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桷兰树下》
1. 迷路
“您已偏离路线,正在为您重新规划路线。”
“您已偏航。”
“当前信号弱,请移步至信号接收区。”
......
机械女音喋喋不休。无人的乡道上,严濡非像无头苍蝇,找不到方向。
他的耐心已经被导航耗尽,紧锁的眉头下,褐色眸子略有烦意。他手指上滑退出导航界面,认命般地把手机锁屏,然后塞进裤子口袋。
这导航可有可无,甚至只会添乱。严濡非颠了颠背包,继续沿着脚下的主路走。
夏末的农村气温舒适,日落时分吹过的风甚至带了凉意,却卷不走他的疲惫。
严濡非今天正午从青市出发,先后乘了高铁和大巴,最后在裕市万古镇下车。本来是想拦辆计程车,可汽车站门口只有摩托佬,打车app也迟迟没人接单。
无奈之下,他只好改成步行。
抱着中年大叔的腰,在弯曲道路上狂飙,他做不到。
汗水打湿了他的上衣,闷闷的,很不好受。终于,在夜幕完全降临之前,严濡非遇到了人——一位大娘迎面走来,她身材矮小,看上去五六十岁,背上的背篓里装满了玉米棒。
他笑着迎上去,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大娘,我想问一下‘卓家村’怎么走?”
见是一个帅小伙问路,大娘很热情,但她的方言却让人听不明白:“撒子卓家村哦?听都没听嗦过。我们勒害儿只有李家坝子、黄桷村、玉龙湾、张家沱......”
既然语言不通,那就只能用文字交流了。
严濡非打开手机备忘录,指着一串地址继续说:“这个地方,卓家村。”
大娘眯起眼睛,脖子后仰,伸手推开他凑上来的手机:“撒子字哦,认不到!”
大娘不识字,看来是问不出什么了。严濡非虽然失落,但还是礼貌地冲她点点头,表示感谢。
可大娘没看他,而是盯着不远处的田埂。突然,她扯开尖细的嗓子喊:“桢妹子!你过来哈!”这一声如同惊雷,不仅惊起栖鸟,连严濡非也被吓得一哆嗦。
他顺着大娘叫喊的方向看去。只见那人背对他们,踢踏着步子在田埂上走,腰间的斜挎包随着她的动作,正上下跳动着。
“桢妹子!”大娘掐着嗓子喊了最后一声,“哎哟,桢妹子啷个不听招呼诶?”
“你去找桢妹子,她从城里来滴,啥子都晓得,你去找她去。”这句话是大娘用不标准的普通话说的,严濡非听懂了,转身朝那人跑去,边跑还边学着大娘喊:
“桢妹子!桢妹子!”
他从来没有跑过这么快。翻过乡道铁栏,三步并作一步跃上田埂,一路上,呼唤声不停。
卓桢桢戴着蓝牙耳机,便哼歌边慢步走在回家路上。隐约听见声响,她正准备摘下耳机,一回头,男人的喉结正对她的鼻尖,冲击力极大。
“啊——”卓桢桢被吓得后撤几步,脚下一乱重心不稳,身子往后跌。
严濡非想拉她的手臂,可惜慢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摔进一旁的水田。
好在卓桢桢手掌撑地,没让自己全身浸进水里,可挎包却没这么幸运,一整个都扎进泥水里。
她着急捞起布包打开查看,里面的本子湿漉漉的,页角还滴着水。她捧着本子心痛,随后抬头瞪着“罪魁祸首”,大有将他活剥之势。
严濡非一脸歉疚,俯身向她伸出手:“抱歉,我先拉你上来吧。”
卓桢桢却没有动,而是直直盯着他,不动声色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男生眉眼温润,挺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色半框眼镜,背对着夕阳,身形轮廓泛出光晕,透露出一股书卷气。
见她没反应,严濡非也不动,手就这样一直伸着。
余晖下,无声的对峙。
良久,卓桢桢勾起唇角,朝他伸出手。严濡非见状,将身子再低了低。可她的手没有搭上他的手掌,而是攥紧他的手腕,一使劲,将他也拉下水田。
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
水田溅起不小的水花,严濡非稳住身形站起。水位只到他的小腿中间,上身虽然没有扑进水里,但短袖下摆还是溅上了泥水,眼镜也歪到了一边。
十分狼狈。
他怔愣转头,只见卓桢桢叉着腰,得意地看着他:“我们扯平了。”
严濡非扶正眼镜,表情淡淡,毫无愠色。他卸下背包放上田埂,脚一蹬翻身上去,然后再次冲她伸出手。
“上来吧。”他看着她,补充道,“这次别再拉我下水了。”
被拉上田埂的卓桢桢脱掉鞋袜,边拍腿上的泥巴,边嘀咕:“幸好今天没穿长裤,湿哒哒的裤子穿着肯定难受。”
“实在不好意思,是我太冒失,吓了你一跳,害你......”
“行了,你之前已经道过歉了。”卓桢桢摆摆手打断他,“所以,你找我什么事啊?”
“我找那个大娘问路,可我听不懂方言,所以她让我来问你。”严濡非指向大路旁的人影,大娘瞧见他们看过来,咧嘴挥手,卓桢桢笑着挥手回应。
“我要去‘卓家村’,你知道怎么走吗?”严濡非盯着她。
对上他期待的眼神,卓桢桢仰着下巴点头,故弄玄虚道:“幸亏你遇见的是我,要是遇见其他人,大概率也不知道卓家村在哪儿。”
“为什么?”
“卓家村以前叫‘黄桷村’,去年才改的名,当地人都还没改口呢。”
严濡非点点头,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可其他人都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我刚来这儿时,跟你现在的情况差不多。”卓桢桢弯腰拎起鞋子,扭头冲他笑笑,“走吧,天快黑了。”
落日的余晖给天地镀上了一层暖橙色的光晕,田间泛青的谷子被微风拂动,发出沙沙的声响。
严濡非跟在卓桢桢后头,看着她的发丝轻轻飘动,衣角也随风扬起。他盯着她的背影出神,前面的人突然回头,他的视线来不及躲闪,直直撞入她的眼眸。
“怎......怎么了?”他的话有些干。
“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你叫什么名字?”两人走在路上却一句话不讲,未免有些尴尬,卓桢桢这才想了个话题。
“严濡非。”怕她不明白,他又进一步解释,“严格的严,耳濡目染的濡,是非的非。”
“严,濡,非。”卓桢桢重复这三个字,开口赞扬,“以濡弱谦下为表,包容世间是非,给你取名的人一定对你寄予厚望。”
严濡非倒是没想到她有这番解读:“是我爷爷取的,下次我问问他。”
“你呢?叫什么名字。”
“卓桢桢,卓文君的卓,桢是木字旁一个忠贞的贞。”
“也是个好名字。”
“好在哪里?”
严濡非一噎,本来就是恭维的话,却被深究起来,不禁慌乱:“我不能像你一样引经据典,但是桢木刚直,你父母一定是希望你正直刚强、能够有所作为......”
谁知这番话引得卓桢桢发笑:“本来一个没有内涵的名字,经过你的解读,我都觉得我的名字真好。你语文阅读理解是不是经常拿满分?”
严濡非被调侃得抿嘴轻笑,没有回话,话题由此停止。
原本一前一后走的两人开始并肩而行,约莫走了十多分钟,脚下的路开始平坦起来。不远处几户农家的烟囱里升起袅袅炊烟,让人莫名地感到安心。
“看见那棵黄桷兰树了吗?”卓桢桢伸手指着,“那里就是黄桷村。”
“现在应该叫卓家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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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濡非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卓桢桢口中的那棵树很高,比周围的其他树和矮屋都高出许多,透露出一览众生的慈悲感。越靠近它,空气中那股悠远清新的香味越浓。
终于,树下立着的木牌进入他们的视线,上面赫然写着“黄桷村”三个字。
村口有人在张望,在看清来人后开始叫嚷:“桢桢!桢桢回来啦!”
“别叫得这么夸张,怪丢人的。”卓桢桢嗔怪道,顺手将手里的鞋塞他手里。说话的人是卓桢桢的表哥——卓越。
“快要开饭了,两位老人家非要我看看你回来没有。”卓越低头瞧见她光着脚,这才发现她浑身脏兮兮的,双眼瞪大。
“你去哪个坑打滚了?打光脚做什么?还有,这位是......”
接二连三的问题,卓桢桢只回答了最后一个:“我回来的路上碰见的,他要来咱们村,我就顺路带他过来。”
“噢噢,你好你好。”卓越礼貌地向他点点头,然后默默把妹妹拉到身后。
严濡非自然注意到了他的动作,清楚自己成为了防备对象。他赶紧解释来意:“我打算在这里待一段时间,想就近找住宿,不知道村里有没有空房间,我可以支付房费。”
“来咱们这儿,住宿?”
听见房费两个字,卓越的双眼放光,上前抓出他的手,笑得挤出眼尾的褶子。在他眼里,严濡非已经不是陌生人,而是行走的财神爷。
“您真是好眼光!咱们这个村子,山清水秀,风水绝佳,您就在这儿安心住下,绝对没人打扰您......”那语气,要多谄媚有多谄媚,要多殷勤有多殷勤。
卓桢桢站在他身后翻了个白眼。真是见钱眼开的家伙。她戳戳卓越的后背,小声嘀咕:“不是说开饭了吗?快点,我都快饿死了!”
卓越假装没听见,对严濡非仍是一副殷勤模样:“你应该还没吃饭吧?刚好我们家还没吃,一起去吃呗。吃完我们再聊聊租房的事情。”
饿了大半天,严濡非也不再客气:“那就麻烦了。”
一路上,卓越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不停地向严濡非介绍着村里的各种趣事,从王家说到张家,再从张家说到李家。
严濡非礼貌应和着,时不时提出一两个问题,这让卓越愈发兴奋,讲得更是眉飞色舞。
很快,他们在一户门口停下。
院子里满地都是鸡屎,还有悠闲散步的鸡,手握笤帚的老太太在后面将它们赶进栅栏。
“奶奶,你的宝贝外孙女回来咯。”卓越将那双脏鞋摆在院墙脚,冲着院内喊。
卓奶奶闻声,赶忙放下东西迎上去,粗糙的手拉着她上下打量,心疼道:“桢桢,你是怎么弄的?”
“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说着,她指了指严濡非,“这是我路上碰到的,想在这里住一段时间。”
卓奶奶热情地招呼:“快进去坐孩子,别客气。”
严濡非赶忙道谢,跟着众人走进屋子。从大门进去,便是堂屋,正中是一张八仙桌和四张长板凳,上面摆着几道家常小菜。
“老头子,有客人来!”卓奶奶边说边进里屋,絮絮叨叨说了很多。
卓桢桢身上湿漉漉的,没心思吃饭:“外婆,我不吃饭了,先回去收拾一下。”
“快点儿收拾啊,要不菜都冷了。”
“知道啦。”说着,她扭头离开。
*
【小剧场】
黄桷村今天来了客人。
我与小严的初遇并不美好。他害我落了水,还糟蹋了我的笔记本。我一气之下,将他一起拖下了水。他居然没生气,这是我没想到的。
这么一看,他的性子符合他的长相:谦逊和睦,紧抿的双唇,还有一双沉郁的眼睛。
——《黄桷村的故事》
2. 长住
卓桢桢这一去就没回来,独留严濡非一人面对好奇的三人。
“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的?”卓爷爷给他递了双筷子,笑得慈爱。他的普通话虽然带了乡音,但足以让外地人听懂。
他年轻时,是村里的干部,当会计的,负责核算集体财务收支、记录政府拨款等等,村里人见了他都要恭恭敬敬地喊一声“卓会计”。
严濡非双手接过,恭敬回答:“我叫严濡非,从裕市来,您叫我小严就行。”
“姓严......”卓爷爷眼神里闪过一丝情绪,“你来这儿是要办什么事吗?”
严濡非干脆将自己的身份、来意,一五一十说清楚,反正之后要长住,早点说清楚也能避免不必要的误会。
严濡非是青市研究院的壁画修复师。研究院前段时间收到裕市文物局委托,要为黄桷村古庙的壁画做系统性修复。修复组决定一个月后动身,可他想早点实地考察,就向院长提交申请,来到了黄桷村。
研究院的院长也姓严,是他的爷爷。
“所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要借住在贵府,还希望二老不要嫌我麻烦。”语毕,他起身鞠躬,姿态谦卑。
“好好好,乖孩子快坐下。”卓奶奶听他在研究院工作,有编制也算是半个官,又是给他添饭又是给他夹菜,殷勤得不得了。严濡非一直道谢。
陌生家庭的温暖让他无所适从,只希望赶快结束饭局。
“要是缺什么找小越拿,村口那家小卖部就是他开的。”
“嗯嗯。”卓越从饭碗里抬起头,“你想要什么就跟我说,我给你打折。”
卓奶奶“啧”一声:“整天张口闭口都是钱,你这混小子掉进钱眼儿里了。”
“您视金钱如粪土,可我不一样。那些东西都是我亲自从镇里运回来的,您体谅一下孙子行吗?”
严濡非笑笑,觉得他说得在理:“应该付钱,总不能让卓越哥做赔本生意。”
这小子上道,没一会儿就喊哥了。卓越颇为欣赏地冲他点头,比了个“九”的手势——九折。
饭后,严濡非跟着卓越去了住处。
临走前,卓爷爷对严濡非说,如果他明天想去实地考察,可以让卓桢桢带上他。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没有路灯的村庄显得尤其的黑。严濡非打开手机的照明功能,仔细注意着脚下。
“我爸妈外出做生意,常年住在镇上,只有过节才会回来住一晚,所以空房间很多。”卓越边说边推开院门,将他领进去。
严濡非抬头打量屋子——房屋共三层,四周贴满了鹅黄色瓷砖,屋顶也被刷成了朱红色,与周围土灰色的矮屋比,显得十分洋气。
“父母都在镇上,那你为什么还要留在村子里?”严濡非随口问了句。
卓越噎住,随即吊儿郎当道:“因为我好吃懒做,还是呆在乡下开店舒服。”
明明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可眼里却有让人读不懂的情绪。
卓越没注意到严濡非探究的眼神,自顾自地进屋介绍:“一楼是堂屋和厨房,不过已经很久没开灶了,以后吃饭就去我奶奶那里。”
“卧室都在二楼,上楼前需要在楼梯间换拖鞋。外面到处都是泥巴,不换鞋的话粘得到处都是。”他从鞋柜里拿出一双全新拖鞋,“你就穿这双吧。”
严濡非视线落在那双拖鞋上,眼皮跳了跳。玫粉色塑料拖鞋,还是鱼嘴的,上面点着细闪。
“没有......别的拖鞋吗?”严濡非脸上写满抗拒。
“就只有这双新的了,过几天我去镇上给你买一双,这几天先将就一下吧。”
卓越看他迟迟没有动作,于是脱下一只鞋踢到他脚边:“要不你先穿我的?”
严濡非叹气,还是穿上了玫粉拖鞋。虽然土气,但好歹没被穿过。
“嫌弃我?”
严濡非没理卓越,指着楼上道:“可以上楼吗?我想放东西。”
卓越看着他鼓囊囊的背包,赶快带他上二楼。
一进门就是客厅,摆了一套沙发茶几,和一台大屏液晶电视。很敞亮,说是大堂也不为过。
“客厅有一台电视,不过卫星锅有点坏了,只能看几个台,过几天我去修。”
“这里有四间卧室,我和桢桢占了两间,剩下这两间你看你想住哪一个?”卓越打开两扇房门,好让他看清楚,“你要是想住三楼也行,就是很久没打扫了。”
“我都可以。”
见他无所谓,卓越选了那间窗户朝阳的屋子,就在他的隔壁。严濡非走进房间卸下背包,肩膀隐隐作痛。
“房租的话......你看你又吃又住的,一个月三千不过分吧?”
“可以。”
买卖敲定,卓越心情雀跃起来,还想跟他多聊聊,拉近关系。他倚着房门,看着严濡非收拾,问道:“你今年多大?”
“二十五。”
“二十五......干你们这行,是不是学历都挺高的?”
“还好吧。”严濡非一五一十回答,“大部分是研究生,本科也有。”
“你读的什么专业啊?”
“传统重彩壁画创作和修复研究。”
......
一问一答的形式,卓越将所有好奇的问题都问了个遍。严濡非知无不言,丝毫没有嫌他话多。
他将最后几件薄衣放进柜子,转身看他:“我想洗个澡。”
“卫生间在那边。”卓越带着他去,“抽纸、新毛巾和新牙刷都放在洗手台下的柜子里。阳台有洗衣机,贴身衣物不允许丢进去,自己的衣服自己晾。”
严濡非将这些规矩记下,抱着换洗衣物走进卫生间。再出来,是二十分钟后。
他清洗完贴身衣物,扭开门把手走出去,迎面碰上走来的卓桢桢。
白天扎起的头发此刻披在肩上,松垮的丝质睡衣套在她身上,显得懒洋洋。他没戴眼镜,看着卓桢桢虚化的五官,眼睛不自觉地微眯起。
“晚上好。”卓桢桢冲他笑,“我来刷个牙。”
“哦,好。”严濡非赶紧侧身,让她进去后快步走开。
卓桢桢踱步出洗手间,在客厅边刷牙边闲逛,顺便悄悄观察严濡非。他白天戴着眼镜,模糊了眉眼的形状,此刻摘下了遮挡,眼眸低垂,融进夜色里。
他正在阳台,用撑衣杆把内裤晾上去。抬手的动作扯动上衣,她隐约看见他腹部的线条。
他绝对有腹肌,是六块还是八块呢?她微微弯腰观察,一时间忘记掩饰炽热的眼神,被严濡非逮个正着。
“在看我?”严濡非几步走到她面前,未干的短发还在滴水,在他黑色上衣的衣领留下水迹,“有事?”
能有什么事,只不过是猥琐地偷窥罢了。
卓桢桢一时手足无措,尴尬低头掩饰慌乱,却看见他脚下踩着的骚气拖鞋,不禁“扑哧”笑出声。身穿黑色睡衣套装的大高个帅哥,脚底却踩着一双骚气拖鞋,气质严重不符。
突然意识到嘴巴里全是泡沫,又迅速把嘴巴包起来,努力憋笑。
严濡非瞬间明白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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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原因,清清嗓子想解释,没想到卓桢桢转头跑开,小跑进卫生间漱口。
“卓越说只有这双鞋,过几天他再给我买新的。”他赶快追上去解释,水晶拖鞋踢踏在瓷砖地板上,声响回荡在客厅。
卓桢桢漱好口,也不再笑他:“那你最好跟他一起,要不然他只会挑便宜货给你穿。”
他“噢”了一声,想起卓爷爷说让卓桢桢带自己到处逛逛的事情,便跟她提了。卓桢桢爽快答应,两人约定好明天八点出门。
睡前,严濡非从背包拿出一个便携型工具箱。他小心地将它打开,一一清点工具:洗耳球、注射器、软粉刷、美工刀、木刀、防潮纸......
他盯着这些工具愣神,许久之后,才下定决心般将工具箱合上,然后小心地将它重新放回背包。
在黄桷村的第一夜,严濡非睡得不太安稳,或者说,是根本睡不着。他揣着心事,强迫自己闭眼,意识迷离之际,耳畔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
那声音,像易拉罐倒地发出的,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惊悚。
严濡非瞬间清醒,原本酝酿出的睡意消失。他犹豫再三,左右睡不着,索性起身去外面看看。
客厅的顶灯没开,角落的落地灯亮着,暖黄色的光笼罩着沙发上蜷缩的人。
卓桢桢脑袋枕在沙发靠背上,双腿支起。听见开门的声音,她抹了一把脸,仰头往后看:“你还没睡啊?”
“睡不着。”
卓桢桢想到刚刚自己发出的声音,有些抱歉:“是不是我吵到你了?”
“不是,是我认床。”严濡非准备在一旁坐下,刚挪脚就踢到了空易拉罐。它在地上滚了一圈,打破沉寂。
他僵硬抬头,才发现卓桢桢一手拿着啤酒罐,眼角还残留水渍。
“你......在哭?”他问得小心,怕冒犯人。
卓桢桢没说话,只是通过阳台望着天空,好半晌才开口:“今天月亮好圆,好亮。”
“嗯。”他也往窗外看,“今天是十六,还有一个月中秋。”
“是么......这么快......”
严濡非重新把视线落回她身上,想问问她怎么了,但好像凭现在的关系,还不能说这么亲密的话题。
他随口问:“你父亲也姓卓吗?我看你和外公一个姓。”
“我和我妈妈姓。”
“你有兄弟姐妹吗?他们也和母亲姓?”
“我是独生女。”
“那你父亲还挺开明的。”
“呵......”卓桢桢冷笑一声,“他可不是什么好人。”
她站起身,把手上的罐子丢进垃圾桶:“我先休息了,你自便。”
房门传来落锁的声音,客厅里独留严濡非一个人。他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好像说错话了。
他把地上的易拉罐都捡进垃圾桶,用纸巾擦干净水迹,收拾完毕后也回去了。
*
【小剧场】
2021年8月23日天气晴
今天是处暑,赶了一天的路,终于在卓家村......应该叫黄桷村落了脚。
借住的这户人家姓卓,当家的老人在村子里很有话语权。看见他,我就想起爷爷,也不知道他现在消气了没有。
我还认识了一个女孩,叫卓桢桢,也不知道她父母为什么会给她取这个字。她很爽朗,刚认识的时候还以为她没心没肺,可今晚我看见她一个人在客厅喝酒。
看来也是一个囿于生活的人。
——严濡非日记
3. 咨询对象
黄桷村的白天好像来得特别早。
卓桢桢每天早上六点会准时醒来,因为公鸡的鸣叫和村民的交谈,总是会清楚地传进她的耳朵。在这样嘈杂的环境,她根本睡不了懒觉。
她推门出去伸了个懒腰,感受身体里慢慢褪去的倦意。在转体扭腰的时候,她的目光落在了对面紧闭的门。
昨天半夜,两罐啤酒下肚,让她有些晕乎乎的。印象里,严濡非陪她坐了会儿,还说了几句话。
卓桢桢慢慢踱步到严濡非门前,清清嗓子,然后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严濡非,你起床了吗?”
没动静。
“严濡非?”
还是没有声音。卓桢桢干脆推门而入,看到的是空无一人的房间,床上的被褥铺得齐整,他一直背着的包也不见踪影。
“还挺爱干净的嘛......”卓桢桢心中感叹,在羞耻心的作用下,她赶紧冲回房间收拾床铺。
严濡非是在早上五点醒的。向阳的屋子好是好,但是没有遮光性好的窗帘,太阳一出来就将屋子照得透亮。他睡眠浅,一照就容易醒。
醒后已经全无睡意,他就起身洗漱,准备出门逛逛。一拧开房门,就碰到了刚起床的卓越。
“起这么早?”严濡非率先开口打招呼。
“对啊,得早起去把店门开起来,村子里很早就会有人来买东西。”
卓越半虚着眼睛,抬手随意理理自己的鸡窝头。他正准备往楼下走,可想到家里还有客人,还是礼貌地邀请他一起吃早饭。
“你先去,我收拾一下就去。”严濡非还没洗漱。
“那我就先去给小卖部开门了,你应该认识路吧?”
“认识。”严濡非拆了一副新牙刷,“那个......要喊卓小姐一起吗?”
卓越摆摆手:“不用喊她,她一日三餐就没一顿落下的。”
“噢......好......”
快速洗漱完,严濡非轻手轻脚地下了楼。昨晚回来时光线不清,现在天光大亮,他这才能好好看看村里的景象。
天刚亮,山还在雾里藏着,模模糊糊。农舍错落分布,高矮大小各不相同,却又莫名和谐。院子里,公鸡扯着嗓子打鸣,一声接着一声,狗也跟着叫起来,吵吵闹闹的。才走几步,严濡非就到了卓家老宅。
卓奶奶正在院子里喂鸡,看见他来,忙拉着他进屋坐。八仙桌上,卓爷爷和卓越坐着。卓越碗里的面已经吃了一半,爷爷却没动筷。
“小严啊,昨天晚上休息的好吗?”卓爷爷拍拍身旁的位置,示意他坐过来。
严濡非坐过去,恭恭敬敬道:“睡得很好,劳烦您挂心。”
“那就好,快吃早饭,要不然面一会儿坨了。”卓爷爷这才拿起筷子,笑容和蔼,脸上挤出的沟壑显得慈祥,让人想亲近。
严濡非想起了自己的爷爷。
不知道那个老头消气没有,他现在的脾气是越来越差,常常说不了几句就发火,让学生们都胆战心惊,生怕被骂。
聊着聊着,卓爷爷开始谈论起黄桷村古庙。
黄桷村古庙的历史能追溯到颂朝。据载,颂熙宁五年,自合州来的石匠李三和画师王二,受黄桷村村民邀请,造观音龛一,愿合家平安;而后,又有自蜀地贩茶的商人至此,捐资补刻药师佛,愿路途顺遂。
民间出资建造,规模虽小,但也有独特的历史价值,是世界文化遗产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可长期受自然侵蚀等因素影响,古庙内壁画佛龛都存在不同程度的损伤。
卓爷爷说,在他年轻的时候,也有研究院的人来修复古庙里的文物,可最后因为技术原因,没能完成工作。
老人眼睛浑黄,言语里满是痛心。严濡非沉默着,不忍心直视他,因为他不能做到感同身受。
卓爷爷又说了很多,从年轻时做会计,讲到他的几个孩子,再到自己疾病缠身。
正说到伤心处,卓桢桢来了。她三两口吃完早饭,然后喊严濡非出发。
临行前,严濡非承诺卓爷爷,回来之后再陪他聊天。
今比昨天热一些。严濡非穿着轻便——运动装配运动鞋,背上背着一个黑包,一副要远足登高的架势。反观卓桢桢的穿着,裙子配板鞋,身上还斜挎着一个银色小包,怎么看都像是要去约会。
一路上,卓桢桢走路都有些蹦蹦跳跳的。严濡非侧目看她,心里嘀咕:
昨晚还一副借酒浇愁的样子,现在倒像是没事人一样。。
卓桢桢见旁边的人一直没声响,转头看他,刚好发现他在看自己,于是调笑道:“你盯着我,是不是觉得我今天很漂亮啊?”
“没有。”严濡非挪开视线,“我是觉得,你穿成这样不太方便爬山。”
“谁跟你说要爬山了?”卓桢桢指着面前那片竹林,“穿过这片林子就是黄桷山山脚,古庙就在那儿。”
严濡非回头,仍然能清楚地看到村口那棵黄桷兰树。原来古庙离得这么近,以后修复就便利了。
卓桢桢继续往前走,脚踏上石阶。说是石阶,其实就是用断石碎砖搭成的台阶,五六阶。登上后,庙门就横在眼前。
石质的门廊在时间的侵蚀下,显得格外斑驳。暗红的墙体起皮开裂,几株野草从裂缝里冒出来。
穿过大门,寺庙内部的岩壁上的石刻和壁画得以展现。昏暗而静谧,曾经辉煌斑斓的壁画已经褪去光鲜,颜料层的边缘翘起,脱离石壁,轻轻一碰就会脱落。墙壁上的佛像雕塑,在风化侵蚀的作用下,面容和细节已不可用肉眼辨别。
严濡非立在壁画前,静静地注视着它们,就这样立了半晌,不知道在想什么。
卓桢桢从挎包里拿出本子和笔,手掌为桌,文思泉涌。写到细节处,她顿笔,想再仔细看看周围环境,抬头就见到严濡非手握美工刀,表情严肃。
刀!卓桢桢心里咯噔一下,握笔的手都在抖。
是了。他一个来路不明的人,都还没摸清他的底细,贸然与他单独相处,实在是大意了。
外公也真是,都没搞清楚人家的身份,怎么就放心让她单独带陌生人去荒郊野岭!
“人烟稀少,丛林密集,杀人抛尸!”她大脑飞速运转,将所有糟糕的情况想了一遍,心慌地咽了咽口水。
趁他未起杀心之前,赶紧跑路!
谁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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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濡非突然回头,一个眼神扫过来,吓得卓桢桢双腿一软,半跪在地上。她双手合十,苦苦哀求:“我们无冤无仇,求求你不要杀我,呜呜呜......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呜呜呜呜呜......”
严濡非皱眉,不懂她在搞什么把戏:“本子给我。”
“啊?”卓桢桢抬头,含泪的眼睛看到他盯着自己的本子,心里发慌,“这,这个不行,能换一个吗......”
严濡非憋笑,起了捉弄的心思,装作恶狠狠道:“你刚刚不是说什么都可以给我吗?”
“除......除了这个,其他都可以。”
“跟一个杀人犯讨价还价,你胆子挺大啊。”
眼看卓桢桢就要大哭,严濡非才发现玩脱了,慌忙安慰:“你别脑补了,我不是杀人犯。”
“那你拿着刀干嘛呜呜......”
“这是壁画修复的工具,不是凶器。我是一名壁画修复师。”
“壁画修复师?”卓桢桢吸吸鼻子,“干什么的?”
严濡非将昨晚饭桌上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卓桢桢听后若有所思,随后她将双臂环在胸前,摆出一副讨公道的架势:“可你还是吓到我了。”
“抱歉抱歉。”他不好意思地笑道。
“光口头道歉可不行,你得给我点补偿。”
她还真不客气。严濡非挑挑眉,便想听听她的要求:“什么补偿?”
“本姑娘也不想坑人钱财。这样吧,以后你就是我的免费咨询对象,怎么样?”
“什么意思?”严濡非不明白她说的咨询是什么。
“就是我问你什么你答什么。”卓桢桢指指那把美工刀,“比如你那壁画修复工具,是什么、怎么用,都跟我讲讲。”
严濡非疑惑又犹豫,不敢马上答应:“听起来怎么有点像卖身契?”
“我只是想了解一下,你这个职业的一些相关问题。”卓桢桢翻开本子,向他展示几段文字,“记录一些细节,留着当素材。”
他凑上去看,上面描写了一些桥段与情节,看上去没什么问题。他思虑再三,答应下来:“那行吧,涉及到隐私问题我可不回答。”
“没人对你的隐私感兴趣。”她轻飘飘地回呛。
接着严濡非找卓桢桢要一张纸,这回她很爽快,从本子最后一页撕下递到他手上。
“你要纸干嘛啊?”
严濡非冲她卖关子:“你看着就行。”
*
【小剧场】
本以为如飞只是借宿几天,没想到会在表哥家长住。
外公很喜欢他,因为他谦逊有礼教养好,恨不得将他奉为座上宾。这位贵客想去黄桷山下的寺庙,于是带路的任务就被外公托付给了我。
这庙破破烂烂的,里面只有掉漆的壁画和坑洼的石刻。听外婆说,早年间村民会在这里祭拜祈求风调雨顺,可后来传出庙里有脏东西,所以就渐渐荒废了。
如飞一到这儿,拿出他背包里的东西就开始捣鼓。
美工刀、毛刷......我这才知道,他是一名壁画修复师。
——《黄桷村的故事》
4. 意外崴脚
严濡非走到岩壁前蹲下,在墙脚处找了个空白的位置,用美工刀小心地刮下墙粉,并用纸张接住。然后,他从包里拿出一个密封袋,将纸卷成槽状后,把墙粉尽数倒进去。
卓桢桢一直在旁边观察,眼睛一眨也不眨,十分好奇:“这是在干什么?”
“采集岩石样本。”
“用来做什么?”从拿到提问特权开始,卓桢桢就跟问题大全一样。一天千百个问题,倒也没把严濡非问烦。
“要送到实验室分析岩石成分,根据成分来选择修复材料和方法。”严濡非边说,边将密封袋的胶条捏紧,塞进口袋。
卓桢桢点点头,飞快在本子上记录。严濡非侧过头看她,本子上密密麻麻写了很多,应该是经常记事。页面边缘泛着土色,像在泥水里浸过。
那天掉进水田的本子,是她的记事本吗?
严濡非随口问她:“你记这些有什么用处吗?我看你好像随身带着这个本子。”
卓桢桢此时写得认真,不想跟他做过多解释,只是点点头。见她不愿多说,严濡非倒也不打扰她,起身四处逛逛。
除了墙体的壁画有不同程度的风化,石窟雕塑的损毁情况也很严重。
百佛洞内,百余尊小佛像雕刻在岩壁上,已经难以看清佛容。正中五米高的释迦牟尼佛像,淌过千年时光,如今还能看清眉眼。智慧,慈悲,在时间长河里不曾改变。
严濡非从包里掏出摄像机,将看到的景象拍下来。
卓桢桢找到他时,他已经对着一幅壁画,远近拍了百余张,石刻、大小佛像细节、整体也拍了个遍。
有些壁画雕塑位于洞内,光线昏暗,卓桢桢凑上去问道:“需要为你打光吗?”
“观赏文物,禁止灯光。”严濡非没有看她,眼睛紧盯取景框,淡淡道。
“那好吧。”她悻悻地打消讨好的念头,“那我可以继续提问吗?”
严濡非转头看她,洞内的光线昏暗,但遮不住她亮晶晶的眼睛。他喉结微动,“嗯”了一声:“问吧。”
“摄影也是你们修复的工作之一吗?”
见她重新掏出纸笔,严濡非不动声色地往光亮处走:“算是修复前的准备工作。现场相片作为辅助材料,以便更精准的判断。”
“你今天收集到的这些材料,下一步怎么处理它们呢?”
“嗯......”严濡非把眼睛从取景框移开,“下一步,要将收集到的材料发给研究院,由技术人员进行分析。”
“噢......那你岂不是要去快递站寄快递了?”
“是的。我正想问,离这里最近的快递站在哪儿?”
“那得进城了,坐车要坐半个多小时呢。”
从黄桷村到万古镇,直线距离不远,但途中要翻好几座山,盘山公路弯弯绕绕的,路程就远了。严濡非这下犯了难,在交通不便的农村,如何进城?难道又要走路?
卓桢桢看他苦恼的样子,宽慰道:“不用担心,卓越过几天就要进城买东西,咱们可以蹭他的车。”
“咱们?”他抓住了关键词,垂眼看她。
“干嘛这副表情?”卓桢桢满脸无辜,“你是我的素材来源,我自然要跟着你。”
严濡非无奈妥协,自己答应的事情,自然要遵守。
“行了,回去吧。”严濡非把相机放回包内,准备就此离开,没想到卓桢桢倒不乐意了。
“这就回去了?”
严濡非觉得好笑:“怎么?舍不得走了?”
“我还没逛够呢。”卓桢桢摆出大小姐架子,“这样吧,我陪你逛了这儿,你也得陪我去个地方。”
绕过山脚的庙往山上走一会儿,入眼是一片郁郁葱葱。桃树一棵挨着一棵,枝桠肆意伸展,把天空都分割成了小块。
大部分桃树已被摘去了果子,剩下一些没人养护的,桃子落在地上充当养料,还有一些挂在树梢,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卓桢桢随手摘了个白花桃,粉粉嫩嫩的,表皮上还带着细细的绒毛,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微微光泽,叫人嘴馋。
“尝尝。”她把它丢给严濡非,自己则又摘了一个。
“这桃树是有主的吧,贸然摘下来会不会不太好?”
对于严濡非的担忧,卓桢桢不甚在意。她用裙摆擦拭桃子表面,一口下去,汁水鲜甜闯入味蕾,暑气都解了大半:“没关系,过路人摘几个解解渴,没人会说什么的。”
“你尝一尝呀!可甜了!”
她又摘了一个,隔空抛给严濡非。他看了看手上的桃子,过不了心里那关,迟迟不肯下嘴。
见他不吃,卓桢桢以为他嫌脏,朝他伸手道:“我帮你擦擦吧。”
“不了,我现在不渴,一会儿回去再吃。”严濡非摇摇头,然后趁着卓桢桢不注意,把桃子放回树底下,某种意义上算是物归原主了。
卓桢桢全然不知道身后事,只顾着往前走。她咂咂嘴,声音夹杂着水声:“我记得,我四姨家后边有片李子林,甜甜的,可好吃了!”
严濡非有种不好的预感。
时近中午逐渐升温,卓桢桢宁愿撸起连衣裙的袖子,也不放弃寻找李子:“我记得就是在这附近呀......”
卓桢桢环视周围,试图找到曾经的记忆。严濡非抬手擦额角的汗,低头瞥见她汗涔涔的样子,宽慰道:“山里景物单一,记不清很正常。”
“那现在怎么办?”
“两个选择。”严濡非伸出两根手指,“继续找,或者原路返回。”
继续找也只会像只无头苍蝇,浪费时间和精力,眼下还是原路折返比较实际。
“可是......我不认得回去的路......”卓桢桢弱弱道。她的方向感其实不好,何况她刚在光顾着找李子,根本没记路。
“我记得,我来带路吧。”
严濡非转身往反方向走,本以为她会跟上,没想到身后传来一声惊呼。严濡非应声回头,就见卓桢桢跌坐在地上,双手捂着右脚踝。
“怎么了?”他走到她身旁蹲下,眼神紧锁她的脚踝。
卓桢桢面露痛苦,鼻尖皱起:“踩到地上的桃子了,脚好痛......”
严濡非轻轻拨开她的手,简单查看伤势,只见脚踝已经肿了起来,隐隐有些发青:“应该是扭到了。”
“试试看能不能站起来。”他将自己的胳膊递过去,卓桢桢咬着牙,尝试借助他的胳膊站起来,可刚一用力,脚踝处便传来一阵剧痛。她“嘶”了一声,又跌坐回地上。
严濡非盯了她片刻,像在心里计较着什么。随后,他将背上背包换到身前,背对她蹲下:“上来,我背你回去。”
卓桢桢看着面前坚实的后背,迟迟没有动作。
严濡非扭头看着她,催促道:“别愣着,上来。”
卓桢桢咬咬牙,强压住心里的别扭劲儿,轻轻趴在他的背上,双手环住他的脖子。严濡非握拳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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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过她的膝窝,稳稳将她背起。
他的步子很稳,尽管行走在不平的山路上,也没颠着她半分。卓桢桢的胸口紧贴他的后背,她能清楚感受到自己胸腔内的跳动。
严濡非的脚步一下一下,踩出她的心跳。
许久没听见卓桢桢的动静,严濡非知晓她心中别扭,将她往上颠了颠,调侃道:“你这个导游,好像有点不称职。”
“嗯?”
“不仅不认路,连走路都不稳。”
卓桢桢羞愧地低下脑袋,轻轻说了句:“对不起啊,严濡非。”
严濡非没回答,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抿嘴偷笑。
一阵风吹过,桃树枝叶沙沙作响,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甜甜的果香,还混合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这片白花桃树林,好像落下了花瓣。
*
当空气中有了黄桷兰的清香,卓桢桢明显变得热络起来:“严濡非,马上就到家了!”
严濡非抬头,远处的黄桷兰树枝摇摆,像在等他们:“嗯,快到了。”
“你累不累?”
“还好。”
卓桢桢垂眼瞥他的侧脸,借着从树叶缝隙洒下的细碎阳光,她瞧见他额头的汗珠,几缕头发粘在脸颊,后颈处的衣衫也被汗水浸透。
她心里带着自责,小声说:“严濡非,谢谢你。”
严濡非笑得肩膀发颤,连卓桢桢都有所察觉:“你笑什么?”
“看不出来你还会道谢。”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我背你回来,是害怕你报复我。”
“如果把你撇下不管,你说不定会跳起来把我的腿也弄折,就像昨天,你把我拉下水那样。”
卓桢桢哑口无言,没想到他看起来沉稳,居然这么记仇。
严濡非背着卓桢桢径直走向她家。院子里,外婆正在择菜,看到他们回来,赶紧放下手中的菜迎了上来:“哎哟!这是怎么了?”
“外婆——”卓桢桢开始撒娇,跟个小孩儿似的。
他将卓桢桢缓缓放在椅子上,解释道:“她不小心踩到扭伤了脚,我就把她背回来了。”
“这么大个人了,做事情还是这么不小心。”外婆心疼地摸了摸卓桢桢的脸,“用你外公酿的药酒揉一揉,我去给你拿。”
严濡非忙拦住外婆:“我去卓越那儿看看有没有云南白药,等过几天再用药酒揉。”
上完药,严濡非十分负责地在她面前蹲下,想把她背回房间。
这倒让卓桢桢红了脸,非让他把卓越喊过来。
卓越不情不愿地背上她,严濡非在一旁护着,三人一起回住所。
“脸皮这么厚的人居然会害羞?真是稀奇。”他打趣道。
背上的卓桢桢脸颊一热,伸手掐他的大臂:“闭上你的嘴。”
卓越吃痛闷哼了一声,非但不收敛,还将卓桢桢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糗事翻出来说。
卓桢桢丢尽颜面,将脸埋进卓越的肩膀。
扑通扑通——她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
以及耳边的低笑。
*
【小剧场】
2021年8月24日天气晴
今天进行了实地考察,对壁画的岩体材料进行了收集,还将庙内大致情形拍照留存,计划明天将材料寄回研究所。
带我进庙的人是卓桢桢,不过我现在对她的导游能力表示怀疑。
——严濡非日记
5. 进城
翌日。
一觉醒来,卓桢桢的脚踝已经不怎么痛了,但还是肿的。小卖部没有云南白药,卓越就给她拿了一瓶冰水敷脚,说今天进城的时候顺便给她买一罐。
卓桢桢翻身下床,单脚蹦到窗边拉开窗帘,房间瞬间被阳光填满。
“这个时间,他们应该已经到城里了吧?”她想着,在书桌前坐下。
昨天她坚持要一起进城,可卓越和严濡非一人一句,说什么都不带上她这个“拖油瓶”,让她在家好好呆着。
卓桢桢拿出抽屉里的本子,翻开空白页,斟酌片刻后,开始提笔写字。
另一边,卓越和严濡非在接近正午时候,到达了万古镇。
“走吧,带你去下馆子。”卓越一副大方做派,差点让人忘记他曾经的吝啬样。
严濡非下车,踩在地面上的脚总觉得不真实,有种“死里逃生”的感觉。
进城的山路“十八弯”,卓越开车过弯急促,车身随之倾斜,人也朝着同一个方向倒。坐得严濡非头晕,胃里也翻江倒海。
“我目前吃不下东西。”他声音轻飘飘的,听起来不太好。
卓越看他白着一张脸,有些幸灾乐祸,贱兮兮道:“晕车了?看你挺结实的,能背着卓桢桢走那么远,没想到身体这么虚。”
嘲讽,赤裸裸的嘲讽!
“是你开车技术太烂。”严濡非剜了他一眼,“要吃你自己去吃。”
“爱吃不吃。下午两点到这儿集合。”说完,卓越走了。
*
严濡非从邮政快递出来时,晕车反应缓解不少,这才发觉肚子有些饿。
他在街边找了家小面馆,点了一碗清汤面。热气腾腾的面条端上来,他慢慢吃着,胃里逐渐暖和起来。
吃完面,离约定的集合时间还有些时候,严濡非便在街上随意逛了逛,最后在路口的文具摊停下脚步。
这个文具摊不大,由一辆改装过的三轮车支撑着,平整的木板上,整整齐齐地码放着笔记本、铅笔、卷笔刀......从印有动漫人物到画有可爱小动物图案,应有尽有。
“帅哥要买点什么,可以随便看看。”
摊主是一位大叔,此时正面带微笑地招呼他,很是热情。
严濡非扫过那些笔记本,想起了卓桢桢那本,被自己弄脏的本子。她去哪儿都带着,应该很重要。
可眼前这些本子封面幼稚,估计只有小孩会喜欢。他开口问:“有没有封面空白的本子?”
老板忙点头,从木板下的空间翻找出一本,再递给他看。米色麻布封面,素净简洁,倒是对他胃口。
老板原以为这种不得小孩喜爱的样式,应该卖不出去了,想收摊后带回家,还能当柴烧。没想到竟然遇上了买家,实在是走运。
“这本我原打算留着自己用,既然您喜欢,我就割爱卖给您。”老板说瞎话不打草稿,还真演出了不舍的样子。
严濡非翻开里页,纸张干净,草木清香,还不错。
“我要了,多少钱?”
“原价25,给您抹个零头,20块。”
他的目光又落在一盒水粉颜料上,马利牌12色,小孩常要买来应付美术课。
严濡非心里暗暗有了想法:“这盒颜料我也买了。”
“好嘞!”
下午两点,卓越早早把货搬上车,在车上等了没多久,严濡非就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一个红色塑料袋。
“你买了什么东西?”卓越好奇,眼睛往袋子里瞟。
严濡非将他摁回驾驶座:“我买了什么不重要,我的拖鞋和卓桢桢的云南白药,你买了没?”
“买了买了。”卓越系上安全带,“我这个人很靠谱的。”
“你放心,这次我尽量开稳点。”
*
接近四点,卓桢桢听见门外传来动静。她蹦着去开门,果然是卓越他们回来了。
“你们回来啦!”
卓越看见她来,上前扶她到沙发坐下:“你来的正好,药给你买回来了,四十块记得转给我。”
“知道啦知道啦。”卓桢桢满口答应。
“脚放上来。”卓越拍拍自己大腿,“药喷好后,你就赶紧回床上躺着。”他边说着,边拆喷雾剂的包装。
严濡非站在一边,将一口布袋子放在茶几上。
“这是什么?”卓桢桢好奇地掀开袋子,里边装着李子,青中带黄。
她惊喜抬头,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意外与欢喜:“四姨家的李子?”
严濡非微微颔首,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本想说些什么,可被卓越抢了先。
“去四姑家还车的时候,顺便摘了些。”
上好药,卓桢桢靠在沙发上,吃着严濡非洗好的李子,十分悠闲。一口咬下去汁水四溢,酸甜的味道在口中散开。
“真好吃!你们快吃!”说着,她把李子递向严濡非和卓越。
卓越摆摆手:“我可不吃,这种酸唧唧的东西看的我牙根发软。”
她又转头看向严濡非,那双带着期冀的眼睛,让严濡非无法拒绝,接过李子咬了一小口,点头道:“确实不错。”
但实际上这李子并不合他胃口,酸大于甜,外皮还带着涩味。真不知道卓桢桢为什么会喜欢吃这个?
能有李子吃,还得归功于严濡非。
下午两人返程的路上,严濡非听卓越说,要开去李家院子,再走路回黄桷村。因为这辆车是他四姑家的。
提起“四姑”,严濡非突然想起,昨天卓桢桢找李子时,说李子树在她四姨家后面。
她说起李子的那副神情,叫人看了想笑。若是给她带一些回去,她指定开心得活蹦乱跳。
噢忘了,她现在不能蹦。
车子停在了四姑家的小院前,卓越跳下车,大步迈向屋内去和四姑打招呼:“四姑,我把车开会来了。”
“李爷在家吗?我跟他说一声。”
李爷是卓越的姑父、卓桢桢的姨父。在当地方言里,“爷”是父亲的意思,所以称呼姑父、姨父,就在他们姓氏后加个“爷”字。
卓玫瑰听声音就知道是卓越来了,放下手上的活去迎:“他出去了,你就把车停在这儿,他回来自然能看见。”
两人在屋内唠家常,严濡非则在院子里四处打量,目光很快被屋后山坡上那片李子林吸引住。
此时的李子树上挂着青李,压得树枝往下坠,沾着露水,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光泽。
不一会儿,卓越和四姑从屋里走了出来。卓玫瑰看到严濡非抬头看着山坡,热情地招呼道:“想吃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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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家种的,没打药呢!”
严濡非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卓越明白他的意思,开口说道:“是桢桢那丫头,昨天想来摘李子吃,结果半路摔了,现在还在家里躺着养伤呢。”
“我就说那丫头怎么没跟你一路过来。”
说完,她转身回堂屋,再出来时手上拎着一个布袋子,里头装了不少李子,看上去很有份量。
卓玫瑰将袋子塞到卓越手上,嘱咐道:“刚摘的李子吃上去会涩,放几天再吃会甜些。”
“过几天我再炖一锅猪蹄,带着去看看桢丫头。”
“好,那我们就先回去了。”
从李家院子到黄桷村,拢共不过十分钟的脚程。这些年,卓家男儿外出打工做生意,好在老四嫁得近,还能有个照应。
前年老六家的儿子回村里开了个小卖部,去年老幺的女儿也在村里住下,一时间热闹不少。
刚出院门,卓越就将李子塞进严濡非怀里:“你要的李子,你自己拿。”
他说得没错,严濡非也就认了,抱着沉甸甸的袋子走了二里路。
*
当天晚上八点,卓桢桢靠在床头看《第七天》。房门被人敲响,她打开一看,外面站着严濡非。
“找我有事?”她问。
严濡非点点头,将手上的本子递给她,说道:“之前把你的本子弄脏了,这个赔给你。”
卓桢桢接过本子,指腹抚摸着封面。米色的麻布封面上,绘有淡黄色的兰花,兰花长在枝桠上,花瓣细腻,色泽温润,仿佛真的在纸上绽放开来。
“这是......你画的吗?”卓桢桢抬起头,语气中带有不确定和讶异。这真实的油彩质感,一看就知道是精心绘制而成的。
“我看你那本上面也有花,担心这本对太寡淡你会不喜欢,就擅自添了几笔。你好像挺喜欢黄桷兰,所以就画了。”
“你还喜欢吗?”他问,心里莫名忐忑。直到看见卓桢桢笑弯了眼,明显是喜欢的,他才轻松下来。
“不愧是美院的研究生,寥寥几笔就能让花栩栩如生。”
严濡非被夸的不好意思:“颜料只有12色,不能画得更精细,等以后给你送一幅更好的。”
卓桢桢笑着点头:“那我等着。”
夜很静,家家户户的灯都熄了。蝉在轻轻地叫唤,数着生命的倒计时。
卓桢桢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亮罩着纸笔。
夜晚,是情感的缺口。对卓桢桢来说,夜晚也是她创作的好时机,她总有很多东西想要倾诉。
她为上一篇文章写好结尾,然后合上本子,对它说:“恭喜你,正式退休啦......”
说完,她缓缓翻开新本子的第一页,看着空白的纸张,心中充满了期待,仿佛即将开启一段全新的旅程。
她深吸一口气,落下笔尖,开始书写下一个章节的故事,那些关于她和黄桷村、和严濡非之间的故事。
【小剧场】
“我与小严的相识,全凭缘分。
他是青市研究院的壁画修复师,我是来自沿海城市的小作家。
我有时候在想,如果外婆家不在黄桷村,或是黄桷村没有古庙,我们是不是这辈子都不会相遇。”
——《黄桷村的故事》
6. 写作和写生
卓桢桢的脚养了几天便好得差不多了。
养伤的日子着实把她憋坏了,一日两餐定时定点送到她房间,猪蹄汤一碗接着一碗,让人难受得紧。
所以刚一恢复,她就往外跑,时常一整天都见不着人影。
黄桷兰树下、田埂上、池塘边......她总在随机地方出现。
相比起来,严濡非显得无所事事。样本和照片发给研究院后,他现在能做的,就是等待研究院派工作人员过来,一起开展修复工作。
到那时,严濡非盘算着要等到中秋后了。
为了给自己找事做,他又进了一回城,好不容易才买到42色的水粉颜料和手提画板。于是接下来的日子,严濡非一大早就会出门写生,坐在树荫下,一遍遍描摹不远处的稻田。
这天接近黄昏,严濡非背着画板,沿着乡道慢慢走。
黄昏时分,气温转凉,秋风爱往人的怀里钻。严濡非拢了拢外套,边走边欣赏玉米田地,玉米秆随着秋风轻摆,硕大的玉米棒子摇摇欲坠,让人看着心惊。
他由乡道拐进田埂,站定眺望远方:远处是正在收玉米的农民,近处是随风摇摆的玉米秆,发出簌簌的声响,乡下的傍晚宁静悠长。
突然,簌簌声变大,玉米秆被拨开,从中探出一个脑袋。
他心中一紧,悠闲荡然无存,看清来人后,他疑惑又感到好笑:“卓桢桢?你怎么躲在这儿?”
只见她脊背压得低低地,猫着身子从玉米地出来,胳膊夹着本子,活像一个贼。卓桢桢循声抬头,看见严濡非立在田埂,双手环在胸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诶,你怎么来了?”卓桢桢晃晃悠悠走出来,一手撑着田埂,冲他伸出另一只手,“搭把手,拉我上去。”
在严濡非眼里,她此时可爱又可笑:马尾钩在秆子上,头顶的发丝夹着几片枯叶,脸蛋上沾上了一些灰土,显得狼狈非常。
他依然挂着笑,抓住她伸过来的手,稍微用力就把她拉了上来:“你在玉米地里干什么呢,把自己弄成这样?”
“我在感受玉米地的生命。”卓桢桢说得煞有介事,抬手拍掉自己头发、脸上的土。
这句话说得文绉绉的,严濡非已经习惯她时不时的文艺,所以并不觉得奇怪。
他瞧她头顶的那片枯叶纹丝不动,出手帮她摘掉。卓桢桢嘿嘿笑,对他道谢。
“感受这个干嘛?”严濡非摆出长辈架子,“脚才刚好就上蹿下跳,小心又摔跤。”
“就是因为刚好,需要多锻炼锻炼。”
“而且只有自己亲身感受,文章才会有内容。”卓桢桢盘腿坐在田埂上,腿间放着画有黄桷兰的本子。
严濡非看她正在用自己送的那本,心里莫名开心,蹲在她身旁随口一问:“和你认识大半个月,还不知道你是做什么的。”
“每天都要写文章,难道是记者?编辑?”
“都不是。”卓桢桢垂下头,“其实我是一名作家。”
“只不过现在还没什么成就。”卓桢桢自嘲似的勾勾唇,望着玉米地上悬着的夕阳,昏黄填满眼眶。
“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也没有。”严濡非说。
卓桢桢转过头,目光与他相遇。
微风轻抚,带来玉米与泥土的混合气息,夹杂着初秋的凉意。
“我不懂写作,但我知道热爱方能长久。你有才华有热爱,也有对生活的独特感悟,只要坚持下去,会成功的。”
卓桢桢莫名想起了与他初见那次,他也是像现在这样,披着一层黄昏的光晕,眉眼柔和温润。
想到这,她率先回过头,结束了对视。
“这个时候的夕阳真美。”她轻声扯开话题,如同秋风传来的呢喃。
“确实。”严濡非没察觉到异样,将目光重新放回夕阳,“现在想想,长这么大,还没有这么悠闲地看过夕阳。”
夕阳落在身上,不热。
两人肩并肩坐在田埂上,直到太阳落山。
隔天清晨,天刚蒙蒙亮,鸡叫还带着几分慵懒的调子,卓桢桢就揣着那本绘着黄桷兰的本子,敲开了严濡非的房门。
他刚洗漱完,额前的碎发还带着湿气,看见她一身轻便的布衫、脚踩运动鞋的模样,挑眉调侃:“倒是比昨天在玉米地清爽多了。”
卓桢桢也不恼,晃了晃手里的本子:“那可不,今天是正经出门创作。”
“麦地我打听好了,在村东头那片坡上,现在麦穗刚灌浆,青黄相间的,画成油画肯定合你意。考不考虑跟我一起去?”
“走!”严濡非快速收拾好,背上画板,拎起装着42色水粉的工具箱跟上她。
两人沿着田埂并肩前行,晨雾还没散尽,沾在裤脚微凉,远处的农舍笼在一片薄纱似的白气里,偶有几声狗吠,倒衬得乡村更显静谧。
“你昨天说的那句话,让我很受用,谢谢你啊......”卓桢桢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声音被晨风吹得轻轻的。
严濡非装作不知道:“哪一句?”
“就是......那一句,你不记得了吗?”
“你说热爱才能长久,只要我坚持下去就会成功的。”卓桢桢越说越激动,而严濡非不说话,只是侧头看她,眼睛含笑。
卓桢桢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你明明记得,还非要我说一遍!”
眼瞧着要炸毛,严濡非赶紧给她顺:“活跃一下气氛。”
晨光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睫毛上沾着细碎的雾珠。
“现在这样挺好。”他说,“开开心心的,为了目标奋斗,不要再像之前那样愁容满面了。”
说话间,就到了村东头的麦地。
坡上一片开阔,齐腰高的麦子长势正好,青黄色的麦叶上挂着露珠,穗子沉甸甸地往下垂,带着青涩的麦香。风一吹,麦浪层层起伏,像翻涌着的碧色浪潮,远处的黄桷兰树在薄雾中若隐若现,成了天然的背景。
“就这儿了。”卓桢桢眼睛一亮,找了块地势稍高的土坡坐下,掏出本子和笔。指尖在纸页上轻轻摩挲,文字流淌在纸上。
严濡非则选了个能望见整片麦地的位置,支起画板,抽出画笔蘸了点淡青颜料。
起初两人都没说话,只有风声穿过麦浪的沙沙声,笔尖划过纸张的窸窣声,还有远处偶尔传来的锄头碰撞石头的闷响。
严濡非专注地对着麦地调色,笔触细腻地勾勒着麦叶的纹路,露珠的光泽被他用白色颜料轻轻一点,便显得晶莹剔透。青黄渐变的色调在画纸上慢慢铺陈开来,倒真有了几分晨雾中麦地的朦胧意境。
一副完美的麦浪图,严濡非停笔看向不远处的身影,心里有了想法。
卓桢桢写了几行便停了笔,转头看向严濡非——他微微蹙着眉,眼神专注。阳光渐渐升高,雾霭散去,金色的光线落在他的侧脸上,落在他捏着画笔的手指节。
她忽然觉得,这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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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比麦地本身更有味道,忍不住低头,在本子上飞快地记录起来。
“在写我?”严濡非余光扫过她,随口问道。
卓桢桢笔尖一颤,写出来的字都跟着扭一下。
“才没有,你少自恋。”否认过后,她扯开话题,“你画壁画和画这个,感觉不一样吧?”
“嗯。”严濡非蘸了点赭石色,添在麦根处,“壁画修复要更严谨,每一笔都得贴合原作,不能有半分偏差。但写生不一样,可以随心所欲,跟着感觉来。”
他抬眼看向麦地:“就像这片麦子,每个人看它的感受都不同,画出来自然也不一样。”
卓桢桢点点头,垂下头思索着他的话。
画与文字一样,外物透过眼睛到达内心,在心的驱动下从笔尖产出。重要的不是物,而是感受。
她开始写麦浪的起伏,写晨露的微凉,写不远处农民伯伯劳作的身影,写身边那个专注作画的青年。她觉得,自己笔下的文字仿佛也沾了麦香,变得鲜活起来。
日头渐渐升到正中,气温也高了些。
严濡非放下画笔,目光掠过画纸,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画得真好。”卓桢桢凑过来看,忍不住赞叹,“这麦浪看着跟真的一样,连露珠都透着光呢。”
严濡非没说话,只是侧头看着她,等着她发现那藏在画里的小秘密。
卓桢桢的目光慢慢移动,从麦浪的起伏落到画面右侧,忽然顿住了。那里,一个穿着浅蓝色布衫的女孩盘腿坐在土坡上,背对着画外。乌黑的马尾垂在肩头,手里捧着一本摊开的本子。
女孩的轮廓被晨光勾勒出一层柔和的金边,连她身旁偶尔晃动的麦叶,都被细致地画了出来。
“这是……我?”卓桢桢惊讶的语调里带着喜色,“你还把我画进去啦!”
严濡非点点头:“这是我感受出来的麦田。”
麦浪翻涌,风穿过麦地,带着青涩的麦香吹过来,拂动了卓桢桢的马尾,也吹动了画纸上那抹身影的衣角。
这一句好像情话。
卓桢桢想着,脸颊微微发烫。她赶紧低下头,假装去看自己的本子,心里却反复回放着画中的那抹背影。
“那……这幅画能送给我吗?”卓桢桢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起头,带着几分期待地问道。
严濡非笑了:“本来就是为你画的,自然是你的。”
他拿起画笔,在画纸的角落轻轻写下日期和地点——2021.9.2/黄桷村。
“等画干了,我给你装起来。”他说。
卓桢桢用力点点头,心里甜丝丝的。她重新坐回土坡上,把刚刚卡壳的结尾继续写下去。
她写下:“他的画笔将晨光、麦地与我都定格在纸上,而我,却想把这一刻的温暖与心动,永远写进我的故事里。”
笔尖划过纸页,沙沙作响,与麦浪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严濡非没有再动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麦浪依旧翻滚,风依旧轻柔。
画中的女孩与现实中的女孩重叠在一起,成了这个清晨最动人的风景。
*
【小剧场】
2021年9月2日天气多云转晴
与桢桢赴村东麦地,我写生,她写作。落笔时不自觉将她的背影画入画中,晨光、麦浪与她相映成趣。
这般安宁默契的时光,值得铭记。
——严濡非日记
7. 庙会
第二天,卓桢桢起床时已经快到午饭点。
周遭实在太静,完全没有人声喧闹,太过奇怪。
卓桢桢疑惑地起床洗漱,先是在屋里四处找人,却没找到严濡非和卓越,于是她出门四处转悠,同样没有人影。
“人都去哪了?”她嘀咕着,咬了一口手里的面包。
“卓桢桢。”严濡非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后,叫她的名字,“你起床了,饿了没?”
“我正在吃面包。”她晃了晃从小卖部拿的面包。
严濡非笑笑,进堂屋给自己倒了碗水。
卓桢桢轻拍掉嘴角的面包屑,眼神毫不避讳地盯着他。无袖上衣露出手臂的肌肉线条,他端着瓷碗仰头喝水,咽水时喉结上下滚动,让人挪不开眼。
整碗凉水入肚,总算解了他的渴意,他畅快地“哈”了一声,然后笑道:“卓越说的果然没错。”
“什么?”卓桢桢快速收回视线,不让他看出端倪。
“他说,他妹肯定会从他的小卖部找东西吃,不用担心被饿到。”
“他就天天担心我偷他的零食。”卓桢桢努努嘴,“对了,村里的人都去哪儿了?”
严濡非拎起暖壶,边往水瓶里灌水边解释道:“今天全村都去地里收豆子,反正我也没事做,就去帮帮忙。”
“卓越渴了,所以我就回来接水,顺便看看你有没有起床、有没有吃东西。”
“卓越那家伙倒是会使唤人......”严濡非一开始来的时候,卓越把他当财神爷一样供着,这才没过多久就不见外,都不将他当作客人了。
“我先去田里了,日落之前大家都会回来了。”说着,严濡非就把灌满水的大水杯挂在身上,转身要走。
卓桢桢一想到自己要独自度过半天,心里就有些不舒服,连忙出声喊住他:“等一下!我......我跟你一起去!”
“你今天不继续创作吗?”
“没灵感了,正好去找找素材,还可以出份力。”
大豆田离农舍有点距离。
在金色的阳光洒满大豆地的秋天,一片静谧而忙碌的景象。农民们忙碌地穿梭其中,从一头忙碌到另一头,手中的镰刀闪着金黄色的光,映在每个人脸上。
“看好了!”回到劳作地,严濡非熟练地一把抓住豆茎,稍稍用力,豆株被连根拔起。
卓桢桢专注地看着,突然觉得浑身有劲,迫不及待要试试:“我会了!让我试试!”说完,她撸起袖子,准备开拔。
“等等等等......”严濡非抓住她的手臂,拦下她的冲动,“你赤手空拳的可不行。”
他拾起田垄上的镰刀和手套,递给卓桢桢,示意她装备好。
“又戴手套,又拿镰刀,感觉有点不专业......”
“不戴好装备,你的手会勾破的。”说着,他又解下系在脖颈后的草帽,将它扣在卓桢桢头上,为她遮住阳光,“作家的手,要保护好。”
刺眼的光被遮挡,面前的男孩也被遮住半张脸。想到对方看不到自己的眼睛,女孩干脆不避讳,大胆地细看他的鼻梁、脸颊、薄唇......
真的好好看啊......
严濡非看她半天没动作,中指关节轻敲帽檐:“别发呆了,干活。”说完,他背过身去,像先前那样拔豆株。
卓桢桢微红着脸,走到离他一米远的地方,弯腰割豆。耳边除了簌簌声,还能听见他的脚步、他的呼吸。
干农活确实累。虽然有镰刀,但才割了几株,她的手臂就发酸,腰也因为一直弯着而难受。
她直起腰歇会儿,远远地看见一个人,边往这边走边喊:“严濡非,水接回来了吗?我好渴啊。”
“就在那边放着。”严濡非头也不抬,伸直手臂为他指了个方向。
卓越满脸疲惫,扑坐在田埂上,抱起水壶“咕咚咕咚”往嘴里灌,大有将整壶水喝尽之势。
“喝这么急,小心水中毒......”这冷不丁的一句话,吓得卓越慌忙低头,不小心被水呛到了。
“咳咳咳......咳咳......你......”
卓桢桢看他渐渐涨红的脸,踏上田埂,轻拍他的背:“没事吧,喝个水都会被呛到。”
“咳咳......咳......”疯狂咳嗽之后,卓越总算顺了气,“你怎么突然来了,吓我一跳。”
“你们都在干活,我一个人好意思闲着吗?”说着,她还特意摘下草帽,向他展示自己额头上的汗珠。
“装备倒是挺齐全的......”卓越上下打量她,“诶?这些不是我给严濡非的吗,怎么给你穿上了?”
卓桢桢上下挥动镰刀,又向他展示自己的身手:“他给我的,看我用得多好,分分钟收割一亩地。”
卓越看她这三脚猫功夫,只觉滑稽,哂笑道:“他那个新手,怎么还把装备让给你?”
“他看起来像个老手,徒手拔可厉害了。”
“真的假的?”卓越明显不信,“他今天早上现学的,还是我手把手教的。”
“真的!严濡非,我哥不信你可以拔豆子!”她这一声大吼,不仅把严濡非叫了出来,还让附近的农民直起身来一探究竟。
他拎着几株豆子,一脸迷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你看,我说的吧。”干活的不是她,可她脸上的骄傲是实打实的。
卓越跳下田埂,摊开严濡非的右手掌:“你看看他的手。”他的手掌被磨出红痕,隐隐约约有些发肿,掌心还有点起皮。
“没事,就是不小心擦到了。”他无所谓地抽回手。
卓桢桢内疚,略显无措,摘下手套还给他:“你还是把手套戴上吧。”
“真的没事。”严濡非还想坚持,可卓桢桢不由分说地将手套给他戴上。
她冲他轻笑:“我有镰刀。”
“而且,修复师的手也很重要。”
*
收豆活动持续了三天。
严濡非也跟着大部队干了三天活,收获了乡邻村民们的一致好评。村里开始传,卓家招了个上门女婿,手脚麻利勤快,人还长得端正。
反观卓桢桢,干了一天活就腰酸背痛,之后的几天干脆在床上躺尸,哪儿也没去。
“看给你懒的。”卓越把豆杆丢到院子里,喘着气骂她,“卓大小姐还当自己在大城市里呢?你就算不来干活,给我们送口水也行啊。”
卓桢桢嘴巴一撅,委屈地扑到外婆怀里告状。
没过一会儿,卓越就被训了:“臭小子又欺负你妹妹!你一天不骂她就嘴痒是不是?信不信我把你嘴缝上咯?”
外婆的嗓门穿透院子,卓越拖着步子往柴房挪,嘴里还嘟囔着“偏心眼”,逗得卓桢桢趴在外婆肩头直笑。
严濡非拎着满满两桶井水回来,瞧见这一幕,嘴角也跟着扬起来。桶沿的水珠顺着他的手腕滑进袖口,沾湿了半截袖子,可他浑然不觉,只稳稳地把水桶放在田埂边的石板上。
“小严歇会儿吧,这半天够累的。”外婆拍了拍卓桢桢的后背,起身往屋里走,“我给你们煮了绿豆汤,冰镇过的,解解暑。”
卓桢桢跟着站起来,瞥见严濡非掌心的红痕,心里那点愧疚又冒了出来。
她几步走到他身边:“手还疼吗?早让你戴手套了。”
“早不疼了。”严濡非活动手指给她看,“这点伤不算什么,修复壁画时,被工具磨出茧子是常事。”
卓桢桢没多想,指尖轻点他摊开的手掌——薄茧硬硬的,很光滑。她竟没来由地心疼,意识到这一点后,她快速撤回手。
“研究院那边有消息了吗?”她装作镇定。
严濡非收回那只手攥了攥,手掌传来后知后觉的痒意。
“昨天发了邮件,说中秋假期结束就派人过来。”他清清嗓,“还有大半个月,正好能多熟悉熟悉村里的环境,顺便帮村民们多干点活。”
“从来就没见过像你这样的,还上赶着干活。”
严濡非倒不觉得自己吃亏。反正最近没事,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出份力。
“对了,后天村里有庙会,你要不要去看看?”卓桢桢问。
“庙会?”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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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每年中秋前都有,感谢神明带来今年的收成。虽然规模不大,但有糖画、捏面人,还有戏台子。”
“如果你感兴趣的话,到时候出发我喊你。”说完最后一句话,卓桢桢垂下头,懊恼自己说得太过直接。
头顶传来哼笑声,她抬头看去,就见严濡非缓缓张口吐出几个字:
“好啊,后天见。”
*
庙会当天,天刚蒙蒙亮,村里就热闹起来了。
锣鼓声从村头传来,夹杂着小贩的吆喝声和孩子们的嬉笑声。卓桢桢换上了一条浅蓝色的连衣裙,早早地就来敲严濡非的房门。
“快起来快起来,表演要开始了!”她的声音带着雀跃,隔着门板都能感受到她的兴奋。
严濡非迅速收拾好,跟着她往村头走。
戏台子搭在村中心广场,红绸装点着台沿,显得格外喜庆。两人还是来晚了,靠前的位置挤满了人,他们只能站在人群后面。
戏很快开演,可卓桢桢只能看见演员晃动的发冠。
她踮着脚尖,纤细的小腿绷得笔直,可视线还是被前排攒动的人头挡得严严实实。她不甘心地蹦一下,也只勉强瞥见戏台上晃动的水袖一角。
“可恶啊。”她偷偷瞥了眼身旁的严濡非。
他身形挺拔,即使站在人群中,也能轻松越过众人头顶看清戏台,眉头微蹙,似乎正看得入神。
卓桢桢默默向天祈求:老天爷,下辈子请让我也拥有185的身高吧!
严濡非早就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踮脚、蹦跶,现在还闭眼双手合十,不知道脑袋里在想什么。
“看不到?”他俯身,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几分刻意放柔的磁性。
卓桢桢抬头,刚好撞进他含笑的眼眸。她脸颊瞬间发烫,慌忙移开视线,小声“嗯”了一下。
严濡非沉默着弯下腰,后背稳稳地出现在她面前。
“上来,我背你。”
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卓桢桢愣住,看着他宽厚的后背,衬衫下是隐约起伏的肩胛骨,还有因为弯腰而绷紧的腰线。
“这、这样不好吧......”她犹豫着,紧张得开始结巴。
“以前又不是没背过。”严濡非转头看她,“你再不上来,一会儿精彩的部分就错过了。”
周围的喧闹似乎都在这一刻褪去,卓桢桢只听得见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她咬了咬唇,轻轻趴在他的背上,双手小心翼翼地环住他的脖颈。
严濡非感受到背上的重量,缓缓站直身体。
有了严濡非的身高加持,卓桢桢视野豁然开朗——戏台上火红的幔帐和翻飞的水袖,全都清晰地映入眼帘。
旁边一对年轻夫妇正好瞥见这一幕。
女子拉了拉丈夫的胳膊,眼里满是羡慕:“你也把我背起来呗,我也想看清楚戏台。”
丈夫无奈地挠了挠头,苦笑着说:“亲爱的,不是我不想背你,你看看人家小伙子多高。我这身高......”他说着,还特意指了指严濡非挺拔的身形,语气里满是无奈。
“当初我就是被你的增高鞋骗了。”
“那我现在回去换双高点的鞋?”
这些话清晰地传到了卓桢桢和严濡非的耳朵里。
卓桢桢垂眼看向严濡非,发现他也正抬头看她,四目相对,两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戏台上的情节依旧精彩,可两人的注意力再也无法集中。
这场戏的时间好长啊。
讲的是什么故事呢?没人知道。
*
【小剧场】
黄桷村的庙会规模不大,我一共看过两回。没有主办单位,全凭村民自发组织,人声却格外热闹。
举办庙会,是为了感谢老天爷在这一年风调雨顺,带给他们大丰收;也祈求明年,能够像今年一样有个好收成。
祈福红绸上,我没有感谢老天爷(因为感谢祂的人太多)。
我写:
“感谢种子,感谢土地,感谢流汗水的劳动人民。”
——《黄桷村的故事》
8. 护犊子
被收下来的豆株,还要经过多天暴晒,晒干多余的水分。再用棒槌敲打,干脆的豆荚就会马上炸开,浑圆的黄豆就能实现剥离。最后再经过筛沙、风簸、洗净,黄豆就能入袋保存了。
这些流程,都是在为中秋做准备。
在中秋这一天,黄桷村外出务工的人都会回来,家家户户会在院子里摆上石磨,一家人磨豆子,制豆浆、豆花。
前几年卓越是干这些活儿的主力,今年终于多了个帮手。
卓桢桢刚进院子,就看见严濡非被他指挥着打豆子。而他呢?坐在藤椅上悠闲地喝茶。
“卓越你越来越过分了!”
卓桢桢的嗓门极大,吓得卓越手一抖,手里的搪瓷杯都晃出了。
她几步冲过去,一把夺过严濡非手里的棒槌,气鼓鼓地瞪着藤椅上的卓越:“哥!你自己坐着喝茶,让严濡非一个人打豆子,好意思吗?”
“嘿,你这丫头!”卓越从椅子上起来,“我刚打了半个钟头,胳膊都酸了,刚刚才坐下歇会儿——”
“我不管!”她打断道。
“他昨天帮王婶收玉米到天黑,今天又来给咱们家干活,你倒好,就知道指挥人!”
卓桢桢把棒槌往石臼边一放,护犊子似的往严濡非身边站了站。
看着卓桢桢炸毛的样子,严濡非忍不住弯了弯嘴角,伸手想把棒槌拿回来:“没事的,我跟卓越哥是轮流来的,他确实累了。”
“你别帮他说话!”卓桢桢扭头瞪他,把棒槌拿远点。
“你看你手心的茧子,昨天还没这么明显呢!修复壁画的手多金贵,哪能天天干这些粗活?”
卓越在一旁听得哭笑不得,撸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的红痕:“祖宗,你看看我这胳膊,昨天打豆子磨的!”
“再说了,人家严濡非乐意,你瞎操心什么?”他说着,还故意凑到卓桢桢面前晃了晃,“这么护着他,他是你儿子还是你......男朋友啊?”
卓越是故意这么问的。
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这两人自打从庙会回来之后,关系变得更亲近了。
如果暧昧有颜色,那他们周围全是粉红泡泡。
卓桢桢攥着棒槌的手指紧了紧,嘴硬道:“你胡说什么!我就是看不惯你欺负我好兄弟!”
“好兄弟”三个字被她刻意咬重。卓越挑眉,不知道有没有相信她的说辞。
严濡非站在两人中间,看着卓桢桢泛红的耳尖,又瞧着卓越促狭的眼神,心里也在反复品味卓桢桢的话。
好兄弟......
那天,卓越和严濡非打了一下午的豆子。
卓桢桢被赶去看店,不过她每隔半小时就会溜出来看看,确保卓越不会耍滑头,把活儿全都丢给严濡非一个人。
晚间的饭桌上,外婆端上来一锅粉蒸羊肉。金粉裹腴肉,油光透亮,配上切块的红薯,再撒些香菜,香满堂屋。
“今天没过节啊,外婆怎么做这个?”
卓奶奶看他们几个口水快落地,却不敢动筷子,眼尾笑得挤出褶子:“吃吧!奶奶平时是没给你们吃肉还是怎么的,馋成这样。”
“看你们忙活了一天,给你们加餐。”
卓越闻言马上夹了一大块羊排,不顾形象地啃起来:“好......好吃......”
“跟猪一样。”
卓桢桢默默吐槽,然后先夹一块肉给严濡非,再夹一块准备放自己碗里,却被卓越摁住筷子。
“没听奶奶说么?”他吐出骨头,“这肉是给干活儿的人吃的,你什么都没干,凭什么吃肉?”
这混不吝显然是为了报白天的仇。
卓桢桢咬牙使劲,还是没能把筷子抽出来。她瞪着卓越:“我怎么没干活?下午王爷爷来买盐,我还帮他把酱油送到家门口呢!”
“这也叫干活?”卓越嚼着羊肉,含糊不清地反驳,“你那顶多算散步。”
“这盘菜我不动,行了吧!”
大小姐撂了筷子,卓越这才罢休。外婆在一旁看得乐,夹了块裹满米粉的排骨放进卓桢桢碗里。
“别听你哥胡说,桢桢也辛苦,快吃。”说完又转头瞪卓越,“别老是欺负你妹妹,让小严看笑话。”
“明明是她这个小白眼狼,胳膊肘总是朝外拐。”卓越撇撇嘴,不情愿地松开了手。
“我们这儿哪儿有外啊?”
“就是!”卓桢桢帮腔,夹了块羊肉塞进嘴里,冲着卓越耀武扬威。
卓越已经习惯被区别对待,举手投降。
饭后,兄妹俩被安排着“培养感情”,其实就是一起洗碗。严濡非则被卓爷爷叫去下象棋。
第一局开局,卓爷爷走得稳健,红“马”跃日,直逼黑方腹地。严濡非不急不躁,先挪了“象”筑牢后方,再用“炮”架在卒前,慢悠悠布下防线。
卓爷爷眯着眼看他落子,嘴角的笑意深了些——这年轻人看着文气,下棋倒很干脆。每一步都在丈量棋盘,连弃卒保车时都面不改色。
虽然最后棋差一招,但足见棋技。
“你这性子,倒适合搞修复。”卓爷爷声音里带着赞许,“能坐得了冷板凳,这样的年轻人可不多了。”
严濡非扯嘴笑笑,不动神色地避开这个话题:“老爷子再来一局?”
卓爷爷点点头,看着他把棋子归位。
“你总是叫我老爷子,倒显得生分了。”卓爷爷捏起一枚棋子,佯作不满。
确实生分。严濡非思索了会儿:“那我就跟着卓桢桢,喊您一声外公?”
“为什么跟着桢桢喊?怎么不跟着卓越喊呐?”
卓爷爷这句本是玩笑话,调侃小辈活跃气氛。严濡非却当了真,挺直腰身解释:“只是因为跟她的关系更好些。”
卓爷爷没说话,开始走第一步棋。
一来一回,棋盘上的棋子少了些,卓爷爷盯着棋盘看了半晌,冷不丁发问:“你觉得桢桢怎么样?”
这话来得突然,严濡非的手指顿在半空,脑海里瞬间闪过许多画面:田埂上她摔进水田时的窘迫,庙里她误以为自己是杀人犯时的慌张,麦地边她低头写东西时的专注……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她很有恒心,也有毅力。”
“她想写一本关于黄桷村的书,不管是玉米地还是麦田,她都要亲自去走一走、看一看,连村民的家常话都记在本子上。这种专注,很可贵,很打动人。”
卓爷爷点点头,说出的话意味深长:“凡是贵在坚持。路是她自己选的,当然要坚定走下去。”
“工作也是,既然选择了,就不要轻易改变。”
严濡非再也无心下棋,之后的几局输得很难看。
是夜,严濡非失眠了。
那一句话反复在他脑海里萦绕。他总感觉,卓爷爷知道些什么。
黑暗中,他支起身子靠着床头,拿起枕边的手机。犹豫之后,拨打了一串电话号码。
“嘟嘟”几声过去,对面才慢悠悠接起,声音里满是被吵醒后的不耐烦,尾音拖得老长:“喂......怎么了......”
“马叔,我有件事要问你。”
“我爷爷以前有没有来过黄桷村?”
听筒传来空调被摩擦的细簌声,对面沉默了一会儿,像是翻了个身。
“我跟着严教授这二十年,没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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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黄桷村这个地方。”马叔打了个哈欠,继续道,“但他早年有没有去过,我就不知道了。你自己问他呗。”
严濡非随意应付几句,挂掉电话后重新躺回去。
可能是自己想多了吧,爷爷和卓老爷子怎么会认识?
哪有这么巧的事?
*
2021年9月19日,中秋假期的第一天。
外出工作的人都选择在这一天赶路归家,远的坐飞机,近的坐大巴,不远不近的自驾。
“好久不见啊大舅!”
“二舅妈好,帅表哥、浩表哥好!”
“五舅舅好!”
......
卓桢桢从早上就一直在鞠躬问好。
由于母亲远嫁海市,与婆家联系变少。卓桢桢长这么大,回外婆家的次数两只手都数的过来,和这边的亲戚自然不熟。
在外婆家呆的这大半年,又只有清明和端午这两天见了亲戚,没时间培养感情。
平时不多见,自然要恭敬些。
卓老爷子一共有七个孩子,五男二女。所以卓桢桢有五个舅舅——大舅、二舅、三舅、五舅、六舅。还有一个四姨,就是嫁到李家院子的那位。
老七卓玫珍,卓桢桢的妈妈,是卓家最受宠爱的幺女。
可惜,一年前死于一氧化碳中毒。
二舅十年前因为矽肺病去世,二舅妈虽然改嫁,但逢年过节也会带着两个儿子一起回来。
三舅生下来没多久就夭折了,没有后代。
“桢桢又变漂亮了,长得跟七妹一样。”六舅卓文斌拉着她的手,与她闲话家常。与卓桢桢最亲近的舅舅便是他。
六舅性子随和,与小辈相处没有长辈架子。小时候她与妈妈回外婆家,六舅就喜欢抱起她往天上抛,就像他小时候抱着幺妹那样。
卓桢桢只是扯了扯嘴角,没回话。
卓文斌看出了她的情绪,忙找了其他话题:“在家里生活得还习惯吗?卓越那小子有没有把你照顾好啊?”
“表哥很照顾我,我在这里过得很开心。”
“开心就好,开心最重要。”他拍拍侄女的肩膀,算是放心了些,“我听卓越说你准备出书,进展怎么样?”
“没到出书那一步,还在写呢。”
“那等出版了,一定要第一个拿给六舅看噢!再给我来一份亲笔签名!”
卓桢桢笑得明媚:“没问题!”
与热闹拥挤的堂屋相比,小卖部显得冷清多了。
严濡非主动提出帮卓越看店,好让他陪陪家人。
手机“滴滴”铃声打破沉寂,严濡非看着来电显示,等了几秒后才接听,平静地对那边“喂”了一声。
“濡非,你送来的资料已经研究好了。三天后,研究院会派我们去进行修复工作,到时候再见。”
孙薇以为他会有其他话要说,却听见对面只回了声“好”。之后是长久的沉默,两边都没有挂断。
她思忖了会儿,还是出声提醒:“教授今天还在念叨你。后天过节,你记得给他打个电话。”
严濡非应声,然后挂断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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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9月13日天气阴
还有一个星期就是中秋,我不打算回家。路途遥远交通不便,而且爷爷应该不想见我。
今天和卓越一起把剩下的黄豆处理完了,卓奶奶为了犒劳我们,连续做了三天的粉蒸羊肉。连最爱羊肉的桢桢都吃吐了,后面几天只吃素。
她这几天一直在期待中秋磨豆子,还有豆花饭。
豆花饭是什么?不过听她的描述,应该美味。
——严濡非日记
9. 磨豆子
中秋前一天,天朗气清,气温好像回暖了些。
也可能是因为一家人热热闹闹的,让人心里暖。
一座大石磨被摆在了院子中央,屋外站着摩拳擦掌的男人,屋里坐着摇旗呐喊的老人、女人和小孩,他们都把注意力放在大石磨的身上。
“今年谁上?”卓帅作为卓桢桢这一辈年纪最大的,自然要起领导作用。
卓文斌喜欢凑年轻人的热闹,举手报名:“你六叔还年轻,让我出出力。”
“行。那剩下几个男娃,全都上吧。”
卓桢桢有四个表哥,再加上六舅,共五个人推磨。把浸泡过的黄豆倒入石磨洞口,五人肩并肩,抓住延长出来的木把手。
“三,二,一,推!”卓文斌一声令下,五人一起使劲,石盘被缓缓推动。很快,出料口就流出了白色浆液,浓稠还冒着白沫。
周围旁观的人,有节奏地为他们加油鼓劲。
卓桢桢坐在台阶上,着看流出的浆液,慢慢滴进下面的大铁盆里,出了神。
“小表姑,你在看什么呀?”一个小男娃见她坐着,也在边上坐下来,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她看。
卓桢桢一时间认不出他是哪个表哥的小孩,于是就没叫他的名字:“表姑在看豆浆呢。”
“您是不是想喝?我去舀一瓢来。”说着,他便准备跑出去。
“不用不用。”她连忙拉住小孩,免得他去捣乱,“咱们坐着看就好了,等豆浆磨好了,想喝几碗就喝几碗。”
严濡非靠过来时,看到的就是一大一小并排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盛浆液的铁盆。
“怎么看得这么认真,没见过磨豆浆?”
卓桢桢见他坐在自己旁边,连忙收起愣愣的模样,坐直身体道:“嗯......四岁那年在外婆家见过一回磨豆子,可印象很模糊了。今天算是情景重现。”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刚才的小孩不知道什么时候挪到严濡非身旁,双手托腮,像先前盯卓桢桢那样盯着他。
“你是谁?是我小表姑的朋友吗?”
严濡非也学他,托腮跟他面面相觑:“你的小表姑是谁呀?”他的声音放柔,明显在夹着嗓子,卓桢桢在旁边努力憋笑。
小肉手抬起来,往他身旁的人一指:“你都坐在我小表姑身边了,肯定是她的朋友。”
“既然你是表姑的朋友,那我是不是要叫你表姑父?”
“瞎说什么呢小屁孩,谁教你的?”严濡非还没反应过来,卓桢桢就已经越过他,把涛涛抱到自己腿上,捂住他的小嘴质问。
“唔唔唔......”涛涛边在她怀里挣扎,边扳开她的手,“以前大表姑带了朋友到家里,她就让我叫他表姑父的呀。”
卓桢桢无语:“那是大表姑的男朋友吧?”
“男朋友不就是朋友吗?”
“男朋友和朋友是两个意思......”卓桢桢还想跟他说道说道,可见他眨巴着懵懂的大眼睛,才意识到这还是个小孩子,跟他扯这多也未必听得懂。
她将小孩禁锢在自己怀里,闷闷地命令:“看他们磨豆浆,不准再说话了!”
院子里仍旧热火朝天。
推磨五人组已经开始喘气,秋风吹过,使他们不至于感到热。卓文斌抬起一只手擦汗,步调一乱,双腿打结就踉跄一下,栽倒在地上。
“六叔!”
“爸!”
推磨暂停,一行人涌上来,围在卓文斌身边,目光关切。卓越扶起父亲,一脸关切:“您没事吧?”
“没事。”卓文斌被搀扶着坐下,“腰闪到了而已。”
“还以为自己年轻呢,年过半百的人了,还跟年轻人比力气啊?”六舅母给他揉腰,嘴里还在不停地数落。可六舅乐在其中,仍然乐呵呵的。
“我是人老心不老,只可惜硬件跟不上。”他不得不服老,“你们也别围着我了,继续继续。”
“那您好好歇着吧。”卓越瞥眼看见一旁的严濡非,心下有了好主意,“濡非,要不你来顶个位置?”
他还没回话,卓桢桢就开口了:“让客人干活不好吧。”
“他干的还少吗?而且你不是说,他不是外人吗?”
听后,严濡非心里涌上说不上来的感觉,像温热水入肚,舒坦得安心。
他脱了身上的外套,递给卓桢桢后,加入推磨队伍。
在一旁的嫂嫂和姐姐们都偷笑着看她。卓桢桢不自在地把外套抚平,然后搭在臂弯,低下头居然摆出一副害羞样。
严濡非偷偷把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下微动。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把外套给她,只是想看看卓桢桢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他卷起袖子,露出匀称的手臂线条,使力时肌肉鼓起,青筋明显。额间的汗,打湿了额前的碎发,像一条一条的刺,跟平常的儒雅比,多了些力量感。
卓桢桢犯花痴,眼睛直直盯着他,一动也不动。
卓文斌正给自己揉着腰,偏头就看见自己的小侄女红着半张脸,下一刻怕是要流口水了。
他靠近卓桢桢,在她耳边冷不丁问:“喜欢那小子啊?”
“啊?没有啊,怎么可能。”卓桢桢矢口否认,否认过后心虚地咽了咽口水。
“喜欢就去追,这是自家地盘,怕什么。”
卓文斌一向不喜欢扭扭捏捏,凡是直来直去才合他心意,他长篇大论说了许多,话里话外都在鼓动她勇敢追爱。
卓桢桢听烦了:“哎呀,我都说了不喜欢了!”
他还想继续说,六舅母一掌拍他腰上,硬生生打断了他:“哪有你这样撺掇的?”
呜呜呜......还是六舅母好。
卓桢桢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却听见她继续道:“姑娘家怎么能自己追,还得要男生主动才行。”
六舅母的话,引得堂屋女眷七嘴八舌,每个人都有话要说。
“话不能这么说六姨。现在都流行女追男,矜持追不到喜欢的人。”
“我看那个男娃闷闷的,还真得咱们桢桢主动。”
“不行不行,主动的人落下风,让人家看轻贱了......”
原来她们全在听墙角。卓桢桢一句话都插不进去,欲哭无泪,干脆捂着耳朵跑开,躲到进小卖部。
八卦!八卦!他们怎么都这么八卦!卓桢桢仰卧在摇椅上,气鼓鼓地前后晃。
手触到腰间的外套,她把它举到眼前,貌似要透过它看穿它的主人。鼻间环绕着洗衣液的味道,和她用的是同一款,但还参杂着独属于他的气味。
“我喜欢你吗?”她对着外套提问,“我盯着你看,只是想观察你,好在文章中塑造一个修复师的形象而已。”
“所以,应该不喜欢吧......”
外套不说话。
卓桢桢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傻,居然对着外套念念有词,简直气糊涂了。
摇椅轻晃,困意涌来,今天早上本来就起得早,现在正好睡个回笼觉。很快,她躺在摇椅上睡着了。
一个小时后,推磨活动结束。
一大箩筐的黄豆,磨起来属实是费了不少劲。严濡非身上发热冒汗,但停止动弹后,秋风一吹马上就感觉冷。
他在人群里来来回回看了好几眼,都不见卓桢桢和外套。
“桢桢在小卖部。”卓文斌的手搭在他肩上,一副“我都懂”的表情,“你去把她带过来,马上就要做豆浆了。”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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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石板路上,严濡非突然感到紧张,心跳加快。应该是太久没运动,刚刚推磨累到了。
越来越快的心跳,在见到卓桢桢的那一刻,消停了。
女孩侧躺在摇椅,双眼紧闭可眉却皱着,眼头流出的泪堆积在鼻梁,应该是梦到了伤心事。
“卓桢桢。”严濡非只是轻轻戳她的肩膀,就把她弄醒了。
卓桢桢睁开眼时,眼里的哀伤还没褪去。那种脆弱、迷茫,严濡非从未在她身上看到过。不过很快她就恢复如常,她抬手揉眼,从躺椅上坐起身。
“嗯......我睡着了啊......你怎么来了,不是在推磨吗?”
“已经推完了。”严濡非捞起盖在她腿上的外套,穿上身,“大伙要做豆浆了,我们一起过去吧。”
“好。”
卓桢桢睡得脑袋发懵,走在路上,就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脚步绵软无力。
严濡非身旁女生走路不稳的样子,心里打鼓,于是他干脆抓住她的大臂,以防她摔个大跟头。
“干嘛?”手臂被束缚住,卓桢桢感觉有些不舒服,扭动手臂表示抗议。
“怕你摔。”见她挣扎,严濡非手上的力度加重,一副不容拒绝的样子。
“我只是睡晕了,过一会儿就好了。”
“那我过一会儿再松开。”
卓桢桢没再反抗,默默接受了自己手臂上挂着的那只手。两人就维持这样的姿势,一直走到院子。
原先院子里摆的那口石磨已经撤掉了,一群人摆弄纱布,把它在空中铺开。
卓文斌看到走过来的两人,招呼他们来帮忙。于是,在他和大伙的“精心安排”下,卓桢桢和严濡非被挤在一起,抓着纱布的同一角。
卓桢桢看向拿着其他三个角的人,大表哥和大表嫂、二表哥和二表嫂、三表哥和三表嫂。
这是什么配置?
卓桢桢嘴角抽抽,内心默默吐槽他们的小心思。
卓越站在高椅上,俯视八人:“都抓紧了啊,我要倒生豆浆咯。”
说着,他用铁水瓢把生豆浆一点点加到纱布上,过滤出的豆浆流到下面的大木盆里,豆渣留在纱布上。
卓桢桢手臂肌肉绷紧,后槽牙也咬住,生怕纱布脱手。
严濡非将她的小动作收至眼底,低头在她耳边轻语:“别紧张,还有我在呢,你不用这么使劲。”
“不行!我们是一个集体,我得使出全力。”卓桢桢一字一句说得很用力,声线颤抖着,手也抬得越来越高。
“诶诶诶!桢桢那一对儿,举太高了,放下去点。”卓越在上方指挥,铁水瓢在他手里成了指挥棒。
“大哥大嫂,你俩高点,别卸力啊。”
“很好很好,我现在要倒热水咯,小心点啊。”
两大瓢热水浇下来,手上的纱布又往下沉了沉,所有人都咬牙使劲。
“别光吊着纱布,你们都晃晃,这样过滤得快。”
大家都听他的,八人努力晃纱布,过滤进程也的确加快了。
等到纱布滤不出浆液,卓越从高椅上蹦下来,隔着纱布,像拧干湿衣服一样,把豆渣里残留的豆浆挤出来。
“差不多了,抬走!”卓越甩甩手上的浆水。
豆渣被拎去猪棚喂猪,而过滤出的豆浆被一大家子分着喝。
吵吵嚷嚷,热热闹闹。
*
【小剧场】
石磨转得慢悠悠。
表哥和舅舅推磨杆,外婆往磨眼添黄豆,我跟嫂嫂侄儿们为他们喊口号。满屋子都是豆子的醇厚香气,很厚重,重得心口发闷。
母亲从前,也是这样看着哥哥们的吧。
——《黄桷村的故事》
10. 中秋
石磨磨出来的豆浆,比机器榨出来的口感更醇厚、豆香更浓郁。这边讲究原汁原味,绝对不放糖。
在卓桢桢的记忆中,四岁那年的豆浆香甜,可现在尝起来,却不是那个味道。
一点甜味都没有,有些涩口。
几个小孩儿吵着闹着要喝大碗的,可真喝到大碗豆浆,就发觉这豆浆没甜味,喝了一口便不想喝了,让各自的妈妈喝他们剩下的。
卓桢桢收回视线撇嘴,不知道如何处置手上这碗豆浆。
总不能像小孩子一样,剩给别人喝吧。
正犹豫着要不要溜到后厨找白砂糖,严濡非的声音在耳边轻响:“不合口味?”
他手里也端着一碗,不过只剩下见底的浆沫。
卓桢桢问:“你全喝完啦?”
严濡非回味般咂咂嘴,说得很大声:“以前只喝过手磨咖啡,第一次喝手磨豆浆。豆香醇厚,回味无穷,从没喝过这么好喝的豆浆。”
一番溜须拍马,看似夸豆浆,实则是夸卓家。
卓桢桢在心里暗叫他“马屁精”。
喜欢喝是吧,那就让你喝个够。
“可惜每个人只有一碗,不过......”她将手里的瓷碗推过去,“既然你这么爱喝,我可以把我这一碗让给你。”
严濡非咳两声,清清嗓子里卡着的豆渣:“不用了,这么好意思呢。”
“没关系,你是客人。”
“真不用,你留着自己喝。”
“跟我客气什么,都是好兄弟。”
......
最后,严濡非在大家的注视下,硬着头皮又喝了一碗,以此证明自己说的是真心话。
卓奶奶见他这么爱喝,张罗着大家伙,准备再磨一回。还好其他人不想受累,他才逃过一劫。
两大碗豆浆喝太急,严濡非肚子胀得吃不下饭,就跑到村口的黄桷树下,坐在矮墩上透气。
卓桢桢过来时,他正手捻一朵含苞的黄桷兰。
“你怎么躲这儿来了?不吃饭?”她紧挨着他坐下。
严濡非淡淡地瞥她一眼,没好气道:“豆浆喝饱了,吃不下。”
卓桢桢料到他会这么说,早就想好了应对之策。她摊开手掌,献宝似的凑到他跟前,笑得谄媚。
严濡非垂眼,她的手心躺着两颗陈皮糖。
“给我的?”
“嗯嗯。”卓桢桢点头如捣蒜,“当作赔罪礼。既能中和豆浆的涩味,还能促进消化、缓解胃胀。”
严濡非捏了一颗,撕掉包装后将橙黄色的糖放进嘴里。
酸酸甜甜,确实不错。
他抚平包装纸,在她面前挥:“你有些不诚心啊。连赔罪礼都是从别人店里偷拿的。”
居然被一眼识破。
卓桢桢干笑两声:“哇塞你好厉害,怎么猜到的?”
“我这几天帮卓越看店,看见过这个牌子的糖。”
“哇塞,您真是慧眼如炬、过目不忘、明察秋毫之末,简直是转世包青天,在世狄仁杰......”卓桢桢耍嘴皮功夫了得,跟连珠炮似的喋喋不休。
严濡非从前厌烦油腔滑调。可这些话从卓桢桢口中说出来,不仅不惹人烦,还有些可爱。
“行了行了,再说下去我要折寿了。”
卓桢桢乖乖闭嘴,看他态度缓和,心下稍安:“你不生我的气啦?”
“本来就没生气。”严濡非实话实说。
“你说你,明明不喜欢喝,还装模做样夸了一通。”
严濡非含着陈皮糖扯扯嘴角,酸甜的滋味漫过舌尖。
他想起了那碗豆浆,想起卓家人推磨时的热闹,想起过滤豆浆时大家手忙脚乱却满是笑意的模样,眼眶竟有些发热。
“好喝,真的很好喝。”
*
中秋的团圆饭定在正午。
因为明天就是工作日,大家吃完就要往异乡赶。
团圆饭,又是离别饭。
一家人,在院子里坐成两大桌,一桌喝酒吹牛,一桌安静吃饭。
严濡非一开始被六舅他们拉去喝酒,可他实在不能喝,多亏卓桢桢替他解围,他才逃过一劫。
男人堆里唯一的小姑娘,拿着杯子轮番敬酒;而一群妇孺中间,一个小伙子乖乖端着饭碗,吃相秀气。
饭吃完,一家人闲谈几句后,便要各奔东西。
“国庆我们就不回来了,一来一回麻烦得很。”
“你留在老家快两年了吧......”卓文斌顿了顿,将想说的话咽回去,“留在这儿也好,能侍奉爷爷奶奶,还能照顾你妹妹。”
“爸,您放心。”
最后他拍拍儿子的肩膀,无言离开。
当天晚上,卓家随便吃了点剩菜。二老乏了便早早睡下,严濡非兴致缺缺回屋休息,卓桢桢和卓越兄妹俩各怀心事,在小卖部对酌。
“今年中秋假期安排不合理,赏月都冷冷清清的。”
卓桢桢说着,抬头灌了一大口酒。
卓越反倒觉得这样挺好,没有父母在耳边唠叨。他说:“等明年中秋吧,肯定热闹。”
“明年......”她有些醉了,“不知道我还在不在这儿......”
“说的什么话,这里是你家,你不在这能在哪儿。”
卓桢桢摇摇头:“我总不能一辈子住在外婆家吧?”
母亲自从嫁到海市,回娘家的次数屈指可数。生前没能尽孝,离世后女儿却赖在这儿不走,怎么都说不过去。
“怎么不能?”卓越脱口而出,不懂她的顾虑。
“那你明年还在吗?”卓桢桢不想费时间讨论这个问题,于是换了个话题,“还是你打算一辈子,守着你的小卖部,在这里过完一生?”
卓越握酒瓶的手紧了紧,眼里情绪不明:“我爸妈又让你来劝我?”
他对这个话题的敏感程度,令卓桢桢吃惊。
被酒精麻痹的大脑不会拐弯,她直接招了——六舅舅临走前拜托她开导卓越。
“以后别问了,我自己的生活,我自己心里有数。”
“噢......”
从顶端到泥地,有些人一蹶不振,有些人逃避现实,有些人韬光养晦。
卓越会是哪一种,卓桢桢不知道。
她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打算再拿一罐喝,却被卓越拦住:“你今天喝得够多了,回去睡觉吧。”
卓桢桢罕见地听话,乖乖应声,然后转身往住处走。
卓越紧盯那只摇摇晃晃的背影,轻轻叹气。
他关店回家时已经十一点。客厅的灯还开着,严濡非坐在沙发上看书。
“这么晚还没睡啊?”卓越随口寒暄。
严濡非听见动静放下书,刚走近就被卓越一身的酒气熏到了。他虚掩着鼻,蹙起眉头:“这是喝了多少啊......”
“小酌而已。”
“卓桢桢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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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卓越疑惑:“她不是早回来了吗?”
听见这句反问,严濡非心口发跳,有种不好的预感:“没有,我一直坐在客厅,没人回来。”
卓越的酒瞬间醒了,说声“糟了”就冲出门去。
严濡非也跟着出去,两人兵分两路。
夏末的晚风早没了白日的燥热,吹在汗湿的后颈上,竟让他打了个寒颤。
“卓桢桢!你在哪儿?”他边跑边喊卓桢桢的名字。声音在空旷的乡野里撞出回声,又很快被风吹散。
到处都找遍了也没寻到,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夜晚这么黑,路坑坑洼洼,她还喝多了酒,万一......
他不敢往下想。
严濡非停下步子喘气,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地方。他顾不上歇息,赶快往那儿跑。
村口静悄悄,偶尔有风吹动黄桷树的簌簌声。
树下的石墩坐了个人,背靠树干一动不动,如果不仔细分辨,还以为是树干的一部分。
严濡非放轻脚步走过去,蹲在她面前。
卓桢桢的眼睫垂着,呼吸带着淡淡的酒气,应该是睡着了,可眉头却皱得紧紧的。
严濡非原本有些生气,但看见她的睡颜后,那点情绪很快烟消云散,只剩下安心。他伸手帮她把额前的碎发捋开,再用指尖抚平她的眉头。
年纪轻轻,却总皱眉。
卓桢桢在这时忽然睁眼,眼神迷糊,直勾勾地盯着严濡非。盯了好半晌,却一言不发。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严濡非被她盯得脸颊发烫。
“你是谁?”卓桢桢满脸防备,不像装的。
他将声音放柔,回答:“我是......来接你回家的。”
“好,带我回家吧。”卓桢桢朝他张开双臂,像孩童求抱抱。她的眸子亮亮的,语气中带着醉意,听上去像撒娇。
严濡非顺着她的动作,稳稳将人抱起。
她的头轻轻靠在他的颈窝,呼吸间带着酒气和黄桷兰的淡香,混在一起竟不觉得冲鼻。
“回家......”卓桢桢忽然嘟囔一句,手又往他脖子后紧了紧,指腹蹭过他衣领下的皮肤,带着点凉。
严濡非脚步一乱,又很快调整好。
还有多久才到啊,以前从没觉得这条路这么长。
走了没几步,卓桢桢忽然往他怀里缩了缩,声音闷闷的:“我不想回家。”
“为什么?”他低头看她。
“家里有坏女人。”她瘪着嘴,鼻尖泛红,“还有讨厌的那个人。”
严濡非的心被轻轻揪了一下。他知道卓桢桢有心事。
她醉后的呢喃,让他窥见她伤心过往的一角。
他不再多问,只是用右手拍拍她的背,轻声哄道:“那个地方不是家,我们不去那里。”
“嗯......”卓桢桢在他颈窝蹭了蹭。
严濡非喉结滚了滚,补充道:“我们回我们的家。”
“温暖的家。”
*
【小剧场】
2021年9月21日天气阴
今天是中秋,我在客厅犹豫良久,还是没敢给爷爷打电话。不过我发了短信,但他大概率不会回。
深夜,卓桢桢喝了酒却没回家,把我和卓越急得不行。最后我在黄桷树下找到了她,缩在那儿跟猫似的,真怕她被别人捡走。
我好像知道了她的秘密。
我心疼她。
——严濡非日记
11. 修复团队
卓桢桢昏昏沉沉躺了一天。
早上先是被卓越叫醒,强制灌下一杯蜂蜜水;中午又被外婆喂了一碗白粥,还顺带着几句唠叨。
一直到晚上,她终于躺不住了,打算煮夜宵吃——客厅茶几柜子里藏着一口小电锅,和从小卖部顺来的泡面。
她拧开房门,客厅的灯光泻进来,交谈声戛然而止。卓桢桢走出去,与客厅的人打照面。除了严濡非和卓越,还多了很多生面孔,每个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她定在原地,不知道该不该打招呼。正尴尬着,严濡非开口问:“饿了?”
当着这么多客人的面,从茶几里拿泡面和锅,好像不太好。卓桢桢想了个借口:“我......出来透口气。”
“过来坐吧。”他拍拍身旁的位子,“刚好给你介绍一下,这些是我的同事,之后和我一起完成修复工作。”
修复团队加上严濡非共六人,五男一女。
马叔从业二十余年资历深,是这次的领队。李哥和王哥入行比他晚点儿,不过也都经验丰富。他们和另一个年轻的男修复师一起,住在三楼客房。
那位女修复师住卓桢桢隔壁,名叫孙薇,严濡非喊她师姐。
卓桢桢一一打过招呼,想留下好印象。几句寒暄后,他们各自回房间收拾行李。客厅只剩下卓桢桢和严濡非。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严濡非先开口。
卓桢桢晃晃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听我哥说我昨晚跑出去,把你们急坏了。抱歉啊,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
“不怪你,你又不是故意的。”
“谢谢你啊。要是没有你,我说不定就露宿街头了。”
“不说这个了。”严濡非弯腰从抽屉里拿出泡面,“想吃哪个口味?泡的还是煮的?”
自己的秘密窝点居然被他翻出来了!卓桢桢盯着抽屉,喉结不自觉地滚了滚:“不......不麻烦了......”
“不麻烦,刚好我也饿了。你分我一包,我帮你保密。怎么样?”
这个提议不错。她抿了抿唇,从另一边拿出电锅:“煮的吧,泡的太硬,我胃还没好透。”
严濡非低笑一声,拎着电锅往楼下走。卓桢桢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接水、插电、放面饼调料包,动作麻利。两碗红烧牛肉面很快做好,主厨还特意多煮了一会儿,确保面条够软。
“你怎么知道我藏了这个?”卓桢桢吸上一口面。
“有次半夜看你偷偷溜出去,我跟上去就看见了。”
卓桢桢“哦”了一声,喉咙吞咽。碗里水汽往上飘,模糊了眉眼,她忽然想起什么:“明天你们就要去庙里修复壁画了?”
“嗯,马叔说先做整体勘测,再制定修复方案。”严濡非搅了搅碗里的面,“我跟他们打好招呼了,你可以在边上旁观。”
卓桢桢眼睛亮了亮:“真的可以吗!”
“但是,有几点要求。”
严濡非提的要求都在理:第一,绝对禁止触碰文物与工具;第二,不打断修复流程,不干扰工作人员;第三,不随意走动,不发出噪声;第四,遵守空间距离要求,不越界围观。
卓桢桢拍着胸脯保证,绝对遵守。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卓桢桢就爬起来了。她快速洗漱、吃早饭,拎着小本子往庙里赶。
修复组的人比她起得还早。庙内,修复师统一着深蓝色工作服、一次性口罩和棉质手套。几个劳工正搬着仪器,马叔一边嘱咐他们轻拿轻放,一边拿着图纸制定计划。
晨光照进来,落在他们身上,竟有种说不出的庄重。
卓桢桢一眼就认出了严濡非。他正和同事搭手脚架,时不时抬手扶眼镜。她悄悄站在一旁,没敢上前打扰。直到严濡非转过身看见她,冲她招了招手,她才小步跑过去。
“来得挺早。”严濡非递给她一片一次性口罩,“戴上这个,一会儿灰大。”卓桢桢照做,露出的一双眼睛忍不住到处瞟。
这时马叔走过来,冲她笑笑:“听小严说,你对壁画修复很感兴趣?还是个作家?”
卓桢桢表明了自己的创作意图,想把修复壁画的过程写进书里,让更多人了解壁画修复。
马叔对此十分欣赏。两人围绕文物修复这个话题继续聊。
张思奥早就注意到那边的动静,见马叔和严濡非中间站着个眼生的小姑娘,觉得好奇。他挪到孙薇身边,问:“薇姐,那小姑娘是谁啊?”
孙薇放下工具,抬眼往马叔那边扫了一圈。“是卓桢桢。”她收回目光,“卓家的外孙女,你昨天走得早,没见到她。”
“噢......那她来这儿干什么?”
“听说是个作家,准备写跟文物修复相关的内容。马叔同意她在边上看着,收集点写作素材。”
张思奥“哦”了一声,眼睛还黏在卓桢桢身上。她带着口罩,离得也远,看不清五官。但她站在那里,腰背挺直,像刚抽芽的树,纤长却透着韧劲。
“再看你眼睛就要掉出来了。”孙薇的吐槽悠悠飘来。张思奥干笑两声,收回目光。
壁画修复从西面的石壁开始。卓桢桢坐在一旁的石凳上,从这个角度,能够把修复现场看得完全。
清理除尘,是壁画修复的第一步。
严濡非和张思奥站在手脚架上,孙薇站在地面,另外三个年纪稍大的坐在板凳或盘腿坐在地上,共同进行清除灰尘的工作。
六个人,上中下,在同一面墙上做着同一件事情。
用洗耳球吹掉颜料起甲处的细砂,用软刷清除表面尘土,用棉球擦拭壁画上的鸟粪......清理力度均匀,一人每天的清理范围不到一平方,这样才能保证壁画修复的质量。
卓桢桢将这画面牢牢记下,她埋下头,在本子上飞快地写着。眼睛是作家灵感的入口,笔尖是作家情感的出口。
遇见严濡非之前,她不知道新作品应该写什么,只能整天上山下田想东想西。遇见严濡非之后,她觉得是老天赐予她缪斯,为她的作品送来灵感。
如果通过自己的作品,能够让大众了解文物修复这个行业,那自己的作品就有意义。
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卓桢桢忘了时间,修复师们也是。
回过神来时已经到了午饭时间,几人步行回去,吃完饭后各自休息,下午两点再集合。
卓桢桢想趁着午休,让严濡非看看自己记录的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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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是否有误。可敲了好几下房门,都没人应答。
“大中午跑哪儿去了......”她正犯嘀咕,身后传来人声。
“他被马叔叫走了。好像是要跟卓老板商量,把小卖部隔壁的车库改成工作室。”说话的人是孙薇。
卓桢桢其实挺怵她的,因为她总是冷着脸,冷静得近乎冷淡,连半分多余的情绪都没有。这会儿孙薇主动搭话,让她有些紧张。
“噢......那我就先走了。”
“等等。”孙薇叫住她,指了指她的本子,“这是你新写的作品?”
卓桢桢愣了愣,下意识把怀里的本子往身后藏了藏,又觉得这样太刻意,只好重新抱在胸前:“不算作品,就是记录一下今天的所见所闻。”
“有一些关于修复的知识点不确定,想找严濡非问问。”
“其实,你也可以问我。”孙薇说,“我是她师姐,从业更久,经验也更丰富。”
卓桢桢摸不准她的意思,试探问道:“那你现在能帮我看看吗?”
孙薇的嘴角轻轻勾了一下,笑意很淡:“没问题,正好我也有事情要拜托你。”
下午的修复继续。卓桢桢跟上午一样缩在石桌上写字,不同的是,她会趁着他们休息,跑去找孙薇问问题、聊天。
“她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严濡非淡淡瞥了张思奥一眼,有些不爽:“我也想知道。”明明上午还缠着他,下午就换人了。
始乱终弃,喜新厌旧。
这种不爽一直持续到下班。长时间的面壁,让严濡非的眼睛发酸。他摘下眼镜向远处眺望,慢慢调节眼部对焦,再收回视线时,看到卓桢桢又黏着孙薇。两人手挽着手,亲密非常。
众人往外走,保安厅里的年轻人迎了出来。新招的,从前没有。
他说:“你们对着墙壁,一坐就是一整天,真辛苦。”
“你也辛苦,咱们都是为了国家文物保护事业。”马叔握上他递过来的手,回夸道,“麻烦你等会儿锁好大门,里头还放着设备。”
“好的,我一会儿检查一下就走。”
卓桢桢和孙薇脚快,走在众人前头。严濡非凑上去想听听她们在聊什么,刚靠近,她们就缄口不言。
“严濡非,不要偷听。”卓桢桢板着脸说。
严濡非不承认,只说自己是路过,让她们继续聊。她们才不信,快步往前走,将他甩得远远的。
这回,他没厚着脸皮贴上去,只是紧盯着那两个并肩走远的背影,嘴角不自觉地往下撇。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
【小剧场】
修复师们从早上九点到下午五点,除去午饭时间,其余时间都在“面壁”。工作现场没人说话,安静得能听见尘埃落地的声音。就连必要的工作沟通,他们也会在对方的耳旁,轻声低语。
安静,是修复师的共性;坚守,是修复师的本能。
无数修复师夜以继日,连接文物的古今,可转身发现,背后的人越来越少。
文物斑驳,修复师的手也随之苍老。
落入时间长河里,溅不起水花。”
——《黄桷村的故事》
12. 雨中搭棚
晚上,所有人齐聚卓家老宅的堂屋。
对待客人,卓家人决不吝啬,饭桌上有荤有素有汤。只是八仙桌上坐满了十个人,显得有些拥挤。
外公作为一家之主,对远道而来的客人表示欢迎:“小严已经跟我们打过招呼了,各位都是文物修复工作者,是祖国文化事业的功臣良将!你们就在这里安心工作,不用担心吃和住。”
“谢谢您。”马叔道谢,其他人也跟着他附和,第一顿见面饭吃得和和气气。
外婆炖了排骨玉米汤,卓桢桢习惯性地先盛了一碗递到严濡非面前。往常他总会抬头冲她笑一笑,说声“谢谢”,可今天他连眼皮都没抬,低声说了句“不用,我自己来”,然后拿起汤勺,舀了碗离自己最近的素菜汤。
卓桢桢愣了愣,最后只能自己喝掉那碗汤。
卓越把这一幕瞧得真切,挤眉弄眼地小声问她:“你惹他了?白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卓桢桢耸耸肩表示不知道。自己今天都没跟他说过几句话,怎么可能惹到他?
她开始仔细回忆白天,自己跟严濡非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在收工回家的路上,他想偷听孙薇姐跟卓桢桢的聊天内容,被她怼了一句。
不会是因为这个生气吧?这么小心眼?
夜里十点,卓桢桢给严濡非发了个“在嘛”的表情包,可对方迟迟不回。她不喜欢留情绪过夜,决定跟他当面聊。
客厅漆黑一片,严濡非房门底下的缝隙漏出光亮,显然还没休息。卓桢桢蹑手蹑脚穿过客厅,在门板上轻敲两下。
很快,门被从里面打开。严濡非穿着居家服,见是她,讶异之后很快恢复冷淡:“有事吗?”
“我给你发消息怎么不回?”
他侧身,指了指书桌上亮起的台灯和摊开的书:“在看书,没听见。”
卓桢桢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在他房间看了一圈。看样子的确在看书,手机被他丢在了床头柜上。
“找我有事?”他又问了一遍。
对上严濡非的眼睛,卓桢桢把原本的话咽了回去。她说:“那个......我肚子饿了。”话刚说出口她就后悔了。正事不提,就知道吃夜宵,馋鬼托生的。
她正想着怎么找补,头顶传来极轻的一声叹息,然后就听见严濡非说:“我去给你煮面。”
十分钟后,两人面对面坐在一楼餐厅。
卓桢桢一手扶碗一手握筷,筷子尖戳着圆润的荷包蛋,迟迟不动嘴。她其实一点儿也不饿,没有食欲。
“怎么不吃?”严濡非坐在对面看手机,注意到她的动作,以为是不合胃口。
卓桢桢干脆撇下筷子,直接问道:“我是做什么事情让你生气了吗?为什么晚上吃饭的时候你对我爱答不理?”
“是因为下午回来的路上,我说你偷听,所以不开心?”
手机屏幕上映出淡淡的笑,严濡非放下手机反问:“你觉得我在生气?”
卓桢桢察觉到他情绪转变,心下一喜,不再小心翼翼,而是直接问他为什么不开心。
“其实是我自己的问题。”严濡非坦白,“孙师姐比我更优秀,懂的也比我多,能帮你解答更多问题。你找她,确实更好......”
话还没说完,卓桢桢笑出声:“你才是我的免费咨询师,我怎么会找别人?我跟孙薇姐聊的是别的事。”
“你和她哪儿来的话题?”他问。
卓桢桢紧闭双唇,缄默不言。她答应了孙薇保守秘密,自然不能食言。
见她不想说,严濡非也不追问。
自己对她还有用就好,其他的他也不关心。
*
裕市入秋,总是阴雨绵绵。
雨季,加大了修复工作的难度。
壁画的泥土层、胶质层吸水软化,使原本附着牢固的颜料层失去支撑,边缘翘起、起甲。
潮湿环境加速矿物颜料的氧化分解,使壁画暗淡发灰。同时霉菌还在颜料表面滋生霉斑,这些霉斑会渗透颜料层,造成永久性污染,难以彻底清除。
文物修复,从来都不是与时间赛跑那么简单。还要与天气抗衡,与自然博弈。
当务之急,就是马上搭建外围雨棚。
马叔跟村长说明了情况,请村里的青壮年帮忙搭棚。今日一早,古庙前已经聚集了不少村民,都穿着雨衣雨靴。
“麻烦大家专门跑一趟了。”马叔鞠躬道谢。
“别跟大家伙客气,我们一直都想为古庙做些事情。修复什么的我们不在行,现在终于能出出力了。”
钢管碰撞发出脆响,帆布拉扯的闷响混着雨水滴答声,众人在争分夺秒。早一分完成工作,壁画的损伤就少一分。
严濡非在工作服外面套了件一次性雨衣,但踩着泥泞的土路,裤脚还是溅上了泥点。雨天干活,麻烦是必然的。
他刚放下钢管,歇口气的空隙,瞥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卓桢桢站在庙门口,正探头往里看。
天蓝色的雨衣肥大,将她纤细的身子包裹完全。雨水顺着帽子边缘往下滴,打湿了她的几缕额间碎发,风一吹,便轻轻扬起又落下。
“你怎么来了?”严濡非快步走过去,顾不上雨水迷眼。
早上出门前他还特意交代过,古庙积水又湿又滑,让她待在家里别乱跑,可她还是来了。
见到严濡非,卓桢桢咧开嘴笑。这里走动的人太多,现场很混乱,刚刚她看了好久都没找到严濡非。
“我来帮忙啊!”她说,“多个人,多份力。”
“这里到处是钢管和泥水,你一个女孩子帮不上忙,还容易绊到。听话,赶紧回去,外婆该担心了。”说着,严濡非推着她朝回去的路走。
“不要!”卓桢桢避开他的手,“孙薇姐也是女生,为什么她能帮忙,我却不能?”
雨雾里,卓越踩着木梯扛钢管,咬牙拧紧卡扣。孙薇站在梯下给他递工具,时不时低声叮嘱他当心。
“她是修复组的,这是她的工作。”
严濡非这个理由非但没有说服她,还让她计较起来:“虽然我不是修复组的人,但旁观了这么多天,也能算个编外人员吧......”
如果严濡非承认,那她就有理由留下来;如果他不承认,那就是不把她当自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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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卓桢桢眼里的坚持,严濡非终究是松了口。他摘下自己的安全帽往她头上戴,认真叮嘱道:“只能在安全区待着,不准靠近钢管架和湿滑的地方。”
“遵命!”计谋得逞,她笑着应下。
雨还在下,甚至有变大的趋势。
“有没有多余的锤子啊!”
“我来找!”
“干毛巾有吗?梯子沾水了很滑!”
“有的!”
钢管架在村民们的合力下渐渐成型。卓桢桢穿梭在人群中,雨水打湿了她的裤脚,她却浑然不觉,脸上始终带着明亮的笑意。
东奔西跑,乐此不疲。
雨势渐歇,最后一根钢管被固定到位,古庙被雨棚护得严严实实。村民们拍着手上的泥点,说着笑着陆续散去,留下修复组收拾残局。
卓桢桢蹲在墙角,将工具一一归位。
突然,头顶被盖上一条干毛巾。她下意识抬手想拿掉,耳边就传来严濡非的声音:“别动。”
毛巾触感温柔,顺着发尾一点点按压吸水。卓桢桢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乖乖低着头,任由他动作。
“说了让你待在家里,偏要来凑热闹。”他的语气中带着嗔怪,手上的力道却愈发轻柔,“头发全湿了,感冒活该。”
“我也没闲着呀。”卓桢桢小声辩解,“我帮大家递工具、找毛巾,帮了不少忙呢。”
“是是是,我们桢桢最能干了。”
带着薄茧的指尖这时蹭过她的后颈,痒痒的,卓桢桢忍不住低笑出声。在她看不见的背后,严濡非也轻勾唇角。
毛巾吸得半湿,卓桢桢的发梢也不再滴水。
她拿下毛巾抬头看他,发现他的工作服湿了一大片,头发比她还湿。卓桢桢这才想起来,他把安全帽摘了给自己戴,不淋湿才怪。
“我去给你拿毛巾!”
“不用。”严濡非抓住她的手腕,“马上回去了,我换身衣服就行。”
卓桢桢一刻也等不了,拉起他的胳膊就往家里跑,还催促他赶紧洗澡换衣服。
等严濡非换好干爽的家居服,卓桢桢正好端着姜汤上楼:“快快快,趁热喝!”
“你煮的?”他问。
“用姜粉泡的,效果应该和煮的差不多。”
严濡非从她手里接过碗,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顺着手臂蔓延到心口。他吹了吹,喝了一大口,辛辣的滋味瞬间在舌尖散开,浑身都暖了起来。
“好喝。”他真心实意地说。
卓桢桢眼睛一亮:“真的?那我赶紧给大家都泡一杯。”说着,她蹦跶着跑下楼了。
严濡非目送她离开,咂咂嘴。
原来不是只给他一个人泡。
*
【小剧场】
2021年9月30日天气小雨
一场秋雨一场寒。初秋多雨,给修复工作带来了不便。
今天在村民们的帮助下,给所有的壁画墙体搭了棚,能起到一定的遮雨作用。希望国庆期间,雨势不要变大,要不然就麻烦了。
拜托雨季快点过去吧。
——严濡非日记
13. 半夜高烧
国庆假期第一天,修复组的人都收拾着回家,除了严濡非。因为他病了。
昨天从古庙回来,他就隐隐有感冒的苗头。刚开始是流鼻涕,然后是鼻塞喉咙痛。但这些他都没当回事,没想到后半夜直接发起高烧来。
在感受到世界天旋地转后,他强忍着不适,敲开卓越的门。
卓越那时睡得正香,被持续不断的敲门声吵醒。敲门声一下比一下慢,一下比一下轻。他按住不爽去开门,结果就看到严濡非倒在地上,面色潮红。
一量体温39.4℃,吓得卓越困意全无,连外套都顾不上穿,赶紧跑去小卖部找退烧药,还惊动了两位老人家。
客厅灯火通明,时不时传来悉悉索索的说话声。卓桢桢睡眠浅,很快就醒了。出去一看,一群人围在严濡非的房门口,不知道在干嘛。
卓桢桢瞥了眼客厅的挂钟,确认现在是凌晨四点。
“你们......发生什么了?”她凑上去问。
“严濡非发高烧了。”回答她的是卓越。他正蹲在床边,手里端着一碗温白酒。
床上的严濡非趴着,上半身赤裸。外婆用筷子夹住浸透白酒的棉絮,涂抹在他的脖子、后背。
白酒擦拭皮肤,挥发时带走体热。严濡非浑身一颤,眼睫艰难地掀开一条缝。模糊的光晕里,他看见了卓桢桢——她秀眉紧缩,脸上写满担忧。
他开口说自己没事,让她别担心,喉咙却干得发紧,沙哑声只会让别人觉得他在逞强。
“退烧药吃了吗?”她问。
严濡非不再说话,只是乖乖点头。虽然晃动脑袋会晕乎乎的,但总比哑着声音说话好。
“难受吗?头晕不晕?”
摇头。
“擦酒精有用吗?”
点头。
太乖了。卓桢桢觉得此刻的严濡非像只温顺的大狗,耷拉着脑袋,湿漉漉的眼睛紧盯着主人,一改往常的一板一眼。
擦完白酒,严濡非又迷迷糊糊地睡去,其他人这才从房间里退出来,各自回房休息。
卓桢桢中途醒了便再难入睡,于是又偷偷溜回严濡非房间,搬了张矮凳到床边守着他,以免他又突然烧起来。
她把床头灯的亮度调到最小,撑着脸看他。
严濡非脸颊和眼眶还泛着红,可能还在低烧。神使鬼差下,卓桢桢伸手贴在他的额头。冰冷的掌心很快感受到热量,可她摸不准温度,她的手太凉。
正准备把手撤回来,床上的人有了动静。
“好舒服......”严濡非在睡梦中呢喃,翻身往她的方向挪。
卓桢桢动作僵住,还以为自己把他弄醒了。直到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她才松了口气。
两人的距离很近,刚好方便卓桢桢观察。
平时严濡非戴着眼镜,很多面部细节都被遮掩住了。现在仔细一看,原来严濡非的眼睫毛很长,鼻梁左侧还有一颗浅褐色的小痣。
如果他不做修复师,靠脸吃饭也行。
卓桢桢这么想着,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变态,悻悻收回视线。她拿出手机,静音玩单机游戏。
黑暗中,严濡非眉头拧成疙瘩,喉结滚动发出细碎的嘟囔声。卓桢桢连忙放下手机,把耳朵凑近,生怕错过他的诉求:“哪儿不舒服吗?”
“妈妈......”
轻声的呼唤,飘进卓桢桢耳里。她愣了愣,低头看向床上的人——他双眼依旧紧闭,眉头却舒展开,仿佛刚才那声呼唤只是她的错觉。
卓桢桢重新坐回矮凳,心想许是烧糊涂了胡言乱语。
而严濡非的意识,早已进入温暖的梦乡。
他回到小时候住的那座青市老城区的四合院,躺在檀木婴儿床上,这是爷爷和爸爸亲手为他打的。大人模样的他从床上坐起来,全然没有觉得奇怪。
这时,身着月白棉麻旗袍的女人走了进来,低挽发髻,和严濡非记忆中一样年轻娴静。他轻声唤:“妈妈。”
女人听后抿唇微笑,站在床边喂他喝粥。
小米南瓜粥,小时候母亲常煮给他喝。严濡非觉得这一碗没什么味道,但还是喝了一口又一口,慢慢见底。
“不知不觉,我的小非都已经长这么大了。”母亲抚摸他的发顶,“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严濡非摇头。
“这么大个人了,要学会照顾自己。以后刮风下雨要把自己裹严实点,不要逞强知道吗?”
严濡非点头,鼻尖发酸。
母亲的责备,是世界上最难听的好话。
“静兰,我们该出发了。”男人的声音由远及近,最后在母亲身边站定,“小非在家好好休息,爸爸妈妈过几个月就回来。”
两人脸上俱是慈爱的笑容,严濡非心口猛跳,赶紧站起身:“你们要去哪里?”
“西北研究院委托我们,对晚唐秘窟内壁画进行脱盐加固与残损补绘。预计工期三个月,这段时间你就和爷爷住,一有信号爸爸妈妈就给你打电话。”说着,他们已经拎上行李箱走到院子。
严濡非追上去挡在他们面前,试图阻止他们离开。在父母眼里,他就像是个闹脾气的小孩。刚开始他们还能轻声哄哄,可逐渐失去了耐心。
“小非你已经长大了,能不能不要任性?”父亲语气略有不悦,“爸爸妈妈也想多陪陪你,但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只能委屈你。”
“你们能不能晚几天再走?”
“小非,你以前都是很听话的。”
严濡非眼中带着恳求,却依旧改变不了他们的想法。最后他屈膝跪下,上半身伏地:“我从来没有要求过什么,这次算我求你们,能不能留下来?”
一分钟,两分钟,周围静谧无声。他忐忑着抬起头,面前早已空无一人。
严濡非无力地呆坐在地上,直到身后响起一道清亮的女声,在喊他的名字。他转过身,看见的却不是妈妈的脸。
那女孩眉眼弯弯,手里拿着一个画着黄桷兰的本子,冲他笑。他想不起这是谁,但觉得很亲切,下意识朝着她走过去。
脚下的路忽然变得泥泞,抬脚变得尤其吃力。他咬咬牙,只想快点走到她身边,那女孩却离得越来越远。
“你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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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下起大雨,泥地变成沼泽将他往下拽,窒息感从四面八方袭来,他拼命挣扎,看见了一道白光。
晨光透过窗帘缝照亮屋子,严濡非缓缓睁开眼,终于见到梦中的女孩。
“你醒啦!起来量体温,如果还是烧得厉害,咱们就去医院打针。”卓桢桢把体温计的银柱甩下,然后递给他。
严濡非还没彻底清醒,但还是照做。
37.4℃,低热。
卓桢桢放下心,问他饿不饿,要不要现在把早饭端上来。
严濡非摇摇头:“我好多了,我们一起去吃吧。”
堂屋的八仙桌上,摆着清粥咸菜和荷包蛋。严濡非端着粥碗,吞咽的动作迟缓。高烧退下去后,他浑身酸软无力,提不起精神。
吃不下东西可不行。
外婆一直关注他,给他添了勺咸菜下饭:“一会儿吃完饭,卓越开车带小严去诊所看看。”
严濡非连连摆手,表示自己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还有点儿虚。
“我说你身子骨也太娇弱了。”卓越咬了口荷包蛋,“淋点雨就烧到快四十度,半夜敲门吓得我。”
严濡非没力气接话,慢吞吞喝了口粥。
“他还生着病呢,少说两句风凉话。”卓桢桢在桌底下踢卓越一脚,“再说了,他这是工作太累,病得急。”
桌上的几人全都向着严濡非,卓越只能闭嘴。他扒拉着碗里的饭,忽然想起什么:“你们修复组的人都回家过节了,就你留在这儿,打算去哪儿玩?”
这话让卓桢桢停下了筷子。
她早上起来就听说修复组的人一早就走了,正想着要不要带严濡非在村里逛逛,卓越就先问了。
“没什么地方想去,就在家里歇着吧,刚好养养精神。”严濡非的声音还有些沙哑。他本来就没打算过节,生病后更是没心思琢磨这些。
“歇着多无聊啊!”卓越放下筷子,“咱们村后山新修了条步道,能爬到山顶看日出,要不明天我带你去?”
“他还发着烧呢,爬什么山?山顶风大,回头再着凉了怎么办?”卓桢桢剜了卓越一眼,“净出些馊主意。”
她转向严濡非,语气软了些:“你就好好在家躺着,等身体养好了再说。”
“好。”
外公也帮腔:“桢桢说得对,养病最重要。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趁着假期赶紧养身体,以免耽误了修复工作。”
卓越这下是彻底闭嘴了。
好心当成驴肝肺。
*
【小剧场】
九月底十月初,是黄桷村的雨季。每天都下点毛毛雨,撑伞会觉得没必要,可不撑,身上的毛丝全会挂上沙子般的水珠,再湿哒哒的化开。黄桷村的雨下得窝囊,真烦人。
小严在雨季刚开始的时候病了。
前一天,他淋雨搭棚受寒,半夜就起了高热。外婆用温好的高粱酒给他擦身子,这个退热方法,妈妈以前也给我用过。屋里还留着白酒味,闻着有几分醉人。我一定是醉了,才会坐在床边守了他一整夜。
——《黄桷村的故事》
14. 山顶日出
严濡非休养了几天,现在除了鼻塞流鼻涕,几乎痊愈了。
国庆假期的前几天一直下雨,今天居然不下了。看天气预报说,明天会是个大晴天。
在家歇着不动弹,骨头软趴无力。他想起卓越前几天提议爬山看日出,马上跑去问他什么时候出发。没想到这回,轮到卓越不乐意了。
“卓桢桢不是说爬山风大,会加重你的病情吗?”卓越瘫在沙发上玩手机,连一个眼神都不给他,“我可不敢带你出去玩,那丫头知道了不得吃了我啊。”
“我已经跟她说过了,她让我叫上你一起。”
卓越眼神往卓桢桢房间瞟,故意拔高音量:“某人想出去玩就自己过来说,别拿别人当传话筒。”
房门紧闭,没有动静。
卓越却早已看穿,继续大喊:“别扒在门口听了,快出来。”说完,他在心里倒数。数到三的时候,门开了,卓桢桢不情不愿地探出脑袋。
“哥......你怎么知道是我呀......”她嬉皮笑脸卖乖。
这几天宅家憋坏了,想让卓越带她出门玩。可她前天才说他净出馊主意,怕他还在记仇,只能让严濡非帮忙传话。没想到这么快就被识破了。
“我还不了解你?”卓越无情戳破,“我们这几个人里面,最闲不住的就是你。”
知妹莫若哥。
“哥哥好聪明呀,不愧是我哥哥!”卓桢桢知道他喜欢听好话,各种马屁轮流拍一遍,夸得他压不住嘴角。
最后约定好,明天凌晨四点准时出发。
第二天,卓桢桢三点五十分起床,火速收拾,总算赶在约定时间前到一楼集合。
严濡非提前一个小时起床准备早饭,见她跑下来,盛了一碗粥给她:“粥还热着,喝碗垫垫肚子。”
卓桢桢仰头三两口喝完,连勺子都没用。她拍打微噎的胸口,终于把气顺下去了。
“我哥呢?”她问。
“他去小卖部拿点吃的,等他回来我们就出发。”
三人摸黑出了门,建筑和农田在夜色中只剩模糊的轮廓。后山步道是新修的,石板路平整,只是还没来得及装路灯,只能借着手电筒的光慢慢往上走。
卓桢桢走在中间,一手抓着严濡非的胳膊,一手拽着卓越,小心留意脚下的路:“你们慢点儿,我有点夜盲。”
“别乱拽,我手电筒都拿不住了!”卓越被她扯得手抖,手电光束在空中晃得乱七八糟。
“你抓着濡非一个人就行,我在前面探路。”
卓桢桢乖乖松开手,转而攥住严濡非的衣袖。
初秋时节,白天虽然夏天差不多热,但夜里还是很凉的。山风卷着草木的潮气扑面而来,卓桢桢拢了拢冲锋衣外套,下意识往严濡非身边靠。
感受到热源,心里才踏实些。
严濡非放慢脚步,把手电往她那边偏了偏,让光线更多地落在她脚下的路。然后,他冲前面的人喊:走慢点。”
话音刚落,卓桢桢好像踩到了湿泥巴,脚下一滑往后栽。严濡非眼疾手快,伸手揽住了她的腰。
掌心触到冰滑的布料,他收紧手臂,将人稳稳扶正。他沉声道:“小心点。”
卓桢桢惊魂未定,脸颊贴在他的胳膊上,能清晰感受到他手臂的肌肉线条,还有胸腔里沉稳的心跳。她慌忙站直身子,往后退了半步拉开距离,耳根却悄悄发烫。
“谢、谢谢啊,刚才没看清路。”
“夜里走山路危险。”严濡非淡淡收回手,“我牵着你吧。”
他的话在卓桢桢脑子里炸开。
牵手?!会不会太亲密了?!
她一时间不知道作何反应,只是悄悄在背后摩挲手心,检查有没有手汗。
“想什么呢?”严濡非没等她琢磨出个结果,已经自然地伸出手,指尖绕过她的掌心,稳稳扣住了她的手腕。
不是牵手。
她在暗处,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卓桢桢啊卓桢桢,你一天到晚瞎想什么啊!
她悄悄垂头,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腕上。
严濡非的手很大,能轻松圈住她的手腕。他的手掌温暖干燥,指腹带着薄茧,皮肤相触的地方像有细小的电流窜过,让她忍不住绷紧胳膊。
突然,卓越转身,手电光束扫过他们:“你们两个......”
卓桢桢没来由地心虚,想把手抽回来,却被严濡非轻轻捏了捏,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
挣脱失败,她只能做好被卓越炮轰的心理准备。
没想到他压根就没注意到两人相握的手,只是催促他们加快速度,要不然会错过日出。说完,他回过身去。
没发现就好。
卓桢桢刚松了口气,耳边就传来严濡非的轻笑。她抬眼与他对视。他的笑容浅浅,带着戏谑。
“这么紧张干什么?又不是在偷情。”严濡非凑到她耳边低语。
“谁紧张了!我就是怕被误会!”她炸毛。
“那就别想着松开。”
两人的脚步同步,手电的光束落在前方的石板路上。偶尔有风吹过,带来树叶的沙沙声,还有远处隐约的虫鸣。
渐渐的,卓桢桢有点体力不支,脚步变重。
“等等等,我爬不动了,你们慢点。”
卓越看她上气不接下气,默默吐槽:“叫你平时多运动,现在关键时候掉链子,错过日出怎么办?”
虽然他的风凉话让卓桢桢很烦心,但说的没错。因为她一个人而拖慢大家进度,最后导致错过日出的话,她也会过意不去的。她说:“你们先爬吧,我一会儿追上来。”
“你一个人呆着不怕?”卓越问。
“你不是要看日出吗,管我怕不怕干什么?你们赶紧走。”
一直沉默的严濡非开口了:“卓越你先去,我也想休息会儿。”
“你们两个......”卓越“欸”了一声,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如果留卓桢桢一个人在这里,他一定不会走,现在有严濡非陪着,他也放心了,一个人继续前进。
卓桢桢找了个小石头坐下,严濡非已经松开了她,在她旁边站着,一点也不像累的状态。卓桢桢当下就明白过来:他是怕她一个人有危险,所以才留下。
“你不怕错过日出吗?”她问。
严濡非摇头:“我爬山不是为了看日出。”
那是为了什么?锻炼身体?卓桢桢在心里肯定了这个猜想,他病刚好,锻炼是应该的。
休息不到三分钟,她站起来继续往上爬。严濡非让她多休息会儿,被她拒绝了。问就是,她想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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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日出。
卓桢桢这次爬得不算吃力,因为严濡非重新攥紧她的手腕,在前面拉着她走。两人行很安静,只能听见有节奏的喘息声。
往上爬了约莫一个小时,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两人加快脚步,终于在日出前登上了山顶。山顶视野开阔,远处的山峦被薄雾笼罩,脚下的村庄在夜色中若隐若现。
卓越坐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冲他们拍拍身侧的空位。“快坐下等,太阳马上出来了。”他对严濡非竖大拇指,“你带着个拖油瓶爬得挺快。”
“我才不是拖油瓶!”卓桢桢小声为自己辩解,不过卓越没有听,注意力全放在远山渐渐泛红的云霞。
被忽略了,她有点儿不爽。
手腕这时传来轻微的痒意,严濡非的拇指正无意识地摩挲着她手腕内侧。卓桢桢想往回缩手,却被他攥得更紧了些。
“你干嘛?”她小声嘀咕。
“你做得很棒。”严濡非看着她,满脸认真,“你不是拖油瓶。”
低醇的尾音钻入耳中,勾得卓桢桢直泛酥麻,暖意从手腕传来,直达心口。
她所有的小情绪,都有人在意,并稳稳接住。
“看那边。”严濡非忽然开口,下巴往前方抬了抬。
卓桢桢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天边的鱼肚白渐渐染上橙红,一点点向周围云层晕染开,又从缝隙漏下去,落在大地上。山风卷着雾霭,远处的村庄轮廓越来越清晰。
“好壮观......”
卓桢桢感叹,起身走到观景台围栏边,手腕上的力道消失。卓越也跟着起身,严濡非却没动,只是坐在原地,目光紧锁她的背影。
日出,很美。
下山时,天已经大亮。卓桢桢能看清路后,走得比谁都快,把另外两人甩得远远的,连背影都不让他们瞧见。
严濡非和卓越并肩下山,不慌不忙。
卓越踢着脚下的小石子,忽然侧头看向严濡非,语气故作随意:“你喜欢桢桢?”
严濡非脸上没什么明显的表情:“她确实,很招人喜欢。”
模棱两可的回答,没否认,也没肯定。
“还跟我见外?”卓越不太满意,“你要是真喜欢她,我这个做哥哥的还能帮你。”
严濡非的脚步没停,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她手腕的触感,温温的,带着点细汗。
“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他转头看向卓越,眼神清明,“她心思细,又敏感,有些话、有些事,得我自己来。旁人掺和得多了,适得其反。”
卓越品了品他话里的意思,惊诧道:“你真喜欢啊!什么时候的事儿啊!”
严濡非也摸不准具体时间。
是下雨那天她执意来帮忙,还是中秋夜失踪惹人心慌?也可能更早,是初遇那天她以牙还牙,将他一起拉下水。
“一开始吧。”
他认了。
*
【小剧场】
2021年10月5日天气晴
今日爬山看日出,跟桢桢和卓越一起。
从前早起学习工作,我看过无数次日出,从来没觉得这有什么好看的。东升西落,周而复始,千篇一律。可今天沉下心来,才发现以前错过的日出原来这样动人。
——严濡非日记
15. 叶蓁蓁
假期最后一天,修复组的同事陆续回来。古庙的修复工作重新启动,大家又投入到工作中,恢复了从前的忙碌。
接下来的半个月,大部分是阴天,偶尔小雨。
卓桢桢还是跟以前一样,朝九晚五,和修复组一起出发、一起收工。大部分时间她都是俯在石桌上写书,写不出来就静静地四处走走看看。
但从某天开始,她突然缺席,然后一连好几天都没来。
少了旁观者,对其他人没有什么影响,可严濡非有些不适应。往常他站在手脚架上,总能瞥见那个低头写字的身影。可现在那一处空荡荡的。
休息时间,张思奥向严濡非问起这件事:“你跟她熟,你知道她这几天做什么去了吗?”
“不知道。”严濡非摇头。他是真的不知道,卓桢桢从来不会向他交代行程。
最近几天她好像特别忙,常常饭点都不见人影。有一回她大清早出门,天快黑才回来。
“还能做什么去?肯定是嫌我们这儿无聊,不想呆了呗。”说话的人是李哥,他一贯话少,这回居然破天荒地插了一嘴。
其他人都沉默,就听他接着说:“咱们这行就是坐冷板凳,对着破墙补补画画,年轻人耐不住性子也正常。别说她一个外行,就连干咱们这一行的,也在等着拍屁股走人呢。”
李哥这话含沙射影,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严濡非身上。
严濡非要离职这件事,早就在研究院传开了。严院长为此发了好大的脾气,还当着研究院同事的面把他骂得狗血淋头,扬言要和他断绝爷孙关系。
自那之后,严濡非就没出现在研究院,后来才知道,他已经跑去农村实地考察了。
说是实地考察,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他是去避风头。
“行了。”马叔适时打断,免得场面太难看,“休息得差不多了,继续干活吧。”
严濡非垂着眼,沉默着回到原来的工作位置。孙薇见他情绪不对,凑近低声道:“李哥的嘴一向毒,你别往心里去。”说着,又向他递了个眼神,以表宽慰。
严濡非没什么情绪,默默做自己的事情。
因为这件事情影响,一整天他都没怎么说话。收工回去的路上几人聊天,他也一言不发。
“你家闺女快上大学了吧。”马叔问王哥。
王哥是个女儿奴,账号头像、手机屏保都是女儿,就连工作服内侧都缝着妻子和女儿的照片。此时想到宝贝闺女,乐得合不拢嘴:“还早呢,妮妮还在上初中。”
“打不打算让她学美术,以后也做文物修复这行啊?”
王哥笑着摇头:“我媳妇嫌这工作累,还总是跟家人聚少离多,不同意她学这个。有时候外出工作,没水没电、跋山涉水的,我也心疼。”
研究院现在缺人才。许多年轻人因为待遇、环境和认同感的缺乏,放弃了这个行业,转而去追求更加稳妥的道路。
光是这个月,青市研究院就有两个刚入职的年轻人离职了。再这样下去,不出十年,研究院的修复师就会不够用。
“走一步看一步吧。”
人在无可奈何的时候,能说的只有这句话了。
马叔浑浊的目光望向前方。他看不清路,也看不清文物修复的未来。
*
周末,又是普通的休息日。
外面正下大雨,严濡非在房间里作画。离职后,他打算考美术学博士,需要提交作品集。
房门突然传来急促的“咚咚”声,听上去十万火急。他拉开门,就见卓越抓着门框喘气,一脸慌张,不复平日里的嬉皮笑脸。
“严濡非,你快去劝劝桢桢!”卓越抓住他的胳膊,“从昨天下午回来她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饭也不吃,声也不吭,把我们都急死了......”
她昨天下午就回来了?
严濡非眉头皱起,问道:“她这些天到底去做什么了?”
“还不是为了新书出版的事吗!前阵子天天往镇上跑,去网吧投稿子。昨天下午收到回复,编辑把稿子退了。”
严濡非沉默不语,以他对卓桢桢的了解,她不会仅因为被退稿就闭门不出,肯定还有其他原因。
“我去看看她。”
卓桢桢的房门口放着碗菜粥,米饭还冒着点余温,青菜叶蔫得打卷,显然是反复热了好几回的。
卓奶奶站在一边干着急,见严濡非来,握住他的手拜托他帮忙:“小严啊,你跟她关系好,你劝劝她吧,哪怕让她喝口也好。”
严濡非点点头,示意卓越和卓奶奶先回去等着。
人都走后,他抬手敲了敲房门,声音放得比平时轻:“卓桢桢,是我。”
门内静悄悄的,没有回应。严濡非没急着再敲,而是缓缓开口:“这几天都没见面,也没好好说话,不想我吗?”
回答他的还是沉默。
“小没良心。”他笑骂,“好不公平啊。这些天我都记挂着你,一听见你回来,马上就过来找你;而你不仅没想我,还对我闭门不见。”
屋外,黄桷村裹着潮湿;屋内,气氛裹着静谧。
严濡非靠着门板坐下,后背传来木头的微凉。尽管收不到回音,他依旧没停下,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听卓越说,你在外面受委屈了。如果你想的话,能不能和我说说?”
“我会一直在这儿等,只要你想明白了,出门就能见到我。”
“门外还有很多爱你的人,我们都会一直陪着你。”
严濡非本以为会等很久,身后的门突然“咔嗒”一声,开了道缝。他闻声而起,终于见到了她。
几天不见,她看上去瘦了很多。棉布裙子松垮地挂在身上,将她衬得更瘦小。严濡非呼吸一滞,想也没想,伸手将她抱进怀里。
见她憔悴,心疼难抑。
卓桢桢本来不想哭,可突然被他抱住,压抑的委屈在此刻都化作呜咽声,眼泪决堤。
哭声闷在严濡非怀里,揪得人心里发紧。他胳膊收紧,将人往怀里拢了拢。
“哭吧。”他声音放得很轻,“哭完就好了。”
不知道哭了多久,卓桢桢的哭声渐渐小了,只剩下偶尔的抽噎。严濡非让她把粥喝了,她乖乖照做。
粥碗见底时,卓桢桢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严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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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只是坐在她对面,安静地看她喝粥然后收拾着碗筷,什么都没问。
以沉默陪伴,等她主动敞开心扉。
“其实......”她忽然开口,声音还带着哭后的沙哑,“我不叫卓桢桢。”
“我原名是叶蓁蓁,我的父亲是作家叁口。”
叁口,本名叶启铭,当代作家,海市作家协会委员会会长,海市师范大学文学系教授。他发表过众多影响世界文坛的作品,斩获多国文学奖。
他是名人,严濡非当然认识,还看过他的书。
没想到他居然是卓桢桢的父亲!
他正讶异,就听卓桢桢继续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
1998年4月12日,叶家得女。
《诗经·周南·桃夭》写道:“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于是,父亲叶启铭为她起名“叶蓁蓁”。寓意生命力旺盛,未来充满希望;“蓁”字也与母亲名字的最后一字同音,象征父母爱情的结晶。一语双关。
叶蓁蓁从小就对写作有天然的热情,小到学校班级,大到省市,斩获无数写作奖项。她把父亲当作偶像,立志要成为和他一样的大作家。
叶蓁蓁第一次在刊物上发表文章,是十三岁。
那是篇千字短文,文字里没什么华丽辞藻,却情感真切,被刊登在国家文联办的《少年文艺》尾页。
从此,人人都捧着她,说作家叁口之女有大才,将来定能青出于蓝、子承父业。
高中时,她爱上了诗歌,学校校刊专门空出版面,来刊登她的诗。一首又一首编成诗集,被收录进《2014年年度青春诗歌精选》,并入选“年度十大青少年诗歌”奖项。
上了大学后,她以“桢桢”为笔名,开始尝试在网络上写连载小说,但反响平平没什么点击量,没多久便放弃了。
毕业后她开了家文学工坊,隔三岔五举办研讨交流会,并继续用本名写作,发表了几部短篇小说,还获得了新锐作家奖,一时风光无限。
本以为这只是开始,可叶蓁蓁之后再也没有新的作品,从此在文学界销声匿迹。
一开始还有读者关心她去哪儿了,是不是在准备新作品。也有人发现,作家叁口对女儿和家庭闭口不谈,疑似关系破裂。
但这些捕风捉影的言论,过了一段时间便消失了。
世界忘记了青年作家叶蓁蓁。
尽管她曾经风光无限。
*
【小剧场】
《我恐惧》
作者/高二(7)班叶蓁蓁
我恐惧失败
我恐惧一动不动
我恐惧死掉的老鼠
胜过正在四处逃窜的老鼠
我恐惧黑暗
里面飘浮着未知
我恐惧开始
因为不知道会以什么结束
我恐惧美人
恐惧才子
我恐惧表达思想
我恐惧有人在背后说我班门弄斧
我恐惧教我诗歌的人
因为在他眼里
我可能是个白痴
16. 卓桢桢
变故发生在2021年春天,气温还没转暖。
有天母亲给她打电话,说想她了,让她回家陪自己聊聊天。叶蓁蓁说,等自己忙完这一阵就回去。
可还没等到这阵子过去,卓玫珍就离开了。
死因是密闭空间内燃炭,一氧化碳中毒身亡。
叶蓁蓁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自杀,她对母亲的了解太少,交流也少。印象里,母亲没有爱好,没有朋友,跟娘家断了联系,是普通的家庭主妇。
家庭就是她的一切。
她停了手上的工作,开始操办母亲的后事,却遭到叶启铭的反对。他说自杀是件不光彩的事,不能办葬礼。叶蓁蓁不听,执意要办,父女俩僵持不下。
最后,母亲的葬礼叶启铭没来,其他人也跟着不来。
这场葬礼,变成了母女俩的告别仪式。她不明白,自己一直崇拜的父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
母亲头七刚过,父亲带别的女人回家,并向她宣布领证的消息。叶蓁蓁认出了她,她是叶启铭曾经教过的学生。
那一瞬间,她只觉得信念崩塌。
她引以为傲的父亲,是个人渣。
叶蓁蓁大闹一场却没有用,那女人还是住了进来,霸占母亲的主卧。无奈之下,她只能把母亲的遗物全搬到自己家,免得被他们扔掉。
卓玫珍这么多年没积攒下什么,除了衣物和首饰,就只有一本没有封面的书。叶蓁蓁翻开第一页,引入眼帘的是娟秀的字体,才发觉这是母亲的手稿。
母亲居然也会写文章。
密密麻麻间,她知道了二十年前的故事。
*
叶启铭少时家境贫寒,但爱读书会写文章。他想上学,家里就砸锅卖铁供他读书,好在他争气,考试成绩一直名列前茅。
1980年夏天,高考成绩公布,叶启铭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上了海市师范大学。
本以为人生从此坦途,可到了海市,叶启铭才知道自己与这座城市的差距。同学穿着时髦的衣服,谈论着他从未听过的唱片和电影。他勤工俭学度过大学四年,成绩优异,年年拿奖学金。
可毕业时,其他同学们靠着家里的关系进了机关单位、重点中学,他却只能攥着简历,在人才市场里四处碰壁。
“海市的学校没有空缺职位了。”辅导员语气里满是惋惜,“要不去乡村学校当老师?都是为了教育,在哪儿不重要。”
最终,他踏上了前往裕市万古镇的汽车,在镇小学担任语文老师。乡村小学条件艰苦。桌椅破旧,教室漏风漏雨,教师薪水微薄。他虽有不满,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在笔下发发牢骚。
就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他遇见了卓玫珍。
她只读过小学,崇拜读书人,对大城市也好奇。听说镇小学新来一名城里来的年轻老师,便常去偷听他上课。
一来二去,两人渐渐熟络起来。
叶启铭会给卓玫珍讲城里的故事,讲他在大学图书馆里读到的书。卓玫珍每次听得极认真,毫不掩饰对他的崇拜。
1988年的冬天,叶启铭把自己这些年写的稿子整理成散文集,投稿给海市一家出版社。本来没抱太大希望,可三个月后收到出版社的回信,编辑说,他们决定出版。
叶启铭喜出望外,开始做起大作家的梦,当即辞了老师一职,决定回海市宣传新书。临走前,他找到卓玫珍,劝她跟自己一起走。
那天晚上,村口的黄桷树下,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在两人紧握的双手上。叶启铭语气坚定:“玫珍,跟我去海市吧。我向你保证,我会一辈子对你好,让你过上好日子。我想让你陪着我,看我写出更多的书。”
卓玫珍想着他口中未来,心跳得飞快。她知道父母会反对,知道离开家乡会有不舍,可爱情的力量太强大,让她甘愿放下一切。
于是,她做了一个令她后悔终身的决定。一个普通的清晨,她收拾好自己的行李,趁着父母还没起床,悄悄离开了家。
可预期的幸福生活没有到来。
叶启铭的新书无人问津,出版社催他交版面费。他觉得屈辱,从此一门心思都放在写作上,只能让卓玫珍赚钱养家。
日子虽然苦,但两人相爱,可共渡千难。
全职写作的第十年,卓玫珍怀孕了,叶启铭的作家梦败给了柴米油盐,他只能去报社兼职赚钱。
叶蓁蓁出生那天,叶启铭拿着刚领的三百元稿费,一路跑着去医院。看着襁褓里皱巴巴的女儿,再看看病床上脸色苍白的卓玫珍,眼眶里的热气终于忍不住漫了出来。
叶蓁蓁很快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日子依旧拮据。
夫妻俩为了生计发愁,开始频繁吵架,嫌隙也越来越深。卓玫珍怨他不找一个正经工作,挣不到钱;叶启铭气她不懂自己,觉得她变了。
转折发生在叶蓁蓁上一年级那年。
叶启铭的处女作经由出版社再出版,受到一位知名作家的长评推荐,销量一夜暴涨,登上各大图书排行榜榜首,叶启铭在文坛打响名头。
“这是一本能让人想起故乡泥土气息的书,字里行间全是小人物的挣扎与坚守,每个在异乡打拼过的人,都能在里面找到自己的影子。”
后来,因为女儿说“爸爸的名字里有三个口,代表我们一家三口”,叶启铭正式用笔名“叁口”创作。作品一部比一部火,名气一天比一天响。
他开始经常不归家,工作、应酬什么借口都用过。他身上的味道也变了,不是熟悉的墨水味,而是香水味。
夫妻二十余年,卓玫珍怎么可能没察觉丈夫的异常?但她从不过问,她不敢过问。
她单纯的以为,只要不戳破,就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他依旧是从前那个叶启铭,依旧是个好丈夫、好爸爸,他们家依旧是那个温暖的家。
卓玫珍一直忍,忍不住就写,渐渐的,委屈和不满写成一本书。
可忍让带来的不是体谅,而是变本加厉。叶启铭提出了离婚,态度坚决,卓玫珍终于忍不了了,将这么多年的不满倾吐出来,指着他的鼻子控诉。
最后一丝夫妻情分荡然无存。
叶启铭气急败坏,摔门离开之前跟她说了最后一句话:“你看看你现在,简直是个疯子。”
文人泛情,多是不长久。
成名作中,他最爱的女人是发妻;新书中,他最爱的女人是新欢。
卓玫珍看着他的背影,笑了。
她早就疯了。
家庭,让一个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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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变成疯子。
其实她对丈夫早已没有爱,但家庭是她苦苦经营二十年的事业,是她的全部,是她存在的意义。她不允许任何人毁掉它。
那个寻常的午后,在空荡的房间,她紧闭门窗,点燃炭盆,躺在床上等待死亡。
弥留之际,她一遍遍告诉自己:你的人生是成功的。
没有离异,只有丧偶。
*
书的最后一页写了两行字:
“之前,我没脸回家;死后,我想回家。
黄桷树快开花了吧,我要回家了。”
纸上晕开泪滴,叶蓁蓁泣不成声。
她错了。
母亲不是没有爱好。她爱文学,也爱写作,只是觉得自己写得不好,而不显于人前。
叶蓁蓁将整理好的文稿发到个人社交帐号,控诉自己父亲忘恩负义、抛弃发妻,可还没等舆论发酵,那则动态就被官方删除。
背后指使之人显而易见。
叶启铭来找她算账,却先被她骂得狗血淋头。末了,她说:“你的虚伪让我感到恶心,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父亲。”
父权遭到挑战,叶启铭的斯文面具再也挂不住,露出狰狞的獠牙:“叶蓁蓁!你现在翅膀硬了,有能耐了!敢跟老子叫板!你别忘了,你身上流的血是老子的,你的姓是老子的,就连你现在的好名声,也是因为我!”
“你以为那些出版社为什么愿意出版你的作品?还不是因为我!还不是因为你爹是我!否则就凭你那些无病呻吟的文章,能有什么成就!”
“你的名声?”她觉得好笑,“沾花惹草、逼死发妻,真是好名声啊......”
话还没说完,叶蓁蓁的右脸落下一巴掌。叶启铭用足了力气,叶蓁蓁只觉得脑袋发晕,喉间泛起腥甜。
她最后看了眼发怒的男人,强忍着恶心:“我会改名换姓,绝不靠你的‘好’名声。”
“从今往后,我们除了血缘关系,再没有半点瓜葛。”
之后她改姓卓,以笔名“桢桢”作为名。然后独自一人飞到裕市,凭着记忆和母亲留下的地址,一路奔波,深夜抵达外婆家。
她上一次来这里还是十岁的时候,明明应该感觉陌生,却在见到外公外婆的时候,心倏地放松。
她没提前打招呼,把家里人都吓了一跳。
外婆见了她,泪眼婆娑,抱着她哭喊:“你这傻孩子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好让你哥哥去接你。大晚上的要是出事了怎么办,你让外婆怎么办呐......”
“桢桢呐——我苦命的桢桢——可怜的孩子——”
卓桢桢在她怀里默默流泪。
外婆当时喊的是“桢桢”还是“珍珍”,她不知道。
卓玫珍的骨灰埋在了她早夭三哥旁边,往远处眺望,能够看到村口的黄桷树。
她们回家了。
*
【小剧场】
母亲坚韧,从来没有向我提过那二十多年的苦;母亲软弱,遭遇背叛却只惩罚自己。她羡慕父亲读过很多书,羡慕我能写文章,其实她也可以,只是不敢。
这本书,是纪念母亲而写,写她的故乡和故乡发生的事。
——《黄桷兰的故事(序言)》
17. 礼物
故事讲完,卓桢桢的表情淡淡,分不出喜悲。她起身回房,严濡非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屋内里拉着窗帘,光线昏暗,他刚抬脚往里走,脚底踩到什么发出“沙沙”声。他低头,在黑暗中仔细辨认——地板上散落着书稿,有撕碎的,有团成团的,一片狼藉。
卓桢桢从书稿上踩过,倒头躺进懒人沙发。
严濡非蹲下身,把成团的纸一一展开,刚归整好一叠,就听沙发上的人说:“帮我烧了吧。”
“真舍得烧了?”他动作一僵。
“反正是没用的废纸。”卓桢桢自嘲地扯动嘴角,“不用叶蓁蓁的名字,它们根本就没有出版社要。叶启铭说得对,如果没有一个当作家的爹,我根本不可能有之前的成绩。”
严濡非没说话,只是把碎纸一片片捡起,然后放进外套内口袋收好。
“这些不是废纸。”他抬头,镜片后的眼睛里满是认真,“我是你的读者,我最有话语权。”
“有一个作家父亲,可以让你年少成名、写作之路更平坦。但没有他,你也照样是那个有才华、情感充盈的你,不要妄自菲薄,成名只是时间问题。”
卓桢桢的眼眶泛起热意,她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可我写不下去了......”
“那就先不写。”严濡非把整理好的稿子放进书桌抽屉,拉了把椅子坐在懒人沙发旁,“就当给自己放假,休息一段时间。”
“以后当我的记录员,修复进行到哪一步、用什么工具做了什么、我们说了什么话,都仔细记下来。”
“不是说让我休息吗......怎么又给我安排活儿干......”
“怎么?不乐意?”严濡非被她的嘟囔逗乐,拿开她挡脸的手,露出的一双微红眼睛与他对视。
卓桢桢觉得难为情,抬手要挡却被他捏住手腕。
“你干什么啊!”
卓桢桢还没来得及闹,眼尾就被严濡非的指腹轻轻擦过。他说:“之前给你当了一个月的免费咨询师,现在让你给我当记录员,怎么了?”
为了给她找事,居然搬出这么久远的事情。
卓桢桢别过脸,却没躲开他的触碰,声音闷闷的:“丑话先说好,要是记错记漏,跟我可没关系,谁让你找个门外汉帮忙。”
严濡非在她发顶揉了揉,说了个“行”字,然后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外面雨停了,隐隐有放晴的兆头。
明天会是个晴天。
第二天一早,严濡非把自己的工作日志本交给卓桢桢,还给她准备了一个小马扎,让她坐近方便观察记录。
虽然她嘴硬,说自己只是随便写写,但身体还是很诚实,认真记下他们的行为动作、工作进度:
10月18日,西墙清理正式完工,用白纱覆盖防止再次脏污。南墙清理也于同一天展开。后发现南墙壁画上有一块被不明物质覆盖,呈灰白色。
10月19日,通过拉曼光谱仪确定盐类类型为硫酸钠(Na2SO4),其核心危害是,温湿度变化时会反复吸水膨胀、脱水收缩,导致石刻表面酥化、裂隙扩大,甚至纹饰剥落。
10月20日,敲定优先物理排盐清理计划。将环境湿度稳定在50%-60%,搭建临时遮挡棚,避免雨水直接冲刷和阳光直射。用毛刷扫除表面松散盐晶,局部顽固盐渍用棉签蘸取3%的乙醇-去离子水溶液精准点擦。
10月29日,南墙清理完毕。下个月要进入病害治理阶段,对壁画空鼓、颜料层剥落、褪色霉变等病害进行针对性处理。
......
卓桢桢记录认真,遇到不会写的专业名词,就翻找严濡非的笔记本,或者直接问他。
修复组的人都夸她有耐心,马叔还打趣,说她以后可以考虑来当修复师。
卓桢桢也笑:“行啊,我还怕你们不要我呢。”
其实作家和修复师很像。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修复师也是作家,他们是文物的作家。他们以指尖为笔,以匠心为墨,将被埋葬的历史重新呈现在人们眼前。
修复师与作家一样,都与时间赛跑,都与消逝对抗。
她看着西侧观音壁龛的坑洞,忽然想明白了:物件常有缺,人生终有憾。有些东西虽然消失,但可以换另一种方式存在。
周末,卓桢桢坐在书桌前看母亲留下的手稿。这段时间她在想,自己究竟为什么而写。
是为了完成母亲的梦想,让她的心事被听见、被记住;还是为了证明自己,摆脱“叁口之女”的标签,被看见、被肯定。
卓桢桢指尖悬在抽屉把手上,那些被退回的书稿仍然放在里面。半个月了,她都没有打开过。
犹豫了半晌,她还是轻轻拉开,取出那叠被自己成为废纸的东西。上面皱巴巴,全是她的手笔。
这时门被敲响,卓桢桢起身去开门,就见严濡非站在门外大口喘气,手上搭着件外套。“你不是进城了吗?”她问,“怎么没在外面多玩会儿?”
卓桢桢知道他一大早出门了,这会儿还没到午饭点,返程也太快了。
“我有东西要给你。”他说着,从背后拿出几张稿纸,递到卓桢桢面前。
卓桢桢先是一愣,随即笑着接过:“不愧是修复师,手真巧。你粘了多久?”
这是之前被她揉成团又撕碎的书稿,现在被粘贴整齐,页面发润,边缘微微卷起。
“没多久。”严濡非说。
粘贴碎片不算难,只是需要细心和时间。挤出米粒大小的胶水,沿着纸张断裂处的边缘慢慢涂抹,涂完后用指腹轻轻按压贴合,停留三秒,再用棉签擦掉溢胶。每天下班他都抽出时间,就这样一点点完成。
卓桢桢知道他肯定花了不少心思,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我正准备修改以前的文章,要是少了这几页就糟了,还好有你。”
“其实还有样东西。”
严濡非拿开外套,露出另一只手上的东西,是几本杂志。卓桢桢瞥了一眼最上面那本的封面,心口猛地一惊。
海市出版社的《少年文艺》,2011年印刷出版。
刊登她作品的第一本刊物。
“你怎么......”卓桢桢顿住,剩下的话淹没在她翻涌的情绪里。
这些杂志是哪来的?时隔多年他怎么找到的?
严濡非将她的震惊尽收眼底,明白她想说什么。他嘴角勾起,说得轻描淡写:“托了一位在海市的朋友帮忙。”
“除了你高中的校刊,其他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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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过你作品的杂志都在这儿了。”说着,他把杂志递过去。
卓桢桢接过那叠书,有十多本,份量不小,压得她鼻尖一酸,险些掉下眼泪:“你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些?”
严濡非走近一步,微微弯腰与她平视:“因为我想让你记起叶蓁蓁,她也是你的一部分。你没有丢掉叶蓁蓁的才华与敏感,还比她多了披荆斩棘的勇气和自我主宰的力量。”
“现在的你,比她细腻,比她清醒。”
眼泪滚落,砸在杂志封面上,向下滑出一道水痕。
“谢谢你......”卓桢桢哽咽着,声音沉闷。
心里的那股郁气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颗种子,在她心上悄悄生根、发芽,在将来的某一天,会主导她的心跳。
严濡非抬手替她擦眼泪,调侃道:“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爱哭呢?”
卓桢桢觉得难为情,推开他的手将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不让严濡非看见她的脸。
“还不好意思了?”他觉得肩颈发痒,脸上笑意更甚,“好了好了,深呼吸。”
明明是安慰,可落在别人眼里,两人动作亲密暧昧。
“我们......”
“是不是......”
“来的不是时候?”
刚进客厅的三人停下脚步,视线在他们身上来回扫。卓越和孙薇对视一眼后偷笑,只有张思奥的表情不太对劲,板着一张脸。
卓桢桢见到他们,脸颊瞬间变得跟眼眶一样红,看上去很滑稽。她吸吸鼻子:“你们怎么,一起来了?”
“你问那家伙。”卓越用下巴指指严濡非,一脸戏谑。
严濡非今天一大早去小卖部借车,卓越见他着急,就临时推掉今天的进货计划,改成明天。刚刚看见车停门口,就上来看看,没想到就见到两人抱在一起,腻腻歪歪的。
“有事?”严濡非收起笑脸,恢复平时淡漠的样子。
真是个变脸怪......
卓越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如常:“明天我要去镇上进货,孙薇想顺便去逛夜市,所以我来问问你们要不要一起?”
严濡非对出去玩没什么兴趣,低声问卓桢桢的意见。
卓桢桢想花时间改稿,不太想去,刚想拒绝就看见孙薇冲她使劲眨眼。她当即懂了,吸吸鼻子,点头应下。
“那我也去。”
“那说好了,明天下午五点,小卖部集合。”
*
【小剧场】
某天深夜,vx聊天界面。
濡:顾大画家睡了没?
清和:哟哟哟~我们的严大修复师不是坚持早睡早起吗?怎么有空给鄙人发消息啊?
濡:别贫嘴,有事拜托你
清和:年初让你给我的新画廊撑场子,你没来,现在有事知道来找我了?
濡:算我欠你的
清和:这还差不多,说吧什么事?
濡:有名青年作家叫叶蓁蓁,帮我找到所有刊登过她作品的刊物,寄到“裕市万古镇快递驿站”
清和:这人谁啊?你要这个干嘛?
濡:帮我朋友一个忙而已
清和:女(性)朋友?
濡:话真多
18. 国王游戏
万古镇每逢农历三、六、九是赶集日,今天正好是农历九月二十六。人们从附近的村子赶过来,卖农产品、手工制品,再买一些短缺的生活用品。
几个人到的时候是五点半,街上人头攒动,大家都急着赶回家做饭。
年过半百的老伯挑着扁担,两边的竹篓里只剩下几个白花桃,他面带喜色,连归家的脚步都轻盈了许多。
穿着花袄的大娘,手腕上挂着篮子,里三层外三层包好,生怕磕碰了里面刚买的鸡蛋。
坐在老奶奶背篓里的奶娃娃,咿呀呀地,把手里紧攥着的饼干耙耙塞进嘴巴里,边吃边在背篓里乱动,左看看右看看。
白天的集市属于他们,晚上的夜市属于年轻人。
他们先跟着卓越去批发市场进货,然后回到夜市附近停车,开始找乐子。
这会儿已经有很多摊位摆起来了,人也渐渐涌动起来,一眼望去,全是年轻人。
夜市的灯笼亮起暖黄光晕,抬头看去,南瓜灯咧嘴露着锯齿状的笑,橙黄的灯芯在镂空纹路里晃悠。
有的摊位挂着黑纱骷髅头,眼窝嵌着红光;还有小贩戴着尖顶巫师帽,手里举着裹着糖霜的蝙蝠形状饼干。
这些风格明显的装饰,都说明了一件事——
“今天居然是万圣夜!”卓桢桢恍然。这些日子埋在书稿和记录本里,连日期都快记混了。
以前在海市的时候,万圣夜她总会和朋友参加化妆派对,比比谁今年扮的鬼最吓人。前年万圣夜她扮成纸扎人,吓得朋友当场把“最吓人”称号给了她。
现在,看着穿斗篷、戴面具的年轻人成群结队走过,只觉得好遥远。
孙薇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轻笑出声:“现在化妆也来不及了,等圣诞节你可以扮麋鹿。”
“先找地方吃东西?”卓越揉了揉肚子,“逛了半天,我肚子都叫了。”
夜市里的小吃摊被各种“鬼”挤得满满当当,几家热门的餐馆更是座无虚席。他们转了两圈,才在一家街角烧烤店前停下。店里只剩角落一张大方桌有空位,上面已经坐了三个年轻人,看着像大学生。
“不好意思,请问这里有人吗?”孙薇走上前,语气客气。
三个青年抬头,见是五个陌生人,为首的男生连忙摆手:“没人没人,我们就三个人,你们坐吧!”
卓桢桢几人道谢后坐下,刚点完单,就瞥见他们面前摊着一副桌游卡牌,上面印着搞怪的图案。穿卫衣的女生注意到她的目光,主动搭话:“姐姐想玩游戏吗?”
“我们本来想玩,但三个人太少了。”
卓越眼睛一亮,立刻接话:“可以啊,正好我们无聊。”
孙薇和卓桢桢对视一眼,都没反对。严濡非低头给每个人发餐具,轻轻“嗯”了一声,算是默许。张思奥则一直盯着卓桢桢的侧脸,此刻也顺着众人的话点头。
烧烤很快端上来,几人边吃边简单定了规则:场上有数字1到7和老K共八张牌,抽到K的人是国王,可对其他数字牌持有者下达任务指令,被指定者不能拒绝。
第一轮牌面分发下去,卓桢桢指尖掀开牌面,是K。她挑眉一笑,主动翻牌亮出来,然后悄悄看向对面的孙薇。
孙薇不动声色地往后撤,冲她做了两个口型。卓桢桢会意,发布指令:“我指定——3号和5号十指紧扣直到下一轮结束。”
“3号和5号是谁啊?”卓桢桢明知故问,双手撑脸准备看好戏,没发现旁边的严濡非正看着她,嘴角噙笑。
卓越磨磨蹭蹭地伸出手,孙薇倒大方,直接伸手扣住他的指尖。两人的手刚一接触,卓越就耳尖悄悄泛红,眼神飘向别处。孙薇却神色自然,甚至还故意轻轻晃了晃相扣的手,惹得他浑身僵硬,连咀嚼的动作都变慢了。
“原来是你们两个啊~”卓桢桢打趣道,眼里满是笑意。
第二轮发牌,小男生抽到了K,他扫了圈众人,坏笑着开口:“我指定,4号对7号说一句情话,必须四目相对。”
张思奥缓缓亮出“4”,在看见7号是卓桢桢时,心脏猛烈跳动起来。紧张,欣喜,认为是命运在暗中助他。
卓桢桢愣了愣,下意识看向严濡非。他没什么反应,垂着的眼睫一动不动,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有些难受。
在其他人的催促下,张思奥深吸一口气,身体微微前倾,迫使卓桢桢与他对视。“桢桢。”他的声音发颤,“其实,在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你了。”
真假难辨的告白。
众人不敢出声,全都在等卓桢桢的反应。
“我......”卓桢桢不知道该说什么,下意识往后缩了缩,恰好撞上严濡非的胳膊。随后,耳边传来他低醇温润的嗓音。
“张老师说情话有一套啊,下次找你请教请教。”
谁都能听出严濡非这话是在解围,可张思奥不死心,还想继续说。
这时,孙薇开口:“快点下一轮吧,我的手都握出汗了。”说着她捏捏跟自己十指紧扣的手,让卓越帮腔。
最后,张思奥只能悻悻闭嘴。
之后的几轮,惩罚都是“学动物叫”“模仿影视桥段”这些搞怪类的,气氛逐渐轻松。直到国王牌出现在严濡非手上。
他目光落在卓桢桢身上,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错辨的笃定:“7号喂我吃一串烤肉,然后帮我擦嘴。”
7号不是卓桢桢还是谁?
卓桢桢的脸颊唰地红透,她偷偷瞥了眼严濡非。他正看着她,眼底藏着浅浅的笑意,没有丝毫为难的意思,反倒像是在期待什么。
周围的人瞬间起哄,口哨声、笑声混在一起。
卓桢桢拿起一串烤得焦香的五花肉,小心翼翼地递到他嘴边。严濡非低头,慢悠悠张嘴咬住肉串,再慢慢咀嚼,眼神始终没离开她泛红的脸颊,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明显。
一根肉串被他磨磨蹭蹭吃了几分钟,其他人全程紧盯。如果眼神能点火的话,卓桢桢感觉自己已经被烤成炭了。
“擦、擦嘴。”她凑近,拿纸巾轻柔擦拭他的嘴角。
严濡非的唇形生得规整好看,唇峰清晰却不凌厉,唇线柔和地勾勒出温润的弧度,厚薄恰到好处。刚吃过烤肉,淡淡的油光衬得唇瓣水润透亮,带着几分温软的质感。
软软的,亲起来应该......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卓桢桢心头一颤,指尖不小心蹭到他的唇瓣,又猛然收回手。
严濡非低低地笑了一声,他没拆穿她的窘迫,只是接过她手里的纸巾,慢条斯理地擦嘴。
“谢谢。”他的话意有所指,“味道很好。”
桌上烧烤吃得差不多了,孙薇却突然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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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看了眼时间:“时候不早了,我们出去再逛逛?”
游戏结束,两拨人分别。
街上,卓桢桢故意拖着步子,严濡非和张思奥在她一左一右,速度也降下来。这给前面两人制造了二人空间。
卓越侧身微微低头,孙薇在他耳边说话,像是讲到有趣的事,两人都笑起来。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一对情侣。
“月老”卓桢桢深藏功与名,低头偷笑。
“你在帮师姐追卓越?”严濡非得出结论。
如果真是这样,她和孙薇能快速熟络就合理了。
卓桢桢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冲他眨眨眼,笑得狡黠:“你不觉得他们很配吗?”
“嗯。”严濡非看着两人的背影,微微颔首,“相互喜欢,就很般配。”
“你觉得我哥也喜欢孙薇姐?”
“喜不喜欢不知道,不过肯定有好感。”
他们旁若无人地说起小话,张思奥被晾在一旁,脸色越来越沉,身侧的拳头攥起。然后他猛地转身,快步往夜市出口方向走。
卓桢桢下意识喊了他一声,可他脚步没停,只留给众人一个僵硬的背影。
“没事,让他自己散散心也好。”
她又想起饭桌上的国王游戏。所以他那句话,是游戏还是真心?
如果只是单纯应付游戏最好,但若是真心话,接下来的日子她难道都要绕着张思奥走吗?
“以前在海市,”严濡非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万圣夜也这么热闹吗?”
“嗯,比这儿热闹多了,还有化妆舞会。”
卓桢桢点点头,眼神里带着几分怀念。倒不是因为海市繁华,而是她从小到大的好友都在那儿。在黄桷村这半年,她与他们几乎断了联系。
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做什么,应该在时代广场炸街吧。
“你以后,应该要回海市吧?”严濡非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问出了一直埋在心底的问题。
卓桢桢“嗯”了一声,回答得模棱两可。
她现在一心想写出新作品证明自己,之后的事情,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两人沿着夜市慢慢走着,聊着彼此以前的经历。话题天南地北,他们走得越来越近。
经过炸货摊,卓桢桢肚子里的馋虫被香味勾醒。
“那个看起来好好吃......”
“这么快就饿了?”严濡非嘴上这么说,身体已经在摊前停下,点了小份炸鸡。卓桢桢看小份里没几块,赶紧跟老板说换成大份。
这么做的结果就是,她吃了几口就觉得腻,却不好意思说自己吃不下,炸鸡就一直拿在手上。
鸟胃猪瘾,说的就是她。
严濡非见她扔也不是,吃也不是,无奈笑笑后自然接过她手里的炸鸡盒:“吃不下就别硬撑,我帮你解决。”
“你还能吃下?”
“有人吃得下。”
*
【小剧场】
农村的节日,从不是日历上冰冷的数字。这里没有都市霓虹的喧嚣,只有扎根土地的踏实。每一个节气、每一场庆典,都与土地紧紧相连。
万圣节在黄桷村的知名度,还没有外公的生日高。人们不知道什么是南瓜灯、什么是化妆舞会,他们只记得这天该给麦田除草,该给牲畜添料。
——《黄桷村的故事》
19. 小狗八怪
村口,黄桷树。
昏暗的路灯下,严濡非屈膝蹲着,往常拿修复工具的手,此刻正仔仔细细地剥落炸鸡外面那层油皮,然后再把嫩白的鸡肉喂给他脚边的小狗。
动作轻柔,面色温煦。
卓桢桢还以为他带回来当夜宵,没想到最后肉入狗口。
小狗吃得很快,也可能是严濡非剥得太慢。它疯狂地摇着尾巴,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紧盯他的手,期待投喂。
最后一块炸鸡吃完,小狗狗仍不餍足,严濡非冲它摆摆手说自己没有吃的了。语气轻柔,像在哄小孩。
狗狗居然听懂了,乖乖坐下冲着他摇尾巴。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个小家伙的?”卓桢桢抱膝蹲下,歪头看一人一狗的互动,“它好小噢,应该才几个月吧?”
严濡非戳了戳它的脑袋:“前几天听外婆说的。”
这只小狗的妈妈是黄桷村的原住民,吃百家饭。上个月刚生了一窝狗仔,村民走在路上,常能见到大狗后面跟着六七只小狗。
可惜前天,狗妈妈跑到乡道上被货车撞死了。村里有人可怜她留下来的这些孩子,一家抱养一只,最后挑挑拣拣剩下了这只品相不好的。
卓桢桢听后开始可怜这个小家伙,伸手拨了拨它的小尾巴:“明明很可爱嘛,怎么会没人要?”
它不是纯色,奶黄色缀着浅褐斑点。软耳耷拉着,琥珀色大眼睛湿漉漉的,黑色鼻头总嗅来嗅去,憨态可掬。
突然,她萌生出有个想法,内心隐隐激动。
“严濡非!我们养它吧!”
“养它?”严濡非指尖一顿,语气带着几分迟疑,“其他人会同意吗?”
他本来就想养,可是寄人篱下,总不好随心所欲。
现在卓桢桢提出要养,两人不谋而合。
“我哥肯定不会拒绝呀,他的小卖部正好需要看门狗。”
“外公外婆就更不用问了。两位老人家平时在家没事,多只小狗作伴多好。”说着,她轻轻挠着小狗的下巴。
小狗像是听懂了她的话,蹭了蹭她的手心,喉咙里发出细细的呜咽声,委屈巴巴的样子让人心软。
回家路上,小狗不近不远地跟着两人,时不时停在原地。必须得卓桢桢冲它招手,反复说要带它回家,它才会放心地继续跟着。
一只拧巴小狗。
到了外婆家,卓桢桢直冲院子,小狗在她身后小心翼翼迈腿进来。外婆正扫院子,看到小家伙眼睛一亮:“这不是村口那只没人要的小狗吗?”
“它现在有人要啦。”卓桢桢笑嘻嘻道,“外婆,我们想养它!”
外婆放下扫帚,伸手摸了摸小狗的脑袋,小狗温顺地蹭了蹭她的手心。她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小家伙,同意将它养在家里。
卓桢桢欢呼一声,立刻开始琢磨给小狗取名。
“来福、旺财这些名字都太大众了。”她边逗小狗边嘀咕,“叫你什么名字好呢......”
严濡非站在一旁看着,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卓桢桢绞尽脑汁也没想出好名字,抬眼就撞进他的双眸。
“你......别光看着,一起想想啊。”她别开脸。
“那就叫‘丑八怪’吧。”
卓桢桢“啧”一声,伸手拍了下他的胳膊:“它哪里丑了!能不能认真点!”
“农村都说贱名好养活。”严濡非低笑出声,弯腰揉了揉小狗的脑袋,“你要是不喜欢‘丑’字,就把这个字去掉。”
“八怪......”卓桢桢喃喃道。
小狗立马兴奋地原地转圈,凑到她手边蹭了蹭,喉咙里发出细细的呜咽声,像是很喜欢这个名字。
卓桢桢腹诽:“笨蛋小狗,品味真差。”
可谁让小狗喜欢呢?
就这么定了名字,八怪正式成了卓家的一员。
可八怪压根没当看门狗的觉悟,卓越使唤它看店,它摇着尾巴不理不睬。它只喜欢跟着严濡非和卓桢桢往古庙跑,他们在里面工作,它就在庙外的山坡上玩,等到日落西山,再跟他们一起回家。
“你这小狗怎么回事,三天两头就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转!”卓越看着蜷在门槛上的八怪,气不打一处来,“白眼狼,我的火腿肠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
“不就是喂狗了吗?”
孙薇笑着,坐在门槛上轻挠八怪的肚子。八怪舒服地眯着眼睛,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你就这么喜欢它?”卓越撇撇嘴,语气里竟然有几分吃味。
“因为它乖呀。”孙薇装作听不出,朝他摊开手,“去拿根火腿肠来,八怪好像饿了。”
“我为什么要拿,我又不喜欢它。”
看来另一只小狗闹脾气了,再不哄就来不及了。
孙薇指尖还停在八怪软乎乎的肚皮上,闻言抬眼看向卓越,眼底藏着笑意:“因为你也乖啊。”
她声音放得柔,像晚风拂过黄桷树叶,轻轻柔柔的。
卓越耳尖唰地红透,别过脸喉结滚了滚,嘴里嘀嘀咕咕:“那我很乖......你也很喜欢我吗?”
声音不大,却刚好飘进孙薇耳朵里。她忍着笑,故意拖长调子:“嗯?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没什么。”卓越慌乱转身进店,“我去拿火腿肠。”
几秒后,他攥着两根火腿肠出来,把其中一根塞进孙薇手里,自己则剥开另一根递到八怪嘴边。八怪翻身凑上来,大口大口啃咬。
“有吃的才理我,大馋狗。”
孙薇抿嘴笑,剥开火腿肠和他一起喂。八怪面对两根肠学会了雨露均沾,两根轮流各吃一口,绝不冷落了谁。
另一边,卓桢桢想在晚饭前改好文稿。
这时门被敲响,她快步前去开门,想着应该是严濡非来送日志本。但不是,门外站着的是张思奥。
“怎么了?”她问。
张思奥将牛皮封面的本子递给她,解释道:“我找严濡非借阅这本日志,想着你要就直接送过来了,省得他再跑一趟。”
“好,谢谢。”卓桢桢双手接过,态度客气。
万圣节那晚过后,两人之间的关系很僵,都在刻意回避对方,好像这样就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卓桢桢冲他道别,拿着本子的手挥动,不小心晃出了里面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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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对折的纸从里面甩出来,飘了几下落在地上。她弯下腰去捡,却被张思奥抢了先。
他打开纸张,看到上面的内容,表情一滞。
“看别人的东西不太好吧?”卓桢桢拧眉,想拿回纸条重新夹回本子里。可张思奥直接把它摊开递过来,最上方的五个大字猝不及防地落入她眼中——
离职申请书。
严濡非要离职?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
卓桢桢盯着那三个字,大脑瞬间空白。她下意识看向张思奥,对方眼神闪躲,语气僵硬:“我也是刚看到。”
“不过他要离职这件事情我们早就知道,他瞒着你可能是不想你对他失去兴趣,毕竟你是因为他是修复师,所以才接近他的......”
表面在为严濡非解释,实则在挑拨两人的关系。
卓桢桢讪笑:“你翻看这本子的时候,真的没看见这张纸?”
轻轻一挥就能甩出来,他借阅的时候怎么可能没看见?
张思奥想辩解,可卓桢桢没给他机会:“你是故意让我看见,然后因此疏远严濡非。你这么做,是因为那天他帮我解围,让你丢了面子,所以才想报复他。”
“不是的……”他嗫嚅着,“我只是觉得你有权知道真相。”
“现在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还有。”她冷着脸,关门之前又补充道,“我接近他不是因为他的职业,而是真心拿他当朋友。就算他要离职,我也会尊重他、支持他,而不是在背后捅刀子。”
卓桢桢回到书桌前,心里感觉闷闷的。
她将离职信平铺,纸张上的字迹清隽工整,寥寥数语,却字字扎眼。她想起他修复壁画时专注的眼神,怎么也无法将他与“离职”两个字联系起来。
所以修复古庙,就是他最后一项工作了。
他离职后打算做什么?要去哪里?
卓桢桢晃晃脑袋,试图把这些扰人的问题全甩掉。既然他不想告诉她,那她为什么还要瞎操心?
她把离职信夹回日志本,继续专心改稿。
可一直到饭点,她都没改动一个字。
*
【小剧场】
尊敬的院领导:
您好!
首先,谨向研究院致以最诚挚的谢意。自入职以来,我始终深耕传统重彩壁画创作与修复领域,承蒙院领导的信任与培养,让我得以在实践中积累了宝贵的专业经验。
因个人职业规划调整,经慎重考量,现申请辞去青市研究院壁画修复师一职,相关工作交接事宜将在黄桷村古庙修复项目结束后完成,确保项目无缝衔接。
在研究院的工作时光,是我职业道路上最珍贵的一段经历。感谢领导的悉心指导、同事们的并肩支持,让我在专业上不断成长,也对文物修复事业的意义有了更深刻的认知。即便离开岗位,我仍会持续关注研究院的各项工作,尽力为文物修复项目提供必要的协调与支持。
祝愿研究院在文物保护与修复领域再创佳绩,培育更多优秀人才,让传统文物焕发出更持久的光彩!
此致敬礼!
申请人:严濡非
20. 闹别扭
晚饭后,卓桢桢去了趟严濡非的房间,把日志本还给他。
“物归原主。”她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以后我就不记录了。”
严濡非以为她记累了,调侃道:“怎么?腻了?”
“不是,只是觉得没必要了。”
“还有,以后收好自己的东西,要不然落到别人手上成了把柄。”说完她冷脸离开。
严濡非还愣在原地思考最后一句话的意思,突然想到什么,猛然打开本子,在看到离职信的时候心口一滞。
他明明把它夹在专业书里,可现在为什么会在这儿?
是张思奥,他想起来了。今天一早孙思奥借走了日志本和专业书,严濡非忘记检查,将离职信一起给了出去。他发现离职信后故意调换了位置,好让卓桢桢看见。
严濡非脾气向来很好,此刻却冷脸敲开张思奥的门。
张思奥在看见他时,立刻明白他来的目的。
“离职信是我放的。”他承认,语气里带着破罐破摔的坦然,“要打要骂,随便你。”
严濡非捏着日志本,语气没什么起伏:“我跟她的事,轮不到你插手。”
“严濡非。”张思奥嗤笑一声,往前逼近半步,“你不觉得你特别虚伪吗?”
“你爷爷是研究院院长,你爸妈也是修复师,人人都说你天生就该干这行,所有前辈、同事、外行的目光全聚集在你身上。可你呢?打算转行却舍不下这份职业带来的光环,所以把别人瞒在鼓里,继续享受被人崇拜的感觉。”
四周陷入死寂。一人后悔,另一人惊异。
严濡非是惊异的那个。他和张思奥是大学同学,毕业后又成了同事,关系算不上亲密无间,但绝对是多年好友。
可没想到,在对方心里,自己竟然这么不堪。
“我本来以为这么多年......算了。”严濡非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将那些惋惜友谊的话都咽了回去。他真的觉得有些累,累得不想争辩,不想解释,只想安安静静地把该做的事做好。
“你怎么想是你的事。”他声音平平,“离职是我的选择,我自然会亲口跟她说,不需要你用这种卑劣的方式来‘提醒’。”
“你觉得,就算你提前跟她说了离职的事情,她还会像以前一样围着你转、崇拜你敬仰你吗?”
“你比谁都清楚,她一开始接近你,就是因为你的身份。没了这层身份,你身上还有哪点值得她感兴趣?”
张思奥的话,点破了严濡非心里一直不敢承认的事实。如果他不是修复师,就不会吸引她了吧。
他无法反驳,转身离开。
张思奥站在原地,直到看着严濡非的背影消失,他提起的心才放下。他很心虚,因为他撒谎了。
严濡非回到房间,把日志本随手扔在桌上。他扯了扯领口,站在窗边闭眼缓神,手上还捏着离职信。
这封信他从三个月前就开始写,删删减减有过很多版本,这一份是最新的,但他一直没有写落款日期。
转行的决定,他很早之前就做出了。
以前他从没怀疑过自己的选择,可现在,他动摇了。
严濡非拿出手机,点开与卓桢桢的聊天框,输入又删除,反复几次后打出一句:“关于离职的事,我想跟你好好聊聊。”
但最后没有发出去。
第二天,严濡非早前上班,第一次感到忐忑。昨晚他几乎没睡,一直在想该跟卓桢桢说什么,才能打破两人的僵局。
可直到工作集合,她都没有出现。
严濡非心不在焉,连马叔交代的今日工作任务都没听清。
“小严?”马叔拍了拍他的肩膀,“发什么愣呢?今天要处理北墙的空鼓,你跟孙薇一组。”
“噢好。”严濡非应声,目光却还在庙门口徘徊。
一上午,他都有些魂不守舍。用注射器往空鼓处注入粘合剂时,手差点没稳住,幸好孙薇及时扶住针管,否则就闯祸了。
“你今天怎么回事?”孙薇问。
“没事,可能昨晚没睡好。”严濡非收回思绪,努力集中注意力。
休息时,他装出一副淡然的样子,不经意地问卓桢桢的去向。回答他的还是孙薇:“你早上没听马叔说吗?她以后都不来了。”
“不来了?”严濡非心口发慌。
马叔开始数落他:“今早我说话那会儿,你一直在发呆。这样的工作态度可不行,就算你要离职,在岗的这段时间也不能松懈啊。”
“小严今天状态不好啊,要不要提前回去休息?”
他们之后还说了什么,严濡非听不清了。脑子里反反复复就只有一句话:他要见她。
下班后,严濡非边往回赶,边在心里排练说辞。推开院门,卓桢桢正蹲在台阶上喂八怪。
“桢桢。”他走近,工具包轻轻搁在一旁,“关于离职的事,我想跟你解释清楚。”
卓桢桢没应声,反而是小狗嗅到熟悉气息,蹦跳着凑到严濡非脚边打转,最后被他哄到院子的另一边玩去了。
没了八怪当遮掩,她再也不能视若无睹,只能面对。
“说吧。”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两人在院子的长椅坐下,中间隔着一个人的位置。严濡非指尖摩挲着膝盖,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其实,在刚入行的时候,我就有离职的打算了。我一直都不喜欢做修复师,是家里人逼我,我才走到现在,所以......”
“你做的没错。”卓桢桢突然开口。
“你真这么觉得?”严濡非看向她,眼里有惊有喜。可转念一想,如果不是因为离职,那她是因为什么生气?
“一份不喜欢的工作,当然要放弃。”
“那你为什么疏远我?”他问。
卓桢桢垂下眼睫,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能显得不那么矫情。
他们有过很多暧昧行为,一度让卓桢桢产生心动的幻觉。可通过这件事她才意识到,两人只认识了两个月,虽然关系不错,但远不是“会告知重要选择”的关系。
她决定,调整关系,回归正轨。
“我只是觉得,我们的关系太近了。”
她话说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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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婉,严濡非还以为自己会错了意,有些磕巴:“什......什么意思?”
面对他的刨根问底,卓桢桢只能将话说得再直白些:“意思就是,是什么关系的人,就做什么程度的事。”
“我们以后就保持普通朋友的关系就好。”
气氛陷入诡异的沉默。两人呆坐着,谁也没说话。
最后卓桢桢坐不住了,起身准备离开时,严濡非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中带着笃定:“你还是在因为离职的事情生气。”
“真的没有。”
严濡非跟没听见她否认似的,仍自顾自地说:“我知道你欣赏这个职业,你觉得修复师值得尊敬、有魅力。”
“如果你不想让我离职,我可以不离职。”
卓桢桢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愣了几秒后,突然笑了。只是那笑意没达眼底,反而带着几分嘲讽:“严濡非,我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
“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你想考博就去考,想离职就离职,别把我扯进来。什么时候我的态度能决定你的职业规划了?你把自己的人生当什么了?你把我当什么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严濡非连忙起身解释,“我只是不想因为这件事影响我们......”
“你到现在都不明白我真正在意的是什么。”卓桢桢打断他,“我在意的不是你辞不辞职,不是你是不是修复师,而是你把我当外人,什么都不告诉我!”
“在看到那封离职信的时候,我脑子里想的是:你离职之后要做什么、要去哪儿。我想把这些事情弄明白,可我突然意识到,你对我设限了。”
“你知道我不堪的过去,你见过我的崩溃,可我对你一无所知。”
她越说反而越平静,冷漠而淡然。说完,她转身往屋里走,脚步声渐远。
严濡非站在原地,喉间发涩。
他到底,还是搞砸了。
接下来几天,卓桢桢把“普通朋友”的界限划得清清楚楚。见到严濡非时,她会客气地点头打招呼;吃饭时,她不会紧挨他,也不会主动给他夹菜。
礼貌,但是疏离。
严濡非试过找机会跟她多说几句,但卓桢桢冷漠的态度让人望而却步。
“最近改稿还顺利吗?”
“挺顺利的,谢谢关心。”
“要不要看看我新整理的修复笔记?里面有很多细节,或许能给你当素材。”他试着抛出橄榄枝。
“不用了,谢谢。”她婉拒得干脆,“我现在写的内容跟修复没关系,就不麻烦你了。”
短短几句话,又是“谢谢”,又是“不用麻烦”。
严濡非心里难受,但哄女孩的经验为零。
看来得找外援了。
*
【小剧场】
2021年11月7日天气阴
桢桢今天一共跟我说了四句话,三短一长,比昨天好一些。卓越给我支了一招,我觉得不靠谱,可他信誓旦旦,说保证有用。
姑且信他一回吧,希望有用。
——严濡非日记
21. 和好计划
小卖部。
卓桢桢正在整理货架,卓越躺着摇椅上监工。这丫头连续好几天来自己这儿帮忙,她什么时候这么勤快了?
“哥。”卓桢桢走出来汇报工作,“我刚刚清点了一下,肥皂和纸巾的库存不够了,你下次记得多买点。”
卓越随口应了声,从摇椅上坐起来,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你这几天不对劲啊,古庙那边不去了,还天天往我这儿跑。在躲谁啊?”
“哪儿有,我就是不想去了。”
卓桢桢随口的敷衍,卓越压根不信。他盯着妹妹的侧脸,想从上面找出点情绪波动,可她只是抿着唇,继续整理着散落的零食包装袋,连眼角都没动一下。
“装得还挺像。”卓越啧了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严濡非闹别扭连奶奶都看出来了,还问我知不知道原因。”
“老实交代,你跟他到底怎么回事?”
“哎哟......”卓桢桢不想提这件事,觉得难为情,“你不是都知道了吗,还问我干什么?”
这些天,严濡非在背地里做了不少小动作。卓桢桢的房间门口,每天都有三枚黄桷兰花苞;客厅茶几,她藏零食和泡面的柜子永远有人补货;晚上十点改完稿肚子饿,厨房总有一碗温热的宵夜,有时是饺子,有时是粥。
严濡非悄悄做这些,背后定有高人。
此时的“高人”明知故问,见被看穿,干脆直接问:“那你到底怎么想的嘛!严濡非那小子快被你整疯了!”
卓桢桢手上收拾的动作放缓。其实那天说完那些话后,她的气就消了,取而代之的是后悔。每个人都可以有秘密,每个人都有选择告诉谁、不告诉谁的权利。
可话已经说出口,她拉不下脸先服软,只能硬着头皮端着。她让步,就是悄悄将那些黄桷兰花苞,收进玻璃罐里保存好。
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典范。
“我没怎么想,现在这样挺好的。”她避开卓越的目光,假装专注地把薯片摆得整整齐齐。
卓越轻声骂她“矫情”,卓桢桢就当作没听见。
文人矫情,这是常态。
“整理完了,我回去改稿了。”
她刚走,小卖部的布帘就被掀开,严濡非从堆放货物的角落走出来。他冷脸吐槽:“你的方法不管用。”
“不不不。”卓越摆手,故作高深,“据我观察,这丫头心里早就不气了,跟你熬到现在纯粹是因为好面子。”
他重新躺回摇椅,慢悠悠晃着:“之前教你的招都只是铺垫,现在该用最终计划了。”
严濡非有些犹豫:“这样会不会太刻意了?”
“你懂什么叫顺水推舟吗?”卓越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们俩现在就差一个台阶,听我的,准没错。”
当晚,卓家老宅的晚饭格外热闹。
卓越特意开了坛自家酿的米酒,一个劲地往严濡非的杯子里倒。严濡非半推半就,喝到脸颊泛红,眼神也变得迷离,倒真有了几分醉态。
“我有点儿晕了。”
“晕什么晕,这才第几杯啊,继续喝!”
卓桢桢坐在对面,在心里把卓越骂了一顿。卓越显然是故意灌酒,把应酬劝酒那套用在严濡非身上,欺负他不懂拒绝。
晚饭刚结束,严濡非晃悠着站起来,脚步虚浮地朝着卓桢桢的方向走。他刚靠近,卓桢桢瞬间被淡淡的米酒香气包围,甜甜的。
“桢桢。”他亲昵地唤道,惹得卓桢桢浑身一颤。
好肉麻。
卓越见状,赶紧给外婆使了个眼色,拉着众人进里屋聊天,把堂屋留给了他们。
卓桢桢“欸”了一声,看出来这是个局,而面前这个人,不知道是真晕还是佯醉。
在她发愣的间隙,手腕已经被轻轻捏住,严濡非的拇指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搓。
“手腕怎么这么凉?”他说着,准备摸摸她手心的温度,却被卓桢桢一巴掌拍开。响亮的一声“啪”,在堂屋里回荡,两人俱是一愣。卓桢桢看着呆滞的严濡非,手足无措。
下一秒,她肩膀一沉。严濡非的脑袋抵在上面,将身体的大半重量压向她,满脸委屈,嗓音放软。
“手好痛痛——”
卓桢桢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伸手推他但是没有作用,于是开始拍打他的背:“你正常点!”
严濡非置若罔闻,脑袋依旧在她肩颈磨蹭,嘴里还在嘟嘟哝哝,磨得人没了脾气。
“很痒诶。”卓桢桢见硬推没用,就开始来软的,“你先站好,有话好好说,行不行?”
“不要不要嘛......”
得,软硬不吃。
看来要使出杀手锏了。卓桢桢咬紧后槽牙,言语中满是威胁之意:“我数三下,你再不起来我就生气了。”
“三......”
二都还没说出口,严濡非就马上立正站好,垂下的手臂紧贴裤缝,像小时候被老师罚站一样。如果忽略他摇摇欲坠的身形的话。
卓桢桢强忍笑意,摆出老师训话的架势:“你说说你,自己几斤几两不清楚?喝这么多干嘛?”
“因为心情不好。”严濡非可怜巴巴地垂着头。
他心情不好的原因,卓桢桢心知肚明。
正心虚得不知所措时,严濡非勾上了她的小拇指,撒娇似的轻轻晃:“你别不理我,好不好?”
他直直地望着她,双眸因醉意盈满水光,但掩盖不住眼神里的炽热。卓桢桢被他盯得脸热,害羞地别过脸,声音闷闷的:“你喝醉了,我送你回房间。”
“不要。”酒精上头的严濡非尤其固执,“如果不趁现在跟你和好,等我清醒了,你又会对我冷冰冰的。”
“你听我说完好不好?”
卓桢桢根本不忍心拒绝,只能点头。
严濡非走进一步:“离职的事情没告诉你,不是把你当外人,而是把你当作最特别的人。”
“面对其他人,我做任何事、说任何话都无所顾忌,因为我不在意他们。可面对你,我要斟酌每一句话,演练每一个动作,因为我在意你对我的看法。”
千千万万人里,我在意你。
胸口像安了扩音器,卓桢桢能清楚听见自己猛烈的心跳声,以及心底隐隐的悸动。她十分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突然,心跳得到了合奏。
严濡非向前走几步,拉近两人距离,近乎恳求道:“可不可以别对我这么冷淡,我受不了。”
卓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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桢不回答,他就反复问。直到得到肯定回答,他眼睛唰地一下亮起来,欢喜顺着眉眼漫出来。
卓桢桢被他这副模样逗笑:“行了,我送你回去。”
她扶着他的胳膊,放慢脚步往外走。严濡非乖乖地顺着她的力道,脚步虽还有些虚浮,却紧紧跟着她的节奏。
两人刚走到楼梯口,就撞见了迎面下来的张思奥。
他这些天都避着众人,过了饭点才出来吃饭。他瞧见严濡非这副醉醺醺的模样,又看卓桢桢扶得吃力,便上前一步,语气平淡地说:“我来搭把手吧。”
在指尖快要碰到严濡非胳膊时,他感受到了一道冰冷的视线。
严濡非原本微眯着的眼睛睁开,眼底没有醉意,只剩下锐利与警告。那眼神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别来掺和。
因为身高差距,卓桢桢看不见他的眼神变化,只注意到张思奥伸出的手顿在了半空,然后淡淡地说了句“小心点”,便转身往楼下走了。
“莫名其妙......”她小声嘟囔。
“就是!莫名其妙!”
好不容易挪到房间门口,卓桢桢费劲地推开房门,将人扶到床边坐下。严濡非顺势往后倒,几乎是沾枕就睡,嘴角还挂着傻乎乎的笑。
卓桢桢俯身给他脱鞋,又拉过被子给他盖好,身上出了薄薄的一层汗。
“好好睡吧。”她轻声说,然后悄悄关上门。
在她离开后,原本熟睡的人缓缓睁开眼睛,撑臂从床上坐起身。严濡非第一次发现自己演技天赋这么高,佯醉撒娇这种事情虽然羞耻,但是有用,卓越果然没骗他。
他下床打开衣柜,拿出一套居家服和内裤,打算等个把小时后,假装酒醒去洗漱。
突然房门从外打开,卓桢桢去而复返。
严濡非心虚,下意识要躲,就埋头藏进衣柜里,大半个身子露在外面,像遇见天敌的鸵鸟自欺欺人。卓桢桢一点点逼近,最后靠着衣柜门饶有趣味地盯着他。
早看出来他在装醉,没想到狐狸尾巴这么快就藏不住了。
“怎么?睡觉睡到衣柜里去了?”
“这个......”严濡非从衣柜出来,干笑两声,“我可以解释的......”
卓桢桢双臂环抱,等着听他狡辩,却听他把所有事情都交代了。主意是卓越出的,但他自愿采取行动。
严濡非原以为她会生气,没想到卓桢桢只是抿嘴憋笑,然后催他赶紧洗漱:“满身酒味难闻死了,快去洗澡!”
“好嘞!”
两人关系恢复了。
但好像又和从前不一样了。
*
【小剧场】
表哥照着我,对文人的评价总结为三点:较真、矫情和死要面子。
较真,体现在我们有一次讨论在书中应该写“黄桷村”还是“卓家村”,我觉得原名更有味道,他认为要用官方名。我因为这事儿追着他说了好几天,直到他承认我有理才罢休。
矫情和死要面子这两点,是因为我单方面跟小严冷战,别别扭扭不肯主动求和,最后还要靠他从中斡旋。他对此颇为自得,扬言没有他,就没有我和如飞的幸福生活。
——《黄桷村的故事》
22. 一起洗澡
严濡非和卓桢桢和好,连带着黄桷村的气氛也变得轻松。
某天,卓越破天荒带他们去镇上吃饭,卓桢桢觉得稀奇,再三追问下他才交代:这是严濡非请的客,为了感谢他帮忙撮合。
卓桢桢沉默了,有些无所适从。她想起那天晚上,严濡非装醉时说的那些话,跟表白似的。但几天过去了,他也没找自己要答案,太奇怪了。
左右想不通,卓桢桢把摇椅搬到屋外躺下,抬头就能看到月亮。过几天又是十五,近圆的月亮晕着幽黄,看似暖光,却还是冷些。
她想起了母亲。
一片云缓缓飘来,看样子要遮住月光。卓桢桢盯着它,莫名开始打赌:如果月亮没有被遮住,那严濡非就是真的喜欢我。
可当月亮真被遮住时,她又赶紧毁约,开始找下一个可以打赌的事物。
突然严濡非出现在摇椅后面,低头盯着她。卓桢桢被吓得弹坐起来,差点磕到他的额头。
卓桢桢捂着心口瞪他:“你走路都没声的吗?”
“我站这儿好一会儿了。”严濡非拍拍她的背以示安抚,眼底盛着淡淡的笑意,“心不在焉的,在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
严濡非当然不相信她的话,屈膝顿在她身边,陪她一起赏月。良久,他开口:“在想那天我求和时说的话。”
陈述句,语气笃定。
卓桢桢这才后知后觉,原来他已经这么了解自己了。
她装作不在意,只含糊道:“你喝醉时说的那些,我知道是为了哄我和好,我不会当真的。”
“我没醉,那些话也不是为了哄你。”严濡非眼神清明,“你可以当真。”
卓桢桢攥紧摇椅的扶手,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却能清晰感受到他的目光,温热的,带着不容错辨的认真。
他看着她慌乱的眉眼,继续道:“我在意你,想靠近你,这是我的心意,跟你无关。我不需要你给我答案,你不用因为这个有负担。”
晚风拂过,裹着他的话,落在卓桢桢耳边。她抬头看他,他的眉眼依旧温润,没有半分逼仄的急切,只有让人安心的笃定。
“等多久都可以吗?”她问,声音细若蚊呐。
“嗯,多久都可以。”严濡非笑了,“等到你觉得,身边有个人陪着,也挺好的时候。”
“在那之前,我们还是朋友。你不用刻意躲着我,不用觉得欠我什么。我的心意,该由我自己负责,不是你的包袱。”
卓桢桢吸了吸鼻子,忽然笑了,心里绷着的那根弦倏地松开,话语中带着释然:“严濡非,你怎么这么好?”
“只对你好。”
“先说好,我可能要让你等很久。”
“没关系,我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
十一月中旬,降水量明显少了,一连晴了好几日。
“还是太阳好啊,这几天湿哒哒的难受死了。”
卓桢桢站在院子里舒展四肢,闭眼仰头感受温暖。她最喜欢这种天气,冷飕飕又暖洋洋,呵出的白汽飘荡在阳光下。
“这个时候不怕晒黑了?”身后突然有人说话,卓桢桢睁开眼时,严濡非已经站在了她的身边,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太阳这么温和,紫外线很弱的。”
他摇摇头:“据我所知,秋天的阳光因为云层变薄,反而更容易让人晒黑。”
“真的吗!”卓桢桢赶紧捂住脸,“可我已经晒了几十分钟了!”
“没事啊,顶多就晒黑一点而已。”
“啊!我再黑就要变成大煤球了!”
“大煤球倒不至于。”严濡非笑着拉下她的手,装作认真地端详她的脸,“照你这体格,顶多算个小煤球。”
卓桢桢气笑,伸手拧他胳膊。
一个没使劲,一个不闪躲。
八怪瞧见两人在玩闹,从老远的泥坡上跑下来凑热闹。
处在快速生长期的小狗一天一个样。短短半月,八怪就大了一圈,也重了不少,性子更跳脱了,常常干干净净出门,傍晚脏兮兮回家。
“臭八怪脏死了!别挨到我啊!”卓桢桢见状赶紧后退几步,生怕它身上的泥点子溅到自己。一人一狗绕着人柱转圈,严濡非虽然被扯得东倒西歪,但乐此不疲。
这场闹剧,以严濡非裤腿印上两枚泥爪子告终。他黑着脸,也不在乎身上会不会被弄脏,弯腰抱起八怪上楼,卓桢桢紧随其后。
刚把八怪抱进卫生间放下,它就到处乱窜,白瓷砖地板上印出一串梅花印。卓桢桢赶紧关上门,蹲在门口堵着,生怕它溜出去。
“我按住它,你来放水。”严濡非冲她使眼色,弯腰去捉八怪,却被它机灵地扭身躲开,还甩了甩尾巴,泥水溅到两人身上。
“我的白衣服!”卓桢桢发飙,“你完蛋了!”
她打开花洒,调至温热的水流,往八怪身上冲。刚开始小家伙还挣扎着想要逃跑,严濡非伸手精准扣住它的腋下,将它固定在塑料盆里。
温水从它头顶往下流,渐渐漫过爪子,它安静下来,耳朵耷拉着,眼神里满是顺从。卓桢桢挤了一点宠物沐浴露,在手心搓出泡沫后往八怪背上抹。
严濡非开始搓洗八怪的四肢和肚子,他的动作格外轻柔,指尖顺着毛发的纹路慢慢揉搓,连脚趾缝里的泥都清理得干干净净。
最后冲洗干净,八怪奶黄色的皮毛重新恢复光泽。
它抖了抖身子,水珠四溅。
卓桢桢放下吹风机,掸了掸刘海和毛衣,叹气道:“你把自己甩干了,我倒是被溅得满身水。”
她看向身旁的严濡非,才发现他身上那件浅灰色的薄款居家服早就被水浸透,布料紧紧贴在身上,连下摆都滴滴答答往地上淌水。反观自己,不过是发梢沾了些水珠,衣角湿了一小块,跟他比起来实在算不得什么。
“赶紧吹干吧,不然又要感冒了。”卓桢桢把吹风机递过去。之前淋雨就发高烧,这次要是不及时处理,真怕他又烧糊涂。
严濡非伸手接过,将吹风机调至低档热风。“呼呼”声响起,卓桢桢抱起八怪准备回避,却被他摁住了肩膀,困在他胸膛和洗手台之间。
他没有先吹自己湿透的衣服,而是抬手撩起她垂在肩头的发梢,凑近了帮她吹。
“你怎么......”卓桢桢僵着身子不敢动,抬眼看镜子里的严濡非——他微微弯腰垂头,满脸认真,手上的动作极轻。
八怪被抱得不舒服,挣扎着从她怀里蹦下来,不知道又要上哪儿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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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现在的卓桢桢,注意力根本不在它身上,任由跑出卫生间。
“我其实不需要吹,没怎么湿。”
“先给你吹。”
他说着,勾起另一绺发丝,指尖不经意蹭到她的后颈,痒丝丝的,卓桢桢连呼吸都放轻了些,静静感受暖风吹拂。
短暂的几分钟对两人来说很漫长,吹风机的热风味,混合着护发精油的栀子香,填满卫生间。严濡非喉结滚动,努力克制住想闻她发丝的冲动。
“好了。”他关掉吹风机,声音低醇。
卓桢桢回头,看着他依旧湿透的上衣,伸手把吹风机拿过来:“礼尚往来,我帮你吹衣服吧。”
不等严濡非拒绝,她已经把热风口对准他的衣摆,水汽瞬间蒸腾起来,附着在他的眼镜片上。
严濡非眼前是雾蒙蒙的一片,他干脆摘了眼镜,随手搁在洗手台边缘,好看清身前的人。卓桢桢正专心对着一处吹,感受到视线后稍稍抬头,与他对视。
他没戴眼镜。
卓桢桢的注意力落在他无遮挡的眉眼上,心跳倏地漏了一拍,吹风机的风口都偏了,热风直直吹在严濡非的腰侧。
“唔——”严濡非低低闷哼一声,伸手按住她的手腕,“在想什么呢,都吹偏了。”
“对,对不起啊!没烫到你吧!”
她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严濡非直接撩起上衣下摆,将泛红的部位露出来,低声笑道:“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
卓桢桢慌忙移开目光。
刚刚那一眼,她看见了他腹部的肌肉线条。两个月前,她远远地瞄过几眼,当时她还不确定有几块,现在终于有答案了。
六块腹肌,不是刻意练出来的块状,肌理间浅浅的沟壑,带着恰到好处的紧实。
“行了吧......”
严濡非不再挑拨,放下衣摆,微微侧身方便她继续吹:“慢慢吹,不着急。”
吹到胸口位置时,卓桢桢举吹风机的手都酸了。这样一点一点吹的效率太低了,还不如丢进烘干机。她咬了咬唇,小声问:“你要不把衣服脱下来,然后......”
“怎么?还没看够?”严濡非戏谑笑道。
卓桢桢恨不得扇自己两嘴巴,早知道她就不问了。
“不是!我只是觉得吹风机太慢了,容易着凉!”她说着就要往外走,手腕却被他攥住。
“跑什么?”他的声音放软,带着点哄人的意味,“现在这么不经逗?”
“你现在怎么这么闷骚?”卓桢桢怼了一句,趁严濡非愣神的功夫推开他,然后溜之大吉。
严濡非看着她逃跑的背影,微微拧眉。
闷骚?
一路小跑,快到卓家老宅时卓桢桢才停下来喘气。她捂了捂脸颊,有些发烫,可能是跑步的原因,也可能是因为被热气熏的。
她思绪复杂地走进院子,刚好碰见卓越扶着外公出门。这还没到初冬,外公就已经穿上棉衣,头戴毡帽。
“要去哪儿啊?”她问。
“爷爷老毛病犯了,去医院检查身体。”卓越回答。
卓桢桢想也没想,当即表示要一起去。卓越本来嫌麻烦,可见她坚持,便让她跟着。
三人坐上车,往市医院开。
23. 外公的病
医院里,卓越忙着排队挂号,卓桢桢则陪外公坐在候诊大厅的长椅上,聊天、沉默和等待。
卓桢桢搭上老人干枯的手背,冰凉的触感传来,她握紧了些却怎么都捂不热。她问:“外公,您很冷吗?”
“老毛病了,外公没事。”他先挤出一抹笑,随后剧烈咳嗽起来。
那咳嗽声很重,“嗬嗬”声从胸腔深处拽出来,每一下都拖得很长,每一声都带着沉重与痛苦。咳到最后,是一阵急促的喘息。
“怎么咳得这么厉害?”卓桢桢给他顺气,满脸担忧,“是不是着凉了?”
外公枯瘦的手按住胸口,佝偻着背,脸色憋得发紫。他说不出话,只是微微摇头,让她别担心。刚好卓越挂号回来冲两人招手,卓桢桢扶起外公,两人慢慢朝那边走。
诊室里是淡淡的消毒水味,主治医生先问了外公的基本情况,又翻看着病历本上的既往病史。
“天气冷了胸口发紧,往年吃药就能缓解,可今年不管用了。白天还好点,一到夜里躺也躺不住,刚合眼就咳醒,一咳就停不下来。”
医生推了推眼镜,问道:“您这矽肺病,是不是一年多没系统复查了?”
“矽肺病?”这是卓桢桢从没听过的病症。她转头看向卓越,他一脸凝重,冲她摇摇头。她又看向外公,老人垂着眸,手掌依旧按着胸口。
医生没在意打岔,继续问外公最近的症状,最后开了CT检查单:“先去做个胸部CT,看看肺部纤维化的程度。”
卓越接过单子,扶着外公往外走,卓桢桢跟在后面,心不在焉。排队等CT的间隙,她蹲在走廊边上,在手机浏览器上搜索矽肺病的相关词条。
矽肺病,长期吸入游离二氧化硅粉尘所致,主要临床症状有咳嗽、咳痰、胸闷、气急,进行性加重,不可逆。
卓桢桢觉得眼热,抬手捂眼睛。
“在看什么呢?”卓越在她身边蹲下。
外公刚进CT室,他才有功夫照顾妹妹的情绪。卓桢桢把手机重新揣回兜里,嗓子闷得发疼,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卓越在一旁叹了口气:“咱们村子以前有一半儿的人是石匠,打石头、磨石头,防护不当粉尘吸进肺里,时间一长肺就出问题了。”
“二伯,就是因为这病走的。”
“外公不是会计吗?”她问。
“傻丫头,光做穷会计能养活一大家子吗?”那年头,谁不是掰开身体拼命干,更别说卓家八口人。什么活儿都做,只为养家活口。
“外公是什么时候查出矽肺病的?”
“听我爸说,他这病得了二十多年了。”
二十多年前,差不多是母亲离开家的时候,她大概率不知道外公的病。父亲生病,做女儿的无法在身边尽孝,多么遗憾。
卓桢桢沉默,心里暗暗有了想法:她要为母亲了却遗憾。
CT结果出来得不算慢,下午一点,三人拿着片子回到诊室。医生对着观片灯,一点点挪动片子,他指着一处道:“你看这里,肺部纤维化范围比上次复查扩大了不少。”
“范围扩大了多少?”卓越凑到观片灯前,紧盯那片灰白色的区域。
“从双肺下叶蔓延到了中上叶,三期矽肺的特征已经很明显了。现在首要的是留院观察,先做氧疗和雾化缓解咳嗽,再用药物控制纤维化进展,要是拖到呼吸衰竭,就麻烦了。”
外公语气有些不乐意:“住几天就能好吗?”
“不是能不能好的问题。”医生语气沉了沉,“矽肺不可逆,但规范治疗能延缓病情,至少能让你少遭罪,夜里能躺平睡觉。要是回家硬扛,只会越来越重。”
卓桢桢蹲下身握住他的手,小声劝道:“外公,我们听医生的,留院观察几天。”
“早点检查完能早点回家,也能让大家放心。这几天我留下来陪您,给您解闷。”
外公看着她,终是松了口。
卓爷爷住进单人病房,卓桢桢租了张行军床,就摆在病床边上,老人一有情况她能及时注意到。
卓越先赶回家收拾日用品,再到医院时已近黄昏。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严濡非,手里拎着果篮还有一大袋零食。
“你怎么来了?”卓桢桢十分意外,起身迎上去。
严濡非把果篮放在床头柜,又将零食袋递给她:“听卓越说你在医院陪着外公,我正好没什么事,就过来看看。”
“你来就来,买这么多东西干嘛?”外公说着,就要把东西提还给他,严濡非则推拒。一进一退,场面滑稽。
“您就别跟他客气了。”
卓桢桢劝道,卓越也出来帮腔:“就是,跟您未来孙女婿就别客气了!”
闻言,两名当事人均是耳根发热,目光对上后又赶紧移开。卓爷爷阅人无数,哪儿能看不懂他们俩的小心思,于是不再执意推拒那些东西,脸上堆着笑,连面色都变好了。
“我还没吃晚饭呢。小越啊,你带我去楼下食堂吃点,顺便逛逛,透透气,晚点再回来吧。”
卓越何等机灵,立刻明白卓爷爷的意图,当即应下。病房门被轻轻带上,原本热闹的空间瞬间安静下来。
“要不要......”
“你......”
两人同时开口,严濡非闭嘴,示意对方先说。
卓桢桢为他们的默契发笑,唇角轻扬:“我想问你渴不渴,要不要喝口水。”
“不渴。”他嘴角同样带笑,“原本打算问你有没有吃晚饭,但想到外公没吃,你肯定也没吃。”
卓桢桢下意识摸了摸肚子,才想起来自己没吃中午饭:“光顾着办住院手续,还没来得及吃。”
“那走吧,我们去吃饭。”严濡非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递给她,“医院附近有家小面馆,我来的路上看见了,人挺多,味道应该还不错。”
卓桢桢接过外套,跟着他走出病房。
外面的天彻底暗下来,两人并肩走在医院走廊,严濡非刻意放慢脚步,跟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出了医院大门,晚风裹着凉意吹来,卓桢桢拢了拢外套。严濡非注意到,弯腰替她拉上拉链,一直拉到领口,不给冷风钻进去的机会。
“拉上拉链好丑。”卓桢桢觉得自己像球,刚准备把拉链拉下去,却被他捉住手。
“手这么凉,还不裹严实点儿?”严濡非皱眉,拇指摩挲着她的手背,“要不要我帮你暖暖?”
卓桢桢点头,下一秒,掌心被摊开。
严濡非的指尖轻轻划过,然后,五指穿过她的指缝,与她紧紧相握。他的手掌宽大而温暖,卓桢桢能清晰感受到他指节的轮廓,还有掌心传来的温度。
两人的手就这么牵着,直到坐进面馆才松开。
过了饭点,店里坐着吃面的食客不多,大部分是等待打包的。收拾桌子的老板娘见两人进来,热情招呼:“两位想吃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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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濡非看了眼墙上的菜单,偏头问她:“你想吃什么?”
“随便,我都可以。”
“那就两碗炸酱面,不加黄瓜丝。”
老板娘说了声“好嘞”,跑到后厨麻利备餐。卓桢桢看向严濡非,面露惊喜:“你怎么知道我不吃黄瓜?”
她从小就不吃黄瓜,极度厌恶的那种,连味儿都闻不得。在黄桷村的这半年,家里的饭桌上从没出现过黄瓜,菜地里也不种它了。
严濡非没详细说,卓桢桢也不追问,猜想应该是卓越告诉他的,毕竟两人在她的默许下达成了战略合作。
但其实,他是自己发现的:卓越喜欢吃黄瓜味薯片,每次卓桢桢都会躲得远远的。
很快,两碗面端了上来。酱色臊子裹满劲道的面条,再撒上一把葱花,热油一泼,刺啦一声,香气瞬间漫开。卓桢桢挑起一筷子,刚入口就被惊艳。
裕市小面的牌匾遍布全国,她在海市也吃过几回,从没尝过这种味道。
果然,还得吃正宗。
卓桢桢胃口格外好,吃得专注,没留意到严濡非的目光。她吃饭的时候,习惯左右后槽牙轮流咀嚼,下颌轻晃,像羊驼。他看着她,没忍住笑出声。
卓桢桢咽下口中的食物,不解地问他笑什么。
“就是觉得你吃饭的时候像羊驼。”解释完,他笑得更加放肆。卓桢桢翻了个白眼,骂他无聊。
一笑一骂的互动,全落在老板娘眼里。她脸上堆着笑,嗓门亮堂:“你们小两口感情真好!小伙俊,姑娘俏,坐一块儿真般配噢!”
热情话多,是裕市人的共同点。
卓桢桢难为情,不说话只是埋头吃面。
“她脸皮薄,老板娘别笑话我们了。”严濡非维护道。
“小伙子看着斯文,对女朋友倒是上心得很。”老板娘笑意更甚,转头对卓桢桢道,“我刚刚看他吃饭的时候都一直盯着你,能看出来他很喜欢你,你可不能把他放跑咯!”
卓桢桢随便应付了一声,她才满意地回后厨忙活。
终于能安安静静地吃面了。严濡非早早放下筷子,卓桢桢不好意思让他久等,只能加快进食速度,最后以一口面汤结束晚饭。
走出面馆时,老板娘特地出来送他们,还说了一些类似于“长长久久”的祝福语。
卓桢桢礼貌微笑,然后扯着严濡非的衣袖快步走。两人的影子一前一后,被路灯拉得很长。夜风吹在脸上,带着点初冬的凉,她却不觉得冷,刚好给羞红的脸颊降降温。
突然,严濡非的手动了动,然后轻轻牵住她。影子开始慢慢挨近,最后几乎要叠在一起。
“我的手已经不冷了。”卓桢桢小声嘟囔,但没甩开他,就听他沉声开口。
“不冷也牵着。”
两人沿着医院外的小路慢慢走。路边的梧桐叶落了一地,卓桢桢故意往上面踩,弄出沙沙的响声,像在撒气。严濡非看出她心绪不佳,捏捏她的手。
回到住院部,卓越催促的电话刚好打进来,让他赶紧来停车场。严濡非也该返程了,明天还要上班。卓桢桢松开他,挥手告别:“时间不早了,你赶紧回去吧。”
严濡非知道她在为外公的病而忧心,安慰的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下,最后变成几句家常话。
“这几天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有事就给我打电话。”
“出院那天,我来接你回家。”
24. 佛头失窃
外公的作息平淡又规律,卓桢桢也跟着早睡早起。外公要做项目,她就在旁陪同;检查报告出了,她就跑腿去拿。没有事情做时,祖孙俩就呆在病房看电视,卓桢桢还会给外公念自己的文章,然后听外公是怎么夸她的。等到下午太阳暖和些,两人就去花园散步,中间穿插着几句闲话。晚上外公歇下,她就放下手机睡觉,免得打扰到他。
起初入院时,他稍一活动就胸闷气短,夜里躺下不到一小时便会被剧烈咳嗽,咳得面红耳赤,卓桢桢就会惊醒着起身给他拍背。
好在经过几天规范的氧疗和雾化吸入治疗,他的咳嗽频次明显减少,从整夜难眠变成能连续睡上三四个小时,晨起的阵咳也只是轻咳几声,不再像之前那样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CT复查时,医生对比影像指出,肺部纤维化区域的炎症有所控制,不再有进一步蔓延的迹象,血氧饱和度也回升到稳定数值。
矽肺不可逆,只要控制住不加重,就已是最好的结果。
严濡非前一天说,等出院那天来接她,可实际上他每天都来。下午五点下班加上路上耗费的一小时,六点左右,他就会出现在病房门口。
第一天卓桢桢着实被惊到了,他站在门口,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微乱,身上还带着淡淡尘土味。
风尘仆仆,她马上想到了这个词。
“你怎么来了!你跟我哥一起来的吗?他人呢?”她问着,往严濡非身后看。卓越并没有来,他甚至还劝严濡非也别来,一来一回麻烦得很。
他没有挂念的人,可严濡非有。
一整天见不到她,心里空落落的。
“明天别来了,太麻烦。”卓桢桢心疼道。严濡非嘴上答应得干脆,可第二天他还是来了,手上拎着两个保温桶,里面装着煲汤和炒菜,都是外婆做的。
严濡非解释,因为外婆记挂外公,所以他自告奋勇来当送餐员。对于他的说辞,卓桢桢只能接受。
之后几天,每天的菜都不重样,她和外公每天都有口福。
“外婆今天炖了银耳百合汤,说给外公润润嗓子。”严濡非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趁热先舀了一碗给外公喝,再给卓桢桢盛一碗。
外公靠在床头接过,抿了一口后笑道:“小严又跑一趟,真是辛苦你了。”
“不辛苦。”
等卓爷爷歇下,卓桢桢送严濡非去停车场。一路上遇到的行人都神色匆匆,往外走的如释重负,往里进的满面愁容。卓桢桢从他们身上收回视线,轻声说:“医生说再观察两天,要是情况稳定,就能出院了。”
“好。”严濡非稍稍侧身,刚好能挡住冷风,“到时候我跟卓越来接你们。”
出院那天,刚好赶上周六,天气阴沉,又要下雨了。卓越和严濡非早早就来了,帮忙收拾行李回家。
卓桢桢扶着外公坐上车后,才发现车后座还坐了人——五十多岁的中年男,脸生得很。
“黄强!”外公惊呼,拍了拍那人的肩膀,“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黄强先恭敬叫了声“姨父好”,然后回答:“前天早上坐的火车,刚刚才到。本来想自己坐大巴回去,但这些年城里变化太大找不到路,只能麻烦小越来接我。”
“一家人不说麻烦。”
“您身体好些了吗?听小姨说又是老毛病。”
“好多了。”
几句寒暄后,外公才想起给卓桢桢介绍:“这是你表舅,你那时候还小,肯定不记得了。”
她乖巧问好,换来了长辈的几句夸奖。之后的一路,只有外公和表舅聊天,卓桢桢从中听取片段,然后拼凑出关于这个陌生表舅的故事。
黄强早年丧妻,一人拉扯独子生活。孩子争气,考上沿海发达城市的名牌大学,毕业后考公成功上岸,工作几年后入赘当地官宦世家。两年前,儿子将他接到身边一起住。说得好听是享清福,但对在农村生活惯了的人来说,在城市生活就是遭罪。
刚开始还不错,亲家对他还算客气,可时间长了,城市人和农村人的生活差异显现出来,矛盾也渐渐产生。公媳关系不睦,儿媳妇甚至直接搬到外面去住。他儿子在岳家说不上话,连累着他爸也不好过。
呆在那里也是受冷眼,于是黄强回来了。不舍得坐飞机,所以坐了两天火车硬卧。
到家,外婆早早候着。院门口摆着火盆,卓桢桢扶着外公跨过去,寓意驱灾辟邪、病气全消。午饭丰盛,一是迎接外公回家,二是为表舅接风洗尘。
“我来吃饭,居然还空着手,真是不好意思。”黄强歉疚,难为请地接过卓桢桢递过来的一碗饭。
“别在这装客气,你以前吃得还少吗?你要是真的拎东西过来,我还不让你吃了呢,提几样东西就想当客人,想得倒美。”
外婆是个豪爽性子,快言快语反而让人心情舒畅。他也不客气地往碗里夹菜,眼神悄悄往严濡非那儿瞟。
在车上黄强就留意着他,以前没见过这号人,但能来接卓爷爷出院,肯定跟卓家关系亲密,现在又坐在外甥女边上,看着十分亲昵。
“这个小伙子是......”他试探道。
严濡非放下筷子,脊背微微挺直:“表舅您好,我叫严濡非,是青市研究院的修复师,目前在黄桷村参与古庙壁画修复工作,暂借住在卓家。”
“表舅一路辛苦,以后请多关照。”说完,他端起面前的杯子,以水代酒,朝黄强微微示意。既说清了身份来历,又借着话语拉近了与长辈的距离,不刻意,也不生疏。
表舅跟他碰杯,乐呵道:“我还以为你是桢桢对象呢!看来是我想多了!”
“还不是。”严濡非笑着喝了一口水。
此话一出,表舅马上露出一副“我都懂”的表情。
餐桌下,卓桢桢悄悄在严濡非小腿肚上踢了一脚,警告他不要乱说话。而他却故意呼痛,惹得大家都朝这边看来,满脸揶揄。
卓桢桢满脸黑线,握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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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手捏紧。
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贱。
好在表舅把注意力转移,开始好奇古庙修复的事:“我已经好几年没去庙里看看了,你们修复之后,那些壁画是不是五颜六色的?”
“并不会。”严濡非微笑着摇头,“壁画修复讲究‘整旧如旧’,我们会尽量还原它原本的色彩和样貌,但不会刻意添色增彩。”
黄强听得似懂非懂:“我还以为跟翻新房子似的,刷得亮堂堂的才叫修好。”
“修复不是翻新,文物的每一道裂纹、每一点褪色都是它的历史,都有独特的价值。我们修复是为了延长文物寿命,而不是让它跟新的一样。”
卓桢桢歪着脑袋听,心思早不在饭桌上。严濡非可能自己都没发现,他在讲起文物修复时,是多么的神采飞扬。可惜,再过几个月,他就不是修复师了。
“你们现在在里头工作,是不是不准外人进去啊?”黄强又问。
“允许参观,只要不乱动修复场地的器械就行。”严濡非听出他的意图,“刚好今天休息,下午我可以可以陪您一起去。”
“那就麻烦你了。”
午后天空飘起了毛毛雨,严濡非领着黄强往古庙走,卓桢桢和修复组的几人也慢悠悠跟在后面。
古庙的雨棚还支着,往里走,黄强将里头的光景看得仔细。墙面干净不少,石壁上的裂纹都被细心填补,原本蒙尘的壁画渐显,不再是他记忆里破败的样子。
“嚯,还真是不一样了。”
黄强咂咂嘴,伸手想碰一下石壁,被严濡非拦下:“表舅,这儿刚做了加固,还不能碰。”他讪讪收回手,目光仍在庙里逡巡。
一行人走到西侧壁龛前,黄强的脚步突然顿住。他往前凑了两步,眉头拧成疙瘩,手指指着壁龛中央:“不对啊!这观音的佛头呢?”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壁龛里的观音像躯干完整,衣纹的彩绘还留着残迹,可脖颈处空空荡荡,断口处的石面平整,明显是被硬生生割去的。
“应该很久之前就被割走了吧,我刚来实地考察的时候,它就是这副样子了。”严濡非的语气里透露着惋惜。
“不可能!”黄强的声音拔高了些,“两年前我离家,来庙里烧过香,那时佛像还好端端的!”
严濡非和马叔对视一眼,意识到事情不对,脸色都沉了下来。他翻找出手机相册里保存的照片,两个月前的实地考察,的的确确没有佛头。
如果黄强说的不假,说明这两年间有人偷走佛头,那事情就严重了。盗窃文物,罪名可不小。
“造孽啊!这可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哪个杀千刀的敢干这种丧良心的事情!”黄强痛心。对黄桷村村民来说,古庙有不一样的意义。
“我会上报文物管理部门,让他们来调查。”
是谁割走了佛头,又为什么要割走佛头?
众人神色各异,没有人注意到石窟外,人影一晃而过,脚步匆匆。
25. 栽赃陷害
这场毛毛雨连绵了好几日,气温骤降一两度,棉袄都挡不住湿冷的风。六人组拎着工具箱,身披雨衣,走在去往古庙的路上。
“看样子是冬天来咯。”
“最烦这个季节露天作业,手僵得都动不了,你说还怎么工作,要我说冬天就得给修复师休假,顺便保养一下手。”
“与其做这种春秋大梦,还不如祈祷这里少出点岔子。”孙薇冷冷道,“之前雨季拖慢了进度,现在又出现佛头丢失,后续调查肯定要费不少时间。”
众人皆是沉默。工作这么多年,大家也听说过类似的事情。在盗宝贼眼里,根本就没有文化遗产,只有金钱利益。要不是没本事把佛像连根铲掉,他们只怕全都拿去卖了。
马哥叹气,望着雾蒙蒙的前路:“昨天我已经提交了报告,现在只能等通知。”
行至古庙,大门紧闭,还上了锁。
保安厅没人,马叔以为是门卫小刘今天起晚了,就让大家耐着性子等会儿。可半个小时过去,还是没见人来开门。无奈之下,他只好给小刘打电话,对方没接,只能一个接着一个打。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怎么一直不接?”马叔纳闷。
其他人干等着,只有严濡非品出一丝不对。
怎么这么巧?前天刚发现佛头失窃,今天修复组就吃了闭门羹,像是有人故意似的。
他的目光下移,落在那把铁锁上,锁身斑驳,看着不算坚固。他弯腰放下工具箱,指尖在锁孔旁敲了敲,然后翻出一把细长的金属撬棍和小锤。
“撬锁?这合适吗?”孙薇语气犹豫。
“撬锁,说不定正合某人的意。”严濡非淡淡道。他就想看看,幕后之人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孙薇不懂他话里的意思,愣愣地盯着他的动作——撬棍尖端对准锁孔缝隙,微微用力往里探,发出“咔哒”一声轻响。严濡非手腕一转,撬棍往上一挑,铁锁应声弹开,砸在地上。
“进去吧。”他站起身,甩了甩沾着泥点的手。
推开沉重的庙门,门轴发出尖锐的“吱呀”声。进庙后几人调试设备,准备开始修复工作,突然8号石窟传来李哥的惊呼。他们赶过去查看,结果也被眼前的一幕惊到说不出话。
8号窟,佛母大孔雀明王经变相窟。中心柱雕刻为主像孔雀明王,四周墙体雕刻着百余尊小佛像,名为“千佛壁”。
可现在,所有小佛像都被割头,无一例外。
挑衅还是警告?
还没做出反应,庙门被“哐当”一声踹开,一群人涌了进来。
严濡非暗道不好,快步走出去查看情况。约莫三十多人朝这边走过来,他认出了不少熟面孔,礼貌问道:“大伙儿一起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有位老伯嗫嚅着想回答,却被人呵住,只能噤声。
呵声的那人严濡非不认识,他一脸痞相,嘴里叼着香烟,身边跟着的几个小弟染发纹身一个不落。很明显,村民都是迫于这些人的威压才聚到这儿的。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村里来了不少人啊......”那人吐出白烟,眯着眼打量他们,“修复师?什么玩意儿?”
他丢下烟蒂用鞋底碾了碾,往千佛壁指:“你们就是这么修复的?”
“这跟我们没关系。”严濡非丝毫不怵。
“你说没关系就没关系?今天,我贾卫民就要为父老乡亲们讨个公道,把你们这些打着修复旗号,干的却是腌臜事的人赶出黄桷村。”
在修复现场,保持绝对的干净整洁是核心原则之一。严濡非瞥了眼他脚底的垃圾,眉头不自觉皱起:“捡起来。”
“你说什么?”那人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
严濡非重复了一遍,刻意把每个字咬得极重。贾卫民瞬间来了脾气,他一把揪住严濡非的衣领,可对方比自己高出一截,他不得已踮脚,显得特别可笑。
双方对峙,气氛紧张起来。
村民队伍的末尾,一位大娘趁着这个时候悄悄退出去,小跑着回村。
“你很拽啊。”贾卫民手指收紧,仰头瞪着他,“老子扔掉的东西,从来没再低头捡起来过。老子就不捡,你能怎么招?”
严濡非扣住揪着自己衣领的手腕,用足了力道,手背的青筋突起。
“你不是口口声声维护古庙吗?”他抬眼,镜片后的目光清明又锐利,“随地丢烟头,跟你的说的可不符。难道你是装的,表面一套背后一套?”
周围的村民窃窃私语起来。其实大家心里都有杆秤:修复组的人早出晚归,干活细致;贾卫民是村长的独子,仗着这层关系在村里横行霸道,每次犯事都要靠亲爹收拾烂摊子。
谁真心维护,谁装模作样,一眼分明。
骑虎难下的滋味让贾卫民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本想借村民的怒气造势,把佛头和千佛被损的账算在修复组头上。哪料到严濡非不按常理出牌,反倒揪着他脚下的烟蒂不放。
他用力挣了挣手腕,没挣开,只能梗着脖子朝旁边的小弟吼:“愣着干什么?把那玩意儿捡起来!”
小弟愣了愣,赶紧蹲下身,捏着烟蒂的边缘揣进兜里。
严濡非见状松开手,理了理被扯皱的衣领:“佛头失窃、千佛被损,我们比谁都想找出凶手。但你无凭无据,不分青红皂白就扣帽子,是不是该给个说法?”
“谁说我无凭无据?”贾卫民就等这句话。
他朝身后招招手,两个跟班架着一人上前。他向大家介绍:“这是小刘,家里母亲病重生活困难。我就帮他一把,给他安排了古庙保安的工作,离家近,还有钱拿。”
“说说吧,这个月你发现什么了?”
他搭着小刘的肩,关系看着很熟络。可小刘浑身瑟缩,支吾半天说不出话,明显怕极了他。贾卫民没那么多耐心,轻轻拍打着他的脸:“说话呀!哑巴了!”
巴掌越来越重,小刘被打得脸颊泛红,终于哆嗦着开口:“我......我亲眼看见,修复组的人进过8号窟,还拿着工具敲敲打打的......”
这话一出,村民们骚动起来,有人面露愤色,有人依旧犹豫,却没人敢站出来。
贾卫民挑眉,满意地拍了拍小刘的后脑勺:“听见了吧?人证在此,你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严濡非眉头紧锁,微微俯身,与垂眼的小刘对视:“你说的这些,都是被逼的对不对?你要是有苦衷,说出来我们帮你......”话还没说完,肩膀就被狠狠一推,往后踉跄几步。
贾卫民赶紧将小刘往旁边撇,生怕他改了口:“今天,要么你们自己走,要么我请你们走!”
“我们为什么要走?”
严濡非面向村民,声音沉稳却有力量:“我们作为修复师,从未、也不会破坏任何一件文物。这里的情况我们会上报,到时候会有专业人员进行调查,还我们清白,同时也给大家一个交代。”
眼看着大家要被说动,贾卫民心慌,撸起袖子打算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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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班们见状立刻围了上来。
严濡非往前半步,他身后的张思奥、王哥几人也齐齐上前。孙薇默不作声退到廊柱后,手机早已调出报警界面。
“动手之前想清楚,破坏文物修复现场,再加上聚众滋事,够蹲几年。”
“少在这儿吓唬人!”贾卫民哂笑,“在黄桷村,老子说了算!”
“你说了可不算!”
清亮的女声打破庙内的紧绷,卓桢桢快步进来,身后跟着村长,还有气喘吁吁的马叔和几位村干部。
“孽障!你在这儿胡闹什么!”
村长的一声怒吼,引得所有人回头。贾卫民收了嗓子,吊儿郎当地说了句:“爸,你怎么来了?”
“我再不来,你都要翻天了!”村长气得胡子都在抖,“你刚回来就又在这儿作威作福,你想坐牢就跟我说,我送你过去!”
贾卫民冷哼:“坐牢就坐牢,我无所谓。就是不知道妈在天上,看到她丈夫把她儿子照顾到牢里,会有什么感想?”
“你好意思提你妈?生出你这么个混账东西,她估计都会后悔。”
“我倒是好奇,她是更后悔生我,还是更后悔嫁给你?”
贾卫民双手插兜,从父亲身旁经过时,低低说:“那几个修复师必须走,要不然我就一直闹,到时候大家都别好过!”
“你......”村长还没来得及发脾气,贾卫民领着小弟们已经走远。
他没工夫琢磨那小子的意图,而是冲修复六人组鞠躬赔罪:“犬子无状,我在这里替他赔罪了。”
“这事儿跟您没关系。”马叔连忙扶起他,“反倒是我们要感谢您,要不是您来,还不知道要怎么收场呢。”
村长能来,全靠卓桢桢和大娘。
出事时卓桢桢正在给外公熬药,是昨天刚去一位老中医那儿抓的润肺方子。大娘突然跑进来,说两个月前找她问路的小伙子有麻烦了。
她听明白前因后果后气血上涌,抄起木棍准备去帮忙。走到一半才冷静下来,转身去村民委员会办公室,将会议室里的干部全请了过来。
此刻,卓桢桢正冲严濡非扬眉,满脸骄傲。
严濡非对她眨眨眼,在胸口比了个大拇指表示夸奖。
“不管怎么说,都是我们村的错。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们会全力配合。”
村长又转头看向千佛壁,眼里满是痛心:“这些都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宝贝,就这么被糟蹋了……”
闹了这么一出,修复组的人都心不在焉。
卓桢桢看出严濡非满脸凝重,便想逗他开心:“听说某人正面硬刚贾卫民,可惜我来晚了,没能亲眼目睹。”
“桢桢。”他开口,脸上是少见的严肃,“我怀疑,盗走佛头的人,是贾卫民。”
“你有拿到证据吗?”
严濡非摇摇头,这也只是他的推测。假设贾卫民是凶手,他听说省里要派修复师来修复古庙,担心事情败露,于是安排小刘当古庙保安,目的是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一旦有风吹草动,马上给他报信。
所以在他们发现佛头失踪第二天,贾卫民就从外地赶了回来,今天闹这么一出,就是为了赶他们走。
一切全都解释通了。
“如果真是贾卫民,他绝对不会留你们在村里,之后一定会想方设法找你们麻烦,尤其是你。”
严濡非明白她的担忧,抬手在她头顶揉了揉。
“放心吧,没事的。”
26. 打架受伤
晚上,修复组集体开会。
马叔已向文物局说明黄桷村古庙的被盗情况,还没收到他们的反馈。青市研究院知晓此事,经严院长和几位领导商讨,出于安全考虑,建议修复师休息两天,等待调查情况。
“上头只是建议,具体怎么做,还要我们商议着来。”
“我不同意!”张思奥率先举手反对,“我们身子正,为什么要避?要是躲了,反倒让别人觉得我们心里有鬼。”
“没错!而且躲避解决不了问题,还很有可能让贾卫民更猖狂。”严濡非站出来挺他,让张思奥很意外。他还以为经历了之前的不愉快,严濡非都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孙薇也附和,冲两个师弟微微一笑。
年轻人的这股劲总是让人苦恼,马哥深深叹气,转头问另外两人的想法。李哥和王哥嘴上说着随便,但心里跟他们一样不服。
年纪为他们带来了谨慎与沉稳,但没有带走少年意气。
马哥背过身往外走,离开前淡淡说道:“明天正常上班,都别起晚了。”
隔天一早晨雾未散,修复组刚推开庙门,就见贾卫民和几个跟班斜倚在廊柱上,嘴里叼着烟,上下打量中庭的仪器设备。
“哟,还真不怕死。”贾卫民直起身,咳了口痰吐在地上,“看来昨天没让你们长记性,今天还敢来这儿。”
严濡非没理他,示意同事们像平常一样调试设备。被忽视的贾卫民不爽,稍稍抬下巴,几个黄毛立刻冲上去。一个抬脚就踹向墙角的光谱仪,另一个人抄起木凳朝着除湿机砸。仪器重重摔在地上,当场报废。
马叔见状急了,上前阻拦。跟班将手狠狠一甩,他摔倒在地,尾椎骨疼得站不起来。
其他人赶紧扶他起来,就见严濡非快步上前,一把抓住混子的手腕。他的力道极大,对方疼得龇牙咧嘴,木凳“哐当”落地。
贾卫民见状双眼一沉,从腰间抽出一根手腕粗的木棍,直奔严濡非后背而来。
“小严!背后!”
严濡非闻言回头,额头猝不及防地挨了一棍,痛感传来,鲜血顺着眉骨流到眼角。在天旋地转间,他狠狠朝对方的肚子踹了一脚,低低骂了句。
“他娘的!敢打老子!”贾卫民捂着肚子,满脸痛苦,“这小子今天必须死,给老子全上!”
卓桢桢晨起心里发慌,总觉得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吃完早饭,她开始给八怪准备餐食,就听见鸣笛声从远处传来,越来越近,随后两辆警车拐进古庙的小道。她心里咯噔一下,赶紧跟上去。
红□□在晨雾中闪得刺眼,庙门口挤了不少看戏的村民。卓桢桢一边说“借过”,一边努力挤进去,才终于看清里面的情形。
庙内一片狼藉,王哥和李哥正在收拾。几个混子抱头蹲下,贾卫民被警察按在地上,他还在挣扎,嘴里骂骂咧咧。
卓桢桢又往别处看。张思奥扶着马叔,跟警察同志说明情况;卓越坐在台阶上,脸上挂彩,孙薇正用纸巾为他擦掉血污。地上还有几滴血迹,但左右都没有严濡非的身影。
“你们看见严濡非了吗?”她快步走上前,没有问卓越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也没有关心他脸上的伤。
孙薇摇头。刚刚场面太混乱,卓越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跟两个小混混缠斗,还没打多久,警察就来了。她注意力都放在卓越身上,没留意严濡非的动向。
“放心,那小子身手还不错,不会有事的。”
卓越的话并没有起到宽慰的作用,反而让卓桢桢更急了。她问了一圈,得到的都是一样的回答:不知道。
正当她无助地站在原地、抬头望天时,身后有人喊她的名字,声音不轻不重。卓桢桢猛地回过头。
严濡非站在人群边上,眼神平静地望着她。蓝色工作服搭在手臂,内里的衬衣沾了脏污,他的下巴挂着水珠,眼角有残留的血迹,不仔细瞧根本看不出。
她快步走过去,凑近看才发现他额角的伤口。严濡非抬手拨了拨碎发试图挡住,被卓桢桢一巴掌拍开。
“我都看见了,还挡什么?”说完她觉得自己话重,调整好语气又道,“刚刚跑哪儿去了?”
“洗脸去了。”他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水。
“脸上有伤不能碰水你不知道啊!”卓桢桢抱住他的脑袋,仔细观察他的伤口:皮肉翻卷,四周凝固,只有中间还渗着血珠。
“没碰水,只是把血迹洗掉而已。”严濡非解释,“怕吓着你,更怕你担心。”
“疼吗?”卓桢桢心疼地摸摸他的脸。
其实流的血不算多,火辣辣的疼痛他也能接受,可看见卓桢桢眼睛里满是担忧和着急,他突然觉得伤口发痒,好像挺疼的。
严濡非虚扶脑袋,半眯着眼睛,满脸难受:“有点痛,头还有点晕......”说着边将下巴放在卓桢桢肩膀,上半身倚着她。
“那你现在旁边坐一会儿,要不要去医院?”
“不要......想回家......”
“好,我们回家。”卓桢桢哄道。
最后,警察将贾卫民几人带走,张思奥陪马叔一起去派出所做笔录,其余人各回各家,等待结果。
卓桢桢从客厅柜子翻出医药箱,把严濡非摁到沙发上坐下。她拿出医用酒精和棉签,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棉签蘸了酒精,边擦拭伤口周围,边数落道:“看着斯斯文文,没想到还会打架。”
“嘶——”酒精接触到伤口,疼得严濡非全身发颤。
卓桢桢啧了一声:“别皱眉,伤口都扯裂了。”
“可是很痛啊。”
卓桢桢手上动作变轻,但嘴上依旧不饶人:“还知道痛啊!你是李连杰还是甄子丹,真以为自己能一挑五啊?”
“我是被偷袭的,要是正面打,那一棍子我肯定能躲过去。”
“这么有能耐就别怕痛。”
消毒完,卓桢桢对着他的额头吹了吹,好让酒精快点挥发。严濡非被温热的气流挠得浑身一颤,耳尖悄悄红了。
卓桢桢察觉到他的不对劲,轻声问他怎么了。严濡非有些别扭,指了指自己颧骨上的小擦伤:“这里也要处理一下。”
卓桢桢弯下腰看,他颧骨处有一块红肿,没有破口,远远看去还以为是腮红。
“这都没破口,不需要处理。”她说。
“可是很痛。”严濡非的话里带着撒娇的意味,“要不你帮我吹吹,就像刚才那样。”
醉翁之意不在酒。
卓桢桢一眼看穿他的小心思,可还能怎么办,人家是伤员,只能宠着了呗。她微微俯身,对准他的脸颊,轻轻吹了口气。
温热的气息拂过皮肤,带着淡淡的栀子香,她吹得认真,眉头微微蹙着,长长的一般般睫毛垂下来,扫过他的皮肤,痒痒的。
严濡非喉结滚了滚,他下意识抬眼,目光落在她的眉眼、翘鼻,还有......撅起的唇瓣。他自知下流,却还是没忍住起了旖旎心思。
突然,卓桢桢毫无预兆地垂下眼眸,与严濡非对视,自然没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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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他眼里的情愫。她心跳加快,整个人定在原地。
不知道是不敢动,还是不想动。
她的不闪躲给了严濡非胆量,他试探着往前,缓缓拉近两人的距离。在卓桢桢的默许下,他们鼻尖相抵,呼吸交缠,能清晰感受到彼此的脉搏心跳。
唇与唇近在咫尺,严濡非却不再往前。
他在等,等对方的选择。
卓桢桢只觉得浑身发烫,尤其是脑袋,热得一胀一胀的。她心一横,伸脖子往前凑。
送到面前的嘴子,不吃白不吃。
两人双眼轻闭,就当唇瓣快要贴在一起时,楼下传来卓越的喊声:“桢桢!你把医药箱拿下来!”
卓桢桢如梦初醒,猛地往后缩,小腿重重磕在茶几角,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知道了!”她忍着痛慌忙应声,将翻出来的药又胡乱塞进医药箱。
严濡非眼底的情愫慢慢沉淀,他直起身,抬手揉了揉她磕到的小腿,动作轻柔:“没事吧?”
“没事没事。”卓桢桢躲开他的触碰,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拎起医药箱就往楼下跑。
严濡非紧盯她的背影,随即笑了,舔了舔唇角。
楼下,卓越正哼哼唧唧地喊疼,见她来,立刻诉苦:“我的好妹妹,你可算来了,快给你哥看看这伤,疼死我了。”
卓桢桢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却还是蹲下身查看他的伤口。无非是些皮外伤,嘴角破了点皮,比起严濡非额角的伤,实在算不得什么。
“娇气。”她嘟囔着,拿出碘伏棉签递给孙薇。
“我可是为了救你家严濡非才受伤的,你不得好好感谢我?”还好卓越临时起意,去古庙给修复组送水,要不然严濡非就不止那点伤了。
“话真多。”卓桢桢伸手在他嘴角戳了一下,把卓越疼得哇哇叫,这才满意离去。
她不敢上楼,就漫无目的地在村里溜达。
贾卫民一行人涉嫌寻衅滋事,被公安刑事拘留。下午三点,前脚民警把马叔和张思奥送回来,后脚村长带着赔罪礼物登门道歉。
“情节严重,不是私了就能解决的。”
“我知道,这事儿是卫民不对。他浑,他糊涂,冲撞了各位,还毁了公家的器械。但也是因为我平时对他疏于管教,是我的错。”村长说着就要起身鞠躬,被马叔连忙拦住。
“我这次来呢,一是为了赔礼道歉,二是为了......”
他顿住,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严濡非身上,有些难以启齿:“小严同志,能不能请你写份谅解书?”
贾村长连任五届,兢兢业业为村民办实事,在村里威望极高,从未谋私。可现在为了儿子,硬是把老脸都豁出去了。
马叔和几位同事交换了眼神,都看出了彼此的犹豫。贾卫民的行为确实恶劣,但村长都舍下脸面求人了,实在让人狠不下心。
严濡非先开了口,声音平静:“谅解书可以写,但有两个条件。”
“你说你说,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第一,器械的损失,必须按原价赔偿,这笔钱要尽快到位,不能耽误修复工作。第二,贾卫民出来后,必须公开向修复组和村民道歉。”
这两个条件合情合理,既没为难村长,也守住了底线。
村长连忙答应,拿到谅解书就往派出所赶。
卓桢桢看着他的背影,心绪复杂。
父母之爱子,则为其计深远;爱之深,则顾之其周全。
可纵容,真的是爱吗?
27. 最后一面
此次恶性事件很快传到研究院,严院长联系了文物局,当下决定暂停黄桷村古庙的修复工程,等佛头丢失案有结果后再考虑重启。
这就意味着,修复组不日要返程青市。
这些天,修复组忙着打包古庙里的器械仪器寄回研究院,还要收拾各自的行李。卓越帮忙搬东西,看店的任务就交到卓桢桢手上。
躲在这儿,卓桢桢跟严濡非见面次数能少些。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舍在她身上的表现居然是逃避,眼看着离别的倒计时,却任凭心脏逐渐空洞。
“桢桢。”
有人喊道,将躺椅上出神的卓桢桢叫醒,她应声看去,来的人是张思奥。他站在门口,光影描出他身形的轮廓,投下长长的影子。
“你来买东西吗?”她问。
张思奥摇摇头,缓步走进小卖部,逆着日光,看不清脸上表情。他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几分艰涩:“我是来跟你道歉的。”
卓桢桢愣了愣,没接话,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之前把严濡非的离职信放在日志本里,故意让你看见,还挑拨你们的关系,是我不对。”
“现在想想真的很幼稚。”张思奥垂着眼,扯着唇角自嘲道,“因为喜欢,所以嫉妒。见到你和他走得近,我就想着凭什么那个人不是我。”
卓桢桢静静地听着,心里没有太多波澜。那些不愉快的过往,在这段时间的相处里,早已被冲淡了大半。她轻轻摇头,说一切都过去了,不用放在心上。
“那我们,以后还能是好朋友吗?”
“当然不能,毕竟你喜欢过我。”卓桢桢笑得狡黠,一听就知道是玩笑话。
张思奥脸上露出一丝释然,冲她张开双臂:“抱一下吧,明天过后可能就再也见不到面了。”
卓桢桢觉得奇怪,不就是要走吗,过段时间就回来了,怎么说得像永别一样。她笑着拍拍他的手臂:“拥抱还是算了,又不是最后一面,等你回来。”
“之后,我不会再参与古庙修复了。”他把收回的手插进兜里,耸了耸肩。
“为什么?”卓桢桢讶异。
“贾卫民的事传到了我爸耳朵里,他本来就不同意我当修复师,现在拿这件事做文章,勒令我辞职回家继承家族企业。”
居然是少爷。做修复师,不知道是热爱还是寻乐。
卓桢桢调侃:“那你加油好好干,以后要是有求于你,可不能拒我于千里之外啊。”
“你的忙,我肯定帮。”
想说的已经说完,张思奥没理由再留在这儿。走之前,他让卓桢桢多陪陪严濡非:“离职申请已经批下来了,他之后要考博,不会再参与修复工作了。”
后面的话,卓桢桢已经听不清了。她一直以为只是暂时停工,等事情平息,他们还会回来。
她猛地站起身,快步冲出了小卖部,大脑里无比清晰地说,她要见严濡非。
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她,他们之间只剩最后一天。就是因为觉得有以后,所以才敢矫情,白白浪费了那么多相处时间。
卓桢桢不知道他在哪儿,只能先回家找找。她一路跑回住所,跑上二楼,很幸运,他就在这儿。
严濡非的房门敞开,他正背对着门叠衣服,听见脚步和喘息声,回过头就看见卓桢桢身后,鼻尖和脸颊泛着红。
“你怎么......”
话还没说完就被卓桢桢打断,她颤抖着声音,话问出口的瞬间,眼眶不争气地发酸:“你不再修复古庙了,是吗?”
严濡非盯着她的眼睛沉默,良久才垂下眼睫,从喉间挤出一个“嗯”。
卓桢桢原本有很多话想问他,问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不早告诉她,但现在听见了他的肯定答复,心绪反而平静下来:“不是说,古庙修复完再离职吗?”
没有眼泪,没有质问。严濡非反而心头一紧,刚想上前,就见她后退一步。他知道她执拗,选择和盘托出。
严濡非申请的博导是爷爷以前的同事,算是看着他长大的,知道他手头有古庙修复项目,预计明年三月份完工,于是特意将考核放在四月份,为他排开时间。
可现在出了事,项目暂缓,调查需要多久并不确定,重启遥遥无期,总不能让博导一直等。所以,第二次修复师派遣名单里,大概率没有他。
“又是这样......”
又是什么都不告诉她,又是把她当外人。卓桢桢声音很轻,脸上没什么表情:“祝你事事如意,前程似锦。”
说完她转头要走,被严濡非捏住手腕拉回身前,嘴角隐隐有笑意:“怎么说得跟老死不相往来一样?”
居然还笑得出来!卓桢桢冒火,另一只手重重往他的手背上扇,被扇到的地方登时红了,但严濡非就是不放手,反而捏得更紧。
卓桢桢又低下头,作势就要往他手背上咬。严濡非反应快,手腕轻轻一翻,顺势将她整个拉进怀里,结实的手臂牢牢圈着她的腰,让她动弹不得。
“我额头上的伤还没好,又想给我添新伤啊?”
严濡非的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低沉又温柔:“不就是一个星期见不到吗?至于反应这么大?”
“一个星期?”卓桢桢怀疑自己听错了,从他胸口抬起头,“不是要等调查结果出来后再回来吗?”
“我以后每个周末都回来,周五晚上来,周日晚上走。”他的声音贴着她的耳廓,温热的气息拂得人发痒,怀里的人缩了缩脖子,没有说话。
从青市到裕市,高铁只要一小时,到时候再坐上揽客的摩托车,很快就能到黄桷村。
严濡非轻笑,继续往下说:“我申请的是非全日制博士,等明年入学,你大概也回海市了,我就去朋友在海市开的画廊里帮忙,这样就又能跟你在一个城市。”
卓桢桢闻言呆愣地眨眨眼,心里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当当,但又空落落的,两种情绪拉扯着,全都搅在一起,让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她将头重新埋下去,声音闷闷道:“你什么时候想的这些?”
“刚知道研究院通知的时候。”
“那怎么没跟我说?”
“因为怕计划赶不上变化,不想给你空口的承诺。”
这一问一答,卓桢桢怎么会不明白他的心意。从现在到以后,他已经做好了规划,而且这些规划里,都有她。
卓桢桢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鼻尖蹭着他的衬衫,嗅到上面洗衣液的香味,和她身上的味道一样,真好。
“那你来回跑,也太累了吧。”
严濡非在她脸上捏了捏,调笑道:“得了便宜还卖乖?”
卓桢桢也笑了,抬手环住他的腰,心跟着安定下来。这种被考虑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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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错。
“以后。”她缓缓开口,“你离开,我不会送你;但你回来,无论风雨,我要去接你。”
深夜下了一场大雨,直到隔天下午才停。
有这样一种说法:如果你离开一座城市时下起了雨,那一定是有人舍不得你离开。
修复组就这样带着城市的不舍,在下雨的清晨离开。
卓桢桢昨天睡得晚,直到雨点敲打玻璃窗,发出有节奏的“啪嗒”声,她才沉沉睡去。中途房门被敲响,很轻的一声,但她睡眠浅还是醒了,随后就传来手机的消息铃声。
卓桢桢没有动,她知道,他走了。
她翻了个身,仰面盯着天花板,直到隐隐约约听见大巴引擎声渐远,才从床上坐起来。醒醒神后,她在睡衣外面套了件长款豆绿羽绒服,趿拉着棉拖鞋在屋子里闲逛。
客厅的柜子上,少了几个工具箱。阳台的晾衣处,少了几件深蓝色工作服。
卓桢桢经过严濡非的房间,房门虚掩着,她轻轻推开一条缝。房间被打扫过,除了书桌上摊开的纸条,其他陈设都与两个月前一模一样。
纸条上,笔锋偏轻却有骨感的一行字:醒了记得回我消息。
卓桢桢抿唇笑开,将纸条折好放进口袋,走到一楼才想起正在下雨,又懒得上楼拿伞,好在雨下得不大。
去外婆家的一路都雾蒙蒙的,行人也少。有辆车在前面的路口停下,村长从上面下来,然后撑开伞等后面的人下车。卓桢桢下意识抬头看去,只见后面那人弯腰一跳,不耐烦地推开村长递过来的伞,自顾自往前走。
吊儿郎当,满脸痞相,不是贾卫民是谁?
正当她愣神的片刻,贾卫民透过雨幕扫过来,与她的视线撞个正着。认出是卓桢桢,他的视线在她身上黏了两秒,随即嘴角勾起邪笑。卓桢桢心头一紧,脚步加快。
贾卫民不是被抓进去了吗?怎么出来得这么快?
难道是村长的手笔,只拘留几天就放出来了?
外婆正端出一盘切好的腊肠出来,看着外孙女冲进来,满头水珠。
“秋雨多寒呐,小祖宗!屋里是没有伞吗,非得淋过来!”她忙把盘子放下,抬手掸她的头,“这是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卓桢桢摇摇头,说自己没事。
“哎哟,你这手跟冰块一样,快进去陪你外公烤火。”
屋内门窗只留了一条缝,中心燃着火盆,很暖和。冬天对外公来说最难挨,吹不得冷风。他窝在床上,偶尔低咳几声,见卓桢桢进来,坐直身体,整个人都精神了些。
卓桢桢搬了把椅子坐在床边,还没开口,就被外公点中心思:“碰见什么事儿了?”
她惊异于外公的敏锐,然后将刚刚发生的事复述了一遍。
“他不是刑事拘留吗?为什么这么快就放出来了?”
不同于卓桢桢,外公对此毫不意外,像早就料到一样:“小严签了谅解书,再加上老贾从中斡旋,那小子关不住的。”
“这么些年他干过的混账事不算少,要不是他老爹,估计现在还在牢里。”
卓桢桢有些恼:“贾村长为村为民这么多年兢兢业业,为什么在孩子身上犯糊涂!”
她实在想不通,就听外公长叹了一口气。
“他这是在弥补。”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28. 一桩旧事
黄桷村通车距今不过二十年,没修路之前,村民往返村镇只能靠步行,天没亮出门,天黑才到家。
要想富,先修路。
1991年,刚当上村长的贾国安暗自决定,一定要修一条能通车的路,带动村子富起来。他开始挨家挨户征求意见,说动大家有钱出钱、有料出料、有力出力。
在他的努力下,由当时的村集体牵头、联合村民投工投劳,终于在1992年年初正式开始修建碎石路。
然而欢喜的日子没过多久,同年贾国安家迎来噩耗——他的妻子查出了严重的肾病。唯一的治疗办法就是换肾,需要到大城市做手术,成功率低,医药费高昂。
贾国安变卖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凑出二万块钱,差不多能够支付手术费用。后续的医药费和住院费,只能到时候四处借点儿。
就在出发去外省手术的前几天,卓会计敲响村长办公室的门,告诉他账目上的钱已经不够,修路工程停滞,还差最后一公里没修通。
工程停了,村民们的怨言渐渐多了起来。有人说干脆停工,有人说按人头再凑钱,可家家户户早就把能拿出来的都拿了,再凑也是杯水车薪。
真是多事之秋。
贾国安沉吟片刻,问道:“还差多少钱?”
外公指着本子上的账目和算式:“照之前的修建耗费算下来,平均每公里约1.96万,差不多两万。”
两万,偏偏刚好是两万。
贾国安没说什么,只让卓会计先回去,钱的事情他来想办法。可他有什么办法?
回家的一路上,他抽了一支又一支叶子烟,呛得直冒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只能不停抹。哭过后他进了屋,妻子躺在床上,脸色萎黄。
见丈夫回来,她勉强挤出个笑,无力地拍拍身侧的位置:“又在外面跑了一整天吧,快过来坐着歇会儿。”
贾国安应声坐过去,跟妻子对视的瞬间,喉咙又开始泛酸,像被堵住似的,半天说不出话。妻子看出他情绪不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修路那边出问题了?”
任何微小的情绪都能被她看出来。他的妻子心思细,全是这些年替他跟每户每家打好关系练出来的。贾国安当上村长后,村里有什么难事,她也会帮忙出主意,帮了他不少。
得妻如此,是他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贾国安点点头,声音沙哑:“账面上缺钱,路修不下去。”
“还差多少?”
“两万。”
房间里陷入沉默,两人对望,皆是一言不发。良久,妻子捏捏他的手:“国安,我不想出远门,太折腾了。”
修路和治病,他不敢做的选择,她替他做了。
短短一句话,让贾国安垂下头,然后号啕大哭。她了解他,知道为民造福是他的追求;他也了解她,无论他想做什么,他的妻子都会支持。
一个将至中年的男人哭得不能自已,泪和鼻涕盈湿满面,哽咽着断断续续说:“是我贾国安......对不起你。你为我做了那么多,可我却......”
妻子摇摇头:“我这病,做了手术也不一定能好,就算手术成功,后面要交的钱还多着呢。与其往我这个无底洞里填,还不如用在实处上。”
贾国安掩面,只一个劲地重复“我对不起你”。
“我想为我自己攒功德,与你无关。”
“以前我叫郑家闺女,嫁给你之后叫贾家媳妇,现在又叫村长夫人。路修好后,我想让大家知道我的名字。”
1992年秋,连接黄桷村和万古镇的碎石路竣工,结束了村民往返镇上全靠步行的历史。路的尽头里了一块功德碑,上面刻有捐资者和献工献力者姓名。
捐资者一栏的最上方刻着,捐资两万元,捐资人郑淑芬。
此后村民人人都知道92年发生的两件大事:一是村里通路,二是郑淑芬离世。
淑芬的葬礼,全村人都来了。送来的花篮上,挽联都是“舍身取义,舍己为公”“巾帼流芳,功德无量”云云。可当时年仅八岁的贾卫民不懂这些,他只知道,他的父亲拿母亲的治病钱修路,他是害死母亲的罪魁祸首。
从那之后,他们的父子关系差到极点。每次儿子做混账事,贾国安都想让他吃点儿苦头长记性,可真摊上事,作为父亲总会为他摆平。贾卫民就这样坦然接受父亲的纵容,变本加厉。
儿子因为怨恨,不服管教;父亲因为愧疚,不敢苛责。两人就这么,互相折磨了三十年。
“他这些年不容易啊。”外公咳嗽着,眼神里满是感慨,“又当爸又当妈,到头来还拎不清。”
公与私,自古就难两全,以公谋私要遭到唾骂,公而忘私让人敬佩。卓桢桢却只觉得唏嘘。
贾国安,家国安;可余生,寝食难安。
晚上,她在电话里跟严濡非说起这件事。听后,他没发表个人意见,只让卓桢桢这几天小心,见到贾卫民绕远点。
卓桢桢应声,说知道了。
异地的第一个缺点,关心都只能隔着屏幕。
之后的每一天,都是吃饭写文瞎溜达,没意思得很,卓桢桢以前可从没觉得这样的日子无聊。
终于熬过五天,严濡非要回来了,只是他没抢到周五晚上的票,只能改成周六早上。不过卓桢桢觉得早一天或者晚一天都不重要,只要他来就好。
从周五开始,她就春风满面、蹦蹦哒哒,午饭都多吃半碗。但外婆心情好像不好,一直在念叨:“这个黄强一日三餐,餐餐不在饭点。天天在屋里编他的背篓,饭都不吃要成仙呐!”
自从黄强回来,外婆包圆一日三餐,可从昨天开始他就不来了,连招呼都不打,惹得外婆不快。
“桢桢,去喊一下你表舅!”
卓桢桢得令,放下碗筷往外走。
黄强家跟卓家老宅中间隔了一片水塘,隔水相望,远远就能看见临水的院子。再走近看,黄强坐在屋檐下,手里攥着竹条来回弯折,竹篾在他掌心翻飞,编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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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篓雏形已经有了模样。
“表舅,吃饭了!”卓桢桢走过去,朗声喊。
黄强闻言抬头,手里的动作没停,见到来的人是她,眉头拧得更紧,神色带着几分坐立难安:“桢桢啊......我就不去吃了......”
卓桢桢捕捉到他的慌乱,依旧嬉皮笑脸:“外婆她老人家下的命令,我要是没办成,就要挨训了。”
“那你先回去吧,我忙完手上的事情就来。”
“您有心事?”她试探道,“要不要我一起出出主意?”
黄强一开始说没事,就算真有事,让一个小辈帮忙参谋也说不过去。可架不住卓桢桢一直追问,他只能松口:“确实遇到了一件事,我也拿不定主意,这些天胆战心惊,吃不下睡不好的。”
前日清晨,天还蒙蒙亮,黄强去古庙边上的竹林砍竹。这是他年轻的时候学的手艺,把竹子割成适中的篾片,再编成背篓竹筐拿去卖,多少能补贴家用,给孩子攒生活费。
挑竹子时,下面小路传来动静,他探出头,看见贾卫民插着兜,嘴里叼着烟吊儿郎当。
他不是被抓进去了吗?正纳闷,那人朝身后招招手,两个黄毛跟班凑上来,合力抬着一个东西。
石头材质,类似球形,好像还有耳朵......
是佛头!
晨起的疲乏在这刻彻底清醒,黄强悄悄摸出手机,点开相机录像,将他们的对话悉数记下。
“大哥,我有点害怕。”其中一人开口,“前段时间那群修复师的事闹得这么大,我们还来偷,会不会被抓啊?”
“出息,胆子还是这么小!”贾卫民直接在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跟了我这么多年,哪一次让你们出过事?”
另个小子拍马屁道:“就是!有大哥罩着,进去了也能把咱们捞出来!”
“行了,卖完这一个,钱就凑齐了。”贾卫民把嘴里的烟扔在地上,“以后哥几个就用不着偷偷摸摸的。”
三人离开,视频按下暂停键。
卓桢桢心跳得很快,隐隐激动。有这条视频当证据,佛头失窃案的罪魁祸首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这也就意味着,古庙修复很快就能重启,他们也能回来了。
“您这视频能不能发我一份?”她问。
黄强没有马上答应,面上挣扎着,心有顾虑。当初儿子在基层干满五年后,受了村长的关照才得以升职,如果他举报贾卫民,村长会不会因此针对他儿子,让儿子丢工作?
一位被儿子和儿媳嫌弃、负气出走的老父亲,虽然有怨,但依旧为儿子着想。只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
卓桢桢再三保证,绝对不会在村长面前提及视频来源,黄强这才放心让她拷贝一份。
拿到证据,卓桢桢给严濡非打电话却没接通。又打给卓越,可还是没人接,他今天一早去镇上,到现在还没回来。
她现在急切地要个结果,不想干等着,把视频发送给他们俩后,在水塘岔路口拐弯,独自走上去村长家的路。
29. 危急关头
卓桢桢一路上都在想措辞,让一直纵容儿子的父亲清醒过来,肯定要费不少口舌。
刚转过水塘拐角,就听见村长家旁边的土坡上传来拖拽的声响。两个小混子拖着一个人,丢在大哥面前。
贾卫民微微弯腰,把带着火星的烟头往那人脸上摁,听见惨叫他颇为愉悦,笑着抬脚踩上那人的脸。
卓桢桢找了棵大树作为掩体,偷偷探头往下面看,那人嘴角挂着血,被人踩着只能发出细碎的呜咽。他挣扎地扭动身体,卓桢桢得以看清他的长相。
是小刘,古庙的保安,也是贾卫民安插在修复组的眼线。
他们不是一伙儿的吗?现在这一出是在内讧?卓桢桢没想太多,拿出手机开始录像。
“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胆子这么大啊?”贾卫民脚底碾了碾,“不仅敢跟修复师勾结,还敢背后给我捅刀子。”
小刘双眼透露惊恐,一个劲儿地否认:“我没有跟他们勾结!我做事向来都是听大哥吩咐,从不敢擅自做主!”
“报警也是我吩咐你的?”贾卫民眼神阴鸷得吓人。
这句话让小刘呼吸一窒,微张的嘴说不出话。打架闹事那次,他担心会闹出人命,所以偷偷报了警。这件事情他做得很小心,没想到贾卫民一出来就开始查,最终还是查到了。
“我只是害怕出人命,到时候对您不利......”
“那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贾卫民蹲下身,揪住他的头发迫使他抬头,“谢谢你让我在局子里蹲了三天,还差点被判刑。”
小刘疼得五官皱起,想反抗却被其他几人摁住手脚,他只能不停哀求、不停认错,乞求对方能饶过自己。贾卫民嗤笑一声,松开手任由他的脑袋摔在地上,背过身后摆摆手,示意其他人动手。
看来他今天,只有死路一条。
几人将他围在中间,恶狠狠地往他身上踹。小刘蜷缩在地上,疼得浑身抽搐,却连躲的力气都没有。
卓桢桢泛起一阵恶寒,端着手机的手在发颤。她没想到上次报警的人居然是小刘,再这么下去,他会被打死的。
在她思考怎么救他时,手机电话铃突兀响起,卓越打来的。卓桢桢浑身一僵,刚想按挂断,就见贾卫民朝她的方向看过来,视线撞个正着:“又是你。”
“把那妞给我抓过来!”贾卫民一声令下,原本围着小刘的那群人开始往土坡上爬,嘴里说着污言秽语。
完蛋了!
卓桢桢心脏猛地一缩,拔腿往回跑的同时接通电话。电话那头的卓越“喂”了一声,就听见妹妹在大喊救命。
“发生什么事了?你人在哪儿?”
“快来村长家!贾卫民和他的跟班在追我!”
“我们马上过来......”之后的话卓桢桢听不清了,注意力全放在离得越来越近的那些人。
她拼命往前跑,呼吸慌乱,逐渐力竭。更糟糕的是,她被包抄了,前后都有人,左边是土坡,右边是水塘。
眼看着要被抓住,卓桢桢没时间犹豫,调转方向往水边跑,瞄到一株野草丛,不着痕迹地把手机丢了进去,然后闭眼往水里扑。
“扑通——”冰凉的池水瞬间漫过胸口,呛得她猛咳几声。好在卓桢桢小时候学过游泳,水性还算不错,很快调整好呼吸往对岸游。
混子们没下水,在沿岸蹲守,卓桢桢只能一直呆在水里。
深秋寒凉,池水刺骨,浸湿的羽绒服又重又冷,四肢早已发麻。卓桢桢觉得,就算自己没被他们弄死,也会冻死或者累死。
摩托车的轰鸣由远及近,毫不客气地撞向岸边的人,把他们吓得四散开来。卓越不等车停稳就跳下去,抄起棍子拦住他们,腾出另一只手报警。
“去救桢桢!”他冲身后的人喊道。
严濡非焦急望向水塘,看到慢慢探出又埋下的脑袋时,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扔掉眼镜脱下外套,一头扎进水里。
瞳孔失焦前,卓桢桢看见一道黑影破水而来,带着熟悉的气息,然后稳稳托住她的腰。她以为是卓越,凑近环住他的脖子,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闭眼要睡过去。
在低体温状态下,睡眠会导致低体温症进一步加重,严重的话可能会猝死。
“桢桢,不要睡!”严濡非半扶半抱着她,咬牙加速手臂划动的频率,“别睡,我带你上岸。”
他的气息拂在耳边,是温热的,卓桢桢睁开一条眼缝,视线在他的侧脸游移,才发现抱着的人不是卓越。
是严濡非。她想叫他的名字,唇瓣却不受控制地打颤,牙齿咯咯作响,然后就听他又说:“再忍一下,马上就到了。”
严濡非托着卓桢桢的腰,将她往岸上送,卓越伸手接应,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合力将人拉了上来。
严濡非也跟着上岸,顾不上自己浑身湿透,蹲下身脱掉她身上湿透的羽绒服,再用外套将她裹住,然后打横抱起。
应该是暖和的,但卓桢桢感受不到,嘴里喃喃着。
“什么?”严濡非的步子急,听见她在说话赶紧低下头,不小心脸颊蹭到她的嘴巴,身体僵了僵。
卓桢桢的嘴唇已经木了,没感觉到什么,只是不停地说:“手机,有视频,草丛里。”最后听见有人应了一声好,她才终于放心地闭上眼。
之后的一切好像是梦,轻飘飘又软绵绵。
先是外婆给她擦干身体,换了一身干爽衣服;然后是严濡非把她抱上床,给她喝热水,再用厚棉被将她裹得严严实实。这一觉睡得很不舒服,每隔十几分钟就被叫醒,等严濡非确认她的意识清晰、手掌温热,才允许她继续睡。
卓桢桢彻底清醒是两小时后,睁眼就看见床边坐着的严濡非,正皱着眉看手机视频。
“不是说周六再来吗?”她问。
她的嗓子哑的厉害,应该是呛水的缘故。严濡非闻言将她扶起坐好,给她递水润嗓子。
“晚上的票没了,但是下午还有票,我就请了半天假想给你一个惊喜。”他回答,“没想到......”
“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卓桢桢摇头,小声道歉:“这次是我冲动了,没有考虑后果,以后不会了。不好意思啊,让你们为我担心。”
“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问题。”
这两个小时,严濡非一直在反思,如果不是自己心血来潮制造惊喜,卓越就不会悄悄去接他,就不会让卓桢桢处在孤立无援的境地。
所以归根结底,是自己的错。
下一刻,卓桢桢捧起他的脸,眼里含笑:“你的逻辑,好奇怪啊。”
严濡非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一愣,然后抬手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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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她微凉的手,声音低沉:“不管怪谁,以后不准再独自涉险。”
卓桢桢乖乖点头,又问了些关于贾卫民的事情。
贾卫民一行人又进了派出所,卓越一直紧盯相关程序,绝对不会让村长再横插一脚。小刘身上多处软组织挫伤,已经送往医院治疗,好在不算严重,他也愿意做人证,指控贾卫民偷盗佛头、破坏文物。
这次没人跑得掉。
警局审讯室,视频证据摆在贾卫民面前,他都死不承认,双方都疲惫不堪。
一位年轻警员端着茶水来到接待室,只知道里面坐着贵客,跟某位领导有关系,所以格外重视这个案子。
“卓先生,请喝茶。”
茶水递过来时,卓越刚打完电话,他稍微抿了口茶,问起进展:“他招了吗?”
“嘴很硬,是个老油条。”
“就算他不承认,靠现有的证据不能给他定罪吗?”
这就是关键所在,贾卫民太过滑头,擅长自圆其说。面对视频证据,他说他们搬的不是佛头,只是球形的石头;面对人证,他说卓桢桢和小刘跟他有过节,合起伙来污蔑他。
他跟其他小弟似乎早就对过口供,说辞都一样。
卓越拧眉,提出跟他见一面。不久贾卫民就被带到接待室,坐在卓越对面,中间隔着会议长桌。
“哟,越哥怎么有空来看我?不经营你的小破店吗?”
“找你,是跟你说件有意思的事情。”卓越内心波澜不惊,点开手机相册的一张照片递给他。照片里是个女孩,躺在病床上,手臂上插着输液管。
贾卫民刚刚还漫不经心的神色瞬间被慌乱取代,伸手想去抢手机,却被手铐拽得生疼。
“你怎么会有她的照片?”
“我只是做了一点小小的调查而已。”卓越收起手机,“林溪,你的女友,两年前确诊急性肾小球肾炎,已经发展到尿毒症期,急需肾移植手术,手术费要五十万,对吧?”
他淡淡瞥了眼对面松动的表情,继续道:“你母亲当年也是得的肾病,没能治好,所以这次你拼了命也想保住林溪,哪怕铤而走险,去碰那些不能碰的东西,也要凑手术费。”
杀人又诛心。
贾卫民猛地抬头,眼眶泛红:“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认识一位肾脏科的专家,在首都第一医院坐诊,国内顶尖水平,做过很多例成功的肾移植手术。”
“我可以帮你联系,手术费我也可以解决。”卓越喝了口茶,“但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如实招供,把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
贾卫民扯了扯嘴角,满是戒备:“我凭什么相信你?万一我招供,你反悔了怎么办?”
瓷杯搁上木桌,发出清脆的一声“咚”,连带着卓越的话,一起敲击贾卫民的心脏:“我不像你,品行败坏。”
“不相信我也没关系,反正证据一天天补齐,你的罪早晚都会定下来。拖到那时候,你的女朋友就真没救了。”
接待室陷入沉默,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贾卫民身上。他十指交叉摆在桌面,低垂着头,看不见表情。
这样的沉默维持了很久,久到卓越以为没有结果时,贾卫民忽然抬起头,泪水从眼角滑落。
“我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