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宫十一年》 1、寒松抱雪(一) 青顶红髹轿穿过会极门,一路且疾且稳地朝午门方向行去。皇太子晏朝端然坐于轿内,垂袖叠手,肃容正色。外头隐约有细碎的风雪声落入耳间,她凝一凝神,耐心沉下气息。 少时,有宦官回来禀报:“太子殿下,兰督公押了沈大人在午门外,正命人施以廷杖。” 话音甫落,不远处一阵嘈杂的吵嚷声传来。 太子掀开帘角,见轿子已出了右侧门,便叫了声停,倾身下轿。 随侍宦官正要通传,不料有道尖细的声音冷不防横插进来:“——还嘴硬,跪下!” 循声望去,一名太监正提脚对着被反剪双臂的沈微后背猛踹。皂靴坚硬,沈微顿时吃痛,身形一软扑在地上,谁知还没跌倒便又被眼前人揪着后领一提,被迫跪正。 “沈大人,”那人漫不经心地伸手轻拂去他背上的雪屑,眼角微扬,脸上皮笑肉不笑,“你年纪轻轻,又是翰林出身,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做什么非要碰那黄白之物?皮肉之苦都不要紧,没得把天下读书人的脸面都丢尽了。” 沈微忍痛仰起头,咬牙切齿地一啐:“阉竖必不得好死!” 那人一抹脸上的唾沫星子,冷嗤一声,拖长嗓音下令:“给咱家着实打——” “皇太子殿下驾到——” 骤然一声极为尖锐的高唱,及时地打断了这道命令。 为首趾高气扬的那人似是僵了僵,继而迅速敛了周身气势,方才从容转过身来。 几步开外,年轻的太子正以审视乃至逼视的目光冷冷盯着他。雪絮纷飞里,太子身着靛青圆领常服,外披一件玄狐大氅立在伞下,深沉得格外应景。 他比别人动作稍慢,终还是跪下行了礼。 稍稍抬头时,已全然一副乖顺的神色,脸上掬着淡笑,极为谦恭地开口:“官员廷杖原不敢劳烦太子殿下亲自监刑,但若是您执意——自然也无不可。” 太子居高临下,隔着风雪,看不大清楚那人的样貌。 只见那件大红曳撒坐蟒长袍,腰了间缀条御赐玉带,头戴嵌金三山帽,无一不昭示着此人地位崇高,恩宠极盛。 圣体违和已近一月,命太子监国的同时,也令司礼监与内阁携手辅政。但皇帝每日召见最多的,还是身边的大宦官兰怀恩。他提督东厂,又兼司礼监掌印,位高权重,威风八面。 太子没让兰怀恩起身,上前两步,直截了当开口质问:“沈微乃东宫詹事府少詹事,敢问厂督抓人,是奉谁的命,又定的什么罪,为何不曾报与本宫?” 一声不响地将人带走,在冰天雪地里去衣廷杖,从头至尾,她这个监国的太子竟事先没听到任何风声。 东厂行事素来张扬任性,不计后果。从前贸然搅合进朝堂党派之争时,她被迫在皇帝和朝臣之间艰难周旋。那也罢了,然而此次动手,居然直接动到了她身边的沈微身上。 太子眸间冷意深了几分,不等兰怀恩回话,先叫人去扶沈微。 沈微的官服已被扯开,此刻衣冠不整,颇为狼狈。他本就是文弱书生,身形单薄,被身强力壮的太监踢了一脚,站都站不起来,只得任由内侍架着勉强起身,一张脸已苍白如纸。 “送沈少詹回东宫。” 内侍应是。沈微抬头,下意识就要出言推辞,却被太子一个眼神制止,便也只好作罢,随内侍先行离去。 兰怀恩仍保持俯首帖耳状,待人走了才回她的话:“殿下若来问罪,臣就需要解释一句了。朝中有人上奏,说白存章贪墨一案尤有余孽,请旨追查,陛下允了。经东厂查知,沈大人的确牵涉其中。” “牵涉其中?证据确凿么?”太子将眉头一拧,踱步到他身侧,口吻冷冽,“白存章一案陛下全权交予本宫查处,如今既是追究余党,谁许你擅自独断?廷杖官员,禀过陛下了么?” 兰怀恩总共就带了三个太监,但平素廷杖时一般有锦衣卫在场,眼前这阵势显然不正常。 太子睨一眼跪着的几人,心底不由得冷笑,兰怀恩敢明目张胆地动手,想必是有备而来。但她却实在看不惯他恣意妄行。 若今日沈微受了这杖刑,往后再要解释什么就更说不清了。而常伴御前的兰怀恩,左不过挨一顿训斥,天子对他素来雷声大雨点小。 “回太子殿下,陛下有过口谕,凡牵扯此案人员,不能洁身自好,有同流合污之嫌者,一律先杖二十再行审讯,以示警诫。” 好一个“同流合污之嫌”。 皇帝欲将白党诛尽杀绝,恰好纵得兰怀恩借此肆无忌惮地排除异己,愈发目无章法。 “所以,这就是你随意论罪的理由?那本宫若认定你兰怀恩有污蔑构陷朝臣之嫌,是否也可以先斩后奏?” 兰怀恩暗自眯了眯眼,恭顺道:“臣不敢忤逆殿下。” 太子近日本就诸事不顺,心中正憋着股闷气无处发泄,此刻听出兰怀恩话中挑衅之意分明,心头立时燃起一股怒火,再忍不住,即刻命人取了刑杖,霍然举杖便要打下去。 一旁的宦官惊得丢下伞,疾步上前阻拦,连声劝道:“殿下息怒!他到底是内相,今日若打了他,恐陛下要怪罪于您!” 冷凉的雪花扑簌簌侵入肌肤,她顿时清醒半截,只是眼底的寒意半分未减。太子抿着唇,放下刑杖,盯了兰怀恩半晌,才拂袖转身悻悻离去。 兰怀恩抬起头时,已不见了太子的身影。沿着雪地里的脚印望去,满眼白茫茫一片。 他脑海中蓦地想起方才无意间瞥见她的面容,那双眼是意料之内的疏冷清峻,若目光能化身利刃,他恐怕早已千疮百孔了。 他撇撇嘴,无所谓地摇了摇头。往后日子还长呢,谁知道会不会夜长梦多。倒先不急着从太子身上找退路。 “督公,那今日这……” “太子既要护着东宫的人,我自然不好太过分,且到此为止罢。”兰怀恩呵了呵手,自言自语一句:“没打成,真是可惜……” 也不知是说他要打沈微,还是太子要打他。 . 这几日遇大雪,文华殿暂停了东宫讲学,但晏朝一直并未能闲下来。天子初病时,廷臣再三劝谏将监国之权暂且交由太子,皇帝最终虽应了,但私下仍旧万事委重司礼监,以至于兰怀恩这段时间愈发嚣张。 不过除却军机要务皇帝亲自裁决外,需要她处理的基本政务也不少。今日稍得闲暇,沈微又出了这样的事。 回到东宫,内侍来禀说沈微并无大碍,晏朝才略略放下心。未几,沈微进暖阁拜见谢恩。 “臣今日确有些措手不及,还要多谢殿下相救,否则这杖责之后还不知道有什么在等着臣。”沈微目光里惊惧方定,两手不由得握紧了热茶,指尖仍有些发凉。 晏朝理一理衣袖,抬眸问他:“东厂的人闯进去时,没有其他官吏瞧见?” “彼时何詹事正巧出去,是程太监带人进来时口称谕旨,自然无人敢拦。两个录事没见过那样大的阵仗,当场连文书都没拿稳……” 他自己当时倒还算镇定,只心想自个儿清清白白,无人敢对他做什么,洗清嫌疑便无事了。 谁料想兰怀恩压根就没打算仔细处理。 晏朝凝眉。程泰是东厂的爪牙,但令晏朝惊异的是,兰怀恩这回连锦衣卫都没放在眼里。 她轻叹一声:“探赜,我记得你同兰怀恩没多少交集。这是怎么惹到他了,要他恨到这般地针对你。” “着实打”生死不论,全在行刑人一念之间。 “臣也百思不得其解,他这次要明目张胆地构陷臣之前,还非要臣先吃廷杖这个哑巴亏。若真有什么私人恩怨……”沈微垂首深思,沉吟道,“也仿佛并没有什么私仇。” 晏朝无言。单凭他方才出言要辱骂兰怀恩看来,大抵是平时得罪了也不自知。沈微平时并非口无遮拦之人,只是刚从翰林院出来,读书人自有一份血气方刚和凛然正气。 视兰怀恩为奸宦之人不少,沈微虽不显眼但若真被他盯上,伺机报复也不是不可能。兰怀恩心眼比针眼还小且睚眦必报,多少人都在他那里栽过跟头。 沈微忽然抬头,面色隐有不安:“此次殿下为了臣得罪兰怀恩,若他在御前多说什么……” “本宫再不受陛下待见,也是储君;他本事再通天,终究不过是一介阉宦,无根浮萍似的,盛衰无定。来日方长,谁得罪谁还不一定呢。” 她垂一垂眼皮,兰怀恩的模样不由自主地在脑中浮现出来。 他相貌生得极好,肤如玉雪,面似桃李,端的是温文尔雅。即便穿着曳撒蟒袍那样庄重老成的衣饰,也不觉有丝毫违和,反倒更添几分英气。 还有那副嗓音,柔和自然,全不似宫中太监说话时那般尖利刺耳。 思及此,又生出几分嫌恶鄙夷来。皮相好有什么用,还不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晏朝望见沈微的神色,不觉哂道:“你放心,我并没有掉以轻心。” 沈微点头应是。 晏朝微一抬首,看到墙上挂着的一幅《万壑松风图》,浓墨重色,黛青罩染出一份清淡幽深,大斧劈皴作山石,上有浮岚暖翠,下是万壑劲松,峰峦浑厚,势状雄强。 她本无心思欣赏那幅丹青,只是不知怎地,蓦然有所触动。不过片刻便将心思收回,心绪已平缓下来:“今日无论是谁,兰怀恩都过分了。只你是东宫属官,本宫还没有落魄到任由宰割的地步。今日明面是针对你,怕不过只是个引子。” 沈微听出来弦外之音,试探出声:“兰怀恩要动东宫?” “他没那个必要,暂时也没那个胆子。我只怕是另有他人,以清除白存章余党的借口做些什么,踩着你,顺路再将脏水泼到东宫身上。” 她的目光漫不经心地移上明窗,倏觉恍然。风吹急景,雪声萧萧,宣宁二十年终于见底。距她入主东宫,竟也已过了六年。 2、寒松抱雪(二) 晏朝捏着杯盏,呼吸轻细:“昨儿个曹阁老的远房侄子死在诏狱里头了,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叫几个太监拉到乱葬岗,后来是大雪给埋的。” 没几个人真正干净,雪才叫无辜。 “此事臣也听闻,是兰怀恩的手笔。那曹弘先前出言羞辱兰怀恩手下一个太监,他一直耿耿于怀。但此次同样牵扯到白氏一案中,贪污罪名证据确凿,并不算冤了曹弘。” 晏朝瞥他:“知道兰怀恩记仇你还敢骂他。” 沈微苦笑:“臣以为必死无疑了,要先骂个痛快才行。早就准备好了弹劾兰怀恩的奏疏,若臣哪一天真死了,那弹章呈上去姑且算作是‘死谏’,能扳倒兰怀恩这奸佞小人,也不亏。” “没这么容易,我只怕白白再折进去一个你。” 晏朝目光虚虚在他身上一扫,不免惆怅。 白存章的案子已本收尾,突然又被别有用心地翻出来。只要交到东厂手里去查,便是鱼龙混杂连,她也辨不清了。 皇帝对白存章深恶痛绝,不仅是因着他贪败无忌,更深一层,是他曾经属叛王一党,现如今又勾连朋党,皇帝大约是怕重蹈覆辙,才格外警惕,连同牵涉进此事的官员一律严惩。 几个月前白家获罪抄家,上上下下入狱成百上千人。后申冤者亦不少,她上书要求细查时,却迟迟得不到回应。待她终于得以面圣时,仿佛是一夜之间,证据确凿的文书已经呈了上去。皇帝不肯听她解释,亲自处置,潦潦草草地收尾,随后迎来一段相对平和的日子。 晏朝出宫去看过,府衙门前有裹尸喊冤的,也有愤世嫉俗的——最终也都被尽数镇压。身后是老弱妇孺,一片哭声。她甚至不知道谁对谁错,或许有人含冤而死,或许有人罪有应得。 而若真要挨个仔细查下去,牵扯进来的人只会更多。 事已至此。 晏朝恍然回过神,同沈微道:“探赜回去罢。若得闲了,替我去孟家跑一趟,瞧瞧孟先生。这几日孟先生腿疾复发,连行走都艰难了。” “是。孟大人亦是臣的恩师,”沈微便起身一揖,“臣告退。” 才行至门口忽然步子一顿,复又回身加一句:“殿下一向畏寒,多加保重。” 晏朝微笑颔首:“知道。” 她也不多言,这份体贴的深意,便也只有两人心底明白。 外头的风雪仿佛又烈了起来,晏朝本欲开窗看雪景,但听着风声,手又放下来。忽然想起今早在书房随手写的一张字,恰好是一句“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不禁心头微微一动——只影向谁去? . 临近傍晚时分,晏朝去了乾清宫。挑了那个时间,原是想着不与他人相撞,若是廷臣面圣,此刻也该结束了,她正巧有些话非得回禀到皇帝那里去。 却不成想半路碰到信王晏骊,看样子方从乾清宫出来。信王是李贤妃之子,众皇子中行四。李贤妃现如今在后宫最得宠,信王也是几位皇子中最得圣心的,早早被封了王,至今却仍留在京城。 信王看到她,愣了愣随即拱手见礼:“太子殿下。” 晏朝点头回了一句:“四哥。” 信王面色温和提醒:“永嘉公主才走不久,我进去时父皇颇有些伤感,大抵又是为了文淑皇后。太子须得万事小心了。” 文淑皇后曹氏,乃皇帝结发元后,诞育有昭怀太子和永嘉公主一子一女。曹皇后是阁臣曹楹之妹,出身显赫,却长于塞北,听闻她与寻常闺秀不同,擅长射御,性情豪爽。 宣宁帝尚在青宫时,曾向嘉和皇帝求娶曹氏女,婚后十数年夫妻琴瑟和鸣,相敬如宾,帝后情深的佳话至今仍在民间传颂。只可惜曹皇后未能等到入主中宫,在宣宁帝登基之前便溘然病逝。 后来宣宁帝践祚,通过选妃册立的皇后崔氏,虽品貌俱佳,却终究不及故剑情深。宣宁十二年末,元后嫡出的昭怀太子病逝。皇帝悲痛万分,至今仍常常悼怀。 永嘉公主肖似其母,皇帝病时感伤合情合理。只是晏骊最后一句话,颇有些深意。 晏朝不动声色地应了句:“多谢四哥提醒。” 一路上心底又暗暗掂量着,有些事是否还需推后再禀。但很快又想,左右今天都来了,再拖难免夜长梦多。 到乾清宫的时候居然没看到兰怀恩,在值的是司礼监秉笔太监计维贤。晏朝问过才知,来探望的皇子公主已回去了,现下是宁妃在里头。皇帝晚膳用得不大好,这会子小憩方闭了眼。 晏朝默然不语,转身仍立在廊下。远眺天色逐渐被一层层晕染昏暗,天边最后一线光亮消失在城墙后头。金阙之下寒意侵身,她却偏偏不肯进去等候。 大约一刻钟后计维贤道皇帝醒了,传她进去。入殿时宁妃恰巧出来,身后宫女手中托着绣品,宁妃看上去有些疲倦,但看到晏朝时目光仍是微微一亮。 宁妃用帕子轻了拭眼角,眼中仍是殷殷之色,柔声道:“陛下方才晚膳没用好,待会儿御膳房若有粥汤呈上来,太子见机劝陛下用一些罢。” 晏朝应了声是,见宁妃转身欲走,又低声加了一句:“娘娘保重玉体。”宁妃一颔首,扶着宫人的手走了。 这些年皇帝有个怪癖,喜欢看宁妃刺绣,说是灯光下朦胧美人影格外令人生怜。通常是皇帝先入眠,却并不肯让宁妃离开。有人曾私下笑说,这场景颇有些像曾经流传的一幅《灯下倦绣图》里的意境。 晏朝一直也疑惑不解,但也没心思去深究。宁妃一直不算得宠,即便后来抚养她数年,也并未母凭子贵。她自己与宁妃之间尚算亲厚,除却这些年关照之恩,其中也不乏有母后临终托付的缘由。 进暖阁时皇帝已披衣坐起身来,晏朝止了步,行礼请安:“儿臣恭请父皇万安。” 皇帝起身,要去一旁坐下,但因在床上躺久了,脚下不免有些沉重迟缓。晏朝径自起身,上前搀扶住。 皇帝精神比前些天好些,但面色仍然苍白憔悴。他已并不年轻,一场病生下来人也仿佛忽然苍老。但即便太医院一直精心治疗,这病仍然反反复复,只这几日听闻大有好转。 所以大概才有精力去过问白存章这一旧案。 皇帝睃她一眼,淡淡道:“太子这些天辛苦,人也清减不少。” “圣躬有恙,儿臣身为臣子理应为君父分忧。这些天处理政务,深觉责任重大,一刻未敢懈怠,更体会到父皇平日艰辛,是以不敢说辛苦。”晏朝垂首敛色。 皇帝察觉到她的小心翼翼,眼皮一沉权当不闻,默了默道:“江南雪灾那件事,你处理得很好。” 前些天南方上书,说苏常等府大雪已深数尺,人畜死者不计其数,再加苏州府一带运河竟因这场雪封冻了,一时间顿时人心惶惶。奏报呈上来时还算及时,晏朝不敢耽搁,即刻与朝臣开始商议,巡抚赈济的大臣当堂定下,禀报皇帝后钦差当日便出发,与之同行的还要其余补充旨意,赈济安排、死伤者处理以及凿通运河有关问题等。 “诸位官员经验丰富,儿臣不敢居功。” “你能临危不乱就很好了,”皇帝示意她坐下,随即又续道,“随后灾伤处税粮勘实停免等事,仍需由你负责。有难处可与内阁商议,报知与朕即可。” “是。” 皇帝忽问:“太子对白氏余案怎么看?” “白存章贪污阘茸,败坏朝纲,已被正法,如有余党自当查处论罪,断不可纵容腐败之风。” 皇帝又问:“沈微是什么人?” 晏朝心底一沉,不必皇帝多说,她已知兰怀恩定然是在御前吹过风了。 “回父皇,沈微乃詹事府少詹事。其父沈岳虽与白存章曾是同门,但沈微与其并无私交,且今春京察中沈微并无劣行。东厂未曾细查,若仅凭此便安上莫须有的罪名,实为冤枉。” 她起身退后几步跪地:“还请父皇明察。” “若这点小事还需朕来明察,还需要你这个监国的太子做什么?既然都还没查清,你就先别替他申冤。东厂那边朕斥责过了,只是来听一听你的解释。既是詹事府的人,你要护着他情有可原,只是朕要告诉你,切勿轻信于人。你也知道沈岳和白存章是同门,同门里头不乏私相授受的例子。沈微若要做这等龌龊事,自然不会向你表明。” 晏朝还要开口,皇帝又继续道:“既然兰怀恩提了这个人,朕就不能不留意。朕已命锦衣卫暗中去查了,再看结果罢。此案当初是你负责,原本早已结案,现如今不过是多几个漏网之鱼,琐碎收尾朕会交给锦衣卫,你处理好其他事就好。” 这已不仅仅是要她避嫌了,最后这个看似无足轻重的收尾,已表明皇帝的态度,皇帝要亲自查,她失去了最后的掌控机会。 为了不引起皇帝过多的疑心,她只得遵旨,再不能多言。 静了片刻后,晏朝捡了这两日朝中重要的事务回禀,又询问了机要,皇帝一一听着,听到最后实在有些倦了,便抬手示意她停住。 晏朝便直说了最后那件:“父皇,孟先生已第四次上书乞求致仕了。”这原也不是急务,只是孟淮去意坚决又连连上书,她实在是不愿先生这般焦虑。 皇帝不置可否,倒先问她:“太子怎么想?” “儿臣以为,先生年岁已高,本应允准,但如今恰逢深冬,先生又有疾在身……” “病中多思,一切待他病愈后再行决议罢。” “是。” 她自己原也有主意,现在只要皇帝这道圣旨,方能令先生安心。 3、寒松抱雪(三) 而后有太医前来请脉,正巧计维贤也跟了进来,手里捧着粥。把过脉后晏朝照例问了几句病况,接过那碗米粥要上前侍奉时,皇帝竟格外温和,只说天色已晚要她回去注意些。 临走前皇帝突然叮嘱一句:“宁妃毕竟抚养你多年,于你有恩。若得闲也去看看她,自你住进东宫,她一个人孤寂得很。” 晏朝稍感意外,但还是应“是”。她自然感念着宁妃的恩情,只是若频繁去宁妃宫里,难免落人口舌。是以大多数时间也都是遣人去给宁妃问一声安,暗中关照着。 她离开后片刻,暖阁内又钻进去一个人。兰怀恩在门口将身上的寒气都抖落干净,才弓着腰进去见皇帝。 “陛下,查出来了!” . 晏朝自然未能听到那句话。她出乾清宫后天色已然漆黑,身边的宦官梁禄早已备好狐裘,及时为她披上,夜里外面皆是寒风刺骨。然而轿子行至距东宫还有百步左右时,晏朝忽然让停下。 梁禄微有惊愕:“殿下……” “就这几步路,我想走走。” 梁禄无奈喟叹:“沈大人今日才叮嘱过您……” 晏朝微微摇头:“无妨。” 仅仅向前迈出的两步将她的思绪拉远,一些缥缈的旧事蓦然无端涌入脑中。 那一年的东宫册立仪,那些庄重而繁琐的礼仪,耳边不绝于耳的唱礼和鼓乐,她在礼官的引导下麻木地行走、跪拜、平身,必须恭谨且严肃。身上的冕服虽然合身,但一整套仪式走下来,早已头晕眼花。 至今她仍旧记得那种沉重的窒息感。不经意向四下一望,所有人都肃容正色,又像是严阵以待,以待她出丑的笑话。 彼时她十三岁,刚从整日惶惑不安的日子中挣扎着活过来,透过巍巍宫殿看到苍天,仿佛看到一点希望。 ——其实这储位按理来说应该还轮不到她。 昭怀太子薨逝后留有一名遗腹子,依照伦序,这名皇嫡长孙该立为皇太孙。然而昭怀太子临终前却曾对皇帝提出请求,如果太子妃诞下的是位男孩儿,希望不要立为皇太孙,理由只说幼子稚弱,难堪大任。同时也向皇帝举荐温惠皇后之子晏朝为太子。 后来小皇孙早产,因先天不足,一降生便格外孱弱,短短一个冬日就数次高热病危,太医即便竭尽全力也无法根治,只说随时有早夭的风险,恐怕难以养大。 皇帝一开始本打算即刻册立太孙,不料朝中却有争议。储君太过年幼且病弱,并不利于国本稳固。兼之当时皇帝最信重的道士也以方术谏言,说皇孙命格弱体格虚,恐暂时无法承受储君之气。 皇帝正犹豫间,已成年的二皇子却已按捺不住率先动手,谋反逼宫,意图弑君。待叛乱平定,孽首伏诛,皇帝已筋疲力尽。朝臣再度提出立储,争议却更加明显:是依礼册立病弱的皇孙,还是选择初初长成的嫡出六皇子。 这一回,皇帝没有再犹疑不决,笔下一勾,态度却并不坚决:“那就六皇子吧。” 圣旨下发,惊讶者不在少数。因为不管是论礼法,还是论皇帝对文淑皇后的感情,皇帝都应该是更偏向立皇太孙的——皇孙只是年幼,便是等上几年长大了再立也可。 但是皇帝再不肯听旁的谏言。即刻诏命廷臣拟册立诏书,吩咐东宫册立仪待六皇子出了孝期再举行,其余事他一概不过问。 当晚晏朝便被簇拥着,搬进了东宫。她犹记得那日,一个人站在东宫门前,仰头去望。 ——好高的门啊。 高高的匾额上面空空如也。 昭怀太子还在时,东宫称作清宁宫。二皇子反叛时纵火生乱,烧毁了宫内一些建筑,这块牌匾也破损得不成样子,于是被拿了下来。后来皇帝再未赐过宫名,只挂着简单“东宫”二字,十几年来一直如此。 那日宁妃特地去看她,替她安排妥当,才拉着她的手,强忍过泪,却忍不住忧心:“这是把你推出来挡这个风头,谁知道会不会哪一日又……”她又安慰:“你一个人不要怕,朝儿。觉得孤单了就到永宁宫来。” 那一晚,她住在陌生而空旷的宫殿,于黑夜中睁着眼,渐渐意识到,以后的路得全靠自己一个人走了,她不敢再轻易相信任何人,单枪匹马地扎进东宫。 天知道那两年的时间她有多战战兢兢。 圣意难测,很可能随时收回旨意,届时她这个所谓的太子不过是个笑话。她能做的,只有拼命地去学,抛却一切杂念,文韬武略都力求做到最好。 但终究不是事事如意。即便她得到了东宫师傅们的赞赏,在朝中也逐渐立下贤名,但因天资不同,毕竟也有力不能及的短处,皇帝便忍不住叹气一句“不及长哥”。万千努力,也不过一盆冷水。可她没有不甘心和挫败的资格,只能咬着牙继续前行。 宣宁十六年时,东宫册立仪如常举行,次日连冠礼也一并办了。各项仪礼一切齐全,她再次接过册宝,觉得心里踏实一些。皇帝在冷静了两年后仍然能决定让她入主东宫,想必是不会轻易易储了。 那时的皇孙已经三岁多。虽然依旧瘦小多病,但已并不像襁褓时那般脆弱。他甚至还会对她笑,要她抱。 她知道朝臣们并没有充足的理由推翻道士之说,也未必敢担上动摇国本的责任。她也非常清楚,自己实在没有必要将一个天真无邪的孺儿视作生死敌人。 可是不代表她没有忧惧。 但就这么时喜时忧的,也都一直走到了今天。偶尔会忍不住感慨,不知昭怀太子在东宫时,是何等心态。 她曾数次出入清宁宫,每每见到这位太子兄长,都折服于他温和端庄的风度,他的学识与品行,好像注定了生来就该是太子。 皇帝对昭怀太子的期望自然远比她大。在众皇子之中,除却嫡子的身份,她一直显得平平无奇。她自己也能察觉到。甚至于那位胆敢夺位的二皇子,也都是仗着皇帝的宠爱才有恃无恐,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安排细作谋反的。 更不必说现在深受皇帝喜爱的信王,曾一度有传言说,皇帝欲弃嫡庶长幼伦序,立其为储君。 晏朝先是不信,但转念一想,皇帝既然能因方术之说弃立太孙,也不是没有可能借天象之言废嫡立庶。且皇帝已经允许信王插手朝堂之事,她不得不小心应付。 她停下步子,恍惚了一瞬。觉得周身仿佛织了一张密密的网,将她困住了。 后悔吗?或许不,她只是累了。 思绪这样被悄无声息地打散,她盯着自己的步子,想起来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初入东宫那天仿佛也是行至此处,她没留神,脚下一绊险些跌倒,身边有人便扶了一把。她记得一转头发现那人竟不是梁禄,而是兰怀恩。 也是从她入东宫开始,兰怀恩在司礼监混得愈发风生水起。 那双谦卑的眼睛她至今忘不了,只是兰怀恩早已飞上了枝头。 晏朝回头,朝无尽黑暗里望去,天边一颗星子也没有,宫道旁虽有灯,却仍旧觉得暗了。她向小太监要了一盏灯,径自提着去往前走。 一垂首,足前一片亮光晃荡着,光移人走,人行影随,直到融进更广阔的光海里,却仍旧只是一隅的星星点点。 回到寝殿时晏朝的面色就有些发白,乳母应氏去端了姜汤呈上来,边看着她喝边唠唠叨叨嗔责她不注意身子。 她笑笑,无奈认错:“应娘,我知道了。” 应氏当年进宫并非经过民间征选从礼仪房中挑选入宫,而是崔家举荐上来的,底细查得清清楚楚。应氏刚死了丈夫,襁褓三个月的女儿不幸意外夭折,又因家中还有老人需要送终,崔家人上门时她便点了头。 方经失子之痛,后宫里身份尊贵的孩子在她眼里便成了宝。视如己出十几年,她在太子心中自然也占有一席之地。 应氏与太子最为亲近,也知晓她这些年隐瞒女儿身并不容易,便愈发小心翼翼。 应氏接了碗退出去,梁禄才进来道:“殿下,小九去查了,沈大人今日遭难果然事出有因。前几日御史徐桢之母寿辰,沈大人登了徐家的门,听闻送礼过后两人交谈甚欢,兰公公怕是因此记恨他。” 兰怀恩和徐家之间的恩怨阖京皆知,他进宫前本姓徐,正巧是徐桢之弟,只是兰怀恩是外室之子,不受徐母冯氏待见,还被赶出家门,后来不知怎地阴差阳错进宫当了太监。 如今兰怀恩风光无限,时不时还能压徐桢一头。他心眼本就小,最是看不惯有人和徐桢交好。 晏朝轻叹:“送礼的也不止沈微一个人,怎么就盯上他了呢?” 梁禄思忖片刻,只摇头道:“奴婢不知。” “罢了,陛下如今令锦衣卫去查,我们也不好暗中插手。锦衣卫指挥使陆循与兰怀恩一直是死对头,中间还有个计维贤挡着,兰怀恩能全身而退便不错了。” 殿中灯火通明,晏朝盯着那烛火看了一会儿,直至眼前的光晕开,影影绰绰,分明什么也没想,可就是觉得莫名有些恍惚,回过神来时眼角有些酸涩。 她忽然叹息般开口:“梁禄,你说陛下是更喜欢皇长孙,还是更喜欢信王呢?” 这话梁禄并不敢回,依着她的性子又不能恭维,踌躇须臾只答:“圣意难测,奴婢不敢妄议。” 晏朝轻一摇头不再理他,一边向内室走,一边低喃:“……可是信王暗中做的那些事,都是李家替她筹划。即便有疏漏,陛下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话音到后面已低沉下去,索性又闭了嘴。 便如这一次风波,信王一定在其中做手脚了,但即使李家被卷进来,信王地位也一定不会被动摇。 . 这一晚晏朝睡得极不安稳。 前半夜仿佛是被魇住了。她陷在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中,周围是背叛、指责、非议、暴力和杀意。她死死捂住耳朵,闭上眼睛,想逃跑,脚下却如同被钉住,一步也迈不出去。 心一横,准备鱼死网破时,身下却忽然骑了一匹马。她仓皇之间拉住缰绳,那匹马却不受控制地惊狂逃奔,速度快到周围的一切都模糊起来。也不知道会撞到哪里,耳畔是利刃般的寒风。 她怕极了。 却听到有人在笑。笑声偏偏那样清脆愉悦。 一个熟悉的声音撞进她心底,柔软而殷切:“朝儿快回来和妹妹玩呀……” ——她想起来那一晚看到宫人怀里捧着的那个浑身血淋淋、脸上泛着青紫的死婴。顿时如被扼喉般惊惧难忍。 …… 梦在她坠下山崖的那一刹那惊醒。身体仿佛失控般猛地坐起来,全身冷汗侵袭。但睁眼那一瞬间,思绪迅速抽离,方才梦里种种已是全然不记得了。 她茫然朝四周看了看,一片漆黑里不知从何处挤进来一点光,碳炉的暖意一点点细细抚慰她的心绪。呼吸逐渐平静下来,耳边正巧传来打更的声音。 帐子外头忽有声音窸窣作响,片刻后,是应氏刻意放低了声音询问:“殿下?” 晏朝没想到应氏还在,低低应了一声,便看到她捧了盏小灯已至床边。 房中静悄悄的。 “已三更天了,殿下梦魇了?” 她微微点头,伸手将帐子拨开,声音有些哑:“这么些年了,应娘还是没有告诉我,母后当年究竟是怎么死的。” 应氏微愕,似是没想到她忽然问这个,屈身跪坐在榻边,将鬓边一缕发丝拨至耳后,才垂首答:“宫里人人都知道,娘娘是生五公主时难产,没调养好落下的病根,以致沉疴难解,猝然崩逝……” “你当时在侧吗?” “是,奴婢亲眼看着娘娘仙去的……” 晏朝有些疲倦地闭了闭眼,仍觉身上发凉:“我那几日并不在宫中。后来隐约听闻有人说母后心郁难解,忧思过甚以致病情加重,母后崩后一个月内,为她治过病的几名太医相继死亡,崔家在京的几位舅舅表兄被贬离京,你难道要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巧合吗?” 微弱灯光下她看不清应氏的脸色,却从她微颤的身躯上看出来异样。她怀疑这其中端倪已不是一日两日了,但一直暗查无果。如今亦是意料之内的失望。 “殿下——” “我没事了,你去吧。” 她轻叹一声,放了帐子朝内侧躺下,却是一点睡意都无。睁大了眼睛想要看清楚什么东西,眼前也只是漆黑一片。 应氏慢慢站起来,转身时看到自己已略有些颓然的影子,晃悠悠地有些莫名森然。她连忙熄了灯,才悄悄离开。 4、寒松抱雪(四) 干冷的风吹了几日,京城又飘起雪花来,风雪又急又密,很快便幕天席地。大殿中甚至有些清冷,大多数廷臣才退出去不久,留下的是当日在文华殿当值的大学士。 晏朝在心底默叹一声,宣宁二十年的雪未免比往年多了些。 众人方才奏过,江南雪灾情势有所缓和,苏州府一段运河已通,其余暂时急不得。只是京城怕是又不得安宁了。 关于沈微,锦衣卫那边倒是还没有什么动静。但她无论如何未曾料到的是,此次出事的,会是孟淮。 “如今事发突然,孟学士骤然下狱,朝臣根本来不及为其申冤,更不必说这罪名……大约无人敢在这个关头去碰陛下的逆鳞。”文华殿大学士兼工部尚书陈修终是摇了摇头,眼中颇有心痛之色。 结交近侍。 皇帝对此一向是万分警惕,生怕有人图谋不轨。 “韩豫已死一月有余,现如今说孟先生与其有私交,因此问罪,未免有些牵强。”晏朝有些失神,心底焦急万分,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 韩豫乃前锦衣卫指挥使,陷进白氏一案时孟淮曾上书为其申冤,后韩豫被斩家人流放,是孟淮为他建的坟冢,又暗中关照其家人。 此事本并未公开,只今早才传开曹弘死前向他招供了自己贪污同谋为韩豫,同时提到孟淮,又正巧二人为同乡,才令皇帝起了疑心。东厂的人一路追查,将暗中那些事禀了上去。 陈修叹道:“殿下,您想得太简单了。子川与曹阁老针锋相对已非一两日,两人之间的较量几乎日日都有,他根基远没有曹阁老稳固。再者子川平日里就看兰怀恩不顺眼,现在捏住这个机会,东厂那边也不会善罢甘休的。” 晏朝情绪有些低沉,默了默忽然道:“本宫听闻,有人说孟先生屡次请求致仕,是为畏罪潜逃。” “朝中见风使舵之风一向如此。只是如今事已至此,即便韩豫现在翻案,也都无济于事了。臣便是使尽浑身解数,也只能保住子川一条性命,其余,尽看天意。”陈修想了想,又道:“殿下如今万不可贸然求情,明哲保身才是最好的选择。” 晏朝知晓他说得不错,但总有一股不甘心和悲凉梗在心头。半晌才点头,暗中却仍在思量究竟该如何解决。一则孟淮毕竟是她的恩师,二则孟淮与东宫休戚相关,即便她不开口也自然有人会人提起来。 外面的雪这样大,孟先生本就年岁已高,腿疾未愈,又在那等阴寒之地,若不及时救出,只怕还未及雪冤,人就已受不住了。 . 乾清宫西暖阁内。 兰怀恩穿过屏风帷幔,朝皇帝行了礼,又暗自朝着一旁的计维贤使了个颜色,计维贤立刻识趣告退。 “外头还下雪么?”皇帝坐在床上,漫不经心地问。 兰怀恩走近几步,躬身道:“回陛下,还下着,不过比昨儿个小些。臣今天还听底下人说,今冬瑞雪多,明年农家收成好呢。” 皇帝一把将帐子掀开,才睁了眼睛,不知是怒还是笑:“什么瑞雪!真是瑞雪江南还能雪灾,运河还能封冻?” 兰怀恩倒是不着急,笑盈盈道:“陛下您别急,钦天监说这是北方的瑞雪。再说南方大雪灾情已解,不足为虑。” 皇帝沉声道:“但运河封冻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臣听闻也不过两三日而已,陛下不必担心。” 皇帝沉默半晌,不再说话了。兰怀恩见机禀道:“陛下,孟学士什么都不肯说。” 皇帝霍然看向他:“朕叫你审他了?” “无陛下旨意臣怎敢私自妄为?只是狱中阴寒,孟学士年纪大了,臣怕罪犯出事,便私自去看了一趟,没动他。”兰怀恩一向大胆,又常在御前行走,皇帝的心思也能摸出来一两分。 皇帝“嗯”了一声,道:“他到底是老臣了,即便有什么不轨之心,朕也得给几分薄面。本也没想着要他性命……” 他话音一顿,忽然问:“孟淮入狱后,外面有什么动静么?” “回陛下,眼下内阁不太|安定……毕竟孟学士在朝中一向德高望重,几位阁老对此莫衷一是。” 皇帝不置可否,目光移向墙上那两张画像——分别画的是文淑皇后和温惠皇后,神色不禁深沉几分。 “那太子呢?孟淮是东宫师,他在做什么?” 提及太子,兰怀恩便不敢轻佻了:“太子殿下这几日政务繁忙,于孟学士一案,只说陛下发旨前让狱中不可怠慢,其余未曾多言。” 皇帝轻笑一声:“他倒谨慎。朕竟不知该说他忘恩负义,还是该说他沉得住气。” 兰怀恩沉默。现下皇帝就是在等太子的态度呢,毕竟迟早都是要牵连到东宫。 “朕记得,你干爹是去年离世的?”皇帝冷不丁问出来这么一句,倒叫兰怀恩有些意外,脸上原蕴好的笑意顿时凝住,低低应了个“是”。 兰怀恩七岁被逐出徐家,由太监兰择忠抚养长大,更名换姓进了宫,多年摸爬滚打才爬上了这个位子。他生母死得早,兰择忠对他的恩情远比徐家生恩大得多,已是他心底唯一的亲人。 他知道报恩,几年前自己在宫里站稳了脚跟便求了旨意将干爹接出宫养老,直到去岁年逾古稀的兰择忠寿终正寝,他也算为其养老送终了。 此时忽然听到皇帝提起他,心底忽然一软,连惯有的警惕都放松了些。却看到皇帝忽然摊手,示意他来看。 他习惯性伸长脖子作殷勤状,待看到皇帝掌中的东西时,瞬间脸色苍白——那是一枚香囊,以素白的锦缎缝制,纯洁得没有一丝杂色,连上面仅有的那朵兰花暗纹,也白得只有在侧光下才能瞧得清楚。 但宫里、尤其是御前,除却国丧,是不许宫人戴丧的。更何况现在把柄还是被皇帝亲自发现的。 兰怀恩心头如闻惊雷,只先扑通一声跪下去。 “奴婢该死!” 皇帝漠然看着他,仿佛兰怀恩并非宠宦,而是无关紧要的一个人,他放下帷幔,声音从里面飘出来:“烧了罢。你的孝心好好藏着便是,你是御前的人,不该招摇的时候把尾巴给朕夹紧了。” 兰怀恩连声谢恩应是,片刻后感觉帐子里呼吸逐渐平稳,才从地上捡了香囊悄悄退出去。 计维贤迎上来,看他仿佛有些惊魂未定,也不敢多问。兰怀恩平复了心情,淡声道:“诏狱里的孟淮,让人看着点,暂时不能死。” 计维贤应声,低垂着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幽深。 . 皇帝的心思果然难猜。太子也不像是按捺不住的样子,仍旧晚上才去的乾清宫。去的时候贤妃在里头,等了半个多时辰贤妃出来,皇帝却是不肯见她,只说要睡了。即便晏朝明言另有事禀报,皇帝也还是不肯松口。她只得作罢。 晏朝夜晚行走在宫道上都觉得寒意砭人肌骨,而孟淮在狱中已关了三天,她能知道的消息仅仅是人还活着、没有用刑。 内阁中争论不休,有人上书求情也有人要求重惩,首辅和次辅二人眼观鼻鼻观心,只管处理别的事。东宫一应属官和翰林院的官员倒是齐心,但效用仿佛并不大,“结交近侍”这一罪名若是牵连到他们,得不偿失。 晏朝终于见到皇帝时,是在翌日清晨。皇帝身体大好,已移驾东暖阁,不为政务,她进去时皇帝在案前习字,兴致颇高的样子。 她才拜下身去,皇帝的声音已传过来:“唔……不到三天,朕还以为你要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你老师死在诏狱。” 晏朝心底一沉,便端正跪着,正要说话,皇帝却并不打算给她这个先开口的机会,头也不抬继续说道:“看你倒是胸有成竹。这几日为孟子川申冤的奏本听说有几十份,朕也想听听你有什么新鲜的说法。” 皇帝这几日仍在病中,奏本送到乾清宫的极少,他要了解详情自然是由身边宦官传达。晏朝想到若是兰怀恩,指不定要添油加醋一番。 晏朝叩首,恳切道:“孟淮,字子川,吉安人,永平四十三年生,嘉和十四年进士,二十七年迁右春坊右谕德,寻进侍讲学士。宣宁元年擢礼部右侍郎兼侍读学士,七年为礼部尚书兼太子詹事,十三年授武英殿大学士,至如今七十又一岁高龄,入仕五十五年。先帝亦曾称其忠正谨厚,在朝中亦素有清正之名,现而今不过一莫须有罪名,便要将他一世清名尽数毁去了吗?” 皇帝初初尚且愿意耐心听着,至最后已是冷笑,开口竟略带嘲讽:“朕当太子这几日去做什么了,原是预备了在朕面前掉这几滴眼泪。” 晏朝原本情绪激昂,皇帝一开口她自己也怔住,似是并未察觉到,不知何时眼眶中蓄了湿意。 “诉苦劳朕听得也颇多,倒辛苦你还去查了孟淮的履历。”挖苦之意更甚。 晏朝不理会这句话,开口时喉中一哽,她刻意压制下去,说出来便有些轻飘飘的:“儿臣的先生亦是父皇的先生,还是昭怀太子的先生。父皇一向尊师重道,也善待您曾经的东宫属官,为什么就不肯信孟先生呢?” 皇帝最先意识到的是,晏朝方才说那么一大堆履历,恰是孟淮侍奉东宫的经历。手中的笔一顿,忽然抬头看向她,才发觉她已泪流满面。那一刻他仿佛是第一次觉得这泪水没那么反感,甚至有些动容。 孟淮教过他的。 当年他还是太子,懵懂生涩;孟淮还年轻俊郎,双亲俱在;师生之间其乐融融。 如今一个位至九五,一个年过古稀,那么些年过去,终是生了嫌隙。 但那种怀念的错觉仅仅持续了片刻。皇帝语气不再那么轻松:“你又怎知道是莫须有,而非铁证如山?” “结交本非贬义,可定罪仅有勾结二字,若查不出来孟淮与韩豫暗中勾结有逆反之心,便只能是模棱两可的结交了。” 皇帝脸上霍然变色:“你放肆!” 5、寒松抱雪(五) 包括晏朝在内许多人都心知肚明,皇帝对孟淮的疑心和杀意绝非是这一件事生出来的。可偏偏是那四个字,能要了孟淮的命。且不想孟淮活命的人,又不止皇帝一个。 “儿臣不敢。但求父皇绕过先生一命。”她垂首,极力敛了气势。 皇帝听她居然已再没了解释,不由得凝眉,自己的怒气倒像是打在棉花上的拳头,无处宣泄。 “不打算为他清名了?” “曹弘、韩豫已死,死无对证。是非自有公论,陛下明鉴。” 皇帝死死盯着她,心里暗道好一句是非自有公论,冷冷道:“那你来朕这里求情,图什么?” 就图一句“是非自有公论”么? “有人欲借此事陷陛下于不义,其心可诛。”晏朝忽然自怀中掏出一份奏本,双手恭敬捧着呈上去。皇帝接过,只略略看了几眼,面色凝重起来。 “太子起身罢,”皇帝面色稍缓,殿中气氛也顿时松缓许多,他将奏本放置一旁,才问她,“何不早些呈上来?” “儿臣有私心。感念恩师,情不能已,父皇恕罪。”又一叩首后观皇帝正深思,才缓缓起身,恭立听旨。 “罪名未除,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皇帝沉声道。孟淮年岁已高,原也时日无几,即便留他一条性命也翻不出来什么风浪。 “那就依律,流……” “陛下,诏狱中出事了!”急匆匆闯进来的是计维贤,也顾不上行礼,先直挺挺跪下去,惊慌失措地开口:“陛下,孟学士在狱中自尽了!” 晏朝心下猛地一坠,眼睛钉在他身上,目眦尽裂:“先生怎么会自尽!莫不是弄错了……” “殿下,奴婢不敢欺君啊……孟学士是半个时辰前刚自尽的,诏狱中现在墙上还淌着一摊血呢……” 计维贤也是惊住了,带着哭腔,声音尖尖锐锐的,生生刺进人心坎里头。晏朝面色一白,一时间眼前有些眩晕,心神不定。 先生他死了。 是她迟了吗? 可为什么恰好现在……她很快就能拿着圣旨去死牢里救他了,这几日她一直在做努力,明明就快见到希望了。 兰怀恩亦是才知晓这件事,计维贤并没有告知他。他进来时看到皇帝有些失神,手中那份奏奏本恰堪堪到地上。 他去捡,无意间却看到里头的那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人名,脑子里轰然一声炸开。脸上连惯有的笑也难以再凑出来了,只剩煞白。 正当他要退出去时,皇帝却沉沉叫住他:“兰怀恩。” . 孟淮死的那一天没有下雪,只剩下干枯的冷风。诏狱前聚了不少人,皆是来接他的。孟淮门生弟子不计其数,这些也不过是屈指而数。 孟淮因失血过多,遗体冻僵后更是枯瘦如柴。其家人来领遗体时哭泣不已,引得众人也掩面动容。 皇帝终究未曾迁罪于其家人,但对孟淮却仍就不肯松口,只说就此作罢,任谁再提也不理会。 沈微仍是有些不甘心,看众人都离开才转身对晏朝道:“殿下,孟先生真就这么冤死了吗?若有心人再诬陷先生畏罪自裁……” 晏朝摇头,沉声道:“他们不敢。如今再纠缠才是真正的陷君父于不义。现在忽然出了这样的事,陛下第一个迁怒的是北镇抚司,第二个便会是兰怀恩,有这两个,足以堵住其余人的嘴了。先生清名一定会还回来的。” 只是如今斯人已逝,没什么用处了。 沈微到后面有些听不明白,却也没多问,有些沉痛道:“先生入狱前臣才去孟家探望过,他本就身体虚弱了……” 晏朝鼻尖微涩,她连最后一面都未曾见到。 两人正欲离开时,陆循忽然追上来,拱手揖道:“殿下,孟学士临终前有几句话,要臣带给您。” 晏朝微怔,给她的?可无论什么话,不该是禀给皇帝更好么。她点点头:“你说。” “孟学士说,他早料到会有这一日,只是若牵连殿下实乃罪过,望殿下切勿为他求情,以伤父子亲和……” 死牢中那扇窗外是苍白的天,他仰望着,努力想看到天际,眼前却一片昏花。满头干枯的白发已散乱不堪,囚衣外尤穿着受关照送来的棉衣,但浑身仍是冷的,满腔热血也是冷的。 手脚上缚着的锁链将他死死困住,再无半分力气可迈得出一步,他看向牢房另一端的锦衣卫,绣春刀闪着寒光。 “……老朽年迈,此时生死于我已无甚区别。这罪名我开脱不了,即便活着出诏狱,日后也难得善终。唯一死可证清白,若不能,也可护我妻儿最后一次……” 晏朝立在原地,连陆循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沈微有些担忧地看着她,正欲开口,忽听她低声呢喃,说了些什么,却听不清了。 孟淮没有话带给他的学生,只有愧于他曾辅佐过的东宫。 她半晌才转身离开,走着走着忽然又顿住,回头望了一眼,轻声道:“这时间也太巧了……计维贤去东暖阁传消息时约莫辰正时分,在此半个时辰前先生自尽,我卯正一刻左右去的乾清宫。诏狱到乾清宫之间一个往来,时间虽紧,但若真有人刻意安排,也够用了。” 沈微听懂一些,试探开口:“殿下怀疑有人暗杀孟学士?” 晏朝摇头:“既然陆循那么说了,自尽应当没错。我只是怀疑有人刻意将我面圣的消息透露给孟先生,又或许那人说了什么,令先生死意已决。” 其实算不得谋杀,以孟淮的为人,的确不可能背着不清不楚的罪名苟活于世。可她那么固执地想在皇帝面前保他一命,当时只是怕暗中有人要迫不及待地动手,却不知那人也在等待这个时机。 原来从一开始结局就是已经注定了的。 是非只在时势,公道不在人心,天理自在手段。 辂轿近在眼前,她上轿前沈微还在低声问:“会是兰怀恩吗?”问完又闭了嘴,晏朝才说过兰怀恩这一次都自身难保。 晏朝瞥了他一眼,放下帘子:“不是他,但他与先生的死脱不了干系。” 沈微“哦”了一声,才退后几步行礼。看着鹤驾渐远,叹了口气,回他的詹事府去了。 . 兰怀恩自回了司礼监,整个人看着便都比以往消沉些。程泰方才从东厂过来,回禀说厂中目前还算平静。可兰怀恩依旧愁眉不展。 “督公……这次孟淮死了,确实不关咱们的事儿呀,您在担心什么?” 兰怀恩横他一眼,面上沉沉:“关不关咱们的事儿不要紧,要紧的是陛下现在龙颜大怒。他若找不到凶手,那这个黑锅就只能咱们东厂来背了。” 程泰一愣:“可孟淮不是自尽的么……” “他死的不是时候。陛下心都已经软下来了,他人却死了,不正好应了太子那句‘有心人欲陷陛下于不义’么?孟淮自行了断就是不敬皇权,心怀怨怼。即便人人都知道孟淮冤枉,但陛下是不可能有错的,所以犯错的只能是别人。追本溯源,查孟淮的是我们东厂,抓人的也是我们东厂,不找我们找谁?” 程泰仍有些不甘心:“可孟淮死在了诏狱里头,怎么着也得先追究陆循的罪责吧……” “本来是该这样,”兰怀恩冷笑一声,垂首盯着自己的手,两指随意一捻,将那根头发丝拨开,悠悠道,“可太子给陛下看了一封奏疏。” “什么奏疏?” “御史徐桢的,”他念出来这个名字时几乎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啖其肉,目光中顿时冷厉几分,“那句陷君王于不义之地的话正是他提出来的,我禀给陛下的时候正巧跳过那份奏疏,明明已经藏起来了,却不知为何忽然出现在太子手里。我看到那份奏疏时就知道,陛下怕是要疑心我了。” 程泰一惊:“难不成太子在司礼监有探子?” 兰怀恩不置可否。 当时他在皇帝那里糊弄过关,逃也似地回了司礼监值房。本来怒不可遏,准备好好清查一番,可转念一想又怕打草惊蛇将事情弄得更糟,不得不先忍下来,思忖着等这阵子风头过去再说。 他定了定神,道:“你先回东厂吧,那边没你不行。我这几天暂时走不了了,得小心应对。”程泰颔首行礼:“那属下先回去了,督公保重。” 待程泰走后,兰怀恩出了司礼监,一路想着心事,便也就随便走走。 顺着第一层门向南走,十余株暗青色的松树映入眼帘,树上挂着积雪,低矮的已被宫人清扫下来,生怕落下来砸到人。往上望便能看到白雪与青松挤在一起,若仔细瞧着也舒心悦目。 兰怀恩自然没有心情去欣赏,他曾经从这里走过无数次,早就看腻了。仿佛是记得某一天,他嫌无用想砍掉这几棵树,却被内书堂教书的词林先生阻挡住,说这几棵树对那些孩子们教育意义颇大,他便没再提了。 他自己是向来不喜松柏一类的。 正忽然想着,一抬头正巧人已到了内书堂。眼前一对楹联赫然入目:“学未到孔圣门墙,须努力趱行几步;做不尽家庭事业,且开怀丢在一边。1” 身后稍北,便是他当初升任掌印到任时入门礼拜过的崇圣堂。 他忽然有些感慨。 他入宫也十几年了,当初受兰择忠引荐入内书堂学习,教过他的先生换了好多个,他记不大清楚了。有的继续在朝堂做官,有的已经不知所踪,反正都不在这里了。只有懵懵懂懂的小太监,源源不断地涌向这里,只进不出。 他学到的东西大多数都是被太监、被主子教会的,而在这宫里要想好好地活下去,经历打骂斥责是少不了的。天生的奴婢,在哪里都是贱骨头,活该被扔到泥淖里羞辱。 被欺负得狠了就会咬牙切齿地恨,待自己狠起来才能站得稳。百般磨练出的人,一面圆融,一面狠厉。 他狠狠啐了一口,心里想着,徐桢算个屁,迟早让他也尝尝脑袋被人踩在泥里是什么滋味。 身后忽然冷不丁冒出来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奴婢给爷爷请安!” 兰怀恩怔了一怔,面色微凝。转过身看向跪在地上的小宦官,那句爷爷让他心里实在不大舒坦。 “抬头,谁准你这么叫我的?” 那孩子大约七八岁,战战兢兢抬头,发觉眼前的“爷爷”竟如此年轻,一时愣神道:“先生教奴婢的,穿红袍的公公大多位高权重,年纪也……” 兰怀恩:“……” 6、寒松抱雪(六) 孟淮之事一出,皇帝便又病倒了。御医只说是急怒攻心,加之旧疾未愈,身子反倒还不如前几天。 但怒的原因究竟为何,是孟淮畏罪自尽,还是孟淮死因不明,私底下是众说纷纭。一时间,东厂和东宫都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自始至终皇帝都看在眼里,心知这是有人暗中推波助澜,要借着他的手除掉孟淮。但当他想明白一切时,突如其来的意外令他有些措手不及,胆敢算计天子,实在可恶。 但一切尚未尘埃落定之前,皇帝并不打算再出这个头,加之本就卧病在床,索性暂时放手。东厂自然也处于观望姿态。 朝臣奏疏如雪花般挤进了内阁,阁老们意见都有分歧,又怕处置不好得罪皇帝,最终决定权又回到了太子手上。可若在平时,东宫应避嫌才是。 晏朝毫无意外,自然是坚定站在孟淮那一边。 兰怀恩这一次大抵当真是冤枉了,在皇帝面前痛哭流涕甚至要学孟淮以死证清白。皇帝被缠得心烦,干脆将人关在门外。虽未说如何处置,但皇帝的态度从不断忙进忙出的计维贤身上就能看得出来了。 若再这么下去,东宫令旨一下,他地位可就真的不保了。 兰怀恩牙一咬,厚着脸皮去了一趟东宫。 不过自然是挑着人少的时候去的。 但好巧不巧的是,恰好碰到刚一脚踏出东宫殿门的徐桢。 徐桢曾是宣宁十一年一甲探花,当年相貌俊美在全京城都是数一数二的,如今虽年过而立,仍不减当年风姿。现下是都察院正四品佥都御史,官声不算差,但脾气不太好几乎是人尽皆知的。 他一抬头便看到兰怀恩怀里揣着根拂尘立在面前,正冷冷看着他,这副趾高气扬的样子正是他一贯不耻的,也并不掩饰自己的嫌恶,皱眉啐了一口:“真是晦气!” 二人毕竟是同父兄弟,眉宇间还是有些相似的。只是徐家已不认兰怀恩这个儿子,再者他现在是宦官,无论多风光都是族内耻辱。 现如今徐桢已妻子双全,仕途平稳,立身端正,自然看不起眼前这个左右逢源、一辈子不能人道、活得像狗一样的庶弟。更不必说他还是上不得台面的外室子。 其实徐桢在兰怀恩手中吃过不少苦头,却一直不肯、也不甘心低头。且兰怀恩到底也不敢太过分,这样只会令他失去人心,地位难稳。是以两人虽针锋相对,却也并未斗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兰怀恩无论在别处如何,在徐桢面前一向都是盛气凌人,面子半分也不肯丢。许是觉得开口和徐桢说话掉身价,他只斜眼冷睨了徐桢一眼,便又看向东宫。 徐桢瞧见那个眼神,心底憋了口气,但终究忍了下来,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 梁禄进殿通传说兰怀恩求见时,晏朝恰刚坐下,茶杯才端起来,听到那个名字不禁有些惊愕。 起初还以为是皇帝是有什么旨意,心里还奇道这几日来传旨的大多是计维贤,今日怎的忽然是他。 不过到底不敢大意,遂肃容微敛,起身提步便要出去迎。她脚下步子还算稳重,可迎面而来的兰怀恩可就没那么得体了。 晏朝微一凝眉,还还未及开口,眼前的人影已当面扑上来,险些撞到人。 她面色瞬间就沉下来,冷眼看着扑倒在地的兰怀恩。前几日他还在为沈微的事给她下马威呢,现在倒真能下得了这脸面。不过也是,在宫里若不圆滑一些,还真不能混得有他威风。 兰怀恩向来拿得起放得下,在太子下意识要后退时及时拽住她袍角,颇为“隐忍”地开口:“求太子殿下救臣性命!” 晏朝:“……” 她是知道此事要牵连到兰怀恩,可她没想到兰怀恩的解决方式是直接来求她。 梁禄出去传兰怀恩进殿时并不敢拦他,此时才踏进门槛,便看到这样一幕,惊奇的同时先迅速上前将晏朝先解救出来。 “厂公这是做什么!以下犯上么?” 晏朝皱着眉不动声色地后退两步。还未看清他的真面目之前,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好。 她对兰怀恩的来意心知肚明,就用眼神示意内侍将他扶起来,回身径自坐回主位,看了一眼自己方才放下的那盏茶,淡声吩咐:“来人,给厂督上茶。” 这时候兰怀恩哪里还敢轻易起身,索性膝行几步上前,却被梁禄伸臂拦住。他只得先开口陈情:“殿下,臣……” “厂督难得来东宫,怎好不尽待客之道,满上。” 一旁斟茶的宫人才发觉太子正盯着自己,不由得手一颤。按着吩咐,原一贯七分满的茶此时却如酒盏一般几乎要满溢出来。 兰怀恩的话顿时噎在嗓子眼。饶是方才脸色再好,此时也有些不大好看。 茶满欺人。 很明显,太子并不想见他,且大抵也不愿意听他说。但此时显然已没有退路。他一咬牙,直接叩首:“谢殿下赐茶,臣不敢当。” 晏朝饮完了自己手中的茶,才开口叫他起身。兰怀恩自然是意料之内的推辞不敢。晏朝淡声道:“此事本宫虽知晓,但圣意至今未明。你若有冤屈可直接御前陈情,何必前来东宫,令本宫也陷入两难之地。” 她话说得温和,个中意味只有兰怀恩自己明白。 晏朝掀掀眼皮,将殿中闲杂人尽数遣退,仅留了梁禄一人。 兰怀恩不敢接话。他冷静下来,心底琢磨着如何令太子转变态度。 “孟淮与韩豫有故交一事,是你带人查的?”晏朝虽竭力按捺着满心的恨意,但丝毫掩不住锋芒。 “是,”兰怀恩点头承认,又怕太子迁怒,忙辩解道,“但臣没有那个胆子构陷忠良,那封奏本是是曹阁老上的,陛下起了疑心,才命臣去查……” 晏朝唔了声:“你这意思是,陛下与曹阁老唱了一出双簧,构陷完忠良后,还叫你背了这个黑锅。”她挑眉冷啧:“那你可冤枉大了。” 兰怀恩当即惊惧伏首:“殿下明鉴,臣死也不敢……” “行了,本宫不听废话。要说什么直接说,说完赶紧走。” 兰怀恩低头道:“孟大人自尽一事,臣当真不知情。” 此事晏朝对他是半信半疑。虽说孟淮一死于他弊大于利,但除过那个时间太过巧合外,他参与的那个局,的确是要置孟淮于死地的。只是或许不巧被利用了,却并不能掩盖他刻意构陷的罪恶心理。 “你既知道有内情,又是厂臣,该怎么查去查便是了,查清楚自然能还你清白。” 从开始至现在,晏朝一直同兰怀恩保持着疏远的距离,且毫不掩饰自己对他的厌恶。 兰怀恩不是带着诚心来的,他惯会披着一张皮,如狼似虎地盯着各种猎物。即便身处险境也不忘给自己留一张网,要么大获全胜,要么作茧自缚。 兰怀恩垂首虚虚看着腰间那条玲珑白玉带,仿佛有些松垮,连同开口亦含了些颓然:“经此事一过,陛下有意让东厂避嫌,臣不敢轻举妄动。” 晏朝斟酌了一下他的意思,确实尚在意料之内。皇帝对近侍起了疑心,东厂和锦衣卫皆牵连其中,但是眼下皇帝的意思是不查了么?若真如此,要让此事尽快了结的唯一办法,就是推出去个替罪羔羊了。 她心里没底。兰怀恩在御前已有数年,一向颇得圣心,平时有错也不过训斥几句。但这一次皇帝一直未曾表态,倒连兰怀恩也心慌起来了。 “厂督有话直说。” “殿下,内阁情况臣也有所了解。现如今为孟大人申冤的呼声愈来愈高,请求三法司重新审理者也不少,臣斗胆以为此请可准奏。” 晏朝略一思忖,那封奏疏是今早看到的,兰怀恩反应得倒及时。 “陛下当初重视白存章一案,涉及官吏虽尽数严惩,事后亦追查漏网之鱼,但若因此事搅得人心惶惶朝堂不稳,并非妥善之举。如今风波才平,又出了孟淮一事,陛下按下不谈便是不愿让此事再牵连过甚。这一点,厂督能看出来罢。” 兰怀恩连声应是。一抬头,对上太子的目光,一如既往地疏冷。 这双眼眸,这样的目光,他在午门外还见过一次,但当时晏朝更明显的是急切愤怒。 晏朝继续道:“此事从一开始便怨不得旁人。去查孟淮的人是你,御前煽风点火的人还是你,如今出了事陛下要息事宁人,找你也在情理之中。现如今,无论是应群臣请求为孟先生正名,还是陛下自己不欲多加纠缠,亦或是将两件案子一齐收尾,处置你是最简单迅速且最妥当的法子。” 更何况兰怀恩名声一向不大好,还能堵住御史的嘴。 “殿下,即便不动用三法司查审,您难道就不想还孟大人一个公道吗?臣不敢说自己受了泼天的冤枉,但孟大人之死背后始作俑者另有他人。” 晏朝目光一深。她自是想揪出背后的真凶,也大概能猜出那人是谁,但皇帝在上头盯着,她动不得。 “孟先生不会冤死,背后隐情本宫迟早查清楚。但兰怀恩,你前些日子还企图对本宫的人动手,现在你就要来试探本宫的口风,要借本宫的手除去你想除的人,还想让本宫在御前为你脱罪,是不是过于贪得无厌了些?” 7、寒松抱雪(七) 兰怀恩却半点也不觉难堪,他厚着脸皮应了声“是”,又说:“臣知道自己卑鄙无耻。但殿下您不一样啊,您光风霁月、素有贤名,所以臣这不是打算弃暗投明了嘛……” “巧言令色!你弃了什么又投了什么?丝毫不见悔改之意,也不见求人的诚心,本宫就不该见你!”晏朝冷着脸,摆手叫人赶他走。 兰怀恩脱口疾呼:“且慢且慢!殿下,臣有诚心,臣真的有诚心!” 见晏朝已经不愿理他,他情急之下之得抱住桌角,不敢再卖关子: “殿下虽有监国之权,但大局之下必然有未能顾及之处。按着陛下的意思,此事已不大可能深查,但殿下难道也真的不了了之了吗?臣有法子牵制曹阁老,保孟大人身后名的同时,东宫不受牵连。再者,殿下宫中有细作,臣可暗中替殿下查探。” 晏朝抬眼。谈到利益交互,两人竟才算是能开诚布公。 晏朝没说话,一旁的梁禄倒是先皱了眉。兰怀恩这口气倒是真不小,曹楹于朝中地位那样稳固,如何能奈何得了他? “臣所求无他,唯‘救命’而已。如今情势不明,但臣作为罪魁祸首,这条性命握在您手里,也实在不必怕臣会反咬一口。”兰怀恩说罢已伏首在地,他善于在微末处细心观察,知道太子正在动摇。 人总是得往前看的,于太子是如此,于他亦是如此。 晏朝听到“罪魁祸首”四个字,心底终究是无法平静如常。她也心知肚明,兰怀恩是帮凶。 “依本宫看,你手下,怕也是有不安分的人吧。”否则如何内外一呼即应。 兰怀恩一怔,随即点头:“是,臣回去自会清查。” 她看了一眼旁边已冷了的茶,扣在桌子上的指尖微不可闻地一颤,而后起身,不再看兰怀恩,良久沉声道:“本宫应了。” 兰怀恩松了口气,再度叩首谢恩,也知道他其实不愿看到自己,遂连忙告退。 刚后退几步才转身,又听到晏朝出声叫住他:“等等。” “殿下吩咐。” 梁禄已端起那杯满溢的凉茶,递给他,晏朝慢声说道:“连茶杯一同,赏你了。”兰怀恩心下微愕,旋即明白她的意思,恭恭敬敬捧着出去了。 殿中顿时空荡下来。不知何时出了太阳,泛白的光里犹透着雪融化时的冷,从窗格潜入,一寸一寸描绘着桌椅棱角。她立在中央,微微一动便要漾起细微可见的尘埃,失神到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梁禄沉默半晌,方忧心忡忡地出声:“殿下,若他不可信……”若兰怀恩不可信,那太子今日见他所说的那些话传到皇帝耳朵里,都将是大麻烦。 “他身陷险境是真,另有所谋也是真。他哪里是在求我救命,他是在借我之手破局。而我若要脱身,仍需借他外力。” 梁禄不懂,疑惑道:“可兰怀恩不也牵涉其中……如何算得上外力?” 晏朝摇头,似在沉思,却不肯再说了。 . 时隔半月,病中的皇帝首次在西暖阁召见大臣。虽仅有几位阁内重臣,但面圣机会的确难得。计维贤在一旁恭立着,有帷帐和屏风相隔,君臣之间只闻其声不见其面。 初开始尚且一派和气,众人心有默契纷纷恭请圣安,后不过片刻,已几乎要吵起来。 无非仍是为孟淮。 “陛下,孟学士素来仁义,同韩豫乃君子之交,此次冤死狱中实属小人构陷。臣请陛下详查,还孟学士一个公道!”最先开口的是兵部右侍郎任鲁,他虽是文官,但到底常与武将打交道,性子颇为急躁,最是看不惯人推诿磨蹭。 曹楹即刻反驳:“君子之交?韩豫贪横恣睢,可担得起君子之名?孟淮既与其私交过密,要详查也正好将孟家一齐查了,才算是彻底清算。如今还未查他是否有贪污之嫌,已畏罪自尽,可见其结交近侍居心叵测故而心虚不已。” “原本就是没查清楚,孟学士便入了狱,如此莫须有的罪名如何能定罪!这几日的奏疏曹阁老都一一看过,分明是为孟学士申冤者占了泰半,难道我朝中这些官吏都是睁眼的瞎子,不识好歹吗?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且不说二人私交铁证如山,孟淮他若是君子,何故为罪恶昭彰的韩豫求情?若是君子为何在陛下有恙之时不思为君分忧,反倒心生退缩屡次上书请求致仕?若是君子堂堂正正一丈夫又为何连自己清名都保不住,是他自己百口莫辩已然默认罪名,怨不了旁人。陛下未曾下旨诛杀牵连其家人已是格外仁厚,如今你们对此案指摘,是疑心圣鉴有误吗!” 任鲁气极,神色逐渐狰狞:“你这明显是曲解……” “够了!在外面没吵够么,没吵完滚出去吵!”皇帝忽然出声,声音略显微弱沉闷但仍不失气势。 殿中的喧闹戛然而止,几人熄了怒气,伏首齐声:“陛下息怒。” 皇帝掀了帐子,示意一旁的计维贤扶他坐起来,端正姿势后才出声:“任鲁。” 任鲁应了声“臣在”,复叩首请罪:“臣御前无状,扰陛下静养,臣知罪。” 皇帝静了片刻,却没说话。一旁的曹楹心底一慌,忙要开口:“陛下,臣……” “思存怕也观望良久了,你先说。” 杨仞是首辅,但平时亦是内阁中最沉默寡言的,轻易不开口,但常一语中的。此时皇帝先问他,显然是已经不想将时间浪费在听废话上了。 一旁的曹楹不由得发慌,今日的确有些奇怪,但是又说不上来是哪处出了问题。 照例是静顿片刻后,殿中响起杨仞低沉平和的声音:“回陛下,依臣来看,此案确有疑处。罪疑惟轻,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1。况孟淮多年辅佐储君兢兢业业并无大错,如今惨死狱中,东厂谗言过盛与诏狱看管不利为其主责,陛下若能加以抚慰,原不必大动干戈以伤朝堂根基,亦能令其家人感念皇恩。” 殿中几人俱是箴默无言,饶是方才张牙舞爪的曹楹,心底也都暗自一啧。姜还是老的辣,既不拂了皇帝的心意,也相对安抚了站在孟淮一方的众人。 只这冠冕堂皇的话里,透着些数九寒天的冷意。 皇帝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微一颔首。仅有计维贤看到,他心道这事儿或许便也就这么解决了。 任鲁心底仍有不满,但也不敢再多言。 倒是陈修终于忍不住开口:“陛下,司礼监掌印兰怀恩奸回险谲,怙宠张威,窃权纵欲,谗言媚主蒙蔽圣听,以致忠良蒙冤,此怀奸党邪之小人,臣请陛下尽早除之以正朝纲!” 兰怀恩并不在殿内。 皇帝身旁的计维贤身子僵了僵,不由得屏住呼吸,生怕错过皇帝的每一个动作。 户部尚书李时槐率先作出反应:“臣附议。” 曹楹见机,亦道:“臣也附议。” 其实大多数人心里都没底,毕竟兰怀恩受弹劾不是一次两次了,也没见恩宠少多少。即便心底骂着奸宦,表面上还是要与其和谐共处。 皇帝忽然嗤笑一声:“汝立方才的意思,不是兰怀恩无罪么?怎么这会子倒是变主意了?” 曹楹心头顿时一跳。方才有些混沌的大脑此刻清醒过来,以多年经验判断,皇帝的确是在针对他。 他只能硬着头皮道:“回陛下,臣方才只论了孟淮过失,兰公公……” “你方才提到君子之交,朕忽然记起来,令郎与曹弘平时走得挺近罢,这又怎么说?依你所言,近墨者黑,令郎品行有待商榷啊。” 隔着屏风,皇帝隐约看到那个人影愣在原地,却半句话也辩不出来,他示意一旁的计维贤上前。计维贤会意,躬身绕到皇帝身侧,伸手按揉着太阳穴,力道不轻不重。 皇帝继续道:“此番江南雪灾,朕记得由南京兵部尚书总督漕运,令郎巡抚苏州。这几日朕听闻令郎在苏州遇上了些麻烦,你回去不妨问问。总归父子连心,想必汝立也必定牵肠挂肚。” 话题忽然一转,曹楹愣了片刻,大概能猜出来个七七八八,心底一沉,垂首应是。皇帝这明摆着已经知道了些什么,虽刻意偏袒放过,但其实是给他个警告。 孟淮一事皇帝心中已经有答案了。 其余几人见状亦都不再提,皇帝挥手示意计维贤松手,又指了指一旁桌案上的几封奏本。计维贤将奏本拿出去,交给杨仞,复又转身绕回来。 皇帝问:“太子呢?” 陈修答:“太子殿下还在文华……” 一句话未答完,殿外已有太监忽然禀道:“陛下,太子殿下于殿外求见。” 陈修的话又咽回去,目光一瞥杨仞手中的奏本,心知那其中必有提及东宫。原本情势颇为紧张,如今皇帝几句话,竟已化解了他所有的担忧。全程奏对,曹楹才是皇帝态度转变的根本所在。 “子川为帝师、东宫师数十载,恭谨忠厚,素持亮节,枉死狱中,是朕失察之过。现复其官职,追赠一品太傅,谥文贞,祭葬从厚。朕尚在病中,便由建初替朕抚慰其家人罢。”皇帝声音低沉下去,颇有悲痛之感。 陈修应是。他同孟淮平素交好,便是皇帝不吩咐,他也会悉心照应。 “其余人朕自有处置,诸公退下吧,”皇帝声音有些疲倦,又吩咐计维贤,“传太子进来。” 众人告退。晏朝进殿时陈修落在最后面,暗自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8、寒松抱雪(八) 晏朝点点头,便听到陈修于她耳边低声说出那两个字。 她踏进去时心底默默一念:忠信接礼曰文,清白守节曰贞,孟先生当得起。皇帝面子功夫向来做得好,这一次算是难得低头。 方才听到皇帝提曹楹,知道那就是兰怀恩暗中所为了,只是未料到他速度竟这般迅速,揪出了仍在江南的曹楹之子,直接封了曹楹的嘴。 此事以这种极为平和的方式潦草收尾,最终只有皇帝一个人是赢家。 晏朝行过礼,皇帝便让计维贤退下,又示意太子上前。凛凛目光射在她身上,她一如往常平静而温和。 “静徽今早侍疾,忽然同朕提起来温惠皇后。” 晏朝微怔,全天下传颂的皆是皇帝与元配发妻文淑皇后曹氏鹣鲽情深,极少提起来登基之后封后的温惠皇后崔氏,尽管崔皇后陪伴皇帝的时间并不少。 静徽是永嘉公主的闺名,这些天经常进宫侍疾,而后索性宿在了宫里。晏朝与这位长姐关系并不十分亲近,她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又袭传了文淑皇后的容貌性情,在皇帝心中地位颇高。 记忆里永嘉公主与崔皇后之间便经常发生口角,而在骄傲肆意的公主与温婉柔顺的妻子之间,皇帝次次维护的皆是嫡长女。 现如今永嘉公主待诸位弟妹都颇为和气,单单对晏朝这个东宫不理不睬。晏朝自己倒不大在意,皇家的亲情本就勉强不来。 皇帝看着眼前沉默的太子,顿了顿继续道:“她说你的性子倒是与你母后截然不同,多了份凉薄。朕当时还说,你的生母与养母皆是温柔良善之人,你虽为储君,但也绝不至于绝情到晏平那个样子。” 晏朝已无心分析皇帝究竟带了几分嘲讽和斥责,也来不及思索自己近来是哪件事做得有错,二皇子晏平的名字一说出来,她当即呼吸一滞,先伏首跪了下去。 皇帝皱眉,语气依旧和缓:“你这般惶恐做什么,朕又没说你哪里不对。昭怀太子虽慈善,却太过软弱,所以论起来,你倒是好些。你身上有几分刚烈和韧性,平时在朕面前看似不张扬,实则已刻在骨血里了。” 晏朝只恭声道:“儿臣不敢辜负父皇的期望,定勤勉修身,恪尽君臣之道。” 冠冕堂皇的话谁不会说。她听不到皇帝话中半分情意,大抵时间长了心里早已麻木。 皇帝默了默,将话题转回来:“内阁的奏本想必你也都看过了,孟淮既已平冤,自然不会再牵连东宫。” “谢父皇明察。” “孟淮一事至此结束,”皇帝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太子想必已有处理意见,朕听听。” . 计维贤在殿外等得有些焦急,时不时向内张望一眼,却又不敢惊扰。殿门紧闭着,他心底知道结局已定,但生怕太子说了什么又生出变数。 远远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计维贤一转身,倏然面色微变。目光在那人身上一扫,大红色蟒袍刺得他眼睛有些酸痛,但随即仍旧迎上去,如常殷勤说一声:“督公来了,太子殿下正在殿内……” 兰怀恩往常与计维贤之间的关系便有些微妙,面子上齐心协力和和气气,暗地里实则谁也不让谁。不过到底是在御前办事,两人都识大体,那些小动作从来不在皇帝面前露马脚。 兰怀恩止住脚步,斜眼睇他:“计维贤,你在我面前耍那些小把戏,偷了个香囊之类的我不跟你计较,若胆敢勾结朝臣算计天子,以后死你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计维贤的笑意凝住,心下一跳,目光暗了暗,躬身低哑轻笑:“多谢督公提醒,这等杀头的大罪咱家是万万不敢做的。咱一向谨慎办事,那些无中生有陷害忠良的事情也是不敢碰的。” 兰怀恩冷笑一声,不理会他的冷嘲热讽,转身朝殿门走去。 方立稳身子,便看到太子已经出来。他有些急迫地迎上去,太子却仍旧步子不停,只丢给他一句:“厂督有福,年前可以好生歇一歇了。” 兰怀恩大概明白他的意思,情绪仍旧藏在心底,如常恭送她离开。 . 冬夜漫长,待天色微醺时辰已不早了。晏朝今日起得比往常早,梳洗穿戴好后打开窗户,眼睛盯便着东方的那一线白,渐渐将所有的晦暗不明层层染上亮色。 梁禄看着天色,又熄了一盏灯,才上前几步道:“殿下一连几日忙于政务,昨晚迟睡今日又早起,马上还要出宫怕身子吃不消……” “你什么时候也和应娘一般爱唠叨了,”晏朝转身看他一眼,又仍旧纹丝不动立着,“今日休沐,难得能出宫一趟。” 她远远望去,宫中灯火已逐渐暗下来,要与天光融在一起,附近宫人的声音传入耳中,竟觉比往常要嘈杂。 良久听得她长叹一声。今日是孟淮出殡。她自请出的宫,皇帝也应了。 晏朝一晚上没睡踏实,辗转反侧心绪不宁,晨起精神还算好,只是眼下确实有了隐隐的乌青。出门时冷风一吹,倒将身上残余的倦气散了。 她上轿时往内宫随意瞥了一眼,自顾自说了一句:“这个时辰,兰怀恩兴许已经在内书堂同那些小官人一起晨诵了罢。” 梁禄应了声是,轻声道:“陛下要他修身养性,索性卸了一切职务,将人撵到后面去了,虽仍属司礼监管制,但与从前却是大有不同了。” 宫里人人都会踩高捧低,更毋论兰怀恩如今失了圣心失了地位,任由一个能挂得上品的监衔都能压得住他。 皇帝未曾说他什么时候回来,兴许过个年皇帝心情好了就召他回来,又兴许永远也不想见他了。 只要他一日低贱,便要有一日的羞辱。 从前并非没有过大龄太监入内书堂的前例,进去的目的原本也不是听课,而是任人笑辱的。兰怀恩从前得罪的人不少,此番虽未危及性命,但估计他自己也不好受。 晏朝原在心底还思量过是非对错,而后发觉本来就是囫囵过去的结局,哪里还能分得那么清楚呢。 出了宫门,轿子一转便径直朝着孟宅去了。宅中今日宾客阗门,除却孟家族人,其余多是朝中同僚。皇帝既已露了态度,再无人敢私下诋毁。 孟淮生前门下弟子众多,有许多人甚至千里迢迢从南北八方赶来。宅内外一片缟素如雪,挽歌哀切。 晏朝原不想扰了孟淮灵堂清净,但皇帝有意令她去抚慰孟家。是以虽未曾携东宫仪仗,入宅后礼数仍不可废。 她受了众人的礼,后又独自去了灵堂,以学生之礼拜见孟文贞。原有一腔肺腑之言,大庭广众之下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而后也并未多作逗留。 陈修见状,从同僚中脱身,提步跟了上去,却在出了孟宅才出声拦下她:“太子殿下!” 晏朝回身,有些意外,只得停住脚步,吩咐梁禄在原地等待,自己又折身回去。 陈修拱手一揖:“殿下,还请借一步说话。”晏朝点点头。 两人寻了个角落,陈修出言却又忽然有些迟疑:“……臣想问,兰怀恩和陆循二人的处置结果,是殿下提的吗?” “是,”晏朝颔首,复看着他沉沉的面色,轻道,“先生有话可直言。” 陈修听闻她的称呼,当即连忙道:“殿下折煞臣了,臣当不起殿下这句先生。” “先生是文华殿大学士,虽非我启蒙之师,却于我亦有传道受业解惑之恩。”她声音极轻,字句却清清楚楚。 陈修便不再推辞,只道了句“多谢殿下抬举”后,便继续问:“臣只是不明白,您为何要袒护兰怀恩?” “袒护?” 那一瞬间她怔了怔,两个字在唇齿间一揉,轻飘飘如风散开,徒留了几分冷意。也不知是否因天寒的缘故,脸上略有些麻木。 “是。臣以为,兰怀恩死不足惜。”他言辞有些生硬,但仍可看得出已克制了几分。 “即便诛杀兰怀恩,也不能掩饰孟先生之死凶手另有其人的事实。且若兰怀恩真死了,御前只有一个目前正得圣心的秉笔计维贤,先生放心吗?兰怀恩不过是靠着圣宠作威作福,计维贤的野心和靠山可远比他大。” “不过是一丘之貉。臣的确为子川之死痛惜不已,而兰怀恩也的确是奸佞之徒。” “陛下身边各色人等皆有,从来不缺恃宠生骄的小人。今日没了一个兰怀恩,熟知明日计维贤不会搅得天翻地覆?孟先生之仇本宫一定会报,但不是眼下。” 陈修默了默,又道:“陆循被贬,臣也有些意外。” “无论如何,孟先生是在诏狱出的事,陆循再无辜也有失职之责,这是陛下的旨意。且陆循自己也并非问心无愧。” 陆循是看着孟淮自尽的。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怕都难逃心结罢。 陈修终是沉默。 看着眼前年轻的太子,良久才叹了一声:“臣有时候只是希望,殿下不必总要站在储君的立场上看问题。” 她的年轻气盛,她的血气方刚,正在一点点消蚀。学会顾全大局,学会稳固地位,学会忍辱负重,学会权衡轻重……而不是一个纯粹的、固执的、满腔热血的晏朝。 他定不了她的是非对错,于是隐约又有些失望。 子川啊,你在天之灵,也应当欣慰吗? 凛冽的风划过周身,晏朝袖中指尖一颤,忽又坚定道:“先生,我没有忘。一定不会忘。” 忘什么呢? 她没有说,兴许陈修是明白的,但她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9、寒松抱雪(九) 离开孟家后晏朝却没回宫,而是调转方向东城行去,经过崇文门里街,于京师东南一隅诸多胡同中终于寻到一座尘封许久的宅第。 她下轿时恰好看到那扇紧闭着的宅门,正值隆冬,附近的泡子河已结了冰。这里原并不算偏僻,只是附近好些人家后来都陆陆续续搬走了,也就冷清下来。 梁禄随着她往前走,深叹一声:“大约已无人知晓这里曾是安平伯旧宅了。” 晏朝垂下眼帘,声音轻细:“人都走了,宅子自然就空了。算起来,崔家人离京已有六七年年。封赐的伯爵宅早就收回,现如今便也只剩下这座宅子。” 梁禄也有些沉痛,温惠皇后仙逝也有七年了。七年,崔家极少出过京官,连进京一趟都不易。 她抬头,大门上本应挂着匾额的地方空空如也。 凝思良久,目光虚虚描绘出“崔宅”二字,那扇大门便在回忆里打开。几个穿着红绿新衣的孩子嬉笑着跑出来,手里捧了几枝梅花,在雪地里洒下一粒粒红豆般的花瓣。 她思绪稍一漾,那份怀念已迫不及待撞进金柱大门,绕过绘满长青松柏的影壁,前厅里便有热烘烘的炉火。外祖父官职并不高,却也不贪心。宫中有了做皇后的女儿,他只期盼着儿孙争气,一家人平安顺遂就好。 即便这里没有她的父母,相较于宫中也温暖太多。 梁禄见她出神,不禁低声开口:“……现下门上锁已生了锈,寻到钥匙也无济于事。殿下如要进去,不若奴婢带人去找找有没有其他入口。” 晏朝怔怔点头,却又轻道:“不必勉强。” 梁禄应是。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忽然想起来这里。她昨晚一直会以为自己今日会为先生出殡而沉痛难忍,但现在仿佛,异常平静。 几人最后是从角门进入宅子的。梁禄只说角门是虚掩着的,但应当并无人进去过。 她进去后也不过随意看看。多年未见,入眼已有些情怯,丛丛枯草从砖缝廊角里挤出来,景象遥远陌生到恍如隔世。 只是绕到后院时,忽而听到了声响。树枝折碎声中仿佛夹杂了一声哽咽。 晏朝心下微惊,顿时警惕起来。这院子平常不该有人来的。 梁禄先作出反应,当即将晏朝护在身后,低声道:“殿下,我们还是先走为妙,只怕万一贼人有埋伏……” 他们确实带有侍卫,但若当真有刺客,只怕来不及。 晏朝虽好奇究竟是谁,但也心知眼下这个时候不该再出什么事。便也微一颔首,转身欲走。 “……兰若,我只是没想到,孟先生会死……” 饶是嗓音掺了些低哑沉涩,晏朝还是能迅速听出来,是沈微。 她停下脚步,索性又返回去。按下心底的疑惑,慢慢走进去。后院竟还算整洁,像是有人刻意打扫过。 那方石桌石椅仍旧摆在院中。多年前这个院子里住满了崔家女眷,天朗气清的时候小姑娘们便都聚在桌椅旁,叽叽喳喳闹成一团。 沈微坐在那里。 脚下不远处是一个干瘪的灯笼,木骨架翘出来,泛黄的外纸上隐隐可见笔墨描摹的痕迹。风将灯笼一步步推远,沈微便盯着它。 哽咽着的半句话随着风几欲消散。但未来得及说完,就看到几步开外立了一个人。 四目相对时,沈微的面色瞬间一变。又仿佛仍有些不可置信,怔怔站起身来,才发觉晏朝的确在一步步朝他走来。 直到目光远望,看到不远处的梁禄时,他才反应过来,揖了一礼唤了声:“殿下,您怎么、来这里了……” 晏朝看着他的面色比方才少了些惊慌,但着实算不得平静。 “这里是崔家故宅,今日难得出宫,便也来随意看看,”她声音极轻,随即抬首,用还算温和的语气问他,“你呢?探赜,我以为先生出殡,你会去再看一看他。” 她今日在孟家并未看到他。 沈微颇有些心神不宁,避过她的眼睛,垂首道:“臣……臣来看望一位故人。”一句说完便闭了嘴,再没下文。 晏朝等了片刻,见他不语,又思忖道:“若我没记错的话,崔兰若是二舅舅膝下幼女。” 记忆里极少见到那位表妹,后来她也跟随二舅舅崔翰一同离了京,便至今再也未见过了。 “她是臣的未婚妻,但前年已病逝了……” 未婚妻?这晏朝还真没听过,沈家也从未对外宣称沈微有订过亲。她心底隐隐觉得有些奇怪,沈微之父最看重门第,怎么会选崔家这样的落魄家族。 沈微又道:“今日是她的忌日。” 晏朝听出来他话里隐约的急迫,蹙眉道:“所以你选择连孟先生的出殡日也不露面?既然我今日去了,便有人一定会盯着你。” 眼看着他面色愈发苍白,她心底一寸寸往下坠。 她或许能理解他的心情,也不愿在此时逼问他什么,但是…… 沈微已几乎要撑不住,双膝一软便要跪下去。晏朝拦住他,在他耳边轻声问:“探赜,你究竟在慌什么?” “臣只是没想到,殿下今日会来……” “我来了如何,不来又如何?没有任何人想到孟先生会忽然自尽,不单单是你。更与三年前已逝的兰若没有半点关系。探赜,你到底在怕什么?” 她今日方从一片哭声中解脱出来,又遇到这样一个沈微。 一个令她忽然疑惑不解、敢信又不敢信的沈微。 袖中的手有些颤抖,她握住他的手腕,力道不算大,竭力平复一下情绪,一字一句道:“沈微,你是同我一起长大的,知道我最深的秘密,也是我在这冰冷的东宫里所能信赖的、为数不多的人之一。我真的不希望,失去孟先生的同时,再失去你。” 真的要成孤家寡人了。 她默然合眼片刻,只觉得有些倦。松开他的手腕,颓然坐下,一呼一吸间都是夹着冷意的凉风:“探赜,我不想查你。也不忍心对你下手。” 沈微只觉腕上一轻,有些空荡荡的。终究还是跪下道:“臣对殿下,永不欺瞒。” 晏朝扶他起来,没再多说。她现在心很累,什么都不想问,她怕问不出来,又怕问出来什么。 “既然来了,一起随便看看罢。” 她离开后院时,拐角处又回头望了一眼。 地上的破灯笼已被风撕裂成了碎片。她耳边响起嘶嘶的撕纸声,伴着女孩子们天真纯朴的笑声。 “说好了,一百年也不许变!”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眼前似有光晕一闪,猎猎北风终于还是将所有都吹散了。 行至家孰时,晏朝才意识到,今日来这里的意图。 “我第一次见到孟先生是在这里。先生与外祖父交好,替了西席先生一节课,当时崔家的公子姑娘都挤了进来。而后我入东宫,陛下为我择的先生,依旧是他。” “彼时臣随家父来做客,有幸于窗外旁听。”而后入国子监,仍有幸于孟淮面前称一句“学生”。 沈微有些失神,并未曾注意到晏朝不经意回头的一瞥。 出了崔宅,二人就此分开。因怕有心人节外生枝,便也没打算同行。 沈微仍是没去孟家,晏朝没再勉强他,也没问缘由。 倒是临行前沈微忽然问:“殿下,您觉得兰怀恩还有翻身的可能吗?” “这说不准。他那人像条恶狗,逮住谁都咬,命硬得很,没那么轻易被打倒。且不说他人在司礼监,到处都是他的人,单说东厂程泰对他忠心耿耿,你觉得他能一辈子困在那里?” 沈微目光一黯:“那此次那点子教训于他岂非什么都不算……” “陛下又不是离不开他。兰怀恩一走,御前地位最高的太监就是计维贤。只消几个月时间,他完全有可能清除掉兰怀恩的人,届时即便兰怀恩回来,也远不如从前了。以陛下对计维贤的信任,他的地位很快会稳固。” 沈微这才忽然思及,计维贤若是取代了兰怀恩,意味着他在朝中地位也得往上提了。从前二人争斗不断尚且可平衡一下,但若是只剩计维贤一人,不免叫人忧心起来。 “陛下也不大可能容忍计维贤专权。” 晏朝道:“不会容忍,但不代表陛下不会偏心。他是哪一方的人你我都心中有数,所以这才是我担忧的地方。” 沈微垂首抿唇:“是以殿下才会留兰怀恩一条命。只是曹家……” “曹家陛下已有明断,现如今不是你我能再置喙多言的。”即便底下有太多的不满,皇帝金口玉言圣旨已下,只能暂时作罢。 “此处不便多言,探赜明日可前来东宫商讨。”她放下轿帘,语气尚算温和。沈微不再多言,只目送她离开。 这一日的寒风尤为猛烈。晏朝心底总止不住地想,这样的日子,似乎应当来一场幕天席地的鹅毛大雪才算应景。 她回宫时听闻信王进宫,去了乾清宫,李贤妃也在,三人其乐融融。她原打算去的,便又只得作罢。 信王在御前从不会如她这般小心翼翼。面对着皇帝温和的笑意,费尽心思揣摩皇帝的话外之音,动不动惶恐跪地。 她立在书房桌案前,写了几个字,不知为何忽然有些心绪不宁。手中的笔一提,脑子里忽然涌起纷纷杂杂的事务,索性又放下笔。 “永宁宫那边还好吗?” 梁禄知道她牵挂宁妃:“殿下放心,娘娘一切都好。” 晏朝目光划过纸上那几个字,定在眼前的山形白玉笔架上,片刻才开口:“你稍后将……” 门外忽然有小太监急匆匆进来,梁禄见是小九,正要出声责备,却被晏朝打断:“先说怎么了?” 小九行完礼,低声道:“殿下,计公公私下见了李时槐李大人。奴婢偶然碰见的,但不知道他们都说了什么。” 晏朝目光略深。这不过才刚开始,计维贤就忍不住了。 . 程泰好不容易见到兰怀恩时,他受杖刑的伤还未痊愈,自己一个人待在房中。门外围了一群七八岁的小内官,一个个好奇伸长了脖子想往里看。 他将他们驱开,进房后才知道那群孩子在看什么。地上溅了一地的瓷片和水,兰怀恩趴在床上发愣。这与从前那个身着蟒袍威风凛凛的兰怀恩来说,着实狼狈不堪。 房中碳火已经熄灭,眼下已经迫近傍晚,难不成今晚上还要冻着? 他朝床上的人拱手行礼,唤了声“督公”,关切道:“您在这里也不好养伤,不若随属下回东厂,找个大夫……” 兰怀恩挺了个身,淡淡横了他一眼:“我敢踏出去一步,死无葬身之地。” 程泰心头一凉,看了眼狼藉一片的地上,又道:“那属下遣人给您送些药和碳什么的……” “不需要,”兰怀恩叹口气,“我这回就是来吃苦的,若叫人知道我过得舒坦,不得想方设法刁难我。先挺过这几天再说吧,总得让他们明里暗里笑话一番。” “您受苦了。” “这倒不算,从前都是这么熬过来的。迟早我还会爬上去,这点子苦算什么,又死不了人。” 他自己倒还悠闲,眼睛瞥了眼窗外,看到那群乱哄哄的孩子都已离开,漫不经心地说道:“内书堂这边好啊,书生气重,叫人觉得年轻。” “督公说笑,您本来就是年轻有为。” 这话倒不是恭维,眼前这位前几天还是御前红人的公公,手里掌着司礼监和东厂的权,实则也不过二十来岁。确实是年轻有为。 程泰绕过地上的碎瓷,信步朝一旁的木桌走去,桌子内侧放了个杯盏。起初没注意,拿起来方才眼前一亮,青花瓷茶杯外刻画的是云雾劲松。 他对兰怀恩还算了解,这等东西兰督公用得起,但不会用,只能是别人的。心底猜测主人身份应当不低。却只装作不知道,作势要给他倒水。 兰怀恩果然拦住他:“放下杯子。” 他乖觉放下,开口欲问:“这……” 兰怀恩记起那一双冷漠的眼,和那一日满溢的茶水,沉声道:“这是贵主赏赐的,不可轻易丢掉,得诚心供着。” 程泰不解,不用要它干嘛? 10、昏昏灯火(一) 永宁宫在西六宫,距东宫稍远。 晏朝在下午酉时左右过去,踏进宫门时听到里面似乎热闹得很。心里倒还纳闷,宁妃从来不爱热闹的,和她同住的也只有一位婕妤,平日里也安安静静。 进去才知,正巧是同住那位婕妤有孕,别宫的妃嫔们皆是来道喜送礼的。宁妃听闻晏朝要来,索性寻了个由头将众人都打发走了。 宁妃见她来自然欣喜不已,已吩咐宫人上了她常喝的峨眉雪芽,还有她从前在永宁宫时爱吃的几样点心。茶慢一些,点心上得快,仿佛是平日常备的。 殿中宫人尽数被遣退,甚至连贴身宫人都未曾留下。宁妃看着她,半晌才叹道:“太子这些天辛苦劳碌,我瞧着你清瘦许多,脸上也尽是愁态。” 晏朝伸手抚了抚眉间,平平展展,她今日来其实心情还不错。目光无意间又瞥到一旁架子上的绣绷,显然是匆忙间放上去的,不知道绣了什么,只看到隐约有金线闪烁。 印象里宁妃绣工很好,无论什么都绣得栩栩如生。也是这一点得了太后的赏识,后来太后临终前向皇帝提她,方才从后宫诸多无名之辈中一跃成了宁妃。 她没接宁妃的话,目光从绣工上移回来:“我记得前些天有太医说娘娘眼睛不太好,现下怎么又开始刺绣了……” 宁妃一摇头:“太医说无大碍。林婕妤有喜,我素日同她交好,能为她做的也不过这些针线功夫。现下每日也不过绣一个多时辰,不妨事。” 她顿了顿,又说:“今早信王也来了一趟永宁宫,说是贤妃在御前侍疾离不开身,他代贤妃来贺一贺林婕妤,礼也都备了。我瞧着比从前稳重,浑身再没有那么大的戾气。” 听到信王,晏朝不免蹙眉,心下顿时起了防备:“那信王带来的东西您都查验过了吗?” “这你放心,林婕妤在我宫里,我必得万分小心,进到永宁宫的东西我都叫太医看过了,没问题的。我知道你防着信王,我也是。” 她笑了笑,将点心向她面前一推,思忖片刻,又道:“你们前朝那些政事我虽不懂,但后宫多多少少有些影子在里头。入冬以来陛下召见妃嫔次数极少,各宫都有份,基本是一碗水端平。但这些天我瞧着,贤妃仿佛是一枝独秀了,连带着信王也经常被提起……朝儿,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晏朝知晓宁妃细心,却没料到她能想到这一层。 说起来确实很像,前朝她与信王对立,但信王自知身份,明面上不争不抢,二人算是井水不犯河水;后宫贤妃一直视宁妃为眼中钉,但奈何宁妃亦不争不抢,安分守己到寻不出任何错来。 任何一边平衡被打破,能看通其中关窍并不难。 她想了想,确实自孟淮那件事后,皇帝忽然开始冷落她了。 前朝表现还并不是特别明显,只是未曾想到后宫已泛起了波澜。 晏朝摇头一笑:“不算什么大麻烦,眼下还算平静。” 宁妃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晏朝注意到她今日妆容格外精致,甚至还戴了几支平素一直压在妆奁底下的金玉艳色簪子。心道许是因为今日来客较多,她自然庄重些。 “我昨日去崔宅看了看,和几年前一样没什么变化。” 宁妃有些意外,垂首看了看指上的红玉戒指,轻声说:“你在那座宅子里生活了六七年,有感情也在情理之中。只是现在崔家已然离了京,那宅子空无人烟,也没什么用了。” 晏朝端过茶,垂眸随口道:“当初我离宫,还以为此生就不回来了呢。” 宣宁三年,也是大雪纷飞的季节。 鞑靼人南侵宣府直逼京城,京中皇帝忽然卧病不起。内忧外患夹击下,钦天监进言说东有客星忽生,将犯紫微,经过观星推论后,断言是温惠皇后龙胎有异,阴气太盛,危及圣体和社稷。 而年初怀娠的温惠皇后,腹中恰好又是双生子。中宫有孕,原本是件天大的喜事。可偏偏此时宫中流传起民间的传言:双生为阴,此乃不祥之兆。 双生胎极为珍稀,可那个时候内忧外患不断,上下人心动摇,只恐所谓的无稽之谈当真一语成谶。 温惠皇后临盆当日,所有人都盯着坤宁宫。而太后则早早做了准备,以江山为重、龙体为重的名义,派了宫人在内殿盯着,并暗中交代:双胎只能活一个。 于是先出生的公主,一出生便被那宫人捂住口鼻,尚未来得及发出第一声啼哭,就窒息而亡。宫人见完成任务,再逗留恐皇后怪罪,也不待第二个孩子出生,便先急急退出去复命了。 温惠皇后见第二个也是公主,生怕外界又以“阴气”之说害死女儿,遂对外谎称是个皇子。当时殿内仅剩皇后心腹,又皆受过主子恩情,自然不会背叛。 然而那孩子出生当天,还是被温惠皇后以恐累及圣体为由,请旨送往崔家代为抚养。尚在病中的皇帝对刚诞生的皇子并无好感,也没有要看一眼的意思,即刻准允了。 应氏受了皇后嘱托,连夜抱着孩子出宫,去了崔家。这一去,就是六年。 阖宫传言皇后铁石心肠,私下里唏嘘这中宫嫡子一出生就不受父母待见。只有宁妃知晓她决定母女分离时剜心剔骨的痛。皇帝也因此觉着崔皇后冷漠,与她关系愈发疏淡。 皇帝当时后宫充盈,东宫的昭怀太子也颇得赞誉。皇后产子以后,圣体竟应验般痊愈,边境也取得大捷,钦天监又再三进言,故而皇帝并未再提让皇子回宫之事。 此后六年,晏朝于崔家后宅长大,恐女儿身泄露,身边轻易不肯接触陌生人。 后她开始启蒙,才被接回宫中。平时近身宫人皆是崔皇后精心挑选,教她的内侍亦是信得过的心腹。 崔皇后临终前将女儿托付给宁妃,而后几年是相对平静的日子。直至昭怀太子晏华病逝,她以中宫嫡子的身份,入主东宫。 “朝儿,你以后可怎么办?”宁妃在后宫一向低调,一天到晚担心的问题无不是晏朝。 晏朝一边伸手去拈了块点心,一边轻道:“您不必太过忧心,以后的路还长。且儿臣如今毕竟是东宫,轻易不会出什么事的。” “你话是这么说,可我知道……”后面的话逐渐淹没在唇间,余下的唯有无声叹息。 晏朝顿了顿,知道宁妃在担心什么,只说:“无论如何,陛下尚未提过易储。与其担忧天意,不如自己撑伞。况且儿臣既然已经是储君了,那便不妨顺着这条通天大道走下去,也只有这一条路了。” 宁妃垂下眼睫,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们是别无选择。 宁妃算是胆子小的,想出言鼓励,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那条路,难于上青天。 晏朝见她失神,寻了别的话头将注意力引过去,两人又说了些别的无关紧要的事,气氛才算是松缓下来。 她于永宁宫用了晚膳,方出言告辞。临走时仍不大放心,再三提醒宁妃对同林婕妤有关的事物要多加防范。 出宫门时天色已然漆黑。暖轿向南走了约莫一刻钟,正要东转,前方忽有一串嘈杂声音,愈来愈近。 梁禄皱了眉,只得先停下,遣了名内侍去问。 那内侍躬身疾行而去,谁料刚至转角,骤然被一个小巧的身影撞到。他连忙爬起来正欲训斥,却发现那是个六七岁的孩子,气喘吁吁憋得小脸通红,身上所着衣饰却不凡。内侍知其身份不低,但一时慌了神,竟想不起来如何称呼。 他下意识先拦住人:“这位小殿下——” 那孩子并不理他,只拼了命地挣脱束缚,要朝身后晏朝的轿子里钻。不远处也有宫人现身,也是不顾礼数地直冲冲叫喊起来。 “小殿下,您今日便是背不会‘俭则人不劳,静则下不扰’,也得随奴婢先回去,不然娘娘要担心啦!” 年轻的小宫女步子轻盈地跑过来,脸上犹带着薄怒轻嗔,嗓音脆生生的,在森严沉寂地宫禁中显得格格不入。 她一看到对面那么大的阵势,登时慌了,脸莫名地红起来,那双乌圆的眼也深深埋下去。 那孩子仍在和内侍纠缠着,闻言不由得嚷出声来:“母亲才不担心我!今日我背不出来就得挨板子了!” 说罢眼看着那宫女已经追上来,索性牙一咬跪在轿前:“六叔救命!” 与此同时正巧梁禄对着那宫女也斥了一声:“东宫驾前,岂容放肆喧哗!” 那宫女双肩霎时一抖,当即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晏朝恰好掀开帘子,望见眼前的孩子,着实愣了愣,只先吩咐一旁制着他的内侍:“松开他。这是昭阳宫的小皇孙。” 后又转头看他:“斐儿竟认得清我的车驾?”乌漆漆的,难为他眼神倒好。 皇嫡长孙晏斐,是昭怀太子与太子妃孙氏膝下独子。昭怀太子薨后,孙氏挪出清宁宫,与儿子一同居住在昭阳宫内,与东宫离得甚远。 晏朝平日与晏斐见面也不多,只知如今孙氏整日将他拘在宫里悉心教导,有些日子未曾见过他了。 梁禄扶他起来,替他拍拍衣上灰尘。晏斐好不容易缓过劲来,深吸一口气,道:“斐儿认得梁公公!” 11、昏昏灯火(二) 晏朝微笑颔首,与他仍保持着距离,温声问他:“你拦了我的驾,得解释一下罢。” 晏斐眨了眨眼,转身看了一眼身后仍跪着的宫女,哭丧着脸瘪嘴说:“母亲要我背好长好长一篇文章,我背了好久好久还是背不过呀,又怕母亲拿戒方打我……六叔可不可以收留我一晚啊?” “不能。” 晏朝摇头,毫无商量的余地,垂眸瞧见那双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天真和狡黠。晏斐被她盯得发慌,只得扭捏地站着,又悄悄抬眼望她。 晏朝将目光移开,瞥了那宫女一眼,此刻她低着头还看不出什么,方才追过来时可是活泼张扬得很。 宫女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忙叩首道:“奴婢是昭阳殿宫人疏萤,无意惊扰太子殿下大驾,还请殿下恕罪。” 晏朝原也无意追究,加之晏斐正眼巴巴望着她似要求情,便道:“宫规严令,下不为例。” 晏斐轻轻吁了口气,又小心翼翼地央求:“那六叔能送我回去吗?斐儿一个人怕黑。”说完突然想起来疏萤,于是补充一句:“疏萤是女孩子,我们两个人也害怕……” 晏朝不禁失笑:“我送你回去也不能让你母亲免了对你的课业检查。” 说罢想起来方才疏萤提到的那两句,心下隐有警惕,面上却不动声色,爱莫能助地看他一眼:“夫君者,俭以养性,静以修身。俭则人不劳,静则下不扰。人劳则怨起,下扰则政乖……1确实不好背。但我回东宫还有事,不如我叫梁禄送你回去……” “斐儿胡闹,便不劳烦六弟了。”突然遥遥一句推辞打断了晏朝。 孙氏来得突然,晏朝惊讶之余先见了礼:“大嫂安好。” 孙氏微一颔首:“六弟有礼。” 她向来性子冷淡,自昭怀太子薨后愈发沉默寡言,鲜少于人前走动。平时去往她宫里最多的是永嘉公主,二人交往颇为密切,其余时间便是一直守着晏斐了。 孙氏这个太子妃是文淑皇后选的,因其闺中时举止轻浮不端庄,不像个大家闺秀的模样,皇帝一直不大满意,但对她膝下的皇孙倒是喜爱得紧。 此次皇帝卧病期间有几次想念皇孙,欲召见时却总被孙氏以晏斐身染风寒为由拒绝。最终也只是晏斐跪在帐外磕头请安,皇帝关切几句罢了。 晏朝听闻亦是十分惊奇,孙氏对皇帝一直毕恭毕敬,如今这般骤然忤逆却是少见。不过孙氏的性子冷淡,涉及儿子的事更是半点情面也不留。好在皇帝心疼皇孙,并未追究。 孙氏没再多言,向晏斐招了招手。晏斐低着头,转身对晏朝一揖,才咬着唇不情不愿地跟过去。 疏萤仓促朝晏朝福身一礼,急急忙忙追上去。 晏朝看着离去的人影,疏萤的容貌在脑中一闪,觉得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哪里见过。站在原地静立片刻,才复又上轿回宫。 . 信王府这几日格外热闹。信王的侍妾卫氏顺利诞下一名小皇孙,虽是庶出,却也是信王长子。 皇帝本在病中,闻此消息亦是欣喜不已,当即赏了好些东西给信王府。这是他第三个皇孙,且又是自己一直喜爱的信王所出,顿时觉得神清气爽,精神焕发。 此时信王才送走御前的宦官,道贺的人也相继告退,府里才算安静下来。 李时槐留下来,与信王在前厅议事。 他将目光从方才热闹喧哗的门外移回来,捋须笑道:“信王府圣眷正浓,小皇孙诞生得正是时候。有了子嗣,殿下地位可就越发稳固了。瞧今日这宾客盈门,足见殿下声望颇高。 信王抿着茶,不露声色地接话:“有些太过声张了。这几日许是因我在御前侍疾殷勤,父皇感念,便也多眷顾些府里。若是叫言官们抓住了把柄,岂非要参我一本?再者监国的东宫还在那摆着呢,一众官员聚在了信王府,岂不是在打她的脸?” “那也得怪东宫没有娶妻生子,怪不到殿下头上。而且现在这个关头,太子不敢说什么,”李时槐眼里闪过一丝精光,掩不住的得意,顿了顿继续道,“相反,太子若是识趣,真有人上了因为此事参劾殿下,她会压下去的。” 信王目光一深,挑了挑眉。 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沉默下来。眼下皇帝正高兴,东宫若是拿这件事出来大做文章,这不是与跟陛下过不去?前段时间孟淮一事已让东宫失了圣心,现如今再出个兄弟阋墙,可真保不准陛下怎么想。 “可我毕竟还只是亲王,同朝臣来往总归有损名声。”话虽这样说,却看不出来信王有太多担忧。 李时槐笑了笑:“朝臣们眼睛如鹰隼一般,在官场上最会审时度势。陛下一高兴给殿下在户部安排了个差事,这其中态度可就太耐人寻味了,坐不住的人不在少数。” 以信王的年纪,前年便该离京之藩了,但皇帝一直将他留京留到如今,现下又许他进朝堂。 “再者,他们送的那些礼,殿下不也都退回去了么?追究也追究不到信王府头上。眼下一群人跟着起哄良莠难分,真要拉拢他们,且看陛下病愈后什么态度再谈。” 其实朝中李时槐门生不少,他平时亦有意栽培,然至今有所建树者却不多。若要为信王谋划,必得万分谨慎。 今日令他最高兴的不是信王有子,而是皇帝允许让信王慢慢摄入政事。且试的又是户部,那往后谋划可方便多了。 铜炉中的碳火声毕剥一响,信王不由自主捏紧了手中的空杯,棱角分明的骨节处微微泛白。 他微一扬脸,凝眉深思。一张面庞三四分像皇帝年轻时候的样子,端端正正,剑眉星目。或许这也正是皇帝更喜爱他的原因。 他是皇帝膝下诸皇子中最健壮的,二十出头的年纪正精强力壮,同样也是该有勃勃野心和满腔热血的年岁。 虽非嫡非长,但他经历过当年晏平谋逆之乱前前后后的腥风血雨,在贤妃和李家的庇佑下一步步成长,也学会韬光养晦,至如今方有机会去争一争那至尊之位。 “殿下常在御前走动,这几日可提点一下计公公。”李时槐忽然出声提醒。 信王明白他的意思,点点头道:“我知道。他这几日是有些得意忘形了,他根基原不如兰怀恩,若真也出了什么事,我们在御前可就没人了。” 往常宫内许多消息皆是计维贤偷偷送出来的,从前有兰怀恩在上头顶着,出什么事计维贤尚有退路。现如今不同,他若出了什么事,极容易将信王府牵连进去。 李时槐忽叹道:“原是想借着东宫的手一举将兰怀恩除掉,不想太子居然会保住他,当真是令人意外了。” “既然能借着交结近侍之名除掉孟淮,何不用此法将……” “不可,”李时槐连忙摆手,“陛下虽在病中,但心里头明镜儿似的。此次陛下警告曹阁老,也是在警告所有人,不可再生事了。且再缓一缓,东宫毕竟有一众大臣拥护,急不得。于我们而言,最好的捷径,是动摇圣心。” 还有句话他没说出来。因不知太子究竟对皇帝具体说了些什么,其中是否有变动,是以不敢轻举妄动。 且若当真构陷成功,皇帝即便再有疑心,迫于朝臣进谏也只能杀兰怀恩。因此打草惊蛇,反倒于他们不利。 信王沉默,良久才道:“舅舅若得闲,替本王查一查詹事府那个沈微,或许可用。” . 翌日果然有人开始提信王。 晏朝看到那封奏章,弹词甚是激烈。大意有三,信王于圣躬有恙期间大肆设宴是为不孝,身为亲王与群臣交往过密有谋逆之嫌,最后一条直指皇帝派给信王差事令他涉入朝堂不妥。 她有些头疼,这是要命的奏章。 署名是,徐桢。他疯了不成。 皇帝若真看了估计能怒火中烧再次气病。 昨天还在为皇孙的降生喜气洋洋,今日便有人直冲着他最喜爱的皇子和皇孙发起攻击。 不过晏朝也知道,底下必定是有人议论的,敢明面上说出口的人却几乎没有。 内阁里头意见还算整齐,决定先压下,即便要上禀也不适宜在此时。这消息皇帝迟早是要知道的,只是所有人都怕会连累到自己。 曹楹则是直截了当,索性径直寻到徐桢,声色俱厉地斥责了一顿,将这几天肚子里的闷气全都发泄出来。此事便如此不了了之,像个笑话一样。 晏朝无需管这些,只在一旁观望。心底暗叹,徐桢一个人算得了什么,可他身后那些沉默的人呢?有人心如明镜装傻子,有人稀里糊涂左右晃。 她自己心底竟也有些不甘心,皇帝究竟对信王宠到什么程度,才能这样封住绝大多数人的嘴。 12、昏昏灯火(三) 已近年关,沉闷了一个冬天的京城又开始忙碌起来。皇宫中一应布置仍由李贤妃安排,恰这几日皇帝病已大好,宫中气氛便活泛起来。 信王得闲时带了王妃和皇孙进宫给皇帝请安,路上又遇到孙氏带着晏斐也正要前去。 祖孙三辈齐聚一堂,暖阁里顿时热闹非凡。皇帝看着两位年幼的皇孙,又是感慨又是欣慰,眉梢眼角都是遮不住的喜悦。 几人里头两个孩子尚且年幼天真,信王妃最是拘谨,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孙氏又冷淡,好在信王擅长周旋,氛围倒也算活络。 因年底有许多事务在清算收尾,晏朝这几日是闲不下来,却仍是被宣召前去。 前两日已有大臣进言说龙体无恙,东宫可卸去监国之任。但皇帝显然不想这么快开始处理政务,只搬出来太医,说还需休息些时日。 晏朝方从一堆公文中脱身出来,头脑被冷风一吹,才清醒几分。转眼至乾清宫,正巧听到里头有童声诵读。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她听出来是晏斐的声音,时不时夹杂一声婴孩的呢喃。 皇帝含饴弄孙,殿中必是一派其乐融融,她步子有些迟疑。 晏朝一向不善于应付这些。她清楚皇帝是真的高兴,可这高兴同她没有多大关系。许是看多了皇帝的冷脸,见他与皇子皇孙亲近时,便也偶尔生出一丝嫉妒和酸涩。有时不经意露了声色,被皇帝察觉到,他也总是冷嘲热讽:“喏,朕叫你娶太子妃你又不愿意,在这儿吃什么味儿!”她觉得难堪,每每皆是面红耳赤地低头。 可除了亲亲之情呢?她很努力在做好储君了,那些政务有在勤勤恳恳地料理,课业也一丝不苟,但仿佛做得再好,皇帝也依旧不肯假以辞色。 那种清晰的、疏远的距离感,让她觉得自己无足轻重,轻若浮萍。一开始还试着去亲近,到后来索性听之任之。 她甚至没有时间去遗憾,一转头全身心扎进政事里,企图在四周桎梏里寻求片刻心安。 心绪在踏进门的那一刻恢复平静。 她看到皇帝兴致盎然,信王妃正伸手接过咿咿呀呀的孩子。一旁的晏斐还算流利地背完了那一首诗,指着窗外笑说:“皇爷爷,孙儿想出去堆雪人!” 皇帝正要应他,一抬头看到晏朝进来,微微侧首,漫不经意地努一努嘴:“你那整天忙得不见人影的六叔来了。” 说罢伸手怜爱地捏了捏他红扑扑的小脸,道了声“去吧”,又吩咐计维贤好生看着他。 晏朝瞧见皇帝脸上慈蔼的笑意,那笑大约是发自内心,眼睛里满是柔和宠溺,嘴角微微上扬,令人深觉亲切。 那一瞬间她心底蓦然一动,复又垂下眼眸。 晏斐朝众人行了个礼便跟着小太监出去了。晏朝正要下拜请安,却被皇帝开口拦住:“免了。” 她直身,能清楚地感觉到,殿中登时沉寂下来。仿佛她这一个不速之客破坏了这融然欢洽的场景。 皇帝的目光从信王妃怀里的孩子身上移过来,轻轻一笑:“朕记得太子还未见过堂儿吧,你也是做长辈的人了,该同你侄儿亲近亲近。” 小皇孙名晏堂,名字是皇帝亲赐的。 晏朝恭声应是,心知皇帝话里有话,却也只作温顺状。当日众人去贺信王有子,她没去,大约有人在皇帝耳边吹风了。 信王面色和悦,向信王妃扬眉示意。信王妃站起来,小心翼翼地要将孩子交给晏朝。 晏朝看着眼前软糯糯、粉嫩嫩的婴儿孩,他浑身还散发着乳香,睁着乌亮的眼睛,目光纯白得像一张纸。先开始还有些好奇地看着她,但是两人眼睛碰住的那一刹那,晏朝一怔,心底莫名一悸。 那孩子不知是不是认生,突然别过头去,像是被吓着了一般,嘤咛一声,咧了嘴就要哭出来。 信王妃还算镇定,低声教晏朝该如何抱,调整了姿势,孩子才算稳下来。 晏朝怀里抱着软软一团,顿时有些局促,脸上热了热。孩子稍微一动她就不由得紧张起来,生怕他哭。片刻后,她只得窘迫地看向信王妃:“还是四嫂抱着吧。” 心底着实抹了把汗,要是晏堂当真哭起来,她大约又成这殿里的罪人了。 信王妃接了孩子转身坐下。晏朝抬眼看见皇帝含着笑意的目光。 信王调侃道:“六弟年纪还小,等到娶妻生子,迟早会熟练的。” 一旁的孙氏方才一直在听殿外晏斐的声音,知他安全无恙,向来少言的她这会子忽然也点头附和一声:“这倒是。只可惜昭怀太子连抱一抱斐儿的机会都没有。六弟既然喜欢孩子,可得加把劲儿了。” 本是开玩笑的轻松语气,可提出来昭怀太子,便添了几分感伤。 皇帝脸上的笑意慢慢淡下去,看向晏朝时,她像根木头一般有些僵硬地杵着,当真煞风景。 “站着干什么?过来坐,”皇帝开口惯是轻飘飘的,见她谢恩坐下,方又语重心长地道,“太子既然监国,许多事需得分清轻重,有内阁和司礼监在,无关紧要的事便不必亲力亲为,运筹帷幄的本事也该好好学着了。” 晏朝下意识要起身,但忽然瞥到一旁的信王,又只侧了身,颔首恭敬应了句:“是。” 见话题转变,信王妃忙先起身,朝皇帝一福身:“父皇,贤妃娘娘先前说想见见堂儿,天色不早,儿臣想先行告退。”孙氏看着殿中,大约也嫌无趣,亦起身行礼告退。 皇帝点了头,几人退出去以后才真正算安静下来。眼下只剩三个人,皇帝说话也无需再避着什么,遂放下手中的杯盏,因杯中还有茶水,搁在桌子上时声音便有些沉闷。 “朕听闻户部那边出了点事,计维贤支支吾吾也说不清,你来说。” 皇帝不避着信王,信王却也一声不吭。 晏朝应了声“是”,心知计维贤含糊其辞的目的不过是将事情往外推,任谁开这个口,天子的怒意也不至于撒到他身上去。 这人眼下又必得是她。 “回父皇,今岁畿内有蝗灾,税银约三分之一赈灾民,这几日户部核账发现其中仍有数目存疑,户部一主事前些日子回乡丁忧,是以职位暂空。父皇下旨令四哥进户部历练,职务交接上出了矛盾。” 皇帝皱了皱眉,一手无意往桌上一扣,开口却先避过她后半句话:“京畿蝗灾一事,当时查了与白存章有关,不是已结案了么?” “是。但眼下确实发觉仍有余党未清查干净。”她知道皇帝对此案已筋疲力尽,但余波却久久难平。 当初因沈微的缘故,皇帝将收尾交给了锦衣卫和东厂,但后来孟淮出事,这两边都受到牵连。再往后又落马了几人,不算草草了事,她也以为结束了。 “那就查吧,速度快些,也不必留着过年了。”皇帝闭了闭眼,薄唇翕动。默了默才转头看信王:“信王怎么解释?” 信王起身,倒显得格外镇定:“父皇恕罪。儿臣不敢辜负父皇的期望,但实在不算什么大问题,儿臣初入户部,经验不足,李尚书便多关照了一些,恐是因此引起不满。但李尚书并无偏袒徇私之意,还望父皇明鉴。” 皇帝微一颔首:“那便不必多言了,李阁老朕还是信得过的。小事无关大雅,你能应付得了即可。” 信王应是,随后又忽然跪下,他脸上稍显夸张的忧色令晏朝心头涌起一股不安。 “父皇,儿臣已受封亲王爵位,一直滞留在京原已违背祖例,此时再涉入朝堂,儿臣实在惶恐。”他的话沉稳有力,听着当真极为虔诚。 至于诚意……若真有此觉悟,便不该是现在这时候才来推拒。 但皇帝显然不甚在意,看着他默然片刻才开口:“朕身体有恙,你为朕分忧理所应当。又不是叫你长期待在户部,若当真觉得不妥,开了年再回来便是。” 之后信王回的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晏朝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甚至已不再想皇帝究竟有多偏心。 皇帝忽而转了话题问她的意见,口吻里带几分苛责:“朕听闻朝中有不少人议论信王,也未见太子跟朕说。” 晏朝听见自己的声音已本能般地平静沉稳:“有朝臣不顾圣体安危,诋毁皇子,儿臣以为此事无需劳烦父皇忧心,故而不曾回禀。” “你有意隐瞒,究竟是担心朕的身体,还是认为有人谏言属实急于封口,倒不知不觉给朕安上一个刚愎自用是非不分的名声。上次孟淮一事,你说有人欲陷朕于不义之地,那如今你呢?朕也想问你要个解释。” 皇帝字句凛然,激得晏朝当即头脑一震。 她能有什么解释呢……无论是否上禀,皇帝都能拿得住她,其实没有多大分别。方才心底那股酸涩骤然发酵,她竭力克制住自己,手微微一颤。 看着两个儿子皆跪伏在地,皇帝目光一扫,缓了神色又问:“那太子觉着,是朕错哪里了?” 您没错,您只是偏心而已。 晏朝喉中一哽,硬生生将那句预备着息事宁人的“儿臣知罪”咽了下去。 “成年亲王留京与藩王涉政的确违背祖制,陛下之错在于溺宠庶子,言官之错在于不忧圣体。儿臣身为储君,奉上不能直言劝谏,御下难以辨别是非,此次处置不当以致堵塞言路,是儿臣之过。只是陛下如欲详细论罪,还请宣召诸位廷臣,于朝会上一一细致辩论,方能令众人心服口服。” 殿中顿时连空气都死寂下来,皇帝面不改色,甚至连眼睛都未眨一下。一旁的信王惊住,忍不住侧首,看到她背挺得笔直,复又恭恭敬敬叩首。 她赶在皇帝作出反应前又加了一句,语气逐渐平和:“儿臣不孝,只怕这年也不能好好过了。” 宣宁二十年啊。 13、昏昏灯火(四) 皇帝待她最后一句话音落下,仍未做出什么大的反应。只稍一挪坐姿,俯视已端正叩首的太子。 他的面色依旧很平静,一手不经意一捻腰间的玉穗,眯了眯眼睛,才缓然开口:“这段日子你监国,果然学到不少,长本事了。” 太子平时在他面前不算唯唯诺诺,该说的话也不会少,但如眼下这般寸步不让语气生硬的,确实还未有过。他印象似乎还停留在上一次她为孟淮求情时的场景,隐忍泣泪,卑微申诉。 信王战战兢兢抬头,也像是被惊着了,膝行上前两步劝道:“父皇病体初愈,实在不宜动怒伤身……” 皇帝却没看他,眼睛只死死盯着晏朝,目光幽深到渗着寒意。 “朕有什么好生气的。太子言辞铿锵,有条有理,生怕朕不能秉公处理,还扯了群臣来威胁朕,好大的威风!” “这才不过多少时日,别的不见长进,倒是学会了言官讪君卖直那一套。太子既然这么说,那朕且问你,这是你的意见,还是群臣谏言?” “都到年关了,你就非要惹朕不痛快。朕是你的君父,信王是你的兄长,你以为你是都察院御史还是六科给事中,在这些事上对朕评头论足?朕平素看你谨慎,如今也敢口出狂言,孝悌之道忠顺之义都吃到肚子里去了?” 原本皇帝今日看到皇孙心情尚佳,传太子前来主要是听闻他未曾见过晏堂,尽管略有不满,但最初并无责备的意思。 甚至于在她进殿后一切还算正常,但一提及信王,皇帝的不满也就掩藏不住了。他留信王在京原本便遭到群臣反对,后来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平静下来,现如今晏朝又提出来。 他知道底下定然有人经常议论,但这话从太子嘴里说出来意味更显深远。有他带这个头,怕是不能安生。 皇帝到底坐在帝位上二十年,无论何时皆姿态端稳,平日里不怒自威,而发脾气时则很少怒火中烧到暴跳如雷的地步。 只听着语气一句比一句僵硬,面色铁青,便知已怒到极点了。 晏朝暗吸一口气,方才说完时的那份心慌此时竟莫名消失得无影无踪,只觉得浑身有些飘忽。 她脊背稍一挺,仍垂首,眼睛恰好望到皇帝腰上的穗子,捻着玉珠的那两根手指已泛了白。 可她今日既然开了这个口,无论成败与否,话都要传到皇帝的脑子里。 心底倒算不得胸有成竹,只是尽力求问心无愧而已。 “回父皇,信王留京天下人皆知,当初已然引起藩王不满,今年更有藩王封地动乱之事,群臣曾屡次劝谏过。如今信王进户部,朝中的确多有议论。内阁忧心父皇病体,是以未曾上报……” “朕方才说的话你没听见吗?信王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你安安稳稳做你的监国太子,处理好……” 皇帝并不愿听她解释,或许皇帝只愿意听她一句“儿臣知罪”。但并未料到她今日似乎铁了心要说完那些废话。 怒不可遏地同时,直截了当抢过她的话,但意外的是他的话也没说完。 晏朝并不打算留出空隙,在皇帝语气最弱的时候看准时机,竟也拦上去。 “……但此事事关国本,儿臣不敢置之不理。儿臣明白父皇爱子心切,望子成才,但……” “你今日是非要违逆朕么!” 一旁的信王惊于太子的毅力,至现在仍在坚持,且态度强硬。原本李时槐已开解过他让他无需担忧,但此时,他心底没由来地有些慌。 皇帝无半分病态,高亢的嗓音终于盖住她最后几个字,言罢转身从桌上捞起一把约七寸长的竹制戒尺,尺面隐约刻有篆体铭文,素面尤反着光。 ——晏朝见过皇帝拿它打过晏斐的掌心,凡是小孩子大抵都怕的。方才她进来时这把戒尺便搁在桌子上,是以晏斐目光便时不时心虚地瞥一眼。 她怔了怔,还未开口,眼前忽有光一闪,皇帝已厉声呵斥:“伸手!” 晏朝伸手。 那只手大约知道要遭遇什么,指尖和心尖微不可闻地一颤,复又稳下来。 皇帝又说:“孟淮死后你非但没有半点长进,反倒将他教你的那些道理全忘了。朕今日就让你明白,何为君臣父子!” 第一记落下得猝不及防。 只听得耳旁“啪”的清脆一响,从指掌骤然袭来的痛意激得她不由得弯了弯腰,脊背一股凉意扑满胸腔,随后是弥久不散的麻痛。 皇帝是用了十足十的力气下手的,只一瞬间足已让人神智迷乱。 晏朝咬牙。 散乱的思绪迅速归拢。她继续道:“但‘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这道理也是先生教给儿臣的。儿臣不敢妄议长辈,更非藐视君上,只是……” 话又是戛然而止。 第二记。 与方才已稍缓一些的痛又重叠一起,眼前的手颤抖着,明显看到已开始发红发烫,隐隐有些胀意。 但这一次她神智恢复比方才要快一些。 一抬眼恰看到皇帝冷冷的目光,高举了戒方又要打。她眼前却愈发清明,继续道:“……只是赵威后尚且能忍骨肉分离之苦,令长安君出质赵国以保前程,现如今我泱泱大齐并无虎狼敌国,陛下圣明,如何不肯让信王之藩?” 她想起来徐桢的那封奏疏,心里只道若以皇帝现在的状态看到里面的内容,怕是恨不得夷他九族。 一旁的信王看得亦是冷汗连连。皇帝那一瞬间并不明显的沉默和迟疑,让他心里有些拿不准了。 于是信王赶在第三记戒尺落下之前,忽然膝行几步到皇帝跟前,抱住他双腿,泫然泣道:“父皇,并非儿臣贪恋权势,只是母妃膝下仅有儿臣一子,她近些年又患了眼疾,太医说不知何时才能治好,万一……万一有何差池,她岂非连儿臣最后一眼都看不到?” 信王那张与皇帝颇为相似的面庞此刻落泪,在皇帝眼中便显得尤为动情,狼狈中不乏坚毅。 “若儿臣当真引得朝堂动荡,还请父皇废黜儿臣亲王爵位,儿臣愿仅以人子身份侍奉双亲左右,以报生养之恩。”信王叩首行了大礼,极尽卑微,极为诚挚。 晏朝的思绪忽然被打断。 她看得出来,信王又一次企图以父子真情打动皇帝,无论她方才说了什么,再有道理,此刻也都什么都不算了。 皇帝看着脚下的信王,沉默良久,沉声道:“骊儿起来罢。” 信王不肯。 皇帝的目光便又转到了晏朝身上。 “听到了么。” 许是被信王的诚信感动,还是当真有些疲倦,皇帝的声音忽然变得平和。 不知是在回答晏朝那个问题,还是让她好好看看信王的孝心。 她的手仍举着。 皇帝便用戒尺拨开那只有些红胀的手,将尺身搭在她肩上,仿若颈边一把利刃,压得她左肩似有千钧之重。 “有什么话便都说了罢,该说的不该说的,朕都听听。” 晏朝再次开口时嗓音忽然有些涩。她并没有哽咽过,却显得有些沉闷。 “谢父皇,那儿臣直言。今日亲王无故滞留京城参政,明日藩王便有理由举兵造反。三年前二皇子晏平之乱,便有封地藩王趁乱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扬言入京,父皇您忘记了吗……” 她后面那句“正因您太过宠溺以至恃宠生娇”之类的还未说出来,肩上一轻,那条冰凉的戒尺已移到脸颊上。 她不由得浑身一颤。未及反应过来,“啪”的一声,竟是脸上结结实实挨了第三记。 顿时半张脸火辣辣的,比打了巴掌还疼。又尖锐又麻痛,一抽一抽的,连神思也似被抽去大半。她死死咬着唇,那一只完好的手攥紧了袖子,也不敢伸上来遮捂。心间只是发冷,脑中嗡然一片,愣愣地睁着眼。 信王还在身边,皇帝这是半分面子也不肯给她留。 “你拿信王跟晏平比?” 信王立刻抬头要说话,皇帝示意他闭嘴,又看着晏朝说道:“既然你要比,那朕便也不得不提醒你一句,你的东宫,晏平可也是住过的,不过仅一晚而已。知道为什么吗?有逆心者,当诛。” 晏朝气息滞了滞,顿觉整个身子都僵硬麻木。她今日言语出格,已料到皇帝必有盛怒,却不想亲耳听见这样的话,她震骇不已,皇帝竟以晏平为鉴,来疑忌她吗? 不,她还有话没说。 她没接皇帝的话,稳住理智,径自继续说道:“再者,信王入户部弊远大于利。一则违背祖制,扰乱朝纲,二则户部仅有一人丁忧,候补官员本有定数自由吏部安排,如今堂堂信王插足进去,岂非让人议论朝廷连用人都短缺以至于亲王充数。三则户部长官李尚书乃外戚之家,即便父皇信任李家,难道要让他人议论是否应当避嫌吗?四则,父皇这般处处为信王着想,便忍心看他因此被毁了名声,在史书上留下恶名吗?” 徐桢大约也是这个意思,但他的奏章远比晏朝言辞激烈,自信王上升到列祖列宗,从户部扩展到整个大齐社稷,洋洋洒洒数千字,面面俱到。 下一记打倒是没往脸上去,皇帝用戒尺挑起她的手,不由分说挥下去。她那一瞬间觉得手很烫,脸也烫,以至于眼前晃了晃,竟有些眩晕。 她勉力继续开口:“儿臣如今不以储君身份谏言,若父皇觉得儿臣言辞不妥,自可如寻常父亲一般训斥责骂,传出去仅儿臣一人失礼,不伤及众臣拳拳忠君之心。只是……如今儿臣仅以孤身劝谏,来日若群臣存怨,父皇如何应对?” 这个时候,皇帝其实并不愿意闹得太大。 皇帝沉默了,良久转身。将戒尺随意往桌子上一扔,素面朝下,正面几行小诗中,“无情竹”三个字格外明显。 清脆的响声在殿中一荡,惊得两人心底俱是须臾忐忑。 晏朝默默收回手,大半只手已没了知觉,却一动也不敢动。 她余光瞥到信王有些不安,正要开口,皇帝却忽然问:“眼下年关,信王府还忙么?” 信王忙答:“回父皇,有王妃操持府里,一切井井有条,不算忙。” 皇帝嗯了一声:“户部有李时槐朕很放心,你也不必再去忙活了。现下有了儿子,该顾着些家,得闲了进宫陪陪你母妃。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也不要结交了。” 信王明白皇帝的意思,心下一凉,才发觉不知何时皇帝的心思忽然就变了。但一时也不敢多说些什么,只谢完恩便在皇帝示意下起身了。 “太子也起罢。” 可晏朝却仍旧不敢动,果然紧接着便听皇帝说:“你既然常念着孟淮的恩情,便该勤勉修身才是。你今日做派,便是对九泉之下的他最大的羞辱。他是你的恩师,荣辱与你俱为一体。你若再犯,孟淮连哀荣也保不住。” 晏朝心底一凛,应了声是。 “你是太子,御前失仪最不应当。近年关朕也不愿太过苛责,便赐你三十记戒尺,回去面壁思过罢,虔心抄一抄四书,好好领悟,年前也不必再出来了。” 晏朝恭敬谢了恩。心知皇帝是打算亲自收拾残局了,监国期算是至此结束,她只是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结尾。 不过也好,她确实很累了。脸上仍是疼痛极了,此刻许是已经红肿起来,必然十分难看。 三十戒尺是计维贤手下人行的刑,那小火者看着年轻面生,力气也大。三十记至后半段她竟已当真昏昏沉沉,像是要疼晕过去。 被扶上轿子时她迷迷糊糊还在想,今日当真是脸面丢尽了。 外夜色已逐渐暗下来,各处都点了灯,时不时一盏火红色的,缀在黑暗里,格外喜庆温暖。 轿子仿佛走了好长一段时间,她瘫软着靠在轿壁上,掀开一点点帘子,轻轻唤:“梁禄。” 梁禄应了一声,走近她,听着她声音有些轻飘。 晏朝忽然没头没尾地开始胡言乱语:“方才信王提到李贤妃,说她有眼疾的时候,我看到陛下动容了,他都能心疼陪伴他多年的妃妾,可是我母后呢?梁禄,我母后呢,她那样温柔的一个人,坐在中宫位子上十几载,除了那冷冰冰的悼亡词夸她一句温婉贤淑以外,还有多少人记得她……” 她的声音缥缈得仿佛要随风而散:“陛下,就那么厌恶我吗?” 梁禄担忧地唤了声“殿下”,却再听不见她的声音了。 梁禄吩咐了宫人走快些,可神志恍惚的晏朝却忽然在甬道口叫停下。 那条宫道距东宫不远,但却尤为冷清,因行人少,索性连灯都少了一半。晏朝从前喜欢晚上去走一走,静静心。但此刻天冷,又还下着雪。 可无论梁禄怎么劝她都执意要停。梁禄轻叹一声,只好顺着她的意。 晏朝下了轿,身上顿时覆满冷气,她却觉得没有那么冷,皱了皱眉,一仰面,星星点点的凉意迅速在脸上消融。 她问:“下雪了吗?” “是。” “哦。” 她点了点头,转身朝黑暗处走去。 梁禄要跟上去,晏朝却说:“谁也别跟着。” “那殿下拿把伞。” “我不冷。” “那灯——” 梁禄再要问时发觉人已走远,忧心忡忡地深喟一声,吩咐身边太监悄悄跟上去。 晏朝脚下麻木地走着,脸上滚烫一片,手上有些地方瘀血,疼痛和寒冷交加,竟不知先难过哪一个。 心里唯一能高兴一点的是,信王不会再有插足朝堂的机会了。她要一点点夺回来,她应有的东西,不许他人沾染分毫。 晏朝忽然嗤笑一声,笑到鼻尖发酸、眼角湿涩。 “那他们做他们的忠臣,我做我的不孝子好了。” 她想去揉眼睛,却发觉手已经失去了知觉。 眼睛眨了眨,勉强能看到一些东西。 附近有脚步声,她循着声音一转身,恰好一片冰冰凉凉的雪花落到眼睛里。 影影绰绰里看到有灯在眼前。她看了看自己的手,皱眉说:“我不要灯。” 那人将灯举得离她近一点:“殿下,灯我来给您提。” 14、昏昏灯火(五) 眼前顿时明亮起来,温热的灯光近在咫尺,令周身都微微一暖。 那一刹那,神思有些恍然。在暗冷如深渊般的夜里,有一抹微弱的亮光接住她不断坠落的身躯。 可手上又开始隐隐作痛,她终究有些失落地转回思绪。慢慢抬起朦胧双眼,一开口呼出来的暖热气息迅速消融在冷夜中。 “本宫说了,不必人跟着……” 她忽然顿住,终于才想起来:“你是谁?” 声音有些熟悉,但一时她都懒得去思索。心底其实存了三分戒备,却不知为何眼下自己会莫名平静。 那人没答她的问题,默了默说:“殿下手上伤不轻,若再不及时包扎处理,便算是废了。” 晏朝眉梢一跳,下意识呵斥一句:“你放肆……” 那人将灯举到她眼前,仔细看了看,截住她的话:“还有,殿下目前这是……发热了吧?” 眼瞧着她快连站都站不稳了。 晏朝见他近身,心里警惕下意识后退一步。却不想一时没立稳,身子便要向后仰去。 身后恰好是宫墙。 兰怀恩不假思索去拉住她的手,但一瞬间又觉着那只红肿的手根本拉不住,索性身形一旋,大步流星跃至她身后,托住她已快撞到墙的身体。 将她扶起来时不由得皱眉,眼前的太子也未免太清瘦了些。 他看出来晏朝的防备,是以扶她立稳后已连忙后退几步。 晏朝自己亦心魂未定,伸手扶着墙,一转头看到地上一团燃烧的火光。 兰怀恩方才没顾得上那么多,便丢了那只灯。低等宫人自用的灯较为劣质,是以烛火一倒便燃烧起来,轻微的杂声在寂静的夜里尤为清楚。 太监们看到火光急忙跑过来,一眼看到的便是与太子相对而立的兰怀恩,不分青红皂白就先将人押下。 小九看兰怀恩还在发愣,抬腿踢了他一脚,背后却并不松手,摁着他跪下。 这场景还的确有些熟悉。 “竟敢行刺太子殿下,不想活了……” 兰怀恩大约是身在高位久了,猝不及防这一下疼得他龇牙咧嘴。 “松开他。” 晏朝看也不看兰怀恩。目光瞥到那一堆已被踩得破碎的宫灯残骸,淡淡的灰烬味儿潜入呼吸。 她莫名有须臾的失落。 梁禄替她披了大氅,低着头不去看她脸上的伤痕。 晏朝对小九轻轻摇头,语气有些虚缈:“他没有行刺之意。将这里收拾干净,问清楚他要做什么。” 小九应了声是。 梁禄扶着她正要走,才刚转步子,身后已被人扯住袍角。 “殿下,奴婢方才还救了您呢……” “哦,多谢。”晏朝实在难受得紧,也疲惫极了,面无表情地弯腰伸手要将衣袍拽回来。 兰怀恩死不松手:“那您不能看着奴婢冻死在这冰天雪地啊……” 晏朝清凌凌的目光刺进他眼里:“你当初构陷孟淮,他冤死狱中时,可比现在冷多了。” 兰怀恩辩驳:“可孟大人之死真不关奴婢的事啊……” “这些话你和陛下去说吧。”晏朝凝眉,压下去心底的怒意,不欲同他多言,抬首示意太监将他扯开。 “求太子殿下救奴婢性命!”他这声音已然带了哭腔,凄凉中夹杂着几分委屈。 晏朝:“……” 她深呼一口气,眼前已有些眩晕,浑身虚得不行,并不想同他纠缠。 却听他又凄凄惨惨道:“接近年关,上头的公公有心要折磨奴婢,命奴婢在这里扫雪。奴婢见太子殿下经过,心想总得把您要走的路扫干净了,这才跟着殿下的……公公说了这路上若是见一丁点儿没扫干净,就要打死奴婢,求殿下救救……” 晏朝垂下眼睫,不必细想也知他另有所图,却还是道:“带回去审。” . 一行人回到东宫时,又是好一阵的忙。梁禄遣人去了太医院,好在今晚太医冯京墨在值,听闻太子有恙,未敢耽搁直接就过来了。 冯京墨和崔老爷子是故交,算是崔家的亲信。宣宁元年进考进太医院的他资历丰富,医术在太医院也是拔尖的,只可惜受人陷害耽误了前程,一直被压着锋芒。 而宫中人尽皆知的是,冯京墨几乎是东宫的专用太医。只要是太子的人来请,必定先问冯太医,旁的即便是院使院判也不肯多看一眼。 去请他的小太监讲得还算清楚,是以在请脉前他已大致了解情况,心里有了数。 可到请脉时看到晏朝的手他还是不禁愣住。 旋即已心底明了。也不多问,垂目诊脉。 晏朝才饮完姜汤,寒气稍解,但面色依旧苍白,全身发热已令她四肢虚弱发冷。其实原本今日并不算骤冷,太子身上这病症怕都是多日沉积的,只不过眼下爆发出来而已。 冯京墨暗叹一声,吩咐了一旁提药箱的小太监上前为她手上的伤先上药。 “殿下脉沉无力,阳气虚弱,乃外感风寒之症1。眼下正处于数九寒天,殿下是寒气入体引发的风寒,且这些时日又操劳过甚……” “这些我都知道,”晏朝忽然开口打断他,声音低微涩哑,“操劳过甚这话冯太医可不必说出来,外人若听到耳朵里,又该有些议论了。是我自己体虚,吹了些风受不住才病倒的。” 冯京墨抬眼看到她双眸里的倦意和虚惘,怔了怔才点头说:“臣明白了。” 这些年太子的身体都是他照顾的,闲来无事时翻看脉案,一年四季生病次数寥寥无几,身子一直康健。 哪来的体虚。 他起身,去一旁写了药方,斟酌再三才执笔。梁禄跟上去将墨砚置好位置,才看他纸上所写。 开的是较为稳妥的再造散方子助阳益气,解表散寒。 “恶寒发热,热轻寒重……黄芪二钱,人参、桂枝、熟附子、羌活、防风、川芎各一钱,甘草半钱……” 冯京墨写完后又谨慎检查一遍,习惯性朝纸上吹了吹,看墨迹稍定,才将药方交给一旁的小太监去抓药。 随即又转身看梁禄,面色和善:“殿下今晚退热,还请公公仔细看顾,明早若缓解便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梁禄颔首。 又听他叮嘱:“殿下手上的伤我留有药散,需得勤换。如今无论是风寒还是外伤,切记不可再受寒。” 但他转眼又想到,太子目前的状况,也不知是否能安心养病。思及此唯有一叹,他也无可奈何。 他略一思忖,回身对晏朝一揖:“殿下此时宜静养,臣明日若去御前请脉,可借机向陛下说明……” 晏朝摇头,扯了扯嘴角,虚虚一笑:“不必了。我平素也不生病,这大约今日就传过去了,你再多言于你自身也无利。这几日我有的是时间静养,太医放心。” 冯京墨未想太多,复行了礼告退。 出东宫时才猛然发觉,宫门外看守似乎多了些人。再仔细一看,竟像是御前侍卫。 他心底一惊,隐隐猜测到什么,才明白太子方才那句“有的是时间静养”是什么意思。 身后梁禄又跟上来,让太监将一个匣子交予他。 “公公,这是……” “劳烦冯大人夜里走一趟。接近年关,这段时间怕还要多有劳大人,这是殿下一点心意,便当请您吃顿酒了。” 冯京墨推辞再三,朝殿内行礼谢恩后收下。 他自是知道太子的心意,也知道自己隐瞒秘密的风险有多高。这些年来一直风平浪静没出现过什么差错,而太子也一如既往地客气。 偶尔想,倒也不仅仅是因为自己和崔家的交情。为医者,大多是有怜悯之心的。 . 殿中的应氏愁眉不展。 晏朝回来本就已过了晚膳时间,原是备好了准备传上来的,但她昏昏沉沉,什么也吃不下。好不容易慢慢劝着,至此刻也只用了半碗清粥。 应氏性子向来和软,替她换额上的帕子,手碰到滚烫的额头心下又惊又愁,一低头又看到她手上层层的纱布,想起来方才见着的红肿模样,顿时心疼得泪如珠涌。 她是看着晏朝长大的,亲娘该做的她都做了。此刻除了贴身为她能做这些,其他竟不能为她分半点忧。 晏朝不知何时醒了,半睁着眼睛静静望着。寝殿只点了一盏灯,光有些暗淡,应氏守在一边,侧身剪影轮廓模糊。 那样的背影从小到大不知看到过多少回,心底终究一酸。 耳边有细微而又隐忍的啜泣声,她轻叹一声,哑声开口:“……应娘别哭,都会过去的。” 应氏转过头来,泪眼未干:“会过去的。” “儿时我病了都是应娘哄我别哭,可你看,我现在都没有力气哄应娘……” 应氏侧身拭干了泪,起身将她额上的帕子取下,又换了一块过来。 摸着她头上已不大烫,才放下心,轻声细语:“殿下睡一觉就好了。” 晏朝点点头,又迷迷糊糊地闭了眼。过了半晌忽然道:“应娘去睡吧,明早就好了。” 后来仿佛并未听到应氏起身的声音,她也没再去想。 这一觉睡得很沉很沉,倒是没有再梦魇。这段时日四方压迫,整日应对,一丝不敢懈怠,的确是累极了。 隐隐约约在想,病了也好。 再次醒来,殿中安安静静。她睁眼时仍觉头有些沉闷,不过倒是比昨晚好多了,微一侧首发觉帐子外已有些微微的光。 她以为是天亮了,便要伸头出去望。她勉力撑起有些酸痛的身子,下意识先伸了小臂挡在眼前,另一只手正要拨开帷帐。 微光从缝隙里渗进来。她蹙了眉,倒不太像是天光。 然而随着光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一个熟悉的人影。 晏朝一抬眼恰好与他对视。 面色顿时凝固,呼吸一滞,生生惊出一身虚汗。 “兰!怀!恩!” 他怎么进来的! 15、昏昏灯火(六) 兰怀恩正不慌不忙地挑着灯芯,烛火跳了跳,殿内霎时明灭闪烁。他听见太子的厉声呵斥,却仍是坚持将灯纱笼好,才转过身,从容跪拜行礼。 “奴婢兰怀恩,给太子殿下请安。” “谁准你进寝殿的!”晏朝匆匆放下帷幔,又提高了声音对外喊了声:“梁禄!” 她尚在病中,睡了一晚起来,喉咙里干得冒火,这般疾呼出声,嗓子被刺激得生疼,不由得连连咳嗽,牵连五脏六腑都震荡起来,浑身发虚。 只听见外头的梁禄仓惶应了一声,紧接着是开门声、揭帘声和脚步声一迭涌入。 梁禄见到地上的兰怀恩时,不免也愣住。 “殿下……” “你去哪儿了?”她勉力稳住气息,半撑着身子诘问。帷幔却没揭开,显然是防着兰怀恩。 “回殿下,前院有些杂事,奴婢刚回来……” “昨晚,你是如何处置兰怀恩的?” “按您的吩咐,小九将他带去后院审问,也派了人看守……” “那他现在为何出现在寝殿?看守他的人呢,殿外守夜的人呢?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东宫随意乱闯,就无人察觉吗么!”不知是生气还是生病的缘故,她两齿发颤。 梁禄伏在床前,脸色苍白:“奴婢失职。” 晏朝深吸一口气,目光空惘了几分,眼睫无意间一垂,掩盖住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默了半晌才沉声道:“将人押下去,擅闯寝殿,按宫规处置。” 说完后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将前因后果审清楚,若他不肯老实招,就不必手下留情了。” 左右兰怀恩现在还是一个无权无势不起眼的小太监,纵使打死了,也没人能耐她何,正巧也为国除害。 兰怀恩知道这回逃不过一顿打,但他万万没想到太子的心居然这么狠,立时有些傻眼,情急之下冲帷幔里嚷道:“殿下不能恩将仇报、过河拆桥呀!奴婢替您解了围,您金口玉言,答应过会保奴婢一命的……” 晏朝冷笑一声,极不耐烦地问他:“还没审你心虚什么?怎么进的东宫又是怎么闯的寝殿,你老老实实交代清楚,本宫自然不会要你性命。再者,一码归一码,本宫保你保的是上回你陷害孟淮一事,可这次你肆无忌惮地闯到本宫寝殿里,还想全身而退?” 她眸中闪过一瞬的杀意,又闭了闭眼,将那份凌厉的气势压敛下去,心底却已是暗流激涌。 “将人拉下去。”她冷冷开口,攥着被角的手都腻出了汗意。 梁禄应是,连忙叫了人进来将兰怀恩押了出去。他心惊胆战地望了一眼遮掩严实的帷幔,为自己的疏忽自责不已。 殿中终于安静下来,晏朝那颗提着的心才慢慢放下。她一面胡乱披了外袍掀帘,一面睨了眼外头跪着的梁禄。 “梁禄,你怎么解释?东宫所有宦官归你统领,你不该一无所知。现如今也敢拿失职二字来搪塞我么?” “殿下息怒,奴婢不敢。今日一事,确是奴婢的疏忽。兰怀恩在东宫横行,奴婢并不知情。”说及此处,梁禄愈发惭愧,因无处辩解,只得叩首道:“奴婢自知罪责难逃,但殿下病体未愈,还请容奴婢查清因果,再行论罪。不求将功补过,但求殿下无恙。” 晏朝捏了捏眉心,也是无可奈何:“你且去罢。查清了再来回禀。” “是。”梁禄不敢再耽搁,先退出去。 晏朝默默回首,扫一眼尚算整齐的房内,仍是有些担忧。深眠时她毫无戒备,万一兰怀恩知道了什么…… “或许就不该让他进东宫。”她心底郁然。 . 这大约是太子第一次被禁足。消息其实昨晚就传出去了,只是今早才传开,引得朝堂又议论纷纷。 皇帝病愈后接理朝政,未设朝会,却是驾临了文华殿。 他只字不提太子和信王,但那一日暖阁里的对话却已一字不漏地传了出去。皇帝听之任之,并不追究。 众人该劝也不知从何劝起。 到底是詹事府詹事何枢进了句言,说东宫既是言行有亏,讲学更不应停,以免放纵懒怠。数名东宫属官尽皆附议。 皇帝不肯松口,只道:“东宫有恙,讲学暂且放一放,待他痊愈再说。再者,太子若肯上进,不用师傅们教自会勤勉,这几日也叫他好生自省。尔等身为东宫属官,辅佐不力,亦当虔心思过。” 何枢听懂皇帝话里的深意:若再多言,怕是连着他们一应问罪了。 这原是他本责,没有连累一说,但太子此次确实冤得不轻。然而事已至此,再闹大了反而不利,便只得先按下忍住。 . 雪霁天晴,宵寒昼冷。浅淡云色里融嵌一枚清冷日光,斜斜照进殿阁,那点子微弱的光芒连影子也遮不住。 陈修立在长道上,抬头南望,文渊阁青黑的琉璃瓦在宫院一众朱色瓦檐中尤为显眼,蓦然有熠熠光辉撞进眼里,周身一片冷冷清清。不远处清扫的宫人正跺脚抖着从树上簌簌落身的雪片,又重新拿了扫帚认真打扫起来。 他转身,绕过了文华殿往后走去,半路又碰到几个熟人。 詹事府和左右春坊皆有人在,何枢正和沈微说着什么。众人看到他来,皆躬身举袖而揖。 陈修问:“诸位这是要去东宫?” 几人应是。 “那便一同去罢。” 何枢稍有意外,脚下步子侧一侧,让出路来请他先走。 一行人到了东宫门前,见守卫已颇为森严。皇帝只说让太子禁足思过,并未有明旨不叫外人进去。众人对圣意心知肚明,却还是坚持要见太子一面。 内侍通传罢出来,却说太子已明白众人心意,但身体抱恙不宜见客,请他们回去。 何枢愁眉蹙额,沉吟片刻还是道:“劳烦内官再去劝劝,我等……” 那内侍似是早料到众人不肯走,遂压低声音道:“陛下旨意,令殿下反省己过,诸位大人同东宫一体,肯来探视,殿下深感欣慰。但此刻,更望诸位大人沉心静气,谨慎行事。” 几人面面相觑,一时踌躇不决。他们算是太子的心腹,眼下若不做些什么,总觉得不足以表明忠心。 沈微略一思索,上前道:“内官,沈某昨日前去孟家,孟庭柯托沈某带几句话给太子殿下,许是和其祖父孟太傅有关。内官知道,殿下一直看重孟先生……” 那内侍思量片刻,终是再度进去通禀。再回来时已点了头:“殿下请沈大人进去。” 沈微颔首,回身问众人:“诸位大人若有什么话,沈某可帮忙带进去。” 何枢原有满腹言语,现下忽觉没那么要紧了,只有摇头。 陈修说道:“殿下既不愿见我们,约莫也知道我们要说什么。探赜见了殿下,便替我等问候殿下贵体康安即可。” 众人也不再议论,只是有些失落,最终还是相继散去。 沈微进了殿,见到晏朝的第一眼,便是她拧着眉,语气毫不留情:“要说什么就赶紧说罢,东宫眼下留不得人。” “臣沈微拜见太子殿下。”沈微径自行了礼,瞧见她脸上残留的红痕以及手上裹着的纱布,不觉心疼起来。 他不愿令她难堪,就低首垂目,格外认真地回禀:“殿下,孟庭柯托臣带几句话给您。” 晏朝给一旁的梁禄使了个眼色,殿中宫人悉数退出去。 “你起来说罢。”却见沈微起身仍旧低着头,晏朝眉梢一动,不免笑问:“我现在有那么难看么?以至于你都不敢看我。” “这倒不是。”沈微心下略松缓,道了声恕罪,才正色说起孟庭柯的事:“孟庭柯将回吉安为孟先生守丧,临行前托臣转告殿下,说孟先生之死乃曹氏构陷,现如今先生蒙冤身死,奸贼却依旧猖狂朝堂。且先生身后名虽保住了,但清誉终究受损。求殿下为孟先生作主。” 彼时孟庭柯因丧亲之痛失态,所言亦极为失礼。沈微必然不能将原话讲出,只把大意转述而已。 “本宫自然知道先生枉死,只是谋害先生之人又岂止曹楹一人。朝堂背后关系盘根错杂,牵一发而动全身,谈何容易。这仇当然得报,不过一时急不得,得徐徐图之。” 孟淮的敌人也是她的敌人。晏朝目色沉了沉,不再作声。 沈微附声说是,待静默片刻后,便出言告退。晏朝却道:“若是无要紧事,就坐下喝杯茶罢。” 少时,宫人进殿奉茶。沈微端盏轻一抿,暗自忖了半晌终忍不住开口:“殿下,徐御史的奏章既已有内阁处理过,您大可不必理会。有心人自会禀到御前,何须殿下去触怒陛下逆鳞?” 他抬眼,看得出来晏朝精神不大好,面上尚显虚弱,不禁心下酸涩。 晏朝直视着他,平静道:“是。此事不该由我开口,上头压着孝悌之义,下面还有人等着看笑话,最不该开口的那个人就是我。” 见沈微要说话,晏朝却抢先一步堵住他:“李时槐此次这般明目张胆地为信王谋划,就是料定我不敢开这个口。我若由着内阁将事情压下去——” 她轻笑一声:“他们定然是能压下去的,借着为圣躬着想的名头。可你当朝中只有一个徐桢么?其他人不过是憋在心里不敢说罢了。一旦有人撕开了这个口子,后头多少人蜂拥而至,届时会更加麻烦,这事从一开始就瞒不住。若是那时陛下迫于舆论再论罪迁怒旁人,第一个找的就是本宫。倒不如早早禀明了——当着信王的面解决,也好让他死了那个心。一则既然朝中臣子进谏,本宫也不好伤了他们的心,二则也是为自己考虑,矫枉过正总有矫枉过正的好处,短时间内信王一派应当不会再有什么大动作了。” 沈微讷讷:“只是委屈了殿下。” 晏朝扯了扯嘴角,半是从容半是无奈:“我知道的,从开口言及信王留京一事,我便知道结果一定不会太好,如今也在意料之内。” 脸侧仿佛又灼热起来。那一戒方历历在目,实在难堪得很。 沈微低低一叹,自袖中拿了一个瓷瓶出来,奉上前去:“臣带了金疮药,知道宫中也有,但还是放心不下……” 晏朝瞧他藏得严实,目色柔了柔:“多谢你。” 沈微微不可闻地点了点头,瞧着一旁杯盏上飘起的茶烟,一缕一缕缓然直上,不到一寸便已消散,轻柔绵延不绝。他闲暇时最喜欢这样静寂的时刻,也不做些什么,就安然等待时间徐徐流逝,感觉分外美好。 “兰怀恩在东宫。” 晏朝说完这句话时便已不自觉皱了眉,下意识朝窗外望了望,实在是今早吓着她了。 她解释完,惊得沈微瞠目结舌:“他、他怎么敢……那可是殿下的寝殿啊!” 晏朝阖了阖眼,倦然道:“前因后果,我叫梁禄去查了。因怕出什么事,先将他打了一顿,绑在后院了。” 沈微皱着眉头,咬唇道:“不如直接一了百了,留着总归后患无穷。” “可有些事总不能糊里糊涂。东宫里头有些背景不明的人,得借着他揪出来。这些日子清静,正好能专心处理,有些事过了年就不好办了。” 殿中的暖意萦绕周身,手上虽用过药,但酸胀感犹未散去,痛意不算尖锐,只是安安静静坐着,也隐隐约约反复袭来。每次呼吸都有细微的痒意划过嗓子,咳不出来,直挠得心烦气躁。 她手指微微一动,纱布的绑缚感令指尖有些麻木。她平展了眉,缓道:“你也不必太过忧心,目前状况不算太坏。我这场病恰好赶上了,修养一阵子也就无碍了。我禁足期间你也不必再来了,免得落人口舌。出去后也转告东宫属官,无需担忧本宫,该做什么做什么便是。” 沈微颔首,起身正要告退,内侍忽然进来通传:“殿下,东厂程泰求见。” 两人齐齐一怔。 晏朝很快反应过来:“为兰怀恩?” “是。” 她冷笑一声:“不见。你出去告诉他,进了我东宫就是我的人,生死掌在我手里。有能耐叫他去司礼监将人要走。” 16、昏昏灯火(七) 晏朝坐在书房里,听着外头呜呜咽咽的风声,执笔的手轻一颤,纸上顿时落下一滴豆大的墨迹。 她皱着眉,目光略略一扫原本就笨拙歪斜的字,叹口气,摇了摇头,将纸挪开预备重写。两手无意间微微一握,仍觉有些疼痛,要恢复如常怕还得再等一等。 笔下的字句早已烂熟于心,只是一笔一划写得慢,盯得久了竟都生疏起来。 应氏安安静静立在一旁,几次出声想劝,看她认真的模样又不敢打搅。 直到小九进来,才打破了书房里沉闷的气氛。晏朝停了笔,一抬眸,映入眼帘的是小九怀里捧着的一簇红梅,瘦枝娇朵,艳色灼灼,梅香挹了霜雪,疏冷芬芳里自有一副清韵逸格。 小九躬身行过礼,还没来得及解释,怀中梅瓣先蹭落了一地。他面色窘了窘,连忙告罪:“殿下恕罪。这红梅是永宁宫娘娘遣人送来的。” 晏朝点一点头,指着书案上那只唇口白釉空瓶道:“还放那里头罢。” 她书案上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多几枝花草。或是本月花令,或是岁寒三友,或秾艳如桃李,或清淡似松竹。宁妃闲暇时分喜好修剪花枝,故而永宁宫送的多些,沈微偶尔从宫外带进来几枝,又或许小九无意间见了哪处好看,便折了来。 上一次放了什么来着?是孟淮还在时,沈微去孟宅求的一截带雪的松枝,还没进东宫,松针上的雪水已消融干干净净。后来松枝干枯后散碎了一地,花瓶就一直空到现在。 小九将梅花放进花瓶,才将晏朝交代他的事一一回禀。晏朝听罢,不觉讶然。 “昭阳殿那个宫女疏萤是兰怀恩的妹妹?从前倒没听人说过。”难怪那晚觉得她面容隐约有些熟悉,原是与徐桢和兰怀恩有些关系。 小九点头道是:“只不过徐疏萤是庶出,与徐御史、兰公公均非一母所生,她生母十几年前死在冯老夫人手里了,后来进宫做了宫女,昭阳殿娘娘见她活泼伶俐,就要到自己宫里,一直服侍着小殿下。” 小九见晏朝凝眉不语,又试探着道:“奴婢觉得,疏萤同兰公公应当没什么牵连。兰公公素来仇视徐家,对疏萤这个妹妹不理不睬,没听过两人有任何交集。疏萤性子天真单纯,陪着小殿下也是做一些简单的差事,安分得很……” “听你这语气,倒像是去问过她本人似的。” 小九也意识到自己话多了些,不免脸上一热,低头噤声。 晏朝淡然睃他一眼,也不呵责,转而问另一件事:“那兰怀恩呢,审清楚了么?” 不提还好,一提此事,小九愈发惭愧,低头支吾道:“奴婢无能。他从头至尾,反反复复都是那几句,坚持说是寝殿外无人看守,担忧殿下安危,才擅自进殿的。又说只是帮忙挑了烛芯,别的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 晏朝立时呼吸一窒,面色变了变,心头一跳:他该看见什么,该知道什么?却又不确定是否自己多心,一时间惊疑不定。 小九边皱眉边抱怨:“这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他一会儿装模作样地哭喊求饶,一会儿又无理取闹吵着要见殿下,说自己冤枉,逼急了就拿陛下来威胁殿下。奴婢拿不定主意,怕真出了什么事儿陛下那边不好交代。但他这样不清不楚地留在东宫,终究是个隐患……” 晏朝乱了神思,有些心不在焉,抓住几个字眼问他:“威胁?他拿什么威胁?” “兰怀恩在东厂和司礼监的根基毕竟还在,奴婢怕他再次得势后会报复殿下……”小九踌躇不已,满脸的惶恐不安。他暗自觑着晏朝的神色,却不见她有什么反应。 应氏仿佛觉察出她在担心什么,恐她慌乱里露了异样,佯作不经意一挪身子,花瓶撞到笔架,“叮当”一响。她眼疾手快慌忙将花瓶扶正,待要告罪,果见晏朝摆手示意她无妨。 晏朝已回过神来,正吩咐小九:“不必再审问了,叫人给他上药。且等本宫得空了去见见他。” . 兰怀恩的招供漏洞百出。 照梁禄的说法,事发当日,看守兰怀恩的一个内侍闹肚子,见天色尚早便擅自离开,这才给了他可乘之机。 兰怀恩原本就有些功夫,于是从窗户逃了出去,神不知鬼不觉混入东宫内侍里,一直跟到了寝殿附近。而梁禄因不当值,尚在庑房歇息。彼时将近天明,寝殿守夜的人恰好换值,下一班的宫人稍稍来晚了一些,没想到叫兰怀恩趁虚而入,竟然就这么堂而皇之地钻了进来。 晏朝听罢只觉得荒唐可笑,对兰怀恩半信半疑。 再一听他对小九招的,什么也不是,疑心愈发深重。然而暂时也不知他底细究竟如何,只得按捺住心绪不敢轻易冲动。 可毕竟事关重大,直扰得她心烦气躁,这会子纵使书房再静也写不进去了。郁结良久,才深深呼出一口气,身子往后一仰,问梁禄:“他进殿大概多久?” 梁禄回道:“据值夜的宫人所言,不会超过一盏茶的功夫。” “知道了。” 晏朝乜斜着眼一瞟窗外,估量着时辰尚早,起身将书案上的纸笔一收,转步往外走:“去后院瞧瞧。” 梁禄旋即抱过大氅替她披上,应氏见状连忙吩咐人拿了手炉,塞到她怀里,又将她上下仔仔细细打量一遍,确认无有不妥之处,才放心她出门。 东宫后殿原是太子妻妾居处。昭怀太子薨逝后,太子妃孙氏挪去了昭阳殿,至于妾侍二三人,也都遵太子遗命相继被遣散出宫。 到晏朝这里,因只有她一个主子,后殿那些院落便空闲下来,落了锁。偌大一座宫殿,虽居住着储君,却冷冷清清。 兰怀恩身份特殊,又是“要犯”,晏朝就干脆指了间偏僻的小院关他。小九当时还颇不乐意,觉得太过暴殄天物:兰怀恩这样的人,只配丢到柴房里去。 待晏朝踏进那间小院,将四周环境一了解,才大致猜测出,兰怀恩究竟是如何毫不费力地横穿大半个东宫,摸到他寝殿的。 小院的确很僻远,但也恰好因宫人不常来往,才令他一人能无所顾忌地乱窜。关押兰怀恩的房间侧面有一扇镂花方格小窗,窗外距宫墙只有几步之遥,一片乱蓬蓬的竹林间隐约有条不起眼的小径,此处侍卫极为松懈,即便有人经过大抵也难以注意到。 现在附近守卫已森严起来,吃过一次亏,再不敢懈怠了。看守的内侍同晏朝禀明目前情况,末了加上一句:“殿下放心,他现在伤得不轻,床都下不了,绝无可能再逃出去。” 晏朝轻哼一声,心道兰怀恩的狡猾,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防得住的。 内侍将门打开,她正欲迈步进去,梁禄下意识去拦:“殿下……” “你在这里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本宫进去看看,若有什么事自会叫你。” “是。” 梁禄一时竟也不知该先担忧哪个。兰怀恩一向奸恶毒辣诡计多端,若他真图谋不轨,殿下的病又尚未痊愈……然而见晏朝迈步进去,他还是伸手将门关上,脸上神色渐显凝重。 晏朝掀开帘子,扑面而来一股暖意。她扫了一眼屋内,简陋归简陋,打扫得却干干净净,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张床,角落燃了炭火。她不禁挑一挑眉,没说话。 转头看到兰怀恩时,他正有气无力地瘫趴在床上,被子只遮了一半,上半身露出来一大截脊背,中衣上满是破烂裂痕,还有些脏污、血迹,就这样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兰怀恩面朝外趴着,纵使屋内生了暖炭,他的脸色也苍白如纸,并无半点血色。 夺了权势,又被杀去一身威风,如今的兰怀恩连正常宫人都不如。 晏朝抿着唇向床走去,才行两步,见他悠悠睁开双眼,虽还是虚弱,眼里的疲惫却减了几分,仿佛是惊喜:“殿下终于肯见奴婢了。” 兰怀恩勉力抬身想坐起来,却一点劲儿都使不上,碰到伤口便不由得“嘶”了一声。最后索性还是瘫在床上,同晏朝有些抱歉地说:“殿下恕罪,奴婢失礼了。” 晏朝将目光一敛,复又微微颔首,算不计较。 兰怀恩扯扯嘴角,费力地牵出一个难看的笑,哑着声音关切道:“殿下的病痊愈得如何?手上的伤呢?近几日天冷,知道殿下素来畏寒,您多保重,风寒须得细细调养,否则日后要落下病根的。听闻是计维贤手下的人打的您手板,他暗地里是信王的走狗,只怕您这一回伤得不轻,得仔细用着药,冬日里换药不必太过勤快,但平时也得多加注意,切不能受了寒,冰的冷的万万碰不得,还有啊,知道殿下勤勉,但眼下您也别太操劳,读书写字什么的可以稍微放一放,还是身体要紧……” 他蓦然闭了嘴,发觉自己好像太唠叨了。晏朝是太子,身边自然有一群人众星捧月般将他供着,又有太医和宫人悉心照顾,自己关心也是多余。但他还是叹了叹气,低低道:“让殿下屈尊来奴婢这里,实在是委屈您了。” 晏朝目光虚虚地定在床头,沉默着听他说完,才开口:“不劳你费心。内侍说你不肯叫人上药,是铁了心求死,还是要以死来威胁本宫?” 兰怀恩抬着眼望她,不免含了些委屈:“奴婢不敢。可用刑这令旨是您下的,小九公公又不肯留情,奴婢新伤旧伤不断,哪怕不想死也命在旦夕了呀……而且奴婢哪里知道您那些内侍是不是阴奉阳违,万一给奴婢上了毒药,岂不是一命呜呼了……” “本宫的令?本宫当时下令的时候,你听得一清二楚。你不肯老实招,还想叫本宫放过你?” “奴婢发誓,所言句句属实。奴婢擅闯寝宫罪无可恕,但东宫后殿守卫确实松懈,寝殿竟一个人也没有,您若当真遇到什么危险可怎么好?奴婢受过您的恩,自然得报答……” “少在这里花言巧语!本宫不吃你这一套!” 晏朝暗自捏紧了手炉,瞪他一眼,冷道:“兰怀恩,本宫只问你,你处心积虑进入东宫,又偷溜进本宫寝殿,究竟有什么目的?” 她眯了眯眼,缩在大氅中的指尖微微一动,触到袖间的短匕,极力克制着自己镇定下来。 “小九说你要见我,现在你若再不老实回话,本宫也不会保你。” 屋内炭火燃地噼啪作响,因这炭是宫人所用,气大烟浓,屋子又狭小,不免有些呛人。晏朝被熏得嗓子难受,皱着眉别过头去。 “奴婢实在是有难言之隐,还请殿下屈尊靠近,此事不好外人知晓,”兰怀恩似也有些受不住,捂着嘴咳嗽几声,见晏朝依旧立在原地不动,只得叹着气示弱,“奴婢现在这样子真的伤不了您。” 晏朝暗自已将短匕握在手里,才试探着走近,直至贴着床边,看见兰怀恩颤着手臂要撑起身子,她轻声道:“你就这么说罢。” 两人离得极近,皆有些不自在。晏朝是怀了十足的防心,生怕他说出来什么惊人之语;兰怀恩则是纯粹的难为情,一颗心猛然跳了下。 兰怀恩缩了缩脖子,微微仰起脸,却不敢看她。便又垂下眼,轻道:“计、计维贤这一回铁了心要弄死奴婢,奴婢实在没法子了,只能向殿下求助……” 晏朝眉心一凝:“陛下没发话,他敢动你?而且你手里,也不会没有他的把柄吧。”兰怀恩平日里能将计维贤治得服服帖帖,必然是捏着足以压制他的筹码的。 “他说奴婢是没根儿的太监,跟手下商量要扒光了奴婢的衣裳狠狠羞辱……”一向伶牙俐齿的兰怀恩却突然支吾起来,说及“狠狠羞辱”四个字时,不禁咬牙切齿,还打了个寒颤。 “这也没要你的命啊,”晏朝啧声,想到他当日要令沈微去衣受刑,眼下轮到他,倒先觉得羞耻了,语气略带了些嘲讽,“可比在本宫这里好多了,小九下手再狠些,可真就没命了。你本来就没命根子,还怕他羞辱?” 兰怀恩面红耳赤,喏喏道:“奴、奴婢是有的,所以怕他发现……” 晏朝脸色乍然一变:“什么?” 17、昏昏灯火(八) 兰怀恩抬头一窥她面色,果然一副幽沉冷峻到令人发憷的模样,但他手底却悄然拽住了晏朝的大氅。 离指尖不过一寸之外,一只白鹤花纹亭亭似雪。他心间恍惚落下那一日的漫天霜雪,还有地上那串迤逦走远的足迹。 晏朝很快发觉他的小动作,冷眉一横将他的手撇开,顿生警惕:“你做什么!” 兰怀恩眨了眨眼,望向她时换了副凄惨恐惧的面孔:“奴、奴婢没净身,其实算不得真正的太监。若被他人知晓,奴婢就活不成了。这天底下除了陛下,就是太子殿下您身份最高,所以也就只有您能保住奴婢了!求殿下庇佑!” 晏朝心下一阵惊涛骇浪,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这可是欺君的死罪!你怎么敢的?你进宫都十几年了……” 话到此处,晏朝似是忽然想到什么,那个念头如当头一棒,令她霎时清醒,从惊愣里回过神,手中短匕“唰”地抽出来,抵在他颈边。 “本宫知道你狡猾,是不是还想使诈诓骗本宫,有何目的,说!” 兰怀恩登时有些傻眼,蒙了蒙,这个变故他着实没料到。但脖子上那片寒凉使他呼吸一滞,他当即颤着嗓音道:“奴婢不敢欺瞒殿下。” 晏朝定定地望着他:“你休想再耍什么花样。” 又垂眼向他身上一瞥,手上动作半点不肯松懈:“本宫不相信你。除非你有法子能证明给本宫看。” 兰怀垮下脸,欲哭无泪。同晏朝对视半晌后,他埋下头,闷声道:“……那、那殿下您亲自查验吧。” 晏朝摸不准他的心思,但见他答应得坦荡,眼波一转,便将匕首移开几分,另一只手则放下手炉,当真要去掀被子。 一阵细微的风闪过。兰怀恩忽觉下半身一轻,刹那间由下肢袭来的凉意让他不由得心头骤紧。他下意识弓起身子想躲避,却牵动了伤口,立时疼得呲牙咧嘴。 “殿下!您真要看啊……” 晏朝看着瑟瑟发抖的他,一挑眉梢:“怎么,不敢?” “不是……”兰怀恩嗫嚅一声,却忍疼死死护着身子,“奴婢怕污了您的眼睛。” 晏朝不作声。她心下虽也有些不适,但眼下急于求证,顾不了那么多了。再者,若是自己露了怯,反叫兰怀恩起疑心,岂不是又被他诈到了? 是以她把心一横,屏着呼吸,伸手就往那人腰间探去。还没碰到什么,兰怀恩遽然猝不及防地尖叫一声:“啊!!!” 晏朝手一顿,难不成是碰到伤口了? 兰怀恩又大力扯他衣袍,压低了嗓音急切道:“殿下到底是女子之身现在这般执意要看男子□□当真就没有半分羞涩的吗?” 门外梁禄听见房中动静,心头一凛,慌忙敲门高喊一声:“殿下!” “无事。” 晏朝声音僵硬,脸色铁青,却还是极力镇定道:“没有本宫的命令,不许进来。” 梁禄应了句是,因不知里头情况究竟如何,立在原地焦虑不已。 而兰怀恩的脖子上又架回一把匕首。眼见刀锋将划破皮肤,颈侧已隐约有了尖锐的痛意,他大气都不敢喘,哆嗦着嘴唇道:“殿殿殿殿下先别冲动,奴婢还有话没说完……” 可是晏朝丝毫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兰怀恩不得已,只好威胁她:“若奴婢今日死在东宫,立马就会有人把殿下身份暴露出去,您得不偿失。” 晏朝暗自恨恨一咬牙,将匕首收了回去。兰怀恩脖颈上留下一条细微的红线,足见她方才是动了杀心的。 “殿下仔细想想,奴婢若没有把握,怎么敢求到您面前,还敢将奴婢自己最大的把柄送到你手上?” 兰怀恩轻轻吁了口气,小心觑着她的神色,既要威胁到效果,还不能激怒她,万一她一冲动,自己可就真一命呜呼了。 “您也不必担心奴婢拿假话诓您,奴婢卑贱之人固然微不足道,但殿下赌不起,是不是?”他默默注视着她的眼睛,一点点娓娓道来。 “奴婢听过温惠皇后当年的故事,殿下能活下来殊为不易。尤其是回宫后,这十几年,您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好不容易入住青宫,苦心谋划六年才勉强稳得住地位。可眼下信王虎视眈眈,殿下想必也是日夜忧虑,更不用说您的身份这样要命的事。您也不希望多年经营,一朝毁于奴婢之手罢?” “天子眼下的权谋争斗尔虞我诈,奴婢一直很敬佩殿下的胸襟和魄力,也不忍心看您落败。” 晏朝已经恢复理智,只是脸色依旧不大好看。她靠在他床边,默然片刻,方沉声问:“你是如何知晓本宫身份的?” 兰怀恩知道她顾虑未消,怕是此刻恨极了自己,于是更得斟酌言语:“回殿下,有一回奴婢去太医院,无意间瞧见冯京墨冯太医的医案,里面有篇药方,用的是后宫娘娘们常用的药,奴婢仿佛记得有当归、白芍、川芎……” “脉案是作过假的,写上去的医案按理来说,也不会出现什么纰漏……”晏朝手里抱着手炉,蹙额轻道。 “哦对了,那张药方是夹在医案里的,并不在正册,字迹瞧着也稍显潦草,许是冯太医临时打的稿子也未可知,”兰怀恩舔一舔干裂的唇,不等她再问,径自补充道,“奴婢当时只是有些疑惑,但后来就着意叫人去查了,殿下药渣里的确有那些东西。还、还有日常,殿下一举一动虽并无疏漏,但若近距离观看,是有些细微的异样的。譬如殿下从乾清宫受刑回来那一晚,奴婢扶着您的时候,您眉眼里露了些婉弱,不像是男子的模样。” 晏朝此时纵然恨他,听他所言还是颇感讶然:果真便有那样的差别吗? 旋即又追问他:“你暗中查了东宫?这东宫里有你多少细作?” 兰怀恩忙摇头解释:“殿下别误会,奴婢没敢在您宫里安插人,顶多跟踪宫人……”他心虚得很,声音也渐小。 晏朝轻哼一声,别过头,思及他手里捏着自己的把柄,此刻心里实在不爽快。 “奴婢不是存心要气殿下,只是实在走投无路了,才来求您的。”见晏朝不悦,兰怀恩尽量低声下气,把那份理直气壮小心翼翼地收起来。 “那既然眼下咱们都知道对方的秘密了,可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谁也别出卖谁,和谐相处也不是不可能。奴婢知道自己身份微贱,又是奸佞小人,攀上您是玷污了您光风霁月的品格,但——”他哑了哑,望向她的目光满是真挚,“奴婢绝对忠于殿下。” 晏朝一抿唇,极不情愿地颔首默认。 “奴婢还有一事要提醒殿下。” 晏朝警惕地转过头:“你说。” “东宫有细作,但不是奴婢的。奴婢发誓,真的不是。” 一道凛然目光射过来,兰怀恩头皮发麻,攥着被角解释:“詹事府少詹事沈大人,暗中同曹家有联系。最近信王的人也盯上了他。殿下要多加当心。” “东厂查的?兰怀恩,你居然还敢盯着沈微!” “殿下息怒,您先听奴婢把话说完……”他暗自抹了把汗,勉强换了一口气,“奴婢当时在午门要廷杖沈大人的时候,殿下不会真的觉得他一点问题都没有吧?” 晏朝按捺住怒意,回他:“此事陛下已命锦衣卫去查过,的确没有你构陷的那条罪名。” 兰怀恩扁扁嘴,避过她的澄清:“奴婢当时说他同白存章贪墨案有关,那几日正巧死了一个曹弘。殿下若记性好,应当记得,几月前查案时,曹家也曾牵涉其中,彼时曹阁老之子曹弗被弹劾,但不过两日便洗清了冤屈,后查出有问题的却是曹弘。这其中的蹊跷,是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晏朝沉吟道:“曹弗未曾落网是因有曹楹这个靠山,但曹弘自己的确也不干净。” “可最初,弹劾那人是冲着曹弗去的,”他看着晏朝,她坐得端端正正纹丝不动,“而弹劾曹弗的那个人,是沈大人。这殿下您也是知道的,只不过您怕沈大人也被牵扯进去,是以将他压下来了而已。还有,曹弘死之前,沈大人曾去看过他,至于说了什么,奴婢也不清楚。许多人都传曹弘的死是奴婢动的手,也确实不错,但当时曹弘已经一心求死了。” 晏朝沉默。她心中明白,曹弘不死,招出来曹弗,曹楹不会放过他家眷的。 她当时还在想,沈微平素最爱打抱不平,许是见不惯曹弗的轻浮行径。可如今想来,的确有些不对劲。 且孟淮的死似乎和沈微也有关系。 她不愿再去多想,只是道:“沈微未必有异心,本宫会查清楚。” 兰怀恩一点头,继续道:“还有一人。”在说出来那个人名时,他犹豫了片刻。 “应春芜。” 便见晏朝霍地站起来,怒意几欲喷薄而出。 这阵势惊得兰怀恩心底咯噔一下。许是在御前时间久了,这样的氛围太过熟悉,他险些跳起来从床上滚下去。 太子目如利刃:“兰怀恩,你放肆!” 他竟连她身边的乳母都盯上了,到底是何居心! 18、昏昏灯火(九) 兰怀恩深吸一口气。 “殿下您先息怒,容奴婢细禀。大约一个月前,东厂在外查案时,查到孟、孟家……” 提及孟家,顿觉头顶那道目光又尖锐了几分,刺得他额角一跳,不禁咽了口口水。 “……孟淮之孙孟庭柯,与李阁老之子李文遂有过交集,所以就查到了李文遂身上。东厂探子在跟踪李文遂时无意间发现,他身边的贴身长随曾数次出入京郊一户人家,那户人家主人正是应春芜之母。恰巧那几日应氏也在宫外,奴婢的人亲眼所见,她与李家人私下有交往,但因此事不关孟淮一案,东厂的人只查到这里,未曾深究,是以两人交往具体内容不得而知。” 晏朝已冷静下来,深深睨他一眼:“你东厂真是无事不知,无事不晓。” 兰怀恩扯扯嘴角,一时不敢接话。 良久,他默默抬头,发觉她抿唇蹙额,脸上尽显凝重之色,心底不由得黯然,轻道:“奴婢没必要骗您。殿下若是不肯信,叫人暗中去查一查便知分晓。” 他顿了顿,续道:“如有用得着东厂的地方,奴婢定万死不辞。程泰暂时掌着东厂的权,您若有吩咐,他自然……” “你在利用本宫联络程泰?” 晏朝想起那日程泰求见,心间忽而清明。兰怀恩住在监栏院的那些日子,与外界联系几乎隔绝,他要活着能靠的便还是东厂。他不可能舍弃东厂之权。 兰怀恩点头承认:“奴婢确实有那个意思,但……” “一事归一事。东厂只效忠于陛下,本宫若与其暗中勾结,就是自寻死路了。经此事后,你我最好桥归桥路归路,井水不犯河水……” “殿下居然还想着能彻底抽身。您觉得,可能吗?” 兰怀恩仰视着她的眼睛,捕捉到一丝不耐和疲惫。 “兰怀恩,你到底想干什么!” 晏朝极力忍着胸口那股烦闷,沉沉呵斥出声。 兰怀恩语气和缓:“殿下别误会奴婢。奴婢的意思是,如今咱们生死可是休戚与共了,齐心协力岂不更好?奴婢没想着与您作对,您也没必要那么抵触。知道您恨奴婢,也不屑于拉拢东厂的太监,可现在事已至此,联手是最好的选择。” “本宫只是最恨旁人威胁。” 晏朝眼睫一垂,咬着唇不肯看他。 其中利弊,她自己何尝不清楚。信王恩宠不断,除却李贤妃和他自身之外,计维贤也是必不可少的一环。若她在御前也有自己的眼线,就不会孤立无援,情势也不会那样紧张。 最佳选择即是兰怀恩。 从前是碍着身份,她不敢轻易碰御前的人;现在难得有了交集,偏偏却是不得已而为之。 但仔细想来,兰怀恩既负圣宠,又掌权势,背后还无依靠,倘肯忠心于她,自然是再好不过。 兰怀恩固然是个危险人物,但俗言道不入虎穴不得虎子,若当真能对她东宫之路有所助益,不妨铤而走险信他一回。 只是以后要愈发警惕了。 兰怀恩辨不清她的神色,仍顺着她的话娓娓诱劝:“……奴婢没有威胁殿下,只是在跟您述说事实而已。您大约是觉着,您身份高,所以不管怎样都比奴婢吃亏,可奴婢的命也是命呀,奴婢若真想害您,何必等到现在才亲口在您面前说出来?咱们二人,不过都是因为不得已罢了,奴婢实在惜命,所以便不得不冒犯到您了。” 他伸一神腰,看向她的目光殷殷:“奴婢虽说阴险狡诈,却绝不是无用之人。” 晏朝默然,赞同地点点头:“你对自己的认知倒是清晰。” 见她语气松了些,兰怀恩才稍稍放下心,又趁机小心翼翼地开口央求:“能否劳烦殿下替奴婢倒杯水?” 屋内干燥,又同晏朝说了这么久的话,早已是口干舌燥,唇角起了焦皮,连喉咙也像是冒了火似的。 晏朝道了声好,默默起身,从桌子上的茶壶中倒了杯水送过来。兰怀恩勉力半撑起身子,来不及道谢只先接过水,颤颤巍巍送到嘴边,一口饮尽了,才猛然连声咳嗽起来。 晏朝蹙一蹙眉,从他手里接过杯子:“急什么,又没人跟你抢。” 兰怀恩喘过气,窘迫地望了望她。 “还要么?” “您干脆把茶壶给我吧。” 待他喝完,晏朝才道:“本宫知道你做事可靠,也略见到你的诚意。那么兰怀恩,你所求是什么?” 兰怀恩笑了笑:“奴婢和计维贤一样都是阉奴,不攀附主子便求不得出路。殿下是储君,奴婢自然要求您庇护,日后待殿下登得大宝,放奴婢一条生路就好了。” 晏朝不置可否。沉默片刻,将大氅一笼,捧好了手炉,同他道:“待会儿本宫会叫梁禄进来瞧瞧你身上的伤。之后的事,本宫自有安排,你不必多虑。” 她这还是不信。 兰怀恩眨眨眼,很是无奈地应了声是。 他凝视着晏朝转身走出去,大氅上的雪白鹤影在帘角一晃,消失了。他心头忽然有些低落,继续趴在床上,无声一叹。 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将自己交给她了吗? . 梁禄脸上的神情已证实了一切。 他回禀完,便听见晏朝吩咐道:“你派个靠得住的人去照顾他,现下已不必再审什么,只防着别出什么意外就是了。” 梁禄应声,临告退前又忍不住问她:“殿下,兰怀恩真的可以为我们所用吗?” 那样的人,那样的身份,那样的品性,任谁都难以轻信。现在人是被困在东宫,若日后回到御前,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形。 他实在忧心。 “我只能信他。也只有如此,我们才能多一分胜算,多一分保障。” 她已下过决心,没有半点犹疑。梁禄知她有分寸,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心下那份忧虑和警惕丝毫不敢减却。 晏朝安抚过他,又唤来亲卫段绶:“你去暗中查查兰怀恩,本宫要他所有的经历背景。” 段绶抱拳领命:“是。” 她终究不敢掉以轻心。 段绶统领东宫亲卫,办事一向谨慎周全,此事交由他最妥帖不过,一来兰怀恩毕竟不容小觑,二来他在宫内宫外也更方便施展开手脚。 . 连日来皆是风日晴朗的好天气,加之圣体大安,又将至迎新佳节,宫内外一改沉闷气氛,渐渐活跃起来。 这一日永嘉公主出了乾清宫,并未如常乘轿离宫,而是携了女儿妙华郡主去往昭阳殿小坐。 因是年末,孙氏也不拘着晏斐的功课,任由他与妙华出去玩了。 妙华不过金钗之年,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她一向喜欢这个活泼的表弟,好不容易见一面,两个孩子很快玩到一起。院外叽叽喳喳闹成一团,昭阳殿也难得喧嚣一次。 永嘉公主把眼睛从窗外移回来,看着孙氏笑道:“这才是小孩子该有的样子嘛……嫂嫂整日将斐儿拘在宫院里,你不嫌闷,他还嫌闷嘞。” 孙氏目光流转过她明媚艳丽的面庞,一时晃了晃神,旋即浅声道:“他平日里也是会找乐子的,时间久了也不觉着闷。” 永嘉公主知她的性子,不再多说什么,低头抿了口茶,同她提:“斐儿已到了启蒙的时候,不知嫂嫂的打算是什么?虽说之前也一直有内侍在教着,可嫂嫂当真甘心么?” “我该不甘心什么?” 孙氏反问她一句,眼角携了缕疏淡。捏着杯盏的手却不由得紧了紧,面上仍不露声色。 “内侍再渊博,终究只是内侍呀,”永嘉公主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皱着眉头倾身相劝,“斐儿可是哥哥唯一的血脉,是嫡长皇孙,身份尊贵,莫叫那些阉人给耽误了!” 孙氏自顾自斟了杯茶,抬眼瞥她,淡淡一笑:“你瞧我们母子现在的处境,嫡长皇孙又如何,尊不尊贵还不是得陛下一句话说了算?陛下再喜爱斐儿,也掩盖不了他的父亲、昭怀太子已经薨逝多年的事实。东宫易主,如今我们母子还能住在宫中安然度日,日子清苦些也都无妨。也休要再提什么嫡长皇孙身份尊贵的话,这里只有年幼的孩子,和一个期望他平安长大的母亲而已。” 提及昭怀太子,便连永嘉公主也不禁垂下眼眸,感伤起来。 她是嫡长公主,从小被教导要担起长姐的责任,要端庄守礼,要护好弟妹。可她只有那么一个哥哥,肯宠着她,护着她,由着她撒娇卖痴。 那是全天底下最最好的哥哥。 思绪一转回,无限落寞和哀伤令她对孙氏母子产生同情的同时,也生出莫名的期待。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不信嫂嫂就这样低沉,否则您也不会日日关心斐儿的功课,有时还亲自教导他。而斐儿,有更好的出路,嫂嫂不会不明白我的话。” 她望着孙氏,瞳眸里含了微光。 默了片刻,她终于忍不住将一肚子话全倒出来:“先帝在时,哥哥就因才华出众早早被封了皇太孙,斐儿也不是没有可能。再者,母后是元后,父皇母后又伉俪情深,斐儿也颇得父皇喜爱,无论哪一点,都不是一个继后的不祥之子可以比得上的。” 孙氏叹了口气:“斐儿还小,他当不起那个位子,我只求他一生平安顺遂就好。再者,皇太孙这条路多难啊……殿下当年受着先帝的宠,可私下里不知多少人在议论,到最后父子失和,殿下那时候便已整日憔悴才致病重,我又如何能眼睁睁看着斐儿再走这条老路……” 语罢眼睛已微微湿润。 永嘉公主虽也动容,可仍是有些急切:“更是因此,嫂嫂才要为斐儿打算呀。晏朝若是登基,哪里会饶过你们母子……” 孙氏决然道:“陛下春秋正盛,还请公主莫要再说这等大不敬的话了。纵我不喜当今太子,可也无意去算计他什么。我守着我的斐儿,安安稳稳过日子便是,我一个深宫女子,争那些风险莫测的事做什么。” 她又收回目光,语气硬了些:“谁也别想算计了我的斐儿去,若敢伤我儿,我必血债血偿。” 永嘉公主见同她说不通,只得暗自磨牙,恨铁不成钢地告退离去。 晏斐同疏萤进了殿,见孙氏脸色不大好,皆低头噤声,小心翼翼。孙氏缓过神来,招过去儿子,贴贴他有些冰凉的脸颊,和蔼问他:“你同妙华玩什么了?” 晏斐在母亲怀里蹭一蹭,轻轻回道:“捉迷藏,刚换我把眼睛蒙上,母亲就叫我们进来啦。” 孙氏目光深了深,透过窗向外望,廊下的天窄窄的,入眼的只有一片黑压压的宫墙檐角。 从前在东宫时,她也常常趴在窗下,两手支腮,呆呆地望着外面。从落红满天到木叶萧萧,从绿树繁荫到大雪纷飞,花朝月夕,良辰美景。殿下便坐在对面,与她细细地赏,听她絮絮地说。 后来,殿下病得起不来身,她依然肯认认真真地看过,再伏在病榻前,一点点讲给他。她想,那样就还算是两个人一起赏的了。 再后来,她只有斐儿了。轮到斐儿给她唠唠叨叨地讲,她认认真真地听。 或许也是恨他的。没有兑现与自己白头偕老的承诺,还偏偏要给自己留一个和他像了四五分的儿子。日日夜夜挂念着,忘不掉,还放不下。 19、寒更故故(一) 冷风吹过乾清宫的重檐庑殿顶,檐角黄色琉璃瓦上惊起一片暗影,乌鸦振翅飞离,绕着连廊金柱低低转一圈,又朝东梢暖阁飞去,片刻便不见了影子。 东暖阁里暖如阳春,计维贤放轻脚步掀了帘子走进去,绕过屏风,看到窗前的皇帝正在与首辅杨仞对弈。 皇帝恰巧伸手拿起一子,定神看着棋局,眉间神色略显不虞:“思存方才提的便是一个劫材,朕若再提下去,这盘怕又是和棋。” 说罢无奈落子。杨仞眯眼看了看,目光一闪,棋子在指尖轻轻一捻,再落下时棋局又豁然明朗起来。 皇帝却是叹了口气,微一摇头:“朕又不是看不出来,你让这么明显的一步……” 杨仞默了默,伸手将棋子一颗一颗收回来,问道:“那陛下还要再来一局么?” “不了,今日就到这里罢。和思存对弈着实畅快,只是未免太费心神。”皇帝伸手揉一揉眉心,看到有太监来收棋盘,才抬头看了一眼,发觉计维贤已立在身边。 计维贤听皇帝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忙应了声是,余光瞥见便见皇帝回首看他,像是随口问了一句:“东西都给万安宫送过去了?” 万安宫住的是最受宠的李贤妃,眼下年关将至,后宫一众妃嫔尽在李贤妃管御之下井然和睦,她身份自然愈发显得贵重。 计维贤方才进来前在廊下呛了口风,才缓过劲来,嗓子里却有些不大舒服,怕开口失仪,只得稍稍压低声音回禀:“是。娘娘感念陛下圣恩,说稍后前来谢恩……” 皇帝摆手随口道了句:“她有眼疾,不必来了,朕晚上去看看她。” 计维贤躬身道是。 皇帝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仿佛是觉着他声音不大对劲,目光移开之前又多看他了一眼,但什么也没问。 御前侍奉的宦官用着得心应手的不算多,计维贤算是他较为委重的。只是从前偏向兰怀恩多一些,听着他的声音习惯了,这些日子换了人竟觉着有些不大适应。 他偶尔心底也奇,兰怀恩如何能与其余太监不同?除却嗓音听着舒服外,他周身专属于宦官的那股子阴柔气,兰怀恩似乎要淡许多,反倒是多了份正常男子的英气。 皇帝的回忆莫名被勾起,想起来那张还算顺眼的面孔,目光深了深,伸手端过案上的茶杯,状似不经意地问出来:“兰怀恩走了也有一个月了罢。” 计维贤不知他为何忽然提起兰怀恩,心下一沉,压下去一瞬间的忐忑,恭声回道:“是。按着陛下的旨意,兰公公在内书堂学习思过,奴婢见过他几面,的确已是真心悔过了。” 即便再咬牙切齿也得说出来几句好话,皇帝是见不得他身边伺候的奴婢明争暗斗的,是以他们便都得装得和和睦睦,互相包容。 再者,兰怀恩在外人面前可是小肚鸡肠无恶不作的奸宦,他计维贤可不能如此。 可他话锋忽而一转,颇为委婉道:“奴婢这些日子未曾顾得上司礼监新房那边,只听内书堂的词林先生说怀恩已大有进益,无需再进学了。故而前几日便有底下的人将他派出去磨练磨练心性。” 皇帝轻抿一口,放下杯子的动作稍一滞,抬眼看他,带了些兴味:“怎么个磨炼法儿?” 计维贤低声道:“奴婢本是让他做些洒扫的活计的,但许是眼下各宫宫人有短缺,后来听说他进了东宫。” 话音才落,已听到皇帝将茶杯搁在桌子上,声音不轻不重。 皇帝没说话,一旁的杨仞亦只默默观望。计维贤一时摸不清陛下的态度,悬着心微微躬身垂首,连呼吸都不由放细。 “朕倒不信,东宫缺他一个太监。” 皇帝一手仍捏着杯子,目光淡淡看着他。直盯得计维贤惊惶跪地,然而开口“奴婢”二字音还未落,却又打断他:“既是犯了错,就该安安分分老实一些。洒扫就洒扫,他去东宫算怎么回事?” “陛下恕罪,此事确是奴婢的疏忽。”他暗自一咬牙,本欲借此事挑拨皇帝和东宫,但首辅尚在殿中,若他太过明显,难免要坏了自家主子的大事,是以万般不满都得先咽下去。 “叫人回来罢。”皇帝转了头,语气仍轻松,仿佛并不在意。 计维贤却没应声,踌躇片刻,将兰怀恩闯了太子寝殿而后被责打的事大致禀了上去。 皇帝顿觉有些稀奇:“他闯寝殿做什么?” 计维贤低头:“奴婢也不知。” “将人先接回去罢,过了年再说。”皇帝仍是那句话,皱了皱眉挥手让他退下。 殿中安静了片时后,先开口打破沉寂的是杨仞:“陛下打算禁足东宫到什么时候?” 这问题倒直截了当,如今朝中关注此事的人不在少数。 杨仞神色不动,衣下轻握的手指不经意一捻,目光一掠,袖口刺绣的暗纹微微泛过一抹明色,复仍平和看向皇帝,未曾直视龙颜,只暗暗揣摩圣意。 皇帝望了他一眼,脸上并无愠色,浅声道:“朕最初也只是想叫他低头认个错,谁知他顽固不化。如今不过是抄书静静心而已,他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出来,朕不拦。” “都言知子莫如父,太子殿下的性情陛下能不了解?您气也不过是气他言辞忤逆。殿下会虔心自省,可如再遇此类事件,他也仍旧会直言。” 皇帝冷哼一声:“直言?他一直对朕偏爱信王耿耿于怀,当日字句激烈要赶信王出京,无半分手足之情。你可知他当日是如何……” “臣知道,”杨仞难得敢出言打断他,自怀中拿出一封奏章,起身奉上去,“陛下请看。” 他暗自觑着皇帝,眼看他打开看了几眼后已然变了脸色,便及时插了一句:“殿下当时压下去了,可朝中议论信王殿下的不在少数。” 皇帝眉峰微攒,几乎怒目切齿:“这些人真是……” 后半句却忽然哑了下来。他深吸一口气,迫自己平静下来。太子已劝过,其中道理他自然清楚,也不得不承认当时的确有些冲动。 他“啪”地一声将奏章合上,一把摁到桌子上,拳上骨节泛白。那些词句确实激到他心底去了,立时便想下旨叫锦衣卫去抓人,话到嘴边终究恨恨忍住。 “陛下息怒。” 杨仞的声音不尖锐莽燥也不绵软怯懦,与孟淮有些相像,听了只令人觉得莫名安稳。 “朕知道。” 现如今信王的事情已经过去,他若真再挑起来,结果不一定比眼下好。所以对徐桢的这口气他只得咽下。 他忽然明白那日太子所言“不伤及众臣拳拳之心”的深意。良久却只是一叹,饶是再愤怒,也着实感念他的细心谨慎。 “元辅今日是来做太子说客的。” 杨仞躬身一揖:“臣不做说客,只是为陛下着想。” 皇帝侧首轻哂:“你们都是这么跟朕说的,可到最后难为的却还是朕。” 他顿了顿,语气微沉:“于信王一事上,朕的确有些糊涂。可当日太子所犯之错只有御前失仪,其余的朕也都听进去了。” 那几分颇为明显的固执随着话音落下,潜入沉默的空气里。杨仞终究没忍住,出声反问:“陛下大发雷霆当真只是因为太子殿下失仪?” 话一说出口便感觉气氛已然有些沉冷,他垂首,张了张嘴,声音渐轻:“臣多言。” 皇帝不置可否,缄默半晌,忽然问:“你们是觉着朕偏爱信王,爱错了吗?” 杨仞道:“爱没有错,可违背祖法……” 皇帝不以为然:“太子已经是太子了,朕能给信王的,再多也多也多不过太子。信王在京多留几年再就藩罢,朕看着他,不会有什么事的。” “元辅可还记得先帝在时么?华儿当时不过七岁,先帝便已立了他为皇太孙,自此朕坐在东宫的位子上就总是觉得不安稳,仿佛周围人人都在盼着朕死,连先帝都不肯多看朕一眼。后来华儿那样出色,却偏偏早逝,朕觉得亏欠他,却已没有机会去弥补了。” “昭怀太子薨后朕曾有意立平儿为储,这你也是知道的。甚至连立储诏书都拟好了,可就在那几天,他竟也等不及,居然敢勾结太监里应外合,不仅要这皇位,还要朕的命!” “你们说朕对太子冷淡,可朕那样悉心爱护晏平,他还不是将利剑对准朕这个对他寄予厚望的父皇?晏平死的时候朕就怕了,哪里还敢对储君有什么好脸色?朕是喜爱信王,可礼法尊卑心里还是清楚的,不会真的由着他胡来,更不会轻易废储。” 皇帝的语气有些沉闷,默默看向窗外。他一手扣在桌上,手边未饮完的那盏茶已经凉透,残存的一缕茶香随着余温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沉了口气,垂首端起剩余的茶。便觉着心底也是一片寒凉的了。 杨仞立在一旁,暗自腹诽,其实说到底皇帝那份信任只给了信王而已。 但他仍旧不发一言。他其实一直不算擅长言辞之人,当初年轻中第时在金銮殿奏对,便未曾得到过先帝的认可,他的青云仕途大多凭借策论。 宣宁皇帝倒是清楚他这一点,是以对他的言辞一向宽容。 “陛下。”好半天他忽然憋出来两个字。 皇帝转头:“你说。” “太子殿下病了好几日了。再怎么说,殿下也是您的嫡子。您若有空……臣还是希望您能去看一看他。” 他觉着这些话无论如何也不该是他来说,可即便觉得不大妥当,也还是终究开了口。 皇帝轻轻一喟:“你还是做了太子的说客。” 杨仞哑然,这次倒是没出言辩解。他一向是不站队的,所以皇帝才肯看重他。 “总归是太子,朕又不能将他怎么样。他既然病着,好好调养便是,朕已经遣人去吩咐他,抄书暂时可先停下。过年时若能痊愈自然更好,缺了席也不大好看。” 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朕得空会去看看。” 杨仞应了一声,退一步正要出声告退,却听皇帝朝外高声喊了一声“计维贤”。 计维贤连忙疾行进殿,躬身听旨。 皇帝吩咐道:“兰怀恩杖刑想必还未恢复,暂时不用再折腾了,便先待在东宫罢。” 计维贤不知他为何忽然改了主意,只应了声是。心里暗忖,不知杨仞究竟都说了什么,竟会让皇帝态度转变如此之快。但他是无权置喙的,只想着以后如何应对。 20、寒更故故(二) 皇帝驾临东宫时并未让人通传。问过宫人才知道,太子正在后院练剑。 眼下约莫未正时分。皇帝微微讶异,却只颔首命宫人带路,并吩咐暂且不许声张。 他想起太子从前才出阁时,也是午膳后专习骑射,现今禁足期间并未荒废武艺,倒令他颇感欣慰。 皇帝年轻时便十分喜爱骑射,除却平日坚持习武外,每年皇家狩猎亦重视非常。先帝北征鞑靼时,他也曾随行出关,上战杀敌,一腔热血。但那也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如今的皇帝坐守禁宫,早已没有机会征伐四方。 绕过回廊,见太子正由一名侍卫陪着练剑。你攻我守间,长剑铮铮相击,剑光疾闪,身影翻飞。但东宫毕竟不是校场,两人虽对阵激烈,到底拳脚有些伸展不开,破招时皆是点到为止。 皇帝不露声色地看了几个回合。 待太子终于惊觉过来拜见时,他只淡淡评一句:“剑技倒是娴熟,只是你天生臂力偏弱,终究是个不足。” 晏朝行礼告罪,浑身腻热的汗意尚未褪去,耳轮烫了一圈,不消去摸,也知早已冻得通红。她没多言,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一面跟着皇帝往前殿走,一面低声吩咐内侍去书房取抄书。 进殿前,皇帝忽然回头看一眼她,问:“朕记得,之前教你武艺的师父,是韩豫?” 晏朝略一怔,谨声回道:“是。” 她心头暗自沉了几分,思及韩豫和孟淮,不免有些不安。 却见皇帝点了点头,并未再说什么。 两人进殿落了座,宫人奉茶之际,皇帝便开口问太子病体痊愈如何,太子一一答过,复向皇帝郑重请安。君臣父子,寒暄时倒也父慈子敬,竟当真像是久不相见十分牵挂的模样。 直到晏朝将内侍送来的抄书呈上去。 四书本就属于日常功课的基础内容,皇室子弟皆要习读,更不必说储君。东宫师傅们俱是大儒,通晓孔孟之道,讲学自然也将此奉为圭臬。皇帝命她抄四书,实则亦是相当于对她学识品行极为不满了。 皇帝草草翻了几页,正欲开口问她,手下一掀又看见下面最末几页,到嘴边的话又顿住——她已写了一篇悔过书。皇帝凝神阅毕,方抬头,语气里含了几分意味深长。 “你认错倒认得格外谨慎,”皇帝刻意加重了“谨慎”二字,面上却没多少变化,“字字句句都是对朕说的,却只字不提因你而导致的,与信王之间手足失和之过,是存了心要与朕作对么?” “儿臣不敢。” 她顶着皇帝的凛凛目光,下拜叩首道:“父皇明鉴,儿臣与信王之间实无嫌隙,其中误会以及具体缘由,上回在乾清宫儿臣已向父皇进过言,您采纳了,最终也收回了令信王入朝的旨意。信王一向最得圣心,自然能明白父皇的良苦用心。只是,儿臣言辞失当触怒父皇,若当真因此惊吓到四哥,那的确就是儿臣的过错了。” 皇帝听罢她的说辞,轻嗤一声:“这么说,倒是朕错怪你了。” “令父皇产生误解,是儿臣之错,”她直起身,却仍低着头,将后半句补上,“但若令天下人误解父皇,于您声名有损,儿臣与信王便需同担罪责了。” 果真是寸步不让。 皇帝想起杨仞的话,冷然睨她一眼,没再出言刁难。 他不是没听懂晏朝话里的意思。当日事毕,太子恳切进言殿中之事仅为父子矛盾,保全的是三个人的颜面,也将他从朝臣争议的漩涡中拉了上去。 至于之后那些话怎么传出去的,他不想也知道,却懒得追究。 皇帝将手底那一页翻回去,又瞥见她多抄的《孝经》,眉头一动,随口考问:“何谓孝之始终?” 晏朝回道:“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1” 这本是《孝经》中开宗明义章提纲挈领的一句,实在不算难。 “你明白就好。”皇帝点一点头,将那叠纸往桌案上一撂,淡声唤她平身。 晏朝谢恩起身,心底才算是稍稍松了口气。 上首的皇帝沉默下来,端过茶盏饮了一口,方缓声道:“朕昨日去永宁宫看了宁妃,瞧见她头上还戴着当年温惠皇后赏赐的海棠花簪,她一向拘谨,倒是难得主动跟朕说起你母后的事。” 晏朝眸色蓦地一黯。温惠皇后的祭日即在冬季,而宁妃的感伤总比她要深刻长久些。 “母后生前,与宁妃娘娘情谊十分深厚。”她垂眼轻道。 皇帝道:“提起你母后,朕就想起当年那些事,总归是朕亏待了你们母子。你在宫外六年,回宫后不过四年,你母后便病逝了,母子情分竟浅薄如此。”皇帝顿了顿,忽又叹道:“这些年你虽有宁妃抚养,但她毕竟不是生母……” 晏朝默默接过话:“宁妃娘娘待儿臣很好。儿臣常常怀念母后,但也并不敢忘娘娘养育之恩。” 皇帝于是颔首:“你记得就好。”随即话锋一转,语含探究:“但前两天,朕怎么听说,你私下里又在查温惠皇后的死因?” 晏朝怔住。她暗中查探温惠皇后这件事,并不曾教外人知晓,皇帝如何听说?一时不知是哪里走漏了消息,心下略慌了慌,先定神答了是。 “宫中私下有人传母后当年的死有些蹊跷,毕竟事关母后,儿臣不得不上心。” 皇帝微眯了眼:“谁传的?朕倒是没听过。” “儿臣不知。因怕是空穴来风,才想查清楚,也好令流言不攻自破。” “那你可查出什么了?”皇帝抿一口茶,淡声问她。 晏朝摇头:“现下尚未……” 皇帝不容置疑地打断她:“那些子虚乌有的事,劳动东宫去查,岂不更令人议论四起?不必查了,当年的事早已尘埃落定,再翻出来只会徒增纷扰。” 晏朝没有多加辩驳,低眉顺从应是:“是儿臣思虑欠妥了。” 两人相坐无言。 皇帝挪了挪身子,目光在她身上流转片刻,只觉得太子在他面前实在太过安静了些,平时回话却又不见有多木讷。 “现如今东宫也未免太冷清了些。昭怀太子膝下虽只有斐儿一子,但当时在你这个年纪也都成亲了。早早娶了太子妃,纵使不为子嗣,有了妻室,也好令你收一收性子,多些担当。” 收性子?晏朝心下暗自一啧,她还需要收什么性子呢。 但皇帝突如其来的催婚还是令她有些局促,脸上不禁一热,强自镇定道:“儿臣才能不及兄长,不敢耽于情色,怕分了心。且儿臣尚未及冠,是以婚事想再等一等。” 她望了望皇帝,不禁想到,皇帝偶尔会驾临信王府,在那里大约是欢欣的,儿孙孝顺,其乐融融。 皇帝捏着手里的杯盏,静静道:“倒也不必非要拘于年龄,出幼之年就可以婚娶了。” “朕原同宁妃商议过,孟淮的孙女正当妙龄,论家世品行皆堪配太子妃之位,可现如今她守着孝,只能作罢。你既然不愿意,便先搁一搁罢,日后若有中意人选,也可来告诉朕。” 听皇帝这样说,晏朝只得先应了声。心道若她不是女儿身,孟淮的孙女儿的确是太子妃的不错人选。 至于皇帝所言的与宁妃商议,宁妃才不会附和这门亲事,只是她向来婉顺,不敢违逆皇帝而已。 皇帝临走时,松口解了她的禁足。这本来也是晏朝意料之内的事,不过下一刻,皇帝突然问及兰怀恩。 “……兰怀恩那晚在宫道上扫雪,儿臣回东宫时,正瞧见他已人事不省昏倒在路边,便将人带了回来。至于第二日擅闯寝殿一事,兰怀恩一会儿说是要来谢儿臣的恩,一会儿又语无伦次吵嚷着救命说有人要害他,再就是,求儿臣在父皇面前替他求求情。” 一旁的计维贤听见“救命”两个字,脸色不禁微微一变,悄悄去窥皇帝的神色。 “他竟如此莽撞?也实在该打。现在人呢,还活着么?”皇帝皱着眉头,却不像是不耐烦的样子。 “回父皇,兰怀恩现在后殿养伤,性命并无大碍。” 皇帝侧首望了一眼身后,一边吩咐起驾,一边丢给她一句:“朕使他颇为顺手,待伤养得差不多了,节后还叫他回来当差。” 晏朝道是,躬身恭送圣驾。 待得再见到兰怀恩时,他已能下床走路。 晏朝将皇帝的口谕告诉他,便看到他脸上喜滋滋的笑意,不觉下意识提醒他:“你到底是御前的人,当稳重些,切勿得意忘形。” 身处高位者,大多不肯轻易将喜怒形于色。偏偏兰怀恩跟在天子身侧,举止还如此轻佻浮躁。 兰怀恩嗐了声,朝她呵呵一笑:“殿下没有经历过高兴的事么?奴婢确实高兴,也不必强忍着哈哈……” 晏朝眸色深了深,没再说什么。 兰怀恩也不敢太过放肆,笑够了才向她谢恩:“还要多谢殿下替奴婢遮掩,那几句话,足以令计维贤惶恐一阵子了。” 21、寒更故故(三) “徐孚,你竟然养了个妓子当外室,真是辱没门风啊!” “我徐家断断不会容一个青楼贱妓进门,更不会认那个野种,把他给我扔出去!” “一个小野种,也配姓徐?你命怎么这么硬,怎么还不跟你娘去死啊!” …… 时隔多年,兰怀恩没想到,自己竟又做了那个梦。 御前为宦这么些年,他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儿时的记忆距他太过遥远,他还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想起来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了。 至于徐桢,早就不足以激起他心底的惊惧和愤怒,即便日日都能看到他那张和徐孚三四分相似的脸。 梦竟比记忆更清晰深切。殴打、辱骂、血腥、唾涎……痛和恨都无比真实,周围尽是恶毒的嘴脸,他的头被死死压着,抬不起来,窒息且绝望。 他不百般挣扎着,坠落深渊,终于被一根尖刺扎进胸膛,那一刹那,他猛然撑开沉重的眼皮,屋内仍是一片漆黑。四肢似被钉在床上,半天动弹不得。 良久,他才试探着喘息一声,意识到自己还活着,于是强逼着神智清醒过来。 慢慢挪到窗前,透过缝隙也看不到光。天还没亮,他也不知道时辰,但彻底睡不着了,实在无聊,思绪便漫无目的地游荡起来。 . 徐孚当年最风光的时候,是考中了二甲进士,而后仕途坎坷,官场浮沉大半辈子,一直无甚建树,官阶最高时也不过是个五品郎中。 因着相貌俊郎,徐孚年轻时也惹出过许多风流韵事。最出格的一件,就是养了个青楼女子做外室。 那女子名唤柳眉,正巧也生得一双纤秀柳眉,她风姿绰约,艳态妖娆,才夺下花魁时,也曾是京城纨绔趋之若鹜的名妓。 彼时的徐孚贪恋她的美色,暗中将人赎买回来,又悄悄置了座宅子金屋藏娇。 当时的徐孚早已娶妻冯氏。冯氏是正经的大家闺秀,性情虽然泼辣些,但其母家却对徐孚的仕途大有助益,他自然不肯叫这件小事影响了前程。 不能纳柳眉为妾,就只能是外室了。 柳眉便一直被关在那座暗无天日的宅子里,整日里弹琴唱曲儿、伺候徐孚,再往后,替徐孚生了个儿子。伴随着柳眉容颜不再,徐孚逐渐冷落了她,却又不敢将那个儿子认回去,仍叫母子俩住在外头。 柳眉出身烟花之地,对亲生的儿子有一股天生的淡漠。但那到底是她的骨血,除却该有的温饱照顾,其余的,她并不十分上心。 寂寞的日子枯燥且绵长,偶尔生出些怨气,便只能对着儿子发泄。那些刻薄的毒咒脏得简直不堪入耳,但小儿一句也听不懂。他只能从母亲的情绪里分辨出,什么时候该恐惧,心里莫名地幽暗沉重,压得他难受。 就那么熬了三四年,柳眉先撑不住了。她生了一身病,日渐憔悴枯萎下去。后来隐约觉着自己的时日不多了,看着怀里瘦弱的儿子,一瞬间醒悟过来,自知不能再这么耽搁下去,咬着牙下了狠心。 柳眉寻了个好日子,带着儿子一路直奔徐家大宅。当着无数围观百姓的面,声泪俱下交代完儿子的身世,转身一头碰死在门前那座石狮子上了。 四岁小儿立在门前台阶下,浑身溅满了温热的血。他睁着那双随了妓子母亲的桃花眼,懵懂无辜,尚且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直到那宅门里走出一个陌生的仆人,拽着他衣领将他带离了母亲身边,他才突然嚎啕大哭。 徐孚见纸包不住火,到底将这条血脉认下了。彼时他膝下已有一嫡长子徐桢,这外室所生的便是次子,取名为徐樾。许久之后才上了族谱。 冯氏闹归闹,还是将这外室子接进了后院。 至于孤苦伶仃的小儿以后的日子如何过,徐孚全权交予内宅,不会再管他。冯氏当然不会叫他好过,纵使徐樾姓徐,顶着徐家次子的身份,地位却连低等粗仆都比不上。 徐樾以为自己跟父亲从外宅里回了徐宅,能光明正大地叫他一声“父亲”,就能有个家。殊不知,从认祖归宗的那一刻起,才是噩梦的开始。 他整日都会受到来自周围任何人的讥嘲凌|辱,幼小的身体总是新伤叠上旧伤。见了冯氏一定要躲得远远的,稍不慎便招来狠狠一顿打。 他是生母口中的“下流种”,亲娘看不起自己,也看不起他;他是徐家人口中的“野杂种”,没有人在意他的死活。一副瘦弱的身躯瞧上去随时都可能夭亡。 嫡兄徐桢是众人口中的天之骄子,他的聪颖天赋胜过了父亲。但同徐孚的自私懦弱不一样,徐桢是个说一不二的执拗性子,也显得端直耿介。 徐桢偶尔去后院见到庶弟徐樾,还会偷偷给他些吃食,顺带将那些恶仆呵斥一顿。但由于冯氏的厌恶,这些寥寥数次的维护只是杯水车薪。 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惶惶不可终日地活着。这样一日一日地捱下去,竟也撑了几百个日夜。 后来,徐樾终于死在了石狮旁。闭上眼的那一刻,他只觉得浑身都解脱了。 那天大雨瓢泼,徐家的小厮像拎东西一样将他拎起来,给了路边乞丐几个铜板,吩咐他们将尸体扔到乱葬岗去。 再睁眼时,这世上已再无徐樾。他望着尸堆如山的乱葬岗,在一片腥臭味中扒开那些断肢残骸,眼前人影幢幢,他用尽全力,扯住了一个老太监的衣角。 自此,世上再无徐樾。活下来的,是太监兰择忠的干儿子,名叫兰怀恩。 . 兰怀恩想起在宫里度过的那些日子,虽然还是如履薄冰,但有兰择忠的护佑,他已经安稳了不少。至少有了依傍,有了落脚之处。 他何尝不知义父也并非全心全意待他。 兰择忠是宫里的老人,在宦官中地位颇高,膝下认了十几个义子,受他教导后在各处扎根,时不时前来孝顺义父。 兰怀恩不是年纪最小的那一个,也不是最聪明出众的那一个,只是他极早就学会了逢迎巴结,所以兰择忠最喜欢他。 而所谓的喜欢,也不过是把他当猫儿狗儿似的宠着。真到了要紧时候,谁不是人心凉薄。 他还记得他曾问义父,为什么不让他去势净身? 兰择忠回答:“你是个好孩子,年纪还小,干爹不忍心毁了你。留着根儿,再等些年,或许还能有个一儿半女,那骨血就让姓兰,也不枉你来这世上走一遭。太监一生无非就这点最遗憾,干爹我虽有你们一众义子,但到底不是亲生血脉。怀恩,我是为你想。” 他当时脸上捧着感激的笑,口里念着大恩大德,心里却嗤之以鼻。 血脉么——娘生下他,日日念叨着生他是叫他来这世上受苦、是造孽、不该生;亲爹则不管不顾,仿佛跟没他这个人似的。足见这血脉也不算什么好事。 更不必说,后来略长大些,偶然知晓义父不让他净身还有另一层意思。 那是个赌注,赌他身上没了太监特有的腐气之后,会有特别的造化。他有一副好皮囊,人懂事,声音也好听,连先帝都夸过几回。 只是即便知晓了这份“亲情”并不纯粹,兰择忠也依然对他有再造之恩。 也正因有兰择忠的刻意掩护,他自己也十分谨慎,是以除却几个死忠于他的贴身宦侍外,这层身份还从未被外人发现。 一直到今年年末。 那一日,她。 兰怀恩裹着被子靠在窗边,愣愣地望着外面。天空渐渐亮出点靛蓝色,远处几点清廖光点,似乎是灯。屋子里炭火早灭了,细细地嗅,还残留着灰烬味儿。风从细小的缝隙里钻进来,有些刺骨的冷。 他哆嗦着唇,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不禁皱起眉头来:有什么好矫情的呢?日子一直这么过,都挺好。 这么多年了,他难道还不清楚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吗? 兰怀恩垂下眼睫,呵出一口热气。 他曾经挨了无数次打,每一次清醒过来都是绝望,胆子小到甚至没有勇气去祈求平安。 后来活在宫里,似乎也没有为着什么。他什么都能挺过来,他想要什么即便不择手段也要抢过来。要怎么活随心所欲,心甘情愿地做恶人,偏要凌驾于棍棒和拳脚之上。 哭也由我,笑也由我。 生来原是浮萍一根,死后也必定野鬼一个。 但他心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念头,既然不知道如何为自己活,那不妨为他人活一次。 与太子算是绑在一条船上了。威胁她也好,拿捏她也罢,左右算是攀附上了。这事儿他以前做的不少,过河拆桥是常用的手段。 只是这一次,许是他赌得太多,所以抱有很大的希望,格外不希望太子输掉。然而在这层赌注之外,他又忍不住生出些别的妄念。 想到晏朝,他的思绪一点点清明下来。他竟然有一点害怕:万一、万一她不顾一切,要杀他呢? 22、寒更故故(四) 东宫解了禁,一切随之恢复正常。东宫属官们不禁松了口气,这一回合看似是太子受罚禁足,但其实落了下风的是信王。 而太子在御前的那番慷慨进言,非但没有令她丢了颜面,反倒还赢得了一众言官的赞誉。 御史徐桢因此特地求见了太子,又是认错又是谢恩,临走前还顺道弹劾了一下兰怀恩。 他倒也不是时时刻刻都针对兰怀恩,只是正巧碰上个机会,加之兰怀恩才将太子得罪,奸宦又添了一条罪名,若能早日为国除害,想必众人皆是求之不得。 晏朝闻言却道:“他在东宫所犯之罪,本宫已按宫规处置。况陛下早有口谕,命他节后仍回御前当差。” 徐桢不免怏怏,只得作罢。 在他心里,兰怀恩作恶多端,祸乱朝纲,是媚主奸宦,合该人人得而诛之。可偏偏这人蒙蔽天子,猖狂了这么些年。皇帝偏宠他,大臣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因东宫禁足当时在朝中引起一场不小的风波,眼下终于尘埃落定,许多官员敏锐地体悟到其中意味,少不得得做出个表态。 信王自然也察觉出这些波动,意识到自己此刻应该有个态度。纵使心下有万般不满,至少面上得满含诚挚。 他摆足了负荆请罪的姿态,并不怕太子会如何难为他,毕竟有皇帝明里暗里偏袒着。至于面子,怕是太子丢的比他大。 晏朝面不改色地听完他的赔罪,平淡道:“此事不过是本宫与父皇政见不同起的矛盾,错在本宫失言失礼。四哥若心中有愧,当去向父皇谢罪。” 信王道是:“之前已向父皇请过罪了。只是因我思虑欠妥,牵连六弟受了这样大的委屈,实在过意不去。先前是六弟禁着足,一直未能当面致歉,故而今日才来,亦备了赔礼略表歉意。” “四哥见外。” 信王命人将礼呈上来,当着她的面打开匣子:“这秘制金疮药,其中一味是取剡州五色龙骨入药,极为珍稀,对生肌敛疮有奇效,比太医院的都要好些。之前便想给六弟送来,无奈被东宫内侍拦住了,到现在才有机会补上。我想着,六弟眼下是已经痊愈,但这好东西放着也不碍事,指不定哪一天就派上用场了呢。” “还有几锭徽墨。听闻六弟喜爱丹青,这桐油炼烟入墨,墨色黑亮且经久不退,最适宜作画了。” “礼虽轻薄,还望六弟勿要嫌弃才是。” 晏朝目光在瓷瓶上一掠,暗自将心头那股冲动的怒意压下去,点头轻道:“四哥有心了。” 信王和缓一笑,正要告辞,却听她又续了一句:“只是不知四哥从何听得?我并不爱丹青。” . 信王离去,小九奉命将礼收起来,不免抱怨几句:“又是送药又是送墨,信王分明存心来嘲讽殿下的……” 梁禄拧眉正要斥他,晏朝已先出声:“心里知道就行了,何必说出来,祸从口出。”又问:“本宫禁足期间,是你拦的信王?” 她身边的内侍,除却梁禄便是小九身份最高,梁禄可向来不这么意气用事。 小九心头一紧,求助地看了眼梁禄,低头跪下解释:“殿下恕罪。当时您还在病中,信王的人就幸灾乐祸前来送药,除却金疮药,还有什么养颜的粉,特意提到能让殿下脸上不留疤痕……奴婢实在气不过,又怕您动怒伤身,便私自做主,将人赶出去了,却没想到信王今日竟还会以此羞辱殿下……” 他起初还有几分理直气壮,到后来声音低下去,已是羞愧难当,老老实实认错:“奴婢知道错了。” 晏朝默了默,只警告他:“下不为例,以后再不许擅自做主。” 小九喏喏谢恩。 晏朝继而吩咐:“你去将那几锭徽墨送去沈家,赏予沈微,他擅长丹青。” 梁禄微微蹙额:“殿下,这要传到信王耳朵里……” “他既然赠给本宫了,无论如何处置也与他无关。墨是好墨,不能浪费。”晏朝负手正往外走,忽又回头:“梁禄,你将金疮药拿给冯太医瞧瞧,没什么问题的话,就赐给兰怀恩罢。他节后回御前,伤好得不利索,也不好当差。” 梁禄见她已出了门,张了张嘴,没来得及说什么。 . 段绶将查到的东西呈上去。晏朝大致一看,不由得蹙眉:他知道兰怀恩之前惨,但没想到惨成那样。 内容太多且繁杂,她仅翻了几页便暂且合上,预备得空了再细看。眼睛却无意间瞥到了几行字,目光滞了滞。 徐孚竟然是其妻冯氏毒杀的? 京中确实曾流传徐孚乃中毒而死,那桩案子甚至当年还告上了衙门。 冯氏指证是兰怀恩暗杀,经过查证后也的确有证据指向兰怀恩,但最后竟因证据不足不了了之。所有人都觉得兰怀恩动机明确,并猜测所谓的证据不足是因为兰怀恩私下买通了官员。 但据段绶所查,是冯氏毒杀徐孚后,企图以此栽赃兰怀恩,然而由于最终或有证据指向冯氏自己,她心虚不已,才被迫撤了状子,走通关系按下这件事。 这么多年过去了,兰怀恩还是背着弑父的嫌疑,这脏水到现在都没洗清。 只不过随着他的恶行累加,这条罪名已经不算什么了。 晏朝皱眉,一家子果然没一个省事的。 段绶禀起另一件事:“自殿下禁足以来,计维贤同信王私下联系少了许多。” 晏朝转身将那叠密报收起来,唔了一声:“计维贤不傻,他自然知道避嫌,更遑论背后还有信王等人指点着。” “但李家同贤妃娘娘来往十分密切,咱们的探子得到消息,李氏盯上了来年的亲蚕礼,至于如何筹备谋划,尚且不知……” 晏朝余光无意间瞟到窗外似乎有人影闪过,当即心头一凛,厉声呵问:“谁在外头!” 段绶面色登时凝住,迅速转过身几步闪出去,片刻后,却引进来个应氏。 她端了碗粥掀帘进来,足下倒还稳重,行至书案前轻唤了声“殿下”。 应氏的仪态瞧着没什么破绽,解释时有些窘迫和愧疚:“殿下恕罪。奴婢原是放轻了脚步的,却还是惊扰到殿下了。” 23、寒更故故(五) 晏朝垂下眸子,目光移向那碗银耳莲子粥,不动声色地问:“这个时辰,应娘怎么忽然送粥来了?” “殿下今晨早膳便用得少,眼下距午膳还有好大一会子,怕您饿着,先垫垫也好。” 晏朝目光暗暗一睃,她仍是温顺从容的模样,语气丝毫不慌。 唯一有异样的地方,大约是她交叠在身前的两只手,说话时不经意便要下意识摩挲着,握得似乎也有些紧。 应氏看她伸手执勺,低声道:“殿下风寒才愈,不宜食用桂圆,奴婢多放了红枣,补益脾胃的。” “应娘有心了,”晏朝略一点头,喝了几口,随口问道,“我记得令堂前些时日身子不大好,现下如何了?” 应氏一怔,似是没料到她会关注她家中琐事,欠身答道:“劳殿下记挂,家中已请了大夫,家母如今已无大恙。” 晏朝盯着碗里的红枣,眼睫微垂,勺子轻轻一碰碗壁,她心头也似乎动了动,轻声道:“年节将至,该到阖家团圆的时候,这些年你在我身边也辛苦,连奉亲尽孝都不能。眼下东宫也无甚要事,不如今年应娘回家去罢,想必令堂对你也十分挂怀。” 应氏恍然抬头,怔怔地看着她。 自她伴在太子左右,似乎从未远离过。仿佛是很久以前晏朝确实曾感念过她艰辛,许她回家探母。但如现在这般,这个时候让她走,还未曾有过。 她不知是自己的错觉还是什么,总觉着哪里有些不对。一面咬唇一面踌躇着,半晌才开口。 “殿下,奴婢家中有人照顾,昨儿个已捎了信进宫说一切都好,叫奴婢无需挂念安心当差了。奴婢是看着殿下长大的,每年年节都是陪在殿下身边,若今年走了,奴婢也于心不安……” 话至末尾已有些哽咽,应氏面上极为难过,鼻尖一酸险些就要热泪盈眶。 晏朝轻叹一声,安慰她几句,不再坚持。只是吩咐梁禄去拿了些银子赏她,又遣人给她家里送了些。 段绶看应氏的目光里不禁带了些审视的味道,又不露声色地收了回来。他心底也不免起了疑心,只是不好说出来。 应氏带了碗出去,路上遇到梁禄。梁禄见她神色有些郁郁,忍不住开口问她缘由。应氏大致一描述,便连梁禄也叹气。 “你伴着殿下的时间最长,要说怎么也不缺这一回。家人团聚多难得啊,你好歹还有个老母亲,我这辈子算是什么都没了。殿下知道你的忠心,也不必要非得这般舍弃这次好机会。” 他以为她是为了表忠心来着。 应氏垂首道:“我娘脾气不好,我从前应当跟你唠叨过的,她看身边的丫头都比看我顺眼。我这么些年也都习惯了,每月送些银子回去,她只要衣食不缺日子快活就行。我回去也是给她添堵,再者……” 应氏微微侧身回首,望了一眼书房的方向,声音微微有些哑涩:“我是殿下的乳母,这些年我早把殿下当成最亲的人了。过年要阖家团圆,我陪着她,就是团圆了。” 这话说得梁禄心底一软,颇有些动容。他大约是从未有过这般感触的,却能分分明明地感受到她的满腔慈心。 但待他从段绶口中知道了当时的情景,又不敢相信自己了。一面觉得应氏待殿下的感情作不了假,一面又生怕她当真有异心,矛盾得很。 . 沈微单独求见太子时,已过下值时间。晏朝同何枢等人仍在文华殿内议事,待得她出来时沈微已浑身颤抖着在冷风里站了许久,面色发白。 晏朝微有诧异,问他:“有事在偏殿等候即可,若实属急事直接进殿也是可以的,何必受这等苦楚?” 他是少詹事,大可不必这样卑微。 一面说着,一面正欲邀他进殿,却见沈微僵硬摇首:“殿下,臣……臣有私事……” 晏朝看他咬牙,连话都说不完整,微不可闻地蹙了蹙眉。眺目望了望他身后的天色,将暗未暗。他身影的轮廓有些模糊,被风吹起的袍摆紧绷着,整个人平添一份凄然。 她心底大致估量了时辰,还是道:“那回东宫细说。” 沈微点了点头,抬手一揖应了句“是”。话音才落便看到殿内众人已行至廊下,他默默又施一礼,转身先退至一旁。 众人向太子告退后陆续离开。沈微一直不发一语,倒是徐桢经过他身旁时侧目多看了他一眼,犹带着几分探疑。 晏朝没注意到这些细节,他转头又交代给梁禄几句话,便回了东宫,沈微紧随其后。 距宫门落钥还有一段时间,一路上经过的宫人不少,皆是有条不紊地从容行走。 梁禄紧跟着车轿,时不时瞥一眼沈微,看他仿佛是极为紧张的样子,心下不免疑惑。能让他慌成这般的事,怕没那么简单。 晏朝同沈微并未去前殿,而是径直进了书房。 梁禄吩咐了人上茶便退了出来,正巧看到小九立在门外,面色踌躇不决。 梁禄低声问:“怎么了?” “公公,兰怀恩求见殿下。” 梁禄朝殿内努努嘴:“将人先看牢罢,等殿下和沈大人说完话我再禀上去。” 小九颔首。 . 殿内。 檀木书案上静静铺着几页已泛了黄的信纸,桌角花瓶里枯萎的梅花夹杂着枝干破碎的残渣散落纸上,灯光朦胧摇曳,渲染出几分故旧的余温。 信纸上密密麻麻,笔墨稍显浓重,但字句仍清晰可见。若是细看,可发觉其中有水渍洇过的痕迹。 晏朝仅掠过几行字便默默移开了目光,不愿多看。 她伸手将一旁方才随意扶正的花瓶移到墙角,又转身去剪晃眼的烛光。 整个动作轻缓从容。 沈微垂首跪在地上,忽而察觉眼前的光明亮了几分,便听晏朝语气平和地开了口。 “探赜入仕也有七八年了吧。我竟从不知,你还有这样细腻的心思。” 她含了几分轻巧笑意。倒无半分责备他隐瞒的意思,只是稍有感慨。怕是整个京城也没几个人知晓,他多年以各种理由推脱着未婚,心底究竟装着的是哪个姑娘。 眼前那些书信,却是沈微同崔兰若几年前私下来往的述情花笺。 晏朝将信收拾整齐,搁在案角。轻声问他:“探赜让我看这些的意思是什么?”未等他答话,又续了句:“你有什么话起来说。” 沈微道:“臣求殿下帮个忙。” “你说。” 沈微抬头看她:“将这些信从东宫散发出去。” 晏朝一怔。静了静仍是不解,凝声问:“你想做什么?” 此事百害而无一利。且不论沈微自弃前程,便是知晓他那般在意崔兰若,又如何会在她死后毁她闺誉。 再者,少詹事这些私事传出去若被纠劾,自然也会牵连到东宫。 沈微素来心细,不会想不到这些。 “这些信在臣家中藏得一直很隐秘,这几日才发觉丢了一些。臣里里外外都查了一遍,唯一觉着有嫌疑的一个贴身长随,昨天已离奇失足溺亡在池塘里了。臣再细查时,发现他同李家有些关联,但其余,再无所知。” “李家……”晏朝沉吟片刻,眸色终于一深,“这是要借着信将你扳倒。再往深处想,崔家已离京近十年,你是东宫的人,若与崔家有什么关联,便可扯上本宫居心叵测了。” “是。是臣失察,不敢牵连殿下,是以此事若由殿下揭发便可……” “那已逝的崔兰若又做错了什么……你真以为就这么简单吗?” 晏朝淡淡睇着他,脸色凝重。看他半晌不语,心下一叹,遂放重了语气,不容置疑地说一句“你起来”。 沈微起身,开口时语气有些苦涩:“臣知道没那么简单。可在寻常,李阁老之子李编修的确曾多次向臣示好,有意邀臣去李家做客,只是臣一直避着嫌,借口不得空尽数推了。” 他抬头看了眼晏朝,发觉她亦在垂眸深思,眉间略有难色。默了默又道:“臣是怕李家会以此为要挟,逼迫臣做些什么。” 晏朝即刻想到兰怀恩提醒她的话,背叛。 只是幸而沈微如今告诉她了。 “所以你想要本宫助你反客为主,便不怕他们借势而进,宁肯堵上自己的前程么?” “臣忠于殿下,臣的前程在殿下手里。”是以他不允许自己有任何一丝背叛的机会。 晏朝轻轻摇头:“用舍由时,行藏在你。我自己的路都身不由己,哪能定得了你的路。” 沈微同她是不一样的。他尚有太多太多希望,笔头千字,胸中万卷,意气应在致君尧舜,天地清明。 “既然已经叫人捏住把柄了,便再不能有第二次,哪怕是对着本宫。” 沈微轻怔,一时不明白她说的什么意思。 却见晏朝已拿了那几页信,几步行至烛台前,又转身看他,淡声道:“你方才所求,本宫不应。这些东西到了我这里,也算是把柄……我烧了?” 沈微神情仍有些空惘,微不可查地点头:“斯人已逝……谢殿下成全。” 他这话说得奇怪。究竟是成全他那份心意终究与兰若一同去了,还是成全眼下他的忠心。 信纸烧得很快,仿佛火光在眼前闪了须臾便熄了,隔了好几步远,耳旁也还是略含烫意。他看着晏朝的侧颜,平淡得与周围的温暖有些格格不入。 心底那些回忆也随着灰烬一同无声无息地埋葬在残余的焦味里,鼻息一松便要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殿下,现在怎么办?” 晏朝的眸色沉沉:“将计就计。” 24、我见春归(一) 宫里头每年的年节都一样,一应仪程是在太祖安邦定国后便已制定好的,经过前几世皇帝完善补充,至宣宁一朝,无论是宫宴亦或是朝会,皆有例可循。 至少近几年晏朝出席的宴会,并无大的变动。繁杂的程序她早已熟记在心,按部就班地进行下来,虽枯燥却顺利。 除奉天殿的宫宴与朝会之外,东宫在文华殿也设有朝贺仪。正旦整整一日,从睁眼那一刻起便无暇放松,需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 回到东宫时已近酉时。 梁禄接过她卸下的九旒冕冠,轻轻将五色玉珠拨正,才转身交给一旁的内侍,便听她闷声道:“我怎么听着奉天殿那边仿佛还有歌舞声?” 梁禄挥手让那内侍退下,侧耳细细一听,才回身道:“东宫距奉天殿还远着呢,奴婢并未听到歌舞。许是今日殿下听大乐听多了,眼下有些不适应。” 晏朝“唔”了一声,摇头失笑:“我现在脑中还绕着四个字:茂膺景福。” 梁禄微微一怔,试探着问:“殿下有些醉了?” 他有些惊奇,晏朝平素不饮酒,但每年宴会上那些酒还不至于令她乱了心神。 “没有,我……” “殿下,昭阳殿小殿下求见。” 晏朝将被打断的话又咽回去,微有诧异:“斐儿?他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她记得孙氏很少许他出门来着,更何况来东宫,确是前所未有。 “让他进来吧。”她看着身上的冕服,暗暗思量究竟什么换掉比较好。 晏斐性子活泼些,乍然进东宫也丝毫不怯。未见其人,已先听到他脚下轻盈急促的脚步声。 内侍缓缓掀了帘子,先入眼的是那顶玄青绉纱的六瓣圆帽,还有那双圆溜溜的眼睛,探进来好奇地望几眼。 晏朝看了他一眼,温声道:“进来。” 晏斐提袍迈步进来,步子比方才沉稳一些,向前几步规矩行礼:“请太子殿下安,殿下新年吉祥。” 晏朝道了句“不必多礼”,又吩咐宫人去拿了糖果点心。晏斐眼睛微亮,伸手拈了块栗子糕塞嘴里一尝,甜味儿比昭阳殿和乾清宫的都要淡些,不过别有一番风味。 他正想着要不要问一下是哪个厨子做的,却听晏朝先开了口:“斐儿来这里,你母亲知晓么?” 晏斐将那一小口咽下去了才笑着说:“母亲不知道。侄儿是从乾清宫来的,皇祖父叫我来传口谕,说请六叔过去一趟。” 话音才落看到晏朝已起了身,他又续了一句:“……皇祖父还说,六叔不用着急,也不必紧张,没什么要紧的事,就是寻常用个晚膳。哦还有……皇祖父吩咐您将兰怀恩兰公公也带过去。” 晏朝眸色一深,轻轻颔首:“我知道了。斐儿暂且歇一会儿,我去更衣。” 晏斐乖乖巧巧点了头,在她转身前又问:“六叔,我想问问,这栗子糕是谁做的呀?” “我的乳母应娘,”她看了一眼身边的应氏,顿了顿又叮嘱一声,“既是待会儿要用晚膳,你别吃太多。”晏斐有些失落,低低哦了一声。 进了后殿,宫人已备好衣物。隔着屏风,晏朝一件件换上常服,听梁禄声音已低沉到了极致:“殿下,沈大人已佯装中计。” 晏朝心下微紧,手上动作一滞,轻声问:“他可有危险?若风险过大,叫他退出来,眼下还来得及。” 梁禄回:“沈大人早料到殿下会有此一言,是以提前告诉咱们的人,说既入虎穴,没有退路,只求殿下无论如何也要信他。” 良久听到一声叹息:“究竟是谁信谁呢……” 她换好衣服,绕过屏风走出去,身上那股沉重感已逐渐消散。束好玉冠,起身思量着吩咐一句:“斐儿喜欢那些糕点,等马上用完晚膳,叫应娘亲自去昭阳殿送一些吧。别人去不大合适。” 梁禄一思索,孙氏与晏朝之间关系态度颇为微妙,送东西的确需要东宫有身份的人去,也就先答应下来。 应完看到晏朝已提步往外走,他跟上去,斟酌着低声开口:“殿下,段绶按您的吩咐去查了宫外,奴婢也一直有注意着应娘,尚未发现什么异常。” 晏朝脚步一顿,听着他后半句语气分明有些轻飘,不动声色道:“嗯。本宫自有主张,你不必太过忧心。” 梁禄当即脑中一震,意识到她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正要告罪,却见晏朝已经走远,只得作罢,压下心底的不安,连忙跟上去。 到了乾清宫,才知皇帝当真只是传她过去用一顿晚膳,信王自然也是在的,加上他一共也就四个人。不过有晏斐在,气氛会活跃不少。 她进去时信王仿佛正与皇帝说一些小晏堂的事,皇帝端着笑意,一转头和她目光一碰。晏朝行礼又出声告罪:“儿臣来迟,父皇恕罪。” 晏斐则有模有样行完礼,径直跃到皇帝身边去。 “无妨,今日也就我们四人,不必拘礼,”皇帝笑着看她一眼,摸了摸晏斐的脑袋,又偏头叫计维贤,“传膳吧。” 信王看着晏斐,笑着问他:“斐儿刚去过东宫,什么时候也来四叔府里?堂儿还在等着你和他玩呢。” 晏斐歪了歪头,细细一想:“再等等吧,堂儿现在太小啦,如果到元宵节的时候他能长大一点我就去玩了。小孩子太爱哭了……” 皇帝不由发笑,伸手在他俏鼻梁上轻轻一刮:“你不也是从小孩子长大的么?斐儿从前也可爱哭啦。” “您是怎么知道的?”晏斐羞得脸红,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朕抱过你啊,你小时候还喜欢揪着朕的胡子哭,怎么哄也哄不好。问你想要什么,却又不说,哭到最后打着嗝要爹娘……”本是无意间说到此处,皇帝倏然噤了声。 提起来昭怀太子,气氛不禁有些伤感。昭怀太子没熬到儿子出生,晏斐也没见过父亲。 晏斐低头,似乎难过了一下,又带着小孩子的天真不依不饶地往下探索:“如果说每个小孩子都爱哭的话,那父王一定也是这样的,四叔……六叔呢?皇祖父,六叔平时话都少,他小时候是不是也哭的少?” 皇帝一哑,一时没答,余光瞥一眼晏朝那边,心里忽然想到的,却是太子上次那些竭力忍住、却仍旧落了下来的眼泪。 他幼时……他没有看到过晏朝幼时的模样,甚至于第一次见到六岁的他时,有些陌生,那时候晏朝还带着怯懦,扯着乳母的衣襟,连句“父皇”都叫不出来。 晏斐不再刨根问底,感觉自己好像说错了话,又不清楚是哪里不对,只好拉一拉皇帝的袖子:“孙儿多言了……” 皇帝搂他的肩,悦然笑笑:“没有。朕喜欢听斐儿说话,只是时间太久,记不清了……” 正巧此时计维贤进来回禀说晚膳已摆好,众人便都松了口气,起身去了侧殿。 宫里用膳讲究食不言,即便是好动的晏斐也都是规规矩矩的,不过也当真从头至尾都平平静静。 末了太监进来撤膳,皇帝才忽然道:“朕欲给斐儿郡王爵位,太子觉得如何?” 晏朝浅怔。 本朝亦有过亲王之子封郡王的先例,更何况晏斐是昭怀太子之子。只是未成年封爵倒是没有过。 她垂首答:“斐儿身份贵重,封爵自是理之当然。” 毕竟永嘉公主的女儿已早早封了郡主。 皇帝微微颔首,起身往外走,身后一众人也连忙跟上。片刻后,皇帝脚下步子一顿,回头等了等晏斐,执着他柔嫩的小手,边走边说话。 “朕想着,斐儿自幼聪颖,却被孙氏整日拘在宫里,闷坏了且不说,这读书和见识都比同龄人差了许多。若是寻常皇子朕也不大在意,斐儿是昭怀太子嫡出,又是皇长孙,无论如何也不该不学无术庸碌无为。” 晏斐个头小,步子迈得也小,皇帝便有意无意慢下来等他。 身侧的晏朝略一思忖,大抵揣测出皇帝的意思,试探着道:“斐儿既已到了启蒙的年纪,父皇可为他寻一位启蒙先生。” 信王一时插不了话,只默默跟着,不发一言。 “朕正有此意。”皇帝点了点头,当即感觉到掌中那只小手有些不安分,满是抗拒地动了动,却又不敢大力挣脱。 待皇帝进殿落座后,晏斐收回手,满面愁容,小声说:“皇祖父……孙儿在昭阳殿母亲也每日督促我念书的,教斐儿的那个内侍就已经很严厉了。那如果找个先生,岂非要整天挨打?” 小孩子对先生大约都是怕的。 皇帝失笑,无奈地拉过他:“严师出高徒没听过么?再说了斐儿这么聪明,你认真学习自然不会挨打。” 晏斐眨着眼:“可是母亲说,斐儿不必如父王那般才华横溢,早慧薄命,只要平安顺遂就好了。” 他吸了吸鼻子,觉得格外酸涩,也不知道是哀伤没有父亲,还是心疼母亲,亦或是仅仅为自己要找先生而难过。 这话一听便知是孙氏私下里口不择言说出来的,虽不委婉,却透露着无限心酸。 皇帝口吻温和:“可斐儿的路还长,眼光需得放长远。” 他没再多解释什么,拍拍晏斐的肩,又看向晏朝和信王两人:“给斐儿找先生倒先不急,太子平常可多留意着,信王也是,若有不错的人可举荐上来。” 二人齐声应了是。 晏斐已低着头安安静静立在一旁。 皇帝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问计维贤:“现在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约莫酉正三刻。” 皇帝“唔”了一声,目光瞥见窗下一角的孔雀绿釉玉壶春瓶,瓶身描绘着岁寒三友,暖色的灯光柔柔一笼,愈显翠绿透亮。 他又问了一声:“兰怀恩在外头么?” “是。自回了乾清宫便执意跪在外面了,等陛下的旨意。”计维贤垂着头,心底沉了一沉。 皇帝不辨神色,淡淡道:“你叫他回去罢,明天再来当差。东厂那边让程泰来见见他,该做什么程泰会告诉他。” 计维贤心道果然如此,躬身应是后又退出去。 “今日也忙了一天,你们也都回去歇着罢,”皇帝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掠过晏朝,在信王身上停留一瞬,“听说这些日子堂儿不大舒服,朕命太医院里擅长儿科的太医去瞧了,现下如何?” 信王侧身回道:“谢父皇关心,刘太医说堂儿脾胃稍显虚弱,但并无大恙,叮嘱了乳母注意饮食,今日好多了。” “那便好。”皇帝颔首,看着三人行礼告退,又特意吩咐了太监去送送晏斐。 晏朝从暖阁出来时天色已然漆黑,然而连廊檐下仍是灯明如昼,宫人提灯夜行,行行点点的光便在远处蠕动着。 一阵寒风吹过,她不由得缩了缩脖子,袖中两拳轻一握,稳下气息。梁禄迎上来将鹤氅替她穿上,看到她面色如常才松了口气。 一旁信王笑了笑,语气温和:“六弟向来怕冷,还是要多保重身子。” 晏朝颔首,却没说话。 上轿前看到来接晏斐的仍然是疏萤,不过在这里她并不敢放肆,低眉敛首,待看到晏斐时才抬起那双盈盈水眸。 她心里不由自主地又想起那日疏萤心直口快说的话。孙氏敢教晏斐《帝范》,却只让他在御前背《诗经》。 那还当真只是希望他平安顺遂吗? . 昭阳殿。 晏斐掰着手指头讲完方才所有的事,对话及细节都记得十分清楚,说完后忍不住加了一句问:“可今日我们不是已经参加过宴会了吗,为什么我还一定要去和皇祖父一起用晚膳呀?” 孙氏将手中的书合上,搁到桌子上才将思绪转回来,柔声道:“不是只和你皇祖父,还有你四叔和六叔呢。” 晏斐:“若不是母亲叫我提醒,皇祖父果真是想不到六叔的,我去东宫的时候他孤零零的一个人。” 他从桌上拿了糖果,吃到嘴里忍不住心想:六叔那里的糕点不甜,连糖也淡淡的。 孙氏沉默了片刻,叫人将送来的东西先拿出去,显然是怕他多吃,晏斐则悄悄对着疏萤挤眉弄眼表示不满。 “你皇祖父心情如何?” 晏斐眉眼一弯,歪了歪头说:“您知道皇祖父最喜爱我了,有我在,他总是温温和和地说话,一点也不严厉。” “那就好,”孙氏抬手一扶鬓边那支红梅玉簪,眸色掩在垂下的眼睫里,轻轻道,“你封爵是好事,以后读书大约也不在昭阳殿读了。若同你六叔一起,可以常常互相关照。” 晏斐惊诧:“怎么互相关照?” “你也说了你六叔孤零零的,有时在御前你可稍稍帮他解个围,课业上有不懂的自然也可请教他。” 晏斐“哦”了一声,还想再问什么,孙氏却已吩咐了宫人带他下去休息。他告退前望了一眼灯光下的母亲,姿态端的是清雅娴静。 他有时觉得母亲是个很矛盾的人,既要自己像个天真笨拙的小孩子,却又让内侍教自己那些高深莫测的道理。 . 正旦之后元宵热潮接踵而至,百官循例有十日的休假时长,或各自团圆,或宴饮聚乐,或走街观灯,宫内署衙便都骤然空荡下来。 晏朝在东宫实在有些闷,索性直接去请了旨,微服出了趟宫。 随行太监及侍卫只精挑了几个,梁禄未曾跟随,临行前照例是一番千叮咛万嘱咐,依依不舍地看着车驾远去。 出了宫晏朝才想起来问小九:“今年沈微同届的同年会,在何处举办的?” 同年会是科举同榜官员的聚会,郎署官员日常事务繁忙,恰逢元夕,相聚叙乐再好不过。 她记得去年是在孟家,但今年是决计不行的。 “殿下,今年在李阁老宅中,”小九顿了顿,压低声音道,“今年聚会仿佛时间长些,听闻昨日已经开始了,但众人仍未尽兴,昨晚欢饮至戌时才回去,今晨又聚起来了。” 晏朝慢慢思忖,与沈微同榜的状元是孟淮之孙孟庭柯,李时槐的幼子仿佛进了二甲前十名。不过这同年会原本不过是个聚会,只要主盟者人品不坏皆可。很显然李家位高权重又人脉颇广,那些资历本就浅的官员不会不给这个面子。 然而若是沈微也肯去的话,这其中倒是值得再思量了。 小九问:“殿下要去吗?” 晏朝拿不定主意,只先说:“先走着看罢。” 小九应了一声,想了想又道:“今日首辅大人宅中也有宴会,内阁中好几位大人都去了。” 晏朝摇头:“这更不合适了。” 轿子原需行经闹市,小九立在街头看了半晌,最后决定绕道。晏朝倒是无所谓,只道:“你别迷路了就成。” 小九当即保证:“您放心,这路小的走过多次了。” 路线倒是没问题,只是才出街道口,当头横冲直撞过来一个人。侍卫眼疾手快上前举剑拦住,轿夫皆临危不乱,再心惊也都先将轿子停稳。 晏朝拧眉,出声问:“何人?有意还是无意?” 小九上前欲看时,那疯癫之人抬头,脸色涨红,左颊发青,显然是被人打过,他周身弥漫着酒气,衣衫略有不整,脚下踉跄的步子才被打断,仿佛恢复些意识,勉力吐出来几个字:“尊驾恕罪,在下无意……” “狗贼,欠打!你……” 后面忽然又跟来一个,威风凛凛,出声便毫不客气。不过后面的话在看到小九之后便又戛然而止。 空气霎时静下来,晏朝狐疑掀帘,一眼看到不远处那人,穿的倒还是士庶人家的直裰,唇上的胡须显得莫名有些不自然,但是表情却凶狠得紧。 四目相对。 晏朝挑眉:“当街行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