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教授字典里没有离婚》 第1章 命名性失语 “……简单来说,反向传播就是一个利用误差信号,逐层调整神经网络参数的闭环过程。” “我们可以把双层网络想象成两个人对话。” 讲台上的人略微停顿了一下,拿起粉笔板书,一边在黑板上画下两个相连的节点,一边继续道: “A说话是输入,B的回应是输出。如果B只是被动接收,或者他的反应无法作为误差传回给A,这就成了一个开环系统——A永远不知道自己的话是否被正确理解,误解积压,最终导致系统崩溃。” “而有效的沟通,就像拥有强大反向传播的深度网络。双方都需要根据对方的反馈,不断调整自己输出的参数,比如语气、用词、内容。” 说到最后,江怀听看向座位的眼神变得虚无,语气也轻了起来。 “所以,单向的信息传递,无论初衷多好,都是低效且危险的。这一点,在AI里是这样,在人与人的关系里,也一样。” ———— 已经是秋天了,金黄色罩满了大地,满天都是桂花尸体的路上,江怀听开着车愣了神。 今天这节课上到最后他都已经有点恍惚。明明是讲着专业课,不知道怎么就想到了他和谈方砚—— 一个单向输入。 一个拒绝接收。 一个马上要崩溃的系统。 是的,他们已经冷战一个星期了。 但其实可以说是谈方砚单方面的冷战。 那天晚上也是江怀听恍着神,机械般冷淡地说出了“离婚吧”三个字。 谈方砚几乎没有给他任何反应,也没给他解释什么的机会,假装接了个电话就跑回了公司。 之后给他发消息,一概只有一个字的回复:忙。 他们是大学认识的,同专业同班同学,还是室友。 大二那年在一起,两年后毕业,为了庆祝同时保研成功,他们拿攒了四年的奖学金来了一场环球毕业旅行。 半路上顺道结了个婚。 于是后来他们自己称之为蜜月旅行。 到现在结婚六年了,虽然两边的父母都不同意,他们却非常坚定,一直拿各种理由搪塞着,一个星期前谈方砚还应付了一次相亲。 谈方砚没告诉他,但他却知道。 因为那天谈方砚的父母同时叫了他去见面。 谈父谈母两人作为大学教授倒也不至于做出什么不体面的事,只是各种弯来绕去的阴阳怪气,听的人怪累,身心疲惫。 于是那天晚上他就鬼使神差地提了离婚,但其实这些天他也并不好受。 离还是不离,倒是给个准信啊,就这么冷着算怎么回事儿。 江怀听真是讨厌死了他这动不动就不理人的性子。 “砰——” “吱——” 江怀听下意识地踩紧刹车,可惜已经晚了,对面的车突然从十字路口冲出来,根本来不及反应就已经撞了上来。 琥珀色的眸子彻底闭上之前,江怀听努力往路口对面看了一眼。 明明是绿灯。 ———— 再次醒来的时候,充满冰冷消毒水味的病房里只有刘昶一个人。 江怀听短暂地失望了一下。 “醒了?有没有哪不舒服的?”刘昶小心扶他坐起来。 “有点,”江怀听顿了一下,晃了晃脑袋,“晕。” “你别动,我去叫医生。” 江怀听冰凉的手指插进发间,扶着头稳了稳,又感觉小腿也隐隐发疼,掀开被子发现已经打上了石膏。 没一会儿,刘昶跟着医生从他飘着雪花的视线中走进来。 “现在有哪里不舒服吗?”医生例行公事地问。 “我……” 再次开口,江怀听发现不对劲。 他想说自己的头有点胀,却好像不知道“头”叫什么。 拧着眉想了半天,最后用手指了指太阳穴:“这里,有点胀。” “应该是轻微的脑震荡,来的时候给你做了CT,没发现什么大问题,撞击一般会有点后遗症,多休息就行。” “谢谢……” 后面要跟一个宾语,可是应该是哪个词? 江怀听困惑地抿了下嘴。 刘昶接着他的话音和医生道了谢,就准备送他出去,江怀听急忙拦住:“等等……” 医生停下来看他,耐心地引导:“还有不舒服吗?您慢慢说。” “我好像……说不出话。”江怀听支支吾吾地不知道怎么表达,“就是,我不知道怎么称呼你。” 说完又看向刘昶:“好像也不知道该叫你什么。” 医生略微思考一下,从白大褂掏出一支笔,问道:“这个叫什么?” 江怀听犹豫一会儿,摇摇头:“不知道,但它是写字用的。” “这个症状应该是语言功能的一些缺失,有可能是撞击引起的,先做个磁共振看一下吧,有些小问题CT看不出来。” 江怀听小腿还不能下地,被刘昶推着轮椅去做检查,在核磁检查室外面排了会儿队才轮到他。 躺进机仓后,他按医生的指挥闭上眼。 当了这么多年玻璃窗外的角色,自己终于也躺了进来,有种神奇的感觉。 头顶上沉甸甸的金属在高速转动,发出特定频率的嗡嗡声。 不算吵闹,甚至有种奇异的安静。 清醒着闭上眼之后,时间都显得漫长。 乱七八糟的思绪从江怀听脑子里冒出来,绕了一圈又回到那位曾经最亲密的伴侣。 别人做检查都有亲人在外面转着圈翘首以盼,谈方砚为什么还不出现。 他就那么生气…… 住院检查的结果出的很快,江怀听躺在病房里听见隔着门传来的谈话,医生在外面和刘昶解释,好像是脑子里有一点出血,然后又很快被安排了测试。 医生推了一车道具进来,拿起各种物品询问,这个叫什么,那个怎么称呼,这个字怎么写,那句话怎么说,等等等等……各种杂七杂八的,像教牙牙学语的小孩学舌。 最后从他们口中听到了一个半陌生的医学术语——命名性失语。 那一半熟悉是因为,他研究的课题最近正被谈方砚应用成实际项目,一个让失语患者发声的脑机接口。 人家是失语,完全不能说话。 他是命名性失语,听起来挺好理解,症状就是——江怀听没办法用一些语言解释清楚它。 医生的说法是:“他的认知是完全正常的,但是没办法表达特定的词汇,就像是大脑的检索功能出错了,没办法把他的认知用人类定义的词汇库表达出来。” 知道这个结果的时候,江怀听异常的平静。 他自认为是做研究的时候见多了,各种各样的原因不能说话,甚至发不了一点声音,而自己起码还能说。 已经很好了不是吗。 就这些检查来来回回折腾了一下午,吃过晚饭后,江怀听又开始晕乎乎的,于是躺下来闭目养神。 脑震荡的后遗症让他耳边不断嗡鸣着。 没什么思绪地躺了一会儿,蜂鸣声中突然出现一个声音,他好久没听见过的声音,无比熟悉又令人安心。 杂乱的嗡嗡声神奇地被驱散,只剩大提琴般的嗓音。 他微微睁眼,谈方砚略显疲惫的身影直直的撞进来。 刘昶在门口对他交代着:“思和接回家了,杉杉陪着他,这里就交给你了。” “嗯,谢了。” 刘昶显然还不知道他们的事,谈方砚应该是没跟任何人说过。 这位蒙在鼓里的朋友打了个招呼就走了,留下谈方砚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进了卫生间。 从卫生间带出来个打湿的毛巾,谈方砚坐到了床边,一言不发地给江怀听擦手。 江怀听跟着毛巾往下看,他手上还沾着一点干涸的血迹,估计是撞到头之后下意识捂住,不小心沾到的。 他又将视线转向上去看谈方砚的脸,久违的那张脸。 但对面的人却始终低着头,只留给他高耸的眉峰,露出一点鼻尖,眼睛藏的严严实实,不敢看他似的,盯着他的手指掰开,一根根指缝仔细地擦过去。 谈方砚不是这种安静的性格,换以前估计早已经把他掉了个个,翻来覆去地检查他还有没有哪里受伤,还要一边唠叨医生肯定没他检查的仔细,总之他的眼神比医生还好。 江怀听以前很享受这种叽叽喳喳的关怀,有种心被填满的感觉。 可这些都从那晚开始变了,这些天他甚至想自己是不是错了。 他不喜欢这种令人窒息的安静,试图开口破冰,但脑海里的语言支离破碎,发出的声音也磕磕绊绊:“我……那个……离……” 谈方砚拿着毛巾的手顿了一下,没接话,继续擦着他的手指。 空气再次冷下来,无声地包围他们。 江怀听终于忍不了,再次开口:“我们……” “我同意离婚。” 谈方砚冷冷地说出这句话,拦下他的话头。沉默了一会儿,又继续道:“手续得去国外,等你好了,我们抽出时间再去。” 听到他本来需要的那个答案,江怀听愣住了。 为这件事冷了他一个星期,突然就答应了,江怀听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淡淡应了声“嗯”。 谈方砚在他旁边坐了会儿,起身去了卫生间放毛巾,又出来收拾刘昶买回来的生活用品。 一大兜东西从超市提回来就这么放着,刘昶还没来得及收拾。 江怀听看着他转来转去的身影,想起来白天刘昶打电话,他应该是从国外赶回来的。 作为他们的技术顾问,他也算了解这个项目,仔细想想,现在应该是研发的关键时期。 谈方砚之前回复的那几句“忙”,不只是为了躲他吧。 安静的病房被沉默填满,走廊里各种仪器有节奏地滴滴叫着,不时传来护士或者医生的交流声。 宽厚但微微驼着的背影转过来的瞬间,江怀听看到了他眼下淡淡的青黑,心里有些泛酸。 “你早点回……”江怀听轻柔的声音打破仪器滴滴的规律。 “医生让你卧床,这段时间我照顾你。”谈方砚打断他。 “还有,他……” “刘昶忙着呢,我这次出差刚谈下芯片,后面有他忙的。” “你……” “就这么急着远离我?就算是朋友我也有义务帮忙吧。” 第2章 二爸只有五岁 他这话听在江怀听耳朵里有点幽怨的意味。 江怀听没再回话。 他其实还想说晚上不需要人照顾,但谈方砚肯定有话堵他。 他现在脑子有病,就是有八张嘴都说不过那个机关枪,于是选择闭嘴。 两个人又沉默了一会儿,江怀听突然想起来他今天下午还有课。 到医院醒了之后就一直做检查,头上还晕乎乎的,没顾上安排学校的事。 失联了一天,他的手机肯定早就炸了。 江怀听撑着手臂坐起来,左右寻找手机。 谈方砚拦住他乱晃的脑袋,用不属于他的惜字如金的风格问:“找什么?” “那个,就是,跟别人联系的,”江怀听做着打电话的手势,在耳边晃了晃,“这个。” “手机?” “对。” 谈方砚从床头柜里找到手机递给他。 还好车祸不算严重,手机一点没受伤。 江怀听按亮手机,一连串的消息就跳了出来。 [14:17] 本科25级学委:江老师,今天的课还上吗,我们已经到教室了 [15:20] 本科25级学委:江老师,我联系了导员,先组织同学们回去了,我们下节还有课,导员说和您协调下次补回来 [14:35] 本科25级辅导员何老师:[对方已挂断] 本科25级辅导员何老师:江老师今天有事吗,孩子们说你没去上课 本科25级辅导员何老师:我安排他们上了会儿自习,如果后面课程需要补的话让孩子们和你协调 [16:05] 研究生大弟子:老大,组会还开吗 [16:43] 研究生大弟子:您没来,我们就互相交流了一下进度,下次汇报给您 [17:11] 教务处崔老师:江老师,我们检查到您今天缺了两节课,按学校规章算是重大教学事故,需要填一下说明材料,麻烦您尽快发给我 教务处崔老师:[教学事故情况说明.docx] 还好今天没什么要紧事,只有学校的课,但这一串消息还是炸的他脑子嗡嗡直响。 挨个看过去之后,点开对话框准备回复。 拇指悬了半晌,点到半路又退回来,江怀听精致的脸上显出焦急的神情,眉头紧蹙起来。 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 “别着急,越这样越不利于恢复。” 谈方砚从他手中抽走手机,挨个给了极简的回复,不是“嗯”“行”,就是“好的”,跟他和员工交流时一个调性,却跟他和江怀听说话时完全不同。 回完消息把手机扔在一边,谈方砚按着江怀听躺下:“早点睡,都脑震荡了就让它歇歇,别想那么多了。” 确实得歇歇,从醒来就昏昏沉沉到现在,但也睡不着,只能闭着眼放松休息。 现在只是听着谈方砚的声音,他耳边竟也静了下来,闭着眼只剩下两个人的气息,谈方砚的呼吸声比自己的还大。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江怀听的呼吸很快规律起来,安心地睡着了。 他睡着之后谈方砚大概又去找了医生,因为第二天醒的时候,谈方砚就说要转院,已经安排好了,吃完早饭就走。 神经科学研究院第一附属医院是相关疾病的顶尖医院,他们之前和一附院有合作,脑机接口的很多数据和志愿者都是他们提供的。 江怀听这个也是神经内科的问题,所以直接联系了他们的科室主任转了过去。 到那刚刚安顿好,张青桥正好带着科室在查房,谈方砚给他看了在之前医院的报告:“这是那边的测试报告,这种行为测试应该不存在误诊,主要是请您看一下治疗方案。” 张青桥和他们共事的时间不短,在和医院合作之前就是医学顾问,突然听说江怀听出了这个状况不禁有些唏嘘,一个致力于为失语患者找回声音的人,自己却失去了准确表达的能力。 张主任惋惜地开口:“测试报告确实没什么问题,核磁这种检查也不会出错,但是命名性失语这个东西应该不能算是医学可以治疗的,我们能做的只是帮他尽快恢复脑内的这些出血,语言表达的问题需要靠康复训练,就像小朋友一样重新建立起那些基础概念。” “有些症状也会随着出血的吸收自行恢复,但几率很小,因为这些症状大部分都是因为器质性的受损而导致的。” 和江怀听料想的一样,再高的水平也解决不了器质性的损伤,但谈方砚还是坚持在这里住院,起码就算是创伤护理也要专业一些。 江怀听没想到的是,谈方砚这些天是寸步不离地跟着他,虽然他也走不了寸步。 那天还说后面有的忙,回来之后他却一次也没去过公司,问就是有刘昶呢。 合着公司是刘昶一个人的。 江怀听说换刘昶来医院,他就说刘昶照顾的没他熟练,不如留在公司做贡献,他自己在医院也能远程添砖加瓦,很有以前和他胡搅蛮缠的风范。 就这么在医院住了几天,淤血恢复的差不多,失语要康复训练,骨折的小腿要伤筋动骨一百天,住在医院也没什么用了,张青桥就安排了他们出院。 ———— 出院这天,是刘昶开车带着陈思和一起来接的他们。 这孩子连着几天没见到二爸,吵着要找他,只是江怀听的情况不太适合跟更多人交流,谈方砚就让刘昶拦着他,在家孤独等待了好些天。 好不容易等到二爸出院,陈思和哄着刘昶叔叔带他来接二爸回家。 没有人能抵得住人类幼崽的撒娇,于是谈方砚推着江怀听出来的时候,得到了陈思和小朋友的一个熊抱。 江怀听脑子坏了,但没失忆,当然还认得这个人。 这是他俩两年前收养的孩子,出院前谈方砚还专门交代他,先别让孩子知道他们分开的事。 “我们在他刚懂事的时候就从福利院带回来,这两年好不容易磨合出感情,现在告诉他有一个爸不要他了……” “没说不要,又没不让你见他。” “对他来说有区别吗?” “……” “总之先别告诉他,反正我也得在家照顾你。” 江怀听看着眼前亲切熟悉的面孔,一头棕色小卷毛柔软的很,黑亮的眼睛带着期待盯向他,似一阵微风拂过心底平静的湖面,看得江怀听哈特软软。 “二爸,我好想你啊~” 陈思和爬到江怀听没受伤的那条腿上,搂着他的脖子,把脸埋进去来回蹭着撒娇。 江怀听想回应他,开口却不知道他叫什么,求助地抬头看向谈方砚。 “陈思和。” “思,和。” 两个字音蹦豆子般一个一个被吐出来。 嘴巴,也或许是某根脑神经,对这两个字颇为陌生。 江怀听只好抚上思和的头顶,顺着毛安慰他。 看着他们一家三口柔情蜜意阖家欢乐的画面,任劳任怨了一周的刘昶受到一万点暴击,开始含泪吐槽。 “陈思和,在家你不是这样跟我说的。” “我说什么了?”陈思和忽闪着大眼睛,用他天真的童声问。 “你说你只跟我撒娇。” “我说你就信啊。” “哎——你这小屁孩……” 谈方砚选择性忽视怨种基友的幼稚行为,直接转移话题:“走吧,先回家。” 然后推着轮椅上两个亲爱的走了。 “我白给你们家当保姆了!”刘昶在后面独自破防,“给钱!” 陈思和连续一周没见过两个爸爸,都是刘昶照顾的。 五岁的小孩子最是粘人,一路上缠着他们两个问东问西,叽里呱啦地说着这一周的事。 江怀听想回应他,张嘴还是说不了,所以一直都是谈方砚在回答。 竹筒倒豆子般把自己在幼儿园,以及和刘昶叔叔、杉杉姐姐发生的事讲了个遍,直到回到家,陈思和终于发现了不对。 “二爸为什么不说话?” 等刘昶把车停稳,谈方砚先一步下车,从后备箱拿出轮椅,到江怀听这边扶他。 “先别碰你二爸,自己下车,乖。” 江怀听骨折其实没那么严重,只是左小腿被变形的车头压到,一点轻微挫伤,打了石膏,他自己也觉得坐轮椅未免太大费周章。 但谈方砚很顺手就把他从病床拉到了轮椅上,江怀听又无力和他争辩,只能由着他。 陈思和听话地跟在他们旁边,乖乖牵着江怀听的手,在进家门时还贴心地帮忙清理门口的杂物。 把江怀听在沙发上安顿好,谈方砚才喊了陈思和过去给他解释。 “那二爸是不是退化到只有五岁了?二爸和我一样大了。” 江怀听:“……” 刘昶:“这么理解,也没错。” “那医生怎么说?”刘昶和谈方砚一起做项目,对大脑也算有点浅薄的经验,开始大胆猜测,“按理说,认知没问题,只是表达存在障碍,是不是真的可以和小朋友一样重新学习?” 谈方砚:“差不多,医生把这个叫强化训练。” “咱们怀怀这如履薄冰的一生啊——好不容易混上教授了,又要和小朋友一样从头再来,”刘昶抱起陈思和在他小脸上蹂躏,“是不是呀,思和小朋友~” “二爸要和我一起上幼儿园吗?” “你问问他要不要和思和一起去幼儿园呀。” 刘昶绑架着手里的小团子揉圆搓扁,势必要把这小坏蛋骗他的仇给报回来,陈思和扑腾着小手向江怀听求救。 “就你这小短手小短脚的,还敢欺负你叔叔我……” “叮咚——” 门铃响声突然盖住刘昶的幼稚发言,江怀听看了谈方砚一眼,今天没叫谁来吧。 刘昶锁着陈思和抽空解释:“是杉杉,她说怀怀出院要给他做顿大餐来着,应该是买菜回来了。” “是杉杉姐姐,坏叔叔放开我,一会儿让杉杉姐姐制裁你。” “嘿——你这小家伙,哪学来的制裁这个词。” 谈方砚去开了门,接过巴杉杉提过来的满满两兜菜。 她刚下班回来,还穿着谈商务的职业装,下班来的路上顺道买的菜,进门都没顾上换鞋,踩着细高跟就直往江怀听的方向扑。 “哎呀,我们的宝贝怀,还记得我是谁吗?” 之前刘昶和她说江怀听撞坏了脑袋,这会儿大概把他当个智障慰问。 江怀听在陈思和嘴里听过好几遍这个名字了,从她进门的时候就知道是她,于是慢悠悠开口:“记得。” “别光记得呀,我叫……?” “……” 这名字估计喜欢坐滑梯,刚从耳边进来转眼就从光滑的大脑溜走。 江怀听再次沉默。 “巴——” “山楚水凄凉地。” 一旁刘昶还在和小朋友较劲,听见这句突然应激喊道:“你怎么还记得这茬呢。” 第3章 我不是傻子 江怀听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如此顺畅地说出这么高级的诗词,一时有些迷茫。 “很难忘掉吧,谁让你当初第一次见面,杉姐刚自我介绍说个名字,你就给接个‘巴山楚水凄凉地’,都给人整条件反射了。” 幽幽的吐槽声从厨房传来,谈方砚刚洗了水果出来,走到江怀听旁边,往他嘴里塞了颗葡萄,顺手把果盘放在他手边。 他这么一说,江怀听才想起来,刚上大学那会儿,他们计算机学院和经济学院开了个联谊会,他和几个室友,也就是谈方砚还有刘昶他们一起去玩。 经济学院的一个学姐暖场,首先做了自我介绍。 光听字音,他们的第一反应都是“巴山山”,谁知道刘昶那个嘴快的,顺嘴就接“巴山楚水凄凉地”,整的学姐都不知道怎么接下去,尴尬了半天。 “那我后来不是还接上个‘杉杉请你marry me’吗?” 对,后来就是学姐和这位嘴欠学弟的孽缘。 学弟追了一年终于把学姐追到手,最后在毕业典礼上再现“巴山”梗,直接向学姐求了婚。 “巴山楚水凄凉地,杉杉姐姐marry me,叔叔就是这么把姐姐骗到手的吗?” “你这小鬼,什么叫骗,啊?”刘昶继续把魔爪伸向陈思和,“你杉杉姐姐是臣服于我的魅力。” 巴杉杉嫌弃道:“难道不是你先臣服于姐姐我的魅力吗?” 江怀听眼睁睁看着自己儿子被这个坏叔叔“折磨”半天,终于肯出手解救,伸手拉住他求救的小手。 “别……”欺负小孩。 “什么?” 刘昶忙着“追杀”陈思和,以为自己空耳没听见后半句。 谈方砚:“没长耳朵吗?叫你别欺负我儿子,想玩自己生一个。” “怀怀说了这么长一句话吗?”刘昶懵逼地转向巴杉杉,“他病好了?” “……” 巴杉杉白了自家老公一眼,考虑了一下把他休掉的可能性,想了想起码工作的时候还挺正经的,于是决定先留着。 “先做饭吧,怀怀出院得庆祝一下,我买了新鲜的大闸蟹。刘昶来给我打下手。” “谢谢杉姐!” 谈方砚看出江怀听想说话,替他喊了一声。 “大爸,想吃你做的可乐鸡翅。” “行,等着。” 于是三个人在厨房开始征战,历时两小时做出一桌满汉全席,看这架势是要把江怀听在医院一周没吃到的油水一顿补回来。 江怀听在心里感激涕零,整整七天的病号餐已经吃吐了,偏偏想点菜还说不出名字,发不出指令就是这么痛苦。 感激归感激,江怀听只递给他们一个眼神表达,口头的就算了,又得是神经元突触之间的一场大战,它们太可怜了。 陈思和扶着二爸坐在餐桌前,三个大厨变身传菜员轮流上菜。 不知道这几个人做饭的时候密谋了什么鬼主意,这会儿开始扮演店小二。 跟说相声一样,放下一个盘子就要报一个菜名,同时要求江怀听重复一遍才肯离开。 接下来的用餐时间也是这样度过的: 刘昶夹起一片胡萝卜:“怀怀,看这是什么?” 江怀听:“……” 刘昶:“跟我念,胡——萝——卜——” 巴杉杉拍着陈思和肩膀:“思和宝贝儿,你要的可乐鸡翅,告诉你二爸,它为什么叫可乐鸡翅?” 江怀听:“……”我当然知道是用可乐做的。 谈方砚凑到他耳边:“要吃排骨吗?” 江怀听:“嗯。” 谈方砚夹着排骨不放:“吃什么?” 江怀听:“……” 一道道美食摆在面前,几个欠抽的还要夹起来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却到不了嘴里,江怀听忍无可忍,故作凶狠的气声从牙齿中间挤出来,每个字都顿一下加了重音:“我不是,傻子。” “哎——”,刘昶激动地拍桌子:“我就说有效果,这说的这么清楚,强化训练,重点就得是在‘强’。” 江怀听无奈地扶额,他觉得他们比自己更需要找医生。 一顿饭就在这种“哄小孩”的游戏中度过,就连陈思和都跟着他们瞎掺和,一边要二爸夹菜,一边要二爸回答他要的是什么菜…… 江怀听第一次产生了这孩子别要了的想法。 好在谈方砚秉着不能真饿着他的原则,每道菜在他耳边磨几遍名字,也就给他吃了。 吃得还算满足,总之比医院的清汤寡水强。 ———— 小朋友觉多,睡得早,饭后杉杉姐姐刚走,思和就顶不住睡着了。 谈方砚送完人关上门,回来又去沙发上抱起他送回房间去睡。 江怀听瘸个腿,只好坐在沙发上看着他在家里穿梭。 这人好像没有离开的打算。 “你……不走?” “深更半夜的,我现在走了住哪?”谈方砚理直气壮,从他身边走过去收拾厨房,“总得给我时间找房子吧。” 他们俩毕业之后就在一起住了,只是都没有过买房的想法,一直都是租房,这个房子还是江怀听评上教授之后学校补贴买的,就这么一直住着。 现在说离婚……怎么也得是谈方砚搬出去。 但是谈方砚说的也没错,直接把人扫地出门未免太过无情了。 况且还要在孩子面前演相亲相爱。 江怀听只能大发慈悲允许他先暂住。 放在家里当个保姆也挺好使。 看着他工作的背影,江怀听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从开放式厨房的岛台旁边拖走了一个高脚凳,准备去洗澡。 谈方砚听见背后有什么东西拖拉的声音,闻声转头,就见江怀听搬着高脚凳当拐杖用。 受伤的那条腿倒是没沾地,另一条腿一蹦一跳的,挟着“拐杖”往卫生间的方向去。 “干什么?” “脏。”江怀听指了指自己。 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医生不让他下床洗澡,只能每天让谈方砚拿毛巾擦擦,现在实在是不能忍了。 谈方砚扫了眼他打着石膏的小腿:“你现在是能洗澡的样子吗?” “把这个,放这上面。” 江怀听指指自己的腿,又指指高脚凳。 他想什么词都有一种呼之欲出的感觉,但说不出来就很恼火,所以干脆用这个那个代替,再加上比划,就能解决生活里百分之九十的沟通。 “我帮你。” “不用……” 谈方砚没再跟他废话,走过去直接弯腰在膝弯一揽,用抱陈思和的姿势把他打横抱起,动作自然流畅又强势。 双腿腾空离地,安全感瞬间全无,全身的支点就只在两个手臂上,江怀听也不敢挣扎,双手本能地紧紧搂住身侧的脖颈。 谈方砚嘴角不可察觉地扯了一下,避开他的伤腿把人往上掂了掂,调整好姿势抱紧。 “瘦了。” “你……”得寸进尺。 江怀听吞掉后半句,只加重了“你”字的音。 当然不是心软,患者日常罢了。 谈方砚稳稳走进到卫生间,把他放到马桶盖上坐好,又回去把高脚凳搬到淋浴室。 在里面调好水温,才出来扒他的衣服。 江怀听挡住他的手,反抗道:“不用你。” “帮你洗澡,又不做什么。” 谈方砚稍微用力就掰开了他抱在身前的胳膊,江怀听在心里愤愤不平。 他们明明是一起去的健身房,练的同样的项目和时长,凭什么差距这么大。 他一定是背着自己还偷偷练,心机男。 “都是男的怕什么,以前又不是没在澡堂子里洗过。” 是这样没错,但是,他又不是可以把光着的屁股当一团肉的陌生人。 “地上多滑,你一条腿站不住怎么办?” “指望再摔一下把脑子摔好吗?” “你听话……” “我……” 安静了十来天,谈方砚终于原形毕露,又开始展示他精准吐槽的唠叨技能。 江怀听也自动施展老公唠叨就屏蔽的功能,只知道是属于谈方砚的声音频率在震动。 他以前确实很能说,唠唠叨叨叽叽喳喳喋喋不休,算上在医院住的一个星期,江怀听已经半个月没听他这样唠叨了,这会儿突然有点亲切的感觉。 他这个瘸了条腿的还是没争过四肢健全的,最终被谈方砚剥光了一通搓。 结束后还附带了与地面零接触上床的服务。 安顿好他,谈方砚又出去把碗洗了,回来给自己随便冲了一下,就准备上床睡觉。 但是江怀听不干了。 哪有人借住住到一张床上的。 “你出去。” 江怀听死死按住被角。 “这里就两个卧室,你让我去哪?” 江怀听指了指陈思和房间的方向。 “思和都睡着了,我去再吵醒他。” “外面有那个……”江怀听指向门外的手没动,话说到一半又卡壳。 “沙发太小了,睡不下。” “那下面……”他又指指地板。 “我好困啊,打地铺好麻烦,”谈方砚装模作样打了个哈欠,不以为然地说道,“不就躺一张床睡觉吗,我还能吃了你。” “你就当出门睡酒店拼了一张床吧。” 床边的人云淡风轻地从他手里扯开被子躺下。 江怀听招数使尽,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总不能拿打了石膏的腿蹬着他威胁人下去吧,那样也太不雅了。 谈方砚的睡眠质量也一向好的令人嫉妒,躺下没两分钟呼吸就变得均匀,江怀听只能无奈妥协。 无声的黑夜里,日月无声地变换。 日落月升,月落日又升。朝霞破开天光,逐渐变得刺眼,行人匆匆忙忙倾巢而出,重新填满无声的世界。 早上醒来的时候,谈方砚已经起了,窗帘被他习惯性地拉开个小缝,这样能让房间里的光不刺眼,又不至于太昏暗睡不醒。 透出的光束打在床头柜,斜靠着放了一副拐杖,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买的。 江怀听撑着手臂坐起来,极不适应地挪动自己的腿,拄着拐下了床走去卫生间洗漱。 洗手台架子上是新换的牙刷,已经挤好了牙膏放着,像过去很多年的每一个早晨一样。 江怀听洗了把脸,拿起牙刷一面刷着牙,一面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按医生给的治疗逻辑,从生活的细枝末节里进行强化训练确实是最有效的,所以他自己也会有意识地给视线中的各种东西命名。 他从镜子里看着自己的脸,从上到下一点点盯过去,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在心里思考着它们叫什么名字。 但事实是,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明确的知道这是什么,用来看东西的,用来呼吸的,用来吃东西的……可就是不知道该用一个什么词来描述它们。 说他五岁都高估了,这恐怕连三岁小孩的水平都没有。 江怀听心里叹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