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女与小兔子》 第1章 第 1 章 第三章刺客 云黎国禁宫内。 已过午时三刻,大庆殿里灯火通明,殿外沸反盈天,间或还杂有疾驰而过的马蹄声。 原本是禁宫中最为安静的时刻,却因一个不速之客的闯入,闹得整个皇宫人仰马翻。 寝宫里,皇帝赵熙一手捏紧椅圈上的龙头,一手摊在身前,任由跪着的人包扎。阴鹜的眸子里怒火未熄,往来的小黄门与太医的头都快低到了地上,生怕祸及自身。 今日塞北的折子如雪片纷飞,皇帝不得已回的迟了些。刚准备就寝,头顶的黑暗中银光闪过,一把的锋利的匕首从龙床的正上方急急刺下。 刀刃反射着烛火,刺激了皇帝的眼睛,正是这一下本能的抬手,匕首偏了一寸,在手臂上留下一道血红的口子,鲜血染透整个衣袖的瞬间也挡下了致命一击。 跟班的内侍官平生头一遭遇到行刺,吓得当场瘫坐在地,嗓子像是被人扼住,楞了一瞬才喊出“护驾”。 不等涌进的守卫看清,一抹黑色自阴暗处游出,撞碎窗户,夺路而逃。 院里的禁军刚刚赶到,见了人影立马搭弓连射,那迅捷的影子在羽箭到达的同时消失在了大殿的琉璃瓦后头。 逃过一劫的宣宗皇帝雷霆震怒,殿前司都指挥使连夜从京城最大的**窟艳雀楼的软塌上一路滚进宫中,连袍子都未塞进腰带,现下正跟今日当值的侍卫司都头一起战战兢兢地跪在殿前。 云黎两百年国祚,这恐怕是刺客最接近天子的一次了。 “养了你们这些卒子还不如养条狗!”皇帝忍着痛怒吼道,“去!去把皇宫翻个底朝天。不把这个刺客抓出来就地正法,我就把你这个都指挥使先砍了!” 指挥使董午第一次见皇帝发这么大的火,知道自己的脑袋离搬家不远了,连忙磕头道:“臣即刻就封了东京城,一定把这恶徒送到陛下面前!”皇帝大手一挥,怒道:“还不快滚!”董指挥使仿佛不会走路了一般,慌乱地手脚并用爬出了大殿。 整个禁宫中火光冲天,人影憧憧,奔走往来如同白昼一般。 内廷极僻静处,明夷深吸一口气,折断了刺中她肩头的羽箭。半支箭镞还留在肉中,此时她还未出这皇宫,不敢贸然拔箭。 调整了呼吸,她心中依旧愤懑。适才要不是在床顶上趴久了,那一剑或许就不会刺歪,能要了狗皇帝的命,她今天就算死在这里也无半点遗憾! 左肩的衣衫早已湿漉漉的,墨黑色的夜行衣隐藏住她的同时也掩盖了淋漓的鲜血。明夷擦了擦额头细密的冷汗。当务之急,要先找个地方包扎。她屏息飘上了墙头,身形隐匿进夜色中。 此时东京城里已经遍布了禁军,哪里都不安全,许多百姓听到外面呼喊叫嚣都纷纷点灯起来。 沿着西城,明夷在高墙间潜行,只有这一带的深巷大院安静些。 她悄声翻进一座院子,里面亭台湖树,并无人影,看来是个富贵人家。找了一间安静漆黑的房间,她无声地从后窗翻了进去。 借着莹莹的月光,明夷脱下了外衣,她必须立刻把箭头拔下来止血。 “谁在那里!”空旷的黑暗中传来一个不安的女声。 明夷即刻反手紧握住利刃,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伺机而动。 “你...受伤了?”那声音变换了语调,隐约中一团轻飘飘的白纱靠了过来,忽明忽暗的月光让明夷的视线模糊。 先下手为强! 明夷知道自己的位置已经曝光,一掌拍向地面暴起,匕首在空中反转斜刺而下。 “啊...”黑暗中匕首没有刺中任何,她仿佛跌进了一团柔软的云纱之中,刚才的暴起花光了最后一丝力气。 她,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明夷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大床上,手脚都被绑在了床的四角,一点力气也用不出来。 糟了,被下了软经散。更可怕的是,她上身的衣物已被除净,只覆了一层薄薄的纱。 漆黑之中有人摸索着上了床,明夷下定决心,若有人胆敢轻薄她,就立刻咬舌自尽。 “你醒了?”是刚才那团白纱,是个女子,“你别害怕,你肩膀上的箭不赶快拔出来会有危险。我给你喂了一点麻沸散,你不要乱动,我来帮你拔箭。” “哦对了,我把你的血衣脱了,你放心我也是女子。”声音凉凉的,似月亮一般,“还有!我表哥是有名的大夫,这种小伤,我还是可以的。” 这话反倒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奈何明夷人在案板之上,想要反驳却发现连舌头都是麻的。 女子拢了一盏昏黄的灯在床角,暖光下,她缚着攀膊,额上也绑着汗巾,神情专注却隐隐透着紧张。 大床上弥漫着一股温暖的味道,空气里也像是染了酥骨的药味,却显得好闻。 她掖紧薄帘,俯身靠了上来,“可能会很疼哦,你千万别叫,把家丁引来了,我就保不住你了。”说完像是又不放心一样,拿了个枕头在她脸上比划了一下。 这是要闷死我吗?明夷有些无语。 这枕头似乎不太趁她心意,往角落一扔,她又用细细的胳膊抬起明夷的头,穿过脑后按住她另一侧的肩膀。另一只手伸向箭尖的同时,用自己的胸,牢牢地闷住了明夷的脸。 猝不及防的明夷像被塞进了一个轻柔的垫子里,黑暗中,少女身上淡淡的甜香堵住了她的呼吸。 疼吗?一点也感觉不到了,这麻沸散药力真好啊。 少女放开她的头,连忙去按住涌出的鲜血。 手忙脚乱地,明夷又晕了过去。 巳时隅中,日至衡阳。京城里,刺客风波愈演愈烈。 禁军们抓不到人,开始挨家挨户搜索了。官兵们砸门敲窗,毕竟他们总指挥使的脑袋,现在还别在裤腰带上。 西街录事巷尽头,不仅无人路过,连禁军都没有靠近。两对高大的卧狮门当显示着主人的尊贵,隔绝开外界纷扰。 穿过窗棱射进来的阳光让明夷有些恍如隔世,像是做了一个很久的梦,梦里有姐姐、有师傅,还有小师妹,大家一起快乐地生活在崇云观里。梦里的她,时时有姐姐护着,她亦无须学武,每日穿着漂亮的衣裙逗逗鸟、绣绣花,无忧无虑。 但梦只是梦。 “你醒了?”耳边传来一个如溪水叮咚的清澈嗓音。 还未习惯光线的明夷吓了一跳,咫尺之间,一个可爱灵动的女子,正瞪着乌黑的大眼睛问她。 明夷反手要去拔刀,却发现身上缠着两捆粗麻绳,动弹不得。 “你别怕,我知你醒来会动,所以提前将你绑住了。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了,现在不能乱动。”一只软糯的小手轻轻捂住明夷的嘴,“你别喊哦,这里是我家,我叫释淮。” 明夷的嘴唇都快要碰到她的手心了,呼出的热气都聚拢在她手里,变得潮潮的。她局促地往后扭了两下,瞪大眼睛打量面前的人儿。 一张娇俏的鹅蛋脸上略施脂粉,却也不过十五六的模样,嘴角的弧度上嵌着两朵梨涡,让它的主人时时看起来笑意盈盈的。暗夜里那双不曾暗淡半分的星眸,此刻正紧紧盯着自己。 明夷忙低了头,却把视线落在那一抹雪白秀长的脖颈里,中衣的领子因为躺着有些微微敞开,若有似无的盛开着丰茂景致。 躺着? 明夷侧头一看,两人一起躺在一张雕花大床上,盖着同一条棉被? 释淮似乎也感受到了来自她的湿热气息,赶忙收回小手,脸上闪过些绯红。收了收略显热烈的表情,她解释道:“我怕你醒了会着急,又怕把你一个人放在房间里,等会丫鬟们进来打扫,就谎称受了风寒....” “没事。”明夷见她慌忙作答的样子有点可爱,轻轻打断她,“帮我把绳子解了,我不动。” 她的嗓音不同于一般女子尖细柔媚,反而充满了一种舒缓低沉的色彩。 这是明夷第一次开口,释淮略一忡怔,旋即眼眸中泛起一阵羞涩的细微风景,柔声道:“你醒了就好,等我给你端药去。” 作为当朝宰相的女儿,释淮从来没有过昨夜这般刺激的经历。她似乎就是下人们口中的刺客,一个女子,竟然敢去刺杀圣上。 怪不得爹爹连早膳都没用就赶着进宫了,释淮觉得有些好笑,整个皇城司抓不住她一个女子。 这就是江湖儿女吗,她低低舒了一口气,往煎药的茶房走去。 外面没了动静,明夷松了松酸软的手腕,无声从床上翻起。她四处打量,偌大的寝室,整套花梨木陈设显示出主人的勋贵身份。但与这雕梁画栋相衬的,倒不是什么奇珍异宝,而是一整墙的书山。 明夷悄悄靠到窗边,将隔扇推开一指宽。朝廊外一脉牙道望过去,不远处竟是一池宽阔的湖水。湖面上有飞桥连接,湖上有殿,湖中龙舟凤舸。整个庭院榆柳成阴,古松怪柏,南花北养,好不气派。 园中陆续有人来往,看打扮都是一些奴仆杂役,也不乏一些巡逻的府兵。 此地不宜久留。 第2章 第 2 章 第二章我来救你了 明夷溜出来的时候,顺走了桌上的纱笠。 身上的衣衫从抹胸到外罩纱裙,全部被妥帖地穿戴仔细,甚至连颜色都选了素净不惹眼的。一想到那双娇小软糯的手给她更换贴身衣物的画面,明夷女侠的脸也热了起来 西街上没什么行人,一路躲避官兵,超小道进了樊楼。 樊楼乃是京城最大的食宿酒楼,五楼相向,楼高三层,各楼之间有飞桥相通,奢华壮美。 逐级而上,迎面来的西北货郎叫卖着不知明的异域香料,小心地不让担子撞到角落里打坐的东瀛和尚;不得志的学子踉跄着跨过和尚身前的禅杖,一边喝酒一边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口中嘟囔着“忆得少年多乐事,夜深灯火上樊楼 ”。 酒楼里三教九流一日往来不止千人,是很好的藏身之处。 一直到了五楼的客房才相对安静些,三长两短,明夷闪身进去。 才关上门,一个娇小的身影从背后飞扑而来。 “师姐!你去哪里了?”少女蹦了上来,轻盈的身子直接就挂在了她身上。 明夷被小师妹扑在门上,有些喘不上气。 “榴花,你先下来,我身上还有伤。” “什么?严重吗!快给我瞧瞧。”小榴花一听师姐受伤了,泪珠滴溜溜就在眼眶里打转了,“你昨夜是不是去行刺了?还给我下迷香,师傅不是说我们要一起行动吗。我今早出去打听,到处都是官兵,这樊楼也来过两拨人了。” 榴花年纪小,但武功是师门最高,这次师姐不带她,她心里虽委屈,但更多的担心。 “我们赶紧想办法出城,你把换洗的衣裳拿来。”明夷脸上阴晴不定,这箭伤一旦被发现,就算是错杀,他们也不会放过。 换好寻常女子的衣衫,二人从后门出了樊楼。 平时热闹的坊市人流被一队队骑兵和步兵代替,主街上放满了堆子,伸出长长的尖刺,让人望而生畏。这时候还敢出门的,无非是些干体力营生或大户人家的奴役。 原本出京外有一十六道城门,今日关的只剩下三处。南下的陈州门连接着官道,供军中急报或是府衙通行;东水北门外百里皆是不毛之地,是去往塞外的必经之路,走的人少,盘查极为严苛;只剩下城西的万胜门,贩夫走卒,流民饥小,排起了长队,挨个检查户牒。 一排排的步兵长枪凛凛,个个杀气流泻,别说是逃犯了,平头百姓脸上也满是惧意。 除此之外,城门下还设了一处帐篷,检查随行的包袱贴身衣物。另有几个老婆子专门搜身的,看来连女子也不会轻易放过。 “师姐,这未免太严密了些,你的伤....”榴花第一次遭逢如此严密的盘查,有些担心。 打仗都没见这么大阵仗,明夷暗骂一声,肩头仍有些刺痛。虽昨夜被她妥帖包扎,毕竟是新伤,如若脱衣检查,定过不了关,看来这西门走不得。 明夷往下压了压纱笠,清丽冷峻的面容一闪而过,两人悄身退入巷子中。 释淮小心翼翼地端着汤药推开门,有了空气的流动,虚掩的后窗‘砰’一声撞到了窗框上。 屋里静默的气息充分说明了一切。 释淮合上门,把药扔到一旁的桌上。看着床边残留的血衣和断箭,心生闷气,就这么不辞而别了? 她端坐片刻,虽然生气,但心中甚觉不妥。便喊了丫鬟小翠询问:“此时城里什么情况?” “小姐,刚奴婢打听过了,禁军已经封了大部分城门,不过陈州门还是可以进出的。街面上龙捷骑军和虎捷步兵轮流巡逻,听说皇城里头,每十步就有控鹤把守,连苍蝇都飞不出去。” 这么说,她也很难脱身。 释淮心里头盘算着,吩咐丫鬟道:“你去弄个火盆来,有两件我讨厌的衣服看了心烦,干脆烧了。还有,让门房准备马车,我跟临遥哥哥说好了,要去贺他的生辰。” “是,小姐。”这大白天的烧衣衫,小翠有些狐疑,但也不敢多问,赶忙退下。 匆忙处理好女刺客的衣物,箭镞烧不掉,释淮将它装入一个锦盒里,丢在了一堆珠翠中。 临近未时,太阳偏西。董指挥使额头的汗巾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心里如擂鼓一般。 后半夜接近翻地般的搜查,总算在皇宫的西北角发现了半根刚折的箭尾,边上的灌木隐约可见血迹。看来刺客受了伤,曾靠在此处休息,最后逃出了皇宫。 董午倒吸一口凉气,猛烈地拍了拍双颊,想让自己清醒一点。昨夜听说皇上遇刺,进宫路上他就下令封了城门,想必刺客此时一定还在城内。这东京城虽大,要找出一个受了箭伤的人,他董斌午的脑袋,看来还搬不了家。 可恶的是时间不多了,他抬头看了一眼骄阳,已有下滑之势。夹了夹马肚子,他喊来正在布控的都虞候曹亮,“传令下去,街上行走路人皆须验身,有新伤者一律抓到我这里来受审,挨户搜查也是一样验身。” “得令!”曹亮抱拳。 “等一下!街上女子也要圈禁起来,找一批老妈子去验身。”董斌午想起侍卫形容的刺客身材修长,若是女子也不无可能。现在对他来说,便是个妖怪,也要抓起来审问清楚。 街上的禁军调动更密集了,连路人也开始搜身检查。明夷心里暗暗叫苦,城里既没地方躲,也出不去。自己已是身无长物,不要连累了师妹才好。 明夷放开了榴花的手,“师妹,等会我们分开行动,谁先出城谁就先回去观里给师傅报信。” “师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榴花看着往来官兵开始赶人,坚定说道:“这次,你可别想抛下我。” 榴花牢牢握住师姐的手,昨夜醒来发现师姐不在,她已经懊恼再三了,这次决不能让她独行。 她知道明夷是抱着必死的决心。 当年大越与北齐对战,宣宗皇帝为了联合草原勿吉部一起攻打北齐,夺回祖先拱手相送的西州十府。由严相出谋,不惜卖国求盟,除了答应将每年岁币转与勿吉,更是献上了一批“牵羊礼”。 何为“牵羊礼”?就是将女子**上身,披上羊裘,像牲口一样做为礼物。这些女子分给金人军队以后,也不会被当做人看,十人九娼,既丧名节,最后也都身消命陨。 可这哪里来那么多女子去当岁币,总不能随意去抓平民家的女子。除了一批官妓,皇帝身边最得宠的内省都知董九昌提议,不如去街上抓些乞讨、流民女子来充数。 明夷的姐姐也被抓了去,因姿色稍显出众,当晚就被金人凌虐致死,等年幼的明夷去军营门口寻觅,却发现昔日相依为命的姐姐衣不蔽体,下身满是血污。寒风中,像一个破布口袋,被随意丢弃在河边。 没有人知道八岁的明夷是怎么一个人安葬完姐姐的。此后,赵熙、严自溪 、董九昌这三个名字,刻在了她贴身的匕首上。 而她的命,早就在那个寒夜跟随姐姐一起死去了。 “你们两个女的,把帽子摘了!去那边等着,马上有人来检查!”一个官兵不耐烦地挥着长矛对她们说。 榴花心里咯噔一下,糟了,一旦检查,师姐的伤一定躲不过去。她握紧师姐的手,往人堆后面移动。 摘掉纱笠,明夷机警地观察着周围,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在被发现时保下小师妹。榴花是师傅的亲生女儿,当年是师傅把她从修罗地狱般的生活中拉了回来,保住师妹,她必须做到! 官兵压来了一个老妈子,在街边找了间茅棚,把女子拉进去脱衣检查。 茅棚四周站满了手持长矛的步兵,看似严密,其实这些个男人,一个个精光四射,都盯着茅棚里面看。有看不清的几个挤在一起,生怕错过了旖旎风光。 “下一个你先进去!”有个兵头子过来推了一把明夷。拿掉纱笠的明夷在人群中分外惹眼,看的这几个兵痞子口水直流。 宽大的衣袖中,她下意识握紧了匕首。等会儿一进去,她就从后窗破窗逃走,这样一来所有的官兵都会去追她,以师妹的武功,应该能脱身。 她咽了咽唾沫,昨日的刺杀都没有如此不安。 “等等!” 明夷正要跨入茅棚的一瞬,有个清脆的声音响起。 “我说怎么找不到呢,谁胆子这么大,敢抓我们的婢女!”一辆装饰精巧的灿金宝舆停在了茅棚前,车架上坐着一个黄衣少女。 刚才那个兵头子用长枪拨开人群喊道:“谁啊!扰了老子的雅兴!” 驾车的老者掏出一块腰牌,低声说道:“不知我这个拉车的胆子够不够?” 那兵头仔细辨认,刷地变了脸色,“不知是....” “闭嘴!我家主人的身份岂能经你这烂嘴,让开!”黄衣少女自高高的车驾上跳下,拦在兵头前面。 那兵头连连赔着不是,几乎要跪在地上,只因他确定地看到了那腰牌上的刻字。 人群立即噤了声,这些老兵油见长官这般,早就收了枪不发一言,都是有眼力的,这个时候谁敢呼喝。 那黄衣少女掀起一侧车帘,只见露出一只白玉般的纤手,挡了挡帘子,一个贵人女子走了下来。 她一身华服,光洁的玉兰花发髻却无翠钗装饰。个子不高,体态娇小,面容秀美,一双眼睛似辰星般凝望过来。 定是着急出来寻她,竟连发簪都未装饰,明夷不由得生出想象。 “让你去买点东西怎么就被捉了?腰牌呢?干什么吃的?耽误了本小姐出城,小心我把你发卖去流州!” 见她这般认真作戏,明夷心中苦笑,你这又是何必呢。 “还不快上车!” 不过出演刁蛮大小姐,有什么难的,释淮心里正得意着,忽然发现那女刺客身后还牵了一个身材娇小的姑娘。 枉我围着开封城转了三四圈,你倒好,在这里还有个小娘子陪着。释淮心里虽有些不服,可这戏还得演下去,架着小姐派头转身道:“罚你们俩这个月的工钱!快走!” 明夷拉起一脸错愕的榴花上了那马车,不管怎么样,先带师妹安全离开才是。 第3章 第 3 章 第三章灭门 太辰六年注定是不会像六这个数字一样顺顺利利的。 大越地处中州,东面临海,北有北齐游牧部盟,西接草原火葡鲁,至南毗邻南疆大荒。疆域虽不大,可惜群狼环伺,人人想得的一块肥肉,大小战事不断。但人人想得,却又不想其他人得,倒也落了个烫手山芋的境地。 天光时分,宫禁刚启,一众大臣便推搡着一个个快步往里面赶。除了最前头那几位阁老肱骨,后面的绯袍绿袍早已乱做一团,若不小心挤了比自己官阶大的,也都埋下头装看不见,就为了快些赶到紫宸殿。 只因皇帝今日又上朝了。 昨夜八百里军报,西州四城失守。这四城,是数年前大越借勿吉部之手夺回的西州十城中,被勿吉选剩的。饶是如此,大越依旧是掏空了国库,增加了岁币才换来的功绩。 百姓说,这仗打的不明不白。而飞往紫宸殿的折子上说,昔太宗遗憾落下之城,今子孙不负所望,得十之有四,为吾幸甚至哉。 然才过一年,北齐新君登基,第一件事就是让这四城重新插上了北齐的青牛白马旗。更可笑的,北齐故意不动送给勿吉那六城,嘲讽意味,昭然若揭。 赵熙背着手在大殿上来回踱步,满地朱紫,洋洋洒洒无一人发声。 大殿的左侧有设一黄花梨太师椅,众人皆跪,唯白髯老者端坐,正是大越左相严自溪。 老人撑着扶手颤颤巍巍地站起,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慢悠悠开了口:“陛下无须忧心,这齐人攻城,无非就是岁币牛马,可先派使臣探知一二。” “臣认为不妥,”还未等皇帝开口,乌泱泱的人群后头站起来一人。皇帝眯眼踮脚一看,新任的兵部侍郎张令徵,是个二十多岁的官场新人。“此次齐人绕城攻越,本就是北齐新君登基后屯兵北线的必然结果。新君尉迟照野心勃勃,趁当年伐齐之战,弑兄夺位。后沉寂多年,休养生息,恐怕此次连夺四城不仅仅为了财帛。” 台下已有细语声响起,不少人偷偷瞄着左相。 严自溪冷哼一声,不必他开口,尚书省右仆射林剑申出列:“张侍郎不必过于忧心,老臣就是出身于西北门户,跟齐人打了二十多年的交道。此次北齐新君立威,多半对于之前的伐齐联盟不满,想追回岁币罢了。” 尚书右仆射本就统摄兵刑工三部,如今林剑申亲自开口‘教导’,兵部尚书李元德的冷汗都下来了,这个年轻的张侍郎自己不知好歹,别牵连了他才是。 皇帝远眺有些累了,毕竟那一袭绯色官服离的远了些,转头对严相叮嘱:“此次北齐来势汹汹,尔等也不可过于疏忽,先派了使臣去王帐安抚一二,再做打算。” 有宰执在,自是无须忧心罢。皇帝心系其他,今日枢密使董九昌带回了一批民间收藏的花鸟画,多达一百十一二件,刚好纳入他正编纂的《僖年图谱》。他挥了挥宽大的袖袍,大踏步迈向后省。 退了朝,大臣们三三两两从御道往回赶,没人敢靠近那位年轻的侍郎。 御道边上还颓然站着另一个年轻人,与张侍郎的无人问津不同,这位主儿,正是宦权泼天的董九昌的干儿子,董斌午。 路过的大臣们想搭话的又欲言又止,这位昨日新贵,头上的脑袋还不知能不能撑过明日。一言不发地又怕得罪了他,故一个个作势一揖,又不言语,甚是滑稽。 严相最后一个走出了大殿,正要往大庆殿旁边的枢密院走去。董斌午见严宰执迈步出来,立即奔上前来,见面就劈头盖脸跪了下去。 “丞相,这次您可要救救我。我干爹和您的交情,您就是我半个亲爹...” 严自溪一听这亲戚攀的,敢情像在骂他,吹了吹有些打卷的须髯,厉声道:“打住,先跟我回都堂。” 董指挥使一听这事有门儿,立马从地上打了个挺起来,搓了搓他那张满是胡渣的脸,弓着身子跟了上去。 “说吧,别啰啰嗦嗦的,今日里老夫可不得闲。”刚踏进院门,严自溪就不耐烦道。 “前夜里我追刺客至御花园墙角,寻得一禁军断羽,恐是刺客中了箭翻墙出去。便带人去宫外追踪,这西墙本就连着西城一带,追至录事巷,没了线索。”录事巷三字他刻意沉了沉声,仿佛在说什么秘密。 “录事巷?你什么意思?”一听是自己家门,本心不在焉的严自溪瞪起眼问他。 “丞相莫急,我这脑子再蠢钝也断然知道与您无关。只是今日里戍守成州门的参事来报说,昨日相府千金带着金腰牌出了城,同行的还有两位女眷。令千金身份尊贵,又是闺阁女子,守卫没敢查探。” “算你们识相。”严自溪摸了摸胡子,守备军如此严防之下还能给他的腰牌通行,这天大的面子,他受用的很。 见他得意之姿,董武斌接过话头说了自己的想法:“那自是当然,昨日里除了令千金,成州门再无其他人出城,城内百姓也一一查过。怕就怕有人冒用相府腰牌或更甚者,挟持令千金,那就糟了。” 严自溪阴鹜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寒光,合上了刚打开的折子,嘴角一勾,“哼,怎么,想搭上老夫的船?” 董斌午冷汗直下,他知道这老狐狸奸诈狡黠,此举本就是无奈下策,毕竟自己手中无半点证据,低头惶恐答道:“丞相明鉴,小的脑袋无足轻重,那些兵丁我都一一打点妥了,特来禀报而已。” “现下边关战事骤起,你小子运气是不错,脑袋还能挂上一阵。好好当你差,赶紧滚下去继续查!” 严自溪冷哼一声,打开刚才那本折子,上面赫然写着《抗齐十六疏》——张令徵。 多少年后,云黎国破。在一堆残垣断壁中有位身披铠甲的豪杰捡起了这这无批无注的奏本。翻阅之后,后背发凉心生惊惧,感慨道:“此等谋士不被重用是我北齐之大幸,汉人之大不幸啊。” 从此《抗齐十六疏》名扬天下,而这位豪杰正是这折子的敌人,北齐尉迟照。 …… 马车顺利出了陈州门,看守的将领一眼见了腰牌,都不敢入内探查,直接就放了行。 由于这些年皇帝纵情山水,朝政一向由严相独断。所以这宰执家的金牌,那可比军令都管用。 明夷悬着的心稍稍放松了一些,她看了看撇过头去的那位大小姐。想起她之前的嘘寒问暖换来都是自己的疏远冷漠,心底萌生出强烈的歉意。若不是她执意上街来寻,此时她明夷不仅大仇未报,怕早就身陷囹圄了吧。 “释淮小姐,两次搭救这份恩情在下铭记于心。如有来日,一定舍命报答。”明夷自知二人身份悬殊,而自己别无他物。 听得她还记得自己闺名,原本的闷气早已烟消,她正了正色,才转过身来:“当下小女子就有一事相求,不知女侠是否愿意告知姓名呢?” 明夷闻言有些怔忡,不敢去望她清润的眼眸。自己抵命许诺,她竟只有这微末的请求。 江湖上长大的她,这红尘俗世里往来的人见过不少。摇摇欲坠的王朝之下,文人争名商贾逐利,饥民求温饱,盗娼贪银钱,第一次有人向她索取的,只是名字。 “师姐,小心有诈。”榴花轻声提醒,然后对着释淮抱拳回答道:“姑娘您大人大量,我们师姐妹二人还有要务在身,下次有缘再见。” 说罢,从支棱起的窗户翻上了车顶,还不忘对着明夷催促,“师姐快些!” 师妹一走,明夷有些无奈,也不得不快些追上她。她一脚踏上窗棱,从释淮身边经过的瞬间,转头附耳道:“我叫明夷。”接着脚步轻点,像燕子一般轻盈地从窗户飞了出去。 不过一瞬,车厢内空空荡荡。 暖风轻拂面,骊音犹在耳。 释淮摸着发烫的耳朵,轻声重复道:“明...夷...” 出了官道几里开外,有个河信村。说是村子,左右不过**户。村后僻静处,有条斜径通往山上,崇云观就藏于这崎嵚之上。 崇云观并不是什么梁柱涂金,香火长续的名观,来历也颇为玄妙。 数年前一场时疫差点就灭了河信村,有位女道士途径此处,于平旦煮了一大釜汤药,不问老少良贱,各服一盏,三日后未亡一人。这位女冠自称来自华山,手中还抱一稚子,村民们感念她,便一起建了座小道观。 这净玄法师也不求香火,平素里收留一些孤女,或是替女子问诊。时日长了,倒也有了些名声。 刚敢到山脚下,眼尖的榴花就发现山门下的桃树被折断了三支,断树丫子歪斜的挂着。 这是警告! 明夷看着新折的桃枝,心绪不宁,匆匆赶往山腰。 “师姐你看,未到日暮,怎么观中升起炊烟?”小榴花也紧张起来。 明夷一言未发,急行至山门前。 但道观已不复存在。 视野里,没有半掩的大门,没有袅袅青烟,只有焦黑的断木从瓦砾堆中刺出,指向阴沉的天。风卷过来,带着一种复杂的、令人作呕的气味——不仅仅是木头燃烧后的焦糊,更掺杂着一种…… 明夷像是预知了什么,腿灌了铅,不能向前。 榴花‘嗖’地一声飞掠出去,担心她的安危,明夷的身体这才跟了过去。 然后,她们看到了“它们”。 不是完整的躯体,是碎片。 熟悉的蓝色道袍,变得破破烂烂,粘在无法辨认的残肢上。 榴花已经红了眼,在瓦砾中乱翻,大声喊着娘亲。 不知是否还有埋伏,明夷一把按住她,紧紧搂在怀里不许她发出声音。 大殿前木质的神像倒了,被劈成两半,半张慈悲的脸埋在灰烬里。 小师妹在怀里挣扎着呼喊了一阵,总算力竭。明夷自己,却早已泪流满面,心脏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捏碎,然后又粗暴地掏空。胸膛里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呼啸着的空洞。 神像的阴影里,似乎有人躺着。 她轻轻起身,摸索着过去。 那里躺着的,是曾经跟她论道、教他画符的师兄明封,手臂已断,一柄长□□进胸膛。 她的身体紧紧靠着墙,护着身下更小的躯体——那个总缠着明夷要听故事的小道童明玄。 明夷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