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络》 第1章 圣旨·诏狱 深夜,整个江府一片寂静。 江溱躺在塌上,睁着双眼,嘴唇轻抿着。恍然间她听到一阵轻微的马蹄声,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江溱甚至感觉自己的床榻都在为这声音而颤抖着。 “咚咚咚!!!”一阵沉闷的敲门声,江溱的眸子猛的睁大,即刻翻身下了床塌。小厮打开府门,一群锦衣卫训练有序地进了府。江府的仆从们都毕恭毕敬地站在一起,低着头偷瞄这群不速之客。 江溱踏出房门,隔着空荡的回廊与锦衣卫打头的男人对视片刻,又将目光放在了站在最前方的男人身上。男人披着一件黑色大氅,一身黑色锦服,衣摆处绣着蟒纹,腰间的佩刀在寒夜里垂着头依附在主人身侧,瑞凤眼中倒映着江溱单薄的身姿。 江溱沿着回廊向众人走去,略微抬高了音量道:“寒舍简陋,竟也劳烦摄政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楚怀低下眼睑,从身边人捧着的盒子里拿出圣旨,沉默的看着江溱。江溱走着的动作一顿,抿了抿嘴角,跪拜在地。 楚怀扫视了一圈跪伏在地的人,摊开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荆州江氏江承灼以权谋私,与布政使林兆舟暗中利用皇商身份肆意敛财。视天下黎明百姓为枉然,视大周律法于不顾。朕念及旧情,收回江氏皇商一职,江承灼与其长子江颂斩立决,次子江放暂交刑部关押。钦此!” 楚怀的声音低沉,念圣旨的语速不急不缓。似乎上面的内容不是在宣告两个人的死亡和一个府邸的破裂,而是一件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事。 这样的声音在寒夜里像是索命的弯刀一般垂在江溱头上。她控制不住的发着颤,纤细的手指紧握着。 斩立决,斩立决! 这三个字犹如霹雳一般劈在江溱脑门上,压得她抬不起身子来。 楚怀看着江溱颤抖的身体忍不住打破满院寂静:“江姑娘,接旨吧。” 江溱猛地抬头,眼泪瞬间砸了下来消失在黑夜中:“我的阿爹,不可能贪污,不可能敛财!案子有疑点,锦衣卫和大理寺的人为什么不去查?为什么!你们凭什么轻易给我阿爹定罪!”江溱声音尖锐,眼神发着狠劲儿的看着楚怀。 楚怀很高,江溱几乎要仰视着看他。黑夜里的男人神色淡漠,看不出什么别的情绪。院子里的人大气都不敢出,只有偶尔的虫鸣打破这一庭院的寂静。 没有人回应江溱刚刚的质问,只有无数道不明意味的眼神落在江溱身上。 楚怀将圣旨放回盒子里,解下大氅披在江溱单薄的身躯上,神色依旧淡漠:“江姑娘,此案已尘埃落定,人证物证俱在,江老爷和江公子后日处刑,节哀顺变。”说罢,将圣旨放在了江溱手里,挥了挥手带着人往府外走。 江溱直盯着楚怀离开的背影,死死的攥着手里的圣旨,宽大的大氅留有楚怀身上独有的书墨香气,丝丝缕缕的钻进江溱鼻腔里。 府外,一同前来的锦衣卫指挥使霍韦朝着楚怀拱了拱手:“今日这活本是锦衣卫的差事,还劳烦王爷亲自跑了一趟。” 楚怀双手拢在袖中,眉眼淡淡:“事关江府,陛下分外重视,你我二人都是为陛下分忧,不必生疏。” 霍韦面上依旧带着滴水不漏的笑,将楚怀送进马车。 看着楚怀上了马车往王府行去,霍韦笑容渐淡,身旁的人殷勤的凑到他身边说:“老大,楚逾白在这行当横插一脚,这案子不会有变吧。” 霍韦扫了一眼这人:“人证物证俱在,锦衣卫依照大周律法办事,摄政王一向为众臣之表率,怎么会为难我们?” 身旁的人听了忙弯腰点头地奉承着,霍韦仍然盯着楚怀马车离开的方向,神色阴沉着。 马车里 楚怀双手拢在袖中:“这个霍韦,是左相提拔起来的?” 自大周建立以来,广陵霍家,江州楚家,琼州木家,南阳林家,丹阳叶家五家作为开国重臣,在朝中维系着微妙的关系。五大世家以联姻为桥,使五家关系亲之又亲。 霍韦,霍家庶子。霍家如今的家主霍仲桦贪恋美色,膝下的子女数都数不过来。但唯一被他认真栽培的只有发妻诞下的大儿子霍蒙。而其余的,女子若有姿色则会被当作工具被嫁出去,男子若有才便被安在朝中当棋子,若无才,则连被承认的资格都没有。 这么多年来,唯有霍韦从一群子女中杀了出来,成为了除霍蒙以外第一个被家主栽培的儿子。 一旁的即墨点点头:“霍韦是霍家庶子,这人倒是有手段,能从霍家如今的形势中得到霍仲桦的青睐,之前秋猎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又被左相看中了,一路提拔,摸爬滚打到现在的位置。恐怕霍蒙已经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了。” “不过……据我们了解,霍韦和江承灼江大人似乎关系不错,虽然因为一个为官一个经商没有过密的来往,但两人志趣相同,江大人似乎还在早年时帮过霍韦一次。” 楚怀拧着眉,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暗中盯着他,这个人没那么简单。”沉默良久,楚怀忽然开口:“去诏狱。”无青当即掉转马头,向诏狱方向奔驰而去。 马蹄哒哒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黑夜里,一种莫名的不安在楚怀心里蔓延开来。他总觉得许久未起风波的京都好像在暗中积蓄着一场足以颠覆整个大周的风暴。 江府 江溱独自倚窗坐着,楚怀的大氅被叠的整整齐齐的放在一旁,素衣和钱朗没有说话,在一旁静立着。 江溱凝视着夜色,思绪逐渐飞远。 大周,建国七十余年,先帝早逝,新帝年轻,又即位不久,根基尚还未稳。朝堂中表面上风平浪静,可谁都知道,平静的海面下才更能酝酿凶猛的波涛。 而江家,世代从商。江承灼身为一家之主早年走南闯北地打拼家业,意外遇到了还未被扶为太子便衣出行的当今陛下。据传言,二人一拍即合,相谈甚欢。 当今陛下成为太子后不久便上书将江家抬为皇商。江家一时在京都声名显赫,人人都说江家得皇家厚爱,前途不可限量。 多年前的某个秋日,江家一行车马浩浩荡荡的走进京都的大门,太子亲迎,入宫觐见,风光至极。 江溱眼中闪过一抹讽刺,什么忘年好友,什么皇恩浩荡。在血淋淋的现实面前,这些被人追捧吹嘘的东西都像过眼云烟一般,一吹就散。 良久,江溱收回视线:“钱叔,我没记错的话你在江府做事也有二十多年快三十年了,对吧。” 钱朗一怔,点了点头。江溱笑笑,起身温和的看着钱朗:“既然如此,遣散仆从的事我便全权交给钱叔了,留下些用着称手的,其他的,发点银钱,妥善安置了去。” 钱朗浑浊的双眼湿润着,他少时入府,一路走来早已将自己当作是江家的一份子:“小姐,这事便当真没有转圜的余地吗?老爷那样的人,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啊……!” 江溱笑容一僵,扶着桌案的手控制不住地轻颤了一下,终究没过多的解释:“母亲还在老宅,江家暂且由我说了算,我相信你钱叔。” 钱朗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又只得无力的垂下头应了是,行礼离开。 看着钱朗离开,江溱深吸了一口气,眼里的潮湿逐渐消散,她托起那件因为过大而沾染了些许泥土的大氅交给素衣:“母亲怎么样了?” 素衣接过大氅:“小姐,夫人还是不怎么进食,时睡时醒,醒的时候便一遍遍喊着老爷和大公子二公子的名字。” 江溱颇为头疼的捏了捏眉心:“后日我去接她,宣旨一事先不要告诉她……她……没叫我吗?”后半句时,江溱斜着眼看着素衣,眼中带着些莫名的期许。 素衣叹了口气摇摇头,江溱收回眼,表情淡淡,朝着门外挥了挥手。素衣作了揖,抱着大氅走了。 江溱紧紧闭了闭眼,将整个人都砸在了床榻上,又慢慢的,慢慢的,将自己蜷缩起来。小小的,像一团小虾米一样,蜷缩着。这时,江溱才觉得一阵深深的疲惫感和无力感淹没了她,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几日前还热热闹闹的府邸,在今时今日却落的个人走茶凉的局面…… 夜更深了,春日的晚此时正透着刺骨的寒。 诏狱 守门的锦衣卫正靠着墙打瞌睡,忽然被来人惊醒,待看清是谁后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来,忙不迭的推开门往里走。 诏狱里面很阴湿,到处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有的犯人还在睡梦中发出痛苦的哀嚎声。途经几处,还有人隔着淡淡的月光,双眼发直的盯着楚怀一行人。 又走了一会,带头的锦衣卫终于停下了脚步,上前去掏出钥匙打开紧闭的牢房。楚怀顿了顿,看着背对着牢房静坐的男人。 男人垂着头一动不动的坐着,双手双脚被镣铐紧扣着,头发上混着些许杂草,身上的囚衣四处都是已经干涸的血迹。 楚怀心中泛起一阵异样,快步上前叫了两声“江大人”后却得不到回应,忙伸出手轻轻一推坐着的男人,男人身体一颤,侧着朝一旁倒去,双目圆睁着,唇边的血迹已经快要干涸。 楚怀紧皱着眉头,转头对着已经吓愣了的锦衣卫说:“去看看江颂。”那人忙点着头,颤着两条腿往关着江颂的牢房跑。没过多久,那人哀嚎着又跑了回来。一看这模样,楚怀心中已经有了底。 楚怀蹲下身,宽大的手掌轻轻覆盖住江承灼的双眼,站起身阴沉着脸往外面走:“加派人手,把两个牢房守住,任何人不得靠近。” 意识到此事非同小可,那锦衣卫紧握着腰侧的绣春刀,心有余悸的侧头看着渐远的牢房。 楚怀坐在马车上,又摇摇晃晃的往宫里赶。一路上,楚怀内心不断盘算着,马上就要处斩,在这么紧要的关头江承灼和江颂却被人秘密的暗杀在诏狱里面。到底是什么人?这么迫切,这么急不可耐的想要江家永无翻身之日。 另一边,无青叩响刑部的门:“带我去关押江放的地方。”开门的人看着近在眼前的腰牌不敢怠慢,叫了守卫带着无青往刑部监狱跑。 “哗啦啦”锁链被打开的声音回荡在牢房中,惊醒了在脏兮兮的草席上躺着的男人。江放登时睁大了双眼,一骨碌翻了起来,因为动作太大险些扯到刚刚愈合的伤口,疼的龇牙咧嘴地看着走进来的无青,他一时觉得这人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无青上前去来来回回的看着江放,江放下意识的躲避,却被无青伸出的手紧紧抓住。确认他没事之后无青躬下腰凑在江放耳边低声说:“给你送来的食物和水不要轻易入嘴,用这个验验。” 说着,江放手中便被塞进来一个小小的布袋,他握紧了,拢在布衣中,神色没有变化。无青站直身子,头也不回的又走了。 江放有点不明所以的看着锁链又被扣上,心中隐隐有点不好的预感。等到一切又恢复寂静,江放从布衣中摸出那个小布袋,对着照进来的淡淡的月光打开,才发现里面是一袋崭新的细小的银针。 银针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白光,映在江放逐渐颤抖的瞳孔里。江放浑身发抖,猛然想起被移交刑部之前父亲对自己说的话,冷汗登时从后背冒了出来。 今夜,注定是一个不眠夜…… 第2章 春寒·雷霆 御书房 陈??坐在龙椅上,神色阴沉的要滴出水,眼下的乌青格外显眼,他沉默地扫视着座下的人,不经一阵头痛:“先生,你怎么看?”陈??忽然开口。 木卓年低着头,双手作揖:“依臣之见,不论江家犯了何罪,两人突然横死狱中,若是没有个交代恐怕有损天家威严,还望陛下能够彻查此事!” 陈??不语,一旁的太监金秀俯下身子凑近轻声提醒道:“陛下,昨夜当值的锦衣卫这会还在殿门口候着呢。” 陈??挥了挥手,金秀掐着嗓子:“宣!” 话音刚落,一道身影从殿门外走进,似是被这阵势吓到了,那人走的畏畏缩缩,看的陈??一时火大:“朕叫你进殿,你便快些行进!” 那人吓得浑身一抖,竟登时便跪在了地上,匍匐着往前爬了几步:“陛下,陛下饶命啊陛下!” 陈??紧皱着眉:“你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下官林……林驰。” “朕问你,昨夜你当值时诏狱内可有什么异样?” 林驰眼神畏缩,嘴唇不停的蠕动了几番却什么都憋不出来。殿内一时之间静的可怕,所有人的眼神都或直白或隐晦的放在林驰身上。 霍韦在林驰与楚怀两人之间来来回回扫视了几圈,在进宫之前便有人向他禀报,说是楚怀深夜进了诏狱才发现江家父子命丧于此。 “林驰,陛下问你话,你为何吞吞吐吐!难不成……在这殿内还有比陛下更能令你生畏之人?” “下……下官不敢!下官对陛下绝对忠心耿耿,从未有过二心!” 林驰顿了顿,慌乱的咽了几口口水,跪直了身子:“昨夜下官当值时,并未发现异常,直到深夜时摄政王来访,才发现江家二人竟已横死狱中。是小人失职,还请陛下责罚。” 陈??紧皱着眉头,又将眼神转向楚怀:“楚卿,朕只记得叫你去江府宣旨,却并不记得还叫你去诏狱抚慰罪臣啊?” 楚怀面色依旧不改,静静地听着陈??说完,掀起衣袍跪下拱手道:“陛下恕罪。前去诏狱是臣擅作主张。今日去江家宣旨,看到江府一片惨淡之景,竟与前些年刚封皇商时臣与陛下前去看到的光景天壤之别。” “臣一时想起陛下与江老爷也算忘年之交,自从江家出事以来陛下一直茶饭不思,一时起了恻隐之心,便想去诏狱看看江大人,也好给陛下一个交代。却没料到发生了这样的事,还请陛下恕罪。” 殿内又安静了下来,陈??食指沿着茶盏边沿不断画着圈:“罢了,你起来吧。” 霍韦侧着眼看着楚怀站起身子,掩在袖中的手紧了紧,终究没再开口。 “陛下,臣斗胆一言,”刑部侍郎孔良忽然躬身道。这一下可惊到了一旁的齐常衡,侧着身子惊异的看着孔良,似乎是没想到他会忽然开口。 “孔卿,说来听听。”陈??眼睛眯着,抬起手抿了抿茶水。 “陛下,江家一案已水落石出,可臣有一事不解,还望陛下明示,”孔良顿了顿,未得到陈??的回复,咽了咽口水继续说了下去,“江承灼身为皇商,深得陛下信赖,却只处死了他与其长子,次子还未明确处罚,其一众家人也只是罚了银钱,为何布政使林大人却全家流放,是不是……?” 陈??轻笑,开口打断:“孔卿是觉得有所不妥?” 孔良身子躬的更低:“臣只是不解。” 陈昭笑意更浓,却未达眼底,低垂着眼睑叫旁人看不清他的心思:“齐爱卿,你怎么看?你也觉得朕有失偏颇吗?” 齐常衡心下一惊,忙拱手道:“陛下的决断,自有陛下的考量,臣并无疑虑。” “并无疑虑?”陈??从桌案一角的奏章中抽出了一本轻轻拍了几下,“这一本,不知齐爱卿可还记得?此案刚出,你为林兆舟仗义执言,字字句句今日还在朕耳边回响啊。” 齐常衡瞬间跪伏在地:“陛下,臣那时不知事情真相,一时失言,还请陛下责罚!” “哼!”陈??忽然起身,将一旁的茶盏猛的砸在地上,茶盏应声碎裂,一众人慌忙跪伏在地。 “一个个,一个个!当真以为朕不知道你们心中想的是什么吗!”陈??手指在七人之间来来回回的指着。 “朕叫你们过来,是来说江家父子狱中横死的!你们而今在说什么?攀扯摄政王不说,朕昨夜已经下旨,你们这是要朕朝令夕改吗!” “还是说,你们是觉得朕偏袒了江承灼,借这机会为难林兆舟?” “臣不敢!” “不敢?朕看你们敢得很!自江家一案,朕这里天天递来多少为林兆舟求情的折子?朕倒是未曾见到有一人为江承灼分说一句!不是都在参官商勾结吗?偌大一个官场他江承灼仅靠着一个林兆舟便能肆意敛财了?” “你们都聪明,把朕当傻子!拉帮结派,结党营私,都当朕眼瞎了耳聋了,个个狼子野心!不如这皇位让给你们来做好了!” “陛下,”楚怀终于开口,跪直了身子垂首道,“陛下慎言!” 陈??胸膛不断起伏着,偏过头看着楚怀,似是察觉到了陈??的视线,楚怀抬起头来直白而又坦然的撞了上去。 殿内众人一时间无一人敢说话,陈??冲上头的情绪好似逐渐融化在了楚怀的目光中:“你说。”语毕,就那样随意的一掀衣袍席地而坐。 “臣贸然前往诏狱,纵使有再多的理由,却仍不合规矩,既然如此臣甘愿受罚,还请陛下降罚。” 陈??挑了挑眉,顿了顿道:“那便罚你半年俸禄吧。” 楚怀眼皮都不带眨一下的应了下来:“臣谢陛下!” 陈??站起身来朝着龙椅走去:“你们都起来吧。诏狱命案不可轻易揭过,这案子便交由右相和锦衣卫协同查办,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霍韦和一直未曾说过话的右相同时道:“臣领命!” “至于你……看管不利罚三月俸禄,若查案有需便及时配合,回去正常当差就好。”这句话是给仍跪在地上发着抖的林驰说的。 林驰感激的涕泪横流,倒惹得陈??又心烦了起来,挥了挥手命人将他带走了:“夜深了,二位先生和逾白留下,其余人先回去休息吧。” 出了御书房的门,金秀往前引了几步便停下道:“三位大人,今日陛下心情不好,咱家还要去好生伺候着,便不与你们三位引路了,小心脚下。” 语毕,身后的小太监立刻提着灯笼走在前方,站在最后的霍韦眼疾手快拉住金秀顺势塞了些碎银子,拍了拍金秀的手。 金秀将袖子一拢,神色倒是柔和了许多:“指挥使慢走。” ………… 清晨江府 天刚蒙蒙亮,空气中带着些潮湿,徐徐的风不断转急,像是有一场大雨即将席卷京都。 素衣面色苍白的跑进房间,扑通一声跪在江溱床前。江溱被这动静惊醒,一时睡意全无:“出了何事?” “小姐,诏狱里传来消息,老爷和大公子……” 江溱穿着单薄的里衣,此时只觉得全身发着冷汗,她几乎颤抖地抓着素衣的肩膀问:“爹和大哥怎么了?” 素衣哀嚎道:“被人害死了!” 江溱仓皇的推开素衣,赤着脚踉跄地往门外跑,口中不断喃喃道:“不可能!我还没有去看他们,他们怎么会死!一定是消息有误,不可能……” 素衣爬起身跑上前拦住江溱:“小姐,你这样出去会染风寒的!” 江溱愣了一下,眼睛定定的盯着素衣,这句话好似瞬间点醒了她,她红着双眼紧抓着素衣的胳膊,又偏过头透过门的缝隙看着门外站着的一众仆从,钱朗站在最前方,此时早已泪痕满面。 “你说的对……素衣,你说的对。就剩我一个人了,我若是倒了,江家上下谁能站出来?我不能有事,我不能倒,我要保护你们。我不能有事!”江溱看着那道缝隙,口中轻轻念叨着。 江溱忽然松开抓着素衣的手,发了狠的揪着自己的胳膊,娇嫩的肌肤瞬间见了青印:“更衣。”素衣来不及阻挡,抬起头时却被江溱的眼神震住了。 恨,一种滔天的,不折不休的,对未知敌人的恨快要从那双眼中溢出来。 多年以后素衣再次想起这个眼神,才真正的明白,这双眼中不止有对敌人的恨,还有对自己过于弱小无能的愤懑,以及,一种渴望,一种迫切的,无法再压抑的渴望。 有些人生来骨子里就埋着种子,只待春寒料峭,雷霆乍惊的那一瞬便能瞬间冲破重重阻碍,破土而生,然后亭亭而立。 …… 江溱一身白衣,未带任何配饰,只一条长长的白色发带束住些许头发,单薄的身躯在尚凛冽的风中显得尤为脆弱。但她走的很快,一步一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终停在了府门口。 江溱回过身来对身后的钱朗道:“钱叔,府内先麻烦您了。”说罢,未等钱朗回应便推开门走了出去。 钱朗张着嘴,看着江溱逐渐被门掩去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府内稀少的仆从,无声的叹了口气,一滴浑浊的泪悄无声息的划过眼角。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江府已在一夜之间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而在此时,江府真正能够把持大局的人,似乎只有那个单薄的身影…… 府外的江溱拧着眉看着面前的男人:“何人?” 男人心下惊异于江溱近乎冷漠的语气,但面上仍然带着笑拱手道:“在下无青,见过江姑娘” 第3章 逾白·云泥 无青指着候在一侧的马车:“江姑娘,也许你需要我们王爷的帮助。” 江溱目光顺着无青指的方向望去,一个显眼的暗金色的“楚”字刺着江溱眼睛发疼,藏在衣袖中的手不断捏紧,骨节泛了白。 几乎没有片刻犹豫,江溱抬步向着马车走去。身后的素衣刚准备跟过去,无青用剑挡在她身前:“我们王爷只见江姑娘一个人。” 江溱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上了马车。 无青向着素衣抱拳,几个快步翻身上车,掉转马头而去。 马车走的不是很快,江溱的思绪随着不断摇晃的马车逐渐恍惚起来,忽然间想起当年从明安寺回京的那段路程。 “铃铃铃!铃铃铃!” 清脆的铃铛声回荡在树林里,日光穿透茂密的树丫,投射出不断流转变换的光影。 “哥哥哥哥!快还给我!”年幼的江溱穿着粉紫色水仙散花绿叶裙,在这层层叠叠的绿色中,像一朵娇嫩懵懂的花骨朵一样飞舞着。 “哈哈哈,小鱼小鱼快快游,小铃铛身前跑身后!小鱼小鱼游去哪,铃铛声儿呼唤你!小鱼小鱼……” 江颂手间拎着一对小巧的铃铛,往前跑时还时不时回头看看身后飞舞的花骨朵有没有追上来。 “颂儿!”一道严厉的女声传来,两人身形同时一顿,崔??从马车中探出头来,“上车来,要走了。” 江颂看了看江溱,默默的将手中的铃铛塞在江溱手中,小跑过去上了马车。 江溱低垂着头,小手紧紧握着那对铃铛。一大片白云挡住了太阳,周遭瞬间暗了下来,江溱抬起头,透过枝桠看着那片白云。 “小鱼!来,到阿爹这里来!” 还没有等江溱反应过来,人已经被江承灼的大掌托了起来,稳稳地抱在了怀中。江承灼一边往马车走一边问:“小鱼儿刚刚在看什么呢?” 小江溱瞪着圆溜溜的眼睛,视线未曾离开过那片云:“阿爹,白色的云挡住了太阳,为什么我的身边却变暗了呢?” 江承灼哈哈一笑,掀开车帘钻进了马车,大掌拍了拍江溱的后脑:“许是天公昨晚没有休息好,一时看错了颜色,竟将那白云看作了黑云?让我们小鱼儿受惊啦!” 小江溱被这回答逗得咯咯笑,仍坐在江承灼怀里,一双胳膊勾着江承灼的脖子,小腿晃呀晃,一路上,问了许多许多天马行空的问题。 车轮吱嘎吱嘎的响着,铃铛碰撞的声音清脆又明亮,马车里时不时流淌出一阵笑声…… 江溱捂着双眼,低下头闷闷地笑着,没发出声音。慢慢的,曲起的指关节处汇聚了一滴滴晶莹的泪,随着马车颠簸的节奏晃着,晃着…… “吁!” 无青将马车停好,天色尚早,上早朝的官员们都还没有出来,斜对面一辆不怎么惹人注意的马车看到无青后,悄悄调转了马头,沿着另一条路离开了。 无青倚靠着车厢,压低声音道:“江姑娘,王爷还未出来,你且耐心等等。” 里面没有回话,无青也没有再多言,算了算时辰觉得楚怀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出来,便闭上眼假寐,毕竟一夜没睡,刚闭上眼便觉得浓浓的困意席卷而来。 江溱擦了擦脸上的泪,掀起侧帘的一角朝外张望,意识到自己在宫门口后,只觉得一时气闷。 没过多久,一群朝臣便出了宫门,或乘马车或步行离开。无青睁开眼,四处寻了寻楚怀和即墨的身影,侧过头道:“王爷没有出来。” 无青双臂抱在胸前,眯着眼瞧着这些三三两两从马车旁经过的官员,其中不乏有低声讨论的人。 “你说今日陛下为何不上朝啊?” “恐怕昨夜诏狱的事又牵连起了什么旁的人或事?不是说陛下与摄政王和两位丞相在御书房中谈了一夜吗?恐怕……还没说完呢” “此事牵扯甚广……我等莫要妄言,小心惹上杀身之祸。” 两人渐渐走远,无青紧皱着眉头,有些担忧地看着宫内。江溱虽然听的不完全,却也断断续续拼凑出了些消息,竭力地克制着翻涌的泪光。 御书房 陈??又一口茶水下肚:“时候不早了,三位也一夜未睡,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三人听了齐齐拱手作揖,退出御书房。楚怀依旧面色淡淡,三个人朝宫外走,却都默契的未发一言。 将出宫,三人又一言不发的互相行了礼,各自分散。 即墨拍了拍衣袍,跟在楚怀身后,四处看了看才低声道:”江姑娘在马车上。” 楚怀面上不变,脚下的步子却是快了起来。 无青半眯的双眼猛地睁大,坐直身子盯着楚怀渐近的身影。 一夜未眠,楚怀神态中染上些许疲色,无青跳下马车摆好脚凳,楚怀掀起衣袍,踏着脚凳钻进马车。 楚怀身形高大,江溱看他钻进来,下意识往马车一角躲,戒备地看着他。 马车内一时有些寂静,无青拉着缰绳刚准备促马离开,一道急促的声音传来:“楚大人!楚大人等等!” 无青勒紧缰绳,方维良扶着摇摇晃晃的官帽,脚步仓促地往这边跑。 即墨侧过头道:“王爷,吏部尚书方维良方大人。” 江溱一时有些慌张,对上楚怀镇定的视线后咽了咽口水,楚怀食指放在嘴唇上轻轻点了点示意江溱不要出声。 方维良走近马车,躬身道:“楚大人,今日陛下未曾上朝,我原本是想上奏问问林兆舟林大人被流放后新的布政使该任用何人。不知......楚大人是否有合适的人选?” 楚怀没有掀车帘:“任用何人,我想方大人的心中也有合适的人选,今日陛下身体不适,方大人不如等明日上朝时上奏折,问问陛下的意思。” “毕竟咱们做臣子的还是应该以陛下的意思为主。你说是吧,方大人。” 方维良垂首听着:“楚大人说的是,下官明白了。” 无青促马朝前走,方维良抬头目送着马车离开,脸上漏出一丝笑容,拍了拍衣袍背身往反方向离开了。 楚怀抿了口茶水:“诏狱一案陛下虽然已经下旨要严查,但是你还是不要抱有太大的希望。” 江溱深吸一口气,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我知道。” 楚怀有些意外地偏过头看着江溱,一身白衣,脸上还挂着没有擦去的泪痕,身体因为没有得到足够的休息而展现出一种病态的柔弱,却又带着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倔强。 与记忆中的人,倒是别无二致。 江溱察觉到楚怀的视线,却没有回看过去,而是自顾自的说下去:“我知道,你们都是身份尊贵的大人物,以前有皇商这个身份的时候或许还会给江家几分薄面,如今家道中落。狡兔死,走狗烹。纵使陛下下旨,也无法为我阿爹和大哥讨回一个公道。” 江溱回头看着楚怀,泪水顺着鼻梁斜淌而下,唇瓣因为极度压抑的情绪而颤抖着:“这就是官,这就是,天家。” 楚怀一时哑然,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动了动,江溱却先抬手抹掉了眼泪,扭过头缩在一角不再说话。 半晌,江溱深吸一口气:“你......”话出口时却顿住了。 楚怀微微皱着眉头,头侧偏着,竟然就这样睡了过去。江溱抿了抿唇,又缩回去沉思着。 马车停在楚府门口,无青掀起车帘:“王爷,到了!” 楚怀缓缓睁开双眼,眼中还带着未消退的红血丝,他抬手揉了揉额角。江溱见他醒了开口问道:“为什么要叫我过来。”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今早一开始你打算去击鼓鸣冤吧,或是跑去找霍韦与他理论。” 江溱不语,今早慌乱之间她已经被情绪冲昏了头,虽然表面上竭力保持着镇定,但无路可走的她的确在第一时间想要去登闻鼓鸣冤。 “江家的事情本就非同小可,现在又突然出了人命,喊冤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反而会将你自己置于危险之中” “难道我要眼睁睁的看着江家被蒙上子虚乌有的罪名,看着杀死我至亲的人逍遥法外吗?”江溱声音带着嘶哑。 楚怀神色依旧未改,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可这世上不公之事何其多,这世间,生来就是强者立于山巅睥睨众生,弱者伏于泥潭求生无门。强弱,云泥之别。不公,才是常态。” “陛下对江家已经是看在当年的情分上网开一面。江溱,现在的你,不但什么都做不了,反而你若是行差踏错一步,触怒了圣上,整个江府都会迎来灭顶之灾。” 江溱有些恍惚地低着头,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楚怀顿了顿开口道:“我让无青送你回去,好好休息。” 江溱没有回话,她抬起头看着楚怀准备钻出马车的背影,楚怀的身影在她盈满了泪水的眼中显得有些扭曲。 忽然,楚怀身形一顿,一向淡然的脸上浮现出一抹不易察觉的慌乱。他偏过头看着将头埋住的江溱,以及自己被紧握住的左手。 软乎乎的,像是有一个面团包裹住了自己的手,楚怀觉得全身的血液都热了起来。 江溱手上出了汗,抓着楚怀的右手有些往下滑,她仓促地松开又紧紧抓住,生怕楚怀将她的手甩开。 车帘已经掀开,无青歪着头偷看的眼睛瞬间瞪大,即墨当机立断地掐住他的脖子往远处走。 周遭一瞬间安静了下来,终于,江溱将头抬了起来,泪水断了线地流,她的手因为情绪的极度变化逐渐无力,几乎要抓不住楚怀了。 楚怀察觉到江溱的手在不断地往下滑,急忙用力握紧了。 “帮帮我……楚逾白......求求你,帮帮我......好不好?”江溱的情绪无法抑制地喷涌而出,呜咽地乞求着。 楚怀慌乱地半跪在江溱身前,犹豫了一下,缩回了快要落在江溱面颊上的手,从怀中掏出帕子放在江溱眼前。 江溱没有接过帕子,执拗地看着楚怀。两人交握的手传来的温度不断刺激着楚怀的神经,回忆中的温度与现实的温度逐渐重叠…… “好。” “我答应你。” ………… 坐在不断摇晃的马车里,江溱从怀中摸出两对被串起来的铃铛,用手轻轻抚摸着。 两对铃铛,一对做工精致,小巧玲珑,另一对却显得有些粗糙,有些地方还有磕碰的痕迹。 江溱侧过头看着已经空掉的座位,一切都好像是一场梦,只有躺在身边的帕子在提醒着她,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要与一个人纠缠在一起。 一个,她曾发誓永不相会的人…… 第4章 平阳·归云 “江姑娘,咱们到了!”无青停下马车侧身道。 江溱把铃铛小心地收起来,走下马车。无青刚准备促马离开看着江溱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开口提醒道:“江姑娘,今夜小心行事。” 江溱侧眼微微点头算是应了。 街上人来人往,马车停的地方离江府不远。江溱有些麻木地走着,情绪极大的波动让她此时觉得全身都有些乏力,还带着忽然与楚怀成为某种意义上的盟友的恍惚。 “小姐!”素衣看到江溱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边跑边喊道。 “小姐,你怎么了?” “无事。”江溱眨巴着眼睛,还是没有从那股恍惚的劲儿中出来,连说话都显的有气无力。 素衣虽然觉得奇怪,可眼下有更重要的事:“小姐,小侯爷今日来过。他一直在等你,不过后来十七把他叫走了,看样子像是偷跑出来的。” “奥对了,她还留了信给小姐,说是一定要我亲自给你。” 江溱猛的回神,看着素衣手里那封被捏的有些皱皱巴巴的信,心中一暖,终于露出了最近几天第一抹笑容。 平阳候府 柳牧阴沉着脸下了马车,刚跨进府门就开口道:“柳鸣泽那个混账东西呢?” “依着您的吩咐还禁着呢。” “哼!”柳牧甩了甩衣袖,转身朝着柳鸣泽的房间走去。 还没有走多远,柳牧身后便传来一声:“爹。” 柳牧一回头,便看到柳鸣泽站在身后,顿时气不打一出来,几步上去便是一脚。 常年征战沙场,柳牧一身的劲,饶是柳鸣泽日日苦练,经着这一脚也是往一侧趔趄了一下。 “混账东西!你去哪里了?” 柳鸣泽站直了,毫不犹豫的抬起头看着柳牧:“去找阿吟。” “你疯了!你是不是疯了!”柳牧急的跳脚,冲上去一把揪住柳鸣泽的耳朵往书房拉,柳鸣泽没有反抗,半走半拽地被拉了进去。 下人们面面相觑,纷纷四散开来。跟在后面的十七叹了口气,本来好好的回来装作没有出门就好了,柳鸣泽却偏要在这时候往老爷气头上撞。 书房内,柳牧仍然揪着柳鸣泽的耳朵不放:“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不要出去不要出去!更别提去找江晚吟!你是成心想气死我是不是?” 柳鸣泽挣脱开来,往后退了几步跪在地上:“爹,您的意思我明白。但是江伯父不可能做出那种事情来的,我们都知道不是吗?” 柳牧神色一顿,看着柳鸣泽跪着的样子叹了口气,面上显出一抹惆怅:“哼,你我知道?这世上的事可不是你我觉得怎么样,就可以改变的。天下,万民,归根结底一切都要听凭圣上的意思。” “圣上觉得谁有罪,谁便有罪,圣上觉得谁无罪,谁便无罪。” 柳鸣泽哑然,沉默了一会才说:“阿吟之前在京都为了避嫌都没什么朋友,如今江家落难,身边更是连个能帮衬的人都没有。从出事到现在我一直都听您的安排呆在府内。” 顿了顿,柳鸣泽鼓起勇气对柳牧说:“爹,我不想她一个人。” “江承灼死了。”柳牧忽然开口道。 柳鸣泽愕然,茫然无措的看着柳牧。 “不止江承灼,江颂也死了。就在昨夜,死在了诏狱里。陛下连夜召见了几人商议,一直到今天我们都没有见到圣上。” “怎么会这样?阿吟知道吗?”柳鸣泽有些慌乱地开口。 “此事一大早便传遍了,你急着见她没有留意,但她想必是知道了。” “难怪……难怪她不在府内,原来是出事了。” 闻言,柳牧皱了皱眉没有回应。 两人都没有再开口说话。半晌,柳牧轻叹一口气上前扶起柳鸣泽,拍了拍他不知何时已高出自己许多的肩头:“你长大了,有些事爹也没办法强迫你。” 柳鸣泽没开口,他知道柳牧的话还没有说完。 “爹知道你对那丫头的心意,不瞒你说,江家没有出事之前,我和你江伯父一起说过关于你们的事情。” “当时说只要你们二人两情相悦,等时候到了,便让你们风风光光地成亲。爹本来是想定下亲事的,但江承灼没有同意。鸣泽,你知道为什么吗?” 柳鸣泽摇了摇头,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些事。 “阿吟是我唯一的女儿。这么多年来,我总觉得我亏欠于她。她和她阿娘一样,倔。所以在婚事上我想全交给她自己,她若是想成亲,那便成,我江承灼的女儿嫁人,定是要轰动全京都的排面!她若是不想,那我便养她一辈子。” 柳牧想到江承灼那自得的神色,一时有些失笑,谁能想到一夜之间,一切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阿吟心里有我,爹,我能感觉到!”柳鸣泽攥着拳头坚定地说。 “鸣泽,今时今日的情景,她不会嫁你的。”柳牧背过身摇了摇头。 柳鸣泽身形一僵,反问道:“为什么?” 柳牧平静的转身看着柳鸣泽:“因为她是商人。” 柳牧看着神色突变的柳鸣泽,顿了一会才说:“就算她不会经商之道,从小耳濡目染她也应该明白,纵使她倾慕于你,你们两情相悦,此时嫁你,无异于害你。” “就算我不了解江溱,但我知道江承灼那死心眼的,教不出自私自利的女儿。” “而且就以那丫头的性子,她不会放弃江家的。这条路注定凶险万分,一个不留神就会满盘皆输。你想帮她,先不说她接不接受,柳鸣泽,你敢赌吗?” 柳鸣泽抬起头看着柳牧,此时的柳牧眼神平静地像水一样,柳鸣泽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柳牧。 柳牧指着书房内高高挂起的一副裱字“忠肝义胆”,那是早些年蚩尤一族来犯时柳牧帅兵出征大捷而归后先帝亲笔所赐。 “你是我唯一的儿子,是平阳候府未来的主人。今年我回京都之后便恳请陛下要你随我上朝,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柳鸣泽咬着牙关,强忍着眼中泛起的湿润。柳牧看着柳鸣泽这副样子,长叹一口气。 “世间哪有两全其美的事?新帝年纪轻,刚即位不久,根基尚浅。如今朝堂上人人都各怀鬼胎,今日是江家,明日又会是谁?谁又能保证下一个不会是我平阳候府?” “不会的,陛下那么信任你,怎么可能……” “别傻了,”柳牧毫不留情地打断,“信任?今日只你我父子二人,我便挑明了告诉你。在那座院墙内,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相信,更遑论高高在上的帝王。陛下不动我们,不是相信我们,而是还有用得到你爹我的地方!” “陛下想要我柳牧平步青云,那我平阳侯府必然节节高升。陛下若是对我们起疑,鸣泽,你觉得这偌大的平阳侯府还能存在吗?” “爹……” “鸣泽,”柳牧走上前揽住柳鸣泽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爹明白你的心意,日后若是你有帮的上她的地方,爹也不会拦着你,但你凡行事之前都要好好想想你的肩上背负着什么,再做决定。” 柳牧重重拍了拍柳鸣泽的肩膀转身向门外走去。似是想起了什么,他停下步子:“我给你告的病假明日便到了,明日起你便还是随我上朝。” 顿了顿,柳牧才说:“上朝时,多留意一下摄政王楚怀,或许你可以找机会接近一下他。” 柳鸣泽垂着头称是,柳牧转过头走了几步又停下来道:“爹外面那样对你,是不想候府落人口实,你不要往心里去。” 柳鸣泽愣了一下才点了点头:“我知道。” 柳牧走了,房内一时归于寂静,柳鸣泽有些脱力地跌坐在地上。他想起来他写给江溱的那封信。 “阿吟,许久未见,你还好吗? 知晓江家出事之后我心急如焚,可奈何阿爹将我禁足在家。阿吟,我不在你身边,你莫要怪我。我知道伯父不是他们所说的那样,你莫要把外人的话往心里去。真相终有一日会大白于天下! 阿吟,我有千言万语想同你讲,我想当面告诉你,如果明日我等不到你,便先将这封信交给你。阿吟莫怕,我在你身后。” 江溱合上信,靠在椅背上久久不能平静。柳鸣泽的这封信倒是让她从恍惚中清醒了几分。她偏头看了看不远处桌案上的墨笔,自嘲地笑了笑,抬手将信放在了烛火上。 火舌逐渐将信纸吞噬,江溱眼中不断跳动的火光慢慢归于平静,像是一切都未曾发生过一样。 归云阁 无青刚迈进院门便被即墨拦下:“王爷休息了,你别过去。” 无青点点头,往即墨那边凑了凑:“不是说那位马上要回京了吗?王爷如今的身子,等他回来看到了,遭殃的还不是咱们俩。” “我看遭殃的是你吧,你可别忘了你答应的话,事没办成,可与我无关。” 无青脸色变了变,紧拽着即墨的胳膊:“哥哥,我的好哥哥,你可不能抛下我一个人啊。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哎哎!即墨!你有没有良心啊!七岁那年你打碎了瓦兰罐,还是我……” 楚怀穿着里衣,额上不断渗出虚汗,紧咬着发白的嘴唇。听着两人喧闹的声音远了,方才克制地发出一声闷哼声。 楚怀曲起一条腿,身子后仰虚靠着墙,想到刚刚惊醒自己的梦,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空荡的寺庙里,楚怀独自站在高大的佛像前,烛火昏暗,佛堂里透着诡异的气氛,楚怀不安的环顾着四周。原本很静的佛堂里忽然传来一声猫叫,那叫声一开始是小的,逐渐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楚怀循声找着,却怎样都找不到。于是撒开步子往佛堂外跑,迈出门槛时却被什么东西绊倒在地。 楚怀挣扎的爬起身,猫叫越来越近,越来越刺耳。楚怀猛地回头,一张哭泣的脸近在眼前:“你还是只会跑啊,懦夫!” 楚怀慌乱的后退着,可那张脸却不愿意放过他,他退一步那脸便更靠近,步步紧逼着。 “懦夫!” “跑啊……” “你不配!” 声音逐渐杂乱起来,楚怀跌倒在地胡乱地摸索着,口中不停的道歉。忽然,一枚冰凉的圆滚滚的东西落入楚怀手中,楚怀低头想借月色看清是什么,却被人一把夺走。 “你不配!楚逾白,你这样的懦夫,不配!” “不是的……还给我,不要!” 楚怀痛苦地闭了闭双眼,手掌紧握又松开。最终无力地垂了下去。他知道自己现在只要一闭眼就是刚刚梦中的景象,便干脆下了床穿好衣服。 打开桌案一侧的小盒子,一枚玉瓶静静地躺在里面。楚怀拿起来从里面倒出几粒吃了下去。闭眼一阵后再睁开,眼中的猩红褪去了些。 第5章 探访·隐情 深夜,京都陷入一片寂静当中。 江溱安静地坐在书案前,回想起今天楚怀答应之后,自己紧跟着便提出要在今晚去见二哥。 她原本以为楚怀会犹豫一些,毕竟如今江家接连出事,不仅朝臣,就连民间都对江家讳莫如深,却没料到楚怀没有半分犹豫地同意了。 正想着,窗外忽然传来一声轻微的猫叫声,江溱神色一凛,披起一旁的夜行衣快步走出房门。 蹲在屋檐上的即墨还没行动,一旁的楚怀看到门口刚有动静便轻踏屋檐飞身而下,瞬息间便到了江溱的面前。 楚怀眸色很深,在黑夜中融着,还藏着旁人看不透的情绪在里面。 “冒犯了。”说罢,楚怀抬手揽住江溱纤细的腰肢,借着力道跃上屋檐,几个瞬息间便带着江溱停在了一个僻静的巷子里,无青正坐在马车上等待着。 看到三人来了,无青将手中的缰绳交给即墨翻身下了马。 “行事小心。”楚怀松开揽着江溱的手,有点不自然地侧身向无青嘱托着。无青嘿嘿一笑:“那是自然,我最惜命啦!”离开前还向一旁的江溱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马车内,两人相对无言。江溱嗅着身上残留的书墨香味,偷偷看向楚怀。 楚怀眼下的乌青在烛火的映照下分外显眼,虽然神色冷峻,脸上却带着疲态,一副没有休息好的样子。又想起白天提出将猫叫定为约定信号的时候楚怀有些抗拒的神色,心下浮现出些愧疚来。 “在看什么?”楚怀忽然开口,看向江溱。 偷瞄被发现江溱也不闪躲,仍然直勾勾的看着楚怀,也不说话。楚怀看着江溱的眼睛,很漂亮,带着对自己的探究和戒备。 这样的眼神,渐渐与记忆中的样子重合,楚怀眉眼逐渐柔和起来。江溱收回目光,觉得刚刚那抹愧疚已经荡然无存了。 马车渐渐停下,楚怀率先下了马车,曲起一只胳膊给江溱搀扶。江溱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抓着走下来。 不远处的黑暗里,早已经有一个人提着油灯等候着,看到来人忙提起油灯迎上前带路。 监狱里到处透着令人不适的潮湿,虽然比起锦衣卫那边要少些血腥气,却还是带着令人作呕的血臭味。 三人不断往前走着,带路的人终于停在了最末尾的那一间房门口,压低声音对两人说:“时间不多,尽快说完。” 楚怀点头表示明白,带路人打开锁后便悄悄离开了。 房内的江放早醒了,此时正警惕地打量着楚怀和穿着夜行衣的神秘人。 江溱抬手解开夜行衣,眼眶发红地看着江放。瘦了,成熟了,面前这个身上带着些阴郁和压抑气息的身影好像无法和不久前那个爽朗俐落的少年联系在一起, 江放几乎是从床上跳起来的,之前受刑时的伤还没有好全,一时腿软地往前扑去。 江溱冲上去接住江放,兄妹两个人在这狼狈的境遇下对视着,江放忽然笑出了声,紧接着,江溱也笑了起来。 楚怀害怕出事没敢走得太远,听着两人的笑声嘴角也勾起一抹笑容。 江溱抹了抹眼角,扶着江放坐下,心疼的看着江放身上的伤疤,江放握住江溱颤抖的手捏了捏:“二哥没事,你不用担心我。” 江溱摇着头,眼泪扑簌簌地往下砸。江放无奈地摇了摇头,伸出手将江溱揽在怀里,一只手抚着江溱的头发:“小鱼儿不要哭,等哥哥出去了给小鱼儿买最爱吃的南瓜糕,好不好?” 江溱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用力地点着头。这些天强硬撑着的灵魂,在看到江放的那一刻终于得到了短暂的解脱。它像一头困兽一样在温暖熟悉的臂弯中无力地呜咽着。 江溱平复着心情,江放抬手帮她拭去眼角残留的泪水,警惕地看了看不远处楚怀的背影,压低声音问道:“你怎么会和他在一起?” 江溱看了看楚怀,眼神有些不自在:“他帮了我。” 江放眯了眯眼没再深究下去:“如今朝堂上必定人人自危,怎会有人愿意站出来为江家说话,你在外行事一定要万分小心,不论如何,保全自己最重要。 “我知道。二哥,爹和大哥的事情你有头绪吗?” 江放诡异的沉默了一下,神色痛苦地看着江溱:“阿吟,爹竟然都猜到了......” 看着江溱愕然的神色,江放苦涩地笑了笑:“我这条命是爹和大哥舍命保下来的。” ...... 江放移交刑部前夜 江承灼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竟然在那晚到了江放独自关押的地方,自顾自地坐在江放身旁,心疼地看着江放身上还在不断往外渗血的伤口。 江放也看着江承灼,接连不断的摧残在眼前的男人身上留下了很深的烙印,头发中的白色越来越多,身体里透漏着一股将要腐朽的感觉。 江承灼突然开口:“很快了。” 江放有些不明所以地开口问:“什么很快了?爹,你怎么......” “江放,什么都不要问。我接下来说的话,你一定要一字一句地记在心里。”江承灼打断江放的话,神色忽然凝重起来,“明后两日你大抵就要离开这里去往刑部。” “虽然刑部没有锦衣卫这样心狠手辣,可到底是天家手里的人,总归有些手段。在那里,一切都只能靠自己,不要相信任何人,记住,是除了你阿娘和小鱼之外的任何人。” 说到最后一句,江承灼脸上浮现出一抹亲切的笑容,紧接着这抹笑便又被凝重所取代。 沉默了许久,江放一肚子的问题快要憋疯了,江承灼终于再次开口:“如果有人给你一袋银针的话,好好收起来......这意味着,我和你大哥已经在诏狱中遇害了。” 江放猛地站起身来,张着嘴巴看着面前淡定的江承灼,好像刚刚那些话并不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一样:“什么意思?爹,你们为什么会遇害?什么银针......” 江承灼也站起身来,他受的刑罚最重,行动起来极为缓慢:“爹清楚你们的性子,知道就算我让你们不要寻仇你们也会固执地调查真相。所以爹劝告你们一句话,在你们没有足够的筹码和底气之前,千万千万不要贸然深究江家的事情。” 说罢,江承灼没等江放说话,挪着步子向外面走去,临近门口又回过身说道:“不要相信任何人,江放你记住了,是任何人!”江承灼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口,江放面上尽是湿润,牙关被咬的发酸,看着江承灼远去的背影。 后来的每一天,江放每每想起这个晚上,都在不断地后悔着为什么当时没有张开尚稚嫩的臂膀,留给那个男人最后一个属于儿子的拥抱。 江溱愕然的抓着江放的胳膊:“你是说爹早都猜到自己和大哥会在狱中遇害?” 江放点点头:“知道斩立决的旨意之后我以为不会像爹说的那样,直到昨天深夜有人来刑部给了我这个。” 江溱接过江放递过来的布袋,身体不受控制的抖着,布袋中的银针散发着刺眼的光,江放的话不断在脑海中回响,半晌道:“我不会让江家就这样被踩在脚下,天家无情,那我便闯出一条血路来。” 江放心疼地抱住江溱,在江溱背上拍着以示安抚:“江家偌大的家业,一朝之间变成了这样。阿吟,哥哥如今帮不了你什么,只求你尽力而为,尽可能的保住些东西。” 江溱攥着布袋的手逐渐握紧,指尖发着白。 “二哥,我一定会尽快找机会让你出去,你放心......” “不。”江放打断江溱,“你不用管我,短时间内我留在刑部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你先管好江家的事情。这里也尽可能不要来,防止有心之人诟病。” “自从阿爹和大哥出事之后,我在这里过得倒是比之前好了些,这你不用担心。” 江溱哑然,此时的她也的确没有万全的办法将江放从这里带出去:“哥......” “二哥知道,我们小鱼是担心我,”江放摸了摸江溱的发顶,“但多事之秋,多小心一点总归是没有错的,阿爹没有做过的事,我们绝对不认,总有一日我们会将真相大白于天下,为江家洗去冤情!” 江放宽慰地笑着:“柳家那小子呢?有去找过你吗?” 江溱点了点头:“找过,但他好像被柳伯父禁足了。” 江放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说来,若是我们家没有出事,也许没多久便可以将你们二人的事情定下来,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 江溱苦涩地扯着唇角:“不提这些,侯府门楣摆在那里,想来柳伯父也定会为他寻一门顶好的亲事。” “是啊,平阳侯府,这样的门楣谁家不想攀附上。”江放心疼地看着江溱:“只是苦了我们小鱼儿......”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方才的引路人向着楚怀行了礼:“大人,该走了。” 楚怀点了点头,转身朝着牢房走去。身后的人疑惑地看着楚怀的背影,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楚怀身上比起刚才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戾气。 “该走了。”低沉的声音传来,江溱仓促地抹了抹脸上的泪水,狠狠的拥抱了一把江放,站起身披上夜行衣。 江放咧着嘴笑得开怀,一排整齐的白牙在月光下尤为显眼。江溱红着眼眶笑着,跟在楚怀身后准备离开。 “喂,虽然不知道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但是我奉劝你不要搞小动作,不然......”江方突然开口道。 “呵。”楚怀轻笑,侧头冷淡地打量着江放“不然怎样?江公子还是先管好自己再来跟我放狠话为好。” 江放被他打量的眼神激的一身的刺都竖了起来,眼神恶狠狠地看着楚怀离开的背影,直到看到跟在其后的江溱才柔和了起来。 “小鱼儿,前方的路可不好走,你真的可以吗?”想到江溱倔强的令人不可思议的性子,江放躺在破烂的草席上闷闷地笑着,“应该......可以吧!你可是江晚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