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画幽瞳》 第1章 幸存者 祁颂然将最后一份记录归档,在咨询系统里敲下结语:“来访者通过认知行为疗法,对童年创伤的接纳度显著提升,情绪闪回频率降低,建议后续每两周进行一次巩固咨询。” 窗外,华灯初上。 她端起已经凉透的半杯咖啡,走到落地窗前。 作为一名独立执业的心理咨询师,这间工作室是她精心打造的“结界”。隔音墙壁隔绝了城市的喧嚣,温暖的木色和恰到好处的绿植营造出安全、稳定的氛围,这是她为那些被内心风暴困扰的灵魂提供的一处避风港。 刚刚送走的那位备受童年阴影困扰的顾客,在长达一年的咨询后,终于第一次在谈到母亲时没有浑身紧绷,而是流下了释然的眼泪。祁颂然喜欢这种时刻,仿佛能亲手触摸到一颗心灵正在愈合的微光。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白雾在冰冷的玻璃上氤开一小片模糊。 正准备拉上窗帘小憩一会儿,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起——来电显示是“陈子扬”。 看到这个名字,祁颂然微微蹙眉。 这位小她两届的师弟,拿到博士学位后便去了省公安厅,负责犯罪心理测量和画像工作。他属于无事不登三宝殿的类型,而且找他的事,通常都伴随着血腥、混乱和巨大的社会压力。 “师姐,救命的事。”电话刚一接通,陈子扬沙哑的声音就直接砸了过来,连基本的寒暄都省了。 “说重点。”祁颂然早已习惯他的风格。 “一支省级考古队,半个月前在长白山深处发现了一处从未被记载过的古代遗址。具体细节保密级别很高,我知道的也不多。关键是,考古队成员在离开遗址后,陆续出现了严重的幻觉和精神异常。” “群体性癔病?”祁颂然下意识地做出专业判断。她走到书柜前,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变态心理学》和《文化相关精神障碍》的书籍。 “最初邀请的当地精神科专家也是这么判断的,进行了药物和心理干预,但完全无效。情况在恶化,目前……已经有三个人自杀,四个人用各种方式自残,全部是针对自己的眼睛。其他相关人员的精神状态也像被传染一样,岌岌可危。” “子扬,”祁颂然打断他,语气严肃,“群体性癔病不是我的主攻方向,你应该清楚。这种情况,你应该去请孟老出山。” 孟树彬,孟老,是国内顶尖的心理学泰斗,尤其在集体潜意识和文化精神病学领域建树极高,也是祁颂然和陈子扬的恩师。他退休后深居简出,若非重大公共危机,极少过问外界事务。 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剩下电流的滋滋声和沉重的呼吸声。 几秒后,陈子扬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却仍透出的悲切:“第三个自杀的……就是孟老。” 祁颂然感觉自己像是被瞬间冻住,从指尖开始发麻,一股寒意沿着脊椎直冲头顶。 “……什么?” “文物部门通过厅里,秘密邀请了孟老。他三天前抵达长白山下,为那支考古队进行心理疏导。就在昨晚……”陈子扬的声音哽了一下,“他徒手挖出了自己的眼睛,然后从酒店房间窗户……跳楼了。” 祁颂然猛地扶住窗框,指甲几乎要掐进木头里。 孟老,那个总是笑眯眯递给她糖果、在她博士论文陷入瓶颈时通宵陪她讨论、在她决定独立执业时用力拍着她肩膀说“去做你认为对的事”的老人……挖出眼睛,跳楼自尽? …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 “现场证据确凿,排除他杀。师姐,孟老在遗物里……留下了你的名字。”陈子扬的声音将她从巨大的震惊和悲痛中拉回。 “这件事的诡异程度远超我们的认知。我需要你,不仅仅是为了剩下的幸存者,也是为了弄清楚孟老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已经不完全是一个心理学问题了。” 祁颂然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孟老慈祥而睿智的面容。知遇之恩,亦师亦父之情,加上这无法理解的惨剧,像一只无形的手推着她。 她无法袖手旁观。 “把地址和对接人发给我。”她的声音恢复了冷静,“我定最早的航班。” 挂断电话,祁颂然立刻打开购票软件。 最近一班飞往长白山机场的航班在次日清晨六点。她按下确认键,然后开始快速收拾行李。笔记本电脑、专业的评估量表、录音笔、几本厚重的笔记,还有……她犹豫了一下,从锁着的抽屉底层拿出一个小巧的紫外线手电筒和一把多功能工具刀,这是她早年参与危机干预时养成的习惯。 但愿这次用不上。 *** 十多个小时后,祁颂然拖着行李箱,踏出长白山机场的闸口。 凛冽的空气如同冰刀般扑面而来,瞬间刺透了她厚重的羽绒服,让她呼吸一窒,几乎说不出话来。十一月的东北,天地间是一片炫目的白,与她那座温润的南方城市截然不同。 “师姐!” 一个穿着黑色羽绒服、戴着鸭舌帽的高个子男人快步迎上来,正是陈子扬。他接过祁颂然的行李,脸上写满了疲惫,眼下的乌青清晰可见。 “车在这边,先上车暖和一下。”文物部门提供的是一辆黑色的越野车,发动机没有熄火,散发着微弱的热气。 车内空调开得很足,祁颂然搓着冻僵的双手,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具体情况,路上说。”陈子扬熟练地驶出机场,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公路两旁是无垠的林海雪原,在灰白色的天空下显得肃穆而神秘。 “考古队一共十个人,现在两个人死了、四个人因为自残导致永久性失明。”陈子扬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掰着手指,语速很快,“剩下四个人也是整天神神道道的,被隔离在酒店不同的楼层,有专人二十四小时看护,就怕一不留神,他们也非得给自己眼珠子抠出来不可。” 祁颂然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所有人都出现了针对眼睛的强迫性自残行为……这确实符合群体性癔病中‘症状模仿’的特点。” 人类是社会性生物,个体的感知和行为极易受到群体暗示的影响。 她想起心理学史上那个著名的案例:1962年,坦桑尼亚的‘笑疫’。一所寄宿学校的三个女生莫名大笑,很快,‘笑病’如同瘟疫般蔓延,席卷了上千人。人们无法控制地大笑,直至抽搐昏厥,持续了十八个月后又神秘消失。这被认为是群体性分离障碍的经典案例。 在高压、封闭的环境下,比如这支与世隔绝的考古队,某个成员因未知原因(可能是遗迹环境、有毒物质或单纯的心理压力)出现挖眼这种极端行为后,其他成员在极度恐惧和暗示下,很可能集体无意识地模仿这种行为。 “但是,”祁颂然话锋一转,浓密的睫毛垂下,掩去眼中的凌厉,“自残双眼带来的剧痛,与‘笑’这种相对简单的生理反应不同。纯粹的心理暗示,不可能彻底地压制生物体最基本的避害本能,这背后一定有什么东西,强烈地扭曲了他们的感知。” 陈子扬叹了口气,伸手打开了车载收音机,似乎想驱散车内过于凝重的气氛。 “孟老来之前,也是这么分析的。他说这不像普通的群体癔症,更像是一种……‘诅咒’或者‘污染’。他还提到,可能需要从超个人心理学或者……甚至民俗学的角度去考虑。”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变成了自言自语。 孟老的遭遇,让所有这些推测都蒙上了一层更深的阴影。 车子最终停在一家看起来颇为豪华的温泉酒店门前。酒店背靠雪山,环境清幽,但此刻却显得格外寂静和压抑。显然,这里已经被相关部门包下,作为隔离和调查的临时指挥部。 当晚,在祁颂然的强烈要求下,她得以先见一见其中一位症状相对较轻的考古队员——龚熹。她觉得这人可能还有个兄弟叫“发财“。 陈子扬反复强调风险,但祁颂然坚持认为,面对这种未知的局面,第一手的观察远比任何二手报告都重要。 龚熹被安排在酒店第十一层的1108房间。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吸收了所有的脚步声,只有头顶惨白的灯光无声地洒落。 两个穿着便装但身姿笔挺的安保人员站在门口,像两尊沉默的雕塑,看到祁颂然出示证件后,才默默让开。 祁颂然深吸一口气,提着自己的电脑包,轻轻敲响了厚重的房门。 “请……请进。”门内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低沉,但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推门而入。瞬间,一股浓重的黑暗将她吞噬。 房间里似乎拉着多层遮光窗帘,隔绝了窗外所有的光线,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消毒水混合着某种草药的味道,有点刺鼻。 祁颂然下意识地在墙壁上摸索,寻找电灯开关。 忽然,一只冰冷而有力的大手从侧面的黑暗中猛地伸过来,死死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不能开灯。”一个压低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光线会刺激到他。” 祁颂然的心脏猛地一跳,随即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是了,房间里还有贴身保护的安保人员。这个细节让她心中的疑云更重:畏光?也许考古队之所以对眼睛产生“憎恶”的心理,是因为对光线的恐惧? 她适应了一下眼前的黑暗,勉强能分辨出房间中央家具的模糊轮廓。 “你好,龚同学,我是你的心理咨询师,我叫祁颂然。”她保持着专业的冷静,甚至还欠了欠身表示尊敬。 “您……您好,祁老师。”龚熹的声音从房间更深处的某个角落传来,听起来有些飘忽,“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您可以向前走三步,然后坐在右侧的椅子上。这样,我的位置在您的东北方向。” 祁颂然愣住。这个人的视力竟然这么好?这眼睛都堪比夜视仪了。 她依言前行三步,果然碰到了椅子的边缘。她小心翼翼地坐下,将电脑包放在脚边。 “你……看得见我?”她试探着问,试图捕捉对方声音里任何一丝情绪的波动。 “看不见,当然看不见。”龚熹的回答很快,甚至带着一点轻快的笑意,但这笑意在当下的环境里显得格外诡异,“我看不见您,祁老师。但我‘知道’您在那里。” 紧接着,不远处传来一阵轻微的破空声。一个柔软的东西被精准地抛了过来,恰好落在祁颂然的膝盖上。 “祁老师,”龚熹的声音依旧带着那种令人不安的笑意,“戴上它,我们正式开始吧。” 那是一个眼罩。 第2章 考古队 祁颂然的手指触碰到眼罩粗糙的布料。在绝对的黑暗里,这个要求显得如此荒谬而诡异。戴上它,意味着彻底放弃视觉,将自己完全置于未知的境地。 这是心理咨询中从未有过的先例,充满了象征性的压迫感。 然而,一种强烈的职业直觉和更深层的好奇心驱使着她。龚熹是关键的突破口,要获取他的信任,或许必须先踏入他设定的“规则”。 她深吸一口气,那股草药味似乎更浓了,然后慢慢将眼罩戴好。世界陷入了更深邃、更纯粹的黑暗,其他感官瞬间变得敏锐起来。她能听到自己略微加快的心跳声,能感觉到身下椅子冰冷的皮革触感,也能更清晰地捕捉到房间另一端那个年轻考古队员的每一次呼吸。 “很好,祁老师。”龚熹的声音再次响起,似乎带着一丝满意的语气,那笑意依旧令人不安。“现在,我们可以真正‘看见’彼此了。” *** 【龚熹第一段讲述】 我叫龚熹,内蒙古乌海人,今年24岁,凌宜大学考古专业的应届毕业生。能加入这支队伍,对我来说简直是梦寐以求的机会。 考古队的队长叫李奇特,四十多岁,经验极其丰富,经手过好几个国家级的考古项目。一个月前,我的导师,也是李队长的老朋友,推荐我作为实习生加入,参与这次对长白山北麓一处疑似古代遗迹的勘探工作。 出发前,我们签了严格的保密协议。只知道任务级别很高,由省文物部门直接牵头,但具体找什么,李队长没有告诉我们,只说是一次‘验证性’发掘。 我们一行人,在长白山机场会合,然后乘坐越野车进山。最初的兴奋感,很快就被漫长的旅途消磨殆尽了。山里气温极低,呵气成冰。 我们跟着向导,在积雪里艰难跋涉,大雪很深,淹没了我的膝盖。 一连走了三四天,每天都是从黎明走到夜幕降临,体力消耗巨大。我这个在内蒙长大的北方人都觉得有些吃不消了,可李队长却像不知疲倦一样,始终催促着我们赶路。他看起来很着急,像是在赶时间,这很奇怪。 但最奇怪的还不是这个。而是我们的行进路线……毫无逻辑可言。我们并不是朝着某个既定方向直线前进,而是经常兜兜转转,有时候甚至会在一个区域来回绕圈,还走过两次回头路。 那个向导……现在想起来也很怪,他几乎不说话,只是默默地跟着李队长,两人经常凑在一起看地图和指北针,低声交谈。 就好像……我们的目的地,是在不断变化的。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第七天傍晚。那天,队伍驻扎在一个背风的山沟里。大家都累坏了,草草地吃了压缩干粮准备休息。但李队长却异常兴奋,他抱着指北针,不顾寒冷,在外面待了很久,一会儿抬头观察星空,一会儿又俯身查看雪地,不时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后半夜,大概凌晨两点左右,我被李队长的欢呼声吵醒了。他冲进帐篷,把大家都叫起来,声音颤抖地说他找到了,终于找到了那个地方,要我们立刻开始挖掘! 我们跟着李队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营地外五百多米的一处地方。那里的地势比较平坦,但看起来和周围没有任何区别。大伙儿在他的指挥下,先用工兵铲刨开厚厚的积雪,然后轮流用镐头砸开坚硬的冻土。 天气太冷了,每一下都震得手臂发麻。说实话,当时我心里直打鼓,觉得李队长是不是压力太大,产生了幻觉。 但是! 大概挖了两三米深之后,镐头真的碰到了硬物!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所有人都愣住了,然后瞬间爆发出更大的干劲。我们小心翼翼地清理开周围的泥土,一块大约一米见方的青色石板,赫然出现在坑底! 我当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块石板表面非常光滑,像是被打磨过,在头灯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泽。我无法想象,李队长究竟是通过什么方法,在这茫茫雪原之下,精准地找到这块深埋地下的石板的。这简直超越了常理。 所有人都很兴奋,忘记了疲劳和寒冷。我们扩大洞口,小心翼翼地清理石板表面的泥土。然后,我们看到石板上刻着两行字。 讲到石板上的字时,龚熹的整个人都兴奋了起来,语速加快。尽管祁颂然眼前一片漆黑,但她仿佛能感觉到对方在黑暗中眉飞色舞的神情。 “石板上刻的是什么字?”祁颂然追问,这是关键信息。龚熹却突然沉默了下来。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都要长,大约有两分钟,只能听到他有些紊乱的呼吸声。 最后,他才用一种不确定的语气答道:“我……我不认识。那些字的笔画很古怪,结构和我学过的任何一种古文字都不同。我当时第一反应是像甲骨文,但又不一样。廖哥凑近仔细看了半天,然后非常肯定地说,这些字不是甲骨文,他从未见过。” 祁颂然的心沉了一下。她看过资料,十人考古队中只有一个人姓廖,叫廖承恩,在甲骨文研究领域颇有造诣。可惜,他现在已经自毁双目、精神错乱了。 “之后呢?你们把石板运上来了吗?”祁颂然换了个问题。 龚熹摇了摇头,“没有。那块石板……它消失了。” “消失了?”祁颂然皱起眉头,“什么意思?被搬走了?” “不,不是搬走。”龚熹的声音带着一种无法解释的迷茫,“就是……消失了” “你是说,那么重的一块石板,在你们挖掘的过程中,凭空不见了?” 龚熹的语气变得急切,似乎怕她不相信:“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谬,祁老师,但请相信我,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龚熹第二段讲述】 我们把石板上的字样仔细拍摄下来保存后,李队长说天色太晚,大家又累又冷,决定先回营地休息,第二天一早再回来处理石板和进行更大范围的勘探。 回到营地后,李队长召集大家开了个短会。他的意思是,既然核心地点已经确认,接下来的工作会更繁重,要求大家必须养精蓄锐。他还说山里夜寒,担心大家受了风寒,特意拿出一些安神助眠的草药,亲自为我们每个人煮了热茶,并且监督着我们每个人都喝了下去。 现在回想起来,那杯茶绝对有问题。味道有点怪,带着一股……说不上来的味道。但当时我们又冷又困,对队长完全信任,根本没多想,只觉得喝了热茶身子暖和了不少。 我回到帐篷,钻进睡袋,几乎是立刻就失去了意识。那一觉睡得特别死,连梦都没有。 等我醒来的时候,我看了看手表,已经是上午十点多了。和我睡同一个帐篷的队员没在旁边,睡袋已经是凉的了,大概他早就起床去挖掘了。 我马上穿好衣服,离开帐篷,觉得大家都去工作,我睡懒觉,蛮过意不去的。 从帐篷钻出来之后,我立刻就傻眼了。营地附近,竟然一个人都没有。 所有的帐篷、物资都摆放得井井有条,没有任何打斗或匆忙离开的混乱迹象。就好像……所有人,在某个时刻,约好了一样,一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唯独忘记了我。 我尝试着喊了几声队友的名字,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却得不到任何回应,我不敢再大声叫,怕声音会引来山林里的野兽。无论是饥饿的雪原狼,还是冬眠的”熊瞎子”,都足够要了我的命。 我忽然想起来那块石板,于是壮着胆子离开营地,顺着脚印找到了挖出石板的洞口。 然而,我跑到那个挖开的大坑边,往里一看……洞里的石板凭空消失了!……它不见了,而原本被石板覆盖的地方,露出了一个黑黢黢的洞口,向下延伸,不知道有多深。那个洞的边缘很整齐,显然是人工挖掘的。我分辨不出它的年代,但肯定不是新挖的。 说到这儿,龚熹微微叹了口气。 “之后呢?你钻进那个洞里了吗?” 龚熹点头道:“是。” 这个字仿佛有千斤重,砸在黑暗的寂静里。 祁颂然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她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那么,你在洞里,看到了什么?” 这一次,龚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不是几秒钟,也不是几分钟。黑暗中,祁颂然只能听到他逐渐变得粗重、甚至有些惊恐的呼吸声。她尝试着用温和的语言引导:“龚同学,没关系,如果你还没准备好,我们可以下次再谈。或者,你可以描述一下你当时的感受?” 没有任何回应。他似乎完全沉浸在了某种可怕的回忆里,无法自拔。 祁颂然开始考虑,是否应该主动结束这次对话,他的精神状态显然极不稳定。就在她准备开口示意房间内的安保人员时,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声,猝然在她右侧极近的地方响起! 龚熹不知何时,竟然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原来的位置,移动到了她的身边! 一个冰冷、颤抖,用气声发出的音节,几乎是贴着祁颂然的耳廓,钻了进去:“我看到了一个秘密……”那声音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某种诡异的敬畏。 “那个秘密……也看到了我。” 第3章 神秘玉环 结束了和龚熹的会面,祁颂然摸索着离开了1108房间。厚重的房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 她背靠着冰凉的门板,下意识地抬手,有些粗暴地扯下了那个粗糙的眼罩。走廊里惨白的灯光如同实质的水银,瞬间涌入她尚未适应的瞳孔,刺得她双眼一阵酸涩。 一直守候在门外的陈子扬立刻迎了上来,脸上写满了关切和焦虑。 “师姐,怎么样?”他压低了声音问道,目光敏锐地扫过祁颂然苍白的脸和手中紧攥的眼罩。 祁颂然深吸了一口走廊里混合着消毒水和空气清新剂的、算不上新鲜的空气,努力让自已的心跳平复下来。“还好,”她斟酌着用词,“他并不抗拒沟通,叙述的逻辑在某些阶段堪称清晰。但他拒绝阐述全部的见闻。” 她顺手将眼罩揣进羽绒服口袋,然后从另一个口袋拿出小巧的录音笔,在陈子扬面前晃了晃:“对话全程录音了。我需要时间回放分析,我会在明天会议上出具一份初步的心理评估报告。” 然而,陈子扬似乎对报告并不太感兴趣,他追问道:“师姐,撇开那些专业流程,凭你的经验,你觉得龚熹的讲述,可信度有几成?” 祁颂然习惯性地用指尖轻轻摩挲着下巴,这是她陷入思考时的标志性动作。 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心理咨询师,她确实受过严格的训练,能够通过观察来访者的微表情、眼神变化、肢体语言的细微不协调,来综合判断其陈述的真实性。但这一次的“会面”,条件堪称恶劣。她甚至连龚熹长得是圆是扁都没见到,完全丧失了非语言信息这一最重要的判断依据。她所能依赖的,只有声音本身——语调、节奏、停顿,以及叙述内容的内在逻辑。 “五成吧。半真半假。他关于考古队行程、发现石板过程的描述,细节丰富,听起来非常真实。但后面的内容过于离奇,有很大可能是在精神受到巨大创伤后,为了合理化无法理解的经历而产生的幻想,或者是在极度恐惧下扭曲的记忆。” 她看向陈子扬,补充道,“当然,这只是初步印象。我需要回放录音,仔细分析他的语言模式和无意识的口误,才能得出更准确的结论。” 陈子扬听懂了祁颂然的言外之意,他点了点头,不再追问,示意旁边一名安保人员送祁颂然回房间休息。 祁颂然摆了摆手:“不用麻烦,我自己回去就好,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她独自走向电梯间,高跟鞋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电梯门光滑如镜,映出她明艳的五官。 当电梯门缓缓关上,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时,她陡然松了口气,后背轻轻靠在冰冷的轿厢壁上。刚才在陈子扬面前维持的冷静和专业,稍稍卸下。 经验和直觉都在尖锐地提醒她,这件事的背后肯定有巨大的猫腻,绝非普通的群体性癔病那么简单。她对陈子扬说的“五成”,是基于心理学框架下的极为保守的说法。但如果抛开教科书上的理论,纯粹依靠那份在无数案例中锤炼出的直觉,祁颂然内心有一个更强烈的声音在说:龚熹对她讲述的,十成十都是他内心认定的“真实”。 而且,更重要的是,在整个对话过程中,除了最后那段诡异的耳语,龚熹思维敏捷,语言组织能力和对问题的反应速度,都与正常人无异,甚至显得过于冷静。 他,绝不是一个患有典型分离性障碍、思维混乱的精神病人。 他似乎在极力掩饰着什么,用一种近乎表演的方式,在向她传递信息,同时又小心翼翼地避开核心的危险区。他保护的不仅仅是那个地穴下的“秘密”,在祁颂然看来,他更像是在保护自已的性命。 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 那场黑暗中的对话,像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在监视下进行的秘密传递。 回到五楼自已的房间,祁颂然反锁好房门,一种莫名的疲惫感才如潮水般涌来。她将录音笔连接到电脑,开始回放与龚熹的对话,同时拿出笔记本,记录关键时间点和值得注意的语句。完成这些初步的工作,墙上的时钟已经指向了深夜十二点半。 她合上笔记本电脑,靠坐在床头,一边无意识地用手指梳理着有些凌乱的长发,一边在脑海中反复回放着龚熹的每一句话。 长白山、神秘遗迹、行为异常的队长、会“消失”的石板、深不见底的地穴、 秘密……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像一团乱麻,思来想去,也没能理出个头绪。太阳穴开始隐隐作痛。 她翻身下床,准备去浴室洗漱,然后强迫自已休息。就在这时,口袋里有个硬物硌了她一下。掏出来一看,是那个龚熹给她的、手工缝制的眼罩。在明亮的灯光下,这个眼罩显得更加简陋和破旧。 祁颂然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她仔细端详着它。贴合双眼的一侧,明显有两个环状的硬物被缝在了夹层里,之前佩戴时,就是这两个东西压迫得眼眶很不舒服。 她从随身的笔袋里取出一把小巧的剪刀,沿着缝合线拆开眼罩。很快,两个圆圆的、触手温润的环状物落在了她的掌心。 这是……玉环? 祁颂然凑到台灯下仔细观察。这是一对乳白色的环状物,直径大约三厘米,比啤酒瓶盖略大。她对玉石没有什么研究,仅有的知识告诉她这看起来像是某种软玉,质地不算通透,内部有些絮状结构,以她的眼光看,似乎不值什么钱。手工打磨得也不算精细,边缘处还能感觉到轻微的磨砂感。 龚熹从哪里弄来的这对玉环?他为什么要把它们如此隐秘地缝在眼罩里面,还一定要让她戴上? 一想到这两个来路不明的东西曾经紧紧贴附在自已的眼睛上,祁颂然就觉得一阵莫名的膈应和不适涌上心头。 她顺手把它们扔在书桌上,打算明天找个机会问问陈子扬或者文物部门的人是否认识这东西。然后,她便转身走向浴室,准备洗漱睡觉。 突然,一道灵光如同闪电般划过她的脑海! 她猛地转身,几步走回书桌前,重新拿起那对玉环。她将两个玉环缓缓举起,凑到自已的双眼前。眼前的世界,顿时变成了漆黑一片。 奇怪。玉环的中间,明明有一个两厘米左右的孔洞,却透不过任何光线。 不,不对。 如果不把它贴在眼睛上,它和普通的玉环一样,任由光线通过。难道,这对玉环的作用,并不是遮挡光线,而是……屏蔽视力? 摆弄了一会儿,困意如潮水般涌上来,上下眼皮开始疯狂打架。意志终究抵不过本能,祁颂然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 天还没亮,震耳欲聋的敲门声粗暴地将她从睡梦中拽了出来。 “师姐!快开门!出事了!师姐!” 祁颂然猛地从床上坐起,心脏狂跳不止。窗外天色还未全亮,一片灰蒙蒙的。她睡眼惺忪地挪到门口,勉强打开了房门。只见陈子扬满头大汗地站在门外,头发凌乱,衣衫不整。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龚熹!他疯了!”陈子扬不由分说地一把拉住祁颂然的手腕,几乎是拖着她跑向楼梯间。也顾不上等电梯了,两人一溜烟从五层沿着楼梯狂奔到十一层。 1108房间的门大开着,里面灯火通明,站满了人,却鸦雀无声。祁颂然被陈子扬拉着,跌跌撞撞地冲进房间。进门的一刹那,眼前的景象让祁颂然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整个房间的墙壁上,包括天花板,都用某种暗红色的、尚未完全干涸的液体,画满了密密麻麻、形状各异、大小不一的“眼睛”!那些眼睛有的圆睁,有的细长,有的怒目而视,有的空洞无神,有的则流着血泪……它们布满了每一寸可视的墙面,如同无数个窥探的幽灵,从四面八方凝视着房间里的不速之客。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明明是线条潦草简陋的图案,祁颂然却仿佛能从每一双“眼睛”中,清晰地读到一种强烈而独特的情绪——警惕、渴望、仇恨、绝望、悲哀、伤感、恐惧、不安、失望……这些负面情绪如同实质的浪潮,向她扑面涌来,让她感到一阵阵眩晕和恶心。 陈子扬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她往窗边看。 祁颂然这才将目光从那些恐怖的血眼上移开,注意到房间的窗户已经被砸得粉碎,寒冷的晨风裹挟着雪沫,从破洞中呼呼地灌进来,吹得窗帘疯狂舞动。 龚熹就站在窗前,背对着房间里的所有人,包括祁颂然、陈子扬,以及其他几位闻讯赶来的专家和神色紧张的安保人员。而那个负责在室内贴身看管龚熹的安保,此刻正一动不动地躺在房间的角落里,似乎处于昏迷状态,看样子是被龚熹趁黑打晕了。 “祁老师,你来了啊。”龚熹悠然地说道,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只是在招待一位来访的客人。他缓缓地转过了身。当他的脸完全呈现在祁颂然眼前时,她感觉自已的呼吸都要停滞了! 那是一张怎样恐怖的脸!一对眼窝空空荡荡,边缘还挂着凝结的血痂和破碎的组织。他抬起双手,摊平成掌,十根手指已经血肉模糊,白森森的指骨剖开了皮肉,与完全碎裂的指甲一同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 两颗沾满鲜血的眼球,正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之中。 下一秒,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龚熹如同对待有着深仇大恨的阶级敌人一般,狠狠地攥紧了拳头!“噗…噗…”两声粘腻的破裂声响起。晶状体和玻璃体在他巨大的握力下完全破裂,无色透明的房水混合着鲜红的血液,从他的指缝间滴滴答答地溅落在地毯上,晕开一小片暗红色的污渍。 “祁老师,这就是我所看见。”龚熹神色如常,语气甚至带着一种解脱般的平淡和冷静说道,仿佛刚才捏碎的只是两颗葡萄。 紧接着,他猛地转过身,大步走到破碎的窗前,毫不犹豫地抬腿垮了上去! “龚熹!你回来!” “别想不开啊!冷静点!我们会想办法帮你的!”几位专家这才从极度的震惊中反应过来,齐齐嚷嚷起来,声音因为恐惧而变调。 而祁颂然却死死地咬住下唇,一言不发,只是全神贯注地观察着龚熹的一举一动。她看到,龚熹面向窗外灰白色的的天空,张开了双臂,那个姿态不像是赴死,反而更像是在拥抱期待已久的自由。 “我终于……”他一步跨出,未尽的话语飘在空中,身影如同断线的风筝,又如一颗坠落的流星,消失在众人的视野里。几秒钟后,一声沉闷的巨响,从楼下隐约传来。 “咚。”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每个人的心脏上。考古队名单上的幸存者,又少了一个。 随后的一整个上午,祁颂然作为最后一个与龚熹有过深入交流的人,被上级领导和调查组叫去反复谈话,详细汇报昨晚会面的每一个细节。 幸好,她与龚熹的全部对话都有录音笔作为证据,现场还有安保人员可以作证她很快离开,祁颂然很快就洗清了“诱导自杀”或“刺激导致精神崩溃”的嫌疑。 中午时分,在酒店临时设立的指挥办公室里,陈子扬翻阅着刚刚出来的尸检简报,对坐在对面的祁颂然讲述着昨晚事件重建的经过: “根据被打晕的那个安保苏醒后的自述,以及现场的痕检分析,时间线大致是这样的:龚熹是在午夜十二点半左右,趁其不备,从背后用重物击打了他的后颈,将其打晕。然后,龚熹用床单遮住了室内的监控摄像头。之后,他用某种尖锐物(怀疑是折断的牙刷柄)自残双目,并咬破或弄破手指,用鲜血在墙上作画。直到凌晨三点十分左右,他才砸碎玻璃,巨大的声响引来了门外值守的安保。随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跳楼身亡。” 祁颂然默默地听着,晃动着面前已经凉掉的咖啡。忽然,她捕捉到了一个时间点,猛地抬起头! “等一下!你刚才说,龚熹开始‘发作’、打晕安保的时间,是夜里十二点半?”她的声音因为急切而微微提高。 “是的,报告上记录的时间非常精确,安保记得他最后一次看表是十二点二十五分,然后就被袭击了。”陈子扬确认道。 这个时间……祁颂然的心脏猛地一缩,这不正是她昨晚在房间里,第一次拿起那对玉环,凑到眼前观察,并发现它们诡异特性的时间吗?这二者之间,难道仅仅是一种巧合?还是存在着某种难以理解的联系?难道龚熹的突然疯狂,与自已触碰玉环有关? 她下意识地伸手进口袋,摸出了那对用面巾纸小心包好的玉环,递到陈子扬面前。 “子扬,你看这对玉环,这是昨晚龚熹给我的那个眼罩里拆出来的,我觉得它们很奇……”话才说了一半,祁颂然就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愣在了原地,瞠目结舌地看着自已手中的东西。 陈子扬疑惑地接过去,随即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拍了拍祁颂然的肩膀:“师姐,你这玩笑开得可一点都不好笑。这哪是什么玉环啊?这不就是小孩子玩的、两元店随处可见的塑料仿玉戒指吗?还是质量最差的那种,颜色这么艳俗。” 祁颂然一把将那两个环状物夺了回来,难以置信地仔细查看。这……这是怎么回事?!昨夜在台灯下明明是乳白色、触手温润、带有玉石质感的环状物,此刻竟然变成了颜色刺眼、质地轻飘飘、明显是塑料制成的翠绿色工艺品! 中间那个孔洞也变得粗糙不平,边缘还有注塑留下的毛刺。 她不死心,再次将它们凑到自已的眼前。光线轻而易举地穿过圆环中间的孔洞,毫无阻碍地照射进她的双眼,窗外的景象清晰可见。之前那种一旦紧贴眼球就陷入绝对黑暗的诡异特性,消失得无影无踪! 难道是自已昨晚太累,出现了幻觉? 祁颂然失魂落魄地坐回椅子上,轻轻抚摸着手中这两个此刻看起来无比廉价普通的塑料环。 …这一切,真的只是错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