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第1章 第 1 章 01 渐入隆冬,今年安京城比其他年,飘雪早了不少。 正午时分,歇停了小半天的细雪,又纷纷下了起来,原先的积雪本就没化,雪层又厚了不少。 我抖下鹤氅上的落雪,握紧了父亲的手,好奇地望着前面幽深的小巷。 寂静的雪地之间,突兀地传来一声鹤鸣,我越发好奇,此时鸟禽都在修养,是何处传来的鹤鸣? 父亲明显松了一口气,巷子里走来一位清秀的少年,长的甚是好看,就是脸色苍白,看着身患绝症,命不久矣。 我欲往父亲身后躲去,掩饰我略微发红的脸,父亲却把我往前推。我尴尬地和男孩相对而战,将脸埋了下去。 “欣儿,这是父亲已故战友的遗孤,父亲念旧情,带来照顾。”父亲顿了顿,又继续说,“你不可欺负他,好好对待,他以后便是你异父异母的兄弟。” 我又转回父亲身旁,只探出了一个头,双目相对,我脸咻得变红,低下了头。 早开的寒梅散发着幽香,缓缓延入鼻中。 安京城的雪下了起来。 02 男孩叫顾朝,脑瓜子嘎嘎聪明。 至少比我聪明。 我原以为我一个将门出身的小姐,念书念不过,武功也能比得过吧,却不想十招未满就败北了。 爹爹呐,我哪能欺负的了他啊? 初见时还有些羞涩怕生,觉着他顶好看,不好意思,现在切磋了几次,全然没了那些想法,他一副好好哥哥的样,我一副受教了的老实妹妹样,但心里还是痒痒,越战越勇,总是耐不住想再试试,又时不时被顾朝偶尔流出来的冷漠吓得不敢开口,委委屈屈缩回房里。可偏偏他大部分时候都是那副好好样,不管是我还是我弟弟于然,他都温和有礼,让人觉得很疏离,又觉着没什么问题。 和人相处真难啊。 顾朝他就不能稍微主动点,和我谈谈话聊聊心,别生疏得像巷东巷西的街溜子,每次遇到了就互相点个头,明明都在一条巷子里。 熟了之后就好了,我可以上房揭瓦东搞西搞不用担心。现在在家里干点事都偷偷摸摸的,不敢光明正大,怕被他发现我在干什么,但每次干了一半又想起来这是我府上,应该是他背着我,而不是我躲着他。 阿然有次看到我和顾朝狭路相逢,他还含着糖说:“阿姐,你为什么像对面养的那只猫碰见狗的样子?” 听得我恨不得给他脑门上狠狠来一下,给他醒醒脑子。 “阿姐阿姐,”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凑了过来,“帮我看看这个,我不会嘛。” 我逗着鹰,腾出一只手来,略带嫌弃推开了于然的脑袋:“去找顾朝,别找我。” “哦……”小脑袋耷拉了下来。 爹娘也知晓我念书不可能念得好,就连于然这个比我小两岁的,都比我好。 正常来说,爹娘也该放弃让我念书了,虽然我打不过顾朝,但武功天赋也很好,兵法也习得很好,先生也为此夸奖过我。 齐国历史上有名的女将不少,我好好练武、学习兵法,将来当护国女将也未尝不可。 但爹娘执意让我去当三公主的伴读,去太学念书。 无法理解。 爹是从沙场上升上来的,从一个无名小卒开始,功绩累累,杀敌无数,是一员护国大将。 娘也是沙场上出来的,在女子营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存在。 爹和娘当年驻守同一处,也不知原因,总而言之,看对眼了。据说,两人成婚当天,正是敌军突袭之际,那天,爹和娘创下了史上最快的击敌战。 所以不难看出,我是一位将门出身的小姐,我的身世、天赋注定了我要上阵杀敌,保家卫国,而于然——我体弱多病的弟弟,则待在我的羽翼下等待大限,或者去往朝廷当文臣。 爹娘从小就告诉我,要保家卫国,守护这片绵延的土地。 这片土地上,生存着亿万黎民百姓,不能出现血流成河的局面,这也是我于家天生的责任。 那天,于然凑过来,含糊不清喊:“我也要护着阿姐!” 我推开于然,直视爹娘的双眸,道:“好。” “欣儿要上沙场杀敌,护吾国,保吾民,誓与侵吾国者,不死不休!” 03 “这就是你家的养子?”三公主陪我扒着墙角。 与三公主一同在太学念书不出一月,爹娘总在吃饭时和我说,可以邀三公主来府里看看。我对他们的话语感到不可置信,我与三公主现在算不上多熟稔,甚至可以算萍水相逢,我老老实实装着下位者,老实卑微,她努力稳着个皇室风范,高贵但不高高在上。两个人上课比外面的蝉还老实。 我顺势道:“是啊,三公主可想认识认识?臣自当将他带到公主面前,他不愿也要应!” 三公主点头:“成。” 得到默许,我眼睛亮了一下,转身就跑进院子里。 “顾朝!”我朝顾朝挥挥手,看着他转过头来,心中直觉不对劲。 前几日他看我还仿若看生人一般,平静无波,今日怎么看我,眼里就带了点意味不明的喜爱? 我压下心间的疑虑,越发觉得顾朝这个人不可捉摸,但一想下边人献给三公主的剑,心里又止不住地泛痒——这等顶好的剑,给三公主简直是暴殄天物! 三公主擅的本就不是武,更何况还是剑! 倒不如让三公主赏给我,也有大用处。 想到这里,我又理直气壮起来,捏着顾朝的衣角,压着嗓子:“好哥哥,帮帮忙呗。三公主盯上你美色了,而我……” “盯上她剑了,是吧?”顾朝垂下眼睑,皱眉看向我的手,但并未让我松开。 他怎么知道三公主有新剑? 我没有在意这点,立刻点头。 顾朝低声笑了笑,对上我疑惑的目光,一副好哥哥模样,温柔地揉了揉我的头,道:“好。那今日可算你欠我了一债。” 我一征,不敢相信他说了什么。 等等,我们很熟吗?他这就单方面说我欠他了?我呸,不要脸! 04 顾朝虽然平日里觉着不太当人,但这会还是很有眼力见的,低眉顺眼地和三公主聊了几句。 也不知说了什么,不出半盏茶,三公主又浅笑着来找我,带着她的侍女雨水,对我道:“同我去一道我的府上。” 我应好,随着三公主到了她的府邸,不由有些羡慕。 不愧是当今最受恩宠的公主,就是气派,这才几岁便有了封号,还有了自己的府邸。 沈笙黎突然出声:“于欣!” 我条件反射站了军姿:“到!” “那剑本就是要赠予你的,你也不必这么大费周章讨我欢欣,”沈笙黎拿起桌子上的糕点,随手一指,“剑在那,自己去拿。下次看上什么直接和我说,难不成我们的交情,连这点小玩意儿都不如?” 我们有交情吗?哦,客套话。 我动作一顿,有些疑惑——那她配合我走这么一趟做什么? 沈笙黎轻轻摇头:“总归不知要同窗多少年,你弟弟也是我皇兄的伴读,有时想和你说几句来,你又总害羞不好意思说,都不知该如何和你相处。你头一遭邀我,不管为了何事,我总该应了。” “下次别做这种事了。”她带着些许抱怨,听着却像撒娇。 我笑着点头称好,拿着剑翻来覆去地看,发现这把剑几乎没有损瑕,挥几下格外顺手,我一下子有些爱不释手,一时激动,扑过去抱住沈笙黎:“姐,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亲姐!” “我沈氏还未衰微至此。我齐国也未有你这般公主。”沈笙有些黎嫌弃地推开了我。 “你家那位养子,看着就冷淡、凶狠。让我有种害怕的感觉,像是什么饿狼。”沈笙黎心善,拉着我叮嘱,“你可别陷太深。我看他看你,倒不像看什么救命恩人类的孩子,反倒像在看一件日后会变得无比趁手的工具。” 我随口应付:“好。我记着了。我也就现在和他玩玩。” 我心里惦记着剑,但因很多人都说沈笙黎直觉很准,还是留了个心眼,待沈笙黎说完,抄起剑立刻往府里沙场去。 三公主抿了口茶,望着我撒欢的背影摇摇头,唤来了侍女雨水,遣散其他侍从,待一切寂静下来才问她:“你今日与本公主一道去,看那顾朝,可有何想法?四下无人,你尽管开口。” 雨水犹犹豫豫:“奴婢看那顾朝,比大皇子更适合这乱世。若说大皇子会是盛世里的明君,那顾朝便会是统一天下的始皇。” 说完雨水紧张地看向了三公主,三公主只是凝视着窗棂外翻涌的乌云,半晌才看向雨水,语气缓和了不少:“你被母后调过来,自小跟着我,哪些话该说不该说还是清楚的。下去吧,本公主乏了。” 05 我是以三公主伴读的身份入得太学,于然是大皇子的伴读。 于然年龄本不该当大皇子伴读,但于然脑瓜子太聪明了,是那种蒙了尘埃,也会闪得亮瞎人眼的聪慧。他若是跟着一方豪雄,便是位列首席、助人拿天下的谋士,若为朝中臣,也该是位列丞相。 这班人放在哪位皇子边,就说明哪位皇子最受宠,最有望成为储君。 我嘴里叼着一根草,倚靠着坐在粗壮的树枝上,一条腿还在空中晃晃悠悠地荡。 大皇子好是好,但不够狠。 乱世不用慈君。 虽说慈君仁政得民心,适合天下的归顺。 但我们皆生在悠悠黄河历史上难得一见的绝顶乱世,政权更迭频繁,我国立于这乱世多年不倒,不正因为大力发展武将、发展经济?那些仁政也确实好,但不适合在这时候施展,至于那些这时权野侵朝的武将,在江山尽归后,除落个名垂青史,又会有怎样的结局? 不言而喻。 明理的君主都不会放着这样的人于朝中。等朝中安定、天下太平,武将该释权的释权,该赐鹤顶红的赐鹤顶红,更何况是我这种家境?恐怕自己与于然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于然确实是一把谋天下的好刀,但不代表他会一直为一人所用。他这时被根深蒂固的忠君思想牵着,谁又说得准以后?这年头君主都有个通病,疑病重,好似所有人都要害他谋取那帝位似的。 我吐开草,从树枝上一跃而下,拉起于然的手就跑,回首朝错愕的大皇子挥手:“殿下,于然借我一用!” 沈济苍一愣,失笑,止了周围人的动作,音量略微高了些:“别还了,今儿放你们假。” 我乐了,这大皇子可真上道,不规整地并指点了一下眉——这是遵命的意思。 于然却恋恋不舍回头望了眼沈济苍,我咬牙,知晓这是惦记沈济苍手里的那点糕点。 于然爱吃这些,但为了他身子想,平日我、爹娘、顾朝都是不准他多吃的。但沈济苍不一样,总要于然多求几次,沈济苍就会给他。 这个沈济苍! 06 有人说——好吧,是不少人说,像我弟这般天生对制衡之术敏感的人,合该当个丞相皇帝国师类的,让人平白觉得是神仙,高高在上冷冷清清不食烟火。 我不这么觉得。 今儿是于然生辰,不管有多高的天赋,他终究是个人,今日他就算去拔皇上的头发,我都给他兜着,任他如何闹腾,我都受着。 出太学门口,遇到了顾朝。 数年如白驹过隙一晃而过,初时的不适生疏尽数如流水般远去,现下彻底混熟了,就是出去和街溜子勾肩搭背也能叫上对方一道。每天也不着调,一府里有三个人嘴上没个把门,说天说地什么都敢说。带着屋里剩下的也一天天乱说话。 我看到他便觉得不好,没由来得想转身就溜,阿然怕是又会说我像炸毛的猫。 我跑得愈发快了些,虽然知道不可能,但还是希望他能眼花没看到我们。 顾朝则反应迅速,两只手分别勾住我和于然的衣领,皱眉道:“逃学?” 我眉尖一挑,优雅地翻了个白眼:“瞎扯。今儿阿然生辰,大皇子都给我们批了假,哪里来的逃课?”我戳了戳于然的脸颊,“是吧阿然?” 于然望着我,眼里夹含着微烁的星辰,忙不迭地点头,道:“大皇子批了,阿姐要带我去集市、街坊。” 我又戳了几下于然的脸颊,心里感慨手感:“对,阿姐要带阿然去看阿然自诞生起便错过的所有。” 于天地间降落凡尘的生辰,自然要带着人间烟火气。 寥寥青烟,万家灯火,最触凡人情。 我家阿然自小体弱,不怎么出门,这几年好了不少,今儿又是生辰,我自是要替驻守边疆的爹娘带他去看这人家灯火。 顾朝揉了揉眉心,拉住一旁的学子,低语几句,这才松开我和于然,道:“走吧,我随你们一道。” 我哼哼小曲,高兴。 今年我十三,于然十一,等生辰一过,我便十四,于然十二。明年我估计会辞别安京城,随爹娘一同戍守边疆,以后回来的时候不会有几次,只留顾朝和于然在安京城。这也可能是我在安京城住的最后一年,以往各种原因交错,于然和我都没过过生辰,爹娘成日忙的脚不沾地,回家都没几次,更别说予我和于然字,我自然要抓住机会,给于然过次生辰,履行我大姐的职责。 烈阳午后,热浪一浪继一浪,绿叶一潮覆一潮,街上行人众多。 女子施着粉黛,眉心点着漂亮的花钿,柔发顺溪而下,或盘成各式各样的发髻,举着水墨山河浸染过的油纸伞,柔声细语与旁人讲着话,站在胭脂水粉铺前挑挑拣拣,或是在衣店挑着花色、布匹,也有少数陪着刀剑,头发干净利落束起,飒爽英姿。男子腰间系着玉佩折扇云云,手中拿着书卷,或是手腕上佩着护腕,温润儒雅,嚣张恣意,站在茶楼、书阁等等中,往来在相识豪雄里。 四面八方的声音卷席而来,与太学的寂静截然不同,仿佛一下从凄寒的广寒宫到了热闹的喧嚣人间。 我抓着于然的手,护着他,时不时回头看看顾朝还在不在。次数多了,顾朝略显无奈,道:“不用看我,我一直在,就在你们身后。” 心中的丝弦被撩乱,我征然,隔着人群望着顾朝,一时忘了言语。 时过境迁,当年那个为一柄剑绞尽脑汁的小孩已不在,与那位忒不要脸的名义兄长,相处的时候更上一层楼,那男孩总是这般,笑眯眯的或是冷着脸的,论她说什么、闹什么,都纵着,温柔得没有底线。 我不动,顾朝也不动,就站在那,直直看着我的双眼。 那双眼里包含了很多很多,也不知真情占多少,其中温柔、宠溺最甚,剩余的我都可以辨得出来,但我不想说出来。 我捂住了自己的双眼双耳,假装一无所获。 这春日温情又虚假,连带着春光都让人觉着有春日柔情与寒冬凛冽。 我掀开凡尘一帘,便从此溺在了这春光里。 07 直到于然勾了勾我的手,我才回过神,脸色绯红,扇风试图让红晕消下去,偏头便看到一把坠着玉坠的折扇。 耳边是顾朝清脆的少年音:“在下只一把折扇,若是不嫌弃,那便先借未来的于大将军用用。” 完了。 更热了。 我脸红耳赤地接过折扇,扇了扇,顶着于然疑惑的目光,面不改色:“扇风消消暑。” 顾朝很短促地笑了声。 我捏着折扇的指关节因用力而泛些白。 于然一副了然样,抓着我的手问:“阿姐,她们眉心上点的什么呀?” “是花钿。三公主她们不是日日点吗?”折扇在我手里转了几转,给于然扇着风,“阿然热吗?阿姐去买把伞撑着好不好?” 于然却看着我沉思一会儿,问:“花钿怎么画呀?” “用胭脂水粉。”我随口应答。 “哦。”于然努力踮脚望了望四周,指向不远处的胭脂铺,“我想先去胭脂铺。” “……啊?”我一时没转过来。 于然眼睛亮晶晶的:“阿然要给阿姐买最好的胭脂水粉,给阿姐画花钿,阿姐肯定是最好看的人。” “这……”我对于然拒绝不了,但又惦记着伞,一时脑子转不过来。 顾朝从荷包里拿了些银子,道:“那不如这般,我去买伞,二位去胭脂铺如何?” 我松了口气,看了眼手里的折扇,这折扇主人挑的折扇花色什么的都是上乘,挑的油纸伞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我便点头同意了。 08 顾朝敛眸,花了些时间走向一处无人照顾的油纸伞小摊,掀袍子蹲下,翻看着伞,时不时和摊主搭几句话,好似在认真挑伞。 “朝内如何?” “一切安好。几位皇子间派系斗争更大了些,明年估计就剩两三位了,您回去稍作处理,便可以直接登基。” “嗯。父皇呢?” “皇上身体愈差,撑不过后年,没有立太子,朝内无人,目前是太后干涉朝政、垂帘听政,但太后……” “顾朝你个二愣子!怎么这么慢?”我被弟弟拖着往前小跑,远远看着顾朝磨磨唧唧还在挑伞,便隔着人群大声喊着。 本来是去胭脂铺,但隔壁衣店摆出来了数种花色,各有千秋的美。于然秉持着好东西都给姐姐的原则,拽着我去衣店走了遭,换了身衣裳,又去胭脂铺买了胭脂水粉,请那边的售货姑娘稍作了些打扮。 我和于然不差钱,爹娘在外征战沙场,抛头颅洒热血,朝内自然不敢亏待我们多少,银子每月定时送到府上、划到账上,我和于然不怎么用,就算别院还养了一群小于子们,也多了不少。因此这会买东西那可是毫不客气,全放在了将府的账上。 顾朝拿起一把凝脂色的油纸伞,付了钱,打着伞朝我们走过来。 那把伞的色很纯,很净,上面画着冬梅、仙鹤,用墨点了细雪,边上坠着流苏,伞柄挂着只短小的骨笛。 我凝视着伞面,一时恍惚,以为又回到了那年雪天。 顾朝撑着伞朝我们这边倾过来,也有些失神。 我平日随三公主喜好,穿一身素白,头发草草绾起。刚刚去衣店挑了件鲜艳的红装,贴身,格外适合我这种舞枪耍刀的女子,腰间还系着一条长鞭,不过这鞭子是店里给得装饰用,没什么功能。花钿也是深红色,隐约透着黑。长发被一根梅花样式的簪绾起束成马尾。 “阿姐真的好适合红色。”于然兴奋极了,“可平日为何只穿白色?” 我沉默着捏了下于然的手,道:“因为三公主喜素白,四公主喜艳红。而我是三公主的伴读。” 这话其实乍一看,有些突兀,但细究起来,也只是身不由己的事儿罢了。 四公主龌龊必报,喜欢红色。一来,我身为将门之女,与四公主地位相差悬殊,怎能与公主同穿一色?二来,若是别的寻常女子也就罢了,四公主这人也不甚在意,但我出自将门,且是三公主的伴读,身着象征四公主的艳红,会被视为三公主挑衅四公主,而三公主与大皇子挂钩,四公主又与二皇子挂钩……总之,乱的很。 不过,今儿太学该正常上课,在街上总遇不着四公主那混账玩意儿。 我高兴地转了个圈,下意识看向顾朝:“好看吗?” “好看。”顾朝含笑举着伞站我们身边,挡了撒下的烈阳,调侃道,“看来我要重新挑把艳的伞陪小姐了。” “别!”我一惊,急忙叫道,“这伞我甚是喜欢,就这个吧。” 顾朝顺势收回隐隐往外走的脚,仰头打量着伞面,试图明白这伞面好看在哪。 我取下骨笛,顾朝来不及阻止,我便轻轻吹了声,嘹亮的鹤鸣响起,与幼时的记忆重叠在一起,我把骨笛挂了回去,掏出荷包道:“这伞给我吧。我把钱补给你。” 虽然都住将军府,但顾朝的日常开销都不走将军府里的钱,都是他平日给别人抄书讲书一类的零工赚的,我压根不好意思白拿他的东西。 “不必。”顾朝抬手压住我的动作,“这伞送你便是,钱就不收了。” 我惊奇地看了一眼顾朝,但还是强势地把那点钱塞进了他的荷包。二愣子头一次这么有良心,可要好好珍惜珍惜。这么想着,也没停下,牵着于然顺着人流走。 “下午烈阳毒辣,这街没夜间好看,阿姐带你去找地待着,一直等到晚上,等天卷云舒、银星满目了再出来逛好不好?”我四处望,看着了一家买书的,便问,“阿然要不要去看书?” 于然摇头:“不想看书,只想和阿姐一起。” 顾朝这时抬手一指,指向一家银饰店,道:“那不如去哪如何?给于将军和贺将军挑些饰品。二位要是愿意,也可挑点耳饰,穿上耳洞。” 我摸了摸光滑的耳垂,又忆起三公主那变化不断的耳饰,心里痒痒的,一时犹豫低头看向于然。 于然也抬头望着我,问:“阿姐想去吗?” 我犹犹豫豫不知如何作答。 “今日也是阿姐的生辰,不管阿姐做什么,阿然都陪着阿姐。” 我一愣。 是了,我和于然生辰同一天,只是差了两年而已,这么重要,我居然忘了。 我眼眶微泛热,压下喉间干涩:“好。阿姐也陪着阿然。” 我们去了首饰铺,挑了不少,大部分是给娘的。不过考虑到时节问题,也没有穿耳洞,只买了几对漂亮的耳饰,回头给我留一两对解解馋,剩下的都送给三公主。 三公主也就幼时不太着调,后面大了人变得特好,施粥什么的活她都乐意干,没有人认识了她还会不喜欢她——四公主除外。 我们下午从太学出来也本就不早,这么一晃,一两个时辰过去,也近晚间。 我去了书铺,留于然和顾朝去喝梅汤、听说书。 都说长姐如母,现如今爹娘忙于黎民天下,无暇顾及我与阿然,我自然要负起长姐的责任。上回爹娘传来的信件只说阿然的字让我取,我自己的字随我。 我自然没定好自己的字,但阿然不一样。 阿然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银星,值得最好的。 我敲好两字,去了茶楼。那说书人在讲爹娘的故事,我与于然听过数遍,早就腻了。果真一上楼就看到于然听得昏昏欲睡,在用筷子拨弄糕点,顾朝捏着书,懒散靠在椅背上读。 我随手拿起一块桂花糕,往嘴里送。刚送进去便忍不住皱眉。这也太齁了,于然怎么能兴致勃勃吃数块的? 我蹙着眉,随手拿起一个茶盏,倒了一杯茶水,一口闷了才把那甜味压下去。 顾朝欲言又止地看着我。 我疑惑地把这两位闲的没边的喊了起来,带他们去了河边。 “煜漓之河,源于黄河,汇往崖边,是养育我齐国的圣河。人道‘抬头遥遥星河远,垂眸迢迢煜漓长’。百姓会在河上放河灯和孔明灯,一盏飘摇一人愿,千盏连绵千人泪。”我介绍着,从糖人摊子上挑了支鹤样的糖画,给了于然,又去了卖河灯的摊子,挑着样式。 我拿了盏梅花与鹤的河灯,看向另外两位:“要什么样的?” 于然皱眉犯难,说不知道要什么样的,我拿了盏画了人间山河的河灯:“这盏好不好?” 于然点头,把河灯拿过,向摊主讨了笔,一笔一画写了四个字,又把纸放入河灯中,我有些哭笑不得:“阿然,这不是孔明灯。” 于然看了眼河灯,红了脸,把纸揣怀里,把河灯强行推给了顾朝,看着顾朝笑眯眯收下后,哒哒哒跑向卖孔明灯的摊,买了盏孔明灯,把纸重新挂了上去。 我失笑:“阿然想放孔明灯便放吧。每夜这里都是孔明灯向广寒宫月飞,千河灯沿万里河海去。” 我在河边与顾朝一同放下河灯,注视着它们摇摇晃晃汇入河灯的长流里,隐没了身形。 于然站我们边,放了孔明灯。我眼尖,看着了上边的四个字。 安济苍生。 巧,我为他挑的两个字也在里边了。 “安济苍生,安平其生。阿然字取‘安生’可好?”我不在意地坐在草地上,顾朝被于然拽着躺下,二人卧草席望星河,显然没听我的话。 我嗤笑,慢悠悠把伞撑开,稳稳立在二人中间,把满眼银星挡了个一干二净。于然一支愣,赶忙坐了起来,头险些碰到伞骨,顾朝则直接撞上,倒也不疼。两人一起看我。 我笑眯眯问道:“可好?” “好好好好。”于然忙不迭点头,“那阿姐呢?” 我一怔。 我倒没想过,今天脑子里转的全是于然。 “‘欣雪寒剑难开梅’,取‘寒梅’可好?”顾朝一副早有预料的样子。 “不好。”我细细收回了伞,“取‘雪寒’吧,于雪寒,倒也不错。” 于然突然扯了扯顾朝的袖子:“朝哥哥字为何?” 顾朝淡然一笑:“烈云。顾烈云。” “好随意。”我嫌弃道。 于然却语出惊人:“‘欣雪寒剑难开梅,朝烈云鹤不见君’?” 我一惊,看向了顾朝。 顾朝**裸地回视,这会他浅色的眼眸里只剩浓烈的倾慕:“是。取得便是这个意。” 于然看看我又看看顾朝,恍恍惚惚念叨着我疯了,居然就这么跑了,不见影。 “你……”我能感觉到我的脸变得羞红——一直都这样,几个字便能逗得对方脸红,无论年少或青盛,“字不是儿戏!这该有最重要之人来取,取重要之意。” 顾朝轻笑:“遇了你,你便是最重要之人、重要之意。” “那,那也不能……”我努力找着话,却磕磕绊绊说不出来,最后思维直接崩盘,“罢了罢了随你。” 顾朝脸上笑容愈甚。 我没有理猖狂的顾朝,红着脸转身。捏着扇子上的穗往回走,在一家茶楼捉到了一只打包茶点的于然。 我拎着于然和糕点回了家,勒令家里的婢女都不能给于然再吃一丁点甜的,把糕点细细藏好。 我把换下来的衣裳小心翼翼叠好,放在柜子的最下边,这可能是我唯一一件红裙了。我对着铜镜摘衩卸妆面,不时有些失神。 偶尔像个爱美的女孩感觉倒不错。 可惜了。 我只能是那个横扫千军万马、可敌师队的粗野将军。 我摇着头合衣上了榻。 不觉又想起今日。 姣好的烈阳,清煦的长风,以及…… 顾朝那双漂亮的眼眸。 顾朝的眼型很好,眼珠色浅,看谁都深情,也看谁都冷淡。 这样一双眼眸里盛的爱意太诱人了,当时溺在里面,现在再回忆,却还是看得到别的意味。 ——他很贪婪,也有野心,他在等待时机。 一个孤子,能要什么时机? 我抚着枕边的玉佩,凉丝丝的,我快乐地眯起眼,把那些不怎么好的遐想送远了些。 或许是我多虑了。 第2章 第 2 章 09 春去秋来,日子过得很舒心。 夏日采荷包粽,秋时摘橘雕月。 如果三公主没有看上那位温润少年郎就更完美了。 何桥,字愿平,寒门世家,科考成绩不错,就是家中没钱,供不起他念书。前两年,皇后一脉有培养自己势力的意思,资助了不少寒门出生的学子,供他们上学,在学有所成后效忠于皇后一脉即可。何桥便在其中,且是最为拔尖的那一个。 皇后便是当今大皇子和三公主的母后。 皇后有意给大皇子培养幕僚、忠臣,阿然也是一个。皇上到底也是从后宫中杀出来的,自然看得出来皇后的意图,但他装不知道,因为他确实中意大皇子。 另一方面嘛…… 他不想当皇帝了。 他当年杀出来也只是想活下去,而他母妃铁血手腕,把他最有可能称帝的长姐葬在了乱葬岗,又生生把他送上帝位,开始垂帘听政,名副其实地让齐国换了主人。他也清楚那些君王之道,他当得了帝王,但他权势在那时远远不如太后,只能修生养息,我爹娘生我前几年,他寻了个由头,把太后软禁起来,剿了太后的势力,自己管理朝政。 啧,不愧是皇室。 我扶了下沉重的簪,脸上挂着勉强的笑容,手里还捏着一本诗经,身上被衣裳束得喘不过气来。 三公主当年一眼惊鸿,相中了何桥,费尽心思打探他喜好,却只从别人那知晓他喜欢读书,便没有了,她瞅着何桥平时见着四公主是绕着走的,便猜他喜欢温婉类的,努力往这上边靠。 沈笙黎长相温柔,有种江南水乡的意味,这遗传了当今皇后。皇后祖上是有名的富甲,兄长是当今丞相,要钱有钱,要权有权。 这也注定了沈笙黎可以嚣张跋扈地活着。 但皇后教养好,沈笙黎又崇拜她温润如玉的大哥。幼年比较横,但也不是不讲理,无理取闹却给人一种撒娇的感觉,后来,渐渐改了,是真的改了,摇身一变,当了什么都好的三公主。 我觉着,她已经够了,四公主的反义词她样样都占了。但她这个小透彻偏偏在情爱里犯糊涂,觉得不够,拉着我陪她一道。 簪压得我累,我揉揉发酸的脖颈,试图开溜:“殿下,要不我先去帮您端点茶点?” 三公主头也没回:“不必。” 我龇牙咧嘴,微微回头,朝着后边躲在草丛中的顾朝和于然狂打手势。看着于然清澈且愚蠢的眼神我就知道指望不上他,顾朝看了会我有规律但不多的手势,点点头,胸有成竹带着于然走了。 也不知看懂了没,若是没有,回去把他们皮一起扒了。我暗骂。 过了会儿,我眼尖,看到了何桥拿着书卷往这边走来,后面隐约是两个脑袋,我便知晓原因,这次不用我开口,三公主直接把周围人全都遣出去了。 我快快乐乐把簪一扔,觉得人已经到达了佛教里最为高深的境界,不为世俗情爱所动,清心寡欲,目前只求一道—— 沈笙黎你平时也有嘴啊,你倒是说啊! 我骂骂咧咧回了府,换了身衣裳,躺在软榻上拨弄糕点,迎着于然渴望的眼神笑了笑,把糕点挪远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大皇子天天给你买多少甜的。”我拿起扇子敲了下于然的头,“庆幸吧,我没有差人去你房间找。” 于然瞬间丧了,哼哼唧唧揣了本书走了。我气笑了,这家伙,八成要去大皇子那,看来回头要备封信给大皇子了。 齐国开放包容,我也不是看不起断袖,就是于然还太小了点,纵然两者可能都没那意思,但我瞅着了点苗头。 还“安济苍生”,当年我真是瞎了狗眼,给于然挑了这个。于然那么乐意,估计也有八成是沈济苍怂恿的,结果沈济苍自己倒是取了个“桓荣”的字。 顾朝从饭楼回来,手里还提着碟水晶糕,坐在椅子上,把糕拿了出来,若有所思:“于然又去大皇子那了?” “那可不,这个狗崽子。”我用筷子用力戳了下糕,愤恨地塞进嘴里。 顾朝笑了:“大小姐,尊卑礼仪呢?” 我面目狰狞:“去他的尊卑礼仪,我迟早……” 顾朝连忙用筷子夹了糕往我嘴里塞:“祖宗,这话可说不得。给人听了去就不好了。” 我哼哼唧唧咽下,开始八卦三公主和何桥:“何愿平到底怎么回事?” 顾朝和何桥在太学关系不错,相谈甚欢。当年何桥初来安京城,嘴边没有个门,啥都敢说,得亏平时话少,不是熟到一个地步都不交谈,不然早就不知道被抄斩多少次了。 顾朝似乎很喜欢投喂我这种活动,源源不断往我嘴里塞着糕点,我拍开筷子:“你要撑死我?” “小的不敢。”顾朝收回筷子,回忆了一下,“愿平他打第一面便对三公主一见钟情……” “是见色起意。”我纠正。 “行,那就是见色起意。” 后边顾朝没说,但我猜到了后续发展。 哪儿是什么何桥喜欢的类型刚好和三公主类似啊,那根本就是按照三公主来喜欢的。 不是你巧好是我喜欢的模样,而是我喜欢的模样是你。 那么就说的通了。 为什么今日何桥一下就来,平时为什么看到四公主立马绕道走。 他们两个真的是…… 但凡有个人能先开口,这事要少个一半以上。 我对着黄历算日子:“明天煜漓河是不是有……” “嗯。几年难得一次的煜漓庆也要开始了,届时华灯初上,夜间灯火阑珊,河上歌舞升平,岸边人声不绝,按照惯例,太学的学生们都要去。皇室中人……” “停停停,这些我都清楚。”我赶忙制止了顾朝。 皇室参加庆典,先会朝中臣,再会太学子,随后便是让人尽情地玩。河上最大的几个船舸都由皇室承包,太学子、及公主皇子们在其中两艘,朝中臣占两艘,皇帝后宫妃一艘,热闹极了。 “那时,我把三公主约上,你去负责何愿平。”我思索着,我必让这两开口! “领命。”顾朝笑着把盘碟收走了。 翌日,太学给我们早放了一个下午,于然被带去大皇子府,顾朝领命跟着何桥,我给三公主带去了她的府邸,她说作为她的伴读,也算她的门面,必须好好收拾一番。说着拣了身红色的衣裳。 我一惊,也不顾什么尊卑礼仪:“沈祈桉!你知不知道在干什么?!” 沈笙黎头也不抬,声音温温柔柔的:“你不是喜欢红色么?那就穿呗。怕沈琦丹那个家伙干什么。有我给你兜着。” “那沈琦丹身边那位付溪倾呢?你总要顾着她吧。” “付溪倾算什么。”沈笙黎翻找着饰品,最终还是不满意,唤来了雨水,让雨水去买些饰品来,“也不过是个神棍接班的。” 我赶忙制止,道:“别。就算如此,今日能穿红色的也只有皇后了啊。” 沈笙黎停手:“也是。”她又翻出件鸢色的衣裙,“这套。我特意订的,贵的很,本来想送你十六岁生辰的……” 她停顿良久,才继续说:“鸢色虽然不是正红,但也算红色。我知道你喜欢红色,但……” 我一愣,安慰道:“我都明白。” 等完事,已经是傍晚。 我和沈笙黎并排坐在院子里,我捻着落下的丹桂,思绪飘远,沈笙黎则望着天外的云霞,咬唇,眼里慢慢蓄起泪水,握着我的手:“阿欣你知道吗,探子传回消息,五年以内,他们要对齐国下手了。过不了几年,我和沈琦丹就要……” 被派去和亲。 我怔住。被派去和亲是我能料到的,但没有料到这么快。难怪最近她往何桥边凑得愈发勤,和沈琦丹关系软和了这么多。 我握住她的手,笨拙地安慰:“祈桉别哭。等明年我就该去燕沙了,看我把他国来兵通通打跑。沈祈安只需要高坐殿中,和何愿平白头偕老。” 沈笙黎抹了眼泪,扯了个难看的笑,轻声道:“好。我等着雪寒率领将士踏往四境。” “不过,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和沈琦丹关系不好?”沈笙黎确保妆容没花,侧头道。 我一愣:“不是吗?” 沈笙黎一下子笑了:“当然不是。恰恰相反,我和沈琦丹关系很好。” “啊?”我被惊到说不出话来。 “我和她第一次相谈甚欢,是很久以前了……”沈笙黎沉思,“那日,你被指派给我当伴读,付溪倾请缨当沈琦丹的伴读。” 春日的御花园很美,但很少会有人去。虽说是御花园,但实际上只有几株丹桂类的植株,凑一块欣欣向荣地长着,蝴蝶蜜蜂倒还算多。 那也是沈笙黎头一次单独、旁边没有任何人地遇上沈琦丹。 沈琦丹坐在小亭里,手里拿个果,翘着脚阖着眼,周边也没有侍女,只有她、蝴蝶和花。 沈笙黎当时故意甩开了侍女,一人前往御花园,看到沈琦丹就打算转身走——她每次遇到沈琦丹,必有争执,但她今日心情好,不想吵。却见沈琦丹抬眸看了过来。 沈笙黎讪笑,做好了吵架的准备,却不想沈琦丹开口软软糯糯喊了句三姐,还把脚放了下来,让自己看起来端庄些。 当场沈笙黎就和被雷劈了一样,都吓成结巴了:“你你你……!” “三姐不必惊讶,我自幼就很喜欢三姐,只是母妃的命令不得不从……” 沈琦丹的生母菀妃,长了张祸国殃民的脸,是当今国师付黔无血缘关系的妹妹。皇上娶菀妃也算顺应民心,菀妃也可以当皇后,但皇后乃发妻,且与皇上自幼相识,感情不一般,菀妃便只能憋屈地当妃。 菀妃有脑子,但不太多。执着地认为没有皇后,自己便能上去,实则不然,她若是国师本人,那皇后位谁来也拿不走,但国师不是她,能给皇上带来更多利益的皇后自然会更受青睐。玩政治的心都脏,就算亲姐姐也可以直接丢掉,更何况菀妃与国师还没血缘关系。 自此,菀妃处处想要争过皇后一头,自己不行,那就孩子。她教导二皇子,一遍又一遍说未来的皇上只能是二皇子,对二皇子严苛极了,对四公主,则是勒令她不能与三公主关系好,压不过别人没关系,但一定一定要压过三公主。 四公主身边的侍女,多是菀妃拨下来的,在身边跟着侍女,四公主自然不能表现对三公主有好感。 沈笙黎和沈琦丹学业不相上下,这次她高我低,下次我高她低,大多数时候都是沈琦丹压过沈笙黎。菀妃对此不甚满意,但也不好说什么——二皇子连沈琦丹都不如。况且近年来,四公主已经可以和大皇子相比。 “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红色。红色刺眼,像血。我做噩梦,常常梦到自己被一柄闪着寒光的剑刺穿胸膛,执剑的是一名看不清样貌的女子,而我血流了一地,在暗红色的衣裳却看不出任何来。”沈琦丹倚着椅子,“我更喜欢淡金色,但你喜欢白色,所以我母妃只让我穿红色。” 沈笙黎默然,道:“不,我喜爱淡粉色。我穿白色也是母后下的命,因为你穿红色最多。”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次她们聊的倒是很投机,分别时还有些恋恋不舍,后来便开始暗里通信。 相似的功课也是她们通信商量的结果。 听完我沉默良久,有种当场发疯当疯子的冲动。 不过这倒勾起了许久以前的回忆。 沈琦丹有一双漂亮的眸子,继承自她母妃,不笑的时候冲击力很强,笑起来眉眼弯弯,看着很美好。 但我不止一次看到,那双映着绯色宫瓦的漂亮眸子,盛满让人恶寒的野心。 同样的色调我也在顾朝眼中看到过,但顾朝和沈琦丹大不一样。沈琦丹经常把“野心”写在脸上,从不遮掩,但顾朝会往野心外面套上一层温和的皮,偶尔漏一点出来而已。 我突然一阵恶寒,打了个寒噤。 “不过沈琦丹应该不会甘愿被派去和亲。”沈笙黎望着霞笑开了。 这倒也是。 沈琦丹天资聪颖,心狠手辣,也是帝王之相。若是她真被派去和亲,她怕是会在走前,想尽办法用尽手段自己登基,当齐国的女皇,或者去了和亲国,效仿已故的太后。无论如何,她不会甘愿当一名普通的后宫妃,她对自己的要求从不在那。 我问道:“那你呢?” 沈笙黎淡淡道:“黎民纳税,供我读书识字,教我吟诗作画,使我衣食无忧,我自当为护他们性命去和亲,至少保一时平安。” 是了,沈笙黎和沈琦丹再怎么像,也不一样。皇后教沈笙黎仁慈、温婉,但不教她果断;菀妃教沈琦丹毒辣、阴险,但不教她仁慈。皇后在培养下一个皇后,菀妃在培养下一个女帝。沈笙黎随遇而安,也就何桥是她唯一的渴求;沈琦丹不一样,她不领命,她不会屈居人下,她要万人之上,无人能掌她的命,她才肯罢休。 她们最终都会背道而驰。 非说起来,这一辈每个人都很像。 每个人心里有一条道,至高无上,与那条道相比,儿女情长不过是枯燥生活唯一的点乐趣,可以随时舍弃,因为这不是必需品。 晚宴来得很快,也没什么特点,冗杂、繁琐的流程弄的人心生厌。我一口闷下杯中剩余的果酒,举起空杯子向斜前方的三公主微笑,三公主回我一个举杯。我在桌下摁住于然想要喝酒的手,令人重上了杯果汁,无视了于然渴求的眼神。 那么按照接下来的流程,他该点我了,我就能顺势提出随父母一同去边关燕沙的请求。我和三公主关系好,三公主是大皇子的亲妹妹,我获得了军心,当了统帅,也是给大皇子的一大助力,皇帝不会放过,但他也不会放任,必定提出些什么来,拴着我。而目前我的挂念除了爹娘就是于然,爹娘远在边关,皇帝不好做什么,容易激起民愤,那么只能从于然下手,有我和于然在,爹娘就永远被牵着。不过即便我们有兵,我们也缺钱,送府里的是一码事,送去军里的又是一码事。沙地没有田,只有零零散散几座城,粮仓紧张得要命,军里要吃,城里的人也要吃。大部分时候,都眼巴巴紧着朝上批粮草,有时甚至要从给府里的银两里拨些过去,搞得我那一院子的人不上不下。而皇后氏族作为富甲,给银两向来痛快。爹娘回安京城时要钱宫里便给得痛快,回去了那要钱的折子不知给那些阉人扣了多久,只能腆着脸去找皇后要些。对于皇后,花点沈笙黎的零用钱便能拴着边沙,格外划算。 若是从四公主下手,在皇上没有逝世或者要退位前,能制衡住大皇子一脉,最好就是国师。国师的女儿付溪倾擅武,也能观天象,可当将军可当国师,势头足。提拔付溪倾,给她送去肖将军那里,也能助长四公主一脉的焰气,遏制大皇子,而反过来,我也能遏制四公主一脉。不过若是这般,那四公主也还缺点钱。她从哪捞钱养林子?肖将军也很吞金啊。等于然成长起来,皇帝大约就会退位,大皇子一脉也更强大,反杀四公主再加上皇帝的推波助澜,不成问题。但如果四公主能迅速反应过来,进行反向追杀,也能证明四公主实力强大,当皇帝也是极好的选择。 皇帝好算计。 果不其然,皇帝点了我。 皇帝穿着明黄的龙袍,亮得晃眼。我莫名响起三公主说的四公主喜欢金色,这不代表…… 不,这本身就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儿。 一想到沈济苍要和沈琦丹这种心脏的抢位置,我就想笑。 皇帝在上面慢悠悠道:“欣儿,你和然儿也算是朕看着长大的,陪在这里这么多年,一年里难得和你爹娘见上一面。亲人分别之苦,让朕心里难安啊。” 我连忙稳住心神,不胡思乱想,恭敬道:“怎敢有怨言!与幼弟向来和沙子感情不深,不似爹娘属于那里的黄沙,能被留在这,平日念念书、听听曲,已是极好。还未谢皇上隆恩,准爹娘子嗣在这安逸过日子,哪敢求多的!” 于然悄咪咪剥了个蜜橘放我盘子里。 剥得坑坑洼洼,简直不能吃。 皇帝道:“你乐意,你爹娘未必乐意。燕沙的狼犬鹰鸟可不能废在城里。也就然儿体弱,去不得那些地。” 对对对,就这样,赶紧把我派过去! 他抬起酒杯润了一会嗓,下了口谕:“于氏嫡长女于欣,秋闱后,封沙将副官,即刻动身去往燕沙戍守。” 我领了口谕,顺了心意,喜滋滋落座。斜前面的沈笙黎冲我举起果酒杯,抬头一饮而尽,我喜笑颜开回了一杯果酒,她用口型祝贺我得偿所愿。 皇帝转而点了付溪倾,问她有什么心愿。 付溪倾只道想接国师付黔的班,皇帝便道总要学点实用的傍身好,问付溪倾愿不愿意跟着肖将军学功夫——也就是肖将军不在,他敢直接派了。 付溪倾跟着肖将军板上钉钉。 我瞥了一眼沈琦丹,只见她用茶水杯虚掩着,底下那张脸怕是要笑烂了。 只是我不明白。 肖将军无依无靠,从前是军里捡来的丫头,捡回来时浑身是敌军弄的伤,可怜凄惨得不行,军里确认了她不是探子,便放在军里养着。个把个月过去,养好了伤,当时的统帅本想送别人家里养着就行,谁知头天晚上送过去,隔天清早又自己摸了回来,一众将士觉着惊奇——这小丫头不出八岁,却能自己摸回来,绕过了一众将士,可谓真正的天才。他们跟着她又跑了一遍来的路子,从此本就严密的军营更加牢固。肖统帅早年落了病根,一直没有孩子,见着这孩子心里喜欢得不行,就收做养女。肖将军是正儿八经在林子里长大的英雄豪杰。肖统帅死后,唯一的家人便是那些兵民,弄得皇帝一直找不着她的链子,只恨先太后没能早早把肖将军弄进城里看着,不仅不送来看着,还给人封将。肖将军本为女子,皇帝一直想给她找个夫婿使她困在闺阁里,可肖将军不买账,来一个赶走一个,外面传是砍了,但军里的都知道,是给那些人重新弄了身份送走了。她克夫的名声浩浩荡荡,皇帝又怕她捏着兵反了,只好按耐不发。可即便把付溪倾派过去也不见得肖将军会买账,她不吃“忠”的局,只对城里百姓与她的将士负责。四公主一脉再怎么势头猛,肖将军都难买账,能拴着她的也和我爹娘一样,是拨过去的粮银。只四公主和国师怎么可能养得起?只能是四公主一脉还有人,而且是一方富甲,方能养的起肖家。 我猛然抬头,和大皇子、三公主撞上视线,大皇子举杯,朝我抿唇微笑,一服早有预料,而三公主则和我一样震惊。 四公主藏的可真够深。 我一直在思索,谁会是那个人,思索间,于然摸到了一点果酒,一杯干了,等我发现时,他已经有些醉了。 我咬牙,把他薅上了船,因为要撮合三公主和何桥,我也只能把他给别人照看,反正微醉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含泪把他塞给了大皇子。在船尾用扇子微微挑起帘帐,看到何桥正站在舟尾等着,便转身去船头找三公主。 “殿下,何愿平说找你有事,在船尾找你。”我拉住三公主的衣角,声音压得很低。 沈笙黎对我喊她殿下明显不适应,但场合需求,也能理解,而且还有何桥在舟尾等着她。 我目送沈笙黎走远,这才回身。 拜托何桥靠谱些! 我想着往船舱走,却偶然看见一抹眼熟的衣摆。 那花色与配色…… 是四公主! 我心中一喜,拎起碍事的裙摆,穿梭在人群间,人多路不好走,我去的时候慢了些,却见到宋怀玉从四公主去的地方走出来,腰间系着的玉佩成宋字,闪着白玉光泽。他冷着张脸,看起来极其不爽。 我微笑点头向刚好看过来的宋怀玉致意,晃了晃手里盛着果酒的杯,迎着他的目光一饮而下。这个生性谨慎的太医孙稍微松了眉头,看到我手边堆了几个空杯,脸上还带着酒醉后的红晕,这才放心离开。 太医院之首宋太医的孙子,宋怀玉,擅医术,会随其祖父一道免费救治贫苦病人,声望不错,就是成天冷着张脸。而能让宋怀玉摘下面纱的人,除了他祖父,还能有谁呢?无非就是……自己的主子呗。 难怪皇帝一点也不怕双方失衡,原来还有个德高望重、妙手独有的宋太医在。 宋家,不止是医,更是商。 宋老太医的独子学不会医术其中的精妙,却对钱财格外有主意,便转去经商,是比皇后家还稍富上几分的富甲。 我又饮下一杯果酒,抬手擦掉腮边从唇上摸出来红晕,有些嘲弄。 倒没想到菀妃还能勾搭上宋家。 我自幼不规矩,稍大些便随着爹胡吃海喝,娘还因爹给幼小的我喂太多果酒追着爹满院子打。我酒量大,果酒本就不易醉,这才哪到哪呢。 我嗤笑一声,正准备去找于然,却猛然顿住了脚步。 宋怀玉已经出来了,那他的好主子沈琦丹呢? 我脚尖一点,从桌子上顺走一具来路不明的面具戴在脸上,又顺了件颜色大不相同的袍子套上,转了个向,往那边走去,隔着不少距离看到了沈琦丹和付溪倾。 付溪倾看起来刚刚到,微微低头和沈琦丹说着什么,我听不见,被挡着也不看见她的唇形。 沈琦丹则大胆很多,她不屑地哼了一声,也低声说了什么,手附上了付溪倾的衣领,猛地一拉,高出不少的付溪倾一个踉跄,直接弯了腰,侧脸对着沈琦丹的脸,沈琦丹这次声音大了不少:“那就让他们知道,你,是我的刀,也只能是我的刀。” 然后,我就眼睁睁看着,沈琦丹往付溪倾靠去,长发顺着动作一泻而下,把风景挡了个干净。 搁这,演话本子呢? 我在心里无声呐喊,呆滞住一瞬,旋即反应过来当即就跑。 这是我能看的吗! 我在心里呐喊着,飞快跑向人群,把面具随手一扔,袍子宽大,跑起来可以把我完美遮住,我不确定沈琦丹或是付溪倾有没有发现什么,保险起见等我混入人群我才把袍子脱下。 我心惊胆战摸回了于然歇息的房间前,房间门没关实,泄出一点烛火光来,我正打算敲门,就透着缝隙,看到于然像只黏人的猫,晕乎乎地往沈济苍侧脸上蹭。 我当即大怒,一把踹开门。 沈济苍脸上慌乱了一瞬,又镇定回来,握着于然的手上,面上冷静,思索着怎么说。 我冷笑,一下把于然拉出门外,从靠近门边的小桌上拿了双筷子,满腹的怒气堆积在一起。 醉了的于然反应迟钝,过了会了才明白过来,酒瞬间醒了一半,看着我凶神恶煞的样子,大惊失色,拉着我的手:“阿姐,不是……” “不是这样?”我预判了他的说辞,“那能是哪样?” 看着于然支支吾吾说不出来,我冷嗤一声,转头盯着沈济苍,于然还拉着我的手,很用力,我只能这样将就着被他拉住。虽然我打不到人,但我可以骂骂解气,为了气势足,我把筷子一扔,筷子狠狠插在了木板上,就挨着沈济苍的衣角。 “沈桓荣,你能不能要点脸?当朝大皇子就这般轻薄他人?你良心不会过意不去吗?还是说当朝德高望重的大皇子就是这般上不得台面的轻浮做派?” 沈济苍淡然地理了理衣裳,就是不吭声。 眼看我还要继续发挥,顾朝来了,他一眼便看明白了局势,用复杂、看人渣的眼神扫了一眼沈济苍,随手拿了个果子强行塞我嘴里:“祖宗,别骂了。”他又压低了声音,“我和你谈谈何愿平的事,他们两个先放着。” 我含着果子大声地冷笑一下,把果子拿下来,最后一甩衣袖,冷漠道:“你们两个想办法给我一个合适的理由!” 然后把门碰地一关。 刚关了门,顾朝便笑开了:“你并不是反对对不对?” “理论上接受和实际上接受是不一样的。”我平复着心情,感觉越想越气,“我不想管阿然喜欢上了谁,但我忍不了。” 顾朝笑得更欢快了,被我剜了眼,这才止了笑,手放在唇前装模作样咳了下,然后若无其事道:“大小姐,你这就是典型的娘家人思想,是……” 我抬脚,狠狠踩了下去。 顾朝表情扭曲,我问他:“是什么?” 顾朝张口就来:“是耀日的化身。” 我:“……滚。” “那何愿平和三公主……” 我默了,觉得在沈济苍两个处理好之前,听听何桥和三公主也无事,便微微抬了下头,表示同意他讲了。 “最后两个人直接抱一起了。” 我靠着墙,听得格外认真:“没亲上,也没做什么,这两人就在那看了半天风景,然后抱了一下。 我冷笑一声:“呵。” 顾朝:“……” 我评价:“这何愿平真是个胆小懦弱的。” 顾朝想到那事就感觉有些头疼,也有点恨铁不成钢,转移了话题:“你先别骂。我问你,你是不是去找四公主了。” “嗯。还看到四公主和付溪倾演话本子。”我淡然道。 顾朝早有预料但还是显得有些震惊:“竟是真的……那四公主那支势力呢?” 我说到这个就有些牙痒:“是宋怀玉。” 小知识,宋怀玉喜欢沈笙黎。 “……”顾朝狠狠沉默住了,良久才道,“贵朝关系真乱。” 我赞成地点了点头,又对他的用词感到有些奇怪:“你不也是齐国人,还贵朝。” 顾朝笑笑,没说话。 第3章 第 3 章 10 我其实很不满沈济苍。 沈济苍当皇帝概率比沈琦丹高多了,他当了皇帝还能不纳妃不娶后?礼部那些人唾沫星子可以把他噎死。 那这样我家阿然又将被置于何地? 他现在说着一生,阿然可能被骗骗,但我不信,帝王自古多变,现在说得好听,以后哪还记得今日的盟誓? 也不是说沈济苍人不好,沈济苍人很好,把阿然交给他我也放心,但我还是信不过他,现在的他,让我觉得有些古怪,和以前乍看没什么两样,可细看,微小的细节处处透露矛盾。 鬼知晓是不是和沈琦丹打疯了,最近瞧着都有些憔悴。 阿娘从小教育我,说于家有两事排其他所有之前。 “能则护天下,弱则保其家。” 我亦将其刻进骨子里。 我现在还没能护天下,而爹娘用不着我保,所以只有于然我得盯着。 算啦,孩子大了,这家伙自小顺风顺水惯了,受点挫也好。 关于于然的事,我好没来得及想太多,就被沈笙黎打断了。 老师的课上,沈笙黎和我窝在后边,她悄悄把国文课本立起来,悄声道:“阿欣,我且和你说事。” 我也煞有其事地竖起书本:“说,我听着呢。” 她脸颊边爬上一抹绯红:“愿平约我今儿酉时去仙鹤鹊,我便去找了父皇母后,说今去你府上借住一晚。好阿欣,帮帮我吧。” 何桥,约了,沈笙黎。 三个词拼成我不认识的字样。 活了那么多年,我头一遭觉得自己是文盲。 我有些不可置信、精神恍惚。太傅在讲什么,我一点没听进去,我只能听到外面的夏蝉拉着弦,叽里呱啦唱着歌儿。 歌儿越来越小声,天色也渐昏暗。 太学下了课,沈笙黎先是回宫,命雨水收拾好了行装,便风风火火往我府上来,热热闹闹地收拾打扮。我看着稀奇,乘着她专注打扮的空当去寻了顾朝。 我问他:“你忧么?” 顾朝摇头:“不。这是他们自己的事,我瞎操心也没用。” 我视线默默往下,看向他握紧的拳:“那你握什么拳?想和我切磋一下?” 顾朝好似看到了我背后燃烧的好斗的魂,一下没说话。拳头舒展开,我怕他出其不意给我来一下,往后躲了一下——虽然他从来没有没打过我,但练武的下意识了。 顾朝也看见了我小幅度的闪躲,叹了口气:“败给你了。” 我极其满意:“又赢下手下败将一次。” 他欲言又止。 我懂,有些话,不好说,我替他说:“不如这般,我念着沈笙黎,你忧着何愿平,我俩就一块跟着他们去,免得出了什么事。不然回头可要算在我头上。” 金枝玉叶的三公主来我府上出了事,别说皇上要过来抄我脑袋,我自个都先把我脑袋取了,就这也还不够赔。 顾朝动了动嘴唇,看得出来他很想说什么,但最终他放弃了,木着脸,只点点头同意。 达成了目的,我兴高采烈要回去找阿然。还有些事要叮嘱他,免得回来发现家里遭了贼。 顾朝这时却在我背后幽幽地开口了。 “装聋作哑又能逃到几时?” 我脚步微顿,旋即假装什么都没听到,继续去找阿然。 心中难免嗤笑。装聋作哑又如何,能安稳无事就是好法子。 背后跟着熟悉的脚步声,若即若离,很明显是顾朝跟了上来。 阿然正在院里吃西瓜,我拉过他,开始和他叮嘱事宜。 “晚些时候阿姐要和你朝哥哥出去,不知晓哪个时辰回来。到了用膳的时候你就先吃,不等我们……” 顾朝姗姗来迟,脚停了嘴也不停:“你如母的长姐不要你了,小于然。以后要自己过苦日子喽。” 于然不可置信地看向顾朝,显然想象不到这话竟出自顾朝之口。 我一下跃起,抄起桌上的剑,追着顾朝满院跑:“顾朝你有病啊!” 在屋里头梳妆打扮的沈笙黎听到动静,推开窗,看着我们,无奈地摇摇头,又关上窗,不理会我们。 等沈笙黎出来,已快半个时辰过去了。我和顾朝都有些累,懒洋洋瘫在院子里的两把藤椅上。 于然坐在院中心的小石桌旁,这小子一直在吃瓜果,也不怕把自己吃撑。他嘴里含着西瓜,含糊不清问沈笙黎:“祈桉姐姐,你要去做什么呀?” 沈笙黎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已经落在了自己美好的愿景里:“我和何愿平要去仙鹤鹊。” 于然吃西瓜的动作一顿,突然看向顾朝。 顾朝一下就明白于然想说什么,也不装累了,站起来冲着于然挤眉弄眼。 于然接收到顾朝的挤眉弄眼,放下西瓜,咳了一声,道:“祈桉姐姐,你看看他是不是这般邀你的。” 沈笙黎懵了,看着阿然、顾朝站到对方对面。 顾朝学的何桥,学得惟妙惟肖,连那分何桥身上的胆怯都学了点:“久闻煜漓河上有仙桥,名曰仙鹤鹊。自修成便鹤往鹊留,天下皆言此可与霞灼并为世间二仙景。余自幼生于荒野之乡,未曾观之,敢问殿下既望酉时可否有闲暇,愿陪余共览仙桥风姿?” 能记下这么长段话,就为了这一刻,这个顾朝绝对没被换芯。 沈笙黎反应过来,红晕点点往上爬:“不准学!” 于然被沈笙黎勒令不准学,但显然这小子没听进去,也学了起来:“何卿既言已至此,我何能忍言拒卿。” 我笑了,看向红透了的沈笙黎:“殿下与何卿为何如此生疏,一口一个殿下何卿的。” 沈笙黎彻底恼了,红着漂亮的小脸,扑上来要来挠我。我轻松闪开,让她坐在木椅上,笑嘻嘻:“殿下可别把头发折腾散了,雨水姑娘编了很久的呢。散了又不及重编,怎么去见何卿?” 沈笙黎一听这话,马上紧张地摸了一下头发,转头看向雨水。 雨水微不可查叹了口气:“殿下,没散。” 沈笙黎放心了。她羞红着脸,仍然扭着头不愿看我。 我回头去看那两个学人精,却连个影都没看到。 这两货,不知什么时候就秉持着“死道友不死贫道”溜了去,于然甚至带上了他的西瓜。他俩惹事的逃得倒是快,徒留我一个人在这。 11 沈笙黎说,他们要在那儿到翌日日升,看着桥上生出万丈黎明霞光。 我无脑称赞好意境,随后让下人加鞭快马备能让人晚间睡觉的车马。 酉时,我们浩浩荡荡从于府出发。时候赶,只临时弄了两辆马车。我已盘算好,到时候过夜便让何桥和顾朝一辆马车去,我和沈笙黎一辆。 到了地,差不多赶上了落日。我命人把马车停在离仙鹤鹊稍远些的地儿,这儿离仙鹤鹊刚刚好,又不会挡人路。 我和顾朝到底不是来这看日升日落的,待沈笙黎带着面纱和何桥去附近的夜市转悠后,我就去了顾朝的马车,坐在座椅上,挑起帘子,指尖绕着帘穗,注视着煜漓河上的夜景,思绪却飘了。 无数回忆翻滚着涌来,宛如夏时的热风,混乱、令人难受。我心里充斥着各种混乱的想法和过往,我理不出个头绪也罢,我甚至抓不住这些想法的尾巴。也不知晓,我为何会突兀想起这些。 我回头看了一眼顾朝,他倚着马车坐垫,挑了小灯,静静地看书,很专注。 我忽然觉得我很少见到这么静的顾朝。平时的顾朝是鲜活热闹的,偶尔是勾人的。但总归不是像现在一样,宁静祥和的,又好像和我隔了一层厚厚的雪墙。 小灯的烛火微弱,被顾朝端着照书,感觉下一秒就要被顾朝的呼吸吹灭,但小灯没有,小灯仍然晃晃悠悠地亮着,照着书卷上的字。 此刻时候不早,落霞已过,银星铺天,这方地上该是蒙人眼的郁黑,却因着地上的人点了灯,变得温热明亮。 顾朝在这样的地上,显得格外温和。 我突然觉得顾朝真是神奇。 他是神秘的、捉摸不透的。 他在想什么,我和阿然看不透;他要做什么,我和阿然猜不到。他把自己包得很好。 他先是被爹突兀地接了过来养,也不带去什么地练练,就纯放在安京城里当养尊处优的少爷,也不知这般算不算没了他爹娘的伟绩。这个过程里,但凡有点偏差,他现今就该成一个臭名昭著的纨绔子弟,可他没有。他不仅没有,还凭成绩上了太学,和我和阿然去太学的路子不一样,他过了试进的,正儿八经靠自己。他明明可以不用。就算他是废物,将军府也能养得起他,府里养了那么多小孩,又不差他这么一个,更何况他爹娘还和我爹娘有那么深的联系。他不需要那么用功,不管是念书还是习武,但他就是在格外用功。他也不太关心朝内的羽党之争,他那么做,好像纯粹是他想那么有学问,那么厉害。 他明明没有爹和娘,没了根,却从不难过悲伤,好似那些和他无关。他是突兀的,是和人联系深刻又浅淡的。他对自己的过去缄口不言,我很迟钝地发现,我从不了解他,哪怕一点都不。我除了他爹娘早亡、把他托付给我们家,就不知晓他的其他事了。这是最奇怪的,明明我们生活在同一座府邸里。他来到这里,好像仅仅是因为他爹死前把他托付给了我爹,所以他来了。 我想,假使我爹娘命丧沙场,他说不定就会毫不犹豫离开这片土地,没有人算得上他的牵挂,他不会为任何人停留,哪怕是我。自此所有安京城人的生活里,都丢了一个名“顾朝”的人。 他孑然一身地来,也会孑然一身地走。 我又想起那年的雪。爹突然松一口气的状态实属不正常,即便我格外年幼,也留了印象。战后遗孤真的会让我爹那么提心吊胆吗? 顾朝,你到底是谁呢? 我心里没由来的失落,看着这个看似与我紧紧相连实则孤身一人的顾朝,伸出手盖住了他的书。 顾朝把小灯拿远了些,疑惑地抬头,又在看向我的瞬间挂上了温和的笑。 我垂下眼眸,觉得自己真该去找个郎中看看。 我突兀道:“你会为我而留吗?” 顾朝一怔,似是没听明白我在问什么,我也不理会顾朝的疑惑,只收回了手,又扭过头去。 却听着顾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呢?你会为了我舍弃什么?” 我不会为了你而舍弃什么,我怕只会为了别的舍弃你。 可我又舍不得。 舍不得再见不着你,舍不得身边独缺你的声。 车外升起了微风,我伸出手,风打着旋在我手里蹭蹭,勾得我手心痒,还不得我抓,风又转身而走。风尾带来了独特的礼物,一片鲜红的花瓣坠着绿叶,轻轻落在了我手心里。 我收回了手,小心翼翼将那片花瓣捧到眼前,就着清凉的月光观察。左看右看,却只能看出这是一朵红色的花。 我心里有了一个主意。 我做贼心虚地小心翼翼抬手,把那点小花瓣别在了顾朝耳侧。 顾朝察觉到我的动作,却依然微垂着头,待我别好了,才抬头看我。 我笑道:“风送我的,我送你啦!” 顾朝抬手想去摸,我连忙止住他的动作,嘴里嚷嚷:“别碰!掉了怎么办?” 顾朝敛眉认真思索了一下:“我再去摘一支送你。” “不一样了,”我收回手,摇摇头,“不一样了。” 顾朝有些疑惑,又想抬手去摸,却因我的话收了点,最终只是摸了摸自己的侧脸。 他笑了,笑弯了眉,笑意盈盈地偏了偏头,声音温润:“好看么?” 我朝他比了个大拇指:“特好看,简直是安京城第一美女。” 我朝他那偏了偏,抵着他的肩:“美人考不考虑陪我玩玩?” 顾朝轻笑出声:“出息。” 我不在意地耸耸肩:“又不能当饭吃。” 我上手揉了揉他的脸,他今天也是心情好,居然没有一把拍开我的手。 “喜欢么?”他问我。 我忙不迭点头:“不喜欢我还揉?” “喜欢就好,就怕你不喜欢。”说着,他故意在我的手心里蹭蹭,翘着眼尾,半垂的眼缓缓上抬,直视我的双眼。他眼底还洇着些许水色,满是沉醉,勾着我。 我脸一红,猛地收回了手,转身端端正正做坐好,偏头望天。 “怎的不看了?”顾朝在我身后委委屈屈道,又止不住话里的笑意,“不是还要我陪你玩么?” 我闭上眼,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拒绝:“妖艳货,别妄图影响我的道心。” 顾朝在我背后笑得停不下来。 我飞速转头,幽怨地瞪了他一眼,又回头往上看天。 天是干净的,不过是黑绸缎点上了银星,没什么别的色彩。煜漓河倒影着天上的圆月,像湖底下潜藏着另一个世界。仙鹤鹊上飞过喜鹊,倒是应了它的名。行人提着灯笼,或悠然自得,或急切匆忙,小摊的叫卖、少年少女的嬉戏笑声都卷入人耳,邻里四乡渐渐升起灯光,犹如万盏繁星,这片地,像被温柔地蒙上了一层灯纱罩,其间的人们来来往往熙熙攘攘,共赴一场人间盛戏。 我听到远处传来的锣鼓唱戏声,陡然想,若是我生活的这里不过是另一边的一场戏,我又该如何? 我不知晓。 人是看不清自己的,更遑论看清他人? 世间人来人往,多为一个“利”所奔波,又有几个,是遵从自我,为了一个情真意切而走呢? 我不清楚。 我甚至无法确认,自己到底是哪一类人。 我抬头看着那轮圆月,伸出手盖住了它,又缓缓把手握成拳。 我握着月儿,拥了夜晚。 月亮和夜晚是宁静的、安然的、包容的。 我一下心安了不少。 原本杂乱的心绪蓦然被扫净,只感觉到无边的安宁。 我可以短暂地放下所有念头,不需要想我的指责我的使命,不用为远驻边关的爹娘祈祷,不用考虑我和阿然以后会到哪儿去,不用去想世间的人,不用去想那些尔虞我诈。在那瞬间,我好像成为了我自己,真真实实落在这片地上,听鹤鸣,看落雪,看人间,看黎民。 我仰头望去,原以为览得天上宫阙,入目却尽是人间烟火。 何桥太没有铜臭味了,一味让千娇百宠的公主给他花钱也不是个事,故他们逛了大概一个时辰,便回来了。 沈笙黎平日睡得早,若今日不来这,怕是早已和周公喝了三四杯茶了。晚上走了那么久已经有些疲倦,加上困意,她已经迷糊不清,回来的时候险些上错马车。我和雨水帮着她简要洗漱好,在马车宽大柔软的座椅上细细铺了软垫和厚被。这个日子,在河边会有些凉,我怕沈笙黎受不住。蚊虫也多,给公主叮几口就不好了。 沈笙黎困得不行,叮嘱我们明早一定要喊醒她,要去看日升。 我应好,也有些困倦,倚在另一边的座椅上,神使鬼差地撩起了点帘子。我睡眼惺忪间,隐约看到一个人影从那边马车中出来。 哪个下人进去帮忙了么? 我眼皮直往下,努力睁了下,觉得那个人影有点像顾朝。 我真是困出幻觉了。 我摇摇头,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睡了过去。 翌日不知几时,我被沈笙黎折腾醒。这会天还黑着,但远边隐隐透着点光亮。 怕是快日出了。 我下了马车,循着记忆与模糊的光景走到湖边,借湖水洗了把脸。清凉的湖水扑到脸上,让我一下清醒不少。 我在河边寻了块小石子,砸向另一辆马车的窗。 顾朝应该是倚着窗睡得,一下就被我砸醒,挑开车帘,用手揉着头。他看了眼天色,便冲我点点头,放下了帘子,应该是去叫何桥了。 不多时,何桥便收拾好,在我们马车旁边等待。 沈笙黎起来费了些时间收拾自己,这才提着小灯下马车。雨水帮她理好服饰,也提了盏小灯,照着前路,领着何桥和沈笙黎去仙鹤鹊上。 送到了,她便提着灯下了桥,在桥端等候。 我和顾朝也没心思睡了,倚着其中一辆马车,注视着河面。 说实话,我不知道我在看什么,天几乎是全黑的,什么都看不清。 但我略微偏头就能看到仙鹤鹊上的点点火光。 不知道有多少小情儿在上面等着日升,仙桥上小灯火连绵在河面上。我看不见石头砌成的石桥,但看见了真情连起的仙桥。 或许何桥和沈笙黎也正在其间,他们是否正在如其他人那般,激动又羞涩,满肚子搜刮着些许话,到最后却一个字也说不上来。 我拉了一下旁边的顾朝,笑道:“看啊,这就是人间的模样。” 顾朝被拉得回过头来,手上拿着正在燃烧的火折子。他同我看了一会那座桥,把火折子吹熄了,顷刻间,世间只剩下了那边的点点星光与远边隐隐约约的微笑光亮。 我转头问他:“这是干什么,还把火折子熄了。” 顾朝不回我,我在朦胧的夜里静静看着他。他被我看得受不了,轻柔地伸手把我的脸转向天边,但还是一个字不说。 我突然有点乐,觉得顾朝这副模样有点像我想象里的那些小情人。我一下起了坏心思,握住他的手,也不拿开,就这么就着他碰着我脸的姿势,又把脸转了回去,直勾勾盯着他看,笑意盈盈一声又一声喊他的名字,一路从顾烈云喊到顾朝,又从顾朝喊到朝哥哥。 我是习武之人,对声音极其敏锐,听到顾朝的呼吸越来越紊乱,我眼神也好,又看到红晕爬上了顾朝的脸,我便突兀地住了嘴。 再喊可说不定就要捅破那层窗户纸了,逗个人而已,没必要。 顾朝平复了几下呼吸,这才凉飕飕看了我一眼:“不喊了?” 我别过脸,假装专注地看着水天相接的河面,顺手也把顾朝的脸掰过去对着那:“看日升。” 顾朝无言,气得偏头笑了一下。 我倚着车门,抱臂凝视着远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点着。 我和顾朝都再没有说话,只是静静注视着光从桥平线处慢慢出现,越来越亮,这片天穹上的黑幕与点点碎星被日升的朝霞与舒展绵云代替,天卷云舒间,整个天都被朝霞铺满,我仿佛置身于云巅之上,成了云,成了仙,俯瞰仙间奇景。 黎明霞光万道,皆从桥上升起。 这便是来过仙鹤鹊的人常言的,桥上生黎。 喜鹊也被光亮喊醒,开始上下飞舞舒展羽毛。在仙鹤鹊上飞来飞去,叽叽喳喳,欢乐不已。 这桥的名字,原是这般来的。 直到沈笙黎回来,我才回过神,这时耀日已然被朝霞托起,桥上已经没什么小情儿了,不少百姓也醒了来,来来往往熙熙攘攘,开始准备早市。我本想留了一会,等些卖早茶糕点的来了,买些回去给阿然,但沈笙黎看着有些疲倦,我只得跟着上了马车回府。 何桥并没有和沈笙黎一起回来,我远远看到他从仙鹤鹊另一边下去了。 我不知晓沈笙黎和何桥说了些什么,但我想他们都只是贪恋着这短暂的温情。他们走不到一起。 何桥有抱负,但成了驸马便不能干涉朝政,他不会被情爱冲昏头脑,丢了自己的前程抱负。 沈笙黎是公主,她最后只会自愿远嫁他乡,作为和亲公主换了一时平安。 所求,不过一时温情与转瞬心悸。 马车渐行渐远,载着沈祈桉离远了仙鹤鹊,离远了何愿平。 我挑起部分帘子,看了眼后面的马车,确认顾朝跟在后面。 我又去关心沈笙黎。她有些失落,失魂落魄地靠在车壁上,紧紧闭着眼抿着唇。 我心里一片酸软,甚是心疼。 何桥留不住沈笙黎,沈笙黎锁不住何桥;顾朝无法使我停留,我也未必留得住顾朝。 沈笙黎没有和我提过那日在仙桥上和何桥说过些什么,我也从不过问。不过后来顾朝和我提过一嘴,应是何桥和他说的。 那日何桥鼓足了勇气,看着沈笙黎在摇曳的火光下温和的侧脸,本想说些什么,沈笙黎却蓦然笑意盈盈转过头,那双眸子里倒映着拿着小灯有些不知所措的何桥,她轻轻偏头笑了一下。发辫贴着她的面颊垂到胸前,这一笑直接笑进了何桥的心坎里。 她微微垂下眼睑,抬了抬手里的小灯。灯火摇曳,更照得她脸柔和,也照着何桥。她轻柔道:“看日升吧。” 何桥被沈笙黎迷得五迷三道,也就愣着转过头,看日升,连自己要说的话也忘在云霄之后。 待到日和霞起了,给所有人带去一抹暖意,他才在喜鹊飞过仙桥上时,忆起自己未说的话,回过头去看沈笙黎。沈笙黎也恰好转过头来,浅笑着看他,嘴唇嗫嚅,像是要说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出口。 又是一时无言。 一只喜鹊栖在桥上,又陡然展翅飞起,从沈笙黎和何桥中间飞穿过去。 喜鹊飞过的几瞬被延成了几日,风跟着路过,喜鹊的羽毛占领了全部的视线,振翅的声头一次这么大。 何桥在那几瞬,看到沈笙黎轻轻拢了一下头发,浅笑着,低声对他说了什么。 那应是几句未完的话语,只有几瞬;那应是几封情真意切的书信,信已收尾,情仍不止。 周边的人都走了不少,仙鹤鹊中间只剩下了提着小灯的何愿平和沈祈桉,被黎明描摹、镀了金边。 还有那群不甘寂寞的喜鹊。 他没由来的怨恨起了那些喜鹊。 那些话沈笙黎明显不会说第二次了,可第一次他没听清。 何愿平抓不住喜鹊报喜的尾羽,听不到沈祈安的未尽之言。 沈笙黎吹灭了小灯,率先转了身子,从面对着朝阳,变为背对着何桥,她微微侧过头,朝霞在另一边铺洒开来,明明是美景,却使得何桥看不清她的脸。 被笼在光里,真好。 她轻轻道:“回去罢。” 何桥垂眼,也吹灭了小灯,似是听到了沈笙黎的未尽之言,甩开步子,却是从另一边下去了。 桥上停着的鸟雀,都因此纷纷飞起,满天光霞之下,却只有两个落寞、背向而行、渐行渐远的两人。此刻,仙鹤鹊好似真成了神话传说里的仙桥,由喜鹊搭建而成,承接着明月的阴晴圆缺,见证有情人的聚散离合。 或许那真只是几个字,或许是“明日再会”,或许是“无期再会”。 既望卯时仙鹤鹊一别,余后生再无故人音容。 12 接下来的小半年,三公主总是和何桥在一起,我这个伴读忽然显得不重要了。每日下太学的时候,阿然还没下,他要陪着大皇子多上两节太傅的课——当然,四公主也有份。 我下了太学,便拉着顾朝同我一起,研习兵法,谈天说地。 大家都极有默契地一同安分下来,这是暴雨前仅剩的宁静。 唯一发生的大事,是二皇子的病逝。 煜漓河之上的庆典后,宋怀玉随着祖父一同外出免费问诊,而二皇子好巧不巧在这时候病了,病的重,其他太医压根没辙,唯一可以的宋太医又不在安京城,只能等着。宋太医匆匆忙忙赶回安京城,二皇子没坚持到进宫,就下去了。 我觉得这是菀妃和国师的手笔。 菀妃为了四公主登基路上少点绊脚石,毒害自己的儿子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她眼里只有权利。 时间总过得快,动身前往爹娘戍守之地的前一日,我卧在榻上,指尖勾着玉佩上的绳。 这玉佩是娘很早前给我的,嘱咐我务必收好,这很可能能在以后救我和于然的命。 玉佩的形状我从未在齐国见过,倒像是别国的重要象征,也可能是权高位重人的私印,至少我没在课上见过。但既然娘让我收好,那我便收好吧。 我把玉佩细细收好,正打算就寝,木门被敲了敲。 我披上外衣,点上灯,把门打开,看到了顾朝站在门外,手中还提着不少东西,我辨认了一下,非常杂,有酒、有吃食。 我脑子一抽,脱口而出:“你要把我送走啊?” 顾朝嘴角抽了抽,顺口接道:“小的不敢,小的也没那本事。” 说着,他走进来用脚把门带上。 “哎哎哎,我房间!你一介男子……” “这是你前屋,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不就是平日给你安置交友来访的吗?你见不得人的东西,应该都塞里面的内室了吧。” 我懵了:“你怎么又知道。” 顾朝朝我一笑:“秘密。” 摇曳的烛火很微小,从上往下照着顾朝的脸,我承认他脸俊美,但此刻甚像夺命的妖魂,所以我坦诚道:“顾朝你别笑,像鬼。” 顾朝的笑僵在脸上,从善如流地变了脸,冷着脸娴熟地从抽屉多拿了些蜡烛点上,又把手里的吃食一一摆开。 “送行啊?我故土没吃席的旧俗啊,而且我还活着。” 顾朝看起来快要忍不了我了,我知道我今儿嘴有点离谱,但说真的,我觉得有时候他说的一些话,反倒应该是我忍不了啊,这种时候看起来就像我在欺负他似的。 顾朝平复心绪,慢悠悠倒了酒,把一杯送到我面前,道:“小姐,赏个脸?” 我爽快地接过一口闷了,寻思着马上离开了,看前人诗赋,都用酒践行,我也不用顾朝给我倒,我自己倒就行。我用酒杯喝了两口,觉得不过瘾,便直接抓起酒坛,一口闷了大半。 正在酝酿着什么的顾朝吓了跳,赶忙过来抢酒坛:“祖宗,你这么待会醉了,明早起来会头疼的。” 我躲避着,趁机把剩下的一口全闷了。一小坛酒下肚,我眼前稍微朦胧些,看着什么都有重影,头重脚轻,但这感觉还怪好玩的。 我很少会醉,顾朝这次带来的酒,或许有些过于烈了。 顾朝絮絮叨叨关心我感受怎么样,我听着烦,觉着心里闷闷的难受,便闷声道:“不舒服。” 顾朝问:“哪不舒服?” 我指了指心口,垂了眼:“这里。很痛。” “为什么疼?”顾朝很紧张地问我。 “我要走了。”我慢吞吞地说,“你也要走了。” 顾朝轻声哄我:“我不走,你也不走。” 我却摇头:“你在骗我。你会走,我也会走。” 顾朝道:“可这和难受又有什么关系?你早就知晓我会走,你也会走。” 我寻了个椅子走下,把自己蜷起来,闷闷不乐。 顾朝弯腰,与我平视:“你为什么会难受?” 我撇撇嘴,很不满意他的盘问。 我眼底渐渐有了泪水:“因为留不住,但我又舍不得。” 我好想你留下来,哪怕再多骗我一会也好。可我留不住。我想抛下那些东西多留一会,可我要走,我只能走,你也不会一直等我,你也会走,你什么时候会走呢? 冬日的寒雪与夏日的烈阳撞在一起,只会让雪化了去。夏阳留不住冬雪,冬雪舍不得夏阳。 顾朝呆住了,看着我久久不语。 我问他:“你留得住吗?你舍得吗?” 顾朝垂着眼看我,轻柔地揉了揉我的头,像小时候他常做的那样。 “你是不是也舍不得?却也留不住?”我追问。 顾朝抿着唇不语,偏过头,手上依然不听顺着我的长发。我看不清他的神色,但莫名觉得他不开心。 于是我问他:“你是不开心吗?” 顾朝回过头,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我也不催,乖乖坐在椅子上,微微仰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顾朝低头看着我,蓦然抬手盖上了我的眼,我有些不高兴地伸手,要把他的手拉下来,却没成功。 我说:“你在伤心吗,顾朝?你为什么要伤心啊,顾烈云?” “你为什么觉得我在伤心?”顾朝反问我。 我认真思考了一会,乖乖回答:“我不知道。但我很难受,看你那样我更难受。” 顾朝看起来有些疑惑:“所以?” “所以,”我接着说,“我觉得你看到我难受,你也会很难受。” “强词夺理。”顾朝哑着嗓子说。 “我没有。” “你有。” 我不高兴地皱眉,躲开了顾朝的手,认真道:“你像小于然,幼稚。” 顾朝听笑了:“到底谁幼稚?” “你。”我认真地看着他。 他看着我的眼睛,半晌点点头,赞同了我的观点:“好吧,我幼稚。” 我满意地笑了。 但旋即又不满意我的位置。 我起身,转了转,手脚不太利索,看来以后参军不能喝酒了。我又摸了一坛,顾朝上手要拿走,我抓着他的手腕,猛烈摇头。 顾朝尝试和我讲道理:“你不能喝了。” “我要喝。”我不高兴地蹙眉。 “不能喝。”顾朝耐心地重复。 我开始撒泼:“为什么不给我喝?里面下毒了吗?” 顾朝无奈道:“没有。” “那为什么不给我喝?”我锲而不舍。 顾朝:“……” 顾朝一言难尽地看着我,闭了闭眼,开始深呼吸调整心态。 我抓着机会,手脚麻利地弄出来不少给嘴里灌。 这坛和上一坛不一样,上一坛淡淡的甜甜的,像果酒,这一坛则格外辛辣。烈酒顺着喉管往下,一路刺激到胃里,我感觉全身上下都在烧,直把刚刚的果酒与哀痛烧走了。 我意犹未尽地砸吧砸吧嘴,看到了一个满脸不高兴的美男子我笑了起来,把酒坛把他怀里一塞:“美人……别不开心啊,来来来,喝几口酒……这酒啊,可是好东西,一口下去啊呕——这个烦恼啊,烦恼啊,就少了呕——” “于欣!”顾朝看着怀里的空酒坛,脸黑了个彻底,眼看我要吐,连忙把酒坛又塞了回来,我哇的一下,吐在了酒坛里。 我晕乎乎地把那个小酒坛封顶,拿着那玩意不知道方向:“这可是好酒……好酒!我今日把它放在院里,等五年万官宴回来,回来嗯,这味道啊,肯定会妙极了!” 顾朝冷着脸说:“只会给你一身馊味。” 我抬了眸,似乎这才注意到还有一个人在,而且这人……我微微眯眼,看清了样貌。哟,一个美人!我当场兴奋起来,酒也不要了,往沉木桌上一放,吹了声口哨,学着安京城街头地痞流氓的样,跌跌撞撞走向顾朝,一个咧裂,身一歪,结结实实撞进美人怀里,满鼻说不出来香味,也不冲不腻,好闻得很。 我笑了:“美人你还熏香啊?” 没等美人回答,我的手就先摸上他的脸,捏了捏,嫌弃道:“手感怎么还没有阿然的好?” 然后我又发挥自己对美人独特的喜爱,放下手,抬头,目标明确——美人的唇。美人好像没有反应过来,结结实实挨了一个,然后这才…… 然后我眼皮打不开,眼一阖,睡了。 等第二日我起来,我只记得自己晚上好像调戏了顾朝。 我忧愁地抹了把脸。 那现在怎么办? 我看了眼天色,尚早,现在他们都没起。我立刻起身收拾东西准备出发。 从内屋出来,我看到桌上压着纸、手帕和一个小巧的荷包,大约是顾朝反复强调自己没进内屋,说明手帕、荷包是他和于然一起织的,希望我能带上。 我自然不信。 于然也带着香味,但和大皇子身上的类似,是典型的衣袍上的熏香。而昨晚喝醉时闻到的顾朝的香,才和手帕荷包上的类似。 像那日盛放的冬日寒梅。 我抱怨着上战场还要我带这种东西,手小心把手帕叠好放进荷包,塞进行装里,高高兴兴出了府。 此番是我一人领命从军,只有家里养的几个小于子跟着我。他们都是从小城里的孤儿,被爹娘或者我和阿然捡回来收拾收拾养的。本来也只是做善心的事,看他们平平安安长大也便心满意足,结果那些个个机灵,咬死了说要给我们报恩,仗着跟我一起习武身手不错,嚷嚷着要给我做亲信、近侍,爹娘想想觉得也行,反正是他们自个儿的决定,不想干了走就行,于是这事便这么下来了。 这次跟我走的有三四个,剩下的里面,有一个于朝和一个于夕,是开始就跟着阿然的,还有几个也在府里,但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要划拳决胜负了偷偷跑过来。 不过这样也好,他们跟得上我,我能没有顾虑,一心一意赶路,用不了多少时日便能到边关了。 等我出府就看到雨水,我立刻收了高兴的势,道:“雨水姑娘可有什么事?” 雨水笑语嫣然道:“公主差我告诉您,届时五年后万官宴见面,她期你那时已当了于大将军。也命我送来了一批新的武器,都是您平日用得顺手的。押送武器的已经先行上路了,会与您一同到营。” 沈笙黎,你真该…… 一生平安,一世健康,长命百岁。 我眼眶微微湿润,声音有些哑:“承蒙公主吉言。臣自会在五年后以女将之身回京。也还请姑娘替我向公主问好。” 我翻身上马,按着马鞍,点头朝雨水致意,扬鞭策着马奔向城外。 雨水朝我作揖,目送我远离,这才回身,回了公主府。 骑马出安京城很快,没耗什么时间。我出了城门,走了不过三步,又突然勒了马,看着城门牌匾中央的安京城三字,终于生出了离开自小生活之地、前往偏远边塞的感觉。 这一切……都让我突兀地感到迷茫、不真实。 我突然又想到昨晚的梦。 我梦到我回到了那年大雪的日子,我看到了所有和我关系不错的人,他们撑着伞或者带蓑笠,从四面八方而来。 梦里安京城的雪蓦然下了起来,所有人都缓缓朝我走来。 是个很不错的寓意呢。我想着抹了把脸,扬鞭又开始朝边塞去。我不能永远待在安京城锦衣玉食,去沙场厮杀保家卫国,才是我该有的宿命。 我心宽,容下了这一整片土地以及上面住着的人,这是我心中的信念,是我为自己决定的使命。 我不为封爵封侯,只为护天下黎民。 这是我于欣,自天地的旨命。 第4章 第 4 章 13 嘹亮的鸣叫似要穿破云霄,一只金雕穿过层云,直直俯冲,从它过来的方向,是因马蹄纷沓而扬起的尘埃。 一位与军营格格不入的女子,放下挑起的账帘,对着帐内珠帘后的人影道:“殿下,于将领已经回营。但稍作修整后,又要动身去搜查西半边——您知道的,于将军与贺将军遭奸细出卖,于前些时候逝世了,于将领花了功夫找出奸细处刑后,便加大了巡逻力度。据将士所言,在西半边和北半边都找到了敌军行军的痕迹,于将领便把几个心腹留在后营,自己带着小队去了西半边和北半边搜查,这样一查,恐怕回营都快明日了。” 帘头的人影晃了晃,换了种方式卧下,懒洋洋摇了摇手,示意自己知晓。 烛火在狭小的帐内摇曳,待一只蜡烛快要燃尽,里头的人才缓慢起了身,用手指挑起帘帐,道:“去营里拿些饭来,和将士们一样便可。你们也都去吃些,别饿着。” 她拿起剪子,想要剪断烛火,最后却又放下,又吩咐未出帐的霜降,“你先去给我备些纸笔来。” 霜降称是,先奉上了笔墨,又出去拿饭。 那人握着笔,犹犹豫豫,迟迟不落,砚池里的墨快干了也一字未落。她泄了气,正打算搁下笔,霜降端着饭掀帘进来,轻声道:“公主,饭已经拿好了。”她看了一眼桌上未动的笔墨,又道,“需要奴婢先把笔墨撤下吗?” 沈笙黎抬眸看了一眼霜降,有些恍惚,又把目光转回到砚池上,默了会才开口:“不必。”说着抬手又拿起了笔,霜降识趣地退了出去。清秀的字落在纸上,井然有序,规整极了。末了沈笙黎搁下笔,开口唤了霜降收东西,小心把纸叠起,让霜降拿着纸,等将领回营亲自交给将领,这才拨来了凉了许久的饭,小口吃了起来。军营的饭菜比不得安京城的山珍海味,沈笙黎吃不惯,但也不能倒掉,只能蹩着眉咽完饭,唤霜降来收拾,然后便合衣睡下了。 沈笙黎夜里起来了一次,一睁眼便看到吊儿郎当、附身细看的我。 她抹开了笑:“总是回营了。累不累?不早了,早些歇息。巡察有没有事?我命霜降给你的信你看了吗?” “看了。”我困倦地揉了下眼,这几日巡察弄的我没睡过好觉,但还是在强撑着,“我真没想到,雨水会是大皇子的亲信……我现在真的越发看不懂他了。” “我也看不懂了……”燕沙夜凉,沈笙黎瑟缩了一下,把被褥裹紧了些。 我好笑:“怎么不叫霜降备暖炉?你明知……” “将士都这样,我哪好意思点暖炉?”沈笙黎遏住了我的话,嘴角擒着笑。 我哼了一声,表示无声的抗议,接着便开始有声的抗议:“和雪国的局势就这么紧吗?万官宴临近你都直接走。他们甚至不等万官宴结束……那你还能看到我佩挂将军令吗?” “能。”沈笙黎听着我孩子气的话,忍不住笑得开心了些,“明年父皇就该退位了,信我,那时我一定回来。” “那安京城都成血山血海了,你回来了平白沾一身血气,不好不好。”我皱眉摇头。 沈笙黎语气里略带责备:“你啊,怎么都不如意,真难伺候。” 我不甘示弱:“你惯的。” 沈笙黎一愣,别开头短促笑了几声:“好,我惯的,我惯的。” 她转过头,眉尖皱着,微不可查,但从我今日见她,她眉尖便一直这样:“你家那位孤子他……” “顾朝啊。”我探身去抚她的眉梢,“别皱着,皱着就不好看了。他本来就不可能多留,意料之中。我看得透沈琦丹的目标在哪,我却连他的来处都看不透。” 提起顾朝,我竟然一阵细密的刺疼。我知晓他不留,不会因我自愿困在这方天地,但又难免有些怨恨…… 也不怨他挥手离去,只恨他走也不告诉我。 他离开的消息,还是别人告知我的。 顾朝你好狠的心。连声道别都不愿与我说么…… 沈笙黎又把我刚给她抚平的眉尖皱了回去:“你的意思是……” 我不再想那个糟心的货,放下手,顺着帘帐看向帐篷开的小窗,佩剑出鞘,剑尖挑起窗纱,月悬在另一顶帐篷上,我打断了她的话:“时候不早了,万物都歇下了,你也早些歇息,明早还要动身呢。别误了行程。” 佩剑回鞘,唇瓣在沈笙黎额上稍作停留:“晚些见,我的殿下。” 沈笙黎一时失语,别开头笑了。 天色不早,巡逻了一天,刚又顶着夜色和敌军探子浅浅交锋,有些疲惫,我出了帐篷,肩膀落了只重物。 我从护腕的小夹层里摸了肉干给骁,又敲了敲它的喙,示意它回去,骁又将嘴伸到护腕处,还想讨点,我笑了:“平时饿着你了?得,就我熬你的时候饿着你,现在我可没饿过你。” 我把手臂往上抬了些,骁稳稳站着不动,摆明了不走,我从善如流地收回手臂,架着它回了自己的帐篷。于轿早已在篷外等候,微微垂首等待我对明日的初步规划。 “明早先送公主,按照规矩要拿些兵护送公主,公主这一路就过了我的营,你多安排些,但不能影响战事。这样,你挑一小队我从安京城带来的亲信,再在士兵里挑一队,用来护送公主。让士兵提前准备好,南线要开战了。那些老鼠的尾巴给我捉住了,不会再藏下去。我也需要赶紧将目前的战事结束,要在万官宴前几日动身赴京,你去给东西线多安排些人手,尽早结束。” 骁落在了木架上,歪着头看我研究地图。 我指尖顺着燕沙的边线游走,最后停在了和燕沙交界最多的柳荀。 我站在沙盆前挪动旗帜,野心暴露无遗:“势必在万官宴前拿下茺颂国的柳荀。” 晨一下便到。 沈笙黎收拾好上了马车,放下纱帘,靠着壁闭目养神。 临出军营,我已带兵等候,沈笙黎的队伍自然便停了下来。 霜降打着头,恭恭敬敬朝我作揖,我应下,坐在马上回忆历来的颂词,思索一下,突然翻身下马。 身后的人被吓一跳,纷纷跟着下马。 我微微仰头看着马车的窗,高声道:“谢公主为朝内安宁,远赴他国和亲,为护公主平安,臣等愿一路护送公主。” 希望我没记错。 两支队的人分了出来,我道:“护公主平安至雪国国都。愿公主一路安然!” 身后的军队重复了最后一句,两队人重复完,去入沈笙黎队列里。军队则有条散开,执行我昨晚的部署。 人差不多散尽了,我扬鞭,策马来到轿子的一侧,沈笙黎似有所感,恹恹抬了眼,用扇柄挑开纱帘,我急忙摁住,用沈笙黎听得到的最小声音开口:“殿下使不得。可不能让别人看了去。我给你的侍卫有一小队我亲自养的亲信,信得过,他们会在那一直护你。领头那个身上有牌,凭那个牌你可以调动我们在雪国的势力,不会让你给人欺负了去。何愿平在安京城里,有阿然帮忙护着,不会有事的。还请殿下放心,我们在你身后呢。” 车内悉悉索索一阵,沈笙黎才回话:“看着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后面那些说不说,都不重要。我信得过你,不管如何,你定能保我周全。不过,你那些亲信怎么来的?” “那怎么行?怎么能不说。”我笑笑,“亲信是自小养在府里的,跟着我和阿然一起长大的那些,你也和他们见过的,只是恐怕印象不深。你从昨晚起就愁眉苦脸的,笑一个呗。还是你有什么没来得及完成的,你说说,我一定完成。” 沈笙黎把扇子收了回去,只留一小截手在外边:“我就想看你挂帅印,一定比那些五大三粗的男的好看多了。” 我一愣,然后斩钉截铁道:“会看到的。” “嗯?”沈笙黎愣了。 “殿下给臣五年时间,五年后臣与臣下的马蹄自会踏破雪国,届时殿下定然能看到臣挂帅印。”我在马背上俯下身子,将沈笙黎的手搁在我的额头上,“殿下信臣。” 沈笙黎低低地笑了,柔声道:“好,允了。” 马车猛然一震,手脱离了额头,队列又摇摇晃晃走了起来,我深深地看了眼沈笙黎离去的方向。 黄沙四散,抹了念人去路。 殿下等着臣。 14 寒暑易节往返,一时朝夕来去。 我去了万官宴,果然挂了帅印。 和那些沙子成天打交道的就我们那一脉,肖将军一直在另一边和树林打交道,不合适,另外两方战事不吃紧,比较松散,调过来也不合适,很容易便被敌方破了。老皇帝不敢削我,更何况我爹娘已故,急需人接盘边沙的战事,我是爹娘的孩子,又在那呆了许久,最合适,虽然免不了被敲打一番。 老皇帝依旧秉持着一同发展的理念,也提拔了沈琦丹一脉,不知什么时候朝内不少朝臣也倒戈向着沈琦丹。两个派系职权上升不少,斗争更为严重。 我提前了些时日来安京城,还遇上了肖将军。她给我发了不正规的请帖,拉着我去酒楼喝了小半日的酒,却又不说话,只一杯接一杯地喝。临走前,她才拍拍我的肩,柔和道:“走到今天,都不容易。” 我冲她笑笑,不接话。 万官宴那天,我还收到一套衣物和一块玉佩,附着一张纸条,清瘦有劲的字体庆贺我挂了帅。 字我感觉很熟悉,却琢磨不出是哪个认识的写的。 衣物鲜红色的,没什么装饰,只是袖口细致地绣了落雪样,落雪看似杂乱,实则组成了一只展翅高飞的鹤,整体精简利落又不失艳丽,尺寸刚好,我甚是满意,就是不知道谁寄来的。 玉佩款式熟悉,坠着流苏,和娘给我的相似,只是纹路上有些不同。近几年战事愈发频繁,许多朝廷的章、象征我都见过,但这玉佩的纹路我从未见过。不过这质感倒像俪国的东西。 也没听过俪国新崛起了一个以雪或鹤为象征的家族呐。 不对,也有一个。 俪国皇室的嫡长子。哦,现在是俪国的皇上了。 但他目前从未用过私章什么的,不能断定。我捏着鼻梁不住地和自己说,别多想,别多想。 万官宴完了,我在府中住了几天,于然从小不点长成了少年,成熟不少,眉眼间还留有光彩。我看着这个翩翩少年郎谈论国事,自信豪爽,心中甚是欣慰,便安心能回边沙继续啃沙子,顺便盘算着日子想去雪国寻人。 朝内的事没什么好说的,重点全在朝外。 前些年俪国皇室嫡长子回归,瞬间掀起腥风血雨。说起这位也是有来头。明明是皇后生下的嫡长子,却在幼年不知所踪,朝内对外说是送往别地养身子骨,一直不知所踪,既不见其人,也不曾闻其声,宛如不存在般,其他皇子都忘了这号人物,都争得头破血流了,他突然杀回来。听说他回来那天,各个皇子府都亮了一夜的烛火。但谁皇帝一直没个定论,最后在我这边办着万官宴,那边皇位易了主,那位嫡长子玩似的和其他皇子斗了一年,今年憋不下去了,铁血手腕把其他皇子全部搞掉,又使了法子搞下了先皇,自己登基上位。 上位后也不安宁,四处改革,一下子碰到高管的粮碗了,又开始除内患。 你说朝内这么不安宁,也就别管朝外了吧,那家伙偏不,几次三番进犯各个国家,就算没啃下来多少地,也把别的地方烦得够呛。几乎是引起了公怒,各个国家都开始谋划合伙干掉俪国了。 我的想法是,俪国迟早要塌。 雪国倒还安静,因为是和亲公主,沈笙黎在那边过得还不错。 其他的地方,倒也没什么说的价值了。 我看着版图,手在四边国家的领土上划了划,笑了,把于然唤了过来。 “阿姐?”于然不解。我马上要动身回燕沙,这时候找他做什么? 我转动着佩剑的穗子,问他:“你前些日子是不是说,粮食有些吃紧?辎重队很难运足的军粮过来?” “确有此事。不过军粮我们会首先运过去。”于然眉头皱了起来,面上一片阴云,“今年气候不好,有的地多雨,有的又多旱,不少地方收成不好,要调粮赈灾。” 一个两个怎么都爱皱眉,我探身要抚平,手伸到一半却停了,算了,孩子大了,有心事也是好事。 我大手一挥:“指吧。周边哪些地收成好,你说,我都给你打下来。” 于然厉声:“私自出兵是重罪!况且出兵还要成倍的粮草,根本供不起。” “老不死的同意了,怎么能算私自出兵?”我笑了,变戏法似的掏了个明黄色的折奏,皇帝已经批了,“我既然都说了,那便是已然解决了。” 不过是找皇后要钱而已,反正债多不压身。皇后想了不到半柱香,就应了。皇后的母族已经开始走商路买他国的粮草了。 于然一下便明了,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拿着旗毫不客气:“茺颂国江阳一带……” 我看了眼沙盘密密麻麻的旗帜,啧了声:“真不客气。一年打那么多,你真不怕我累死。” “肖将军不也帮你分着么?你们两个,打下这些费不了多少力。”于然依然低头挪旗,“况且也没说全要,那些地,你随便打下一块也差不多了。” 我看向密密麻麻的旗,有些沉默:“既然一块就够,你点那么多做什么?” “多个选择,有备无患。”于然不在意地摆摆手。 我很想给他脑门上来一下。 于然咳了下,小声道:“阿姐有余力的话,帮我把霞灼也打下来吧。” “霞灼……?” 我有些疑惑。 霞灼山水好看,文人墨客最喜,不少名画主题都是霞灼山水,也极受夫妻喜欢,经常会有人去那说点情爱。 于然脸微红,略略低头抚着袖口,我一眼了然,笑了:“你真是……” “阿姐。”于然抬头,亮晶晶的眼眸直勾勾看着我。 我心一下子软成水,连道:“好好好,我家阿然就算要月亮,阿姐也给阿然摘下来。” 我真有病。 自己给自己找事做。 接下来的一年又有得忙。 忙了一年再回来趟血山血海,当人呐,可真难。 我拿着老皇帝批的折子,特别横,没再只是守着边关,而是加大了征军的规模,队伍肉眼可见的扩大,皇后家的银两也流水一般折成粮草运给我。操练了几个月的新兵,让他们留在这看地,遇上打不过的立刻前往请求支援,我带着老兵和肖将军配合着,开始征战。 江阳一带攻的很顺利,茺颂国本身也就四分之一齐国不到的面积,地方小的不行,也就是挑的地方好,有山有水,年年都能大丰收。地方小,地上的百姓戾气也不重,因而打的极快,不出半年,快一半疆土给占了去,眼见着要逼近国都,邻国觉着不好,派兵支援,就国都那一带我和肖将军轮流试了半个月也没下来一块地皮,只好开始进攻裘徕国的霞灼。 谁能想到霞灼也不好攻,但我其实也就意思着打了下,探子传回其他国的军队全部撤回的消息,我立马杀了个回马枪,直逼茺颂国的国都,不出一个月,疆域本就不大的茺颂国全部入了齐国口,粮食短缺问题一下解决了不少,听说老皇帝笑得合不拢嘴,给将军府赏赐了不少好东西。 等茺颂国攻下,离回京也只剩一个半个月。 我喝着水,用沙盘比划,问副将:“你觉得,一个半个月攻的下霞灼吗?” 副将摇头:“难。” “嗯。” 霞灼也就两个城池的大小,但每年收益颇丰,裘徕国的皇帝把霞灼看得跟宝贝似的,重兵严防,一半兵力全在霞灼。 我的手突然一拐,指向了裘徕国西北面的俪国:“如果能让俪国从这边进攻,我们的负担会少不少,霞灼也就容易了。” 毕竟西北面也是裘徕国国都,裘徕国皇帝不会蠢得放弃国都。 这个方法有些异想天开,但值得一试。 我用手指一下一下绕着佩剑朝阙的穗子,突然道:“放飞信鸽,告诉那些探子,想办法让俪国攻打裘徕国。” “是。”副将额首领命,立刻着手准备。 我把水喝完,坐下来又开始慢悠悠算日子。 啊,好想回京。 去年万官宴回去都没见着雪,今年回去正值夏日,也不会有雪,只有雨。 想看雪。 想看安京城的雪和人。 只是今年,安京城的人少了,也带走了太多雪。 但总归,后面还能寻得机会再赏雪。 不知道那些探子使得什么方法,反正很迅速解决了,俪国出兵攻打裘徕国,裘徕国国君看得短浅,一急,忘了旁边还有个虎视眈眈的齐国,直接把霞灼大部分兵调去挡俪国了,那么多臣子阻止也没拦住国君找死。在裘徕兵最后一批出发了一日后,我率领士兵进行进攻,速战速决,趁裘徕国皇帝没回过神夺下霞灼,那边俪国步步紧逼,裘徕国皇帝顾不上什么霞灼灼霞的,想尽了办法议和,最终赔了大批钱财又割了地,这才让俪国息兵。 听说俪**队负责人是他们皇帝。 我看过俪国大致的出兵图,有种熟悉感。 这皇帝有点来头。 我咂舌。 想认识。 “安京城传话,您今年必须回去。”副将呈上一封信。 我将信左翻右翻,没从这封大皇子私信里看到什么,只看到横横竖竖写着夺权。 指尖一下一下点在信封上,从抽屉里摸出安京城一览图,手指绕着安京城画了一个圈,嘱咐副将:“我先布置了,省得回头我忘性大忘了。万官宴时,留一队亲信在这看着,你和他们一起,别让那些探子老鼠翻起风浪。剩下的亲信随我一同回京,各领一支小队。于苕那五个跟着我,再分三支队跟着我。”我手在安京城地图上比划,“西边,让于轿和于羌守着;东边让于梃和于莨守;南边让于鄢和于硝守;正门交给于芎和于汶。城内由我亲自交代给于苕他们。正好,你去和那几个说安排,再把于苕他们喊过来。” 我对着地图思考半晌,道:“我们此去人不能带太多,会被沈琦丹反咬一口谋反,但不带人外面接应是不可能的。两万兵马吧,带过去守在安京城百里开外,以备不时之需。” 回安京城这一出,我的作用于大皇子,就是守着安京城,不让沈琦丹一脉有机可乘。 老皇帝一旦退休,没有明确立下太子太女,按照传统,便是两方厮杀,看谁能得到传位的诏书。若是其他竞争者皆不成气候,没有传位诏书,也能大摇大摆坐上面那位置,毕竟实力是第一说话权。至于会不会不停地被弹劾,被史官、文官狠狠参几笔,留个坏名声,就要看个人了。此次万官宴,必然是旧皇宣布退位,大皇子和四公主的纷争瞬间在明面上挑起,两方文官都有,况且这种时候文官真心成不了太大气候,看的是谁有兵。 沈琦丹拉拢了另外三方军力,但我完全不放在眼里。 能和我打一打的肖将军虽然和付溪倾一起,但她早已明确表示她不会参与新皇的竞争,选择明哲保身,不成问题。不过也不能完全放心,谁知道付溪倾在那有没有养自己的人。另两边的,我自有办法让他们来不了。 优势在大皇子。 但沈琦丹那边势力也不好说…… 她自己肯定也想办法养了兵马。 尤其是有个付溪倾在,她今年便会从肖将军那里回来,成为国师,那正是我回去的日子。 国师所言,皆为天命。 若是付溪倾说大皇子不能当皇帝,搞民心,加上她那边有不少前朝留下的有声望的文官支持……那我也只能临阵投敌了。 我不在意龙椅上坐的谁——当然,我方最好。我只想护着我朝,护着阿然,保黎民不烦外敌入侵,保阿然不为外敌发愁。沈琦丹也不敢随意废了我,这块地,只有我能守。最后的结局出来,若是阿然百般万般不愿意,那也由不得他,我顶天儿也最多想办法保沈济苍还有条命。 不过若阿然真为沈济苍闹心,我也不会阻挡沈琦丹对沈济苍下手。 一点儿女情长罢了,过往烟云,如细雨蒙眼,散掉、雨停,便好了。 何须折腾来去? 我平时可以由着他,但这次不行。 我抬眼,招呼于苕等人坐下,摊开一份更详尽的安京城一览图,手指圈圈点点,简略几个动作对方便心领神会。 于苕最后与我道别,临走前突然道:“将军,听闻安京城要下雨了,不知下多久的大雨。这次回去,记得带着伞和蓑笠。” 我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唇角慢慢勾起。 确实。 安京城要下雨了。 一场夹杂着血的倾盘大雨。 隐匿在街角的污浊与疯长的野草,该一起除尽、拔掉了。 15 写着“安京城”三字的牌匾在光下熠熠生辉。 明明去年才回过一次,今年回来却感觉久别故乡。 我按住马慢了下来,身后风驰电掣的将士跟着放慢速度。 马蹄声清脆一致,踏在地上、街上,两边是热情的百姓。 吃食、钱财、礼花通通被抛了过来。我手一伸,接住一个苹果,随手扔给身后的于苕,轻声吹口哨,嘱咐于苕给我好好收着,其他东西,特别是贵重的,都还给百姓,别拿了去。 把马留在皇宫外,给宫里的侍卫看着小,便去见了皇帝。于苕等人在府邸不远处一动不动等着,于轿众人迅速奔向几个城门。 我摘了佩剑朝阙,在御书房面圣,看到了坐着的大皇子和四公主。 大皇子坐着,用茶盖抹着茶碗里的茶沫,温润儒雅品着茶。四公主坐在对面,左手肘撑在桌子上,脑袋搭在手上,闭眼假寐,右手放在扶手上,无声敲动。 我快速扫了圈,收回目光,行礼。 老套的流程。无非就是问问行军如何,军费是否还够。 至于他退位,估计要等见完这波人,才会告诉两位候选者吧。 我临走前,看了眼沈琦丹。她手指越敲越快,隐隐有声响,很明显有些不耐,然后突然意识到什么,又慢下来,神色也舒缓了很多。 我出殿看了眼太阳,临近正午,但有墨云翻滚着过来,酝酿着大雨。 殿前花圃种了金桂,我微微驻足,有些失神。风起,我伸手接住了一朵飘落的桂花——有一株金桂这会已经开了些,手掌缓慢合拢,又有风起,桂花被吹向凝聚着的乌云。我目光随桂花去向望去,抿唇,快步出了压人的皇宫,翻身上马,极速朝府里赶去。 在府里转了一圈不见于然,问侍女:“公子呢?” 侍女停下动作,低头,毕恭毕敬:“被大皇子唤了去,一直在大皇子府里。” 大皇子回来还要一会儿,我系着护腕道:“去派人让他回来。” 这会正是多事之秋,于朝、于夕怎么不拦着他点? “大皇子嘱咐说,让公子待在那儿,等一切尘埃落定再放他回来。” 我眯眼,盯着低头的侍女,右手摩挲着剑鞘,猛然出手用剑鞘抬起了侍女的头。 “……雨水。”我一眼便认出是谁,低声唤出她的名字。 雨水也不恼,敛眉,乖顺极了,但眼角的锋利却让我无法忽视。我收回剑鞘,愠怒:“从我的府里滚出去!” 雨水恭敬地朝我作揖,放下扫帚,走了出去。 我看着她走远,愤然回了屋,灌了一口前年埋下的好酒,指尖顺着玉佩的纹路描摹。 我知道玉佩来历,离真相近了,但我不敢相信,并在自我欺骗。 就像我欺骗自己,顾朝真的把我放在心上一般。 我把酒壶封上,放在案上,回到前屋,于苕几人就在前屋候着。 “……最后,于苕跟着我,带两队人手。有别的疑问吗?” 见众人摇头,我放心点头,轻道:“去吧。小心些,别把自己淋湿、弄病了。” 沈琦丹一脉主要分布在文臣间,沈济苍努努力应该搞得定,我只需守着保证没有余孽跑出来就好。 我命人去买了些吃点回来垫肚子,不敢贸然离位。也不知这雨何时才开始下——但反正就今天了,不会再拖。 豆大的雨珠滚落,眼睑微动,抬头却睁不开眼,雨幕遮住了视野。 庞大、萦绕的钟声表示旧皇退位,待雨晴,新皇就要登基了。 这种时候,一点差错都不行。 宋怀玉已经回京,还带了不少精兵。 这是刚刚守城的下属送来的消息,沈济苍八成不知晓。 宋怀玉已经进京,但他的人被强制扣在了外面,按照消息,我的人已经和他们搭上了。 这下子,沈济苍应付不过来了。 沈琦丹必定要留给沈济苍对付。沈琦丹难缠,沈济苍很难分精力再去管别人,这时他其他的势力就会开始行动,互相牵制——但这是宋怀玉回来前,这也是为什么沈济苍当年想尽一切办法把宋怀玉弄走。现在宋怀玉回来了,沈济苍已经没有人手再分,除非算上于然,但于然是万不能动的。 “即刻派人禀报大皇子!把宋怀玉的位置给我,在我去之前,盯好了,绝对不能使他有机会去找沈琦丹!”我从于苕那接过马匹,煦旌雪白的毛发在雨中却在发亮,我翻身上马,俯身拍了拍煦旌的马鬃,扬鞭向宋怀玉赶去。 骁极其喜雨,哪怕会弄湿它的羽毛,它在空中盘旋着,循着我去的方向飞去,尖锐的鸣叫声撕裂了雨幕。 宋怀玉所在的位置很偏,离城门近,估计也是刚进来不久。他一身蓝衣,带着蓑笠,坐在一家小摊铺前,手上缓慢地摆弄银针。 他的银针是用来救人的,无数次从阎罗手里抢人,如今却要把人送去阎罗殿。银针在雨中泛着寒光,让人无端生寒。 我靠近了,这里离城门过近,我恍然间听到了城门外正在厮杀的两拨人马的刀剑声。 “宋怀玉。”我按住煦旌,居高临下看着他。开始琢磨他的人在哪。 宋怀玉玩味地看我,却恭恭敬敬作揖:“于将军。多年不见,在下还未曾祝过你当了将军。贺将军夫妇近来可好?” “是你出卖了他们。”我一瞬间便明白了宋怀玉的意思,佩剑朝阙瞬间出鞘,握着剑柄的指关节因用力泛着白,我一字一顿道,“卖、国、贼。” 宋怀玉轻笑,一下展开一柄折扇,虚掩着下半张脸:“于将军说笑了,在下一直心系齐国,也一直崇拜贺将军,怎会卖国。更何况,将军家里,也没多……” 宋怀玉猛然止住——朝阙已经横在了他脖颈上,划出一道细小的伤口,正在往外渗血。 他神色瞬间冷了下来,眸光泛寒:“于将军这是要做什么?如今太医院和宋家皆掌握于在下手中,将军若是想太医院和宋家反了皇室,大可以多割几分下去试试。” 我嗤笑,朝阙又往前了几分:“对你的主子这么没信心?这就说是反皇室了?不过不劳宋公子烦心了,太医院大清洗也该来了。商户的洗牌也不会晚。况且你手上不还握着人么?” 宋怀玉往后退了几步,折扇被扔在地上,他手上闪着银针的寒芒:“你在太医院外面布了兵,还在宋家商铺里安了内鬼?” 哦,看来,那批人应该是付溪倾的,不过跟着宋怀玉过来而已。 我下了煦旌,没说话,默认了,朝阙猛然向前刺去。 宋怀玉反应迅速,下蹲躲过后迅速后退了一些距离。 我握着朝阙往旁边横扫,削断了宋怀玉的衣袖,转眼间几枚银针冒着寒光直朝面门袭来。 我抬手,银针与护腕相撞,手臂微抖,我龇牙咧嘴:“手劲真大。” 宋怀玉速度很快,布局复杂的街道很适合他走动,银针从不同方向袭来,有一根还削断了一缕我的头发。 我紧跟着他的踪迹不放,一边提防着宋怀玉可能出现的侍卫。蓑笠不知掉去了哪里,我往后一撇,不见煦旌和骁,心中略微放心——八成去找于苕了。 这两个日日夜夜跟着我,越来越通人性了。 宋怀玉最终落在小摊铺的一张木桌上,宽大的衣袖挥动,这次出来的却不是银针。漆黑的鳞片摩擦在地上,竖眸死死盯着我,吐着猩红的芯子。 是朝内禁养的黑蛇! 身材如此庞大,估计养了不少时日。 我盯准七寸,挥剑正要砍,却被突然来的银针挡了动作。 银针角度刁钻,力道还大,要不是反应快,打到的地方可就不是护腕了。护腕处微疼,有些麻。我调整状态,握紧朝阙,确认黑蛇短暂内不会有什么动作,扬声:“宋怀玉,你不会为情爱所困,但同样不会为这些与她反目为仇……是什么让你站到沈琦丹那一面?” ——这是我至今不解的地方。 “我爹娘都在菀妃手里。”宋怀玉冰冷的面具瞬间被撕破,他咬牙切齿,声音透着寒意,“她拿捏着我爹娘的命脉,若我和爷爷不顺从沈琦丹,她便把我爹娘全杀了。还有宋氏,她一样不会放过。你以为只有你们在宋氏里安插了眼线吗?这些年宋家都被你们蛀成筛子了。我若是反了她,不知我爹娘,我和爷爷也不能好好活下去,她和国师会想尽一切办法弄我们,就算逃离去他国也没用,他国本就是国师的一言堂!” 他冷笑嘲讽道:“你们不会到了现在,还忽视了她吧?她可不是你们认为的草包。” 这会他已经没必要骗我了。 我听了话,暗骂一声,差点把菀妃给忘了。 她和二皇子一样,在这腥风血雨的山雨里,明明是被忽视、被丢弃的弃子! 她在所有人眼里,都是为了权利不择手段,但手段高明不到哪去,甚至比不上自己的女儿。斗争越来越大,大家都把她逐渐遗忘,觉得她不过是国师的一枚棋子罢了,注意力更多放在了沈琦丹和国师身上。该死,她到底什么时候把自己藏在了帷幕之后? 他国是国师的一言堂…… 国师本就不是齐国人。他是为了菀妃才来这的,他在别国是势力,而且极大。 他国还有哪个…… ——俪国! 数十年前俪国国师不知去向,也是那时菀妃与国师一同来了齐国,掀起腥风血雨。 “这个国家本就千疮百孔,老鼠已经咬空了内核,没救了。”宋怀玉声音里带着悲凉,但他很快便从这股情绪中走出,“一个交易,如何?我不在这里杀你,甚至会为你扳倒她们助一臂之力,前提是你要救回我爹娘和我爷爷。作为交换,我会告诉你一些关于菀妃的信息。最后我会在京西城的殇客客栈等你。不过你还要保证不找我们。如何?” 原来在这等着我呢,难怪不见侍卫和别的布置。 他的要求不难,而且开出的条件让我心动。 不过,也不能太急切。 “你带来的人呢?”我避开了他的话,率先提问了一个我已经有答案了的问题。 宋怀玉卡了一下才道:“和你的人打着。他们不算我的人,是付溪倾的。” 果然是付溪倾的。 “带了多少?”我追问。 宋怀玉这次没有卡:“一万五。” 比我的少,我一下有些安心。 宋怀玉喉间滚动,死死盯着我:“我已回答了你的不安,你该回答我了。” “好,可以。”我勾唇,同意了。 宋怀玉像吃了定心丸,朝黑蛇挥挥手,黑蛇不甘心地看了我一眼,还是过去了。他走进棚内,示意我棚里谈。 已经可以听到骁的鸣叫,这让宋怀玉有些烦躁,但还是压着情绪,对着我道:“京东城有独属于菀妃的私殿,因为是以国师的名义,谁都不知晓是菀妃的。很多人都被关在那。付溪倾和国师虽无血缘,但感情深厚,犹如亲生父女。你知道为什么国师这么顺从菀妃吗?” 他突然恶劣地笑了,“他被菀妃下了毒。解不开,除了菀妃。很随意潦草吧?但极其有用。这就是为什么国师帮着菀妃心甘情愿帮菀妃。不过很可惜,实际上菀妃也不知道怎么解,很快他会暴毙身亡,你说付溪倾知道了会怎么样呢?” 马蹄声近了。 宋怀玉站了起来,用脚尖踢开先前的折扇,不知从哪又摸了顶蓑笠戴上,慢悠悠朝着京西城去了。于苕上来要追,被我制止。面对他不解的眼神,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笑,道:“即刻封锁国师京东城的宅院,掌握菀妃的动向,派人告知付溪倾……” 我望着后边的人马,凑近于苕耳朵,轻声道:“不,你亲自去告诉付溪倾,国师被菀妃下了毒,即将身亡。” 看着于苕远去的身影,我拍了拍煦旌的鬃毛。 接下来就看付溪倾会更在意沈琦丹还是国师了。 安京城的雨似乎下得更大了。 我轻轻眨眼,雨珠从眼睫上落下,手握着缰绳,翻身上马,吹了声口哨,骁飞向我的手腕,我敲了敲它的喙,它立刻张翅而飞。 煦旌鸣叫一声,马蹄踏动,带着我朝着京东城奔去。 菀妃藏得可真够深啊。 云雾翻涌,更为阴沉,没有丝毫散去的迹象。沉厚的雨幕染湿了路上行人的衣袍,雨色蔓延上了府邸的阶梯。 煦旌是一匹好马,不出两刻钟就到了京东城。 菀妃打着伞,站在府邸的台阶上,雨珠浸湿了正红色的裙摆。她的头发用一根木簪挽起,只在额前散下几绺。画着淡雅的妆容,额间点着妖艳的花钿。 她抬眼看我,我这才发现菀妃的瞳色很浅、很浅,看什么都冷漠。 “让我猜猜,是谁告诉你的。”菀妃漫不经心地转着伞柄,连带着伞面上的牡丹一起,“我的好青媣不会告诉你,她正与沈济苍那个该千刀万剐的争斗。付溪倾不知道这个府邸。国师不敢,他生怕自己命丢了,也就付溪倾他放心。” 青媣是沈琦丹的名。 这会菀妃叫得亲切,好似母子情深,但沈琦丹怕是恨透了菀妃。 恨菀妃所做的一切。 “所以只能是宋怀玉。”菀妃也不恼,声音没有起伏。但不如平日她和先帝对话那般缠绵、妩媚,反而是很柔,却让人无端生寒。 我指腹在剑柄上用力。 以往一些短小的片段浮现,我越发不解。 菀妃有野心,不然也不会亲自为沈琦丹布局,教沈琦丹那些本该是太子才能学的东西。 可这也正是我不理解的地方。 她爱沈琦丹,也恨沈琦丹。 这里算是菀妃的老巢,士兵绝对不少,我单枪匹马没有胜算。而援兵还有一会才能到,我要想办法拖一会。 “我不明白,你明明可以自己登基,但是……” “你想拖时间。”菀妃一下子挑破了,但没有多说什么,而是侧身,让开一条路,“于将军,进去说吧。” 我注视着她,神色漠然。菀妃眯起她的眸子,回望我。那双眼眸让我想起了沈琦丹的双眼。 一样的刻薄无情,真不愧是亲母女。 我松开缰绳,下马,轻轻拍了拍煦旌的鬃毛,湿润的发丝贴在脸颊两侧。菀妃收了伞,领着我沿着长廊走向私殿的主屋。 在进屋前,有侍卫收了我的剑,又大概搜了一下身,我无心反抗,任由他们把我全身的武器收走。 武器离身,我格外不习惯,心绪难免有些暴躁,我用力掐着自己的手,不停地告诉自己冷静。 私殿一路下来,长廊两侧住了不知名的花树,都绽着花,不过这会雨大,花枝不堪重负,伏了下来,枝头上的花被雨水打落了不少,散在地上。除了花,小屋也很多,如我所料,戒备森严。那些小屋应该就是关人的地方了。但没有任何声响,不知是没有人反抗,还是都已经麻木死了。 是重雨遮掩了声迹,是暴雨磨灭了意志。 我突然开口:“你关着他们也没什么用。何不放他们走,也省一笔开销。” 菀妃停了脚步,似笑非笑地转头看我:“你想劝我放了他们。尤其是宋怀玉的至亲。因为这是你和他的合作内容。我说的对不对,于将军?” 我一凛,狠狠盯着她。菀妃无端想起鹰。 “你现在的眼神像狩猎的老鹰。”菀妃轻声说,“我不喜欢。” 眼看她招手要派人挖我眼珠子,我合上眼,深深呼吸,再次睁眼,望着略带积水地面:“娘娘说笑了,臣怎会和宋怀玉勾结?再说,臣也不过一介女子,又怎会如鹰一般犀利?娘娘抬举臣了。” “你还挺聪明。”菀妃再次向主屋走去,“很巧妙的话语。跟上来吧。” 我跟了上去。 主屋素净,没什么装饰、修饰。小茶几上摆着一壶温热的茶水,还有两个素白的茶杯。 菀妃在主位落下,慢悠悠往嘴里塞了一块糕点,又抿了一口茶。 她把另一个茶杯往我这里推了一下:“这儿的茶水没毒,于将军大可放心,我可不喜欢这种低级的手段。” 那国师身上的毒算什么。 我没动茶水,看着菀妃依然不紧不慢地吃糕点。 到底谁要拖时间?! 我终于在寂静里忍不了了,开口:“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的多了去了。”菀妃懒洋洋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又合上眼,好似看到了什么脏东西,“想问什么,问吧,事已至此,瞒着也没什么用了。难得发善心,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 我把脏话咽了回去,思索几下,发现问题太杂乱,一时不知从哪问起,挤了挤,这才憋出一个问题:“沈琦丹在和大皇子对峙,你看起来好像一点都不担心。” 菀妃好像没料到我会从这个问起,诡异地看了我一眼,缓慢开口:“为什么要担心?青媣不是沈济苍的对手,我很清楚。沈济苍在斗争里成长得太快了,青媣没跟上。这次争夺战还未开始,结局便定了。” 我皱眉,越发不解。 菀妃撩了一下发丝,望着被雨击打着的窗棂:“我在这等着雨停,也无聊,不如和你说说话。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一个简短的故事,讲完,雨就该停了。” 不待我回应,莞妃已自顾自地讲了起来,我明了,她需要一个合适的听众。 算算时间,我的人应该已经包围了这里,进行全城封锁后,便无人可以再中途进入局势。而在莞妃“讲故事”的这段时间里,我无法出去帮助沈济苍,她同样无法帮助沈琦丹。 这是刚刚好的。 “你可曾听说过,本国先皇,就是刚退位的那个,有一皇姐,天资聪颖,生的一副帝王样,可不巧,这皇姐天生命薄,不待及笄,便夭折了。” 我点头道:“略有耳闻。这皇姐殁后,所有的人脉、势力皆给了自己的皇弟,不然他不可能那么容易登上皇位。” 莞妃低低笑了声。 我思维发散几瞬,想到一个推测:“那位皇姐,莫非没死?” 莞妃笑眼眯眯地看着我。 我一惊:“您就是那位……” 莞妃依旧笑着看我。 我呼吸急促,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绪:“所以……” 这是什么发展……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 “所以我死里逃生,逃了出来,没有如我母妃与皇弟的愿,去阴遭地府与鬼差谈话。”莞妃没有笑了,而是神色漠然地望着被雨打湿的外景,“他们行动很快,等我清醒,我已经被下葬了。那是偏远的地区,回到都城,用最快的马,不眠不休,也要十多日,跟何况我那是只是一个人。不过我在那里碰到了俪国的国师,付黔。他做了一件很大的错事,被架空了,只能独自一人握着些上不了台面的暗势力四处晃荡。我偷偷给他下了毒——那会太青涩了,没有别的办法了。我用这个胁迫他叛了国,与我一同回到齐国,我也确实成功了。” 她目光涣散,似在自言自语:“我成功进了齐国皇宫,我掠夺了一位农妇的孩子,让他成为二皇子,我又生下了我的青媣……青媣本是我拿来要挟付黔的。我捏着他的血亲,他身上又有毒,他不敢背叛我……我想用青媣,可她像我,太像了,我舍不得……我本意让那农夫的孩子去当皇帝,我可以帮着他——反正他本身的存在就没有意义,只是一个由头而已。可他不争气,还偏偏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 菀妃轻嗤一声:“他还妄图用这个扳倒我,去找付黔,结果被付溪倾半路发现了。他彻底没用了。” “没用的棋子,就该放弃。” 莞妃轻轻柔柔地说了让我不寒而栗的话语。 二皇子居然是捡来的! 莞妃声音变得有些急促:“我没办法,我没办法……我只能让青媣去争……我不能放弃,那位置该是我的。我那愚蠢的皇弟,自己的长姐进了宫当他的后妃,他都没认出来。” 她轻抚自己的脸:“你看,不过一张人皮面具,他便认不出之前那个对他宠爱无比、却又被他害死的皇姐了。” 自己换了张脸怎么还抱怨别人认不出来。菀妃更应该去看看郎中。 菀妃继续沉浸在自己的过去里:“我恨,我不甘心……我争不到,那边青媣去争。沈济苍若是如以往,青媣必定能上那皇位,可偏偏,偏偏那个沈济苍……” 涉及到于然,我猛然出声:“偏偏什么?” 莞妃缓慢地偏头看我,缓缓勾出一抹笑,让人胆寒,她柔声道:“你就那么想知道?” 我咬牙切齿挤出了这么一句话:“于安生还在沈桓荣手里。” 莞妃抬手,虚虚掩住了口鼻,放声大笑:“你居然敢让于然在沈济苍那里!该说你蠢还是傻!” 我握住桌子边缘的手越来越用力,寒光一闪,一柄匕首架在莞妃的脖子上,一字一顿:“告诉我!” 莞妃眼里闪过一抹惊喜:“你居然还藏了一把匕首。” 我充耳不闻,匕首向莞妃脖颈处靠近,已经划出一丝血痕:“告、诉、我。” 莞妃笑了声,目光与我相撞,我听到她说—— “我这辈子,最讨厌被人威胁。” “你不会知道你想知道的。” “我与青媣毫无胜算,但我必须让她去搏一搏……她难逃一死……我的青媣走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她喃喃低语,“青媣啊青媣,我在下面等你。” 我一惊,迅速上手准备卸颚,然莞妃速度比我更快,她拦住我的另一只手,随后用力一咬,不知吞下了何种毒物,顷刻毙命。 我握着匕首的手用力得发白,泄愤似的将匕首狠狠插在桌上,闭眼缓了一会,将匕首用力拔出来。把窗户合拢后,大步往外走,走出主屋,回身,深深地看了最后一眼莞妃,才将屋门轻轻关上。 侍卫全然不见,我在主屋不远处找到了我的朝阙,拿着朝阙心下不再那么不安。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便走,在外面等候的于苕立刻带人进入院内搜索。把门全部劈开,被莞妃囚禁、当做筹码的人终于获得自由。 我从人群里找到了两名与宋怀玉极像的人,猜测他们是宋怀玉的至亲,便拉住他们,低声道:“宋怀玉在京西城的殇客客栈等你们,快去!” 不待回应,我确认无遗漏后,带着于苕往小城门所在南面飞去。 雨幕浓重。 途中,我收到了付黔暴毙的消息——差不多在我派于苕去找付溪倾的时候传来,但那时我已只身前来寻找莞妃。不知菀妃使的什么法子。 并且付黔的接班人付溪倾不知所终。 国师死了,付溪倾不知所终,沈琦丹又少一大助力。 我明晓沈琦丹活不了,但付溪倾就不确定了。 消息只说她不知所终,可没说她已死。 或许她预料到了失败的结局,或许她在国师死后,便不再对沈琦丹忠心耿耿。 不管怎么说,这场乱局她不会参与了。 那么她会去哪? 付溪倾必定知晓国师来自俪国,那么她去俪国的可能性很大。 从国师府到南面的小城门最近,南面的小城门也是去俪国最方便的路径。 不排除付溪倾为避免被截的风险而走其他城门,可暴雨过不了许久便会变小停下,她若是不想留在齐国,必须要在雨停前至少逃离安京城,那么南门城门将是最好的选择。 我拉住缰绳,向守着南门的于硝、于鄢点点头。 于硝与于鄢回以一笑。 于苕赶上来给我报告了伤亡。付溪倾带来的兵源自肖将军,比我们燕沙的更适应暴雨之下,但也不算多,在一千以内。同样对面也比我们少人,心里没底,打起来有些束手束脚,伤亡多些,也不知具体。 我抹了把脸,内心期望这场暴雨尽快过去。 守株待兔的效果显著,我很快便捉住了乔装打扮的付溪倾。与她的亲信。 于苕等人被我支开,我翻身下马,挡在付溪倾的去路上。 付溪倾手握拳,横眉冷道:“让开!” “若我不让?”朝阙出鞘,泛着冷光。 付溪倾抹掉落在脸上的雨水,呼吸沉重:“我不想与你为敌。我不是齐国人,也不想再参加他们的纷争。” 我开口嘲讽:“你不是沈琦丹的一条好狗吗?这会怎么急急忙忙抛下主子要走?” 付溪倾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主子都要死了,我不先跑难道等着脑袋落地吗?我很惜命的。” 还是个贪生怕死的。 她不耐烦道:“你拦着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要我死就给个痛快。” 在雨水里奔久了,有些手脚冰冷。我甩了甩没拿剑的手,淡然开口:“我想知道……关于我双亲的事。” 我死死盯着她:“你绝对知道,你不可能不知道。告诉我,我就让你走。” 我厌恶这种被所有人蒙在鼓里的感觉。 付溪倾冰冷的表情顷刻瓦解,她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具体的,我不能说,毕竟我还要回俪国,我说了,回去等我的怕是极刑。但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 “沈济苍曾拦截过一封送往将军府的信。那封信来自已故的贺将军。” 我手脚更加冰冷:“时间?” 付溪倾轻笑:“你知道,却还来问我。那封信现在必定已回到了将军府里。我回答了你的问题,可以让我走了吧。” 尽管答的不尽人意,但…… 我心有不安地让开,仰首:“你走吧。城门外有一辆小的马车。” “走了,便不要再回来。” 付溪倾惊愕地看了我一眼,一瞬息喜上眉梢,双手作揖:“谢于将军出手相助。若于将军日后无去路,大可来俪国找我。” 我没理她,上马奔向大皇子的府邸。却在府邸口被拦了下来。 雨水行礼,语气平淡:“大皇子尚在宫中,任何人不得入大皇子府。于公子也被带去了皇宫。大皇子说,若于将军是想找那封信件,不妨先回府再找找看,看完了,再去宫中。” 沈济苍这是明晃晃拿着于然要挟我。 我冷冷瞥了一眼雨水,握紧了拳,恨不得把这府邸拆了,却无法,只能无奈赶回去。 那封信,或许能将我所有的困惑解开。 或许我心中早有猜测,但是自己不敢相信,自欺欺人罢了。 我回府第一件事就是冲向于然的房间。 这封信是沈济苍在我出征在外的时候送回来的,最可能的是昨天或清晨,不论如何,于然必然已经看过了这封信,才会今早主动去找沈济苍。 一番搜寻无果。 我用指关节揉着太阳穴,以此缓解头疼。 顶着暴雨与人对峙、打架的感觉并不好受,近一个月的奔波几乎让我筋疲力尽。 我无力地瘫坐在于然房间前屋的木椅上,右手边是于然的书桌。 书桌…… 我恍然一惊,想起于然从未换过桌椅,而在小时候,于然专门请我在桌子下凿了一个可闭合的凹槽,用来藏爹娘不让多吃的蜜饯吃食。 我手摸索几下,果然找到了那个凹槽造成的缝隙,顺着缝隙打开凹槽,一封没多少份量的信轻飘飘掉了出来。 我慌忙捡起来,急急忙忙拆开这封信。 心跳得厉害,我狠狠闭了闭眼,十数年光阴在我脑海划过—— 早春的早起习武、盛夏的趟水采荷、暮秋的吟诗作画、冬末的安京城赏雪。 翩翩的于然、不着调的顾朝、温润有礼的沈济苍、热烈温和的沈笙黎…… 每一帧每一幕在脑海挥之不去。 我重新把眼睁开,细细将信纸展平,平静地看了起来。 第5章 第 5 章 16 “欣儿、阿然: 见信如晤,愿安之。 待你们看到这信的时候,我必已故去。不必伤心、忧愁,一位将军战死沙场是值得为之荣耀的,把你们脆弱的情感收起来,没了我和你们爹,以后你们会面临更多的事,有好有坏,每一件无论大小,都不要在外人面前展露过多的情绪,不要让别人抓住你的任何一点。 你们都很聪明,这么多年,也多少从顾朝身上看出些端倪吧。我本意是想亲自告诉你们这一桩桩荒唐事——若我未故的话,但你们既然看到这封信,那我想必是无法再开口。 你们或许会觉得,这些事情写在信里,并不安全,但请继续信着娘,这封信是不受任何拦截、探查的到你们手里。若是被人所截,再转到你们手里,那请务必小心此人,此人不可留。 现在,来说说那些被我称为荒唐的事吧。 我和你们的爹,其实本是俪国人。是皇后氏族里最外的支系,甚至可以说只是被乱认过来的。但还是被派来从行军内部用些简单的法子击溃齐军。那年被派过来的人有很多,多少人都失败了。而阴差阳错之下,我和你爹活了下来,并且一路升了官。我们为难地上报,请求指示,俪国上面的却让我们继续保持现在这样,要求我们做得越高越好。 于是便成了你如今认知里的,你和我爹都为齐国大将军,共同驻守边疆。 是不是很荒谬?但已成了定数。我们只能接受。 我和你爹也用了很久去想,要不就这样算了吧。就当我们真的是齐国人,是护卫疆土的将军,就此脱离俪国,在另一个国家生长、扎根。 可天不遂人愿。 顾朝就是为此而来。 想必你们已经猜到了吧,顾朝便是那位俪国不知所踪的皇太子。我和你爹离了俪国太久,对于时局不甚清楚,又有很长一段时间,俪国几乎遗忘了我们,我们以为时候到了,可以借此机会脱过一劫,脱胎换骨,拥有光明磊落的身份,却没想到,那位皇后记起了我们。彼时皇后母族动荡,根基不稳,皇上有废后的想法,皇后自身难保,别无他法,记起了我们,为了保护顾朝,把他送了过来。这同样也是一种监视。 我和你爹都是懦夫,希望你们不会像我们一样。我们接到顾朝之后,因为恐惧,远离了安京城,常年待在边关,只留你们与顾朝一起。缺席了你们的成长与生活,把痛苦留给了你们,自己却当了逃兵,视而不见。 爹娘对不住你们。你们要恨,便恨吧。 现在爹娘死了也好。我写这封信,并不想让这份难言的痛苦流传给你们。我们死了也是好事,你们再也没有身份上的顾虑,你们和俪朝丝丝缕缕的联系也因我们的消亡彻底断掉了。我写下这封简短的信件,只是想解答你们这些年来,发现的所有不对劲与疑问。 我和你们爹从小要着你们念书,也是抱着俪国不缺文臣,你们不当武将,便也能摆脱俪国的想法。可天数又岂是你我能料的。 丢下你们面对这荒谬的世间,爹娘真的很对不住你们。可战场上刀剑无眼,想死的死不成,想活的活不了。我们这样的双亲,当得着实失败。我们不配为人父母。 爹娘骗了你们很多,甚至连你们的人生都是骗来的结果。爹娘不甘心,却也没法子。你们可以多疑,疑心身边所有的都是骗局与假象,可你们要永远坚信,你们都是真实的,爹娘对你们的爱从始至终都是真实的。 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一切已成定数,多说无益,但未必没有破口。爹娘愚笨,比不上你们天资聪颖,我们未曾找寻到的生路,或许就在你们手中。 齐国若是待不下去了,就去俪国吧。还记得娘留给你们的玉佩么?那是皇后的私章样式,凭此,你们去了俪国,仍可以谋得一份好差事,过安稳富足的生活。不过这是下下策。 欣儿,你作为长姐,比你爹娘称职太多。一路照顾阿然一定很累吧。辛苦你了。不过,还是要自己开心为先啊,不要总揽着那些事不放,觉得是自己该受的。你可以放下了。如果可以,真想再看看你和爹娘撒娇赖皮。 阿然,从小聪慧,你一定尚小就觉得不对了吧,一直让你被这些感受折磨,真是对不住你。哭的话,多吃些甜的糕点吧,爹娘积蓄多着呢,尽管吃去。不过还是要少吃些,别把牙吃坏了,看郎中也没法子的。 本想多言几句,掩盖过心中愧疚,却提笔久久难落。不知该如何言之,只得反复提笔放回,心间千言万语却一字难说。蓦然回首,却只见渐行渐远,明明为世间至亲,却仿若被一场雪推向两方。寒雪终年不见化,真情终生未言明。说多矫情,说少却始终觉着不够。 每每忆起春花夏至秋落冬雪,便牵挂于尔。只求黄沙风止,能与尔,共望明月。但求荒沙浅风,可一路吹上耳侧,携去只言片语。食否?眠否?冷否?热否?安否?乐否? 千言万语,却只能化作一声叹息随风散去。别无他言可说。末了只能叮嘱,勿要忘却自小的教导。 心怀黎民天下,方为根本与正途。 年年岁岁求佛佑之,愿安之、乐之,月华永照。 贺燕、于岭书” 17 爹娘,你们好残忍。就这般离了世间,徒留满地荒唐给我与阿然。 18 我捏着信纸的手一直在抖。 我眼前模糊不清,脸上还淌着未干的雨水,冰冷彻骨。渐渐地,我感觉脸颊上淌过热着的水珠。 我有些恍惚地抬起手,摸向了我的眼角——我在哭吗? 可能吧。 我蓦然很想放声大哭,痛痛快快哭出来,然后在疲惫之下长长久久睡下去,不再醒来。 这都是些什么事呢? 我可是守卫家国的大将军啊,怎么会是……会是害死无数黎民百姓的敌军呢…… 我和阿然,到底算什么…… 那一刻,我前所未有地怨恨起了他们。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和阿然……为什么要这般轻易死去,留下我和阿然不知所措?! 我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撑着桌子站稳。绝望、愤怒、怨恨、崩溃……太多太多充斥在我心里,横冲直撞,逼得人想哭,想发泄。太多了,太杂了,我甚至没法分清是哪个让我变成了现在。 我到底是在愤怒,还是在崩溃,还是在哀哭? 我真是愚笨至极,这般真相现在才知晓也就罢了,现在还连自己的一滴泪水因何而来也不知晓。 我想发泄,发泄心中所有的情绪,狠狠咬下他们的骨肉,问他们为什么,剥自己的身体揉成一团与他们埋在一起,让他们死也不安宁。 可他们已经死了,我再疯又有什么用?我就像个戏子,戏台都塌了,只有我还执着于那出未演完的戏,一个人高声怨恨地唱着不公,向下一看,却发现所有人都离了场,没人想知道戏台上最不起眼的一个角儿,身上到底有着什么。 我再也不骂话本子里的反面人物了。 人活着,就是不容易三个字。 我有一瞬间想把信纸撕得粉碎——可只是他们留给我最后的东西;一瞬间想翻出玉佩狠狠摔碎——可那玩意以后说不定能救阿然;一瞬间想放一把大火,把世间所有的都烧个一干二净,都是尘埃,总不会有什么事了——可还有沈笙黎、还是阿然、还有那个骗了我的顾朝,他们都不该陪我这个罪人去死;一瞬间我想把自己送进火里,就这么化为灰烬,谁也找不着——可沈笙黎、阿然还等着我;我想把手边所有东西都咂出去,狠狠砸出去,但这是阿然的房间,不可以…… 阿然、阿然…… 对…… 他们说过的。 “能则护天下,弱则保其家”。 我已经不配护着这天下了,但是还有阿然,阿然需要我,阿然只有我了。 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 我平缓着呼吸,半晌把信纸带回了自己房中,招呼侍女点上火盆,便换了套行装,换下来的随着信一起烧毁在了火里。 我注视着摇曳的火光,有些恍惚,伸出手要去触摸,挨得极近时,被热得下意识蜷了一下手指,这才如梦初醒般,急急忙忙熄了火,出了府。 我把所有人都喊了回来。 早去晚去结局都定了,但我还有威胁沈济苍的资本。带回来的人手不算多,多了便是谋反的罪,但好在都精,几队人马杀不穿禁军,但撕开一道口子逼沈济苍还是可以的。更何况外面还有的是人等着。今日事多繁杂,入宫检查不会太严,就算严了不给过,也有些别的法子进去。 生命威胁还不够,我不知晓沈济苍身边还有没有别的侍卫布置。还需要更大的威胁刺激。 我率先问了能不能找到于朝于夕,毫不意外收到了找不到的答复。 这两死孩子,回来了我定要他们去燕沙里陪我滚几圈,省得在安京城高枕无忧,废了一身功夫。 这次是没看好于然,还把自己也给栽了进去,下一次鬼知道会是些什么。趁这次给他们敲敲警钟。 我问于苕:“沈琦丹的信息有了么?” 于苕道:“监视府邸的人没有消息传回来,怕是还在宫里。” 我道:“几成概率还活着?” 于苕回忆道:“依我们在那的人言,沈桓荣放过了她,想在史书上留个好名声。” “那就去找。”我道,“越快越好。把整个皇宫翻开来找。找到了就告诉她,我要反沈桓荣。城外的人也准备好,先把安京城看住。” 所有人都有些惊讶地看着我,显然不明白为什么我会突然和顾朝反目为仇。 我阴沉着脸:“沈桓荣拿于然威胁我。” 几个人一下变了脸色,于汶主动问:“将军,是否需要先帮沈琦丹重新连起来她的势力?” 我点点头:“不强求,但可以。尽快。” 这次带的兵力不够我反,况且我也对那个位置没兴趣。但沈琦丹有,沈琦丹有往上的野心。沈琦丹一个人就让沈济苍慌乱了。沈琦丹输了一次,就不会心甘情愿输第二次,她会把所有人桌子都掀了,死也会拉沈济苍垫背。 我心里还惦着阿然,我不敢拿我的命去和沈济苍搏,但沈琦丹不一样。她母妃自戕了,她的小情儿扔下她跑了,她的势力基本上都为了保全自己叛变了,她恨死沈济苍了。只要给她机会,她就是炼狱里爬出来的鬼面修罗,浑身业火也要多拖几个人下去。 在预备好这些前,我需要去找沈济苍,拖够时间,给予足够的机会找到沈琦丹。 况且,我不信沈济苍现在就会对阿然做些,他还需要捏着他要挟我。 我进了宫,带着于苕、于轿、于硝一起,进去了于苕和于轿不被允许跟随我进入主殿,这样正好也方便他们去找沈琦丹。要不是不给带太多人过来,我高低带几队人马进来,直接把沈琦丹找出来。于硝身体灵活,擅隐蔽,宫里养的那些暗卫在这方面都没他厉害。他刚进宫就扯了点理由走离了我们,现在应该已经摸到主殿里了。 进入主殿前,我被缴了佩剑与身上所有的饰品,只留一个木簪子在头上,这才被放进去。 看来沈济苍真的相当害怕。 可惜。沈济苍应当料到我不会束手就擒的。 殿内昏暗,我推开殿门,逆着光什么也瞧不清楚。往前走了几步,身后的殿门轰然合上,殿内亮起了烛火。 请君入瓮,瓮中捉鳖。 殿内宽敞的位置是平日给朝臣上朝站着,再往前,是二十级台阶,在第十级台阶处有一处宽敞些的平台,平日会站些近侍。再往上十级,便是那处被人争得头破血流的位置。 沈济苍高高在上坐着,左手撑在扶手上,支着头,闭眼假寐。 我死死盯着他:“沈桓荣。” 沈济苍缓缓睁开眼,似笑非笑:“你来了,于将军。” 我问道:“于然呢?” 沈济苍漫不经心看向我:“于卿,你不懂君臣之礼么?” 我冷笑:“你还不配我行君臣之礼。” 殿前的侍卫立刻上前,想抓着我强行让我跪下,却被沈济苍制止了。 他笑了:“无妨,我对于卿这般人才都很宽容。况且我相信,马上于卿就懂君臣之礼了。” 我几乎在一瞬息听懂了沈济苍话语里的威胁,握紧拳,恶狠狠道:“你对阿然做了什么?沈济苍,你良心不会过不去吗?” “良心?”沈济苍嚼着这两个字,偏头笑了,“我若是有,坐在这的便是沈琦丹了。” 我几乎想冲上去撕了他,两个人满肚子都是怎么让对方走不出这里,却还硬装着平和。 沈济苍招了招手,道:“带上来吧。” 身边的侍卫立刻出去,过了半刻钟,搬进来一个巨大的铁笼,放在第十级。笼外还罩了层黑布,看不清里面的光景。 看不清,但猜得到。 我几乎要踹不过气,死死掐着手心告诉自己不能现在就撕破脸皮,要先保证阿然还活着。 他敢把笼子搬上来,阿然肯定还活着。他知道阿然若是殁了,我才会真的把他下面的椅子掀翻换一个人坐。 沈济苍道:“于卿,何不再上来些,好好看看里面的人。” 一旁的侍卫上前要拽我,被我躲开,我往上走了十级台阶,站着的位置与笼子间隔了一段距离,远远看去就像被沈济苍横在中间阻隔了。 我微不可查地仰了下头,于硝那小子趴在房梁上朝我挥了挥手,手中刀光闪现一瞬。我心一下安定不少。 沈济苍挥手示意侍从取下幕布。 黑色的幕布被揭下,笼子里的景象一览无余。年轻的男子被锁了手脚,链条将他拉成跪着的姿势,又将手分在两边,高高悬起。头发杂乱无章垂落,遮盖住了面容。身上是青色的衣袍,原本素净的颜色此刻却粘上了大大小小的血污,已经干涸,凝在衣上。 几乎是我看清情况的一瞬息,一把锋利的匕首被甩了下来,我浑身发冷打颤,但还是凭反应反手接住,又顺势拨出头上尖锐的木簪,直对着前面,一跃上前,要砍了沈济苍。 梁上陡然有极大的响动,于硝滚落下来,几乎瞬息落在了沈济苍身边,匕首横在了沈济苍脖上。 我还未跨到沈济苍面前,铁笼咻然有了极大的动静。我转眼一看,却见雨水将里面的男子拎了出来,手里拿着短刀,压在心口。 坏了。 我脚踏在梯上,不上不下,身后的锦衣卫已拿着绣春刀抵上了我的背。 于硝一下子收了匕首往下压的势,厉声道:“你敢?” 我盯着他:“两万燕沙轻骑守在城外,哪怕没了我,他们也能踏平安京城。沈济苍,我本无反心,你这是何必?” 沈济苍却低低地笑了,越来越大声,甚至笑出了泪花。 他这是发自内心的愉悦:“你说你不反,朕就信你?” “况且,于欣,这一步,你输了。好好看看,那个人到底是谁!” 雨水猛地抬起手中男子的头,我一眼过去便知坏了事,那根本不是于然! 关心则乱。 我咬牙唾弃自己。 于硝也被控制住了,我现在彻底动不了了。 蓦然心梗。 沈济苍看着有些乏了,道:“带上来吧。” ……怎么还有人? 老子倒底有多少人不小心落在了他手上?! 锦衣卫押着三个人上来。这次没有故意遮掩的法,我一眼便认出这三人是于苕、于轿、沈琦丹。 于苕费力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扯了一个很难看的笑给我。 我面无表情对他做口型:“回去加练。” 于苕读懂了,一愣,马上低头装死。 沈济苍踱步走了下来,手中拿着侍卫刚呈上的朝阙。 完了,朝阙被沈济苍拿了,脏了,得重造。 我悲凉地闭了一眼。 朝阙,娘下辈子一定不让你落到奸人手里。 朝阙被塞进了我的手里,身后锦衣卫仍旧用匕首抵着我的咽喉,沈琦丹被带上前放在地上,面容憔悴昏迷不醒。 我摸着朝阙剑鞘的纹路,漫不经心思考着沈济苍让我拿回剑是为什么,以及我一剑捅穿他后能在出事前找到阿然的可能性是多少。 手里握着真理,就是安心多了。 破罐子破摔,反正没人能接受燕沙,沈济苍不想皇位没做半年就被灭国——毕竟我这些年惹了不少邻国仇恨,他就不能对我怎么样。我偏头挑衅道:“你不怕我一剑捅死你?” “你不会。”沈济苍古怪地看了我一眼,“但你的剑今日还会见血。你放走了付溪倾。” “哦,所以?你现在是要兴师问罪吗?”我敏锐地注意到沈琦丹的手绷紧了不少,“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你不是我唯一的选择。” 沈济苍道:“当然不是,你该向朕证明,他有活下去的资格。” 他是谁,不言而喻。 我握紧了朝阙,心里暴戾翻涌,面上却仍然吊儿郎当笑道:“你会见到的。你想见到什么。” 沈济苍看向了匍匐在地的沈琦丹,淡淡道:“她的命。” 侍卫将沈琦丹提起来,仰面躺着。 我骤然暴起,猛地挥剑狠狠砍向了沈济苍。沈济苍身后的雨水反应迅速,直接上来替沈济苍挡了这一剑。我身后的锦衣卫也反应过来,刀出鞘抵着我的朝阙。 见偷袭不成,我马上把剑转了个方向。本来也没指望一次就能咬下沈济苍的头,我舔了一下唇,不过没关系,我有耐心,我早晚能咬下来,啖之血肉。 不过还是有点可惜,只是在雨水身上划了一道可怖的口子,感觉她命不久矣了。 我问她:“他给了你什么,让你死心塌地替他办事?” 雨水不答,只敛眸退下,也没有去处理伤。 我又转头去看那个锦衣卫:“身手不错,考不考虑来我手下办事?保管比在他手下拉风。” 锦衣卫也不理我。 但沈济苍理我了:“朕的忍耐有限,朕不会容忍你的第三次挑衅。” “那能怎么办呢?”我无所谓地耸耸肩,“你要斩了我吗?” 感觉沈济苍要被我气得心梗了。 他脸色阴沉地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道:“朕没功夫和你兜圈子,朕只要你亲手杀了她。” 我道:“嘿,你不想自己被文官骂心狠手辣,所以让我来是吧?” 沈济苍偏头,阴鸷地盯着我。 我歪头,朝着他嗜血地笑了:“当然了陛下,臣自然会按您说得做。您可要接好了。” 冷冽剑光一闪,狠狠照着沈琦丹心脏的位置捅了下去。她像只被钉死在墙上的孤鹤,鲜血浸湿了她的衣裳,却只是看着颜色深了一些,鲜红的血徐徐留了一地,犹如纤细的支流,从她身下起始,往外延伸,找自己的出路。 我拔出朝阙,抬手擦掉了脸颊边溅上的血色,呢喃道:“冬日雪梅般漂亮。” 我抖了抖手,想把朝阙上的血甩些下去,却只是让血更好地顺着剑流落。 我有些心疼,又饶有兴致地抬起剑来,锋利光亮的剑倒映着我的眼,眼尾处还有没擦干净的血,我骤然笑了,自言自语道:“欣雪寒剑的,也能开梅啊。那句诗谁写的?真没见识。” 沈济苍总算满意了,也不管我现在疯疯癫癫的,命人把我和三个凑数的送回去,甚至把沈琦丹的尸首也“赏”给了我,让我去处理。 我当场变脸,看着想进行第三次挑衅,提剑表示自己不要。 沈济苍死要塞给我。 气笑了。 他已经到了连乱葬岗都抛不起的地步了吗? 19 沈琦丹最后还是被我带了回去。沈济苍本意是想让我也给她找个乱葬岗扔了,这样回头言官可以偷偷多说几嘴,于是我遂了他心意,直接把沈琦丹带回了府。 为了方便,沈济苍还是给我遣了轿子出宫,外面也配了马车。我仗着轿子过了厚纱,上车就扒了于苕的外衣,急急忙忙给沈琦丹包着血。 回了府第一件事就想让刚回来的于汶去找大夫过来,于汶却和我说他早已去找了大夫,现下就在府里候着。 我一下心里思绪翻涌,最终只拍了拍他的肩,长舒一口气,急急忙忙去和大夫交代要先治沈琦丹。 沈琦丹伤得重,几乎九死一生,命近西山,生死未知。我提前给她蒙住了脸,衣裳也血染得绯红,看不出来原先的模样。我告知大夫这是我收养的孤儿之一,帮忙解决流氓时被伤到了,前些日子刚定下了婚事,为了避嫌,只能遮住脸。大夫一阵挽厄叹息,很利索地处理伤口,开了不少补身体的药方。我看着上边的药一阵心疼。 这些药贵得能买下数个我——虽然我本来也不太值钱。 后面又去给于苕他们看了看,只有于硝确实受了些伤,简要处理了一下便没事了,依然活动自如。至于那两货,他俩是直接被迷晕的,把药物排出去就好了。 我直接气笑了,仗着那两个没醒,每人都给丢地上去睡了。 送大夫出府时,我又差于汶和于硝去买药。我嘱咐两人也去拉拢一下各个学子,在底下多整些批判沈济苍的集会,银钱可以从府里扣。于汶则先一步去送大夫回医馆,我怕沈济苍拉低身位去找那个大夫麻烦。于硝走前我拍着他的肩不语,半晌才道:“回去之后给你和汶子升官。多劳了。” 于硝摇摇头,欲言又止,最终悄声问道:“公子他……” 于硝刚来时身子不似于苕那么好,一直被药汤养着,常常和于然一起喝调理身子的药,不过于硝不出一年半载便好了,还有些瘦弱却刚好能去干些隐秘的事,只有于然还是身子骨弱。那些调理身子的药汤难喝得离谱,幼年尝过一口马上吐了出来,从那以后我看于然喝药都有些怜悯。那满屋子就于硝也喝那些药,所以于然天然想接近于硝——每次都偷偷商量怎么逃药喝,虽然没成功就是了。因而于硝对于然是有幼年玩伴的情结在,后面即便身子好了两人也会一起嬉戏玩耍,早年于硝是于然的近侍之一,后面潜行功夫突出才被送去我那。 我能理解他担忧阿然,我也忧着,但这完全是没办法的事。沈济苍私院多杂,有很多住着他的谋士,一个一个排查起来也要数月有余,更遑论沈济苍极爱转移的戏码。我只能寄希望于沈琦丹能给我准确的线索,不然只能费心费力一点点去查。 我大致讲事情说了,于硝皱着的眉头一松,这才安心去买药。 我兜头回了里屋。沈琦丹被安置在我屋内,我需要再看看她的境况。 我倚着我的屋门,抱臂隔着纱帐看她。一柱香过去了,我蓦地低声笑了。 “沈琦丹,醒了就和我打声招呼呗?好歹我也算你的救命恩人。” 惨白瘦削的指尖颤了颤,人还是没动静。 我慢慢沿着屋子走,把所有门窗都落了锁,还摸上房梁瞅了一眼。下来时满身的灰。我嫌恶地拍了拍衣,把纱帐用钩子挂起,想了想,直接把沈琦丹身上的被子掀开了。 床沿的手指一瞬息用了力。 我一把抓上那只手,抬到她胸前,幽幽道:“昏着呢还能注意到我干什么?沈琦丹,你现在在我手上,是生是死,全在我一念之中。” 沈琦丹咻地睁开了眼,我的手被她反抓住,有些长的指甲直直扣进了我的血肉里。她恶狠狠地盯着我,眸里是不加掩饰的恶意,又蓦地泄了气松开手,垂着眼不看我。 “你想做什么?”她问。 我反问她:“你该做什么?” 沈琦丹稳了稳呼吸,平静道:“你放走了付溪倾。” 我点点头,不置可否。 她道:“为什么?” 我道:“我乐意。” 她呼吸一下子重了,掀起眼皮看我:“你想要我做什么?” 我笑了:“主客易位了。你该问我,你能为我做什么。” 她冷冷道:“得寸进尺。” 我“哦”了一声:“我就这样的人,那要不你去死吧。” 沈琦丹捏紧了拳。 我有些好笑地看着她的反应,道:“无论你恨我都能帮你,沈琦丹,现在是你唯一能活命的机会。但你能为我带来什么?我有何缘由帮你?” 沈琦丹呼出一口浊气,沉默半晌,才缓缓开口:“我能给你的,很多。” “前四公主殿下,你命都是我给的。” 捅的时候特意捅歪了不少,也没直接贯穿,不然她怎么能活? 沈琦丹狠狠剜了我一眼。 我耸耸肩:“你对付溪倾那套对我没用。” 沈琦丹憋屈地收回视线,死死咬着牙。 我起身往房门口走,手搭上门栓:“想好了就告诉我。或者你在这发烂发臭也没人收尸。” 我轻笑:“你自己也清楚,这方地,除了我,没有人敢帮你。” 骗人的。 小于子们的房间不敢放,会闹会撒娇,阿然、爹娘的房间更不敢,只有我的房间能。不用等她发烂发臭,到了晚上她不说我也要回来睡觉。 我心有些抽疼。那被褥是我新买的啊。 我手勾着门栓,慢慢地动,我这一生都没有动作这么迟缓过。 快说好快说好快说好快说好…… “好。” 沈琦丹的声音飘了过来,让我一瞬间如释重负。 太好了,今晚不用去抢别人的屋子了。 我板着脸转过身,仗着时间稍晚,屋内没点灯,露出一个浅淡、阴险的笑容:“你能给我什么?” 沈琦丹注视着我,缓缓地勾唇笑了,浅浅的梨窝浮现在她脸侧,她笑着偏了偏头:“于然好不好?对于将军来说,这可比我值钱多了。” “毕竟,于将军已经问过近卫了吧,根本不知道在哪。但我是和于安生一起被安置的,只有我知道他可能在哪。” 直击准心。我一挑眉,面上不动仍旧笑看她:“不够。” 沈琦丹咯咯地笑了起来:“怎么会不够呢?“ 她摸索着下了床,床沿没有鞋,她便直接**着脚往我这走。我全身一下紧绷起来,眼神又不由自主地飘向她的脚——这地打底有一年没处理了。 沈琦丹比我矮一头,站在我面前时,我俯视着她的发旋,心里居然有些喜——她居然比我矮这么多。 她微微仰头,压了压身,抬起一只手戳上了一侧的梨窝,头猛地偏向另一边,笑意盈盈:“于将军若非找不到于公子,又怎会殿前留我一命。” 我一瞬息有些晃神。别的不说,沈琦丹生得其实漂亮,冲击力、魅惑性比样貌柔和的沈笙黎多不少,难怪能把付溪倾迷得五迷三道,就是可惜人家太惜命了。我摩挲了一下指节,唇角愈发向上,蓦地伸手掐住她的脸,她吃疼地皱起眉,眼眸里升腾一片雾气。 “前四殿下,你那一套对我没用。”我也弯了腰,直视着她的眼,“你该知晓你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自己活下去。你化为尸骨也不会影响我找于然。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背后的屋门被敲响,于硝的声音透过薄薄地门板传了进来:“老大,皇上派了太监来传口谕,要你过去!” 沈琦丹得意地挑了挑眉,也不挣扎,就这么被我掐着脸,她好整以暇地看着我,对我做口型:“该做决策了,于将军。” 我收了笑,半张脸都被掩在屋里的阴影里,反倒是沈琦丹被笼在纱窗透来的夕辉之下。我冷冷地盯着她,宛若看到了一条毒蛇在她背后,盘蜷着身子,此刻却抬了蛇头,阴鸷的墨绿双瞳锁定在我身上,明明被人捏着七寸,却兴奋地嘶嘶吐着舌头,期待着毒牙注入皮肤的瞬间。 门外的于硝没听到我的回答,疑惑地提高了音量:“老大?前面在催了!老大?” 我还听到他小声嘀咕:“被沈琦丹搞死了?” 倒霉孩子不知道盼着点我好的。 不过没关系,我不带任何柔情地狠狠摩挲了一下沈琦丹的腮肉,直接在惨白的脸上擦出一抹鲜红,她有些吃疼地皱眉,却仍然笑意盈盈地看着我。 我渐渐地笑了,松开了手,又往后退了些,笑容这次真诚了不少:“那么,合作愉快了,四公主。” 沈琦丹笑道:“下次就不会是了。” 我无所谓地耸耸肩,目光落在床上:“若是无事,便先安心养伤吧。我还得待几日。” 沈琦丹一挑眉:“我一个人在这养伤?” 我轻轻摇头:“想什么呢,这是我房间。” 沈琦丹表情明显懵了,有些呆滞地看向我。 我阴险地笑了:“我睡觉时应该不会打武功。或者我给你拉个榻过来?” 沈琦丹气笑了:“于将军已经穷到这个地步了。” 我很是无所谓:“哦。没办法,要养的人太多了。” 燕沙那一片嗷嗷待哺呢。 沈琦丹不接话,闭上了眼,可能真的无法想象我已经穷到这个地步了。半晌她才抬了手,一个手捂着心口,一只手指向屋门:“快走,外面还有人等你接旨。” 她转过了身,一抽一抽地走向床,低声喃喃:“我躺会。心口抽痛。” 我露出了不屑的笑。 一看就是没穷过的。 我不怕她跑,门也没来得及落锁就奔向前殿。去别屋寻我未果的于硝讶然地看着我,问我跑什么。 “你刚刚不是说有太监在前殿等着吗?” 为了不给沈琦丹讹,我愣是不敢动。要是沈济苍因这是事发疯,我定要抄着朝阙回去把殿上刺歪了的那剑补回来。 于硝“哦”了一声:“无碍,已经回去了。就让将军把沈琦丹尸首留给他。不行就趁早扔乱葬岗,最近天热,放府上容易出病。” “不早说!”我一挥衣袖转身又朝屋里去,“差点急死我了。你回什么了?” 于硝道:“说早扔了。” 我停下了脚步,不可置信看向他:“扔?沈济苍一查就知晓没扔。府里今日连冷羹都没扔,我哪去扔大活人。” 于硝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我把于苕换了身漂亮衣裳扔走了。反正他今儿晚些时候就能醒来自己回来。” 我哑然,郑重地拍拍他肩,迎着他疑惑的目光,缓缓道:“以后,敢对我这么做,你就死定了。” 于硝不可置信地眯眼看我,眼里写满了“你要不要去看看大夫”。 “囊中羞涩,看不起。” 20 不出半月,我便奉旨回了燕沙。 估计沈济苍怕多留我一会,我真能把安京城翻过来找一遍。 可惜了,他以为我不在我就没法子了吗? 我有的是人手。 我把于硝留在了安京城找于然,和沈琦丹一起。我没捏住多少沈琦丹的命脉,她几乎失去了所有,而她仅剩的就是她这条命。她最后唯一的要求竟然是让我送她去找付溪倾。 我格外惊讶她的要求,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我以为她会要求我支持她搞垮沈济苍。 沈琦丹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眼尾是她自己用小刀刻上去的伤痕,力道不深,此刻已然长好,成了奇特的纹,随着她眼的动作宛如灵活的毒蛇在游走。她说那是为了掩盖她的面貌身份,我偷偷在桌子下给她比了个问号,那个眼尾的纹除了让她看起来更加妖冶以外没有任何用处,我当时诚恳地和她说,如果她想要不被认出来,我可以帮她毁脸的,对我来说不麻烦,结果她气急败坏让我滚,我当然没滚,那可是我屋子。 她半睁开眼,我看着那个纹又觉得浑身不舒服,宛如看到了宋怀玉那条黑蛇。 想一下捉住七寸捏死。 沈琦丹打了个哈欠:“他想弄死我无可厚非。我们本身就难共活。至于我母妃,她已经下去了,我还找她麻烦干什么?她身上的报应太多了,好多歹说……”她垂下眼,喉间滚动数下,“她欠我的早就还清了。” “付溪倾又有什么区别?”我坐起来,起了兴致。 沈琦丹凶狠地抬眼:“不。她是自愿的,不存在任何强迫。她若是不想,付黔也拿她没法。是她厌倦了这场主人和狗的游戏,威胁到她的狗命了,她便迅速抽身走了,去寻找她的下一场游戏。” 我兴奋地吹了声口哨——不置可否,沈琦丹在一些面上和我相似,她这副凶狠的样子让我实在是兴奋不已。我不喜欢念书,但我喜欢听故事,尤其是不为人知的故事。 我兴致勃勃地追问:“然后呢然后呢?你找到她了要干什么?” 沈琦丹似乎看出我很有兴致了,诡异地看了我一眼,用手指卷着发尾,认真道:“我会为她准备下一场游戏。” “啊。”我有些遗憾地瘫了回去。 居然就这样吗? 我们做了合约——当然是口头上的。就算是签了名画了押,我们也不会安心,都知道对方不会是在意一张纸名声的人。倒不如凭对方需要的拴着对方留在合约之上。 只要一日找不到于然,我就需要她,会保她的周全,同样她也没办法获得我的庇护,成功离开这儿去找付溪倾继续她的游戏。 沈济苍估计是太兴奋了,居然敢把不明生死的沈琦丹给我,没过多久就后悔了,但刚上任就朝令夕改太让人瞧不起了,只能隐晦提醒赶紧处理。我也就瞪着眼口里一直说扔了扔了,他也拿我没法子。想通他不敢动于然之后,我就更加随意了,那小子总归不会让自己吃了亏。隔天于朝于夕就被打包送到了府口。那日前一夜,我被沈琦丹的破事折腾不轻,格外少眠,睡眼惺忪在于苕那几个的大呼小叫下,见到了那两倒霉孩子。我一人赐了一个暴栗,安排和于硝一起留着继续找。 在我回了燕沙不出一月余,于硝传来消息,说于朝那孩子另辟蹊径,和一个锦衣卫高管搭肩搭背、狐朋狗友,成了天天吃喝玩乐的酒友,在他的灌酒之下,从那人口中得知于然很可能在沈济苍歇息的殿里藏着——他的把寝殿更了名,我没记。 于是于朝准备故技重施,却没想到于夕这丫头也是深藏不露,“娇羞”地和一个近身暗卫“互生情愫”,真给她知道于然在那殿里的一处暗房,只不过具体怎么进去无人知晓。 于朝添油加醋,坦言从未见过于夕把嗓子眼掐那么细去和人说话,真真担心那暗卫的眼睛,他都有些心疼,想给人请个大夫看看。 我腹诽有人这么议论自己妹妹的吗? 我给他们减了点训练,让他们继续努力。 结果不出十日,于硝又传加急信,说沈琦丹找机会跑了,估计是和沈济苍做了别的交易。 我看到信一瞬息就安了心。 她若是没本事跑掉,我才真是悬着心吃不好睡不着,她跑了才正常。不过也不知晓她是和沈济苍做了什么交易,才让他心甘情愿为她铺路。 就是不知,接下来的游戏场角逐的不再是那顶上的位置,她能否满意。 沈济苍近些来倒是愈发阴晴不定,出了不少破事,但都压着。 直到那时黄沙滚烫,犹如埋枯骨之地,翻滚着埋葬了小半边边城,还顺来了四处征战的俪**。他们领头的不知在哪,只有副将。我跟他们的副将厮杀了数日余,那个副将似乎格外了解我的路数,打的格外艰难,越大心里越有些没底,但仍坚持着,最后是于鄢带了人摸去后勤,一把火烧了粮草,断了后援的路,这才把他们撵走去了别地。我也才得空回最后面的筹备营,挑了烛火,借着微弱火光撕开了安京城来的信。 底下有人洗了果子送来,果子我不认得是哪个,但知道能吃。应该是城里百姓种的,个头有些小,没什么汁水,有些酸涩,但又很甜。我尝了一个就罢了,剩下的果子全分给底下的人了。我又叮嘱下面的去送些银两给送果子的百姓,人家种点果子不容易,不能白白吃了人家东西。 战事将会暂时停一段时间,大家都格外兴奋,明月高悬仍在欢唱。 我听着夜风捎来的欢唱声,有些好笑地摇摇头,慢悠悠展开了这封来之不易的信件。 燕沙的通信被沈济苍抓得牢,他是真怕我搞事,送来的信件经过每一处驿站,都由当地知府接手再三检查信件内容,一些地还有下派的内宦在一旁盯着,确认没有什么不好的内容,才会寄给我。 而另一些人的信件,如于硝他们的,经由驿站就会被直接扣下来,压根送不到燕沙附近的五城之内。我收他们的信件,都只能由他们寻些理由出城,在一处偏远的寺院放飞他们的鹰,由鹰带过来。得亏一路上都有我们设的鹰舍据点,不然怕是飞一半就没了踪迹。每次他们的鹰过来都一副要累死的样,赖在支架上不愿回去,只能让他们多休息几日了,再让骁去使唤——说来也怪,它们都是我们从小养到大的,听我们话,但有几个尤其是于硝的,格外有脾气,有时我们的话也不听,但我一旦让骁过去,它们马上就听话了。不知是不是早年关一个笼里时,被骁揍过不少顿。 偶尔有些信会和我报告学子们又做了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事来,虽然基本没成功过。 我搓了把脸,把连日的疲惫与脑子里的胡思乱想理了理,这才重新看向信。 这是何桥托于硝他们捎来的。 听说何桥对于那些集会格外推崇,基本每场都参加,也是最卖力的那一批。文章明里暗里把沈济苍骂得里外不是人。 我颇有兴致地展开看了。说实话,我没有想过何桥会主动给我寄信来,自从沈笙黎和顾朝离开后,我见到他都只是万官宴上的点头之交,再无多的。 我细细看了信,里面翻来覆去无非就是怂恿我和他一同反了沈济苍。 我难免有些失笑。何桥官职不算高,上面的有意打压他,但他的名比阿然更广为流传,只因着他自小写的好诗,那时刚上太学不多时,先生就在课室里念了他的新诗。我本身就是个俗人,更何况那时尚未年幼,读不出里边的意境,沈笙黎也读不懂,但喜欢的不得了,一直在和我说想认识他,只不过后面名声鹊起的太多了,沈笙黎也不太记得这码事,见到一个诗不错的就喜欢。但唯一一个说想认识的,还是只有何桥。我本身也印象不深,还是有一日和顾朝闲谈时他记起来,讲与我听的。我有些印象,当时心里一惊,万万没想到还有这般前缘,不由感慨万千,对顾朝说沈笙黎和何桥简直像月老牵红线。只可惜,线太细了,一扯就断。 于然当时也在,我不准他吃桌上的糕点,他便捏着箸一下一下戳着糕点。听着好奇地问我被月老牵了哪条红线。 我不自在地瞄了一眼顾朝,咳了一声,让于然别乱说,扬言我的红线我亲自让月老剪了。 顾朝却好笑着摇头,轻声道:“冬日会织,已重新织了一根没法剪的系回去了。” 夏日也会剪。总会剪断的。 我当时默默在心里道,不自知地摸了摸左手手腕,但终究没有说出来。 何桥那封信他自己还做了手脚。正当我准备把信烧了、省的给沈济苍发现时,我发觉这信纸有一张不太对。 有些厚了。 我若有所思地拎着纸,让于苕给我打了盆水来。我需要把这纸分开来。 等于苕给我打了盆水过来,我思考怎么剥离,这时于鄢急急忙忙冲进了我的帐篷,气都喘不过来。我继续低头研究那张纸,让她不急,慢慢说。 “将军,何公子他,”于鄢艰难道,“何公子他被沈济苍处以极刑了!尸首已在安京城挂了三日有余!” 指尖一瞬息冷得发白,信纸轻飘飘落进了那盆水里,在水里晕开一片墨。我看着水里晃荡、支离破碎的倒影,喉间干涩,说不出话,半晌我才找回声音,捞起已经分开还有些湿的信纸,格外冷静地问道:“你说什么?” 我自顾自把信纸展开,压在桌上,把烛火挪近了些。 于鄢闭上了眼,轻声道:“何愿平死了,抄斩,他家一个人都没活。他的尸首在安京城大门上,挂了三日有余了,今日才……才被人放下来。” 我垂着眼,指尖沾上了晕出来的墨。蜡烛又燃了一段,我终于动了,轻轻“嗯”了一声,道:“你先出去吧。晚些时候我有事再唤你。” 我指尖有些颤抖,我有些恍惚。怎么会这么抖呢?明日可不能这么抖了,还得打仗呢。 我几乎是艰难地展开了做了处理的信件。里面絮絮叨叨说了不少乱七八糟的,关心我的,关心于然的,关心顾朝的,关心沈笙黎的。 我一边看,一边想,脑子里像是有无数个于欣在乱喊乱叫,让我理不清剪不断。 何桥出事太猝不及防了。 没人知晓那日沈济苍磕错了什么药,或许是提前数十年踏上了历代帝王寻长生的路,听了哪个神棍的呓语,熬了锅民间版鹤顶红,喝进去又没能把人毒死,只毒坏了脑子。真可惜,若是我是那神棍,定在里面偷加些鹤顶红蜈虫进去毒死他。毒不死就算他命硬,下次加量。 总归,那道圣旨来得谁也没想到,却又觉得总会有那一日。 何桥在安京城里拉拢各路文臣学子许久了,那张嘴平日笨得很,这会倒是精,到处游走宣讲,他本身又是干实事的,声望越来越高。有时我看着安京城传来的动向,都觉着他比我累。 消息紧赶慢赶传过来,也还是晚了。何桥的死已经定了,尸首挂了数日,神仙来了也救不了。 沈济苍甚至懒得找个罪名,就直接下了令,直接给了身边的宦官和锦衣卫去办。但大家都心知肚明。 或许是一杯鸠酒,或许是一条白绫,带去了何桥的魂,带来了文臣学子的怒火。可何桥太轻了,他的死只抽走了沈济苍坐着的高位下得一小块,让沈济苍摇晃了数下,没让他倒,可很多人就截然不同。他想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用自己的死点燃了这座摇摇欲坠的阁楼。 我看着那封信,指尖用力。朝中老臣不少,哪里用的到他? 他的信纸的末,突兀地问我可曾见过比翼鸟,又自语比翼鸟为一鸟分为二,实属荒唐,又问我是否再见过喜鹊,说他数年未曾见过几日,却在今日听的鹊鸣,怕是有喜事将近——叫的怕不是乌鸦,他耳朵不好使以为是喜鹊。 一堆话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乱,我觉得他怕是把书读进狗肚子里了,书信都写成这般模样又遑论写文章?别是给沈济苍折磨成痴儿了。 我头脑混乱,晕乎乎飘飘然,仿若置身于云巅之上,又在重看那日日出。看着喜鹊衔了枝丫带着白鹤,在他与她之间纷飞穿梭;衔着夏日喜讯,给了他们两条路走。 我捏着信纸的手泄了力,信纸散了满桌。燃了半柱香,我冷静地拣着信纸,把无关紧要的内容都挑了出来,抖着手就着烛火烧了剩余的信纸。 最后一张信纸,在末尾处,除了何桥的字迹,还有几滴晕开的墨,应是思了许久才加上的一句单诗句。 “佛祠青烟祈君安,灯向广寒愿君平。” 我看着那几滴墨,想起沈笙黎曾在我旁吟诵的一句。 “提笔难落思量久,纵有万语难寄情。” 又仔细地叠了几叠,寻了个信封装进去。 我掀开账帘,被日头毒了一下,眯起眼左右看了看,看到了不远处抛着果子玩的于轿,我朝他挥挥手,把他喊了来,拿走了他的果子。 我道:“别吃了。” 于轿:“?” 我将信郑重其事地塞他手里:“先去把这信寄了。给三公主。” 我又补充:“准备让安京城里那些天天挥笔的动起来,多写点批斗的文章,煽动一下,看他们有没有胆子上谏,有的话要派人护着。” 于轿了然地点点头,又恋恋不舍看了眼我手里的果子。 我恍然大悟般抬了抬果子,在于轿希冀的目光下,转手送进自己的嘴里,咔嚓一下咬下了大半。 我嚼着果肉含混不清:“辛苦你体谅我还给我带果子来,那我就笑纳了。” 于轿幽怨地盯着我,叹了口气:“您真该去找个郎中好好看看脑子。” 说着,他转身就走,不给我收拾他的机会。 我笑了,转身把架子上歇息的骁喊了起来。 骁很不乐意地啄了我一口,我抚了抚他的羽毛,又摸了块肉干给他:“去帮我把于苕喊过来。” 骁轻轻叫了一声,把肉干叼走的同时展翅飞了出去。 我有些疲倦地坐回椅上,搅着朝阙鞘上的穗子,开始思考阿然的问题。 不出一炷香,骁就带着于苕回来了,我扔了果核,开始和他谈起杀回京的事。 就快拍案定板的时候,于鄢又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 外面夜寒露重,竟然下了点小雨,把于鄢服饰淋湿了大半,她进来时,长发还在往下滴着水珠。 她几乎是尖声喊出来:“宫里派了内宦过来禁军!他要即刻我们动身去肖将军那里守!” 我和于苕猛然站起,小几被我们的动作带得摇晃不止,上面放着的茶杯晃到了边上,猛然摔了下来,留一地的碎片落在地上。 但此刻我和于苕都无暇顾及那个茶杯,我沉着脸问:“到哪儿了?” 于鄢心算了一下:“现在约莫不到五里!” 太近了。 我冲着于苕点点头,于苕立马心领神会出去准备事宜。我领着于鄢往营外走,边走边问。 “什么时候的事?监军没有提前通文书?” 于鄢白着脸摇头:“估计是数日前。没有文书。若不是小队巡逻,压根不知道上面派了人。” 于鄢专管这块的各种文书问题,这方面我信她。 这个点,实在是太巧了。 于然还没有确切消息,就算是于朝于夕再加上于硝也难以潜进沈济苍的寝殿,找到暗室,再把于然带出来。 沈笙黎已远嫁,难得朝中消息。 何桥已去了九泉之下,而他去前的最后一封信刚到不出两个时辰。 燕沙今年最大的仗已经打得差不多了,燕沙气候极端,不出两月就会直接入冬,入冬后便没有大的仗,打仗的几方都要歇息,要提前准备冬后短暂春时的播种等众多问题,小的留一半的人下来,就算大主将不在,那些副手也能应对。 俪国刚撤走了兵,但他们的主将不见踪影,主部队也不知晓在哪惹是生非。 太巧了太巧了。 这个时间卡得太巧妙了,如果针对的不是我的话,我甚至想要为他鼓掌。但我现在只恨不得带着朝阙和他探讨一下剑术的关要。 小雨淅淅沥沥地往下落,燕沙夏秋之际小雨纷繁,多得闹人,但又惹人欢喜,总不用只能守着沙子。 路至一半,到了于鄢住的地,我让她先回去用热水洗洗身子,换身衣裳,不要落了寒。她应好,又给我拿了顶蓑衣才走。 于苕牵来了煦旌,还带了两支亲信小队来。我很高兴地看到他们都记着穿了蓑衣。 我轻柔地拍了拍煦旌的鬃毛,煦旌顺从地低头,又不安地原地踏了几下。我叹了一口气,实在是太劳累煦旌了。 我翻身上马,穿过稀碎的雨,往于鄢给我指的方向奔去。 夜晚本就偏凉,细碎的雨珠夹杂着初秋的寒意扑面而来,即便有蓑衣,也难免落了不少雨。我们勒马奔驰,将雨水与尘沙抛置于身后。 于营外两里的地,我与派来的人遇着了。 与那个内宦一道在最前面的,却是一个熟人——雨水。 雨水在轿里,听到马蹄声,挑了点帘子,让我能够看到她。 我认出雨水的那一刻,即便在雨中奔驰许久仍旧温热的手脚,咻然变得寒冷无比。 雨水、雨水。 我缓慢地眨了一下眼,将不存在的雨珠抖落。 雨水穿着浅红色的衣裳,未施粉黛,仿若与黑暗阴湿的天地隔绝开来的艳花,又若来索命的阴差。 半滴雨都不曾染她分毫。 雨水于雨日被选往沈笙黎身边,因而得名雨水。她又在雨日舍弃沈笙黎,回到了沈济苍身边。现下又在雨日来索命。 雨日宛若为她而生。每一个重要的雨日都与她密不可分。 你到底是谁,雨水? 又有什么目的? 雨水,你真对得起你的名字。 她笑盈盈看着我,向我颔首,一如以往的卑微恭敬与温和,嘴角擒着浅笑,一字一顿地无声道:“许久未见了,于将军。” 21 我与他们在营外两里不期而遇,我并不想遂了沈济苍的意。 那个内宦我未曾见过,料想沈济苍也不会多器重,不然也不会送过来。重要的是雨水。 雨水很明确告诉我,沈济苍要我调转方向,领一半的军去肖将军那里去她守一部分的防线,我逼问原因,雨水只道沈济苍吩咐说我去了便知晓。 我用手抬了抬朝阙,威胁意味十足:“我也可今日从未收到诏书。” 雨水依然稳坐,她抬手扶了一下钗,面上带笑:“二公子在宫里过得不太好。患了腿疾,又有风寒,落了不少病根,腿不大好,皇上专命人做了四轮车才方便些。” 我拨出了朝阙,寒光一过,雨水被削掉了一缕头发,候在一边试图阻拦的宫女被削去了一根手指。 头发轻飘飘落在窗上,旁边的宫女惊恐地想要尖叫,却被他们的人捂嘴带了下去,又重新换了一个锦衣卫上来。 雨水继续道:“安京城秋日来的早,前些时日结了桂花,二公子还嘱咐我们做些桂花糕送来给将军。” 另一个宫女恭敬地双手捧上一个糕点盒,我直接打翻到地上。盒盖滚到一边,里面精致雪白的糕点也落了出来,在地里滚了几遭,粘上了细沙与泥水。 煦旌不安地再次踏步,把滚落在地的桂花糕碾碎,融在了沙里。 雨水依然那般模样,温声细语地讲:“前些时日,城里有怪病,二公子不慎染了去,治是治好了,不过太医医术有限,落下来眼疾。” 我转头,于苕他们押着那个内宦,我提剑直接照着咽喉一刀,血线精细,尸身分离,那个内宦的双眼害怕得瞪圆,在沙地里滚了数圈,大张着嘴面朝地底。 我冷声道:“这位大人一心向善,见燕沙百姓疾苦,于心不忍,卧于燕沙土地之上,于雨水里求来年丰收。” 断口处不断往外留着血水,浸染了这片沙,直渗到地底去。 “可天不遂人愿,数日难落雨,大人悲痛之下,愿以自身抚慰燕沙土地。” 我皮笑肉不笑地回头看着雨水:“只不知这位大人,心系燕沙多少?” “自是不少。”雨水垂眸看了眼太监,又嫌恶地皱了一下眉,面上却依然温和地笑,“不过,皇上已愤怒地罚了那太医五十大板,勒令他们治好。有药到病除的药方子,不过里面有一味重要的药材,要将军这边帮忙才能取到,不然眼疾不用说,怕是腿脚,也要更不好了。” 我半掀起蓑衣,不再与雨水隔着蓑衣相视。朝阙架在了雨水脖颈上,上面还沾染了刚刚那位内宦的血。 锦衣卫想拦,却被雨水制止了。 雨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眉,却没有动弹,半分行为都没有,只低眉浅笑。 我冷声道:“不知,这味药材,该怎么取?” 雨水柔声道:“这便需要于将军上一趟肖将军那里了。” “明日启程。” 隔日一早,于苕、于鄢好几个被留在了燕沙,我另带了半数人,浩浩荡荡与沈济苍的人一起,去了肖将军那。 雨水每日都同我讲一条于然的消息,她的笑像一张脸面具,死死粘在她的脸上,始终不曾剥离。 我的脸越来越冷,于汶等人都被吓得少与我说话,可雨水像是不曾感受到,依然每日那般做。 于汶暗地里说生怕我那天让雨水也尸首分离,于轿脑子一转,说我们去把她毒哑吧。结果两个人在歇脚的城里,遇上了坑蒙拐骗的医馆,抓了把泻药回来。下好了也好说,结果给雨水发现了,反过来给他们吃了。我知晓的时候都嫌丢人。 紧赶慢赶行军到了肖将军驻守的边,军里小半都因为气候不适应水土不服出了各种问题。中途还折了一趟回安京城,不过我们被拒绝入城。沈济苍还知道自己干了什么。 不过就算隔着城墙,我也听到里面众多人在大骂沈济苍,就差指着沈济苍的鼻子说:“你这头猪,别当了赶紧退位。” 也就是现在难找一个皇家血缘的顶上,不然哪这么轻飘飘骂几句。 那些骂声让我舒服了一下,但还是不够。我要他害怕。 于硝偷偷出来接应了我们,说说近况,他坦言于然现在到底什么情况只有沈济苍清楚,连他的暗卫近卫都不知晓,过于谨慎了。也真的有太医进出,但基本没一个活过半个时辰的。 我心都在泣血。 于然必然不会老老实实让沈济苍捏着他要挟我,反抗是不会缺少的。沈济苍为了他老实、让我妥协,也不是没可能真的把他搞残疾又搞瞎。一个残废,没有办法自己走路,还有瞎了,纵然他文曲星下凡,再如神仙也没法子。 我的阿然,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如此一个天之骄子,却落得如此一个凄凉的下场,我都恨不得自裁谢罪,用几辈子赎这辈子害阿然的罪,我下去了更是无颜见爹娘。我算什么姐姐?亲弟弟命悬一线,我却只能无能地听从威胁的人的安排。 我罪该万死,我不该活。 我恨不能杀进安京城,逼沈济苍交出阿然,为阿然求尽天下神医。可我竟然害怕,我害怕我的举动让阿然连最后的命都不保不住。 可于然心善,他从未因任何事怪我,他从始至终都是那个亮着眼睛笑着甜甜喊我“阿姐”的阿然;是那个即便不高兴,也自己哄自己,半刻钟不到又软糯糯凑上来,朝我撒娇卖萌的阿然。 他不会怪我,他只会怪自己不能厉害,护不了自己的阿姐。 可这个认知更让我心疼。 我恨、我恨,我怎么能不恨?! 我做梦都在割沈济苍,让他痛不欲生,恨死不能。做梦都想要砍了他,让他永远闭上嘴,当永世的罪人。 于硝担忧地唤了我数次,我才回过神来,我给他把我的准备大致说了一下,他便了然地回去了。 隔日一早,雨水出城,我们又行在路上。不出三日,便传来消息说,太学里众多学生于宫前长跪不起,上谏沈济苍,绝食等等多种抗议,带着朝上的文臣都心潮澎湃,跟着一起,还有一个年轻的更是直接死谏沈济苍。 这下沈济苍想压都压不了,每日为了这事担惊受怕心力憔悴。 这是他应得的。 到了肖将军的地,我便知晓沈济苍调我来的原因了。 俪国的主要部队,在这里。 肖将军是防守型的,打得温润如雨,擅长以计谋破劲。而俪国则是进攻型的,打得凶猛无比。 于燕沙,两边几乎没有可以用来协助防守的要点关卡,所以两方就是嗜血的狼与豺在搏斗,都靠自身的凶猛从对方身上撕肉。来了这,俪军保持了一贯作风,借着山林打得肖将军节节败退。 肖将军很无奈地告诉我:“在这里防守与进攻都难,但他们不在乎,感觉已经把命抛在身后。自灭式的袭击,全灭也要从我身上撕块肉下来。我一直在调整,但始终无法和他们一样不要命。” 我很同情她,我太明白这种感受了。宽慰地拍拍她的肩,两个人一起叹了口气。 这世道,太艰难了。 没有多聊,我马上就带着人去补上了缺口。肖将军还送了一套精铁的护甲。 肖将军还面色古怪地告知我,我守的那边正是这几日打得最猛的线,这表明我极有可能在那里遇到他们的主将。 她对我或许有些看不错的晚辈的情节在,所以很愿意进行一些方向上的教导,我也心怀感恩地收下她的帮助。 沈济苍太想让我死了。又害怕我真的死了,燕沙无人能守。还能守燕沙的将领,都是我们家一手带大的,我死了,未必会买他的账。于然也不是省油的灯,不出三日就能煽起这么多学子,他定然也想办法帮助了。 这也算是好事。 这里的日光很不错。我极少见到这样的风景,不烈,反倒温润。日光从层层叠叠的叶间泄下来,落在地上斑斑点点。气候的区别把这片山林分为了不同的颜色,有红有绿,交叠在一块,像夏日与秋日的约定,在此刻具象化。更远一点能眺望到连绵的山脉,在最远处,能看到星星点点的白色,雪山的圣洁却只露出一部分。像容纳了三个季节,春日嘛,我暂时还没有找到。 我一直担心骁不习惯这里。这些鹰在这用好了,能对俪国的军队造成重创。不过不出两日,骁便爱上了这里的天地,格外有激情地日日夜夜盘旋在九天之上。这个地方太养人了,难怪付溪倾来了这再回去时,戾气一点都不重,甚至能做出抛下别人的决定。 夏秋交接,渐入了秋,这里也开始下起细细密密的小雨,点点滴滴落在身上倒不疼,但凉爽。于汶都情绪外泄了不少,偶尔会有些高兴地和我说这个地方待着真舒服。 作为前线最猛烈的交战地,安逸日子过不了一两日,我们就迎来了与俪军在新地方的第一战。 肖将军也派了她的副将守在这里,防止我们因为对地形的不熟悉落入下风。所以我带着我的人一直在与对面的打游击,游荡在山林里,因为作战习惯的不一样,对面又是主将带的,没怎么在燕沙打过,在我们身上吃了不少苦头。 这几战都是互相试探,一路打到了秋中,再拖一拖,这里就彻底进入冬日,纷纷扬扬的雪一落,就不好打了。两方都卯足了劲在这会互相试探,只等秋日的最后一场。 22 擂鼓咻起。 月明星稀,天地昏暗,俪军潜进了界线以内。 战鼓响了两遍,两方已准备好,在边界相遇,已经开始了。 我今夜眠浅,隐隐间,做了一个与离开安京城前一夜的梦相似的梦。 纷纷扬扬的大雪。我身披不合身的鹤氅,独自一人坐在屋瓦上,孤寂地吹着一只短骨笛。 我像是一个旁观人,远远地看着我吹骨笛,听到不绝于耳、悲怆的鹤鸣。 雪一刻不停地往下落,纯白的雪覆盖了草土,覆盖了屋瓦,覆盖了我。 我又看到了许多人,都穿着不同的氅衣,没有一人持伞,任由雪落了满头,压弯枝丫,使寒梅都被压落,落在雪层之上,成了这只有白寂的世界里唯一一抹艳色。 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但直觉我都认得。他们好似一夜白头,全身上下都是厚重的雪。 战鼓响起的刹那,我便惊醒了。 我放飞骁,又带着人赶去边线。肖将军的副将已在那守着了。 不出所料,今晚是俪军精心准备的时机,这是今年最后一场了。这里是防线最薄弱的破绽,也是副将亲自领兵巡逻的线,同样是离我新驻的营地最近的。 借着黯淡的月光,我都能看到连绵的敌军,与身上反光的盔甲。 他们的主将应还是那位皇帝,骑在马上手起刀落。 我舔了舔嘴唇,拍拍煦旌,带着朝阙和我的人冲了进去。 俪军没有想到援军来得如此快,直接被我们撕了一道口子,我的人与副将的人尽力配合着,局势好了不少。但毕竟习惯不尽相同,且磨合时间太少,等俪军反应过来,就该没什么突出优势了。信鸽与鹰被放飞,信鸽熟门熟路地往回飞,去通知肖将军。骁则带着鹰扰乱敌方的视野并试图攻击,不过副将的人显然不太习惯,也被干扰到了。 骁目的准确,掠过一众人,我骑着煦旌,朝阙没有停下过,血飞溅,杂乱的声音涌入脑海。 越往前,人越多,越难跑,刀光剑影夹着寒涩秋风,映着晦涩的月光。扑面而来的除了冷风,还有血味,与我兴奋到微微颤抖的手。 我几乎是机械地重复抬手挥舞的动作,但对面也不是吃素的,上下夹击、腹背受敌太适合现在了。我一个人便硬生生撕入内部,左右皆是敌军。 有人被弄得从马上滚落,又灵巧地匍匐在地。我余光瞥到,心下一惊,猛的一扯缰绳,敌军的刀瞬息从前方砸过来,我匆忙后弯躲避,一时不察,又被匍匐在地的人勾住。 我反手拿着朝阙扫过,后面的人被逼得放手。煦旌的马蹄抬起又重重落下,我听到有人惊呼,不知是哪个倒霉的被踩碎了骨头。 瞬时,一柄长缨从侧方猛飞而来,是被抛掷过来的。我微微后仰,在长缨从我前方擦过时,直接出手,微微抓住了木柄,我甩了甩朝阙,换上了长缨。长缨比朝阙长,在这个时刻反倒更好用。 不知是谁送来的,反正谢了。我勾起唇角,听到骁发出的尖啸,大致辨了一下方位,便直朝着那边而去! 骁在与另一只鹰撕打,掉了不少羽毛下来,还有一根在我抬头时落在了我嘴里,我侧头吐掉,再一抬头,看到了居高临下的敌方主将。 于汶也带着人跟上了我,对面主将身边的人我不认识,但对面主将我认识。 果然是他啊。 我笑了,熟稔地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啊,顾烈云。” “于雪寒。”顾朝垂眸,向我微微额首。 回应他的,是带了血的朝阙。 这一剑,我用了十成十的力气。 我怨不了他,他也是没得选,可这又哪是我说不恨,便恨不了的? 我恨他的一走了之,恨他什么也不说便轻飘飘离去,徒留我和于然再面对满地鸡毛。 好可惜,手上没狗,不然我定要他和狗好好交流几下。 顾朝反应迅速地格挡。两方的人都默契地只留我们对对方。 顾朝神情肃穆,招式狠厉,把我的护肘震得发麻。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顾朝,但朝夕相处十余年,即便隔着沉重冰凉的铁甲,我也能认出来他是谁。若是认不出,那我也算白活了。 我刹那间明白了沈济苍把我调过来的另一层用意。他竟然指望顾朝会看在我的份上,网开一面,不针对齐国了吗? 趁着间隙,我不自觉转头望了眼安京城的方向。 沈济苍,你尚且不会为情而心慈手软,又怎奢求顾朝会? 我觉得他格外可笑。 顾朝与我手上过招,嘴上也不停:“你我相识一场,何须闹得如此难看?不如你放下朝阙,容我过境。朕对齐国未必没有感情,不会压害地上的黎民百姓,朕只要地属于俪国。” 再回头躲过了顾朝的剑,我重重地喘气,呼出的气化为一片雾气升腾而起。 我笑了:“想的美。” 顾朝是跟我一起习武的,我们的一招一式都极为相似,但他明显进行了改变,招式更为阴险毒辣。本身相似的招式就让我有些难以招架,更何况加上了不少变化,我渐渐有些难以招架。 顾朝仍然在试图劝我降,听得闹人,我索性当听蚊子叫。 前些时日落了不大不小的雨,现下地里还留有一些低浅的水洼,混着落叶与淤泥。我猛然弯身,舍弃了马上的打斗,从马上翻了下来,我脚上用力,稳稳落在了一片水洼里,不禁轻轻皱眉。 长缨的木柄被截断了,我扔掉了木柄,拿起刀间用力朝顾朝刺去。 顾朝没想到我会这么果断地下来,一时走神,被我抓住了机会。马腹被长缨狠狠刺疼,马过于疼,摇晃的动作一瞬变大,顾朝回神,几乎没有犹豫,也弃了马。 我马上握着朝阙朝他而去,直朝他的腰腹。顾朝还没重新握好剑,无法,只能匆忙退后,却还是被我在腰间重重拉出一道血口。 双方铁甲早已变得破烂不堪,下马前我就扔掉那个累赘。那个甲胄已经起不到任何保护的作用了,只会让我动作迟缓。所以我和顾朝在同一时迅速脱掉了甲胄。 我现在应该乘胜追击。我清晰地知道我现在应该做什么,但我没有任何的行为。 我能感知到我的手一直在抖,几乎要握不住朝阙了。冷得刺骨,指尖泛白,完全使不上力。 我重重呼出一口浊气,有些释然地勾起唇角,知晓今日的结局。 如果我的命是话本子里的一折故事,我真想去找那个写出来的书生,狠狠骂他一顿,问他写的什么故事,简直天下第一难看,比我看的第一本话本子还难看。 顾朝像是完全没有感受到腹上的血口,只是重新拿好了剑,便提剑再次冲向我。 我微不可查地前倾了一些,手上彻底使不上力,朝阙骤然滑落在地,落在泥洼里,往前滚了些距离,明亮的剑身与剑柄都被污泥裹住,溅起了一片泥星点。 我坦然地舒展开了身体,准备接受来之不易的休息。 顾朝见到了朝阙落地,眉心一跳,直觉不好,想收回剑,却来不及了。 顾朝的剑叫什么?我不知道。他在安京城的时候,从来没有佩过剑。 但那肯定是一把好剑。 这把上好的剑从我的胸口刺入我的身体,又从我的后背穿出来。我觉得那一刻我像沈笙黎绣的手帕,被利器贯穿。 我压着喉舌,这才没有喷出一口血来。 顾朝猛然泄了力,手从剑上松开来,剑没了支撑,带着我一起向前栽去,顾朝又急忙抬手接住我。 我有些想笑,嘲笑他动作的笨拙,喉咙里却挤不出笑声,只能涌上来血。 顾朝呆呆地抱着我,嘴唇惨白,双目有些无神,手足无措,又想去拔开我胸前的剑。 我费力地抬手制止了他。 我好像在他眼底看了些许泪光。 我一下子展开了笑颜。 “你在伤心吗,顾朝?” “你为什么要伤心呢,顾烈云?” 我轻声说。 “这个字好难听啊,你什么时候改呢?” 顾朝低下了头,这下我看不到他的脸。 但他好像在哭,我感受到他的泪水落在我身上。 冰冰凉凉的,混在温热的血里不是很明显,但我确实没费工夫就感受到了。 我突然想捉弄一下他。 于是我抬起手,使劲揉了揉他的头发。 我的手很脏,有泥有血,顾朝的头发一下变成了鸡窝,乱糟糟的成了一团。 顾朝被我的动作吓得抬起了头,我的手便揉不了他的头发了。我有些不高兴地撇撇嘴,任由手滑落下来,垂在身侧。 “于欣……”他嘴唇嗫嚅,像要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想说什么呢?我有点猜不到。 我与他分离了太久,哪怕这张脸如此熟悉,熟悉得我看着看着总是会恍惚,再置身于冬雪与鹤鸣里。 “顾朝,好哥哥,”我看着他朦胧的双眼,渐渐开心地笑了,“我再求你一件事。就算我再欠了你一个人情。” 想当年,被顾朝单方面宣布欠人情我还很不满意,现在,我却自己说欠一个。 虽然之前欠的也没还过,但反正都这样了,不如再欠一点。 “帮我照顾好阿然。” 顾朝怔愣地看着我,手上不自觉地用力。 我有些吃疼地嘶了一声。 顾朝彻底忍不住泪水,就这样呆呆看着我,泪水从他眼角一刻不停地滑落。听到我抽疼声音,又松了手。 心里没有来地很高兴。 我死死抓住他的衣袖,利剑透着寒光,直直刺穿我的胸膛。 好冷,好疼。 我很想放声大笑,又很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比任何悲痛欢乐的时候都想。但人的脸上不能同时出现泪水与笑容,这是奇怪的。 我感觉不到泪水的存在。 我好像终于在这凡尘里寻到了可以喘息的机会,不用整日整夜地去思考,我的来路与归处、我与阿然的归处等等。我终于能没有顾虑地放声哭一场——多可笑,最后能宣泄情绪的时候,居然是下九泉前。 上天怜悯我,在我临终前之际,终于给予了我哭泣的权利,但我已不会哭泣。 顾朝用的剑太冷了,冻得我想要蜷缩起来,我用力哈出一口冷气,血流得太多了,寒剑冻着我的身躯,我终于在这起起伏伏的心绪里,感受到了一丝疲惫。 顾朝有些惊慌地抓起我的手。我的手大抵格外冻人,他被刺得瑟缩了一下,几乎抓不住。他拉着我的手,放在他脸边,几乎是祈求地说道:“好,我答应你。阿欣,再等等,再等等好不好?” 可我累了,我不想等了。 得到了顾朝的承诺,我一下变得安心不少。 我相信他一定会记着那句话。我有些愧疚,我用死捆着他,逼迫他替我护着阿然。 “对不起。”我低低地说。 “不,”顾朝是不复任何以往时刻的无措,“是我,我……” 我手动了动,捂住了他的嘴。 神志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了顾朝眼尾划过清泪。 “我不想你死……” “我只想打赢你……” 可恶,顾朝你只能是我的手下败将,你到底懂不懂啊? 我感觉很累,不想再听到任何声音,很疲惫,想要安静地一个人,睡一觉。睡一场很长的觉,做一场荒唐的黄粱梦。 我顺从我的本心,安然地闭上了双眼。 我听到顾朝在我身边哭喊。 “于欣,不,别睡……醒醒……” 你为什么哭得这么哀恸? 哭了的顾朝,不是我认识的顾烈云。 别哭了顾朝,你有点吵。 我只是想睡一觉,和自己说个晚安,睡很久很久。 而你,而你们所有人。 日子都还长着呢。 正文就到这了。接下来会是昨日景与后日谈两大部分,昨日景只有何桥的,比较长。后日谈是沈笙黎和顾朝,各一个。然后还会有一个类似于幼年沈笙黎日志的摘录。 结尾部分还有些问题[托腮]等主要番外完成,会再来修一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 5 章 第6章 昨日景-何桥[番外] 01 我名为何桥,字愿平,出身寒门,上有两位兄长,生于与安京城仅隔一处桃林的云都城。 云都城是一处好地方,有中规大小的田池,有起伏不尽的桃林,有窄小的巷弄,有宽阔的官道,能见百姓之乐,能听黎民之声。 初始,家中虽不算大富大贵,但也不忧柴米油盐,供我读书识字,直至十二岁那年,一场疟疾卷袭了云都城。 医馆的医药烂在了木匣子里也没人买得起,能看病的郎中请了去也治不好人。 待终了云雾散去,春光微现,冬雪与疟疾皆没于尘土之下,云都,已近无人。 我家中父兄皆殁,独遗我与母亲于四方庭院。阿娘易愁,心中郁闷,郁气不散,久而成心疾,于我十六岁那年,卧床不再起。 娘在卧床前,一直想尽方法张罗我父兄的后事,可云都城丢了命的人那么多,乱葬岗都尸身堆积成山,引得秃鹫频来,更何况寻一处坟地? 云都城的人寻来寻去,最后看上了一处风水宝地。 连绵的桃林只余光秃的土地,原是枝根交错的厚土里,现今尽是森森白骨。 自此,那处与春日最亲切的桃林,化为了永与寒冬的百家冢。 亡者不得安息,生者何来安宁? 那日于月华之下,安京城自疟疾开始便紧闭的城门,终是打开了。 疟疾只对云都城有影响,安京城依然高坐云端之上。 我身着孝服,长跪于父兄坟前。我性格怯懦,甚至不敢抬眼看父兄碑文,唯恐看到亡者生灵对我责备。 我心中悲痛不已,却又不敢出声扰了死者安宁。 万籁俱寂里,却听到安京城丝竹琵琶俱响。春夜风渡来了城里无数欢笑,回荡在空旷的坟冢里,整夜回响,像在嘲笑位卑者的无能。 我怒从心起,第二日回家,提笔而书,洋洋洒洒书写世间不平,末了,以“愿天下太平”为尾。 自此,我字“愿平。” 02 自父兄入土,我便盘算去当帮工给家里赚银钱。我怎好意思白吃家里的,让娘日夜操心家中生计?可娘仍执意让我日日去私塾念书,将家里的好粮通通留给了我。我心中愧疚,上课时坐立难安,只得日日加倍用功,早早结束在学堂的学习,去各家店面打小工,换点些许零星工钱。 工钱一小半换了笔墨,剩余的,我偷偷放进了娘收钱的匣子里。 娘若是发现了银钱缺得不那么急了,定会心中欣喜,能歇会吧。 可娘的白发越多,手上的茧子也日益增添,隔着纸糊墙,能在深夜里听到娘微弱的咳嗽,整夜不听,夹着细微的哀哭。 可困难,不会因此消磨。 不出六月,云都城迎来了匪患和与其勾结的商帮与新知府。他们联手将城里的食价上调了数倍,赚得盆满钵满,百姓却苦不堪言。 云都城从昔日的凡间仙城变为了现今的人世九泉。 无论日月晴雨,都有人惨死于街头,或因没完全消散的疟疾,或因原因不晓的武斗——没有人会有闲情雅致为死而不平者声怨,甚至无人关照谁丢了命,只因自己,也挨着黄泉。 安京城迟迟不派人来剿匪,也不派人来整治。那处桃林成了地府与天宫的分界岭。 宛如云都不过是云都人的一场黄粱美梦,而今只是天亮梦醒。 直至我近十三岁那年的万官宴前夕,驻守燕沙的于家军,浩浩荡荡回京,两位主帅贺燕、于岭皆回京,留了副将驻守燕沙,半数兵马途经云都城。 云都城终迎来了一只铁血手腕的大手,为其拨开久久不散的腥云重雾。 我犹记得那日。 近夏日,日光应算好,只我常觉身在冬日,不觉日暖。 我从桃山涧中给父兄上完坟出来,正准备回城,却被一位将士拦下。 将士骑着一匹好马,毛色雪白,脖绕一圈黑,温顺。将士穿着有些沉的盔甲,同我讲话时,才想起将头盔取下。我这才发现,这位将士竟是一位女儿身。后来我才知晓,那便是大名鼎鼎的贺将军,贺燕。 她问:“此地为何处?” 我垂首应答:“云都城外十里,桃山涧。” “此处为桃山涧?”她蹙眉环视一圈,沉吟片刻,“我记得,这该是一片万里桃林。” 她身后立即有一人上前,轻声道来了原委,待说罢,她看向我的目光顿时温和不少:“你名唤何?来此为谁?云都城内如何?” “草民名何桥,字愿平,”我一一回答,“为祭家中父兄而来。云都城内现流寇嚣张,官匪勾结,百姓苦不堪言。” 说及此,我心念一动。 早有传闻,燕沙军将领一心向善,最是嫉恶如仇,只带一成兵马都能将城内匪寇治好,更何况此番回京带了半数兵马? 若是能求得燕沙军出手…… 我猛然跪下,兀自给她行大礼:“草民恳请将士平息城乱,救百姓于水火之中!” 她有些意外地一挑眉,细细打量我,旋即大笑开来:“好,好一个替民请命!那我便应你,在此发誓!” “若半月内不除云都匪寇,我不为燕沙将!” 语罢,她大笑着调转方向,带着人气势恢宏向云都去。 我缓缓抬头,被马蹄扬起的尘土糊了脸。被人扶了起来,又被塞了块木牌,给我木牌的那人道:“你且拿着这木牌,带家里人往安京城于府里去,到了便给于府的人看,自有人给你银两供你家人生活。” 安京城于府? 我慌忙叫住准备走的那人:“那位可是燕沙将军贺燕?” 那人不耐烦地偏身瞥了我一眼,眼底是轻蔑:“你知晓便好,别瞎了将军的眼。” 我紧紧握着那块木牌,直被四角刺入手心,一丝血顺着纹路滚到地面上,浸红了白骨,我却没有知觉,只一遍又一遍忆着贺将军和那位将士看我的眼神。 我从他们眼里,看到了叫我生厌,却不得不依赖的情绪。 名唤怜悯。 03 贺将军名不虚传,果真不出半月就除了匪患。 夹上不少贪官污吏,贺将军一律从严,一股脑抓回了安京城。 但这样一来,城里也少了能管事的人。一道的于将军只好留下来暂时管理,贺将军先一步带着人回京。 完全不担心皇帝会疑他们有谋反之心。这也是因着二人的孩子皆在安京城吧。 那日我把木牌藏进了袖里,回了家也只说些平常事,没有告知阿娘我所遇之事。直至匪寇平息,我才细声告知阿娘。 那块木牌我一直细细藏在木柜底。我无意去上门乞讨,不愿再见高高在上、满是怜悯的眼神,可阿娘近来身子一向不好,多病少食,还要日夜操劳,已无力同时负担我的学费与自己的药费。 匪寇被解决后,我才告知阿娘这件事。那时天色尚早,余霞还拖着云彩,阿娘坐在院子里,旁边是一颗没了生机的桃树。那桃树原先长得很好,阿娘喜欢的很,但在疟疾时,随我父兄一同死去,只余树干,再无新叶。阿娘总舍不得这株桃树,过往她总念叨,那桃树是阿爹为她栽的,兄长们年幼时喜爱在树下做功课,开花时遇上起风,些许花瓣吹落到墨水里,阵阵香味都逸散开来,不知是花香还是墨香。疟疾之后,她不再讲这些事,只是坐在树下,垂着眼,手上做着针线活。 我告诉她那块木牌,阿娘惊得差点没拿稳针,险些刺进肉里。她仰头凝视光秃的枝干与动摇的余霞,半晌才对我说明日再说这些,现在时候不早,该去做功课了。 阿娘又翻了一整夜的身。 翌日,天未亮,阿娘便来唤我起床,嘱咐我收拾好东西,我们午前出发。 我问阿娘去哪。 阿娘半垂着眼,眸底有水光,温声细语道:“去安京城,去于府。” 那块木牌压在我枕下,我的手一整夜都压在这木牌上。我目光越过阿娘,越过窗棂,落在那棵没了生机的桃树上,轻声问:“还回来么?” “不回来啦,”阿娘眯起眼,对着我笑了,“你阿爹好早就说想搬去安京城看看呢!咱们依他的愿,替他去安京城看看到底好不好。不好我们就回来。” 却有一滴泪从她眼角滚落。她慌忙抬手拭去,笑得却不如以往任何一次开怀。 “好。”我听到我轻声答。 于是在午前,给家里落了锁,阿娘想了又想,去寻了个相熟的媒人,将屋子卖了出去。媒人知晓我们急,直接先给了钱,相当于她买下了再卖出去。娘还想给她点钱作为谢礼,被她佯装气愤拒绝了,她嘟囔着我们没良心,悄悄数多了些钱,把我们催了出门。我却在关门时,见着她抹眼角。 我抿着唇,不知该不该告诉阿娘,阿娘却也垂着眼,只是泪水一直未落。 我们在城边,上了去安京城的驿车。 我们一路颠簸,在第三日清晨到了安京城。阿娘一路在早市问路,带着我到了于府。 在上去前,她站在于府对面的街上,凝视着那朱红的大门,半晌轻声对我道:“你去吧,我先去寻个能落脚的客栈。万一人家不认,也有落脚的地方。” 我应好,在阿娘的注视下,踌躇良久,敲响了那朱红色的门扉。 来开门的是两个看起来年岁尚小的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都眨着眼睛好奇地看我。另有大人在他们身后。 我心一紧,下意识以为这是将军府的公子与小姐。我嘴笨,向来不会说话,呆在原地不知要说什么,直到后边的大人自言是府里的侍从,又问我所来何事,我才寻回说话的本事。 我先急急忙忙拿木牌,张嘴想解释,又不知如何说,但那两个孩子一看到木牌,便长长地“哦”了一声。 那个女孩跃跃欲试:“这个木牌是在这登记,我管的我管的!你随我来!” “明明是我们一起!”那个男孩不满道。 女孩朝他做了个鬼脸:“先到先得。” 男孩凶神恶煞地举起拳:“于夕,你以为你是我妹妹,我就不会收拾你吗!” 于夕像是听到了茶楼里讲故事的书生讲的笑话:“得了吧,于朝,你还没打败过我呢。” 于朝红了脸,认真道:“那是我让着你!才不是我技不如人!” 眼看争吵还要继续,后边的大人连忙一手一个脑袋,将两人摁得话全憋了回去,对着我不好意思道:“这两孩子一直这样。这事确实是他们管,你跟着走去登记就好。晚些时候,登记好的内容会给贺将军过目,没问题的话,晌午便能有结果了。” 两小孩如捣蒜点头,又叽叽喳喳着带着我去了登记的地方。 活像一对喜鹊。 我知晓于府常常收养一些孤儿,从小养到大,还给教书识字,不要求些什么。没什么忧虑,倒是比一些有家的孩子过得更好。 所以这对喜鹊才能那么有活力,喜滋滋的,像过年的福宝招人喜欢。 说来也怪,我竟是有些羡慕。 曾有家的人,反倒是羡慕起了没有家的孩子。 到了地,于夕有些惊奇地拉了拉哥哥袖子:“你看你看,今儿于苕哥哥没早来!” 她有些幸灾乐祸:“等欣姐姐起来,他就完蛋了!” 于朝却眼睛一亮,兴致勃勃坐到桌前,二话不说开始研墨,催促妹妹:“快快快,趁他没来,我们做好这事!” 等妹妹也撸起袖子和他一起,他才想起来般训斥道:“不能那么叫小姐。” “欣姐姐说可以这么叫!”于夕不满地嚷嚷。 “小姐让着你年纪小而已!”于朝板着脸。 于夕不服气:“你就是嫉妒欣姐姐更喜欢我!” 于朝立刻回嘴:“那公子还更喜欢我呢!” “公子最喜欢的才不是你,公子最喜欢的是于硝。” “小姐最喜欢的也不是你,小姐最喜欢的是于苕。” “那不一样!” “哪不一样?” “照你这么说,欣姐姐还喜欢顾公子呢!” “诡辩!” 我抬起手,觉着这样下去他们能当场打起来,弱弱开口:“那个,是否要登记姓名什么的?” 于夕这才停下了和于朝的争辩,抢先一步拿起笔,沾了沾墨,板着脸试图严肃起来:“小子姓甚名甚?” 于朝:“……不能这么说!” “不是你登记你少管!” “没学识!” 我几度张口又闭上,最后才道:“何桥,字愿平。” “何……桥……”于夕边念边写,我垫脚瞥了一眼,那字简直不是字,扔出去说是画的王八都有人信。 于朝看不过去了,一把抢过笔:“写的什么鬼画符,我来。” 于夕不满地嘟哝着什么,还是乖乖给哥哥让了位置。 待于朝写好,于夕凑过去看,嘀咕道:“这名字好熟悉啊,你觉不觉着啥时候听过?” 于朝抵着笔头,绞尽脑汁想了良久,恍然大悟:“上回三公主来的时候,不是和小姐公子说过这个名字吗?” 三公主? 我轻轻地眨了下眼。 三公主我是知晓的。 我怎会不知晓呢?上回祭奠父兄,安京城传来的歌舞声,就是在为三公主庆生。 我不该怨她。她甚至比我更小,仍是不谙世事的名贵花。我该怨的该是那些尸位素餐的高官重臣。 爱恨皆始于己,不由己。 于夕瞄了我一眼,低声说:“低声些!人还在这呢!” “你声音也没低到哪儿去!” 两只喜鹊也能去当蝉。都是生怕别人听不到的。 于朝于夕的对话没有持续多久,就被另一个来人打断了。 “于苕今早染了风寒,告假了。我想着我来替他,结果你们在这了。你们在这添了什么乱?”一名高挑的男子出现在门口。 我回头眯着眼看过去。 不认识。 很高,肯定不是那位小公子。 我无所谓地收回目光,仍在等待那对喜鹊进行下一项登记。 喜鹊妹妹高高兴兴地挥手:“顾公子,你来啦!没有添乱,给有木牌的人登记呢!” 喜鹊哥哥跟着点头,示意自己没添乱。 顾公子走了进来,饶有兴致地打量我,这目光让我不太舒服,我低下了头。 他绕到桌前,拎起那张纸:“你便是何桥?” 不是于家人,却能被称公子,是那位被收养的遗孤吧。但那也不是我能轻怠的。 “嗯。”我垂眸应答。 “剩下的给我吧。”他接过了纸笔,开始询问一些寻常的问题。 我心下松了口气,老老实实回答。 末了,他问我在安京城可有固定的落脚的地方。 客栈能暂住,长了肯定不行,他又说这些银钱要在安京城才好发,我如实告知他还未来得及找落脚处。 他若有所思,让于朝去拿份地图来,被于夕抢了先。他指着煜漓河畔一处小屋道:“此屋我做主先分给你住,晚些若是要搬,来知会我们一声便可。” “补贴要给贺将军过目才会发,要等到午后了。你一路车马劳顿,我先给你些银钱,去安置些简略的东西。” 他冲我笑笑:“日后我们说不定也要去一处学府念书,就当我赠你的相识礼。” “我并无东西可还赠,不敢受惠。”没钱,还不起,不要。 “那便当做是划出来先给你解急的补贴吧,晚些送去的补贴减掉这部分便好。”他从善如流改了口,推来一个简略的荷包,不给我回答的机会,于朝于夕便叽叽喳喳着把荷包塞进了我怀里,一人一边直把我拉着走出府,说带我去看看新屋子。 “我……” 小喜鹊只是看着小,劲儿特别大。一路拉着我在府里跑,我险些踹不过气。 出府时,我险些被拽得绊到。 此时已不算早,安京城这座富贵的都城早已苏醒,于府落座在挨着民区的地,人来人往,甚是热闹。 我搁这熙攘的人群,看着了在原地等我的阿娘,与晨光落在她发丝上映射出的苍白。 我一晃神,原来阿娘,竟是要老了吗? 我和阿娘大抵是长得很相像,小喜鹊们和来来往往里熟识的大爷大娘打了招呼,就注意到了阿娘,风驰电掣拉着我跑过去,叽叽喳喳问阿娘是不是在等我。 阿娘看着他们愣了愣,有些恍惚嘴唇嗫嚅半晌,缓缓抬手抚上他们的发顶,轻声道:“嗯,我在等我儿愿平。” 我咬着唇,知晓阿娘是想起我哥哥了。我那两位哥哥,相差无几,年幼时调皮,也和于朝于夕一般,乱说话乱动,上树掏鸟、和狗打架的破烂事没少干,直到我出生,他们才觉得自己该给我当个榜样,没那么任性。 “阿娘……”我轻唤,“于府给我们划了屋子,让我们先住着,他们要带我们去。” “这怎么使得?”阿娘一惊,连连摇头。 “没关系的。”小喜鹊们开始你一嘴我一嘴解释,直把阿娘说得头晕。 我赶忙拉开小喜鹊,骗阿娘道:“无碍,是要交屋租的,从我们补贴里划。” 我心里没底,其实那位顾公子啥都没告诉我。 阿娘这才放下心来。 04 安京城与云都城截然不同,都城繁华,用钱的处多得无法数,但好在总有于府帮衬一二。我与阿娘总不过得太艰难,甚至可以说比疟疾后的云都城的日子更令人舒心。 那方小院位置略偏,但刚好离远了集市,不至于太吵,去商街也不至于走太久,与我新去的书塾也距离刚好。 我很感激顾公子替我拿的这处屋钥匙,更感激于府施予的恩惠。我不愿被人怜悯,但不至于不知好,我和阿娘将于府给我们的帮助都记得清楚,有一个专门的小册子记。 我总想着,早晚有一天,我会还于府的恩情。 然后,如果我入朝为官了,若是言官,我定会弹劾于家捏着燕沙不放。 阿娘人好,旁人都愿与阿娘交谈,不出多久,阿娘便与左邻右舍熟识。我下学回来路上,常会被塞点零嘴水果。 我知晓这是他们念我和阿娘不易,予我们的微小善意。但我不能收。我总是很礼貌地拒绝,见一次两次口头上说不过,我便拔腿就往家里跑,跑都跑了,总不会上来硬塞。 这招百试百灵。 阿娘落了新家,闲不下来。她平素也做点女红,但近些眼睛愈发不好,只能在日头下坐一小会。我总劝她现在有于府帮衬,阿娘可以歇歇,阿娘却只摇摇头不说话,眼神掠过余晖,掠过我的脸侧,掠过我或许沾了墨的指尖,最终停在院子里的一处空地。 她喃喃道:“该种点东西。” 我顺着她的视线落在那,一瞬息心里明了。从前在云都城,也是院子里中央这个位置,住着一株桃树。 我点了点我抄书转来的银钱,在某一日学塾放学后,去了集市。 那日我回的晚,阿娘心中有些忧,倚在门框边,一直往街道的尽头看。她不熟悉安京城的布局,怕走丢了给我惹麻烦,只那么看,期许着一道身影。 等落日快沉了半,我才吃力地带回一株小桃苗。 请工人搬太贵了,为了省钱,我自己一个人从那头带着这株树苗来到这头。 兴许是我脸侧沾了泥泞,阿娘久久凝视着我的侧脸,手抓在木门上。 我朝她笑,像展示宝贝一般给她展示了那棵树苗:“教书先生夸我念得好,想送我桃。但家中小院太空,我便要了桃树苗,这样不知今年,来年也能有桃。” 阿娘没说话,她低了一下头,又很快抬起来,步履匆匆来接过桃树放在院角,怜爱地抚摸粗糙的树皮。 小桌上放着饭菜,还有些余热。我狼吞虎咽吃下,洗了碗筷,借口温习功课,早早摸回了屋里。 桃树是阿娘心底的根。再种几百株桃树也和爹为阿娘栽的不一样,但阿娘总要有桃树。 有了桃树,阿娘的魂,才算落了地,不会在桃山涧之上流连不归。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有很久。 我们不用每时每刻费心为生计发愁,能好好地、慢慢地过日子。 我文章写得不错,陆陆续续有不少学府、官员向我抛来橄榄枝,我一概不瞅,假装没听懂过,真死皮赖脸要拉着我去他家吃饭的,我一律假装吃错了东西,往茅坑蹿。久了大家也基本歇了这个心思,只背地里念叨说我这是被于府养了要给于府报恩。这说得像我是对于府忠心耿耿的二愣子,我对天发誓要他们好看,第二天就去找老师上眼药,果不其然,那几日那几个嚼舌根子的,课业都被大批特批,实在是畅快人心!自此,也没人敢在背后说了,大家都认我就乐意在仙鹤鹊边上,对着那桥想一辈子。实有错误,但我觉得这样也好,怎么着都没人来打搅我,我便乐呵呵地,一心念我的书、学养桃树。 在云都城背靠桃山涧,家家户户都会养桃树,我自然也不例外,但安京城与云都城不一样,平日在桃山涧给养得堪称嚣张拨扈的桃,在这儿感觉下一刻能倒地上碰瓷我。 不是说我养桃树这块技不如人,主要是水土不一样。 我和阿娘快为这个桃树操碎了心。每天忙里忙外就为了让它能像云都城的桃树一般郁郁葱葱。数不清的几个夜晚,我还未睡,屋里亮着幽暗的灯,沾了墨迹的课业刚合上,我一抬眸便能看到这株折腾死人的桃树。 我恶狠狠盯着这讨债的,无声念叨:“能不能好好活,别让娘操心了。你已经是一株大桃树了,要像桃山涧里的那些桃树一样能活知道不……” 有几次傍晚,晚霞刚起,我回来得早,阿娘在后厨生火做饭,我便趁着日头好坐在桃树边温习功课。总能背着背着便又去和桃树碎碎念。 “再不长高点我就把你抛进煜漓河喂鱼……” 桃树怎么喂鱼我也不知道。但说都说了。 “愿平,吃饭了!” “哎,好!”我忙不迭答应。 风伏在墙头,听完便打着旋路过桃树,怜悯地拍拍它的叶片,一阵簌簌的声响,像桃树在控诉我俩一个妈凭啥是我教训他。 我昂首挺胸去后厨端饭菜,心道:愚拙的桃树,到现在都不明白长兄如父! 嘴上嫌弃,但我毕竟是如父的长兄,所以我为了桃树也可谓是尽心尽力。为这株桃树忙活了快一个月,才给它养好,真真是大小姐大少爷脾气——难伺候得很! 等差不多养好,和桃山涧的桃树差不多时,我和阿娘都流下了感动的泪水。那天的晚饭是哽咽着吃完的。饭后我没来得及收碗筷,阿娘便和我说想给这株桃树起个名字。 “从前那株,因家挨着桃山涧,你爹便起名桃涧。你哥哥们都说不好,吵着闹着要换个名,你爹是个倔的,怎么说都不换。”阿娘的手轻轻搭在树干上,指尖顺着纹路抚摸,眼神轻柔,像在注视自己新生的孩子,说话声音很轻,像天边飘过的云彩,“现在这株,不管怎么说,都该有个名字。” “桥儿,家里属你念书最多,你为他起个名字罢。” 娘的目光轻飘飘落在我身上,我端着盘,却觉得身上犹如压了千百斤。 我假装认真思索:“‘此黎若流彩,灼空灿如潮’,便取‘流彩’二字如何?” 此黎若流彩,灼空灿如潮。 此桥若弯月,盛华明如晓。 我忘了这是从哪看来的诗作,但阿娘一开口,率先想到了这首。 阿娘笑着点头,连声道好:“流彩……真是个好听的名字……到底比你爹会取名字。” 我仓惶低下头,端着碗筷去了后厨。我不敢再多看阿娘一眼,我怕忍不住哭出来。 暖风从门槛翻上来,轻柔地吹落了阿娘脸颊的泪珠,又轻柔地拥住我,像年幼时阿娘的怀抱。 05 我本以为,依天理,没人会向我抛橄榄枝了。 但天理儿子来了。 大皇子出现在我面前,朝我自我介绍的时候,我承认,我是懵的。 我只是听老师说有人找我,我怕是家里出了什么事,便急匆匆出去了。结果一出来,就被几个人高马大的侍卫“绑”走上了马车。 大皇子指天发誓说自己真是让他们请,不是绑。 我没说话,就像被锯了嘴,沉默地低着头,视线在鞋尖处飘忽。 我虽说不是遭受虐待而骨瘦如柴,但也没有壮成一头牛,是很符合话本子上书生形象的。而来“请”我的人,壮得能有三个我。 我实在是不敢苟同。 我深知说多错多的道理,只敛眸看地,唇死死抿在一起,完全就是被锯了嘴的样,开始默不作声背书,滚瓜烂熟的词句一遍又一遍从心里背过。 大皇子要养幕僚,我知晓。但我不知晓他怎么会知道我,还会向我抛出了橄榄枝。我没有站队的想法,没兴趣掺合皇都的风云——即便我因与于府的关系,已然被划为了大皇子一党。 这处应是大皇子在宫外的私院,极偏,傍山依水,不像安京城会有的地。我一路过来都被蒙着眼,想跳车也没那个本事,只能缩着当鹌鹑胡思乱想。一路过来纵是用马车也走了许久,鬼知道上哪寻的地建的院子,指不定旁边是乱葬岗。 屋子陈设简略,简略得比我家陈设还少,简直不像一个皇子的院子,但细想又好像没问题,这儿离安京城那么远,估计沈桓荣也不常来。 沈桓荣为了游说我,讲了半天,讲得口干舌燥直灌水润喉,我默默递上了一直捧着的凉掉了的茶,一句话都没听进去,心里直喊佩服。就是唱戏的,也不能一个人唱这么久,还连个捧哏都没有。 沈桓荣却以为有戏,眼睛一亮:“愿平……” “殿下恕草民愚笨,”我半掀眼,语气平静,“纵有心也无力替殿下排忧解难,只能守着家中小院一亩三分地过日子。” 我恭敬地站起来,作揖:“殿下莫要再戏弄草民了。天色不早,该用晚膳了。” 沈桓荣惊愕地看着我,手里那盏喝了一半的茶水被他抓在手里,悬在空中,不上不下,一时间忘了动作言语。 估计是没见过我这号没眼色的。 我并不催促,只静静地立在门侧。 现在天色确实不早,沈桓荣讲了不知几个时辰,早把天讲黑了。他贵为皇后嫡出大皇子,我不过一介草民,就算不愿当他幕僚,也断不该这般。 可我有些急了。再晚些,阿娘找不着我,会急的。我从前顽劣,作为幼子让阿娘阿爹甚是操心,我也不算一个多规整的学生,没多少天赋灵气,还总想着投机取巧。要说远大的志向,我也不是没有,只是志向过于远大,实在是鸿鹄与燕雀之差异。云都城的疟疾如明镜,教我看清了我。我没那个本事去做那些想做的事,所谓志向也不过是年少无知时的一梦。 我现在想的,只有早些到家,阿娘身子本就不好,勿要急出病来。 沈桓荣捏着茶盏,好半天说不上话。半晌他才轻轻放下茶盏,颔首示意下人将我带走。 我心底一松,背对着沈桓荣吐出一口浊气——今天这事实在是让我感到折寿。 我很自觉地蒙上双眼,摸索着上了回城的马车。马车送到了仙鹤鹊边便把我放下,离我家不远,我下了马车急忙往家里赶,路上还遇着了一个同窗,他看我行色匆匆,便叫住了我。 我不想理他,但教养还是让我听住了脚步。 “愿平你可算回来了。”同窗解释道,“老师让我回来和你娘说了,你被老师留着讲习题了,可能回来得晚。我回来便去你家找平姨了,她让我遇着你便和你说不急着归家,她出门去探望安京城里的旧友。” 我向他致谢,脚步放缓,不如先前那般急切,却也仍旧比街上行人快,在心里琢磨。 我们一家都是自小生在云都城的,话都说不利索的时候,就已能在桃山涧来去自如。阿娘也是因年少时与阿爹住对门,担得上一句青梅竹马,互相知根知底,又暗有情愫,方才在一起。怎会在安京城有旧友? 我轻叹口气,也可能是阿娘心里不顺,出门散散心,给我一个理由而已。 我推开家门,家里没有人,只有月华铺在地上,犹如絮雪。院中央挨着桃树的石桌上放着小菜和碗筷。风簌簌地过,吹落了桃叶,落在饭里。 我蓦地感到心力憔悴,眼眶干涩但眼底又湿润一片。 轻轻拉上了门,石桌上的饭菜已有些凉了。我把桃叶捡出去,没有动菜,囫囵吞枣咽下饭,却不觉得没味,甚至有些恍惚,感觉今天的饭,似乎比昨日咸了些。我潦草吃完就将碗筷收拾了,听见桃树不知疲倦地在风的鼓动下说话。 “你吵什么?” 我把它被吹落的桃叶轻轻放在挨着根的土上。 流彩晃了晃桃枝,像在问我为什么哭。 我哭了吗?我抬手摸了摸眼角,发现确实湿润一片。 或许哭了吧。也或许只是有些累了。 06 安京城雪落得比云都城早不少。 阿娘提前给家里备了厚衣服,做了冬日食的面点,做了多样的形状,蒸好了盛在一个小食盒里,交给我,让我送去于府。 阿娘手艺很巧,面食多数捏的动物植物的形状,捏的有梅花、小太阳、喜鹊等等。不用猜都能知道,那对喜鹊面食是给于朝于夕的。 来给我们送补贴的多是这对兄妹,每次来都像报喜的喜鹊,叽叽喳喳热闹得很。少数时候是顾朝,但他与喜鹊兄妹不同,他一般会在仙鹤鹊边静候。我下学归家,都会路过仙鹤鹊,他便乘机给我,顺便扯两句家常,彬彬有礼地辞别回于府。 刚开始第一眼见他,只觉得他看我的眼神微妙。不是如贺将军那般的怜悯,硬要说,不如说是看到了某件意料之外的物什,虽然有意外,但还在掌握之中,于是感到饶有兴致。 燕沙驻军因其男子营、女子营势均力敌的缘故,成了家又双双命洒沙场的不在少数,也不见得于府全捡回去养。于府里养的那些孩子,也多数与燕沙无关。 这就显得顾朝格外奇怪。他不仅以战后遗孤的名义被收进了于府,待遇也是截然不同。从首次相见便能发现,顾朝在于府里是和正儿八经的小姐公子平起平坐的,而于朝于夕也养在府里却更像下人,略低一等。即便于府否认、不对那些孩子做要求,还让他们与小姐公子一同念书习武,但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在养死侍,专为小姐公子养的死侍。 不过是死侍与死侍的主人都尚未发现罢了。 但那位顾公子给我的感觉便是敏锐,他怎会不清楚这件事的本质?他不阻止也不赞同,却如顺水推舟般为死侍的培养添砖加瓦,实属奇怪。若真说,他本该也是被培养的死侍,可他不是,身边也没有分给他一同长大的孩子,简直就像于将军、贺将军在放着他。 实在是奇怪。 不过,于府内到底是什么情况,说到底也和我没关系,我只是借他们补贴进行生活,况且,我与娘在安京城越来越习惯这里,已渐渐能支撑自己的生活。不到明年初夏,我们便不需这笔补助了,还能慢慢还上先前的补助。 因而我并不避着顾朝,他学识渊博,有着敏锐的嗅觉、独特的看法,我也乐意与他交谈。 和他交谈过的人都要承认,他很懂如何与人相处。太敏锐太圆滑了,从不让人感到不适,与他交谈时宛如见到知音,相见恨晚。 我对他略有警惕,但思来想去,我没什么他能图谋的,他总不能是想要院子里的流彩吧!便渐渐与他相熟起来了。 我说话比脑子快,容易祸从口出,为了避免哪天说些大逆不道的话,本就不算话多,话一般闷在心里。尤其是经过了疟疾,越发话少,甚少与人交谈。独与他交谈时算比较自在,话稍多了些,但也依然算少。 日子久了,我都有些佩服他了。这何不算一种满腔热枕进了冰天雪地?简直和游说我时的沈桓荣有得一拼,在下佩服得彻彻底底。 思索间,已过了仙鹤鹊。行至一半,落了雪。 安京城雪落得急,眨眼间雪便兀的落了下来,转瞬间给安京城披上了轻薄的雪被。雪一落,红瓦青砖搭细白,高檐横栏披雪衣,当真是好看极了。 安京城的寒梅也开得急,雪落时,便如约好般,骤然放开,银白的安京城便又多了一抹艳色,寒梅特有的清香张牙舞爪地随落雪覆盖整座安京城。 我在于府街对面驻足,提着食盒的手有点僵硬。 街边的寒梅开得正盛,横在眼前,我抬手轻轻拨开这张牙舞爪的红梅,缓缓呼出一口浊气,踌躇着如何将这食盒送去。 平日都是喜鹊兄妹叽叽喳喳来,有什么给的拖他们就好,再不济我的书院离顾朝的书院不算太远,也能过去托他,可好巧不巧,今日顾朝偏生请了假! 我踌躇良久,还未等我想好如何是好,一辆马车裹挟着霜雪停在了于府前。 那辆马车外观简朴,却勾着珍珠帘,里面又覆了一层彩锦,最为重要的是,在马车侧面,刻着皇室的彩阳纹。 更难送出去了。我轻叹了口气,对着食盒发愁——没办法送过去,又没办法带回去,属实难办。 思绪浮起间,马车上率先跳下了一位小姐。素衣马尾,五官张扬,跃下时鹤氅被风雪抬起,末边用红线细细绣了梅,和安京城中开得红梅一般嚣张。 想必这位便是于府的小姐于欣了。 她和府口的守卫打了个招呼,转头挑眉笑着和马车里的人说了句什么,待她说完,一位小公子也走了出来,眉眼垂落,病怏怏地捧着手暖炉,不停地哈气,站在于小姐身边矮了不止一截。 于小姐抬手,亲昵地揉了揉小公子的头,又拉过小公子的一只手,往里放了块蜜饯。小公子顿时眉开眼笑,一扫病气,喜滋滋将蜜饯塞进了嘴里,眨着清亮的眸,看着马车。 马车上下来了第三人。来人比于小姐略矮,也穿着雪白的鹤氅,衣摆用金线绣了纹样,动作间袍摆轻晃,点着阶上星点落雪往上。 小公子嚼着蜜饯,含糊地说了句什么。 来人听后轻笑,蓦地侧过头,似是要与于家小姐说些什么,视线却一时隔着红梅与我相撞。 我没料到会这么一出,顿时呼吸一滞,不自觉后退了一步,踩在落枝上,发出清脆一响,视线却移不开半分,牢牢被那双眼眸吸住。 她似乎也没想到会和我撞上视线,动作一顿,旋即略笑弯了眼,如一轮月牙,眸中万千星河一霎那被揉碎,如流光溢彩的黎明。她轻轻颔首,算是打了招呼,便回过头继续去和于家小姐交谈。 手中食盒险些落了地。 我眼前的景物被拉长融合,变得模糊不已,小贩的交谈、车马的喧哗瞬息间如潮水般远去,最后只剩下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眸,几乎占据了我心神的全部。 我神情恍惚,手一松,梅枝已返,挡着视线,我却没有再拨开,只定定地望着府前石阶上的虚空处。 一只手突然拍了拍我的肩,我从神离的状态里骤然清醒,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回身打了一拳,却没有打到人,只带去一片衣角。 手上一空,食盒被人拿了去,我偏头一看,就见到于朝于夕抱着食盒,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异口同声:“这是给我们的吗?” 我松了一口气,又往另一侧看去,嘴上答道:“嗯。给你们和你们家小姐公子的。” 喜鹊兄妹欢呼一声,欢天喜地打开了食盒,叽叽喳喳围上来:“哪个是给我们的呀?” “那对喜鹊。” 又是一阵欢呼。喜鹊兄妹麻溜地分了那对小喜鹊,笑嘻嘻捧在手里,又把食盒重新盖上。 另一边站着顾朝,就是他突然伸手拍了我,还早有预见地躲到了另一边,于朝于夕年幼,还比较矮,挨不到打。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半晌缓缓张口:“你……” 我神经蓦地一绷,抢先问道:“你今日怎没去学塾?” 话一出口,我心里便直道不好,我还未与他熟到过问这些的程度。 他却没在意这个,看了看我,又看了眼于府,突然了然地点点头,先是顺口答道:“于朝于夕早些时候说头昏脑胀,我怕是有事,便亲自带他们去了趟医馆看病。谁知是他们装的,就不想去念书。” 于朝于夕悻悻地对视一眼,发觉我看向了他们,立马冲我做了个鬼脸。 没救了,这两孩子。 我无动于衷地收回了视线。 顾朝见于朝于夕又去琢磨那对喜鹊,便凑过来假装不经意小声道:“不过你算来错时候了。今日于府来了客人,是三公主。将军不便见客,食盒托于朝于夕拿进去就好,若有要事,明日再来吧。” 既然是三公主么…… 我往旁边一扫,看到喜鹊兄妹还在欢天喜地动着那对栩栩如生的喜鹊面食,缓缓呼出一口气。冬日天寒,这口气如薄雾横在中间,让我与顾朝无法看清对方。 我垂眸缓下悸动,一边觉得自己肤浅至极,一边觉得三公主比黎霞还要熠熠生辉、璀璨夺目。 此黎若流彩,灼空灿如潮。 这句,便是为她而写的吧。 我辞别了顾朝一行人,沉默着回身往家里走。 07 安京城的冬日来得气势汹汹,住在仙鹤鹊边的人病倒了一片。索性不是疟疾,只是染了风寒,修养一段时日便可。 流彩也卷着叶,打了霜一般病怏怏的。我这几日总是心跳得厉害,觉得流彩晃动的枝叶像在告诉我什么坏消息一样。我只好不停地暗自祈祷,祈祷这索命般的冬日快些过去,期待寒冬既然已带走我的父兄,便请不要再带走我的母亲。 阿娘倒是看得开,她每日总笑意盈盈送我出门,叮嘱我沿途折一枝梅枝回来,但不要开了花或要开花了的,只要瞧着近死的,回头种在流彩边,一起养着。 流彩卷着最后一点儿叶发出呜呜声,表达自己的不满,我装没听到,点头应好。 阿娘要的梅枝实在是难找,尤其是在这安京城的冬天,整座城市都不过是寒梅的点缀,所有的梅树都拼尽全力伸展枝丫,开出最艳、最冷傲的红梅。寒梅像初桃期盼春日般盼望寒冬,在寒冬拥抱土地的那一刻,便盛装出席只它盛开的另一春。我只得耐着心慢慢找,等好不容易找到,冬日已走过了一多半,煜漓河上开始出现些许活水——春日快来了。 那日,我终于找到了那支独特的梅枝,轻快地归了家。但当我照例和流彩打过招呼后,蓦地发现家里过于安静。 此时黄昏已至,依阿娘的习惯,已生火烧饭。可那日的后厨如我早上离开一般。 可这怎么可能呢? 即便阿娘下午有事,没来得及回来,她也会做午饭。 一时间,我手脚冰冷,连缓缓流动的血都冷了下来,如被人埋进了雪地里了的冷。 梅枝“咔”的一声,落到地上,些许冰晶碎裂开来。 我没顾上梅枝,心猛然从近乎停止变为了剧烈跳动,我大喘着气闷头跑出家门,挨个敲响了左邻右舍的屋门,哀求般询问他们是否见到过阿娘。 最后是一位大娘告诉的我。 她对我的出现很是诧异,但在诧异之后,是怜悯。 我几乎要被这眼神逼得发疯,几近喘不上气,发了疯般求她告诉我。 她犹豫了半晌,缓缓开了口:“你居然不知么……你阿娘不是换了难治的重病……” 余下的话我一个字也没听见,“难治的重病”五个字狠狠砸向了我,让我头脑发昏,看不清前路,听不见周边的声响,只一阵嗡鸣。 我潦草谢过那位大娘,踉踉跄跄回了家。我坐在矮小的门槛上,看着前方无边际的路,心里空荡荡的,格外茫然。 我不知晓阿娘会去哪,依那位大娘的话,阿娘兴许是去找郎中了;我也不知晓她什么时候会回来,但我知道,我这样等,终会等到。 我从云都城搬到了安京城,在安京城渡过了近三载春秋,但那梦魇般的疟疾从未有放过我的想法。我好像住在安京城,又好像仍旧住在云都城;我好像已与那个寒冬告别,又好像从头到尾都没有迎来过暖春。 我不知我等了多久,或许是半个时辰,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是更久——但我不在乎,我只想看到我唯一的亲人能好好地出现在我面前。 待明月高悬,我终于在前方那条漫无边际的长路的一点看到了形似阿娘的身影。我一下子站了起来,不管发麻的腿脚,跑了过去。 阿娘手扶着周边屋舍的土墙,步履缓慢地往前走。我有些无措地扶住她,眼眶几度泛红。 阿娘略显惊讶,但又面容平静,好像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一路上她没有说话,我也没有。直到门槛前,她突然偏过头,浅笑着看我。岁月是残忍的,在她的脸上留下了摧残过的痕迹,我骤然意识到了她的虚弱与衰老,心脏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捏紧了,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抬手轻轻拨了一下我额前略长的碎发,似是感慨:“都这么大了啊。” 我压抑着哽咽道:“十六都没呢。” “那也很大了。”阿娘平静地收回视线,眯起眼,看见了后厨前掉落的梅枝,一下笑弯了眼,语气里隐隐带上了骄傲,“我就知道你可以做到,还总能比你哥哥们做的更好。” 我几乎要哭了出来:“没有,我还有很多很多要学的……你还没教会过我什么呢……” 阿娘伸手似是想要摸一下我的头,我顺从地低下头,声音里是祈求:“你会离开吗?” “离开?”阿娘走到流彩前,伸手抚摸着流彩的树干,“愿平,你觉得什么是离开?” “就是逝去,不再……不再陪伴生者。” 阿娘轻轻叹了口气:“他们从未离去。” 她重新看向我,目光温和似以往:“很晚了,早些去睡吧。” 我沉默半晌,滚烫泪水刚滑落便被冻得寒冷刺骨。我最后点了点头,几次欲开口却未能言一字,最后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轻声问道:“你也会被寒冬带走吗?” 阿娘垂眸,也轻声回道:“如果你不想,我便不会。寒冬不会带走我,也不会带走你。” 我欣喜地抬起头,阿娘依然笑着催我睡觉。我乖巧地转身回了屋,躺在床上却彻夜不眠,直愣愣地睁着眼。 目之所及皆是略显简陋的土墙,被黑夜铺上大片大片的墨色,直至天微亮,被黎明染上明亮、夺目的光彩,我才如梦初醒般,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发出了几乎撕心裂肺却又无声的哭泣。 我用最快的速度点好了我有的银两,去学府告了假,又转去寻顾朝,向他打听安京城顶好的大夫。 那位大夫所在的药铺在一条街道的末端,似乎无时无刻不在煎药。清苦的药味淹没了这条街,不少人闻到了这味,转头就走。 药铺对面开了家胭脂铺,胭脂铺的掌柜骂骂咧咧出来,估摸着是骂这药味把那些会买胭脂水粉的夫人小姐熏走了。他用帕子捂着口鼻,指挥着店小二搬出一个巨大的香炉,点上了香。 那香味道霸道,不过一炷香,便和药香混在了一起,毫不示弱霸占了这条街,让那清苦的药香里掺了些红尘味。 那掌柜这才松了口气,但依然飞快地说些什么,正要回自己铺子时,却对着对门的药铺深深一礼,和店小二叮嘱了些什么。 我收回了视线,踩着清晨的浮光立于药铺前。 药铺里一眼望去尽是人,但多是些寻常人家的百姓,穿着在冬日略显单薄的衣裳,局促地站在一起,等待看病。药铺里的学徒在药柜前忙得脚不沾地,明明铺里已经挤满了人,却还是给学徒留出了一条不算窄的路供他行走。 我恍然想起顾朝给我画地图时所说的话:“这家药铺与其他药铺不大一样,你去了便知。那位大夫医术高超,但性情古怪不羁,向来不买王侯贵族的账,都只能老老实实排队等,所以即便医术精湛,去找他的也多半是寻常人家。冬日天寒,药铺人多,你现在去怕是难在天黑前等到。不过……” 对面胭脂铺的店小二捧来一个巨大的木匣子,匣子里东西碰撞,骤然打断了我的思绪。我侧身给他让过进药铺的路。 店小二连声道谢,熟练地抱着木匣子穿过人群,来到药柜前,和忙着称药的学徒打了声招呼,便打开了木匣。 匣子里装着不少银钱,还有几个小巧的汤婆子,另一边用布袋扎着药材。那位店小二把木匣子放在柜台上,拿起汤婆子给那些病人一个一个发,直到发完才匆匆回了胭脂铺。 我依然静立于铺前,眼眸微垂。今日日光不错,不过身后楼有些高,从胭脂铺那边落过来,只照亮了药铺的前堂,铺外却一点也没找到。我看着在光中起伏的灰尘,许久也未迈出一步。 身侧却骤然多出一道人影。来人朝我颔首,指挥来的伙计往药柜里补药材。他侧过脸看向我,脸上蒙着面纱,耳侧坠着圆润的珍珠——光这耳坠便知晓不会是寻常人家的人。 更何况——我视线下移,他腰侧佩着的玉佩进入视野,那位玉佩上刻着一个“宋”字。看这玉佩也能知道了。 早些时候顾朝与我说的话又如浮光掠影一现。 “你若是急,可以等等。这会过去再等一刻钟的样子,能等来一位公子送药材。那位公子很是好认,蒙着面纱,坠着玉坠。这位公子也医术高超,不过找他也得老老实实等。”他说着递给我一封信笺,“但你把这封信交给他,他看完后会先帮你。” 我知晓这样一来,我便是借着顾朝的风,欠了一笔大的,但我实在是没法了,只是收下了那封信,向他道了谢。 现下,那封信就在我的手中。我摩挲着信封,却骤然不想递出去了。 阿娘的病固然让我心急如焚,可这些等候的寻常百姓哪个又不是呢?我耐着性子等,也不会太久。 我攥着信封,准备当无事发生地进药铺排队等候。 那位公子却叫住了我:“且慢。你可是顾公子介绍来的?” 迈进药铺的步子一停。 我完全没料到还有这一出。 顾朝速度是不是有些太快了? 我正思考着如何回答,那位公子又开口了:“顾公子已和我说了,何公子请吧。” 他侧身示意我向外走,街边停着一辆马车:“若是现在便走,不出一个时辰便可。请吧。” 我捏着那封信的手紧紧用力,近乎是攥着信。我缓缓呼出一口气,看着薄雾在我眼前散开,在散尽前登上了马车。 我和车夫报了地名,便沉默地与那位应是姓宋的公子在厢内相对而坐。 我垂眼只看自己置于膝头的双手,过了近半路,才怀着对宋公子与顾朝关系的好奇悄悄抬眼瞄了一眼对面的宋公子。 宋公子用折扇挑起车帘,饶有兴致地望着车外的光景。 些许光从他挑起的车帘掠上他的面纱。车外街边的喧嚣越过车门,落入车内。 他看着街边景极为心满意足,看得高兴了还要拉着我说话:“仙鹤鹊边如此热闹,就像话本里的仙境。喏,那边有卖糖画的,围了好一圈孩子。你住在这边,尝过没有?” “没有。”我回答。 “那那边卖糍粑的呢?隔得那么远都能看到在冒热气。” “没有。” “那个卖糖葫芦的?” “没有。” “那家山楂糕?” “没有。” “那家狗不理包子?” “没有。” “……你吃过什么?” “屋后厨烧的饭。”我随口一答,有点畏惧他的询问,开始试图转移话题,“宋公子怎么和顾公子认识的?” 宋公子手一抖,折扇差点掉了出去。 “没,没什么。只是他帮了我一点小忙。”他眼神飘忽,不自觉地伸手摸袖口,好像哪里有什么东西一般。 我无意多探究,只想找个法子让他安静那么一会。现下看来这个法子起效了,正想收回视线琢磨自己的,余光瞥见了一抹浅黑色。 黑色的纹路吗? 我平静地收回视线,却猛然反应过来了一点不对劲。 我今日穿素袍,宋公子也穿的一身浅色,两身衣裳都没有任何黑色的装饰。那么那点黑色哪来的? 我咻然转回视线,死死盯着宋怀玉的袖口。 宋怀玉搭在左手袖口的右手手指一动,抵着袖口边。但不过几息,一抹黑色硬闯了出来,和外面的空气打了个招呼。 那条黑色的小生物得意洋洋仰着头,在宋怀玉手上吐着信子,一副主人做派巡视马车。头转了一半猛地看到了我。 和那条黑蛇对上视线的那一刻,我觉得我在梦游。 黑蛇似乎也没料到这一出,转动的头一下子就僵住了。 马车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宋怀玉尴尬地摁了一下右手指骨,重重咳了一声。 我被吓到离体的魂魄一下被他的咳嗽咳了回来。我指尖发着冷,竭力保持淡定道:“宋公子真是好兴致。” 好兴致的宋公子无助地闭上眼,又摁了一下指骨。 一路摇晃的马车停了下来,车夫在前面隔着窗和我们说到地了。我和宋公子像抓到了救命稻草,忙不迭地连滚带爬下了车。一下车,末冬的寒风往脸上一吹,我俩又安静了下来。 “啪。” 很轻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落到了地上。 我和宋公子几乎是用时低头看了过去。 一本封面鲜艳,名字艳俗的话本子大刺刺落在地上。 我有些僵硬地抬头看向宋公子。 寒风下,宋公子白玉般的肤色一点点变成红的,连面纱都遮不住。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蹲下捡了起来,若无其事塞进了衣袖里,装作没事人一样问我:“接下来怎么走?” 我一言难尽地收回目光,沉默地带路。 我平时甚少看话本,但那本是我少有印象的话本。只因我前段时间在顾朝那见到过,当时还很惊讶他居然会看这种情爱话本,顾朝主动和我解释说那是他一位朋友写的,拖他帮忙宣传一下。我点点头,后来路过书摊还会特意留意一下这本。书摊上,这本话本上面都标着风靡的签,但半月下来不见一人买,还有不少人问书摊摊主为什么卖这种烂本,摊主拉着脸让他们不买滚蛋。 看来是拖顾朝帮忙买榜了。 想不到宋公子看起来冷冷清清,居然又养禁养的黑蛇,又写不入流的情爱本。 实属是令人……嗯……意想不到。 我转念又有些担心。这样他还会帮我娘看病吗? 我思念繁杂地带着宋公子穿过街巷,正惴惴不安着,却听宋公子忽的开口:“你会把事说出去吗?” 我手搭在家门的木栓上,很想问问他指哪件事,但最后还是很理智地回答:“不会。” 宋公子了却心事般重重呼出口气。 我几下拉开木栓,推开屋门:“请。” 宋公子局促地跨过门槛,看见流彩,如释重负般开始乱夸,尝试让我俩间不像冬日般冻人:“这是杏树吗?哈哈哈,长得挺好的,你很会养树吗?真厉害。” 我沉默了,缓缓抬头看向流彩。流彩在风中坚强地晃了一下树枝和我打招呼。而除了树枝,流彩什么也没有。叶子全掉光了,光秃秃的。 更何况…… “不,这是桃树。”我说道。 宋公子:“……” 又一次陷入寒冬般的沉默。 终于,阿娘听到动静,轻咳着从屋里出来,看到我和宋公子的时候极为惊讶:“这是……” 我连忙上前扶住阿娘,随口编道:“今日夫子染了寒,告假了,学府便给我们放了假。这是一位会些医术的同窗,我请他来看看。” 阿娘抿唇,蹙眉看着宋公子迟疑良久。看得宋公子几乎想一头撞死在流彩上,她才开口:“有劳了。” “不过,看病便不必了吧……”她转回头看着我,对上我充满祈求的眼神一下说不出话,末了叹了口气,朝着宋公子敛衽行礼,“那么,有劳了。” 宋公子再次如释重负般活了过来,背着手往前走了两步——我猜是安顿那条黑蛇,和阿娘坐在流彩边的桌上。 流彩在风中怒号,很不满意这个连品种都认错了的人坐在它下边。 我关紧了屋门,闭着眼,耳边只有越跳越急的心跳,在如擂鼓的心跳声里等候宋公子给阿娘诊脉。 好半晌,直到连流彩都安静下来,宋公子才起身,问我有没有纸笔用来写药方。 我领着他去了我的屋,给他递上了纸笔。 谈到病情,宋公子也不因头三件事扭捏了,微蹙着眉,一边笔动得飞快地开药方,一边低声与我交谈:“怎现在才看病?拖到现在,都病入膏肓了!” 我心一下被攥紧了,喉咙发紧:“那,还能治吗?” 宋公子写字的手一停,怜悯地瞥了我一眼,又继续写药方,尽力让话听起来比较委婉:“华佗在世的话,有可能。” 话音一落,我眼前猛地发黑,从头到脚都像是中了毒,几乎站不住,差点倒在地上,一瞬间天旋地转,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昏过去了。 宋公子轻飘飘看了我一眼,平静道:“你现在晕了,你家可就没有能主事的。” 我的三魂六魄被他这一句话一下强行压回身体,抖着声开口:“那现在……” 宋公子搁下笔,叹气道:“先养着吧。” 他把药方递给我:“如果能撑过最后的冬天便好。依这方子每日三服药,能温养身体。体力劳动也最好停了,忌劳累劳心,只吃淡食,不能食太少。” “过了冬天,若是无大碍,便再来找我开方子。这一剂药过烈,是先用着吊命强压病气的,过了冬再服有害无利。春始我再来一次看看什么情况,重新开一剂药。” “不过,你要清楚,这病已到了骨子里,治不好,只能养着,拖一会是一会。”他掀起眼皮,看着我,厉声道,“无论是病着还是养着,病者始终都在忍受极大的苦痛。如果她本人不愿服药拖着,你也不得逼她,”他又给了我另一张纸,“给她服这副药,她便可以遂心意,无苦离世。” 我安静地收好两张纸,看着自己礼貌地向宋公子道谢,送他出了屋门,准备付诊金时,他制止了我。 他扶着马车,一边眉高挑,那条黑蛇又悄悄探了个头出来:“我从来都是义诊,不要诊金。顾公子没和你说?” 还及我回答,他踌躇几下,黑蛇用头蹭了蹭他的手指,他一下像获得了极大的勇气,不再踌躇,但略带扭捏地问:“听闻你被于府……” 他斟酌着措辞,好半天也没说上那是一个什么身份。 我了然,善解人意地接道:“是的。” 他眼眸一瞬亮了,凑近了些,悄声问我:“那你有没有见过……” 后面的名字被他含混地带过,我一个字儿也没听清,有些懵:“谁?” 他还是小小声说了三个字。 我的疑惑快要溢出来了。 他咬牙:“三公主!” 三公主? 宋公子说完若无其事偏过头,像那三个字不是他说的一般,眼神飘忽,手不自觉去摸那条黑蛇,耳尖又染上了红色。 一瞬间,我便明了。 我生硬道:“没有。” 宋公子肉眼可见变得很失望,嘀咕着“好吧”,和我潦草告别,踏上马车走了。 我依药方给阿娘抓了药,这一下家里不就不多的积蓄一下快没了。那家药铺和我说药材过多,晚些让药童给我送去,我应了好。药材送来时却有些不对。明显比我购买的多了份量,我去问药铺,药铺的人打着哈哈和我说没有错。 我疑惑是谁,不过不出五天,我便知晓了。 只因沈桓荣再次登门拜访。无功不受禄,我将多出来的药材全部一次性还给了他。心情极差的结果就是,我把他轰出了我家,狠狠在他面前关上了门。 但他也依然不死心,我每次买药都会当场点了自己带回去,多的一分也不要。 花钱花得很快,我多接了些替人写文章的活儿,勉强维持收支。 阿娘便如答应我的,没有在冬日离我而去。 初春,我搭了顾朝的线,再次请了宋公子。这次我知晓了宋公子便是那位太医院之首宋太医的亲孙,每次和皇上说外出行医义诊,有一半是在安京城那家医馆里给寻常人家义诊,给寻常人家看得差不多了,两人便立马出城,四处寻医。顾朝与我说的时候都感叹了一句这对爷孙真是菩萨下凡,华佗转世济世救苍。 我则比较好奇他天天行医那么忙,哪来的空写烂本子祸害人眼睛。当然,这些话我没说出口。 宋公子初春应约而来,又给我开了一张药方,说我娘情况不算很好,但好在积极配合,所以还能撑。但是夏天恐怕还要换药,那时再说。 临走前,他安慰我:“这病我见过的也不少。不是最晚来看病的,甚至是养得最好的了。继续养,下一个冬日前不会有问题的。” 流彩也悄悄冒了点新芽,但还是跟着阿娘一起,看着有些许病气,但又生机勃勃。 冬雪彻底化了,寒梅打了个哈欠,又缩回了树心里,等着下一个冬日。 仙鹤鹊上渐渐又有了喜鹊,桥边垂柳垂下绿绦,随春风与行人问好。 又一日,我行于仙鹤鹊上,喜鹊不怕人,栖在桥边,我经过时有一只大胆地从我头顶掠过。我抬头眯起眼,只看到了喜鹊的尾羽,与穿上新衣的垂柳。春光从天上帘的罅隙里一落而下,惹人沉溺。 天公不负书生眼,留向人间看太平。 我在喜鹊的欢唱中,真切感受到了春日。 春日,如约而至。 08 春日,转瞬即逝。 就像一场温暖的梦境骤然醒来。 醒来时,夏日已轻轻敲门。 我或许早就料到了,又或许只是不愿承认这注定的结局——流彩种了下来,阿娘最后的二件心事便了却了一件。心一跟着落了地,便对人世无可留恋了。 但当我那日下了学回家,推开屋门,只看到了静谧的院落。流彩春日长得新芽,一日之内全化为了枯叶,摇摇晃晃落在我面前。 流彩与她一起走了。 她如答应我一般,未被寒冬带走,却选择了与春日一同而去。 我扶着门框久久不动,却意外地平静。 我平静地看到了阿娘悄无声息地躺在床榻上,身边是一碗还盛着药渣的小碗,碗边是那日宋公子递给我的另一个药方。 我看到自己平静地收拾好小碗,把所有的药房用一把火烧了,从阿娘床底拖出她瞒着我准备的桃木棺材,小心翼翼为阿娘擦干净了脸,甚至不用替她换身衣裳——她自己早早换上了最漂亮、最好的一身行头。 然后,就像曾经阿娘将父兄放在棺木里一样,把阿娘也放了进去。 我向学府告了假,找顾朝借了点钱,回了一趟云都城,一下便找到了父兄的坟墓,我雇了人帮忙,将阿娘葬在了父亲身边。 走前我郑重地对着那四座坟磕头,便头也不回地重新登上了去安京城的马车,甚至没有回云都城探望一眼旧友。 我以为我能狠心不留遗憾、怀念地告别,却在即将看不到云都城时,忍不住探出头,遥遥最后望了一眼桃山涧。 曾几时,桃山涧的桃林连绵数里,无数文人墨客钟爱这里的桃树,为桃山涧做了无数的诗词画。现今,已见不到桃树,只有没有颜色的山头。 那里葬着我的父兄,现下又葬着我的母亲。 他们终生都生活在云都城,就像桃山涧的孩子,在桃山涧温暖的怀抱里出生长大,最后又归于桃山涧的怀抱。兜兜转转了一辈子,也没走出那棵桃树所在的土地。 我不由自主地去想——我的亲人都融在了这片山林里,那么我呢? 我最后,会在哪里? 或许,会在某一年,化为一株桃树,为他们遮阴;又或许,会化为一阵风,吹拂而过,翻过一重又一重的山与水,日日夜夜拂过那片桃林。 云都城与桃山涧,成了我的黄粱一梦。 我回到安京城,安京城已微入了夏。家门口,沈桓荣静静伫立。 我无视了他,兀自开门走了进去。沈桓荣跟了进来,先是安慰了我几句,借着便切入正题,试图拉拢我。 我沉默地走进自己屋里,迫切地想写点什么,却又什么也不想写。 沈桓荣没有随我进来,只是站在窗前,与居然在这个时节又冒了点新芽的流彩一左一右挤占了我的窗景,依然坚持不懈试图说服我。 他说了多久我不知道,我本以为我无动于衷,他这一次也会和前两次一样无功而返。但直到最后一句,我动了。 沈桓荣道:“未能与世全无意,起为苍生试一鸣。” 我掀眼静静看他,他也诚恳地回望。 夏日日光在他那双像极了三公主眼眸的双眼里浮动,像是夏日给予我的一句话。 我沉沉呼出口气,没头没尾道:“我会考入太学。” 沈桓荣缓缓笑了。 我闷头没理他的反应。 铺了灰的课桌被我随手一抹,算是清了块干净的地,铺上了新纸。 手侧砚台许久未用,墨都干了。我却浑然不觉,潦草掺了点水,就着略显艰涩的墨缓缓提笔。 此时已是盛夏,流彩明明已在春末夏时呈枯死之象,此时却悄然伸了枝丫,冒了点绿尖。盛夏时分正午的日光穿过流彩略显光秃的树枝,掠过其倔强的新芽。绿桃疏影,跃于纸上。 我提笔而书。 “庭有桃树,尝四季常青。时有鸟雀往来,冠顶及檐角,郁葱至天,能盛云霞于晚日。此树乃余至此城时手植也,今已一年有余。尝盼其结桃于春,却未想茶尚有余温,树先枯死于冬。以为其已死,伤心之时,然又一年夏至,竟萌初绿于此夏。” “若言青藤化烬灰,却是枯木抱新芽。” 书写的笔尖一顿,又缓缓书写。 “余以为奇,提笔记之。匿往事数字间,抬眼却见旧识。” 我搁下笔,恭恭敬敬朝窗外伫立的沈桓荣行礼,正要卷起纸卷,流彩却落一新芽于尾处。 就好似,阿娘与父兄都在我身边,从未远去。而那在风中发出的簌簌声响,是他们的絮语。 09 后面的日子,泛善可陈。 我如约上了大学,不再接受于府的帮助,而是接受沈桓荣母族的帮助。 当年顾朝一语成谶,我和他真成了同窗。我已无力再去结实新友,算来算去终是和他关系最好。 与三公主在同一个书院里读书,自然有了认识的机会。之后便是一些风花雪月,甚至连这也算不上,那些实在是一些比宋公子写得话本还难看的事。 偏偏每次顾朝还喜欢凑上来问。 我指着他桌案上的一张用做书签的纸条没说话,死死凝视他。 那张纸条上的字狂野不羁,但看得出来已经竭力收敛了,却实在挡不住写字人的狂傲本色。 一句“冬雪留檐久不去,夏阳已至轻叩门”写得狂傲不羁,比起晦涩的情诗,反倒像留给顾朝的战书。 顾朝顺着我的视线看到那张纸,不太好意思地摸了一下脖颈,但转念合上书,又理直气壮起来:“我家大小姐好不容易有点文采,我拿着收藏不行?” 我冷笑,心道最好只是收藏。 顾朝也不见得是个什么特别懂人间红尘的货,但我最初始抱着应是比我厉害一点的心理,还是去请教了他。 不过一柱香,我便后悔了。 教学教着教着一下歪到他家大小姐、大将军身上,犹如脱缰野马,压根拉不回来,从面若西施——这淡扯出去只有他信——扯到武力高强在世关公,完完全全把于家小姐妖魔化了。 他还没被于家小姐找个理由锁在屋里抽死真是个奇迹。 后来我将这段顾朝教学史上的败笔视为反面案例,通通记进心里,每一个都逼着。 这也促成我和三公主美美见面,虽然没有轰轰烈烈,但好歹安宁祥和。 怎么说都不像顾朝和于家小姐凑一起的鸡飞狗跳。 不过有几次偶遇宋怀玉,他都用幽怨的眼神盯着我,我坦坦荡荡回视。他最后只能摁着面纱,一脸愤世嫉俗地走了。 我还感谢他帮忙,但这个不能让。 不过说到底,这也不过是一些过往,一些想法。 我很早便知晓三公主会去和亲,我也知晓我不愿当驸马一辈子不踏入朝堂。 知晓一向和愿意是两码事——就像我知晓阿娘一定会走但不愿意她走一样。直到那日仙鹤鹊一叙,我心中的一块顽石才落了地,心事了却。 像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个收尾。我总是能很平静地接受这些,就像预料中的那天注定到来。 那段时间我做过不少事,但都实在是蠢,不好意思说出口。我还在闲暇时间用流彩换下的树枝打了一支木簪子,不过最后也没送出去就是了。 我在往后的日子里唯一做过的,是反复猜测那日她对我说了什么。 或许是“明日再会”,或许是“后会无期”。 但那都不重要了。因为我们注定是后会无期。 雪国,雪国。纵使齐国狭长连绵,也难以触及到那。 而在她远走前的雨水那天,她最亲的婢女雨水离她而去。 紧接着在大雪那日,顾朝也走了。 顾朝走的那日,是我送的他。 他骑着马在城门外,望着安京城的目光意外的柔和。 我有些意外地问道:“连只言片语也不留?” 他叹息着摇了摇头:“徒增妄念罢了。” 我一瞬息想到了我与沈笙黎,蓦地沉默了下来。好半晌才有些没话找话地开了口:“为何是今日?”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在风雪卷袭整片土地的大雪日离开,都不是一个好决定。 他抬了眼,似是没想到我会问这个。我的问题拉着他进入了回忆,眼尾染上一抹喜色:“开始、结束如一。” 我了然地点点头,抿着唇无言。 我俩就这样傻乎乎在安京城门外给雪当了好一会的木头桩子,他才动了。 他调转马头,背对着安京城,一如每一个远行人。可那些远行人或有一日总会回来,他却不一定了。 我听见他说:“以后再见,愿平。” 我垂眸应答:“以后再见,烈云。” 他扬起马鞭,离开了安京城。 我转过身来,走回了安京城。 临到城门,我回过头看了一眼。却什么也看不到了,入目只有白茫茫的雪。几息之间,他便淹没在了雪里。 于是就这般,我送走了顾烈云——在我短暂的生命里,唯一一个或许称得上一句知己的人。 送走了顾朝与他离开的冬天,我又迎来了沈笙黎离开的春天。 那日应是立春后七八日的样子,彼时刚入春,春光正好。 和亲公主的远嫁队伍浩浩荡荡,连绵数里,正和春光相衬。 我站在安京城城墙上,望着那辆载着我心上人的马车渐行渐远,直至缩小成一点,再也看不见。那马车好像装载着我全部的心神,一离远,我的心便悬了起来。 “高山未尽海未平,愿我身死子还生。”我无声地对着那抹幻影说道。 风打着旋儿吹过,从队伍的最前面一路吹到末尾的城墙上,带来了的一瓣不知哪来的桃花瓣。风带着花跃过我最终还是没有送出去的木簪,在我耳侧短暂停留。 我微微侧过头,好似在凝神听身边人的低声絮语。 等听完,我才一颔首,回身下了城墙,与同样遥望的沈桓荣点头致意。沈桓荣身后的雨水冲我敛衽行礼,我蹙眉无视了她。 沈桓荣近些来思想越发癫狂,与当初与我说出“未能与世全无意,起为苍生试一鸣”的心系天下的大皇子。 所有人似乎都变了,但我还想坚守本心。 沈桓荣在于小姐的保驾护航下毫无意外登上了至高宝座,却做了一件令人诟病''的恶心事——软禁了于公子。 沈桓荣做之前还忧心忡忡来问了我,我平静地看着他,知晓无论什么话也改变不了他的想法。从前我还抱有些许期待,假如他其实没变,只是略有不同呢? 但那一天我彻底认清了后来的他。 他在与四公主的争抢中逐渐变得癫狂,他还是沈桓荣,但他不再是沈济苍了。 我平静地送走了他,送走后,在屋后面烧了厚厚一沓手稿。 既然已经变了,那么这些,便不必给他了。我平静地看着火舌舔舐纸页,将我近四年来的心血付之一炬。 我再次拿起了笔,这次对准了沈桓荣。 10 沈桓荣眼里容不得沙子,尤其是我这种曾依附于他,又背叛他的。 我用文字去点燃这座楼阁,让沈桓荣差点摔一跤之后,便重新修了一封信,在于朝于夕的牵线搭桥下,托于硝帮我一道寄出了那封信。 我临近死期,不知什么时候沈桓荣就会派人过来索我的命。所以我写了那封信,言辞颠倒混乱,其实到了后面我都不知道我在写什么,或许只是在借这封信宣泄一下。 ……希望于将军不会认真看,看完了也不会抽我。 我往里面写了许多,东说一嘴西说一句,堪称最长碎嘴子信,有辱我才子的名声,但我最后还是将那封信托于硝寄了出去。 不给别人,只为一首不写给收信人的诗,能到真正想给的人手里。 即便看不到,也无所谓了。 我想做的已经没有了。 硬要说,只有想葬在桃山涧吧。 沈桓荣真的格外信赖雨水,给我送来鹤顶红和白绫的,居然是雨水。 到来的那天不是雨水,但是在下雨。 我在雨声里静静伫立在我屋子的窗前,看着窗外的流彩在风雨中摇曳,像在不敢的怒吼,落下的树叶却又像是妥协。 雨水带着两个侍卫如鬼魅般出现在屋门口。她面带浅笑,穿着温婉端方,眼眸里却带着难以自制的兴奋。手上拖着的木盘上放着一小瓶鹤顶红与一条折叠的白绫。 她自暴雨中而来,身上却没沾染到半分雨滴,就连狂风也没碰到她。她笑意盈盈将托盘往前递了递,声音轻柔带着不易察觉的轻快与期待:“请吧,何公子。” 我冷淡地转过身,慢条斯理地整理身上的衣裳。在拂过心口时,停顿转瞬即逝——我将那支未送出的木簪放在了那里。 冰冷的小瓷瓶带着奇异的光泽,我拔掉瓶塞,在雨水兴奋的目光下一饮而尽。 我感受到我缓缓向后倒去,平静并永恒地闭上了双眼。但心脏仍然在剧烈的跳动,为没能葬在桃山涧,为那支木簪…… 为那封信。 我写了很多篇文章很多首诗,但那时才发现我为她而写的诗篇少得可怜。所以我留了一首诗,就连于将军都只能看到其中一句的、我却笃信到了她的手上她一定能看到一整首的一首诗。 我夏君冬南北遥,为送只言青鸟停。 妄向文曲借苦墨,桃枝为笔缓书信。 提笔难落思量久,纵有万语难寄情。 佛祠青烟祈君安,灯向广寒愿君平。 何桥的一生。 文里的诗句,“未能与世全无意,起为苍生试一鸣。”,出自北宋陈师道先生的《和南丰先生之作》。 “天公不负书生眼,留向人间看太平。”则出自南宋陆游先生的《书喜》。 “高山未尽海未平,愿我身死子还生。”出自唐朝王建先生的《精卫词》。 何桥送别母亲后,在房间里写的话,我试图模仿了《项脊轩志》结尾处的“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但很明显模仿不到位,我认输了[裂开] 至于其他的诗句,尤其是何桥写给小公主的诗句,全都是我胡诌的,包括正文里的诗句,基本都是我一通乱写,不讲平仄不讲对仗,念着能顺就行,要是有问题,大家就当看个乐子就好!本人在这方面造诣实在是不深,能写出这些狗屁不通的玩意儿已经是极限了,但是这只是本人的上限,并不是何桥的下限,如果觉得那些诗不像是一个才子写出来的,就请忽略吧!我向何桥请罪! 前面是正文没有提及的何桥过往,比较细,后面不少情节和正文重叠,所以在权衡之下没有细写,只是作为一种何桥的回忆很快地叙述而过。 依然感觉后半部分节奏略有问题……[爆哭]我搞完其他番外会来再修的……!(怎么又是这个flag!) 接下来是本人写这篇番外时的碎碎念,不想看的可以提前跳啦! 和何桥的昨日景互相折磨了很久,从正文结束就差不多开始着手准备了,但一直写得我死去活来的,一直拖,甚至有过跳过何桥的昨日景,直接进行后面的番外的念头,但又始终放不下。直到朋友那天和我说了句玩笑话(这里留个悬念,等所有番外都补完了再说),然后就是一通依然想等着完结了再说的乱七八糟的想法,总之最后完全是咬着牙补完了这篇,虽然后面还有至少三篇番外,但是应该不会磨那么久,至少这一个阶段告一段落了…… 后续估计也会把一个大致时间线放出来! 在写的时候,一些小部分也很有乐子。写到何桥与宋怀玉见面,刚开始两人寒冷动人让我笑得不行,写着写着突然意识到“不对!他俩还是情敌!”,一下子更想笑了,脑子里全是“宋怀玉今晚还回家和祖父吃饭不!” 后面朋友说想看宋怀玉写的本子,我说我也想,但他不给没办法。 何桥写完东西卷纸、结果流彩落了新芽在上面这段剧情是在学校里用晚自习下课前一小会完成的,当时写在纸上,写完就给朋友看了。朋友看了之后,我满怀期待准备接受她的点评,结果她半晌来了一句“我是一个俗人,我只知道这样那棵树是真要死了”,我:?[小丑],我说:“你就不能浪漫点吗!”朋友:“哦哦,那这可真是浪漫死了!”[化了] 期待下一篇番外与大家再见![撒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昨日景-何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