着深沉探究意味地落在夭夭身上。 夭夭只觉得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后背的寒毛都竖起来了,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摆放了。她不敢再看秦珩,只好死死盯着云之的手,看他修长的手指如何摆弄那些小巧的茶具,仿佛那是世上最值得研究的事物。 水沸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云之将第一泡茶汤倒入茶海,清淡的茶香随之散开。 “陛下,请。”云之将一盏茶杯奉至秦珩面前,秦珩接过后,另一只手指尖在石桌上轻轻敲击了一下,目光依旧停在夭夭低垂的侧脸上,语气平淡地开口,打破了刻意营造的宁静:“蒙将军近日操练新军,想必繁忙。你受伤静养,他可知晓?” 问题来得突然,且直接转向了她。夭夭猛地抬头,像是课堂开小差被先生点名,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她下意识地老实回答:“啊?我爹?他……知道吧?安傅母当日便已去信告诉他了。”她语气里只是一种对长辈事务天然的疏离,全然没有借此打探或抱怨的意思。 秦珩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若是从前那个夭夭,此刻怕是早已借机向云之卖惨求安慰,或旁敲侧击打听新军编练的细节,好用以佐证她与云之、秦珩的“亲近”。如今这反应,竟真像是只关心自己养伤这一亩三分地。 他终是端起茶杯喝了一小口,目光扫过院内后再次状似无意地开口:“云之此处清幽,寡人平日亦不忍常来扰他清静,看来这院子,你倒是比寡人进来得还轻易。” 夭夭正紧张地捧着茶杯,闻言几乎脱口而出:“这里点心好吃啊!而且没人管我,自在!”话说出口,她才惊觉失言,对面坐着的可是能决定任何人生死的帝王!她赶紧找补,声音都低了几分:“呃......我是说,云少君他人好。” 云之执壶的手微微一滞,心中暗自叫苦,这丫头的实话实说,在此刻简直是往刀尖上撞。 秦珩看着她那副恨不得把话吞回去的模样,竟未动怒。他将杯中茶饮尽,放下茶杯,发出一声极轻的磕碰声,目光转而看向正在为他续杯的云之,话却是对夭夭说的:“你如今倒是肯听他的话,寡人记得从前你可未必句句听得进去。”这话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比。 夭夭偷偷瞟了云之一眼,见他面色沉静,心下稍安,便又顺着话头小声嘟囔:“因为他对我是真的好啊,我没理由辜负他的心意。” “夭夭。”云之温声打断,语气里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将新斟好的茶再次奉给秦珩,“陛下,请用茶,这是今春的顾渚紫笋,味道尚可?” 秦珩抬手接过,目光终于从夭夭身上移开,落回到云之脸上,那眼神深邃,看不出情绪。 “茶是好茶。”秦珩淡淡评价,却不再继续方才的话题。他转而问道:“寡人听闻,近日坊间似有六国旧贵族编唱的歌谣流传,云卿可有所耳闻?” 云之知这是真正谈及正事,立刻收敛心神,谨慎应答:“臣略有耳闻,多是些怀旧伤逝之调,不成气候,城中卫尉巡查甚严,并未掀起风浪。” 夭夭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什么歌谣、旧贵族,她完全不感兴趣。她只觉得时间过得异常缓慢,膝盖也开始发麻。她小心翼翼地动了动身子,试图换个舒服点的姿势,却不小心碰倒了手边的茶杯,茶杯与石桌摩擦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 两个男人的对话戛然而止。目光瞬间都集中到她身上,夭夭的脸唰地一下红了,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云之正要开口圆场,秦珩却忽然道:“无妨。”他的视线落在她因窘迫而泛红的脸颊和那双无处安放的手上,那目光中的锐利似乎被某种兴味稍稍取代。 “看来这茶道清规,于你而言,确是拘束了些。”他的语气里听不出喜怒,更像是一种冷静的观察结论。 夭夭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到了极点,她深吸一口气,再也忍不住了,猛地站起身,“那......那个”她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飘,“陛下,云少君!我突然想起来!安傅母叮嘱我......叮嘱我今日必须早睡!药......药还在炉子上温着呢!我得赶紧回去喝药了!还请陛下恕罪!恕罪!” 她语无伦次,也顾不上什么礼仪,胡乱行了个礼,转身就朝着那堵熟悉的矮墙飞奔而去,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瞬间消失在墙的另一头,整个过程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院子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石桌上两盏犹带余温的茶,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淡淡茶香与一丝尴尬的余韵。 云之望着那空荡荡的墙头,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对她逃过一劫的庆幸,也有对她未来处境的更深担忧。 良久,秦珩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并未看向云之,而是摩挲着手中的茶杯,“她现在这副样子,”他顿了顿,似在寻找合适的措辞,“倒是比从前......顺眼些。” 云之心中一紧,不知这是福是祸,他谨慎的没有接话。 秦珩站起身,玄色的衣袍在月光下仿佛吸尽了周围所有的光晕,他并未再看那芍药,也未再看云之,只是负手而立,望着咸阳宫的方向,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有点意思。”最后,他丢下这四个字,并未与云之告辞,径直转身,身影很快融入庭院深深的夜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云之一人,对着满院清辉,和两盏冷却下来的茶杯,久久无言。 陛下最后那句话,在他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那不再与以往一样,是单纯的厌恶或无视了。 第5章 第 5 章 华灯初上,暮色为渭阳城披上一层暖黄的薄纱。夭夭跟在云之身侧,穿梭在熙攘的街巷中,一双明眸好奇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 前几日听云之提起春祈节,说是祭祀春神、祈求风调雨顺的大日子,她便心心念念要亲眼瞧瞧。好不容易捱到天色擦黑,她寻了个“身子不适需早些安歇”的借口瞒过安傅母,这才偷偷溜出了府。 长街之上,人流如织。各家商铺都将货品摆到了门前,琳琅满目。夭夭像只初入人间的雀鸟,在每个摊铺前流连,指尖轻轻抚过那些新奇有趣的玩意儿,眸中闪烁着孩童般的光彩。街道两旁悬满了灯笼,暖光流泻,将夜色照得恍如白昼。 见不少男子头戴柳条编就的圆环,夭夭眼睛一亮,忙拉住云之的衣袖:“你在这儿等我,不许乱走!”说罢便跑到一株垂柳下,踮脚折下几根柔韧的枝条。她灵巧地编成圆环,又俯身在草丛间寻了几朵不知名的野花,细细点缀其间。端详着手中这件“作品”,她满意地抿唇一笑,转身跑回云之身边,踮起脚尖将那顶带着清香的柳环轻轻戴在他发间。 云之微微一怔,感受着鬓边柳叶的凉意,喉结轻轻滚动:“夭夭......这是?” “我看他们都戴着呀,”夭夭指着往来男子,理直气壮,“这不是春祈节的习俗么?” “是......是习俗。”云之垂眸轻笑,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柔光,“祭祀快开始了,我们该去祭台了。” 祭台入口处架着一方铜盆,清水浸着艾草,散发着清苦的香气。云之挽起衣袖,仔细净手,见夭夭好奇张望,便温声解释:“这是卯时取自祭台四周的河水,佐以艾草,净手以示洗去冬日晦气,祈求安康。” 夭夭学着他的样子将手浸入水中,凉意顺着指尖漫开。她抬头望向祭台——那座恢弘的建筑被河水环抱,唯有一条小径通向中央,在灯火映照下宛如浮在水面的琼楼玉宇。 随着人流献上五谷后,祭祀鼓声隆隆响起。主祭身着玄袍,大声诵读着祝祷之词,声如洪钟。待祭祀舞起,衣袖翻飞间,忽见一只翠羽小鸟自舞者袖中飞出,竟不偏不倚地落在云之头上。 不待二人反应,舞者已笑着将他们拥至祭台中央。主祭手捧盛满谷种的铜碗,高举柳枝:“昔有稷神,播百谷以养民!昔有柳女,舍其身以泽苍生!今日春祈得此佳偶,承稷柳之志,为我等散播春福!” “我们不是……”夭夭慌忙要解释,却被云之轻轻按住手腕。 “此等佳节,顺应天意为好。”他低声耳语,目光沉静如深潭,指尖传来的温度却让夭夭一时忘了挣脱。 只见云之从容接过主祭手中的铜碗,又示意夭夭接过柳枝。在万千目光注视下,他执起她的手,将第一把谷种洒向等待的民众。金黄的种子在灯笼映照下如碎金飘洒,落在仰起的笑脸之间,也落在两人交叠的衣袂之上。 仪式方毕,人潮渐散,夭夭便迫不及待地扯住云之的衣袖,仰起脸急切地问道:“云少君,方才祭祀上那些人,为何将你我二人认作那种关系?我们这般以假乱真,会不会触怒了春神,反而为百姓们找来灾祸?” 看着她清澈眼眸中纯粹的担忧,云之心头微软,引着她走到一处稍静的柳树下,方才温声开口:“莫急,这春祈节的由来,背后确有一段神话。” 他的声音沉静:“相传在很久很久以前,部落联盟的时代,有一位名叫「稷」的年轻神农氏后裔。他一生都在追寻能让族人摆脱饥饿的嘉禾,最终发现了黍和粟,被尊为「五谷之神」。 然而,稷终日与土地庄稼为伴,性格沉默坚韧,却倍感孤独。直到一个春天,他在一条河边遇到了一位名叫「柳」的少女。柳是司掌春天草木生长的的巫女,她并非神裔,却拥有让万物复苏的温柔力量,如春风杨柳般灵动善良。 两人一见倾心。稷教会了柳分辨五谷,柳则让稷懂得了欣赏山川的韵律。他们相爱了,一同行走大地,稷所到之处,稻谷飘香;柳脚步所及,绿意盎然。他们的结合,带来了前所未有的丰收,部落人丁兴旺。 但好景不长,一场巨大的旱灾降临,河流干涸,土地龟裂。稷用尽办法,种子也无法发芽。为了拯救苍生,柳决定献祭自己。她走向那片他们最初相遇的、已然干涸的河床,化作了一株巨大的柳树,她的根系深入地底,引来了甘泉,她的树冠遮天蔽日,带来了湿润的云气。 稷痛失所爱,悲痛欲绝。但他知道,柳的生命已与大地融为一体。他年复一年地守护在柳树下,每逢春日,便折下柳枝编环戴于头顶,宛若柳仍在身旁,再将最饱满的种子播撒树下。雨水终至,种子在柳树的荫庇下破土,迎来新生。 自此,稷与柳的故事代代流传,后世相恋的男女,便会仿效此举,女子编柳环赠与心上人,寓意情意如春木生长,生死不渝。” “所以......”夭夭恍然大悟,脸上瞬间飞红,又是窘迫又是懊恼,“是我胡乱给你戴了柳环,才让他们误会的!云少君,我不知这柳环竟是此等含义,绝非有意冒犯!” 见她急得快要跺脚,云之眼底漾开一抹极温柔的笑意,他抬手,极轻地拂过她方才因奔跑而微乱的发丝,安抚道:“无妨。我知你前事尽忘,怎会怪你?” “那就好,”夭夭松了口气,仍带着几分愧疚,小声道,“日后若还有什么习俗是我不知晓、可能冒犯到你的,你一定要提前告诉我。” “好。”云之的声音低沉而温和,“无论夭夭做什么,我都不会介意的。” 这话语太过包容,反倒让夭夭心头泛起一阵难以名状的酸软,正不知该如何回应对,“砰——!” 一束流光倏然划破夜空,在穹顶轰然绽开,化作万千绚烂的金色星雨,簌簌垂落。 “哇!好漂亮呀!”夭夭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忘情地指着天空欢呼起来。 云之没有抬头去看那漫天华彩,他的目光,静静地落在她被烟火照亮的、写满惊喜的侧脸上。 夜风拂过,他发间那顶带着野花香气的柳环,轻轻摇曳。 烟花如逆流的星河,一蓬蓬冲向墨染的夜空,绽开出瞬息万变的火树银花,将夭夭仰起的脸庞映照得忽明忽暗,眸子里盛满了惊叹与纯粹的欢愉。 她忘情地扯着云之的衣袖,指着每一朵新绽的烟花,语无伦次地欢呼:“云少君快看!那一朵!像不像金色的丝线?哎呀,散了散了......哇!旁边那紫色的也很好看呢!” 云之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唇边噙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和笑意。然而,他的目光并未在夜空停留太久,便不由自主地、悄然落回身侧之人的脸上。于他而言,这漫天华彩,终究不及这眼前人半分。 最后一点光痕湮灭在深沉的夜色里,唯余硝烟淡淡的烟火气在空中弥漫。方才还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潮水般退去,四周陷入一种近乎真空的寂静,只听得见远处零星的笑语和彼此有些清晰的呼吸声。 巨大的寂静像一层柔软的茧,将两人包裹其中。夭夭从极致的兴奋中缓缓回落,感官也随之变得敏锐起来。方才被忽略的触感、话语,此刻无比清晰地重新涌入脑海。 指尖编绕柳条的温度,他发间清涩的草木香气,还有那句低沉的“无论夭夭做什么,我都不会介意的”。 一股迟来的、巨大的羞涩猛地攫住了她,脸颊后知后觉地开始发烫,连耳根都漫上绯色。她下意识地松开了攥着他衣袖的手,指尖蜷缩,眼神飘忽,竟不敢再去看他。 “那个......烟花......真好看。”她垂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没话找话,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嗯。”云之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沉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是很好看。” 一阵夜风掠过,带来些许凉意。夭夭忍不住轻轻瑟缩了一下。 几乎是她动作的同时,云之已不着痕迹地侧过半步,恰好为她挡住了风向,他的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只是无意识的举动。然而,他的目光却在她微微凌乱的发髻上停驻,那里,一片极小的、未被察觉的烟花碎屑,正缀于青丝之间。 鬼使神差地,他抬起了手。 修长的手指带着夜风的微凉,轻柔地探入她的发间。动作快得只在一瞬,仿佛只是拂过了一阵风。 夭夭整个人都僵住了,她能感觉到指尖极轻地擦过她的发丝,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从头顶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如擂鼓般狂响起来。 “有片碎屑。”云之已收回了手,指尖捻着那点微不足道的残骸,语气平静无波,一如往常。 可若夭夭此刻敢抬头,便能看见他悄然泛红的耳廓,以及那微微蜷起、仿佛在克制什么的指尖。 “多谢。”夭夭声如细丝,头垂得更低了,心中仿佛有无数柳絮在翻飞,扰得她心慌意乱。 “夜色已深,该回去了。”云之移开视线,望向蒙府的方向,率先打破了这令人心悸的沉默。 “好。” 回程的路,依旧是来时那条喧嚣散尽的街巷,气氛却已截然不同。灯笼的光晕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时而交叠,时而分离,他们并肩而行,却都默契地保持着沉默。 一种微妙难言的东西在沉默中悄然滋长,不再是之前那种轻松自然的陪伴,而是掺杂了试探、羞涩与无尽心事的胶着。 夭夭数次偷偷用眼角余光瞥向身侧的人,他俊朗的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沉静,让她摸不透他此刻的想法。她想说点什么来打破这尴尬,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词穷了。 直到云之院内那熟悉的围墙近在眼前。 “我......我到了。”夭夭停下脚步,声音依旧带着点不自然。 “嗯。”云之驻足,目光落在她依旧微红的耳根上,心底那片柔软的湖,再次被投入一颗石子,漾开圈圈涟漪。他压下想抬手再为她理一理鬓角的冲动,只温声道:“快些回去吧,当心着凉。” “那......云少君,再见。”夭夭几乎是逃也似的,脚步凌乱地奔向那座假山。 在她身影即将没入墙后前,她却忽然停住,鼓足勇气回过头来。 月色与残余的灯火下,云之仍站在原地,静静地望着她。他发间那顶她亲手编就、点缀着野花的柳环,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今晚......我很开心!”她飞快地说完这句话,不等他回应,便闪身消失在墙后,墙的另一面,夭夭背靠着围墙,按住那颗仍在狂跳的心。 云之望着那面墙,良久,才抬手轻轻触了触头上的柳环,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深、极温柔的笑意。 夜风里,仿佛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我也是。” 第6章 第 6 章 “好烫好烫!”夭夭一边对着指尖吹起,一边将那只沉甸甸的食盒笨拙地挪上墙头,然后自己跟着利落地翻了过去,落在云之的院中。 她站稳身子,四下一望,可院内空无一人,小声嘀咕道:“咦?明明说好今日在院里等我,人呢?”夭夭小心捧起食盒,里面是她凭着记忆反复试做才成功的“奶茶”,一心只想让他第一个尝到这新奇滋味,便兴冲冲地朝书房走去。 刚近书房,里头传来的谈话声让她刹住了脚步。她本欲回避,可“贪污”、“郡守”这几个字仿佛有魔力,让她那点不听话的好奇心开始噗噗地冒泡,古代的八卦哎,谁会不爱听呢! 屋内,秦珩的声音传来:“一郡之守,贪墨至此,你以为,寡人当如何?” 云之平和而审慎,带着客居者应有的分寸:“陛下雄才大略,自有圣裁,臣不敢妄议秦国内政。”他首先巧妙地划清了界限。 “呵,”秦珩喉间逸出一声辩不出情绪的低笑,“寡人准你议。” 得了这明确的许可,云之方缓声开口,语气更像是在探讨一种现象,而非具体献策:“《商君书》有云,‘法不阿贵,绳不挠曲’。臣游历各国时曾见,贪墨之症,往往如蔓草,斩其茎叶,根系犹存。有时,一桩案子的背后,牵连的或许不止一人。”他没有直接说“要彻查”,而是用比喻暗示。 随即,他话锋一转,将决策权完全交还:“然,陛下以律法治国,明镜高悬,是雷霆手段以震慑四方,还是抽丝剥茧以清其源流,皆在陛下乾坤独断之间,臣浅见,陛下见笑了。” “寡人知道了。”秦珩的语气听不出喜怒,这便是云之与秦珩想法一致。 门外的夭夭正听得入神,冷不防书房门被豁然推开。秦珩玄衣玉冠,立于门内,深沉的目光如无形的网,瞬间便锁住了她。 “在门外站了这许久,想听便进来,大大方方地听。” 夭夭吓得一个激灵,怀里的食盒险些脱手,脸颊霎时飞红:“我......我不是有意偷听的!我是来给云少君送这个的!”她慌忙将食盒举高了些,像是要证明自己所言不假。 “这是何物?”秦珩视线落在食盒上。 “是......是奶茶。”夭夭见他没有追究之意,胆子稍大,“就是用牛乳和茶叶一同煮过,再加些饴蜜调味。” 秦珩闻言,未置可否,只将手边自己那盏未曾动过的清茶往桌沿一推:“寡人倒要看看,是何等新奇之物。” 语气是毋庸置疑的命令,夭夭下意识上前,小心翼翼地打开食盒,先为秦珩斟了半杯,又自然地侧过身,为静立一旁的云之也倒了一些。 秦珩执杯,浅尝一口,随即眉头紧蹙,毫不掩饰地撇了撇嘴,将杯盏搁回案上:“甜腻粘喉,徒损茶之清气,女儿家的玩意儿。” 夭夭脸上刚亮起的光彩,瞬间黯淡了下去。 也正在此时,云之端起了自己面前的那一杯,他低头细品一口,随后抬眸望向夭夭,目光温润如水,语气真诚而和暖:“牛乳醇厚,饴蜜甘甜,巧妙地中和了茶叶的微涩,口感新颖,细品之下,别有一番风味。夭夭,你竟能想出这些巧思。” 心头的失落顷刻被驱散,夭夭眼眸一亮,笑靥重新在脸上绽开。 “傻乐什么?”秦珩冷眼瞧着,语带薄讽,“他夸你几句,你便当真了?云之向来如此,专拣好听的话说。” 秦珩那句“专拣好听的话说”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夭夭方才因云之的夸赞而升腾的些许暖意,房内有一瞬的寂静。 夭夭脸上的笑容一滞,心头火起,他竟这样贬损云之! 她旋即展颜,笑得愈发甜美无害,话里却藏着软钉子:“陛下说的是呢,云少君向来通情达理,最是体贴周全,自然与那些心胸狭隘、惯会以己度人之辈,大不相同。”她语气轻快,仿佛只是在陈述事实,心中却已将秦珩千刀万剐。 秦珩眸光一凛,如何听不出这指桑骂槐?他唇角勾起一丝危险的弧度:“指桑骂槐的本事见长了,这是在骂寡人小肚鸡肠?” “小女不敢。”夭夭立刻垂下眼睫,姿态恭敬,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陛下圣心独照,若由此及彼,思及自身,那定是小女言辞不当之过。”对!就是骂你!有本事你承认啊! 行,秦珩几乎气笑,心底冷哼。从前在他面前还会曲意承欢,如今为了云之,竟是连装都懒得装了,爪子亮得倒是快。 他向前逼近一步,玄色的衣袍带着无形的压迫感,声音沉了下去,字字清晰:“莫非你以为,有云之在此,寡人便不敢动你?” 云之并未看向秦珩,他的目光依旧温和地落在夭夭脸上,脚下却不着痕迹地侧移半步,身形恰好隔断了那道迫人的视线。 “臣之所言,字字皆由心发,不敢有虚。”他声音平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随即话锋微转,将那紧绷的气氛轻轻拨开,“实不必为些许口舌之争,伤了眼前光景。” 秦珩似乎也无意在此事上多做纠缠,他起身,玄色的衣袍带起一阵微冷的空气。“寡人还有政务。”他目光扫过云之,“方才议论之事,你心中有数即可。” 云之起身,恭敬颔首:“臣明白,臣恭送陛下。” 待秦珩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那股无形的威压才骤然消散。 夭夭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小声嘟囔:“吓死我了!” 云之转身,看到的便是她这副劫后余生的小模样,“吓到了?”他走近几步,声音比方才更温和了几分,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珍视,“陛下只是性情如此,并无他意。” 他的目光掠过她因紧张而微微抿起的唇,最终落在她捧着茶壶微微用力的手指上。 “这奶茶,我很喜欢。”他再次肯定道,语气真诚,试图驱散秦珩留下的不快,“味道很独特,我从未尝过。” 这不是客套,是他的真心。只要是她带来的,他都喜欢。 云之想要抬手,为她理一理方才在门外偷听时,被风吹得有些毛躁的发丝,指尖在袖中微动,终究还是克制地蜷缩起来。 秦珩离开了云之的院子,他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甚至连惯常的威压都收敛了几分,但跟随他多年的贴身内侍却将头埋得更低,陛下越是平静,往往意味着风雨愈骤。 回宫的车驾上,秦珩闭目养神,指尖却在膝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 脑海里反复浮现的,是夭夭那张明明带着怯意、却偏要强撑着与他对视的脸,是那双清澈眼眸里一闪而过的愤怒与维护,还有她那句绵里藏针、竟敢指桑骂槐的话。 有趣。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他见过太多人在他面前的表现,恐惧的,谄媚的,敬畏的,唯独没有她这样的。 以前的夭夭,虽也纠缠,却总是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像一朵依附于权势的菟丝花。而如今这个,倒像是浑身长满了刺的野蔷薇,明知他掌握着生杀予夺的大权,却还敢用那细软的刺来扎他一下。 这种新鲜的、带着叛逆意味的挑战,像一颗石子投入他古井无波的心湖,漾开了一圈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涟漪。他不得不承认,比起从前那个乏善可陈的夭夭,现在这个,确实“顺眼”了些,也有趣得多。 然而,这“有趣”的感觉刚一升起,另一个冰冷的声音便在心底响起。 她这份胆量,这份伶牙俐齿,是为了谁? 是为了云之。 她眼中那鲜活的光彩,那不顾一切的维护,全都是为了云之。而云之,偏偏是他仅有的、能称之为“旧友”,却也必须时时提防的他国质子。 一种混合着被冒犯的愠怒、被忽视的不悦,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类似于嫉妒的情绪,悄然蔓延开来。那点因“有趣”而生出的微妙好感,瞬间被更强大的掌控欲和帝王心术所覆盖。 他倏地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沉静的冰冷。 “赵新。”他声音平淡地唤道。 车驾外随行的中年内侍立刻趋近,姿态恭敬无比:“奴才在。” “给蒙将军去一封信。”秦珩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吩咐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就说是寡人的意思。蒙小姐近日与云之公子往来甚密,渭阳人多口杂,恐于蒙小姐清誉有损。让蒙将军速速回府,严加管束。” 他刻意在“清誉有损”和“严加管束”上,放缓了语速,咬字清晰。 赵新心头一凛,立刻躬身:“唯,奴才即刻去办。” 看着赵新匆匆离去的身影,秦珩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蒙夭夭,你既觉得云之那般体贴周全,那寡人便让你看看,在这渭阳城中,谁的意志,才是真正不可违逆的。 接下来,只需静待便可。他很好奇,当蒙鹜那张古板严肃的脸出现在她面前时,她那双灵动的眼睛里,还会不会露出那样无所顾忌的光彩。他指尖继续在窗棂上轻叩,眼底掠过一丝玩味。 这深宫寂寥,偶尔逗弄一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兽,倒也不失为一桩趣事,只是这趣事的代价,总要有人来承担才是,这个人除了她,还能有谁。 这倒是越来越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