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茵茵》 第1章 废黜 东宫,丽正殿。 一双琉璃似的浅眸在堆叠的公文和笔架上逡巡,最终落在一方莹润的白玉镇纸上。 她一把抄起,入手沉实。 “那个库房记着档。”清冽的声音从书案后传来,笔尖在宣纸上流畅地移动,“摔了记得赔。” 傅茵手顿在半空,掂了掂那块玉,悻悻放下。指尖转而探向一个不怎么起眼的青瓷笔洗。 “去岁万寿节陛下亲赐的。”李添亦淡淡:“无价之宝。” 傅茵缩回手。 她在宽敞的殿内踱了两步,叉腰,金砖照出瑰丽却郁结的面容,她又找了几下,视线最终钉在李添亦腰间。 他穿着一身天青色圆领袍,腰间束带,悬着一枚玉佩。玉质温润,雕工极尽繁复,蟠龙蜿蜒盘踞,龙鳞细密,姿态威严,仿佛下一刻便要腾云而去。 这是龙凤佩中的龙佩,大婚时的喜器,寓意天家夫妻一体。 她那枚凤佩,一直被她规规矩矩地供在寝殿。 她几步上前,伸手就去扯那龙佩,丝绦坚韧,扯得李添亦身子晃了一下。 “这个,”他按住她的手,“太祖皇帝传下来的,历经四代君主,你确定要摔?” 玉质触感温热,她手一软,松开绦带,龙佩轻轻落回他衣袍上。 她甩开他的手,肩膀垮下来,他这东宫就没有一件便宜东西吗。 李添亦向后靠上椅背,姿态松弛:“要不我去厨房给你拿两个碗,那个便宜,声音还脆。” 傅茵瞪他:“李添亦,你能不能认真点,我们不是在吵架吗。” 她的眼廓比之寻常女子稍深,眼尾微挑,睫羽长而密。 那双美目每每凝眸看人,总似潋滟波光流转,此刻因为生气,琥珀般的瞳仁更显清亮。 “我本来也没想和你吵。”他理了理被扯歪的绦带,“是你非要拉我过来,说要演得逼真些。” “那你要废了我,堂堂太子废妃,总得吵上一架才合情理吧。”傅茵叉腰。 “根本不用。”李添亦悠然:“直接把废黜请旨送进宫就行,你平时上天入地,大家会理解我的。” 傅茵翻了个白眼。 他那副万事皆在掌握的口吻让她很不爽,原本七八分做戏的气恼,此刻掺进了十分的真切。 “去吧去吧,赶紧去。” 她哼哼两声:“我早就受不了你这东宫了,规矩大,闷死人,没劲。” “东宫是处理政务的地方,不是给你解闷的游乐园。” “是啊——”傅茵哼笑:“所以你的詹六小姐就最合适了,端庄娴静,肯定不会觉得这里闷。” 李添亦眉头蹙起:“你提她做什么?” “提不得吗。”傅茵扬眉。 谁不知道詹六小姐才是他的心头好,她不过是个占位置的,现在李添亦去做事,正好把她这块绊脚石踢开,给詹六小姐腾地方。 她是这么想的,她觉得他也是这么想的,于是也这样说了。 “我们之前不是说好的吗,”李添亦起身,“废黜只是做给外面看的权宜之计。” 傅茵抱臂:“但你这迫不及待的样子,让我怀疑你是假戏真做,顺水推舟。” 李添亦脸也沉了下来。他一声嗤笑:“那你要这么说,我还觉得你答应得快得不行,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初你死活不肯嫁进东宫,不就为了那个陶信璋吗。” 陶信璋,真是好久远的名字,确实是她年少梦中情郎的标准,可惜尚未来得及同他发展点男女之情,她便被一张红绸裹进了东宫。 傅茵哼了声:“他确实比你强多了。” “你承认了是吧。”李添亦逼近一步,年轻的面庞覆着一层薄霜。 “对!”傅茵迎视他,“当初陛下非要我嫁给你,好笼络我父兄替你李家卖命,现今我父兄马革裹尸,你们自然想怎么对我就怎么对我!” 若非当初母亲苦苦相逼,她怎会同意嫁给这种气死人不偿命的东西。 “住口!”李添亦厉声:“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你都敢说!” “说了怎么样!”傅茵破罐子破摔:“反正也要被废!” 李添亦盯着她,胸膛起伏。 他抓起书案上那封写了一半的奏疏,提起笔,在末尾狠狠添上一句,墨迹淋漓,随后将笔一掷,拂袖而去。 偌大的丽正殿只剩傅茵一人。 胸口堵得慌,她环顾四周,那些价值连城的器物冷睨着她。 想随便抓个什么砸了泄愤。 砰——哗啦—— 沉闷的,清脆的,碎声接二连三从宜春殿传出。 傅茵看着地上几只小陶罐和普通瓷盏的尸骸,拍了拍手,气总算顺了一点。 “青骊,”她扬声唤道:“东西收拾好没,我们走。” 青骊手脚利落,衣物已经打包得差不多。 傅茵亲自打开妆奁,将她那些私房钱、金银锞子、首饰头面,凡是值钱又便携的,一股脑塞进一个硕大的锦缎包袱里。 青骊收拾完衣物,走到梳妆台前,打开最底层一个小匣子,取出那枚被小心存放的凤佩。 玉佩通透,凤凰于飞的姿态优雅精致,她将凤佩塞进傅茵手里:“这个最值钱,娘子别忘了。” 凤佩静静躺在掌心,微凉,尾羽划过指腹,她看了片刻,将玉佩放回梳妆台。 “算了,不稀罕。” 包袱打好,主仆二人一人拎着一包。 然而创业未半中道崩殂。 几名侍卫门神般矗立,面无表情地伸手拦住:“殿下有令,太子妃无诏不得出宫。” 傅茵松开包袱,上前去掰他们的手臂:“太子妃不准出宫,我现在又不是太子妃了,废黜的请旨都已经送进宫了,我想出就出。” 侍卫不动如山,傅茵气得跺脚。 她正想辙,一个年轻男人循声走来,深色戎装,腰佩横刀,身形挺拔。 傅茵眼睛一亮:“常统领,你来得正好。” “快让他们放我出去。” 常辛示意侍卫放行,傅茵正欲说你真是好人,便见他抱拳行礼,态度恭敬:“太子妃,殿下有令,请您移步城外别苑,暂歇。” …… 马车行驶了约莫半个时辰,缓缓停住。车帘被掀开,常辛站在外面:“太子妃,请。” 傅茵扶着青骊的手下车,抬头望去。 眼前是一座清雅别苑,白墙黛瓦,隐在几株高大的古树之后,门楣没有匾额,环境幽静,只闻鸟鸣。 她抿了抿唇,不情不愿迈过门槛。 苑内亭台楼阁小巧精致,回廊曲折,引了一脉活水,潺潺流过假山。 仆从不多,但衣着整洁,行动悄无声息,见到她纷纷垂首行礼,规矩极好。 待遇似乎不差。 不情愿被好奇稍稍冲淡了些,她打量着这处她从未踏足过的院落,平京里还有这样一处地方,李添亦是什么时候置办的。 莫非是他用来安置什么美妾外室的地方。 这么一想,她倒是来了精神,原来他李添亦表面上道貌岸然,背地里也是个衣冠禽兽呐。 她沿着回廊慢悠悠地走。 推开一扇月洞门,里面是间布置清雅的书房,书架整齐,空无一人。 绕过一片竹林,后头是个小练武场,兵器架擦得锃亮。 她还走到仆役居住的偏院附近张望了几眼。 一无所获。 可恶,怎么就拿不住他一点把柄呢。 常辛一直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常统领,”傅茵停下脚步,回头:“这地方不错,就是缺了点什么。” “太子妃请讲,缺何物,属下立刻让人去置办。” 傅茵看着他,一字一顿:“我缺自由。” 常辛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太子妃,此事……需等殿下过来,您亲自与殿下商议。” “不准叫我太子妃。”傅茵横眉。 常辛从善如流:“傅娘子。” “他什么时候过来?” “属下不知。” 傅茵烦闷地摆摆手。算了,问他也是白问。 她虽不自由,但适应能力极强,不过半天功夫,她便指挥着人将带来的行李归置妥当。又列了张单子给常辛,上面罗列着她寝殿里那些没来得及带走的宝贝玩意儿。 什么象牙嵌螺钿的双陆棋盘,她常翻的那些志怪游记,还有一盆她养了许久的草。 一盆绿茵茵的草,不开花的草,常被李添亦嘲笑的草。 常辛一一应下,很快便将东西送了来。 接下来的几日,傅茵便在这方小天地里自得其乐。 白日里看看书,侍弄一下她的草,晚上拉着青骊下双陆,或是研究研究地理图志。 只要不看见李添亦,她的心情便如同这别苑的天空——明朗开阔。 常辛得了李添亦的吩咐,时常过来巡视。 他见傅茵虽不吵不闹,但眉眼间总有些被圈养的百无聊赖,心下有些不忍。 一次见她对着本游记出神,他便提起了自己的家乡。还有陇西的风沙,河西的驼铃,以及随殿下巡查时见过的江南水乡,塞北孤烟。 傅茵听得入神,眼睛亮晶晶的,末了却哼一声:“李添亦真是自私,自己天南地北地跑,看遍山河风光,却把我锁在这四方院子里。” 常辛低下头,不敢接话。 傅茵闲极无聊,便开始教常辛下双陆。 常辛起初拘谨,推脱不会,耐不住傅茵坚持,青骊也在旁鼓动,他便硬着头皮学。 他学得认真,心思缜密,几日下来竟也渐渐得趣。 这日午后,阳光暖融融地洒在庭院里。 傅茵坐在一张紫竹摇椅上,晃悠着,正与常辛对弈,青骊蹲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不时出声给常辛支招。 “这里,统领,走这里。”青骊指着棋盘一角。 常辛依言走子。 傅茵一看,自己又被吃一个子,象牙白的棋被赶回起点,顿时哎呀一声,身子往前倾,摇椅跟着晃起来:“青骊,你到底帮谁呢。” 她假装气恼,伸手要去捏青骊的脸,青骊笑着躲开。 常辛看着她们主仆笑闹,刚毅的脸上也难得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 三人正笑作一团,庭院入口的光线晃了一下。 一个人影无声无息地负手立在那里,不知看了多久。 常辛腾地站起身,抱拳躬身:“殿下。” 青骊也慌忙敛衽行礼。 傅茵瞥来人一眼,收起半起身抓人的姿势,慢慢坐了回去,悠闲地往后一靠,摇椅继续晃。 李添亦踱步进来,目光掠过棋盘,掠过垂首的常辛。 最后落在傅茵那张写满“不欢迎”的脸上。 他穿着一身金绣纹的鸦青广袖长袍,似笑非笑。 “看来你在这,过得还挺潇洒。” 茵茵:看不见某人,怎一个爽字了得 李某:看来你(一个人)在这,(没有我)也过得挺潇洒[愤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废黜 第2章 同床异梦 傅茵仿佛没听见有人说什么话,压根不看他,一晃一晃地摇着椅子。 李添亦自顾自走到方才常辛的位置坐下。 木质棋子在日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他随手拢了拢衣袖,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手腕。 “继续。”他说。 “没心情了。”傅茵懒洋洋回绝,继续晃摇椅。 他抬眼:“你跟他们就有心情,跟我就没心情。” “当然了。”傅茵答得干脆。 李添亦指尖捏着一枚黑棋,在棋盘边缘轻轻点着,“不会是不敢吧。” 傅茵嗤笑一声。以前哪次不是杀得他片甲不留,章太傅都夸她棋路灵巧,说李添亦啊,连他半成功力都没学到。 “试试呗。”李添亦对她的嘲讽不为所动,摆出重新开始的架势。 傅茵看了他片刻,终于从摇椅上起身,慢吞吞地坐回他对面。她倒要看看,他哪来的自信。 方才与常统领对弈,她是故意留了破绽,哄新手玩罢了,此刻面对李添亦,她可没那份闲心哄他。 随手将骰子掷起来,她落子如风,等他想好要走哪一路,她已经二话不说又走一子,几番连消带打,原本属于墨玉棋的优势土崩瓦解。 墨子被一一赶回起点塔。 常辛侍立在一旁,看着傅茵神情专注,手指翻飞,与方才教他时的轻松随意判若两人。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李添亦面前的棋子要么归了半场,要么被塞路。 傅茵将最后一枚白子移出棋盘,心情很好地往后一靠,摇椅又轻轻晃起来。 他抿唇盯着那败局。 午后的阳光落在他侧脸,勾勒出清晰的轮廓,难得褪去平日的沉稳,透出几分执拗少年气。 傅茵等了一会儿,见他还对着棋盘苦大仇深,伸脚踢了踢他的绣墩,“别看了,再看也变不赢,起来,我有话跟你说。” 李添亦抬起头,似乎才从棋局中回过神来,然后说他饿了。 他站起身:“有什么话,用过膳再说。” “不行,现在就说。”傅茵也站起来。 “那就不说了。”他转身作势要走。 傅茵一口气堵住,只好叫住旁边的常辛,让他留下一起用膳。 李添亦脚步停住,侧过头,幽幽道:“常统领职责在身,没功夫陪你在这闹。” 常辛立刻躬身:“是,殿下、娘子,属下还需去巡视,告退。”说完,迅速退出庭院。 傅茵气呼呼地瞪了李添亦一眼,扬声唤人传膳。 晚膳摆在庭院旁的水榭里。 菜肴精致,都是东宫来的厨子,按她惯常口味做的,两人沉默地用着膳。 傅茵没滋没味的扒拉了几口饭,终究忍不住:“李添亦,你准备关我到什么时候?” 李添亦夹了一箸鲜笋,动作未停:“这里不好吗。” “这里好?”傅茵看着他:“那你住到这来,我关你试试?” “可以啊。”李添亦放下筷子,当真就转头吩咐候在远处的内侍,“去,准备一下,我今夜歇在这里。” 傅茵愕然:“你有病吧,不准住这儿!” “你自己邀请我的。”他慢条斯理地放下汤匙。 这人的脸厚程度已经登峰造极了,她怎么忘了这茬呢。 傅茵垂下眼眸,盯着桌沿的雕花,声音低了些:“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硬的不行来软的。 他动作顿了顿,看向她。 “东宫,平京,甚至这天下,你能想待就待,想走就走。” 她抬起眼,目光清凌凌地看着他,“而我不行,你明白吗。” 她需要的是自由,不是一个又一个精致的牢笼。 “自由,”李添亦轻嗤:“那你觉得哪里自由,傅家吗?” 傅茵捏紧手指。 她知道他未说出口的话是什么。 启宁八年九月,太子大婚十月后。冠军大将军傅荣铮奉命,亲率主力,讨伐频繁骚扰大延边境的萆乌。 时年岁末,延军溃败,主帅傅荣铮阵亡,萆乌占下大延一个边境乡镇。 石破天惊的消息一出,朝局内外先是悲愤,后不过数日,流言四起,说是她父兄通敌叛国才导致战败。 流言愈演愈烈,朝廷立即查了傅家的库房和四柱清账,未果后便又有传言说她兄长傅萧没死,而是投了萆乌,那大笔金银也早已转移了过去。 七日前,监察御史亲上奏疏,递交傅荣铮近一年频繁派亲卫出入西域记录,以及萆乌汇给他的飞钱账目。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以詹太尉为首的部分官员,纷纷上奏要给傅荣铮定罪,而她这个傅家的太子妃,自然逃不过牵连。 虽然目前还没有真正下定论,但流言蜚语在前,李添亦在朝中免不得受压。 废黜是她自己提出来的,她当然不是心疼李添亦,只是傅茵看得出来,他大概也不怎么相信那些罪证。 她便和他说好了,先如他们所愿废了太子妃,让他不必过于避嫌,然后再去查证。 “他们没有。”她声音很轻。 “所以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李添亦看着她,“我查清楚,自然会还他们清白。” 他顿了顿,语气放缓了些。“抛开那些不谈,你觉得你的族人,包括你的母亲,会欢迎你这个被废黜的太子妃回去吗?” 傅茵抿唇,“我可以去别处。” “去哪?你怎么吃,怎么喝,怎么生存?”他的问题一个接一个,“你以为外面的世界,是靠看几本志怪游记和地理杂谈就能活下去的吗?” 风过,水榭薄纱轻扬。 傅茵沉默下来。 夜色渐深,李添亦居然真的留宿下来。 虽然从前在东宫,偶尔为了应付记录起居的女官,他们也曾在同一张床上凑合过,且是真正的盖着被子纯睡觉,互不干扰。 可是现在又没有女官在旁,为什么非要睡一起。 傅茵站在内室门口,看着他已经自行脱了外袍,十分自然地坐在榻边。 她指外面,做最后的抵抗:“你睡别的地方去。” “你这间房最好,我凭什么要受委屈。”他浑不在意她的拒绝。 宫人们低头抿着嘴,快步退了出去,关好门。 “那我去睡别的地方。” “你还想不想和我聊了?”他抬眼,烛光下眸色深深。 “你油盐不进,有什么好聊的。” “你母亲的事,也不想知道了吗?” 傅茵顿时哑然。 他拍了拍身旁的位置:“过来。” 拗不过他,她只好另起想法,拿了本游记磨磨蹭蹭:“你先睡吧,我还要看会儿书。” “亥时了,你看什么书。” 傅茵无奈,走过去,隔着几步远停下,“你,你先转过去,我要换寝衣。” 李添亦啧一声,倒是依言转过身。 傅茵飞快地跑到屏风后,想了想,又跑出来,一把捞起榻上的另一床被子,猛地蒙到李添亦头上,将他整个罩住。 “喂……”他被困在黑暗中,声音闷闷的。 傅茵趁机迅速跑到屏风后,窸窸窣窣换好柔软的寝衣。 等她整理好衣带走出来,李添亦已经把被子从头上扯了下来,发冠歪了几分。 他看着她,忽手腕一翻,将那床被子反手甩了过来,以牙还牙地罩到她头上。 眼前一黑,他身上清冽的气息盈鼻,傅茵只听到他在外面低低的笑声。 她手忙脚乱地把被子扯下来,头发也弄得毛毛躁躁,瞪着他。 李添亦还在笑,眉眼舒展。 傅茵被他看得烦了,哼了一声,手脚并用爬到榻的里侧,面朝墙壁躺下。 一个下人进来熄了大部分烛火,只留墙角一盏昏黄的灯盏,随后悄声退下。 房间里暗下来,两人背对着背,中间宽得能再躺下一个人,像双陆棋双方划开的“河”。 过了好一会儿,李添亦打破黑夜与沉寂:“朝廷虽给了傅家丰厚抚恤,但你母亲终归是孀居,且如今是你堂伯父当家,想来她日子不算太好。” 傅茵没出声。 母亲,养育了她近二十年的母亲,性情严厉,却也教会她许多,可为了家族荣膺,终究还是将她送入了宫。 那时为了逼她就范,还让她知晓了身世,故而这份养育之恩便变得格外别扭。 不过这个秘密只有她一家三口知晓,如今爹爹没了,只有两人知道了。 当然,如果她的亲生母亲还活着,那就还有一个。 他等不到回应,继续说:“你若是想回去看看她,我可以派人送你。” 傅茵闭上眼,“算了。” “那……你想不想去见见陶信璋。” 傅茵猛地转过身:“李添亦,你没完没了了是吧。” “我认真的。”他一点没觉得惹到了她,反而很是为人考虑的善良样子:“你若是想找他,我也可以安排你们见一面,当然,我也得在场。” “不要,再说了,他人在扬州,怎么见。”她斩钉截铁,又转了回去。 “那我给你把他从扬州请回来。”他默了默,补充一句:“我不在场也行。” “……不要。”她觉得他有病。 他不说话了。 她却不干了,她被他问得有些烦,所以也不想让他睡着。 “你准备什么时候娶詹六小姐。”傅茵看着帐顶,忽然问。 “关你什么事。” 意料之中的答案。 “问问不行吗,”傅茵翻了个身,从平躺重新变成背过身,“就想看看你会不会真的对人家姑娘好。” 之前宫宴上,李添亦与詹六小姐说话时,确实是温和有礼,与对待自己的横眉冷对完全不同。 那样的话,娶了心上人,应该会对她好吧。 夜色中,李添亦缓缓睁眼。 “到底谁跟你说她是我心上人的。” “不是吗,大家都这么说,而且你每次看着人家,那个温柔似水~”傅茵忍不住学舌。 李添亦简直不知道这“温柔似水”是从何说起。 詹太尉老蚌生珠得来的六小姐,是否要入东宫,是他父皇一直在斟酌的事,也有些风声放出来,可于他自己,从未有过任何逾矩。 至于所谓心上人就更是无稽之谈,应付一个太子妃已经够劳神费心,他哪来的那个精力关注旁人。 “就算要纳她,那也不是我的意思,是父皇的意思,詹太尉是成王的人,制衡之道,帝王心术,懂吗。” 切,有什么不懂的,和她成婚不就是制衡过来制衡过去的么,现在确实也成功把傅家制住了。 “可你自己也挺喜欢她啊。”傅茵坚持。 他沉默片刻,在黑暗中说:“不喜欢。” 傅茵心底哼了一声,根本不信。 她心想,他就是口是心非,男人都这样。 其实女人也这样…… 虽然她以前总说讨厌他,其实准备嫁进东宫前,见他高挑出众,姿容甚是俊朗,又很有能力,心里也曾悄悄动过涟漪。 只是后来,那些微薄的好感,终究被日复一日的宫规束缚一点点消磨干净了。 可是他和詹六小姐还没到消磨感情那步呢。 所以她一点不信他的话,他定是对那詹六小姐别有意思。 第3章 休夫书 自那日李添亦来过之后,常辛出现在别苑的次数便明显少了,只是偶尔过来,询问傅茵是否短缺什么用物。 前几日傅茵托他帮忙买几本地志杂谈,他记下了。 这天下午,常辛过来,不仅带来了傅茵要的那几本书,还额外添了许多民间话本,厚厚一摞。 傅茵正闲得发慌,见状眼睛一亮,立刻迎上去,高高兴兴地接过那堆书,“有劳常统领了。” 常辛微微颔首:“娘子客气,若无其他事,属下告退。” 他刚转身离开院子,另一道身影便不紧不慢地踱了进来。 傅茵正低头翻看一本《河西风物志》,刚看到有趣处,手中忽然一空。 李添亦不知何时到了近前,抽走了那书,随手翻了两页。 傅茵转过去拿,他手臂一抬,举得高高的,垂眼看着她。 “还我!”傅茵起身去够,奈何他身量高,手臂举得更高,她蹦了两下,连书角都碰不到。 他站在原地,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像只扑蝶的小猫般在他身前蹦跶。她很香,是一种暖和的香,一碰一跳的,扑到了他鼻尖。 抢了半天无果,傅茵气急,抬脚就踹在他膝盖上。 李添亦吃痛,手一低,傅茵趁机一把将书抢了回来,“无聊。” 他揉了揉膝盖:“看看是什么东西,怕看坏了你本来就不甚灵光的脑子。” “我比你聪明多了。”傅茵把书护在怀里,又补充道:“连章太傅都夸我天赋异禀,你就没有你老师半点识人能力。” 李添亦不置可否,只是抱臂看着她气鼓鼓地检查书页有没有弄皱。 他闹了她这一通,似乎心情不错,没再多留,转身便走了。 真是个变态,一天到晚没事干一样,就爱耍人取乐。 而常辛又是好几日未曾露面。 这天,他终于来了,手中捧着一卷明黄色的绢帛,神色比往日更肃穆几分。 傅茵正坐在院中石凳上,剥着新送来的橘子,见他这般模样,心里已猜到七八分。 “怎么是你送来,内侍监的人呢?” 常信将绢帛双手呈上:“陛下下旨后,殿下便接手了此事,如今知道娘子在此处的,只有殿下与属下等几人。” 傅茵了然地点点头,但对那卷决定她未来命运的圣旨并不甚在意。 她示意了一下自己沾着橘子汁水的手,“念。” 青骊接过绢帛,小心展开,清了清嗓子。 无非是德行有亏、骄纵失仪、无子等,结论是“不堪为天下女子之表率”,故废去太子妃之位,收回宝册。 傅茵听得漫不经心,边听,边继续吃橘子,偶尔还点头附和,似乎颇为认同。 然而,后面的词句渐渐变得不那么客气。 青骊念得有些磕巴起来:“……性顽劣,难驯化,常行悖逆之举……口出狂言,屡犯宫规……尤好奢靡,不知节俭……” 剥橘子的纤指慢了下来。 这用词,一句比一句刻薄,怎么听都像是李添亦那家伙夹带私货,趁机报复。 她终于听不下去,伸手夺过那卷绢帛,自己看了起来。 看完那些文绉绉却字字诛心的评语,傅茵将帛书随手扔在石桌上,对青骊道:“研墨。” 可惜,她酝酿的大作还没等到正主来鉴赏,另一个消息却先一步传到了别苑。 启宁九年一月,太子妃傅氏,德不协仪,行乖内则,诏废其位。三日后,册太尉之女、御史中丞之妹詹氏蕴芝为良娣,入居东宫,掌内事。 消息传到傅茵耳中时,她正对着一池锦鲤喂食。 撒鱼食的动作顿了顿,随即恢复如常,将手里剩下的饵料全撒了进去,看着鱼儿争相抢食。 她倒无所谓,只是觉得李添亦此人实在是不坦诚,前几天还信誓旦旦说不喜欢,转眼就美人在怀了。 啧啧。 当晚,李添亦踏月色而来。 傅茵正伏在案前看东西,听到脚步声,她头也没抬,只将手边一张墨迹淋漓的纸往前推。 李添亦走近,拿起那张纸,标题三个字尤为醒目——休夫书。 他眉梢一动。 上面用簪花小楷罗列数条,字迹娟秀,内容却颇为惊世骇俗。 第一条“貌端性诡,表里不一” 第二条“棋艺奇臭,毫无耐性” 第三条“言语刻薄,气量狭小” …… 最后一条,她用朱笔重点圈出,写的是“中馈空虚,不能人道,恐子嗣艰难,特此休弃”。 李添亦嘴角抽了一下。 傅茵等着他发火。 “写得不错,”他将那纸折起来,收入袖口,“书没白看。” 傅茵好奇观察他:“你都不生气吗?” “又不是真的,我生什么气。”他目光落在她脸上,“你不会生气了吧?” 傅茵切了一声:“太小看我了。” “那就好。”他道:“知道是给外人看的场面话,认真就傻了。” “诏书是给别人看的,”傅茵点了点桌子,“可我写这个,是认真的。” 她叹了口气,摇头晃脑,替那名满平京的詹小姐可惜,说她如花似玉,才情兼备,却要嫁给他这种人。 李添亦默然片刻,才道:“纳詹氏只是权宜之计。” 傅茵没说话,只拿起旁边的茶杯,慢悠悠喝了一口,只用眼神表达了“我信你才怪”,以及深深的鄙夷。 李添亦看她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心里憋闷,难得多解释了一句:“我真的不喜欢她。” 傅茵抬手捂耳朵:“哪来的蚊子,嗡嗡嗡的真烦人。” 他被气笑了,起身去掰她的手。 两个手腕被温热的手指圈住,她却不动如山地哼曲,俩人较了会儿劲。 他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脸颊,忽然手一松,虚虚拢着她纤细的手腕:“你这么发自肺腑,句句不离她,不会是在吃醋吧?” 傅茵猛地甩开他的手,送他一个大白眼:“你娶十个,娶一百个都跟我没关系,我巴不得你早点凑够三千佳丽,别来烦我就行。” 李添亦闭眼点头,笑。 傅茵被他笑得心里有些发毛,放下茶杯,“你查我父兄的事,查到哪个地步了?” 李添亦笑意收敛,走到书案另一边,“我就是来问你,你可知,傅将军是否通晓萆乌文。” 傅茵一愣,下意识点头。 爹爹常年镇守边关,对许多异族文字都有涉猎,她曾也看他写过萆乌文。 李添亦靠在书案边,沉默下来,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 傅茵心头一紧,绕到他面前,“你什么意思?” 李添亦看着她,“我之前说,战前近半年,你父亲的亲信频繁接触西域,且有银钱往来。” “我之前也说了,出入西域就一定是勾结吗。” “那你说,朝廷明令禁止官员私下与域外通商,外贸自有互市监负责,需要他一个武将越俎代庖打什么交道?” 他将一沓纸拿出来,按到书案,“你以为那些弹劾全都是空穴来风吗。” 傅茵忙不迭伸手去拿,一张张翻过去。 几乎都是票据副本,还有几张她看不懂的萆乌文,萆乌文后附着译过来的汉文。 原本是两封信笺,内容大致是商议银钱从何处转运更便捷。 汉文是李添亦的笔迹,萆乌文……是爹爹的笔迹。 “不可能。”傅茵斩钉截铁,“定是有人构陷爹爹。” “我亲自核验过账目和往来文书,”李添亦打断她,“我也在陷害他吗?” 傅茵猛地站起来,“万一呢,你为了得到詹太尉支持,伙同他们构陷我爹爹,好打压我们傅家。” 李添亦眉头微蹙,“傅茵,你能不能把人往好地方想想。” “那你们怎么不把我爹爹往好处想。” 傅茵眼圈瞬间红了,声音哽咽,“我爹爹生前为大延征战无数,死了还要被你们这样污蔑编排,你们有没有良心!” 她说着,积蓄了许久的委屈,连同被软禁在此的憋闷,终于决堤,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 “既然认定我们是罪臣,那你们杀了我好了,反正我已经从忠良之后,变成罪臣之女。” 她用力推他,“你走。” 李添亦站在原地,任她推搡,没有动。 屋内只剩下傅茵压抑的抽泣声。 过了好一阵,李添亦才开口:“现在也只是找到这些证据,往来账目和人员记录确实存在,但尚未定论傅将军真的投敌叛国。” 傅茵还在哭,肩膀微微耸动。 他轻轻吁出一口气,抬手,犹豫片刻,还是拍了拍她的背,“好了。” “有什么新情况,我会告诉你。”他顿了顿,“首先你自己都不相信傅将军的为人,别人又怎么会信?” 傅茵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变成低低的抽噎。 他又交代了几句关于她在别苑安住,勿要外传消息的话。 傅茵转过身,鼻音浓重:“你走吧,我要自己想一想。” 李添亦静立片刻,终究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书房。 门被轻轻带上。 傅茵慢慢滑坐到冰凉的地板,火苗跳跃,可她的心却一点点沉下去。 过了许久,她才抬起头,眼睛红肿。 手边有本旧书,虽然年头久远,但被保存得很好,她抽过来,翻开。 这是小时候,父亲途经江南带给她的,里面讲的是南方风光、人文地理,还穿插着许多有趣的小故事和生动的插画。 那时看完这本书,她就心心念念想着要亲自去看看。 后来有一次,父亲去益州办事,真的把她带上了。虽然益州并非她想象中的江南暖地,但那一路的见闻,迥异于平京的景致,让她大开眼界。 从那以后,她就爱上了看各种地志杂谈,向往着书里描绘的广阔天地。 刚才李添亦拿的那一堆“账目证据”里,涉及最多的就是扬州,还有几个商行名字,其中数万河商帮汇款最多,足足给出二十七万。 傅茵撑着身子起来,把她还记得的名字和金额都誊抄下来。 方才情绪比较激动,此刻再看,那些条目逻辑清晰,环环相扣,似乎确实找不出破绽。 可她就是不信。 她不相信那个会给她带大延各地趣志的爹爹,会做出背叛家国的事情。 现在,她也开始不相信李添亦了。 她想自己去查,去弄清楚真相。 可是,如今困在这方寸之地,连这别苑都出不去,一切行动都掌握在别人手中,她能做什么。 她第一次如此深刻地体会到,自己近二十年来养尊处优的一切,诗词歌赋,礼仪规矩,在真正的困境面前,是如此无力。 这高墙之内,她快喘不过气了。 尤其是在他也成了别人的夫君之后。 傅茵蔑笑一声。 她要走。 第4章 詹良娣 可是李添亦不会放她走的。 在他眼里,她大概就是个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废物,只配被他圈养在华丽的牢笼里,仰他鼻息。 傅茵扯了扯嘴角。 其实小时候,母亲也曾教过她许多东西,辨认野菜,缝补衣物,甚至一些简单的药理。她虽从未真正靠这些维持过生计,但也未必离了侯府深宫就会饿死。 况且,这世上还有比饥饿和死亡更可怕的东西——蒙受不白之冤,让一生忠烈的父兄在九泉之下背负污名。 青骊轻声问她要不要用些点心,傅茵本想拒绝,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拿些来吧。” 吃了几块酥饼,又喝了一盏热茶,胃里暖和了些,纷乱的心绪也似乎沉淀下来。 她让青骊次日去寻别苑的管事,让他给李添亦传话,说她思念母亲,想回傅府小住几日。 上回还是李添亦主动问她要不要回家,他自然准。 常辛亲自带人护送她回到傅府。 废太子妃的消息早已传遍平京,傅府门前的仆从见到她,眼神各异,却依旧规规矩矩行礼,仿佛她只是寻常归宁。 傅家如今的家主,中书舍人傅荣镰,她的堂伯,领着一众族人迎到门前,对着太子的马车方向躬身告罪。 傅荣镰言辞恳切,说“侄女顽劣,触怒天尊,蒙殿下宽宥,臣等感激不尽,日后定当严加管教”云云。 常辛端坐马上:“傅娘子只是暂归府中,不日仍将回宫思过,殿下有言,虽与娘子夫妻缘尽,但亦不愿见娘子受苦。” 这话明里暗里带着警示,提醒傅家莫要怠慢。 傅荣镰连声称是。 傅茵垂眸,沉默地跟着引路的仆妇走进这座她自幼长大的府邸。 朱漆大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外面的视线。 傅荣镰在她身后半步,语气疏淡:“你母亲在自个儿院里,你自己过去吧。” 傅茵应了一声,径直朝着记忆中的院落走去。 吕夫人的院落比记忆中冷清许多,廊下的花草虽也打理过,却莫名显出几分颓败。 一个正在洒扫的仆妇看见她,先是一愣,随即面露喜色,忙不迭地朝屋内禀报。 傅茵不等她禀报完毕,走进屋内,光线有些暗。 吕夫人坐在窗边榻上,手里捻着一串紫珠,比起一年前,她消瘦了不少,眼角眉梢刻着深深的倦意和憔悴。 她抬起头,目光落在傅茵身上,没有任何久别重逢的喜色,只有一片沉沉暮气。 “跪下。”吕夫人开口,声音干涩。 傅茵依言,屈膝跪在冰凉的青砖地面。 “你可知错?” 傅茵沉默片刻,低声道:“知道。” 吕夫人似乎没料到她如此干脆,捻着佛珠的手指停住,“说说,错在何处。” “错在当初听了您的话,嫁进东宫,”傅茵抬起头,直视着她,“错在把父兄往那吃人的火坑里推,错在信了您,信您真的会接我母亲回来。” 话音刚落,一个耳光重重地扇在她脸上。 力道不轻,傅茵的脸偏向一边,脸颊迅速泛起红痕。 “出去。”吕夫人胸口起伏:“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傅家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傅茵慢慢转回头,脸上火辣辣地疼,语气却平静:“我是奉太子之命,回府思过。” 吕夫人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厌烦:“那就滚去祠堂,在你父亲牌位前好好想想,别在我这碍眼。” 傅茵被带到祠堂。 偌大的祠堂阴冷空旷,只点着几盏长明灯,空气中弥漫着香烛和旧木的味道。 一排排黑漆漆的牌位肃穆林立。 她走到最前面,找到父亲和兄长的牌位,手指轻轻抚过名字刻痕。 眼泪早在得知噩耗时便流尽了,此刻心中只有一片麻木的涩然。 她跪下,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 夜幕降临,祠堂里越发寒冷。 青骊抱着被褥悄悄寻来,见状心疼不已,却也无可奈何。主仆二人便在祠堂的跪垫上铺开被褥,相拥着挨过一夜。 这里并不舒服,但她也不是很想出去,外面天光太亮,叫人想作呕,这里的香烛反倒能让人清静片刻。 次日中午,傅茵跪得久了,膝盖刺痛,头脑也有些昏沉。 突然,几个丫鬟婆子推门进来,二话不说,架着她的胳膊将她搀扶起来。 蓦然射进来的光有些刺眼,傅茵挣扎:“做什么?” 青骊也急忙上前阻拦:“你们这是干什么?” 一个领头的婆子皮笑肉不笑:“小姐,快随老奴回房梳洗打扮,詹良娣过府拜访,夫人吩咐,请小姐前去见客。” 哪怕是废妃,傅家也不想让她在未来的东宫宠妃面前失了体面。 傅茵被半强迫地带回从前居住的院落,按在妆台前,婆子们手脚利落地为她洗漱,换上虽不逾制却足够雅致的衣裙,又在苍白的唇上点了淡淡口脂。 “我不去。”傅茵抗拒道。 她连李添亦都不怕,何须对一个詹蕴芝曲意逢迎。 正拉扯间,门外已传来轻柔的脚步声与衣裙窸窣的细微声响,一道温婉的女声响起:“傅娘子可在屋内?” 屋内众人顿时噤声,纷纷低头行礼。 傅茵抬眼望去,只见一位身着藕荷广袖襦裙的少女款步而入。上好的素锦缎,暗织了缠枝莲纹,雅致而不**份,少女身姿挺拔,步履从容。 她生得极美,一头云髻,眉眼舒展,鼻梁秀挺,未语先含三分婉,行动间自带一股书卷清气。 这便是詹蕴芝。 詹蕴芝一进门,目光便被她妆台上的东西吸引停了一下,但也并未说什么。 她示意随行的丫鬟将礼放下,退到门外,然后对着傅茵,规规矩矩行了一礼:“蕴芝冒昧前来,打扰傅娘子了。” 傅茵回了一礼,语气平淡:“良娣请坐。” 詹蕴芝依言坐下:“我早便想来拜访娘子,听闻娘子这两日归家,便贸然过来了。” “良娣有何指教?”傅茵不想绕弯子。 若是示威,那找错人了,她如今只是个庶人,若是炫耀,那更找错了人,反正李添亦从来就不是她的,她也不在乎把李添亦给谁。 詹蕴芝微微垂眸,声音轻柔:“蕴芝心中惶恐,想请教娘子,该如何……伺候太子殿下。” 傅茵扯了扯嘴角,要气笑了:“我一个被太子厌弃之人,你来问我如何取悦他?” 詹蕴芝抬起眼,轻轻摇头。 傅茵回视。 当初太子妃遴选,最热门的便是太尉千金詹蕴芝,与冠军大将军独女傅茵。 其实傅茵一直觉得,无论从家世背景还是朝局制衡来看,詹家都更合适。李添亦口中的制衡之道她又不是不懂,她至今也不明白为何最终选了她。 大概旁人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即便他们已成婚,关于詹氏将入东宫为侧的传言也从未停歇,如今虽未登妃位,但也算是尘埃落定。 “宫中虽有引教嬷嬷,”詹蕴芝轻声解释:“但蕴芝终究无甚经验,心中难免忐忑。” 傅茵看着她那标准的大家闺秀模样,心头莫名烦躁:“那你真是问错人了,李添亦没告诉过你吗,我上天入地,无所顾忌,你要是学我,只怕会更快失宠。” 话一出口,她停了一下。 语气好像确实有点冲,她顿了顿,缓和道:“你只需与太子……两心相印,他自然不会为难你。” 其实她也不知道,毕竟她也没同李添亦两心相印过。 她说着,观察了一下詹蕴芝的神情。 可却并未从对方温婉的眉宇间捕捉到多少新嫁娘该有的羞怯与欢喜。 詹蕴芝只是安静地听着。 傅茵阴阳怪气发泄了一通,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还觉得被对方的平静衬得甚为卑劣,她抿了抿唇:“既无事,良娣便不必在我这找答案了。” 明晃晃的赶客,但詹蕴芝咬了咬唇,却没起身走,略显踌躇。 从进门开始,她的心思似乎便一直飘渺着,傅茵终于忍不住问:“还有事?” 詹蕴芝的目光再次飘向她的妆台,最终落在一本略显古旧的小说上,封面画着峰峦非烟。 “那本《幽林夜谭》我找寻了许久,听闻是孤本,不想娘子竟得了。” 那是当初在东宫,李添亦嫌她太过闹腾,命人搜罗来给她“定心”的诸多杂书之一。 “不知,能否借我一观?”詹蕴芝问得有些小心翼翼。 她竟也对这类不入流的杂书感兴趣,傅茵觉得有些稀奇:“还以为良娣只看圣贤典籍,大家名本。” 少女脸上泛起一丝薄红:“让娘子见笑了。” 傅茵虽对詹蕴芝的来访没什么好感,但见她应是真心喜欢这本书,便也大方起来,给她拿去看吧。 詹蕴芝欣喜接过,小心翻阅起来。 “读万卷书,真想去行万里路看看。”她轻声感叹,眸中光彩流转。 傅茵静静看着她。 恍然。 是真的吗,原来她不是来示威打压。 原来她不是来作弄难堪。 原来她也有这般思想。 原来,这个被家族寄予厚望,送入宫闱的少女,剥去那层端庄娴静的外壳,内里也不过是个对广阔世界充满好奇的小姑娘。 同她一样。 两人竟就着这本书,断断续续聊了起来。 傅茵看过的杂书远多于詹蕴芝,讲起各地见闻和志怪传说更是信手拈来,绘声绘色。 “那这南海之外的鲛人泪,真的能化作明珠吗?” “谁知道呢,”傅茵笑了笑:“或许只是渔夫醉后呓语。” 但光是想想那无边无际的蔚蓝大海,与京中这雕梁画栋,便是两种全然不同的天地。 詹蕴芝听得入迷,不时好奇发问,傅茵都一一解答。 “娘子懂得真多,讲得也比从前府中请来的说书先生有趣多了。”詹蕴芝脱口而出,随即一停,意识到失言。 她有些不安地看向傅茵,生怕将这侯门贵女与地位低下的市井之人相提并论会惹她不快。 傅茵却浑然未觉被冒犯,只觉得她是在真心夸赞自己讲得生动。 就此一瞬,念头划过脑海—— 对啊,她看了这么多游记地志,虽多是纸上谈兵,但未必不能借此寻一条生路,展一番拳脚。 反正如今她已是自由身,出门看看,既可以游览四周,还能去找找有关父亲真正的证据。 他们说哥哥还活着,不管是不是真的,又或者是在中原还是西域,她都想亲自去查证。 还有她的亲生母亲,听爹爹说,是个很温婉的江南女子…… 她猛地握住詹蕴芝的手,眼中迸出明亮光彩,“谢谢良娣!” 詹蕴芝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和道谢弄得一吓。 傅茵将桌上那本《幽林夜谭》往她面前又推了推,“这本书——” 她一掌拍上去:“送你了!” 第5章 她的书 “……与二小姐并未谈及其他,只是聊了些书籍典故,还有些女儿家的闲话。” 下人退下后,傅荣镰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冷哼一声:“詹馈这个老匹夫,幺女不过封了个良娣,就迫不及待让她来我这耀武扬威了。” 旁边的心腹属下见他心情恶劣,不由附和几分:“正是,二小姐当初可是直接入主东宫,成为太子正妃,比起来,还是咱们傅家荣光更胜一筹。” “荣光?” 他不提还好,一提起傅茵,傅荣镰心头火气更是蹭蹭往上冒:“我现在都快被她那死鬼父兄害死了。” 他日日顶着叛将族亲的名头在陛下眼前晃荡,保不齐哪天天子一怒,他就人头落地。 原以为这个侄女在太子身边能周旋一二,谁承想她先倒了台,太子更是毫不留情地切割。 他越想越气,迁怒到属下头上:“你哪天死无全尸了,就是你口中这荣光害的,做了鬼可莫来寻我!” 属下面色讪讪,不敢再多言。 傅荣镰烦躁地踱了几步,“我们之前派去西域的人怎么还没撤回来。” 属下忙道:“撤令已传出去已有月余,只是路途遥远,想来才耽搁了些。” 一年前,流言刚起的时候,他也暗中派了一批人手前往西域查探。 当时想着,若能证实傅荣铮的清白,他也能在朝中挺直腰杆,不必再忍受同僚那些或明或暗的白眼与排挤。 但如今事态急转直下,朝中上下眼睛全盯着傅家,他哪里还敢与西域有任何牵扯。 什么清白,暂且抛到一边吧,赶紧弃暗投明才是保命要紧。 从前他秉持中立,无论是中宫嫡出的太子,还是风头正劲的成王,亦或是其他几位藩王,他都不远不近明哲保身。 如今却是不得不找一棵大树倚靠了。 本来太子添亦是最好的选择,中宫嫡出,自身也并非庸碌之辈。年纪虽轻,处事却颇有章法,手段老练,储君之位目前看来还算稳固。 奈何他如今废了太子妃,这举动分明是急于撇清与傅家的关系,这棵大树怕是傍不上了。 剩下的皇子里,最数一数二的便是除太子外,唯一在京的成王李添润。 傅荣镰长长叹了口气,眉宇间尽是疲色。 哪一边都是与虎谋皮啊。 他负手面向窗外,夜雨滂沱。 泥泞山路被马蹄践踏得一片狼藉。 赵干伏在马背,雨水糊眼,身后的几名同伴不断回头张望,脸上写满惊惶。 “头儿,他们又追上来了!” 身后不远处,十几骑黑影紧咬不放。 赵干咬牙,冲进一条狭窄岔路,弩箭擦过耳畔,钉在前方树干,尾羽剧颤。 “分开走!”赵干调转马头冲向更陡峭的山路。 …… 男子全身被缚,跪着,觑着坐于上首太师椅上,明显是个显贵的年轻男人。 一个月前的雨夜,他们被两帮不知来历的人追捕,一帮人要杀他们,一帮人要抓他们。他运气坏没逃掉,也不知这是哪一帮人。 亲卫道:“我们的人赶到时,正撞见他们被另一伙人追杀,四处溃散,只截住这一个。” 桌上摊着卷羊皮帛,记录着赵干一行在西域的调查。李添亦指尖点在万河商帮上。 万河商帮是个大商行,近几年不管与中原还是与异族的贸易都很多,资金流动顺畅,生意做得红火。 “东西呢?”李添亦问。 伙计猛地一颤:“小的不知,一直是头儿贴身保管的,我们从来没见过。” “谁在追杀你们?” “傅,傅家的人。” “傅家的人,”李添亦眸色微动,“你怎么知道是傅家的人?” 伙计慌忙回答:“是头儿说的,他说我们查到了对傅将军不利的东西,自然是傅家的人想要我们的命。” 傅荣镰派去查证的人,反而要自己灭口,真有意思。还是说,是傅荣铮的人,要保一个死人的清白。 “仔细想想赵干接触过谁,去过哪里。”常辛上前一步:“找不到东西或人,你的命也留不住。” 伙计瘫软在地,哭丧着脸:“官爷,小的真不知道。” 常辛面色一沉:“什么官爷,上面坐的是太子殿下。” 伙计猛地抬头,看着那个面容冷峻的年轻男人,脸上血色尽失:“太子殿下……” 李添亦没理会他,密室门敲响,内侍送来密报。常辛示意亲卫将瘫软的伙计拖了下去。 展开一看:傅荣镰今日散朝后,去了户部侍郎别院赴宴,深夜方归。 这是感受到了压力,真要另寻靠山了。 他放下纸条,“加派人手搜寻赵干,盯紧傅荣镰和万河商帮。” 常辛应下,稍作停顿,又道:“还有一事。” “讲。” “詹良娣今日,去了傅府。” 原本平静的面色瞬间沉郁,室内温度瞬间低下来,“谁让她去的。” 常辛单膝叩地:“属下失职,未能提前阻拦。” 李添亦沉默着。 詹蕴芝去傅府,是詹家的意思,还是她自己的主意。 在这个敏感的时刻,任何与傅家的接触都可能引来不必要的猜疑,詹馈那个老狐狸,到底想做什么。还是说,那看似温顺的詹良娣,也并非全无心思。 李添亦捻着指尖。 她会不会觉得,是他让詹蕴芝去傅府,刻意羞辱她? 她会生气吗,会难过吗,会……哭吗。 密室叫人沉闷,李添亦出了口气。 “盯紧詹蕴芝。”他收回思绪,“告诉她,傅家如今是众矢之的,不许她再去傅府。她若去其他地方,也需及时报我。” “是。”常辛领命。 那日说好了还要一起看书,傅茵在傅府等了几日,却再没等到詹蕴芝的身影。 起初那点期待渐渐淡去,她倒也没太多失落,本就是小插曲,说到底,也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她当然没忘记自己回来的目的。 出城需要通关文书,这一点她很清楚,那些游记地志里写得明明白白。 她拿出积攒的私房钱,让青骊想办法去弄两张假的身份文牒。 然后她要放一把火,烧了这令人窒息的院落,再趁乱混出城去。 只是看着屋内堆积如山的书籍,她的手指拂过那些或新或旧的封面,心中涌起强烈不舍。 这些书陪伴她度过无数沉闷时光,是她在高墙内窥探外面世界的眼睛,她从没想过有一日会亲手毁了它们。 她思忖良久,最终唤来一名仆役,让他去请常辛过来一趟。 常辛来得很快。 “这些书,”傅茵搭在整理好的,被摞起的书册,“麻烦常统领,替我送到东宫,交给詹良娣。” 她是个爱书之人,这些书在她那里,也不算埋没了。 常辛看着那几乎堆满半间屋子的书卷,正要开口。 傅茵却先行摆手,“这点小事就不用告诉李添亦了,我不会害他的詹良娣的。” 常辛踌躇,最终道:“是。” 然而那么大一堆书搬来搬去怎么会没有察觉。 常辛只好将傅茵赠书如实相告。 李添亦批注文书的笔尖未停,只淡淡问:“她给我干什么?” 常辛略显尴尬:“殿下,傅娘子说……是送给詹良娣的。” 笔尖在纸上顿了一下,留下一个小小墨点。 李添亦放下笔,似乎没什么情绪起伏,随口道:“既然送来了,就搬过来吧,我瞧瞧都是些什么。” “是。” 宫人们来来回回搬了好几趟,才将那些书册全部堆放在丽正殿偏厅。 李添亦走到书堆前,扫过那些熟悉的封面,大多是些地理杂记、风物志怪。 他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正是那日他抢过的那本《河西风物》。 翻开封面,扉页夹着一张小小的字条,语气是熟悉的跳脱劲儿:李添亦,你幼不幼稚,这是我给詹良娣的 他唇角浅浅勾了一下。 书卷放在案边,拿起下面一本。翻开,第二本的扉页同样夹着字条:不准再看了,反正你也看不懂 他撇了撇嘴,将这字条也取下,同上一张一起小心叠放在一旁。 第三本里夹着的纸张写着:就知道你贼心不死,找《兰脉经注》去吧,有话跟你说 他依言在书堆中翻找起来,很快找到了那本《兰脉经注》。 翻开,里面果然又有一张字条,指引他去找另一本《河源考》。 常辛见他一直在书堆里翻找,忍不住问道:“殿下在寻何物,可需属下帮忙?” “不用。”李添亦头也没抬,继续按照字条指示,一本本找下去:《河源考》指引《异域录》,《异域录》又指向《海国图志》…… 他耐着性子,循着那娟秀字迹布下的路径,在这书山墨海里穿梭,竟也不觉得烦琐。 终于,在找到第七本书时,里面夹着一张与前不同的纸条: 还挺有毅力嘛,不要生气哦,尤其不准毁我的书,不然我不会放过你的 旁边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箭头,指向下一页。 他依言翻开第二页,空白的纸页上三个字:功夫不负有心人 又是一个箭头,他翻过去,第三页页写着:骗你的,你找不到我了。 他动作一顿,继续往后翻去。然而后面的书页干干净净,再没有任何字迹或指引。 他不信,又将那本书从头到尾仔细翻了一遍,确实什么都没有。 把还没找过的书翻完,李添亦又回头去翻之前找过的那些书,一页一页,检查得格外仔细。 常辛见他神色专注,虽不明所以,也在他的默许下上前帮忙翻查其他书册。 良久,两人将所有的书都细致检视过一遍,再没有发现任何新的留言。 李添亦停下动作,手里捏着最后那张字条。 骗子,想对他说的话呢,什么都没有,只留下这一句轻飘飘的俏皮话。 偏厅里烛火通明,映照着堆积如山的书卷和沉默的身影。 他突然有点心慌。 几息后,急报进殿:“殿下,傅家走水了,太……傅氏,葬身火海。” 茵砸要单干了![加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她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