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之下[19世纪]》 第1章 Chapter 1 英国伦敦 1881年 多萝西娅刚吃掉最后一块涂满了果酱的面包,指尖还残留着微微的甜味,便听到房门被轻轻敲响。 那敲门声既不急促,也不沉重,反倒像是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节奏。她以为是侯爵夫人又有事情找她,于是立刻站起身,捏了捏裙摆,用帕子把指节间的面包屑迅速抹去,又转向镜子匆匆整理了一下仪容——她的发丝总是不太听话。 准备妥当之后,她才拉开门。 下一秒,她就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我就知道你在房间里。”朱利安·瑞文斯利勋爵慢悠悠地说着,带着他一贯的慵懒笑意,语气闲散得仿佛此刻是在伦敦公园的阳光下散步,而不是闯进了女士的寝室门前。 多萝西娅猛地回过神,眉心瞬间皱了起来:“天呐,朱利安勋爵,你不能这样随随便便跑到这边来敲我的房门!” 朱利安耸了耸肩,动作懒洋洋的,好像骨头里都装着软绵绵的棉絮:“可我确实有事找你,而且,情况很紧急。” 这倒是让多萝西娅感到意外了,她与朱利安认识太多年了,她很清楚他这个人究竟有多懒惰,就算是最最紧急的事情,他也常常懒得动弹。 他一直就是她现在看到的这副模样,略显凌乱的头发,清澈得近乎愚蠢的双眼,而且从不好好地坐着或站着,他现在就正懒洋洋地靠着她的房门。 倒也难怪他与前任布莱克摩尔侯爵的关系会闹得那么僵,她叹了一口气,毕竟任何一个严厉、务实的父亲都不可能容忍得了这样的儿子。 “爵爷,我希望你还是别跟我说笑了,我能帮得上你什么事呢?”她尽量让自己听起来平静又疏离。 “朱利安。”他说。 “朱利安勋爵。”多萝西娅道。 这自然并非朱利安希望她说的话,但为了自己着想,她必须明确他们之间的界限,他们毕竟不再是曾经那两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了,现在他是她雇主的儿子,她是他母亲的女伴,他们需要认清楚这个现实。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西娅,你就总是这么一本正经的。” 闻言,多萝西娅不免有些无奈:“你也应该称呼我为菲茨罗伊小姐,爵爷,不然别人听到了会多想的。” 可他固执地摇了摇头,道:“就偶尔也停止这一套吧。多萝西娅·菲茨罗伊,这两个词都是你的名字,都可以用来称呼你,不是吗?而我只是想要用一种更简单顺口的方式把它叫出来,又有什么关系呢?西娅,多省力气啊,西娅。所以,别再继续小题大做了。” 天呐,一扯起这些歪理来了,这懒鬼倒忽然精力无限了。 “爵爷,你必须得离开了。”她说。 “当然,会走。”他说得一本正经的,“我又不是来败坏哪位女士的名声的。但在我走之前,我必须问一句,如果你最近不是特别忙的话,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小小的忙?一个只有你能帮我的忙。” 多萝西娅本能地问:“什么忙?” “你可以帮我找一个妻子吗?” “啊?” 多萝西娅人都傻了。 * 当然了,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多萝西娅想,朱利安的长兄现任布莱克摩尔侯爵阿斯泰尔·瑞文斯利已经结婚十多年了,结果医生来来去去,别说男性继承人了,他们连个女儿的影子都没有,多少人担心侯爵夫人可能注定无法生育。 既然如此,身为候补,朱利安理应承担起这个责任来,赶紧找个妻子,为瑞文斯利家开枝散叶,也是让家里人——尤其是他的母亲——安心一点。 而且,他今年都已经二十八岁了,也确实该结婚了。 “我就知道妈妈找我没什么好事。”朱利安揉着眉心,听上去气恼又委屈,“她今天把我训得简直头都抬不起来。说我不肯做点实事,至少也该结婚,找个贤内助替我做贡献,而不是整天吊儿郎当、无所事事、花钱如流水,哦对,她还说我玷污了家族的名声,只是阿斯泰尔的负累。真是,阿斯泰尔还没说什么呢。” 多萝西娅道:“也许夫人说得没错呢,你确实早就该结婚,结束你毫无意义的单身生活了,你都快三十岁了。” 听到她也这么说,他那双总显得懒散的眼睛瞬间瞪圆了:“三十岁怎么了?有无数例子可以证明,男人三十岁不结婚完全合理,倒是女人……” 他顿了顿,眼神意味深长。 “我想,你应该也知道在很多人看来,一个女人二十五岁还没结婚就表示她注定要成为嫁不出去的老处女了吧。” 他仔细打量着她:“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好像去年八月就满了二十五岁了。你……找到值得托付终身的对象了吗?还是你确实就打算做个老处女了?那你可得多存一点钱了,又或者以后你找不到工作了,干脆就来我家里做……女管家吧。” 多萝西娅也不明白他怎么就莫名其妙地把话题扯到她的身上来了。 她忍不住瞪他一眼,立刻拒绝:“我还不准备做任何人的仆人。” 一个像她这样有着还算体面出身的女孩,女伴或家庭教师就是她的底线,让她做仆人还不如让她去死…… 意识到自己开始胡思乱想了,她努力甩掉脑海里那一大堆堆杂乱的念头,冷淡道:“我以为我们正在谈你的事,爵爷。” 他眨了眨眼睛:“你决定帮助我了吗?不然她都准备要和我断绝关系了。” 多萝西娅并不认为女主人真会如此极端,但考虑到老夫人的脾气古怪又难以捉摸,如果朱利安坚持要对着干,后果确实难以预料。 想到这里,多萝西娅顿时感到一阵头疼,毕竟她的工作内容就是伺候这个阴晴不定的老太太啊。 “我只是一个女伴,我能怎么帮助你?我以为你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是前往圣詹姆斯街,在绅士俱乐部里才多的是能为你出谋划策的人,又或者,你好好收拾收拾自己,在社交活动里多多表现,女孩们都会注意到你的。” 多萝西娅一边说,一边还是根本不理解现在的情况。事实上,对他来说,吸引女孩应该是非常容易的事情。也许他一向又懒又冲动,没有哪怕一丁点的抱负,但他也一直都幽默善良,颇有绘画天分,当然,最重要的是,他还该死的英俊,他一直是她见过的最英俊的男人。 以他的条件,他早就应该结婚了,可他居然现在都没有结婚,甚至还为了这件事情病急乱投医到来找到了她。 “可你是女性,不是吗?”他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你可以更了解她们,因为你总是在我母亲与妹妹的身边,而且你还足够了解我,知道什么样的女孩会更适合我,毕竟我十岁就认识你了,西娅。” “是菲茨罗伊小姐,爵爷。” “好的,菲茨罗伊小姐。”他妥协道,“我是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她说我至少得在爱丽丝结婚之前找到对象,可你我都知道,爱丽丝显然早就悄悄地迷恋上了某人,时间非常紧迫了。” 多萝西娅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好像还真的有些被他说动了。 她会帮助他的,尽管她正莫名地感到有些心情复杂,像被轻轻拧了一下似的,又乱又酸,却又不愿去细想。 “所以,赶在爱丽丝女爵订婚之前,你必须找到一个合适的结婚对象是吧,我希望你已经有几个人选了。” “人选?” 朱利安像是被她问得大吃一惊般,整个人直起了点身,但仍维持着靠着门框的懒散姿态。 “呃……并没有。”他说得理直气壮,“你误会我了,西——菲茨罗伊小姐。我来找你,就是因为我真的一个人选都没有。” “你连一个人选都没有?” 多萝西娅忍不住怀疑自己听错了:“可是爵爷,你是不是应该至少——” “至少心里有个朦朦胧胧的对象?比如某位舞会上对你笑得特别甜的小姐?” 他说着,挑起眉,好像她提出的是全伦敦最不合理的要求。 “真的没有。”他说,“一个都没有。” 多萝西娅沉默了几秒。 “那你究竟是希望我做点什么?” “这得看你了。”他理所当然地说,“反正你最了解我。” 她被他堵得一时说不出话。 “爵爷,我了解你?” 她几乎被迫笑了一下,那种不得不笑出来的轻微的荒谬:“我了解你什么?你喜欢睡到上午十点,你最讨厌寒冬的晨礼拜,你画画时会把颜料弄到领子上,你永远不记得自己把手套丢在哪里——这些就是你所谓的‘了解’?” “这当然是了解。”他点头,“而且了解得很好。” “可是这和替你找妻子毫无关系。” “怎么会?”朱利安睁大眼,“如果一个女人连这些都受不了,那她怎么忍受我一辈子?” 多萝西娅再次被他的话噎住。 她突然意识到,他不是开玩笑。 朱利安是真的、彻底地、无助得像个刚刚被推进婚姻市场的少年,正死抓着她——他的某种安全地带——当救命稻草。 她深吸了一口气,尽可能让语气保持稳重:“爵爷,如果你一点人选都没有,那么……你至少能说说,你希望未来的妻子是怎样的人?” 朱利安想了想,像是头一次认真思考人生最难的问题。 “不行,我完全一点头绪也没有,我脑子里只有一片模糊,所以你得帮我,救我出水火。” 长到快二十六岁年纪,多萝西娅还是第一次如此想要痛殴一个人。 提一嘴,在英国,公爵侯爵长子以外的其他儿子也可被称为Lord勋爵,不过格式是Lord 名姓,简称Lord 名,他们的妻子则称为Lady 丈夫名姓,简称Lady 丈夫名字。 所以两位主角要是结了婚,女主就是Lady Julian Ravensley朱利安·瑞文斯利夫人,简称Lady Julian朱利安夫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Chapter 1 第2章 Chapter 2 多萝西娅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彻夜研读《德布雷特年鉴》以及所有她能找到的报纸,并努力回忆她在过去几年里见过的每一位年轻小姐。 那可是朱利安·瑞文斯利啊,一个天生懒散、胡作非为、见风转舵的男人。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从来没有百分之一的可靠性。她竟然因为他一句“只有你能帮我”就在烛台下坐了整整一夜,眼睛酸疼,脑袋昏胀。 而且,她也很怀疑天底下大概从未出现过这种荒诞事:贵族寡妇的女伴,替她的雇主之子筛选未来的妻子。 她一边在心里抱怨,一边按着太阳穴随着老侯爵夫人散步。她的睡眠不足尽数写在脸上,想遮也遮不住。 于是,布莱克摩尔老侯爵夫人忽然停下了脚步,锐利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多萝西娅。”她皱着眉道,“你昨天没有睡好吗?” 多萝西娅立刻挺直了身子,尽量装出精神饱满的样子。 “我睡得很好,夫人,只是……昨日读了太久的书。” 她不敢提《德布雷特年鉴》,以免引发一连串她完全无法应付的问题。 “书?” 布莱克摩尔夫人眼尾微微挑起:“什么书值得你读到眼睛都这样了?” 多萝西娅微微一滞。 不能说是为了帮你的儿子找妻子。绝对、绝对不能说。 她只得尽量自然地回答:“一些……历史方面的读物。” “历史?”布莱克摩尔夫人不耐地挥了挥手,“年轻姑娘没必要读太多历史,今晚还有舞会,你可不能这样参加。” “今晚的舞会?” 多萝西娅怔了一下。 “是的。”布莱克摩尔夫人道,“难不成你居然全都忘记了?” 多萝西娅尴尬地低下了头。 她还真的忘了,这是布莱克摩尔夫人为爱丽丝女爵办的舞会,也邀请了她参加,但她满脑子想着朱利安的事情去了。 “算了,忘了就忘了。”布莱克摩尔夫人审视着多萝西娅略显憔悴的脸庞,“待会儿让女仆为你冰敷一下眼睛吧,你也好好休息一会儿,至少得让人看不出你像是昨夜被抢劫了一样。” “还有……”布莱克摩尔夫人顿了顿,语气忽然变得意味深长,“不要总是躲在阴影里,多萝西娅。” “夫人?”多萝西娅微微抬头。 “你也许是我的女伴,但你并不是一个隐形人。”那个声音锐利,又冷静,“人们在舞会上可能不会特意关注你,可你依然需要表现得体,别让人觉得你随时会昏倒。” “是,夫人。”多萝西娅道。 “而且,万一有哪位绅士偏偏就注意到你了呢?” 闻言,多萝西娅顿时愣住了。 布莱克摩尔夫人道:“你也知道,我正为朱利安发愁呢,你与他年龄相仿,不是吗?也许我一直把你留在身边,是在让你虚度光阴。” “夫人,我非常感激,但对我而言,能与你一起生活已经非常幸福了。” “别再胡说了。”布莱克摩尔夫人道,“你是个年轻姑娘,你不可能一辈子就这么下去,所以,如果真的有机会,你不必顾虑包括我在内的任何人,我只是你的雇主,我希望你明白这个。” “夫人……” 布莱克摩尔夫人没有理会她的抗议,只是吩咐道:“今晚记得穿上我提供给你的礼服。” 多萝西娅只能乖乖答应下来。 * 夜幕降临时,布莱克摩尔府邸的大厅已经灯火璀璨。 熔金般的烛光层层叠在巨大水晶吊灯上,折射成温暖又奢华的光点。弦乐队低声调试着琴弓,玻璃杯碰撞的声音轻柔得宛若耳语。每位来客都穿得体面而慎重,蕾丝、珠饰、绸缎交织成一片流动的繁华。 多萝西娅独自躲在楼梯侧的阴影里,缓缓呼吸。 女仆替她细心整理了发髻,又用冰敷了她的眼睛,她看起来至少不再像是失眠一整夜。简单却端正的蓝色舞会礼服并不华丽,却衬得她气质清雅。 但她依然清楚,自己属于空气的一部分。 属于边缘。 直到——朱利安出现。 他像往常一样,脚步松散,肩背却在严谨的晚礼服下显得格外挺拔。黑色燕尾服线条干净,袖扣上隐约反射着银光,他的头发被稍稍整理过,但依旧带着几缕不安分的卷度。 他扫过人群时,看上去懒洋洋的。 但当他看到她时,他的神情明显顿了一下。 而后,他对她露出一个微笑。 他那一瞬间的停顿并不明显,可对多萝西娅而言,却像是一根细针扎进心里,让她呼吸微微乱了一拍。 那并不是他面对其他的女士时那种懒散、随口、漫不经心的笑。 那是一个带着认出、带着愉悦、带着一点点意外的笑。 好像她不是布莱克摩尔宅邸里最不起眼的影子,而是灯光下唯一值得他短暂停步的人。 多萝西娅立刻低下头,假装在整理手套,假装完全没注意到他。 然而下一秒,他已经朝她走来。 步伐懒散,却坚定。 “西娅。” 他的声音靠近时,比弦乐声还轻,却清晰得不可忽视。 “你今晚看起来,美极了。” 多萝西娅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住礼仪:“菲茨罗伊,爵爷。” 朱利安似乎是被她的疏离惹得好笑,低低地笑了一声:“我刚才从舞池那头就看到你了。” “你应该去和那些年轻小姐们说话。”她不看他,只盯着远处的吊灯,“不是来这儿。” 朱利安挑眉:“你怎么就知道我没有和她们说话呢?” 多萝西娅无奈:“爵爷,你从走进来不到十秒钟就朝着我走过来了。” “哎呀,被抓包了呢。”他假装叹气,“可我若不来找你,我怕我又会一不小心闯祸。” “可过去有我在你也没少闯祸啊。” “菲茨罗伊小姐,你这声音听起来像是在说你已经操心到头痛了。” 多萝西娅轻轻抿唇,不肯承认。 事实上,她确实头很痛。 不止因为昨夜没睡,还因为他没有去和任何一位小姐跳舞。 她熬夜给他整理了一份完美的名单悄悄嘱咐一个男孩给他送了过去,名单上列出了每位候选人的姓名、年龄、家庭背景以及预估收入,所有信息都整齐地排列在相应的列中。她还在旁边补充了一大堆朱利安认识的哪些能替他提供引荐的人。 可是他不去关注那些年轻女孩们,不去设法向她们介绍自己,不去请求与她们共舞,而是跑到她面前,像一个不愿做功课却想被老师保佑的学生。 “爵爷。”她轻声提醒,“今晚是你寻找未来妻子的好机会。” “是啊。”他漫不经心地点头。 “可是你看起来一点都不着急。” “这不是有你在这里吗?” 多萝西娅差点被他气晕过去:“所以我是会巫术吗?我只要用魔杖施个法,合适的新娘就会立刻为你神魂颠倒?” “也不是不可以尝试。”朱利安一本正经地点头,仿佛她真的可能从袖子里抽出一根魔杖来。 多萝西娅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保持心平气和:“爵爷,我的意思是,你必须主动一点。你不去认识她们,她们怎么可能成为你的妻子?” “我非得和她们跳舞吗?你知道我跳舞有多差的,我这么多年来几乎不跳。” 多萝西娅道:“你会跳的。” 她语气中的笃定让他不禁愣了愣。 “那你愿意和我跳下一支舞吗?” “嗯?” 她抬起头,繁华灯火折射进朱利安浅色的双眼里,形成一层柔柔的光。 他靠得很近,却仍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不逾矩,却让人无处可逃。 “菲茨罗伊小姐。”他又重复了那个问题,“你愿意和我跳下一支舞吗?我非常确定,下一支舞是华尔兹。” 她愣住。 他在他妹妹的舞会上邀请她?他真的是糊涂了,舞厅里有那么多美丽高贵的女士,而她只是他母亲那相貌平平的女伴而已。 “不行。” 她几乎脱口而出。 她甚至没时间斟酌礼貌。 “为什么?”他皱眉。 “爵爷,你知道不能。”她十分冷静,“这是你妹妹的舞会,你和你的家人被所有人注意着,而且显而易见的是,你已经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了。” “你不喜欢大家注意你?” 多萝西娅简直无法理解这个男人的思维方式。 “我确实不喜欢,但那不是重点。” “跳完这支,我才会去做我该做的。”朱利安带着笑,却不轻浮,“求你了,我仍然有些紧张,就让我有点勇气,好不好?” 勇气。 她万万没有想到他会用这个词。 朱利安·瑞文斯利——那个可以把任何尴尬都搪塞过去、可以在最严肃的场合犯困、可以把父亲气得七窍生烟仍不改悠闲神态的男人——需要勇气? 在她犹豫间,他继续道:“如果我要给未来的妻子留下好印象,我必须先练习。你总得给我一个练习的对象吧?还是说……你希望我因为踩了太多女士的脚而从此成为全城的笑柄?” 她沉默了很久。 音乐开始缓缓奏起,正如他所说,是华尔兹。 朱利安伸出手。 不逼迫。 不靠近。 只是静静等待。 那姿态……几乎绅士得不可思议。 “多萝西娅。”他可怜巴巴地唤她,“让我有点勇气吧。” 她的呼吸终于轻轻颤了一下。 然后,像是被某种力量牵动般,她缓慢地、几乎不自觉地,把手放进了他的掌心里。 他的手微微一紧。 不是侵占,而是确认。 确认她真的在那里。 她几乎立刻想抽回手,可他已经牢牢地牵住了她。 周围人的目光纷纷向他们投了过来,多萝西娅绝望地想,也许这甚至会被写进八卦专栏呢,说朱利安·瑞文斯利勋爵在舞会上和母亲的女伴跳舞。 当他把手放在她的腰上,她也僵硬地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小提琴的旋律跃然而生。 只是,跳着跳着,她就本能地试图引导他。毕竟当她被爱丽丝女爵拉着练习舞蹈时,她一直是占主导地位的舞伴。朱利安察觉到了,笑了一下,默默将她拉近,微妙地改变了舞步,好让她明白华尔兹究竟是怎么跳的。 “你跳得一点也不糟。”多萝西娅道,“你根本不需要练习。” 她的声音听起来隐约带着几分气恼,气自己竟然还真的被这个家伙给唬过去了。 多萝西娅的话音刚落,朱利安的步伐便不着痕迹地引领她完成了一个流畅的旋转。他低头看她,眼里闪着狡黠的光。 “哦,小姐。”他轻声说,气息几乎拂过她的耳畔,“判断一个男人是否需要练习,仅凭几个基本步可远远不够。也许在更复杂的部分,比如……避免在旋转时把舞伴甩出去,我亟需指导。” “在我看来,你刚才那个旋转就处理得相当稳妥,完全没有要把我甩出去的迹象。”多萝西娅客观地评价,努力忽略他过近的距离带来的干扰。 “那只是侥幸。”他一本正经地反驳,手上却稳稳地托着她,让她在下一个回旋中轻盈如羽,“或者说,是因为你这位‘导师’的存在,暂时压制了我的笨拙。想想看,如果我面对的是某位从未见过、像受惊小鹿般的小姐,我的紧张很可能就会酿成一场灾难——比如不小心踩到她价值不菲的裙摆,或者带着她在舞池里横冲直撞。那我的求婚之路,恐怕就要从赔偿裙子和公开道歉开始了。” 多萝西娅几乎要被他这番强词夺理气笑了。 “爵爷,截止到现在,你还没踩到我的裙子一次,至于其他的……我也相信你会带去稳定而清晰的引导。” “真的?”他不禁又示意了一下他们交握的手和他放在她后背的手。 “你确定吗?它们真的传递了足够明确的信息?那力量呢?是否既坚定又不失绅士风度?这力度会让一位淑女感到安心,还是冒犯?” 他问得煞有介事,多萝西娅却觉得被他手掌接触的皮肤隔着衣料都开始发烫。 她试图让她的声音听起来冷静如常:“你的引导无可挑剔。我认为你完全可以放心邀请任何一位名单上的小姐。” “名单?”他眨了眨眼,露出一副茫然的神情,随即恍然大悟,“哦,你是说那份详尽得足以让任何一间绅士俱乐部汗颜的名单?我看了,非常精彩,你甚至还标注了谁家的猎犬血统更纯正。这确实是重要的择偶参考。” 多萝西娅终于忍不住,悄悄在他肩头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 “朱利安·瑞文斯利勋爵,你求我帮你的,不然你以为我喜欢写这种东西?” “我知道。”他立刻放软声音,带着真诚的歉意打断她,“所以我无比感激。只是,看着那些冰冷的条目,我实在无法想象如何与一个‘二十一岁,五万英镑嫁妆,擅长水彩画’的抽象概念共舞。我需要的是活生生的人,就像是现在这样。”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目光锁住了她。 “所以,请再容忍我一会儿,让我好好积攒一点面对现实的勇气。” 多萝西娅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无法再反驳,也无法再直视他那双在灯光下显得过于真诚的眼睛。她低下头,专注于自己的舞步,却又清晰地感受到他每一个细微的引领,每一次呼吸的起伏。周围的喧嚣仿佛褪去,只剩下悠扬的乐曲和他们之间那种难以言喻的、紧绷而亲昵的寂静。 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朱利安优雅地停下脚步,轻轻放开她,后退一步,向她鞠了一躬。 “谢谢你,菲茨罗伊小姐。”朱利安直起身,“现在,我感觉好多了。至少,不会把下一位舞伴甩出去了。” 他话音刚落,目光便越过多萝西娅的肩头,看向了不远处。多萝西娅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布莱克摩尔夫人正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他们。 朱利安深吸一口气,对后背发凉的多萝西娅露出了一个“看我的”的表情,随即挺直了背脊,脸上挂起那副她熟悉的、略带慵懒却无可挑剔的社交笑容,走向了他的战场。 他跳得完美无缺。当他终于开始与其他女士跳舞时,多萝西娅忍不住如此想。步态从容,引领得当,微微低头与那位小姐交谈时,侧脸看起来专注而迷人。 这很好,她告诉自己,她应该松一口气,至少,他确实去实践他的“任务”了,她希望他真的能尽快找到一个合适的妻子。 然后,她轻轻摇了摇头,将这些想法通通甩开,重新将自己隐藏在华丽的背景之中,如同一个真正的、安静的影子。 第3章 Chapter 3 已经到了凌晨四点钟,尽管如此,图书室的橡木门外仍传来若有若无的笑声,伴随着管弦乐队的演奏声。他母亲的宾客们执意要狂欢到天亮。 朱利安累到不行,正想拿本书来看,却发现多萝西娅正蜷在离熊熊炉火最近的沙发上熟睡,胸口放着一本书。 她从来不会在别人面前这样放松的。 朱利安轻轻吸口气,像被一瞬间击中似的。他没有选择叫醒她,而是忍不住拿出了随身携带的一个小速写本,开始描绘起她此刻的形象。 在轻轻的声音中,她仿佛是感应到了他的强烈情绪,还是慢慢醒了过来。她的动作缓慢而充满柔美,宛如一只猫般优雅地伸展开身体坐了起来。 然后,她才注意到这里已不再是只有她一个人。 她见自己睡相被瞧见了,尴尬得脸都红了:“天呐,为什么哪里都有你。” 朱利安迅速收起本子,默默将威士忌倒入两个玻璃杯中,然后一言不发地将其中一个递给她。 显然也有些尴尬。 多萝西娅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又忍不住问:“现在几点了?” 朱利安道:“四点。” “我居然一不小心睡了这么久吗?”她有些懊恼地捶了捶有些发胀的脑袋,“你的舞会怎么样了?” “我跳得腿都快要断了。” “那你有感兴趣的女孩子了吗?” 朱利安想了想,道:“我好像把所有的注意力全都花在自己的舞步上去了,毕竟我得给姑娘们留个好点的印象,事实上,我连她们的脸都没有记住,不过她们长得也都差不多。” 多萝西娅不禁叹了口气:“那么,你有在跳舞时试着与她们**吗?” 闻言,朱利安的表情顿时更难看了,就仿佛她在刻意为难他一般:“天呐,跳舞已经很不容易了,你还想让我和她们**?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开口。” “胡说八道,男人天生就会**。”多萝西娅道,“你总有过几段风流韵事,你可以想想你曾经是怎么得到你的情妇的,当然了,对待未婚淑女,你得更有分寸。” 朱利安顿时说不出话来了,眼神也开始变得飘忽。 多萝西娅反应过来,也知道自己身为女性,确实不该轻率地在男人面前提起这样的事情,太失礼了。她默默地把可能是罪魁祸首的酒杯放下,又摇了摇自己逐渐晕晕乎乎的头。 “别太在意,朱利安勋爵,你得知道,我早就不是天真的女孩了,我已经二十五岁了,再过几个月,我就二十六了,我老到足够了解这个世界了。” “可我……没有过情妇。”他尴尬道,“从来没有。” 这下子说不出话来的人瞬间就变成了多萝西娅。 她看着他,慢慢地眨动着眼睛,好一会儿都不知道该怎么打破这个僵局。 “我以为你是知道我的。”他说着,语气中带着几分多萝西娅听不懂的复杂情绪,“我一点也不感兴趣。” “难道你的心里还是只有画画?” 她的话让朱利安的心中不禁又泛起了一丝暖意,她说还是,她几乎承认了他们曾经有着一段友谊。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非要说的话,比起情妇,我还是更希望有个妻子。” 多萝西娅道:“我还以为你根本不想结婚,纯粹是被布莱克摩尔夫人逼迫。” “我确实不想结婚,但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现在已经必须得找个妻子了。” 他看着她。眼神里难得有点像个二十八岁的男人,而不是那个懒懒散散不肯成长的男孩。 多萝西娅安静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又忽然道:“我之前注意到你好像多看了威廉敏娜·考迪科特小姐几眼,她确实非常迷人,但她的嫁妆略显寒酸,对你不会有什么助力,我就把她排除出了我的名单。当然了,你要是一定对她感兴趣,也不用管我的名单了,只是你必须学会好好理财,而不是继续这样花钱如流水,而且她的追求者也太多了,你的条件在其中并不占优势。” 朱利安卖力地回忆了一下这位小姐,道:“我看她了吗?好吧,可能确实,她的个子对于女性来说有点太高了,很难不注意一下。但我对她没什么兴趣,她的父亲是我见过的最无聊的人几乎没有之一,她看起来也很冷漠。我认为善良、开朗、有趣比长得漂亮重要多了,我希望我未来的妻子至少跟我聊得来。” 那可能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多萝西娅有些刻薄地想,天底下有几个人能善良、开朗、有趣到忍受得了他? “好吧。”她说。 “你喜欢开朗有趣的,彼得罗内拉·林赛小姐很讨人喜欢,而且嫁妆还很丰厚,只是她的家庭可能缺乏底蕴。” 朱利安的眉头皱了起来:“林赛小姐?我好像跟她跳了舞,我还以为她叫佩内洛普。” 多萝西娅一字一顿道:“彼得罗内拉,你不能把人家女孩子的名字记错。” 朱利安吐了一口气:“她父母究竟是多恨她,才给她起个这么歹毒的名字。” 多萝西娅忍不住轻笑了一下:“这名字是特别了一点,但也不至于歹毒吧?我觉得这个名字很动听,而且是圣人的名字,当然了,你要是实在觉得拉丁语名字读起来有点拗口,她身边的人好像都叫她艾拉。” “我还是不太能接受我未来的妻子有个这么别致的名字。” 多萝西娅默默在心里从名单上划掉林赛小姐的同时,顺便划掉了珀耳塞福涅·塔尔博特小姐的名字。 “你一定要这样的话,那到头来谁都不可能令你满意。你要清楚,你的选择从来都不多,你需要找一个身份既不至于给你的家庭蒙羞,又不会高到认为侯爵次子配不上她的女孩,然后,虽然你没有要求嫁妆,但事实上,能娶到一个女继承人对你更好,你从前还跟我说你不喜欢外国人,这就又排除掉了一大堆从美国之类地方来的虽然教养可能差点但至少相当有钱的富家女,名单已经越来越短了,结果你还在这挑剔人家女孩子的名字?” 朱利安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至少也别叫彼得罗内拉吧,这次我读对了吗?” 多萝西娅点了点头,尽量心平气和:“我记得安妮·圣-西蒙女爵貌似对你颇有好感,只是她可能不是那么有趣,她傲慢的父母估计也……看不上你。” “她也非常傲慢,如果我喜欢欣赏他人的鼻孔,她倒是一个好选择。” 多萝西娅猛地起身,道:“你还是自己忙吧,我真后悔答应了你这种蠢事。” “西娅!” 他猛地拉住她的手。 多萝西娅本能地想要把他的手甩开,但他却握得那么紧。 “我道歉,对不起,我就只是真的有些喜欢不起来她们。” “你不必太喜欢她们。”多萝西娅道,“就像她们也不必喜欢你,只要条件合适,彼此满意,就可以结婚了。” “所以,婚姻就这么简单?” “大多数人的婚姻都如此,爵爷。” 朱利安认真地看着她:“可我还是想要可以得到一点点的爱情,怎么办呢?我希望我喜欢她,也希望她喜欢我。” 多萝西娅胸口狠狠一紧。 炉火在他们之间跳动,把彼此的影子都拉得很长。 她本想告诉他这种奢求不切实际,但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朱利安忽然凑近了一点,近到她几乎能闻到他呼吸里那点淡淡的威士忌温度。 “菲茨罗伊小姐,你来告诉我吧。”他低声问,“那个愿意喜欢我的人,到底在哪?” 他的语气不像玩笑,而是有一种脆弱的、几乎让人无法承受的真诚。 “爵爷……”她轻声道,“你不能依赖我来告诉你这一点。” “为什么不行?” “因为。”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因为这是你的事情,而不是我的。我可以为你列名单,但是你未来的妻子,应该是你亲自找到的人。” “也许。”朱利安停顿了一下,“也许,我从来就应该娶你呢?” 他听起来像是觉得这个严峻的问题终于完美解决了。 世界瞬间静得只剩下炉火噼啪声。 多萝西娅意识到自己必须说点什么,于是她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努力去模仿朱利安那向来轻松的语调道:“我觉得自己在很多方面都存在不足,而足够的嫁妆只不过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问题罢了。” 她告诉自己,这个家伙又一次开玩笑开过头了,他总是如此。 她在双手开始颤抖之前,又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道:“你不能继续这样了,你必须学会认真一点了。” “我想是的。”朱利安依然用那双闪烁着光芒的眼睛注视着他,“你……还记得九年前那场板球赛吗?” 多萝西娅怔住了。 “我得走了。”她终于结结巴巴说出了这句话。这句话也仿佛蕴含着某种魔力,打破了之前的束缚,让她得以立刻站起身来。 “已经很晚了,我可不想再被布莱克摩尔夫人说看起来像是前夜被打劫了,而且她也不会希望发现你和我在单独相处,毕竟这对你我来说都太不合适了,你也该回家了,晚安,爵爷。” “西娅。” 多萝西娅知道自己正在没话找话,甚至是胡言乱语,但是当朱利安那样叫她的名字时,她又还能做什么呢? 她不是无忧无虑的侯爵之子,一辈子都没有吃过任何苦头,她十七岁时便因为一场意外失去了父母,她的亲戚都不愿帮助她,他们只是冷漠地说,他们总不能对所有的穷亲戚负责。 她那时候是多么恐惧,多么贫穷,所以,她真的非常感激他的母亲愿意给她提供一份体面的工作,让她不至于直接跌落到最底层,她也非常珍惜这份工作。 她直接冲出了图书室。 第4章 Chapter 4 即便天气阴沉得仿佛随时就会落下冻雨来,多萝西娅仍是在休息日独自出门散步了。 她必须从那套联排别墅里出来,从朱利安的家人里出来。 最近几天,她一直魂不守舍,甚至可以说,她已有许多年不曾像现在这样心烦意乱了。 真是太残忍了,朱利安。 他怎么胆敢对她说出那样的话来呢?他说他也许应该娶她?在她为他列了那么详细的合适结婚对象名单,而她的条件分明就连一条都不符合之后? 她这辈子从未被如此彻底地羞辱过…… 当她穿过大门走进公园时,她停下脚步,买了一小袋热气腾腾的烤栗子。 她并不想吃栗子,但她需要在手里握点什么,嘴里最好也能忙着点什么。 天呐,太烫了! 她被烫得皱起眉,将栗子直接吐进灌木丛里,一边呼气一边左顾右盼,生怕被人看见。 不对……并非如此,朱利安。 她考虑着要不要把整袋栗子都扔了,脑子里却仍在想朱利安,尽管这些念头会让她更厌恶朱利安,且更容易与他断开任何联系,可是她实在太了解他了,他从来不是一个残忍的人。 他就只是粗心大意、考虑不周。 对,就是这么回事。朱利安说想和她结婚时,完全就是脱口而出的话,那不过是朋友之间随口开的玩笑罢了。 她知道他们都在怀念过去,那是他们最接近平等的时光,孩子之间的友谊从来都不需要考虑太多…… 你还记得九年前那场板球赛吗? 她脑海里冷不丁的又出现了这句话。 该死,真该死,上帝保佑她,让她真的不记得吧。 她怎么可能忘记呢?即便懒散如他,竟然也会有一样喜欢的运动,他一向以自己的球技为骄傲,她一度都厌烦了他整天吹嘘自己是如何把哈罗的小子们收拾得落花流水的样子。 即便是村子里自娱自乐的比赛里,他也照样全力以赴,像往常一样,把自己当成了某种少年英雄。 当时的她穿着一条新做的裙子,假装自己对这种男人们的比赛毫无兴趣,甚至是厌烦,其实却看得十分认真。 当比赛终于圆满结束,在大家的庆祝声中,他摘掉手套,乐呵呵地跑到她面前。 “西娅,我就说我一定会赢的吧,你看到我最后一球了吗?” 可她却抬起了下巴,故意说:“我只看到你有几次差点滑倒,很好笑。” “不,那不叫差点滑倒,那是我的独特战术。”他一本正经道。 之后,他拿着制作简陋的奖杯,带着她一起逃过了庆祝会。 他们四处乱跑,直到沿着林间小径走到河边,水声潺潺,阳光透过树叶斑驳闪烁。朱利安跳到一块岩石上,回头朝她伸手时,好像理所当然地以为她会跟上。 然而,她踩滑了。 是的,她踩滑了,她在湿滑的石面上猛地一晃,整个人往前扑去。 朱利安下意识地去接住她,结果却是与她双双跌入水中。 这是非常糟糕的事情,他们回家之后肯定都将受到家人的责骂,尤其是穿着新裙子的将满十七岁的她,她理应成为一个真正的淑女了。 可他们却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就这么笑闹了好一会儿,他们才总算是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从水里出来,并筋疲力尽地躺在河岸上,静静地望着彼此的狼狈的模样。 他们都浑身湿透了,多萝西娅的鞋子还被泥浆给弄坏了,至于他,更是损失惨重,他辛苦得到的奖杯毁掉了。 可他还是单肘撑地,冲她微笑起来。 她仰望着他,第一次意识到他在阳光下实在英俊得不可思议。 随后,朱利安的微笑幅度慢慢变得小了,但却显得更加真挚。 他凑近了一些,脸几乎就要贴到了多萝西娅的脸上,然后他终于轻声道:“我的奖杯毁了,怎么办呢?” 多萝西娅有些不解他的行为,却仍然想要安慰他,可他没有给她说出口的机会,因为他已经吻住了她。 当他的唇碰上她的那一刻,多萝西娅感觉仿佛整个夏天都在她的脑海中轰然炸开。 不是小说中浪漫的、稳稳当当的吻,而是一个年轻的男孩第一次、完全不经思考的吻——轻轻的、短促的,因激动而不住地颤抖。 她本该推开他的,然后再因为他的冒犯狠狠给他一耳光。可当他更进一步压在她身上,她感受着从他湿润的衣服里透出来的温暖气息,以及他那宽阔的、滚烫的胸膛下热烈的心跳,却几乎是鬼使神差地回吻了他。 可是那天之后,他们谁也没有再提起过那一吻。 她以为他早就把这件事情忘记了,因为英俊的贵族子弟向来是不会太把这些当回事的。她觉得这样很好,不要越界,保持现状。 可他偏偏还记得,他甚至还问她记不记得,她能说什么呢?她只能逃跑。 想到这里,她深深吸了一口冻得发硬的空气,让刺痛逼着自己从那场回忆里挣脱出来。 她希望他意识到自己说了多少蠢话,现在脑子终于清醒过来了,也终于学会该如何对待社交场合上的女孩了,他该认真起来了,别再总是那样玩世不恭,别再继续纠缠他曾经的朋友,他母亲现在的女伴。 她沿着碎石小径往前走,靴跟踩在地上发出清晰的咔哒声。风吹过时,栗子纸袋里的热气散得更快,她把袋口折起,攥得更紧了些,好像这样便能让自己被某种稳定和秩序包围。 她是不是最好离开伦敦一段时间?反正布莱克摩尔夫人最近也不是那么需要她的陪伴。她应该回乡下去,那里安静、无事,谁都不会提到朱利安。 她想着,嘴唇抿得更用力。 但是乡下处处都是他们成长的痕迹。 “小心点,小姐。” 多萝西娅猛地从思绪里惊醒过来,一辆马车从她身边急速驶过,车轮溅起泥水。幸好她侧身得快,只是裙摆被打湿了一点。 她低声骂了一句。 公园里人不多,只有零星的几位散步者和一个坐在长椅上喂鸽子的老人。风又变大了些,多萝西娅拉紧披肩,准备继续往前走时,却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她并没有太多想,直到脚步声变得越来越近。 “西娅。” 多萝西娅闭了闭眼。 真是倒霉,怎么只是散个步也能见到他呢? 她转过身,只见朱利安正站在几步之外,身上披着深色大衣,棕色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脸上带着一点被冷风吹出来的潮红。他看起来像是匆忙追来的,连呼吸都有些不稳。 “是菲茨罗伊小姐,爵爷。” “我认为我必须得见到你。”他无视了她的建议,语气竟然带着几分不安,“可是管家告诉我你刚刚出门了,我想和你谈谈。” 多萝西娅的手指在栗子袋上收紧,纸袋发出轻微的皱裂声。 “我现在并不适合谈任何事。”她说。 朱利安向前一步,却又立刻停住,好像是担心她会退开。 “西娅,我知道我又做错了,你知道我的,我一杯酒下肚脑子就不清醒了,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多萝西娅微笑了一下:“你当然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你只是喜欢开玩笑,但有些玩笑不适合开,你明白吗?” 朱利安像是被这句话打了一下,眉间狠狠地皱了起来。 “不,并不是玩笑。”他说得很轻,却异常固执。 他继续道:“我没开玩笑,我只是很抱歉我可能一不小心让你感到难堪了,我也知道自己不该提起那场板球赛,我就只是,我一直记得。” “你不该记得。”多萝西娅几乎立刻便低声反驳。 “可我就是记得,怎么办呢?”朱利安轻轻道,“那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时刻,我的第一个吻,我当初只要一回想起来就会脸红心跳半天,我多希望可以鼓起勇气再吻你一次,可是很快我就得回去学校了,再之后,再之后……” 再之后,他说不出话来了。 可多萝西娅很明白他究竟想说什么,再之后她的父母就去世了,她的生活天翻地覆。 她的眼眶顿时变红了。 “当我回家再见到你时,你变了好多,你总是避着我,甚至不愿意再叫我一声朱利安。你打心眼里觉得我们不再平等,觉得已经为我母亲工作的你不能再与我有任何非必要的接触。于是我不敢亲吻一个受雇于我母亲的人,我害怕你会觉得自己有必要接受我的吻才能继续留在这个家里。” 听到他这么说,多萝西娅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可最终却还是没有说出口。 而朱利安仍在继续倾诉:“我……我见过太多这种事情了,我家里但凡有点姿色的女仆都曾是我父亲的情妇,她们心里究竟愿不愿意一点也不重要。所以,要是我也不慎像他一样利用了你的处境怎么办呢?我多希望你可以喜欢我,可是我始终无法了解你的想法,就像现在,你也在真心实意地帮我找寻一个合适的妻子,你简直比我的母亲还要着急。” “爵爷。”多萝西娅道,“我们从来就没有平等过,我只是,终于意识到了。” “那只是你的想法。” “是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的想法,我们都不再是孩子了,爵爷。” 朱利安受不了她这一句句的“爵爷”,也无意与她再多说,猛地上前,就拉住了她的手腕。 “跟我走。” 多萝西娅皱起了眉,道:“不,我现在必须得回去了,布莱克摩尔夫人……” “我知道你今天休息。” 他不依不饶,拉着她就离开了公园。 第5章 Chapter 5 多萝西娅还从来没有来过他在伦敦的居所,她也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会被他强行拉来。 当他拉着她下了马车,她都不敢抬头去面对他仆人惊愕的神情。 这些可怜人会怎么想他们呢?好吧,这不是她现在应该考虑的问题,她必须让朱利安清醒过来,别这样发疯,让她好好回去。 他将她一路带到了大约是他的工作室的地方。 意识到这一点时,多萝西娅本以为自己会看到一屋子的纸张、画布、木炭笔和未洗的刷子,像他这个性子的人一向混乱,可是眼前的画室却出奇地整洁。 然后,他慢慢地走向了一个被布盖住的画架。 他站在那画架前,背对着她。他似乎在犹豫,连调整布料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她忍不住唤他:“朱利安勋爵。” “我必须让你看看。”他打断了她道。 “过去这些天里,我一直在仔细思考,顺便画画,同时也决定了自己未来的妻子究竟该选谁。” 然后,他终于掀开了画布。 一副多萝西娅的画像。 多萝西娅看见自己正穿着那件蓝色的舞会礼服蜷缩在沙发上,睡得很沉,胸口还放着一本书。 “我只想要选择你,多萝西娅。如果不是与你结婚,那我永远也不会结婚,因为任何女人都不应该得到一个心里只有另一个女人的丈夫,我希望你可以明白这个。” 多萝西娅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伸手想去摸那幅画,但朱利安轻轻地拉住了她的手。 “还没干,我才画完呢,也许我就不该拿布盖着,但生活总得有点仪式感,不是吗?” 说完,他不禁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有难掩的忐忑,也有试图让空气能轻松些的努力。 “不要觉得仿佛被束缚了,我没有在强求任何什么,你永远可以对我安心。我只是想把它送给你,就属于你,即便我是多么想每天目睹这样的场景。” 多萝西娅只是慢慢道:“我从没想过你会画我。” “我一直都在画你。”他说,声音轻得像是一场叹息,“偷偷地画。” 她低下头,好似是有些不解:“我对你而言,特别在哪里呢?” 她从很早以前就已经接受了现实,她不是一个美女,也永远成不了美女,她的五官平凡得让人可以过目就忘,她的身材也太瘦弱,缺乏女性魅力,她几乎想都不会去想,竟会有人视她为缪斯,认真地一笔一笔将她描绘在画布上,甚至,甚至是说爱她,尤其还是像朱利安这样光芒四射的人。 “我不知道。”朱利安很希望自己能进行一些浪漫的表达,但最后却只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 “我只知道我已经看了你很久很久,久到我已经不记得不看你是什么感觉。我想留住你,却只能画你。” 他将视线又转移到了她的画像上。 “当母亲一定要我早日结婚时,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你,所以我立刻去找你,并在不知道找什么理由时,说出了一大堆蠢话。我希望可以从你那里得到一点嫉妒的迹象,哪怕只是一瞬间,但我忘记了,你可能并不爱我,你一直想要远离我,你为什么要因为我想找一个妻子而感到嫉妒呢?当我看到你一定是花了很长时间功夫整理的名单时,我甚至是被自己气笑了,因为这把让你可以扎穿我心的尖刀正是我主动递给你的。” 他声音中的痛苦深深地刺痛了她,她向他伸出了手,但马上又收了回去。 “我之所以会决定帮助你,是因为……” 她停顿了一下。 “是因为我一直爱着你,我希望你可以得到幸福,有一个无可挑剔的妻子。” 她终究还是在他这样的表白中说出了自己这么多年以来唯一的保留,她的感情,从此,她将彻底一无所有。 他顿时愣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是终于又找到了自己的声音:“而那个人永远不会是你,对吗?” 她努力扯动自己的嘴角,勉强一笑:“我和你从来都不合适,你不可能否认这个,我注定只是你生命角落里的一个无关紧要的影子。” “去他的不合适。”他几乎立刻道,“难道直到现在你还不能明白吗?你所认为必要的一切,我根本就不在乎。” 他拉住她的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请嫁给我吧,多萝西娅·菲茨罗伊。” 然后,还不等她开口,他就继续道:“不要拒绝我,我爱你,而你也爱我,所以我们就一起在教堂感谢上帝让你我相遇不好吗?求你了,为什么要因为你对我的关心而将我推开?你得明白,这不是对我好,这是一种纯粹的折磨。” 多萝西娅的唇微微张开,却只吐出了一口微弱的呼吸。她根本说不出一个完整的词,她所有曾经编织的理性、边界、分寸,都在他那样看着她时纷纷瓦解。 她当然知道自己还是应该拒绝,可是她已经绝望地爱了他那么多年,此刻他的恳求就像一把钥匙,轻轻一旋,就把她锁得紧紧的心给打开了。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不能平静说出那些让她心如刀割的话语…… “我……” 她好不容易才稳定了呼吸,正要努力再说点什么,但她还没找到词句,朱利安已经俯身吻住了她——那个迟到了九年、痛苦与渴望累积而成的吻。 她被他的力道迫得后退几步,直到跌坐在画室的沙发上。她为了稳住自己的身体,双手本能地攀住他的肩膀,却再也无法放开,就像是终于找到一个能卸下所有伪装的地方。 她轻轻喘息:“朱利安……” 他像被唤醒,却又更深沉地拥住她,把额头抵上她的:“别再推开我了。” 于是,她终究没有拒绝他。 * 几个小时后,多萝西娅被朱利安的脚步声吵醒了。 当她注意到赤身**的他正从门口拿起装满了食物的托盘并走回来时,她在避开目光的冲动和无耻凝视的诱惑间犹豫不决,最后两者都做了一点。 朱利安将托盘放在她的身边,一边愉快地哼着小曲,一边咬了一口苹果。 “我就知道让你帮我找妻子是个绝佳的主意。结果很好,我真心表示赞同。” 多萝西娅白了他一眼,道:“你不是说你当时说的是一大堆蠢话吗?而且,我不是你的妻子,朱利安。” “当然,目前还不是,我想我得尽快弄来一张特别许可证了,以免将来我们孩子的出生时间显得有些不太体面。不过,‘爵爷’这个称呼去哪了?” 多萝西娅本也想拿点吃的,但听到他这么说,又停下了动作。 察觉到了她的情绪,朱利安顿时后背一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天哪,我又在乱开玩笑了,我……我还没缓过神来,我被幸福冲昏头脑了。” 她可是好不容易才改的口,要是现在又改回去了,他就当场自尽。 想到这里,他又喋喋不休起来:“我真的是非常讨厌那个称呼,非常非常,它总是挡在你我之间,让我难以对你说出我的心意,尤其你还总是非要我叫你菲茨罗伊小姐。我真的这辈子再也不想那么称呼你了,从此以后,我可以叫你‘亲爱的’或者‘甜心’了吗?” 多萝西娅简直要被他逗笑了:“考虑到你不久前才做出来的事,我想是的,亲爱的。” 他眨了眨眼睛:“再叫一声。” 多萝西娅懒得继续惯着他这些毛病,她一件件从地上捡起自己的衣服道:“我真的该回去了,天呐,布莱克摩尔夫人要是知道了,一定会气疯的。” “她希望我可以结婚,我确实结婚了,这不就够了吗?虽然她将从此失去一位尽职尽责的女伴,但一位贴心儿媳的到来也完全可以弥补了……” 他乐天又厚脸皮的样子让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 当朱利安送多萝西娅回到了家,并前去通知布莱克摩尔夫人这件事时,她简直紧张得要命,于是也忍不住悄悄跟了过去,她实在无法只是在自己的房间里等候侯爵夫人的怒火。 “说实话,朱利安,你跟我开的玩笑这个实在有些不得体。” 布莱克摩尔夫人的震惊与难以置信之情显而易见,而多萝西娅则因尴尬而微微退缩。 “我不明白,妈妈。”朱利安有些诧异地开口。 “我知道你以前挺喜欢她,这没什么,她可以做你的情妇,而且我想,她现在估计也已经是你的情妇了,这就足够了,你完全没有必要娶她。她只是一个没有血统没有嫁妆的孤女,提供不了任何助力,反而可能是个拖累。” 听到侯爵夫人果然说出了这样的话,多萝西娅的心也顿时就沉了下去。 可朱利安很快就开口了:“不,妈妈,我已经决定了,我一定会与这个没有血统没有嫁妆的孤女结婚,除了她,我不会考虑任何人。我请求你,只是希望你可以在我们结婚后不要让你的儿媳在任何方面感到不适,因为嘲笑她让她难堪也同样是在伤害我。” 多萝西娅几乎愣住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竟会这样为了她向他的母亲抗争。 “所以,妈妈。”朱利安继续道,他的语气逐渐缓和了下来,却更加深沉,“如果你依然爱我,依然不愿伤害我,就请尝试着像爱我一样去爱你未来的儿媳,给她应得的接纳与支持吧。” 多萝西娅想,毫无疑问,布莱克摩尔夫人一定将继续说出许多更刻薄的言语,但那都无关紧要了,她已经下定了决心,无论那些话将会如何刺痛她那敏感脆弱的心,她也不能再做任何的动摇了。 然而,她等了许久,预想中的风暴却并未降临,布莱克摩尔夫人只是轻轻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从没想过你竟然这样爱她,儿子,你让我还能说什么呢?你简直愿意为了她去屠龙。我过去一直责怪你缺乏担当,看来是我错了,你并非没有勇气,只是把它全部保留给了你认为最值得的人和事罢了。” 然后,她又向着门外道:“多萝西娅,我知道你一直在偷听,进来吧。” 多萝西娅没料到侯爵夫人竟然早已经发现了自己,此刻也只能强忍住下唇的颤抖,将门推开,走了进去,向房内二位屈膝行礼。 见她进来,朱利安立刻站起身来,走向她,将他们的手指紧紧握在一起。 “请原谅我方才的话吧,多萝西娅。”布莱克摩尔夫人开口道,语气已然缓和了许多,“我就只是……太惊讶了。你确实并非我心中理想的儿媳人选,但平心而论,你也不是那么糟糕吧,当你还只是个孩子时,我就已经认识你了,这些年来,我也很享受有你的陪伴,所以,我很高兴你即将正式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 “谢谢你,夫人。”多萝西娅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不,是我该谢谢你,多萝西娅,我这个不省心的儿子总算是要结婚了。” 她走上前,依次亲吻了朱利安和多萝西娅的脸颊,随后便离开了房间,体贴地为他们留下独处的空间,房门微微敞开着。 “我本以为她会考虑杀了我。”多萝西娅道。 朱利安听着她的玩笑话,笑着把她拉到了自己的身边,然后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一种甜蜜的感动涌上了她的心头。 她忍不住唤他的名字:“朱利安。” 他又在她脖子上轻触了一下,那吻轻得不可思议。 “嗯?”他温柔回应。 “我觉得一切都像是在做梦一样。” 他抚平她眉间的紧张,柔声道:“那我们就永远都不要醒过来了。” 多萝西娅依偎在他怀里,自十七岁之后,第一次,毫无顾虑地、真正安心地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