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围墙》 第1章 寡妇 汤舒谨第二次见到鱼丽姝,才知道她是个寡妇。 “她是咱们村老鱼家二女儿,听说之前在镇上超市做收银,一个月前回来的,”四五十岁的妇人手里掰着玉米,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普通话,汤舒谨不得不集中精力听她说,“回来没两天就跟村西边儿的李家小儿子结婚了。” 妇人叹了口气:“说来也是可怜,刚结婚半个多月,李幺儿起夜摔倒,好死不死头撞到桌角,当场就没气儿了。” “摔死了?”汤舒谨一惊。 “是啊,谁能想到。” 汤舒谨视线落在不远处年纪看起来与自己差不了多少的女人,她穿着一件有些发黄的白色短袖,头发松松地扎在脑后,掰玉米的动作熟练迅速。 “那她怎么不离婚呢。”汤舒谨问。 妇人笑了一声:“小汤,你们是城里来的恐怕不知道,不是有句话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像是嘲笑又或许不是,“我们村里没人离婚的。” 汤舒谨沉默半晌:“她还这么年轻。” 妇人不知想到了什么,降低了点音量:“我听说,也只是听说啊,她好像是被老鱼夫妻俩给骗回来的。” “什么意思?” 妇人犹犹豫豫的,似乎是觉得这些话不好对她讲。 汤舒谨笑了笑:“王婶你说吧,我会保密的。” 王婶盯着她,见她神情不似说谎,下定了决心般:“行,小汤我也是看你面善才跟你说的啊。”妇人缓缓道,“这老鱼家一共三个,大女儿三年前嫁到镇上去了,二女儿就跟着她姐去镇上找活干,小的呢是个男的,成绩不太行早早辍学打工去了,前些年不知道跟哪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染了些不好的习惯,也不打工了,净找他爸妈要钱。” 王婶话语里的嫌弃不假:“他爸妈年纪大了哪来那么多钱,平时都是姐两回来给钱的。但老鱼夫妻两个又宠这小三子,刚好听说李家准备请媒人说亲,先是打电话问了二子,人小姑娘不乐意,这头吧三子又催钱催得紧,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老鱼他女人就装病骗她回来。” 汤舒谨听的眉头紧皱:“什么年代了还有这样的事。” 王婶还没说完:“二子一听她妈病了急匆匆往家赶,结果她妈好着呢,还要给她说亲,二子不同意,想走被她爸她弟拦着,一激动就吵起来了,然后这二子吧,就说了一句话。” 汤舒谨听王婶停顿了一下,下意识接话:“说了什么?” 王婶也朝鱼丽姝的方向看了一眼,往汤舒谨那儿偏了偏头:“‘我不喜欢男的,我是同性恋。’” 汤舒谨呼吸一滞,有些意外:“她真是这么说的?” 王婶摆了摆手:“错不了,老鱼自个儿说的。” “然后呢。” “咱们这村里谁知道同性恋啊,她老子以为她就是不想嫁人,就吵起来了呗。但这二子一直重复这话,老鱼就去问这什么叫同性恋啊,不知道还好,知道后更气了,收了人手机身份证关在家里,没两天就嫁给李幺儿了。”王婶说完连连叹气。 汤舒谨一言不发,只注视着那瘦弱身躯的女人将玉米填满一筐背篓。 王婶看了眼天色:“我得回家做饭了小汤,你今儿还在村长家吃不?” 汤舒谨点点头。 “行,那我先走了啊。” “好,您慢点儿。”汤舒谨跟王婶再见。 王婶走后没多久那女人也不掰玉米了,将地上散落的捡起来装进红色塑料袋里,看样子也打算回家。 汤舒谨抿了抿唇,快步走了过去,帮她拾起剩下两根,递过去:“拎得动吗?” 对方奇怪且警惕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不怪汤舒谨这样问,实在是女人太瘦了,骨头像是要穿破皮肉。更何况她背上还背了一个装满玉米的背篓,感觉随时都会压垮她。 汤舒谨无奈一笑:“我想帮你。” “不需要。”她终于开口说话了,嗓音暗哑,像混着沙砾,并不好听。 汤舒谨觉得自己好像有些冒犯,于是退了一步给她让路,在对方看过来时歉疚地扯了下嘴角:“抱歉。” 于是女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汤舒谨驻足片刻,转身朝着反方向走去。 回到村长家其他人基本都回来了,围在院子长桌旁聊天。 符会雯眼尖先看到汤舒谨朝她招手:“赶紧的,就差你了,马上吃饭了。” 汤舒谨微笑着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怎么样,你今天调研的情况。” 汤舒谨淡淡:“还行,比想象中轻松。” 但是知道了一些与调研无关的事情。 汤舒谨和其他四人是三天前来到这个村子的,她有门选修课作业是选取某一村庄对其风土人文等进行调研并撰写调研报告,要在期末考试前完成,她们小组在地图上找了个村子趁着国庆假期打算在这儿待上几天深入调查。 中途换乘了两次公交,接着上了一辆大巴,最后五人在镇上挤了一辆敞篷三轮,兜兜转转共两个多小时才到达目的地。 汤舒谨背着包站在村门口,前两天下过雨,水泥路上沾着褐色泥土的脚印与车辙印,走在路上能看到边缘处裂开的缝隙延伸到马路中间,又掩盖在泥土下。 “没找错地方吧会雯。”一女生手指戳了戳身边人,“我们村庄名字报上去了可改不了了。” 符会雯拿着手机转了两圈,确认地图上的光标是自己脚下的位置,信心满满道:“没走错,西礼村。” 汤舒谨开口:“先问问村长在哪儿吧,我们来这儿调研得给人说一声。” 符会雯:“附议。”她伸长脖子张望了一下,“哎,那边有人,好像是个女孩子,我去问问。” 汤舒谨跟着她的步伐看到了她口中的女生,第一想法是,太瘦了,皮肤也不白。 距离不近,汤舒谨听不到她们的对话,只看到符会雯靠近那女生的时候似乎吓到了对方,随后符会雯开口说了什么。 汤舒谨眯着眼睛,辨认不出。 那女生很快离开了,符会雯臭着一张脸走了回来。 “怎么了?” 符会雯嘟囔着说:“不理我。”她有些无语,“我问她村长家在哪儿,看都不看我一眼就走了,年纪看起来跟我也差不了多少怎么这么没礼貌。” 汤舒谨收回落在那已经走得很远的背影上的视线,安抚对方:“我看你刚才走过去好像吓到了她,可能胆子比较小吧。”她迈步,“咱们往村子里走走看,遇到别人再问也是一样的。” 符会雯也没说什么,跟在她身后往村子里走。 汤舒谨从回忆里抽身,后知后觉地想,两次对方都给她留下了背影。 她不自觉笑了一声,引起身边人的警觉。 符会雯奇怪地看她:“自己低头搁那儿乐什么呢?” 汤舒谨意识到了,迅速收起笑意,轻描淡写地转移话题:“没什么,想到以前一些有趣的事情而已。饭是不是好了,我们去帮忙端出来吧。” 符会雯不疑有他,跟着起身进了厨房。 吃完饭帮村长妻子洗完碗后其他人都进去午休了,只剩下汤舒谨和村长妻子。 “姐,你这会儿是不是没事了?”汤舒谨擦干净手,问道。 村长妻子点头:“是啊,怎么了小汤,有什么事吗?”她突然拘谨起来,生怕是哪里有问题。 汤舒谨笑笑,拉着她在院子里坐下:“没什么事,就是想跟你聊聊天。” “啊,聊天啊,”女人抿了下唇,不好意思地笑,“行,你想聊什么?” 汤舒谨思考了一下:“姐,你是这个村子的吗?” “是啊,我从小到大都在这,几乎没离开过。”她捋了一下头发,放松下来。 “那村子里的人你是不是都认识?” 陈秀英说:“差不多吧,我都挺熟的。” 汤舒谨了然地点点头:“那这村子里发生什么事你都能知道呗?” “咱这村子说大其实也没多大,发生什么事了邻里邻居的闲聊两句不出半天全村都知道了。”陈秀英没什么防备。 汤舒谨适时开口:“姐,咱们村里是不是有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女生啊?” 陈秀英脸色“唰”一下变了。 汤舒谨察觉,但假装没看见,接着问:“我上午听王婶说,她的丈夫不久前死了?” 陈秀英搓着手,面色尴尬:“小汤,你要问别人都行,她的事你还是别知道了吧。” 汤舒谨此刻像是听不懂话一样,近乎直白:“怎么啦?她身上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陈秀英支支吾吾,半天了也说不出来一句话,汤舒谨还要再问,她连忙摆摆手:“小汤,她的事你就别再问了,我们不好说的呀。” 汤舒谨见她确实不愿说,只能作罢,微笑:“行,谢谢姐,那我不问了。” 她站起身:“您休息吧,我再出去走走。” 陈秀英跟着站起来,显得有些无措:“啊……啊好,小汤,那你去吧。” 汤舒谨颔首,走了出去。 她站在门口,思索着王婶以及刚才陈秀英的闪烁言辞。 心下做了个决定,朝着村西边走去。 第2章 祭祀 汤舒谨走了五分钟就有些后悔了,她上午只听王婶提了一句那女生嫁的人家在村西边,可她没有具体地址,这么漫无目的地走恐怕是找不到的。 她心底暗骂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么浪费时间的事,却在一瞥眼看到一个瘦弱的身影时,顿住了脚步。 还真是巧,刚想着她就碰上了。 不过上午才在这人身上吃了个闭门羹,汤舒谨一时间没有行动,借着樟树的遮挡,观察对方。 她手里端着瓷白的盆,朝门口篱笆圈起来的地方撒着东西。 汤舒谨对此并不陌生,她缓步走到那人身边,搭话:“我暑假在家也是这样帮我奶奶喂鸡的,”她语气里有一丝抱怨,“只是它们太不识好歹,总是凌晨三四点鸣叫,害我一整个暑假都没睡好。” 身边人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她。 汤舒谨没有气馁,清了清嗓子:“你好,我叫汤舒谨,静海大学大二学生,来这边调研的,你叫什么?” 盆里的饲料见了底,对方转身进了门,还把门也给关上了,发出了“砰”的一声,可见其用力。 汤舒谨:“……” 她不爽地“啧”了一声,手指骨节捏的咔咔作响。 还真是难搞。 汤舒谨盯着那年久褪色的木门,哼笑一声转身离去。 汤舒谨一行人并没有在村里待满七天,第五天的时候向村长夫妻提了辞行,理由是她们明天有个朋友过生日请客。 陈秀英站在门口,嘱咐她们几个人:“路上注意安全啊,下次要来提前跟我说。” 符会雯笑眯眯地应:“好的姐,这次给你们添麻烦了,下次来给你带礼物。” 陈秀英忙摆手:“不用不用,”她笑得很拘谨,“不麻烦,我们这儿许久没有年轻人来了,你们来我们也很开心,欢迎下次再来啊。” 符会雯点头:“嗯嗯。” 汤舒谨站在一旁,等符会雯跟旁边人说话时,拉住了陈秀英的手臂,低声说:“姐,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嗯?什么问题?” 她直视陈秀英的眼睛,问的似乎没头没尾的:“她叫什么名字?” 陈秀英立刻意识到了她在问谁,不过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于是汤舒谨得到了答案。 “鱼丽姝。” “鱼丽姝……” “说什么呢你?什么书?”刚唱完一首歌的符会雯喘着气一屁股坐在汤舒谨身边,沙发肉眼可见地塌了下去。 汤舒谨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一时大意竟将这个名字念出了声。 “没什么,”汤舒谨抿了口酒,不甚在意地说,“想起了一本有趣的书,准备回去找找看。” 符会雯大惊:“不是吧汤舒谨,来KTV你还想着学习,是人吗你!” KTV五颜六色的炫彩灯光不断变幻,打在汤舒谨的脸上分辨不出情绪。 她手腕绕圈,玻璃杯中澄黄的酒液随之晃动。 汤舒谨眼皮半阖,语气轻描淡写:“我是不是人你不是知道吗。” 符会雯噎了一下,转移话题:“哎,我感觉你今天不太对劲啊。” 汤舒谨尾音上扬:“哦?怎么说?” “吃饭的时候提不起来劲儿,就连来KTV也一首歌不唱!”符会雯越想越觉得她奇怪,“虽然你平时淡淡的,有什么事儿也都藏在心里,但这次你显然没藏好,被我发现了。” 汤舒谨撩起眼皮看向说得正起劲的符会雯,皮笑肉不笑:“你想多了。” “嘁——”符会雯撇嘴,“我才没想多。去了趟西礼村就变这样了,那儿是有什么金银财宝吗。” 汤舒谨不语,将杯子里的液体一饮而尽,随后起身提高了音量,笑道:“来,让我唱一首歌,庆祝我们沈小姐生日快乐!” 偌大的包房立刻传来此起彼伏的欢呼声。 符会雯看着汤舒谨选好歌,拿起话筒开唱。 她用一种看透一切的眼神摇摇头,端起桌上一杯酒,往后一靠,整个人都陷进黑色真皮沙发中。 汤舒谨的日常生活很忙碌,她的课很满,一周三天早八,偶尔的课余时间会报名学校的志愿活动赚取学分。 因此当西礼村这三个字再次出现在她生活中时,已经过去了快一个月。 是符会雯在群里面发的消息。 [小符同学:陈姐前两天跟我说西礼村要办祭祀,她想起来我们不是在调研风土人情吗,就问我有没有兴趣过去,赶了巧了,时间正好是这周末,你们去不去?] 祭祀?汤舒谨在图书馆点开这条消息时皱着眉,这个词怎么听都与21世纪不太沾边。 她没有作出回应,反倒是其他几人对此表现得兴致勃勃。 [陶悦意:我觉得可以去啊,反正我周末没什么事,而且确实对我们的调研有帮助,去吧各位!] [奚颜:我都行啊,不过这周六有个社团活动,我和社长请个假吧。] 四人纷纷表态,符会雯在群里艾特汤舒谨。 [小符同学:汤姐姐,你去不去?你可是我们团队主心骨,这种对调研至关重要的事情,你得去吧?] 汤舒谨沉思,某个几乎快要淡忘的身影突然在脑海里浮现,汤舒谨动动手指,回复简洁明了。 [汤:去。] 再次落脚西礼村这条路,汤舒谨已不再陌生。 她们熟门熟路地往村长家的方向走,陈秀英亦是早早等候在了家门口。 “来啦?一路上累不累?”陈秀英亲切地笑着,领她们进门,“还是你们上次住的那间屋子,你们走后一直没怎么收拾,先去休息会儿,晚饭马上就好。” 符会雯嘴巴甜:“谢谢陈姐,又辛苦你了,我们几个买了点补品,待会拿给您。” 陈秀英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早就说了不要带东西来,你们真是太客气了。” “应该的,您这么照顾我们。”汤舒谨一贯地微笑,“收下吧姐,不是多贵重的东西,就当我们住在您这儿的谢礼了,您要是不收我们以后也不好意思来了。” 陈秀英连说了几个好,直至她们五个人进了房间。 晚饭吃的也很丰盛,看来陈秀英是真打心眼儿里喜欢她们几个。 吃完饭,汤舒谨决定出去转一转。 “去哪儿转啊?”符会雯瘫在椅子上,随口问,“要不要我陪你。” “不用,你歇着吧,就在这附近走两圈,一小时就回。”汤舒谨知道她是担心自己安全。 符会雯闻言放心了:“行,有事儿给我打电话。” 汤舒谨应了声,趁着夜色还没完全涌上来,出了门。 这条路虽然只走了一遍,却像是深深刻在她的脑子里一样,连哪里有什么样的树汤舒谨都能迅速想起来。 她把这归结于自己优秀的记忆力。 汤舒谨抬腕看了眼时间,五分钟,和上次花的时间差不多,不过这次门口没了人影。 她并不意外,毕竟只是来碰碰运气。 那扇褪色成了暗红色的木门紧闭,一如上次所见。 汤舒谨干脆停住脚步,没什么留念地转身离去。 在她走了没多久,那扇紧闭的门悄悄打开了一条缝。 西礼村的祭祀在周六的清晨。 她们几个早早被陈秀英喊了起来,天边刚露出鱼腹白。 符会雯哈欠不断,睡眼惺忪,整个人像游魂一样,说话也是有气无力的:“早知道要这么早起来我昨晚就不熬那么晚了,我才睡了三个小时啊!”符会雯悔恨,“比我上早八还困!” 汤舒谨刚洗漱完,进来就听见她的抱怨,不免调笑:“昨天我是不是跟你说过早点睡?谁当时打游戏打的正起劲还肯定地说自己一定起得来?” 符会雯趴在她肩上像个跟屁虫一样,汤舒谨走到哪儿她就挪到哪儿,含糊不清地说:“我错了小汤老师,我以后一定听你的。” 汤舒谨反手拍了拍她的腰:“起来,去洗脸刷牙,不然来不及了。” 符会雯长叹一声:“遵命,小汤老师。” 祭祀地点在西礼村的祠堂。 灰瓦上的霜气被初升的朝阳染成淡金,飞檐翘角的剪影刺破薄雾,朱漆大门半掩着,门楣上烫金的“陈氏宗祠”四个大字闪烁,门前左右两侧立着的石狮子眼窝深陷,仿佛凝结着昨夜的霜寒。 跨过高高的门槛,门厅里的香烛味扑面而来,混着陈年木料的醇厚气味,中堂的八仙桌上供品摆放齐整,摇曳的烛火将牌位映照得愈发庄重肃穆。 汤舒谨一行人站在人群之外,安静地注视着这场祭祀开始。 很快她发现了一个问题,碰了碰身侧的符会雯,压低声音:“你有没有发现,除了上了年纪的女人之外,其他都是男的。” 符会雯原本没有注意到,经她提醒环视了一周,恍然:“确实,连抱在手里的孩子都来了,却没有年轻女人。”她视线落到汤舒谨身上,“除了我们五个。” 汤舒谨眉心微皱,她们那边没有祠堂,她也从来没参加过类似的祭祀。 陈秀英似乎是完成了她的任务,走到了几人身边。 汤舒谨没忍住,微微弯腰同陈秀英耳语:“陈姐,咱们这儿祭祀有什么规定吗?” 陈秀英不明白:“嗯?” 汤舒谨纠结了下,还是问了:“这边是不是年轻女孩不能来祭祀?” 陈秀英的回答果然如她所想:“啊,是有这个规定,你不说我还没想起来,”她尴尬笑笑,“不过你们没事,算我们请来的客人,只是现在进不了正厅。” 汤舒谨心里有了数,不再说话。 陈秀英莫名多解释了句:“这规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的,我很小的时候也不被允许参加祭祀,久而久之大家都习惯了,所以你刚才问的时候我没反应过来。” 汤舒谨安抚地笑笑。 她对这场祭祀不再感兴趣,于是移开了目光。 不远处一个身影飞速掠过,汤舒谨眯着眼,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她拍了拍陈秀英,语速飞快:“陈姐我胃有点痛,先离开一会儿。” 陈秀英闻言脸上浮现出担忧的神色:“怎么突然胃痛?” 汤舒谨并未多做解释:“没事,我以前也偶尔犯病,我去外面待会儿。” 陈秀英点点头:“疼得厉害你就先回去,以后还有机会看。” 汤舒谨颔首,快步走了出去。 那道身影并没有走远,汤舒谨很快追了上去。 “鱼丽姝!” 对方猛地刹住了脚步。 汤舒谨本来只是试探着喊了这个名字,没想到对方真的停了下来。 她对着那个背影,试探性地重复。 “……鱼丽姝?” 第3章 再见 鱼丽姝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名字原来可以这么好听。 身后那人的声线清冽,腔调沉稳。 她愣住了,在对方又一次叫出自己的名字后,迟疑地转身。 汤舒谨离她十几米的距离,待鱼丽姝完全转过来后,才缓步走到她面前。 这时汤舒谨才真正看清了这人的全貌。 那双像小鹿一般澄圆的眼睛是汤舒谨第一眼就注意到的,一向警惕的眼神里似乎多了些不安与疑惑。 汤舒谨不自觉地放轻声音,也许是怕吓到她:“你怎么在这儿?” 鱼丽姝缩着脖子,不敢和她对视。 汤舒谨也没有逼她,换了个问题:“为什么见到我就跑?” 鱼丽姝还是不回答。 汤舒谨无奈:“我很可怕吗?” 出乎意料的,鱼丽姝摇了摇头。 “你现在要回家吗?” 对方没多犹豫,点头。 汤舒谨发觉规律,想了想,问:“你来这儿是因为祭祀吗?” 对方没有点头亦或是摇头,她的眼神落在了汤舒谨脸上。 汤舒谨眉尾扬起,猜测:“因为我?” 鱼丽姝定定地看着她。 汤舒谨唇角勾起一抹笑,眼底情绪不明:“我发现了你,所以你才要跑?” 看鱼丽姝那飘忽不定的眼神,汤舒谨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你既然不怕我,为什么要跑?” 汤舒谨近乎逼问,她确实很想知道鱼丽姝在想什么,毕竟前两次这人都没给自己什么好脸色。 鱼丽姝面无表情,用一种疏离的语气说:“不是你,先来,找我的吗?” 整句话并不流畅,给汤舒谨一种她很久没说过话的感觉。 汤舒谨哽了一下,细细想来还真是她先接近鱼丽姝的。 她扶额,表情复杂:“……是,但你也没理我。” 鱼丽姝便不说话了,只用防备的眼神盯着汤舒谨。 汤舒谨心底涌上一股深深的无力感,面前这人还真是难以琢磨。 “没事,是我冒犯了,你回家吧。”汤舒谨笑笑。 话音刚落,鱼丽姝飞快地迈步,生怕晚了一点都走不了。 汤舒谨眯着眼,心想这是第三次了。 她无意识转着右手中指的戒指,眼神晦暗不明。 这次来西礼村待得时间并不长,那天鱼丽姝离开后汤舒谨没再见过她。 不过刚回校没多久,陈秀英就给她发来了消息。 汤舒谨从游泳馆出来,天刚擦黑,按亮手机,弹出几条未读消息。 她将包斜挎在身上,点开消息。 陈秀英给她发的语音。 汤舒谨一边转文字一边点开语音条。 “小汤啊,这事儿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 “就是……你上次问过我的鱼家老二,昨天来问你了。”陈秀英的语气有些不解。 汤舒谨听到这条眉尾上扬,她接着往下点。 “她问你下次什么时候来,我也不清楚你们什么时候来就说不知道,她也没说话就走了。我后来一想感觉有些奇怪,鱼老二她……很久不跟人说话了,”陈秀英顿了下,“所以这事儿你还是知道一下比较好。” 晚风吹过,扬起汤舒谨及肩的层次感黑发,手机莹白的光芒照亮她的下半张脸。 汤舒谨并没有急着回复,而是点开某个聊天框。 [汤:你的车这周开不开?] 对面秒回。 [你用我就不开。] [汤:行,借我一周。] [你要干什么去?] [汤:秘密。] 对面回了一串省略号过来,汤舒谨不再理她,回复陈秀英。 她按住语音键,步履轻快:“知道了,谢谢陈姐,我明天就去了。” 汤舒谨自己开车才知道这条路真要算起来也并不是很远。 之前总是觉得远或许是来回换交通工具的缘故,因为她很怕麻烦。 汤舒谨空出一只手扶了下脸上的墨镜,车载蓝牙里播放的是一首舒缓的英文歌,女声咬字发音很柔和,像讲故事般娓娓道来。 汤舒谨这次才真正的看清了这段路上的风景。 她开了一个小时,从一开始城市的琳琅高楼再到现在狭窄的水泥路,周围是已经收割完的水稻田。 窗户开着,风裹挟泥土的气息拨乱她的头发。 天气好心情也好。 于是符会雯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汤舒谨的声音还带着愉悦。 “你人呢?给你发消息不回的。”符会雯那边有点嘈杂。 汤舒谨反问:“找我什么事?” 符会雯估计是走远了点:“没什么事啊,叫你出来玩,晚上一起吃饭,学校门口新开了一家烤肉店,这两天正在做活动呢。” 汤舒谨拒绝:“你叫别人去吧,我这两天不在学校。” 符会雯稀奇:“今天才周二你不在学校你能在哪儿?” “正在前往西礼村的路上。”汤舒谨看了眼导航,还有半个小时左右就到了。 符会雯哽了一下:“……你怎么一个人去调研了?卷成这样了是吗汤舒谨?” 汤舒谨啧了一声:“你不去还不允许我去了?” “不是,你要去为什么不跟我说啊。”符会雯抱怨一句,“一个人去不无聊吗?” “临时起意。”汤舒谨言简意赅,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说。 符会雯无语:“行吧行吧,反正后面几天运动会。那你先在那儿待两天,周四或者周五我过去找你。”她火速做了决定。 汤舒谨好笑:“你也要来?” “怎么,你能去我不能去?”符会雯哼了一声。 汤舒谨懒得跟她掰扯:“不说了,我开车呢。” 符会雯识趣地挂断了电话。 汤舒谨嘴角带着笑,刚好歌曲跳到了下一首。 汤舒谨直接把车开到了陈秀英家的院子里。 “陈姐真是麻烦你了,我这刚走就又来了,”汤舒谨从后备箱里把临走前买的水果拎出来,歉疚地对着陈秀英说,“给你买了点水果,不知道你和陈叔喜欢吃哪种,我随意挑了几样,你们要有不吃的跟我说,我下次注意。” 陈秀英看着比汤舒谨还不好意思,伸手要去拦:“哎小汤你就是太客气了,每次来都带东西,说什么麻烦不麻烦。” 汤舒谨敏捷地躲过她的动作,走近了屋子里,寻了个空地把水果放下:“应该的,陈姐你也别客气。”她动作快得陈秀英都没反应过来。 “小汤你这真是……”陈秀英哭笑不得,“那你先坐会儿吧,我去准备晚饭。” 汤舒谨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想了想道:“陈姐我出去转一圈,你先别准备我的饭了。” 陈秀英闻言一愣:“……那你在哪儿吃啊?” 汤舒谨笑得很神秘:“陈姐你放心吧,我饿不着。” 陈秀英见她胸有成竹的架势也不好多说:“行,我多煮点儿吧,你回来要是想吃也饿不着。” “谢谢陈姐。那我先走了。” 和陈秀英道别后汤舒谨熟门熟路地往某个方向去。 汤舒谨这次并没有看到那瘦小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中年妇女,手臂上挎着个菜篮子,拄着拐杖正颤颤巍巍地往门口走去。 不太巧的是,拐杖不小心从她手中脱落,妇女想要蹲下来捡,似乎是碍于腿脚,下蹲得有些困难。 汤舒谨并未多想,快步走上前,帮她捡起拐杖顺便扶住了对方。 妇女的视线由扶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往上落到汤舒谨的脸上,她看起来有些惊讶,大概是不认识汤舒谨的缘故:“姑娘,你是?” 汤舒谨微微笑着,将拐杖交回到它主人的手里:“我叫汤舒谨,是来这里调研的,”她确认对方站稳后撤了力道,只是虚扶着,“看到姐姐你好像需要帮助。” 妇女被她这句姐姐叫的先是一愣,随后笑了起来:“我孩子都比你大了,怎么还叫我姐姐。” 汤舒谨笑眯眯的:“那也是姐姐。” 妇女没再纠正,轻笑:“谢谢你啊,小汤,”她往家里走,“你刚刚说是来……” 汤舒谨适时提醒:“调研,就是来这边了解情况的。” 妇女点点头:“啊,那你是要来找我了解情况吗?” 汤舒谨走在她旁边:“其实我是来找一个朋友的。” 妇女侧目看了她一眼,眼中充满疑问。 汤舒谨也没卖关子:“鱼丽姝,姐姐认识吗?”说完她仔细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妇女神色倒是没什么变化,握着拐杖的手收紧了半分。 汤舒谨并没有错过这个细节。 “你找她做什么呀?”妇女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她。 汤舒谨状似随意道:“陈姐今天跟我说她去问我了,正好后面几天我没课,就想着过来找她。” “她去陈秀英那儿问你?” 汤舒谨从妇女的声音里听出了半分不可思议。 她挑眉:“是啊,怎么了吗?” 妇女沉默,汤舒谨也不说话。 两个人穿过客厅长廊经过厨房来到院子里,妇女将手中的篮子放下,忽然开口:“她是我……儿媳妇。” 汤舒谨不意外,她从见到妇女的第一眼就隐隐猜测到。 妇女走进厨房拿了个蓝色塑料盆放在地上,随即在一旁的红色水桶里舀了两瓢水放进去。 汤舒谨猜到了她的意图,十分有眼力见地将篮子里的菜倒了进去。 妇女顿了下,看向汤舒谨带笑的眼睛。 她也被逗笑了:“小汤,你还怪机灵的。” 汤舒谨诚实道:“也有很多人这么夸我。”她主动找了话题,“姐姐,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许芳林,”许芳林的语调尾音温柔,带着些江南水乡的婉转,“小鱼儿她应该快回来了,你要不留在这儿吃饭吧,刚好等她。” 听到这个称呼,汤舒谨眼皮一跳,双眸中闪过一丝新奇,很快又被拘谨的情绪掩饰:“真的吗,会不会太打扰?” “那你帮我洗洗菜,这样好不好?”许芳林笑着问。 汤舒谨一口答应:“好呀,我洗菜还是可以的。”垂眸那一瞬间她唇角上扬,眉心舒展。 她卷起袖子蹲下,盆里的水比想象中的温度要热些。 “这水不是很凉。”汤舒谨疑惑。 许芳林解释:“井水就这样,冬暖夏凉。” 汤舒谨这才注意到水桶边有一处高于地面十几公分的圆井,盖着井盖。 这块的确是她的知识盲区。 她奶奶家虽在乡下,家里还真没有井。 汤舒谨了然,洗菜的动作倒是熟练。 许芳林坐在一旁的摇椅上,晃悠悠地望着她。 汤舒谨能感觉到那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不过她并不介意。 就在她快洗完时,一道脚步声由远及近,汤舒谨垂着眼,知道是谁回来了。 许芳林先开了口:“回来了?” 那人声音依然很轻:“嗯。” 汤舒谨身上的视线变成了两道,她勾着嘴角将手里的活收尾,把盆里的水倒了个干净,随后起身,对着来人眯了下眼,笑得温和:“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