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佩牵缘:真假千金沪上行》 第0001章双喜临门 民国二年,沪上。 初秋的微风拂过外滩,带着黄浦江特有的湿润气息,轻轻撩动着莫公馆窗前的纱帘。西式的自鸣钟敲过三下,清脆的钟声在宽敞的客厅里回荡,与庭院中偶尔传来的几声蝉鸣交织在一起,竟显出几分难得的宁静。 然而这宁静之下,却暗涌着一股难以压抑的喜悦与期盼。 莫公馆的主人莫隆端坐在红木太师椅上,手中的茶盏已经凉了多时,他却浑然不觉。这位沪上知名的实业家,平日里在商场上运筹帷幄、镇定自若,此刻却难掩眉宇间的焦灼与期待。他时不时抬眼望向二楼紧闭的房门,手指无意识地在扶手上轻轻敲击。 “老爷,您都坐了两个时辰了,要不要歇歇?”管家忠伯悄步上前,低声问道。 莫隆摆了摆手,目光仍未离开那扇门:“无妨。里头怎么样了?” “方才阿秀出来说,夫人状态尚好,接生婆说胎位很正,应当顺利。”忠伯宽慰道,眼角堆起笑纹,“恭喜老爷,莫家要添丁进口了!” 莫隆这才稍稍放松紧绷的肩膀,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却发现茶已凉透,不由失笑:“我莫隆年近四十才得子嗣,实在是...唉,说不紧张是假的。” 这话说得恳切。莫家三代单传,到莫隆这辈,娶妻林氏十年方才有孕,沪上商圈早有传言说莫家要绝后。如今夫人临盆在即,莫隆自是既期待又忐忑。 忠伯正要接话,忽然楼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生婆推门而出,脸上堆满笑容:“恭喜老爷!贺喜老爷!夫人生了,是两位千金!母女平安!” “两位?”莫隆猛地站起身,又惊又喜,“竟是双胞胎?” “正是呢!两个小姐几乎一模一样,好看得紧!”接生婆笑道,“夫人请老爷进去看看。” 莫隆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梯,平日里的沉稳持重荡然无存。推开卧室的门,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混合着檀香味扑面而来。林氏虚弱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却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她身旁放着两个襁褓,里面各有一个粉雕玉琢的婴儿。 “老爷...”林氏轻声唤道,“看看我们的女儿。” 莫隆小心翼翼地走近,仿佛怕惊扰了这两个小生命。他俯身细看,两个婴儿果然长得极为相似,都是圆嘟嘟的小脸,稀疏的胎发,小巧的鼻子微微上翘。唯一不同的是,靠左边的婴儿眼角有一颗极小的红痣,若不细看几乎难以察觉。 “真是苍天眷顾我莫家!”莫隆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他握住妻子的手,“辛苦你了,婉清。” 林氏微笑着摇摇头:“能给莫家延续香火,再辛苦也值得。老爷给孩子们取个名字吧。” 莫隆凝视两个女儿良久,忽然灵光一现:“诗经有云:‘莹莹白兔,东走西顾’。不如一个叫晓莹,一个叫晓贝如何?希望她们如珠如玉,聪慧明理。” “莫晓莹,莫晓贝...”林氏轻声念着,眼中泛起泪光,“好名字,好名字。” 这时,忠伯在门外轻声禀报:“老爷,齐老爷和齐夫人前来道贺,还带着小公子呢。” 莫隆这才想起,今日正是与齐家约好商议要事的日子。齐家是江南望族,与莫家是世交,如今齐家家主齐天城的独子齐啸云年方五岁,与莫家未出世的孩子年纪相仿,两家早有结亲之意。 “快请!”莫隆吩咐道,又回头对林氏柔声说,“你好好休息,我晚些再来看你和孩子。” 楼下客厅,齐天城与夫人已经落座。五岁的齐啸云端坐在父母身旁,小小年纪却已显出不俗的气度,一双明亮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客厅里的摆设。 “恭喜莫兄双喜临门!”齐天城起身拱手,声音洪亮,“一听闻府上添了两位千金,我们就立刻赶来了!” 莫隆笑着还礼:“齐兄消息灵通啊!方才刚落地的娃娃,你这贺喜的人就到了。” 齐夫人温婉一笑:“我们今日原本就是来商议两家亲事的,没想到正赶上这大喜的日子。看来是上天注定要我们齐莫两家亲上加亲啊!” 众人说笑间,奶妈将两个婴儿抱下楼来。齐啸云立刻被吸引,从椅子上滑下来,踮着脚尖想看襁褓中的婴儿。 “云儿,小心些,别吓着妹妹们。”齐夫人轻声提醒。 齐啸云却像是没听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两个婴儿看,忽然伸出小手,轻轻碰了碰晓贝的脸颊。晓贝似乎有所感应,小嘴微微动了动。 “爹爹,娘亲,我喜欢这个妹妹。”齐啸云抬头,一脸认真地说。 大人们闻言都笑了起来。齐天城打趣道:“你这小子,这么小就知道挑媳妇了?” 莫隆也被逗乐了:“既然如此,那就定晓贝吧。等孩子们长大了,再正式完婚。” 齐夫人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锦盒:“我们齐家备了一份薄礼,算是给未来儿媳的见面礼。”打开锦盒,里面是两块质地上乘的翡翠玉佩,雕刻着精美的云纹,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这太贵重了...”莫隆推辞道。 齐天城摆手打断:“莫兄不必客气。这是我特意请苏州名师雕刻的,一块给晓贝,一块给晓莹。也算是一点心意。” 就在这时,晓贝忽然啼哭起来,声音响亮。奶妈连忙轻轻摇晃安抚,却无济于事。奇怪的是,当齐啸云靠近时,晓贝的哭声竟渐渐止住了,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 “看来这两个孩子有缘啊。”林氏不知何时已经起身,披着外衣站在楼梯口,微笑着看着这一幕。 莫隆连忙上前搀扶:“你怎么下来了?该好生休息才是。” “无妨,我想亲眼看看这定亲的场面。”林氏柔声道,转向齐家夫妇,“多谢齐老爷、齐夫人厚爱。我们莫家必不会亏待了晓贝,待她长大,定会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媳妇。” 齐夫人上前握住林氏的手:“姐姐说哪里话,我们齐家能娶到莫家的千金,是我们的福气。我看这两个孩子投缘,将来必定是一段良缘。” 当下两家大人商议已定,只待孩子长大再行婚嫁之礼。齐家又坐了片刻,便告辞离去。 送走客人后,莫隆回到客厅,从锦盒中取出那两块玉佩,在手中细细端详。玉佩质地温润,雕工精细,显然是下了大功夫的。他沉思片刻,忽然有了主意。 “忠伯,去请张师傅来一趟。”莫隆吩咐道。 不多时,一位老银匠提着工具箱匆匆赶来。莫隆将两块玉佩递给他:“劳烦张师傅,将这两块玉佩各剖为两半,但要做得精巧,让人看不出痕迹。” 张师傅虽感诧异,却也不敢多问,当即动手操作。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原本的两块玉佩变成了四块半圆形的玉佩,切口平整光滑,几乎看不出是被分割过的。 莫隆满意地点头,取来刻刀,亲自在四块玉佩的内侧各刻下一个字。两块刻上“莫”字,另两块刻上“齐”字。 “老爷这是...”忠伯不解。 莫隆微微一笑,将刻有“莫”字的两半玉佩放在一起,它们严丝合缝地拼成了一个完整的圆形:“这一对,给晓贝和晓莹一人一半。待她们长大,这便是相认的凭证。”又将刻有“齐”字的两半拼合,“这一对,一半给齐家,一半我们留着,作为两家姻亲的信物。” 忠伯恍然大悟:“老爷思虑周全!” 莫隆将四块玉佩仔细收好,目光深远:“乱世之中,多点准备总是好的。但愿这些信物,能保我莫家平安顺遂。” 此时,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进客厅,为一切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楼上传来婴儿细微的啼哭声和奶妈轻柔的哼唱声,交织成一首生活的赞歌。 莫隆走上二楼,轻轻推开卧室的门。林氏已经睡熟,两个女儿并排躺在她身旁,也睡得香甜。他悄步走近,凝视妻女安详的睡颜,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他小心翼翼地将刻有“莫”字的两块半圆玉佩,分别放入两个女儿的襁褓中,低声自语:“晓贝,晓莹,爹爹愿你们一生平安喜乐,相互扶持...” 话音未落,晓贝忽然动了动小手,恰巧握住了那块微凉的玉佩。莫隆不禁微笑,轻轻抚过女儿细软的发丝。 此刻的莫公馆,沉浸在初为人父母的喜悦与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中。没有人能预料到,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一场巨大的风波正在暗处酝酿,即将彻底改变这个家庭的一切。 窗外,晚霞如火,染红了半个沪上的天空。 而在这片绚烂的霞光之后,黑夜正在悄然降临。 第0002章暗流涌动 莫家双生千金满月宴的请柬,在初秋的微风中送至沪上各界名流手中。烫金的字体在素白纸面上熠熠生辉,一如莫家此刻如日中天的声望。 莫公馆内,仆从们忙碌地穿梭于庭院与厅堂之间。红绸灯笼高高挂起,宴席桌椅整齐排列,厨房间里飘出诱人的食物香气。忠伯站在厅堂中央,指挥着下人布置宴会场地的每一个细节,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也顾不得擦。 “左边再高一些...对,就这样!”他指点着悬挂匾额的下人,又转身对捧着瓷器的女佣叮嘱,“小心些,这些可是老爷特意从景德镇定制的!” 楼上主卧内,林氏对镜梳妆。产后休养一月,她的气色已恢复大半,此刻身着绛紫色绣金线牡丹的旗袍,更显雍容华贵。两个奶妈各抱着一个婴儿站在她身后,晓贝和晓莹都穿着大红色的锦缎小袄,领口缀着柔软的白色绒毛,衬得小脸越发粉嫩可爱。 “夫人,您看小姐们多漂亮啊!”奶妈阿秀笑着说,“今日来的宾客见了,定要夸上天去。” 林氏转身端详两个女儿,眼中满是慈爱。她轻轻抚过晓莹眼角那颗小小的红痣,柔声道:“这颗痣生得巧,倒让姐妹俩有了分别。” 正说着,莫隆推门而入。他今日穿着深灰色长衫,外罩墨色马褂,整个人神采奕奕。 “都准备好了吗?宾客快要到了。”他走到妻女身边,俯身逗弄两个女儿。晓贝被他逗得咯咯直笑,小手在空中挥舞;晓莹则安静地看着父亲,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 “老爷你看,晓贝活泼,晓莹文静,这性子打小就不一样呢。”林氏笑道。 莫隆点头,从怀中取出两个红色丝线编织的细绳,上面各系着那半块玉佩:“今日让她们戴着这个,也让来宾们看看我们莫齐两家的姻亲之约。” 他亲自为两个女儿戴上玉佩,玉佩垂在红色锦缎上,翠绿欲滴,更添贵气。 楼下,宾客陆续抵达。沪上商界名流、政要人物、外国租界的领事官员...各式轿车停满了莫公馆门前的马路,衣香鬓影,笑语喧哗,好不热闹。 齐家夫妇带着齐啸云早早到来。五岁的小啸云穿着小西装,打着领结,俨然一个小绅士模样。他一进门就四处张望,显然是在寻找什么。 “云儿,要有规矩。”齐夫人轻声提醒,但眼中满是宠爱。 齐啸云乖巧地点头,目光却不离楼梯方向。当莫隆抱着两个婴儿出现在楼梯口时,他的眼睛顿时亮了。 满月宴的重头戏是“抓周”仪式。厅堂中央的长桌上,摆满了各式物件:毛笔、算盘、铜钱、书籍、胭脂、印章...琳琅满目,寓意各异。 奶妈先将晓贝放在桌中央。小家伙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的物件。在众人的注视下,她爬了几步,毫不犹豫地抓起一柄小巧的玉算盘,抱在怀里不撒手。 “好!将来定是个理财能手!”宾客中有人喝彩。 接着是晓莹。与姐姐不同,她在桌中央坐了好一会儿,慢悠悠地环视四周,最后伸出小手,抓住了一支毛笔。 “文人!莫家要出才女了!”又一阵喝彩声响起。 莫隆与林氏相视而笑,对这个结果颇为满意。 齐啸云趁大人们不注意,悄悄凑到晓贝身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偶,塞进晓贝手中。晓贝抓住布偶,笑得更加开心了。 这温馨的一幕落在众人眼中,引来一片善意的笑声。 “看看,小夫妻俩多恩爱啊!” “齐莫两家这门亲事,真是天作之合!” 宴至中途,宾客们酒酣耳热之际,一位不速之客悄然到场。 来人约莫四十岁年纪,身着笔挺的军装,肩章上缀着少将军衔。他面容瘦削,眼神锐利,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在几名随从的簇拥下步入厅堂。 原本喧闹的宴会厅顿时安静了几分。不少人认出来人身份——沪上新晋的实权人物,赵坤。 莫隆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如常,迎上前去:“赵将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赵坤拱手还礼,声音洪亮:“莫老板千金满月之喜,赵某岂能不来讨杯酒喝?恭喜恭喜啊!” 他虽说着恭喜的话,眼神却锐利如刀,不动声色地扫视全场,最后落在莫隆身上:“莫老板好福气啊,事业蒸蒸日上,如今又添双珠,真是让人羡慕。” 这话听起来似是恭维,却隐隐带着别样的意味。在场一些敏锐的宾客已经察觉出异样,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 莫隆面上不动声色:“赵将军过奖了。请入座喝杯水酒。” 赵坤却不急着就座,反而走向摆放抓周物件的长桌。晓贝和晓莹已被奶妈抱回婴儿车中,正在咿咿呀呀地玩着手中的物件。 “这就是莫老板的两位千金?果然粉雕玉琢,可爱得很。”赵坤俯身细看,目光在两个孩子之间来回移动,“听说齐家已经订下了亲事?” “是,与小女晓贝定了娃娃亲。”莫隆答道,语气平静。 赵坤点头,忽然伸手摸了摸晓贝的脸颊。他的动作看似亲切,指尖却带着军人特有的粗粝,晓贝不适地扭开头,小嘴一瘪,眼看就要哭出来。 齐啸云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挡在婴儿车前,小脸严肃:“不许你弄哭妹妹!” 童言无忌,却让场面一时尴尬。赵坤的手僵在半空,眼中闪过一丝阴鸷,随即哈哈大笑:“好个护花使者!齐公子小小年纪就知道护着未过门的媳妇了!” 众人跟着笑起来,缓解了尴尬气氛。但莫隆看得分明,赵坤笑意未达眼底。 忠伯适时上前:“老爷,赵将军的座位安排好了。” 莫隆顺势引赵坤入席。酒过三巡,赵坤看似随意地提起:“莫老板,听说贵公司最近拿下了公共租界电力工程的标?” “承蒙各界厚爱。”莫隆谨慎应答。 “那可是块肥肉啊。”赵坤抿了口酒,状似无意,“不过如今时局动荡,这么大的工程,莫老板独自承担,怕是压力不小吧?要不要赵某帮衬一二?” 这话中的试探与威胁,已然十分明显。席间气氛再度微妙起来。 莫隆放下酒杯,微微一笑:“多谢赵将军好意。莫某虽然不才,但既然敢接这个工程,自然有把握做好。就不劳将军费心了。” 赵坤眼神一冷,随即又笑道:“那就好,那就好。但愿莫老板真能如愿以偿。” 宴席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继续。赵坤并未久留,又饮了几杯便借口军务繁忙,提前离席。 送走赵坤后,宴会的气氛才真正轻松起来。但莫隆眉宇间已添上一抹忧色。 “老爷,赵将军今日前来,怕是别有用心。”忠伯悄声道。 莫隆望着赵坤离去的方向,目光深沉:“此人野心勃勃,又手握兵权,不是易与之辈。今日他来,无非是试探虚实,日后必生事端。” “那咱们...”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莫隆语气坚定,“我莫隆行事光明磊落,不怕他耍手段。只是...”他回头望向妻女所在的方向,“要多加小心了。” 满月宴结束后,莫公馆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但一种无形的压力,已悄然笼罩了这个曾经充满欢笑的家庭。 日子一天天过去,晓贝和晓莹渐渐长大。正如满月宴上表现的那样,晓贝活泼好动,晓莹文静乖巧,虽是双生,性格却截然不同。 晓贝八个月大就会扶着墙走路,十个月已经能含糊地叫“爹爹”“娘亲”;晓莹则到周岁才迈出第一步,说话也晚些,但一旦开口就字正腔圆。 莫隆公务繁忙,但每日必抽时间陪伴女儿。他常常一手抱一个,在庭院中散步,教她们认花识草,给她们讲古今故事。 这日黄昏,莫隆早早回家,见林氏正陪着两个女儿在庭院中玩耍。一岁的晓贝正在蹒跚学步,晓莹则坐在毯子上摆弄积木。 “爹爹!”晓贝看见父亲,张开小手摇摇晃晃地扑过来。 莫隆一把抱起女儿,在她粉嫩的脸颊上亲了一口:“贝贝今天乖不乖?” 晓贝咯咯直笑,小手揪着父亲的衣领。晓莹也抬起头,软软地叫了声“爹爹”,又低头继续玩积木。 林氏笑着摇头:“这孩子,就喜欢自己玩,不像贝贝这么粘人。” 莫隆放下晓贝,走到晓莹身边坐下:“莹莹在玩什么?” 晓莹举起手中的积木,认真地说:“房子。” 莫隆仔细一看,晓莹竟用积木搭出了一个有模有样的小房子,虽然简单,但结构完整,对于一个周岁的孩子来说已属难得。 “莹莹真聪明。”莫隆由衷赞叹,摸了摸女儿的头。 晓莹得到夸奖,小脸上露出浅浅的笑容,眼角那颗红痣越发明显。 这时,晓贝也爬过来,好奇地看着妹妹搭的房子,伸手就要推倒。晓莹急忙护住,小声说:“姐姐,不。” 晓贝不听,还要动手,莫隆连忙拦住:“贝贝,不可以破坏妹妹的劳动成果。” 晓贝瘪瘪嘴,眼看要哭,忽然瞥见晓莹衣领处露出的半块玉佩,便伸手去抓。晓莹也下意识地护住自己的玉佩。 两个孩子的玉佩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说来也怪,原本哭闹的晓贝突然安静下来,好奇地看着两个半块玉佩,又看看妹妹,忽然笑了起来。 林氏在一旁看着,不禁感慨:“这玉佩果然有灵性,你看她们姐妹俩,虽然性格不同,但到底是血脉相连。” 莫隆若有所思:“但愿这玉佩,真能护她们一世平安。” 然而,平静的日子并未持续太久。 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莫隆刚从公司回来,忠伯就急匆匆迎上来:“老爷,出事了。” “何事惊慌?”莫隆脱下湿漉漉的外套,皱眉问道。 “租界电力工程的工地上,死了两个工人。”忠伯压低声音,“说是安全措施不到位,出了事故。现在工人家属闹到公司去了,还有记者在场。” 莫隆脸色一沉:“具体怎么回事?工程的安全措施是我亲自过问的,怎么可能出事?” “老奴也不清楚,但听说...听说赵将军的人也在现场。” 莫隆眼神一凛:“果然来了。” 他立即转身,准备返回公司处理此事。临行前,他特意上楼,看了看正在午睡的女儿。 晓贝和晓莹并排睡在小床上,呼吸均匀,小脸红扑扑的,对即将到来的风波一无所知。她们颈间的玉佩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泛着温润的光泽。 莫隆轻轻为女儿掖好被角,目光柔和却坚定:“爹爹一定会保护好你们,保护好这个家。” 他转身下楼,步伐沉稳,背影挺拔。窗外雨声渐沥,仿佛在预示着什么。 而此时此刻,沪上某处宅邸内,赵坤正把玩着一枚棋子,听着下属的汇报,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莫隆啊莫隆,游戏才刚刚开始。”他轻轻落下棋子,“我倒要看看,你能撑到几时。” 雨越下越大,敲打着玻璃窗,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风暴奏响序曲。 莫公馆内,林氏莫名感到一阵心悸,她走到女儿们的房间,看着熟睡中的两个孩子,下意识地摸了摸她们颈间的玉佩。 “但愿一切平安。”她轻声祈祷,却不知这场风暴将会如何改变他们所有人的命运。 远处,一声惊雷炸响,仿佛上天对这场人间戏剧的回应。 第0003章祸起萧墙 民国三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才过正月,沪上的梧桐就已抽出嫩绿的新芽。莫公馆庭院中的几株西府海棠开得正盛,粉白的花朵簇拥在枝头,微风过处,落英缤纷。 晓贝和晓莹已经一岁半了,姐妹俩长得越发相似,若不是晓莹眼角那颗小小的红痣,就连日常照顾她们的奶妈有时也会认错。 这日阳光正好,林氏让奶妈将两个女儿抱到庭院中晒太阳。晓贝刚学会走路不久,正是好动的时候,摇摇晃晃地在草地上追逐一只彩蝶;晓莹则安静地坐在母亲身边,小手捏着一朵落花,专注地打量着花瓣的纹路。 “夫人您看,二小姐这性子,真是沉静得不像个孩子。”奶妈阿秀笑着说。 林氏轻柔地抚摸着晓莹的头发,眼中满是慈爱:“姐妹俩性子不同也好,将来互相帮衬着,总能周全些。” 正说着,晓贝一个踉跄跌倒在草地上。阿秀刚要上前去扶,却见小家伙自己爬了起来,拍拍小手,又继续去追蝴蝶,嘴里还咿咿呀呀地叫着,浑然不觉疼痛。 “大小姐这性子,倒像极了老爷小时候。”忠伯不知何时站在一旁,笑着插话,“听老夫人说,老爷幼时也是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 林氏闻言,眼中掠过一丝忧色:“老爷今日又早早出门了?近来他总是忙到深夜才归。” 忠伯脸上的笑容淡去,压低声音:“租界电力工程那边又出事了。前日死了工人的家属不肯和解,赵将军的人在一旁煽风点火,今日又有一批记者去工地闹事。老爷一早就去处理了。” 林氏叹了口气,将晓莹搂得更紧了些:“这赵坤为何总要与我们莫家过不去?莫家从未得罪过他。” “树大招风啊,夫人。”忠伯摇头,“老爷这些年生意越做越大,难免招人嫉恨。赵将军如今手握兵权,野心勃勃,怕是看中了莫家的产业...” 话音未落,大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忠伯皱眉:“我去看看。” 不一会儿,忠伯带着一名衣衫褴褛、神色慌张的中年男子进来。那人一见林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夫人救命!夫人救命啊!” 林氏吓了一跳,连忙让阿秀将两个孩子带进屋里,这才问道:“你是何人?有何事慢慢说。” 男子抬起头,泪流满面:“小人是电力工程上的工头刘三。今日工地又出了事故,一段刚架好的电线杆突然倒塌,砸伤了好几个工人。赵将军的人当场就把我抓起来,说是我偷工减料、玩忽职守,要军法处置!我拼死跑出来,求夫人救救我!” 林氏闻言脸色发白:“老爷知道此事吗?” “莫老板正在工地与赵将军的人周旋,是他暗中让我来找夫人的。”刘三磕头如捣蒜,“小人冤枉啊!那些材料都是按规矩采购的,绝无偷工减料!分明是有人暗中做了手脚!” 忠伯连忙扶起刘三:“夫人,此事非同小可。赵将军这是要往老爷身上泼脏水啊!” 林氏强自镇定,思索片刻道:“忠伯,你先带刘工头去后面厢房安顿,务必保密。我这就打电话给齐老爷,请齐家出面周旋。” 就在这时,大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伴随着粗鲁的呼喝:“开门!军法处拿人!再不开门就撞了!” 忠伯脸色大变:“这么快就追来了!” 林氏当机立断:“快,带刘工头从后门走!去齐家求助!” 忠伯急忙拉着刘三向后院跑去。林氏整理了一下衣襟,深吸一口气,向大门走去。 门一打开,几名荷枪实弹的士兵就闯了进来,为首的是个面带刀疤的军官,正是赵坤的心腹副官马彪。 “莫夫人,打扰了。”马彪嘴上客气,眼神却凶狠如鹰,“我们追捕要犯刘三,有人看见他逃进了贵府,还请行个方便,让我们搜一搜。” 林氏镇定自若:“马副官说笑了,莫家岂会窝藏逃犯?怕是有人看错了。” 马彪冷笑:“是不是看错了,搜过便知。弟兄们,搜!” 士兵们应声就要往里冲,林氏厉声喝道:“站住!莫公馆岂是你们说搜就搜的地方?可有搜查令?” 马彪嗤笑:“军法处拿人,不需要巡捕房的搜查令。莫夫人,劝你识相点,包庇逃犯可是重罪!” 双方僵持之际,一辆黑色轿车疾驰而至,停在莫公馆门前。莫隆从车上下来,面色铁青。 “马副官,好大的威风啊!”莫隆冷声道,“带兵擅闯民宅,是谁给你的权力?” 马彪见莫隆回来,气焰稍敛,但依旧强硬:“莫老板,我们追捕要犯刘三,有人看见他逃进贵府。若是莫老板心中无鬼,何必阻拦我们搜查?” 莫隆目光如炬:“刘工头是否在莫家,我不清楚。但莫某行事光明磊落,不怕你们搜。只是——”他话锋一转,“若是搜不出人,马副官当如何交代?” 马彪一愣,显然没料到莫隆如此强硬。 莫隆继续道:“不如这样,我请租界巡捕房的人来做见证,若是搜出刘三,莫某认罪伏法;若是搜不出,马副官需当众赔礼道歉,如何?” 马彪眼神闪烁,显然不敢答应。他心知刘三很可能已经被转移,若是搜不出人,赵坤那边不好交代。 僵持间,又一辆汽车驶来,齐天城带着几名租界巡捕房的警官下了车。 “怎么回事?”齐天城扫视全场,不怒自威,“马副官,带兵闯入租界民居,可有工部局的手令?” 马彪见齐家也插手此事,心知今日难以得手,只得悻悻道:“既然是误会,那就算了。我们走!” 士兵们撤走后,莫隆这才松了口气,向齐天城拱手:“多谢齐兄解围。” 齐天城摆手:“莫兄客气了。赵坤此举明显是冲着莫家来的,你要早做打算。” 莫隆点头,面色凝重:“我明白。只是没想到他如此迫不及待。” 二人进屋细谈,林氏这才感到后怕,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阿秀连忙扶住她:“夫人,您没事吧?” 林氏摆摆手,忽然想起什么:“孩子们呢?” “在楼上睡着呢,方才的动静没惊着她们。” 林氏急忙上楼,见晓贝和晓莹并排睡在小床上,呼吸均匀,对楼下发生的风波一无所知。晓贝的小手紧紧握着妹妹的衣角,晓莹则抱着自己的半块玉佩,睡得正香。 林氏坐在床边,轻轻抚摸着两个女儿的脸庞,眼中泛起泪光。她不敢想象,若是今日马彪强行搜查,会吓到孩子们怎样。 当夜,莫隆很晚才回家。林氏一直等着他,见他满脸疲惫,心疼不已。 “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她为丈夫脱下外套,轻声问道。 莫隆揉着太阳穴,叹了口气:“刘三已经被齐家暗中送走了。但赵坤不会善罢甘休。今日之事,只是开始。” 他走到婴儿床边,看着熟睡中的女儿,眼神复杂:“婉清,我有个想法...想送你和孩子们去香港暂避风头。我在那边有些产业,足以安身。” 林氏一惊:“这么严重?非要离开沪上不可吗?” 莫隆沉重地点头:“赵坤如今权势熏天,又明显针对莫家。我担心...担心他会对你们下手。”他轻轻握住晓贝的小手,“我不能拿你们的安全冒险。” 林氏沉默片刻,坚定地摇头:“不,我不走。莫家有难,我岂能独自逃避?我们要在一起,共同面对。” “可是孩子们...” “孩子们我会保护好。”林氏看向两个女儿,“况且如今局势未明,贸然离开反而显得心虚。不如以静制动,看看赵坤下一步要如何。” 莫隆凝视妻子良久,终于叹了口气:“你说得对。但我们要做好万全准备。” 他走到书桌前,取出一个精致的木盒,打开后里面是几份地契和一些金银细软。 “这些你收好,藏在稳妥的地方。万一...万一有什么不测,足以维持你和孩子们的生活。” 林氏接过木盒,手微微颤抖:“不会到那一步的...” 莫隆将她搂入怀中:“但愿如此。” 接下来的日子,莫公馆表面平静,暗地里却戒备森严。莫隆增派了护院家丁,出入也更加谨慎。但出乎意料的是,赵坤那边反而安静下来,再没有来找麻烦。 就在莫隆稍稍放松警惕时,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四月初的一个清晨,莫隆刚准备出门,一群警察突然闯入莫公馆,出示逮捕令。 “莫隆,你涉嫌通敌叛国,这是逮捕令!跟我们走一趟!”为首的警官厉声道。 林氏闻声从楼上奔下,脸色惨白:“你们胡说!老爷怎么可能通敌叛国!” 莫隆镇定地握住妻子的手:“婉清,别怕。清者自清,我跟他们去一趟说清楚就是了。” 他转身对警官道:“我可以跟你们走,但请允许我与夫人说几句话。” 警官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莫隆将林氏拉到一旁,低声道:“记住我说的话,保护好孩子们。若是...若是我回不来,就去香港找陈老板,他会帮你们。” 林氏泪如雨下,紧紧抓住丈夫的手:“不会的,你不会有事...” 莫隆深深看了妻子一眼,又望向楼上:“别让孩子们看到...” 话未说完,警官已经上前:“莫老板,时间到了。” 莫隆被带走了。林氏瘫坐在地,失声痛哭。 哭声惊醒了楼上的孩子。晓贝和晓莹被奶妈抱下来,看到母亲哭泣,都吓坏了。晓贝哇哇大哭,晓莹则睁着惊恐的大眼睛,小手紧紧攥着玉佩。 忠伯急忙扶起林氏:“夫人,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得赶紧想办法救老爷啊!” 林氏强忍悲痛,擦干眼泪:“忠伯,你去打听一下,老爷被带去了哪里。阿秀,照顾好孩子们。” 她起身走到电话旁,颤抖着手拨通了齐家的号码。 然而更坏的消息接踵而至。不到一个时辰,又有一队士兵闯入莫公馆,出示了查封令。 “经查实,莫隆通敌叛国,罪证确凿!现查封莫家所有产业!宅邸内一应人等,即刻离开!”军官冷冰冰地宣布。 林氏如遭雷击,几乎站立不稳:“罪证确凿?什么罪证?我们要见老爷!” “莫隆已押入大牢,等候审判!闲杂人等不得探视!赶快收拾东西离开!”军官毫不留情地挥手,士兵们开始驱赶仆从,贴封条。 场面一片混乱。仆从们惊慌失措,四处奔逃。晓贝和晓莹被吓坏了,大哭不止。 林氏在忠伯和阿秀的帮助下,匆忙收拾了一些细软和孩子们的用品,被士兵强行赶出了莫公馆。 站在熟悉的门前,看着大门被贴上封条,林氏抱着两个女儿,泪流满面。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她从养尊处优的莫夫人,变成了无家可归的囚犯家属。 “夫人,现在怎么办?”忠伯老泪纵横。 林氏咬紧牙关:“先找个小旅馆安顿下来。然后去找齐家,他们一定能有办法。” 然而当他们赶到齐公馆时,却发现齐家大门紧闭,门房告知齐老爷一早就出门了,不知何时归来。 林氏心中一惊,隐约感到不安。齐家是否也受到了牵连? 无奈之下,他们只得在附近找了一家小旅馆暂住。晓贝和晓莹似乎感受到家中巨变,异常乖巧安静,不哭不闹,只是紧紧依偎在母亲身边。 夜深人静,两个孩子睡熟后,林氏取出那半块玉佩,贴在脸颊上,泪水无声滑落。 “隆哥,你在哪里?我们该怎么办...”她低声啜泣,前所未有的无助和恐惧笼罩着她。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微的敲门声。林氏一惊,警惕地问:“谁?” “夫人,是我,阿秀。”门外是奶妈压低的声音。 林氏开门,见阿秀神色慌张地进来,手中拿着一个信封。 “刚才有个陌生小孩送来这封信,说是给夫人的。” 林氏急忙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行字: “明日午时,城隍庙后门,事关莫先生安危。” 没有署名,字迹陌生。 林氏的手微微颤抖。这是陷阱,还是真的希望?她该不该去? 看着床上熟睡的女儿,她握紧了手中的玉佩。 无论如何,为了丈夫,为了孩子,她必须冒险一试。 窗外,夜色深沉,风雨欲来。 第0004章风雪别离 城隍庙的飞檐翘角在晨雾中若隐若现,香火气息混杂着清晨的潮湿,弥漫在石板路街道上。林氏裹紧素色披风,怀抱晓莹,忠伯抱着晓贝,三人在庙宇后门处的茶摊旁焦虑等候。 “夫人,已过午时一刻了。”忠伯低声道,目光警惕地扫视四周。 林氏手心沁出细汗,将晓莹搂得更紧。怀中的女儿异常安静,睁着乌黑的眼睛望着母亲,小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前的半块玉佩。 正当她几乎要放弃希望时,一个头戴斗笠的老妇悄无声息地靠近,压低声音道:“夫人请随我来。” 林氏与忠伯交换一个眼神,咬牙跟上。老妇引他们穿过几条狭窄巷道,最终停在一处僻静院落前。 推门而入,院内站着的竟是齐家管家周伯。林氏顿时红了眼眶:“周伯!齐老爷他...” 周伯急忙摆手,神色凝重:“夫人轻声!如今到处是赵坤的眼线,老爷不便亲自前来,特命老奴来接应。”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这是今早有人暗中送到齐府的,说是莫老爷在狱中所写。” 林氏颤抖着手展开信纸,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婉清吾妻:见字如面。吾遭奸人构陷,恐难脱身。赵坤意在莫家产业,必不会放过你们母女。速带晓贝晓莹离开沪上,切莫迟疑。齐兄会助你们南下香港,那里有我们早年置办的产业,足以安身。勿以我为念,护好我们的孩子。今生缘尽,来世再续。夫,隆绝笔。” 信纸从林氏手中飘落,她踉跄一步,几乎晕厥。忠伯急忙扶住:“夫人!” 周伯叹息道:“莫老爷在狱中受了刑,但性命无碍。赵坤意在逼他交出产业地契和银行密码,暂时不会下毒手。当务之急是夫人和小姐们的安全。老爷已安排好船只,今夜子时,在十六铺码头三号仓,有人接应你们离开。” 是夜,寒风凛冽,细雨夹杂着雪籽纷纷扬扬。林氏抱着晓贝,忠伯抱着晓莹,阿秀提着简单行囊,一行人悄无声息地离开小旅馆,冒雨向码头赶去。 晓贝在母亲怀里不安地扭动,小声嘟囔:“爹爹...” 林氏心如刀绞,柔声安抚:“贝贝乖,爹爹忙完就来找我们。” 忠伯忽然停下脚步,低声道:“夫人,好像有人跟踪。” 林氏一惊,回头望去,只见雨幕中几个黑影若隐若现。 “快走!”忠伯急促道,抱着晓莹加快脚步。 就在接近码头时,一群黑衣人突然从暗处冲出,拦住去路。为首者摘下湿漉漉的帽子,露出马彪那张狰狞的脸。 “莫夫人,这么晚了,是要去哪里啊?”马彪冷笑,“赵将军猜到你们会逃跑,特命我在此等候。” 忠伯将晓莹交给阿秀,挺身挡在前方:“马副官,得饶人处且饶人!莫家已落得这般田地,何苦赶尽杀绝!” 马彪嗤笑:“老东西,滚开!赵将军有令,请莫夫人和两位小姐回府做客!”说罢一挥手,黑衣人一拥而上。 混乱中,阿秀惊叫一声,被人推倒在地,怀中的晓莹险些摔出。忠伯急忙去救,却被马彪一脚踹中心口,倒地不起。 “忠伯!”林氏惊呼,想要上前,却被黑衣人拦住。 马彪狞笑着走向阿秀,伸手要抢晓莹。就在这时,一辆黑色轿车疾驰而至,猛地刹停在众人面前。齐天城带着数名保镖下车,持枪对准马彪等人。 “马副官,深夜为难妇孺,未免太失身份了吧?”齐天城冷声道。 马彪脸色一变:“齐老爷,此事与你无关,何必插手?” “莫齐两家世交,岂能坐视不管?”齐天城挥手,保镖们上前护住林氏等人,“码头巡捕房的人马上就到,马副官若不想惹麻烦,最好立刻离开。” 马彪眼神阴鸷地盯着齐天城,半晌才咬牙道:“好!齐天城,今日之事,赵将军定会铭记于心!我们走!” 黑衣人迅速撤离。齐天城急忙扶起忠伯:“老人家没事吧?” 忠伯咳嗽着摇头:“多谢齐老爷相救...” 齐天城转向林氏,神色凝重:“婉清,计划有变,赵坤已经盯上码头。你们必须立刻分开走!” “分开?”林氏愕然。 齐天城点头:“赵坤的目标是莫家血脉,若你们在一起,极易被一网打尽。我已另做安排:忠伯带晓贝走水路南下香港;你带晓莹随周伯走陆路去苏州暂避。如此可分散风险,保住莫家血脉。” 林氏如遭雷击,看着怀中一双女儿,泪如雨下:“不...不能分开她们...她们还这么小...” 晓贝似乎感知到母亲的悲伤,哇哇大哭起来。晓莹则安静地看着姐姐,伸出小手想要触摸她。 齐天城叹息:“婉清,这是唯一的办法了。赵坤权势滔天,若不如此,只怕一个都保不住啊!” 忠伯老泪纵横,跪倒在地:“夫人,老奴拼死也会护大小姐周全!” 林氏颤抖着双手,看看晓贝,又看看晓莹,心如刀割。最终,她咬紧牙关,从怀中取出那两半玉佩,将刻有“莫”字的那半放入晓贝怀中,另一半放入晓莹衣内。 “这玉佩原是一对,如今分开收藏。待他日重逢,以玉佩为证。”她泣不成声,在两个女儿额头上各印下一吻,“贝贝,莹莹,一定要平安长大...” 阿秀哭着将晓贝交给忠伯。晓贝似乎意识到要与母亲分离,哭得声嘶力竭,小手向林氏方向抓着。 “快走!”齐天城催促,“船马上就要开了!” 忠伯最后看了一眼林氏,抱着哭闹的晓贝,转身奔向码头。身影很快消失在雨幕中。 林氏瘫坐在地,失声痛哭。怀中的晓莹安静地替母亲擦去泪水,小小的眉头蹙着,仿佛明白发生了什么。 齐天城扶起林氏:“婉清,振作点!为了晓莹,你必须坚强!” 周伯上前低声道:“夫人,车备好了,该走了。” 林氏最后望了一眼码头方向,咬唇抱起晓莹,钻进等候的汽车。 车窗外风雪愈烈,林氏将晓莹紧紧搂在怀中,泪水无声滑落。晓莹仰着小脸,忽然开口:“娘...不哭...” 林氏震惊地看着女儿。一岁多的晓莹,这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说话。 “莹莹...”她将女儿搂得更紧,仿佛抓住了最后的希望。 汽车在风雪中疾驰,驶向不可知的未来。 与此同时,忠伯抱着晓贝登上了一艘货船。船长是齐家的老关系,特意安排了一个隐蔽的货舱。 晓贝哭累了,蜷在忠伯怀里抽噎,小手紧紧抓着那半块玉佩。 老管家哼着古老的江南小调,轻拍孩子的背:“大小姐乖,老奴在呢...总有一天,咱们会回来的...” 货船鸣笛起航,缓缓驶离码头。忠伯透过舷窗望向外面的沪上夜景,灯火阑珊处,是他服务了大半生的莫公馆方向。 “老爷,夫人...老奴定不负所托...”他喃喃自语,怀中的晓贝已然睡熟,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风雪夜,骨肉分离,各自飘零。 谁也不知道,这场别离会持续多久,前方的路上又会有怎样的艰险在等待着他们。 而在沪上某处豪华宅邸内,赵坤听着马彪的汇报,面色阴沉。 “齐天城!”他狠狠摔碎手中的茶杯,“好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敢跟我作对!” 马彪低声道:“将军,莫家那两个孩子...” “继续找!”赵坤眼中闪过厉色,“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绝不能让莫家的血脉留下来!” “那齐家那边...” 赵坤冷笑:“暂时不必动他们。齐天城在租界有不少关系,动他容易惹麻烦。先集中精力找到莫家的孩子和那个女人!” “是!” 马彪退下后,赵坤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风雪,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笑意。 “莫隆,你以为送走妻女就能保全她们?太天真了...在这乱世中,没有我赵坤找不到的人!” 风雪越发猛烈,仿佛要将整个沪上吞噬。 而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林氏抱着晓莹,住进了一处简陋的客栈。她望着窗外纷飞的大雪,手中紧握女儿的小手。 “莹莹,从今往后,就只剩我们母女相依为命了...”她轻声呢喃,眼中却燃起坚定的光芒,“但娘发誓,一定会保护好你,一定会让我们母女重逢的那天到来!” 晓莹似懂非懂地看着母亲,小手摸了一下胸前的玉佩,忽然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风雪夜,希望如同微弱的烛火,在黑暗中摇曳,却永不熄灭。 谁也不知道,这场被迫的分离,将会如何改变两个女孩的命运。她们将各自在怎样的环境中成长,又会迎来怎样的人生。 唯有那两半玉佩,默默见证着这一切,等待着重逢的那一天。 第0005章渔火孤灯 货船在黄浦江上颠簸前行,浑浊的江水拍打着船身,发出单调的声响。忠伯蜷在阴暗的货舱角落,借着从舱门缝隙透进的微光,查看怀中的晓贝。孩子经过先前的惊吓和哭闹,此刻已然睡熟,小脸上泪痕未干,呼吸间偶尔还会抽噎一下。 老管家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让晓贝睡得更舒适些。货舱里堆满了麻袋和木箱,空气中弥漫着谷物和潮湿木材的气味。偶尔有船员经过舱外,脚步声和谈话声让忠伯绷紧神经,将晓贝护得更紧。 “大小姐,委屈你了...”他低声喃喃,苍老的手轻拍孩子的背,“等到了香港就好了,那里有老爷早年置办的产业,齐老爷也都打点好了...” 晓贝在睡梦中咂了咂嘴,小手无意识地攥着胸前的半块玉佩。忠伯看着那翠绿的玉佩,想起莫家往日的荣光,不禁老泪纵横。 货船顺流而下,一夜颠簸。次日清晨,船身突然剧烈震动,接着慢了下来。外面传来船员们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声。 忠伯警惕地起身,透过缝隙向外张望。只见货船已驶入宽阔的江面,远处岸线朦胧,似是已出沪上地界。但船速明显减慢,似乎遇到了什么麻烦。 不一会儿,舱门被推开,船长探头进来,面色凝重:“老伯,出事了。赵坤的人追上来了,有巡逻艇拦江检查!” 忠伯心头一紧:“这...这可如何是好?” 船长急促道:“你们得立刻下船!前面不远有个小码头,我让伙计放小船送你们上岸。赵坤的人主要查大船,小船反而安全。” 不容忠伯多问,两个船员已经进来,帮着抱起晓贝和简单的行李,引他们来到船尾。一艘小舢板已放下,在江水中起伏。 “顺着江水往下走,有个叫清水湾的渔村,那里的人朴实,或许能帮你们。”船长塞给忠伯一些银元,“快走吧!保重!” 忠伯抱着晓贝,颤巍巍地踏上小舢板。一个年轻船员划桨,小船很快远离货船,向江岸方向驶去。 晓贝被颠簸惊醒,睁着惺忪的睡眼,看着陌生的环境,小嘴一瘪又要哭。忠伯连忙轻声哄着:“大小姐乖,咱们玩捉迷藏呢...”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汽笛声,一艘巡逻艇正破浪而来,艇上士兵的制服隐约可见。划船的船员脸色发白,加快划桨速度:“老伯坐稳了!” 小舢板在波浪中剧烈摇晃,忠伯紧紧抱住晓贝,心跳如鼓。眼看巡逻艇越来越近,忽然一个浪头打来,小舢板猛地倾斜! “啊!”忠伯惊呼一声,下意识地将晓贝举高。自己却因失去平衡,重重摔在船板上,后脑磕到船帮,顿时眼前一黑。 恍惚间,他感觉怀中的晓贝被人接了过去,接着便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忠伯在剧烈的头痛中醒来。他发现自己躺在岸边的沙滩上,夕阳的余晖洒在脸上,暖洋洋的。四周是陌生的环境,芦苇丛生,远处可见几处简陋的茅屋。 “大小姐!”他猛地坐起,四下张望,却不见晓贝的身影。 恐惧瞬间攫住了他。忠伯挣扎着爬起来,沿着河岸踉跄奔跑,嘶声呼喊:“大小姐!晓贝!你在哪里?” 回应他的只有江风的呼啸和远处几声犬吠。夕阳渐渐沉入江面,暮色四合,忠伯的心也沉入谷底。他绝望地跪在沙滩上,捶胸痛哭:“老爷,夫人!老奴对不起你们啊!” 就在这时,一阵婴儿的啼哭声随风传来。忠伯猛地抬头,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芦苇丛中,隐约有灯火闪烁。 他挣扎着起身,向灯光处奔去。穿过一片芦苇,眼前出现一个小渔村,十几间茅屋散落在河湾处,炊烟袅袅。哭声是从村头一间茅屋传来的。 忠伯跌跌撞撞地跑到屋前,推开虚掩的木门。屋内,一个粗布衣衫的渔妇正抱着啼哭的晓贝,试图用米汤喂她。旁边站着个憨厚的汉子,正是白天划船的船员。 “大小姐!”忠伯扑过去,老泪纵横。 渔妇被突然闯入的老者吓了一跳,警觉地将孩子抱紧:“你是何人?” 船员连忙解释:“莫大嫂别怕,这位老伯是孩子的家人。我们在江上遇险,我救起孩子后就先送回来了。” 忠伯这才定下神,看清眼前的情景。晓贝虽然还在哭泣,但看起来安然无恙。他连忙向渔妇躬身行礼:“多谢大嫂救了我家小姐!老奴感激不尽!” 渔妇打量着忠伯虽然狼狈但质地考究的衣衫,又看看怀中孩子细嫩的皮肤和精致的襁褓,迟疑道:“老伯不是普通人吧?这孩子...” 忠伯心中一凛,想起莫家的处境,不得不编造说辞:“老奴是沪上李家的管家,带小小姐回乡探亲,不料途中遇匪,与家人失散...多谢二位相救,不知此处是?” 汉子答道:“这里是清水湾,我叫莫老憨,这是俺媳妇。老伯若不嫌弃,先在俺家住下,再从长计议。” 忠伯看着朴实憨厚的夫妇,又看看他们怀中的晓贝,心中五味杂陈。眼下无处可去,赵坤的人可能还在搜寻,这偏僻渔村或许是暂时的避风港。 “那就...叨扰了。”他躬身道。 就这样,忠伯和晓贝在莫老憨家暂住下来。渔村生活清苦,但民风淳朴。莫老憨夫妇年近三十尚无子女,对晓贝格外疼爱,称她“阿贝”,视如己出。 忠伯不敢透露真实身份,只说是投亲不遇,盘缠用尽。他取出一些银元贴补家用,帮着莫老憨修补渔网,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 日子一天天过去,晓贝逐渐适应了渔村生活。莫大嫂用鱼汤和米粥将她喂养得白白胖胖,她学会了爬,学会了走,咿呀学语时第一个会叫的不是“爹爹”也不是“娘亲”,而是“憨叔”和“憨婶”。 每当这时,忠伯心中既欣慰又酸楚。欣慰的是大小姐平安成长,酸楚的是她本应是金枝玉叶的莫家千金,如今却成了渔家女“阿贝”。 他时常抱着晓贝到江边,指着滔滔江水告诉她:“大小姐,咱们的家在很远的地方,等你长大了,老奴一定带你回去。” 晓贝似懂非懂,只是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江水,小手紧紧抓着胸前的玉佩。 一天傍晚,忠伯正在修补渔网,忽见村口来了几个陌生人在打听什么。他心中一惊,悄悄靠近偷听。 “...有没有见过一个老伯带着个女娃?那女娃约莫两岁,皮肤白净,像是大户人家的孩子...”陌生人问道。 村民们都摇头说没见过。忠伯心跳加速,悄悄退回莫老憨家。 “莫兄弟,恐怕是追查的人找到这里了。”他焦急地对莫老憨说,“我得带小姐离开,不能连累你们。” 莫老憨却摆手道:“老伯别急!清水湾偏僻,外人找不到这里。你们就安心住下,有俺在,没人能伤害阿贝!” 正说着,莫大嫂抱着晓贝进来,笑道:“阿贝今天会叫''伯伯''了!” 晓贝看到忠伯,果然含糊地叫了声“伯伯”,伸着小手要他抱。忠伯接过孩子,看着她天真无邪的笑脸,再想想外面的险恶,不禁泪湿衣襟。 当夜,忠伯辗转难眠。他深知赵坤的势力无处不在,清水湾虽偏僻,迟早也会被找到。若是连累莫老憨夫妇,他于心何安? 思前想后,他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次日清晨,忠伯将莫老憨夫妇请到面前,突然跪倒在地。 “老伯这是做什么!”莫老憨慌忙去扶。 忠伯不肯起身,泪流满面:“莫兄弟,大嫂,老奴有一事相求。我家小姐...其实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她身世坎坷,有恶人追杀。老奴年事已高,恐怕护不了她多久...” 他取出晓贝怀中的半块玉佩,郑重交给莫老憨:“这玉佩是小姐身份的凭证,请二位代为保管。若老奴有不测,请你们将阿贝当作亲生女儿抚养长大,教她善良正直。待她年满十六,再告知身世,将这玉佩交还给她。” 莫老憨夫妇面面相觑,最终莫老憨接过玉佩,坚定道:“老伯放心,俺们虽穷,但有一口吃的绝不会饿着阿贝!从今往后,她就是俺们的亲闺女!” 忠伯这才放下心来。然而他心中仍有隐忧:赵坤的人既已找到附近,此地不宜久留。他必须设法引开追兵,确保晓贝安全。 几天后,忠伯借口去镇上打听消息,离开了清水湾。临行前,他最后抱了抱晓贝,老泪纵横:“大小姐,一定要平安长大...” 他这一去,就再没有回来。 后来有村民说,在镇上看到忠伯故意引起几个陌生人的注意,然后向相反的方向逃去。也有人说,在下游的江边发现一具老者尸体,但因江水浸泡多日,面目难辨。 莫老憨夫妇听到消息,悲痛不已。他们依照承诺,将晓贝当作亲生女儿抚养,为她取名“莫贝贝”,村里人都叫她“阿贝”。 而那半块玉佩,被莫大嫂用红绳系好,贴身戴在阿贝脖子上,从不离身。 江水滔滔,岁月悠悠。渔村的日出日落中,阿贝一天天长大。她学会了捕鱼、织网,像所有渔家孩子一样在江边奔跑嬉戏。只有那半块玉佩,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默默诉说着她不寻常的身世。 而在遥远的苏州,林氏带着晓莹寄居在一处僻静小院,靠绣活维持生计。每当夜深人静,她总会取出晓莹的那半块玉佩,望着南方星空,默默祈祷另一个女儿平安。 乱世之中,骨肉分离,各自飘零。唯有两半玉佩,隔着千山万水,等待着重逢的那一天。 第0006章苏绣寄情 苏州城的春雨淅淅沥沥,敲打着青瓦白墙,在巷弄的石板路上汇成细流。深巷尽头一处僻静小院内,林氏正就着窗前的天光飞针走线。绢布上,一朵牡丹渐次绽放,针脚细密,色彩鲜活,仿佛能嗅到花香。 “娘,看。”两岁多的晓莹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举着手上一片花瓣,小心翼翼地放在林氏绣架旁,“给花花。” 林氏放下针线,将女儿揽入怀中,眼中满是怜爱:“莹莹真乖。”她轻轻拂去女儿发间的雨珠,“饿不饿?娘去热粥。” 晓莹摇摇头,小手摸着林氏绣了一半的牡丹,奶声奶气地说:“莹莹也要学。” 林氏心中一酸。来到苏州已近一年,昔日养尊处优的莫夫人,如今只能靠绣活维持生计。齐天城虽暗中接济,但她不愿多受恩惠,只在最艰难时接受少许银钱。租住的这小院虽简陋,但胜在僻静安全,邻居只当她们是守寡的绣娘带着女儿过活。 “好,等莹莹再大些,娘就教你。”林氏亲了亲女儿的额头,“现在先去玩会儿,娘把这朵花绣完,明日好交活儿。” 晓莹乖巧地点头,跑到屋角的小木箱前,取出几块碎布头,自顾自地摆弄起来。林氏看着女儿专注的侧脸,恍惚间仿佛看到了晓贝的影子。姐妹俩眉眼如此相似,只晓莹眼角多一颗小红痣。 想到晓贝,林氏的心又是一阵抽痛。忠伯和晓贝音信全无,是生是死尚未可知。她只能每日对着晓莹的那半块玉佩祈祷,盼望另一个女儿平安。 窗外雨声渐密,林氏重新拿起针线。这幅《牡丹图》是绣坊接的急活儿,工钱比平常多三成,她必须赶在明日清晨前完工。 针起针落间,往事浮现眼前。她想起莫家鼎盛时,沪上名媛争相请她指点绣艺;想起莫隆总是骄傲地向宾客展示她的作品;想起满月宴上,晓贝抓算盘,晓莹抓毛笔,宾客们的喝彩声... “啪”的一声,针尖刺破指尖,血珠渗出,染红了雪白的绢布。林氏急忙擦拭,却已在牡丹花瓣上留下一点暗红。 “娘疼不疼?”晓莹不知何时来到身边,踮着脚要看母亲的手。 林氏将手指含在口中,摇摇头:“不疼。莹莹怎么不去玩?” 晓莹却不走,小手轻轻摸着绣架上的牡丹,又指指那点暗红:“这里,不一样。” 林氏一怔。那点血渍若不细看,几乎与花瓣颜色融为一体,没想到两岁的女儿竟能察觉。 她心中一动,索性以那点暗红为心,用深浅不同的红色丝线绣开去,竟将意外转化为花瓣的自然晕染,比原先设计更添生动。 “莹莹真是娘的小福星。”林氏搂住女儿,眼中既有欣慰也有忧思。晓莹天性敏感细致,远超同龄孩子,这在这乱世中不知是福是祸。 雨停时,绣作终于完成。林氏仔细检查每一处针脚,确保无可挑剔。这幅绣品关系到接下来一个月的米钱,不能有丝毫差错。 次日清晨,林氏将晓莹托付给邻居张婶照看,自己抱着绣品前往绣坊。 苏州绣坊聚集在城东,一路上只见不少绣娘行色匆匆。林氏低着头,尽量不引人注意。一年来,她深居简出,生怕被赵坤的眼线发现。 “林娘子来了!”绣坊管事迎上来,接过她手中的绣品,展开一看,顿时惊叹,“这牡丹真是活了一般!尤其是这花瓣的晕染,妙极!妙极!” 其他绣娘也围过来观看,纷纷赞叹。林氏谦虚道:“管事过奖了。” 管事取出银钱:“这是说好的工钱。另有一事,下月初五,巡抚大人府上要办寿宴,需要一批上等绣品作贺礼。林娘子手艺精湛,可否再接一幅《松鹤延年图》?工钱加倍。” 林氏心中计算着:加倍工钱,足以让她们母女宽裕数月。但巡抚府上...会不会太过招摇? 见她犹豫,管事压低声音:“听说巡抚大人与沪上的赵将军不睦,林娘子不必担心。” 林氏一惊,抬头看向管事。对方眼中了然而宽容的笑意让她明白,这位管事或许早已猜到她的身份,只是心照不宣而已。 “那...我便接下这活儿。”林氏轻声应允。 带着银钱和新的绣活儿回到小院,林氏心情复杂。晓莹正在院中看蚂蚁搬家,见母亲回来,欢快地扑过来。 “娘买了糖糕。”林氏取出油纸包,看着女儿开心的样子,暂时抛开了忧虑。 日子一天天过去,林氏日夜赶工绣制《松鹤延年图》。晓莹总是安静地坐在一旁,时而摆弄布头,时而看母亲飞针走线。令人惊讶的是,她似乎对色彩和图案有着天生的敏感,常能指出细微的不协调之处。 “这里,鸟的眼睛,黑黑的不亮。”三岁的晓莹指着仙鹤的眼睛说。 林氏仔细一看,果然觉得用的黑色丝线过于沉闷,便换了一种带光泽的黑线,绣出来的眼睛顿时有了神采。 “莹莹真聪明。”林氏由衷赞叹。她开始有意识地教女儿认色、辨线,晓莹学得飞快。 这日,林氏正在绣松针,忽听门外传来张婶的惊呼声:“林娘子!快来看啊!” 林氏急忙出门,只见晓莹坐在院中石凳上,小手拿着针线,正有模有样地在布上绣着什么。走近一看,竟是一朵简单的小花,针脚虽稚嫩,但结构分明,色彩搭配也恰到好处。 “这...莹莹何时学会的?”林氏又惊又喜。 张婶笑道:“平日里看你绣,就记住了。这孩子,真是个小精灵!” 林氏蹲下身,轻轻握住女儿的小手:“莹莹喜欢刺绣?” 晓莹点头,认真地说:“像娘一样,绣花花。” 那一刻,林氏眼中泛起泪光。她想起莫家鼎盛时,多少名媛闺秀想学她的绣艺而不得。如今落魄至此,女儿却自然而然地继承了这门手艺。 “好,娘教你。”她将晓莹搂入怀中,“但莹莹要答应娘,不可以轻易在外人面前展露这门手艺,知道吗?” 晓莹似懂非懂地点头。 从此,林氏开始正式教晓莹刺绣。从最简单的针法教起,晓莹学得认真又快。她不像其他孩子般好动,能安静地坐上一个时辰,专注于手中的针线。 林氏发现,晓莹对色彩和图案有着惊人的记忆力。只需看过一遍,就能记住复杂的配色和针法顺序。她开始让女儿帮忙分线、配色,晓莹总能做得井井有条。 《松鹤延年图》完成那日,绣坊管事看得赞不绝口,当即又预定了下一幅绣品。林氏的生活渐渐宽裕起来,但她依然节俭度日,将多余银钱悄悄存起,以备不时之需。 这年秋天,晓莹四岁了。林氏送她去附近的私塾启蒙。私塾先生是个落第秀才,见晓莹聪慧可人,破例减免了一半束脩。 晓莹在私塾学得很快,尤其字写得工整。但最让她开心的,还是每日放学后与母亲一同刺绣的时光。 林氏开始教她更复杂的技法:双面绣、乱针绣、盘金绣...晓莹一一掌握,甚至能提出自己的见解。 “娘,这里用浅绿色,会不会更好?”她指着绣样上的一片荷叶。 林氏尝试后,果然层次更加丰富。她惊讶地发现,女儿不仅在模仿,更开始有了自己的创作思维。 然而平静的日子总是短暂。这日林氏从绣坊回来,见巷口有几个陌生人在打听什么。她心中一紧,悄悄绕道后门回家。 “张婶,今日可有什么生人来过?”她问邻居。 张婶想了想:“午后是有两个外乡人问路,说是找亲戚,问这附近有没有沪上搬来的人家。” 林氏心中警铃大作。赵坤的人终究还是找到了苏州。 当晚,她一夜未眠。次日便以“回乡探亲”为由,向私塾告假,带着晓莹深居简出,连绣活也只接些不急的零散活儿。 然而该来的终究会来。几日后,林氏从绣坊回来,远远看见小院外围着几个人,其中一人正是马彪! 她急忙躲到巷口转角,心跳如鼓。只见马彪正在与张婶说话,张婶摇着头,似乎是在说不知道。 林氏悄悄后退,绕到邻居李嫂家,从后院翻墙回到自家小院,抱起正在午睡的晓莹,匆忙收拾细软和那半块玉佩,从后门溜出。 她不敢走大路,只穿小巷,最终来到城西一处更偏僻的院落。这是一处早已废弃的染坊,她之前为防万一,暗中租下此处,备了些简单生活用品。 “娘,我们在玩捉迷藏吗?”晓莹醒来,揉着眼睛问。 林氏强作镇定:“是啊,莹莹真聪明。咱们要在这里住几天,不要出声,好不好?” 晓莹乖巧地点头,小手紧紧抓住母亲的衣角。 染坊条件简陋,但胜在隐蔽。林氏不敢生火,只以干粮充饥。夜深人静时,她抱着晓莹,听着外面的更声,心中满是忧虑。 这样东躲西藏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晓莹渐渐长大,总不能永远躲藏下去。而晓贝如今又在何方?是否平安? 第三天夜里,窗外忽然传来三声猫叫,两长一短。林氏心中一紧,这是她与齐天城约定的暗号。 她悄悄开门,只见周伯披着斗笠站在雨中。 “周伯!你怎么找到这里?”林氏又惊又喜。 周伯低声道:“夫人受惊了。赵坤的人确已找到苏州,但已被老爷设法引开。此处不宜久留,老爷安排好了,送你们去扬州暂避。” 林氏犹豫道:“总是这样躲藏,何时才是尽头?莹莹渐渐大了,总不能永远不见天日。” 周伯叹息:“老爷正在设法营救莫老爷,只要莫老爷出狱,一切就有转机。眼下还请夫人再忍耐些时日。” 他取出一个钱袋:“这些银两请夫人收好。扬州那边已安排好住处和绣坊的活儿,不会委屈夫人和小姐。” 林氏接过钱袋,泪如雨下:“齐老爷大恩,婉清没齿难忘。” “夫人言重了。老爷说,莫齐两家世交,理应如此。”周伯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这是老爷给小姐的,说是提前的生辰礼。” 林氏打开一看,是几本启蒙读物和一套小巧的绣针。 晓莹看到绣针,眼睛一亮,小声说:“谢谢周伯伯。” 周伯慈爱地摸摸她的头:“小姐真懂事。车已备好,今夜就动身吧。” 雨夜中,一辆马车悄无声息地驶出苏州城。林氏抱着晓莹,望着窗外渐行渐远的灯火,心中百感交集。 晓莹忽然从怀中取出那半块玉佩,对着车窗外的月光照看。玉佩泛着温润的光泽,上面的“莫”字清晰可见。 “娘,爹爹什么时候来找我们?”她轻声问。 林氏将女儿搂紧,声音哽咽:“很快,莹莹,很快就能见到爹爹了。” 马车驶向扬州,驶向不可知的未来。林氏握紧手中的针线包,知道无论前路如何,她都必须用这枚细针,为女儿绣出一个安定的未来。 而在遥远的清水湾,晓贝正在江边奔跑,渔网在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水痕。她颈间的半块玉佩在阳光下闪烁,与晓莹的那半块隔着千山万水,交相辉映。 乱世之中,母女三人,各自飘零,唯有苏绣寄情,玉佩牵缘。 第0007章 扬州岁月 马车在官道上颠簸数日,终于在一个薄雾朦胧的清晨驶入扬州城。晓莹趴在车窗边,好奇地打量着这座与苏州气质迥异的城市。运河穿城而过,船帆如云,码头工人吆喝着搬运货物,街市上人流如织,比苏州更多了几分商贸的喧嚣与活力。 “娘,好多船呀。”晓莹睁大眼睛,指着河面上密密麻麻的船只。 林氏将女儿搂回身边,轻声道:“扬州是大运河的重要码头,自然船只多些。”她心中却暗自忧虑:这般繁华之地,是否也藏着赵坤的眼线? 按照周伯给的地址,马车最终停在城东一处僻静巷弄里。青砖小院,黑漆木门,门前两株垂柳依依,显得清雅幽静。 车夫帮忙卸下行李,叩响门环。不多时,一个五十余岁的妇人开门出来,见到林氏,连忙躬身:“可是林娘子?老身姓王,是这处的管家。齐老爷早已吩咐过了,快请进。” 院子不大,但收拾得整洁利落。正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两间,院中一棵老槐树亭亭如盖,树下石桌石凳,角落还辟有一小块花圃,种着些常见花草。 王妈引她们进屋,一边道:“齐老爷都安排妥了。东厢房已改作绣房,备了各色丝线和绸缎。西边邻居住的是齐家的老伙计,可靠得很。林娘子放心住下便是。” 林氏心中感激,知道齐天城考虑周到,连她的绣活生计都安排好了。 安顿下来后,林氏开始着手打理新生活。她化名“林婉”,身份是守寡的绣娘,带着女儿投奔远亲。晓莹也改叫“莹姐儿”,以防万一。 扬州绣坊与苏州不同,更注重实用性绣品,如屏风、帐幔、衣饰等,对精细程度要求稍低,但需求量更大。林氏很快与几家绣坊建立了联系,接些零活在家制作。 晓莹已经五岁了,越发显露出过人的细心和耐心。她不仅能安静地陪母亲做针线,还能帮忙分线、配色,甚至开始学习简单的针法。 “娘,这根线有点起毛了。”晓莹捏着一根丝线,小眉头微蹙。 林氏接过一看,果然线头有些许分叉,若不仔细根本看不出。她惊讶于女儿的观察力,柔声道:“莹莹眼真尖。这线确实不能用了,换一根吧。” 她开始系统地教晓莹刺绣。从最基本的平针、回针教起,晓莹学得极快,不过月余就能绣出工整的边角花纹。更让林氏惊讶的是,女儿对色彩有着天生的敏感,常能提出令人耳目一新的配色方案。 “娘,这个荷叶用深浅不同的绿色,会不会更像真的?”晓莹指着绣样问。 林氏按她的建议尝试,果然层次丰富,生动许多。她看着女儿专注的侧脸,心中百感交集。若在从前,晓莹该是莫家千金,学习琴棋书画,而非小小年纪就为生计操持针线。 然而乱世之中,有一技之长未尝不是好事。林氏开始更用心地教导女儿,不仅教技法,更教她鉴赏和创作。 日子渐渐安定下来。林氏白日做绣活,傍晚教晓莹读书写字。齐天城不时托人送来银钱和物品,都被林氏婉言谢绝,只收下些启蒙书籍和文具。 “齐老爷大恩已难报答,不能再多受惠了。”她对王妈说,“我们母女能自食其力。” 王妈叹道:“林娘子有所不知,齐老爷与莫老爷是过命的交情。如今莫老爷落难,齐老爷心中煎熬,只能通过这些稍作补偿。” 提到莫隆,林氏心中一痛。一年多了,狱中的丈夫不知如何?晓贝又流落何方?她只能夜夜对玉佩祈祷,盼望一家人早日团聚。 这日,林氏接了一幅大屏风的绣活儿,需绣扬州名胜二十四景。她带着晓莹去瘦西湖写生,实地观察景致。 春日的瘦西湖杨柳依依,画舫如织。晓莹第一次见到这般美景,兴奋地跑来跑去,小脸红扑扑的。 “娘,那桥真好看!”她指着五亭桥,眼睛亮晶晶的。 林氏笑着取出纸笔:“那莹莹帮娘画下来好不好?记得观察桥的形状、颜色,还有水中的倒影。” 晓莹认真点头,趴在石凳上描画起来。她画得稚嫩,但观察仔细,连桥上游人的衣饰颜色都记得清清楚楚。 就在这时,几个衣着华贵的孩子跑过来,见到晓莹的画,哄笑起来:“画的什么呀!丑死了!” 晓莹小脸一白,咬着嘴唇不说话。 一个胖墩墩的男孩伸手要抢画纸:“穷人家的小孩也学人画画?给我看看!” 林氏正要制止,却见晓莹突然站起身,毫不畏惧地看着那几个孩子:“我娘说,画画重在观察,不在技法。我能说出五亭桥有多少个亭尖,你们能吗?” 孩子们一愣,那胖男孩梗着脖子:“谁说不能!五个!” 晓莹摇头:“不对,主桥上有五个亭子,但左右引桥上各有两个小亭尖,一共九个。还有,桥栏杆上的石狮子,左边十七个,右边十八个,一共三十五个。” 孩子们目瞪口呆,连路过的大人都驻足观望,惊讶于这小女娃的观察力。 胖男孩恼羞成怒,推了晓莹一把:“胡说八道!谁信你啊!” 晓莹踉跄一步,却不哭不闹,只坚定地说:“我没胡说。你若不信,自己去数数。” 林氏急忙上前护住女儿,对那几个孩子正色道:“小公子们,我家女儿或许画得不好,但她从不说谎。还请大家口下留情。” 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匆匆赶来,见状连忙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家小少爷失礼了。”说着拉走了那几个孩子。 林氏蹲下身,轻轻抚摸着晓莹的头:“莹莹不怕,娘在呢。” 晓莹却仰起小脸,眼中闪着光:“娘,我没怕。我真的数清楚了,就是三十五个石狮子。” 林氏心中一颤,既为女儿的勇气欣慰,又为她过早的成熟心疼。这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啊... 经过这事,晓莹更加沉静好学了。她不仅学刺绣,还主动要求多读书。林氏便从旧书摊买来《千字文》《百家姓》等蒙学读物,每晚教她认字。 齐天城得知后,特意派人送来一套《诗韵》和《声律启蒙》,还有几本山水画谱。附信中说:“闻莹姐儿好学,甚慰。这些书籍或可供消遣,望婉清勿再推辞。” 林氏这次没有拒绝。她知道知识对女儿的重要性,在这乱世中,多一分学识就多一分立足的资本。 晓莹果然对诗词韵律表现出浓厚兴趣。不过六岁年纪,就能背诵数十首唐诗,甚至尝试着自己凑句对仗。 “娘,''云对雨,雪对风'',那''绣针''对什么呀?”她歪着头问。 林氏想了想:“可以对''丝线'',或者''锦缎''。” 晓莹拍手笑道:“绣针对丝线,晚照对晴空!娘,我编出来了!” 林氏惊讶地看着女儿,心中既骄傲又酸楚。若在太平年月,晓莹该进最好的学堂,请最好的先生,而非在这陋室中自学自悟。 转眼又是春天,晓莹七岁了。她的刺绣技艺突飞猛进,已能独立完成复杂的花鸟图案。林氏开始教她双面绣技法,这是苏绣中的绝活,正反两面皆成画,需要极高的技巧。 “针要从这个角度进去,不能露针脚。”林氏示范着,“手腕要稳,心要静。” 晓莹学得认真,常常一坐就是几个时辰。她绣的一幅双面猫蝶图,正面是猫扑蝶,反面是蝶恋花,栩栩如生,连王妈看了都啧啧称奇。 “莹姐儿这手艺,将来定能成大家!”王妈由衷赞叹。 林氏却忧心忡忡。女儿天赋过人,但过早显露才华恐招人耳目。她再三叮嘱晓莹,不可轻易在外人面前展露绝活。 这日,扬州盐商徐家夫人来订绣品,见到晓莹正在绣的一方帕子,惊讶道:“这小娘子好巧的手!这梅花绣得竟似有香味一般!” 徐夫人是扬州城中有名的鉴赏家,她的称赞很快传开。不少富家夫人慕名而来,指名要“小绣娘”的作品。 林氏心中不安,婉言谢绝了许多订单,只接些不显山露水的活儿。她知道,名声越大,风险越大。 果然,不久后就有了麻烦。 那日林氏去绣坊交活儿,留晓莹在家由王妈照看。回来时,见门口停着一辆豪华马车,几个陌生仆从守在门外。 林氏心中一紧,快步进门。只见客厅里坐着一个锦衣男子,晓莹躲在王妈身后,小脸发白。 “林娘子回来了。”那男子起身,看似客气眼中却带着审视,“在下姓赵,从沪上来。听说府上小娘子绣艺超群,特来拜访。” 林氏听到“沪上”“赵”字,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强作镇定:“赵先生过奖了。小女不过胡乱绣着玩,当不得真。” 赵姓男子笑道:“林娘子不必过谦。我家主人最爱才,愿以重金聘小娘子为府上绣娘,不知意下如何?” 林氏断然拒绝:“小女年幼,还要读书识字,不便外出做工。赵先生请回吧。” 男子脸色一沉:“林娘子可要想清楚了。我家主人在沪上也是有名望的,能得他赏识,是你们的福气。” 就在这时,晓莹突然开口:“先生的主人既然在沪上,为何要到扬州找绣娘?沪上苏绣名家不是更多吗?” 童言无忌,却问得那男子一时语塞。他强笑道:“小娘子有所不知,我家主人就爱扬州绣风。” 晓莹却较真起来:“可我学的是苏绣技法,不是扬州绣。先生找错人了吧?” 林氏心中暗赞女儿机敏,顺势道:“是啊,赵先生定是误会了。我们母女刚从苏州来,确实不懂扬州绣艺。” 那男子见讨不到便宜,只得悻悻离去。临走前却意味深长地看了晓莹一眼:“小娘子好伶俐的口齿。但愿日后还有相见之日。” 人走后,林氏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王妈忙扶住她:“林娘子,这...” “是赵坤的人。”林氏脸色苍白,“他们找到我们了。” 当夜,林氏一夜未眠。她深知扬州不能再留,必须尽快离开。可是天下之大,又能去哪里?赵坤的势力无处不在,哪里才是安全之地? 晓莹似乎感知到母亲的忧虑,悄悄下床,点亮油灯,取出绣架。 “莹莹,怎么不睡?”林氏轻声问。 晓莹却不答话,专注地飞针走线。许久,她抬起头,将绣好的帕子递给母亲:“娘,你看。” 林氏接过一看,帕子上绣的是一轮明月照大江,江面波光粼粼,远处帆影点点。针法细腻,意境开阔,全然不似七岁孩童之作。 最令人惊讶的是,在月光照耀的江面上,用银线绣着两行小字:“月照大江流,何处不扬州。” “这是...”林氏震惊地看着女儿。 晓莹轻声道:“娘常说,月亮照在哪里都是一样的。那我们去哪里不都是一样的吗?只要和娘在一起,哪里都是家。” 林氏一把抱住女儿,泪如雨下。她没想到女儿如此懂事,更没想到她有这般胸襟和才情。 “好,只要和莹莹在一起,哪里都是家。”她哽咽着说,“但是莹莹要答应娘,以后在外人面前,不可再显露这般才华,知道吗?” 晓莹认真点头:“莹莹明白。就像娘说的,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林氏心中一震,她只教过女儿一次这句话,没想到晓莹不仅记住,更理解了其中的含义。 这一夜,林氏做出了决定。她不能永远逃避,必须主动寻找出路。齐天城正在设法营救莫隆,她也要尽自己的一份力。 次日,她托王妈给齐天城带去一封信,信中不仅报告了赵坤眼线找到扬州的情况,更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妾身愿以绣艺为饵,引蛇出洞。赵坤既对莹莹的绣艺感兴趣,或可借此接近其党羽,探查老爷下落。妾身深知险恶,然避无可避,不如主动出击。望齐兄周全。” 信送出后,林氏心中反而平静下来。她取出珍藏的两半玉佩,将晓莹的那半郑重戴回女儿颈间。 “莹莹,这玉佩是莫家的信物,也是你身份的象征。”她轻声说,“无论将来发生什么,都要好好保管它。” 晓莹摸着玉佩,忽然问:“娘,这玉佩是不是还有一半?在爹爹那里吗?” 林氏心中酸楚,轻声道:“不,另一半...在你姐姐那里。” “姐姐?”晓莹睁大眼睛,“莹莹还有姐姐?” 林氏将晓莹搂入怀中,终于决定告诉女儿部分真相:“是的,你有一个双生姐姐,叫晓贝。你们出生时,爹爹请人雕了一对玉佩,一人一半。等将来重逢,玉佩合二为一,就是姐妹相认之时。” 晓莹似懂非懂,但眼中闪着兴奋的光:“姐姐长得和莹莹一样吗?她在哪里?什么时候能见面?” 林氏望着窗外悠悠白云,轻声道:“娘也不知道姐姐在哪里。但相信总有一天,你们会重逢的。” 几天后,齐天城的回信到了。信中只有短短数语: “计划险峻,然或可一试。一切小心,务必以安全为重。齐某自当全力配合。” 林氏握紧信纸,知道一场危险的博弈即将开始。她看着正在认真习字的女儿,心中默默发誓:无论前路如何艰险,定要护得女儿周全,更要让一家人团聚。 扬州岁月,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而晓莹的才情,既可能是危险的***,也可能成为破局的关键。 乱世之中,一枚绣针,两半玉佩,牵动着多少人的命运。 第0008章绣饵局中局 齐天城的回信虽短,却字字千钧。林氏(如今对外是林婉)知道,这是一条极其凶险的路,但为了莫隆,为了晓贝,也为了彻底摆脱这无休止的追索与隐匿,她必须走下去。 接下来的日子,表面依旧平静,内里却已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 王妈是齐天城的老人,极为可靠,成了林氏与外界联系的重要桥梁。通过她,林氏与齐天城派来扬州的心腹——一位名叫孙敬儒的中年账房先生接上了头。孙先生表面在城南一家绸缎庄管事,实则负责齐家在扬州的一部分暗线力量。 在一处极为隐秘的茶舍雅间内,林氏见到了孙敬儒。此人面相敦厚,眼神却透着精明的光。 “林娘子,齐老爷的信我已收到。您的胆识,孙某佩服。”孙敬儒拱手,声音压得极低,“然此事非同小可,赵坤其人,奸猾狡诈,手下能人异士、亡命之徒甚多。以绣艺为饵,固然巧妙,但如何放饵,如何收线,乃至如何确保自身安全,需从长计议,步步为营。” 林氏沉静点头:“孙先生所言极是。妾身一介女流,唯有些许绣艺和救夫之心,具体谋划,全凭齐兄和先生周全。我只求一事,无论如何,务必确保小女莹姐儿绝对安全。” “这是自然。”孙敬儒郑重承诺,“齐老爷再三叮嘱,您和莹姐儿的安危是第一位的。计划若不成熟,宁可不动。” 经过数次密谈,一个详尽的计划逐渐成形。 首先,需让“小绣娘”的名声更响亮,但需控制在“技艺精湛的童工”层面,绝不能显露晓莹那远超年龄的构图、意境和诗词才华,那太过惊世骇俗,易引人生疑。重点突出其“手巧”、“耐心”,而非“天才”。 其次,放出风声,称小绣娘家境贫寒,母亲体弱,为维持生计,愿意接一些大户人家的精细活计,甚至可上门量身定制、现场绣制一些小型物件,但需价格丰厚。 最后,也是关键一步,需有一个看似“偶然”的机会,让赵坤的人能顺理成章地、“意外”地见识到小绣娘不仅能绣花鸟虫鱼,更能模仿复杂精细的纹样图式——这或许是赵坤寻找莫家遗孤可能掌握的某些信物或密图的关键。 “赵坤寻找晓莹,绝不仅仅是为了斩草除根。”孙敬儒分析道,“莫老爷手中或许有他想要的东西,或者晓莹、晓贝身上有线索。玉佩是一,但可能不止。表现出对特殊纹样的复制能力,或能诱其深入。” 林氏心领神会。 于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扬名”戏码悄然上演。 王妈开始“无意”在相熟的邻里妇人间感叹“莹姐儿”手巧,为了多挣几个铜板贴补家用,日夜赶工。林氏则“无奈”地接了一些绣坊介绍的,给富户小姐夫人绣制私人用品(如帕子、香囊、扇套)的活计,并“允许”晓莹在客人好奇时,当场演示一些简单的针法。 晓莹被母亲再三叮嘱,只展示熟练的平针、套针、抢针等基础针法绣些寻常花草,绝不露双面绣和自创的意境绣。她虽不解其深意,却聪慧地严格执行,在外人面前,只做个沉默手巧的小女孩。 果然,“城东有个极手巧的小绣娘,家境清苦却技艺不凡”的消息渐渐在一些富家仆妇圈中传开。订单稍多,林氏则刻意筛选,只接那些背景清白、与沪上无涉的人家。 期间,那徐夫人又来过一次,啧啧称奇晓莹的进步神速,还想再看那日惊鸿一瞥的“有香味的梅花”,林氏却只推说那是孩子瞎绣碰巧,再绣不出第二幅了,只拿出些规整但不出挑的绣品应付过去。 徐夫人虽觉遗憾,但也未强求,反而因怜惜,又多介绍了几家靠谱的生意。 鱼儿未曾咬钩,林氏与孙敬儒并不急躁,深知耐心是猎手最重要的品质。 转机发生在一个午后。一位自称来自金陵的商人妇柳氏,经人介绍前来定制一套床帏绣品。言谈间,柳氏举止得体,但对绣品花样极为挑剔,自带了一幅极为繁复华丽的缠枝牡丹并翠鸟图样,要求严格依样绣制,不得有丝毫走样。 “这图样是家中祖传,妾身极是喜爱,可惜原绣品破损,请了多位绣娘都仿不出那份神韵。”柳氏叹息道,“听闻小娘子极擅模仿,故特来相求。工钱好说。” 林氏心中一动,与身旁的王妈交换了一个眼神。这图样之复杂,绝非寻常家传,其中几处转折勾勒,隐隐带着些官制器物的纹饰风格。孙敬儒提前知会过,需留意此类特殊要求。 林氏面露难色:“柳娘子这图样确实精美,但也极是耗时耗神。小女虽手巧,毕竟年幼,怕是...” 柳夫人忙道:“无妨,我可预付定钱。只求尽力。”她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正在一旁安静分线的晓莹。 晓莹抬起头,怯生生地看了看那图样,又看向母亲。林氏微不可察地点点头。 晓莹这才细声细气地开口:“娘,这鸟儿翅膀的羽毛,好像要先用浅灰打底,再用深灰丝线劈得极细,一层层晕染上去,才能显出层次。” 柳氏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惊异,随即掩去,笑道:“小娘子好眼力!正是如此!你可能绣?” 晓莹低下头:“我...我可以试试。但得很慢很慢。” 林氏顺势接话:“既然柳娘子如此信任,我们便试试。只是工期至少要两个月。” 柳氏爽快付了定金,约定半月后来看进度。 人走后,林氏立刻让王妈将情况传递给孙敬儒。反馈很快回来:此妇人身份可疑,金陵查无此人,极大可能是赵坤派来投石问路的棋子。那图样,经辨认,类似前朝宫内赏赐之物上的纹饰。 计划,成功了一半。鱼饵已放下,就看对方如何咬钩。 接下来的日子,晓莹认真绣制那幅缠枝牡丹翠鸟图。她谨记母亲吩咐,只展现惊人的模仿能力和耐心,将图样一丝不苟地复制下来,进度控制在“很快但合理”的范围内。 半月后,柳氏准时到来。看到绣架上已完成大半、栩栩如生的绣品时,她脸上的惊讶再也掩饰不住。 “像!太像了!”她抚摸着绣面,连连赞叹,“小娘子真是神乎其技!这翠鸟的眼神竟与原样分毫不差!” 她目光灼灼地看向晓莹:“小娘子,你可见过类似的图样?” 晓莹茫然摇头:“没有。是娘娘的图样画得好。” 柳氏又试探几句,晓莹皆按照母亲所教,回答得天真懵懂,只聚焦于刺绣技法本身。 柳氏似乎放心了些,又支付了一部分工钱,满意离去。 孙敬儒那边传来消息:柳氏离了林氏小院后,并未立即离开扬州,反而在城中几处客栈辗转,与几个形迹可疑的外地人有过接触。网,正在悄悄收紧。 数日后,真正的“大鱼”终于现身。 来的并非上次那位赵姓男子,而是一位约莫四十岁、穿着考究、言谈举止颇有些文士风范的中年人,自称姓钱,来自沪上,慕名而来。 “在下家中主人雅好收藏,尤爱精巧绣品。”钱先生言辞恳切,“听闻小娘子能仿制古样,特带来一幅残片,若能补全,愿出百两白银为酬。” 他取出一个锦盒,内里是一块明显是撕扯下来的旧锦缎残片,上面绣着一种奇特的双首飞鸾纹饰,风格古朴,绝非近代所有。那残破的边缘,正好断在飞鸾其中一个首部的眼睛处。 林氏一见那纹饰,心中猛地一揪!这飞鸾纹样,她曾在莫隆收藏的一本极其隐秘的古籍插图页中见过一次!莫隆当时神色凝重,叮嘱她万万不可外传。此物竟出现在赵坤的人手中? 她强压下心中惊涛骇浪,面露难色:“钱先生,这残片年代久远,丝线色泽、绣工技法都极难模仿。小女虽会绣,却未必能仿得古意。” 钱先生笑道:“无妨。只需形似即可。主人只求完整,聊慰遗憾。”他目光扫向晓莹,带着审视与期待。 晓莹上前,仔细看了看那残片,又拿起母亲常用的丝线比对照色,小眉头蹙着,似乎在努力思考如何模仿那古老的针法和褪色的光泽。 良久,她抬起头,对钱先生道:“先生,这个很难。我需要时间试很多次,才能找到最像的线和方法。而且,眼睛那里断了,我不知道原来是什么样子,只能猜着绣。” 她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既表现了能力,也留下了余地,更撇清了自己“认识”这纹样的可能。 钱先生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失望,但很快又堆起笑容:“自然自然。小娘子尽力即可。这是五十两定银,事成之后,另付五十两。”他出手极为阔绰,百两白银,足够普通人家数年用度。 林氏心中冷笑,赵坤为了找到线索,真是舍得下本钱。她示意晓莹收下残片和定银。 钱先生并未久留,临走前,却似无意地问了一句:“听闻林娘子是苏州人?不知原是苏州哪家绣坊的?这般好手艺,在苏州时想必也非寂寂无名之辈。” 林氏心头一凛,从容应答:“妾身夫君原是苏州小吏,妾身只是闺中自娱,并未在绣坊做过活。后来夫君不幸亡故,家中艰难,才不得不以此谋生,让先生见笑了。”这番说辞,她早已演练过无数次。 钱先生点点头,不再多问,告辞离去。 人一走,林氏立刻关上房门,背靠门板,心跳如鼓。她知道,最关键的时刻来了。赵坤的人已经亮出了部分底牌——那神秘的双首飞鸾纹。他们怀疑莫隆将秘密传给了女儿,试图通过晓莹能否复制、尤其是“补全”那关键的眼睛部位来验证。 “娘,”晓莹拿着那块残片,小脸严肃,“这个图案,莹莹好像...好像有点记得...” 林氏猛地蹲下身,握住女儿的肩:“莹莹,你见过?在哪里?” 晓莹努力回忆着,眼神有些迷茫:“好像...很小的时候,在爹爹的书房里...一个盒子里...有张纸,画着这个鸟...但记不清了...” 林氏心中巨震!莫隆果然给孩子们看过!或许是无意,或许是有意传承!赵坤的目标恐怕就在于此! 她稳住心神,郑重地对晓莹说:“莹莹,听娘说。这个图案非常重要,也非常危险。刚才那个人,是坏人派来的。他们想通过这个图案找到我们,伤害我们,也可能伤害爹爹。” 晓莹眼睛一下子睁大了,闪过一丝恐惧,但很快被坚定取代:“莹莹不怕!莹莹保护娘!” “好孩子。”林氏搂紧女儿,“现在,我们要骗过他们。你能绣出这个图案,但要绣得‘像’,却又不能完全‘对’,尤其眼睛那里,你要绣成你‘猜’的样子,而不是你‘记得’的样子。明白吗?” 晓莹似懂非懂,但她信任母亲,用力点头:“嗯!莹莹绣一个错的眼睛!” “不是明显的错,是微妙的差别。”林氏仔细教导,“让懂行的人觉得你是凭想象补全的,而非见过原图。” 这是一场极其精细的心理和技艺博弈。接下来的几天,晓莹反复试验,林氏从旁指导。最终,晓莹补全的飞鸾眼睛,灵动有神,与残片风格浑然一体,但细看之下,瞳孔的光影处理与莫隆那古籍上所绘的版本,有着细微却关键的差异。 交货的日子到了。钱先生如期而至。 当他看到完整的双首飞鸾图时,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但当他仔细审视那只被补全的眼睛时,那光芒又渐渐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难以掩饰的失望和疑惑。 “小娘子...果然好手艺。”他语气复杂,“这眼睛补得...极具想象力。” 晓莹天真地回答:“我想鸟儿眼睛应该是亮亮的,就用了最亮的黑线和一点点白丝线点缀。先生,我绣得不对吗?” 钱先生盯着晓莹纯净无邪的眼睛,看了半晌,终于摇摇头,扯出一个笑容:“没有不对,很好。这是剩余的五十两。”他放下银子,收起绣品,似乎一刻也不想多留,匆匆告辞。 林氏知道,他们暂时过关了。赵坤的疑心或许未完全消除,但至少,晓莹“天才绣娘”的人设下,并未暴露出“知晓秘密”的痕迹。 然而,她和孙敬儒都清楚,赵坤的人绝不会轻易放弃。他们只是暂时收线,必然还有后手。是继续观察,还是干脆强行掳人?不得而知。 压力之下,林氏病倒了。连日的忧思焦虑,加上日夜赶工绣活,她终于支撑不住,发起高烧,咳嗽不止。 王妈急忙请来郎中诊脉开药。晓莹守在母亲床边,喂药擦身,乖巧得令人心疼。夜里,林氏昏沉中呓语,喊着“莫郎”、“晓贝”,又时而惊惧“别过来”、“放过我的孩子”。 晓莹听着,眼泪无声滑落。她紧紧握着胸前的半块玉佩,另一只小手则握着母亲滚烫的手。 “娘,你要好起来...”她低声呢喃,“莹莹会听话,会保护好自己,也会...找到姐姐...” 她悄悄起身,从母亲的针线篮里找出最细的针和最柔软的丝线,就着昏暗的灯光,开始在她日常练习用的一方素帕上,绣下那枚双首飞鸾的图案。她绣的是母亲教导的、“错误”的版本,但每一针都凝聚着她的观察与记忆。 她不知道这图案意味着什么,但她知道,这很重要。记住它,或许将来有一天,能派上用场。 窗外,月光如水,树影婆娑。扬州城的夜色里,不知隐藏着多少双窥探的眼睛。 小院内的病榻旁,年幼的晓莹以超乎年龄的坚韧,用一枚小小的绣针,试图绣下迷雾中的一线微光,绣出对离散亲人的无尽思念。 危机暂缓,但远未结束。林氏的病,仿佛一个隐喻,预示着这场抗争的艰难与漫长。而晓莹的成长,则在疾风骤雨中,悄然加速。 第0009章病榻惊魂夜,暗涌金陵潮 林氏这一病,来得汹汹。 连日来的殚精竭虑、忧惧交加,如同不断绷紧的弓弦,终于在“钱先生”离去后那短暂松弛的瞬间骤然断裂。高烧如烈火燎原,瞬间吞噬了她的神智,咳嗽声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原本清丽的面容烧得通红,嘴唇干裂,时而昏睡不醒,时而在梦魇中惊悸呓语。 “莫郎…快走…别管我们…” “晓贝…我的晓贝…你在哪儿…” “别过来!放过我的孩子!求求你们…” 那一声声破碎的哀鸣与恳求,像钝刀子割着王妈和晓莹的心。 王妈急得团团转,一边小心伺候汤药,用冷毛巾为林氏擦拭降温,一边又要强作镇定,维持小院表面的平静,生怕被外人瞧出端倪,尤其是那些可能仍在暗中窥视的眼睛。她悄悄递信给孙敬儒,只称主母感染风寒,需静养数日,暂不接绣活。 孙敬儒回信简短:“知悉,静养为要,安全第一,有事速报。”信末却附了一个小小的、看似不经意的墨点,这是约定好的警示信号,意味着外部情势依旧紧张,让他们切勿放松警惕。 晓莹仿佛一夜之间又长大了许多。她寸步不离地守在母亲榻前,喂药、擦汗、更换额上的帕子,动作小心翼翼,那双平日只捻针引线的小手,如今却要承担起照顾至亲的重担。她眼神里的天真懵懂被一层深深的忧虑和超越年龄的坚毅所取代。 夜深人静时,母亲的呓语愈发清晰。那些破碎的词语——“莫郎”、“晓贝”、“追杀”、“图案”、“危险”——像一块块拼图,在她早慧的心灵中逐渐拼凑出一个模糊却令人恐惧的轮廓:她们在躲避很坏很坏的人,爹爹被抓走了,姐姐失踪了,而这一切,似乎都与那奇怪的“双首飞鸾”图案有关。 她紧紧攥着胸前的半块玉佩,那是爹爹留给她的,冰凉的触感似乎能稍许镇定她惶恐的内心。另一只手始终握着母亲滚烫的手,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 在母亲又一次因噩梦惊厥后,晓莹轻轻拍着母亲的背,直到她呼吸重新平稳。她凝视着母亲即使在病中也紧蹙的眉头,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浮现:她要记住那个图案,那个带来灾祸也可能找到爹爹和姐姐的图案。她要变得更有用,才能保护娘亲。 就着窗外透入的惨淡月光和桌上如豆的油灯,晓莹悄无声息地起身,从母亲的针线篮里找出最细的银针和最柔软的素色丝线,又拿出自己一方平日练习用的纯白杭绸帕子。她坐在离床榻稍远的角落,避开光线,以免影响母亲休息,然后屏息凝神,凭借那日反复模仿和试验留下的深刻记忆,以及母亲教导的“错误”细节,一针一线地开始绣那幅双首飞鸾图。 针尖细微的破帛声,丝线穿梭的悉索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她全神贯注,将所有的恐惧、思念、无助都倾注于指尖,那被补全的、带着微妙差异的飞鸾眼眸,在她针下渐渐显现,在昏暗中仿佛闪烁着幽光。 她不知道,自己此刻专注而坚韧的神情,与她父亲莫隆沉思时的模样,何其相似。 * * * 就在林氏病倒的这几日,扬州城外的运河码头上,一艘来自金陵的客船缓缓靠岸。 乘客中,有一位约莫三十出头的青衫文士,面容清癯,目光沉静,气质温润中透着几分不容忽视的审慎。他随身只带着一个简单的书箱和一个包袱,看似寻常游学士子,但步履沉稳,眼神扫过周遭环境时,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锐利。 他并未在码头多做停留,雇了一辆不起眼的骡车,径直入了扬州城,下榻在城中一家颇为清静的老字号客栈“悦来居”。安顿好后,他并未像其他旅客般外出游览或访友,只是向店小二打听了扬州几家著名书坊和书画铺子的位置。 此人便是齐天城信中提及的另一重保障——来自金陵的讼师,杜文谦。 杜文谦虽以讼师为业,却并非寻常状师。他出身金陵书香门第,本身有功名在身,却因更倾心于律法刑名之学,兼之为人正直,思维缜密,尤擅从纷繁线索中厘清关键,在江南律法行当内颇有清誉。齐天城早年于他有恩,且深知其为人能力,此次事关莫隆这等朝廷钦犯(虽属冤案)及其家眷,其中牵扯复杂,非仅凭武力可周全,亟需一个精通律法、善于谋划、且能在外围协调策应之人。杜文谦,便是齐天城心中最合适的人选。 杜文谦并未急于联系孙敬儒或林氏。齐天城的信他已仔细研读多遍,深知此事之凶险,在于对手之不择手段与官面上的潜在压力。他需要先用自己的眼睛观察扬州城的情势,尤其是官府的动向,以及是否有沪上方面的可疑人物活动。 他连续两日,以购书赏画为名,流连于几家书坊画铺,实则与掌柜、伙计闲聊,旁敲侧击地打听扬州府衙近来的动静、有无外地官差频繁往来、以及商界有无异常。他甚至去茶楼酒肆坐了半日,听南北往来的客商闲聊,捕捉任何可能与赵坤或是沪上相关的蛛丝马迹。 初步观察,扬州府表面平静,但他敏锐地察觉到,几家绸缎庄和盐商之间,似乎流动着一种微妙的紧张气氛,像是都在观望什么。此外,他注意到城南一带,似乎多了一些生面孔,虽作寻常百姓或商贩打扮,但眼神举止,总透着一股与市井格格不入的精悍。 第三日午后,杜文谦根据齐天城提供的暗号,来到城南那家孙敬儒经营的绸缎庄,以欲订购一批特殊锦缎为由,见到了孙敬儒。 密室之中,两人相见。孙敬儒早已接到齐天城通知,对杜文谦的到来既感欣慰又觉压力稍轻。 “杜先生一路辛苦。”孙敬儒拱手,“您能来,真是太好了。齐老爷慧眼,此事确需您这般精通律例、心思缜密之人掌眼。” 杜文谦还礼:“孙先生客气了。齐兄于我有恩,莫推官之事,杜某亦有所闻,其中疑点甚多,能略尽绵力,义不容辞。当前情势如何?林娘子母女可还安全?” 孙敬儒面色凝重,将“绣饵”计划执行至今的经过,尤其是“柳氏”试探、“钱先生”以双首飞鸾残片设局、林氏病倒以及晓莹应对的细节,详尽告知。 杜文谦静静聆听,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这是他在飞速思考时的习惯。 “赵坤果然老奸巨猾。”杜文谦听完,沉吟道,“先以‘柳氏’投石问路,验证小娘子的模仿能力。再以‘钱先生’抛出关键纹样,试探其是否‘认识’乃至能‘补全’。若晓莹当时露出丝毫破绽,恐怕此刻已遭毒手。” “幸得林娘子机警,晓莹小姐聪慧过人,方才过关。”孙敬儒叹道,“但经此一试,赵坤的疑心虽未证实,却也未消除。他下一步会如何,实难预料。林娘子又在此刻病倒,真是雪上加霜。” 杜文谦目光微凝:“林娘子之病,虽是积劳成疾,但病得突然,需防对方趁虚而入。赵坤行事,向来不择手段。明试探不成,难保不会用暗手段。” 孙敬儒心中一凛:“先生是指…” “夜间加强戒备。”杜文谦沉声道,“尤其是林娘子病中,若对方欲强行掳人或做些什么,这是最松懈之时。此外,晓莹小姐近日最好深居简出,若无必要,连院门都不要踏出。” 他顿了顿,又道:“那‘钱先生’离去后,你们可能追踪到其落脚点或后续动向?” 孙敬儒摇头:“此人极其警惕,我们的人跟了几条街,便被他借助人流甩掉了。之后如同石沉大海,再无线索。柳氏亦然,在城中与人接触后,便不知所踪。他们必然还有隐藏的巢穴。” 杜文谦并不意外:“预料之中。我们现在处于守势,敌暗我明,唯有以静制动,加固自身,等待对方露出破绽。孙先生,你手下可用之人,能否确保那小院夜间万无一失?” 孙敬儒略一思索,咬牙道:“我可将最得力的两个暗哨调至小院附近,昼夜监视。但若对方来的好手太多,恐难抵挡。” “不必硬拼。”杜文谦道,“重点是预警。发现异常,立即以烟火或响箭为号,制造动静,惊扰对方,拖延时间,同时速报官府…嗯,或许不能直接报官。”他蹙起眉,“扬州府衙态度不明,若与赵坤有勾结,反倒坏事。” 他思索片刻:“可有相熟又可靠的巡夜更夫或坊丁?或许可以银钱打点,让他们夜间多在那附近走动。” 孙敬儒眼睛一亮:“有!东城口的刘老丈,为人正直,其子就在坊间做帮闲,可以设法。” “好,此事速办。”杜文谦点头,“此外,我还需了解扬州府衙几位主要官员的为人和派系,特别是刑名、捕快这一块,有无可能争取或利用之人。” “这个我稍后便将卷宗资料送至先生住处。”孙敬儒应道。 两人又仔细商议了诸多细节,直至夜幕降临。杜文谦才悄悄离开绸缎庄,返回客栈。他深知,自己面临的不仅是一场智谋的较量,更是一场对规则、律法乃至人心的挑战。 * * * 是夜,林氏小院。 在王妈的精心照料和汤药作用下,林氏的高烧终于退去一些,虽仍虚弱咳嗽,但已不再胡言乱语,能认人,也能进些薄粥了。 晓莹稍稍安心,连日守夜,她也已是强弩之末,趴在母亲榻边不知不觉睡去。王妈将孩子抱到隔壁小床上,盖好被子,自己则坐在外间,一边做着针线,一边支棱着耳朵留意四周动静。院内院外,孙敬儒加派的人手也已就位,隐匿在黑暗之中。 夜渐深,万籁俱寂,只有偶尔传来的打更梆子声。 约莫三更时分,一条黑影如同鬼魅,悄无声息地滑过小巷,避开了更夫和偶尔巡逻的坊丁,贴近了林氏小院的院墙。此人一身黑衣,动作轻盈敏捷,对周围环境极为熟悉,显然观察已久。 他伏在墙根阴影下,凝神倾听片刻,确认院内只有均匀的呼吸声和偶尔的病中呓语。他轻轻掏出一支细竹管,又取出一个微小蜡丸,捏碎,将其中粉末倒入竹管内,看方向,竟是瞄准了林氏卧房那扇为了通风而微微开启的窗户。 就在他即将吹出迷烟的刹那,斜刺里一道劲风袭来!一名孙敬儒派来的暗哨终于发现了这不速之客,毫不犹豫地出手,一柄短刀直刺其肋下。 那黑衣人身手极为了得,遭此突袭,竟不慌乱,猛地一个缩身翻滚,险险避开刀锋,竹管脱手落地。但他并不恋战,显然目的不是杀人,一见行迹败露,立刻足尖点地,如夜枭般向后急掠,同时反手掷出几枚暗器,并非打向对手,而是射向院门和窗户,发出“啪啪”几声脆响,意在制造噪音,惊动院内人,搅乱局面。 暗哨格挡开暗器,再追时,那黑衣人已融入夜色,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小巷尽头,身法快得惊人。 院内的王妈和晓莹已被惊醒。王妈心惊肉跳,抄起门栓紧握在手,挡在晓莹和林氏房门前。晓莹则吓得小脸煞白,紧紧抱住母亲。 林氏也被惊醒,虚弱地问:“王妈…怎么了?” “没事,娘子,好像有野猫碰掉了东西。”王妈强自镇定地安抚,心脏却怦怦直跳。她听到院外传来几声短促的鸟鸣声,这是暗哨发出的“安全,勿惊”的信号。 很快,院外恢复寂静。但王妈和闻声赶来的另一位暗哨都知道,刚才绝非野猫。那黑衣人目的明确,手法专业,若非己方早有防备,恐怕已然得手。 “是迷烟…”暗哨捡起地上遗落的竹管,嗅了嗅残留的粉末,低声道,“分量不重,像是只想将人迷晕,而非致死。” 王妈倒吸一口凉气。对方是想悄无声息地将人掳走!或者,是想做别的什么手脚? 这一夜,小院内无人再能安眠。恐惧如同实质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心头。对方的黑手,果然伸向了病榻之上的林氏。 消息第一时间传到孙敬儒和杜文谦处。 杜文谦面色沉静,眼中却寒光闪烁:“果然来了。一击不成,打草惊蛇,他们短期内应不会再贸然行动,但必然会调整策略。孙先生,看来我们要重新评估对方的决心和手段了。” 他铺开纸张,提笔蘸墨:“我需立刻修书一封,将此地情况急报齐兄。赵坤如此急切,甚至不惜动用这等下三滥的手段,恐怕沪上那边…莫推官的处境或有变故,或者,赵坤感受到了别的什么压力,必须加快速度了。”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杜文谦的眉头越皱越紧。扬州城的这局棋,因为林氏这场病和夜半惊魂,陡然变得更加凶险和急迫。而年幼的晓莹,在经历了母亲病重和夜半袭击后,那双清澈的眼眸里,除了恐惧和坚毅,更多了一丝冰冷的警惕。她悄悄收好了那方绣着“错误”飞鸾的帕子,仿佛那是一件小小的武器。 风暴正在汇聚,而漩涡中心的小院,在暂时的寂静中,等待着下一轮更猛烈的冲击。金陵来的讼师,齐天城的暗线,亡命的反派爪牙,病弱的母亲,早慧的女儿…所有的线,都紧紧缠绕在那枚神秘的双首飞鸾之上。 第0010章稚女藏锋针 讼师布暗棋 翌日,小院的气氛凝重如铁。 阳光透过窗棂,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却驱不散弥漫在每一个角落的惊悸与寒意。王妈眼下乌青,显然一夜未眠,收拾屋子的动作比往日更轻,耳朵却时刻捕捉着院外的任何一丝异响。她熬了安神压惊的汤药,先伺候林氏服下,又端给晓莹。 林氏经过一夜惊扰,病情似有反复,虽不再高烧,却愈发虚弱,精神萎靡,时常望着屋顶出神,眼中是化不开的忧惧。她知道,昨夜绝非意外。那精准投向窗户的迷烟,对方的目标清晰得可怕——要么是掳走神志不清的她进行逼问,要么是针对晓莹。无论哪种,都意味着暂时的平静已被彻底打破。 晓莹默默喝了药,小脸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沉静。她没有像寻常孩子那样哭闹或后怕,只是坐在母亲榻边,小手紧紧握着林氏冰凉的手指,仿佛这样就能给予彼此力量。 “娘,喝点水。”她端起温水,小心翼翼地喂到林氏唇边。 林氏看着女儿异常沉稳的模样,心中一酸,又是心疼又是愧疚,勉强喝了两口,哑声道:“莹儿,吓着了吧…是娘没用…” “娘快好起来。”晓莹摇摇头,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有王婆婆,有孙伯伯,还有…还有杜先生,我们都会没事的。” 她甚至没有多问昨夜的具体情况,那份超乎年龄的懂事,让林氏和王妈心下更是酸楚。 午后,晓莹借口要回自己小屋练字静心,离开了母亲房间。她闩好房门,却没有走向书桌,而是从枕下摸出那方昨夜绣好的双首飞鸾帕子。 白色的杭绸上,诡异的飞鸾展翅欲飞,双首回望,那被她刻意修改、补全的眼眸,用了极细的墨绿色丝线,在阴影中泛着幽冷的光,仿佛活物般注视着持帕之人。她盯着那图案,昨日母亲病榻上的呓语、夜半窗外的异响、那些破碎的关于“追杀”和“图案”的词语,在她脑中反复交织。 恐惧依旧存在,像冰冷的水滴渗入骨髓。但除了恐惧,还有一种别样的情绪在滋生——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于沉默中滋长的反抗之心。她不能永远躲在母亲和王妈身后,等待不知何时会再次落下的黑手。 她将帕子仔细叠好,藏入贴身的衣袋里。然后,她打开自己的小妆匣,从最底层取出一块裁剪好的、更厚实的深色锦缎边角料,以及数种颜色的丝线。她记得母亲所有的针法,记得那日模仿“柳氏”送来残片时的每一个细节,更记得母亲是如何巧妙地“错误”补全。 她要做一件更大胆的事——不仅要记住,更要精通。她要练习,直到闭着眼也能绣出那图案,直到能绣出各种微妙的变体,直到这图案不再是悬在头顶的利刃,而或许…能成为她手中的筹码,或者寻找真相的钥匙。 针尖刺入厚厚的锦缎,需要更大的力气。她抿着唇,全神贯注,一针一线地开始重复练习。这一次,她不求速度,只求极致的精准和稳定。屋内寂静无声,只有针线穿过布料时细微的“簌簌”声,映照着女孩眼中与年龄不符的决绝光芒。稚女藏锋,于无声处,磨砺着她的武器。 --- 悦来客栈内,杜文谦同样一夜未眠。 收到夜袭消息后,他立刻意识到情况的严峻性远超预期。赵坤手下的人行事如此肆无忌惮,竟敢在城内直接动用迷烟手段,这既说明了他们的急切,也暗示了他们可能在扬州拥有某种倚仗或退路。 他彻夜分析了当前局势。对手的优势在于:暗处、手段狠辣、目标明确(获取完整图案或控制知情人)、可能在本地有未知的接应。己方的优势在于:暂时挫败了对方一次行动、获得了预警时间、有孙敬儒的本地资源、以及他自己这个游离在明暗之间的策应者。 但劣势同样明显:核心保护对象林氏病弱、晓莹年幼、己方武力可能不足、官府态度不明且可能存在勾结、对敌人的具体人手和据点一无所知。 “不能一味被动防守。”杜文谦对着摇曳的灯烛,喃喃自语,“守久必失。需得想办法,让他们动起来,露出破绽。” 他铺开孙敬儒送来的扬州府衙官员资料,目光在其中几个名字上久久停留。特别是掌管刑名诉讼的汪府丞,以及总捕头雷豹。资料显示,汪府丞是科举正途出身,颇有些文人清高,与盐商、绸缎商等利益集团似乎保持着距离,但为人谨慎,不愿轻易得罪人。总捕头雷豹则是土生土长的扬州人,江湖习气重,但据说讲义气,办案能力颇强,只是似乎近年有些耽于享乐。 “或许…可以从这里入手。”杜文谦指尖敲了敲雷豹的名字。对付江湖手段,有时需要江湖规矩。 天刚蒙蒙亮,杜文谦便换了一身更显普通的布衫,悄然出门。他没有去孙记绸缎庄,而是按照资料所示,来到了扬州城最大的茶馆“富春茶社”。此时正是晨市最热闹的时候,三教九流汇聚于此,吃早茶、谈生意、交流消息。 杜文谦选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要了一壶茶两样点心,看似悠闲,实则耳听八方。他尤其留意那些衙役、帮闲模样的人的谈话。 坐了约莫一个时辰,话题多是市井琐事、生意往来。直到一桌看似衙门口的人闲聊起来,抱怨近日差事繁忙,提到雷头儿(雷豹)最近火气很大,因为上面催办几起积压的盗窃案,还因为沪上来了几个公干的人,架子大得很,让雷头儿陪着转悠了好几天,耽误了自家事。 杜文谦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结了账,尾随那几名吃完早茶离开的衙役。直到僻静处,他才加快脚步,赶上其中一位落在最后、面相看起来相对憨厚的中年衙役。 “这位差爷请留步。”杜文谦拱手,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客气笑容。 那衙役停下脚步,警惕地打量他:“何事?” 杜文谦从袖中摸出一小块碎银,不着痕迹地递过去:“在下是外地来的行商,想打听个事儿。听说扬州府衙的雷豹雷总捕头办案如神,在下有一桩货物失窃的小事,不知能否请雷总捕头帮帮忙?这点茶钱不成敬意。” 那衙役掂量了一下碎银,脸色缓和不少,但摇摇头:“雷头儿忙得很,哪有空管你这点小事。你去找下面坊市的铺头就行。” “是是是,在下明白。”杜文谦连忙点头,“只是久仰雷总捕头大名。听说近日还有沪上的官爷来?可是有什么大案要案?雷总捕头想必更是不得闲了。”他故作随意地感叹。 衙役得了好处,话也多了些:“嗨!谁知道呢?说是协查什么案子,神神秘秘的,来了三四个人,领头的是个姓钱的师爷,看着笑眯眯的,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主,指使我们雷头儿跟使唤自家下人似的,整天在城里城外转悠,也不知找啥。害得兄弟们也跟着受累。”他抱怨了几句,忽然警觉,“你问这个干嘛?” “哦,无事无事,只是好奇。”杜文谦笑道,“多谢差爷指点。”说完,便拱手告辞。 姓钱的师爷!杜文谦心中雪亮。果然,“钱先生”就是赵坤从沪上派来的人,而且公然借助了官面身份,甚至能一定程度上调动扬州府的捕快力量!这解释了对方为何能如此轻易地摸清林氏母女的住处,并能迅速部署夜间行动。雷豹对此恐怕心知肚明,甚至可能得到了某种授意,否则以他的地头蛇性格,未必肯如此配合。 情况比想的更糟。对手不仅藏在暗处,还披着一层“官皮”。 杜文谦迅速回到客栈,闭门思索。硬碰硬绝非良策,揭穿对方?无凭无据,反而可能打草惊蛇,甚至被反咬一口。必须用更迂回的方法。 他再次提笔,给齐天城写了一封密信,详细汇报了夜袭、钱师爷利用官方身份施压扬州府捕快的最新情况,强调形势危急,需早做决断。这封信,他用了特殊的渠道,以求最快速度送达。 接着,他换上一身体面些的青衫,准备去拜会那位汪府丞。明面上的理由,自然是作为游学士子,慕名拜会本地贤达,请教学问。但真正的目的,是观察、试探,甚至可能…埋下一颗疑心的种子。 就在他准备出门时,孙敬儒安排的眼线送来一个新的消息:有人在暗中打听几年前一桩旧事——关于莫隆被定罪后,其家产查抄的清单,尤其关注其中是否有涉及特殊刺绣纹样或金银器图案的记录。打听者行事隐秘,出价很高。 杜文谦脚步一顿。 赵坤果然老辣!他并未完全相信“钱先生”试探的结果,甚至可能怀疑林氏母女的表演。他同时在开辟另一条战线——从官方记录中寻找“双首飞鸾”存在的证据。如果让他从过往卷宗中找到丝毫关联,那林氏和晓莹的否认将变得苍白无力,后果不堪设想。 必须阻止对方查阅卷宗!至少是拖延时间。 杜文谦深吸一口气,改变了计划。拜访汪府丞之事需暂缓,那需要更周密的准备。眼下最急迫的,是处理卷宗之事。 他立刻书写了一张便条,封好,让眼线火速送给孙敬儒:“孙先生:急!设法拖延或干扰任何人调阅莫隆案旧卷宗,尤其涉及查抄清单部分。可用非常规手段。杜。” 他知道孙敬儒在扬州经营多年,必有某些见不得光但行之有效的门路。此刻,已顾不得许多了。 送出信后,杜文谦在房中踱步。对手的多线进攻让他感到巨大的压力。保护、反击、情报、官府…每一条线都需要顾及。他就像个同时旋转多个盘子的杂耍艺人,不能有丝毫失手。 而此刻,小院内的晓莹,刚刚绣完又一幅飞鸾图。她对比着之前绣好的帕子,仔细检查每一处细节,小脸上露出了一丝疲惫却满意的神色。她将新的绣片小心地藏好,然后拿起书本,仿佛只是一个寻常的、在温习功课的小女孩。 风暴将至,暗流汹涌。稚女的针,讼师的棋,都在无声无息间,布入了这盘越来越危险的局中。杜文谦知道,下一回合的较量,很快就会到来。而他必须利用这短暂的间隙,布下更多的暗棋,才能在那姓钱的师爷和隐藏的赵坤下一步行动时,拥有还手之力。他望向窗外扬州城繁华的街景,目光深邃,仿佛已穿透重重屋舍,看到了那隐藏在暗处、蠢蠢欲动的獠牙。 第0011章 水乡晨课,天色微明 天色微明,晨雾尚未散去,河面上飘荡着薄纱般的白气。 阿贝赤着脚站在船头,手握竹篙,身体随着水波轻轻晃动。她深吸一口带着鱼腥和水汽的空气,目光专注地盯着前方蜿蜒的河道。 “手腕要活,腰要稳!”莫老憨的声音从船尾传来,“撑篙不是使蛮力,要借水的劲儿!” 少女点头,竹篙精准地插入河底,纤细的腰肢发力,小船平稳地向前滑去。她已经在运河上练习了三年,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连船都站不稳的小丫头。 “不错不错,咱家阿贝比男娃还强哩!”莫老憨满意地捋着胡须,眼角堆起笑纹。 阿贝回头冲养父一笑,晨光勾勒出她日渐清秀的轮廓。十二岁的少女已初具模样,眉眼灵动,鼻梁挺直,尤其是那双眼睛,澄澈如水,却藏着一般闺秀没有的倔强和机敏。 “爹,今天能让我独自去集市吗?”阿贝将竹篙收回,小船缓缓靠向码头。 莫老憨沉吟片刻,看着已经能熟练操舟的养女,终于点头:“成,但得早些回来,你娘今天要教你新针法。” 阿贝欢喜地应了声,利落地将船系好。父女二人将凌晨捕到的鲜鱼装进两个木桶,阿贝挑起扁担,步子稳健地踏上了青石板路。 水乡的清晨已然苏醒,河道两旁店铺陆续开张,叫卖声、摇橹声、邻里问候声交织成一片。阿贝一路走着,不时与相熟的摊贩打招呼。 “阿贝又帮老爹卖鱼啊?真是能干!”豆腐坊的王大娘笑着递来一块热乎的豆腐,“刚做的,拿回去给你娘尝尝。” 阿贝也不推辞,谢过后从桶里挑出一条肥鱼递过去:“王大娘,这个您收着,炖豆腐最鲜!” 走到集市,阿贝轻车熟路地在老位置摆开摊子。她不像其他鱼贩那样高声吆喝,而是细心地将鱼按种类大小排列整齐,用清水泼洒保持鲜活。 “小娘子,这鲫鱼怎么卖?”一位穿着体面的管家模样的人问道。 阿贝抬头,笑容明朗:“大叔好眼光!这是今早刚捞的运河鲫,炖汤最是鲜美。您要是诚心要,我给算便宜些。” 她言语爽利却不失礼貌,价格公道,称鱼时秤杆翘得老高,不多时便卖掉了大半。最后剩下几条不大的鳊鱼,她也不急,静静等着真正需要的人。 日头升高,集市渐渐散去。阿贝数着铜板,小心地放进内袋收好。正准备收拾回家,却听见一阵轻微的啜泣声。 循声望去,是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蹲在墙角,衣衫破旧,面黄肌瘦。 阿贝走过去,轻声问:“妹妹呀,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哭?” 小女孩抬头,眼睛红肿:“奶奶病了,我想买条鱼给她熬汤,可是钱不够...”她摊开手心,躺着寥寥几个铜板。 阿贝心下一软,想起自己刚被收养时,莫老憨夫妇省吃俭用也要给她熬鱼汤补身子。她二话不说,转身从桶里捞出最后一条鳊鱼,用草绳系好递给小女孩。 “拿去吧,这鱼送你了。” 小女孩愣住,不敢接:“可是、可是我只有这些钱...” “拿着。”阿贝将鱼塞到她手里,只取了一个铜板,“这个就当付过了。快回家给奶奶熬汤吧。” 小女孩千恩万谢地走了。阿贝看着那瘦小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乱世之中,穷苦人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她收拾好空桶,挑起担子往家走。 回到船上时,日头已经升高。周氏正在船头小炉上熬粥,见女儿回来,笑着招手:“回来啦?饿了吧,粥马上好。” 阿贝放下担子,凑到母亲身边,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娘,你看我买了什么?” 油纸包里,是几块桂花糕,散发着甜香。 “哎呀,买这个做什么?乱花钱!”周氏嗔怪道,眼里却有藏不住的笑意。 “今天鱼卖得好嘛。”阿贝笑嘻嘻地拿起一块糕点塞到母亲嘴里,又给父亲递了一块。 莫老憨嚼着糕点,含糊不清地说:“咱阿贝就是能干,比小子还强!” 饭后,周氏取出绣绷和丝线,开始教授阿贝新的针法。 “今天学套针,这是苏绣里最考验功夫的。”周氏的手灵巧地上下翻飞,针尖在绸缎上穿梭,很快一朵含苞的荷花便初具形态,“要密而不叠,齐而不板,最重要的是过渡要自然。” 阿贝凝神观看,然后接过针线尝试。起初几针还显生疏,但很快便掌握了要领,针脚细密均匀,色彩过渡自然。 周氏惊讶地看着养女的作品,忍不住感叹:“你这孩子,真是天生吃这碗饭的!我学了十年的功夫,你三个月就赶上了。” 阿贝低头笑了笑,指尖轻抚绣面上的花纹。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何对刺绣如此得心应手,仿佛那些针法本就藏在她的手指记忆里,只需稍加引导便能苏醒。 绣到一半,她忽然想起什么,从颈间掏出那块半圆形玉佩,对着阳光端详。玉佩通透莹润,雕工精细,显然不是寻常人家所能有。 “娘,你说我的亲生父母会是什么样的人?”阿贝轻声问。 周氏动作一顿,随即温和地拍拍她的手:“不管他们是谁,一定是有苦衷的。重要的是现在咱们是一家人,不是吗?” 阿贝点头,将玉佩小心地收回衣内。她很少提及身世,但每当看到这块玉佩,总会有种莫名的思念萦绕心头。 夕阳西下,河水被染成金红色。阿贝独自坐在船头,手中针线不停。她在那方绣帕上不仅绣了荷花,还加了几尾游鱼,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会从绸缎中跃入运河。 莫老憨从舱内出来,看到养女的绣品,不禁啧啧称奇:“这要是拿到沪上去卖,定能值好多钱哩!” 阿贝的眼睛亮了起来:“沪上?爹你去过沪上吗?” “年轻时去过一次,好大的地方哟!街上跑着汽车,楼高得仰头都看不到顶,还有洋人开的百货公司,里头的东西琳琅满目...”莫老憨絮絮叨叨地说着,没注意到女儿眼中越来越亮的光。 夜幕降临,水乡沉入宁静。阿贝躺在狭小的船舱里,透过舷窗望着天上的月亮。她轻轻摩挲着胸前的玉佩,心里萌生出一个念头:总有一天,我要去沪上看看。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悄然发芽。 远处传来模糊的歌声,不知是哪条船上的渔家女在唱小调。阿贝闭上眼睛,梦见自己站在高楼林立的街头,身旁是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车辆。 而她胸前那半块玉佩,在梦中发出温润的光。 第0012章绣帕风波,晨雾末散 晨雾未散,阿贝已收拾妥当。周氏特意为她梳了头,将乌黑的发辫盘成两个团髻,系上水蓝色的头绳,越显伶俐可爱。 “今日镇上逢大集,人多事杂,早去早回。”周氏再三叮嘱,将包好的绣帕塞进阿贝怀中,“若有人问价,不得低于三十文。” 阿贝连连应声,拎起小篮跳上岸。篮中整齐叠放着五方绣帕,皆是近日精心所作。最上面一方绣着鸳鸯戏水,针脚细密,色彩鲜活,仿佛能听见水声潺潺。 运河镇比平日热闹数倍。四乡八村的农人渔户赶集而来,沿街摆开摊子,叫卖声此起彼伏。阿贝在集市角落寻得一处空位,铺开蓝布,将绣帕一方方展平。 起初无人问津,直到日头升高,才有几位姑娘媳妇围拢来看。 “这小娘子的绣工真好!”一个穿着桃红衫子的年轻妇人拿起那方鸳鸯帕,爱不释手,“多少钱?” 阿贝想起母亲嘱咐,壮着胆子道:“四十文。” 妇人略一迟疑,竟爽快付了钱。另外几方绣帕也很快售出,最后只剩一方素净的梅兰竹菊图。 日头渐烈,阿贝抹了把额角的汗,正待收摊回家,忽听身后一声惊呼。 “哎呀!这绣活...” 阿贝回头,见一位衣着体面的老先生正俯身细看她的绣帕。老先生约莫五十年纪,穿着灰色长衫,戴金丝眼镜,手中一把折扇,不像本地人。 “小姑娘,这绣帕是你的?”老先生抬头,目光如炬。 阿贝点头:“是俺绣的。” 老先生眼中闪过惊讶,拿起绣帕对着光细看:“这套针用得妙!瞧这竹叶,疏密有致,墨色分明,竟有几分沈绣的风骨。”他忽又摇头,“不对,这兰花的针法又似顾绣一派...小姑娘,师从何人?” 阿贝老实回答:“俺娘教的。” “你娘是...”老先生追问。 “莫周氏,运河上的渔家妇。” 老先生捻须沉吟,显然不信。这时,一个油头粉面的胖男人挤过来,高声打断:“刘掌柜!可找到您了!不是说好去看新到的绸缎吗?” 被称作刘掌柜的老先生却摆摆手:“李老板稍候,我先问完这小姑娘的话。”他转向阿贝,语气温和,“小姑娘,这样的绣帕还有吗?” 阿贝摇头:“今日就这些。” 刘掌柜面露惋惜,从怀中取出名片:“老夫是沪上‘瑞丰祥’的掌柜。若你还有绣品,可按这个地址送来,价钱好商量。” 旁观的李老板瞪大眼睛:“刘掌柜,您没搞错吧?收一个渔丫头的绣活?” 刘掌柜正色道:“李老板有所不知,这绣工放在沪上也是上乘。尤其是这针法,既有苏绣的精细,又带点说不出的灵气...”他忽又想起什么,“小姑娘,可否告知令堂名讳?可是姓顾?” 阿贝茫然摇头。这时,一阵喧哗从街口传来。 “让开!都让开!”几个黑衣汉子推开人群,簇拥着一个戴瓜皮帽的中年男子走来。那男子手持折扇,腰间佩玉,一副士绅派头,眼神却透着精明。 李老板顿时满脸堆笑迎上去:“赵爷!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被称作赵爷的男人并不搭理,目光直射阿贝摊上的绣帕:“刚听说集市上出了好绣活,就是这?” 刘掌柜皱眉:“赵会长也对此有兴趣?” 赵会长皮笑肉不笑:“刘掌柜有所不知,本镇绣品交易皆由商会统管,不得私相授受。”他拿起那方梅兰竹菊帕,瞥了一眼,“针法粗陋,也敢拿出来丢人现眼?” 阿贝气得涨红脸:“你胡说!这帕子明明...” “嗯?”赵会长眼神一厉,“小丫头还敢顶嘴?来人,收了这些劣货!” 黑衣汉子应声上前。刘掌柜横跨一步拦住:“赵会长,欺负一个小姑娘,未免有失身份吧?” 赵会长冷笑:“刘掌柜,你一个外人,少管闲事为好。” 正当争执时,一个清亮的声音传过来:“好热闹啊!赵会长又在发扬商会威风了?” 众人回头,见一个青年男子摇着折扇缓步走来。男子约莫二十年纪,穿着洋派西装,梳着整齐的分头,眉眼间带着几分玩世不恭。 赵会长脸色微变:“齐二少?您怎么...” 被称作齐二少的青年不理他,径直走到摊前拿起绣帕,吹了声口哨:“果然好绣工!赵会长,你说这针法粗陋?”他嗤笑一声,“莫非是你那双眼睛该找医生瞧瞧了?” 赵会长脸色青白交错,却不敢发作。齐二少转而向阿贝笑道:“小姑娘,这帕子我要了,多少钱?” 阿贝尚未回答,刘掌柜急忙道:“齐二少,老夫愿出五十文!” “我出一百文!”齐二少挑眉。 “一百五十文!” “二百文!” 围观众人哗然。一方绣帕卖到二百文,简直是天价!阿贝不知所措地站着,眼看两位贵人竟当街竞起价来。 赵会长脸色铁青,忽道:“齐二少,刘掌柜,二位可能有所不知。”他压低声音,“近来镇上出现一伙贼人,专偷贵重物品。这绣帕来路不明,怕是赃物...” “放屁!”齐二少毫不客气,“赵坤,你吞并绣坊的伎俩能不能新鲜点?上月说张绣娘偷师,这月又说小姑娘销赃?下次是不是要说婴儿尿布是龙袍了?” 人群中爆出窃笑。赵会长恼羞成怒:“齐啸云!别以为你齐家有钱有势就能为所欲为!” 阿贝心中一惊。齐啸云?这名字好生耳熟...她猛然想起,养父曾说过,江南首富齐天城的二公子就叫这个名字,是个出了名的纨绔子弟。 齐啸云却不再理睬赵会长,直接取出一块银元塞给阿贝:“帕子我买了。”又对刘掌柜笑道,“老先生若感兴趣,可让小姑娘再绣几方,何必当街争抢?” 刘掌柜叹口气,向阿贝郑重道:“小姑娘切记,若有新作,定要送到沪上瑞丰祥。”说罢狠狠瞪了赵会长一眼,拂袖而去。 赵会长也冷哼一声,带着手下悻悻离开。 人群渐散,阿贝握着那枚温热的银元,犹在梦中。齐啸云却未离开,反而蹲下身帮她收拾摊位。 “小姑娘别怕,赵坤那条老狗就是欺软怕硬。”他笑嘻嘻地说,全无刚才的倨傲,“你绣活真好,跟谁学的?” 阿贝低声道:“俺娘...” 齐啸云点头,忽然瞥见她颈间若隐若现的红绳:“这是什么?”他下意识地伸手想挑出来看。 阿贝急忙后退,将玉佩塞回衣内:“没什么!” 齐啸云的手僵在半空,眼中闪过诧异,但很快恢复笑容:“是我唐突了。”他站起身,从怀中取出名片,“若是赵坤再找你麻烦,可到齐家商行寻我。” 阿贝迟疑地接过名片。齐啸云又道:“方才刘掌柜的话不错,瑞丰祥是沪上老字号,最是公道。你的绣活若能量产,养家糊口不成问题。” 他顿了顿,看似随意地问:“小姑娘怎么称呼?今年多大了?” “叫阿贝,十二了。” 齐啸云若有所思地点头,最后冲她笑笑,转身走入人群。 阿贝怔怔站在原地,掌心的名片还带着淡淡的薄荷香。她不会知道,齐啸云转身后,笑容瞬间消失,眼中满是惊疑。 “半块玉佩...”他喃喃自语,回头望了一眼那个站在集市中的渔家少女,眉头紧锁。 而更远处,赵会长站在茶馆二楼,冷冷盯着阿贝的身影:“去查查那丫头的底细。” “会长,一个渔丫头罢了...” “你懂什么!”赵会长猛地攥紧折扇,“那针法...我见过类似的。”他眼中闪过阴鸷,“莫家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夕阳西下,阿贝揣着银元和名片回到船上。周氏见女儿安然归来,总算松了口气。听阿贝讲述今日遭遇,她的脸色渐渐发白。 “沪上来的掌柜?齐家二少爷?”周氏一把抓住阿贝的手,“他们可问了你的身世?看了玉佩?” 阿贝摇头:“齐少爷想看来着,我没让。” 周氏长舒一口气,神色复杂:“阿贝,以后避着些生人...尤其是沪上来客。” “为什么?”阿贝不解,“那位刘掌柜出价很公道,齐少爷还帮了我...” 周氏欲言又止,最终只叹道:“听娘的话,咱平头百姓,惹不起那些贵人。” 夜深人静,阿贝躺在舱里,摸出那张名片。月光下,“齐啸云”三字清晰可见。她又想起白日那个西装革履的青年,想起他玩世不恭的笑容和出手相助的豪气。 “齐啸云...”她轻声念着,将名片贴在心口。 而此刻的齐家别院,齐啸云正对灯出神。桌上铺着一方绣帕,梅兰竹菊栩栩如生。 “二少爷,查到了。”老管家推门而入,“那姑娘叫阿贝,是运河上莫老憨的养女,十二年前收养的,据说当时身上有块玉佩...” 齐啸云猛地起身:“玉佩什么样?” “半圆形,雕着云纹,质地极好。”老管家低声道,“二少爷,莫非是...” 齐啸云摆手止住他的话,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倒出来的,竟是半块玉佩,与阿贝那块恰好能合成一轮满月。 “莫家...”他凝视着玉佩,眼中情绪翻涌,“没想到,真的找到了...”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运河上波光粼粼。两个少年的命运,在这一天悄然交汇。 阿贝在梦中咂了咂嘴,仿佛闻到沪上飘来的栀子花香。 第0013章暗流初涌,运河晨醒 运河的清晨依旧雾蒙蒙的,但阿贝的生活已然起了变化。 自那日集市相遇后,周氏对阿贝的管束明显严了许多。往日里许她独自划船去镇上,如今却总要莫老憨陪着;绣活也不让拿去集市卖了,只道是“树大招风”。 阿贝嘴上应着,心里却不以为然。她将那枚银元仔细收好,齐啸云给的名片更是用油纸包了又包,藏在枕下。夜深人静时,她常对着那半块玉佩发呆——亲生父母究竟是谁?为何养母一听沪上就来色就变? 这日午后,周氏去了邻船串门,阿贝独自在舱内绣花。忽然岸上传来呼唤:“阿贝姑娘在吗?” 阿贝探头望去,见是个青衣小帽的伙计站在码头上,手里捧着个布包。 “我是瑞丰祥的伙计,奉刘掌柜之命,给姑娘送些东西。”伙计说着递上布包,“掌柜的说,姑娘绣工极好,可惜工具未必称手。” 阿贝迟疑着接过,打开一看,顿时睁大眼睛。布包里是整套的绣具:金银绣线光泽润亮,各色丝线按色系排列整齐,大小绣针一应俱全,还有一方上好的杭绸。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阿贝慌忙推拒。 伙计笑道:“掌柜的说了,这不是白给的。姑娘用这些料子绣几方帕子,下次我来取,工钱照算。”他压低声音,“我们掌柜的还托我问一句,姑娘可有什么信物要指带给沪上的亲人?” 阿贝一怔,下意识摸了胸之前的玉佩,摇头道:“我没有亲人在沪上。” 伙计也不多问,告辞离去。 阿贝抚摸着光滑的绸缎,心潮起伏。她虽年纪小,却也察觉出这事不简单。刘掌柜为何对一个渔家女如此上心?难道真如养母所说,另有图谋? 正思忖间,周氏回来了。见到桌上的绣具,她脸色骤变:“这些东西哪来的?” 阿贝如实相告。周氏听后沉默良久,最终叹道:“既然送了,就用吧。只是记住娘的话,千万别让人瞧见那玉佩。” 此后数日,阿贝专心绣帕。新工具果然顺手,绣出的牡丹仿佛能闻见香气,蝴蝶振翅欲飞。她绣得入神,没留意岸上常有个陌生汉子转悠,目光时不时瞟向渔船。 这日黄昏,阿贝完工最后一方帕子,满意地端详。图中鲤鱼跃出水面,浪花晶莹,鱼鳞在光下泛着七彩——她独创的“叠色针法”,将不同色线重叠绣制,效果奇佳。 “好手艺!”岸上忽然传来赞叹。 阿贝吓了一跳,见是个戴礼帽的中年男子,不知何时站在码头边。男子面容和善,穿着体面,与赵会长那类人截然不同。 “小姑娘别怕,我是过路的,被你的绣活吸引住了。”男子笑道,“这针法很是特别,不知师承哪位大家?” 阿贝记着养母的嘱咐,只道是自家琢磨的。 男子也不追问,取出名片递来:“我在苏州开绣坊,正缺这等巧手。姑娘若有兴趣,可来我坊中做绣娘,吃住全包,工钱从优。” 阿贝接过名片,上面印着“苏州锦华绣坊 经理孙文昌”。她心中一动,若去绣坊做工,不但能挣更多钱,还能见识世面... “多谢先生美意,容我与父母商量。”阿贝谨慎地回答。 孙先生点头笑道:“应该的。姑娘考虑好了,随时可来苏州寻我。”说罢告辞离去。 阿贝握着新名片,心绪纷乱。她想去又不敢,正发呆时,莫老憨回来了,脸色却不太好看。 “爹,怎么了?”阿贝关切地问。 莫老憨闷头喝了口茶,才道:“今日去镇上,听说赵会长派人四处打听会刺绣的姑娘,特别是十二三岁、水乡长大的...” 阿贝心里咯噔一下。周氏闻言色变:“他打听这个做什么?” “谁知道呢!反正不是好事。”莫老憨忧心忡忡,“阿贝,这些日子你就待在船上,少上岸去。” 夜幕降临,运河上灯火点点。阿贝躺在舱里,辗转难眠。她想起白天的孙先生,想起赵会长,想起刘掌柜和齐啸云...这些人的出现绝非偶然。 她悄悄爬起,从枕下取出那包名片。齐啸云的、刘掌柜的、孙先生的...三张名片仿佛带着不同的温度。她又拿出玉佩,对着窗外的月光细看——除了云纹,玉佩内侧似乎还有极细的刻字,只是看不清内容。 “沪上...”阿贝轻声自语。她记得养父说过,自己是十二年前在沪上码头被捡到的。难道这一切都与她的身世有关? 同一片月光下,齐家别院内,齐啸云也在对灯沉思。 桌上摊着几份旧报纸,都是十二年前的《沪上新闻》。其中一版赫然印着大字标题:“莫氏商行涉嫌通敌 家主莫隆锒铛入狱”。 报道旁边是莫隆一家的合影:年轻的莫隆与妻子林氏并肩而坐,怀中各抱一个女婴。照片模糊,但能看出两个孩子容貌相似,胸前都挂着半块玉佩。 齐啸云拿起自己那半块玉佩,与照片上的对比——纹路完全一致。 “二少爷。”老管家推门而入,“查清楚了,当年莫家确实有一对双生千金。案发后不久,其中一女夭折,莫夫人带着另一女迁居贫民区...” “夭折?”齐啸云挑眉,“那运河上的阿贝又是谁?总不会是鬼魂吧?” 老管家低声道:“更奇怪的是,赵会长近日也在打听十二年前的事,还派人去了运河镇...” 齐啸云猛地起身:“赵坤?他掺和什么?”他在房中踱步片刻,忽然停住,“备船,明天我去趟运河镇。” “二少爷,老爷吩咐过...” “就说我去收绣品。”齐啸云嘴角一勾,“赵坤越是在意,我越要插一手。” 而此时的赵府书房内,赵会长正对着手下发火:“废物!连个小丫头都查不清楚?” 手下战战兢兢:“会长,那丫头平日都在船上,很少上岸。只听人说绣活极好,但不知师承...” 赵会长烦躁地摆手。白日里孙文昌从苏州传来的消息让他心惊——那渔女的针法,竟与当年莫夫人林氏的如出一辙!可莫家女儿明明十二年前就死了,难道是巧合? 他打开密室,取出一只木匣。匣中整齐叠放着几方旧绣帕,右下角都绣着个“林”字。针法细腻灵动,与日间手下描述的渔女绣品极为相似。 “莫隆啊莫隆,”赵会长冷笑,“你阴魂不散是吧?” 他唤来心腹,低声吩咐:“去查查那丫头的养父母。若是莫家余孽...”眼中闪过杀机。 运河上,阿贝终于入睡。梦中不再是高楼街市,而是熊熊烈火和纷杂的脚步声。有个女人在哭喊,接着自己被塞进什么人怀中...然后是漫长的颠簸,河水的腥气... 她猛地惊醒,冷汗涔涔。 周氏闻声过来:“做噩梦了?” 阿贝点头,突然问:“娘,我真是你们从码头捡来的吗?” 周氏动作一僵,在黑暗中沉默良久,才轻声道:“别多想,你就是爹娘的孩子。” 但阿贝听出了话中的回避。她不再追问,心里却已埋下怀疑的种子。 次日清晨,瑞丰祥的伙计如期来取绣品。见到阿贝新绣的鲤鱼帕,连连称奇,付了双倍工钱。 “刘掌柜特意嘱咐,请姑娘绣一方双蝶戏花图,下月初他来取。”伙计递上新绸缎,“掌柜的说,若姑娘绣得好,愿请姑娘去沪上工坊做指导呢。” 阿贝心中一动,却见周氏面色凝重地接过绸缎:“有劳了,我们去不了沪上,绣帕会按时备好。” 伙计走后,周氏对阿贝正色道:“沪上人心复杂,咱们安安分分过日子就好。” 阿贝低头不语。她忽然想起昨日孙先生的邀请——苏州总比沪上近些,或许... 几天后,阿贝借口去买绣线,独自划船去了镇上。她按名片地址找到邮局,给苏州的孙先生寄了封信,询问绣坊详情。 回来的路上,天色忽变,乌云压顶。阿贝加速划船,却在半途被条快船拦住。船上跳出两个汉子,不由分说就要抢她的桨。 “你们做什么!”阿贝惊呼。 一个汉子冷笑:“小丫头,有人请你去喝茶!”说着就要扯她上快船。 阿贝拼命挣扎,情急下抓起鱼叉乱挥。汉子没料到她如此悍勇,一时近不得身。 正僵持间,一艘汽艇突突驶来。艇上人高喝:“干什么的!” 汉子们见来者衣着体面,气度不凡,悻悻道:“这丫头偷了我们东西!” “胡说!”阿贝急道,“我根本不认识他们!” 汽艇上的青年跳上岸,正是齐啸云。他扫了眼汉子们,冷笑:“赵会长的人几时改行当水匪了?” 汉子们脸色一变,慌忙驾船溜走。 齐啸云转身打量阿贝:“没事吧?他们为什么抓你?” 阿贝惊魂未定,摇头道:“不知道...多谢齐少爷相助。” 齐啸云目光落在她颈间——挣扎中红绳露出,那半块玉佩若隐若现。他眼神一凝,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正好顺路,我送你回去吧。” 路上,齐啸云状似随意地问:“小姑娘绣活这么好,可是家传的?” 阿贝记着养母的嘱咐,只道是自学。 齐啸云也不追问,只笑道:“我认识几位沪上的绣艺大师,都说你的针法颇有古风,像是失传的‘顾绣’一派。” 阿贝心中一动。她记得刘掌柜也提过“顾绣”... 船到莫家渔船旁,周氏早已焦急等候。见齐啸云送阿贝回来,她脸色一变,忙将女儿拉上船。 齐啸云彬彬有礼道:“老夫人放心,顺路而已。”目光却迅速扫过船内陈设,在绣架上停留片刻。 离开后,齐啸云对船夫道:“去查查,赵坤为什么对这小丫头下手。” 而当夜,赵会长收到飞鸽传书,展开一看,顿时脸色铁青。 信是苏州孙文昌发的,只有一行字:“渔女已联络,不日将至苏州。” 赵会长一把揉碎信纸,眼中寒光闪烁:“想跑?没这么容易!” 运河上,阿贝不知自己已成了多方关注的焦点。她正对着苏州的回信出神——孙先生允诺给她优厚待遇,还寄来了路费。 去,还是不去?她摩挲着胸前的玉佩,第一次感到命运的分岔口就在眼前。 而窗外,夜色中的运河波光粼粼,仿佛无数暗流在水下涌动。 第0014章沪上初啼,喑巷惊魂 民国十八年,秋意已浓。 黄浦江的汽笛声穿透晨雾,呜咽着宣告这座东方巴黎的苏醒。外滩万国建筑博览群在熹微晨光中显露出冷硬的轮廓,海关大楼的钟声沉稳地敲响七下,惊起一群栖在和平女神像上的鸽子。 阿贝站在十六铺码头的人潮中,单薄的衣衫抵不住江风侵袭,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她紧了紧肩上洗得发白的蓝布包袱,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物、干粮,以及莫老憨夫妇几乎倾尽所有才凑出的十几块银元。最贴身的内袋里,藏着那半块莹润剔透的玉佩——这是她与未知过去唯一的联系。 “小姑娘,让让路!”一个粗哑的嗓音在身后响起,伴随着沉重的木板车吱呀声。 阿贝慌忙侧身避开,险些撞到旁边穿着绸缎长衫的绅士。那人嫌恶地瞥了她一眼,用手帕掩住口鼻,仿佛她身上的水乡气息玷污了这大上海的空气。 这是阿贝第一次离开江南水乡。码头上充斥着各式人等:西装革履的洋行买办、高声吆喝着的挑夫、衣着光鲜的太太小姐、还有那些眼神飘忽在人群中穿梭的闲杂人等。空气里混杂着烟草、香水、汗水和黄浦江特有的腥咸气味,让她有些头晕目眩。 “一定要找到工作,一定要挣到钱给爹爹治病。”阿贝默念着,指甲深深掐入手心,用疼痛驱散内心的惶恐不安。 她在人群中艰难穿行,不时有人粗暴地推开她。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瘦小男子故意撞了她一下,手迅速探向她的包袱。阿贝警觉地转身护住,那男子啐了一口,迅速消失在人群中。 “小心点,小姑娘,码头上的扒手多得很。”一个推着零食车的老婆婆好心提醒道,“看你样子,是第一次来上海?” 阿贝点点头,用带着软糯江南口音的官话问道:“婆婆,请问您知道哪里有绣坊招工吗?” 老婆婆上下打量她,摇摇头:“绣坊?大的绣庄都要人担保,小的工钱少得可怜。这上海滩啊,不是那么好混的。”她指了指西边,“你去老城厢那边看看,有些小绣坊或许招人。不过得小心,别被人骗了。” 谢过老婆婆,阿贝紧紧抱着包袱,按照指示方向走去。她穿过繁华的外马路,越往西行,街景越发凌乱破旧。高大的西洋建筑逐渐被低矮的里弄住宅取代,石板路变得凹凸不平,晾衣竿横七竖八地架在弄堂上方,挂满了各色衣物。 “招聘熟练绣娘,需有保人。” “招女工两名,包食宿,月薪五元。” “本绣庄诚聘绣娘,试工三日,合格录用。” 一路走来,阿贝记下了好几家绣坊的招聘告示,却一次次碰壁。 最大的“瑞祥绣庄”门前,伙计见她衣着朴素,连门都不让进:“去去去,我们这里不是谁都能来的,要有保人,要有经验,看你这样子,乡下来的吧?” 稍小些的“彩云绣坊”里,老板娘倒是让她进了门,但试绣时故意给了一幅极复杂的图样,又在她专注时悄悄把一枚银簪子塞到她包袱里。当嚷嚷着搜出“赃物”时,那胖老板娘得意地笑着:“小丫头,要么去巡捕房吃官司,要么在我这儿白干三个月抵罪,你选吧!” 阿贝气得脸色发白,却强自镇定:“老板娘,我进来时包袱是打开的,大家看得清楚,里面根本没有银簪子。要不咱们去巡捕房,让巡捕先生判断这簪子上有没有我的指纹?” 老板娘没料到这乡下丫头如此伶俐,一时语塞。围观的绣娘们窃窃私语,她只好骂骂咧咧地赶阿贝出门:“滚!小贱货,别让我再看见你!” 走出绣坊,阿贝靠在墙上,长长舒了口气,后背已被冷汗浸湿。这是养父教她的,遇到讹诈不能软弱,越是退缩越会被欺负。 日头渐西,阿贝走得脚底生疼,却仍一无所获。更小的绣铺要么已经不招人,要么工钱低得根本无法攒钱给父亲治病——管吃住,每月才两三元,还要被克扣。 黄昏降临,霓虹初上。南京路上的先施公司、永安公司橱窗里灯火通明,陈列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商品。衣着时髦的男女挽手出入,汽车鸣笛声、电车叮当声、小贩叫卖声混杂成上海特有的交响乐。 阿贝站在街角,望着对面西点店里暖黄的灯光和精致的蛋糕,肚子不争气地叫起来。她掏出包袱里最后一块干粮——硬邦邦的烙饼,就着路边自来水龙头喝了几口冷水,勉强果腹。 夜色愈深,气温骤降。阿贝必须找个地方过夜。她记得码头那位老婆婆说过,老城厢有些小客栈便宜,便一路询问着往南走。 越往南行,街道越狭窄昏暗。路灯稀疏,许多里弄深处漆黑一片,只有偶尔传来的咳嗽声和婴儿啼哭声显示这里居住着大量人口。阿贝紧了紧衣领,加快脚步。 突然,一条黑影从旁边岔路窜出,猛地撞在她身上! 阿贝猝不及防,被撞得踉跄几步,手肘和膝盖重重磕在石板路上,火辣辣地疼。那黑影——一个瘦小的男子——毫不停留,抓起从阿贝怀中掉落的包袱就要跑。 “还给我!”阿贝惊叫道,那是她全部的家当和希望! 她不知哪来的勇气和力气,忍痛从地上爬起,拼命追去:“抓小偷!抢东西了!” 那贼人对地形极为熟悉,在迷宫般的弄堂里左拐右绕。阿贝紧追不舍,脚上的布鞋已经磨破,每跑一步都钻心地疼,但她不能放弃——那是救父亲性命的钱! “站住!还给我!”她声嘶力竭地喊着,泪水模糊了视线。 追到一个三岔路口,那小偷突然放缓脚步,吹了声口哨。顿时,从暗处又走出两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堵住了去路。三人呈合围之势,将阿贝逼到墙角。 “小娘鱼,挺能跑啊。”最初的贼人喘着气,狞笑着逼近,“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免得受皮肉之苦。” 阿背紧贴冰冷的墙壁,心脏狂跳。她环视四周,这是一条死胡同,无处可逃。远处虽有灯火,但求救声恐怕传不过去。 “我...我只有一点路费,你们拿去,把包袱还我。”她强作镇定,声音却止不住颤抖。 那贼人哈哈大笑:“当我们是讨饭的?看你这紧张样子,包袱里肯定有好东西!”说着就伸手来抢。 阿贝猛地蹲下身,从贼人腋下钻过,想冲出包围圈。但另外两个少年反应极快,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反扭到背后。 “敬酒不吃吃罚酒!”贼人恼羞成怒,抬手就要扇她耳光。 就在此时,一束强光突然从弄堂口照射而来,伴随着汽车引擎的轰鸣声。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不知何时停在了巷口,车头大灯明晃晃地照着巷内情景,将四个人的动作定格在光影中。 车门打开,一个颀长身影迈步下车。背光中,只能看出是个穿着西装的年轻男子,身形挺拔,步伐沉稳。 “怎么回事?”男子的声音低沉而冷清,在狭窄的弄堂里异常清晰。 三个贼人明显慌乱起来。抓着她手臂的少年松了力道,阿贝趁机挣脱,冲向那男子:“先生救命!他们抢我的包袱!” 那男子并未立即回应,而是扫视全场。借着车灯余光,阿贝隐约看到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和冷峻的眼神。 “多管闲事!”为首的贼人啐了一口,却明显底气不足。他朝两个同伙使了个眼色,三人缓缓后退,似乎想溜走。 “老陈。”男子淡淡唤了一声。 司机——一个精壮的中年人——应声下车,动作利落地堵住了贼人的退路。虽一言不发,但那气势明显是练家子。 “误会,都是误会。”贼人见势不妙,立刻变了一副嘴脸,讪笑着将包袱扔在地上,“我们跟这小姑娘开玩笑呢。” 阿贝急忙捡起包袱,紧紧抱在怀里。 男子目光扫过三个贼人,最终落在阿贝身上:“少了什么吗?” 阿贝慌乱地检查包袱,钱和玉佩都还在,她长舒一口气:“没、没少。谢谢先生!” 那男子微微颔首,对司机道:“让他们走吧。” 三个贼人如蒙大赦,飞快地溜走了。 阿贝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恩人。他约莫二十出头年纪,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外面罩一件羊毛大衣,领带打得一丝不苟。面容俊朗,眉宇间却凝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疏离感。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在昏暗光线下如深潭般难以见底。 “这么晚了,一个女孩子在这种地方不安全。”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波动。 阿贝脸一红,低下头:“我是来找工作的,刚到上海,没想到...” 男子目光掠过她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最终停在她因紧张而紧握的双手上。那双手虽粗糙红肿,手指却修长有力,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这是一双绣娘的手。 “找工作?”他似是随口一问。 阿贝鼓起勇气:“是,先生。我会刺绣,手艺很好,江南水乡的花样都会绣,还会自己设计新样子。您知道哪里招绣娘吗?” 男子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看了眼司机。老陈低声提醒:“少爷,时间不早了,齐先生还等您回去商议要事。” 被称为“少爷”的男子微一沉吟,从内袋取出名片夹,抽出一张递给阿贝:“霞飞路有家‘云想衣’绣坊,是我朋友开的。明天你去试试,提我的名字或许有用。” 阿贝双手接过名片。白色卡纸质地硬挺,上面简洁地印着几行字: 齐氏企业 齐啸云 经理 下面是地址和电话号码。 “齐先生...”阿贝喃喃念出这个名字,突然想起什么,“您、您就是齐啸云先生?” 齐啸云挑眉:“你认识我?” 阿贝连忙摇头又点头:“不,不认识。只是...听说过大名。”她实际上是从养父母那里听说过这个名字,似乎与她那块玉佩有些关联,但具体细节记不清了。 齐啸云似乎不以为意,看了眼手表:“老陈,送这位小姐去附近安全点的客栈。” “不用了不用了!”阿贝慌忙摆手,“我已经麻烦您很多了,我自己可以...” 齐啸云却已转身走向汽车:“上海晚上不安全,一个单身女子最好不要独行。”语气不容拒绝。 阿贝只好跟着老陈坐上后座。车内装饰豪华,座椅柔软舒适,与她刚才经历的惊险判若两个世界。 车子缓缓驶出弄堂,融入上海的夜色。透过车窗,阿贝望着窗外流光溢彩的街景,恍如隔世。 老陈通过后视镜看了她一眼,和气地问:“小姑娘,怎么称呼?从哪里来的?” “我叫阿贝,从江南来的。”阿贝小声回答,双手仍紧紧抱着包袱。 “第一次来上海?” 阿贝点头:“来找工作,给父亲治病。” 老陈叹了口气:“这世道不容易啊。幸好今天遇到我们少爷,他心善。” 阿贝偷偷瞥向前排的齐啸云。他正靠在后座上闭目养神,侧脸线条在窗外忽明忽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冷峻。 车在一家看上去干净整洁的客栈前停下。齐啸云睁开眼,对老陈道:“给她开个房间,账记我名下。” 阿贝急忙道:“齐先生,我有钱,我自己可以付...” 齐啸云已经打开车门:“明天去云想衣试试吧,祝你好运。”语气依旧平淡,却比刚才温和些许。 阿贝下车后,黑色轿车很快驶离,消失在夜色中。她站在客栈门前,恍如做了一场梦。 客栈掌柜显然认识齐家的车,热情地招呼她入住,还特意给了她一间朝南的干净房间。 关上门,阿贝瘫坐在床上,这才感到全身酸痛。手肘和膝盖的伤口已经结痂,脚底磨出了水泡。但她顾不上这些,急忙打开包袱,确认那半块玉佩安然无恙。 玉佩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上面的纹路神秘而古老。阿贝握紧玉佩,想起今晚的惊险遭遇,想起那个叫齐啸云的男子。 “齐啸云...”她轻声念着这个名字,心中涌起复杂的感觉。感激、好奇,还有一丝莫名的熟悉感,仿佛在很久以前就听说过这个名字。 洗漱完毕,阿贝躺在床上,却辗转难眠。上海的第一天就这样惊心动魄,明天去云想衣绣坊,会顺利吗?那位齐啸云先生,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帮助一个素不相识的乡下姑娘? 无数疑问在脑海中盘旋,最终都被疲惫压过。入睡前,她最后想到的是病榻上的养父和灯下赶工的养母。 “一定要成功。”她在心里发誓,握紧了拳头。 窗外,上海的天空被霓虹灯染成诡异的橙红色,看不到星星。这座城市的夜晚从未真正沉睡,就像一头蛰伏的巨兽,随时准备吞噬天真与梦想。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齐啸云回到齐公馆,脱下大衣交给佣人,脑海中却莫名闪过那双在车灯照射下亮得惊人的眼睛——那双眼睛里盛满了惊恐,却又有着不肯屈服的倔强。 他摇摇头,甩开这无关紧要的思绪,走向书房。那里,齐氏企业的掌门人、他的父亲齐正宏正在等待,桌上摊开的文件中,有一份是关于莫家旧案的调查报告。 齐啸云不知道的是,今晚他无意中相助的乡下姑娘,将如何搅动上海滩沉寂多年的暗流,又如何揭开一段被时光掩埋的惊人秘密。 命运的红线,已经在那个昏暗的弄堂里,悄然系紧。 第0015章云想衣裳,花想容 晨曦微露,上海从一夜的浮华与喧嚣中缓缓苏醒。阿贝很早就醒了,或者说,她几乎一夜未眠。躺在柔软干净的床上,她反复回想昨晚的惊险遭遇,还有那个名叫齐啸云的男子。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房间,尘埃在光柱中舞蹈。阿贝小心地起床,检查手肘和膝盖的伤口。擦破的地方已经结痂,一动还是扯得生疼。她用冷水仔细洗漱,换上包袱里最体面的一件衣裳——淡蓝色粗布上衣,黑色长裙,虽然洗得发白,但整齐干净。 最重要的是,她将齐啸云给的名片小心翼翼收好,又把那半块玉佩贴身藏在内袋里。吃完客栈提供的简单早餐——一碗稀粥和一个馒头后,她向掌柜打听霞飞路的方向。 “霞飞路?那可是法租界最时髦的地方哟!”掌柜惊讶地打量着她朴素的衣着,“小阿妹去那里做啥?” “去找工作。”阿贝轻声回答,没有多解释。 按照掌柜指的路,阿贝一路往西走。越接近法租界,街景越发精致起来。道路宽阔整洁,两旁梧桐成荫,一栋栋花园洋房掩映其中。偶尔有汽车驶过,车上坐着衣着时髦的女士,空气中飘着淡淡的香水味。 与老城厢的喧嚣杂乱相比,这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阿贝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有些忐忑地打量着自己朴素的布鞋和洗得发白的衣裙。 终于,在霞飞路中段,她找到了“云想衣”绣坊。那是一座精致的二层小洋楼,白色外墙,黑色雕花铁门,门楣上挂着一块檀木匾额,上书“云想衣”三个飘逸的大字,旁边还有一行法文小字。 透过明亮的玻璃橱窗,可以看到里面陈列着精美的刺绣作品:栩栩如生的花鸟屏风、精致雅致的手帕、华丽的旗袍前襟绣片...每一样都针法精湛,配色高雅。 阿贝站在门外,踌躇不前。与之前去过的那些绣坊相比,这里太过高档,让她不由自主地生怯。几个衣着时髦的女士说笑着从绣坊里出来,好奇地瞥了她一眼。 深吸一口气,阿贝鼓起勇气推开玻璃门。门铃清脆作响,室内暖香扑面而来。 店内装饰雅致,四壁挂着精美的绣品,玻璃柜台里陈列着各种刺绣小件。一个穿着淡紫色旗袍的年轻女子正在柜台后记账,见阿贝进来,抬头微笑:“小姐需要什么?定制还是看成品?” 阿贝紧张地捏着衣角:“您好,我...我是来找工作的。听说这里招绣娘?” 女子的笑容淡了些,上下打量她:“我们确实需要绣娘,但要经过严格考核。你有经验吗?在哪家绣坊做过?” “我在江南学过刺绣,自己也会设计花样。”阿贝急忙说,“我可以试工,我的手艺...” 女子摇摇头,语气依然礼貌但疏远:“不好意思,我们需要的是有经验的绣娘,最好是在上海知名绣庄做过的。你...” 就在这时,里间门帘掀开,一位四十多岁、气质雍容的妇人走了出来。她穿着墨绿色缎面旗袍,领口别着一枚精致的翡翠胸针,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 “素琴,怎么回事?”妇人问道,声音温和但自带威严。 被叫做素琴的年轻女子连忙解释:“苏掌柜,这位姑娘是来找工作的。” 苏掌柜目光落在阿贝身上,没有立即表态,而是仔细打量了她一番:“姑娘从哪里来?学过几年刺绣?” 阿贝紧张得手心冒汗:“我从江南来,跟母亲学过刺绣,有十年了。我会苏绣、湘绣的基本针法,还会一些水乡特有的绣法。” “哦?”苏掌柜似乎来了兴趣,“水乡特有的绣法?你说说看。” 阿贝稍稍镇定下来:“比如水影绣,用深浅不同的蓝色丝线表现水波光影;还有莲心绣,用极细的针脚绣出莲蓬的纹理...” 苏掌柜点点头:“素琴,拿一块白绢和针线来。”又对阿贝说,“姑娘怎么称呼?” “我叫阿贝。” 素琴拿来绣绷和针线,苏掌柜示意阿贝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随便绣个什么给我看看。” 阿贝接过绣绷,手指轻轻抚过光滑的白绢。她思考片刻,从线盒中选出几种颜色的丝线,开始穿针引线。 起初还有些紧张,针脚略显生涩。但很快,仿佛本能被唤醒,她的手指越来越灵活,针起针落间,一幅小小的图景逐渐在白绢上呈现:几枝垂柳,一汪碧水,水面上莲花初绽,还有一尾鲤鱼若隐若现。 最妙的是水波的表现,她用深浅不一的蓝色丝线,通过针脚方向和密度的变化,竟然绣出了水光潋滟的效果。莲花瓣尖那一点粉红过渡得极其自然,仿佛真的花瓣般娇嫩。 苏掌柜站在一旁静静观看,眼中闪过惊讶之色。当阿贝咬断最后一根线头,将绣绷递给她时,她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 “你这水影绣法,确实独特。”苏掌柜沉吟道,“师从哪位大家?” 阿贝摇摇头:“是我母亲教的,她说是外婆传下来的手艺,不是什么名家。” 苏掌柜又看了看绣品,显然十分欣赏,但仍面有难色:“你的手艺确实不错,但我们这里...”她顿了顿,“实不相瞒,云想衣主要服务法租界的贵客,很多是外国人。绣娘不仅要手艺好,还要懂一些礼仪,会几句外语更佳。你...” 阿贝的心沉了下去。就在这时,她突然想起齐啸云给的名片,急忙从内袋中取出:“苏掌柜,是齐啸云先生让我来试试的。” 苏掌柜接过名片,看到齐啸云的名字时明显愣了一下,表情变得复杂起来。她再次仔细打量阿贝,眼神中多了几分探究。 “你认识齐先生?”苏掌柜的语气微妙地变化着。 阿贝老实回答:“昨晚遇到麻烦,是齐先生帮了我。听说我在找绣活,他让我来云想衣试试。” 苏掌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将名片递还给阿贝:“既然是齐先生介绍的,那就试试吧。不过...”她严肃地看着阿贝,“云想衣有云想衣的规矩,手艺不过关,谁介绍来的都没用。试用期一个月,包食宿,月薪六元,合格后加到十元,做得好还有奖金。能接受吗?” 阿贝惊喜地连连点头:“能!谢谢苏掌柜!” “素琴,带阿贝去后院宿舍安顿一下,然后把绣坊的规矩跟她讲讲。”苏掌柜吩咐道,又对阿贝说,“休息一会儿,下午开始上工。” 云想衣的后院比阿贝想象的要大,一栋二层小楼是绣娘们的宿舍和工作间。素琴带她到二楼的一个小房间,里面有两张床铺,其中一张空着。 “你就睡这里吧。”素琴说,“和我一个屋。我叫林素琴,来云想衣两年了。” 阿贝感激地笑笑:“谢谢你,素琴姐。” 安顿好简单的行李,素琴带阿熟悉环境,讲解绣坊的规矩:工作时间、注意事项、客户服务的礼仪等等。 “苏掌柜人很好,但要求很严。”素琴小声说,“特别是对针脚和配色,差一点都不行。咱们主要做洋人生意,所以绣品要符合他们的审美,又不能失了中国的韵味,这个度最难把握。” 下午,阿贝正式开始工作。她被分配到刺绣工作间,那里已经有七八个绣娘在忙碌。苏掌柜给她一块已经画好图样的绢布,是幅常见的花鸟图。 “先绣这个看看。”苏掌柜说。 阿贝点头,仔细看了看图样,然后选线穿针。其他绣娘好奇地偷瞄这个新来的乡下姑娘,有人眼神友善,有人则带着几分审视和轻视。 工作间里静悄悄的,只有针线穿过绢布的细微声响。阿贝全神贯注于手中的绣品,很快进入了忘我的状态。她绣得很快,但针脚整齐均匀,配色也恰到好处。 坐在她旁边的一个年轻绣娘忍不住凑过来看,惊讶地睁大眼睛:“哇,你绣得真好!这羽毛跟真的一样!” 这一声引来了其他人的注意,几个绣娘都围过来看。阿贝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就是普通针法,没什么特别的。” 一个年纪稍长的绣娘仔细看了看,点头道:“针脚确实扎实,过渡也自然。小姑娘手艺不错。” 但也有不和谐的声音。角落里一个穿着讲究的绣娘冷哼一声:“乡下把式罢了,登不得大雅之堂。” 阿贝认得她,早上介绍时知道她叫李凤芝,是这里的首席绣娘。 苏掌柜闻声走过来,看了看阿贝的绣品,眼中闪过满意之色,但面上不显:“还不错。明天开始,你试着绣一些客户订制的样品。” 接下来的日子,阿贝很快适应了云想衣的工作。她手艺扎实,又虚心好学,很快赢得了大多数绣娘的好感。只有李凤芝对她始终态度冷淡,时常挑刺。 阿贝不以为意,全部心思都放在学习和工作上。她发现云想衣的绣品确实与家乡的不同,更多结合了两洋审美,针法也更加多样。她如饥似渴地学习着新的技艺,常常工作到深夜。 一周后,苏掌柜交给阿贝一个特别的任务:为法国领事夫人定制的手帕设计并绣制样品。 “领事夫人想要一款融合中西元素的手帕,既要典雅又要新颖。好几个绣娘设计的图样她都不满意。”苏掌柜说,“你试试看,别有压力。” 阿贝接过任务,思考了很久。她想起江南水乡的莲塘,想起晨曦中荷叶上的露珠,想起夕阳下波光粼粼的水面... 灵感突然涌现。她设计了一幅“月照莲塘”的图样:一轮弯月悬于夜空,月光洒在莲塘上,水波中映出月影,几枝莲花或绽放或含苞,既有中国水墨画的意境,又符合西洋审美对光影的追求。 图样通过后,她开始绣制。为了表现月光的效果,她创新地使用了极细的银丝线与白色丝线混绣;水波则运用了她拿手的水影绣法,但加入了更多光影变化。 三天后,当阿贝将完成的手帕交给苏掌柜时,一向严肃的苏掌柜也忍不住露出惊艳的表情。 “这月光...你是怎么绣出来的?”苏掌柜拿着手帕对着光细看,银丝线在光线下微微闪烁,仿佛真的月华流淌。 阿贝解释道:“用了极细的银丝线,与白丝线混在一起绣,针脚要非常细密均匀才行。” 第二天,法国领事夫人亲自来到云想衣。当她看到那方手帕时,惊喜地连声称赞:“C''est magnifique!(太美了!)” 她当即订制了十方类似风格的手帕,还要阿贝为她设计一款旗袍的绣样。 这件事后,阿贝在云想衣的地位明显提升。苏掌柜开始将更多重要的订单交给她,工资也提前涨到了十元。只有李凤芝更加不满,时常在背后说些风凉话。 一天下班后,素琴悄悄对阿贝说:“你别介意凤芝姐的态度。她原本是这里最受重用的绣娘,你现在风头盖过她,她自然不舒服。” 阿贝摇摇头:“我没介意。凤芝姐手艺很好,我还有很多要向她学习的。” 周末休息时,阿贝去邮局给家里寄了信和五元钱。她知道这点钱远远不够父亲的医药费,但总是一个开始。剩下的钱她仔细收好,计划着攒够了就带父亲来上海看病。 日子一天天过去,阿贝逐渐习惯了上海的生活。她学会了简单的法语交际用语,了解了洋客人的喜好,手艺也更加精进。偶尔,她会想起那个夜晚帮助她的齐啸云,想着应该正式感谢他一次,却又不知如何联系。 一个月后,云想衣接到了一个重要订单:为上海滩最有名的电影明星白玉兰绣制一件婚礼旗袍。这件旗袍将在中西合璧的盛大婚礼上穿着,备受瞩目。 苏掌柜将任务交给了李凤芝和阿贝共同完成。李凤芝负责主体绣花,阿贝负责边缘装饰和特殊效果。 两人连续加班多日,终于在交货期前完成。那是一件大红缎面旗袍,前襟绣着精美的凤凰于飞图案,裙摆处是阿贝绣的云水纹,用金线和银线交错绣成,光线下熠熠生辉。 白玉兰来试穿时,满意极了,对着镜子照了又照。然而就在她脱下旗袍时,突然惊呼一声:“这里怎么勾丝了!” 大家慌忙围过去,只见旗袍后背处果然有一道明显的勾丝,破坏了绣品的完美。 白玉兰顿时沉下脸来:“明天就是婚礼了,这让我怎么穿?” 苏掌柜脸色苍白,仔细检查后,严厉地看向李凤芝和阿贝:“这是谁负责的部分?” 李凤芝立即说:“后背部分是阿贝绣的云水纹。”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阿贝。阿贝上前仔细查看,摇头道:“这不是我绣的部分。我绣的云水纹在裙摆,后背是凤芝姐绣的凤凰羽毛。” 李凤芝激动起来:“你什么意思?难道说我冤枉你不成?这明明就是你负责的部分!” 两人争执不下,苏掌柜面色铁青:“现在不是推卸责任的时候!最重要的是想办法补救!” 但勾丝处正好在绣花密集的地方,几乎无法补救。重新绣制又来不及了。 眼看这笔重要订单就要搞砸,云想衣的声誉也将受损。阿贝突然说:“或许...可以在这里加绣一点什么掩盖勾丝。” 李凤芝冷笑:“说得轻巧,加绣什么能不突兀地掩盖这么长的勾丝?” 阿贝没有理会,仔细打量着勾丝的位置和走向。那道勾丝恰好在凤凰翅膀下方,呈一道斜线。 “如果可以...”阿贝沉吟道,“在这里加绣一枝桃花,枝干正好覆盖勾丝,桃花点缀其间,与凤凰图案相映成趣。寓意也好——凤凰于飞,桃之夭夭。” 苏掌柜眼睛一亮:“这主意不错!但时间来得及吗?” 阿贝看着墙上的钟:“如果通宵赶工,应该可以。” 白玉兰犹豫了一下,最终点头:“那就试试吧。若绣得好,我再加一倍工钱;若绣不好...”她没有说下去,但威胁之意明显。 任务落在了阿贝身上。其他绣娘都下班后,只有工作间的灯还亮着。阿贝全神贯注地绣着那枝桃花,一针一线都不敢大意。 夜深人静,只有针线穿梭的声音相伴。凌晨时分,门被轻轻推开,苏掌柜端着一杯热茶走进来:“怎么样?” 阿贝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但闪着兴奋的光:“就快好了。” 苏掌柜看着绣品,惊讶地发现阿贝不仅绣了一枝桃花,还在桃花旁添了一只小小的蜂鸟,正在吸食花蜜,栩栩如生。 “这蜂鸟...” “白玉兰小姐曾在好莱坞电影中扮演过一只蜂鸟精灵,我想她会喜欢这个彩蛋。”阿贝微笑着说。 日出东方时,阿贝咬断了最后一根线头。改良后的旗袍不仅完美掩盖了瑕疵,反而因这枝桃花和蜂鸟更添生机与趣味。 当白玉兰第二天一早看到成品时,惊喜万分,不仅痛快地付了加急费,还额外给了一笔不小的赏钱。 事后,苏掌柜调查发现,那处勾丝是李凤芝不小心造成的,她为了推卸责任故意冤枉阿贝。李凤芝被严厉警告,差点丢了工作。 经过这件事,阿贝在云想衣彻底站稳了脚跟。苏掌柜越来越倚重她,甚至开始让她参与一些设计工作。 一个月后的傍晚,阿贝正在工作间整理绣线,苏掌柜走进来,面色有些奇怪:“阿贝,外面有人找你。” 阿贝惊讶地抬头:“找我?是谁?” 苏掌柜表情复杂:“是齐先生。齐啸云先生。” 第0016章码头扛包,沪上天空 沪上的天空,灰蒙蒙的,仿佛永远蒙着一层洗不干净的纱。 莫晓贝——如今叫阿贝的姑娘,站在嘈杂喧闹的码头上,有些茫然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巨大的货轮停靠在岸边,汽笛声、工人的吆喝声、搬运货物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曲粗粝而生动的都市交响。 这是她来到沪上的第七天。 七天前,她怀揣着养父莫老憨重伤所需的医药费梦想,带着自己最得意的几幅绣品和那半块从不离身的玉佩,乘着小船离开了生活十六年的江南水乡。离乡时,养母红肿着眼睛往她包袱里塞了五个煮鸡蛋和全部积蓄——三块银元和一些零散铜板。 “阿贝,城里不比乡下,处处要钱,处处小心。”养母的叮嘱犹在耳边。 可现在,那三块银元早已变成了这几日的住宿费和吃食,铜板也所剩无几。她带来的绣品问了几家铺子,对方要么压价极低,要么直接摇头说不收无名小绣娘的作品。 “姑娘,不是我说,你这绣工确实不错,但沪上最不缺的就是会绣花的女人。”昨天那家绣坊掌柜的话言犹在耳,“有名的绣娘一幅作品能卖上百大洋,没名的嘛...三五块顶天了。” 三五块?连养父一剂好药都买不到! 阿贝咬紧下唇,目光扫过码头上来来往往的人群。男人们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油光,扛着比人还高的麻袋或木箱,一步步艰难地挪动着。每扛一包,就能到工头那里领一根竹签,下班时凭竹签结账。 她摸了摸自己空瘪的钱袋,只剩下最后几个铜板,今晚的住宿都成问题。客栈最便宜的床铺也要二十文一晚,她已经欠了两天的账,老板娘今早直接堵在门口,说不结清就不能再住。 “小姑娘,让让!”一个粗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阿贝急忙侧身,一个扛着两大包货物的工人擦着她身边走过,汗味和码头特有的鱼腥味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 阿贝的目光追随着那个工人的背影,忽然定住了。她看见不远处,一个身材瘦小的少年也在扛包,虽然步履蹒跚,却依然坚持着。 一个念头突然闯入她的脑海:男人能扛,女人为什么不能? 这个想法一旦生根,就迅速发芽壮大。她想起在水乡时,经常帮养父搬运渔获,力气不比同龄男孩小。养父教的拳脚功夫也没落下,身子骨比寻常女子强健得多。 没有犹豫太久,阿贝径直朝着工头所在的小棚屋走去。 工头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皮肤黝黑,满脸横肉,正叼着烟卷清点竹签。听见脚步声,他头也不抬:“找活干的?今天人够了,明天早点来。” “老板,我能扛包。”阿贝的声音清脆有力。 工头这才抬起头,看见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先是一愣,随即嗤笑起来:“小姑娘,这不是过家家,一包货百十来斤,压死你我都担不起责任!去去去,别在这儿捣乱。” “我能行,”阿贝固执地站着不动,“我在家乡经常搬货,力气大得很。您要不信,让我试一包,不成我立马走人,成了您就按规矩给签。” 工头眯起眼睛,重新打量起眼前的姑娘。见她虽然身形不算高大,但站姿挺拔,肩膀比一般女子要宽些,眼神里透着股不服输的倔强。码头上最近活多,人手确实不够... “行啊,”工头吐出一口烟圈,指了指不远处堆积如山的麻袋,“最小的那种,一包八十斤,扛到那边堆上。”他指了指约莫五十步开外的空地,“能成,我就破例收你个临时工。” 周围几个休息的工人好奇地围过来,窃窃私语。 “老李头疯了吧?让个女娃扛包?” “看她那细胳膊细腿的,别给压折了...” “赌不赌?我赌她走不出十步...” 阿贝对周围的议论充耳不闻,她走到那堆麻袋前,仔细观察了一下工人们扛包的姿势。然后学着他们的样子,弯腰,找准重心,深吸一口气—— 麻袋上了肩,重量确实超出预期,压得她膝盖弯了一下,周围响起几声惊呼和哄笑。但她很快调整呼吸,站稳了脚步,一步步朝着目的地走去。 五十步不远,但对肩扛重物的阿贝来说,仿佛漫长得没有尽头。汗珠从额角滚落,滴进眼睛里,刺得生疼。肩膀被粗糙的麻袋磨得火辣辣的,腰背也开始酸胀。 但她没有停下,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周围的哄笑声渐渐小了,取而代之的是惊讶的沉默。 终于到达指定地点时,她几乎是卸货的同时就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肩膀疼得像是被烙铁烫过。 工头老李愣了片刻,随即走过来,递给她一根竹签:“行啊小姑娘,有点意思。这签值十五文,干不干?” 阿贝接过竹签,紧紧攥在手心,金属边缘硌得掌心生疼。她抬头,露出一个夹杂着痛苦与胜利的微笑:“干!” 就这样,莫家千金,在沪上码头上当起了临时搬运工。 一开始,那些男工人们对她颇为不屑,甚至有人故意使绊子,把最重最难扛的货留给她。阿贝不吭声,只是默默观察学习,找到省力的技巧,调整呼吸节奏。几天下来,她居然能跟上大多数人的速度,虽然每天回到客栈都浑身散架般疼痛,但挣到的竹签越来越多。 这天下午,码头来了批特别的货——一批精致的陶瓷工艺品,需要格外小心搬运。工头特意嘱咐,这批货贵重,摔了一箱赔不起。 “阿贝,你心细,来搬这个。”老李头招呼她。经过几天观察,他发现这个不爱说话的小姑娘做事格外认真稳妥,不像那些毛手毛脚的小子。 阿贝点点头,小心地扛起一箱瓷器。箱子不算最重,但体积大,不好平衡。她走得比平时更慢,更谨慎。 就在快要到达目的地时,意外发生了。一个急匆匆跑过的少年不小心撞到了她,阿贝一个踉跄,箱子从肩上滑落! 电光火石间,她不知哪来的敏捷,腰身一扭,双腿下沉,硬是在箱子落地前用手托住了底部。但由于用力过猛,她自己也失去平衡,单膝跪地,箱子边缘重重砸在了她的左脚踝上。 钻心的疼痛瞬间袭来,阿贝咬紧牙关,没让惨叫出口,只是闷哼一声。周围的工人都围了过来。 “没事吧阿贝?” “箱子没摔坏吧?” “快看看货!” 老李头拨开人群,先检查了箱子,见包装完好,才松了口气,转向阿贝:“脚怎么样了?” 阿贝尝试站起来,却痛得倒吸一口冷气。左脚踝已经肉眼可见地肿了起来。 “怕是扭伤了,”老李头皱眉,“今天你就到这吧,去领今天的工钱。”语气里有关心,但更多的是怕她耽误干活。 两个相熟的工人扶着她到一旁坐下,有人拿来冷水浸湿的布巾给她敷脚。阿贝忍着痛,计算着今天的损失——才干了半天,工钱少了一半不止,看这伤势,明天恐怕也来不了了。 就在这时,一阵骚动从码头入口处传来。几辆黑色轿车缓缓驶入,这在以劳动人民为主的码头上颇为罕见。 车门打开,几个西装革履的人走下来。为首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身着剪裁合体的灰色西装,身形挺拔,面容俊朗,气质与码头环境格格不入。 工头老李一见来人,立刻换上恭敬的表情小跑过去:“齐少爷,您怎么亲自来了?货都安全到了,正在卸呢。” 被称作齐少爷的年轻人微微点头:“家父看重这批南洋来的香料,让我来看看质量和储存条件是否妥当。” 他的声音清朗悦耳,目光扫过忙碌的码头,不经意间落在了坐在不远处揉脚的阿贝身上。 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都微微一怔。 阿贝是因为惊讶——这男子竟如此年轻英俊,气度非凡,与她在水乡见过的所有男人都不同。而他看她的眼神... 齐啸云也感到些许意外。码头上出现女性工人本就少见,而这姑娘虽然衣着朴素,脸上还沾着灰尘,却有一双异常明亮清澈的眼睛,此刻因疼痛而蒙上一层水雾,更显得倔强动人。 更重要的是,他莫名觉得这姑娘有些面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老李见齐啸云目光停留在阿贝身上,忙解释道:“那是我们这的临时工阿贝,刚不小心扭伤了脚。小丫头挺能干,就是今天运气不好。” 齐啸云收回目光,淡淡点头:“受伤了就让她好好休息。带我去看看仓库条件吧。” 一行人朝着仓库方向走去。齐啸云走出几步,鬼使神差地回头又望了那个坐在货物堆旁的女孩一眼。她正低头查看自己的脚踝,侧脸在码头的光影中显得格外坚韧。 真是个奇怪的姑娘,他想。 而阿贝则完全没把这次短暂的对视放在心上。她满脑子计算着医药费和损失的收入,思考着明天若是不能来扛包,该去哪里找些轻省的活计。 脚踝的疼痛一阵阵袭来,她咬紧下唇,从衣襟里掏出那半块玉佩,紧紧握在手中。冰凉的触感似乎能稍稍缓解疼痛。 “阿爹,等等我,”她在心里默念,“我一定会挣够钱治好你的伤。” 夕阳西下,码头上忙碌依旧。谁也不知道,这场短暂的相遇,将会在未来的某天,掀起怎样的波澜。 领了比平时少一半的工钱,阿贝一瘸一拐地离开码头。每走一步,左脚踝都传来尖锐的疼痛。她必须尽快处理伤势,否则明天更没法干活了。 路边有个老妇人摆着草药摊,见阿贝走路不便,主动招呼:“小姑娘,扭伤了?我这儿有特效跌打药膏,三文钱一贴,包你明天就能走路。” 若是平时,阿贝断不会相信这种街头偏方,但此刻她囊中羞涩,去不起医馆,只好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买了两贴。 回到那间廉价客栈,老板娘正堵在门口,双手叉腰:“阿贝姑娘,欠的房钱该结了吧?再不结清,今晚可就真不能住了!” 阿贝数出六十文钱递过去:“这是前两天的,今天的等我回房拿。” 老板娘收了钱,脸色稍缓,但还是嘀咕着:“小姑娘家做什么不好,非去码头扛包,能挣几个钱...” 阿贝没理会,径直上楼回到那间只有一张床和一个小桌的狭小房间。她小心地脱下鞋袜,脚踝已经肿得老高,青紫一片。 用冷水简单清洗后,她贴上药膏,一股辛辣的感觉顿时渗透皮肤,疼痛居然真的缓解了几分。 躺在床上,她望着天花板上斑驳的水渍,思绪飘回了江南水乡。养父此刻应该卧病在床,养母肯定在日夜赶工刺绣,眼睛都要熬坏了。而自己来到沪上七天,却还在社会最底层挣扎... 不,不能气馁。阿贝猛地坐起身,从包袱里取出自己最好的那幅绣品——《水乡晨雾》。朦胧的晨曦中,小桥流水,乌篷船影,绣工精细,意境悠远。这是她最得意的作品,指望着它能卖个好价钱。 明天,就明天,她一定要找到识货的买家。 脚踝的疼痛在药效下逐渐转为麻木的温热,疲惫如潮水般袭来。阿贝握着玉佩,渐渐进入梦乡。梦里,她不再是码头扛包的女工,而是穿着漂亮衣裳,走在明亮的绣坊里,她的作品被许多人称赞... 第二天清晨,阿贝惊喜地发现脚踝消肿了不少,虽然走路仍有些跛,但已经不像昨天那样剧痛。老妇人的药膏居然真的有效。 她小心地收好《水乡晨雾》绣品,再次踏上寻找买家的路。这次,她避开那些临街的小绣坊,转而向人打听沪上有名气的大绣庄。 “最有名的当然是‘锦云绣庄’啦,”一个卖花的婆婆告诉她,“不过那地方门槛高得很,不是名家作品根本不收。” 阿贝道谢后,还是决定去碰碰运气。绣庄坐落在一条约莫三米宽的弄堂里,青石板路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门面不算特别气派,但自有一番沉淀下来的典雅。 深吸一口气,阿贝走进绣庄。店内陈列着各式绣品,从屏风、挂画到服饰配件,无一不是精品。一个穿着体面的中年掌柜正在拨弄算盘,见阿贝进来,上下打量一番,眉头微皱。 “姑娘有事?” “掌柜您好,我有一幅绣品,想请您看看。”阿贝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不卑不亢。 掌柜的显然见多了这种来自荐的绣娘,淡淡道:“我们锦云绣庄只收名家的作品,或者特别出众的。” “请您看看再说。”阿贝解开布包,小心地展开那幅《水乡晨雾》。 掌柜的本想随便看一眼就打发了,但当目光落在绣品上时,他的表情明显发生了变化。他走近几步,仔细端详起来,甚至从柜台下取出放大镜,仔细观察针法和配色。 “这真是你绣的?”半晌,他抬起头,眼中有着难以置信。 阿贝点头:“是我花了三个月时间完成的。” 掌柜的沉吟片刻:“针法确实独特,融合了苏绣的细腻和湘绣的色彩运用,意境也好。但是...”他话锋一转,“绣品这行,光有好手艺不够,还得有名气。你这作品,我最多出十块大洋。” 十块大洋!这在江南水乡简直是天价,足以支付养父两个月的药费。阿贝的心跳加速,几乎要立刻答应下来。 但她突然想起昨天在码头上的坚持,想起自己大老远来沪上的目的。十块大洋远远不够,养父需要的是彻底的治疗和康复。 “掌柜的,您也说了这作品好,十块大洋太低了。”阿贝鼓起勇气讨价还价。 掌柜的摇头:“小姑娘,你不懂行规。无名绣娘的作品就是这个价。要不这样,你把作品放我这儿,我试着帮你推介,要是有人看中了,价格好商量。” 阿贝犹豫了。把最珍贵的作品留在陌生地方?万一对方掉包或者弄丢了怎么办? 见她犹豫,掌柜的又道:“或者你去参加下个月举办的江南绣艺博览会,要是能在那里得个奖,身价立马不一样了。我们东家就是评委之一呢。” “绣艺博览会?”阿贝第一次听说这个活动。 “对啊,沪上商会主办的,今年是第一届,声势很大。”掌柜的递给她一张宣传页,“报名截止还有五天,你要是有信心,可以去试试。” 阿贝接过宣传页,只见上面写着“江南绣艺博览会”几个大字,下设多个奖项,金奖获得者不仅能得到一百块大洋的奖金,还将获得与沪上各大绣庄合作的机会。 一百块大洋!她的心剧烈跳动起来。若是能得到这笔钱,养父的医药费就彻底解决了! “谢谢掌柜的,我考虑一下。”阿贝收起宣传页,小心包好绣品,走出绣庄。 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她站在街口,内心激烈挣扎。参赛意味着要在沪上多待至少一个月,住宿和生活费都是问题。而且万一不得奖,岂不是白白浪费时间和机会? 脚踝隐隐作痛,提醒着她现实的压力。最终,她下定决心:参加博览会!这是最快也是最有可能改变命运的机会。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在这一个月内生存下来,并准备好参赛作品? 阿贝想起昨天在码头上看到的招工启示——附近的一家小绣坊正在招学徒,管吃管住,工资微薄但稳定。 也许,这是目前最好的选择了。 她迈开脚步,朝着新的方向走去。沪上的街道错综复杂,人流如织,没人注意到这个跛脚的姑娘眼中闪烁的坚定光芒。 而在不远处的齐氏商行办公楼内,齐啸云正翻阅着这个月的进货单,忽然间,脑海中闪过昨天在码头上见过的那个女孩的脸庞。他摇摇头,觉得自己最近大概是太累了,怎么会对一个码头女工念念不忘? “少爷,老爷让您去一趟会议室,赵局长来了。”门外传来秘书的声音。 齐啸云收敛心神,恢复商业精英的沉稳模样:“知道了,马上过去。” 命运的齿轮,正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缓缓转动。 第0017章绣坊学徒,雾气缭绕 沪上的清晨,雾气尚未完全散去,窄巷里已有了人声。阿贝按照招工启示上的地址,找到那家名为“芳华”的绣坊。它藏匿在一条仅容两人并肩通过的弄堂深处,门面不大,黑漆木门上挂着块略显陈旧的牌匾。 推门而入,一股混合着丝线、染料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室内光线昏暗,全靠几盏煤油灯和天井透下的自然光照亮。七八个年纪不一的女子正低头忙碌,针线在她们手中穿梭自如,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一个四十上下、面容严肃的妇人迎上来:“找谁?”她声音干练,眼神锐利,一身深色旗袍浆洗得笔挺。 “您好,我是看到招工启示来的,听说这里招学徒。”阿贝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 妇人上下打量她,目光在她略显粗糙的手上停留片刻:“以前学过刺绣?” “跟我娘学过几年,会些基础针法。”阿贝没敢说自己技艺精湛,怕惹来不必要的猜疑。 “我姓周,是这里的管事。”妇人语气平淡,“学徒期三个月,管吃管住,没有工钱。每天工作八个时辰,要负责打扫卫生、整理丝线,闲时才能练针法。能接受就来,不能就请自便。” 条件比阿贝预想的还要苛刻。八个时辰就是十六个小时,几乎没什么休息时间。但想到能省下住宿费,还能接触绣坊的资源,她一咬牙:“我能接受。” 周管事似乎有些意外她答应得这么痛快,又多看了她一眼:“跟我来。” 穿过工作区,后面是个小院子,两侧是厢房。周管事推开西侧一间房门:“这里住六个人,你睡最里面那个铺位。放下东西就出来干活,今天有一批急货要赶。” 房间狭小,摆了三个双层床,空间所剩无几。阿贝的铺位在最里面下铺,床板上只有一层薄薄的草垫。她把少得可怜的行李塞到床下,迅速回到前厅。 “阿秀,带一下新人。”周管事招呼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教她怎么分线、理线。” 名叫阿秀的姑娘面容憔悴,眼下有着深深的黑眼圈,但她还是友好地对阿贝笑了笑:“来吧,我先教你认线。” 芳华绣坊主要承接各大绣庄的外包活计,绣品多是批量生产的衣物配件和普通家居用品,讲究速度而非艺术性。阿贝被安排的工作是最基础的——按照绣娘的要求,将丝线按颜色和粗细分好,理顺,送到她们手边。 这活计看似简单,实则繁琐至极。丝线容易打结,颜色差别微妙,需要极好的眼力和耐心。阿贝埋头苦干,手指很快被丝线勒出红痕。 “新来的?”午休时,一个年纪稍长的绣娘凑过来,“叫什么名字?” “叫我阿贝就好。” “我姓王,在这里五年了。”王姐压低声音,“周管事严厉,但人不坏。关键是别偷懒,她最恨偷奸耍滑的人。” 阿贝感激地点头。她注意到绣坊里的女工大多面色疲惫,但彼此之间有种默契的互助氛围。 下午,周管事巡视时在阿贝身边停下,看她分线的手法:“手挺巧,以前真只学过基础?” 阿贝心里一紧,忙道:“在家常帮娘理线,练出来了。” 周管事没再多问,转而检查其他人的工作进度去了。阿贝暗暗松了口气,提醒自己必须更加谨慎。在查明身世之前,不能暴露太多。 接下来的日子,阿贝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清晨起床帮忙生火做饭,白天不停地分线理线,晚上收拾完工作间后,才能借着煤油灯微弱的光练习针法。 她睡在最角落的床铺,每晚等室友都睡熟后,才悄悄拿出自己藏起来的绣布和针线,练习各种复杂针法。怕被人发现,她用深色布蒙住头,躲在被子里刺绣,常常闷得满头大汗。 一天深夜,她正专注地绣着一朵牡丹,没注意到对面床铺的阿秀醒了。等她绣完一片花瓣抬头透气时,正好对上阿秀惊讶的目光。 “你的手艺...”阿秀忍不住轻声惊叹,“比李师傅还好!” 李师傅是绣坊里技术最好的绣娘,周管事高薪请来的台柱子。 阿贝心中一慌,急忙示意阿秀小声:“我只是随便练练,别声张。” 阿秀爬下床,凑近仔细看那朵牡丹,眼中满是钦佩:“这花瓣的渐变,叶子的脉络...我从没见过这么生动的绣法。你为什么来当学徒?” 面对阿秀真诚的目光,阿贝犹豫片刻,半真半假地道:“家里需要钱,我想尽快出师接活。” 阿秀了然地点点头:“我懂。我娘病着,弟弟还要读书...”她突然压低声音,“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但你要小心,周管事眼睛毒得很。” 果然,没过几天,周管事在检查一批即将交付的绣品时,眉头越皱越紧:“这批牡丹是谁绣的?色彩过渡太生硬,花瓣缺乏层次感。” 负责的李师傅面色尴尬:“时间太紧,我让几个学徒帮了手...” 周管事锐利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个学徒,最后停在阿贝身上:“你,过来。” 阿贝心里咯噔一下,走上前。 周管事递给她一块绣布和丝线:“绣朵最简单的梅花我看看。” 众目睽睽之下,阿贝无法推辞,只得接过针线。她刻意放慢速度,模仿普通学徒的水平,但还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了扎实的基本功。 周管事看着她的手法,眼中闪过疑惑,却没当场点破:“比李师傅差远了,但还算规整。以后你就专门给李师傅打下手,不许碰重要部分,明白吗?” “明白。”阿贝低头应道,心中暗自庆幸混过去了。 自此,阿贝得以名正言顺地接近绣坊的核心工作。虽然还是不能独立完成重要部分,但她借着帮李师傅准备丝线、勾勒底稿的机会,偷偷学习了许多技巧。 李师傅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女子,手艺精湛但从不藏私。发现阿贝学得快、悟性高后,她偶尔会多指点几句:“配色不能只看样本,要考虑光线和整体效果。”“针脚密度要根据布料特性调整。” 阿贝如饥似渴地吸收着这些经验之谈,技艺在不知不觉中精进。 这天下午,绣坊接了个急单——沪上一位富商千金出嫁,需要在一周内赶制出一批精美喜帕。客人要求高,时间紧,周管事急得嘴角起泡。 “所有人停下手头工作,全力赶这批喜帕!”她罕见地提高了嗓门,“李师傅负责主要图案,其他人分工合作。” 高强度的工作持续了三天,大家都疲惫不堪。第四天清晨,李师傅突然病倒了,发烧咳嗽,连针都拿不稳。 周管事脸色铁青:“这下完了,交货期只剩三天,最主要的凤凰于飞图案还没动工!” 绣坊里鸦雀无声,没人敢接这个重任。凤凰于飞是喜帕的核心图案,工艺复杂,要求极高,平时只有李师傅敢接手。 “要不...让我试试?”一个声音轻轻响起。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角落里的阿贝。 周管事瞪着她:“你?一个学徒?” “我见过李师傅绣类似的图案,记得步骤。”阿贝镇定地说,“反正没有别的办法,不如让我试一下。不行再想别的办法。” 周管事盯着她看了良久,终于咬牙道:“好,就让你试!但丑话说在前头,绣坏了,工钱全扣,还得赔料子钱!” 阿贝深吸一口气,走到李师傅的工作台前。她先仔细研究了图样,然后挑选丝线,调试针具。每一个步骤都从容不迫,仿佛早已做过千百遍。 当第一针落下时,周管事的眼神就变了。那手法,那力度,那对色彩的感觉,绝不是普通学徒能达到的水平。 但此刻箭在弦上,她只能沉默地看着。 阿贝全神贯注地投入刺绣中。针线在她手中仿佛被赋予了生命,金黄色的凤凰渐渐在红色锦缎上展翅欲飞,每一片羽毛都栩栩如生,眼睛用特殊的双面绣法处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炯炯有神。 整个绣坊静得能听见针落地的声音,所有人都屏息看着这一幕奇迹的发生。 当最后一线收尾,阿贝轻轻剪断线头,抬起头来,才发现不知何时,周管事和所有绣娘都围在了工作台旁。 “这...这真是你绣的?”周管事的声音有些颤抖。 阿贝这才意识到自己暴露了太多,但为时已晚。她只能点头:“是我绣的。” 周管事拿起那幅凤凰于飞,对着光线仔细查看,越看越是震惊:“这针法,这意境...你绝不是普通学徒!你到底是谁?” 就在这时,绣坊的门被推开,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走了进来。 “周管事,我定的那批...”齐啸云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的目光落在周管事手中的喜帕上,眼中闪过惊艳,“这是新来的绣娘的作品?技艺非凡啊!” 周管事忙迎上去:“齐少爷怎么亲自来了?这批喜帕正是为您府上定制的。” 齐啸云这才注意到站在工作台旁的阿贝,微微一怔:“是你?” 阿贝也认出了码头上有一面之缘的年轻人,心里暗叫不好。若是被周管事知道她曾在码头扛包,这份工作怕是保不住了。 周管事惊讶地看着两人:“齐少爷认识阿贝?” 齐啸云恢复镇定,微笑道:“有过一面之缘。没想到周管事这里藏龙卧虎,有这么出色的绣娘。” 周管事眼神复杂地看了阿贝一眼,转向齐啸云时又换上职业笑容:“齐少爷过奖了。您定的货我们会按时交付,保证让您满意。” 齐啸云点头,目光却再次投向阿贝:“这幅凤凰于飞是你绣的?” 事已至此,阿贝只能承认:“是的。” “很好。”齐啸云眼中有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周管事,这位绣娘的工钱应该加倍才是。” 周管事连连称是。送走齐啸云后,她转身面对阿贝,表情严肃:“现在,你该好好解释解释了。” 阿贝心念电转,半真半假地道:“我娘曾是苏绣传人,从小教我真传。家道中落,不得已出来谋生,又怕树大招风,所以隐瞒了技艺,请周管事见谅。” 这番说辞合情合理,周管事神色稍缓:“既然有这手艺,为何不早说?从今天起,你升为正式绣娘,工钱按李师傅的七成算。好好干,芳华绣坊不会亏待你。” “谢谢周管事!”阿贝松了口气,不仅工作保住了,收入也大幅提高。 当晚,阿秀偷偷凑过来:“你真厉害!周管事很少这么夸人。” 阿贝笑笑,心里却想着白天出现的齐啸云。那个气质非凡的年轻人,居然是沪上数一数二的齐家的少爷?他们之间云泥之别,本不该有任何交集,可命运似乎总在把他们往一块推。 与此同时,齐啸云坐在回家的汽车里,也在想着那个神秘的绣娘。码头上扛包的女工,芳华绣坊的天才绣娘,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重叠在一起,勾起了他强烈的好奇心。 他摇下车窗,对秘书道:“查一下那个叫阿贝的绣娘的背景。” “是,少爷。” 车窗外,沪上的霓虹初上,这座城市的秘密,正一点点被揭开。而在贫民窟的另一端,莹莹正陪着母亲熬夜做针线活,对即将到来的命运转折一无所知。 阿贝躺在床上,摸着贴身收藏的半块玉佩,心中既喜又忧。喜的是终于有了稳定收入和展示技艺的机会,忧的是身份可能暴露的风险。 离绣艺博览会还有二十天,她必须抓紧时间准备参赛作品。这一次,她不能再隐藏实力了。 月光从窗棂洒入,照在她坚定而清亮的眼眸中。无论前路如何,她都必须走下去。为了远在江南的病重养父,也为了解开自己身世之谜。 第0018章沪上寒冬,十二月的季节 十二月的沪上,寒风刺骨。 林婉仪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棉袄,将最后一件洗净的衣裳晾在院中的竹竿上。冷水浸泡过的双手早已冻得通红发僵,她呵了口气,搓了搓,望着晾衣绳上结的一层薄霜出神。 “娘,我回来了。” 莹莹挎着布书包迈进小院门槛,见母亲站在寒风中,急忙小跑过来,握住她冰冷的手,“这么冷的天,您怎么不在屋里待着?手这样凉,快进屋暖暖。” 女儿掌心温热,林婉仪回过神,露出一丝宽慰的笑:“不碍事,几件衣裳,一会儿就晾好了。今日学堂怎么放得这样早?” “沈先生染了风寒,咳嗽得厉害,下午的课便取消了。”莹莹说着,熟练地帮母亲将最后几件衣物晾好,又拎起墙角的煤球筐,“煤球快用完了,我再去买些吧?” 林婉仪看了眼筐底仅剩的两三块煤球,轻轻叹了口气:“齐管家上月送来的钱还剩一些,是该添置了。天冷,多穿件衣服再去。” 目送女儿放下书包又匆匆出门的单薄背影,林婉仪心中酸楚。自莫家遭难,搬进这闸北的贫民窟已有五年光景。昔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莫家主母,如今也已习惯了浆洗缝补、节衣缩食的日子。只是苦了莹莹,本是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如今却要为她这个没用的娘操心这些柴米油盐。 她转身走进狭小却收拾得整洁的屋里,从炕席下摸出一个小布包,仔细点数着里面所剩无几的铜板。齐家暗中接济已是莫大恩情,她不能总是依赖他人。前几日听说隔壁张婶接了些缝补活计贴补家用,或许她也可以... --- 齐公馆书房内,温暖如春。 红木雕花书桌上摊开着几份账本和合同,齐翰飞端起青瓷茶盏,吹了吹浮沫,呷了一口热茶,看向坐在对面的儿子。 “与英国人的这笔纺织品订单,你处理得不错。”齐翰飞语气平稳,带着一贯的审慎,“比预期利润高了三个点。史密斯先生特意来信,称赞你‘年轻有为,诚信可靠’。” 齐啸云并未因父亲的夸奖而露出得意之色,只是微微颔首:“史密斯先生是看在齐家多年合作的情分上,给了优惠条款。而且这次能顺利拿下,也多亏了父亲前期的人脉铺垫。” 齐翰飞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儿子长大了,褪去了少年人的毛躁,愈发沉稳干练,懂得分寸,也能独当一面了。只是... 他放下茶盏,状似无意地问道:“听说你前几日,又去闸北了?” 齐啸云正在整理文件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向父亲,坦然承认:“是。送了些过冬的衣物和粮食过去。天冷了,那边日子难熬。” 齐翰飞沉默片刻,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莫家的事,我始终心中有愧。当年与莫隆兄兄弟相称,却不能在他落难时施以全力援手...如今照拂他的遗孀孤女,是应当的。只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几分凝重,“啸云,你须得明白,赵坤如今势大,手眼通天。我们与莫家过往甚密,已是敏感。你频繁前往,若落人口实,恐生事端。不仅齐家受累,恐怕...更会为她们母女招去祸端。” 齐啸云眉头微蹙。他明白父亲的顾虑并非空穴来风。赵坤踩着莫家上位后,这几年权势愈发煊赫,在政商两界爪牙密布,对齐家这等未曾与他同流合污的旧族,早已多有打压窥伺之意。 “父亲的意思我明白。”齐啸云沉声道,“我会更谨慎些。只是...”他脑海中闪过那双清澈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坚韧的眼睛,“莹莹年纪还小,莫伯母身体又弱,这个冬天尤其难熬。我们若不尽些心力,她们怕是...” “帮,自然要帮。”齐翰飞打断他,语气缓和下来,“齐家不是忘恩负义之辈。只是方式要变一变。日后接济,尽量让底下可靠的人去办,或者通过教会慈善的名义,你尽量不要亲自出面,免得引人注目。”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此外,关于莫隆兄的案子...我近来听到一些风声。” 齐啸云立刻抬起头,目光锐利:“什么风声?” 齐翰飞起身,走到书房门口,确认外面无人,方才掩上门,低声道:“当年经办此案的一个书记员,姓冯,据说去年举家迁回了苏北老家。有传言说,他离沪前曾酒后失言,提及莫隆案,说什么‘证据链看似完美,实则漏洞百出’,‘上头催得急,明知有疑也不敢深究’...” 齐啸云的心猛地一跳:“可知此人具体下落?” “还在打听。此事切记保密。”齐翰飞神色严肃地告诫,“赵坤对此案极为敏感,任何试图翻案的举动都可能引来疯狂反扑。在掌握确凿证据之前,绝不能打草惊蛇。” “我晓得轻重。”齐啸云点头,心中却已翻腾起来。这印证了他之前的怀疑——莫伯父的案子,确有冤情! --- 莹莹拎着空了的煤球筐,走出窄巷,拐上了稍宽敞些的街道。寒风卷着尘土和煤灰扑面而来,她拉紧了围巾。 路过街角的“陈记药铺”时,她停下脚步,犹豫了片刻。沈先生咳得厉害,脸色也不好。她摸了摸口袋里母亲给买煤球的钱,踌躇了一会儿,还是走进药铺,用仅有的几枚铜板买了一小包润肺止咳的甘草和枇杷叶。 将那小包药材仔细收好,她正算计着剩下的钱还能买几块煤球,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一阵嘈杂声和女子的叱喝。 “抓贼啊!拦住他!他偷了我的钱袋!” 莹莹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灰色短打的瘦小男子正慌不择路地朝她这个方向冲来,手里攥着一个蓝色的绣花钱袋。后面一个穿着水蓝色粗布棉袄、围着红色围巾的姑娘正奋力追赶,她身形矫健,步子迈得极大,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喝,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却无人敢上前阻拦。 那窃贼眼看就要冲到莹莹面前,面目狰狞地试图推开她夺路而逃。 莹莹下意识地惊叫一声,想要躲闪,却因惊吓脚下绊了一下,眼看就要摔倒。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迅速从斜刺里插上,一把扶住了莹莹的胳膊,稳住了她的身形。同时,那人长腿一伸,精准地绊在了狂奔而来的窃贼脚踝上。 “哎哟!” 窃贼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痛呼,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地向前扑倒在地上,手里的蓝色钱袋也脱手飞了出去。 莹惊魂未定,抬头看向扶住自己的人,愣住了。 是齐啸云。 他今日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呢料大衣,身形挺拔,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一丝冷峻。他扶稳莹莹,迅速打量了她一眼,确认她无碍,才将目光转向地上正欲爬起的窃贼,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冰冷。 “光天化日,窃取财物,还敢伤人?”他的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迫人的威严。 那窃贼被他的气势所慑,又见周围渐渐有人围拢过来,顿时慌了神,爬起身还想跑。 “哪里跑!”后面追赶的那姑娘已经赶到,身手竟是出乎意料地利落,一把扭住窃贼的胳膊,反剪到身后,动作干净利落,显然有些功夫底子。她气喘吁吁,脸颊因奔跑和愤怒而涨红,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瞪着那窃贼骂道:“该死的扒手!敢偷你姑奶奶的钱!那可是给我爹救命的钱!” 她捡起地上的钱袋,紧紧攥在手里,这才抬头看向齐啸云和莹莹,爽快地道谢:“多谢这位先生!多谢这位小姐!要不是你们,今天可真叫这贼溜了!” 她的普通话带着明显的江南口音,语调清脆,透着一股子泼辣和生机勃勃的力量。 齐啸云微微颔首:“举手之劳。”他的目光落在姑娘那爽朗明艳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觉得有些面善,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自然不知道,这便是五年前那个被乳娘抱离莫家、如今名叫“阿贝”的双生妹妹。 莹莹也轻声道:“姑娘不必客气。” 这时,巡街的警察闻讯赶来,齐啸云简单说明了情况,那姑娘又激动地补充了几句。警察便押着垂头丧气的窃贼离开了。 一场风波平息。 那红衣姑娘再次向齐啸云和莹莹道谢,并自我介绍叫“莫贝”,刚从苏州河那边过来不久。齐啸云并未提及自己的全名,只说了姓齐。莹莹也只说了自己的名字。 莫贝似乎有急事,再次道谢后,便匆匆告辞,身影很快消失在街角。 齐啸云收回目光,看向身边的莹莹,语气温和了许多:“没吓着吧?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他注意到她手上空着的煤球筐。 莹莹摇摇头:“我没事。出来买点煤球。”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谢谢啸云哥哥。” “天气冷,我送你回去。”齐啸云的语气不容拒绝。他自然看出莹莹的拮据,却体贴地没有点破。 两人并肩走在狭窄的街道上。齐啸云刻意放慢了脚步,迁就着莹莹。沉默了片刻,他开口道:“以后若是有什么难处,可以让张婶带个话到齐公馆找老管家,不要自己硬扛。莫伯母身体不好,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他的关心让莹莹心中一暖,却又带着几分涩意。她知道齐家的照拂是恩情,但也仅止于恩情。她低声应道:“嗯,知道的。已经麻烦齐伯伯和啸云哥哥很多了。” 齐啸云听出她话里的疏离和倔强,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到了小院门口,莹莹停下脚步:“我到了,谢谢啸云哥哥。” 齐啸云从大衣口袋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她:“这里面是一些御寒的衣物票和粮票,你收着。别推辞,是我父亲的意思,也是我的一点心意。” 莹莹看着那信封,手指蜷缩了一下,没有立刻去接。 齐啸云将信封轻轻塞进她手里,目光落在她冻得发红的指尖上,忽然低声道:“记得小时候第一次见你,你躲在莫伯母身后,也是这样怯生生的。我那时就说,会像保护妹妹一样护着你。这话,一直算数。” 他的话像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冲垮了莹莹心中努力维持的防线。她猛地抬起头,眼眶有些发热,连忙又低下头,紧紧攥住了那信封,声音微颤:“...谢谢。” “快进去吧,外面冷。”齐啸云温和地催促。 莹莹点点头,转身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齐啸云站在门外,直到听见里面门闩落下的声音,才转身离开。深灰色的身影渐渐融入沪上冬天灰蒙蒙的街景中,挺拔却莫名显得有些孤寂。 院门内,莹莹背靠着冰冷的木门,手里紧紧攥着那个还带着他体温的信封,和那一小包给先生买的药材。门外脚步声渐远,她仰起头,望着四合院上方那一方灰白的天空,眨了眨眼,将眼底的湿意逼了回去。 沪上的冬天,真的很冷。但总还有一些温暖,值得期待和坚守。 第0019章 微光,院外的寒风 院外的寒风似乎也被那扇薄薄的木门隔绝,小院内只剩下寂静。莹莹背靠着门板,良久,才缓缓松开紧攥的手。 牛皮纸信封的边缘已被她手心的汗微微浸湿,带着齐啸云残留的体温,熨帖着她冰凉的指尖。那包给沈先生的药材被她小心地护着,没有压坏。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心头的翻涌,将眼底那点湿意彻底逼退。现在不是感伤的时候。 “莹莹,是你回来了吗?怎么在门口站着?”屋里传来林婉仪略带担忧的询问声,伴随着轻微的咳嗽。 “哎,娘,是我。”莹莹连忙应声,快步走进屋里,将煤球筐放在墙角,“刚才在门口遇到个问路的,说了两句。” 她将信封迅速塞进炕席下,和那个所剩无几的铜板布包放在一起,然后才拿出那包药材。 “娘,我买了点甘草和枇杷叶,沈先生咳得厉害,一会儿我熬点水,给您也喝一碗润润喉,剩下的给沈先生送去。” 林婉仪看着女儿手里那小小一包药材,又看了看空了大半的煤球筐,心里顿时明白了什么,鼻尖一酸:“你这孩子…买煤球的钱…” “煤球明天再去买也一样,不差这一天。”莹莹打断母亲的话,语气轻松,“沈先生身子要紧。您先歇着,我去生火熬药。” 她动作麻利地拿起角落里所剩无几的煤块,熟练地引燃小泥炉。火光跳跃起来,映着她年轻却已显坚韧的侧脸,驱散了一丝屋内的寒意。 林婉仪望着女儿忙碌的背影,心中又是心疼又是欣慰。生活的磨难过早地剥夺了女儿的娇憨,却赋予了她远超年龄的懂事与担当。她默默地将那床略厚的被子拿出来,准备晚上给女儿盖上。 --- 齐公馆书房内的谈话并未结束。 齐啸云并未立刻离开,他沉吟片刻,看向父亲:“父亲,关于那位冯书记员…我想亲自去一趟苏北。” 齐翰飞闻言,眉头立刻锁紧:“胡闹!你知道现在有多少双眼睛盯着齐家,盯着你吗?你亲自去,目标太大,一旦被赵坤的人察觉,不但前功尽弃,还会引火烧身!” “我可以找个合适的理由,比如考察那边的棉田或者新设分号…”齐啸云试图说服父亲。 “不必再说。”齐翰飞斩钉截铁地打断,“此事我自有安排。已经派了绝对可靠的生面孔去打听,一有确切消息就会传回来。你当前的首要任务,是处理好与英国人的后续交接,以及稳住租界里的几家关系。赵坤最近在争取工部局的席位,对我们这些‘老派’商人打压得更紧,齐家不能自乱阵脚。” 齐啸云知道父亲说得在理,但心中那股想要查明真相、还莫家清白的急切却难以按捺。他沉默地点了点头。 齐翰飞看着儿子紧抿的嘴唇,知他心中不忿,语气放缓了些:“啸云,沉住气。五年都等了,不差这一时。扳倒赵坤这等人物,绝非一朝一夕之事,需耐心等待时机,谋定而后动。眼下,保护好自己,稳住家业,才是对逝者最大的告慰,也是对生者最好的保护。” “我明白。”齐啸云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压下,“我会做好分内事。” “去吧。”齐翰飞挥了挥手,“去看看你母亲,她念叨你好几天了。” 齐啸云退出书房,带上了门。书房内,齐翰飞独自坐在红木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深沉地望向窗外萧索的冬景。莫隆兄…若你在天有灵,请保佑我们能找到线索,还你一个公道… --- 莹莹熬好了药汤,先倒了一碗给母亲,看着母亲喝下,又将剩下的仔细倒入一个洗净的旧瓷壶里,用厚布包好保温。 “娘,我去给沈先生送药。” “路上小心,早点回来。”林婉仪叮嘱道。 莹莹提着瓷壶,再次走入寒风中。天色渐晚,暮色为闸北的低矮棚户区披上一层灰暗的外衣,零星亮起的灯火昏黄而微弱。 沈先生寄居的住处离得不远,是一间比她们家更显破旧的矮房。莹莹叩响门板,里面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然后是沈先生沙哑的回应:“谁啊?” “沈先生,是我,莹莹。” 门吱呀一声开了,沈先生披着一件旧棉袍,脸色苍白,身形瘦削,靠在门边,见到是她,有些意外:“莹莹?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快进来。” 屋内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只点着一盏小小的油灯,光线昏暗。桌上散放着几本旧书和学生的作业纸。 “先生,您咳得厉害,我熬了点润肺的甘草枇杷水,您趁热喝一点,会舒服些。”莹莹将瓷壶放在桌上,拿出带来的小碗倒了一碗递过去。 沈先生看着那碗深色的药汤,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感动,也有窘迫。他接过碗,温热透过粗瓷碗壁传来:“谢谢你,莹莹…难为你还惦记着…” 他小口地喝着药汤,温暖的液体滑过干涩疼痛的喉咙,确实舒缓了不少。 莹莹注意到桌上那些批改到一半的作业,轻声道:“先生,您病了就好好休息,作业明天再批吧。” 沈先生摇摇头,叹了口气:“快期末考了,不能耽误孩子们的功课…”他说着,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莹莹看着他清癯而憔悴的面容,心中不忍。沈先生是附近邻里凑钱请的教书先生,学问好,人也和善,只是身体一直不太好,报酬也微薄。 “先生,要不…我帮您批改一些吧?”莹莹鼓起勇气道,“简单的字词和算术,我还是能看懂的。您念答案,我来写,这样您能省些力气。” 沈先生有些惊讶地看着她。他知道莹莹聪明好学,以前家境好时打下过扎实的基础,即使这几年困顿,也从未放下书本,时常来找他请教问题。 他沉吟片刻,确实感到力不从心,便点了点头:“那…就有劳你了。改完这一摞就好。” 莹莹于是坐在桌子的另一侧,就着昏暗的灯光,拿起蘸水笔,按照沈先生缓慢念出的答案,认真地在学生的作业纸上打着勾叉。她的字迹清秀工整,批改得一丝不苟。 沈先生靠在椅背上,看着专注的少女,眼中流露出赞赏和惋惜。这是个读书的好苗子,可惜…生不逢时。 时间在静谧中流逝。批改完最后一本作业,莹莹放下笔,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指。 “真是帮了大忙了,莹莹。”沈先生感激道,气色似乎也好了一些,“你的功课最近可有疑问?” 莹莹想了想,提出几个在自学中遇到的难题。沈先生强打着精神,仔细为她讲解。一师一徒,在这陋室昏灯下,仿佛忘却了外界的严寒与困苦,只有知识的涓流缓缓流淌。 直到夜色深沉,莹莹才起身告辞。 “路上黑,小心些。”沈先生将油灯递给她,“明日再来拿吧。” 莹莹提着微弱的油灯,走在漆黑狭窄的巷弄里。寒风依旧,心中却因为方才那片刻的充实和助人的愉悦而暖融融的。知识是偷不走的财富,先生的话犹在耳畔。只要不放弃,总有希望。 回到小院,母亲还在灯下做着针线活等她。 “怎么去了这么久?” “帮沈先生批改了一会儿作业。”莹莹放下油灯,脸上带着一丝倦意,却也有光,“娘,以后我或许可以帮沈先生做点事,也能…稍微贴补一点。” 林婉仪看着女儿眼中重新燃起的微光,心中百感交集,最终只是温柔地笑了笑:“好,但别太累着自己。” 是夜,莹莹躺在炕上,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久久未能入睡。她想起白天的惊险,想起齐啸云那双带着关切和承诺的眼睛,想起那个叫莫贝的泼辣姑娘明亮的目光,想起沈先生灯下的教诲… 这沪上的寒冬,冰冷彻骨,但似乎总有一些不期而遇的温暖和微光,在缝隙中顽强地闪烁着,让人不至于彻底绝望。 她悄悄摸出那个牛皮纸信封,指腹摩挲着粗糙的纸面。然后,她将它重新塞回炕席下最深处。 这份温暖,她收下了。但未来的路,她要靠自己走下去,还要照顾好母亲。少女翻了个身,望着糊窗纸上模糊的月光,眼神逐渐变得清晰而坚定。 夜还很长,但黎明总会到来。 院外的寒风似乎也被那扇薄薄的木门隔绝,小院内只剩下冰冷的寂静。莹莹背靠着门板,良久,才缓缓松开紧攥的手。 牛皮纸信封的边缘已被她手心的汗微微浸湿,带着齐啸云残留的体温,熨帖着她冰凉的指尖。那包给沈先生的药材被她小心地护在怀里,没有压坏。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混杂着煤灰和潮湿霉味的空气,用力压下心头的翻涌,将眼底那点不争气的湿意彻底逼退。现在不是感伤的时候,一丝一毫的软弱都可能让艰难维持的平衡崩塌。 “莹莹,是你回来了吗?怎么在门口站着?”屋里传来林婉仪略带担忧的询问声,伴随着几声压抑不住的、低低的咳嗽。 “哎,娘,是我。”莹莹连忙应声,将那信封迅速塞进棉袄内里的口袋,调整了一下呼吸,才快步走进屋里,将空了大半的煤球筐放在墙角,“刚在门口遇到个问路的,说了两句,风大,呛了一下。” 她走到小泥炉边,借着炉口微弱的热气暖了暖冻僵的手,然后拿出那包药材。 “娘,我买了点甘草和枇杷叶,沈先生咳得厉害,一会儿我熬点水,给您也喝一碗润润喉,剩下的给沈先生送去。”她尽量让语气显得轻松平常。 林婉仪看着女儿手里那小小一包药材,又看了看空了大半的煤球筐,心里顿时明白了什么,像被细针猛地刺了一下,鼻尖控制不住地发酸。她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哑:“你这孩子…买煤球的钱…” “煤球明天再去买也一样,不差这一天。”莹莹打断母亲的话,转身去拿瓦罐,避开了母亲的视线,“沈先生身子要紧,他倒了,学堂里的孩子们怎么办?您先歇着,我去生火。” 她动作麻利地拿起角落里仅剩的两三块小煤块,又掺了些劣质的煤渣,熟练地引燃了小泥炉。微弱的火苗跳跃起来,努力地舔舐着冰冷的罐底,昏黄的光映着她年轻却已显露出坚韧线条的侧脸,驱散了一小圈屋内的寒意。 林婉仪望着女儿单薄却挺直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像是被浸透了醋汁的棉絮堵塞着,又酸又胀。生活的磨难过早地剥夺了女儿的娇憨与无忧,却残忍地赋予了她远超年龄的懂事、担当以及那份令她心疼的、小心翼翼的掩饰。她默默地将那床略厚实些的、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被子拿出来,准备晚上一定给女儿盖上,自己盖那床薄的。 瓦罐里的水渐渐发出轻微的嘶响,莹莹小心地将甘草和枇杷叶掰开投入水中。一股带着清苦味的药香慢慢弥漫开来,给这清贫冰冷的小屋增添了一丝生机。 她看着那跳跃的火苗,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远了。齐啸云的身影、他低沉的话语、他递过信封时指尖不经意触碰到她手背的微温…还有那个叫莫贝的姑娘,像一团火,明亮、泼辣,带着她几乎已经陌生的鲜活生命力…这一切,都像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她沉寂的心湖里漾开了圈圈涟漪。但很快,现实冰冷的触角又将这涟漪抚平。她摸了摸内袋里那厚实的信封,那里面的票证或许能让他们这个冬天好过许多,可随之而来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不安。齐家的恩情是她们母女活下去的倚仗,却也像无形的绳索,提醒着她们与过往那个显赫门庭最后的一点联系,以及如今云泥之别的地位。 “药气熏着眼睛了?”林婉仪注意到女儿怔忪的神情和微微发红的眼角。 莹猛地回神,掩饰地揉了揉眼:“嗯,有点。” 药熬好了,她先倒了一碗,小心地端给母亲。林婉仪接过碗,温热透过粗瓷碗壁传来,暖意似乎能稍稍渗入冰冷的指尖。她小口地喝着,那带着微甘的苦涩药液滑过干涩疼痛的喉咙,确实舒缓了不少。 “你也喝一碗。”林婉仪道。 “我没事,就一点风寒气,扛一扛就过去了。”莹莹摇摇头,将剩下的药汤仔细倒入一个洗净的旧瓷壶里,又用厚厚的旧布层层包好,仔细系上,这样可以保温久一些。“娘,我去给沈先生送药。” “路上小心,天黑了,早点回来。”林婉仪不放心地叮嘱。 “知道了。”莹莹提着温热的瓷壶,再次踏入门外凛冽的寒风中。 天色已彻底暗沉下来,暮色像一块巨大的、肮脏的灰布,笼罩着闸北错综复杂的棚户区。零星亮起的灯火昏黄而微弱,非但不能驱散黑暗,反而更衬出冬夜的漫长与寒寂。狭窄的巷道地面坑洼不平,结着薄冰,莹莹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摔了怀里的药壶。 沈先生寄居的住处离得不远,是一间比她们家更显破旧的矮房,墙皮剥落得厉害。莹莹叩响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板,里面立刻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好一会儿,才响起沈先生沙哑无力的回应:“谁…谁啊?” “沈先生,是我,莹莹。” 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一条缝,沈先生披着一件油光发亮、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棉袍,身形瘦削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他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见到是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又被剧烈的咳嗽攫住,他赶紧用袖子捂住嘴,身体咳得直发抖。 “莹莹…咳咳…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快…快进来,外面冷。”他侧身让开,屋里的寒气混杂着旧书卷和草药的味道扑面而来。 屋内比外面实在暖和不了多少,四壁透风,只点着一盏小小的豆油灯,灯苗如豆,顽强地抵抗着黑暗,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摇曳的影子。一张破旧的木板床,一张瘸腿的桌子用砖头垫着,上面散放着几本边角卷曲的旧书和一叠用毛笔批改过的学生作业纸,这就是全部家当。 “先生,您咳得厉害,我熬了点润肺的甘草枇杷水,您趁热喝一点,会舒服些。”莹莹将瓷壶放在桌上,从带来的布包里拿出一个小碗,倒了大半碗深色的药汤递过去。 沈先生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药汤,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感激,更多的是窘迫和一种文人落魄后的难堪。他枯瘦的手微微颤抖着接过碗,温热的触感让他冰凉的指尖恢复了些许知觉:“谢谢你,莹莹…难为你还惦记着我这没用的老骨头…这…这怎么好意思…” “先生快别这么说,您教我们读书识字,这点心意是应该的。”莹莹轻声道。 沈先生不再推辞,小口地喝着药汤。温暖的液体带着甘苦的滋味,确实暂时镇压住了喉咙里那难以忍受的瘙痒和疼痛。他长长吁了口气,蜡黄的脸上似乎有了一点点微弱的血色。 莹莹注意到桌上那叠批改到一半的作业,以及旁边那支秃了毛的毛笔和见底的墨盒,轻声道:“先生,您病得这么重,就好好休息,作业明天再批吧。” 沈先生摇摇头,重重叹了口气,声音依旧沙哑:“快期末考了,不能耽误孩子们的功课…这帮孩子,家里肯让他们来认几个字不容易…咳咳…”他说着,又忍不住弯下腰咳嗽起来,单薄的身躯缩成一团,看得人心惊。 莹莹看着他清癯而憔悴至极的面容,心中酸楚不忍。沈先生是附近几条弄堂里邻里们凑钱请的教书先生,学问是极好的,听说早年还中过秀才,为人也清正和善,只是时运不济,身体又一直垮垮的,守着这微薄的束脩,日子过得比她们母女好不了多少。 一个念头忽然闯进她的脑海。她鼓起勇气,声音不大却清晰:“先生,要不…我帮您批改一些吧?简单的字词和算术,我还是能看懂的。您念答案,我来写,这样您能省些力气,早点歇着。” 沈先生有些惊讶地抬起头,看着灯影下神色认真的少女。他知道莹莹和别的孩子不同,极其聪慧好学,以前莫家鼎盛时打下过极其扎实的底子,经史子集、算术女红都请过专人教导。即使家道中落,搬来这贫民窟五年,她也从未放下书本,时常捡些别人丢弃的旧报、残书来看,遇到不懂的,总会攒起来找机会向他请教。她的字迹,他是认得的,秀逸工整,颇有风骨。 他沉吟了片刻,剧烈的咳嗽和身体的虚软让他实在力不从心,而孩子们的功课也确实拖延不得。最终,他点了点头,眼中满是感激和歉然:“那…那就有劳你了,莹莹。改完这一摞就好,真是…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的,先生。”莹莹于是走到桌子的另一侧,就着那盏昏暗摇曳的油灯,拿起那支秃头的毛笔,蘸了蘸几乎见底的墨汁,又找出一张废纸试了试墨色,然后才拿起一本作业,抬头看向沈先生。 沈先生靠坐在床头,裹紧了棉袍,开始用沙哑的声音缓慢地念着答案。莹莹便低下头,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地在学生的作业纸上打着勾叉或写下简短的评语。她的字迹依旧保持着工整清秀,批改得一丝不苟,遇到她觉得学生写得特别好的地方,还会在旁边画一个小小的圆圈以示鼓励——这是以前她的先生夸赞她时用的方法。 沈先生偶尔停下咳嗽,目光落在专注的少女身上。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柔和的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神情专注而宁静。看着她,沈先生眼中不禁流露出深深的赞赏和更为深沉的惋惜。这是个读书的好苗子啊,灵秀通透,心性坚韧,若是生在太平盛世、书香门第,前途必不可限量…可惜…生不逢时,命运弄人… 时间在这陋室昏灯下静静流淌。除了沈先生偶尔的咳嗽声和毛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再无其他声响。这一方小小的、寒冷的天地,仿佛暂时隔绝了外界的所有严寒与困苦,只有知识的涓流和人与人之间微弱的暖意在无声地流淌、传递。 批改完最后一本作业,莹莹轻轻放下毛笔,揉了揉有些发酸发僵的手指腕。 “真是…帮了大忙了,莹莹。”沈先生感激地道,连续喝了热药又休息了一阵,他的气色似乎真的好了一些,说话虽然依旧沙哑,但顺畅了不少,“若不是你,我今晚怕是又要熬到半夜…咳咳…” “先生别客气,能帮上忙我很高兴。”莹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麻木的腿脚。 “你的功课…最近自学可有什么疑问?”沈先生强打着精神问道。他始终记得自己作为师者的责任,也珍惜莹莹这份向学之心。 莹莹想了想,便将这几日自学《古文观止》和一本旧的代数课本时遇到的几个难题一一提出。沈先生听得仔细,虽然气息不匀,但仍深入浅出地为她讲解,引经据典,触类旁通。一师一徒,在这陋室昏灯下,一个教得尽心,一个学得专注,竟都暂时忘却了自身的窘迫与周遭的寒意。 直到夜色深沉,窗外风声更紧,莹莹才猛然惊觉时间已晚。 “先生,太晚了,我不打扰您休息了。”她连忙起身告辞。 “路上黑,拿着这个,小心照路。”沈先生将桌上那盏豆油灯递给她,“明日你再过来时带来便是。” 莹莹迟疑了一下,知道先生屋里就这一盏灯,但看看门外漆黑一片,确实寸步难行,便接了过来:“谢谢先生,我明天一早就送来。” 提着这盏微弱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灭的油灯,莹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漆黑冰冷的巷弄里。灯火只能照亮脚下极小的一片范围,四周是无边的黑暗和呼啸的风。但她的心中,却因为方才那片刻的充实、助人的愉悦以及获取知识的满足感而变得暖融融的,甚至驱散了一些身体的寒冷。 “知识是偷不走的财富,只要装在脑子里,就永远是自己的。”沈先生的话犹在耳畔。只要不放弃,只要还能学习,还能思考,眼前再深的黑暗,似乎也总能看到一点点微光,总能生出一些希望来。 回到小院,母亲房里的灯还亮着。林婉仪还在灯下就着一点微弱的光做着针线活,显然是在等她。 “怎么去了这么久?”听到推门声,林婉仪抬起头,脸上带着疲惫的担忧。 “帮沈先生批改了一会儿作业,又向他请教了几个问题。”莹莹放下油灯,脸上带着一丝倦意,眼睛里却有着不同往日的光彩,“娘,沈先生身体太差了,我想…以后或许可以多帮他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抄写也好,批改简单的作业也好,他说…或许可以给我一点酬劳,也能…稍微贴补一点家用。” 林婉仪看着女儿眼中那簇重新被点燃的、充满希望的微光,心中百感交集,既心疼又欣慰,最终只是化作一个温柔而疲惫的笑容:“好,但别太累着自己,量力而行。沈先生也不宽裕…” “我知道的,娘。”莹莹吹熄了那盏小油灯,屋里顿时陷入更深的黑暗,只有窗外透进的微弱天光勾勒出家具的轮廓。“睡吧。” 是夜,莹莹躺在冰冷的炕上,听着窗外北风鬼哭狼嚎般地呼啸而过,卷起不知何物的碎屑拍打在窗纸上,发出簌簌的声响。她久久未能入睡。 白天的种种像走马灯一样在她脑海里回转。集市上的惊险一幕,窃贼狰狞的脸,齐啸云及时出现扶住她的有力手臂,他低沉的话语和那双深邃眼睛里的关切与承诺…那个叫莫贝的姑娘,像一团燃烧的火,明亮、泼辣,带着灼人的生命力,她的名字…莫贝…和自己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被刻意遗忘的角落似乎有着奇异的共鸣…沈先生灯下憔悴却认真的面容,那些墨香与药气混杂的空气… 这沪上的寒冬,冰冷彻骨,无情地侵蚀着一切,似乎要将所有的希望和温暖都冻结。但偏偏,总有一些不期而遇的温暖和微光,在缝隙中顽强地闪烁着,或许是来自旧识不易的关照,或许是来自陌生人仗义的援手,或许是来自师生之间知识的传递,微弱,却真实存在,让人在这漫漫长夜里,不至于彻底绝望和冻结。 她悄悄地、极其轻微地翻了个身,从炕席下摸出那个牛皮纸信封。在绝对的黑暗里,她看不见它,但指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粗糙的纸面纹理和里面票证的硬挺轮廓。她紧紧地攥了一下,似乎想从中汲取一些虚幻的力量和温度。然后,她深吸一口气,又将它重新塞回炕席下最深处,压得平平的。 这份温暖,她收下了,这份恩情,她铭记于心。但未来的路,她知道,终究不能永远倚仗别人的施舍。她要靠自己那双被冷水冻得通红、已略显粗糙的手,还要照顾好身体孱弱的母亲。少女再次翻了个身,面朝着糊窗纸的方向,那里透进一点点城市夜空反射的、模糊的灰白月光。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逐渐适应,眼神也在这寂静的寒夜里,变得越发清晰而坚定。 夜还很长,寒风依旧在呜咽。但她知道,无论多么艰难,黎明总会到来。而在此之前,她要守护好自己心中那一点微光,就像沈先生那盏豆油灯,虽微弱,却顽强不灭。 (本章完) 第0020章码头遗孤,夕阳西下 码头的喧嚣渐渐散去,最后一批货船也已离港。夕阳西下,将黄浦江染成一片橙红,江面上波光粼粼,倒映着外滩那些西式建筑的身影。 莫老憨收拾好渔网,正准备解缆回家。今天收获不错,几条肥美的鲈鱼在船舱里扑腾着,想必能在市场上卖个好价钱。妻子阿萍还在家等着他,他们商量好了,今晚要把那床破了好几个洞的渔网补好。 “老憨叔,还不回去啊?”码头上相熟的搬运工朝他喊道。 “就走了,就走啦!”莫老憨笑着回应,黝黑的脸上皱纹舒展。他四十出头,长年在水上劳作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 正当他要撑船离岸时,一阵微弱的哭声随风飘来。 莫老憨停下动作,侧耳倾听。那声音断断续续,像是刚出生不久的小猫在叫。他循声望去,只见码头堆放木箱的角落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 “什么玩意儿?”他嘀咕着,将船缆重新系好,迈步上前查看。 越走近,哭声越清晰。当他拨开几个空木箱,眼前的景象让他愣住了——一个裹在锦缎襁褓中的婴儿正躺在冷硬的木板上,小脸冻得发紫,哭声已经十分微弱。 “天老爷!这是谁家的娃?”莫老憨慌忙四顾,码头上空无一人。他小心翼翼地将婴儿抱起,那孩子一入怀就本能地往他温暖的怀里钻,哭声也小了许多。 襁褓用料极为考究,即使是莫老憨这样不识货的渔民也能摸出布料的价值不菲。婴儿胸前挂着半块玉佩,雕工精细,在夕阳余晖中泛着温润的光泽。 “这,这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啊,怎么会被扔在这里?”莫老憨手足无措地抱着婴儿,那孩子轻得像片羽毛,却让他感觉重如千钧。 他在原地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暗,江风越来越冷,却没有半个人影来找孩子。 “造孽啊...”莫老憨长叹一声,看着怀中又开始啜泣的婴儿,心软了下来。他和阿萍成亲十余年,一直没能有个一儿半女,这或许是老天爷的安排? 最终,他下定决心,将婴儿小心地裹在自己粗糙的外衣里,快步走回船上。 “乖囡囡,不哭不哭,伯伯带你回家。”他笨拙地轻拍婴儿,那孩子竟真的渐渐停止了哭泣,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看他,那眼神清澈得让人心颤。 小船在暮色中驶离码头,向着江南水乡的深处划去。莫老憨一边划桨,一边不时看向安睡在船舱里的婴儿,心里既忐忑又有一丝莫名的喜悦。 --- 与此同时,沪西的一处贫民窟里,林婉如正借着煤油灯的微光缝补衣裳。 她所在的这间屋子不足十平米,墙壁斑驳,屋顶漏风。与从前莫公馆的奢华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但即使在这样的环境中,她依然保持着整洁与体面,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旧式旗袍虽然洗得发白,却干净平整。 “妈妈,我帮你。”五岁的莹莹乖巧地坐在一旁,小手试图帮母亲理线。她遗传了母亲的美貌,大眼睛在瘦削的脸上显得格外明亮。 林婉如心头一酸,强笑道:“莹莹真乖,不过这些事妈妈来做就好。你去练字吧,齐管家昨天送来的字帖还没练呢。” 提到齐家,林婉如心中五味杂陈。莫家倒台后,往日称兄道弟的亲友纷纷避之不及,唯有齐家还念旧情,时常派管家暗中接济。这份恩情,她不知何日能报。 “夫人,小小姐。”老管家齐福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压低着音量。 林婉如连忙开门。齐福提着一个小布袋闪身进来,迅速关上门。 “齐管家,这么晚还劳您跑一趟,真是过意不去。”林婉如感激地说。 齐福摆摆手:“夫人客气了。今天少爷非要跟我一起来,现在在外面马车上等着呢。”他放下布袋,“里面有些米面,还有一包药材,给您和小小姐补补身子。” 林婉如眼眶湿润:“齐家恩情,婉如没齿难忘。还请代我向齐老爷和齐夫人致谢。” 齐福叹了口气:“老爷和夫人一直惦记着您和小小姐,只是现在风声紧,赵坤那厮盯得紧,他们不便亲自前来。等这阵风头过了,定会安排见面。” 正说着,门外传来轻轻的叩击声。齐福开门,一个小小的身影钻了进来——正是年仅七岁的齐啸云。 “齐少爷,您怎么进来了?不是说好在车上等吗?”齐福有些着急。 齐啸云却不理会,径直走到莹莹面前,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给你。” 莹莹怯生生地接过,打开一看,是几块精致的桂花糕。 “吃吧,甜的很。”齐啸云语气生硬,却透着关心。他虽年纪尚小,却已有了齐家人特有的俊朗轮廓和沉稳气质。 莹莹看向母亲,见林婉如点头,才小声说:“谢谢齐哥哥。” 齐啸云打量了一下简陋的屋子,眉头紧皱:“你们就住这种地方?” 林婉如苦笑道:“能有个安身之所已是万幸。” 小男孩似乎思考了片刻,然后郑重地对莹莹说:“别怕,我会像保护妹妹一样护着你。” 这句童言稚语在寒冷的夜里显得格外温暖。林婉如忍不住别过脸去,悄悄拭去眼角的泪水。 齐福催促道:“少爷,我们该走了,久了会让人起疑的。” 齐啸云点头,临走前又回头对莹莹说:“我下次再来给你带好吃的。” 两个孩子对视的那一刻,谁也不会想到,这句孩童时期的承诺将会延续多年,成为连接他们命运的纽带之一。 --- 江南水乡的夜晚宁静祥和,与沪上的繁华喧嚣截然不同。 莫老憨的小船缓缓靠岸,停在一处临水而建的朴素民居前。炊烟从烟囱里袅袅升起,空气中飘着米饭的香气。 “阿萍!阿萍!快出来!”莫老憨压低声音喊道,怀里抱着那个依然沉睡的婴儿。 一个系着围裙的妇人应声而出,看到丈夫怀中的婴儿,惊讶地张大了嘴:“这,这是哪来的孩子?” 莫老憨将经过简单说了一遍,阿萍听得目瞪口呆。她小心地接过婴儿,看到那精致的小脸和华贵的襁褓,顿时明白了什么。 “这肯定是哪户大家族的孩子,咱们养不起啊!”阿萍忧心忡忡地说。 莫老憨挠头:“我知道,可是扔在码头上,不就等于让她去死吗?我们先养着,慢慢打听是谁家丢的孩子。” 阿萍犹豫地看着婴儿,那孩子似乎感应到什么,忽然睁开眼睛,对她露出了一个无牙的笑容。这一笑,瞬间击中了阿萍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好吧,就先养着。”她终于妥协,“不过得好好打听是谁家丢了孩子。” 夫妻俩达成一致,开始为婴儿忙碌起来。阿萍找出柔软的旧衣服改做尿布,莫老憨则忙着热米汤。 “这孩子叫什么名字好呢?”阿萍一边喂婴儿喝米汤,一边问。 莫老憨看着婴儿胸前那半块玉佩,上面刻着一个“贝”字。 “就叫阿贝吧,莫晓贝贝,好听又吉祥。”他说。 阿萍点头:“莫晓贝贝,好名字。小阿贝,以后你就是我们的女儿了。” 婴儿似乎听懂了,发出咿呀的声音,小手在空中挥舞。 夜深人静,莫老憨夫妇已经熟睡。小阿贝躺在临时搭建的摇篮里,胸前那半块玉佩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谁也想不到,这半块玉佩将会在十五年后掀起怎样的风波,又将如何连接起两个命运迥异的姐妹。 而此时在沪上贫民窟中,莹莹正枕着那半块与贝贝一模一样的玉佩入眠。月光透过窗户的缝隙照进来,恰好落在玉佩上,与远方水乡的那半块交相辉映,仿佛在冥冥中预示着两颗心的共振。 乱世之中,骨肉分离,双生姐妹各自踏上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谁也不会想到,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终有一天,她们会重逢于沪上那个充满机遇与危险的大舞台。 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第0021章暗流与微光,光阴似箭 十五年的光阴,如黄浦江水般悄然流逝。 昔日列强横行的外滩,似乎并无太大变化,万国建筑群依旧沉默地矗立,俯瞰着江面上来往的船只和码头上的熙攘人流。但空气中,总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息,租界与非租界地带的界限愈发敏感,各种势力在暗处角逐,沪上这座远东第一大都市,在繁华的表象下,暗流汹涌。 --- 莫家渔船上,一个窈窕的身影正利落地收着渔网。 少女约莫十五六岁年纪,一身粗布衣裳洗得发白,却掩不住她灵秀的气质。常年在水上劳作,让她的皮肤呈现出健康的小麦色,眉眼清澈明亮,带着一股水乡姑娘特有的纯净与韧劲。她动作娴熟,力气不小,一网沉甸甸的渔获被她轻松拉起,银色的鱼鳞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阿贝,慢点儿,别闪了腰!”莫老憨的声音从船尾传来,带着关切。他已年近花甲,背更驼了些,但精神头还不错。 “爹,放心吧,这点活儿算啥!”莫晓贝回头一笑,笑容灿烂,如同洒在江面上的阳光。她将鱼分类扔进鱼篓,最肥美的那几条特意留在一边,“这几条给齐叔送去,他家的老夫人就爱吃咱们这现捕的江鲜。” 阿萍从船舱里探出头,手里拿着针线,正在补网,闻言笑道:“就你记性好。快收拾收拾,早去早回,今儿个天气闷,怕是要下雨。” “晓得啦,娘!”莫晓贝清脆地应着,手脚麻利地将那几条鱼用草绳穿好,又就着江水洗了手脸,拎起鱼篓,轻盈地跳上岸边系着的小舢板,“爹,娘,我走啦!” 她摇动双桨,小舢板灵巧地穿过停泊的渔船,向着岸边驶去。江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胸前的半块玉佩随着动作轻轻晃动。这么多年,这玉佩从未离身,父母告诉她,这是襁褓里就带着的,或许是找到她亲生父母的唯一线索。但她对此并无太多执念,莫老憨和阿萍给予她的爱,丰厚而踏实,足以填满她的整个童年和少女时代。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时,看着那半块玉佩,她心底会泛起一丝难以言说的迷茫,仿佛生命的某一部分,缺失在未知的地方。 --- 沪西,圣玛利亚女中。 放学铃声响起,穿着统一校服的女学生们如潮水般涌出校门。 人群中,一个女孩格外显眼。她身姿挺拔,容貌清丽脱俗,即使穿着普通的蓝布旗袍校服,也自有一股书卷气与难以忽视的风采。只是她的眼神比同龄人多了几分沉静,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这便是莫莹莹。 “莹莹!”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停在校门口,车窗摇下,露出齐啸云俊朗的面孔。他已二十二岁,毕业于沪江大学,如今开始在家族企业中帮忙,眉宇间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增添了几分沉稳与锐气。 “啸云哥,”莹莹快步走过去,脸上露出浅浅的笑容,“不是说不用来接我吗?我可以自己坐电车回去。” “顺路。”齐啸云言简意赅,下车为她拉开车门,动作自然流畅。十五年来,他践行着儿时的承诺,将保护莫莹莹变成了生命中的一种习惯。齐家的暗中接济从未断过,随着齐啸云逐渐掌事,这份照顾变得更加周到和不易察觉,巧妙地避开了赵坤的耳目。 车内,齐啸云递过一个纸袋:“刚出炉的蝴蝶酥,你喜欢的国际饭店那家。” “谢谢啸云哥。”莹莹接过,温暖透过纸袋传到微凉的指尖。她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轻声道:“妈妈最近咳嗽又厉害了些,我想早点回去。” “我知道,已经让齐福请了德国医生,下午会过去看看。”齐啸云平稳地开着车,“你也别太担心,注意自己的身体。” 莹莹点点头,心中感激,却也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轻易道谢。有些恩情,太重,言语反而显得轻薄。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胸前那半块玉佩,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这玉佩,母亲说是父亲留下的念想,是她与那个早已倾覆、记忆模糊的家族之间唯一的联系。 车子驶入迷宫般的弄堂,最终停在一個石库门房子前。这里的居住条件比十五年前稍好一些,但依然简陋。齐啸云帮忙将莹莹的书包拿上楼。 林婉如正在窗前看书,见到他们进来,连忙起身,又是一阵轻咳:“啸云来了,快坐。总是麻烦你。” “林阿姨客气了,医生一会儿就到。”齐啸云将带来的补品放在桌上,“家父家母问您好。” 简单的寒暄后,齐啸云不便久留,告辞离去。莹莹送他到楼下,看着他上车离开,才转身回家。弄堂口,一个穿着短打的闲散人员状似无意地朝这边瞥了一眼,又迅速移开目光。莹莹心头一紧,知道赵坤的人依然在暗中监视。这种无处不在的压迫感,伴随了她整个成长过程。 --- 莫晓贝提着鱼,熟门熟路地穿过几条弄堂,来到齐家后门。齐福早已等在那里。 “贝丫头,又来送鱼啦?今天可真新鲜!”齐福笑眯眯地接过鱼,递过钱,又多塞了几个铜板,“拿着买糖吃。” “谢谢齐叔!”莫晓贝甜甜一笑,也不推辞。她常来送鱼,齐管家和几个老仆人都很喜欢这个活泼伶俐的渔家女。 正要离开,后院偏门打开,一个穿着考究西装、身材高大的年轻男子走了出来,正与身后的人吩咐着什么。 莫晓贝下意识地退到一边让路。 齐啸云交代完事情,抬眼便看到了站在一旁的姑娘。阳光勾勒出她清晰的身形轮廓,额角有细密的汗珠,眼神清澈坦荡,毫不避讳地看着他,带着一丝好奇。他微微一怔,这姑娘的眼神……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但他确信从未见过她。 他的目光掠过她因劳作而略显粗糙的手,最后落在她胸前那半块玉佩上,眉头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这玉佩的质地和雕工,绝非寻常百姓家能有。 莫晓贝见他看着自己的玉佩,大方地拿起来:“这个啊,我爹说捡到我的时候就戴着的。”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好看吧?” 齐啸云收回目光,恢复平静,淡淡点了点头,没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莫晓贝也不在意,揣好钱,脚步轻快地往回走,心里盘算着用多出来的铜板给爹打二两酒,给娘买块新头巾。 她并不知道,刚才那短暂的照面,在齐啸云心中投下了一颗小小的石子。而齐啸云更不会想到,这个送鱼女的身上,佩戴着与他暗中保护了十五年的莫莹莹那块一模一样的另一半玉佩。 --- 夜晚,两个少女,在不同的地方,对着窗外同一轮明月。 莫晓贝在渔船轻微的摇晃中,摩挲着玉佩,想着白日里那个看起来很有派头的年轻少爷,想着他看玉佩的眼神,心里掠过一丝模糊的疑问,但很快被明日要早起捕鱼的念头取代。 莫莹莹在阁楼的小窗前,握着玉佩,担忧着母亲的病情,感受着窗外那双无形监视的眼睛,对未来感到一丝茫然,唯有胸前的玉佩带来些许冰冷的慰藉。 两半玉佩,在月光下仿佛有着生命般,隐隐发出微弱的光泽,呼应着对方的存在。 命运的丝线,正在悄无声息地收紧。沪上的舞台已然备好,只待主角登场。而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波,即将打破表面的平静,加速这场早已注定的重逢。 下一幕,即将开启。 第0022章风起青萍,秋意渐浓 秋意渐浓,黄浦江上吹来的风带上了刺骨的寒意。码头上却依旧热火朝天,苦力们的号子声、轮船的汽笛声、监工的呵斥声交织在一起,奏响着沪上永不落幕的喧嚣乐章。 莫老憨的渔船在诸多船只中显得格外不起眼。莫晓贝帮着父亲将最后一筐鱼货搬上岸,父女俩正准备去常去的鱼市,却被两个穿着黑色短打、歪戴帽子的男人拦住了去路。 “莫老憨?”为首的那个叼着烟卷,斜着眼睛打量他们,目光最后落在青春靓丽的莫晓贝身上,不怀好意地转了转。 莫老憨心里一咯噔,连忙将女儿往身后拉了拉,赔着笑道:“二位爷,小老儿就是莫老憨。不知有何贵干?” “贵干谈不上,”那人吐出一口烟圈,“从今儿起,你这船鱼,还有以后所有的鱼,都得由我们‘漕帮’统一收购。价钱嘛,好商量。”他嘴上说着好商量,语气却不容置疑。 莫老憨脸色变了变:“爷,这…这怕是不合规矩。小老儿一直是在前面鱼市卖给相熟的老主顾,这突然…” “规矩?”另一个混混嗤笑一声,用棍子敲了敲船帮,“在这码头上,我们漕帮就是规矩!看你年纪大,给你个面子,按市价七成收,赶紧过秤!” “七成?”莫晓贝忍不住从父亲身后探出头,气得脸颊通红,“你们这明明是抢!这鱼是我们起早贪黑、顶风冒雨打来的,凭什么…” “阿贝!”莫老憨急忙制止女儿,额头上渗出冷汗。他深知这些码头混混的心狠手辣,绝不是他们这种平头百姓能惹得起的。 “哟,小丫头片子挺辣啊?”为首那混混眼睛一亮,上前一步,伸手就要去摸莫晓贝的脸,“跟爷回去,好好说道说道,没准爷一高兴,给你爹涨点价…” 莫老憨一把打开他的脏手,将女儿死死护在身后,声音发颤但坚定:“爷,孩子小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这鱼…这鱼我们今日不卖了,这就走,这就走…” “走?”那混混脸色一沉,“敬酒不吃吃罚酒!给我砸!” 另一个混混举起棍子就要朝鱼筐砸去。周围的人群纷纷避让,敢怒不敢言。 莫晓贝又急又气,眼看父亲的心血要毁于一旦,她想也没想,下意识地伸手一推——她常年在船上劳作,力气远比看上去大,那混混猝不及防,竟被她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这一下如同捅了马蜂窝。 “臭娘们!敢动手?”那混混恼羞成怒,抡起棍子就朝着莫晓贝劈头盖脸打来! 莫老憨惊叫一声,想用身体去挡。 眼看棍子就要落下,突然一只大手从旁伸出,牢牢攥住了混混的手腕,力道之大,让那混混顿时惨叫起来,棍子“当啷”落地。 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了莫家父女身前。是齐啸云。他今日恰好来码头巡查齐家的货仓,听到骚动过来查看,没想到正好撞见这一幕。 “齐…齐少爷…”那两个混混显然认得这位齐家的少东家,气势顿时矮了半截。 齐啸云面沉如水,甩开那混混的手,声音冷得像冰:“什么时候码头的规矩,变成当街强买强卖、欺负老弱妇孺了?你们刘香主就是这样教手下做事的?” “不敢,不敢…齐少爷,误会,这都是误会…”为首的混混点头哈腰,冷汗直流。齐家虽主要是经商,但树大根深,与各界关系盘根错节,绝非他们这种底层混混能招惹的。 “滚。”齐啸云懒得跟他们废话。 两个混混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跑了。 莫老憨惊魂未定,连声道谢:“谢谢齐少爷,谢谢您…” 莫晓贝也怔怔地看着齐啸云的背影,心跳得厉害,不知是因为刚才的惊吓,还是别的什么。这是他第二次替她解围了。 齐啸云转过身,目光先落在莫晓贝身上,确认她无碍,才看向莫老憨:“老伯,没事吧?以后他们若再来找麻烦,可以直接去齐氏货仓找管事的说一声。” “哎,好,好,谢谢齐少爷…”莫老憨感激不尽。 齐啸云的视线再次回到莫晓贝脸上,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微微颔首,转身带着随从离开了。他的目光又一次不经意地扫过她胸前的玉佩。 “这齐少爷,真是个好人…”莫老憨看着他的背影感慨。 莫晓贝没有接话,只是默默抚摸着胸前的玉佩,望着那远去的高大背影,心中涌起一种奇异而复杂的感觉。 --- 与此同时,沪西的石库门房子里,林婉如的病情加重了。 咳嗽声撕心裂肺,在狭小的房间里回荡。莹莹端着刚煎好的药,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喂母亲喝下,眼圈泛红。 德国医生来看过了,开了药,但私下却对齐啸云摇了摇头,暗示林婉如的病是多年忧思成疾、营养不良拖垮了身子,已是沉疴难起,只能尽力维持。 “妈,您慢点喝…”莹莹的声音带着哽咽。 林婉如勉强喝了几口,便无力地摇摇头。她消瘦得厉害,面色苍白如纸,唯有那双眼睛,依然保持着昔日的清亮与温柔。她握住女儿的手,目光落在她胸前的玉佩上。 “莹莹…”她喘着气,声音微弱,“有些事…妈再不说,恐怕…就没机会了…” 莹莹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妈,您别胡说,您会好起来的…” 林婉如吃力地摇摇头,从枕边摸出一个用油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裹,塞进莹莹手里:“这个…你收好…千万…千万别让任何人看见…尤其是…赵坤的人…” 莹莹感觉到包裹里的东西硬硬的,像是一本册子。 “这是…”她疑惑地问。 “是你父亲…留下的…”林婉如每说几个字,就要喘一口气,“他…他早就料到可能有那一天…这里面…或许有…有真相…” 剧烈的咳嗽再次打断了她的话,鲜红的血丝溅落在苍白的唇边。 “妈!”莹莹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替她擦拭。 林婉如紧紧抓住她的手,眼神变得异常锐利和急切:“记住…玉佩…不止半块…你还有一个…”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几乎让她背过气去。外面的弄堂里,似乎传来不同寻常的脚步声和喧哗声。 齐福突然急匆匆地推门进来,脸色凝重:“夫人,小姐,外面好像有些不对劲,来了几个生面孔,一直在附近转悠打听…” 林婉如闻言,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猛地坐起身,将那个油布包裹死死按在莹莹怀里,厉声道:“藏起来!快!” 莹莹慌乱之下,下意识地将包裹塞进了墙边一个松动的砖块后面。 几乎就在同时,“砰”的一声,房门被人从外面狠狠踹开! 几个穿着黑色警察制服、腰挎盒子炮的男人闯了进来,为首的是个面目阴鸷的中年人,正是赵坤麾下的一个队长。 “林婉如,”那队长冷笑着扫视屋内,“有人举报你们这里窝藏**嫌疑分子,跟我们走一趟吧!” 林婉如将女儿护在身后,强撑着站起来,冷冷道:“你们胡说!我们母女二人相依为命,哪里来的什么嫌疑分子?赵坤还想怎么样?” “怎么样?”队长皮笑肉不笑,“搜搜就知道了!给我仔细搜!” 警察们如狼似虎地开始翻箱倒柜,东西被噼里啪啦地扔在地上。齐福想阻拦,被粗暴地推开。 莹莹紧紧扶着母亲,浑身发抖,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那块松动的砖头,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一个警察走到了那面墙边,用手敲打着墙壁… --- 江南水乡,夜凉如水。 莫晓贝在睡梦中忽然惊坐而起,心跳如鼓,冷汗涔涔。她做了一个极其可怕的噩梦,梦见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在哭泣,梦见冰冷的镣铐和凶狠的面孔,梦见滔天的洪水要将一切淹没… 她下意识地抓住胸前的玉佩,那玉佩在黑暗中竟隐隐发烫。 “怎么了,阿贝?”隔壁传来阿萍睡意朦胧的问询。 “没…没事,娘,做了个噩梦。”莫晓贝喘着气回答,心中的惊悸却久久无法平息。 她下床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望向漆黑遥远的沪上方向。一种莫名的、强烈的恐慌和牵挂,如同无形的丝线,跨越了水乡与都市的距离,紧紧缠绕在她的心头。 仿佛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正在离她远去,正在呼唤着她。 风起了,吹皱一池秋水,也吹动了命运那根最敏感的弦。 下一章,风暴将至。 第0023章水乡晨炊,天色微青 晨雾未散,天色微青,水乡小镇还沉浸在睡梦之中,莫老憨家的灶房里已经亮起了暖黄的灯光。 阿贝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将柴火塞进灶膛。火苗舔舐着干燥的芦苇,噼啪作响,映红了她稚嫩而认真的小脸。不过六岁光景,她已能熟练地生火煮粥,那双本该只拿玩具的手,早早担起了生活的重量。 “阿贝,粥里少放些米,多加水。”里屋传来养母王秀娥带着咳声的嘱咐,“你爹今日要出远船,须得吃饱。” 小女孩轻声应下,手上的动作却与口中应答相反——她悄悄又多抓了一把米粒撒进锅中。阿贝记得清楚,上次爹出远船,回来时瘦得颧骨都凸了出来,摇橹的手臂抖得连筷子都拿不稳。 粥将沸时,门外传来脚步声。莫老憨披着露水进门,粗糙的大手拎着两条刚捕的鲫鱼,鱼尾还在微微颤动。 “咱阿贝真能干!”见灶台前的小身影,他脸上绽开笑容,将鱼递过去,“拿去让你娘煮个汤,今晚喝。” 阿贝接过鱼,眼睛亮了一下,又暗下去:“爹,鱼能卖钱...” “再穷也得让我闺女长身子。”莫老憨揉了揉阿贝的头发,忽然压低声音,“别让你娘知道,爹藏了条大的明天卖。” 父女俩相视一笑,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太阳升起时,粥已煮好。一家三口围坐在院中小桌旁,就着酱菜喝粥。阿贝低头吃饭,余光却瞥见爹将鱼肉悄悄夹到她碗里,她又趁爹娘不注意,将鱼分成两半,各自还回去。 王秀娥看见了,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饭后,莫老憨准备出门。他今日要摇船去三十里外的镇子卖鱼,路程远,需早早出发。 “爹,带我去吧!”阿贝拉住父亲的衣角,眼中满是期待,“我能帮爹叫卖,还能算账!” 莫老憨犹豫片刻,看了看妻子。王秀娥身体一直不好,让阿贝跟着出去,她也能歇一日。最终他点头:“去换件衣裳,船头凉。” 阿贝欢呼一声,跑进屋里。再出来时,已换了件略显宽大的夹袄,虽然旧得发白,却洗得干净。她小心地将那半块玉佩从颈间摘下,藏于枕下——这是爹娘反复叮嘱的,贵重物件不能带出门。 小船摇出港湾时,晨雾已散尽。水乡的秋日,河面如镜,倒映着蓝天白云和两岸的芦苇荡。阿贝坐在船头,两只小脚悬空晃荡,时而伸手去触那清冷的河水。 “爹看!”她忽然指向远处。 但见五六条大船正堵在河道交汇处,每艘船上都堆着高高的稻谷,几个身穿统一服饰的汉子正大声吆喝着什么。岸边聚着不少渔民,个个面色凝重。 莫老憨皱起眉头,将船摇近些。阿贝听见人们的议论声: “黄家又加租了,这还让不让人活?” “说是今年收成好,租子得加三成...” “好什么?夏日那场大水,我家田淹了一半...” 莫老憨将船靠岸,嘱咐阿贝:“乖乖待着,爹去去就回。” 阿贝点头,眼睛却紧跟着父亲的身影。她看见爹走向人群,与几个相熟的渔夫交谈,不时摇头叹息。人群中央,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正站在高处讲话,身后跟着几个带棍棒的手下。 “...黄老爷仁善,才容你们拖租欠账!今日起,河道税加收一倍,每条船每月交足两百文,否则休想在这片水上来去!” 人群中响起一片哗然。阿贝的心揪紧了——她知道,自家那条破旧的小渔船,一个月也挣不到两百文钱。 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上前去。是莫老憨。 “刘管事,”他声音不高,却让嘈杂的人群静了下来,“夏日大水,收成本就不好,再加租税,怕是真要逼死人了。” 那被称作刘管事的横肉汉子冷笑一声:“莫老憨,就你仗着几分人缘总当出头鸟?黄老爷的规矩,是你个穷打渔的能议论的?” “刘管事,我们不是议论,是求情...”莫老憨依旧语气平和。 “求情?”刘管事啐了一口,“行啊,你莫老憨不是人缘好么?替你这些兄弟把欠的租都交了,我立马减税!” 人群中一片寂静。谁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莫老憨沉默了。阿贝看见父亲佝偻的背脊,忽然觉得鼻子发酸。 就在这时,刘管事似乎觉得羞辱得不够,突然伸手推了莫老憨一把:“没钱充什么好汉?滚开!” 这一推力道不小,莫老憨踉跄几步,险些跌倒。岸边响起几声惊呼,却无人敢上前。 阿贝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跳下船,踩着湿滑的河岸奔向父亲。小小的身躯挤开人群,一把扶住莫老憨的手臂。 “不准欺负我爹!”她抬头瞪着刘管事,声音稚嫩却坚定。 刘管事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莫老憨,你这闺女倒是胆大!”说着竟伸手要来摸阿贝的头。 阿贝猛地偏头躲开,眼神里的倔强让那汉子的手僵在半空。 “小丫头片子,还敢瞪我?”刘管事有些恼羞成怒。 莫老憨急忙将女儿护到身后:“孩子不懂事,刘管事莫怪。” 刘管事却似乎找到了发泄的对象,冷笑道:“不懂事就得教!今日我就替你教教她什么叫规矩!”说着竟扬起手来。 说时迟那时快,阿贝突然从父亲身后钻出,对着那即将落下的手狠狠咬了下去! 刘管事惨叫一声,猛地甩开阿贝。小女孩跌倒在地,手肘擦在石头上,顿时渗出血丝。 “阿贝!”莫老憨惊呼,赶忙去扶女儿。 场面一时大乱。刘管事的手下围了上来,渔民们也不自觉地向前几步。剑拔弩张之际,远处忽然传来汽笛声——一艘洋人的小火轮正朝这边驶来。 刘管事脸色变了变,狠狠瞪了莫老憨父女一眼:“今日算你们走运!明日我再来找你们算账!”说罢捂着手上的牙印,带着人匆匆上了船离去。 归途上,父女俩沉默无言。阿贝低头看着手肘上的伤,忽然轻声问:“爹,那些人为什么那么凶?” 莫老憨摇橹的手顿了顿,长长叹了口气:“世上有些人,总觉得别人苦得还不够。” 阿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她又问:“爹,我们能不能离开这里?” 莫老憨没有立即回答。他看着女儿清澈的眼睛,那里面有与他、与这水乡所有人都不一样的火花。 “阿贝,”他终于开口,语气是从未有过的郑重,“记住今日的事。记住有人为富不仁,有人忍气吞声。你将来若有机会,定要活出个人样来,让那些瞧不起咱们的人好好看着!” 阿贝郑重地点头,将父亲的话一字一句刻在心里。 夕阳西下时,小船终于回到熟悉的港湾。王秀娥早已等在岸边,见父女俩归来,明显松了口气。 “怎么这么晚?”她迎上前,随即看到阿贝手肘上的伤,“这是怎么了?” 莫老憨摇摇头,示意回去再说。阿贝却突然扯住母亲的衣角,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两块芝麻糖。 “娘,这是爹买的,我们一人一块。”她小声说,明显是藏了一路的惊喜。 王秀娥看着那两块已经有些融化的糖,眼眶蓦地红了。她背过身去,悄悄抹了抹眼角,再转身时脸上已带了笑:“好,咱们回家吃糖去。” 晚饭后,阿贝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月光从窗棂漏进来,洒在枕边那半块玉佩上,泛起温润的光泽。她拿起玉佩,对着月光仔细端详——那上面精细的雕工与她身处的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我究竟是谁?”这个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浮现在她脑海中。 窗外,秋风掠过芦苇,发出沙沙声响,如泣如诉。水乡的夜,宁静之下涌动着无数暗流。六岁的阿贝还不知道,她咬下去的那一口,不仅咬伤了恶霸管事的手,更咬断了她与既定命运的绳索。 未来的某一天,这半块玉佩将引领她走向完全不同的道路。而此刻,她只是紧紧攥着这冰凉的玉,在疲惫中沉入梦乡。 梦里没有穷困,没有欺压,只有一望无际的水域,和远方若隐若现的都市轮廓。 第0024章暗流涌动,晨光熹微 晨光熹微,齐公馆的花园里还弥漫着未散的夜露气息。十五岁的齐啸云一身白色练功服,手持木剑,正与武术师父过招。动作干净利落,每一次劈刺都带着破空之声,与他平日温文尔雅的模样判若两人。 “够了。”师父突然收势,微微颔首,“少爷今日心不静,再练无益。” 齐啸云一怔,随即收剑行礼:“师父明察。” 年过半百的师父捋了捋胡须:“拳脚如镜,映心照性。你今日招式虽准,却无魂。去歇着吧,明日再练。” 少年独自站在庭院中,木剑垂在身侧。师父说得对,他的心确实不静。昨夜父亲齐世源与几位商界要人的密谈持续到深夜,期间几次提到“莫家”二字,让他辗转难眠。 十年过去了,沪上风云变幻,莫家惨案渐渐成为人们茶余饭后偶尔提及的旧闻。但对齐家而言,那始终是一道未曾愈合的伤口。 “啸云,发什么呆呢?”温柔的女声从廊下传来。 齐啸云转头,见母亲林婉如端着茶盏站在那儿,眉眼间带着关切。她今日穿了件藕荷色旗袍,外罩薄绒开衫,仪态一如既往地优雅。 “母亲早安。”他快步走过去,“只是晨练后有些走神。” 林婉如仔细端详儿子:“是不是又熬夜看书了?你父亲说昨夜你书房的灯亮到很晚。” 齐啸云接过母亲手中的茶盘,与她并肩走在花园小径上。晨露沾湿了他的布鞋,凉意透过布料渗入脚心。 “母亲,昨日我经过莫家旧宅了。”他终于开口。 林婉如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那宅子如今归了赵家,正在大兴土木,要改成西式俱乐部。”齐啸云的声音平静,握着茶盘的手指却微微发白,“他们连门口的石狮子都拆了。” 林婉如轻轻叹了口气:“世事变迁,非人力所能阻。” “赵坤凭什么?”少年的声音突然带了压抑不住的怒气,“谁不知道他当年是如何上位的?靠着诬陷莫世伯,吞并莫家产业,如今倒成了沪上名流!” “啸云!”林婉如低声喝止,警惕地环顾四周,“这些话不可在外人面前说。” 齐啸云抿紧嘴唇,良久才道:“儿子明白。” 二人走到凉亭坐下。林婉如斟了杯茶推给儿子,目光深远:“赵坤如今权势熏天,与他硬碰绝非明智之举。你父亲这些年暗中周旋,才保住齐家产业,也才得以...”她顿了顿,压低声音,“照顾莫家遗孤。” 齐啸云抬头:“莹莹她们近来可好?” “生活清苦,但总算平安。”林婉如从袖中取出一方手帕,展开后是几朵精致的绢花,“这是莹莹前日托人送来的,她如今的手艺越发精巧了。” 少年接过绢花,指尖轻轻抚过细腻的花瓣。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总是安静坐在角落的小姑娘,眉眼温婉,眼神却有着超乎年龄的坚韧。 “我想去看看她们。” 林婉如摇头:“现在不是时候。赵家的人一直盯着我们,就等着抓你父亲的把柄。” 齐啸云沉默片刻,忽然问:“母亲,您相信莫世伯是清白的吗?” 林婉如没有立即回答。她望向亭外初绽的桂花,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 “莫隆与你父亲是过命的交情。”她最终轻声说道,“他若通敌,这世上便无忠义可言了。” 便在这时,管家匆匆走来,低声禀报:“夫人,少爷,老爷请你们去书房。” 齐氏书房内,齐世源正站在窗前,背影凝重。听见妻儿进来,他转身示意他们坐下,自己却依旧站着。 “刚得到的消息。”他开门见山,声音低沉,“赵坤可能要进军纺织业了。” 林婉如蹙眉:“赵家的产业不是以金融和地产为主吗?” “所以才更危险。”齐世源走到书桌前,手指点着桌面,“他若正经做生意倒也罢了,但据可靠消息,他打算用老手段——先打压,再吞并。” 齐啸云立即反应过来:“他要对沪上纺织厂下手?” “首批目标中有三家,包括我们持股的华新纺厂。”齐世源面色凝重,“更麻烦的是,他可能从原料源头入手。” 书房内一时寂静。齐家虽然产业多元,但纺织业一直是根基之一。若赵坤真从此处开刀,无疑是对齐家的正面宣战。 “父亲,我们能做什么?”齐啸云问。 齐世源看向儿子,目光中有审视,也有欣慰:“你今年十五了,是时候接触些实务了。从明日起,你随我去厂里看看。” 少年郑重点头:“是。” “不仅如此,”齐世源踱步到墙边的沪上地图前,“赵坤若要控制原料,必先从江南棉产区下手。我们需要有人去那边摸摸底。” 林婉如立即明白丈夫的用意:“你要派啸云去?” “不是现在。”齐世源转身,“但需早做准备。啸云,你去找个人——沈先生,他曾在江南水乡任教多年,对那边很熟悉。你以请教学问为由,多与他走动。” 齐啸云心领神会:“儿子明白。” 午后,齐啸云乘车前往沈先生寓所。汽车驶过繁华的南京路,窗外掠过各式商铺招牌,有中式的匾额,也有西式的霓虹,交织出这个时代特有的风貌。 在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灯时,齐啸云的目光被路边一幕吸引——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正被一家西饼店的伙计推搡呵斥,怀中紧紧抱着什么。 “停一下。”少年突然对司机道。 他下车走向那处,看清小乞丐怀里是半个发霉的面包。伙计见齐啸云衣着不凡,立即换了一副面孔:“少爷见谅,这小贼天天来偷东西...” 齐啸云不语,只从钱夹中取出几张钞票递给伙计:“够了吗?” 伙计愣住,连连点头:“够了够了!” 齐啸云又取出一张钞票,蹲下身递给小乞丐:“去买点吃的。” 那孩子怯生生地接过钱,突然鞠了一躬,飞快地跑开了。齐啸云起身时,注意到地上落着一样东西——是半块粗糙的玉佩,用麻绳穿着,显然是小乞丐匆忙中落下的。 他拾起玉佩,那孩子早已不见踪影。玉佩质地普通,雕工却有些特别,正面刻着水波纹样,反面似乎曾有什么图案,却已磨损得看不清了。 “少爷,要去找那孩子吗?”司机问。 齐啸云摩挲着那半块玉佩,摇摇头:“有缘自会再遇。” 沈先生的寓所在一条僻静的弄堂里。老先生年过六旬,精神矍铄,见齐啸云来访很是高兴。 “世侄难得来,尝尝我刚得的龙井。”沈先生亲自沏茶,书房里茶香四溢。 寒暄过后,齐啸云巧妙地引到江南风物上。沈先生果然打开话匣子,从水乡民俗讲到物产分布,如数家珍。 “说到物产,听说江南棉田近年收成不错?”齐啸云状似无意地问。 沈先生点头:“是啊,尤其是太湖周边,水土适宜。不过...”他忽然压低声音,“近来有些不太平。” “哦?” “有个叫‘黄老虎’的恶霸,据说背后有沪上大人物的支持,正在那边强占棉田渔产,闹得民不聊生。”沈先生叹息道,“好些老农户都打算搬走了。” 齐啸云心中一动:“黄老虎?这绰号倒是奇特。” “听说他本姓黄,因手段凶狠得了这诨名。”沈先生摇头,“世侄问这些是...” “家父有意拓展纺织原料来源,故让我多了解些情况。”齐啸云从容应答。 沈先生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不再多问。 谈话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告辞时,夕阳已西斜。齐啸云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取出那半块玉佩。 “先生见多识广,可曾见过这种纹样的玉佩?” 沈先生接过仔细端详,眉头渐渐皱起:“这水波纹样倒是特别,像是江南某个小地方的特色。反面原本该有图案的,可惜磨没了。”他忽然想起什么,“咦,这绳结的打法...我曾在太湖边的一个小镇见过,那里的渔民都这样系玉佩。” 齐啸云谢过先生,收好玉佩上车。 华灯初上,沪上的夜生活刚刚开始。汽车驶过外滩,万国建筑群亮起璀璨灯火,倒映在黄浦江中,流光溢彩。 齐啸云却无心欣赏这繁华景象。他脑海中交织着今日所得的信息:赵坤的野心、江南的困局、莫家的冤屈、还有那个与他有婚约却流落贫民窟的姑娘... 车经过莫家旧宅时,他特意让司机放慢速度。昔日门庭若市的宅邸如今被脚手架包围,工人们正在加班赶工,要将这里彻底改头换面。 忽然,齐啸云的目光定格在街角——一个熟悉的小乞丐身影正蜷缩在那里,与周围繁华格格不入。 “停车。” 他快步下车走向那孩子。小乞丐警觉地抬头,认出是日间帮助他的贵人,眼中的戒备稍减。 齐啸云蹲下身,取出那半块玉佩:“这是你落下的吧?” 小乞丐眼睛一亮,急忙接过玉佩紧紧攥住,连连点头。 “这玉佩对你很重要?”齐啸云温和地问。 孩子迟疑片刻,低声道:“娘说...这是找到姐姐的凭证。” 齐啸云一怔:“你姐姐?” “娘说姐姐被坏人带走了,只留下这个。”小乞丐声音哽咽,“可是娘去年病死了,我还是没找到姐姐...” 少年心中蓦地一软。他看了看四周,从钱夹中取出所有钞票,又写下了一个地址。 “这些钱你拿着。若有什么困难,可以来这个地址找我。”他轻声道,“你叫什么名字?姐姐呢?” 小乞丐怯生生地回答:“我叫豆子。姐姐...娘说她叫贝贝。” 齐啸云瞳孔微缩——贝贝,这正是莫家双胞胎中失踪的那个女儿的小名。 他强压下心中震动,柔声道:“豆子,我会帮你留意。天冷了,去找个暖和的地方吧。” 回到车上,齐啸云久久不能平静。月光透过车窗照在他手中那方绢花上,洁白的花瓣泛着柔和的光泽。 莹莹和贝贝,一对孪生姐妹,命运却如此迥异。一个在贫民窟艰难度日,一个不知所踪;一个能送来精致的绢花,一个只能留下半块粗糙的玉佩。 汽车驶离莫家旧宅,将那片喧嚣抛在身后。齐啸云望向窗外,沪上的夜繁华依旧,却在这少年眼中露出了另一副面孔——光鲜之下,暗流涌动。 他知道,自己站在了命运的交汇处。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第0025章蛛丝马迹,灯火通明 齐公馆的书房灯火通明,直至深夜。 齐啸云将白日所见所闻,包括与沈先生的谈话以及偶遇豆子、发现贝贝线索之事,详尽地禀告了父亲齐世源。他只隐去了绢花一事,并非不信任父亲,而是下意识地想保护那位远在贫民窟、心灵手巧的姑娘,不愿她因此受到任何额外的关注或风险。 齐世源负手立于巨大的沪上地图前,沉默地听着,面色凝重如铁。当听到“黄老虎”及其背后可能的沪上大人物时,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太湖区域重重一点。 “黄老虎...赵坤的触手伸得比我想象的还要远,还要快。”齐世源的声音低沉而冷峻,“控制棉产区,扼住纺织业的咽喉,他这是要逼我们就范,甚至是想一口吞下整个沪上的纺织生意。” “父亲,那我们...”齐啸云感受到事态的紧迫。 “沈先生为人清高,不与世俗同流,但他提及‘黄老虎’时语气忌惮,可见对方势力已成气候,且手段狠辣。”齐世源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儿子,“啸云,你这次做得很好。沈先生这条线不能断,但要更加谨慎。至于那个孩子...” 提到豆子,齐世源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追忆,更有沉重的责任。 “那半块玉佩,以及他所说的‘贝贝’,极有可能指向的就是莫隆失踪的小女儿。”齐世源走到书桌后,打开一个暗格,取出一本旧相册,翻到其中一页。 泛黄的照片上是两家人的合影。年轻的齐世源与莫隆并肩而立,意气风发。旁边是温婉的林婉如和莫夫人。两个小男孩站在前面,是幼年的齐啸云和莫家长子。而在莫夫人怀中,抱着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粉雕玉琢的女婴。 “莫家出事那天,一片混乱。我们的人赶到时,只来得及救出莹莹和她的哥哥。贝贝...当时由奶奶抱着去后院晒太阳,混乱中奶娘遇害,贝贝就此失踪。我们多方寻找,一直杳无音信,都以为...”齐世源的声音有些沙哑,“没想到,竟真有一线希望。” “豆子说,那是找到姐姐的凭证。他们的母亲去年才病逝,之前一定带着豆子苦苦寻找。”齐啸云心中酸涩,“父亲,我们必须找到贝贝,也必须安置好豆子。” “这是自然。”齐世源合上相册,语气斩钉截铁,“莫家的孩子,一个都不能再受苦。但此事必须绝对秘密进行。赵坤当年能诬陷莫隆,其情报网络不可小觑。若让他知道我们在寻找莫家失踪的女儿,不仅贝贝有危险,豆子、甚至我们齐家,都会面临更疯狂的反扑。” 他沉吟片刻,做出决断:“豆子那边,我会派绝对可靠的人,暗中保护并接济,但不能直接接到齐家,目标太大。你先通过你今日留下的渠道与他保持一丝联系,获取信任,但要万分小心,切勿频繁接触。当务之急,是江南棉产之事。赵坤动作很快,我们必须更快。” “儿子明白。”齐啸云感到肩上的担子陡然沉重了许多。商业博弈、家族恩怨、故人托孤...这些原本停留在父母交谈和书本上的词汇,如今化作具体而微的压力,落在他十五岁的肩头。 “明日,你便随我去华新纺厂。不仅要看生产,更要看账目,看原料库存,看人心向背。”齐世源规划着,“同时,你要开始留意身边的人,谁可信,谁可用,谁又可能是...别人的眼睛和耳朵。” 这一夜,齐啸云久久未能入眠。月光透过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冷清的光斑。他取出那方洁白绢花,指尖轻轻抚过。莹莹巧手制成的花朵,仿佛带着那个坚韧少女的不屈意志。而怀中那半块粗糙玉佩的冰凉触感,则提醒着他另一个流落未知角落的生命的苦难。 姐姐贝贝,你在何方?弟弟豆子,又该如何护你周全? 翌日开始,齐啸云的生活节奏骤然加快。不再是单纯的读书练武,而是跟随父亲出入工厂、账房,接触家族生意的核心。他天资聪颖,学得极快,但更让他触动的是工厂里工人们疲惫而焦虑的眼神,以及管理层在谈及原料供应时的忧心忡忡。 赵坤要打压棉纺业的传闻,早已像无形的风,吹遍了沪上的每一个角落,引发了阵阵寒意。 这日午后,齐啸云借口向沈先生请教古文,再次登门。这一次,他带上了家藏的珍本古籍作为礼物,更深得老先生欢心。 谈话间,齐啸云似是不经意地再次将话题引向太湖周边的风土人情,特别是棉农的生存状况。 沈先生呷着茶,叹息道:“昨日刚收到旧日学生来信,提及‘黄老虎’愈发猖獗了。不仅强占棉田,还控制了水路运输,凡是不肯低价卖棉给他的农户,棉花根本运不出去,只能烂在家里。听说...还出了人命,有个老农反抗,被打成重伤,没熬过去。” 齐啸云心中一震:“官府不管吗?” “管?”沈先生苦笑摇头,“天高皇帝远,那‘黄老虎’手眼通天,据说县太爷都让他三分。再加上他手底下养着一大批打手,凶悍得很,寻常百姓谁敢惹?” “先生可知那‘黄老虎’的大本营在何处?或是主要在哪几个镇子活动?”齐啸云追问。 沈先生警觉地看了他一眼:“世侄,你问得如此详细,莫非齐先生真要插手此事?听老朽一句劝,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那地头蛇背后还有过江的猛龙撑腰。令尊经商不易,当以稳妥为上。” 齐啸云知道老先生是出于好意,连忙道:“先生误会了。家父只是担忧原料来源,想避开是非之地,选择相对安稳的产区合作。故而想了解哪些地方需格外留意。” 沈先生神色稍缓,沉吟片刻,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下几个镇名:“这几个地方,近来尤不太平。若欲采购,暂时避开为妙。” 齐啸云默默记下,郑重道谢。 离开沈先生寓所后,齐啸云并未直接回家,而是让司机绕道去了外滩一家新开的西式咖啡馆。据他所知,这里是不少洋行职员和年轻商人喜欢聚集的地方,信息流通快。 他选了个靠窗的僻静位置,要了杯咖啡,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店内客人,耳朵却捕捉着周围的谈话片段。果然,不久就听到邻桌几个穿着时髦的年轻人在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赵大亨要有大动作了!” “纺织业?他不是搞金融地产的吗?” “这你就不懂了,这叫全产业链布局!听说要先掐死几家大厂的原料,逼他们低头...” “哪几家要倒霉?” “华新估计跑不了,齐家跟赵大亨不对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啧啧,齐家这次怕是难熬...” 齐啸云端着咖啡杯的手稳如磐石,心下却寒意更甚。流言传播如此之快,如此之准,显然是有人故意放风,意在制造恐慌,动摇人心。 就在这时,咖啡馆的门被推开,一个穿着考究西装、意气风发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身边跟着几个趋奉之辈。齐啸云认得他,是赵坤的独子,赵天伟。两人在一些社交场合见过,但从未深交。 赵天伟显然也看到了独坐的齐啸云,眼中闪过一丝戏谑,竟径直走了过来。 “哟,这不是齐少爷吗?真是难得在这儿见到你。”赵天伟语气轻佻,“怎么一个人喝闷咖啡?听说齐家最近忙得很啊。” 齐啸云放下咖啡杯,抬眼,神色平静无波:“劳赵少爷挂心,齐家一切如常。” 赵天伟嗤笑一声,俯下身,压低声音,语气却充满挑衅:“如常?但愿吧。不过我劝齐少爷一句,有些浑水,不该蹚的别蹚,有些人,不该找的别找。免得...惹火烧身。” 说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齐啸云一眼,带着那帮人扬长而去。 齐啸云坐在原地,背脊微微绷紧。赵天伟的话,听起来像是寻常的商业威胁,但那句“不该找的别找”,却让他心头猛地一跳。 他是在暗示莫家的事?还是知道了豆子的存在? 一种无形的危机感,如冰冷的蛛网,悄然缠上心头。 他立刻起身结账,快步离开咖啡馆。坐进汽车,他对司机低声道:“不去约好的地方了,直接回家。” 他原本计划再去看看豆子是否按地址留下了信息,但赵天伟的警告让他瞬间警惕。他不能冒这个险,绝不能因为自己的任何疏忽,给那个可怜的孩子带来灭顶之灾。 车行驶在熙攘的街道上,齐啸云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繁华街景,却感觉仿佛有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收紧。商业上的明枪暗箭,寻找贝贝的渺茫希望,豆子的安危,赵家的威胁...千头万绪,纷至沓来。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只是一个聆听者和学习者。他必须开始行动,必须更加谨慎,也必须更快地成长。 他轻轻握紧了口袋里的那半块玉佩,冰冷的玉石已被他的体温焐热。 蛛丝马迹已现,暗流愈发汹涌。少年眼中的温和渐渐沉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猎手的锐利与沉静。 风暴将至,他必须做好准备。 第0026章风雪夜归人,腊月里的沪上 腊月里的沪上,寒意刺骨。铅灰色的天空低垂,不多时,便飘起了细密的雪粒子,打在棚户区低矮的屋顶和污浊的窗棂上,沙沙作响,更添了几分凄清。 小小的窝棚内,虽比外面暖和些许,却也四壁漏风。林氏将最后一件稍厚的夹袄裹在莹莹身上,自己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袍,正就着昏暗的油灯,小心翼翼地修补着一件邻家送来的旧衫。她的手指冻得有些发僵,针脚却依旧平稳细腻,这是她如今为数不多能换点口粮的营生。 莹莹乖巧地坐在一旁的小凳上,面前摊开一本破旧的识字课本——这是齐家上次悄悄送来的东西之一。她的小脸冻得微红,却看得十分专注,偶尔伸出同样冻得红萝卜似的手指,在冰冷的桌面上比划着生字的笔画。 “阿娘,‘韧’字是这样写吗?”莹莹抬起头,小声问道,呼出的气息凝成一团白雾。 林氏停针望去,微笑着点点头:“对,莹莹真聪明。”看着女儿在如此困境下仍求知若渴,她心酸之余又倍感欣慰。莫家的女儿,即便跌落尘埃,骨子里的东西不能丢。 “咳咳……”一阵冷风从门缝钻入,林氏忍不住掩口低咳了几声,肩膀微微颤抖。 莹莹立刻放下“笔”,担忧地跑到母亲身边,用小手轻轻拍着她的背:“阿娘,你喝点热水。”说着,她端起桌上那个缺了口的粗陶碗,里面是半碗早已不冒热气的温水。 林氏接过碗,抿了一口,将女儿冰凉的小手拢在自己掌心,试图给她一点温暖。“阿娘没事,快看你的书,等阿娘把这点活计做完,明天就能换半升米了。” 正在这时,破旧的木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却尽量放轻的敲门声。 林氏和莹莹都是一惊,对视一眼,眼中闪过警惕。自遭大变,她们早已习惯了谨小慎微,鲜少与外人往来,尤其是在这样的雪夜。 “谁?”林氏将莹莹护在身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门外沉默了一下,一个压低的、略显苍老的声音传来:“莫夫人,是我,齐府的老秦。” 齐管家?林氏稍微松了口气,但警惕未消。她示意莹莹别动,自己走到门边,轻轻拉开一条门缝。 门外果然是齐管家,他穿着一身深色的棉袍,肩头落了一层薄雪,帽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见门开了,他快速侧身闪进屋内,随即反手将门掩上,动作迅捷而谨慎。 “齐管家,您怎么这时候来了?可是……”林氏的心又提了起来,生怕是齐家出了什么事,或者……是关于莫隆的坏消息。 齐管家摘下帽子,露出满是皱纹却写满关切的脸。他先是对林氏躬身行了一礼,然后目光迅速扫过这间简陋到极致的屋子,看到角落里小脸冻得发青却依然明亮的莹莹,眼中闪过一丝不忍。 “夫人放心,齐家无事。”他连忙宽慰道,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用厚布包裹了好几层的小包袱,压低声音道,“老爷和夫人一直记挂着您和小姐,只是眼下风口浪尖,赵家的人盯得紧,明面上实在不便多走动。眼看年关将近,天气又这般酷寒,老爷特命我悄悄送些东西过来,务必请您收下。” 包袱打开,里面是几块质地厚实的布料,一小袋精米,一小罐猪油,甚至还有一小包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红糖。在这些东西旁边,还有一个更小的锦囊,齐管家将其单独拿起,塞到林氏手中。 “这是少爷……”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是啸云少爷偷偷攒下的几块银元,他再三叮嘱,一定要交到夫人手里,让您务必给小姐添件新棉袄,再买些炭火取暖。少爷说……说他现在能力有限,只能做这些,请您万万保重身体,照顾好妹妹。” 林氏握着那尚带着齐管家体温的锦囊,指尖感受着里面银元坚硬的轮廓,再看着桌上那些在当下堪称救命的物资,眼眶瞬间就红了。她不是感动于这些财物,而是感动于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感动于那个半大孩子沉甸甸的心意。她想推辞,可看着身后衣着单薄的女儿,拒绝的话又如何说得出口。 “齐老爷、齐夫人和啸云少爷的大恩……林氏,没齿难忘。”她声音哽咽,深深一福。 齐管家慌忙避让:“夫人折煞老奴了!莫齐两家世代交好,这是应当应分的。您千万别客气。”他叹了口气,“只是……如今这光景,实在委屈夫人和小姐了。” 他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手炉,塞到一直安静站在旁边看着的莹莹手里:“小姐,拿着暖暖手。少爷特意找出来的,灌了热水能暖和一整天。” 莹莹抱着那黄铜手炉,上面还雕刻着精细的花鸟纹样,与她此刻身处的环境格格不入,却传来真实的暖意,一直暖到了心里。她仰起小脸,很认真地说:“谢谢秦爷爷,谢谢……啸云哥哥。” 齐管家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小姐乖。” 他不敢多留,匆匆又道:“夫人,东西您收好,尽量别让左邻右舍瞧见。米和油掺着平时的粗粮吃,能顶一段时间。年节前后,我会再找机会过来。若有急事,老规矩,让小姐去街口那家杂货铺佯装看小玩意儿,我每隔三日会派人去一趟。” 仔细交代完,齐管家再次压低帽檐,谨慎地听了听门外的动静,这才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越来越密的雪幕之中。 破旧的小门重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严寒。 窝棚里,油灯的光芒似乎都因桌上那些物资而明亮温暖了几分。林氏将东西仔细藏好,唯独留下了那包红糖。她打开油纸包,用勺子舀了一点点,冲了两碗淡淡的糖水。 “莹莹,来,喝了暖暖身子。” 莹莹捧着温热的糖水,小口小口地喝着,甜味在舌尖蔓延开来,是她许久未曾尝到的滋味。她看着母亲依旧憔悴却因这份暖意而稍显舒缓的侧脸,忽然轻声却坚定地说: “阿娘,以后等我长大了,一定会挣很多很多钱,让您过上好日子。我们也会报答齐家,报答啸云哥哥的。” 林氏闻言,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她将女儿搂进怀里,抚摸着她的头发。 “好,阿娘等着。我的莹莹,一定会有出息。” 窗外,风雪依旧。但在这间小小的窝棚里,希望和温暖,正如同那碗红糖水一般,悄然而坚定地流淌开来,驱散着凛冬的寒意。 窝棚内重归寂静,只有窗外风雪呜咽的声音,以及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 那碗红糖水的甜暖似乎还萦绕在舌尖,但现实的冰冷很快又重新包裹上来。林氏没有立刻去动那些精米和猪油——那是紧要关头的救命粮,平日里的嚼用,还得靠她一针一线去换。 她将齐管家送来的东西仔细藏进墙角一个破旧木箱的最底层,上面又压了些杂物,确保即使有人闯入,一时也难以发现。唯有那几块厚实的布料,她摩挲了许久,眼中闪过复杂的光芒。最终,她只取出一块颜色最素净、质地最耐磨的藏青色粗呢,其余的依旧仔细收好。 “莹莹,”她招呼女儿过来,“阿娘给你量量尺寸,用这新布,给你做件暖和的新褂子。” 莹莹却摇摇头,小手拉着母亲冰凉的衣袖:“阿娘先给你自己做一件。你的棉袍都薄了,不顶寒了。莹莹……莹茵不怕冷。”她说着,却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林氏心酸不已,强笑着点了点女儿的鼻尖:“傻囡囡,阿娘是大人,扛得住。你看齐家哥哥特意送了银元来,嘱咐要给你添新衣呢。听话,等阿娘把这件褂子做好,剩下的布料,或许还能给你拼一双护膝。” 她不再容女儿反驳,拿出那仅剩几寸长的软尺,仔细地给莹莹量起尺寸。灯光下,她的神情专注而温柔,仿佛手中丈量的不是粗呢,而是昔日的绫罗绸缎。量好尺寸,她便就着那昏黄的灯光,用烧剩下的木炭在布料上画出简单的线条,然后拿起剪刀,毫不犹豫地剪了下去。咔嚓咔嚓的剪刀声,在这寂静的雪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 莹茵不再说话,只是重新捧起那本识字课本,却有些心不在焉。她的目光不时飘向母亲,看着母亲冻得发红却异常稳定的手,看着那布料在母亲手中逐渐显出衣裳的雏形。她知道,这件新褂子,凝聚着齐家的恩情,更凝聚着母亲深沉的、从不言说的爱。 这一夜,林氏几乎未眠。就着那盏耗油极省的灯,她飞针走线。窝棚外风雪呼啸,棚内一灯如豆,映照着母亲为女儿缝制寒衣的身影,沉默而坚韧。 莹茵是在母亲轻柔的针线声中入睡的,怀里紧紧抱着那个已经不再温热,却依旧被她视若珍宝的黄铜手炉。 接下来的日子,生活似乎并没有因为那批意外的补给而有翻天覆地的改变,但终究有了一些细微的不同。 林氏依旧接缝补的活计,但眉宇间的焦虑似乎减轻了些许,因为她知道,至少在最难熬的时候,她们不至于饿死冻毙。她开始偶尔在莹茵的粥里滴上极小的一滴猪油,或者在女儿咳嗽时,冲上一点点红糖水。这点滴的滋养,在贫瘠的生活里,如同甘霖。 那件藏青色的新褂子很快做好了,穿在莹茵身上,大小合身,虽然式样简单,却厚实挡风。莹茵珍惜极了,只有出门时才舍得穿,回到家立刻小心翼翼地脱下来叠好。 她依旧每天去街口那家杂货铺“看玩意儿”。杂货铺的王老板是个面相憨厚的中年人,似乎得了齐管家的嘱咐,对这对可怜的母女多有照拂,从不多问,只是每次莹茵来,他总会笑呵呵地让她在店里暖和一会儿,有时甚至会塞给她一颗快要融化的水果糖。 每隔三日,总会有个半大的小子或者一个低着头挎着篮子的妇人“恰好”来到杂货铺,与王老板低声交谈几句,留下一些东西,或者带走林氏偷偷塞给王老板的、绣着莫家独特暗纹的帕子或小件绣活——这是林氏唯一能表示的、微薄的谢意。 齐啸云并没有经常出现。他毕竟还是个半大少年,家中课业、以及逐渐开始接触的家族事务已经占去了他大部分时间。但每隔十天半月,他总能找到机会,在齐管家或者心腹小厮的掩护下,溜出来一会儿。 他总是能带来一些小小的、却极用心的东西。有时是一本崭新的、带着墨香的小学课本;有时是一包据说能预防风寒的草药;有一次,他甚至带来了一小盒西洋的油画颜料,虽然莹茵根本不知道该怎么用,但那些鲜艳的色彩,让她看了好久好久。 他来的时间总是很短,往往只是匆匆说上几句话。 “莹茵,字认得怎么样了?” “阿娘教了我很多,这本书快看完了。” “真厉害!下次我给你带新的。” “啸云哥哥,齐伯伯和齐伯母好吗?代我和阿娘谢谢他们。” “他们都好,你们放心……呃,这是我自己的零花钱买的,跟我爹娘没关系……” 少年有时会显得有些笨拙,试图划清自己心意和家族恩惠的界限,那副着急的模样,常常让莹茵忍不住抿嘴笑起来。 他似乎恪守着“保护妹妹”的承诺,言行举止从不逾矩,但那份小心翼翼的关怀,却如同暖流,悄然浸润着莹茵冰封而惶恐的童年。他是她灰暗世界里,除母亲之外,唯一稳定而温暖的光源。在他面前,她可以暂时忘记恐惧和饥饿,只是一个被哥哥关心着的小女孩。 冰雪渐渐消融,春风拂过沪上,带来了暖意,也带来了贫民窟更加难闻的气味。生活依旧清苦,但林氏和莹茵似乎已经逐渐习惯了这种节奏。 然而,命运的残酷在于,它从不会让你真正习惯安稳。 一天傍晚,林氏因为赶一件急活,让莹茵先去杂货铺附近等她。莹茵乖巧地去了,在杂货铺门口磨蹭着看那些她早已看腻了的小玩意儿。 突然,街口传来一阵骚动和呵骂声。几个穿着黑色制服、腰挎警棍的巡捕推搡着一个鼻青脸肿的男人走了过来,后面跟着几个看热闹的闲人。 “看什么看!都滚开!”一个巡捕恶声恶气地驱赶着人群。 杂货铺王老板脸色一变,连忙出来,想把莹茵拉进店里。 就在这时,那个被押着的男人猛地抬起头,目光扫过周围,忽然看到了站在杂货铺门口的莹茵。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尤其是在她身上那件明显与贫民窟孩子格格不入的、虽旧却料子不错的藏青色褂子上停顿了一下。 莹茵被那男人凶狠而绝望的眼神吓住了,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那男人却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突然嘶哑地喊了起来:“大小姐!大小姐救命啊!我是冤枉的!他们诬陷我!看在我以前给莫老爷赶过车的份上,求您……” “啪!”一个巡捕狠狠一棍子打在他背上,打断了他的话。 “胡喊什么!找死!” “莫家?哪个莫家?早完蛋了!”另一个巡捕嗤笑道,推搡着男人快步离开。 男人被拖走了,求饶和哭嚎声渐渐远去。 街口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但莹茵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小脸煞白,浑身冰冷。那个人……他认识她?他喊她“大小姐”?他还提到了……爹爹? 王老板赶紧把她拉进店里,关上门,脸色凝重:“丫头,没事了,没事了,那是个疯汉,胡言乱语呢。以后看到这种人,躲远点,知道吗?” 莹茵机械地点点头,心脏却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她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了。母亲平日的谨慎,齐管家的小心翼翼,还有刚才那人被迅速拖走的情形……都让她模糊地意识到,“莫家”这两个字,是一种禁忌,会带来可怕的危险。 那天晚上,林氏回来后,莹茵犹豫了许久,还是把下午发生的事情,断断续续地告诉了母亲。 林氏听完,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中的针线篓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猛地抓住莹茵的肩膀,声音因为极度恐惧而变得尖锐:“他喊你大小姐?还说了你爹爹?!有没有别人听到?有没有人注意到你?!” 莹茵被母亲的反应吓到了,嗫嚅着说:“……很多人……很多人都听到了……王老板把我拉进来了……” 林氏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两步,跌坐在床沿上,浑身发抖。最害怕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像她们这样的浮萍,终究是藏不住的。赵坤的耳目,或许早已遍布沪上。 “阿娘……”莹茵害怕地靠过去。 林氏猛地回过神,一把将女儿紧紧搂在怀里,声音颤抖却异常坚决:“莹茵,听好!从明天起,你不要再去杂货铺了!任何人问起,都不要承认!不认识那个人!不知道什么莫家!记住了吗?!死都不能承认!” 莹茵在母亲怀里,用力地点头,感觉到母亲的眼泪滴落在她的头发上,冰凉冰凉的。 恐惧,再次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刚刚感受到一丝暖意的小窝棚彻底淹没。 自那以后,林氏变得更加沉默和警惕。她甚至不敢再让莹茵独自出门。齐管家再次悄悄来时,林氏几乎是惊恐地将这件事告诉了他。 齐管家听后,眉头紧锁,沉吟良久才道:“夫人放心,那人我隐约有点印象,确实是府上旧人,但只是个外围的下人,知道的不多。如今乱世,这种人朝不保夕,他的话,巡捕房未必当真,赵坤……也未必会注意到这种小虾米。但谨慎起见是对的,近期小姐千万不要再露面,杂货铺那边,我会让老王换个方式联系。” 话虽如此,但笼罩在母女俩心头的阴影,却再也无法驱散。她们仿佛又回到了刚搬来贫民窟时的那种状态,甚至更加不安,因为她们知道,危险曾经那么近地擦身而过。 齐啸云再次来看她们时,敏锐地察觉到了气氛的压抑和莹茵眉宇间隐藏的恐惧。在他的一再追问下,莹茵才小声地告诉了他那天的事情。 少年听完,拳头攥得紧紧的,脸上浮现出与他年龄不符的愤怒和凝重。 “别怕,莹茵,”他看着她,眼神坚定,“有我在,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和林姨的。” 他顿了顿,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我回去就跟我爹说,让他想办法,能不能把你们送到更安全的地方去。” “不行!”莹茵却急忙摇头,“啸云哥哥,不能再连累齐伯伯了。赵坤……赵坤那么厉害……” 齐啸云看着她惊慌的样子,心里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疼。他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无力,痛恨这个黑白颠倒的世道。 “那……那我再多派两个可靠的人,在附近暗中看着点。”他退而求其次,语气却异常坚决,“你放心,我不会乱来的。” 这次之后,齐啸云来的次数似乎多了一些,停留的时间也稍微长了一点。他不再只是送东西,有时会陪着莹茵认一会儿字,或者讲一些外面听来的趣闻,试图驱散她心中的恐惧。他甚至开始隐晦地教她一些东西。 “莹茵,如果……我是说如果,以后你遇到危险,找不到我,也找不到齐管家,可以去法租界的圣母堂,找一个姓李的神父,就说……就说是我让你去的。”他悄悄地塞给她一个很小的、冰凉的金属徽章,上面有奇怪的图案,“把这个给他看,他就明白了。” 莹茵似懂非懂地接过那枚徽章,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着一道护身符。她不知道啸云哥哥为什么会有这些东西,但她能感觉到,他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尽全力地保护着她。 春去夏来,窝棚里变得闷热潮湿。那场风雪夜的惊吓似乎渐渐被时间冲淡,但那份刻入骨子里的谨慎和不安,却永远地留了下来。 莹茵更加努力地跟着母亲学习。她不仅学认字,也开始学刺绣。林氏的绣工极好,是真正的苏绣功底,以往只是闺中消遣,如今却成了谋生的手段,也成了教导女儿安身立命之本的方式。 莹茵很有天赋,她沉静的性格也适合这门需要极大耐心和专注的手艺。她坐在母亲身边,看着那细小的银针在母亲手中上下翻飞,绣出栩栩如生的花鸟虫鱼,眼中充满了崇拜。当她第一次独立绣出一片完整的叶子时,林氏抱着她,哭了又笑。 “好,好,我的莹茵,以后就算只有自己,也能有一口饭吃了。” 生活似乎又在艰难中寻找到了一种新的平衡。但命运的齿轮,从未停止转动。 夏末的一天,齐啸云来时,脸色异常沉重,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愤怒和……恐惧? 他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和莹茵说话,而是直接对林氏低声说道:“林姨,出事了。” 林氏的心猛地一沉,示意莹茵先去门口看着。 齐啸云的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很快:“赵坤……那个奸贼!他升官了!督办沪上警备暨商贸事务,权力比以前更大了!我爹说,他现在更加肆无忌惮,排除异己……我们齐家,因为之前……之前暗中查探莫世伯案情的事情,可能被他察觉到了些蛛丝马迹,他最近已经在暗中打压我们家的生意了……” 林氏倒吸一口冷气,身体晃了晃,勉强扶住墙壁才站稳。 “齐老爷……齐家……是我们连累了……” “不关您的事!”齐啸云急切地打断她,“是赵坤狼子野心!我爹让我来告诉您,近期一定要万分小心!赵坤权势更盛,恐怕……恐怕会更加紧盯莫家旧事。你们这里,我担心……”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恐惧已经弥漫开来。 就在这时,窝棚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粗鲁的呵斥声! “是这家吗?” “没错!有人看见那丫头就在这一片!” “给老子搜仔细点!” 林氏和齐啸云脸色瞬间大变! “快!”齐啸云反应极快,一把拉开墙角那堆杂物,“林姨,带莹茵躲进去!” 那墙角后面,竟然有一个极其狭窄、被杂物刻意掩盖着的凹陷,是之前齐管家派人暗中挖的,原本只是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真的用上了! 林氏来不及多想,拉着吓呆的莹茵就钻了进去。齐啸云迅速将杂物拉回原状。 几乎就在同时,“砰”地一声,窝棚那本就破旧的木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几个穿着黑色绸衫、满脸横肉、腰里别着家伙的彪形大汉闯了进来,为首的一个,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 刀疤脸目光凶狠地扫视着狭小的窝棚,最后落在站在屋子中央、强作镇定的齐啸云身上。 “小子,你谁啊?住这儿?”刀疤脸的声音沙哑难听。 齐啸云心跳如鼓,手心全是汗,但他记得父亲的教导,越是危急越要镇定。他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发抖:“你们是什么人?私闯民宅,还有没有王法了?” “王法?”刀疤脸嗤笑一声,上下打量着齐啸云。齐啸云虽然刻意换了普通的衣衫,但那料子和气质,依旧与这贫民窟格格不入。“嘿,哥几个,这儿还有个跟咱讲王法的少爷羔子?” 他身后的混混们发出一阵哄笑。 刀疤脸逼近一步,眼神变得危险:“少废话!这家的女人和小丫头呢?藏哪儿去了?” 齐啸云心中惊骇,这些人果然是冲着林姨和莹茵来的!是赵坤的人!他强撑着道:“什么女人丫头?这是我一个朋友租的地方,他出门了,托我过来帮他看会儿屋子。这里就我一个人。” “一个人?”刀疤脸显然不信,对手下使了个眼色。那几个混混立刻开始粗暴地翻箱倒柜,破旧的家具被推倒,唯一的米缸被砸碎,里面仅剩的那点糙米撒了一地——幸好,藏东西的木箱被压在翻倒的破桌子下面,一时没有被发现。 齐啸云看得心惊肉跳,却不敢阻拦,只能暗暗祈祷那个藏身的凹陷足够隐蔽。 一个混混走到墙角,踢了踢那堆杂物。齐啸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窝棚外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刀疤刘!磨蹭什么呢?!赵处长那边还等着回话!找不到人就赶紧撤!别他妈节外生枝!” 刀疤脸闻声,似乎有些忌惮,骂骂咧咧地收回目光,又狠狠瞪了齐啸云一眼:“小子,今天算你走运!告诉你那‘朋友’,夹紧尾巴做人,别惹不该惹的人!否则,哼!” 他撂下狠话,一挥手,带着手下扬长而去。 脚步声远去,窝棚里一片狼藉。 齐啸云浑身发软,几乎站立不住,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他定了定神,赶紧冲过去挪开杂物。 “林姨!莹茵!没事了,他们走了!” 林氏和莹茵从狭窄的藏身处钻出来,脸色都是惨白如纸,显然听到了外面的对话。莹茵更是吓得浑身发抖,死死抓着母亲的衣角。 “啸云……少爷,”林氏的声音依旧颤抖,“多谢……多谢你了……要不是你……” “林姨,别这么说。”齐啸云看着满地狼藉,心有余悸,“这里不能待了!他们这次没找到,说不定还会再来!” 林氏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可是天下之大,她们又能去哪里?哪里才是安全的? 齐啸云眉头紧锁,快速思索着。忽然,他眼睛一亮:“有了!法租界!去我之前跟莹茵提过的圣母堂!那里相对安全,赵坤的手还不敢那么明目张胆地伸进去!我现在就带你们过去!” 事到如今,已没有更好的选择。林氏咬了咬牙,当机立断:“好!” 她什么细软都顾不上收拾,只飞快地从那个被桌子压住的木箱底层,摸出那半块晶莹剔透的玉佩,紧紧攥在手心,然后又拿出一个小小的、早就准备好的包袱,里面是她们仅有的几件换洗衣服和那点救命钱。 “走!”齐啸云警惕地看了看外面,确认无人,带着母女二人,迅速消失在贫民窟错综复杂的小巷阴影之中。 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前路未知,唯有少年略显单薄却异常坚定的背影,试图为身后的母女撑起一片小小的、安全的天空。 而窝棚内,那本莹茵看到一半的识字课本,静静地躺在翻倒的桌腿旁,被窗外吹来的风,哗啦啦地翻动着书页。 第0027章水乡风急浪涌,父女情深难舍 天色未亮,阿贝便起了床。 推开木窗,晨雾如纱,笼罩着静谧的水乡。河面上偶有早出的渔船划过,橹声欸乃,荡开圈圈涟漪。阿贝深吸一口湿润清新的空气,开始每日的晨课——刺绣。 针线在细白的绢布上游走,渐渐勾勒出初荷绽放的形态。自六岁跟着阿娘学刺绣起,她便展现出过人天赋,指尖仿佛生来就知晓如何让丝线化作灵动图案。邻居们都夸赞:“阿贝这双手,怕是神仙点化过的。” “阿贝,起了没?”门外传来阿娘轻柔的呼唤。 “哎,就来!”阿贝应着,小心收好绣了一半的荷包,那是准备送给阿爹的生辰礼。 早餐桌上,莫老憨嚼着粗粮饼子,眉飞色舞地说着今日计划:“今儿个天气好,我得多撒几网,前几日瞧见河湾那边鱼群多得很。” “爹,我也去!”阿贝眼睛一亮,“我划船可稳了,还能帮您收网。” 莫老憨哈哈一笑,粗糙的大手揉揉女儿的头:“成!咱父女俩一起,准能捞个满舱!” 阿娘沈氏看着父女俩,眼里满是温柔笑意,将煮好的鸡蛋塞进他们兜里:“早些回来,晌午给你们做鱼汤面。” 小船离岸,驶入纵横交错的河道。阿贝站在船尾,竹篙在她手中乖巧得很,一点一推,小船便灵巧地转弯。莫老憨在船头撒网,动作熟练而充满力量。 “阿贝啊,”莫老憨忽然开口,声音混着水声有些模糊,“你今年十六了,是大姑娘了。” 阿贝手上动作不停,笑道:“多大也是爹娘的阿贝。” 莫老憨沉默片刻,声音低了几分:“前几天,村东头的桂花嫁人了,嫁到了镇上刘掌柜家。你阿娘偷偷哭了好几回,说是舍不得...” 阿贝撑篙的手顿了顿。她知道阿娘为何哭,不仅是舍不得女儿,更是因为自家拿不出像样的嫁妆。水乡人家重彩礼,没有丰厚嫁妆的姑娘,往往只能低嫁。 “爹,我不急着嫁人。”阿贝声音清脆,“我要多挣些钱,让您和阿娘过上好日子。等我绣品卖了大钱,咱家起新房子,买大船!” 莫老憨回头,看见女儿被朝阳镀上一层金边的身影,那么单薄,却又那么坚定。他眼眶微热,转过头去嘟囔:“傻丫头,爹娘不要你挣大钱,只要你平安喜乐...” 正午时分,鱼舱已满了大半。父女俩收了网,准备返航。 就在这时,三条渔船从岔河道里冲出,呈合围之势逼近他们的小船。船上站着十几个彪悍男子,为首的满脸横肉,一道刀疤从额角划到下巴——正是这一带令人闻风丧胆的恶霸“黄老虎”。 莫老憨脸色一变,立即将阿贝护到身后:“黄老大,这是何意?” 黄老虎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莫老憨,听说你最近收获不错啊?这十里八乡的河道都归我管,你交保护费了吗?” “黄老大,我们渔民挣的是辛苦钱,哪有余钱交保护费?”莫老憨强压着怒气,“再说,这河道是大家的,凭什么...” “凭什么?”黄老虎猛地踹了一脚船帮,小船剧烈摇晃起来,“就凭这个!” 他身后几个壮汉亮出明晃晃的鱼叉和棍棒。 阿贝从父亲身后探出头来,声音虽颤却清晰:“你们这是强抢!我们可以报官!” 黄老虎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哈哈大笑:“报官?县太爷是我表舅!小丫头片子,这里轮得到你说话?” 他目光扫过阿贝清秀的面容,忽然露出邪恶的笑:“不过嘛...要是让你家丫头陪我喝杯酒,这个月的保护费就免了,如何?” “休想!”莫老憨勃然大怒,将阿贝完全挡在身后。 黄老虎脸色一沉:“敬酒不吃吃罚酒!给我打!把他们的鱼全抢过来!” 壮汉们一拥而上。莫老憨操起船桨奋力抵抗,但他一人难敌众手,很快被打倒在地。 “爹!”阿贝尖叫着扑上去护住父亲,一根棍子眼看就要落在她背上。 千钧一发之际,莫老憨猛地翻身将女儿完全护在身下,硬生生挨了这一棍。闷响声中,他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阿贝的衣襟。 “爹!”阿贝的哭喊撕心裂肺。 黄老虎见状,似乎也怕闹出人命,骂骂咧咧地让人抢走了所有鱼获,这才扬长而去。 其他渔船远远看着,无人敢上前相助。 阿贝用尽全身力气将父亲拖到船板中央,撕下衣襟为他擦拭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莫老憨已经昏迷,脸色惨白如纸。 “救命!谁来帮帮我们!”阿贝朝着四周呼喊,声音在空旷的河面上显得格外无助。 终于,有两家与莫家交好的渔民悄悄划船靠近,帮着阿贝将莫老憨送回了家。 沈氏见到丈夫浑身是血的模样,当场几乎晕厥。邻里帮忙请来了郎中,诊治后却连连摇头。 “内伤很重,肋骨断了两根,怕是伤了肺腑。”郎中写下药方,面色凝重,“这些药只能暂且稳住,得尽快送去省城医院手术,否则...怕是熬不过这个月。” 屋里顿时一片死寂。 送走郎中,沈氏翻出家里所有积蓄——零零散散的铜板和几张皱巴巴的纸钞,数了一遍又一遍,脸色越来越白。 连抓药的钱都不够,何况去省城手术? 夜幕降临,昏黄的油灯下,阿贝打来清水,一点点为父亲擦拭脸上的血污。莫老憨偶尔恢复片刻意识,艰难地蠕动嘴唇。 阿贝俯身去听,听到父亲气若游丝的声音:“...护好...你阿娘...跑...” 泪水模糊了视线,阿贝紧紧握住父亲粗糙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 这只手,曾经那么有力,能轻松抱起年幼的她,能稳稳撒开沉重的渔网,能温柔地抚过她的发顶。 如今却冰冷而无力。 阿贝的目光落在墙角那口旧木箱上。她轻轻放开父亲的手,走过去打开木箱。 最上层是几件半旧的衣服,下面压着一个小布包。她取出布包,层层打开。 半块玉佩在油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玉佩雕工精致,质地通透,显然价值不菲。这是当年她被发现时,襁褓中唯一的东西。 阿娘曾说,这或许是她亲生父母留下的信物,将来或许能凭此寻亲。 十六年来,阿贝从未想过寻找亲生父母。莫老憨和沈氏给了她全部的爱,这个虽然清贫却温暖的家,就是她的全部世界。 可现在,这个世界即将崩塌。 阿贝握紧玉佩,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 她转头看向病榻上气息奄奄的父亲,又看向守在床边默默垂泪的母亲。 屋外风声呜咽,吹得木窗吱呀作响,仿佛有恶鬼在叩门。 阿贝慢慢站起身,眼中泪光已干,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坚定。 她走到母亲身边,轻轻抱住她单薄的肩膀:“阿娘,别怕。” 然后,她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一字一句道: “我去沪上。” 沈氏猛地抬头,泪眼婆娑:“沪上?不行!你一个姑娘家,去那种地方太危险了!” “阿娘,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阿贝的声音异常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郎中说爹必须去省城手术,否则...我们等不起。” 她重新打开那个小布包,将半块玉佩展示给母亲看:“这个应该值些钱。我去沪上把它当了,换钱给爹治病。” “这是你亲生父母留给你唯一的东西啊!”沈氏抓住女儿的手,“说不定哪天他们...” “我的爹娘就在这里。”阿贝打断母亲,目光坚定地望向病榻,“生恩不如养恩大。是爹娘把我从码头捡回来,含辛茹苦养大。现在爹性命垂危,我难道要为了这块不知来历的玉佩,眼睁睁看着爹...” 她哽住了,深吸一口气才继续说下去:“就算亲生父母找来,我也问心无愧。” 沈氏望着女儿倔强的脸庞,知道再劝无用。她了解阿贝,这丫头看似爽朗爱笑,骨子里却比谁都固执认死理。 “可是沪上那么大,你从未出过远门,一个人怎么行?”沈氏忧心忡忡。 “村东头阿秀姐不是在沪上做工吗?我听说她在法租界一户人家帮佣。我带着她的地址去,总能找到个落脚处。”阿贝显然已经思虑过,“再说,我绣活好,大不了找家绣坊做活,总能挣到钱。” 沈氏还想说什么,病榻上的莫老憨忽然发出一声痛苦的**。母女俩立刻扑到床边。 莫老hun半睁着眼,气息微弱:“...不去...危险...” 原来他刚才醒着,听到了她们的对话。 阿贝握住父亲的手,强挤出一个笑容:“爹,您别担心。我机灵着呢!再说沪上可是大地方,机会多。等我挣了大钱,接您和阿娘去享福!” 莫老憨艰难地摇头,眼角渗出浑浊的泪:“...爹宁可死...也不能让你...” “爹!”阿贝打断他,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决,“您要是真走了,我和阿娘怎么办?这个家就散了!您必须好起来,必须看着阿娘白发苍苍,看着我嫁人生子...您答应过要教我撒那种能网到大鱼的网,您不能说话不算数!” 莫老憨望着女儿泪光闪闪却无比坚定的眼睛,终于不再反对,只是紧紧回握她的手,仿佛要将所有力量传递给她。 当夜,阿贝几乎没有合眼。她连夜赶工,将那只绣了一半的荷包完成——正面是并蒂莲,背面是平安结,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出痕迹。 天蒙蒙亮时,她将荷包轻轻塞进父亲枕下。 沈氏也一夜未眠,天未亮就起身,将家里最后一点白面做成饼子,又煮了十几个鸡蛋,仔细包好。她还偷偷将一对银耳环塞进女儿行囊最底层——那是她当年的嫁妆,一直舍不得戴。 清晨的码头薄雾弥漫,仿佛不忍看这离别场景。 几家相熟的邻居都来了,默默塞给阿贝一些铜板或干粮。他们都知道莫家的情况,除了暗自叹息,能帮的实在有限。 阿秀的爹娘也来了,塞给阿贝一封信:“这是给阿秀的信,你拿着去找她。那丫头在沪上好几年了,总能照应你一二。” 阿贝一一谢过,将大家的善意仔细收好。 船笛鸣响,催促着旅客上船。 阿贝最后拥抱了母亲:“阿娘,照顾好爹,也照顾好自己。等我消息。” 沈氏泣不成声,只能用力点头。 踏上跳板的那一刻,阿贝最后回望了一眼这个生她养她的水乡。 雾霭中的白墙黛瓦,纵横交错的河道,远处她与父亲昨日遇险的那片河湾...一切都笼罩在灰蒙蒙的晨光中,寂静得令人心慌。 她攥紧怀中那半块玉佩,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客船缓缓离岸,水乡的景象渐渐模糊。阿贝站在船尾,望着母亲越来越小的身影,直到彻底看不见。 她没有哭,只是挺直了脊背,目光投向远方烟波浩渺的江面。 船行至省城码头时,已是下午。阿贝按照郎中的指示,找到省城最好的西医院,用一部分邻里凑的钱为父亲办理了入院预约——这是手术的必要步骤。 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刺鼻,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行色匆匆。阿贝紧紧攥着预约单,看着那些昂贵的费用数字,更加坚定了去沪上的决心。 从省城到沪上的火车需要整整一夜。 阿贝买的是最便宜的三等票,车厢里挤满了各色人等,气味混杂。她紧紧抱着行囊,缩在角落不敢合眼。 对面坐着一个带着孩子的妇人,孩子哭闹不止。阿贝从行囊里取出一个面人——那是去年庙会时父亲给她买的,一直没舍得玩——递给孩子。 孩子破涕为笑,妇人对阿贝连声道谢。 “姑娘是去沪上投亲?”妇人搭话。 阿贝点点头:“找我姐姐。” “第一次去沪上?” 阿贝再次点头。 妇人打量着她朴素的衣着和略显稚嫩的面庞,好心提醒:“沪上那地方,繁华是繁华,但也吃人不吐骨头。你一个姑娘家,可得当心。特别是租界里头,洋人的规矩多,走路都得小心,冲撞了洋人可是大麻烦。” 阿贝认真记下:“谢谢婶子提醒。” “看你面善,才多嘴几句。”妇人叹口气,“这世道,女孩子出门在外不容易。我当年也是一个人去沪上闯荡,吃了不少亏...” 妇人絮絮叨叨说着沪上的种种,阿贝静静听着,将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 火车轰隆前行,窗外景色从田园逐渐变为城镇,灯火越来越密集。 当“沪上北站”四个大字映入眼帘时,车厢里一阵骚动。 阿贝随着人流下车,立刻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站台上人潮汹涌,各式衣着的人们行色匆匆。远处高楼林立,电车叮当驶过,报童吆喝着听不懂的新闻。空气里混合着煤炭、香水和各种食物的古怪气味。 这就是沪上。繁华如梦,深不可测。 阿贝深吸一口气,握紧行囊,融入人流。 按照地址,她应该去法租界寻找阿秀姐。问了几个路人,对方要么听不懂她的口音,要么不耐烦地指个方向。 走了许久,她发现自己似乎迷路了。眼前的街道越来越繁华,商铺橱窗里陈列着华丽的洋装和珠宝,汽车鸣笛驶过,穿着时髦的男女挽手谈笑。 天色渐暗,华灯初上。霓虹灯闪烁晃眼,让阿贝有些头晕目眩。 她站在一个十字路口,茫然四顾。行囊越来越沉,肚子饿得咕咕叫,但她不敢动用给父亲治病的钱。 “妹妹呀,一个人啊?”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突然响起。 阿贝警觉地回头,看见两个穿着花哨的男人不怀好意地靠近。 “要不要哥哥们带你去玩玩?”另一个男人伸手就要拉她的行囊。 阿贝猛地后退,厉声道:“走开!我哥哥就在前面等我!” 她试图装作镇定,但颤抖的声音出卖了她。 男人们相视一笑,更加逼近:“哦?那让我们见见你哥哥啊...”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汽车缓缓停在路边。车门打开,一个穿着体面的年轻男子下车,目光扫过这边,微微皱眉。 “怎么回事?”他声音不高,却自带威严。 两个流氓见状,讪讪地溜走了。 男子转向阿贝,语气缓和了些:“姑娘,你没事吧?” 阿贝抬头,看见一张英俊而略带冷峻的面庞。他穿着剪裁合体的西装,领带夹上镶着一颗小小的宝石,在霓虹灯下闪着微光。 这是阿贝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一个这般打扮的人物——就像从画报里走出来的似的。 “没、没事。”阿贝下意识地抓紧行囊,“谢谢先生。” 男子打量了她一番,目光在她洗得发白的衣襟和手缝的布鞋上停留片刻:“第一次来沪上?” 阿贝点点头,又急忙摇头:“我来找我姐姐,她在法租界做工。” 男子似乎觉得有趣,唇角微扬:“法租界?你知道法租界有多大吗?有具体地址吗?” 阿贝赶紧掏出那张已经揉皱的纸条。 男子接过看了看,眉头微挑:“贝当路?离这里不远。”他指了指方向,“沿这条街直走,第二个路口左转,看到有梧桐树的大道就是。注意看门牌号。” 阿贝连声道谢,转身就要走。 “等等。”男子叫住她,从车内取出纸笔,写下一行字,“这个电话号码你收着。若是找不到人,可以打这个电话求助。” 阿贝迟疑地接过纸条,上面是一行遒劲有力的数字。 “谢谢先生,您真是好人。”她真诚地道谢,将纸条小心收好。 男子微微颔首,转身上车。汽车无声地驶离,融入沪上夜晚的车流。 阿贝望着汽车远去的方向,长长舒了口气。她按照指示前行,果然找到了那条种满梧桐的大道。 一栋栋洋楼掩映在树影中,窗内透出温暖的灯光。阿贝挨家挨户核对门牌号,终于找到了目的地——一栋气派的欧式洋房。 她鼓起勇气叩响门铃。 片刻后,一个穿着佣人服饰的年轻女子开门,疑惑地打量她:“你找谁?” “请问阿秀姐在吗?我是从水乡来的,她爹娘托我带信来。”阿贝急忙说明来意。 女子脸色微变,压低声音:“阿秀上个月已经不在这里做了。听说她去了霞飞路一家绸缎庄做工。” 阿贝的心沉了下去:“那您知道具体是哪家绸缎庄吗?” 女子摇头:“这就不清楚了。你快走吧,让管家看到我跟你在这说话,该骂了。”说着就要关门。 “等等!”阿贝急忙抵住门,“姐姐,我初来沪上无处可去,能不能...” 话未说完,一个严厉的声音从院内传来:“谁在门口喧哗?” 一个穿着体面的中年男人走出来,显然是这里的管家。他皱眉看着阿贝:“干什么的?这里是你能来的地方吗?” 开门的女佣赶紧解释:“她是来找阿秀的,我这就让她走。” 管家冷冷扫了阿贝一眼:“赶紧走!再不走叫巡捕了!” 大门砰地关上,将阿贝隔绝在冰冷的夜色中。 夜风渐起,吹得梧桐叶沙沙作响。阿瑟抱紧行囊,漫无目的地走在陌生的大街上。 霓虹灯依然闪烁,橱窗里的模特穿着华丽服饰,仿佛在嘲讽她的狼狈。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偶尔有汽车驶过,溅起些许积水。 她找了一个避风的角落坐下,取出已经冷硬的饼子,小口小口地啃着。 饼子是阿娘亲手做的,带着家乡的味道。阿贝吃着吃着,眼前模糊起来。 她想起父亲粗糙温暖的大手,母亲温柔的呼唤,水乡摇橹的声音,还有灶台上升起的炊烟... 一滴泪终于落下,砸在冰冷的饼子上。 但她很快擦干眼泪,深吸一口气,重新振作起来。 明天,她对自己说,明天就去霞飞路找阿秀姐。一定能找到的。 至于那块玉佩...她摸了摸怀中冰凉的玉石,下定决心明天就去找当铺。 夜色深沉,远方的歌舞厅传来隐约的乐声,与街上蜷缩的乞丐形成讽刺的对比。 这就是沪上。梦想与绝望并存,机遇与危险交织的沪上。 阿贝将行囊抱在胸前,蜷缩在角落里,努力忽略饥饿和寒冷。 她不会认输。为了父亲,为了这个家,她一定要在沪上立足。 远处,外滩的钟声敲响,回荡在十里洋场的夜空。 新的日子即将开始。 清晨的寒意将阿贝冻醒。她蜷缩在避风的门洞里,浑身酸痛。沪上的清晨与家乡截然不同——没有鸡鸣犬吠,没有摇橹声,只有清洁工扫街的唰唰声和偶尔驶过的汽车喇叭声。 她活动了一下冻得发麻的手脚,从行囊里取出最后一点干粮,就着路边自来水龙头喝了几口冷水,算是解决了早餐。 霞飞路。她记得昨晚那个女佣说的地名。向早起的报童问清方向后,阿贝开始了寻找。 晨光中的霞飞路与夜晚的繁华不同,更多了几分生活的烟火气。商铺陆续开门,伙计们卸下门板,摆出商品。电车叮当驶过,载着早起的上班族。阿贝沿着街道一路寻找绸缎庄,每见到一家就上前打听。 “阿秀?没听说过。” “我们这里没有叫阿秀的女工。” “去别处问问吧。” 一连问了七八家,都没有结果。有的店家态度冷淡,有的直接挥手赶人。阿贝的希望在一次次摇头中逐渐消磨。 接近中午时,她在一家规模不小的绸缎庄前驻足。橱窗里陈列着华丽的丝绸和绣品,其中一件牡丹绣屏吸引了阿贝的目光——针法虽精致,但配色过于艳丽,反而失了牡丹的雍容。 “看什么看?买不起别挡着门面!”一个伙计出来呵斥。 阿贝本能地后退一步,却又鼓起勇气上前:“请问,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叫阿秀的女工?从水乡来的。” 伙计不耐烦地摆手:“没有没有!快走!” 就在这时,店内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什么事喧哗?” 一位穿着长衫的中年男子走出来,胸前挂着眼镜,看样子是掌柜。他打量了一下阿贝:“姑娘有事?” 阿贝赶紧重复问题:“掌柜您好,我找一位叫阿秀的同乡,听说在霞飞路的绸缎庄做工。” 掌柜扶了扶眼镜,思索片刻:“水乡来的阿秀...是不是二十出头,眉心有颗痣?” 阿贝眼睛一亮:“对对!她眉心是有颗痣!”阿秀姐的特征她听母亲提起过。 掌柜点点头:“她确实在这里做过一段时间,但上个月辞工了。听说去了城隍庙附近的一家绣庄,具体哪家就不清楚了。” 希望重新燃起,阿贝连声道谢,转身就要往城隍庙去。 “等等。”掌柜叫住她,目光落在她肩上的行囊,“看你像是刚来沪上?找工作?” 阿贝犹豫一下,点点头。 掌柜打量她一番:“我们这里倒是缺个打杂的,包吃住,工钱不高。你若是愿意...” “谢谢掌柜好意,”阿贝感激却坚定地摇头,“但我得先找到阿秀姐。她家人托我带信,很要紧。” 掌柜似乎有些意外,但没再多说,只点点头:“那你去城隍庙那边问问吧。若是找不到,还想找工作,可以回来这里。” 阿贝再次道谢,匆匆赶往城隍庙。 城隍庙一带比霞飞路更加热闹拥挤。小商小贩沿街叫卖,各色店铺林立,绣庄也有好几家。阿贝一家家问过去,直到夕阳西斜,仍然没有阿秀的消息。 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口,阿贝感到一阵眩晕。一天奔波,只吃了一点点干粮,她的体力几乎耗尽。 最重要的是,父亲的医药费还没有着落。 摸了摸怀中的玉佩,阿贝下定决心:先把它当了,救父亲要紧。 她向路人打听当铺的位置,被指引到一条相对安静的街道。一家挂着“信义当”牌匾的铺面出现在眼前,门窗紧闭,只留一个小窗口,看起来神秘而令人不安。 阿贝在门口踌躇片刻,终于鼓起勇气走上前。 窗口内坐着一个戴眼镜的老先生,正就着灯光看账本。听到动静,他抬起头,透过小窗打量阿贝:“当什么?” 阿贝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那半块玉佩,递进窗口:“这个。” 老先生接过玉佩,拿出放大镜仔细查看。良久,他抬眼看看阿贝:“哪来的?” “家传的。”阿贝按照想好的说辞回答,手心却在冒汗。 老先生若有所思地摩挲着玉佩:“想当多少?” 阿贝对玉佩的价值毫无概念,犹豫着说:“您看值多少?” 老先生伸出三根手指。 “三、三十大洋?”阿贝试探着问。在她看来,这已是天文数字,足够支付父亲的手术费了。 老先生嗤笑一声:“三块大洋。爱当不当。” 阿贝如遭雷击:“三块?这、这不可能!您再看看,这玉质很好的,雕工也精细...” “半块玉佩,来历不明,能给你三块就不错了。”老先生不耐烦地摆手,“要当就当,不当就走人,别耽误生意。” 阿贝咬紧下唇。三块大洋连去省城的车费都不够,更别说手术费了。她伸手想要拿回玉佩:“那我不当了。” 老先生却把玉佩一收:“慢着。你这玉佩...我看着有点眼熟。”他再次仔细端详,脸色微变,“小姑娘,你这玉佩到底从哪来的?” 阿贝警觉起来:“家传的。您要不当就还给我。” 老先生眯起眼睛,忽然朝里间喊了一声:“掌柜的,您来看看这个。” 一个穿着绸缎马甲的中年男人从里间走出,接过玉佩一看,脸色顿时凝重起来。他仔细打量阿贝,目光锐利:“姑娘,你这玉佩不简单啊。若是来历不明,我们可不敢收。” “真是家传的!”阿贝坚持道,心里却打起鼓来。难道这玉佩有什么特殊来历? 掌柜与老先生交换了一个眼神,忽然笑道:“既然如此,我们出十块大洋,如何?” 阿贝一愣,价格突然翻了三倍多,反而让她更加怀疑:“您刚才还说只值三块...” “刚才是伙计看走眼了。”掌柜笑容可掬,“这样,二十块大洋,不能再多了。你这毕竟是半块玉佩,完整的话或许值更多。” 阿贝心中警铃大作。这些人前后态度转变太大,必定有诈。她伸手坚决地说:“我不当了,请把玉佩还给我。” 掌柜脸色一沉:“姑娘,你这玉佩来路不明,我们要是报官...” “报官就报官!”阿贝忽然提高声音,“正好让巡捕看看,信义当是怎么强占人家传玉佩的!” 她这一喊,引得路过的几个人驻足观望。掌柜见状,脸色更加难看,却不得不将玉佩塞回她手中:“不识好歹!以后别来我们这里当东西!” 阿贝抓紧玉佩,转身快步离开,直到拐过街角才敢回头,确认没人跟来,这才靠在墙上大口喘气。 手心全是冷汗,玉佩被攥得发热。她这才意识到,这半块玉佩可能隐藏着她不知道的秘密。 天色已晚,找阿秀的事情毫无进展,当玉佩又险些被骗。阿贝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该往何处去。 路过一个小吃摊,诱人的香气让她肚子咕咕直叫。她摸出几枚铜钱,买了一个烧饼,站在路边小口吃着。 一辆汽车从身边驶过,溅起积水。阿贝慌忙后退,却不慎撞到身后的人。 “哎呀!我的新裙子!”一声娇呼响起。 阿贝回头,看见一个打扮时髦的年轻女子正恼怒地看着裙摆上的污渍——显然是刚才阿贝撞到时,烧饼上的油渍蹭了上去。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阿贝慌忙道歉。 女子柳眉倒竖:“对不起就完了?你知道这裙子多贵吗?法国货!你赔得起吗?” 周围有人驻足看热闹。阿贝窘迫得满脸通红,连连道歉:“我、我真的没注意身后有人...我帮您擦干净...”说着就要用袖子去擦。 “别用你的脏手碰我的裙子!”女子嫌弃地后退一步,“真是倒霉!遇到你个乡下丫头!”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的男声响起:“怎么了,琳达?” 阿贝抬头,愣住了——正是昨天在车站附近帮助过她的那个西装男子。 被称为琳达的女子立刻挽住男子的手臂,娇声道:“啸云,你看这个乡下丫头弄脏了我的新裙子!” 齐啸云看看琳达裙子上微不足道的污渍,又看看窘迫不安的阿贝,微微一笑:“一点小污渍,洗洗就掉了。何必为难一个小姑娘。”他从钱包取出几张钞票塞给琳达,“明天再去买条新的。” 琳达顿时转怒为喜,接过钞票,却仍白了阿贝一眼:“算你运气好。” 齐啸云这才看向阿贝,似乎也认出了她:“是你?找到你姐姐了吗?” 阿贝摇摇头,低声道:“还没有。谢谢先生再次相助。” 齐啸云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她疲惫的面容和肩上的行囊:“还没找到住处?” 阿贝默然点头。 齐啸云沉吟片刻,从内衣袋取出名片夹,写下一个地址:“这个绣庄的老板娘与我母亲有旧,人很和善。你去那里问问,或许需要人手,至少能找个临时落脚处。” 阿贝接过名片,上面写着“云霞绣庄”和一个地址。她眼眶一热,深深鞠躬:“谢谢您,齐先生。我、我不知道怎么报答您...” 齐啸云微微一笑:“举手之劳。快去吧,天要黑了。” 望着阿贝远去的背影,琳达嘟起嘴:“啸云,你对这种乡下丫头也太好了吧?” 齐啸云目光深远:“她让我想起一个人...很多年前的一个的一个妹妹。”摇摇头,他转移话题,“走吧,不是还要去参加晚宴吗?” 按照地址,阿贝终于找到了云霞绣庄。这是一家门面不大的店铺,但橱窗里陈列的绣品精致非常,看得出店主手艺高超。 她鼓起勇气走进店内。一个四十余岁的妇人正在柜台后整理丝线,见她进来,和蔼地问:“姑娘想买什么?” 阿贝取出齐啸云给的名片:“老板娘您好,是齐先生让我来的。说您这里可能需要人手...” 妇人接过名片看了看,露出惊讶的表情,随即打量阿贝:“啸云那孩子介绍的?你和他什么关系?” 阿贝老实回答:“齐先生只是好心帮我。我初来沪上,无处可去,会做些绣活...” 老板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姓云,大家都叫我云姨。既然是他介绍的...你先拿点活计我看看手艺。”说着取出一块白绢和针线,“随便绣个什么。” 阿贝接过针线,想了想,手指灵活地动起来。不久,一朵含苞待放的荷花渐渐在绢面上成形,虽只寥寥数针,却已显出生动气韵。 云姨看得眼睛一亮:“好灵巧的手!跟谁学的?” “跟我阿娘学的。我们水乡的女子都会些绣活。”阿贝轻声回答。 云姨满意地点头:“正好我接了一批急活,缺人手。包吃住,工钱按件计,愿意吗?” 阿贝几乎喜极而泣:“愿意!谢谢云姨!” 云姨带她穿过店铺,来到后院。一个小房间虽然简陋,但干净整洁。 “你就住这里吧。明天开始上工。”云姨说着,忽然注意到阿贝手中的半块玉佩,“这玉佩...” 阿贝下意识地握紧玉佩:“家传的。” 云姨眼神微动,却没多问,只点点头:“收好吧,沪上不太平,贵重物品要放好。” 那一夜,阿贝睡在陌生的床上,怀中紧紧揣着那半块玉佩。窗外是沪上不夜的灯火,远处隐约传来歌舞厅的乐声。 她想起病榻上的父亲,家中的母亲,想起神秘莫测的齐先生,想起那块似乎隐藏着秘密的玉佩... 在陷入沉睡的前一刻,她默默祈祷:爹,一定要等我。我一定会挣够钱救您。 月光从窗口洒入,照在她疲惫而坚定的面庞上。半块玉佩从她松开的手中滑出,在月光下泛着温润而神秘的光泽。 沪上的第一个夜晚,漫长而难忘。但阿贝不知道的是,这仅仅是她漫长旅程的开始。命运的齿轮,才刚刚开始转动。 第0028章水乡稚子初拈针,清晨醒来 莫老憨从镇上请来的郎中为阿贝诊过脉,开了几帖安神定惊的药。阿贝在床上躺了两日,高热渐退,只是人还有些蔫蔫的,不似往日活泼。 第三日清晨,阿贝醒得早,听见外间养父母低语。 “这药钱加上之前的诊金,统共花了快两块银元了。”莫老憨的声音透着愁苦,“黄老虎那边催得紧,说是月底前再不交够渔税,就要收船…” 周桂香叹气:“能怎么办?总不能看着阿贝病着不管。我赶工多绣几个帕子,好歹凑一点。” 阿贝躺在小床上,眼睛盯着屋顶茅草,小手悄悄摸到枕下那半块玉佩。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那个模糊的梦境——华美的房间,温柔的女子,还有另一个与她一模一样的小脸。 外间,莫老憨起身:“我今日早些出船,看能不能多打些鱼。你照顾好阿贝。” 门吱呀一声关上,周桂香走进里屋,见阿贝睁着眼,忙换上笑脸:“贝贝醒了?饿不饿?娘给你蒸碗蛋羹。” 阿贝摇摇头,忽然问:“娘,我能学绣花吗?” 周桂香一愣:“怎么想起学这个?你还小呢。” “我看娘绣的花好看,”阿贝声音还带着病后的软糯,“我想学好了,帮娘绣帕子卖钱。” 周桂香心头一酸,摸摸阿贝的额发:“傻囡囡,娘不用你操心这个。你好好养病,快点好起来就行。” 但阿贝异常坚持,周桂香拗不过,终于找出几块碎布头,穿上最粗的针,教她最简单的平针。 “针要这样拿,对,食指抵着…从下面穿上来…” 阿贝的小手还不太稳,针脚歪歪扭扭,几次扎到指头,渗出血珠。她也不哭,只把指头含在嘴里吮一下,又继续绣。 周桂香在一旁看着,既心疼又惊讶。寻常孩子早该喊疼放弃了,阿贝却抿着小嘴,眼神专注,那执拗的神态竟不像个五岁孩童。 练了半日,阿贝居然绣出了一片歪歪扭扭的叶子。周桂香拿起端详,忽然“咦”了一声。 这针脚虽稚嫩,走势却别有一股灵动的韵味,不像初学者的死板。尤其是叶尖处一个小回旋,竟隐隐有刺绣中“抢针”的影子——可她明明只教了最基础的平针。 “娘,我绣得不对吗?”阿贝见养母神色有异,小声问。 周桂香回过神,忙笑道:“没有,贝贝绣得真好!比娘小时候强多了!”她心下暗笑自己多想,孩子才刚学,能看出什么来?许是巧合罢了。 午后,阿贝喝了药,又拿起针线。周桂香怕她伤眼睛,只让再练一会儿便催她歇息。 阿贝躺在小床上,假装睡着,待养母出门洗衣,她又悄悄爬起,拿起针线篮子里的碎布。 这一次,她不再绣叶子,而是凭着梦中那片模糊的衣角印象,试着绣一朵小小的玉兰花。针起针落,手指依然笨拙,却比上午又稳了几分。那半块玉佩就放在手边,偶尔瞥一眼,心里便莫名安定。 日落时分,莫老憨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来,鱼篓里只有寥寥几尾小鱼。 周桂香看着那点收获,眉头又锁紧了,却还是安慰丈夫:“明天会好些的。先吃饭吧。” 饭桌上,阿贝忽然把手背在身后,扭扭捏捏地蹭到莫老憨面前。 “爹爹,闭眼。” 莫老憨笑了:“我们贝贝有什么宝贝给爹爹看?” 他配合地闭上眼睛,感觉女儿软软的小手在他粗壮的手腕上系了什么。睁开眼,只见腕上缠着一根细麻绳,绳上串着一小块蓝布,布上用白线歪歪扭扭绣了条小鱼。 “爹爹天天打鱼,戴着小鱼,就能打到好多好多鱼!”阿贝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莫老憨愣了片刻,眼眶猛地发热。他一把抱起女儿,用胡茬蹭她的小脸:“好!爹爹戴着!明天肯定网一船大鱼!” 周桂香在一旁抹眼角,笑中带泪:“这孩子…” 夜里,夫妻俩躺下,周桂香说起白日阿贝学绣花的异常专注:“…才五岁的孩子,针扎了手都不哭一声,那股劲头,真不像寻常娃儿。” 莫老憨摩挲着手腕上的布片小鱼,沉默良久,低声道:“她本来就不是寻常娃儿。那玉佩…我悄悄问过镇上当铺的老先生,他说那玉料极好,雕工也不是寻常富贵人家用得起的。” “你是说…” “唉,不管是什么来历,总是咱们的囡囡。”莫老憨翻了个身,“睡吧,明天我还得出船。” 外间渐渐响起鼾声。里屋小床上,阿贝却睁着眼。月光从窗缝漏进来,照在枕畔的玉佩上,流淌着温润的光泽。她小声自言自语,像在重复一个遥远的承诺。 “要学绣花…帮爹爹娘亲…” 手指上细小的针眼还隐隐作痛,她却攥紧了那半块玉佩,慢慢沉入梦乡。 这一次,没有纷乱的梦境,只有一片温暖安宁的黑暗,仿佛回到了最初孕育她的地方。 日子如流水般淌过,转眼阿贝已在莫家生活了五年光景。当初那个襁褓中的婴孩,如今已能赤着脚丫在河滩上跑得飞快,晒成蜜色的小脸上总漾着笑。 只是近些时日,莫老憨眉间的愁绪愈发深重。镇上恶霸黄老虎放出话来,要加收“渔税”,扬言若不按时交纳,便要收了渔船抵债。周桂香日夜赶工刺绣,眼睛熬得通红,换来的铜板却仍是杯水车薪。 这日清晨,阿贝被外间低语惊醒。 “...黄老虎的人昨日又来了,说最后三日期限。”是莫老憨沙哑的声音,“船若没了,咱们一家...” 周桂香的叹息轻得像烟:“能怎办?我这些绣活...实在赶不及了。要不,我回娘家借些...” “你娘家兄弟前日才来诉苦,说地里收成不好,哪有余钱?”莫老憨语气沉重,“我再多出两趟船,总能...总能想到法子。” 阿贝悄悄爬下小床,扒着门缝朝外看。养父佝偻着背,养母抬手拭了拭眼角。她默默退回床边,从枕下摸出那半块玉佩。冰凉的玉石贴在掌心,她忽然想起昨日在河滩上捡到的那片泛着珠光的贝壳。 一个念头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心中漾开涟漪。 待莫老憨出门撑船,周桂香也提着篮子要去镇上送绣活,阿贝拉住了她的衣角。 “娘,我能跟你学绣花吗?” 周桂香一愣,蹲下身与她平视:“贝贝怎么想学这个?针会扎手,很疼的。” “我看娘绣的花儿会引来真蝴蝶,”阿贝眨着眼,小手指向窗外停驻在野花上的粉蝶,“贝贝想学,绣了花样帮娘卖钱。” 孩子稚气的话语让周桂香鼻尖一酸。她摸摸阿贝的头:“傻囡囡,娘不用你操心钱的事。你还小呢。” 但阿晶异常坚持,周桂香拗不过,终于翻出几块边角料和一根最细的针。 “针要这样拿,”她示范着,“食指抵着,从布下面穿上来...对,慢些...” 初学的针脚自然是歪扭的。阿贝抿紧小嘴,全神贯注地盯着手中的布片,一不小心,针尖就刺进了食指。 血珠立刻渗了出来。周桂香心疼地要查看,阿贝却把手一缩,含在嘴里吮了吮,又拿起针线。 “不疼的,娘。” 周桂香怔怔看着女儿。那专注的神情,那被针扎了也不哭不闹的隐忍,全然不像个五岁的孩子。她想起阿贝襁褓中那半块质地非凡的玉佩,心中莫名一颤。 练了半日,阿贝竟绣出了一片叶子。周桂香拿起端详,忽然觉得有些异样——这针脚虽稚嫩,走势却别有一股灵动的韵味,尤其是叶尖处那个小回旋,竟隐隐有苏绣中“抢针”的影子。 可她明明只教了最基础的平针。 “娘,我绣得不对吗?”阿贝见养母神色有异,小声问道。 周桂香回过神,忙笑道:“没有,贝贝绣得真好!比娘小时候强多了!”她压下心头疑虑,只当是巧合。 午后,阿贝借口要午睡,待养母出门洗衣,她又悄悄爬起。这一次,她不再绣叶子,而是凭着梦中那片模糊的衣角印象,试着绣一朵小小的玉兰花。 针起针落,手指比上午又稳了几分。那半块玉佩就放在手边,偶尔瞥一眼,心里便莫名安定。她绣得如此入神,连周桂香何时回来的都未察觉。 “这是...”周桂香站在门口,看着女儿手下渐渐成形的玉兰,震惊得说不出话。那花瓣的层叠走势,分明是苏绣中的“套针”技法,她从未教过,阿贝怎么可能... 阿贝闻声抬头,有些慌乱地想藏起绣片:“娘,我、我就是随便绣绣...” 周桂香快步上前,拿起那绣了一半的玉兰,手指微微发颤:“贝贝,告诉娘,你怎么会这样绣的?” 阿贝茫然摇头:“我不知道...就觉得应该这样绣...” 窗外忽然传来喧哗声。母女俩俱是一惊,周桂香忙将绣片塞进怀里,拉着阿贝出门查看。 只见几个彪形大汉正围着莫老憨的渔船,为首的正是黄老虎的手下刀疤李。 “莫老憨,税钱凑齐了没有?虎爷可没耐心了!”刀疤李一脚踹在船帮上,小船剧烈摇晃。 莫老憨护着船,赔着笑脸:“李爷,再宽限两日,就两日!鱼汛马上就来了,一定能凑上...” “宽限?虎爷的规矩是能宽限的?”刀疤李啐了一口,“没钱就拿船抵!兄弟们,动手!” 几个汉子就要上前拖船。周桂香急忙冲过去阻拦:“各位爷行行好!这船是我们一家活命的根本啊!” 刀疤李一把推开她:“滚开!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周桂香踉跄着跌倒,阿贝惊叫一声扑过去:“娘!” 混乱中,阿贝怀中的什么东西掉了出来,“啪”的一声落在泥地上——正是那半块玉佩。 刀疤李眼尖,一把捡起玉佩,眯眼打量:“哟,这玩意儿看着还值几个钱。抵点利息差不多了!”说着就要揣进怀里。 “还给我!”阿贝不知哪来的勇气,冲上去抓住刀疤李的裤腿,“那是我爹娘给我的!还给我!” “小杂种滚开!”刀疤李抬脚就要踢。 “住手!”莫老憨怒吼一声,竟从船艄抽出一把鱼叉,双眼赤红,“把东西还给我女儿!谁敢动我家人,我跟谁拼命!” 鱼叉在日光下闪着寒光。刀疤李被镇住了,悻悻地将玉佩扔在地上:“呸!穷横什么?三天!就三天!再交不上钱,烧了你的破船!” 恶棍们扬长而去。莫老憨扔下鱼叉,忙去扶妻女。周桂香抱着阿贝,浑身发抖。阿贝捡起玉佩,紧紧攥在手心,泥土沾满了温润的玉石。 是夜,油灯如豆。莫老憨修补着被踹坏的船板,周桂香在一旁默默理着丝线。阿贝坐在小凳上,看着养父母愁苦的面容,小手在口袋里摩挲着玉佩。 忽然,她站起身,走到周桂香面前,摊开手心。 “娘,把这个当了吧。” 周桂香一惊:“贝贝,你说什么?” “玉佩,”阿贝声音很轻,却清晰,“当了吧,帮爹爹交税。” 莫老憨停下手中的活计,沉声道:“不行!这是你亲生父母留给你唯一的东西,绝不能当!” “可是船没了,我们就没饭吃了。”阿贝眼中噙着泪,却努力不让它掉下来,“爹爹娘亲比玉佩重要。” 周桂香一把抱住女儿,眼泪终于落下:“傻孩子...傻孩子...” 莫老憨沉默良久,走过去摸摸阿贝的头:“船不会没的。爹有办法。” 他所谓的办法,就是接连几日日夜出船,冒着风雨打鱼。周桂香提心吊胆,眼看着丈夫一日日憔悴下去。 第三日黄昏,莫老憨拖着疲惫的身躯归来,鱼篓依旧半空。黄老虎的人明日就要来了。 阿贝端来热水给养父泡脚,看着他脚板上磨出的水泡,小声说:“爹爹,我明天跟你一起出船吧?我能帮你划桨!” 莫老憨苦笑:“贝贝还小,等长大了再帮爹。” 夜深人静,阿贝久久无法入睡。她听着外间养父母压抑的叹息声,小手紧紧攥着那半块玉佩。 月光从窗缝漏进来,在玉佩上流淌。恍惚间,她似乎又看到了那个模糊的梦境——华美的房间,温柔的女子,还有另一个与她一模一样的小脸。 “姐姐...”她无意识地喃喃出声,随即惊醒,茫然四顾。 外间,周桂香似乎下了什么决心,对莫老憨低声道:“...明日我去求求绣坊的刘掌柜,预支些工钱...” 阿贝悄悄爬下床,从针线篮里找出白日藏起的绣片——那朵未完成的玉兰花。她就着月光,一针一线地绣起来。 这一次,针脚竟异常沉稳,仿佛她的手早已熟悉这种动作。花瓣层层绽开,栩栩如生。 最后一针落下时,晨曦微露。阿贝看着完成的绣片,自己也有些怔忡。她将它小心藏好,心中做了一个决定。 次日清晨,当黄老虎的人再来时,发现莫家小船已离岸。刀疤李骂骂咧咧,命人在岸边等候。 日上三竿时,小船归来。莫老憨跳上岸,竟直接走到刀疤李面前,将一袋钱币塞进他手里。 “税钱,清点清楚。” 刀疤李诧异地点数,果然分文不差。他狐疑地打量莫老憨:“哪来的钱?” 莫老憨不答,只冷声道:“钱已交清,各位请回吧。” 待恶棍们离去,周桂香才急匆匆跑过来:“孩子他爹,这钱是...” 莫老憨看向从船篷里钻出的阿贝,眼神复杂。 原来,阿贝天未亮就摇醒了养父,坚持要他带她出船。到了镇码头,她独自跑进最大的绣庄“锦云轩”,竟将那幅玉兰绣片卖给了掌柜。 “锦云轩的掌柜说,这绣法精巧,给了足足五块银元。”莫老憨从怀里掏出剩下的钱,声音有些发颤,“贝贝她...什么时候学了这样的手艺?” 周桂香震惊地看向女儿。阿贝却只是抿嘴笑着,从口袋里掏出那半块玉佩,小心地擦去上面的泥污。 “玉佩保住了,船也保住了。”她将玉佩贴在心口,眉眼弯弯。 夫妻俩对视一眼,心中俱是惊涛骇浪。他们这个从河边捡来的女儿,似乎藏着说不尽的秘密。 而阿贝只是望着沪上的方向,轻轻哼起一首莫名的调子——那是梦中女子曾唱过的摇篮曲。 水波荡漾,映着朝阳金光万丈。小船悠悠,载着一家三口和未解的谜题,驶向明天的炊烟。 第0029章 锦云轩初露峥嵘,河岸陷入寂静 黄老虎的人走后,河岸陷入短暂的寂静。莫老憨与周桂香面面相觑,目光最终落在女儿身上。 “贝贝,”周桂香蹲下身,声音轻柔得像怕惊飞一只蝴蝶,“告诉娘,那绣片...真是你自个儿绣的?” 阿贝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小小的绣帕——正是那幅玉兰花。晨光下,花瓣层叠有致,针脚细密灵动,竟似能嗅到隐约清香。 莫老憨凑过来看,倒吸一口凉气:“这...这真是咱们贝贝绣的?”他粗糙的手指不敢触碰那精致绣面,只在空中虚划着,“这手艺,比镇上最好的绣娘都不差!” 周桂香接过绣帕细细端详,越看越是心惊。这分明是苏绣中的“套针”技法,通过不同深浅的丝线层层叠绣,营造出逼真的光影效果。她只在年轻时见老师傅演示过,自己尚且未能完全掌握,五岁的女儿如何无师自通? “贝贝,你是从哪里学来的这种绣法?”周桂香忍不住问。 阿贝偏着头,似乎也在困惑:“就是...觉得应该这样绣。针自己会走似的。”她小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挂在颈间的玉佩,“看着线,就知道该往哪里去了。” 夫妻俩再次对视,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的光芒。他们这个从河边捡来的女儿,莫非真是个刺绣天才? 当日下午,周桂香思前想后,终于下定决心。她翻出最好的一套衣裳,仔细梳洗打扮,又将阿贝那幅玉兰绣帕小心叠好。 “贝贝,娘带你去个地方。”她牵起女儿的手。 母女二人沿着河岸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来到镇上最气派的绣庄“锦云轩”门前。朱漆大门上悬着金字匾额,店内陈列着各色绫罗绸缎,往来皆是衣着光鲜的客人。 周桂香在门口踌躇片刻,整了整衣襟,这才拉着阿贝迈进门槛。 柜台后的掌柜抬眼打量她们——粗布衣裳,面带怯色,一看就不是来买绸缎的主顾。他懒懒问道:“何事?” 周桂香赔着笑上前:“掌柜的,请问贵店可收绣活?” 掌柜的嗤笑一声:“我们锦云轩的绣娘都是精挑细选的,不收外活。”说着就要挥手赶人。 周桂香急忙从怀中取出那方绣帕:“掌柜的您瞧瞧,就看一眼!” 掌柜的不耐烦地瞥了一眼,目光却骤然定住。他接过绣帕,凑到窗前细看,越看神色越是惊异。 “这是...”他猛地抬头,“哪位绣娘的手笔?” 周桂香推了推身边的阿贝:“是、是小女...” “什么?”掌柜的瞪大眼睛,看着不及柜台高的小丫头,“胡说八道!这分明是老师傅的手艺!” 这时,内堂帘子掀开,一位鬓发斑白的老夫人走了出来:“何事喧哗?” 掌柜的忙躬身:“东家,这妇人拿了个绣帕来,说是她五岁女儿绣的,岂不可笑?” 老夫人接过绣帕,戴上老花镜仔细端详。片刻后,她蹲下身平视阿贝:“小姑娘,告诉奶奶,这真是你绣的?” 阿贝点点头,一点也不怯场:“是我绣的。奶奶喜欢玉兰花吗?我还会绣荷花、梅花...” 老夫人眼中闪过精光:“现下能绣给奶奶看看吗?” 周桂香正要推辞,阿贝却已点头:“好呀!” 掌柜的忙备来针线绸缎。在众人注视下,阿贝爬上高椅,小手拈起细针,穿线落针,动作行云流水。她绣的是一朵半开的荷花,粉白渐变,露珠欲滴,针法变幻莫测,看得在场众人目瞪口呆。 不到一炷香时间,一朵栩栩如生的荷花已然绽放在缎面上。 老夫人拿起绣片,手微微发颤:“天才...真是天才!”她激动地拉住周桂香,“大嫂,让你女儿来我锦云轩学艺可好?我亲自教她!” 周桂香又喜又忧:“多谢老夫人厚爱!只是...我们家境贫寒,怕是付不起束脩...” 老夫人摆手:“说什么束脩!这样的人才,我倒贴银子都要求她来学!”她爱不释手地摸着荷花绣片,“这样,每月我给你们二两银子,就让小姑娘每日来学两个时辰,如何?” 周桂香惊得说不出话。二两银子!莫老憨打一个月鱼也挣不到这些! “只是...”老夫人沉吟道,“这般天赋,需得好好栽培。我得给她请最好的老师,用最好的丝线。这些费用...” 周桂香心一沉,却听老夫人道:“这些都由绣庄出!只一条——小姑娘的出师作品,须得署锦云轩的名号。” 这条件可谓优厚至极。周桂香正要答应,阿贝却忽然开口:“奶奶,我能带娘一起来吗?我娘的绣活也很好,她可以帮忙理线。” 老夫人笑了:“好个伶俐丫头!成,你娘也一起来,每月另给她五百文工钱。”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回家的路上,周桂香犹在梦中,紧紧攥着老夫人预付的一两银子定金。阿贝却蹦蹦跳跳,采着路边的野花。 当夜,莫家难得地点了油灯,桌上破天荒有一盘炒鸡蛋。莫老憨听完经过,激动得手直抖:“咱们贝贝这是遇上贵人了!” 周桂香却隐有忧色:“我总觉得不安...贝贝这般天赋,来得太蹊跷。还有那玉佩...” 夫妻俩看向床上熟睡的女儿。月光下,阿贝颈间的玉佩泛着温润光泽,与她白嫩的小脸相映生辉。 “不管怎样,这是贝贝的造化。”莫老憨最终道,“咱们尽心护着就是。” 次日开始,阿贝便每日随母亲去锦云轩学艺。老夫人姓苏,原是苏州绣坊出身,年轻时是名动江南的绣娘。她亲自教导阿贝,越教越是惊奇。 这五岁女童不仅一点就通,更能举一反三。往往一种针法才演示半遍,她已能完美复现,甚至加以改良。更令人称奇的是,她似乎天生就懂得配色之道,经手搭配的丝线色彩,总是格外和谐灵动。 一月下来,阿贝的技艺突飞猛进。苏老夫人常对着她的绣作感叹:“这等天赋,老身平生仅见。” 这日,锦云轩来了一位特殊客人——沪上来的洋商太太约翰逊夫人,欲订一批中式绣屏风作寿礼。苏老夫人取出绣娘们的样品,约翰逊夫人皆不满意。 “太死板了,”通过翻译,约翰逊夫人抱怨道,“没有灵气。” 正当苏老夫人为难之际,阿贝抱着刚绣好的小猫扑蝶图从后院跑来:“奶奶看!我绣好了!” 那绣面上,小猫憨态可掬,蝴蝶翩然欲飞,活灵活现。约翰逊夫人一眼看见,顿时眼前一亮:“这个好!就要这种!” 苏老夫人又喜又忧:“夫人,这是小徒戏作,怕是难登大雅之堂...” 约翰逊夫人却坚持:“我就要这个风格!活泼,生动!” 无奈之下,苏老夫人只得答应让阿贝参与屏风绣制。考虑到阿贝年纪小,只让她绣边角的花鸟部分。 谁承想,阿贝绣的花鸟竟成了屏风最点睛的部分。约翰逊夫人验收时赞不绝口,当场追加订单,还多付了十两赏银。 消息传开,锦云轩有个“小神绣”的名声不胫而走。慕名而来的人日渐增多,绣庄生意愈发红火。 苏老夫人乐得合不拢嘴,每月给阿贝的工钱涨到了五两,周桂香的工钱也涨至一两。莫家渐渐宽裕起来,不仅还清了旧债,还翻修了房屋,添置了新船。 然而福兮祸所伏。锦云轩的兴旺引起了对面“金缕阁”的忌惮。金缕阁的东家不是别人,正是黄老虎的堂弟黄鼠狼。 这日,黄鼠狼摇着折扇踱进锦云轩,阴阳怪气道:“苏老夫人真是好运气,捡来个摇钱树啊!” 苏老夫人不卑不亢:“黄东家有事?” 黄鼠狼瞥了眼正在后院玩耍的阿贝,压低声音:“明人不说暗话。把那小丫头让给我,价钱好商量。” “绝无可能。”苏老夫人断然拒绝。 黄鼠狼冷笑:“别忘了,这镇上谁说了算。我堂兄黄老虎的手段,您是知道的。” 苏老夫人面色一白,仍强自镇定:“锦绣行当有锦绣行当的规矩。黄东家请回吧。” 黄鼠狼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当夜,苏老夫人心事重重地来到莫家,将白日之事告知。 莫老憨闻言拍案而起:“欺人太甚!他们还想强抢孩子不成?” 周桂香搂紧阿贝,泪眼婆娑:“这该如何是好?黄老虎那群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苏老夫人叹息:“老身想着,近来让贝贝少去绣庄,避避风头。等这阵过了再说。” 阿贝却从母亲怀里抬起头,小脸坚定:“我不怕!我要学绣花,要帮爹娘挣钱!” 正说着,窗外忽然传来异响。莫老憨警觉地吹熄油灯,凑到窗边窥看——只见几个黑影正在他们家小船边鬼鬼祟祟! “不好!”莫老憨抄起鱼叉冲出门去,“什么人!” 黑影闻声而逃,留下股刺鼻的煤油味——他们竟想在船上纵火! 此事一出,莫家与苏老夫人都意识到,黄家兄弟绝不会善罢甘休。 “实在不行,我带贝贝去乡下躲躲。”周桂香泣道。 苏老夫人摇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她沉吟片刻,“老身倒有个主意——沪上即将举办江南绣艺赛,若贝贝能参赛夺魁,名声在外,黄家反倒不敢轻举妄动了。” “绣艺赛?”周桂香怔住,“贝贝才五岁啊...” “年纪虽小,技艺却足。”苏老夫人目光炯炯,“只是需得一幅镇得住场的作品。” 众人的目光齐齐投向阿贝。小女孩眨着大眼睛,忽然道:“我能绣一幅‘百鸟朝凤’。” 满座皆惊。“百鸟朝凤”是刺绣中极难的主题,需绣上百只形态各异的鸟儿朝拜凤凰,堪称绣艺的巅峰之作。 “贝贝,这太难了...”周桂香迟疑道。 阿贝却信心满满:“我看过奶奶那里的画册,都记住了。我能绣出来。” 苏老夫人拍板:“好!就绣‘百鸟朝凤’!所有材料绣庄出,绣成了,锦云轩送你去沪上参赛!” 计划就此定下。阿贝开始了废寝忘食的刺绣。她每日晨起即开始绣,直至日落看不清针线为止。小小的手指常被针扎得红肿,她却从不叫苦。 奇妙的是,她绣得越快越好。复杂的针法看一遍就会,百鸟的姿态信手拈来,仿佛这些图案早已深植在她脑海中。 周桂香看着女儿飞针走线,心中那种怪异感越发强烈——阿贝刺绣时的神态,全然不像个孩童,倒像个沉浸此道数十年的老师傅。 更令人费解的是,有时阿贝绣到入神,会无意识地哼唱起一支奇怪的曲调,歌词含糊不清,却婉转动听,不像水乡小调。 周桂香一次忍不住问:“贝贝,这歌跟谁学的?” 阿贝茫然抬头:“不知道呀,自己就在嘴边了。” 三个月后,“百鸟朝凤图”完成之日,锦云轩内鸦雀无声。 绣屏上,凤凰展翅高飞,百鸟环绕朝拜,每一根羽毛都清晰可见,每一只鸟儿的眼神都活灵活现。光影流转间,整幅绣面仿佛在微微颤动,随时要活过来一般。 苏老夫人老泪纵横:“老身有生之年,得见此作,死而无憾矣!” 消息传出,轰动全镇。人们争相前来观看五岁神绣的“百鸟朝凤”,锦云轩门庭若市。 黄鼠狼闻讯赶来,看过绣作后,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他一言不发地离去,当夜,黄家大宅灯火通明至天明。 就在绣屏即将启运沪上参赛的前夕,变故突生。 这夜三更,莫家茅屋突然起火!火势迅猛,转眼吞没了半间屋子! “走水了!走水了!”莫老憨的惊呼划破夜空。 周桂香抱着阿贝冲出门外,回头只见烈焰熊熊:“绣屏!贝贝的绣屏还在屋里!” 那幅“百鸟朝凤”因体积庞大,暂放在莫家,原本明日就要运走。 莫老憨闻言,披上湿被子就要往火里冲,被邻居死死拉住:“来不及了!房子要塌了!” 阿贝突然挣脱母亲,哭喊着往火场跑:“我的绣屏!不能烧!” 就在此时,一道黑影竟从火海中冲出!来人用湿棉被裹着身子,怀里紧紧抱着那幅绣屏! 众人定睛一看,全都愕然——救出绣屏的,竟是黄鼠狼! 黄鼠狼满脸烟灰,衣衫焦破,却将绣屏护得完好无损。他喘着粗气,将绣屏往阿贝手里一塞:“收好了!这般宝贝,烧了可惜!” 说罢不等众人反应,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留下莫家三口和闻讯赶来的苏老夫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后来才知,黄鼠狼虽是黄老虎堂弟,却自幼酷爱绣艺,只因家族生意才接手金缕阁。那日见“百鸟朝凤”,惊为天人,不忍瑰宝毁于烈火,这才冒险相救。 经此一事,黄家竟再未来找过麻烦。反倒是黄鼠狼私下托人传话,说堂兄那边他已搞定,让阿贝安心刺绣。 风波过后,“百鸟朝凤”安全运抵沪上参赛。结果毫无悬念——五岁神绣阿贝一举夺魁,名动江南。 锦云轩门庭若市,订单如雪片般飞来。莫家彻底摆脱了贫困,搬进了青砖瓦房。 然而阿贝依旧每日刺绣不辍。只有她自己知道,每当针线在指尖穿梭,总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萦绕心头。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这样飞针走线,绣过另一幅锦绣天地。 夜深人静时,她会对着颈间玉佩喃喃自语:“爹爹,娘娘,你们也在看贝贝绣的花吗?” 玉佩静默无声,只映着月光,流转着朦胧光华。 而在遥远的沪上,齐公馆内,齐啸云正翻看着新到的报纸。江南绣艺赛的报道占了大半版面,夺冠作品的照片清晰可见——那幅“百鸟朝凤”的右下角,绣着一个小小的“贝”字。 少年不知为何,对着那个“贝”字怔怔看了许久。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记忆深处轻轻叩响。 第0030章针线无声藏锦绣 黄包车的铃铛声在清晨的薄雾中格外清脆,贝贝紧了紧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跟着人流走向齐氏商行大楼。这栋五层高的西式建筑在霞飞路上格外显眼,大理石外墙在晨光中泛着冷硬的光泽。 “送货的走侧门。”门口穿着制服的守卫瞥了她一眼,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贝贝点点头,攥紧了手中的包袱,绕到侧面的一扇铁门。这里已经排起了队,几个挑着蔬菜的农夫和捧着箱盒的伙计小声交谈着,空气中弥漫着各种气味——新鲜蔬菜的土腥味、鱼腥味、汗味,与她熟悉的江南水乡截然不同。 “姓名,送货种类。”轮到她时,坐在桌后的登记员头也不抬。 “莫阿贝,送来的是刺绣样品。”贝贝轻声回答,将包袱放在桌上小心展开。 登记员这才抬眼看了看她带来的绣品,那是一方湖蓝色软缎,上面绣着栩栩如生的荷花翠鸟,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色彩过渡自然得仿佛画上去的。 “倒是精细,”登记员难得地称赞了一句,登记好后递给她一个木牌,“三楼刺绣工坊,找张管事。完事后凭这个牌子领钱。” 贝贝道过谢,将木牌小心收好,沿着指示走向楼梯。电梯门口站着几个西装革履的男士和旗袍女士,她自觉地避开,选择走旁边的楼梯。 三楼走廊里已经能听见缝纫机的嗡嗡声和女工们的低语。她找到工坊门口,深吸一口气才推门进去。 室内宽敞明亮,几十个女工整齐地坐在缝纫机前,靠窗的一排长桌旁则坐着做手工刺绣的绣娘。空气中飘着丝线和布料特有的味道,让贝贝稍稍安心了些。 “新来的?”一个四十上下、梳着严谨发髻的女人走过来,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胸前挂着“工坊主管张”的牌子。 “张管事好,我是送样品来的。”贝贝恭敬地递上登记处给的条子。 张管事接过条子看了看,又打量了一番贝贝:“跟我来。” 她领着贝贝穿过工坊,来到里间一个较小的办公室。墙上挂着各种刺绣样品和设计图,桌上摊着几本厚厚的布料样本。 “这是李师傅,你把样品交给她验看。”张管事指向坐在窗边的一位老师傅。 李师傅约莫五十多岁,头发已经花白,但眼神锐利。她接过贝贝递上的绣品,从抽屉里取出放大镜,仔细查看针脚和配色。 “是你绣的?”李师傅头也不抬地问。 “是的,师傅。” “学了几年?” “从小跟着母亲学,有十多年了。”贝贝如实回答。养母的刺绣在十里八乡是出了名的好,她三岁就开始认针,七岁就能独立完成简单图案。 李师傅终于抬起头,目光如炬:“这翠鸟的眼睛用了几种色线?” “九种。从深褐到浅黄,最亮处加了一根金线。” “荷叶的背面为什么用了灰紫色?” “清晨时分,荷叶背光处会映出天光的淡紫和水面的灰调,若全用绿色反而不真。” 李师傅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转头对张管事说:“留下吧,是个有悟性的。” 张管事点点头,对贝贝说:“商行正需要人手,你若愿意,可以留下来做临时绣娘。工钱按件计,包一顿午饭。” 贝贝的心怦怦直跳。她来上海就是为了找机会,如今能进入齐氏商行工作,简直是天赐良机。 “我愿意!”她连忙应下,生怕对方反悔。 张管事递过来一份简单的契约:“那就从今天开始吧。先去领工服和工具,小王会带你熟悉环境。” 贝贝签下名字的手指微微颤抖,不是害怕,而是兴奋。她离自己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领完浅蓝色的工服和一套绣花工具后,一个圆脸年轻女工热情地招呼她:“我叫王秀娟,大家都叫我阿娟。来吧,我给你找个位置。” 阿娟领着贝贝来到靠窗的一个空位,低声说:“你运气真好,李师傅很少直接留人的。她可是商行里最厉害的刺绣大师,年轻时给宋家三姐妹做过衣裳呢!” 贝贝感激地笑笑:“多谢你告诉我。” 工坊里的生活节奏很快。贝贝被分配到修补组,负责修复客人们送来的珍贵绣品。有的被虫蛀了洞,有的被烟火烧损,有的因年代久远褪了色。这工作需要极大的耐心和技巧,要找到与原作相匹配的丝线,模仿原有的针法风格,做到天衣无缝。 第一件交到她手上的是一件清末的旗袍前襟,上面精美的凤凰图案被扯坏了一小块。贝贝小心地分析原有针法,挑选丝线,然后坐在窗前一点点修补。当她完成时,连经验丰富的老师傅都看不出哪里是后补的。 午休铃声响起,女工们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阿娟凑过来:“走吧,去食堂。今天的菜好像不错!” 食堂在地下室,宽敞但略显拥挤。贝贝端着餐盘,跟着阿娟找位置坐下。简单的两菜一汤,对她来说却已是难得的美食。 “你是新来的?”同桌的一个年长女工问道。 贝贝点点头:“今天刚来,叫莫阿贝。” “我是刘姐,做了十多年了。”女工打量着她,“看你手法很熟练,不像生手。” “从小跟母亲学过。”贝贝简单回答,不想多谈自己的过去。 午餐时间很快过去,下午的工作更加繁忙。一批紧急订单到来,要求一周内完成二十套绣花枕套。所有绣娘都被调动起来,连贝贝这样的新人也分到了两套的任务。 她选择的是江南水乡图案,小桥流水,垂柳依依。这是她最熟悉的风景,闭着眼睛都能绣出来。针线在她手中飞舞,速度之快让旁边的女工们都暗自吃惊。 下班铃声响起时,贝贝已经完成了一整套枕套的刺绣。李师傅走过来查看,满意地点头:“明天你来设计组帮忙吧,这里浪费了你的天赋。” 贝贝心中雀跃,表面上仍保持着谦逊:“谢谢李师傅提拔。” 换回自己的衣服,贝贝走出商行大楼。夕阳给大理石外墙镀上一层金色,街上车水马龙,霓虹灯开始闪烁。她站在路边,一时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 “莫姑娘?”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贝贝转身,看见齐啸云从大楼正门走出,身边跟着几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他今天穿着深灰色西装,衬得身姿更加挺拔。 “齐先生。”贝贝微微颔首。 “你怎么会在这里?”齐啸云示意同伴稍等,走向贝贝。 “我...”贝贝一时语塞,不想透露自己在这里工作的事,“我来送点东西。” 齐啸云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工具袋上,那是商行发给绣娘的统一装备。贝贝下意识地把袋子往身后藏了藏。 “原来如此。”齐啸云了然似的微笑,“需要送你一程吗?我的车马上过来。” “不用了,谢谢齐先生。我认得路。”贝贝连忙拒绝。 齐啸云也不强求,点点头:“那你自己小心。上海晚上不太平,早点回去。” 看着他走向等待的汽车,贝贝松了口气。她转身融入人流,朝着自己租住的小阁楼方向走去。街灯渐次亮起,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回到拥挤的亭子间,贝贝点亮煤油灯,从怀里掏出那半块玉佩。温润的玉石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上面的龙凤纹路精细非常。 “爹爹,妈妈,我一定会查明真相的。”她轻声自语,将玉佩贴在心口。 窗外传来上海的夜声——电车叮当,小贩叫卖,留声机里飘出周璇的歌声。这个城市既熟悉又陌生,既是希望之地又是危险之境。 贝贝收起玉佩,拿出纸笔,开始记录今天在商行的见闻。她注意到商行内部各部门的分布,高管们的办公区域,甚至偶然听到的一些谈话片段。这些信息或许现在无用,但将来可能至关重要。 写完日记,她吹灭煤油灯,躺在窄小的床上。月光透过小窗洒进来,在地板上形成一片银白。 闭上眼睛,她仿佛又回到了江南水乡,听到摇橹声,听到养父哼唱的渔歌,闻到水汽和荷香。然后是养父躺在病床上的憔悴面容,养母偷偷抹泪的背影。 “我会赚够钱的,一定会治好您的病,爹爹。”她在梦中喃喃自语。 月光移动,照亮了她枕边那半块玉佩。龙凤图案在黑暗中微微发亮,仿佛有着自己的生命。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齐啸云站在书房的窗前,手中拿着一份人事报告。他的目光落在“莫阿贝”这个名字上,眉头微微皱起。 “怎么会这么巧?”他轻声自语,转身走向保险柜,从里面取出一个精致木盒。 打开盒盖,里面静静地躺着半块玉佩,与他记忆中莫家伯母曾经佩戴的那块一模一样。只是为何会出现在一个来自江南的绣娘手中? 窗外的上海华灯璀璨,却照不亮每个人心中深藏的谜团。这座城市的夜晚,从来都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第0031章锦心初试露峥嵘 清晨的雾气尚未散尽,贝贝已经站在齐氏商行刺绣工坊的设计部门外。相比昨日工作的区域,这里更加安静雅致,空气中飘散的不再是机器油和棉絮的味道,而是宣纸、墨香和上等丝线的淡淡气息。 “新来的?”一个穿着藕荷色旗袍的年轻女子抬起头,眼镜链子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她胸前别着“设计助理 苏文清”的名牌。 贝贝点点头,递上李师傅签字的调岗单:“我是莫阿贝,昨天刚来的,李师傅让我今天来设计组帮忙。” 苏文清接过单子看了看,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李师傅很少直接推荐人过来。你之前学过设计?” “跟母亲学过一些传统花样,自己偶尔也画些图样。”贝贝谨慎地回答。养母确实教过她不少传统纹样的绘制方法,而她在水乡学堂时,美术老师曾夸赞过她的天赋。 苏文清站起身,领着贝贝走进设计室。这里比外面的工坊小得多,只有六张宽大的绘图桌,墙上挂满了各种设计草图和新潮的时装画报。 “这是你的位置。”苏文清指向靠窗的一张空桌,“目前设计部只有五个人,总监顾先生今天外出见客户了。你先熟悉环境,等一下我会给你安排工作。” 贝贝在自己的新位置坐下,桌上整齐地摆放着绘图纸、铅笔、颜料和一套绘图工具。她轻轻抚摸那些质地优良的纸张,想起在水乡学堂时,她常常因为买不起好纸而只能在旧报纸上练习画画。 “你是李师傅推荐来的?”一个略带尖细的声音从对面传来。 贝贝抬头,看见一个烫着时髦卷发的女郎正打量着自己,眼神中带着明显的好奇与审视。她胸前别着“设计师 赵美琪”的名牌。 “是的,赵小姐。我叫莫阿贝。” 赵美琪轻笑一声:“设计部和下面工坊可不一样,光会绣花可不够。你得懂时尚,懂潮流,知道现在巴黎流行什么,纽约时兴什么。”她说着,有意无意地摆弄着自己衣襟上别着的一枚法式胸针。 贝贝正要回答,苏文清抱着一摞资料走过来:“美琪,顾总监交代了,新的秋冬系列要加入中国传统元素。你不是说对这方面不熟悉吗?正好让阿贝协助你。” 赵美琪的表情顿时有些僵硬,随即又展露笑颜:“那正好。我这里有一套礼服的设计初稿,需要添加一些中式刺绣元素。莫小姐既然得李师傅赏识,想必对这个很在行。”她从抽屉里取出一叠草图,递给贝贝。 贝贝接过图纸。那是一套西式晚礼服的设计,剪裁流畅大气,但在装饰部分留白,显然是在犹豫如何添加东方元素。 “赵小姐希望什么样的风格?”贝贝仔细看着图纸问道。 “要高雅不俗,既传统又现代,最好能让人一眼就记住。”赵美琪的语气带着挑战的意味,“明天能给我几个方案吗?” 苏文微微皱眉:“美琪,阿贝今天刚来,是不是...” “没关系,我可以试试。”贝贝平静地接过任务。她看得出这是赵美琪给自己的下马威,但她并不畏惧挑战。 整个上午,贝贝沉浸在对设计稿的研究中。她观察礼服的线条和结构,思考什么样的刺绣图案既能突出东方美感又不破坏整体设计的现代感。午餐时间,其他人都去食堂了,她仍坐在桌前勾勒草图。 “不去吃饭吗?”苏文清走到她桌边问道。 贝贝抬起头,笑了笑:“还不饿,我想先把思路理清楚。” 苏文清看向她纸上的草图,眼中闪过惊讶:“这是...云水纹和凤凰的变体?” 贝贝点点头:“赵小姐这套礼服线条流畅如流水,我想用云水纹做底,再以简化的凤凰图案做重点装饰。不过凤凰不用传统的具象形式,而是取其神韵,用抽象的羽翼线条表现。” “很有想法。”苏文清由衷赞叹,“需要我帮你带点吃的回来吗?” “不用了,谢谢苏小姐。我带了干粮。”贝贝从布包里取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两块烙饼。这是她昨天晚饭时多做的,就是为了应对可能没时间吃饭的情况。 下午,当时钟指向三点,贝贝已经完成了三套不同的设计方案。她不仅画出了精细的草图,还配上了小样的色彩效果图和针法说明。 赵美琪回到设计室时,贝贝正伏案绘制最后一套方案的细节。 “已经完成了?”赵美琪难以置信地接过贝贝递来的图纸。 第一张图是以松竹梅“岁寒三友”为灵感的设计,刺绣集中在腰部和裙摆,既传统又雅致;第二套是贝贝中午提到的云水凤翼图案,现代感强烈;第三套则出乎意料地用了敦煌飞天元素,飘逸灵动。 “这些...都是你今天画的?”赵美琪的声音失去了平时的尖细,多了几分真实的惊讶。 贝贝点点头:“时间仓促,只是初步构想。如果赵小姐觉得有可取之处,我可以进一步细化。” 设计室的其他人也围过来观看,纷纷发出赞叹。 “这个敦煌系列很有新意啊!” “色彩搭配也很雅致,不像一般中式设计那么浓艳。” 赵美琪的表情复杂,最后她抽出那张云水凤翼的设计:“就这个吧,你细化一下,明天我要看到完整的图纸和针法说明。” “好的。”贝贝平静地接过图纸,仿佛没注意到赵美琪语气中的那丝不甘。 下班前,苏文清悄悄走到贝贝身边:“你做得很棒。美琪是总监的侄女,平时傲气了些,但你的设计确实让她吃惊了。” 贝贝微微一笑:“谢谢苏小姐,我只是尽力而为。” 走出商行大楼,贝贝深吸一口气。九月的上海傍晚已有些凉意,她却觉得心中火热。今天的小小成功让她更加确信,自己有能力在这座城市立足。 她沿着霞飞路向西走,打算去附近的菜场买些便宜蔬菜。在一个拐角处,她不经意抬头,看见对面咖啡馆窗边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齐啸云。 他独自坐在窗边,面前放着一杯咖啡和一叠文件。夕阳余晖透过玻璃照在他侧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他专注地看着文件,偶尔蹙眉思考的样子,让贝贝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就在这时,齐啸云突然抬起头,目光穿过街道,直直地看向贝贝所在的方向。 贝贝下意识想躲闪,却已经来不及。齐啸云显然认出了她,微微一愣后,朝她点头示意。 犹豫片刻,贝贝穿过街道,走进咖啡馆。 “莫姑娘,真巧。”齐啸云站起身,礼貌地为她拉开对面的椅子,“刚下班?” 贝贝点点头,小心地坐下:“齐先生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看些文件,这里比办公室清静。”齐啸云打量着她,“在商行工作还习惯吗?” 贝贝怔了一下:“齐先生怎么知道...” “人事变动报告会送到我那里。”齐啸云轻描淡写地解释,然后转移话题,“听说你今天在设计部大放异彩。” 贝贝更加惊讶了:“这种小事也会传到齐先生那里?” 齐啸云笑了笑:“赵总监对我夸赞了新来的设计师,说是有天赋又勤奋。我一看名字,发现是你。”他停顿了一下,眼神中带着探究,“你总是能给人惊喜,莫姑娘。” 服务生走过来,贝贝只要了一杯白开水。齐啸云也没有勉强,只是在她不注意时,悄悄为她要了一份三明治。 “我记得你说过来上海是为了寻亲?”齐啸云状似无意地问道。 贝贝警觉起来,谨慎地回答:“是的,但人海茫茫,并不容易。” “有什么线索吗?或许我能帮忙。” 贝贝犹豫着。她自然不能说出玉佩的事情,那太容易暴露身份了。“只记得小时候家附近有棵大槐树,还有一条河。”她半真半假地说,“母亲绣工很好,教了我许多。” 齐啸云的眼神微动:“你母亲...她姓什么?” “姓周。”贝贝迅速回答,这是养母的姓氏。 齐啸云似乎有些失望,但很快掩饰过去:“上海周边有很多水乡古镇,有机会我可以带你去找找。” 这时服务生端来了三明治,齐啸云推到贝贝面前:“吃点吧,工作一天应该饿了。” 贝贝想拒绝,但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只好红着脸道谢。她确实饿了,中午那两块烙饼早已消化殆尽。 看着贝贝小口却迅速地吃完三明治,齐啸云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他结账后,坚持要用车送贝贝回去。 “真的不用了,我住得不远,走回去就好。”贝贝连忙拒绝。她不想让齐啸云知道自己住在那么简陋的地方。 “那么至少让我陪你走一段。”齐啸云不容拒绝地拿起外套,“晚上这一带不太安全。” 夕阳已经完全落下,路灯渐次亮起。两人并肩走在梧桐树下,一时间都沉默无言。 “你的设计很有灵气,”齐啸云忽然开口,“保持这种创造力,商行不会埋没人才的。” “谢谢齐先生鼓励。” 走到一个巷口,贝停住脚步:“我到了,就这里面。谢谢齐先生。” 齐啸云看向那条昏暗的小巷,眉头微蹙,但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明天见,莫姑娘。” 贝贝快步走进巷子,直到听见汽车引擎声远去,才松了口气。她靠在斑驳的墙壁上,心跳渐渐平复。 今天发生的一切如同梦境。她不仅顺利进入了设计部,还得到了齐啸云的关注。这原本是好事,但齐啸云那双似乎能看透人心的眼睛,让她感到不安。 从口袋里掏出那半块玉佩,贝贝借着微弱的光线凝视着它。 “为了你,我一定会小心谨慎的。”她轻声对玉佩说,仿佛在对另一个自己许诺。 回到小阁楼,贝贝点亮煤油灯,开始细化明天要交的设计稿。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她的思绪却飘向了远方。 齐啸云为何对自己如此关注?是真的只是欣赏她的才华,还是另有原因?他问起她母亲时的那个眼神,又意味着什么? 问题如同窗外渐浓的夜色,没有答案。但贝贝知道,在这座充满秘密的城市里,她必须步步为营,才能最终揭开真相。 夜深了,她吹灭煤油灯,躺在床上。月光透过小窗,在那半块玉佩上流转,仿佛有生命般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齐啸云站在书房的窗前,手中拿着的是莫隆案的旧档案。他的目光落在“失踪幼女”那几个字上,久久没有移开。 “莫阿贝...”他轻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夜上海华灯璀璨,掩盖了无数秘密,也孕育着无数可能。在这个不眠的城市里,每个人的命运都在悄然交织,编织出一张看不见的网。 贝贝不知道的是,她今天展示的设计才能,不仅引起了齐啸云的注意,也引起了另一个人的兴趣——那个在暗处窥视着齐氏商行,与莫家悲剧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 明天的太阳升起时,等待她的将是更大的机遇,与更深的漩涡。 贝贝站在齐氏商行刺绣工坊的设计部门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雕花玻璃门。相比昨日工作的区域,这里更加安静雅致,空气中飘散的不再是机器油和棉絮的味道,而是宣纸、墨香和上等丝线的淡淡气息。 “新来的?”一个穿着藕荷色旗袍的年轻女子抬起头,眼镜链子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她胸前别着“设计助理 苏文清”的名牌。 贝贝点点头,递上李师傅签字的调岗单:“我是莫阿贝,昨天刚来的,李师傅让我今天来设计组帮忙。” 苏文清接过单子看了看,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李师傅很少直接推荐人过来。你之前学过设计?” “跟母亲学过一些传统花样,自己偶尔也画些图样。”贝贝谨慎地回答。养母确实教过她不少传统纹样的绘制方法,而她在水乡学堂时,美术老师曾夸赞过她的天赋。 苏文清站起身,领着贝贝走进设计室。这里比外面的工坊小得多,只有六张宽大的绘图桌,墙上挂满了各种设计草图和新潮的时装画报。 “这是你的位置。”苏文清指向靠窗的一张空桌,“目前设计部只有五个人,总监顾先生今天外出见客户了。你先熟悉环境,等一下我会给你安排工作。” 贝贝在自己的新位置坐下,桌上整齐地摆放着绘图纸、铅笔、颜料和一套绘图工具。她轻轻抚摸那些质地优良的纸张,想起在水乡学堂时,她常常因为买不起好纸而只能在旧报纸上练习画画。 “你是李师傅推荐来的?”一个略带尖细的声音从对面传来。 贝贝抬头,看见一个烫着时髦卷发的女郎正打量着自己,眼神中带着明显的好奇与审视。她胸前别着“设计师 赵美琪”的名牌。 “是的,赵小姐。我叫莫阿贝。” 赵美琪轻笑一声:“设计部和下面工坊可不一样,光会绣花可不够。你得懂时尚,懂潮流,知道现在巴黎流行什么,纽约时兴什么。”她说着,有意无意地摆弄着自己衣襟上别着的一枚法式胸针。 贝贝正要回答,苏文清抱着一摞资料走过来:“美琪,顾总监交代了,新的秋冬系列要加入中国传统元素。你不是说对这方面不熟悉吗?正好让阿贝协助你。” 赵美琪的表情顿时有些僵硬,随即又展露笑颜:“那正好。我这里有一套礼服的设计初稿,需要添加一些中式刺绣元素。莫小姐既然得李师傅赏识,想必对这个很在行。”她从抽屉里取出一叠草图,递给贝贝。 贝贝接过图纸。那是一套西式晚礼服的设计,剪裁流畅大气,但在装饰部分留白,显然是在犹豫如何添加东方元素。 “赵小姐希望什么样的风格?”贝贝仔细看着图纸问道。 “要高雅不俗,既传统又现代,最好能让人一眼就记住。”赵美琪的语气带着挑战的意味,“明天能给我几个方案吗?” 苏文清微微皱眉:“美琪,阿贝今天刚来,是不是...” “没关系,我可以试试。”贝贝平静地接过任务。她看得出这是赵美琪给自己的下马威,但她并不畏惧挑战。 整个上午,贝贝沉浸在对设计稿的研究中。她观察礼服的线条和结构,思考什么样的刺绣图案既能突出东方美感又不破坏整体设计的现代感。午餐时间,其他人都去食堂了,她仍坐在桌前勾勒草图。 “不去吃饭吗?”苏文清走到她桌边问道。 贝贝抬起头,笑了笑:“还不饿,我想先把思路理清楚。” 苏文清看向她纸上的草图,眼中闪过惊讶:“这是...云水纹和凤凰的变体?” 贝贝点点头:“赵小姐这套礼服线条流畅如流水,我想用云水纹做底,再以简化的凤凰图案做重点装饰。不过凤凰不用传统的具象形式,而是取其神韵,用抽象的羽翼线条表现。” “很有想法。”苏文清由衷赞叹,“需要我帮你带点吃的回来吗?” “不用了,谢谢苏小姐。我带了干粮。”贝贝从布包里取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两块烙饼。这是她昨天晚饭时多做的,就是为了应对可能没时间吃饭的情况。 下午,当时钟指向三点,贝贝已经完成了三套不同的设计方案。她不仅画出了精细的草图,还配上了小样的色彩效果图和针法说明。 赵美琪回到设计室时,贝贝正伏案绘制最后一套方案的细节。 “已经完成了?”赵美琪难以置信地接过贝贝递来的图纸。 第一张图是以松竹梅“岁寒三友”为灵感的设计,刺绣集中在腰部和裙摆,既传统又雅致;第二套是贝贝中午提到的云水凤翼图案,现代感强烈;第三套则出乎意料地用了敦煌飞天元素,飘逸灵动。 “这些...都是你今天画的?”赵美琪的声音失去了平时的尖细,多了几分真实的惊讶。 贝贝点点头:“时间仓促,只是初步构想。如果赵小姐觉得有可取之处,我可以进一步细化。” 设计室的其他人也围过来观看,纷纷发出赞叹。 “这个敦煌系列很有新意啊!” “色彩搭配也很雅致,不像一般中式设计那么浓艳。” 赵美琪的表情复杂,最后她抽出那张云水凤翼的设计:“就这个吧,你细化一下,明天我要看到完整的图纸和针法说明。” “好的。”贝贝平静地接过图纸,仿佛没注意到赵美琪语气中的那丝不甘。 下班前,苏文清悄悄走到贝贝身边:“你做得很棒。美琪是总监的侄女,平时傲气了些,但你的设计确实让她吃惊了。” 贝贝微微一笑:“谢谢苏小姐,我只是尽力而为。” 走出商行大楼,贝贝深吸一口气。九月的上海傍晚已有些凉意,她却觉得心中火热。今天的小小成功让她更加确信,自己有能力在这座城市立足。 她沿着霞飞路向西走,打算去附近的菜场买些便宜蔬菜。在一个拐角处,她不经意抬头,看见对面咖啡馆窗边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齐啸云。 他独自坐在窗边,面前放着一杯咖啡和一叠文件。夕阳余晖透过玻璃照在他侧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他专注地看着文件,偶尔蹙眉思考的样子,让贝贝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就在这时,齐啸云突然抬起头,目光穿过街道,直直地看向贝贝所在的方向。 贝贝下意识想躲闪,却已经来不及。齐啸云显然认出了她,微微一愣后,朝她点头示意。 犹豫片刻,贝贝穿过街道,走进咖啡馆。 “莫姑娘,真巧。”齐啸云站起身,礼貌地为她拉开对面的椅子,“刚下班?” 贝贝点点头,小心地坐下:“齐先生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看些文件,这里比办公室清静。”齐啸云打量着她,“在商行工作还习惯吗?” 贝贝怔了一下:“齐先生怎么知道...” “人事变动报告会送到我那里。”齐啸云轻描淡写地解释,然后转移话题,“听说你今天在设计部大放异彩。” 贝贝更加惊讶了:“这种小事也会传到齐先生那里?” 齐啸云笑了笑:“赵总监对我夸赞了新来的设计师,说是有天赋又勤奋。我一看名字,发现是你。”他停顿了一下,眼神中带着探究,“你总是能给人惊喜,莫姑娘。” 服务生走过来,贝贝只要了一杯白开水。齐啸云也没有勉强,只是在她不注意时,悄悄为她要了一份三明治。 “我记得你说过来上海是为了寻亲?”齐啸云状似无意地问道。 贝贝警觉起来,谨慎地回答:“是的,但人海茫茫,并不容易。” “有什么线索吗?或许我能帮忙。” 贝贝犹豫着。她自然不能说出玉佩的事情,那太容易暴露身份了。“只记得小时候家附近有棵大槐树,还有一条河。”她半真半假地说,“母亲绣工很好,教了我许多。” 齐啸云的眼神微动:“你母亲...她姓什么?” “姓周。”贝贝迅速回答,这是养母的姓氏。 齐啸云似乎有些失望,但很快掩饰过去:“上海周边有很多水乡古镇,有机会我可以带你去找找。” 这时服务生端来了三明治,齐啸云推到贝贝面前:“吃点吧,工作一天应该饿了。” 贝贝想拒绝,但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只好红着脸道谢。她确实饿了,中午那两块烙饼早已消化殆尽。 看着贝贝小口却迅速地吃完三明治,齐啸云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他结账后,坚持要用车送贝贝回去。 “真的不用了,我住得不远,走回去就好。”贝贝连忙拒绝。她不想让齐啸云知道自己住在那么简陋的地方。 “那么至少让我陪你走一段。”齐啸云不容拒绝地拿起外套,“晚上这一带不太安全。” 夕阳已经完全落下,路灯渐次亮起。两人并肩走在梧桐树下,一时间都沉默无言。 “你的设计很有灵气,”齐啸云忽然开口,“保持这种创造力,商行不会埋没人才的。” “谢谢齐先生鼓励。” 走到一个巷口,贝贝停住脚步:“我到了,就这里面。谢谢齐先生。” 齐啸云看向那条昏暗的小巷,眉头微蹙,但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明天见,莫姑娘。” 贝贝快步走进巷子,直到听见汽车引擎声远去,才松了口气。她靠在斑驳的墙壁上,心跳渐渐平复。 今天发生的一切如同梦境。她不仅顺利进入了设计部,还得到了齐啸云的关注。这原本是好事,但齐啸云那双似乎能看透人心的眼睛,让她感到不安。 从口袋里掏出那半块玉佩,贝贝借着微弱的光线凝视着它。 “为了你,我一定会小心谨慎的。”她轻声对玉佩说,仿佛在对另一个自己许诺。 回到小阁楼,贝贝点亮煤油灯,开始细化明天要交的设计稿。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她的思绪却飘向了远方。 齐啸云为何对自己如此关注?是真的只是欣赏她的才华,还是另有原因?他问起她母亲时的那个眼神,又意味着什么? 问题如同窗外渐浓的夜色,没有答案。但贝贝知道,在这座充满秘密的城市里,她必须步步为营,才能最终揭开真相。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埋头工作时,齐啸云的车其实并未远离。他将车停在巷口不远处,透过车窗凝视着那条昏暗的巷子,眉头紧锁。 “查一下莫阿贝的背景,特别是她在来上海前的经历。”齐啸云对前座的助理吩咐道,“要 discreet(谨慎)。” “是,齐先生。需要深入调查吗?” 齐啸云沉吟片刻:“先从基础信息开始。她住在哪里,工作表现,日常交往...不要惊动她。” 助理记下指示,齐啸云最后看了一眼那条巷子,示意司机开车。 与此同时,在城市的另一端,一栋豪华宅邸的书房里,赵坤正听着手下的汇报。 “齐啸云最近在暗中调查莫隆的旧案,似乎起疑心了。” 赵坤冷笑一声:“毛头小子,能掀起什么风浪。莫隆的案子铁证如山,他查不出什么。” “但是齐家在政商两界的影响力不容小觑,若是坚持查下去...” “那就给他找点别的事情操心。”赵坤眼中闪过一丝阴狠,“齐氏商行最近不是有个新系列要发布吗?给他们制造点麻烦。” “明白。还有一事...我们安排在齐氏的眼线报告,设计部最近来了个新人,很有天赋,齐啸云似乎对她很关注。” 赵坤挑眉:“哦?什么来历?” “来自江南水乡,叫莫阿贝。据说刺绣技艺非凡,今天刚调任设计部就做出了令人惊艳的设计。” “莫阿贝...”赵坤重复着这个名字,眼神渐深,“留意她的动向。姓莫...不会是巧合吧?” “应该不是。据查她父母是普通渔民,已经核实过。” 赵坤点点头,但眼中仍有一丝疑虑:“继续观察。宁可错疑,不可放过。” “是。” 夜渐深,上海滩的霓虹依旧闪烁,掩盖着暗流涌动的阴谋与秘密。在这个不夜城里,每个人的命运都在不知不觉中交织在一起。 贝贝完成设计稿时已是深夜。她吹灭煤油灯,躺在床上,却久久不能入睡。今天发生的一切在脑海中回放,齐啸云探究的眼神,赵美琪不甘的表情,苏文清友善的微笑... 她轻轻摩挲着胸前的玉佩,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已经卷入了一个比想象中更加复杂的漩涡。齐啸云对莫家旧案的调查,赵坤势力的暗中阻挠,如今再加上她这个突然出现的“莫”姓女子... “必须更加小心了。”她轻声告诫自己,却也知道,既然已经踏上这条路,就再无回头可能。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清冷的光辉洒向这座繁华而危险的城市。在月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命运的齿轮正在悄然转动,将所有人引向一个未知的方向。 贝贝闭上眼睛,决定明天就去买一把小锁,将她最珍贵的玉佩锁在箱底。至少在查明真相前,不能再让任何人看到它。 而此刻的齐啸云,正站在书房的窗前,手中拿着的正是莫隆案的旧档案。他的目光落在“失踪幼女”那几个字上,久久没有移开。 “莫阿贝...”他轻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夜风拂过,掀起档案页角,露出下面一张泛黄的照片——那是莫家全家福,年轻的莫隆夫妇各抱着一个女婴,笑容幸福而满足。每个女婴的胸前,都挂着半块玉佩。 齐啸云的指尖轻轻拂过照片上那两半玉佩,眉头越皱越紧。他记得父亲曾经说过,那玉佩是一对,合起来是一个完整的龙凤呈祥图案。 “会这么巧吗?”他喃喃自语,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在这个充满秘密的都市里,一段尘封的往事正悄然苏醒,而所有与之相关的人,都将在命运的牵引下,走向那个等待了十七年的真相。 明月高悬,无声地见证着这一切。 第0032章 陋室微光,暗夜暖意 暮色四合,浓重如墨,一点点吞噬着沪西这片拥挤破败的贫民窟。低矮的棚屋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像是被随意丢弃的破烂盒子,散发着经年累月的潮气、煤灰和廉价菜油混合的沉闷气味。狭窄的巷道泥泞不堪,污水横流,偶尔有面黄肌瘦的野猫敏捷地窜过,留下几声凄厉的喵呜。 林婉贞(林氏)和女儿莫雪莹(莹莹)暂居的这间小屋,便是这无数“盒子”中的一个。屋顶的瓦片残破不全,用油毡布勉强盖着,墙壁是薄薄的木板糊了层黄泥,根本挡不住深夜的寒意和隔壁任何的响动。屋内空间逼仄,除了一张硬板床、一张缺了腿用砖头垫着的旧桌子和两个破板凳,几乎再无他物。 然而,与周遭的破败绝望不同,这小屋却透出一股奇异的整洁与宁静。地面虽是最原始的泥地,却被扫得干干净净;仅有的几件简陋家具擦拭得一尘不染;床上的被褥虽旧,却浆洗得发白,叠得整整齐齐。林婉贞坐在床边,就着一盏如豆的煤油灯,专注地缝补着一件莹莹的旧衣。她的手指依然纤长白皙,尽管已染上些许劳作的粗糙,但飞针走线间,依旧带着昔日的优雅与从容,只是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忧郁与疲惫。 莹莹蜷缩在母亲脚边的一个小凳子上,借着昏暗的灯光,小声地读着一本边角卷曲的旧书——《声律启蒙》。这是她从前家里启蒙时的读物,慌乱中被她偷偷藏进怀里带出来的,如今成了她唯一的课外读物。清脆稚嫩的童音在狭小的空间里缓缓流淌:“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陋室中仅有的一点安稳,又像是怕被墙外那些未知的危险听了去。每读几句,她便会偷偷抬眼看看母亲。灯光在母亲脸上投下柔和的轮廓,那份沉静莫名地让她感到安心。虽然她还不完全明白“通敌”是什么意思,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家没了,爹爹不见了,要住到这样寒冷破旧的地方来,但只要有母亲在,天似乎就还没有完全塌下来。 忽然,“咕噜噜——”一阵细微的声响从莹莹的肚子里传出。她的小脸微微一红,读书的声音顿住了,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林婉贞手中的针线停了下来。她看向女儿,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心痛,但很快被温柔掩盖。她放下针线,伸手轻轻抚了抚莹莹细软的头发,柔声道:“莹莹饿了吧?再忍一忍,娘这就去做饭。” 她们的口粮极其有限。从莫府带出来的细软,林婉贞不敢一次拿出太多变卖,生怕惹人注意,只能一点点地换些最粗糙的食物。她起身走到屋角那个小小的泥炉旁,炉子上坐着一个黝黑的砂锅。她掀开盖子,里面是中午吃剩的小半碗糙米粥,已经凉透,稀得能照见人影。她小心翼翼地添了一小瓢水,又从一个几乎空了的米袋里,抖出最后一小把米粒,撒了进去。 火光重新燃起,映照着林婉贞苍白却依然美丽的侧脸。她默默地看着砂锅里渐渐升起微弱的热气,思绪却飘远了。想到身陷囹圄、生死未卜的丈夫莫隆,想到那刚出生就“夭折”的女儿贝贝(她至今仍深信不疑),想到如今颠沛流离、食不果腹的处境,鼻尖一酸,眼眶便湿润了。但她迅速眨了眨眼,将泪意逼了回去。不能哭,尤其在莹莹面前,她必须是女儿最坚实的依靠。 粥,很快又热好了,其实不过是米汤更稀薄了一些。林婉贞将锅里所有的米粒和稍稠的部分都捞到了一个小碗里,递给莹莹,自己则只盛了半碗几乎清澈见底的米汤。 “娘,你也吃。”莹莹捧着碗,却没有动,大眼睛望着母亲碗里那几乎不能称之为食物的米汤。 “娘不饿,下午吃过了。莹莹正长身体,要多吃点。”林婉贞微笑着,语气轻松自然,仿佛真的一般。她将女儿的碗又往她面前推了推,“快吃吧,吃完早点睡,睡着了就不觉得饿了。” 莹莹看了看母亲,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碗里那寥寥可数的米粒,似乎明白了什么,不再多说,低下头,小口小口地、极其珍惜地吃了起来。每一粒米,她都嚼得很慢很慢。 就在这寂静的艰难时刻,门外突然传来极其轻微的、有规律的叩门声:咚,咚咚,咚。 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夜里却格外清晰。 林婉贞浑身一僵,脸上瞬间血色尽褪,眼中闪过一丝惊恐。她猛地将莹莹护在身后,警惕地盯着那扇薄薄的、仿佛一撞就开的木板门,心脏狂跳不已。是那些人又来了吗?还是……邻居?可邻居从不会这样敲门。 “谁?”她声音发紧,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门外沉默了一下,传来一个压得极低的、苍老而熟悉的声音:“夫人,是我,齐府的老周。” 齐府?周管家? 林婉贞愣了一下,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但疑虑仍未散去。齐家……在这种时候,他们来做什么?避嫌?或是……她不敢多想。她示意莹莹别出声,自己深吸一口气,走到门边,透过门板上的一道小缝隙朝外看去。 朦胧的月光下,隐约可见一个穿着深色短褂、微微佝偻的老者身影,确实是齐家的老管家周福。他手里似乎还提着什么东西,正警惕地四下张望。 犹豫片刻,林婉贞最终还是轻轻拉开了门闩。 门开了一条缝,周管家敏捷地侧身闪了进来,随即迅速将门关上。他看清屋内的情形,眼中立刻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心酸和唏嘘。昔日雍容华贵、仆从如云的莫家主母,竟落得如此境地! “周管家,您这是…”林婉贞护着莹莹,语气带着疏离和谨慎。 周福放下手中的东西——那是一个沉甸甸的粗布包袱。他对着林婉贞深深一揖,低声道:“莫夫人,冒昧打扰,万望见谅。我家老爷和夫人一直记挂着您和小姐,只是…只是眼下情形特殊,明面上实在不便往来,恐给两家再招祸端。老爷特意吩咐老奴,务必暗中前来,看看夫人和小姐可还安好,是否有需相助之处。” 他的话语诚恳,带着老仆特有的恭敬。林婉贞听着,戒备之心稍减,但骨子里的骄傲让她微微挺直了脊背:“多谢齐老爷、齐夫人挂心。我们母女尚能苟活,不敢劳烦。” 周福是何等通透之人,岂能听不出这话里的意思。他叹了口气,目光扫过桌上那清可见底的米汤和莹莹手里那碗几乎没有米粒的粥,心酸更甚。他不再多言,默默地将那个粗布包袱打开。 里面露出的东西,让林婉贞和莹莹都愣住了。 最上面是几个油纸包,隐隐散发出诱人的食物香气——是烤得金黄的烧饼和几只还冒着些许热气的肉包子。下面则是一小袋米,一小袋面,甚至还有一小块腊肉,几包常用的药材,以及一小叠摞得整整齐齐的纸币和银元。 “夫人,小姐,这些都是家里一点心意,务必请收下。”周福的声音压得更低,语速加快,“眼下最要紧的是保重身体,尤其是小姐还小,万万不能亏了身子。钱不多,但应能应急。药材是预防风寒的,这天冷屋寒,千万注意保暖。” 林婉贞看着这些东西,嘴唇微微颤抖。这些都是她们眼下最急需的!尤其是食物和钱。她的骄傲让她想拒绝,但现实的重压和母亲的天性,却让那句拒绝的话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她可以忍受饥饿寒冷,但莹莹呢?孩子正在长身体啊… 莹莹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些还冒着热气的包子,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但她紧紧靠着母亲,没有开口。 周福将她们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中酸楚,连忙又道:“夫人,您千万别多想。莫爷与我家老爷是过命的交情,齐家绝不是那等趋炎附势、落井下石的人家。只是如今赵坤势大,眼线众多,明面上不得不避讳些。老爷说了,让您千万忍耐,保重自身,等待时机。啸云少爷也一直吵着要来看莹莹小姐,被老爷拦下了,少爷便偷偷塞了这个,让一定交给莹莹小姐。” 说着,周福从怀里摸索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东西,递了过来。 莹莹迟疑了一下,看向母亲。林婉贞微微点头。莹莹这才接过,打开手帕,里面竟是一块用油纸仔细包着的、精致的桂花松仁糖。糖果散发着甜甜的香气,在这冰冷的陋室里,显得格外珍贵。 孩子的心性终究难以完全掩盖,莹莹的眼睛亮了一下,但随即又黯淡下去,只是紧紧攥着那块糖。 “夫人,东西请一定收好,莫要声张。老奴不能久留,免得被人看见。”周福再次拱手,“日后每隔一段时间,老奴会寻机再送些东西过来。若有急事,可去四马路东口的‘德顺昌’杂货铺,找掌柜的老孙头,说是周老汉的亲戚,他自会设法通知我。” 林婉贞望着周福诚恳而忧虑的面容,望着地上那包救命的物资,再低头看看女儿瘦削的小脸和手中那块小小的糖,一直强撑着的坚强外壳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眼眶迅速泛红,温热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无声地滑落。她偏过头,用指尖迅速拭去。 “…大恩不言谢。”她的声音带着哽咽,最终深深吸了一口气,朝着周福微微屈膝行了一礼,“这份雪中送炭之情,林婉贞母女…铭记在心。” “夫人折煞老奴了!”周福慌忙侧身避让,“万万使不得!您和小姐安然,便是最好的。老奴告退,千万保重!” 说完,他不再停留,再次警惕地听了听门外的动静,然后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拉开门,迅速融入外面的黑暗之中,消失不见。 破旧的小木门重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寒冷与危险。屋内,煤油灯的光芒似乎都因为这一包物资而变得温暖明亮了许多。 那食物的香气固执地弥漫在空气中。 林婉贞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平息着内心的激荡。然后,她转过身,拿起一个还温热的肉包子,递到莹莹面前,声音恢复了温柔:“吃吧,孩子。” 莹莹看着眼前白胖喷香的包子,又抬头看看母亲湿润的眼角和强挤出的微笑,没有立刻接过。她小心翼翼地将手中那块用手帕包好的松仁糖放进母亲手里,轻声道:“娘,糖甜,你和莹莹分着吃。包子…包子也分着吃。” 林婉贞的眼泪差点再次决堤。她接过女儿递来的糖,剥开油纸,将糖块轻轻掰成两半,将稍大的一半塞进女儿嘴里,另一半自己含住。一股清甜的味道瞬间在舌尖化开,仿佛一下子甜到了心里,冲淡了连日来的苦涩。 然后,她才将包子掰开,将肉馅多的那一半递给莹莹,自己拿起另一半面皮。 “好,分着吃。” 这一次,莹莹没有再拒绝。她接过包子,小口却认真地吃了起来。食物的温暖和滋味,是她这几天来从未体验过的满足。屋里依旧寒冷,腹中的饥饿感尚未完全消除,但一种难以言喻的、名为希望的温度,却随着这块糖、这个包子、以及那袋沉甸甸的粮食,悄然在这陋室中生根发芽。 吃了东西,身上暖和了些。林婉贞将粮食和钱物仔细藏好,只留下少许明天要吃的放在外面。她吹熄了煤油灯,搂着莹莹躺在冰冷的硬板床上,盖上了所有能盖的衣物被褥。 黑暗中,莹莹依偎在母亲怀里,小声地问:“娘,齐家哥哥…是好人吗?” 林婉贞轻轻拍着女儿的背,低声道:“嗯,齐家是好人。齐家哥哥…也是好人。” “那他以后还会来看我们吗?” “…会的。总有一天会的。”林婉贞的声音很轻,像是说给女儿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睡吧,莹莹。睡着了,就不冷了,也不饿了。” 窗外,寒风依旧呼啸,吹得破旧的窗纸噗噗作响。但屋内相拥的母女,却因为这份来自黑暗中的意外暖意,获得了一丝喘息的力量。夜还很长,前路依旧漆黑未卜,但至少今夜,她们不必在饥饿和冰冷的双重折磨中辗转难眠。 在这片沉重的黑暗里,那一点点微光,那一丝丝暖意,便是支撑她们活下去,等待黎明的全部勇气。 (本章终) 第0033章 晨 昨夜那短暂却珍贵的暖意,如同投入冰湖的一颗小石子,涟漪荡开后,留下的依旧是深入骨髓的寒冷。天刚蒙蒙亮,惨白的晨曦透过破窗的缝隙,切割出冰冷的光斑,落在林婉贞苍白而疲惫的脸上。她几乎是立刻就醒了,并非睡足,而是被冻醒的,以及内心深处那根从未放松的弦所惊醒。 她小心翼翼地挪开身子,尽量不惊动怀中依旧蜷缩着、呼吸均匀的女儿莹莹。孩子的睡颜在微光中显得格外恬静,似乎昨夜的那个包子和半块糖,真的带给了她一个短暂的美梦,嘴角还依稀含着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林婉贞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泛起细密的疼。她悄无声息地起身,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她单薄的身躯,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迅速将昨夜藏好的米袋取出,舀出极小的一撮米,准备熬粥。周管家送来的米粒饱满洁白,与她们之前吃的糙米截然不同。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那一小撮新米和之前剩下的少许糙米混合在一起。不能太快吃完,未来的日子还长,黑暗仿佛没有尽头,必须精打细算。 泥炉里的火再次生起,微弱的火苗舔着锅底,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粥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米香渐渐弥漫开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诱人。林婉贞守着炉火,眼神却有些空洞。齐家的援手是雪中送炭,但也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们母女眼下真实无比的窘迫与依赖。这份恩情沉重,而她,昔日莫家的主母,如今却连回报的能力都没有,只能被动接受。骄傲在现实面前,不得不一次次低头,这种滋味并不好受。 “娘…”莹莹不知何时醒了,自己穿好了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站在母亲身边。她揉了揉眼睛,小声问,“今天早上…可以吃稠一点的粥吗?”她的眼睛里带着一丝怯怯的期待。 林婉贞回过神,压下心头的酸楚,勉强笑了笑:“好,今天咱们吃稠一点的。”她将锅里大部分米粒都捞进了莹莹的碗里。 吃过一顿相对“丰盛”的早餐,莹莹的气色看起来好了些许。林婉贞将她拉到身边,仔细替她梳理头发,扎好小辫。即使在这种境况下,她依然尽力让女儿保持整洁体面。 “莹莹,”林婉贞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昨天周伯伯来的事情,还有他送来的东西,对谁都不能说,记住了吗?无论是巷子里玩的孩子,还是任何问你话的大人,都不能提一个字。” 莹莹仰着小脸,大眼睛里闪烁着超越年龄的认真和一丝困惑。她虽然不完全懂,但母亲语气中的严肃和之前家变的惊恐,让她敏锐地知道这很重要。她用力地点点头:“嗯!娘,我记住了,谁都不说。这是我们的秘密。” “对,是我们的秘密。”林婉贞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心中百感交集。乱世之中,生存已是不易,而守住一份秘密,有时更需要莫大的勇气和智慧。她的小莹莹,似乎在一夜之间,又被逼着长大了几分。 ……… 与此同时,齐公馆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红木雕花的餐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精致的瓷碟里盛着各式早点:蟹粉小笼、水晶虾饺、油条、豆浆、还有熬得糯滑香稠的米粥和几样清爽小菜。齐世渊坐在主位,看着报纸,眉头微锁,显然心思并不完全在新闻上。齐夫人穿着一身舒适的锦缎旗袍,正慢条斯理地喝着粥。 他们的独子齐啸云却有些心不在焉,用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面前的小笼包,里面的汤汁都流了出来,他却浑然不觉。小男孩的脑子里,反复回响着昨天偷听到的父母与周管家的对话片段。 “…莫家妹妹…住在很破很冷的房子里…” “…连饭都吃不饱…” “…赵坤那王八蛋盯着,不能明着帮…” 那些话语像小虫子一样钻到他心里,让他坐立难安。莫家妹妹,那个在记忆里总是穿着漂亮裙子、笑起来眼睛像月牙儿一样的莹莹,现在竟然连饭都吃不饱?他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样的情景。他只知道,以前去莫家玩,桌子上总是有很多很多好吃的点心,莹莹还会偷偷把最好吃的分给他。 “啸云,不好好吃饭,发什么呆?”齐夫人注意到儿子的异常,轻声责备道。 齐啸云猛地回过神,放下筷子,突然抬起头,看着父亲,很认真地问:“爹爹,我们为什么不能把莫家阿姨和莹莹接来家里住?我们家房子这么大,有很多空房间。” 齐世渊放下报纸,看着儿子稚嫩却严肃的小脸,心中叹了口气。他示意旁边的佣人先下去。 “啸云,”齐世渊的声音低沉而凝重,“有些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莫家现在出了事,是被坏人害的。那个坏人势力很大,眼睛一直在盯着所有和莫家有关系的人。如果我们明目张胆地把她们接过来,不仅帮不了她们,反而会立刻给她们招去更大的灾祸,甚至我们齐家也会被牵连进去。你明白吗?” 齐啸云的小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他并不能完全理解父亲话里所有的意思,比如“势力”、“牵连”,但他听懂了两点:有坏人在害莫家妹妹,而且如果接她们来,会害了她们。 “那…那就看着她们挨饿受冻吗?”小男孩的声音里带上了焦急和不平,“周伯伯说她们连粥都喝不上了!” 齐夫人心疼地看着儿子,柔声道:“啸云,爹娘不是不管。昨天不是让周伯伯偷偷送东西过去了吗?我们现在只能这样悄悄地帮忙,不能让那个坏人发现。” “可是…可是那样够吗?”齐啸云追问,“偷偷送的,能送多少次呢?万一…万一被发现了呢?”他小小的心里,第一次对“力量”和“无奈”有了模糊而真切的认知。原来即使像爹爹这样厉害的人,也有不得不低头、不得不偷偷摸摸的时候。 齐世渊看着儿子眼中纯然的担忧和困惑,沉默了片刻。他伸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所以,啸云,你要记住今天的感觉。记住你的朋友正在落难,而我们能做的却有限。这个世界并不总是公平的,恶人有时会得势。但要相信,这不是永远的。我们现在暗中相助,让莫家阿姨和莹莹能活下去,活下去,就有等到真相大白、恶人受惩的那一天。而你,”他目光深邃地看着儿子,“你需要快点长大,变得强大,只有自己足够强大,才能真正保护你想保护的人,才能在任何时候都不必如此束手束脚。” 齐啸云似懂非懂,但父亲的话语,尤其是“保护你想保护的人”这几个字,重重地砸在了他的心上。他不再吵闹,低下头,默默地将那个被他戳破的小笼包吃掉了,仿佛在进行某种郑重的仪式。 吃完早饭,齐啸云没有像往常一样跑去花园玩,而是一个人溜回了自己的房间。他打开自己的小金猪存钱罐——那是他攒了很久的零用钱和压岁钱,原本是想买一套最新的轮船模型的。他哗啦啦地把里面的银元和铜板全都倒了出来,数了数,虽然不多,但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已是一笔“巨款”。 他又打开自己的衣柜和玩具箱,翻找起来。他找出了几件自己小时候穿的、还半新的厚实棉袄毛衣(他想着莹莹穿着肯定大了,但可以改,或者至少比单薄的衣服暖和),又找出了一些他觉得好玩又耐放的玩具:一个九成新的铁皮发条青蛙,一个漂亮的万花筒,还有几本彩色的图画书。 他看着这些东西,想了想,又把铁皮青蛙拿了回来——这个他有点舍不得,而且好像不能吃不能穿。他转而塞进去好几包自己平时爱吃的、不容易坏的点心和糖果:芝麻糖、花生酥、还有几块用漂亮糖纸包着的进口巧克力。 他把钱和这些东西胡乱地包成一个小包袱,然后抱着它,噔噔噔地跑去找周管家。 周管家正在后院吩咐下人做事,看到小少爷抱着个包袱跑来,神情严肃,心下已然明白了七八分。 “周伯伯!”齐啸云跑到他面前,气喘吁吁地把小包袱塞给他,“这个!这些!都给莫家妹妹!钱给她买吃的,衣服给她穿,糖…给她吃!” 周管家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急切的小少爷,又看了看怀里那个沉甸甸、鼓囊囊的包袱,心里又是感动又是酸涩。他蹲下身,低声道:“我的好少爷,您有这份心,真是…真是太好了。夫人和小姐知道了,一定会很感激的。” “不要她们感激!”齐啸云用力摇头,小脸绷得紧紧的,“周伯伯,你告诉莫家妹妹,让她…让她不要怕!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等我…等我长大了,变得很厉害很厉害,我就去把坏人都打跑!我就接她们来我家,不,给她们买更大的房子!我…我会保护她的!像保护妹妹一样保护她!” 男孩的声音还带着稚气,但语气却异常坚定,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许下的承诺。那双酷似齐世渊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明亮而执拗的光芒,那是一个男孩最初、最纯粹的担当。 周管家看着小少爷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认真,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哎,哎,好!老奴一定把话带到!一定告诉莹莹小姐,啸云少爷说了,会保护她!” 齐啸云似乎这才松了口气,但随即又不放心地叮嘱:“周伯伯,你下次什么时候去?去的时候一定要小心,别被坏人发现!” “老奴晓得,老奴会万分小心的。”周管家将那个承载着小少爷心意的包袱仔细收好,心中感慨万千。莫家遭此大难,是不幸,但在这世态炎凉之际,还能有齐家这样的世交,有啸云少爷这样赤诚的孩子,或许,正是这黑暗世道中残存的一线微光吧。 ……… 接下来的几天,林婉贞的生活依旧在贫困和警惕中重复。但有了那袋粮食和少许银钱,最基本的生存得到了保障,紧绷的神经终于能稍稍松弛一丝丝。她开始更细致地规划每天的用度,甚至用极便宜的价格买回了一些柔软的棉布和丝线,重拾起精湛的女红,接一些缝补和简单绣活的零工,希望能多一点点收入来源。 莹莹也变得比以前更加安静和懂事。她不再喊冷喊饿,母亲做活时,她就安静地在一旁看书,或者用树枝在地上练习写字。有时,她会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小手不自觉地摸向怀里——那里,用手帕包着剩下的半块松仁糖,她一直舍不得吃完。偶尔舔一下指尖,仿佛就能尝到那甜滋滋的味道,就能想起那个送来糖和包子的齐家哥哥,还有他未曾宣之于口、却通过周管家传递进来的那句模糊的承诺。 希望,如同石缝中挣扎求生的嫩芽,尽管微弱,却顽强地存活了下来。它支撑着这对母女,在沪西这片被遗忘的角落里,一天天地熬下去,等待着或许永远也不会来的明天,又或许,正在某个角落悄然孕育转机。 而远在江南水乡,另一个同样姓“莫”(养父之姓)的女孩阿贝(贝贝),正光着脚丫,在渔船边嬉闹,她的笑声清脆,如同洒落在水面上的阳光,对遥远的沪上正在发生的悲剧,以及自己身世的迷雾,一无所知。 命运的齿轮,在悲喜两端的沉默转动中,缓缓咬合。 (本章终) 第0034章喑巷微光,暮色如墨 暮色如墨,一点点浸染着闸北贫民区低矮、拥挤的破败屋檐。狭窄的巷道里,污水横流,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煤球燃烧后的呛人气味和食物腐坏的酸臭。林婉贞用一方洗得发白、却依旧看得出原本精致绣样的旧手帕,紧紧捂着口鼻,另一只手牢牢牵着年仅五岁的女儿莹莹,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踩进浑浊的水洼,更怕撞见黑暗中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 她们的新“家”,是一间位于巷道最深处、终年难见阳光的矮平房。墙壁是薄薄的木板钉成,糊着发黄的旧报纸,依旧挡不住穿堂而过的冷风。屋顶低矮,渗漏的水渍在墙角晕开大片丑陋的霉斑。屋内除了一张破旧的板床、一个缺了腿用砖头垫着的桌子和两条长凳,几乎空无一物。 莹莹紧紧依偎着母亲,大眼睛里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惊恐和茫然。从那个有着玻璃彩窗、铺着软绒地毯、飘着糕点香甜气的大宅院,骤然坠入这散发着霉味和陌生感的阴暗角落,巨大的落差让小小的她无所适从。她不敢哭闹,只是用细弱的声音问:“娘……爹爹什么时候回来?贝贝妹妹呢?” 林婉贞心口如同被狠狠剜了一下,痛得几乎窒息。她蹲下身,将女儿冰凉的小手贴在自己脸颊,强压下翻涌的悲恸,努力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爹爹去了很远的地方办事……莹莹乖,妹妹……妹妹去了一个没有烦恼的地方。以后,就剩娘和莹莹了,我们要好好的,等爹爹回来,好不好?” 她不敢说出“监狱”和“夭折”这样的字眼,只能用模糊的言语搪塞。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小脸埋进母亲单薄的怀抱。 安顿好惊魂未定的女儿睡下,尽管那床硬邦邦的、散发着潮气的旧棉被让人难以安眠,但极度的疲惫最终还是让莹莹蜷缩着睡着了。林婉贞坐在床沿,就着窗外透进来的一丝微弱天光,打量着这间徒有四壁的陋室。昔日莫家的当家主母,精通琴棋书画,打理偌大家业井井有条,何曾想过会有一日落魄至此?丈夫蒙冤入狱,生死未卜;幼女离散,音讯全无;家产抄没,仆从散尽……这翻天覆地的变故,几乎要将她击垮。 但她不能倒。看着女儿即使在睡梦中也不时蹙起的小眉头,林婉贞用力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她必须活下去,为了莹莹,也为了等待沉冤得雪、家人团聚的那一天。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林婉贞便起身了。她翻出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小的蓝布包袱,里面是几件她仓促间藏起、未被抄走的贴身首饰——一对成色普通的玉镯,一支赤金耳钉,还有一枚她陪嫁带来的、小巧精致的金戒指。这是她们母女眼下唯一的依傍。 她仔细地用一块旧布将莹莹裹好,叮嘱她无论如何不要出门,不要给陌生人开门,然后深吸一口气,走出了这间破败的小屋。她需要尽快将这些首饰换成钱,买来米粮,维持生计。 贫民区的街道狭窄而嘈杂,两旁是低矮的棚户和各种杂乱的小摊。林婉贞低着头,尽量避免与人对视,但她那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气质,还是引来了不少探寻和审视的目光。她找到一家门脸破旧、挂着“公平当铺”牌子的铺子,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进去。 柜台后的朝奉耷拉着眼皮,漫不经心地掂量着那对玉镯,又对着光线看了看金戒指,然后报出了一个低得令人心寒的价格。“这位太太,如今这世道,东西都不值钱喽。就这个数,要当就写票,不当您请便。” 林婉贞知道这是趁火打劫,但她没有讨价还价的底气。咬着牙,她当掉了那对玉镯和那支金耳钉,只留下了那枚小小的金戒指,或许将来还有更急需的时候。攥着那几张薄薄的、沾着油污的纸币,她感到一阵刺骨的悲凉。 用换来的钱,她买了一点最便宜的糙米,一小撮咸菜,还有几个干硬的窝头。回到“家”时,莹莹正乖乖地坐在床沿,看见母亲回来,小脸上才露出一丝安心的神色。 日子就这样在煎熬中一天天过去。林婉贞开始尝试接一些缝补的活计。她从小精于女红,绣工更是出众,但在这贫民区,没人需要精美的刺绣,只求衣服能补得结实、便宜。她坐在门口微弱的光线下,一针一线地为人缝补着破旧的衣衫,换取微薄的收入,常常熬到深夜,眼睛酸涩不已。昔日的纤纤玉指,很快被针扎出了细密的伤口,磨出了薄茧。 莹莹很懂事,不哭不闹,母亲做活时,她就安静地待在旁边,或是摆弄几块捡来的小石子,或是用木炭在旧报纸上画画。有时,她会小声地问:“娘,齐家哥哥还会来看我们吗?” 林婉贞手中针线一顿,心头泛起复杂滋味。齐家……莫家遭此大难,昔日门庭若市的景象恍如隔世,那些攀附之辈早已避之不及。齐家虽与莫家是世交,还有婚约在先,但如今境况悬殊,他们是否还愿意沾染这“逆臣”之家? 就在她几乎不敢再抱希望时,一天傍晚,门外传来了小心翼翼的敲门声。 林婉贞心中一紧,示意莹莹躲到身后,警惕地问:“谁?” 门外是一个略显苍老却透着恭敬的声音:“莫太太,是我,齐府的管家,老周。” 林婉贞迟疑地打开一条门缝,只见门外站着的果然是齐府的周管家,他穿着一身半旧的灰布长衫,手里提着一个不大的竹篮,脸上带着谨慎和同情的神色。 “周管家,您怎么找到这里来了?”林婉贞既意外又有些戒备。 周管家侧身进来,迅速关上门,压低声音道:“太太受惊了。我们老爷和夫人一直惦记着您和小姐。只是眼下风头紧,赵坤那边盯得厉害,明面上实在不便走动。少爷……啸云少爷更是天天念叨莹莹小姐。这点东西,是老爷夫人和少爷的一点心意,务必请您收下,暂度难关。”说着,他将竹篮递过来,里面装着一些白米、面粉、一小包白糖,还有几块干净的细布。 林婉贞的眼眶瞬间湿了。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在这世态炎凉的时刻,齐家还能念着旧情,冒险前来接济,这份情谊重如千钧。“这……这如何使得……替我们母女,谢谢齐老爷、夫人,还有……啸云那孩子。” “太太千万别客气。”周管家叹了口气,“老爷说了,莫爷的为人他清楚,定是遭人陷害。让您千万保重身子,带好小姐,总有云开见日的时候。以后每隔一段时间,我会找机会送些东西过来,您有什么难处,也尽管让莹莹小姐想法子告诉我。” 正说着,巷子外隐约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呵斥声,似乎是巡警路过。周管家脸色一变:“太太,我不能久留,免得给您惹麻烦。万事小心!”说完,他匆匆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昏暗的巷道里。 林婉贞提着沉甸甸的竹篮,望着周管家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语。莹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角,小声说:“娘,齐家哥哥还记得我们。” 林婉贞低头看着女儿清澈的眼眸,心中百感交集。这暗无天日的困境里,似乎终于透进了一丝微光。这微光,来自旧日的情谊,也来自女儿眼中那份懵懂的期盼。活下去,不仅仅是为了等待,也许,还为了不辜负这黑暗中悄然递来的温暖。她将女儿紧紧搂在怀里,仿佛要从这稚嫩的身体里汲取力量。 而在不远处的齐公馆内,年仅十岁的齐啸云,正站在书房的窗前,望着闸北的方向,小小的脸上满是与年龄不符的忧虑和坚定。他想起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软软地叫着“云哥哥”的粉团子似的莹莹,想起莫世伯爽朗的笑声,拳头悄悄握紧。他在心里默默发誓:“莹莹别怕,我会快点长大,我会保护你,一定会。” --- 暮色彻底吞噬了狭窄的巷道,只有远处零星灯火和屋内那盏如豆的油灯,在潮湿的空气中晕开一圈昏黄的光晕。周管家离去后,破旧的小屋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只剩下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莹莹因为好奇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林婉贞闩好那扇并不牢靠的木门,背靠着门板,缓缓舒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却并未完全放松。齐家的接济如同雪中送炭,温暖人心,但周管家那句“赵坤那边盯得厉害”,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她刚刚升起的一丝暖意。危机并未远离,只是从明面上的狂风暴雨,转为了暗处的暗流涌动。她们母女,依旧是在刀尖上行走。 她的目光落在那个不起眼的竹篮上。掀开盖着的蓝布,里面的东西简单却实用:小半袋品相不错的白米,一小袋面粉,一块用油纸包着的咸肉,甚至还有一小包珍贵的白糖和几块柔软的细棉布。对于许久未尝过油腥和甜味的她们来说,这简直是奢华的馈赠。更重要的是,那几块细布,正好可以给莹莹做两身贴身的小衣,替换身上那件已经磨损得厉害的旧衣裳。 “娘,是白米饭吗?”莹莹凑过来,小鼻子轻轻抽动,眼睛盯着那袋白米,亮晶晶的。在过去,这是最寻常不过的食物,如今却成了渴望。 “是,还有肉。”林婉贞摸了摸女儿消瘦的脸颊,心酸不已。她将东西仔细收好,只留出一点点米和一小块咸肉,“莹莹饿了吧?娘这就去做饭。” 逼仄的屋子没有厨房,只在门外屋檐下用几块砖头搭了个简易的小灶。林婉贞熟练地生火,淘米,将咸肉切成薄片,和米一起煮成咸肉粥。炊烟升起,混合着米肉香气,在这充斥着霉味和污浊空气的巷道里,显得格外珍贵。 粥煮好了,林婉贞给莹莹盛了满满一碗,里面有不少肉片。莹莹捧着碗,小心翼翼地吹着气,吃得格外香甜。看着女儿满足的样子,林婉贞才端起自己那碗几乎只见米粒的清粥,慢慢喝起来。每一口温热下肚,都仿佛在给冰冷的身躯注入一丝力量。 夜深了,莹莹在吃饱后,很快依偎在母亲身边沉沉睡去,脸上似乎有了一丝久违的红润。林婉贞却毫无睡意。她借着油灯的光,拿起针线和齐家送来的细布,开始为莹莹缝制新衣。针脚细密均匀,是她多年练就的功底。在这寂静的夜里,只有穿针引线的细微声响,和她脑海中纷乱的思绪。 齐家的帮助,是恩情,也是压力。她不能永远依赖别人的接济。周管家说“每隔一段时间”会来,但这“一段时间”是多久?下一次还能顺利送来吗?赵坤的监视如同悬顶之剑,万一连累了齐家……她不敢深想。 必须想办法自立。缝补的活计收入微薄且不稳定,或许……她看向自己即使粗糙了些却依旧灵巧的手指。或许,可以尝试接一些更精细的绣活?虽然贫民区无人需要,但若能将绣品送到稍远些、体面些的店铺去,或许能换得多一些钱银。只是,如何避开可能的耳目,安全地将绣品送出去售卖,又是一个难题。 还有莹莹的教育。孩子已经五岁,正是开蒙的年纪。昔日家中早已请了西席,如今却连一本像样的启蒙读物都没有。教会学校或许是个出路,听说有些教会学校会招收贫苦孩子,甚至减免费用。但她们身份敏感,入学是否需要担保?是否会暴露行踪? 一个个问题接踵而至,现实的重压几乎让她喘不过气。但每当视线落到女儿恬静的睡颜上,林婉贞的目光便会重新变得坚定。无论如何,路总要一步步走下去。 接下来的几日,林婉贞除了继续接些缝补活计,便开始利用夜晚时间,用齐家送来的细布和之前攒下的一点彩色丝线,精心绣制一些帕子、香囊之类的小物件。她的绣工极佳,图案清雅,虽无繁复点缀,却自有一股灵动气韵。她打算等积攒了几件,便冒险去隔了几条街、相对繁华些的一个小市集试试看。 莹莹似乎也渐渐适应了新的环境,虽然偶尔还会问起爹爹和妹妹,但孩子的注意力容易被分散。林婉贞教她认几个简单的字,用木炭在旧报纸上写画,倒也成了清苦生活中的一点乐趣。 这日午后,林婉贞正在门口就着天光缝补一件衣服,莹莹在旁边安静地看着。忽然,巷口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不同于平日里邻居们粗重的走动。 林婉贞警觉地抬起头,手下意识地将莹莹往身后护了护。 只见一个穿着干净棉袍、戴着瓜皮小帽的半大男孩,有些局促地站在巷口,探头探脑地向里张望,手里似乎还提着什么东西。男孩约莫十岁左右年纪,面容清秀,眼神清澈中带着一丝紧张。 林婉贞愣了一下,随即认了出来,竟是齐家的独子,齐啸云! 齐啸云也看到了林婉贞和躲在她身后的莹莹,眼睛一亮,快步走了过来,虽然努力想做出稳重的样子,但微微泛红的耳根暴露了他的紧张。 “林……林阿姨。”齐啸云走到近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声音还带着孩童的稚嫩,却刻意板着,显得老成。 “啸云?你怎么一个人来了?”林婉贞又是惊讶又是担忧,连忙将他让进屋内,“快进来,外面冷。”她紧张地看了看巷子两头,确认没有可疑的人注意。 齐啸云进了屋,好奇地打量了一下这间简陋得与他家天差地别的屋子,眉头微微蹙起,眼中闪过一丝不符合年龄的复杂情绪,是同情,或许还有愤怒。他将手里提着的一个小布袋放在桌上:“林阿姨,这是我……我攒下的一些点心,还有两本我启蒙时用的《三字经》和《千字文》,给莹莹妹妹看。” 布袋里是几块精致的糕点和两本略显旧却保存完好的线装书。 “这……”林婉贞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孩子的心意,单纯而珍贵。 “啸云哥哥!”莹莹看到熟悉的玩伴,又从母亲身后探出头来,脸上露出了这些天来第一个真正开心的笑容。 齐啸云看到莹莹,表情也柔和下来,他从怀里又掏出一个小小的、用木头雕成的小鸟儿,递给她:“给,莹莹,这个给你玩。” 莹莹欢喜地接过去,爱不释手。 “啸云,谢谢你。但是以后千万不要一个人偷偷跑来了,太危险了。”林婉贞蹲下身,看着齐啸云的眼睛,严肃而感激地说,“你爹娘知道吗?” 齐啸云抿了抿嘴,低声道:“周爷爷跟爹娘说了来看你们……我,我求了周爷爷好久,他才答应下次带我一起来。今天周爷爷在街口马车里等着,我偷偷跑过来一会儿,马上就回去。”他抬起眼,看着林婉贞,眼神异常认真,“林阿姨,你别怕。我爹说了,莫世伯是好人,是被人害的。等我长大了,一定帮莫世伯讨回公道!我会……我会保护莹莹的!” 童声稚嫩,却掷地有声,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这一刻,林婉贞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家破人亡后,她听够了冷眼、避忌甚至落井下石,却从一个十岁孩童口中,听到了最朴素也最坚定的承诺。这不仅仅是孩子的戏言,更是齐家态度的一种折射。 她忍住泪意,轻轻拍了拍齐啸云的肩膀:“好孩子,阿姨相信你。但是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好好读书,平安长大。快回去吧,别让周管家等急了。” 齐啸云点点头,又看了莹莹一眼,这才转身,快步消失在巷道里。 林婉贞站在门口,望着男孩离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齐啸云的到来,像一道更明亮的光,穿透了这贫民窟的阴霾。她意识到,她们并非完全孤绝。在这冰冷的世道里,依然有温暖和希望存在。这份来自下一代的善意和承诺,比任何物资都更让她感到慰藉和力量。 她回到屋内,看着正摆弄木鸟、脸上带着笑意的莹莹,又看了看桌上那两本启蒙读物和点心,心中一个念头愈发清晰:无论前路如何艰难,她都必须坚强地走下去,为了莹莹的未来,也为了不辜负这些黑暗中伸出的援手和这份沉甸甸的承诺。 夜色再次降临,油灯的光芒虽然微弱,却似乎比以往更坚定地照亮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林婉贞拿起针线,继续绣制那方未完成的帕子,针脚愈发沉稳。活下去,并且要更好地活下去,等待云开见日的那一天。 第0035章微光下的步履,巷道尽头 齐啸云的身影消失在巷道尽头,那抹属于孩童却异常坚定的承诺,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林婉贞沉寂的心底漾开圈圈涟漪。屋内,油灯的光晕将母女俩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上,放大了些许,却也显得格外相依。 “娘,啸云哥哥给的糕糕,好香。”莹莹捧着那块精致的荷花酥,小口小口地吃着,脸上是久违的、纯粹的快乐。那木头小鸟被她小心地放在枕边,仿佛最珍贵的宝物。 林婉贞看着女儿,心中酸软。她收起心中翻腾的思绪,柔声道:“嗯,莹莹慢慢吃。啸云哥哥是好心,但我们不能总指望别人。以后娘会努力,让莹莹也能常常吃上糕糕。” 她将齐啸云带来的两本启蒙读物仔细收好,摩挲着略微发黄的书页,心中有了计较。识字明理,是乱世中安身立命的一点根本,绝不能荒废。从明日开始,她便要正式教莹莹认字。 夜色渐深,哄睡了莹莹后,林婉贞却没有丝毫睡意。她坐在油灯下,拿起那方即将完工的绣帕。帕子是普通的白棉布,但上面她用青绿色丝线绣的一丛兰草,却亭亭玉立,叶片舒展仿佛能感受到清风拂过,针脚细腻得几乎看不出痕迹。这是她多年功底的自然流露,亦是此刻心境的寄托——兰生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 齐家的接济和齐啸云的到来,是温暖,更是警醒。她不能坐等下一次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援助。必须主动寻一条出路,一条能靠自己的双手,在这贫民区立足,并尽可能给莹莹稍好一点生活的路。售卖绣品,是目前她能想到的唯一途径。 接下来的几天,林婉贞的生活节奏更加紧凑。白日里,她依旧接些缝补活计,虽报酬微薄,却是稳定的现钱收入,能应付每日的柴米油盐。午后光线好时,她便开始教莹莹认字。没有笔墨纸砚,就用烧过的木炭枝在旧报纸的空白处写画。莹莹聪慧,对新鲜事物充满好奇,学得很快,“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稚嫩诵读声,给这间破屋增添了几分生气。 而夜晚,则完全属于她的绣架。在昏黄的油灯下,她凝神静气,飞针走线。除了帕子、香囊,她还尝试绣制一些稍大件的物件,比如扇套、镜袱,甚至是一幅小型的桌面屏风绣片。图案多取兰、竹、梅、菊等清雅题材,配色淡雅,重在气韵生动。她深知,这类绣品在贫民区绝无市场,必须冒险去更远、更繁华些的地方寻找识货的买家。 几日后,她终于积攒下了五六方绣帕、两个香囊和一幅完成了的“喜上眉梢”小绣片。她用干净的软布将这些绣品仔细包好,放进一个半旧的竹篮里,上面盖上一块蓝布,伪装成寻常去市集买东西的模样。 “莹莹,娘出去一趟,你乖乖在家,谁来敲门都不要开,记住娘教你的话了吗?”林婉贞再三叮嘱。将年幼的女儿独自留在家中,是她最不放心的事,但带着孩子去陌生的地方售卖绣品,风险更大。 莹莹用力点头,小手紧紧攥着那木头小鸟:“娘,莹莹记住了,自己是小大人,看家。” 林婉贞心中一痛,亲了亲女儿的额头,深吸一口气,挎上竹篮,走出了家门。 她要去的地方,是隔了几条街区的“太平桥”小市集。那里比贫民区的街巷规整些,有一些固定的铺面,也常有走街串巷的货郎和摆地摊的小贩,人流相对混杂,或许能避开一些不必要的注意。 走出阴暗潮湿的巷道,踏上稍微宽敞些的碎石路,阳光有些刺眼。林婉贞下意识地拉了拉头上用来遮脸的旧头巾,低着头,加快脚步。她尽量避开大路,穿行在七拐八绕的小巷里,心跳随着距离市集越近而愈发急促。她不再是那个前呼后拥的莫家主母,而是一个需要为自己的绣品寻找买家的普通妇人,这种身份的落差和未知的忐忑,让她手心微微出汗。 太平桥市集果然热闹许多。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童的哭闹声混杂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各种食物、香料和汗水的味道。林婉贞混在人群中,有些茫然。她该去哪里售卖?像那些小贩一样蹲在路边摆摊吗?她拉不下这个脸,也怕太过招摇。 她沿着街边慢慢走,观察着两旁的店铺。有米铺、布庄、杂货铺,还有一家看起来门脸稍显干净、挂着“李记绣庄”招牌的铺子。她的目光在那绣庄门口停留了片刻,心中犹豫。直接进绣庄售卖,或许价格能公道些,但也最可能被盘问来历。 正踌躇间,她看到一个角落里,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面前铺着一块布,上面摆着一些鞋垫、袜底之类的手工活计,正低着头默默做着针线,偶尔有路人驻足问价。这似乎是个可行的方式。 林婉贞鼓起勇气,走到离老妇人不远的一个相对僻静的墙角,学着样子,将蓝布铺在地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绣品一一取出摆好。她选择的位置并不起眼,希望能低调地完成这次尝试。 时间一点点过去。人来人往,偶尔有人投来好奇的一瞥,但大多匆匆走过,无人问津。林婉贞的心渐渐沉了下去。是她绣得不好?还是这里根本没人需要这些“不实用”的精致物件?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一个穿着体面、像是大户人家仆妇模样的中年女子在她摊前停了下来,目光被那方兰草绣帕吸引。 “这帕子怎么卖?”仆妇拿起帕子,仔细看了看针脚和绣工。 林婉贞心中一紧,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三十文钱。”这个价格,是她根据丝线成本和自己的工时粗略估算的,对于一方帕子来说,在贫民区算是天价,但她对自己的手艺有信心。 仆妇挑了挑眉:“三十文?够买几斤米了。绣得是不错,但太贵了。”她放下帕子,又看了看那幅“喜上眉梢”小绣片,“这个呢?” “这个……要一百五十文。”林婉贞声音更低了些。 仆妇摇摇头,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林婉贞看着她的背影,失望像潮水般涌来。难道她的想法错得离谱?这些绣品在这里根本没有市场?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太阳渐渐升高,市集上的人流开始稀疏。林婉贞的绣品依旧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她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第一次尝试,看来是失败了。或许,她只能继续接那些缝补的活计,勉强糊口。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这位大姐,这帕子是你绣的?” 林婉贞抬头,见是一个穿着半旧青布长衫、面容清癯、约莫五十岁上下的老先生。他手里正拿着她最初绣的那方兰草帕,眼神里带着欣赏和探究。 “是……是我绣的。”林婉贞站起身,心中重新燃起一丝希望。这位老先生的气质,不像寻常市井百姓。 “好手艺。”老先生赞道,“这兰草绣得颇有几分‘顾绣’的韵味,清雅脱俗,针法也老到。不知大姐师从何人?” 林婉贞心中一凛,顾绣是沪上乃至江南都知名的绣种,讲究画理与绣技结合,非寻常绣娘所能及。她不敢暴露过去,只得含糊道:“不过是家传的些许粗浅手艺,当不得先生谬赞。” 老先生看了她一眼,似乎察觉到她的戒备,也不多问,又拿起那幅“喜上眉梢”端详片刻,点头道:“这幅也好,寓意喜庆,针脚均匀,色彩过渡自然。这些,我都要了,你开个价吧。” 林婉贞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强压住激动,算了一下:“帕子三十文一方,这里五方,是一百五十文;香囊二十文一个,两个四十文;这幅绣片……一百五十文。一共……三百四十文。” 老先生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个钱袋,数出三百五十文钱递给林婉贞:“手艺值这个价,不用找了。”他顿了顿,又道,“老夫姓文,在附近开了一家小小的私塾。日后若还有这类绣品,可直接送到私塾来。若是更大件、更精细的,比如屏风、挂轴之类,价格可以再议。” 林婉贞接过那沉甸甸的一串铜钱,手都有些颤抖。这不仅仅是钱,更是对她手艺的认可,是她们母女未来生活的一道曙光。“多谢文先生!多谢!”她连声道谢。 文先生温和地摆摆手,将绣品仔细包好,便转身离开了。 林婉贞攥着那三百五十文钱,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阳光照在身上,驱散了连日来的阴霾和寒冷。她成功了!靠自己的双手,她挣到了远远超过缝补活计的钱。这意味着,她可以给莹莹买些更好的吃食,可以添置些过冬的衣物,甚至……可以稍微憧憬一下未来。 她不敢久留,将钱小心藏好,挎着空了的竹篮,快步往家走去。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心中充满了久违的干劲和希望。 然而,她并未注意到,在市集的另一端,一个穿着短褂、眼神闪烁的汉子,在她与文先生交易时,曾若有所思地朝她这边张望了几眼。 回到那间破旧的小屋,莹莹立刻扑了上来:“娘,你回来了!” 林婉贞一把抱住女儿,将买来的一个还冒着热气的肉包子递给她:“莹莹看,娘买肉包子回来了。” 莹莹欢呼一声,接过包子大口吃起来。 看着女儿开心的样子,林婉贞觉得一切辛苦都值得了。她将剩下的钱仔细收好,心中已经开始盘算下一步的计划。要买些更好的丝线和布料,要尝试绣制更复杂、价值更高的作品,要尽快让生活稳定下来…… 夜晚,她再次坐在油灯下,开始描绘新的绣样。这一次,她的眼神更加专注,手指更加沉稳。微光虽弱,却足以照亮前行的路。她知道,这仅仅是开始,未来的路依然布满荆棘,但至少,她已经迈出了坚实的第一步。为了莹莹,也为了那渺茫却未曾熄灭的团圆希望,她必须,也一定能够,一步步走下去。 与此同时,远在江南水乡,被莫老憨夫妇收养、取名“阿贝”的小女孩,正赤着脚在河滩边奔跑,手里举着一个用芦苇编成的小风车,欢快的笑声洒满了波光粼粼的水面。命运的齿轮,在南北两地,以不同的方式,缓缓转动着。 第0036水乡绣娘初长成,清晨薄雾 清晨的薄雾如同轻纱,笼罩着静谧的江南水乡。天光未大亮,河面泛着鱼肚白的微光,偶有早起的渔船划过,橹声欸乃,打破这片宁静,旋即又归于更深的沉寂。 “阿贝,动作轻些,莫吵醒了阿爹阿妈。”一个清脆利落的声音在岸边响起,带着少女特有的活力,却又刻意压低了音量。 说话的女孩正是莫晓贝贝,渔民莫老憨夫妇的养女。十五六岁的年纪,身形已见窈窕,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印花布衫裤,裤腿挽到膝盖,露出一双结实匀称的小腿。她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眉眼灵动,鼻梁挺秀,唇瓣总是微微上扬,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长长的辫子乌黑油亮,此刻正被她麻利地盘在头顶,用一根木簪固定住。 她熟练地解开系在岸边老柳树上的缆绳,轻盈地跳上自家那艘略显破旧的乌篷船。船身微微晃了晃,她下盘极稳,立刻站定。船上放着鱼篓、渔网,还有一小篮洗净的莲藕——这是她准备顺道带到镇上去卖的。 自从懂事起,贝贝就习惯了这样的清晨。养父莫老憨前些年与人争执伤了腰腿,阴雨天便疼痛难忍,不能过度劳累。养母刘氏眼睛不太好,精细的针线活做得久了便模糊。于是,家里捕鱼、卖货、帮衬生计的担子,很大一部分就落在了贝贝尚且稚嫩的肩膀上。但她从不抱怨,反而将这些磨砺视为寻常,甚至乐在其中。 她撑开长篙,轻轻一点河岸,乌篷船便悄无声息地滑入河道中央。水声潺潺,两岸的白墙黛瓦在雾中若隐若现。贝贝一边撑船,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今天的安排:先去镇东市集把莲藕和昨晚捕到的几尾鲜鱼卖掉,然后去绣庄交上一批绣活,换些钱给阿爹抓药,再买点米面回家。下午要去学堂看看张先生有没有空,请教几个新认的字…… 想到学堂,贝贝眼里闪过一丝渴望。水乡的学堂不像沪上那般正规,时开时停,教书的老秀才张先生也是个随性的人,有钱就教,没钱时孩子们也能去旁听。贝贝聪慧,但凡有机会,必定要去听上几耳朵。她用树枝在河滩上练字,用烧黑的木炭在废纸上默写,硬是断断续续认识了不少字,连张先生都夸她若生为男儿,必能考取功名。 船行至镇东市集时,天色已经大亮,雾气散尽,阳光洒在青石板路上,反射出湿润的光泽。市集上人声鼎沸,吆喝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贝贝将船停在专用的小码头,利落地将货物搬上岸,找了个熟悉的位置摆开摊子。 “新鲜莲藕,刚出河的鲤鱼嘞!”贝贝声音清亮,笑容灿烂,很快便吸引了不少熟客。 “阿贝,今天藕怎么卖?” “王婶,老价钱,三文钱一斤,给您挑节嫩的!” “这鱼看着不错,来一条。” 贝贝手脚麻利,称重、收钱、找零,一气呵成,还不忘和客人聊上几句家常,显得格外讨喜。她心算极快,从未出过差错。周围摊贩都喜欢这个勤快伶俐的姑娘,时常照应着她。 很快,鱼和莲藕便卖得七七八八。贝贝收起摊子,揣好铜板,背上一个蓝布包袱,朝着镇西头的“锦绣坊”走去。 锦绣坊是镇上最大的绣庄,东家姓钱,是个精明的生意人。贝贝的绣活大部分都供应这里。她推开绣庄那扇带着铜铃的木门,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 “钱掌柜早。”贝贝笑着打招呼。 柜台后的钱掌柜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见是贝贝,脸上露出笑容:“是阿贝啊,今天又带什么好活儿来了?” 贝贝解开包袱,取出几方绣帕,一对枕套,还有一幅小型的镜屏绣画。绣帕上是活灵活现的戏水鸳鸯,枕套是寓意吉祥的瓜瓞绵绵,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幅镜屏绣画,绣的是一幅《芙蓉翠鸟图》。芙蓉花娇艳欲滴,花瓣的渐变色彩过渡得极其自然,仿佛能闻到香气;翠鸟停驻枝头,羽毛根根分明,眼神灵动,似乎下一刻就要振翅飞走。 钱掌柜拿起那幅绣画,仔细端详,眼中满是惊叹:“啧啧,阿贝,你这手艺是越发精湛了!这翠鸟的神韵,这花瓣的层次,怕是苏州城里的老师傅也不过如此了。这用的是……乱针绣和套针结合的法子?” 贝贝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瞎琢磨的,觉得这样绣出来更鲜活些。钱掌柜您看能给多少?” 钱掌柜沉吟片刻,伸出五个手指:“这幅绣画,我给你这个数,五百文。其他的按老价钱,总共算你八百文,如何?” 八百文!这足够家里大半个月的米粮了。贝贝心中欢喜,但面上仍保持镇定:“谢谢钱掌柜,您一向公道。” 她正要收钱,却听钱掌柜又道:“阿贝,有个事儿跟你商量。过些日子,沪上那边有个大客商要来选货,点名要些新奇别致的精品。我看你这手艺,完全可以试试。若能入得了那客商的眼,价钱至少翻两番。你有没有兴趣绣一幅大点的,比如屏风或者挂画?题材要大气些,最好是能体现咱们江南特色的。” 沪上?贝贝的心猛地一跳。那个只在养父母偶尔的叹息和零碎描述中存在的繁华都市,那个……她玉佩可能来自的地方?她压下心中的波澜,认真地问:“大概要多久交活?” “两个月后。时间紧了些,但工钱绝对丰厚。”钱掌柜期待地看着她。 贝贝快速盘算着,两个月,抓紧时间,应该来得及。这是一次机会,不仅能赚到更多钱给阿爹治病,或许……还能接触到沪上的人?她用力点头:“好,钱掌柜,我接!我就绣一幅《江南水乡全景图》。” “好!有志气!”钱掌柜抚掌笑道,“布料和丝线我这边出上等的,你先拿回去打样。” 贝贝揣着沉甸甸的八百文钱和新的绣活材料,心情雀跃地走出锦绣坊。阳光正好,将她年轻的脸庞照得熠熠生辉。她摸了摸怀里贴身藏着的半块玉佩,冰凉的触感让她更加清醒。她要更努力,赚更多的钱,让阿爹阿妈过上好日子。或许有一天,她真的能去沪上,解开自己的身世之谜…… 正当她沉浸在思绪中时,前方传来一阵喧哗和哭喊声。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老东西,今天再不还钱,就拿你这破船抵债!”几个穿着短打、流里流气的汉子围住一个老渔夫,为首的刀疤脸恶声恶气地吼道,正是镇上恶霸“黄老虎”手下的爪牙。 老渔夫苦苦哀求:“几位爷,行行好,再宽限几天吧!鱼汛还没到,实在拿不出钱啊……” “宽限?老子宽限你多少次了!”刀疤脸一脚踢翻了老渔夫身边的鱼篓,鲜鱼撒了一地。 周围的人群敢怒不敢言。黄老虎是这一带的土皇帝,勾结官府,欺行霸市,尤其对渔民盘剥得厉害,强占渔产、放印子钱是常事。贝贝的养父莫老憨当年就是因为带头反抗黄老虎强占公共河道捕鱼权,才被打成重伤。 贝贝看到这一幕,怒火瞬间涌上心头。她握紧了拳头,想起养父躺在病榻上痛苦**的样子,想起阿妈偷偷抹眼泪的辛酸。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硬碰硬吃亏的是自己,得想个办法。 她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她悄悄绕到人群后方,捡起一颗小石子,瞄准刀疤脸身后一个正咋咋呼呼的小混混的膝弯,运足力气弹了出去。 “哎哟!”小混混猝不及防,膝盖一软,直接跪倒在地,摔了个狗吃屎。 “谁?谁他妈暗算老子?”刀疤脸闻声回头,惊疑不定地看向四周。 趁着他分神的功夫,贝贝迅速挤进人群,一把扶起老渔夫,大声说道:“李阿公,您怎么还在这儿啊?镇公所的刘师爷刚才派人来找您,说您家儿子托人捎信回来了,让您赶紧去一趟呢!” 老渔夫一愣,他儿子早年出去闯荡,音信全无,哪来的捎信?但他看到贝贝使的眼色,立刻明白过来,连忙附和:“啊?对对对,你看我这记性,差点忘了!几位爷,对不住,我得先去镇公所一趟,钱的事回头再说,回头再说……”说着,就要借机溜走。 刀疤脸将信将疑,盯着贝贝:“你这丫头,哪冒出来的?多管闲事!” 贝贝毫无惧色地迎上他的目光,脸上甚至还带着点天真:“这位大爷,我说的是实话呀。刘师爷脾气可不好,去晚了他要骂人的。再说,李阿公儿子捎信回来,说不定挣了大钱呢,到时候还能差您这儿几个子儿?” 她这话半真半假,既给了对方一个台阶,又暗示了还钱的可能性。刀疤脸看了看周围越聚越多的人群,也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大,毕竟逼得太紧,真闹出人命也不好收拾。他冷哼一声:“哼!老子就再信你一回!三天,最多三天!再还不上钱,拆了你的破船!我们走!” 一群爪牙悻悻而去。老渔夫拉着贝贝的手,老泪纵横:“阿贝,谢谢你,谢谢你啊……” 贝贝安抚道:“李阿公,别客气,快回去吧。以后尽量别借黄老虎的钱,利息太高了。” 周围的人群也纷纷称赞贝贝机智勇敢。贝贝只是笑笑,帮忙把撒落的鱼捡回鱼篓,然后便告辞离开。转身的刹那,她脸上的笑容收敛,眉头微蹙。黄老虎的势力越来越大,乡亲们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了。这水乡,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 回到家时,已近中午。低矮的瓦房前,养母刘氏正坐在小板凳上缝补衣服,阳光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显得格外慈祥。见贝贝回来,她抬起头,眯着眼笑道:“阿贝回来啦,饿了吧?饭在锅里热着呢。” “阿妈,我不饿。”贝贝放下东西,先把卖货和绣活得的钱交给刘氏,“这是今天赚的,您收好。阿爹呢?” “你阿爹吃了药,刚睡下。”刘氏接过钱,小心地用手帕包好,叹了口气,“这药又快吃完了……” 贝贝心里一紧,面上却故作轻松:“阿妈别担心,钱掌柜刚给了我一个大活,绣好了能赚不少呢。够给阿爹抓好久药了。” “真的?那可太好了!”刘氏脸上露出喜色,但随即又心疼地看着贝贝,“就是太辛苦你了,孩子。别人家姑娘像你这般年纪,都在爹妈怀里撒娇呢……” “阿妈,我不辛苦。”贝贝挽住刘氏的胳膊,撒娇道,“能帮阿爹阿妈分担,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再说,刺绣我喜欢,不觉得累。” 这时,屋里传来莫老憨的咳嗽声。贝贝赶紧进屋,倒了碗温水端到床边:“阿爹,喝点水。” 莫老憨靠着床头坐起来,脸色有些苍白,但看到贝贝,眼中满是欣慰和愧疚:“阿贝,又出去忙活一上午……是阿爹没用,拖累你了……” “阿爹,您别这么说。”贝贝把水递过去,故作生气状,“您把我养这么大,我孝顺您是应该的。您好好养病,等身体好了,我还指望您带我出船捕大鱼呢!” 莫老憨接过碗,眼眶微湿,连声道:“好,好,阿爹尽快好起来。” 午饭是简单的青菜糙米饭,但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却吃得格外香甜。贝贝绘声绘色地讲着市集上的见闻,略去了遇到黄老虎爪牙的那段,只说了接了大绣活的好消息。莫老憨和刘氏听着,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下午,贝贝服侍莫老憨吃完药睡下后,便拿出钱掌柜给的上等布料和丝线,开始构思那幅《江南水乡全景图》。她铺开纸笔,凭借记忆和对水乡的热爱,勾勒起草图来。小桥、流水、人家、乌篷船、采莲女……一幅生动的画面在她脑中逐渐清晰。 画到夕阳西下,刘氏唤她吃晚饭。饭后,贝贝没有像往常一样继续刺绣或练字,而是悄悄来到了屋后一片僻静的竹林空地上。 月光如水,洒在竹叶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贝贝脱下外衫,只着一身利落的短打,开始练习拳脚。她的动作时而轻柔如流水,时而刚猛如疾风,闪转腾挪间,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这拳脚功夫,是养父莫老憨年轻时跑码头跟一位落魄武师学的,本是强身健体的粗浅功夫,但贝贝天赋极好,又肯下苦功,竟练得颇有模样,尤其下盘功夫扎实,等闲三五个人近不得身。莫老憨常说,可惜阿贝是个女儿身,否则定能成为一代武术名家。 练得一身微汗,贝贝才收势停下。她仰头望着天边那轮皎洁的明月,胸口微微起伏。月光照在她光洁的额头上,映得那双眸子格外明亮,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与不为人知的坚韧。 她回到房间,点亮油灯,继续在绣架上奋战。纤细的手指引着彩线,在洁白的缎面上上下翻飞,针脚细密均匀,渐渐绣出一角飞檐的轮廓。夜深人静,只有针线穿过布料的细微声响,和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 她知道,前方的路或许布满荆棘,但为了这个家,为了心中那份模糊的追寻,她必须变得更强大。水乡磨砺了她的筋骨,也滋养了她的灵秀,一只雏鹰,正在积蓄力量,等待着振翅高飞的那一天。 而远在沪上的另一端,她的命运之线,早已与另一些人紧密交织,只待时机成熟,便会猛然收紧,掀起惊涛骇浪。此刻的平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序曲。 (本章完) 第0037章 沪上流年暗潮生,沪上秋 沪上的秋,与江南水乡是截然不同的气象。没有缠绵的烟雨,只有高远疏朗的蓝天,和法租界梧桐树下斑驳陆离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咖啡香、香水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大都市的浮躁与野心。 霞飞路的一条僻静里弄深处,一间略显陈旧但收拾得异常整洁的亭子间里,莫晓莹莹正就着窗外最后的天光,小心翼翼地熨烫着一件月白色暗纹旗袍。旗袍的料子只是普通府绸,但剪裁合体,针脚细密,尤其是领口和袖口处,被她用同色丝线绣上了几近透明的缠枝莲纹,顿时平添了几分雅致与巧思。 几年光阴过去,昔日稚嫩的小女孩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十六岁的莹莹,继承了母亲林氏江南美人特有的清丽骨架,眉眼柔和,皮肤白皙,因常年寡淡饮食和劳碌,更显出一种我见犹怜的纤细。但若仔细看,便能发现她那双酷似贝贝的明亮眼眸深处,藏着一股与温婉外表不符的沉静与韧性。贫寒的生活并未磨去她的灵气,反而教会了她如何在逼仄的生存空间中,维持体面与尊严。 “莹莹,歇会儿吧,灯下做针线伤眼睛。”林氏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红枣桂圆茶走进来,轻声说道。岁月的风霜在她脸上刻下了痕迹,鬓角已见星白,但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雍容气度却未曾完全泯灭。她如今靠在附近一所小学教习女红和识字,以及接一些缝补浆洗的精细活计,与女儿相依为命。 “妈,马上就好。”莹莹抬起头,露出一个恬静的笑容,“齐家管家福伯说,啸云哥哥明天要代表齐家去参加一个重要的商会晚宴,这件旗袍是他特意托人送来的料子,让我帮忙改合身些,可不能耽误了。” 提到齐啸云,莹莹的耳根微微泛红,手下动作更加轻柔。当年那个在贫民窟破屋外,承诺会保护她的小男孩,如今已是沪上齐氏企业炙手可热的少东家,挺拔俊朗,举止从容,是无数沪上名媛倾慕的对象。而他对莹莹的照顾,也从最初的怜悯同情,逐渐变成了习惯性的、带着某种模糊界定的亲近。他会派人送来时新的书籍、精致的点心,会过问她的学业,会在难得的闲暇里,来这间亭子间坐上一会儿,听林氏说说往事,或者问问莹莹在学校的趣闻。 这种照顾,在旁人看来,几乎等同于一种默认。连齐家那位慈祥的管家福伯,每次来送东西,眼神里都带着几分看未来少奶奶的意味。林氏心中既感念齐家的恩情,又为女儿的未来隐隐担忧。齐家门槛太高,而她们母女,终究是“罪臣”之后,飘零无依。这份“默认”,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莹莹熨烫好最后一处褶皱,将旗袍仔细地挂起。月光初上,清辉透过小窗,洒在旗袍上,那暗纹和绣花流转着柔和的光泽。她端起母亲递来的桂圆茶,小口啜饮着,甜暖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秋夜的微寒。 “妈,齐伯伯……最近身体还好吗?”莹莹轻声问。她指的是齐啸云的父亲齐天城。齐家这些年生意越做越大,齐天城操劳过度,身体时有不适。 林氏叹了口气:“福伯前日来提过一句,说是老毛病了,需要静养,所以公司里很多事,都渐渐交到啸云手上了。那孩子,也不容易,才多大年纪,就要扛起那么大的担子。” 莹莹沉默地点点头。她想起上次见齐啸云,他眉宇间似乎总萦绕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在她和母亲面前,却总是表现得轻松自若。他长大了,肩上的责任也重了,不再是那个可以随意说笑、承诺“保护妹妹”的纯真少年了。他们之间,似乎也隔了一层无形的、名为“现实”的纱幔。 次日傍晚,齐公馆。 齐公馆坐落在法租界一处幽静的花园洋房区内,巴洛克式的建筑风格,气派非凡。华灯初上,宴会厅内已是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沪上政商名流、各国领事、社会闻人齐聚一堂,空气中流淌着爵士乐、香水味和隐秘的权势交易。 齐啸云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装,白衬衫领口系着精致的领结,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他手持酒杯,穿梭在宾客之间,言谈举止得体从容,与各路人物周旋应酬,游刃有余。年仅十八岁的他,已然有了几分其父齐天城当年在商场上挥斥方遒的影子,但眼神更为锐利,思维也更为敏捷新派。 几位洋行买办正围着他讨论最新的航运线路和关税问题,齐啸云对答如流,不时提出独到的见解,引得众人频频点头。然而,在他看似专注的外表下,一丝心不在焉悄然掠过。他的目光偶尔会瞥向入口处,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又似乎在回避着什么。 终于,在宴会进行到一半时,他的目光定格了。入口处,莹莹穿着一件淡藕荷色的旗袍,外面罩着件白色针织开衫,由齐家的女眷陪着,略显局促地走了进来。她显然很少参加这种场合,脸上带着羞涩和紧张,但步伐依然保持稳定,腰背挺得笔直,努力维持着镇定。那件月白色旗袍,她终究没有穿来,或许是觉得太过隆重,或许是不想引人注目。 齐啸云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很快便被温和的笑意取代。他找了个借口摆脱身边的宾客,朝莹莹走了过去。 “莹莹,你来了。”他的声音比平时更柔和了几分。 “啸云哥哥。”莹莹抬起头,看到他,紧张的情绪似乎缓解了一些,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福伯说……让我来见见世面。” “嗯,跟着我就好,不用紧张。”齐啸云很自然地伸出手,虚扶了一下她的胳膊,带着她走向相对安静一些的餐饮区,“饿不饿?那边有自助餐点,有些小点心还不错。” 他细心为她取了几样精致的点心,又倒了杯果汁。周围投来各种目光,有好奇,有探究,也有几家有名望的夫人小姐,眼神中带着明显的审视和些许不以为然。齐家少东家身边突然出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清丽少女,这足以引起好事者的猜测。 莹莹敏感地察觉到了那些目光,下意识地往齐啸云身边靠了靠。齐啸云察觉到了她的不安,侧身半步,巧妙地用身体挡住了大部分视线,低声安慰道:“别理会他们。你很好。” 简单的三个字,却像一股暖流,涌进莹莹心里。她抬起头,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在璀璨的水晶吊灯下,仿佛镀上了一层光晕。这一刻,那些因身份差距而产生的自卑和不安,似乎暂时被一种朦胧的喜悦所取代。她知道自己配不上他,但能这样站在他身边,被他细心呵护着,已是乱世浮生中,难得的温暖。 然而,这份短暂的静谧很快被打破。一个略带轻佻的声音插了进来:“哟,齐少,这位漂亮的小姐是?以前没见过啊,不给我们介绍介绍?” 来人是个穿着条纹西装、油头粉面的年轻男子,是沪上出名纨绔赵家的小儿子赵宝坤,其父赵坤如今在军政界正是如日中天。赵宝坤身边还跟着几个同样打扮时髦的公子哥,眼神不怀好意地在莹莹身上打转。 齐啸云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将莹莹往身后护了护,语气疏离而客气:“赵公子,这位是舍妹的朋友,莫小姐。她初次参加这种宴会,不习惯应酬,失陪了。” “妹妹的朋友?”赵宝坤夸张地挑了挑眉,显然不信,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恶意笑道,“齐少,听说你齐家跟以前那个‘通敌’的莫家,关系匪浅啊?这位莫小姐,该不会是……?”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莹莹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身体微微颤抖。这是她心底最深的伤疤,多年来小心翼翼隐藏的出身秘密,竟在这样公开的场合,被人以如此轻慢侮辱的方式提起。 齐啸云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眼神锐利如刀,直射向赵宝坤:“赵公子,请注意你的言辞!莫家之事早有公论,岂容你在此妄加揣测,羞辱无辜?这里是齐家的宴会,不欢迎无礼之徒!”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周身散发出的冷意让周围的温度都仿佛降了几度。赵宝坤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但仗着家世,还想强撑场面:“齐啸云,你……你少吓唬人!我爹……” “赵公子!”齐啸云打断他,语气冰冷,“令尊若是知道你在外如此言行无状,怕也不会高兴。请自重!”说完,他不再理会脸色铁青的赵宝坤,揽住莹莹微微发抖的肩膀,转身便走,将她带离了这是非之地。 一直走到宴会厅外的露台上,晚风吹拂,带来一丝凉意,莹莹才仿佛缓过神来,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对不起,啸云哥哥……我给你惹麻烦了……”她哽咽着说。 “傻丫头,说什么胡话。”齐啸云叹了口气,掏出手帕,轻轻递给她,“是赵宝坤混账,与你何干。以后见到赵家的人,尽量避开。” 他看着莹莹梨花带雨的模样,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保护欲,同时也对赵家的嚣张跋扈感到愤怒。赵宝坤为何会突然提起莫家?是单纯的口无遮拦,还是……听到了什么风声?父亲齐天城近年来对莫家之事讳莫如深,只叮嘱他安心生意,莫问旧事。可越是如此,齐啸云心中的疑团越大。莫伯父当年真的是“通敌”吗?为何证据显得那般仓促可疑?莹莹和伯母这些年的艰辛,又该向谁讨还公道? “莹莹,”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关于莫伯父的事……你还记得多少?或者,林伯母有没有提起过,当年出事前,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莹莹擦了擦眼泪,茫然地摇摇头:“那时候我还太小,记不清了。妈妈也很少提,每次提起都很伤心……只说爹爹是被人陷害的……” 齐啸云沉默地点点头,不再追问。他知道,这件事急不得。但赵宝坤今晚的挑衅,像一根刺,扎进了他的心里。他隐约感觉到,平静的湖面下,暗流正在涌动。或许,是时候动用一些自己的力量,去悄悄探查一下了。不是为了好奇,而是为了……身边这个需要他保护的女孩,也为了心中那份对真相的执着。 他将目光投向露台下灯火璀璨、却深不见底的沪上夜景,眼神变得深沉而坚定。 与此同时,宴会厅内,赵宝坤悻悻地回到他那群狐朋狗友中间,灌了一口酒,骂道:“呸!齐啸云,给脸不要脸!还有那个小贱人,装什么清高!莫家的余孽罢了!” 旁边一个尖嘴猴腮的跟班凑过来,低声道:“赵少,消消气。我听说……齐啸云最近好像在暗中查几年前的一些旧账,特别是关于码头货运和海关那边的,您说,他会不会是……对莫隆的案子起了疑心?” 赵宝坤眼神一凛:“有这事?” “千真万确!我家有个远房亲戚在海关档案室,说前阵子齐家的人去调阅过一些封存的旧档,虽然打着核查自家货物的名义,但看的都是莫家出事前后那段时间的卷宗……” 赵宝坤摸着下巴,脸上露出阴狠的笑容:“好啊,齐啸云,你胆子不小,竟敢摸老虎屁股!看来,得给我爹提个醒了……这沪上,还不是他齐家能只手遮天的地方!” 露台上,齐啸云安抚好莹莹,正准备带她回去。一名穿着齐家公司制服的职员匆匆走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递上一个小巧的密封档案袋。 “少爷,您之前让私下查的,关于几年前那批被海关扣押的、据说与莫家有关的医疗器械的流向,有点眉目了。东西……似乎最终流进了赵家控股的一家私人医院。” 齐啸云接过档案袋,手指微微收紧。他看了一眼身旁对此一无所知、眼神依旧纯净带着些许依赖的莹莹,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真相的轮廓,似乎正一点点从迷雾中显现,而这条探寻之路,注定不会平坦。 沪上的夜,繁华依旧,却仿佛有无形的网,正在缓缓收紧。南北两地的双生花,各自在命运的轨迹上生长,她们看不见彼此,却已被同一根宿命的丝线牵引,终将在未来的某一刻,轰然交汇。 (本章完) 第0038章水乡放雨急,渔火照无眠 黄老虎的手下砸了莫家的船,阿贝冒雨抢修。 养母旧疾复发咳血,却将最后一块银元塞进她怀里:“去沪上,找你亲爹…” 阿贝攥紧半块玉佩,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跳上了货船。 而此刻,沪上齐公馆内,齐啸云正对着一幅《水乡晨雾》绣品出神—— 这手法,竟与记忆中莫家双生女的传闻隐隐重合… --- 夜色如墨,泼洒在江南水乡纵横的河汊上。细雨悄无声息地织就一张冰冷的网,笼罩着泊在岸边的一艘老旧渔船。船头一盏孤零零的渔灯,在风中摇曳,将微弱的光晕投在少女阿贝沾满水珠和泥泞的脸上。 她半跪在湿滑的船板上,双手死死按着一块临时找来的旧木板,试图堵住船帮上一个触目惊的破洞。那是傍晚时分,恶霸黄老虎手下那群泼皮用粗木棍狠狠砸出来的。冰冷的河水正从破洞汩汩涌入,浸湿了她的裤脚,寒意直透骨髓。 “砰!砰!砰!”阿贝咬紧牙关,抡起手里的斧头背,用力将钉子敲进木板。雨丝打湿了她的鬓发,紧紧贴在额角,她却浑然不觉,只专注着每一次敲击。斧头落下的声音沉闷而执拗,在这寂静的雨夜里传出老远,像是在对抗着整个世界的恶意。 船舱里传来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紧接着是养母莫沈氏气若游丝的呼唤:“阿贝……别弄了,快进来……雨大了……” 阿贝手下动作更快,最后狠狠砸了几下,确认木板暂时封住了洞口,才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弯腰钻进低矮的船舱。 舱内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草药味和湿气。油灯如豆,昏黄的光线下,莫沈氏蜷缩在破旧的被褥里,脸色蜡黄,嘴唇干裂。方才一阵急火攻心加上旧疾复发,她咳出的痰中带着骇人的血丝,此刻正无力地喘息着。 “娘,洞暂时堵上了,明儿个我再想法子彻底修好。”阿贝凑过去,用袖子小心翼翼擦去母亲嘴角的血迹,声音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她的虚弱。 莫沈氏艰难地抬起眼皮,看着眼前这个虽非亲生、却比骨肉还亲的女儿。十六年的风雨磨砺,让阿贝出落得不像寻常水乡姑娘那般娇柔,眉宇间带着一股男孩子似的倔强和英气,常年划船劳作的手臂结实有力,此刻却因寒冷和担忧微微颤抖着。 “修它做甚……”莫沈氏的声音细若游丝,带着无尽的悲凉,“黄老虎……不会罢休的。你爹……你爹还在床上躺着,这船,这营生……怕是都完了……” 提到养父莫老憨,阿贝的心猛地一缩。那个老实巴交、疼她如命的汉子,只因带头反抗黄老虎强占渔产,就被打得奄奄一息,至今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家里仅有的那点积蓄,早已在请郎中抓药中耗得精光,如今真是山穷水尽了。 “娘,你别想那么多,总会有办法的。”阿贝握住母亲枯瘦的手,试图传递一点力量,却发现那只手冰凉得吓人。 莫沈氏剧烈地喘息了几下,浑浊的眼睛里忽然迸发出一丝异样的光彩。她用尽力气,从贴身的衣襟里摸索了许久,掏出一个用油纸包了好几层的小包。颤抖着打开,里面赫然是一块磨损得厉害的银元,以及半块温润剔透的玉佩。 “阿贝……”莫沈氏将银元和玉佩一起塞进阿贝手里,指尖的冰冷触得阿贝心头一颤,“拿着……去沪上……” 阿贝愣住了:“沪上?” “去找你亲爹……”莫沈氏的眼神开始涣散,却强撑着说道,“当年……在码头捡到你时,你怀里……就只有这半块玉佩……娘和爹没本事,让你跟着我们受苦……如今……这地方是待不下去了……你去沪上,拿着它……或许……或许能找到你的根……” “不!我不去!”阿贝像被烫到一样,想把银元和玉佩推回去,“你就是我娘,爹就是我爹!我哪儿也不去,我守着你们!” “傻孩子……”莫沈氏眼泪涌了出来,混着脸上的病容,更显凄楚,“爹娘……护不住你了……黄老虎心狠手辣……下次,下次来的就不是砸船了……听话,去沪上……活出个人样来……” 她猛地又是一阵呛咳,血沫子溅在油纸上,触目惊心。阿贝赶紧帮她拍背,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和脸上的雨水混在一起。 “这银元……是最后一点了……省着点用……这玉佩,千万收好……可能,可能关乎你的身世……”莫沈氏的气息越来越弱,眼神却死死盯着阿贝,充满了不舍、担忧,还有一丝决绝的期望,“走吧……天亮就走……坐……坐镇上去沪上送水产的货船……你认得……张老大的船……” 阿贝握着那枚带着母亲体温和血迹的银元,还有那半块冰凉坚硬的玉佩,心如刀绞。这玉佩,她从小见过无数次,养母只说是捡到她时的念想,从未像今天这样,明确地指向“亲爹”和“沪上”。她对自己的身世并非没有猜测,但十六年来,莫老憨和莫沈氏给予她的爱,让她早已将这里当成了唯一的家。如今,家要散了。 舱外,雨声渐密,敲打着船篷,如同催命的鼓点。阿贝看着油尽灯枯的养母,想起重伤卧榻的养父,再想到黄老虎那张狞恶的脸,一股巨大的绝望和愤懑涌上心头。留下,可能真的只有死路一条,甚至还会连累爹娘。走吧,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或许……真能找到一条出路,将来有能力回来,保护他们,讨回公道! 她不再犹豫,将银元和玉佩紧紧攥在手心,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那半块玉佩边缘的纹路,清晰地烙在她的掌心。 “娘,我走。”阿贝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你等着,我一定在沪上站稳脚跟,我一定回来接你和爹!我一定让那黄老虎,付出代价!” 莫沈氏听了这话,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却又被咳嗽打断。她疲惫地闭上眼睛,微弱地点了点头。 阿贝俯身,轻轻抱了抱养母瘦削的身体,然后毅然起身。她换上了一身半旧的粗布衣裳,将银元小心藏好,那半块玉佩则用一根红绳系了,贴身挂在胸前。她走到养父的铺位前,莫老憨昏睡着,眉头紧锁,似乎在梦里也在忍受着痛苦。阿贝跪下,磕了三个头,低声道:“爹,女儿不孝,要离开一阵子。您和娘,一定要等我回来!” 说完,她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生活了十六年、充满温情如今却满目疮痍的家,弯腰钻出了船舱。 雨比刚才小了些,变成了迷蒙的雨雾。东方天际,透出一丝极其微弱的、黎明前的灰白。河面上水汽氤氲,停泊的船只像一个个沉默的黑影。阿贝辨认了一下方向,踩着湿滑的河岸,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镇子码头跑去。她记得张老大的货船,通常在天亮前启航前往沪上。 心跳如擂鼓,混合着脚步踏在石板上的声音。冷雨打在脸上,反而让她更加清醒。前路是未知的沪上,是渺茫的寻亲,是生存的挑战。但她胸中憋着一口气,一股不服输的狠劲。她想起养父教她划船时说过的话:“丫头,水再急,船头也要迎上去!你软了,它就把你冲走了!” 跑到码头时,果然看到张老大那艘略显破旧的货船正在做出发前的准备,船工们懒散地搬运着最后几筐水产,腥气扑鼻。 “张叔!”阿贝喘着气跑上前。 船老大张老憨是个黑壮的中年汉子,看到阿贝,愣了一下:“阿贝?这大雨天的,你跑来干啥?你家的事……唉,听说了,真遭罪……” “张叔,我想搭你的船去沪上。”阿贝直接说明来意,声音还有些喘,眼神却直直地看着他。 “去沪上?”张老憨更加惊讶,“你一个姑娘家,去那儿做啥?现在你家……” “我去讨生活。”阿贝打断他,从怀里摸出那枚唯一的银元,“张叔,我只有这点钱,当船费,不够的我以后挣了钱一定还你!求您带我一程!” 张老憨看着阿贝倔强的眼神,又看看她手里那枚珍贵的银元,叹了口气。他和莫老憨相识多年,知道这丫头的脾性,也明白莫家如今的困境。他摆摆手:“钱收起来吧,路上吃饭还要用。顺路捎你一程,不算啥。赶紧上船,要开船了。” 阿贝心中一暖,鼻子发酸,连忙道谢,将银元小心收好,快步跳上了摇晃的船板。 货船解缆,柴油机发出“突突”的轰鸣,缓缓驶离了码头,滑入浓稠的夜色与雨雾之中。阿贝站在船尾,任凭冰冷的雨丝吹打在脸上,死死望着养父母方向那点早已看不见的渔火影子,直到它彻底被黑暗吞噬。 她转过身,面向船头方向。前方是宽阔的、流向未知远方的河道,更远处,是传说中那座遍地黄金也充满荆棘的繁华都市——沪上。 她伸手入怀,紧紧握住那半块玉佩。玉佩冰凉,却似乎又带着一点养母最后的体温。 --- 几乎就在阿贝乘坐的货船驶入茫茫水道的同时,千里之外的沪上,已是另一番天地。 法租界,齐公馆。 即便已是深夜,书房里依旧灯光明亮。宽大的红木书桌上,摊开着一幅刚刚送来的绣品。白色的缎底上,用极其细腻的丝线,绣出了一幅江南水乡黎明时的景象:薄雾如纱,笼罩着静默的河道、乌篷船和临水的屋舍,水汽氤氲,层次分明,仿佛能感受到那份潮润和清冷。右下角用淡雅的丝线绣着几个小字:“水乡晨雾,阿贝”。 齐啸云穿着一身熨帖的丝质睡袍,站在书桌前,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绣品上那些灵动的针脚。他眉头微蹙,深邃的目光落在那些线条和色彩上,似乎在透过这绣品,看着更遥远的东西。 他是齐家的少东家,年轻有为,执掌家族部分生意已有数年,见惯了沪上的浮华与精巧。但这幅来自江南小镇的绣品,却以一种原始而蓬勃的生命力打动了他。更重要的是…… 这针法,这构图间隐约透出的灵秀之气,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熟悉。记忆深处,一些早已模糊的片段被触动——那是很多年前,他还很小的时候,似乎听家里的老佣人提起过,与自家有婚约的莫家,那位出身苏绣世家的主母林氏,便有一手绝世绣艺,而莫家当年诞下的那双生女,据说也天赋异禀…… 双生女…… 齐啸云的指尖停在绣品中雾气的留白处,眼神变得幽深起来。 莫家早已败落,那位莫家小姐莹莹,如今跟着母亲在沪上贫民区勉强度日,他偶尔会派人接济,自己也见过几次,是个温婉柔顺的姑娘,符合他对落难千金的所有想象。他也默认了那份由祖父定下的婚约,觉得自己有责任照顾她。 可眼前这幅绣品,署名“阿贝”……这个从未听过的名字,却拥有着如此惊艳的、似乎与莫家渊源颇深的技艺。是巧合吗?还是……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沪上的夜空被霓虹灯染成暧昧的紫红色,与记忆中江南水乡那纯净的黎明景象,形成了尖锐的对比。雨点开始敲打玻璃窗,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仿佛与千里之外那片笼罩着阿贝的雨云,遥相呼应。 一场雨,连接起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少女,正怀揣着半块玉佩和满腔孤勇,闯入这座繁华而危险的都市;而另一个青年,则在对一幅绣品的凝视中,对自己既定的认知和未来,产生了第一道清晰的裂隙。 命运的齿轮,在雨声中,悄然开始了新的转动。 第0039章暗流涌动码头,初逢藏机锋 货船在晨雾中靠近十六铺码头,阿贝攥紧包袱混入人流。 却被地痞盯上,抢包袱时玉佩滑落,恰被路过的齐啸云马车惊马踏碎! 阿贝揪住齐啸云索赔,他冷眼扫过地上碎片:“讹诈?这成色的玉,你配拥有?” 而当碎片被拾起时,他瞳孔骤缩——那断裂的纹路,竟与莹莹那块严丝合缝…… --- 货船在湿重的晨雾中“突突”前行,柴油机的轰鸣混着水流声,敲碎了黎明最后的寂静。阿贝蜷缩在堆满鱼篓的船舱一角,几乎一夜未眠。离水乡越远,心头的重负却未曾减轻半分。养母咳血的画面、养父痛苦的**、黄老虎狞恶的嘴脸,还有胸前那半块玉佩冰凉的触感,交替在她脑海中翻腾。 张老憨递过来一个粗粮饼子:“阿贝,吃点东西,快到沪上了。” 阿贝道了声谢,接过饼子,却没什么胃口,只掰了一小块慢慢嚼着。饼子粗糙,带着鱼腥味,但她强迫自己咽下去。她知道,从跳上这条船开始,她就必须学会忍受一切,活下去,变得强大。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灰白的雾气笼罩着水面,远处,沪上的轮廓在雾中若隐若现。那不再是水乡低矮的粉墙黛瓦,而是参差不齐、密密麻麻的高大建筑,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散发着令人心悸又向往的气息。码头上传来的喧嚣声越来越清晰,人声、汽笛声、搬运工的号子声混杂在一起,汇成一曲混乱而充满活力的都市序曲。 “十六铺码头到了!”张老憨吆喝一声,货船缓缓靠岸。 阿贝背起那个小小的、打着补丁的包袱,里面只有两件换洗衣物和那枚珍贵的银元。她再次向张老憨道谢:“张叔,多谢您,钱我以后一定还您。” “行了,丫头,别说这些了,在沪上……万事小心。”张老憨摆摆手,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这乱世,一个无依无靠的姑娘闯荡沪上,前途未卜。 阿贝深吸一口气,跳下摇晃的船板,双脚踩在了沪上坚硬而潮湿的土地上。瞬间,她被汹涌的人流裹挟着向前。挑着担子的小贩、扛着麻包的苦力、穿着体面的先生太太、衣衫褴褛的乞丐……各色人等汇成一股浑浊的洪流,气味复杂刺鼻。阿贝紧紧攥着包袱,努力在人群中保持平衡,一双清澈却带着警惕的眼睛,好奇又不安地打量着这个光怪陆离的新世界。这里的嘈杂和拥挤,远比水乡集市胜过百倍千倍,让她感到一阵眩晕。 她漫无目的地跟着人流往前走,想先找个地方定定神,再打听如何去莫家——养母只说了“沪上莫家”,可沪上这么大,莫家又在哪儿?她摸了胸前的玉佩,这是唯一的线索。 然而,她这副初来乍到、茫然无措的样子,以及那个虽然破旧却鼓鼓囊囊的包袱,早已落入了几双不怀好意的眼睛里。 两个穿着短褂、流里流气的男人交换了一个眼色,不紧不慢地跟上了阿贝。其中一个脸上带疤的,朝同伴努了努嘴:“瞧那妞,水灵灵的,像是外地来的肥羊。” 阿贝浑然不觉危险临近,她正被路边一个卖粢饭糕的摊子吸引,热腾腾的香气勾得她肚子咕咕叫。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那枚银元,犹豫着要不要买一个充饥。 就在她分神的刹那,那个刀疤脸猛地从后面撞了她一下,同时伸手就去抢她腋下的包袱! “啊!”阿贝惊呼一声,本能地死死抱住包袱。 “小娘皮,松手!”另一个同伙上前帮忙,用力撕扯。 “抢劫!救命!”阿贝又惊又怒,大声呼救,同时用力挣扎。她常年劳作,力气不小,一时间那两个地痞竟没能得手。 周围的人群瞬间散开一个圈,有人冷眼旁观,有人面露同情却不敢上前,还有人低声议论。混乱中,“刺啦”一声,包袱的带子被扯断,包袱散开,几件旧衣服掉在地上。而更糟糕的是,在激烈的拉扯中,系在阿贝脖子上的红绳也被扯断,那半块玉佩从衣襟里滑落出来,“啪”地一声掉在肮脏的地面上。 阿贝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也顾不得包袱了,弯腰就想把玉佩捡起来。那是她寻亲的唯一凭证!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车轮声由远及近。一辆黑色的、样式时髦的马车,似乎是被这边的骚乱惊扰,拉车的马匹发出一声嘶鸣,前蹄扬起,车夫使劲勒紧缰绳,马车却还是不可避免地冲向了人群散开的空地,正好从阿贝眼前碾过! “咔嚓!” 一声清脆得令人心碎的声响。 马蹄和车轮,不偏不倚,踏碾过那半块躺在地上的玉佩。 马车停了下来。阿贝僵在原地,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半块温润的玉佩,此刻已经碎裂成几块,沾满了污泥和马蹄的印记。 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阿贝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十六年来所有的委屈、恐惧、愤怒,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她猛地抬起头,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冲向那辆刚刚停稳的马车。 “你赔我的玉佩!”她不管不顾地拍打着车厢,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颤抖。 车厢门打开,一个年轻男子探出身来。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浅灰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俊朗,眉眼间却带着一股疏离的冷峻。正是齐啸云。他方才在车内闭目养神,被外面的骚乱和急刹车惊醒,此刻皱着眉头,看着车外这个状若疯狂的少女。 “怎么回事?”他的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 “你的马!你的车!踩碎了我的玉佩!”阿贝指着地上碎裂的玉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你赔给我!” 齐啸云的目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扫过地上那几块不起眼的碎片,又落回阿贝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上。她穿着粗布衣服,头发凌乱,脸上还带着泪痕和污泥,一副标准的乡下丫头模样。而地上那玉,虽然碎了,但隐约能看出质地似乎不普通。 一丝厌烦掠过齐啸云的眼底。他最讨厌这种纠缠不清的麻烦事,尤其是这种看似企图攀附讹诈的戏码。沪上码头,这类碰瓷的事情他见多了。 他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带着讥讽的冷笑:“讹诈?就凭你?”他的目光像冰冷的刀子,上下打量着阿贝,“这成色的玉,也是你配拥有的?谁知道是不是从哪里捡来的破石头。” 这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阿贝身上。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衣着光鲜、却说出如此刻薄话语的男人。贫富的差距,地位的悬殊,在这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她配不上?这是养母临终前塞给她的、关乎她身世的唯一信物! “你……你胡说!”阿贝气得浑身发抖,“这是我娘留给我的!是你赔我的!” 那两个地痞见势不妙,早已溜之大吉。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指指点点。 齐啸云不欲多做纠缠,对车夫吩咐道:“给她几个钱,打发了。”说完,便要转身回车厢。 “站住!”阿贝猛地冲上前,一把抓住齐啸云的西装袖口,留下几个泥手印,“我不要你的臭钱!我就要我的玉佩!你赔我原样的!” 齐啸云眉头紧锁,看着袖口上的污渍,眼中寒意更盛。他用力甩开阿贝的手,力道之大让阿贝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不识抬举。”他冷冷地吐出四个字,不再看她,径直坐回车厢。 车夫摸出几个铜元,扔到阿贝脚边,语气带着施舍:“拿着快走吧,别挡了齐少爷的道。” 铜元滚落在污泥里,发出叮当的响声,像是对阿贝最大的侮辱。她看着那紧闭的车厢门,看着脚下碎裂的玉佩和肮脏的铜元,巨大的无助和愤怒几乎将她淹没。这个世界,原来如此冰冷和不公。 就在这时,齐啸云的随身保镖,一个穿着黑色劲装的精干汉子,上前准备驱散人群。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地面,落在了那几块玉佩碎片上。出于职业习惯,他对各种细节观察入微。他蹲下身,并非出于同情,而是下意识地想确认一下这“破石头”是否真的有什么特别,以免给少爷留下什么隐患。 他捡起最大的一块碎片,擦去上面的污泥。断裂的茬口新鲜,玉质在晨光下透出温润的光泽。更重要的是,那断裂边缘的纹路…… 保镖的脸色微微一变。他想起不久前,少爷曾吩咐他暗中留意与莫家相关的事物,特别是……一种特殊的玉佩纹样。他曾在少爷书房见过类似的图样,据说是莫家小姐莹莹身上那块玉佩的拓印。 他拿着碎片,快步走到马车边,低声对着车厢里说道:“少爷,您看这个。” 齐啸云正要吩咐开车,闻言有些不耐烦地接过碎片。起初他只是随意一瞥,但当他看清那断裂处的纹路时,漫不经心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那纹路……蜿蜒曲折,古朴奇特。 他猛地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银质怀表,打开表盖,里面并非表盘,而是小心翼翼地嵌着一张小像和……一小张精心描摹的玉佩纹样图纸。那是很多年前,莫家尚在鼎盛时,双方家长交换信物,他祖父依样画下留给他的,属于那位与他有婚约的莫家小姐的玉佩纹样。 他的目光急速地在手中的碎片和怀表里的图纸之间来回移动。 严丝合缝! 这乡下丫头身上掉出来的、被他的马车碾碎的这半块玉佩的断裂纹路,竟然与他怀表中记录的、属于莫家小姐莹莹的那半块玉佩的纹路,完全吻合! 这怎么可能?! 齐啸云霍然抬头,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猛地射向仍呆立在原地、满脸泪痕和倔强的阿贝。眼前的少女,虽然狼狈不堪,但仔细看去,那眉眼轮廓……竟隐隐与住在贫民区的莫家莹莹有几分说不出的相似!只是气质迥异,一个温婉柔弱,一个却像野草般坚韧泼辣。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难道……当年莫家那场变故中,丢失的不止是家产和地位,还有……一个女儿?莫家当年诞下的,是双生女?!那莹莹……? 无数念头在齐啸云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他之前的猜测,那幅《水乡晨雾》绣品带来的疑惑,在此刻与这碎裂的玉佩、与眼前这个突如其来的少女轰然碰撞! 他脸上的冷漠和讥讽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震惊和审视。他推开车门,再次下车,一步步走向阿贝。 阿贝被他突如其来的转变和凌厉的眼神吓住了,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看着他。 齐啸云在阿贝面前站定,举起手中那块玉佩碎片,声音不再冰冷,而是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探究,一字一句地问道: “你……这块玉佩,从哪里来的?” “你,到底是谁?” 晨光终于穿透雾气,洒在十六铺码头混乱的街巷。碎裂的玉佩躺在泥泞中,折射着微弱的光。阿贝看着眼前这个前一刻还高高在上、此刻却目光灼灼逼问她的男人,茫然、委屈、愤怒,还有一丝隐约的不安,交织在她年轻的心头。 命运的轨迹,在这一刻,因为一场意外、一块碎玉,发生了谁也预料不到的偏转。沪上的迷雾,似乎更浓了。 阿贝被齐啸云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和灼人的目光钉在了原地。前一刻他还像扔垃圾一样用铜钱打发她,此刻却举着那碎玉,眼神锐利得仿佛要剖开她的灵魂。那句“你是谁”的质问,带着一种她无法理解的重量,砸得她头晕目眩。 “我……”阿贝张了张嘴,喉咙干涩,满腹的委屈和愤怒被这诡异的局面搅得七零八落。她是谁?她是水乡渔家女阿贝,是莫老憨和莫沈氏的女儿,可现在,这两个身份似乎都摇摇欲坠。这块玉,是养母临终前塞给她的,说是寻找亲爹的凭证。亲爹……沪上莫家……难道…… 一个模糊而惊人的念头闪过脑海,让她心跳骤停了一瞬。她看着齐啸云手中那块碎片,又抬眼看向他紧盯着自己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轻蔑,而是某种难以置信的探究,甚至……一丝她看不懂的震动。 “这玉……是我娘给我的。”阿贝的声音带着颤抖,却努力维持着镇定,“她说……拿着它,来沪上找我亲爹。” “你娘?”齐啸云逼近一步,语气急促,“你娘是谁?现在在哪?你亲爹又是谁?”他脑海中那个关于莫家双生女的猜测越来越清晰,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如果真是那样……那住在贫民区的莹莹……眼前的这个女孩…… 阿贝被他连珠炮似的问题问得有些发懵,同时也升起一股强烈的警惕。这个男人喜怒无常,身份显然极高,他为何对这块碎玉如此在意?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攥紧了拳头:“我娘……我娘就是水乡的渔民,她……她病了……我爹……”她顿住了,养父重伤卧床的情景让她鼻子一酸,但“亲爹”的信息,养母语焉不详,她自己也根本不清楚。 “渔民?”齐啸云眉头皱得更紧。这与他预想的答案相去甚远。莫家主母林氏,怎会是渔民?难道只是巧合?可这玉佩的纹路……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阿贝脸上,仔仔细细地审视着。抛开那一身狼狈,这眉眼的形状,鼻梁的弧度,尤其是那双此刻充满戒备和倔强的眼睛……越看,越觉得与记忆里那个温顺的莹莹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只是被截然不同的气质所掩盖,一个似水,一个似火。 周围的人群尚未完全散去,好奇的目光聚焦在这对峙的两人身上。齐啸云的保镖警惕地环视四周,低声道:“少爷,此地不宜久留。” 齐啸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无论真相如何,这码头都不是说话的地方。他看了一眼地上散落的旧衣服和其余碎玉,又看了看眼前这个浑身是刺却又透着无助的少女,做出了决定。 他收起脸上过于外露的情绪,恢复了部分惯常的冷静,但语气不再冰冷,而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你,跟我走。” 阿贝猛地抬头,眼中警惕更甚:“跟你走?去哪?你想干什么?”她想起黄老虎的恶行,对这类有权有势的人本能地不信任。 齐啸云看出她的恐惧,耐着性子,指了指地上的碎玉:“这玉,关系可能很大。你不想弄清楚它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想找到你亲爹?”他顿了顿,补充道,“我是齐啸云,齐公馆的。你初来沪上,无处可去,先随我回公馆,把事情说清楚。我……不会伤害你。” “齐公馆?”阿贝喃喃重复。这个名字对她来说十分陌生,但看这男人的排场和气势,显然是非富即贵。他提到了玉,提到了亲爹……这或许是她目前唯一的线索。留下,在这陌生的码头,她身无分文(那枚银元还在,但她不敢露白),举目无亲,结局可想而知。 赌一把?还是拒绝? 阿贝看着齐啸云那双深邃的眼睛,此刻那里面的探究多于恶意。她想起养母的遗言,想起破碎的玉佩,一股豁出去的勇气涌了上来。她弯腰,快速将地上散落的几块碎玉和旧衣服捡起,胡乱塞进破包袱里,然后直起身,迎上齐啸云的目光,尽管声音还有些发颤,却带着决心: “好,我跟你走。但你要是骗我……” 齐啸云没有理会她未尽的威胁,只是对保镖示意了一下。保镖上前,默不作声地捡起地上剩余的碎玉片,用一块干净的手帕包好。 齐啸云转身走向马车,阿贝犹豫了一下,攥紧包袱,跟了上去。在踏入那辆华丽而陌生的马车车厢前,她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混乱的十六铺码头和远处雾蒙蒙的黄浦江。 水乡的阿贝已经留在了身后,沪上的迷雾,正将她彻底吞噬。而身边这个叫齐啸云的男人,是深渊,还是引路的灯?她不知道。 第0040章 绝境微光,暮色四合 暮色四合,贫民窟低矮的板房被染上一层晦暗的灰黄。狭窄的巷道里,污水横流,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煤烟与食物腐败混杂的酸馊气味。 林婉贞将最后一件像样的杭绸旗袍叠好,轻轻放进一个半旧的蓝布包袱里。她的动作很慢,指尖拂过丝绸细腻的纹理,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昔日莫公馆里熏香的淡雅,与此刻破屋中挥之不去的潮湿霉味格格不入。屋里几乎空了,能变卖的大件家具早已换了糊口的米粮,只剩下这张吱呀作响的破木床,和一个缺了角的矮凳。 “娘,这件……不是您最喜欢的吗?”莹莹蹲在旁边,仰着小脸,看着母亲将一件绛紫色暗纹旗袍也纳入包袱,忍不住小声问。她记得,去年父亲寿宴,母亲就是穿着这件旗袍,雍容华贵,与父亲并肩站在灯火辉煌的大厅里,接受着满座宾客的祝福。那时的母亲,眼角眉梢都是温婉明媚的笑意。 林婉贞的手顿了顿,随即用更快的速度将包袱系好,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喜欢不能当饭吃。莹莹,记住,身外之物,没了就没了,只要人还在,就总有指望。”她转过身,摸了摸女儿枯黄却依旧能看出清丽轮廓的小脸,“娘出去一趟,你乖乖看家,把昨儿个教你的那几个字再写写熟。” 莹莹乖巧地点头,看着母亲拎起那个沉甸甸的包袱,纤细的背影挺得笔直,步履沉稳地走出这间摇摇欲坠的棚屋。门板合上,隔绝了外面巷子里孩童的哭闹和男人的咒骂声,却隔不断那无孔不入的阴冷潮气。 林婉贞没有回头。她知道女儿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自己。作为母亲,她必须撑住,不能流露出半分软弱。从云端坠入泥淖不过旬月,昔日沪上名媛,如今要抱着仅剩的体面,去当铺换取几枚维持生存的铜板。这其间的屈辱与艰难,如同细密的针,无声地扎在心口。但她不能倒,为了莹莹,也为了那渺茫的、丈夫沉冤得雪的希望。 --- 沪西,同福当铺的黑漆柜台高得几乎要遮住光线。朝奉拖着长腔的唱价声,像钝刀子割肉。 “破旧绸衣四件——光板没毛!当大洋两块!” 林婉贞的手指在柜台下蜷缩了一下。那几件旗袍,是真正的杭州精品,用料做工俱是上乘,如今却被轻蔑地归为“破旧绸衣”。她没有争辩,争辩无用,这乱世,落难之人便是待宰的羔羊。她只是默默接过那几块冰凉琐碎的银元,紧紧攥在手心,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走出当铺,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她下意识地拉了拉头上半旧的素色头巾,遮住大半张脸,沿着墙根的阴影快步疾走。昔日莫家主母,如今连走在阳光下都成为一种奢侈,生怕被旧识认出,引来更多的嘲讽或麻烦。 路过一家糕点铺子,新出炉的梅花糕散发着甜腻的香气。莹莹上次路过时,偷偷咽口水的样子瞬间浮现在眼前。林婉贞的脚步慢了下来,犹豫片刻,还是走过去,摸出几个铜板,买了两块最便宜的。热乎乎的油纸包揣进怀里,似乎也给冰冷的心口带来了一丝暖意。 就在她转身欲走时,斜刺里突然冲出一个人影,猛地撞在她身上。林婉贞猝不及防,踉跄几步差点摔倒,怀里的油纸包和手中的银元都脱手飞了出去。 “瞎了你的狗眼!”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恶声恶气地骂道,非但不道歉,反而目光贪婪地盯住了地上那几块滚落的银元。 林婉贞心头一紧,知道遇上了地痞。她强自镇定,弯腰想去捡钱,那汉子却抢先一步,用脚踩住了一块银元。 “这位大哥,撞了人是你的不是,这钱是我的活命钱,请高抬贵手。”林婉贞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但微微的颤抖还是泄露了她的紧张。 “活命钱?哼,撞坏了老子,你这点钱还不够汤药费呢!”汉子狞笑着,伸手就要来抓她。周围有几个行人驻足,却都是看热闹的,无人上前。 就在林婉贞感到绝望之际,一个略显苍老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响起:“住手!光天化日,你想做什么?” 一个穿着藏青色长衫、面容清癯的老者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少年眉目俊朗,衣着整洁,虽年纪尚小,但眼神清澈明亮,自带一股不凡的气度。 那地痞见老者气度不凡,又见少年身后似乎还跟着两个精悍的随从(远远站着),气焰顿时矮了三分,嘟囔了一句“算你走运”,悻悻地松开脚,溜走了。 老者没有理会地痞,弯腰帮林婉贞将银元和糕点一一拾起,递还给她。“夫人受惊了。这地方龙蛇混杂,日后还需小心些。”他的目光落在林婉贞虽然憔悴却难掩优雅风韵的脸上,又扫过她洗得发白但依旧整洁的衣襟,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和探究。 林婉贞接过东西,低声道谢,不敢与对方目光接触,只想尽快离开。“多谢老先生援手。” “举手之劳。”老者微微颔首,却似乎没有立刻让开的意思,“听夫人口音,不似本地人?可是遇到了难处?” 林婉贞心中一凛,戒备更深,含糊道:“逃难至此,谋生罢了。多谢关心,告辞。”她匆匆行了个礼,几乎是逃也似地转身汇入了人流。 老者看着她仓促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旁边的少年仰头问:“福伯,那位夫人好像很害怕?” 被称作福伯的老者轻叹一声:“啸云少爷,你看她虽衣衫简朴,但行止仪态,绝非寻常妇人。这乱世,不知又是哪家落了难……”他顿了顿,低声对少年道,“记住老爷的吩咐,若是遇到莫家的故旧,能帮衬一把,便是一把。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齐啸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目光却不由追随着那个消失在巷口的纤细背影,心中生出几分好奇与怜悯。 --- 林婉贞一路心有余悸,直到回到贫民窟那间破屋前,才稍稍松了口气。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却见莹莹没有在练字,而是趴在床边,小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肩膀微微抽动。 “莹莹?”林婉贞心头一紧,快步上前。 莹莹闻声抬起头,小脸上挂满了泪珠,她摊开手心,里面是几块小小的、已经有些发黑的碎银子,和十几个铜板。“娘……我们的钱……是不是快没有了?我……我把以前爹爹给我的小金锁……拿去巷口的杂货铺换了这些……我想帮娘……”她哽咽着,话都说不完整。 林婉贞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她一把将女儿紧紧搂在怀里,心如刀绞。那把小金锁,是莹莹周岁时莫隆特意打的,上面还刻着她的名字,是她最宝贝的东西之一。女儿竟偷偷拿去换了这区几块碎银! “傻孩子……娘的傻莹莹……”林婉贞的声音哽咽了,所有的坚强在女儿这份过早的懂事面前,土崩瓦解。她摩挲着女儿瘦弱的脊背,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莹莹的头发上,“娘有办法……娘会挣钱的……你再不许这样了,听见没有?爹爹的东西,要好好留着……” 母女俩相拥着,在这间四处漏风的破屋里,哭作一团。窗外是贫民窟永不停歇的嘈杂与晦暗,屋里,微弱的油灯下,是两个相依为命的身影,用眼泪冲刷着无尽的悲苦与委屈。 --- 也不知哭了多久,门外忽然传来几声谨慎的叩门声。 林婉贞慌忙擦干眼泪,将莹莹护在身后,警惕地问:“谁?” “莫夫人,在下齐府管家齐福,受我家老爷之命,前来探望。”门外传来的,正是下午在街上为她解围的那个老者的声音。 林婉贞心中剧震!齐府?沪上巨贾齐家?与莫家虽是旧交,但莫家出事后,昔日宾客散尽,齐家竟还会派人来?是福是祸? 她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衫,打开了门。 齐福站在门外,身后并没有跟着下午那个少年,只有他一人。他手中提着一个不大的竹篮,上面盖着一块干净的蓝布。他目光平和,并无恶意,对着林婉贞深深一揖:“夫人,下午街上仓促,未能详叙。我家齐老爷听闻莫家变故,深感痛心。今日偶遇,特命老仆送来些许米粮,略尽绵薄之力,望夫人切勿推辞。” 竹篮里,是雪白的大米,还有一小包盐,甚至还有几块熏肉。这对于连日来只能以粗粮咸菜果腹的母女俩来说,不啻于珍馐美味。 林婉贞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滚,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女儿需要营养,她们需要活下去。最终,她侧身让开,低声道:“齐管家……请进。寒舍简陋,怠慢了。” 齐福并未进屋,只是将竹篮放在门内,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布包,轻轻放在篮边。“夫人,这里面是几块银元,且作应急之用。我家老爷说了,莫兄蒙冤,天地共鉴。齐家能力有限,不敢明着与那起小人对抗,但暗中接济故人遗孀,尚可为之。夫人若有急难,可到霞飞路齐氏商行后巷,找一位姓陈的管事,他自会转达。” 说完,他再次躬身一礼,不等林婉贞道谢,便转身快步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昏暗的巷道里。 林婉贞站在门口,望着那篮救命的粮食和那包沉甸甸的银元,心中百感交集。有绝处逢生的酸楚,有受人恩惠的感激,更有对世态炎凉的深刻体悟。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齐家此举,无疑是冒着风险的。 “娘,是……齐伯伯家派人来了吗?”莹莹怯生生地扯了扯母亲的衣角,小声问。她记得齐家,记得那个总是笑眯眯给她带西洋糖果的齐伯伯。 林婉贞回过神,关上门,将女儿重新搂住,声音低沉却带着一丝久违的坚定:“嗯,是齐伯伯。莹莹,记住今天,记住这份恩情。也记住,人活在世,落难时有人踩,也必有人扶。我们更要好好活下去,不能让你爹爹的冤屈石沉大海。” 她走到窗边,推开那扇破旧的木窗。贫民窟的夜空,难得能看到几颗疏星,光芒微弱,却顽强地穿透了厚重的阴霾。希望,就像这点点星光,虽然微弱,但终究是亮着的。 --- 几日后,齐府后花园。 齐啸云正在书房练字,管家齐福走了进来,屏退了左右。 “福伯,那天那位夫人……真的是莫世伯的家眷吗?”齐啸云放下笔,忍不住问道。那天仓促一瞥,那位夫人哀伤却坚韧的眼神,和那个未曾谋面但听说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小女孩,在他心里留下了印记。 齐福点了点头,面色凝重:“确是莫隆兄的夫人林氏和千金莹莹小姐。莫家……惨啊。如今栖身在闸北的贫民窟里,真是苦了她们了。” 齐啸云沉默片刻,忽然抬头,眼神清澈而认真:“福伯,以后暗中接济莫家婶婶和莹莹妹妹的事,算我一份。我……我会把我每月的月钱省下一半。您帮我转交给陈管事。”他顿了顿,像是许下一个郑重的承诺,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等我长大了,有能力了,我一定会保护好莹莹妹妹,不让她再受人欺负。” 少年的话语,在这间雅致的书房里回荡,带着几分稚气,却也有着超乎年龄的担当。窗外,几株晚开的玉兰,在春日微风中轻轻摇曳。命运的丝线,在这一刻,似乎悄然编织起了未来的脉络。远处沪上都市的喧嚣隐约可闻,而这深宅大院一角许下的诺言,如同投入时光长河的一颗石子,漾开的涟漪,将绵延至很久很久以后。 --- 齐福离开后,破旧的棚屋里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出的轻微噼啪声,和窗外远处传来的、模糊不清的市井喧嚣,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林婉贞没有立刻去动那篮食物和那包银元。她只是站在原地,望着那扇紧闭的、吱呀作响的木门,仿佛还能看到齐福离去时那略显佝偻却异常坚定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感激、酸楚、警惕、还有一丝久违的、几乎要被绝望淹没的暖意,交织在一起,让她一时有些恍惚。 “娘……”莹莹怯生生的声音将她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现实。小女孩紧紧挨着母亲,小手不安地揪着林婉贞的衣角,大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齐伯伯……是好人吗?他给我们送吃的来了?” 林婉贞低下头,看着女儿瘦削的小脸,那双酷似莫隆的明亮眼眸里,此刻映着跳动的油灯火光,也映着对温饱最原始的渴望。她心中一酸,弯腰将女儿重新搂进怀里,力道比刚才更紧了些。 “是,齐伯伯是好人。”林婉贞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却也有了一种新的力量,“莹莹要记住,在我们最难的时候,是齐家伸了手。这份恩情,比山还重。” 她松开女儿,走到门边,先将那包银元拿起来。布包不大,但入手沉甸甸的,估计有二十块大洋。这对于如今的她们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足以支撑她们省吃俭用生活大半年。她没有打开看,只是紧紧攥在手心,感受着那金属的冰凉和坚实,这触感奇异地安抚了她连日来悬在半空的心。 然后,她掀开了竹篮上的蓝布。雪白饱满的大米散发出淡淡的谷物香气,那一小块熏肉油光发亮,甚至还有一小包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白糖,以及几块看起来就很松软的白面馍馍。食物的香气瞬间充满了这间充斥着霉味的屋子,莹莹忍不住咽了口口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篮子。 林婉贞的眼眶又有些发热。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拿出一个白馍,掰开一半递给莹莹:“吃吧,慢点吃,别噎着。” 莹莹接过馍馍,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香甜的麦香在口中弥漫开,她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像只终于得到慰藉的小猫。林婉贞自己也咬了一口手中的馍,粗糙的口感与她昔日吃惯的精细点心天差地别,但此刻,却觉得无比香甜。这是活下去的希望,是来自人性微光的馈赠。 她看着女儿狼吞虎咽却又努力保持斯文的样子,心中暗暗发誓:齐家的恩情要记,但绝不能一味依赖。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她必须尽快找到能长久维持生计的法子。这些银元,要用在刀刃上。 当晚,母女俩就着一点咸菜,喝上了许久未曾入口的、稠稠的白米粥。那小块熏肉,林婉贞只切了薄薄几片放进粥里提味,剩下的仔细地用盐抹了,挂在通风处。久违的饱腹感和温暖,让莹莹苍白的脸颊终于有了一丝红晕,早早地蜷在破木床上睡着了,嘴角还带着浅浅的、安稳的笑意。 林婉贞却毫无睡意。她坐在矮凳上,就着昏黄的油灯光,仔细规划着未来。二十块大洋,她打算拿出五块作为应急储备,绝不动用。剩下的十五块,一部分用来支付接下来几个月的房租——虽然贫民窟的租金低廉,但也是一笔固定开销;一部分用来购买一些稍微好点的粮食和必要的油盐酱醋,改善饮食,莹莹正在长身体,不能总吃那些没营养的东西;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她要拿出一部分钱,购置一些材料,重拾旧艺。 她出身书香门第,未出阁时便以一手出色的苏绣闻名闺阁。嫁给莫隆后,虽不再以此为生,但偶尔兴致来了,也会绣些小品自娱或赠送亲友,技艺并未生疏。如今,这或许是她唯一能依靠的、体面地换取收入的手艺了。她记得附近似乎有个小规模的绣品集市,专做些平民百姓的生意,虽然价格低廉,但若能接些活计,细水长流,总能贴补家用。 想到刺绣,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因连日操劳而变得粗糙的手指。昔日的纤纤玉指,如今已有了薄茧。但她眼中却燃起了光亮。只要这双手还能拿起针线,她们母女就还有路可走。 --- 与此同时,齐府深宅之内。 齐福恭敬地站在书房外间,低声向刚刚从商会回来的齐老爷齐墨轩汇报着今日所见。 “……老爷,确是莫夫人和莹莹小姐无疑。住在闸北宝昌里最里头的一间破板房里,家徒四壁,情形……很是艰难。属下按您的吩咐,送了些米粮和二十块大洋,莫夫人起初很是戒备,后来……还是收下了。”齐福斟酌着用词,“夫人清减了许多,但气度仍在,莹莹小姐也懂事得让人心疼。” 齐墨轩年近五旬,面容儒雅,但眉宇间带着常年经商积累下的精明与沉稳。他脱下外套,闻言沉默了片刻,手指轻轻敲着红木椅的扶手,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莫隆兄……可惜了。”他声音低沉,带着惋惜与一丝愤懑,“赵坤那起小人,手段卑劣,竟用如此构陷之法!只恨我齐家虽是商贾,在这沪上也算有几分脸面,却终究难以与手握枪杆子的抗衡,明面上无法为莫兄说话,只能如此暗中周济,实在惭愧。” “老爷已经仁至义尽了。”齐福宽慰道,“如今这世道,明哲保身已是不易。赵坤势大,眼线遍布,我们暗中接济,已是冒了风险。莫夫人是明理之人,想必能体会老爷的难处。” 齐墨轩点了点头:“以后每隔一月,你便设法送些钱粮过去,不必多,够她们母女基本用度即可。注意隐秘,莫要让人盯上。另外……”他顿了顿,看向齐福,“啸云今日也跟你去了?” “是,少爷恰好在车上看到了街上的冲突。”齐福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少爷心地仁厚,很是同情莫家母女。回来路上还问了许多莫家旧事,最后……还说要省下自己的月钱,一起接济莹莹小姐。” 齐墨轩闻言,严肃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欣慰:“哦?这孩子……倒是有几分担当。莫隆兄若在天有灵,得知啸云如此,或许也能稍感安慰。”他沉吟道,“让他知道些人间疾苦也好,懂得雪中送炭,总比只会锦上添花强。不过,你也要提点他,此事关系重大,绝不可在外人面前透露半分,尤其是学校里那些同学。” “老仆明白。”齐福躬身应道。 --- 接下来的日子,林婉贞的生活节奏悄然发生了变化。 她用齐家送来的银元,先是付清了拖欠的房租,让那势利的房东婆子脸色好看了不少。然后,她购置了一些质量尚可的棉布、丝线和小号的绣绷。贫民窟条件简陋,没有宽敞明亮的绣房,她只能在白天借着门口透进来的天光,或者晚上就在那盏昏黄的油灯下,一针一线地开始她的“事业”。 起初,她绣些最简单的手帕、枕套花样,牡丹、鸳鸯、喜鹊登梅,这些寓意吉祥的图案在平民中很有市场。她手艺精湛,哪怕是最普通的图样,经她的手绣出来,也格外生动细腻。她不敢要价太高,一块绣工精巧的手帕,只卖几十个铜板,比市面上普通的贵不了多少,但胜在精致。 她带着绣好的第一批成品,去了那个位于贫民窟边缘的、嘈杂混乱的绣品集市。市场里多是些粗手大脚的妇人,卖的也多是些粗糙的机绣或手工拙劣的货色。林婉贞的出现,起初引来一些好奇和打量。她虽然衣着朴素,但那份与生俱来的优雅气质和谈吐,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但她态度谦和,不卑不亢。有人来问价,她便耐心介绍。她的绣品确实出色,很快就有识货的人买走了几块手帕。虽然收入微薄,但捏着那几十个还带着体温的铜板,林婉贞的心中却充满了踏实感。这是靠自己的双手挣来的,干干净净。 渐渐地,林婉贞的绣品在小集市有了点名气。有些家境稍好、讲究些的姑娘媳妇,会特意来找她买绣品。甚至有一家小裁缝铺的老板娘,看中了她的手艺,主动提出合作,定期从她这里收购一些绣好的衣领、袖口等配件,价格也比零卖稍高一些。 生活依然清苦,但至少不再像之前那样朝不保夕。每天,林婉贞忙着刺绣、操持家务,莹莹则乖巧地在一旁学着认字、做些简单的女红,或者帮母亲分线。偶尔,林婉贞会用卖绣品赚来的钱,买一小块肉,或者称一点糖果给莹莹解馋。破旧的棚屋里,开始有了些许平淡而温馨的气息。 齐福每隔一段时间,总会“恰好”路过,有时送一小袋米,有时是一包点心,有时甚至是一小坛自家腌制的酱菜。他从不进屋久留,放下东西,简单问候几句,便匆匆离开。林婉贞心中感激,却也明白齐家的顾忌,每次只是真诚道谢,从不主动索取或打探什么。她知道,这份暗中持续的接济,是她们母女能在这贫民窟站稳脚跟的重要支撑,尤其是在她刺绣收入还不稳定的初期。 --- 时光荏苒,转眼已是深秋。 沪上的秋天,雨水渐多,贫民窟的道路变得更加泥泞难行。连绵的秋雨带着彻骨的寒意,从板房的缝隙中钻进来,屋里又潮又冷。林婉贞担心莹莹受寒,用旧棉絮给女儿缝制了厚实的冬衣,晚上睡觉时,母女俩紧紧挤在一起,依靠彼此的体温取暖。 这一日,雨下得特别大,哗啦啦的雨声几乎掩盖了外界的一切声响。林婉贞无法出门卖绣品,只好坐在窗边(用旧木板勉强挡住漏风处)就着微弱的天光赶工一件裁缝铺订的绣活。莹莹则趴在床边,用一根小树枝在铺了薄沙的木板上练习写字。 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雨天的沉寂,伴随着一个粗哑焦急的喊声:“莫家娘子!莫家娘子!快开门!不好了!” 林婉贞心中一惊,手中的针差点扎到手指。她听出是隔壁邻居张婶的声音。张婶是个热心肠的寡妇,平时对她们母女多有照应。 她连忙起身开门。门外,张婶披着一件破蓑衣,浑身湿透,脸上满是焦急:“莫家娘子,你快去看看吧!你家莹莹是不是常去巷子口那棵大槐树下玩?刚下大雨,槐树旁边那堵土墙,让雨泡塌了半边!听说……听说压着个孩子,看衣裳,有点像你家莹莹平时穿的那件碎花袄子!” 轰隆!林婉贞只觉得耳边一声炸雷,眼前瞬间一黑,身子晃了晃,几乎要栽倒在地。她一把扶住门框,指甲深深掐进了木头里,失声问道:“什……什么?莹莹?莹莹她不是在家……”她猛地回头,却见床上空空如也!刚才还趴在床边写字的女儿,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莹莹!”林婉贞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喊,什么都顾不上了,像疯了一样冲进瓢泼大雨中,踉踉跄跄地朝着巷子口跑去。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她的单薄衣衫,但她浑然不觉,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莹莹!她的莹莹! 张婶在后面焦急地喊着:“哎!莫家娘子!你慢点!当心路滑!” 林婉贞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中奔跑,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了她的心脏。她不敢想象,如果莹莹真的被压在墙下……不!不会的!老天爷不会这么残忍!她已经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家园,不能再失去女儿! 巷子口已经围了一些被惊动的邻居,对着那堵坍塌的土墙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泥水混杂着砖块,一片狼藉。林婉贞拨开人群,冲到最前面,只见废墟中,隐约露出一角熟悉的、蓝底白碎的布料——正是她亲手给莹莹缝制的那件小袄! “莹莹!我的孩子!”林婉贞眼前一黑,几乎晕厥,她扑过去,不顾一切地用双手去扒拉那些湿透的、沉重的土块砖石,指甲翻了,鲜血混着泥水流下来,她也感觉不到疼痛。 “快!大家一起帮忙!”张婶招呼着周围的邻居。几个男人也上前,七手八脚地开始清理废墟。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漫长如年。林婉贞的心如同在油锅里煎炸,泪水混合着雨水肆意流淌。 突然,一个帮忙清理的汉子喊道:“下面没人!是个破包袱!” 林婉贞一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凑上前,果然,随着砖石被移开,那件碎花小袄下面,包裹的是一个不知谁丢弃的破旧包袱,只是因为颜色相近,在泥水和慌乱中被看错了! 那莹莹呢?莹莹去哪里了? 就在林婉贞心神俱裂、不知所措之际,一个清脆又带着哭腔的声音从人群后面传来:“娘!娘!我在这里!” 林婉贞猛地回头,只见莹莹浑身湿透,小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正从巷子的另一头跑来,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小油纸包。 “莹莹!”林婉贞冲过去,一把将女儿紧紧抱在怀里,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和后怕让她浑身发抖,语无伦次,“你跑哪里去了!吓死娘了!吓死娘了!” 莹莹被母亲勒得有点喘不过气,但还是抽噎着解释:“我……我看娘这些天绣活辛苦,嘴唇都起皮了……我想起以前爹爹说过,下雨天巷子尾那个孤寡的陈婆婆会熬一种润喉的梨膏糖卖,很便宜……我就……我就想去买一点给娘……谁知道雨突然下这么大,我躲在别人屋檐下,等雨小了点才跑回来……娘,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她摊开手心,那个被雨水打湿了一半的油纸包里,是几块黑乎乎的梨膏糖。 看着女儿冻得发紫的小脸,和手中那几块用她偷偷攒下的、帮母亲跑腿买针线时克扣的一两个铜板换来的糖,林婉贞的泪水再次决堤。她不是伤心,而是被女儿这份超越年龄的懂事和爱,深深刺痛又无比温暖。 她紧紧抱着女儿,在周围邻居们松了口气的议论声中,在淅淅沥沥的秋雨里,哽咽着说:“傻孩子……娘的傻莹莹……娘不要糖,娘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只要你平安……” 一场虚惊,却让林婉贞更加深刻地意识到,女儿是她活下去的全部意义和勇气。无论前路多么艰难,她都必须为了莹莹,坚强地走下去。 --- 这场雨连续下了三四天才渐渐停歇。天气放晴后,林婉贞更加拼命地接绣活。她开始尝试绣一些更复杂、附加值更高的作品,比如小幅的风景画、或者带有简单故事情节的人物绣像。虽然耗时更长,但若能卖出去,价格也更可观。她知道自己必须尽快积累一些钱,不仅要改善生活,更要为莹莹的未来打算。贫民窟的环境太差,她希望能攒钱搬去稍微好一点、至少安全些的地方,也希望将来能送莹莹去正经的学堂读书,不能耽误了孩子的教育。 然而,命运的考验似乎总是不期而至。 这天傍晚,林婉贞刚刚结束一件绣品的最后收尾工作,准备生火做饭。门外却传来了几个流里流气的口哨声和粗鲁的拍门声。 “喂!里面的小娘子!开门!爷们儿有事找你!”一个公鸭嗓喊道。 林婉贞心中一沉,是附近的地痞流氓。她早就听说贫民窟不太平,常有混混骚扰独居的妇人,之前一直深居简出,加上有热心邻居张婶偶尔照应,倒也相安无事。没想到今天还是被盯上了。 她示意莹莹躲到床后角落里去,自己深吸一口气,走到门边,没有开门,隔着门板沉声问道:“谁?有什么事?” “哟,声音还挺好听!”另一个声音猥琐地笑道,“没什么大事,就是哥几个最近手头紧,听说小娘子绣花能挣钱,借几个钱花花呗?不然,陪哥几个喝杯酒也成啊!哈哈!” 污言秽语透过薄薄的门板传进来,林婉贞气得浑身发抖,但更多的是恐惧。她知道这些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我家没有余钱,请你们离开!否则我要喊人了!”她强作镇定地提高声音,希望能引起邻居的注意。 “喊人?这破地方,谁管闲事?”公鸭嗓不耐烦地开始用力撞门,破旧的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识相点就自己开门!”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威严的老年声音如同惊雷般在巷子里炸响:“住手!你们这几个泼皮无赖,想干什么!” 是齐福的声音! 林婉贞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她透过门缝往外看,只见齐福带着两个穿着齐家下人服饰、身材高大的壮汉,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巷口。齐福面沉如水,目光锐利地盯着那几个围在她门前的混混。 那几个地痞显然认得齐家的人,更被那两个一看就不好惹的壮汉镇住了,气焰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齐……齐管家……我们……我们就是路过,开个玩笑……”公鸭嗓结结巴巴地解释。 “开玩笑?”齐福冷哼一声,“莫夫人是我齐家的远亲,岂是你们能骚扰的?滚!再让我看到你们靠近这里,打断你们的腿!” “是是是!我们这就滚!这就滚!”几个地痞吓得屁滚尿流,连滚爬爬地跑没了影。 齐福这才走到门前,隔着门板轻声道:“莫夫人,受惊了。老仆恰好路过,听到动静。您没事吧?” 林婉贞连忙打开门,看着去而复返的齐福和他身后的护卫,心中充满了感激和后怕:“齐管家,多谢您!要不是您及时赶到……” “夫人客气了,分内之事。”齐福摆摆手,看了看惊魂未定的林婉贞和从床后探出小脑袋、脸色发白的莹莹,叹了口气,“这地方……终究不是久留之地。夫人,老仆多句嘴,您还是早做打算为好。若有需要,老爷吩咐过,可以帮您在稍微安稳些的弄堂里寻个小间。” 林婉贞知道齐福说的是实情。经过今天这事,她也深感这里的不安全。她沉吟片刻,没有立刻接受帮助,而是郑重地向齐福行了一礼:“齐管家和齐老爷的大恩,婉贞没齿难忘。容我再想想,若有需要,再劳烦您。” 她不想过分依赖齐家,但也明白,有时候,接受适当的帮助,是为了更好地保护自己和女儿。搬离这里,确实需要提上日程了。她需要更努力地工作,攒够一笔安身立命的钱。 送走齐福后,林婉贞关上门,背靠着门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夜色渐浓,贫民窟的灯火次第亮起,虽然微弱,却也在黑暗中执着地闪烁着。 她走到窗边,望着远处沪上租界方向那片被霓虹灯映亮的夜空,那里是另一个世界,充满了她曾经熟悉又如今遥远的光鲜与喧嚣。而在这里,在这片被遗忘的角落,她和她失散的另一半骨肉(她内心深处从未停止过对另一个女儿的思念和担忧),都在以自己的方式,顽强地生存着。 她回头看了看正在小心翼翼整理绣线的女儿,眼神变得无比坚定。无论前路还有多少风雨,她都要带着莹莹,走下去。直到云开见日,直到沉冤得雪,直到……或许有那么一天,骨肉能够重逢。 黑夜漫长,但微光不灭。这微光,来自人性的善意,来自母女相依的温暖,更来自一个母亲永不屈服的爱与坚韧。 (第0040章 完) 第0041章雪夜炭,寒意是无声渗透进来 寒意,是悄无声息地渗透进来的。 先是从那扇糊了无数次、却依旧漏风的破木窗的缝隙里钻入,化作一缕缕肉眼难辨的白气,缠绕上屋角结着的薄霜。继而爬上炕沿,侵袭着那床早已板结发硬、几乎失了保暖效用的旧棉被。最后,直直钻入骨髓深处,让人在睡梦里也不自觉地蜷缩成一团。 林婉贞是被冻醒的。 或者说,是被怀里女儿莹莹细微的颤抖惊醒的。她睁开眼,屋内一片晦暗,只有窗外积雪反射出一点微弱的、惨白的光,勉强勾勒出家徒四壁的轮廓。空气冷得像是凝固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啦啦的痛感,喷出的白气迅速消散在冰冷的虚空里。她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将女儿更紧地搂在怀里,试图用自己单薄的体温去温暖那小小的、冰冷的身躯。 搬到这闸北的棚户区已有月余,曾经的莫家主母,如今才真正尝到了何为“贫寒”的滋味。变卖最后几件细软首饰换来的微薄银钱,如同杯水车薪,在支付了这间破屋的租金、购买了最低限度的口粮后,便已所剩无几。炭,成了奢侈品。 她轻轻起身,动作尽量放柔,生怕惊扰了好不容易睡去的女儿。赤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寒气瞬间从脚底窜到头顶,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她摸到炕边那小半袋混着石子的劣质煤末,这是她前几日咬牙买下的,如今也快要见底了。她用一只缺了口的破碗,小心翼翼地舀出一点点,投入那个小小的、锈迹斑斑的炭盆里。火镰擦了好几下,才勉强引燃一小撮引火的废纸,橘红色的火苗微弱地跳跃着,贪婪地舔舐着那些黑乎乎的煤末,散发出呛人的烟雾,却只有可怜的一点点热气。 这点热,对于这间四处漏风的屋子来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林婉贞坐回炕沿,望着女儿在睡梦中依旧蹙着的小眉头,心中一阵尖锐的酸楚。记忆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也是这样的严冬,在莫家那座宽敞温暖的洋房里,壁炉里的火焰总是烧得旺旺的,映得满室生春。她穿着柔软的丝绵旗袍,怀里抱着刚出生不久、裹在精致襁褓里的双生女儿,听着窗外北风呼啸,室内却暖意融融,弥漫着咖啡与点心的香气。莫隆会在一旁的沙发上看着报纸,偶尔抬头,对她和孩子们投来温和的笑意…… 那些画面,清晰得如同昨日,却又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 通敌……抄家……逮捕……离散……一个个冰冷的字眼砸碎了一切。丈夫生死未卜,小女儿贝贝“夭折”,只剩下她和莹莹,如同惊弓之鸟,躲藏在这肮脏、寒冷、充斥着贫困与绝望的角落。 一滴滚烫的泪猝不及防地滑落,砸在冰冷的手背上,迅速变得冰凉。她慌忙抬手擦去,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将那些回忆死死压回心底。不能想,不能再想了。现在,她只是林婉贞,一个必须带着女儿活下去的母亲。 天光渐亮,棚户区开始苏醒,各种嘈杂的声音透过薄薄的板壁传进来:孩子的哭闹、大人的呵斥、为生计奔走的匆忙脚步声,间或夹杂着几句为鸡毛蒜皮事情的争吵。这是一个与过去那个安静优雅的世界完全隔绝的天地。 林婉贞开始了一天的劳作。她将所剩无几的米粒仔细地数过,熬了一锅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粥。然后,她拿出从旧货摊上淘来的几块廉价布料和针线,就着窗外越来越亮的光线,开始缝补衣物。这是她现在唯一能想到的贴补家用的法子——替邻居缝补浆洗,换取几个铜板。曾经只执掌中馈、描画丹青的手,如今拿起粗重的针线,手指很快被磨得红肿,甚至扎出细小的血口。但她只是抿着唇,一下一下,认真地缝着。每一针,都关乎下一顿的米粮。 莹莹也醒了,乖巧地自己穿好那件明显不合身、打了补丁的旧棉袄,安静地坐在母亲身边,用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母亲劳作。她不哭不闹,过早的变故让这个四岁的孩子有了一种异乎寻常的懂事。 “娘,莹莹不冷。”她甚至伸出小手,想去捂住母亲那双冻得通红的手。 林婉贞心头一暖,几乎又要落泪,却强挤出一个笑容:“莹莹乖,娘也不冷。等娘把这些活儿做完,就能给莹莹买块热烧饼吃了。” 就在这时,破旧的木门外,传来一阵迟疑的、轻微的敲门声。 这声音让林婉贞浑身一僵。这个时候,会是谁?警察?赵坤的爪牙?还是……她瞬间警惕起来,下意识地将莹莹护在身后,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 “谁?”她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门外沉默了一下,传来一个刻意压低的、有些苍老而熟悉的声音:“太太……是我,齐福。” 齐福?齐家的老管家? 林婉贞愣了片刻,心中惊疑不定。齐家与莫家是世交,贝贝和齐家大少爷啸云还有婚约。莫家出事,齐家态度暧昧,并未明确伸出援手,但也未曾落井下石。这齐管家此时找来,是福是祸? 她犹豫着,没有立刻开门。 门外的齐福似乎明白她的顾虑,又低声道:“太太放心,就老奴一个人来的,没人看见。老爷……齐老爷心里一直记挂着,只是眼下风头紧,不便明着来。让老奴给太太和小姐送点过冬的物事。” 林婉贞权衡再三,终究是抵不过现实的严寒与对一丝温暖的渴望。她轻轻拉开一道门缝。 门外果然是齐管家齐福。他穿着一件半旧的棉袍,围着厚厚的围巾,帽檐压得很低,脸上带着赶路带来的风霜之色。他身后放着一个不小的、看起来沉甸甸的麻袋,还有一个盖着棉布的篮子。 见门开了,齐福迅速闪身进来,又反手将门轻轻掩上。他摘下帽子,对着林婉贞躬身行了一礼,目光快速扫过这间冰冷破败的屋子,以及炕上穿着单薄、小脸冻得发青的莹莹,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心痛和唏嘘。 “太太,您……您和小姐受苦了。”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林婉贞看着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曾经的熟稔与如今的境遇对比,让她倍感难堪。 齐福不再多言,利落地解开麻袋。里面是满满的上好的银霜炭,乌黑发亮,看着就让人觉得暖和。他又揭开篮子上的棉布,里面是几包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点心,还有一小袋米,一块用盐腌过的猪肉,甚至还有两包用草纸包裹、散发着淡淡药味的药材。 “老爷吩咐了,这些炭给您和小姐取暖,米粮和肉暂且度日。这两包是预防风寒的药材,这天寒地冻的,千万保重身子。”齐福一边说着,一边不由分说地拿起几块炭,添进那个几乎熄灭的炭盆里。优质的木炭很快燃起温暖的、橙黄色的火焰,驱散着屋内的寒意和烟雾,也带来了一丝久违的生机。 温暖的气息弥漫开来,莹莹忍不住靠近了炭盆一些,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感受着那热度,眼睛里终于有了一点属于孩子的光彩。 林婉贞看着这一切,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这些在以往看来寻常不过的东西,在此刻,无异于雪中送炭,救命的稻草。 “齐管家……这……代我多谢齐老爷好意。只是,如今我们这般境况,实在不好再连累贵府……”她艰难地开口,保持着最后一点体面。 齐福摆摆手,叹了口气:“太太快别这么说。老爷和莫老爷是多年的交情,齐莫两家……唉,老爷有老爷的难处,赵坤那边盯得紧,明面上实在不敢有动作,只能让老奴偷偷来。老爷说了,让太太务必撑下去,莫老爷的事,未必就没有转机。这些微薄之物,请您万万不要推辞,不然老爷心下难安。” 他顿了顿,目光慈爱地看向正眼巴巴望着点心的莹莹,从篮子里拿出一包桂花糕,递过去:“小姐,饿了吧?快尝尝。” 莹莹却没有立刻去接,而是抬头看了看母亲,见林婉贞微微点头,才小声说了句“谢谢齐伯伯”,接过来,小口小口地吃着,吃得极其珍惜。 这一幕,让林婉贞的防线彻底崩溃了。她背过身去,肩膀微微耸动,泪水无声地流淌下来。不是为了这点物资,而是为了这绝境中伸出的一只手,为了女儿那小心翼翼的懂事。 齐福装作没看见,自顾自地安排着:“太太,这炭您省着点用,应该能撑过这个月。米粮也够些时日。老奴不能久留,免得引人注意。以后每隔一段时间,老奴会找机会再送些过来。您……一定要保重,为了小姐,也为了……等着莫老爷回来。” 最后那句话,他说得意味深长。 林婉贞擦干眼泪,转过身,深深吸了一口气,神色恢复了平静,却多了一份坚定:“齐管家的恩情,婉贞铭记在心。请转告齐老爷,他的心意我们母女领受了。我们会活下去,一定会。” 齐福欣慰地点点头,又叮嘱了几句小心门户、注意身体的话,便重新戴好帽子,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如同他来时一样。 破旧的木门重新关上,屋内却已不同。炭盆里的火燃得正旺,温暖驱散了刺骨的寒冷,也仿佛驱散了一些绝望的阴霾。食物的香气和药材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带来了一种踏实的安全感。 莹莹吃完了一块糕点,依偎到母亲身边,小声说:“娘,暖和多了。” 林婉贞搂紧女儿,望着盆中跳跃的火焰,目光渐渐变得沉静而坚韧。是的,要活下去。为了莹莹,为了或许尚在人间的丈夫,也为了那渺茫的、沉冤得雪的希望。 这雪夜送来的一袋炭,几包粮,点燃的不仅是屋内的温暖,更是她心中几乎熄灭的死灰。在这乱世的浮沉里,一点微弱的善意,便是支撑人走下去的全部力量。 夜色再次降临,北风依旧凛冽。但这间破败的小屋里,却有了一隅难得的温暖。林婉贞在跳跃的炭火光影中,继续着手中的针线活,每一针都走得比往日更加沉稳有力。莹莹靠在母亲身边,睡得香甜,脸上似乎也有了一丝红润。 而在不远处的街角,一个穿着学生制服、眉眼间已见俊朗沉稳的少年,静静地伫立在风雪中,望着那扇透出微弱火光的窗户,许久许久。正是奉祖父之命、悄悄跟随齐管家前来确认安全的齐啸云。他看着那窗内的光,暗暗握紧了拳头,在心中许下了一个郑重的承诺。 无人察觉的角落,一双属于赵坤手下探子的眼睛,也如同毒蛇般,悄然扫过这片贫民窟,记录下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危机,并未远离,只是暂时被这温暖的炭火隔在了门外。 第0042章寒门生计,齐管家送炭 齐管家送来的那袋银霜炭,果然如他所言,成了这寒冬里最实在的依靠。接下来的几日,尽管北风依旧在破窗缝隙间呜咽嘶吼,但这间小小的破屋,总算有了一隅抵御严寒的堡垒。炭盆里跳跃的橙黄色火焰,不仅驱散了物理上的寒冷,更像是一点微弱却坚定的心灯,勉强照亮了母女俩晦暗的前路。 然而,炭火终会燃尽,米缸里的米,篮子里的腌肉,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减少。那包精致的桂花糕,莹莹只舍得吃了两块,剩下的便被林婉贞仔细收好,留着给女儿偶尔打牙祭,或者,万一遇上更艰难的时候。 温暖暂时驱散了冻馁的恐惧,但另一种焦虑——对坐吃山空的恐惧,更具体地说,是对“钱”的渴望,如同藤蔓般悄然缠绕上林婉贞的心头。齐家的接济是雪中送炭,是恩情,却不能是依赖,更不能是长久之计。赵坤的阴影如同悬顶之剑,齐家的暗中相助已是冒险,她必须尽快找到自己能立足、能养活女儿的法子。 她环顾这间除了炕、炭盆和几个破旧箱笼外几乎一无所有的屋子,目光最终落在了那几块从旧货摊淘来的廉价布料和那套粗劣的针线上。替人缝补浆洗,是她目前唯一能想到的、也是唯一可能做到的营生。 这个念头,对于曾经的莫家主母而言,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讽刺。曾几何时,她指尖触碰的是最上等的苏杭绸缎、海外舶来的蕾丝花边,她需要斟酌的只是一件新旗袍的款式、一套床幔的绣样,自有专门的裁缝和绣娘将她的意愿变为现实。而今,她却要依靠这最原始的女红手艺,去换取几个沾着汗渍和尘土的铜板。 心里那点残存的、属于过往身份的骄傲,像细针一样轻轻刺了她一下,带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痛楚。但当她看到莹莹蹲在炭盆边,用一根小树枝小心翼翼地拨弄着炭火,小脸被映得红扑扑,眼神专注而满足时,那点痛楚便迅速被更强大的母性本能压了下去。 她深吸一口气,将那几块布料摊在炕上。布料质地粗糙,颜色也灰扑扑的,是底层百姓最常见的家织土布。她拿起针,手指触碰到冰凉的金属,指尖昨日被针扎破的地方还隐隐作痛。她定了定神,开始穿针引线。 第一针落下,动作还有些生疏和迟疑。针脚不够匀称,线路也有些歪斜。她皱了皱眉,拆掉,重来。第二针,第三针……她强迫自己摒弃所有杂念,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指尖的方寸之间。渐渐地,那种久远记忆里的、少女时代也曾被严格要求过的女红基本功,似乎一点点从身体深处苏醒过来。针起针落,变得沉稳了许多。 莹莹好奇地凑过来,安静地看着母亲飞针走线。“娘,你在做什么?” “娘在练习缝补。”林婉贞没有抬头,声音温和,“等娘手艺好些,就能帮邻居们补衣服,换点钱,给莹莹买米买肉吃。” “莹莹也能帮娘吗?”小女孩的眼睛亮晶晶的。 林婉贞心中酸软,放下针线,摸了摸女儿细软的头发:“莹莹还小,等莹莹再长大些,娘教你。现在,莹莹乖乖的,不吵娘,就是帮娘最大的忙了。” 莹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果然不再说话,只是挨着母亲坐下,双手托着腮,安安静静地看着。 练习了半日,林婉贞觉得手腕有些发酸,但看着炕上那块被她反复拆缝、最终针脚变得细密整齐不少的布片,心里终于有了一点微弱的底气。她决定走出这间小屋,去真正尝试一下。 她将莹莹裹得严严实实,自己也穿上那件最厚实、尽管已洗得发白的旧棉袍,用一块素色头巾包住了头发,只露出一双眼睛。她对着墙上唯一一块模糊不清的碎镜片照了照,镜中那个面色苍白、衣着寒酸的妇人,陌生得让她心悸。她深吸一口气,拉起女儿的手,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棚户区的白天,是另一种样貌。夜晚的寂静被各种生存的喧嚣取代。狭窄泥泞的巷道两旁,挤挨着低矮破败的棚屋,空气中混杂着煤烟、污水和廉价食物的复杂气味。女人们聚在门口,一边做着零活,一边高声谈论着家长里短;男人们大多外出谋生,偶尔有几个闲汉蹲在墙角晒太阳,目光浑浊地打量着过往行人;孩子们则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在巷子里追逐打闹,脸上挂着鼻涕和灰尘。 林婉贞牵着莹莹,走在这样的环境中,只觉得浑身不自在。那些毫不掩饰的打量目光,那些粗俗直白的谈笑,都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试图维持一点残存的体面,但这姿态在这环境里,反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她走到一处相对开阔的、类似水井边的空地,这里聚集了不少洗衣、择菜的女人。她犹豫了片刻,鼓足勇气,走到一位看起来面相还算和善的大婶面前,微微颔首,声音尽量放得平稳:“这位大嫂,打扰了。请问……您知道这附近,可有需要缝补衣物的人家吗?我……我可以做些简单的缝补活儿,工钱好商量。” 那大婶停下搓洗衣物的手,抬起眼,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目光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审视。“新搬来的?”她嗓门很大,引得旁边几个女人也看了过来。 林婉贞点点头:“是,刚搬来不久。” “瞧着面生,也不像咱这地界的人。”另一个瘦削的妇人插嘴道,语气带着几分刻薄,“细皮嫩肉的,会做针线?” 林婉贞脸上有些发烫,但还是维持着礼貌:“略懂一些,简单的缝补应该可以胜任。” 最先开口的大婶用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指了指旁边木盆里一件明显破了好几个洞的旧夹袄:“喏,我家那口子的袄子,胳膊肘、肩膀都磨破了,你要不试试?补好了,给你两个铜板。” 两个铜板,还不够买一小把青菜。林婉贞心里清楚这价格压得极低,但她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本。她需要这第一个机会,需要证明自己。 “好。”她应承下来,接过那件散发着汗味和烟味的旧夹袄。 没有合适的地方,她只能就着水井边的石台,蹲下身来。她从随身带的旧布包里拿出针线,仔细看了看破洞的位置和大小,然后选择合适的布头(是她练习用的那些廉价布料剪下来的),开始飞针走线。 周围的女人们起初还带着看热闹的心态,但很快,她们的目光就变了。只见这个新来的女人,手指虽然白皙纤细,但动作却异常沉稳利落。她下针精准,走线细密均匀,甚至还在破损处内侧巧妙地衬了布,让补丁更加牢固耐用。她补得极其认真,仿佛不是在修补一件破旧的劳工衣服,而是在完成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几个破洞都被补得妥妥帖帖,针脚藏在里面,外面看去,只有几块颜色相近、缝合细密的补丁,竟比她们平日胡乱打上的补丁要整齐美观得多。 那大婶拿起夹袄,里外看了看,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哎呦,真没看出来,你这手艺可以啊!比街口那个专给人补衣服的王婆子补得还好!” 旁边几个女人也围过来看,啧啧称奇。 “这针脚,真匀称!” “瞧瞧这衬布,想得真周到,肯定耐磨。” “这位妹子,你以前是干啥的?这可不像是生手。” 林婉贞垂下眼睫,轻声解释道:“以前……在家里也常做些针线。”她避重就轻。 “两个铜板太亏了你了!”那大婶倒是爽快,从怀里摸出三个铜板,塞到林婉贞手里,“拿着!以后我家有要补的衣服,还找你!” “谢谢大嫂。”林婉贞接过那三枚还带着体温的铜板,掌心被硌得微微发疼,心里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这是她靠自己的双手,在这陌生的、艰难的环境里,挣到的第一笔钱。 有了这个开头,接下来的事情似乎顺利了一些。其他女人见她手艺确实好,价格也公道(林婉贞并未主动提价,但她们自发地给了比给王婆子稍高一点的价钱),便也纷纷拿出一些需要缝补的衣物——磨破的裤子、开线的内衣、掉了扣子的外衫…… 林婉贞就在这水井边,迎着寒风,蹲在石台旁,一件接一件地缝补着。莹莹乖巧地坐在她身边的一个小木墩上,不哭不闹,只是偶尔抬起小手,帮母亲拂去落在肩头的雪花。 她的手指很快就被冰冷的针和粗糙的布料磨得更加红肿,指尖的旧伤也隐隐作痛。腰背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酸涩难忍。寒冷的空气吸入肺里,带着刀割般的疼。但她的心,却奇异地渐渐安定下来。 这些粗糙的、带着生活艰辛痕迹的衣物,在她手中被一点点修复。每一次穿针引线,都像是在与命运进行一场沉默的角力。她失去了一切,但至少,她还有这双能劳作的手,还能为自己和女儿缝补出一个虽然清贫、却或许能安稳度日的未来。 傍晚时分,她带来的布头几乎用尽,也接下了足够她忙活两三天的活计。女人们约定好来取衣服的时间,便各自散去了。 林婉贞收拾好东西,牵着莹莹往回走。她的布包里,装着七八件待补的衣物,以及今天挣到的十几枚铜板。钱不多,却沉甸甸的。 回到那间破屋,炭火已经微弱。她赶紧添上几块新炭,看着火焰重新升腾起来,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她将那些铜板一枚一枚地数过,仔细地收在一个小布袋里,藏在了炕席底下。 “娘,我们今天有钱了。”莹莹小声说,脸上带着欣喜。 “嗯,有钱了。”林婉贞将女儿冰凉的小手捂在自己同样冰凉却因劳作而微微发热的手心里,“娘以后会挣更多的钱,让莹莹吃得饱饱的,穿得暖暖的。” 她开始准备晚饭。用今天挣来的钱,她奢侈地买了一小棵青菜和一小块豆腐。稀粥里加入了青菜和切碎的豆腐,终于有了一点像样的内容。母女俩围坐在温暖的炭盆边,吃着热乎乎的青菜豆腐粥,觉得这大概是世上最美味的东西。 夜里,莹莹睡熟后,林婉贞就着炭盆微弱的光亮,继续赶制那些缝补的活计。煤油灯是舍不得点的,那点灯油也要省着用。飞针走线的沙沙声,和窗外断续的风声交织在一起,成了这寒夜里唯一的伴奏。 她偶尔会抬起头,望一眼窗外漆黑的夜空。沪上的冬天,难得看见星星。但她知道,在这座庞大城市的另一端,那些灯火通明的洋楼里,或许正上演着与她过往生活相似的繁华与温暖。而在这里,在这片被遗忘的角落,她正用最卑微的方式,重新学习如何生存。 第二天,第三天……林婉贞逐渐习惯了这种规律的生活。白天去水井边接活,晚上在炭盆边赶工。她的“生意”渐渐有了些口碑,不仅是附近的住户,连稍远些巷子里的人,也听说来了个手艺很好的“缝补娘子”,慕名拿来衣物。她依旧话不多,价格公道,手艺精细,赢得了这些底层妇人们朴素的尊重。她们开始会和她搭话,告诉她一些市井传闻,哪里的菜便宜,什么时候有巡警来查户口需要避开等等。 林婉贞谨慎地应对着,不多打听,也不多透露自己的信息。她像一株被狂风骤雨打入淤泥的兰草,努力地向下扎根,吸取着任何一点能够维持生命的养分。 偶尔,在缝补的间隙,她会抬起头,看着在水井边和棚户区其他孩子一起、虽然依旧安静但眼神里多了些许活泼的莹莹,心中会泛起一丝微弱的希望。或许,就这样隐姓埋名,靠着这双手,也能将女儿平安抚养长大吧? 然而,她心底深处始终清楚,这暂时的平静,如同冰封的河面,看似坚固,底下却暗流涌动。赵坤的威胁,失散丈夫的下落,乃至那个与她容貌酷似、却流落异乡的另一个女儿贝贝……这些,都是她无法真正安宁的根源。眼前的生计是迫在眉睫的生存,而远方的谜团与危险,则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她现在能做的,只有先活下去,牢牢地抓住眼前这寒门里的一线生机。针尖每一次刺破布料,都像是在这沉重的命运帷幕上,扎出一个微小的、透气的孔洞。 日子就在这飞针走线间,悄然滑过。林婉贞的“缝补娘子”名声,如同水井边那棵老槐树下悄然蔓延的苔藓,在这片棚户区扎下了微弱的根。她接的活计,不再局限于简单的破洞修补,渐渐有了些“高难度”的请求——比如将大人穿旧的衣服改小给孩子,或者将几块零碎布头拼凑成一件实用的坎肩。 这些活儿,反而更激发了林婉贞沉寂已久的巧思。她过去打理偌大莫家,见过不知多少精致衣物,对剪裁、配色自有其底蕴。如今虽材料粗陋,她却能因材施艺,将改小的衣服处理得合身又不显局促,将拼凑的坎肩做得色彩协调、针脚隐蔽。这手化腐朽为神奇的功夫,让她在这些贫苦妇人眼中,几乎带上了点神秘的色彩。 “林娘子,你这手巧得嘞,怕是以前在大户人家做过绣娘吧?”有时,会有心直口快的妇人这般打听。 林婉贞总是微微摇头,含糊应道:“不过是些家传的手艺,勉强糊口罢了。”她将过往紧紧封存在心底,如同守护着一个易碎的琉璃盏,生怕一丝泄露,便会引来灭顶之灾。 她的谨慎和沉默,反而被解读成了“有故事”的深沉。妇人们私下议论,猜测她或许是家道中落的读书人家小姐,或是遇人不淑的可怜姨太太,但见她待人温和,手艺又好,便也多了几分同情与尊重,不再刻意探听。 莹莹似乎也渐渐适应了这新的环境。她依旧乖巧,但脸上偶尔会露出属于孩童的好奇。她会在母亲忙碌时,蹲在一旁看蚂蚁搬家,或是用树枝在泥地上画些歪歪扭扭的花鸟。林婉贞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也无能为力。她所能给的,只有夜晚炭盆边,那一点点温暖的陪伴和偶尔用铜板换来的、包在糙纸里的一小块麦芽糖。 这天傍晚,林婉贞刚将最后一件补好的棉裤交给主家,收了五个铜板,正准备带着莹莹回去。一位平日里不太说话的、住在巷尾的刘寡妇却叫住了她。刘寡妇男人早逝,独自拉扯一个半大小子,日子过得比旁人更紧巴。 “林娘子,”刘寡妇搓着粗糙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我……我这里有件旧旗袍,是俺娘留下的,料子还好,就是样式太老了,放了好些年也没法穿。你看……你能不能帮俺改改?改成现在能穿的样式就成。”她说着,从身后拿出一个洗得发白的蓝布包袱。 林婉贞打开包袱,里面是一件藏青色的棉布旗袍,颜色已有些褪败,领口和袖口有磨损的痕迹,但整体布料确实还算结实。这种旗袍是二三十年前的款式,高领、宽袖、直筒腰身,与如今沪上流行的低领、收腰、开衩的款式相去甚远。 “这……”林婉贞有些犹豫。改衣服比补衣服费神得多,尤其是这样大动干戈的修改。 刘寡妇见她迟疑,连忙道:“工钱俺知道不能按补衣服算,俺再加三个……不,五个铜板!你看成不?俺就这一件像样的出门衣裳,过年走亲戚总得穿得体面点……”她的眼神里带着恳求。 看着刘寡妇那双因常年劳作而关节粗大的手,和眼中对一件“体面”衣服的渴望,林婉贞心软了。她摸了摸那件旧旗袍的料子,心中迅速盘算着修改的方案。收腰、放低领口、改窄衣袖、在下摆侧边开个低衩……似乎可行。 “我试试看吧。”她终于点头,“不过需要些时日。” 刘寡妇顿时喜出望外,连声道谢,仿佛林婉贞答应她的是一件天大的事。 拿着这件旧旗袍和额外的八个铜板回到小屋,林婉贞的心情有些复杂。这不仅仅是一桩生意,更像是一种无声的信任和托付。她将旗袍摊在炕上,就着渐暗的天光,用手指细细丈量,脑海中勾勒着修改后的轮廓。 莹莹好奇地摸着那滑溜溜的棉布:“娘,这衣服好旧了,还能穿吗?” “能的。”林婉贞轻声道,“只要用心改,旧衣服也能穿出新样子。”这话,像是在对女儿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夜色渐浓,炭火噼啪。林婉贞没有立刻开始改旗袍,而是先赶制那些已经接下、约定好日期的缝补活计。她飞针走线,动作熟练而专注。只有当那些零碎的铜板一枚枚落入小布袋时,她紧绷的神经才能得到片刻的松弛。 生存是如此的具体,具体到每一针、每一线,具体到每一个能换来米粮的铜板。过去的繁华如梦似幻,眼前的艰辛却触手可及。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握紧手中的针,如同握紧命运中唯一能由自己掌控的缰绳,在这寒门窄径上,一步一步,艰难前行。窗外,不知谁家传来了模糊的无线电广播声,咿咿呀呀地唱着婉转的申曲,那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浮华声调,飘进这陋室,更衬得这一隅的寂静与坚韧。 第0043章暗巷微光,时令己近深秋 时令已近深秋,沪上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像一块洗不干净的旧抹布,压得人喘不过气。苏州河靠近闸北的这一段,河水浑浊,散发着淡淡的腥臭,两岸挤挤挨挨的棚户区,便是林婉贞和女儿莫莹莹暂时的栖身之所。 她们租住的是一间不足十平米的矮棚,原是房东堆放杂物的,四面透风,屋顶用油毡压着几块破砖头,下雨时便叮叮咚咚地奏响漏雨的哀乐。屋内除了一张破旧的木板床,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便再无他物。昔日莫府主母的雍容华贵,早已被现实的粗粝磨得只剩下一双依旧清澈却盛满疲惫的眼睛。 “阿娘,这件衣裳补好了。”莹莹将手里一件粗布夹袄递过去,针脚细密匀称,几乎看不出原来破洞的痕迹。不过七岁的年纪,她跟着母亲学女红已像模像样,那双本该执笔抚琴、拈花扑蝶的小手,如今熟练地穿针引线,与生活的艰难搏斗。 林婉贞接过,摸了摸女儿的头,眼底是掩不住的心疼:“莹莹的手艺越发好了。”她自己的指尖却因连日来的缝补和浆洗,多了几道细小的裂口。变卖首饰得来的银钱,在支付了昂贵的“打点”费用,希望能让狱中的莫隆少受些苦楚之后,已所剩无几。坐吃山空,她必须想办法维持生计。 “阿娘,我们明天还要去当东西吗?”莹莹小声问,眼神里有一丝怯意。上一次去当铺,那个戴着瓜皮帽的朝奉,那双三角眼从上到下打量着她们虽然陈旧却料子尚好的衣衫,报出的价钱低得令人心寒,语气里的轻蔑更是像针一样扎人。 林婉贞沉默了一下,从床底一个隐蔽的角落里摸索出一个扁平的木匣。打开,里面躺着最后几件稍微值钱的首饰:一对成色普通的玉耳坠,一支赤金簪花的细簪,还有一枚莫隆当年送她的鸡血石小印。这些都是她压箱底的念想,如今也不得不拿出来了。 “嗯,明天去城西那家‘恒通当’看看,听说价钱公道些。”她声音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唯有在整理那枚小印时,指尖停留的时间格外长些,那上面刻着“婉贞”二字,是莫隆亲手所书。 夜色渐浓,贫民窟里并不安静,孩子的哭闹声、夫妻的争吵声、小贩的叫卖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一幅嘈杂的市井图。冷风从墙壁的缝隙里钻进来,莹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林婉贞将床上那床硬得像铁板、又薄得像纸的棉被往女儿身上裹了裹,自己则和衣躺下,将女儿紧紧搂在怀里,试图用体温驱散一些寒意。黑暗中,她睁着眼睛,听着耳边女儿逐渐均匀的呼吸声,思绪却飘回了那座雕梁画栋、温暖如春的莫府。丈夫爽朗的笑声,满月时宾客的恭贺,还有……还有那个被乳娘抱走,据说已夭折的贝贝……心口一阵剧痛,像被钝器反复捶打。她咬紧下唇,不让一丝呜咽泄露出来。眼泪是这暗夜里最无用的东西。 翌日清晨。 林婉草草梳洗,将头发挽成一个最普通的圆髻,用那支赤金簪花固定好。她刻意换上了一身半旧的深蓝色布裙,力图不惹人注目,但那通身的气度,依旧与这脏乱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 她牵着莹莹的手,走出了棚户区。穿过狭窄泥泞、堆满垃圾的小巷,走向稍微宽敞些的街道。莹莹紧紧依偎着母亲,好奇又警惕地打量着这个与过去锦衣玉食截然不同的世界。路边有光着屁股跑闹的孩子,有蹲在门口就着咸菜喝稀粥的苦力,空气中弥漫着煤烟、汗水和食物腐败混合的复杂气味。 恒通当铺在一条相对安静的街上,黑漆大门,高高的柜台,依旧给人一种压迫感。林婉贞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柜台后的朝奉抬起眼皮,懒洋洋地扫了她们一眼。林婉贞递上那对玉耳坠和金簪。 朝奉拿起放大镜,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又掂了掂分量,慢悠悠地开口:“玉质浑浊,金簪做工粗糙,死当,一共十五块大洋。” 林婉贞的心沉了下去。这对耳坠和簪子,虽非极品,但放在以往,任何一件也不止这个价。 “掌柜的,能否再高些?这金簪足有三钱重……” “就这个价,不当拉倒。”朝奉不耐烦地打断她,将东西往柜台上一丢,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那声音像是一记耳光,打在林婉贞的脸上。她攥紧了手心,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她知道再争辩也无用,世态炎凉,落难的风凰不如鸡。 “……当。”她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拿着那轻飘飘却又沉甸甸的十五块大洋,牵着女儿走出当铺大门,阳光有些刺眼。她站在原地,恍惚了一瞬。 “阿娘……”莹莹摇了摇她的手,小声唤道,眼里满是担忧。 林婉贞回过神,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没事,莹莹。走,娘带你去买米。” 买了最便宜的糙米,一小罐猪油,一小包盐,又割了巴掌大的一块肥肉准备熬油,十五块大洋便去了一半。剩下的,要精打细算地支撑到下个月。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更加漫长。 走到离棚户区不远的一条僻静巷口,突然,旁边一条更窄的暗巷里传来几声闷响和压抑的痛呼。 林婉贞下意识地将莹莹护在身后,警惕地望过去。 只见三个穿着流里流气的半大青年,正围着一个看起来更小些的男孩拳打脚踢。那男孩抱着头蜷缩在地上,一声不吭,只是身体因承受击打而微微颤抖。地上散落着几本破旧的课本和一支毛笔。 “小赤佬,叫你偷东西!” “敢在老虎头上拍苍蝇,活腻了!” “打,狠狠打!” 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林婉贞眉头紧蹙。她本不欲多事,自身难保,何谈助人?但看着那孩子倔强沉默的样子,看着地上那几本沾了污渍的课本,她心头某根柔软的弦被触动了。她的莹莹,也该是上学的年纪了…… “住手!”清冷的声音在巷口响起,带着一种久居人上、不怒自威的余韵。 那几个小混混一愣,回过头来。见只是一个衣着朴素、带着孩子的妇人,顿时又嚣张起来。 “哪来的婆娘,多管闲事!滚开!” 林婉贞并不退缩,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们:“光天化日,欺凌弱小,你们就不怕巡捕房吗?” “巡捕房?”为首的那个黄毛青年嗤笑一声,“管得到这犄角旮旯?这臭小子偷了王老棍的烧饼,我们这是替天行道!” “他偷了多少?我替他赔。”林婉贞从剩下的钱里摸出几个铜板。她知道,跟这些人讲道理是没用的,尽快打发走才是上策。 黄毛青年眼珠转了转,大概觉得这妇人有点奇怪,但看到铜板,还是伸手接过,掂了掂:“算你识相!我们走!”他招呼一声,三个混混骂骂咧咧地走了,临走前还踢了那男孩一脚。 巷子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 林婉贞走上前,蹲下身,轻声问:“你没事吧?” 那男孩慢慢抬起头。他约莫十岁左右,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还渗着血丝,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星辰,里面没有泪,只有狼崽子般的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屈辱。他看了看林婉贞,又看了看她手里的米袋和油罐,目光最后落在她身后探头望来的莹莹身上。 “我没偷。”他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那烧饼是我捡的,掉在地上,沾了灰,没人要了。” 林婉贞愣了一下,看着他清澈而倔强的眼神,选择了相信。她拿出随身带着的一块干净手帕,递给他:“擦擦吧。” 男孩没有接,自己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挣扎着爬起来,去捡拾散落在地上的课本,小心翼翼地拍打着上面的尘土。那几本书被翻得毛了边,却保存得异常整洁。 “你叫什么名字?在读书?”林婉贞问。 “狗娃。”男孩闷声回答,随即又补充了一句,“先生在学堂里给我起了大名,叫……陈默。”他将书本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什么绝世珍宝。 这时,巷子口传来脚步声,一个穿着体面长衫、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提着一个小布袋匆匆走了进来,看到陈默的样子,吃了一惊:“默伢子,你这是怎么了?又跟人打架了?” 陈默低下头,不吭声。 那男人看到林婉贞,又看到她手里的米袋,似乎明白了什么,连忙拱手:“这位太太,可是您帮了默伢子?多谢,多谢!我是齐府的管家,姓周。这孩子……唉,命苦,爹妈都没了,性子犟,不肯白受恩惠,非要自己出来捡些破烂换钱,想买新版的《国语》课本……”周管家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怜惜。 齐府?林婉贞心中一动。沪上姓齐的大户不多,能与“莫家”旧事牵扯上的,恐怕只有那一家了。她不动声色,微微颔首:“举手之劳,周管家不必客气。” 周管家打量着林婉贞,虽衣衫简朴,但气质沉静雍容,不似寻常妇人,又见她带着一个年纪与陈默相仿、眉目如画的女童,心中隐约有了几分猜测。老爷和少爷最近似乎正在暗中打听莫家女眷的下落…… 他想了想,将手里那个小布袋递了过来,态度恭敬了几分:“太太,这里是一些米粮和肉食,本是……本是老爷吩咐接济附近贫苦学生的。今日遇见,也是缘分,若不嫌弃,还请收下,聊表谢意。” 林婉贞一怔,立刻明白了这并非什么“接济学生”的常例,而是对方认出了自己,或者至少是猜到了自己的处境,给予的善意帮助。她本能地想拒绝,骨子里的骄傲让她不愿接受施舍。 但……她看了看身旁面黄肌瘦的女儿,想起家中那见底的米缸,拒绝的话在嘴边打了个转,又咽了回去。活下去,比骄傲更重要。 “如此……多谢周管家,多谢齐老爷好意。”她接过布袋,感觉分量不轻。 “应该的,应该的。”周管家连连摆手,又对陈默道,“默伢子,快谢谢这位太太。” 陈默抬起头,深深看了林婉贞一眼,又看了看她身边的莹莹,嘴唇动了动,低声道:“谢谢。”然后,他转向莹莹,忽然将手里那支虽然旧却擦得干干净净的毛笔递了过去,“这个,给你。可以写字。” 莹莹有些不知所措,抬头看向母亲。 林婉贞看着男孩眼中那不容拒绝的真诚,心中微暖,对女儿轻轻点了点头。 莹莹这才接过毛笔,小声道:“谢谢……陈默哥哥。” 陈默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红晕,迅速低下头,抱着书本,跟着周管家快步离开了暗巷。 林婉贞提着突然多出来的粮袋,牵着女儿,也走出了巷子。阳光似乎比刚才温暖了一些。 回到那间破败的矮棚,打开周管家给的布袋,里面除了上好的白米和一块不小的腊肉,底下竟然还压着几块用油纸包好的桂花糕,和两小卷颜色鲜亮的细棉布,一看就是给女孩家做衣裳的。 这绝非普通的“接济”。林婉贞摸着那柔软的布料,心中五味杂陈。齐家……他们还记得旧情?在这墙倒众人推的时候,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显得尤为珍贵。 “阿娘,这糕好香啊。”莹莹看着桂花糕,咽了咽口水,却乖巧地没有立刻去拿。 “吃吧。”林婉贞拿起一块递给女儿,看着女儿小口小口珍惜地吃着,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她的眼眶微微湿润了。 她想起刚才那个叫陈默的男孩,想起他倔强而清亮的眼睛,想起他递出毛笔时的那份郑重。这世间,纵然有落井下石的恶徒,有趁火打劫的小人,但也总能在不经意的角落,遇到一丝微光,一点善意。 这善意,或许来自昔日故交的暗中关照,或许来自一个萍水相逢的落魄少年。 它将这冰冷破败的陋室,照亮了一角,也让她几乎冻结的心,感受到了一丝暖意。前路依旧漫漫,黑暗重重,但至少此刻,她知道,她们不是完全孤独的。 她将那块细棉布展开,比划着,或许可以给莹莹做一件新褂子,过年的时候穿。针线笸箩里,那枚鸡血石小印安静地躺着,她最终还是没舍得当掉。 窗外,贫民窟的喧嚣依旧,但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希望,如同那悄然渗入缝隙的阳光,虽然微弱,却顽强地存在着。 第0044章陌上谁家年少,秋风卷着落叶 秋风卷着落叶,在泥地上打着旋儿,带起一阵灰扑扑的尘土。矮棚内,因着那意外得来的米粮和腊肉,终于有了一丝暖融融的烟火气。 林婉贞将腊肉切下一小半,细细地切成薄片,放在淘洗好的白米上,又撒上几粒粗盐,盖上锅盖,搁在小小的煤球炉子上焖煮。不多时,米饭混合着腊肉特有的咸香便弥漫开来,驱散了屋内的潮湿霉味,也勾起了人最原始的食欲。 莹莹搬了个小凳子坐在炉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冒着热气的锅盖,鼻翼微微翕动,小声咽着口水。她已经很久没有闻到过这样诱人的饭菜香了。 林婉贞看着女儿的模样,心酸又欣慰。她将油纸包里的桂花糕拿出一块,递给莹莹:“先垫垫肚子,饭还要等一会儿。” 莹莹接过,却先递到林婉贞嘴边:“阿娘也吃。” 林婉贞眼眶微热,就着女儿的手轻轻咬了一小口,甜糯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却带着一丝苦涩,直抵心底。“阿娘不饿,莹莹吃。”她将糕点推回给女儿,转身去整理那两卷细棉布。一卷是藕荷色,一卷是水绿色,颜色清雅,质地柔软,正是适合小姑娘做衣裳的料子。齐家这份心意,细腻得让人无法拒绝。 她摩挲着布料,思绪却飘远了。齐家……齐啸云那孩子,如今也该有十岁了吧?上次见他,还是在莫府未曾败落之时,他跟着齐老爷来贺双胞胎的满月,还是个粉雕玉琢、有些腼腆的小小少年,却郑重其事地扒着摇篮,看着里面的两个小娃娃,说“以后保护妹妹”。言犹在耳,世事却已沧海桑田。 他会记得当年的戏言吗?齐家如今的暗中相助,是出于世交之谊,还是……别有考量?林婉贞不敢深想。乱世之中,人心难测,即便是旧日盟友,在莫家这艘船倾覆之后,是否还愿意冒险沾染,也未可知。 “阿娘,饭好了吗?”莹莹的声音将她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 林婉贞定了定神,掀开锅盖,蒸汽扑面,腊肉饭的香气更加浓郁。她给女儿盛了满满一碗,看着莹莹吃得香甜,自己才端起碗,小口小口地吃着。这顿饭,是她们搬来这贫民窟后,吃得最踏实、最像样的一餐。 饭后,林婉贞将剩下的米肉仔细收好,开始盘算着接下来的日子。有了这些米粮,至少一两个月内不必为吃饭发愁。那十五块大洋,可以省下来应付其他开销,或者……或许可以送莹莹去附近的学堂认几个字?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野草般在她心里疯长。她林婉贞的女儿,不该一辈子困在这泥泞里,目不识丁。 可是,学费呢?书本费呢?还有,这贫民窟附近,又能有什么好学堂? 正思忖间,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停在棚户门口,似乎有些犹豫。 “莫……莫太太在吗?”一个略显青涩,却又刻意压得沉稳的男孩声音在门外响起。 林婉贞心中一凛,示意莹莹别出声,自己走到门边,隔着缝隙向外望去。 只见门外站着一个少年,约莫十岁上下,穿着干净的蓝布学生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面容清秀,眉眼间带着几分这个年纪少有的沉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手里提着一个浅黄色的藤编食盒,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像一株迎着风霜努力生长的小白杨。 林婉贞认得这身打扮,是沪上最好的教会学校“圣约翰青年书院”的校服。这少年…… 她打开门,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你是?” 少年见到她,立刻躬身行了一礼,动作标准而恭敬:“莫伯母安好。晚辈齐啸云,家父齐远山。”他抬起头,目光清澈,坦然地迎上林婉贞打量的视线,只是在掠过她身后好奇探出头的莹莹时,耳根微微泛起了些许红晕。 果然是他。林婉贞心中百感交集,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微微侧身:“原来是齐少爷,请进。”语气疏离而有礼。 齐啸云却没有立刻进来,而是将手中的食盒双手奉上:“家父得知伯母与……与妹妹在此栖身,心中挂念,特命晚辈送来一些家常点心,聊表心意。昨日周管家回去禀报,提及偶遇,家父责备他考虑不周,未能早些寻到伯母下落,心中甚是不安。” 他一番话说得条理清晰,不卑不亢,既表明了来意,解释了缘由,又将姿态放得极低,给足了林婉贞面子。 林婉贞看着那精致的食盒,又看看眼前这个举止得体、眼神真诚的少年,心中的戒备稍稍松动了一些。她接过食盒,触手温热:“齐老爷和齐少爷有心了,代我多谢令尊。寒舍简陋,就不请齐少爷进来坐了。” 她依旧保持着距离,不愿与齐家牵扯太深,以免给对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齐啸云似乎预料到会如此,并未强求,只是目光再次落向莹莹。莹莹也正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带着小女孩对陌生同龄人的好奇,还有一丝因为对方衣着光鲜而产生的怯意。 “你……就是莹莹妹妹?”齐啸云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些许。 莹莹看向母亲,见林婉贞微微点头,才小声应道:“嗯。” 齐啸云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从学生装的上衣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用干净手帕包着的东西,打开,里面是一支崭新的、笔杆上带着淡淡花纹的钢笔,还有一小瓶蓝黑墨水。 “这个,送给你。”他将东西递过来,“周叔说,你可能用得着。比毛笔方便些。” 莹莹看着那支漂亮的钢笔,眼睛亮了一下,但还是不敢接,只是望着母亲。 林婉贞心中震动。一支钢笔,在这个年代,对于贫苦人家来说,几乎是奢侈品。齐啸云此举,心思之细,体贴之深,远超一个十岁少年该有的范畴。他不仅记得当年“保护妹妹”的承诺,更是在用他的方式,试图照亮她们晦暗的生活。 “齐少爷,这太贵重了……”林婉贞想要拒绝。 “伯母,”齐啸云却坚持着,眼神恳切,“并非什么贵重之物,只是……一点心意。妹妹到了该读书写字的年纪了。”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重,“莫伯父的事情,家父一直在暗中留意,请您……务必保重身体,耐心等待。总有云开见月明的一天。” 最后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林婉贞心中激荡开层层涟漪。齐家,果然没有袖手旁观。他们不仅在接济,更在暗中关注着莫隆的案子! 她看着少年坚定的眼神,那里面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沉默片刻,她终于对莹莹点了点头:“既是齐家哥哥的心意,便收下吧,要好好谢谢哥哥。” 莹莹这才接过钢笔和墨水,小手紧紧握着,仰起脸,对齐啸云露出一个羞涩却真诚的笑容:“谢谢齐家哥哥。” 那一笑,如同阴霾天空中乍现的一缕阳光,纯净而温暖。齐啸云看得怔了一下,脸上也绽开更明朗的笑容,方才刻意维持的沉稳瞬间消散,露出了属于他这个年纪的些许腼腆。“不……不客气。” 他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摸出几本崭新的小学课本,《国语》、《算术》、《常识》,书页散发着油墨的清香。“这些……是我用过的旧书,上面有我记的笔记,或许……对妹妹启蒙有些帮助。”他解释道,耳根更红了。这显然不是旧书,而是他特意去买的新的。 林婉贞看着这一切,心中五味杂陈。感激、心酸、欣慰,还有一丝作为母亲,看到女儿被人如此珍视呵护的复杂情感。她不再推辞,轻声道:“齐少爷,多谢你。” 齐啸云摆摆手,似乎完成了什么重大任务,松了口气。他看了看这破败的环境,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对林婉贞道:“伯母,此地鱼龙混杂,您与妹妹万事小心。若有什么需要,可让周叔带话,或者……去齐氏商行附近的‘德**堂’找一位姓王的先生,他是家父的故交,值得信任。” 他交代得仔细,显然是来之前做足了功课。 “我记住了。”林婉贞点头。 齐啸云再次躬身行礼:“那……晚辈告辞了。伯母保重,莹莹妹妹……再见。”他最后看了莹莹一眼,转身,步伐稳健地离开了这片与他格格不入的贫民窟。 小小的棚屋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那食盒里飘出的点心甜香,那崭新的钢笔和课本,证明着刚才那场不寻常的拜访并非幻觉。 莹莹爱不释手地摸着那支钢笔,又翻看着崭新的课本,虽然很多字还不认识,但眼中充满了渴望。“阿娘,齐家哥哥真好。” 林婉贞轻轻揽过女儿,目光透过破败的窗棂,望向齐啸云离开的方向。那个少年,如同一道意外照进深渊的光,带着与生俱来的责任感和不符合年龄的成熟,试图为她们撑起一小片安宁的天空。 “是啊,”她低声应道,心中某个冻结的角落,似乎正在悄然融化,“他是个好孩子。” 她打开食盒,里面是几样精致的苏式点心,马蹄糕、定胜糕、玫瑰酥,还冒着热气。她拿起一块定胜糕,递给女儿,自己却没什么胃口。 齐啸云的到来,不仅带来了物质上的援助,更带来了一个重要的信息——齐家仍在关注莫隆的案子,并且,似乎在暗中有所动作。 “总有云开见月明的一天……” 少年的话语在她耳边回响。这究竟是安慰之词,还是确有所指?齐远山到底知道了什么?查到了什么? 希望,如同暗夜中的星火,虽然微弱,却再次被点燃。她看着专心吃点心的女儿,看着她手中那支象征着知识与未来的钢笔,心中重新涌起了力量。 她必须活下去,必须保护好莹莹,必须等到真相大白、沉冤得雪的那一天。或许,齐家,就是这个漫长黑夜中,她们可以倚靠的,唯一的路标。 她将剩下的点心仔细收好,拿起那卷藕荷色的细棉布,比划着,开始在心里勾勒给莹莹做新衣裳的样式。生活还要继续,在等待黎明到来的过程中,她要用尽全力,为女儿撑起一方尽可能温暖的天地。 窗外,秋风依旧萧瑟,但矮棚之内,一颗沉寂已久的心,因为一份来自少年的、纯净而坚定的善意,重新开始了缓慢而有力的跳动。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这乱世之中的一点温情,或许,正是支撑她们走下去的全部理由。 --- 这乱世之中的一点温情,或许,正是支撑她们走下去的全部理由。 林婉贞的手指抚过那藕荷色的细棉布,触感柔软微凉,像清晨带着露水的花瓣。她取出针线笸箩,里面除了常用的针线,还有几本旧时描摹的花样子,以及那枚她始终舍不得当掉的鸡血石小印。小印沉默地躺在那里,是她与过去那个繁华世界唯一的、坚硬的联系。 她选了一个简单清雅的兰草图样,用细炭笔轻轻在布上勾勒出轮廓。针尖穿过布料,发出细微的“簌簌”声,在这寂静的午后,显得格外清晰。每一针,都像是在将破碎的生活一点点缝合;每一线,都牵动着对未来的渺茫期盼。 莹莹趴在床边,已经打开了那本崭新的《国语》课本,手指点着上面的字,小声地、磕磕绊绊地念着:“人、手、口、刀、牛、羊……”她还不认识几个字,更多是在看旁边的插图,但那双眼睛里闪烁的光芒,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那支崭新的钢笔,被她小心翼翼地放在课本旁边,仿佛一件神圣的宝物。 “阿娘,‘牛’字是这样写吗?”莹莹抬起头,用手指在床板上比划着。 林婉贞停下针线,探过头去看,温柔地纠正:“嗯,差不多,这里要弯一点,像牛角一样。”她拿起那支钢笔,拧开笔帽,在旧报纸的边角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一个“牛”字。墨水流畅地洇开,形成清晰而有力的笔画。这支笔,不仅是一份礼物,更是一把钥匙,一扇窗,为她的女儿打开了一个可能通向更广阔天地的入口。 看着女儿专注模仿的侧脸,林婉贞心中那股混合着心酸与欣慰的情绪再次翻涌。齐啸云那孩子……他送来的,何止是点心、布料和文具?他送来的是尊严,是希望,是一种被世界遗弃后,重新被人记起、被人郑重对待的温暖。 她想起少年离开时那挺直的背影,想起他说话时沉稳而真诚的眼神。“总有云开见月明的一天……”这话由一个十岁少年说出,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笃定,却莫名地具有抚慰人心的力量。齐家,像一座沉默的山,在风雨飘摇之际,悄然投下了一片可供歇息的阴影。这份情谊,太重了。 “莹莹,”林婉贞轻声开口,“齐家哥哥送我们这些东西,是雪中送炭的情分。我们如今无力回报,但这份恩情,要铭记在心。将来若有机会,定当涌泉相报。” 莹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着母亲郑重的神色,也认真地说:“我记住了,阿娘。齐家哥哥是好人,我长大了也要报答他。” 女儿稚嫩的话语让林婉贞眼眶微热。她低下头,继续手中的针线活。兰草的叶子在她指尖逐渐成型,舒展着柔韧的线条。她自己的命运或许已如风中残烛,但女儿的人生,绝不能就此沉沦。她要为莹莹缝制一件像样的衣裳,让她即使在贫寒中,也能保有起码的体面;她要教她识字明理,让她拥有不被命运随意摆布的能力。 阳光从破旧的窗纸缝隙漏进来,在布满灰尘的空气里投下几道细长的光柱,恰好落在莹莹手中的课本和那支钢笔上,也落在林婉贞手中那渐成衣形的藕荷色布料上。光柱中,微尘浮动,如同这纷乱时局中无数飘零的命运。但此刻,在这间陋室里,这一点光,却仿佛凝聚了所有的暖意和生机。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那少年的身影,连同他带来的这份乱世微光,已深深烙印在林婉贞的心底,成为了她在漫长寒夜里,用以取暖和辨明方向的一点星火。前路依旧莫测,但有了这点星火,她便觉得,脚下的路,似乎也不再那么漆黑一片了。 她深吸一口气,针脚走得更加沉稳、坚定。 第0045章绣坊扬名(上) 时值深秋,沪上的梧桐叶已染上大片金黄,凉风卷过弄堂,带起阵阵萧瑟。然而,“彩华绣坊”内却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与窗外的清冷形成了鲜明对比。连日阴雨带来的湿气尚未完全散去,氤氲在空气中,与绣娘们指尖的温度、紧绷的绣架上的丝线光泽、还有那淡淡的浆糊和染料气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手艺人的沉静而又充满生命力的氛围。 贝贝坐在靠窗的位置,这是她成为正式绣娘后,凭借出色的手艺才争取到的好位置,秋日稀薄却明亮的阳光恰好能铺满她的绣架。她正全神贯注于手中一幅接近完成的《荷塘清趣图》。这是绣坊近期接的一单重要生意,主顾是沪上一位颇有声望的银行家夫人,点名要一幅新颖别致、不落俗套的绣画装饰新家的客厅。 针线在她纤巧却因常年劳作而略带薄茧的手指间穿梭,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她用的是养母莫沈氏传授的、融合了江南水乡灵秀之气的“虚实乱针”绣法,辅以她自己琢磨出的色彩过渡技巧。丝线细如发丝,色彩却层次分明,深绿、浅碧、鹅黄、粉白在她手中和谐交融。荷叶的脉络仿佛能感受到阳光的穿透,水波的荡漾带着湿漉漉的质感,尤其是那几朵半开的莲瓣,娇嫩欲滴,仿佛下一秒就会有蜻蜓立上头。整幅绣品气韵生动,远非绣坊里常见的、虽工整却略显呆板的平针或套针作品可比。 “阿贝,你这手绝活,真是给咱们绣坊长脸了。”坐在她对面的张婶,是绣坊里为数不多对贝贝释放善意的老人,她一边眯着眼分着极细的金线,一边压低声音赞叹,“我瞧王师傅最近看你的眼神,可比刚来时和善了不少,虽说……唉。”她欲言又止,摇了摇头。 贝贝抬起头,露出一抹浅淡而温润的笑容,这笑容冲淡了她眉宇间常带着的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色:“张婶您过奖了,我也是跟着老师傅们慢慢学,还有很多要请教的地方。”她语气谦和,心里却明镜似的。自己能这么快从备受排挤的学徒转为正式绣娘,并接触到这类利润丰厚的重要订单,全靠这手自成一格的刺绣技艺,以及那股不肯服输的韧劲。那半块温润的羊脂白玉佩,被她用一根结实的红绳系了,贴身戴着,冰凉的触感时刻提醒着她离乡背井的目的——筹钱为养父莫老憨治疗被恶霸打伤留下的沉疴,以及,或许在这繁华又复杂的沪上,能探寻到一丝关于亲生父母的渺茫线索。这念头如同暗夜中的萤火,微弱,却从未熄灭。 就在这时,绣坊的前厅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喧哗,夹杂着掌柜钱先生那特有的、略显谄媚拔高的嗓音:“哎呀,齐少东家您亲自过来,真是蓬荜生辉!快请进,请上坐!”这声音像一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打破了工作间的专注氛围。 绣娘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侧耳倾听,脸上露出好奇与兴奋交织的神情。很快,一个机灵的小伙计快步走进工作间,拍了拍手,引得所有目光聚集过来。 “大家都停一停!听我说,”小伙计脸上带着与有荣焉的光彩,“齐氏百货的少东家齐啸云先生来了,要亲自看看我们为百货公司秋季橱窗准备的那批新式绣品样板。王师傅,钱掌柜请您把最好的、最能代表咱们彩华水准的几件都拿到前厅去,给齐先生过目。” “齐氏百货?”绣娘们低低地惊呼起来,互相交换着眼神。齐氏是沪上商界巨擘,涉足百货、航运、地产多个领域,势力庞大。能与齐氏百货合作,对彩华绣坊的名声和生意都是极大的提升,甚至可以说是梦寐以求的机会。一时间,工作间里充满了窃窃私语和整理衣襟的窸窣声。 王师傅,绣坊里资历最老、技艺也最受推崇的老师傅,约莫五十岁年纪,面容严肃,闻言只是沉稳地应了一声,立刻指挥身边几个得力助手去库房和样品间取他引以为傲的几幅大作。他目光如电,扫过整个工作间,最终在贝贝刚刚完成大半的《荷塘清趣图》上停留了一瞬,眼底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对技艺本身的欣赏,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后起之秀挑战权威的忌惮与不悦。 前厅的谈话声隐隐约约传过来。一个清朗沉稳的年轻男声偶尔响起,提出的问题简短而切中要害,关于针法特点、工期估算、批量生产的可能性,显然是懂行的,并非走马观花的纨绔子弟。那声音……贝贝微微蹙眉,觉得有几分说不出的耳熟,仿佛在某个匆忙又慌乱的时刻听过,但纷繁的思绪和眼前的紧张让她一时无法清晰记起。她摇摇头,强迫自己不再分心,继续低头专注于绣架上那片未完成的水波,针尖起落,力求完美。 然而,平静并未持续多久。小伙计去而复返,这次脸上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急切:“钱掌柜让我传话,齐少东家想看看我们绣坊最新的、最能体现创新水准的绣件,说不拘题材,只要是精品,能让人眼前一亮最好。王师傅拿去的那些,齐先生虽赞了句‘功底扎实’,但似乎……嗯,觉得缺了点新意。王师傅,您看这……” 王师傅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他那些《松鹤延年》、《牡丹富贵》之类的传统大作,竟然被评价为“缺了新意”?这在他听来,无异于一种否定。他紧抿着嘴唇,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落向贝贝的方向,或者说,是落向她那幅与众不同的《荷塘清趣图》。挣扎了片刻,他终究是以绣坊利益为重,或者说,他不相信齐啸云会真正青睐那种“野路子”,于是沉声开口:“阿贝,把你那幅《荷塘清趣图》也拿过去吧,让齐先生瞧瞧。”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勉强和试探。 贝贝微微一怔,心下有些意外。她小心地将绣架从架子上取下,怀抱着一方天地,走向连通前后厅的那道门帘。心中有些许忐忑,这幅作品倾注了她不少心血,尚未最终完成便要接受如此重要人物的审视;但更多的是一种跃跃欲试,这是一个机会,一个让她的技艺被更多人看到,或许能更快赚到钱的机会。 前厅里,光线比工作间明亮许多。掌柜钱先生正陪在一个年轻男子身边,点头哈腰,殷勤备至。那男子身着剪裁极其合体的深灰色条纹西装,衬得身形愈发挺拔,面容俊朗,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唇线分明,年纪虽轻,眉宇间却带着属于这个年纪少有的沉稳与洞察世事的锐利。他仅仅是站在那里,就自然形成一种不容忽视的气场。他正是齐家少爷,齐啸云。他正负手而立,仔细审视着王师傅方才拿出的几幅传统题材绣品,手指偶尔在空中虚点,询问某个细节,虽然态度客气,但那微蹙的眉头,明确传达出他并未找到真正合乎心意的作品。 贝贝的出现,像一滴清水滴入略显凝滞的油层,瞬间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她抱着那幅色彩清雅、构图生动的绣架,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钱掌柜见状,连忙招手:“阿贝,快,拿过来给齐先生看看!” 贝贝依言上前,将绣架轻轻放在齐啸云面前专用的展示架上,然后垂手退到一旁,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如同揣了一只小鹿。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那审视的目光投注过来,那目光专业、冷静,甚至带着几分商人的挑剔。 齐啸云的目光原本只是随意一扫,但当他的视线触及那幅《荷塘清趣图》时,眼中明显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惊艳。画面灵动盎然,色彩清丽脱俗,尤其是那水波的绣法,虚实相间,丝光流转,竟绣出了光影闪烁、波光粼粼的动态效果,完全颠覆了他对刺绣固有意象的认知。 他不由自主地走近几步,俯下身,看得更加仔细,几乎要贴上绣面。他甚至伸出手指,隔空轻轻描摹那莲瓣的轮廓,感受那针线营造出的立体感。贝贝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这水波的针法……”齐啸云终于直起身,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探究的意味,“似乎不是常见的苏绣或者湘绣的路数,更非广绣、蜀绣。灵动有余,而章法……别具一格。”他用了“别具一格”这个词,而非“不合章法”,显示了他的修养和审慎。 贝贝抬起头,正对上他转过来的、带着询问意味的眼神。四目相对的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炸开!她想起来了!眼前这位气度不凡、众星捧月般的齐家少爷,正是她一个多月前,刚刚抵达沪上,人生地不熟,在熙攘的街上不幸被扒手偷了装有微薄盘缠的钱袋,慌乱无助、几乎要哭出来时,那个如同天神般出现,三言两语镇住扒手,替她拿回钱袋,并温言安慰了她几句,还顺手给了她几个银元让她暂且安顿的年轻先生!当时他穿着便服,行色匆匆,她也惊魂未定,羞愧难当,只记得个模糊的挺拔轮廓和那低沉悦耳、令人莫名安心的声音,甚至没来得及好好道谢,他便已离去。没想到,世界如此之小,竟会在这等情境下重逢!而且,他竟然是鼎鼎大名的齐家少爷! “回……回齐先生,”贝贝压下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尽量保持语调的平稳,不让声音泄露太多的情绪,“这是我……是我家乡一带流传的绣法,融合了些对水乡景致的观感,注重光影变幻和意境趣味,让您见笑了。”她避重就轻,没有提及养母,只说是“家乡绣法”。 齐啸云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似乎也闪过一丝恍然,显然也认出了她。他眼中的讶然很快化为一种更深层次的欣赏,还带着一丝了悟。“原来是你。”他唇角微微上扬,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语气也缓和了些,不再那么公事公办,“看来你那日不仅是遇上了麻烦,身怀绝技才是真。”他顿了顿,又转向那幅绣品,语气肯定,“这绣法很好,很有现代感,不拘泥于古法,重在传神写意,正符合我们百货公司秋季想要推陈出新、吸引年轻顾客的理念。” 他的评价清晰明确,毫不吝啬赞赏。钱掌柜在一旁听得眉开眼笑,连连称是。 然而,这番赞誉听在刚刚走进前厅、恰好听到最后几句的王师傅耳中,却格外刺耳。他本是绣坊的台柱子,备受尊崇,如今风头却被一个初来乍到、不知根底的小丫头片子抢去,而且用的还是他有些看不上眼的“野路子”,心中积压的不忿瞬间达到了顶点。齐啸云对传统绣法“缺了新意”的评价,与对贝贝绣法“很有现代感”的赞赏,形成了鲜明对比,如同火上浇油。 “齐先生,”王师傅上前一步,语气带着明显压抑的不满和一丝属于老师傅的傲气,“传统绣法历经千年考验,构图严谨,针法缜密,寓意吉祥,这才是真正的底蕴所在,非是那些追求新奇、浮于表面的技艺可比。这些新奇的针法,不过是哗众取宠罢了,恐怕……经不起行家细看,也经不起时间的考验。”他话虽未明指,但矛头直指贝贝和她的《荷塘清趣图》。 气氛瞬间变得凝滞而微妙。钱掌柜一脸尴尬,搓着手,想打圆场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干笑着看看齐啸云,又看看王师傅。其他跟过来的绣坊人员也屏息静气,不敢多言。 贝贝的心沉了下去,她感受到王师傅话语中的敌意,也明白这场无形的较量已然搬上台面。她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手,指甲微微陷入掌心。 齐啸云闻言,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向王师傅,那目光并无怒意,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感。他看了看面色不渝的王师傅,又看了看一旁虽紧张却挺直脊背的贝贝,目光最后落回那幅引起争议的《荷塘清趣图》上,唇角那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再次浮现。 “哦?”他轻轻吐出一个字,语调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王师傅既然如此推崇传统底蕴,又对新颖绣法有所质疑……钱掌柜,”他转向冷汗涔涔的钱掌柜,“我有个提议,既能展示贵绣坊的深厚功底,也能验证创新技艺的生命力,不知当讲不当讲?” 钱掌柜忙不迭地点头:“齐先生您请说,您请说!” 齐啸云环视众人,目光在贝贝脸上刻意多停留了一瞬,仿佛在确认她的状态,然后清晰地说道:“不如,就来一场小小的比试如何?由我齐氏百货出题,限定题材和尺寸,请王师傅和这位……阿贝姑娘,各绣一幅作品。五日为限。届时由我和几位邀请来的行家朋友共同评判。胜出者的作品,不仅会被选为齐氏百货秋季橱窗的主打展品,重点宣传,齐氏还会根据作品质量,考虑下一笔不低于五百件绣品的长期合作订单。” “五百件!”有人忍不住低呼出声。这无疑是一笔足以让彩华绣坊上下忙碌小半年、利润可观的大生意! 这个提议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一块巨石,激起了千层浪。钱掌柜眼睛瞬间亮得惊人,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不仅能打响名气,还能带来实实在在的收益!他几乎要立刻替两人答应下来。 王师傅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泛起一丝红晕,那是被挑战激起的斗志与对自己技艺的绝对自信。他就不信,自己浸淫此道数十年,会输给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他挺直了腰杆,沉声道:“齐先生既然有此雅兴,老夫自当奉陪!”话语中带着十足的把握。 而贝贝,则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般骤然降临,让她呼吸都为之一窒。这不仅关乎她个人的声誉和在绣坊的立足之地,更关乎绣坊的未来,以及她能否更快地攒够那笔如同天文数字般的医药费。她下意识地抬手,隔着粗布衣衫,轻轻触碰了一下胸前那半块玉佩,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 齐啸云似乎看出了她的犹豫与压力,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了她,那眼神深邃,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鼓励与纯粹的挑战:“阿贝姑娘,”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她耳中,“技艺高低,口说无凭,作品自会说话。你可愿意接受这个挑战,用你的针,来证明你绣法的价值?” 所有的目光,期待的、担忧的、幸灾乐祸的、好奇的,都如同聚光灯般聚焦在贝贝身上。她能看到王师傅眼中毫不掩饰的轻蔑,能看到钱掌柜脸上急切的期盼,也能感受到张婶等人无声的支持。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沪上深秋微冷的空气和所有的勇气都吸入肺中。想起病榻上养父痛苦的**,想起养母殷切而忧愁的眼神,想起自己离家时立下的誓言,一股不服输的、属于水乡女儿的倔强劲头猛地涌了上来,冲散了忐忑与不安。 她迎上齐啸云那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目光,清亮的声音在安静的前厅里响起,清晰而坚定,不带一丝颤抖: “我愿意。请齐先生出题。” 齐啸云眼中闪过一丝激赏,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对钱掌柜低声交代了几句。一场关乎荣誉、前途与信念的绣艺比试,就此在彩华绣坊拉开了序幕。而贝贝不知道的是,这场比试,将不仅仅是一次技艺的较量,更将成为她命运之轮加速转动的关键节点。她胸前那半块玉佩,似乎也因主人心潮的澎湃,而微微发起热来。 (第0045章 完) 第0046章绣坊扬名(下) 齐啸云提出的比试,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彩华绣坊这方不算太大的池塘,激起的涟漪层层扩散,搅动了每一个人的心绪。前厅里短暂的寂静之后,是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和目光交换。五百件长期订单!这不仅是巨大的经济利益,更是绣坊在沪上立足、甚至扬名立万的绝佳机会。 钱掌柜的激动几乎溢于言表,他搓着手,脸上堆满了笑,仿佛已经看到白花花的银元和绣坊金字招牌交相辉映的未来。“齐先生高见!此法甚好,甚好!既能彰显我彩华绣坊的实力,又能激励绣娘们精益求精!王师傅,阿贝,你们可要好好准备,务必拿出看家本领来!”他这话,既是对两人的鼓励,也是无形的压力。 王师傅冷哼一声,花白的眉毛下,一双锐眼扫过贝贝,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轻慢。“老夫钻研绣艺数十载,什么风浪没见过。齐先生既然出了题,老夫自当全力以赴,让某些人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刺绣底蕴,什么是经得起推敲的功夫!”他将“底蕴”和“功夫”咬得极重,像是在宣示某种不容挑战的权威。 贝贝感到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手心因紧张而微微出汗。她知道自己被推到了风口浪尖,退一步,不仅是个人声誉扫地,更可能让这难得的机会从绣坊指尖溜走,她承担不起这个责任。进一步,则是与绣坊最负盛名的老师傅正面交锋,胜算几何,她心中并无十足把握。然而,齐啸云那双深邃眼眸中一闪而过的激赏,以及他话语中“证明你绣法的价值”的期许,像是一簇微小的火苗,点燃了她骨子里那份不愿服输的倔强。 她再次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思绪,对着齐啸云和钱掌柜,也像是给自己打气般,清晰地说道:“贝贝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齐啸云微微颔首,对两人的反应似乎早在预料之中。他不再多言,示意随从取来纸笔,略一沉吟,便挥毫写下了比试的题目。墨迹淋漓,是四个字——“秋意深浅”。 “题材不限具体物象,但需紧扣‘秋意’,体现‘深浅’之变化。尺寸限为二尺见方。五日后的这个时辰,我携友人来此品评。”他放下笔,目光扫过王师傅和贝贝,“二位,可还有疑问?” 题目看似宽泛,实则极考功力。“秋意”是意境,“深浅”是层次,既要捕捉秋天的神韵,又要在色彩、构图、乃至针法上展现出丰富的层次感。这并非简单绣一幅秋景图就能应付的。 王师傅捻着胡须,沉吟片刻,眼中已有了计较。他浸淫传统题材多年,《秋菊傲霜》、《枫红如火》、《桂子飘香》之类的主题信手拈来,只需在构图和色彩浓淡上稍作文章,便可应对“深浅”之题。他自信地摇了摇头:“老夫没有疑问。” 贝贝却盯着那四个字,心中念头飞转。秋意……不仅仅是丰收的金黄,也不仅仅是凋零的枯寂。它可以是午后阳光穿透稀疏梧叶投下的斑驳光影,可以是晨雾笼罩下芦苇荡的朦胧层次,可以是雨后庭院石阶上青苔与落叶交织的湿润色彩,也可以是夜深时月光如水的清冷与孤寂……她想起家乡水边的秋日,那种浸润在骨子里的、带着水汽的、变幻莫测的秋的韵味。一个模糊的构思开始在她脑海中成形。 “我也没有疑问。”贝贝抬起头,目光恢复了平日的沉静。 “好。”齐啸云干脆利落,“那便五日后见分晓。”他朝钱掌柜略一颔首,便带着随从转身离去,没有丝毫拖泥带水。那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门帘后,却留下了一室久久不散的紧张空气。 比试的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绣坊的每一个角落。工作间里再也无法维持之前的平静,绣娘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话题的中心自然是这场突如其来的较量。 “王师傅定然是赢定了!他那手双面绣和套针功夫,可是咱们绣坊一绝!” “是啊,阿贝那绣法虽然新奇,但终究是野路子,上不得大台面吧?” “也未必,齐少东家不是夸她的绣法有现代感吗?说不定……” “嘘!小声点,王师傅看过来了!” …… 张婶趁着给贝贝送新绷架的机会,悄悄塞给她一小包上好的松江棉线,低声道:“阿贝,别怕,好好绣!你那幅荷花图我看了,灵得很!王师傅手艺是好,但太老派,齐先生那样的年轻人,未必真心喜欢。你就按你自己的路子走!”她拍了拍贝贝的手背,传递过来一丝温暖的鼓励。 贝贝感激地点点头:“谢谢张婶,我晓得了。” 然而,压力无处不在。王师傅那边,立刻有两个平日与他交好的绣娘主动帮忙,负责绷架、选料、分线等杂务,让他能专心构思和施展核心技艺。而贝贝这边,除了张婶偶尔的关照,其他人大多持观望态度,甚至有人带着看热闹的心态。她必须独自完成所有准备工作。 首要难题是丝线。她构思的画面需要极其细腻微妙的色彩过渡,对丝线的品质和颜色种类要求极高。绣坊库存的丝线虽全,但一些特殊的、介于两种标准色之间的中间色,却需要她自己动手晕染。这需要时间和技巧,更要命的是,好的染料价格不菲。钱掌柜虽然支持比试,但在资源分配上,显然更倾向于王师傅,拨给贝贝的染料和辅料只是标准份例。 贝贝摸了摸贴身藏着的、仅剩不多的几块银元,那是她省吃俭用攒下来准备寄回家的。她一咬牙,决定自己掏钱去沪上最大的“瑞彩轩”购买一些珍稀的植物和矿物染料。这件事,她做得极其隐秘,不想被人诟病借助外力,也不想让钱掌柜难堪。 另一个难题是时间。五日,要完成一幅二尺见方的精品绣画,对于任何绣娘来说都是极紧张的。这意味着她需要争分夺秒,甚至挑灯夜战。绣坊有规定,入夜后不得留人,以防火灾。贝贝只好央求管理杂役的婆子,允许她晚上在住处(绣坊后院一间狭小的杂物房改造的宿舍)就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继续工作。煤油灯烟气大,光线摇曳,对眼睛是极大的损耗,但她别无选择。 就在贝贝为染料和光线发愁时,齐啸云那边,也并非全无动静。 比试定下的第二天下午,齐啸云的一名贴身小厮来到了绣坊,没有惊动太多人,只说是奉少东家之命,送些“润喉的秋梨膏”给钱掌柜和两位参与比试的师傅,“聊表心意,望二位保重身体,方能出精品”。给王师傅和贝贝的礼盒一模一样,并无偏颇。 然而,当贝贝打开那个精致的紫檀木小盒时,却发现除了两罐上好的秋梨膏,盒底还静静躺着几小包用桑皮纸仔细包好的东西。她好奇地打开一看,呼吸不由得一滞——正是她急需却难以凑齐的几种珍贵染料!靛青、苏木紫、还有一小包极其难得的、用来调出特殊光泽的珍珠母粉!分量不多,却足以解决她的燃眉之急。 没有只言片语,但用意不言自明。贝贝的心猛地一跳,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是感激?是意外?还是……一种被看穿、被关照的微妙悸动?她下意识地攥紧了那几包染料,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怎么会知道?是巧合,还是……他一直关注着她的困境?这个念头让她脸颊有些发烫,但随即又被理智压了下去。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无论如何,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她记下了。 与此同时,齐府书房内。 齐啸云坐在宽大的红木书案后,听着手下人的汇报。 “少爷,您让查的那个莫贝贝,户籍上显示是苏州城外莫家村人,父母是普通农户莫老憨和莫沈氏。一个多月前独自来沪,因一手好绣艺被彩华绣坊招收。背景看起来……很干净。” “很干净?”齐啸云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若有所思,“一个普通农家,能培养出这样灵气逼人、绣法别具一格的女儿?她那手刺绣,绝非寻常乡野绣娘所能及。”他想到了贝贝那双清澈却带着坚韧的眼睛,以及她提及“家乡绣法”时那一闪而过的含糊。 “还有一事,”手下继续道,“我们的人按照少爷的吩咐,暗中查访十八年前莫家那场旧案可能涉及的遗孤线索时,在当年莫家老夫人身边一个逃过一劫、后来隐姓埋名的老仆那里,得到一个模糊的信息。他说莫家大小姐,也就是当年可能失踪的那个女婴,脖颈后靠近发际线的位置,似乎有一小块浅红色的、形似蝴蝶的胎记。这只是那老仆多年前依稀的印象,不敢确定,他也已在去年病故了。” “蝴蝶胎记……”齐啸云低声重复了一遍,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他挥了挥手,“继续查,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另外,关注彩华绣坊那边的动静,尤其是……那位阿贝姑娘,确保比试公平,不要让人暗中使绊子。” “是,少爷。” 时间在紧张的筹备和飞针走线中飞速流逝。王师傅选择了他最擅长的《秋菊图》。他以墨绿和深褐色绸缎为底,运用精湛的套针和戗针技法,绣出形态各异的菊花,花瓣层层叠叠,色彩从花心的嫩黄到边缘的蟹爪紫,过渡自然。又以细密的针脚绣出嶙峋的湖石和缠绕的秋藤,整幅作品工整富丽,构图饱满,充分展现了他扎实的功底和对传统秋景的理解,菊花的“傲霜”之姿也暗合了“秋意”的品格寓意。 而贝贝的工作间(她几乎把宿舍变成了临时工作间),则弥漫着一种不同的气息。她没有选择具体的花卉或景物,而是绣了一幅名为《秋塘暮色》的画面。底色选用了一种罕见的雨过天青色软缎,模仿秋日雨后微暗的天空。画面下方,是大片虚实相间的芦苇,她用自创的“捻丝晕色法”,将赭石、灰褐、枯黄、甚至一丝若有若无的藕荷色丝线捻合在一起,再以疏密不同的乱针绣出,远远望去,芦苇丛在暮色中呈现出丰富的、朦胧的深浅变化,仿佛在微风中摇曳,带着水汽的润泽。 画面的焦点,是水面上几片将沉未沉的残荷,以及被风吹皱的一圈圈涟漪。残荷的叶片,边缘已卷曲枯黄,却仍带着盛夏残留的一丝韧劲,叶脉用极细的银灰色丝线勾勒,在暮色中隐隐反光。水波的绣法更是精妙,她用了多种蓝色、灰色、甚至加入了一丝丝极细的白色和珍珠母粉染成的微光丝线,以长短不一、方向多变的针法交错刺绣,竟真的绣出了光线渐暗时,水面那种深邃、流动、光影迷离的效果。整幅作品没有鲜艳的色彩,没有具体的象征物,却完美捕捉了秋日黄昏池塘边那种转瞬即逝的、带着淡淡寂寥与诗意的“深浅”意境,一种沉浸式的、情绪化的秋意。 这四天里,贝贝几乎是不眠不休。煤油灯熏得她眼睛发红发涩,指尖被针扎破了无数次,缠上布条继续绣。疲倦到极致时,她就会停下来,轻轻抚摸住胸前那半块玉佩。说来也怪,每当她心绪不宁或倍感压力时,那玉佩似乎真的会传来一丝丝温润的暖意,仿佛在无声地给予她力量。这感觉玄而又玄,却真实地支撑着她。 第五日,终于到了。 彩华绣坊前厅被特意布置过,显得格外郑重。齐啸云如约而至,与他同来的还有两位气度不凡的中年人。一位是沪上书画名家陈老先生,以品评严格、眼光独到著称;另一位是时尚杂志《摩登画报》的主编苏女士,对艺术与时尚的结合颇有见解。钱掌柜和王师傅早已等候在此,绣坊里能抽开身的绣娘们也都被允许在一旁观摩,将前厅挤得满满当当。 贝贝抱着她的绣架,站在人群边缘,心跳如擂鼓。她看到王师傅那幅已经装裱好的《秋菊图》,在明亮的灯光下,菊花雍容,色彩饱满,针脚细腻得几乎看不见,引来一片低低的赞叹声。相比之下,她那幅尚未装裱、依旧绷在架子上《秋塘暮色》,在周围富丽堂皇的摆设映衬下,显得过于素雅,甚至有些……不起眼。 “齐先生,陈老,苏女士,请看老夫的拙作。”王师傅自信地示意助手将《秋菊图》展示在中央。 陈老先生凑近仔细观看,频频点头:“嗯,王师傅功力深厚,这菊花的层次,湖石的皴擦感,都用针线表现得淋漓尽致,传统绣品的精髓尽在于此啊。” 苏女士也微笑道:“色彩搭配很和谐,寓意也好,放在传统的家居环境中,会很提气。” 王师傅脸上露出了笑容,捋着胡须,志得意满地瞥了贝贝一眼。 轮到贝贝了。她深吸一口气,将《秋塘暮色》的绣架轻轻放到展示位上。当那幅以青灰色调为主、描绘着朦胧芦苇和残荷水波的绣品完全呈现在众人面前时,前厅出现了一瞬间的寂静。 许多人脸上露出了困惑、甚至失望的神情。这……这就是她花了五天时间绣出来的东西?没有鲜艳的花朵,没有吉祥的寓意,只有一片暮色中的池塘,看起来灰扑扑的,甚至有些萧索。 王师傅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然而,齐啸云、陈老先生和苏女士,却几乎同时向前迈了一步,目光紧紧锁在绣品上,神色变得异常专注。 陈老先生甚至从怀中掏出了放大镜,俯身细细观察那片芦苇和水波。“这……这芦苇的用色!竟有如此多的变化!枯而不僵,乱中有序……这水波!妙啊!这光影是如何绣出来的?竟有流动之感!这已非刺绣,近乎写意丹青了!”他越看越激动,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 苏女士双眼放光,她绕着绣架走了一圈,从不同角度观看:“不可思议!这种朦胧的、充满情绪感的表达方式,太现代了!这色彩,这构图,直接印在《摩登画报》的封面上都毫不逊色!它讲述的不是一个具体的物象,而是一种心境,一种时光流逝的美感。齐先生,这正是你想要的,‘新意’和‘深度’!” 两位评审截然不同的反应,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传统的极致赞美,与现代的高度认可,在这幅《秋塘暮色》上竟然得到了统一? 齐啸云没有说话,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一片深邃的秋塘暮色中,仿佛被吸入其中。他从那细腻的针脚、微妙的色彩和流动的光影里,看到的不仅是一幅绣品,更看到了创作者敏感的心绪、独特的观察力和不屈的灵魂。这与他记忆中那个在街头慌乱无助、却又眼神清澈坚韧的女孩形象,慢慢重叠,变得更加立体,更加……引人探究。 良久,他抬起头,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众人,最后落在紧张得嘴唇都有些发白的贝贝脸上,缓缓开口,声音清晰而沉稳: “王师傅的《秋菊图》,技艺精湛,底蕴深厚,代表了传统刺绣的最高水准,令人敬佩。” 王师傅脸色稍霁。 齐啸云话锋一转:“然而,阿贝姑娘的《秋塘暮色》,于无声处听惊雷。它以创新的针法和独特的审美,捕捉并升华了‘秋意深浅’的意境,不仅展现了高超的技艺,更赋予了刺绣艺术新的生命力和情感表达。其艺术价值和与现代审美潮流的契合度,更胜一筹。” 他转向钱掌柜和两位评审:“三位以为如何?” 陈老先生抚掌赞叹:“齐先生所言极是!老夫今日算是开了眼界!刺绣一道,亦需与时俱进,阿贝姑娘此作,当属神品!” 苏女士也立即附和:“我完全同意!这幅《秋塘暮色》的艺术表现力和时尚感,无可争议!” 胜负,已分。 王师傅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幅《秋塘暮色》,又看看齐啸云和两位评审,嘴唇哆嗦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无法接受,自己数十年的功力,竟然败在这样一幅“不成体统”的作品之下。他猛地一甩袖子,转身推开人群,踉跄着向后院走去,背影充满了落寞与不甘。 钱掌柜虽然有些意外这个结果,但齐啸云和两位权威的肯定,以及那五百件订单的诱惑,让他立刻满脸堆笑地打圆场:“齐先生和二位大家眼光独到!阿贝确实天赋异禀!这也是我们彩华绣坊的荣耀!那订单……” “合约稍后我的助理会送来。”齐啸云淡淡道,他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贝贝。 贝贝站在原地,巨大的喜悦和放松如同潮水般涌来,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赢了?她真的赢了?她不仅证明了自己,更为绣坊赢得了重要的机会!眼眶微微发热,她强忍着没有让泪水掉下来。 人群渐渐散去,前厅只剩下齐啸云、他的随从,以及还有些恍惚的贝贝。 齐啸云走到她面前,看着她因熬夜而布满血丝却异常明亮的眼睛,低声道:“恭喜你,阿贝姑娘。你的绣品,当之无愧。” “多谢齐先生……还有,谢谢您的染料。”贝贝低声道谢,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齐啸云微微一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我很期待你接下来的作品。另外……”他顿了顿,仿佛不经意地问道,“阿贝姑娘是苏州人?不知是苏州哪里?我有一位故人,也是苏州籍,许多年没有音讯了。” 贝贝心中微微一紧,抬起头,对上他探究的目光。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是随口寒暄,还是……别有深意?她谨慎地回答:“是苏州城外的莫家村,小地方,齐先生可能没听过。” “莫家村……”齐啸云重复了一遍,目光似乎在她颈后扫了一眼,但贝贝低着头,并未察觉。“确实不曾听闻。不过,阿贝姑娘的绣艺如此特别,想必家学渊源?” 贝贝的心跳漏了一拍,养母莫沈氏的叮嘱在耳边回响——不要轻易对外人提及绣法来历。她垂下眼睑,掩饰住眼底的慌乱:“是家母教导了一些基础,主要还是自己胡乱琢磨的。” 齐啸云将她那一瞬间的迟疑尽收眼底,不再追问,只是温和道:“原来如此。阿贝姑娘辛苦了,早些休息吧。”说完,他便带着随从离开了。 贝贝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几乎虚脱。喜悦、疲惫、以及齐啸云最后那几句问话带来的隐隐不安,交织在一起。 她不知道的是,齐啸云在离开绣坊,坐上汽车后,对前排的助手低声吩咐了一句:“重点查一下苏州莫家村,莫老憨和莫沈氏夫妇,特别是……他们这个女儿莫贝贝的来历,越详细越好。另外,想办法确认一下,她脖颈后面,是否有一块胎记。” 而贝贝回到自己那间狭小的宿舍,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终于忍不住让喜悦的泪水滑落。她轻轻取出那半块玉佩,在昏暗的光线下摩挲着。玉佩温润,似乎还残留着方才紧张时刻的余温。 “爹,娘,我做到了……我很快就能攒够钱,给爹请最好的大夫……”她喃喃自语。然而,齐啸云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和他那句关于“家学渊源”的问话,却像一粒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层层疑虑的涟漪。 这场比试,她赢得了扬名的机会和至关重要的订单,却也仿佛无形中揭开了一道帷幕,让她的身世之谜,与这位齐家少爷,产生了一丝危险的、却无法回避的关联。前方的路,似乎更加清晰,却也更加迷雾重重。 (第0046章 绣坊扬名(下) 完) 第0047章码头风波及初露的锋芒 一、 黄浦江的汽笛声撕破清晨的薄雾,沪上这座不夜城在短暂的沉寂后,再次苏醒,开始了它喧嚣而充满活力的一天。位于闸北的一处码头上,早已是人声鼎沸。苦力们喊着号子,扛着沉重的货包,在摇摇晃晃的跳板上来回穿梭。空气里弥漫着江水特有的腥气、汗臭以及货物散发的各种混杂味道。 贝贝,或者说,在沪上这片土地上,她只是绣坊小学徒“阿贝”,正费力地推着一辆独轮车,车上堆满了用油布包裹严实的绣品。这是绣坊要紧急送往江对面浦东一家洋行订制的样品,老板再三叮嘱不能延误。她身上那件半旧的蓝布印花褂子,早已被汗水浸透,紧贴在略显单薄的背脊上。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在皮肤上,有些痒,她却无暇去拂开,双手紧紧握着车把,手背上青筋因用力而微微凸起。 离开江南水乡来到这大沪上已近两月,当初怀揣着为养父筹集医药费的急切,以及那半块玉佩可能带来的渺茫希望,她一头扎进了这十里洋场。现实却远比想象中冰冷坚硬。她不懂沪上繁复的规矩,带着水乡口音的官话也曾惹来嘲笑,找工作的过程屡屡碰壁。幸得老天爷赏了她一手在渔村练就的灵巧刺绣功夫,加上她肯吃苦、学得快,才最终在“锦云绣坊”找到了一份学徒工,包吃住,微薄的工钱她几乎全数寄回了江南。 推着这沉重的独轮车在码头上拥挤的人流与货堆间穿行,对贝贝而言仍是极大的挑战。她不像那些惯于此道的苦力,能轻松地掌控方向与平衡。她必须全神贯注,躲避着迎面而来的人,小心地上的坑洼。 “让让!快让让!撞到不负责啊!”一个粗嘎的嗓音在后面响起。 贝贝下意识地想往旁边避让,却忘了控制独轮车的重心。车头一歪,一个轮子陷进了路面的一个小坑里,整辆车猛地倾斜。贝贝惊呼一声,用尽全身力气想稳住,但车上包裹的重量超出了她的控制范围。 “哗啦——”一声,油布包裹散落开来,里面精心包装的绣品盒子滚了一地,有几个盒子甚至摔开了,露出了里面流光溢彩的绣片——一幅是栩栩如生的孔雀开屏,另一幅是意境悠远的江南烟雨图。丝线在昏暗的码头光线下,依然折射出夺目的光彩。 “哎呀!我的绣品!”贝贝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也顾不得车子了,慌忙蹲下去捡拾。这些可是老板的命根子,要是弄脏弄坏了,她这几个月的工钱恐怕都赔不起。 “喂!小娘皮!你怎么推车的?挡着大爷的路了!”那个粗嘎声音的主人,一个满脸横肉、敞着怀的壮汉,瞪着眼睛骂道,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同样打扮的汉子,看样子是码头上管事的或者地头蛇。 贝贝又急又气,抬头争辩道:“明明是你在我后面大声吆喝,我才……” “才什么才?”那壮汉不耐烦地打断她,一脚踢开滚到他脚边的一个绣品盒子,“弄这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挡路!赶紧给我收拾干净滚蛋!”他身后的几人发出哄笑。 贝贝看着被踢到泥水里的盒子,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不是委屈,是心疼这些凝聚了绣坊姐妹们心血的精品。她咬紧下唇,知道跟这些人讲不清理,只能忍气吞声,加快速度捡拾。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清冷,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年轻男声插了进来:“王老五,什么时候这码头成了你撒野的地方了?对一个小姑娘,何必如此苛责。” 那被称为王老五的壮汉闻声一愣,转头看去,脸上的横肉瞬间挤出了一个近乎谄媚的笑容:“哎哟!是齐少爷!什么风把您吹到这脏乱地方来了?小的哪敢撒野,是这小丫头片子挡了路,货都差点撒我身上。” 贝贝也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熨帖的浅灰色西装三件套的年轻男子站在那里,身姿挺拔,面容俊朗,眉眼间带着一种与这嘈杂码头格格不入的清贵之气。他身后跟着一个穿着短打、眼神精干的随从。贝贝觉得这人有些眼熟,略一回想,记起大概半月前,她在街上被扒手盯上,正是这位先生和他的随从出手帮她拿回了钱袋。当时她惊慌失措,只匆匆道了谢便离开了,连对方姓名都未曾询问。没想到会在这里再次遇到。 齐啸云——贝贝并不知道他的名字——目光淡淡地扫过地上的绣品,在那幅沾了点泥水的《江南烟雨图》上略微停顿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随即看向王老五,语气平和却带着压力:“码头上人来人往,磕碰难免。她一个女子推车不易,你身为码头管事,不说帮衬一把,反而恶语相向,传出去,不怕坏了名声?” 王老五脸上的笑容僵了僵,连忙摆手:“齐少爷言重了,言重了!是小的不对,小的这就帮这位……这位姑娘把东西收拾好。”说着,竟真的弯腰帮贝贝捡起散落的盒子,他身后的几人也悻悻然地帮忙。 贝贝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只能低声道:“多谢……多谢先生再次相助。” 齐啸云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他的目光再次落在贝贝身上,这次带了些许审视。眼前的女子,容貌清丽,虽因劳作和日晒皮肤不似沪上闺秀那般白皙,却透着一股健康的红润,眉眼间有一股寻常女子少见的倔强和灵动。尤其是那双眼睛,此刻因焦急和气愤而显得格外明亮,像极了……他脑海中莫名闪过莹莹那双总是温柔含笑的眸子,但随即又否定了,两人的气质截然不同。莹莹是温婉的玉,需要人小心呵护;而眼前这位,更像是未经雕琢却韧性十足的苇草。 “这些绣品,是‘锦云绣坊’的?”齐啸云开口问道,他认出那孔雀的针法有些独特,不完全是沪上流行的风格,反倒融入了些苏绣的细腻和……一种他说不出的野趣? 贝贝有些惊讶他竟能看出绣坊,点头道:“是,先生好眼力。这是要送到浦东洋行去的样品。” 这时,王老五几人已经手脚麻利地将所有绣品重新归置到独轮车上,并且捆绑结实。王老五陪着笑对齐啸云道:“齐少爷,您看这样行了吗?” 齐啸云“嗯”了一声,对贝贝道:“路上小心些。”说完,便不再多言,带着随从径直向停靠在码头另一边的一艘颇为气派的货轮走去,他似乎也是来办事的。 贝贝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和货堆之后,心里五味杂陈。两次相遇,两次解围,她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这份人情欠得有些莫名。她甩甩头,不再多想,赶紧检查了一下绣品,确认无大碍后,重新扶起独轮车,更加小心地向渡口方向推去。只是,那位“齐少爷”清俊挺拔的身影和那双深邃的眼眸,却不经意间在她脑海里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痕迹。 二、 齐氏企业,总经理办公室。 齐啸云脱下西装外套,递给候在一旁的助理,露出里面的银灰色马甲,更衬得他肩宽腰窄。他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坐下,桌上已经堆叠了几分需要他过目的文件和合同。 他年仅二十,却已开始逐步接手家族生意的核心部分。齐家以航运和纺织起家,如今产业遍布金融、地产,是江南乃至整个华东地区都举足轻重的商业巨擘。作为齐天城的独子,齐啸云从小就被寄予厚望,接受最严格的教养。他也没有辜负这份期望,展现出超越年龄的沉稳与商业头脑。 处理完几份紧急文件后,他揉了揉眉心,端起手边的咖啡喝了一口。脑海里却不期然地又浮现出早上在码头遇到的那个推着绣品的姑娘。 “阿德,”他唤来早上的那个随从,也是他的心腹,“去查一下,‘锦云绣坊’是个什么情况?还有早上那个姑娘,是绣坊的学徒?” 名叫阿德的随从办事效率极高,不过一个下午,便带回了消息。 “少爷,‘锦云绣坊’是家老字号,规模不算大,但在业内以绣工精细著称,尤其擅长仿古绣和人物绣。最近听说他们接了几个洋行的订单,试图打开外销路子。早上那位姑娘,名叫阿贝,是两个月前从江南乡下来沪上讨生活的,因为在刺绣上很有天赋,被绣坊老板看中留下做了学徒。据说她性子爽利,学东西快,很得老师傅喜欢。” “阿贝……”齐啸云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很普通,甚至带着点乡土气,倒是符合她的来历。“江南乡下……具体是哪里?” “这个不太清楚,只听说是江南水乡一带的口音。”阿德回道,“少爷,需要再细查吗?” 齐啸云沉吟片刻,摆了摆手:“不必了。”他并非对那个叫阿贝的姑娘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两次相遇纯属巧合,出手相助也不过是举手之劳,加上看不惯王老五那等人欺压弱小的行径。只是,那姑娘眼神里的倔强和那幅灵动的《江南烟雨图》,让他觉得有些特别罢了。比起这个,他手头有更重要的事情。 他拉开抽屉,取出一份有些年头的卷宗副本,封面上写着“莫隆案相关纪要”。这是他从父亲书房里悄悄誊抄出来的。莫家与齐家是世交,莫隆伯父蒙冤落难,齐家虽在明面上未能施以全力援手(当时齐家也承受着来自赵坤方面的压力),但私下里,父亲齐天城一直耿耿于怀,也曾暗中派人调查,可惜当年证据链看似完美,赵坤势力又如日中天,最终不了了之。 齐啸云从小听着莫家的故事长大,对那位仅有过几面之缘、却印象中豪爽豁达的莫隆伯父抱有敬意,也对莫家那位与他有婚约、却自幼失散的“贝贝”妹妹有一份责任。虽然现在陪伴在母亲身边、如同亲妹妹般的是莹莹,他也默认了未来或许会遵照长辈意愿与莹莹结合,但他内心深处,始终没有放弃寻找那位真正的莫家千金,以及查清莫家冤案的真相。 他翻阅着卷宗,目光锁定在几处证人口供的细节上。其中提到莫隆“通敌”的关键证据之一,是一批经由莫家商船运出的、被查获的违禁药品。但卷宗里对这批药品的最终去向记载模糊,接收方也语焉不详。 “药品……”齐啸云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齐家如今掌控着沪上乃至长江流域近三成的航运业务,对于货物往来的记录远比官方档案要细致和持续。或许,可以从这批“消失”的药品入手,查查当年经手这些货物的,除了莫家的船,还有没有其他可疑的船只或者码头记录。 这是一个大胆的设想,也极其危险。赵坤如今已是沪上军政界的实权人物,耳目众多,一旦察觉有人在重新调查此案,必然会引起雷霆报复。但齐啸云性格中自有其坚毅果敢的一面,他认定的事情,绝不会因困难而退缩。 他按下桌上的呼叫铃,对进来的助理吩咐道:“安排一下,我明天要去航运公司查一些旧年的货运档案,关于五年前,也就是民国XX年下半年的所有药品类货运记录,特别是涉及海关查封部分的关联记录,全部调出来给我。” 助理虽然疑惑少爷为何突然要查那么久远的记录,但还是恭敬地应下:“是,总经理。” 三、 贝贝终于在规定时间内将绣品安全送达了浦东的洋行。洋行的买办对绣品赞不绝口,尤其是那幅《江南烟雨图》,认为其意境深远,针法新颖,很符合西方人对东方神秘美的想象,当场就表示会加大订单。 这消息传回锦云绣坊,老板喜出望外,破例给贝贝发了一笔小小的奖金,并允许她提前下工。 揣着那笔对她而言不算少的奖金,贝贝心里盘算着可以给养父买些好一点的药材寄回去了。走在回绣坊宿舍的路上,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沪上的繁华与她无关,高楼大厦、霓虹闪烁,都抵不过江南水乡的月色让她心安。 她路过一家当铺,脚步不由得顿了顿。手下意识地摸向怀中,那里贴身藏着她的半块玉佩。温润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这是她身世的唯一线索,也是养父母交给她时,再三叮嘱要保管好的“念想”。养父母虽然家境贫寒,却从未想过动用这块看似价值不菲的玉佩,反而告诉她,这或许能找到她的亲生父母。 来沪上这两个月,她不是没动过凭借玉佩寻找亲人的念头。可沪上这么大,人海茫茫,她一个无根无基的小学徒,从哪里找起?更何况,万一亲生父母早已不在,或者……当初是故意遗弃她的呢?这个念头让她心生怯意。 “算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多赚钱,治好阿爹的伤。”贝贝摇摇头,甩开这些纷乱的思绪,继续往前走。她不知道,她与那份血亲的牵连,其实早已近在咫尺。而她怀中那半块玉佩,在未来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将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四、 齐啸云回到齐公馆时,已是华灯初上。 公馆里灯火通明,佣人们悄无声息地忙碌着。他刚走进客厅,一个温柔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啸云哥,你回来了。” 穿着淡紫色旗袍的莹莹从沙发上站起身,脸上带着娴静的笑容迎了上来,很自然地接过他手中的公文包,递给旁边的佣人。“今天怎么比平日晚了些?饭菜都热着呢。” “去码头和航运公司转了转,处理些事情。”齐啸云看着莹莹,眼神柔和了些。这些年来,莹莹一直陪伴在母亲身边,乖巧懂事,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母亲视她如己出,他也早已习惯了她如妹妹般的存在和照顾。 两人一起走向餐厅。餐桌上摆放着精致的四菜一汤,都是齐啸云喜欢的口味。 “母亲呢?”齐啸云坐下后问道。 “母亲用过药,已经睡下了。今天精神头还好,下午还看了会儿书。”莹莹一边为他盛汤,一边轻声回道。齐夫人身体一直不太好,尤其是莫家出事后,更是郁结于心,时常病痛缠身。 齐啸云点点头,接过汤碗。他看着莹莹低眉顺眼、细心布菜的样子,忽然又想起了码头那个推着独轮车、眼神倔强的“阿贝”。同样是年轻的女子,一个在温室内被精心呵护,如兰花般优雅;另一个却在风雨中独自挣扎,如蒲草般坚韧。命运的轨迹,竟是如此不同。 “啸云哥,怎么了?是饭菜不合胃口吗?”莹莹见他有些出神,关切地问道。 “没有,很好吃。”齐啸云收回思绪,顿了顿,状似无意地问道,“莹莹,你还记得……莫家伯父伯母,或者你小时候,有什么特别的东西留下吗?比如……玉佩、长命锁之类的信物?” 莹莹拿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但很快恢复平静,她抬起头,露出些许疑惑和哀伤的表情:“啸云哥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母亲……林姨她那里,好像是有一些旧物,但具体有什么,我也不太清楚。那时候我还太小了。”她垂下眼帘,轻声道,“有时候做梦,会梦到一些模糊的影子,好像……好像不止我一个人在玩,但醒来就记不清了。” 她的话半真半假。林氏确实珍藏着一块半圆形玉佩,用锦囊装着,从不离身,她也曾好奇问过,林氏只说是重要之物,却从未明言。而关于双胞胎的记忆,更是深埋在她心底最隐秘的角落,连对最亲近的齐啸云和齐夫人,她也从未提起过。那是林姨在贫病交加、神思恍惚时,偶尔会念叨的“我的贝贝……另一个孩子……”她听得心惊,却下意识地选择了遗忘和隐瞒。她害怕,害怕失去现在拥有的一切,害怕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安稳生活再次破碎。 齐啸云看着她低垂的眉眼,以为她是想起了往事伤心,便不再多问,温声道:“只是随口问问,吃饭吧。” 餐厅里恢复了安静,只有细微的餐具碰撞声。两人各怀心事,一个在迷雾中试图寻找真相的线头,一个在安稳下隐藏着不安的秘密。而命运的齿轮,正在这看似平静的夜晚,悄然加速转动。沪上的天空下,两段截然不同却又注定交织的人生,正沿着各自的轨道,缓缓向前铺陈。 --- (第0047章 完) 第0048章 暗流与微光,锦云绣坊的后院 一、 锦云绣坊的后院,晾晒着各色丝线的架子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像一道凝固的彩虹。贝贝坐在靠窗的绣架前,指尖捏着细如发丝的彩线,正全神贯注地为一幅即将完工的《锦鸡牡丹图》点缀最后几片叶脉。 距离码头风波已过去数日,但那日的情景,尤其是那位“齐少爷”清冷又带着些许关切的声音,偶尔还是会在她忙碌的间隙闯入脑海。她甩甩头,将注意力重新拉回手中的针线。那等人物,与她本是云泥之别,两次相遇已是意外,不该再多想。眼下最实在的,是做好这份工,多攒些钱。 “阿贝,”绣坊的老板娘,一位姓周的中年妇人,笑眯眯地走过来,手里还拿着一张单子,“浦东洋行那边回话了,对上次那批绣品非常满意,尤其是你那幅《江南烟雨》!这不,又下了个新订单,点名要你参与,还要我们尝试一些更大胆的配色和题材,说是洋人喜欢鲜亮、有冲击力的。” 贝贝连忙起身,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接过单子看了看,上面列着一些诸如“东方神话”、“百鸟朝凤”之类的主题要求。“老板娘,我……我能行吗?”她有些忐忑,毕竟她学绣时间虽不长,但胜在天赋异禀且心思灵巧,传统的花样她掌握得快,但这种需要创新的任务,还是头一回。 “怎么不行?”周老板娘拍拍她的肩膀,语气带着鼓励,“你的针法活,心思巧,我看就很好。放心大胆地去试,需要什么丝线、布料,尽管跟库房说。这可是我们绣坊打开外销路子的大好机会!” 正说着,前堂传来伙计的招呼声:“齐少爷,您怎么有空过来了?快请进!” 齐少爷?贝贝的心莫名一跳,下意识地朝通往前堂的月亮门望去。只见齐啸云依旧是那副清贵挺拔的模样,穿着合体的深蓝色条纹西装,在伙计的引领下走了进来。他的目光随意地在院子里扫过,掠过晾晒的丝线,最后落在了窗边绣架前的贝贝身上,微微停顿了一瞬。 周老板娘已是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哎哟,齐少爷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您这是……” 齐啸云收回目光,对周老板娘礼貌地颔首:“周老板,打扰了。家母下月寿辰,想定制一套四季屏风做寿礼,听闻贵坊绣工精湛,特来看看。” “哎呀!齐夫人寿辰!这可是大喜事!”周老板娘眼睛一亮,齐家可是沪上顶尖的豪门,若能接下这单生意,不仅是笔大收入,更是极大的脸面,“齐少爷里面请,我这就把坊里最好的绣娘和样品给您过目。” 齐啸云随着周老板娘往接待客人的雅间走去,经过贝贝身边时,脚步未停,仿佛只是路过一个普通的学徒。贝贝低下头,继续摆弄手中的丝线,耳朵却不自觉地留意着雅间方向的动静。 “阿贝,”一个相熟的绣娘凑过来,压低声音,语气带着羡慕和调侃,“齐少爷刚才看你了呢!他是不是认出你来了?” “别瞎说,”贝贝脸一热,嗔怪地看了她一眼,“齐少爷那样的人物,怎么会记得我这种小学徒。快干活吧。” 话虽如此,她心里却并非毫无波澜。他来这里定制屏风?是为了他母亲的寿辰?她想起养母说过,大户人家最重这些礼节排场。不知怎的,她忽然生出一种微妙的念头,如果能参与这套屏风的绣制……哪怕只是绣一片叶子,一朵小花……这个念头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赶紧摒除杂念,专注于眼前的锦鸡羽毛。 雅间内,齐啸云心不在焉地翻看着周老板娘呈上的样品册。这些绣品固然精美,但大多流于俗套,无非是福禄寿喜、花开富贵之类,与他母亲素来偏好的清雅风格不甚相符。他今日前来,定制屏风固然是其一,但潜意识里,或许也有那么一丝想确认什么的念头。确认那个在码头上眼神倔强的姑娘,是否真的在这里,她的绣艺,是否真如那幅《江南烟雨》所展现的那般有灵性。 “这些……似乎都差不多。”齐啸云合上册子,语气平淡。 周老板娘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忙道:“齐少爷眼界高,这些寻常货色自然入不了眼。我们坊里最近也在尝试新样子,特别是上次送去洋行的那批,风格就挺别致……”她说着,目光下意识地朝窗外贝贝的方向瞟了一眼。 齐啸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窗边的女子正微微侧身,调整着绣架上的绷布,阳光勾勒出她专注的侧脸和纤细脖颈的线条,与她手中色彩斑斓的绣品构成一幅静谧而充满生命力的画面。 “那位是……”齐啸云状似无意地问。 “哦,那是我们坊里新来的学徒,叫阿贝。”周老板娘连忙介绍,“别看是学徒,手可巧了,悟性极高!上次洋行看中的那幅《江南烟雨》,就是她的手笔。” 果然是她。齐啸云心中了然,面上却不露声色:“《江南烟雨》?听着倒有几分意境。不知可否一观?” “当然,当然!”周老板娘忙不迭地让伙计去取留存的样子。 当那幅不大的绣品摆在齐啸云面前时,他眼底掠过一丝真正的讶异。远看烟雨朦胧,近观则能看到细密的针脚如何巧妙地表现出水汽的氤氲和远山的空濛,一种不属于沪上繁华、却带着江南水乡特有湿润气息的美感扑面而来。这绝非普通学徒能达到的境界。 “她……来沪上多久了?”齐啸云放下绣品,随口问道。 “快两个月了吧?从江南乡下来的,具体哪儿也没细说,只道是家里困难,出来谋生。”周老板娘据实以告。 江南乡下……两个月……时间上似乎有些巧合。齐啸云想起自己正在暗中调查的莫家旧案,莫家那位失散的小姐,若还活着,年纪应当与莹莹相仿,也是十七八岁。这个阿贝……他微微蹙眉,觉得自己或许想多了。天下之大,年龄相仿、来自江南的女子何其多,怎能轻易关联。 “这套四季屏风,”齐啸云收回思绪,决定给这个叫阿贝的姑娘一个机会,也或许是想看看她更多的潜力,“主题不必拘泥传统,可偏向山水意境,风格……可以参考这幅《江南烟雨》的清雅。具体的,让你们坊里最好的绣娘,包括这位阿贝姑娘,都出些草图,三日后我来看。” 周老板娘喜出望外:“好好好!一定一定!齐少爷放心,我们一定竭尽全力!” 齐啸云起身离开,经过院子时,目光再次掠过那个窗边的身影,这次停留的时间稍长了些。贝贝似乎有所察觉,抬起头,恰好对上他深邃的眼眸。她微微一怔,随即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心跳有些失序。 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便带着随从离开了绣坊。 “阿贝!你听到了吗?”周老板娘兴奋地走过来,“齐少爷让你也出草图呢!这可是天大的机会!要是能被选上,你这丫头可就出头了!” 贝贝握着针线的手紧了紧,心里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有被认可的欣喜,有面对挑战的紧张,还有一丝……因他那短暂注视而产生的、连她自己都无法言明的悸动。 二、 齐氏航运公司的档案室里,弥漫着旧纸张和灰尘特有的气味。高高的书架直抵天花板,上面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历年来的货运清单、报关记录和船舶日志。 齐啸云卷起衬衫袖子,亲自在堆积如山的档案中翻找。阿德在一旁帮忙,两人已经在这里耗了大半天。 “少爷,五年前,民国XX年七月到十二月的药品类货运记录,都在这里了。”阿德指着角落里几大箱泛黄的卷宗说道。 “重点查被海关标注为‘查封’、‘扣留’或者最终‘去向不明’的批次,特别是与‘莫氏商贸’有关的。”齐啸云吩咐道,随手打开一个箱子,抽出里面的文件仔细翻阅。 时间一点点过去,窗外天色渐暗。档案室里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偶尔的咳嗽声。大部分记录都清晰明了,看不出什么异常。 忽然,阿德“咦”了一声,抽出一份有些残破的货运清单:“少爷,您看这个。民国XX年十月初,‘莫氏商贸’委托‘永昌号’货轮,运送一批标注为‘西药原料’的货物前往广州。但在出港前三天,这批货被海关以‘手续不全’为由暂扣。记录显示,五天后,货物被放行,但接收方不是莫氏商贸,而是转给了另一家叫‘亨通贸易行’的公司。” 齐啸云立刻接过那份清单,仔细查看。清单上关于货物的描述确实模糊,只写了“西药原料”,没有具体品名和数量。暂扣理由是“缺少部分进口批文”,而放行后的签收章,赫然盖着“亨通贸易行”的字样。 “亨通贸易行……”齐啸云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眉头紧锁。他从未听说过这家公司。“查一下这个亨通贸易行的背景,以及它后来的去向。” “是。”阿德记下。 齐啸云继续翻阅与“永昌号”和那段时间相关的其他记录。他又发现了几份看似无关的文件,是几份同期其他公司的普通货运保单和码头装卸记录,但上面有一个共同的联系人签名——“赵奎”。字迹略显潦草,但依稀可辨。 赵奎?齐啸云心中一动。这个名字与如今权势滔天的赵坤仅一字之差,是巧合吗?他记得父亲曾隐约提过,赵坤似乎有个不成器的远房侄子,早年曾在码头和货运行当里混迹,名声不太好。 “阿德,”齐啸云指着那几个签名,“重点查这个赵奎,看看他五年前在做什么,和亨通贸易行有没有关联,还有……他和赵坤是什么关系。” 直觉告诉他,这批被扣后又神秘转手的“西药原料”,以及这个突然出现的“赵奎”,很可能就是莫隆案中那批“违禁药品”的关键。如果这批货根本就不是莫隆的,或者是在扣留期间被人做了手脚,那么所谓的“通敌”证据,其真实性就大打折扣了。 这发现让他精神一振,连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虽然目前找到的只是蛛丝马迹,但至少证明,当年的案件并非铁板一块,存在着可供调查的缝隙。 三、 齐公馆,莹莹的房间里。 莹莹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自己温婉的眉眼,却有些心神不宁。啸云哥最近似乎格外忙碌,常常很晚才回来,身上有时还带着档案室特有的陈旧纸张味道。问他,他只说是公司事务繁忙。 但女人的直觉告诉她,并非完全如此。尤其是那天他无意间问起玉佩和莫家旧物之后,她心里就埋下了一根刺。他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或者,开始怀疑什么? 她拉开梳妆台最底层的一个带锁的小抽屉,用贴身收藏的钥匙打开。里面没有珠宝首饰,只放着一个褪了色的锦囊。她小心翼翼地取出锦囊,倒出里面的东西——那是半块温润通透的白玉佩,雕刻着精细的云纹,断口处清晰可见,显然原本是完整的一块。 这是林姨视若性命的东西,也是她内心深处最大的秘密和恐惧。她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林姨高烧不退,迷迷糊糊中抓着这半块玉佩,哭着喊“贝贝……我的孩子……娘对不起你……”。那时她虽小,却隐约明白了,自己可能并不是林姨唯一的孩子,还有一个叫做“贝贝”的姐妹存在。这个认知让她感到巨大的不安,她害怕失去林姨的疼爱,害怕失去齐家这个避风港,害怕自己如今拥有的一切都不过是镜花水月。所以,她选择了沉默,甚至下意识地逃避与莫家过往相关的一切。 她将玉佩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冷静下来。不会的,啸云哥只是随口一问。事情过去那么久了,那个可能存在的“贝贝”说不定早已不在人世。只要她不说,林姨因为身体和精神原因,也极少再提起往事,这个秘密就能一直埋藏下去。 她重新将玉佩藏好,锁上抽屉,对着镜子努力练习了一个平静温和的笑容。她是莫晓莹莹,是齐家默认的未来少奶奶,她必须稳住心神,不能自乱阵脚。 四、 三天后,齐啸云再次来到锦云绣坊。 周老板娘早已将几位绣娘设计的屏风草图准备好,毕恭毕敬地请他过目。这些草图大多中规中矩,春牡丹、夏荷、秋菊、冬梅,虽然工笔精细,但缺乏新意。 齐啸云一幅幅看过去,神色平淡,未置可否。直到周老板娘有些忐忑地递上最后一幅:“齐少爷,这是……这是阿贝画的草图,她试着做了些变化。” 齐啸云接过那张素笺,目光落在上面,眼底终于泛起一丝波澜。 这组草图并未拘泥于具体的花卉,而是以四季的气象和意境为核心: · 春:并非繁花似锦,而是《春涧鸣禽》,侧重表现初春溪边嫩柳抽芽、鸟雀欢跃的生机。 · 夏:并非映日荷花,而是《夏夜流萤》,勾勒出荷塘月色下,萤火虫点点微光闪烁的静谧与浪漫。 · 秋:并非傲霜秋菊,而是《秋山云雾》,描绘层林尽染的山峦间云雾缭绕的辽阔与深邃。 · 冬:并非皑皑白雪,而是《冬晴访梅》,刻画雪后初晴,踏雪寻梅时,红梅与积雪相映成趣的清冷与孤高。 每一幅草图旁边,还用清秀的小字标注了建议使用的针法和主色调,思路清晰,意境脱俗,与他母亲偏好清雅、不喜奢靡的品味不谋而合。 “这构思……很特别。”齐啸云抬起头,看向周老板娘,“阿贝姑娘可在?” “在,在的!就在后院!”周老板娘连忙道,心里暗赞阿贝这丫头果然争气。 贝贝被叫到雅间时,心里像是揣了只小鹿,砰砰直跳。她低着头,不敢看坐在主位上的齐啸云。 “阿贝姑娘,”齐啸云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少了几分之前的疏离,“这四季屏风的草图,是你画的?” “是……是的,齐少爷。”贝贝小声回答,“我……我胡乱想的,若有不妥之处……” “并无不妥。”齐啸云打断她,语气缓和了些,“想法很好,意境也很贴切。尤其是这《夏夜流萤》,萤火之光如何用刺绣表现,你可有想法?” 谈到自己熟悉的领域,贝贝的紧张感稍稍褪去,她抬起头,眼神里多了几分自信的光彩:“回齐少爷,我想可以用极细的银线和淡绿色的丝线,采用乱针和虚实针结合的方法,绣出萤火虫微弱闪烁、若有若无的感觉,背景的荷叶和夜空则用深色丝线铺底,形成对比……” 她娓娓道来,声音清脆,条理分明。齐啸云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她因专注而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上,那双眼睛里此刻没有了码头的仓皇和戒备,充满了对技艺的热爱和灵动的神采。这与莹莹那双总是温柔含笑、却似乎缺少某种炽热生命力的眸子,截然不同。 “……大概就是这样。”贝贝说完,见齐啸云只是看着自己,并不说话,不由得又有些窘迫,低下了头。 齐啸云收回目光,指尖在贝贝画的那张草图上轻轻点了点,对周老板娘道:“就按这个思路来。四季屏风,就交由阿贝姑娘主要负责,坊里其他绣娘配合。用料务必考究,工期不急,务求精致。” 周老板娘喜不自胜:“齐少爷放心!我们一定把最好的料子都给阿贝用上!” 齐啸云站起身,准备离开。经过贝贝身边时,他脚步顿了顿,留下低沉的一句话:“好好绣。” 仅仅三个字,却让贝贝的心猛地一跳,一股暖流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振奋涌遍全身。她用力地点了点头:“是,齐少爷,我一定尽力!” 看着齐啸云离去的背影,贝贝紧紧攥住了衣角,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动力和期待。这不仅是一单重要的生意,更像是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一个……或许能离他那片天空更近一点的微小可能。 而齐啸云坐回汽车后座,揉了揉眉心,脑海里交替浮现着档案上“赵奎”的签名、亨通贸易行的模糊记录,以及方才那个小学徒阿贝谈及刺绣时闪闪发亮的眼睛。沪上的水,比想象中更深;而某些意外出现的人,也似乎正在悄然搅动他原本平静的心湖。暗流与微光,在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同时涌动着。 --- (第0048章 完) 第0049章断镯,莫家被抄 莫家被抄那日,林婉清在混乱中死死护住怀中幼女。 她不曾察觉,忠心耿耿的乳娘正被人以她性命相要挟。 当乳娘颤抖着抱走双生女中的一个时,林婉清腕上那枚陪嫁玉镯骤然断裂。 碎玉溅开的声音,淹没在军靴践踏和婴儿啼哭之中。 许多年后,林婉清总在深夜里惊醒,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日碎玉的冰凉。 而她不知道,那半块随女儿消失的玉佩,正在江南水乡的晨雾中,挂在一个小渔女的颈间。 --- 门轴断裂的刺耳声响,混着军靴沉重杂沓的践踏,如同惊雷,悍然劈碎了莫宅清晨的宁谧。 “搜!一个角落也不许放过!” “所有人到前院集合!违令者,就地正法!” 粗暴的呼喝,器物砸碎的爆裂,女眷仆从惊恐的短促尖叫,瞬间将这座往日里连风都透着雅致的宅邸,撕扯得支离破碎。 林婉清是在睡梦中被贴身丫鬟素云摇醒的,素云脸上是全无血色的仓皇:“夫人!不好了!外面……外面来了好多兵!” 心脏猛地一沉,寒气自脚底瞬间窜遍四肢百骸。林婉清掀被下床,甚至来不及披外衫,只穿着寝衣便冲向隔壁的婴儿房。两个奶娃娃并头睡在精致的雕花摇篮里,兀自酣甜,全然不知外面的天翻地覆。她俯身,一手一个,将两个温热柔软的小身子紧紧搂进怀里,仿佛要将她们揉回自己的骨血中去。 “隆哥……”她下意识地低唤丈夫,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前院传来的喧哗更甚,隐约夹杂着莫隆压抑着怒气的质问,随即是一阵推搡拉扯的动静。林婉清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双惯常温柔含笑的眸子里,已逼出一种绝境下的冷冽镇定。她快速对素云吩咐:“去,把我的妆匣底层那几件金饰,还有墙角小柜里那包银元,拿来分给下面机灵些的丫头小厮,让他们……能走一个是一个。” 素云含泪应了声,匆匆去了。 林婉清抱着孩子走到窗边,指尖挑开一丝缝隙。院子里,穿着灰扑扑制服的士兵如狼似虎,驱赶着衣衫不整的下人,昔日精心打理的花草被践踏得一片狼藉。她的目光死死锁在院门处,只见莫隆被两个兵士反拧着胳膊,官袍被扯得歪斜,发冠也不知落到了何处,但他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回过头,目光穿透纷乱的人群,准确地投向这扇窗户。 没有言语,只那一眼,沉甸甸的,包含了太多——嘱托,歉疚,还有让她活下去的决绝。 林婉清指甲深深掐入窗棂,木刺扎进皮肉也浑然不觉。 混乱中,乳娘周氏被人群挤到了角落,她抱着胳膊,脸色煞白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身子抖得如同秋风里的落叶。一个穿着体面、像是管事模样的男人悄无声息地靠近,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毒蛇信子般的阴冷:“周妈妈,识时务者为俊杰。赵处长的话,你可想清楚了?莫家完了,你再忠心,也不过是跟着一起填那无底洞。照我们说的做,不仅能活命,还能得一笔足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的赏钱。若是不从……”他顿了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被士兵围在中央的林婉清,“林夫人这弱质芊芊,怕是经不起牢狱里的磋磨。” 周氏猛地一颤,抬头看向那男人,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前晃过赵坤那张看似儒雅实则狠戾的脸,晃过那些她偶然听见的、关于政敌如何消失的可怕传闻,再看向被士兵推搡着、却依旧努力维持着尊严的莫隆,以及窗前那个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身影……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淤泥,瞬间淹没了她。 “我……我……”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那男人不耐烦地皱了眉,声音更冷:“快点!没时间给你磨蹭!抱那个穿湖蓝襁褓的,记住,做得干净点,就说是乱中夭折了!” 最后一丝犹豫被彻底碾碎。周氏浑浊的眼里涌上泪,又被她狠狠逼了回去。她踉跄着,趁着一队士兵押着几个哭喊的仆妇经过、视线被遮挡的刹那,猛地冲向已被林婉清放在榻上、由两个大丫鬟护着的双生女。 “周妈妈?”一个大丫鬟疑惑地抬头。 周氏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声音嘶哑破碎:“外面……外面乱得很,我抱着小姐避一避,避一避……”说着,她几乎是抢夺般,一把将穿着湖蓝色小襁褓的婴儿——贝贝,从榻上抱了起来,转身就往连接后罩房的角门挤去。 “站住!”林婉清恰在此时被士兵逼退到内室,一眼瞥见周氏抱着一个孩子要离开,心头骤然一紧,厉声喝道。 周氏背影一僵,脚步却更快了。 “把孩子放下!”林婉清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开拦着她的士兵,扑了过去。她一把抓住周氏的胳膊,另一只手就去够她怀里的孩子。指尖触及那柔软的襁褓,感受到女儿细微的动弹,她心都要碎了。 “夫人!放手吧!让小姐逃条活路!”周氏疯了一般挣扎,涕泪横流,话语混乱不堪,“留着也是死啊!让我带她走!” “胡说!我的女儿,生死都要在一起!”林婉清目眦欲裂,死死攥着周氏的衣袖,指甲几乎要抠进对方的肉里。挣扎推搡间,她抬起的手臂宽大的寝衣袖口滑落,露出了腕上那支水头极好的翡翠玉镯。那是她出嫁时,母亲亲手为她戴上的陪嫁,寓意平安圆满。 两个女人,一个要夺回骨肉,一个要完成胁迫的使命,所有的力量都倾注在这方寸之间的争夺上。谁也不曾留意,林婉清的手腕在激烈的动作中,猛地撞上了旁边黄花梨木桌案坚硬的直角! “铮——” 一声极其清脆,甚至带着些微回音的玉碎之声,突兀地响起。 那声音并不响亮,尤其是在这满室的喧嚣哭喊中,却像一根最锋利的针,精准地刺入了林婉清的耳膜,直抵心脏。 她下意识地低头。 腕上一空。 那枚戴了多年、温润贴肤的玉镯,齐整整地断成了两截,从她腕上脱落,摔在地上。一截滚到了墙角,一截就落在她脚边,断口处闪烁着崭新而刺眼的光。 玉碎……人亡…… 一股难以言喻的、彻骨的冰凉,顺着指尖,沿着手臂,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直冲头顶。她抓着周氏的手,不由自主地一松。 周氏趁此机会,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挣,抱着孩子像一道仓皇的影子,瞬间没入了角门外的昏暗之中,消失不见。 林婉清僵在原地,维持着伸手的姿势,目光空洞地落在脚边的断镯上。世界的声音仿佛瞬间离她远去,军靴声、呵骂声、啼哭声都化作了模糊的背景。只有那碎玉的冰凉,无比清晰地烙印在她的感官里,深入骨髓。 “贝贝……我的贝贝……”她喃喃着,缓缓弯腰,捡起那半截断镯,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玉石硌着皮肉,痛楚细微而尖锐。 “夫人!莹小姐还在!”素云带着哭腔的呼喊将她从瞬间的冰封中拉回。 林婉清猛地转头,看到榻上另一个穿着樱草色襁褓的女儿,正不安地在乱动着,发出细弱的哭声。她像是被烫到一般,扑过去将莹莹死死搂在怀里,力度大得几乎让孩子窒息。 怀里只剩下一个了。 那份温热,提醒着她失去的另一个是何等撕心裂肺。断镯的冰冷,与怀中婴孩的温热,形成绝望的对比。 前院,莫隆已被强行押走,士兵开始如潮水般涌入内院,翻箱倒柜,查封物品。一个军官模样的男人冷冷地扫过室内,目光落在林婉清身上:“林氏,带上你的东西,跟我们走!” 林婉清站着没动,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怀里的莹莹,那只握着断镯的手,藏在宽大的袖中,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她最后望了一眼周氏和贝贝消失的那个方向,门洞外,只有杂乱晃动的人影和破碎的天光。 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 几乎是在林婉清腕上玉镯断裂的同一时刻,抱着贝贝、慌不择路穿过数重院落的周氏,心口莫名地一悸,脚步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在地。 她不敢停,凭着对莫宅结构的熟悉,从最偏僻的西角门逃了出来。门外是一条狭窄的巷道,平日里少有行人,此刻更是空无一人。她沿着巷道发足狂奔,肺叶如同破风箱般拉扯着,怀里的孩子似乎被颠簸得不舒服,发出小猫一样微弱的啼哭。 这哭声更是让她心惊肉跳,仿佛身后有无数追兵。 她不敢走大路,只捡着那些最阴暗、最曲折的里弄穿行。不知跑了多久,直到两腿酸软如泥,喉咙里泛上腥甜,才在一个堆满垃圾的死胡同尽头瘫坐下来。 冷汗早已浸透了她的夹袄,黏腻地贴在背上。惊魂稍定,巨大的后怕和罪恶感便如同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她低头,看着怀里那张酷似林婉清幼时的小脸,孩子似乎哭累了,又沉沉睡去,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泪珠。 周氏伸出颤抖的手,想碰碰那娇嫩的脸颊,却在即将触及时猛地缩回。 “造孽啊……我造了大孽了……”她浑浊的眼泪大颗大颗砸下来,落在孩子湖蓝色的襁褓上,洇开深色的湿痕。“夫人……我对不住您……对不住老爷……” 她想起赵坤手下那些人的威胁,想起他们描述的牢狱酷刑,想起林婉清可能遭遇的悲惨……她怕,她是真的怕。她还有一家老小,她不想死,也不想夫人死…… 可是,怀里这个孩子呢?她亲手从她母亲怀里夺来的孩子…… 巨大的心理煎熬让她几乎要崩溃。她哆嗦着手,摸索到孩子的襁褓内侧,那里,系着半块质地极佳的玉佩,雕刻着精致的云雷纹。这是莫隆在双生女满月时,亲手为她们戴上的,言明是未来认亲的凭证。 冰凉的玉佩入手,周氏如同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手。 不能留,这孩子不能留在他身边了。赵坤的人肯定在盯着,带着她,迟早会被找到,到时候……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心中成形。 丢了她。 对,丢了她。找个远远的地方,丢了她。或许……或许能被好心人捡到,还能有条活路。总好过跟着自己,或者回到那即将倾覆的莫家……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般疯狂滋长,缠绕得她几乎窒息。她挣扎着爬起来,抱着孩子,失魂落魄地继续往前走。 她不敢再在沪上停留,混迹在逃难般的人群里,用身上仅有的一点散碎银子,搭上了一艘南下的运煤船。船舱底又黑又臭,挤满了各式各样神色仓皇的人。她蜷缩在角落,紧紧抱着孩子,如同抱着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 几天后,船在一个嘈杂的江南码头靠岸。周氏随着人流下了船,眼前是陌生的水乡景致,小桥流水,橹声欸乃,与她熟悉的沪上繁华截然不同。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天色渐晚,暮色四合。她走到一处较为僻静的河埠头,四周只有几艘泊着的乌篷船,炊烟袅袅。 就是这里了。 她心一横,走到埠头最边缘,将怀里的孩子轻轻放在冰凉的石阶上。孩子被惊动,不安地扭动起来,发出细细的哼唧声。 周氏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颤抖着,将那块系着红绳的半块玉佩,小心翼翼地塞进孩子的襁褓里,紧贴着她的胸口。 “小姐……别怪我……下辈子,我给你当牛做马……”她哽咽着,最后看了一眼那小小的、无助的一团,猛地转身,跌跌撞撞地跑开,身影迅速消失在越来越浓的江南暮霭之中。 她不敢回头,怕一回头,就再也狠不下心。 河风吹过,带着水汽的凉意,拂动着孩子细软的胎发。 --- 翌日清晨,天光微亮,薄薄的晨雾如同轻纱,笼罩着静谧的河面。 渔民莫老憨和妻子阿秀摇着自家的小渔船,准备赶早去下网。船将近码头时,莫老憨眼尖,看到埠头石阶上似乎有一团异样的东西。 “阿秀,你看那是啥?” 阿秀顺着丈夫指的方向望去,心下也是一惊:“像是……个包袱?” 两人赶紧将船摇近。这一看,顿时都愣住了。 哪是什么包袱,分明是一个裹在湖蓝色锦缎襁褓里的婴儿!孩子小脸冻得有些发青,但呼吸平稳,竟然还在睡着。那襁褓的料子,是他们这种贫苦渔民见都没见过的精细。 “哎哟!这是哪个天杀的造的孽!这么小的娃儿,就扔在这里!”阿秀心肠软,立刻俯身将孩子抱了起来,搂在怀里暖着。 莫老憨也是眉头紧锁,蹲下身,在襁褓里摸索着,希望能找到点孩子身世的线索。除了触手细腻的锦缎,他只摸到了一块硬物。掏出来一看,是半块玉佩,质地温润,雕刻着看不懂的繁复花纹,一看就知绝非寻常百姓家之物。 “这……”莫老憨捏着那半块玉佩,神色凝重,“怕是大户人家落难了……” 阿秀抱着孩子,看着那玉雪可爱的小脸,心里又酸又软:“他爹,这娃儿……咱们……” 夫妻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怜悯与挣扎。他们自己已有三个半大孩子,日子过得紧巴巴,再多一张嘴…… 可是,把这孩子丢在这里,或者送去那不知根底的育婴堂…… 孩子似乎感受到了温暖,在阿秀怀里蹭了蹭,小嘴无意识地咂摸了一下。 阿秀的心彻底化了。 “他爹,咱们养吧!”她语气坚定起来,“你看她多乖,跟咱家有缘。就当……就当是咱亲生的!你看她怀里这玉佩,指不定哪天……咱好好留着。” 莫老憨看着妻子,又看看孩子,重重叹了口气,随即又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点了点头:“唉,也是条小性命。咱有口吃的,就饿不着她。就叫……叫阿贝吧。” 他将那块玉佩重新塞回孩子的襁褓里,仔细掖好。 “阿贝……莫阿贝……好,好名字。”阿秀笑了,眼里却带着泪花,她轻轻晃着怀里的孩子,“阿贝不怕,以后啊,这里就是你的家。” 小小的渔船,载着这对善良的渔民夫妇和他们意外得来的“珍宝”,缓缓调头,驶离了码头,融入了江南水乡那迷离的晨雾深处。 船桨划破平静的水面,漾开一圈圈涟漪。 那半块玉佩,贴着阿贝温热的胸口,在她一无所知的沉睡中,悄然承载起一段被强行割断的骨血牵连,与一个命运骤变的、巨大而沉默的秘密。 第0050章碎银,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味道 林婉清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踏足霞飞坊这样的地方。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气味,劣质煤球燃烧后的呛人烟火气,隔夜潲水馊腐的酸味,公共马桶来不及倾倒的腥臊,还有拥挤人身上散发的汗腻,所有味道混杂在一起,被初夏已经颇具威力的日头一蒸,凝成一股沉重、黏腻的浊流,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这里与她熟悉的莫宅,仿佛是存在于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莫宅的庭院里,四季总有应时的花香,书房中是清冽的墨香与书卷气,连厨房飘出的,也都是食材本身或炖或炒的诱人香气。而这里,只有生存本身最粗粝、最不加掩饰的味道。 她抱着莹莹,跟着素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狭窄、坑洼的里弄里。脚下是不知积了多少年的污水泥泞,两旁是密密麻麻、歪歪扭扭的木板棚屋或低矮砖房,晾衣竿横七竖八地伸出来,挂满了打补丁的衣衫,湿漉漉地滴着水,在她们经过时,落下一两滴冰凉的水珠。 一些光着屁股、浑身脏污的小孩在巷子里追逐打闹,看到她们这两个穿着虽已显狼狈、但料子依旧与周遭格格不入的陌生人,都停下来,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又带着一丝野性地打量着。 素云紧紧挨着林婉清,用自己单薄的身子半挡在前面,手里紧紧攥着那个不大的包袱,警惕地看着四周。她能感觉到夫人的手臂在微微发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落差与不适。 最终,她们在一处更为偏僻的角落停下。面前是一间几乎要塌掉的木板屋,墙皮剥落,露出里面发黑的木头,门是几块破木板拼凑的,关不严实,露着宽宽的缝隙。素云掏出从原先宅子里一个老仆人那里求来的钥匙,费力地插进生锈的锁孔,捣鼓了半天,才“咔哒”一声打开。 门被推开,一股更浓重的霉味和灰尘味扑面而来,林婉清下意识地侧过脸,用手帕掩住口鼻,怀里的莹莹不安地扭动起来。 屋里光线极暗,只有一扇糊着破纸的小窗透进一点微光。地方狭**仄,除了一张破旧的木板床,一个缺了腿用砖头垫着的桌子,以及墙角堆着的一些不知名的破烂杂物,几乎再无他物。地上是夯实的泥土地,潮湿阴冷。 素云赶紧放下包袱,手忙脚乱地想把那张看起来摇摇欲坠的床铺收拾一下。“夫人,您先坐,我、我这就打扫……” 林婉清没有动。她站在门口,目光缓缓扫过这方寸之地。这就是她们今后的容身之所了。从雕梁画栋、仆从如云的莫家女主,到如今蜗居在这贫民窟一隅,连片遮风挡雨的完整瓦片都难寻的境地。这其间的距离,何止云泥。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闷得发疼。她深吸一口气,那污浊的空气呛得她忍不住低咳起来。怀里的莹莹似乎被母亲的咳嗽和这陌生阴暗的环境吓到,“哇”一声哭了起来,细弱的哭声在这空荡(实则狭小,却因一无所有而显得空荡)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响亮、无助。 这一声哭,像是一把钥匙,骤然捅开了林婉清强自压抑的闸门。失去丈夫的惊惶,失去女儿的剧痛,家破人亡的绝望,以及对这陌生、恶劣环境的恐惧,所有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席卷了她。她腿一软,抱着孩子,沿着门框滑坐在地上,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砸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洇开深色的斑点。 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是肩膀剧烈地耸动着,那压抑的、深沉的悲恸,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碎。 “夫人!夫人您别这样……”素云慌了,丢下手中的抹布,扑过来蹲在林婉清身边,想扶她,又不知从何扶起,只能跟着掉眼泪,“您要保重身子啊,您还有莹小姐,莹小姐不能没有您啊……” 是啊,还有莹莹。 林婉清猛地收住泪,低头看着怀里哭得小脸通红的女儿。那酷似莫隆的眉眼,此刻因哭泣而紧紧皱着。这是她仅剩的了。隆哥不知在狱中如何,贝贝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她不能再失去莹莹。 她不能倒下去。 一股近乎蛮横的力量从残破的身躯里生发出来。她抬起手,用衣袖狠狠擦去脸上的泪痕,尽管新的泪水很快又漫了上来。她抱着莹莹,挣扎着站起身,不再看那漏风的门,也不再感受那潮湿的地面。 “素云,”她的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坚定,“收拾吧。先把床弄干净,让孩子睡。” --- 生存的第一步,是钱。 林婉清带出来的细软不多,几件贴身藏着的金饰,一些零散的银元,还有她头上、耳上、腕上还没来得及被搜走的几样首饰。她知道,坐吃山空,尤其是在这沪上,米珠薪桂,她们主仆二人加上一个奶娃娃,花销不会小。 她必须尽快将这些死物,换成能维系生活的活钱。 她选了一支成色最好的金簪,用一块干净的软布包了,带着素云,再次走入霞飞坊那纷乱嘈杂的街巷。这一次,她的目标明确,神情也褪去了初来时的惶惑,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她不能去大的银楼或当铺,那里人多眼杂,容易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她只能找那些开在街角巷尾、门面窄小、看起来不那么起眼的小押店。 第一家,店主是个干瘦的老头,戴着老花镜,接过金簪,对着光线看了半晌,又用指甲掐了掐,浑浊的眼睛从镜片上方瞟了林婉清一眼。 “成色一般,做工也老旧了。”老头慢悠悠地开口,嗓音沙哑,“如今这世道,金子也不比从前值钱喽。十个大洋,要当就写票子。” 林婉清的心沉了沉。这支金簪的重量和成色,她心里有数,远不止这个价。她没说话,伸出手,默默将金簪拿了回来,包好,转身就走。 那老头在身后咕哝了一句什么,她没听清,也不想去听。 第二家,店主是个中年妇人,脸上堆着生意人的笑,眼神却精明得厉害。她拿着金簪,啧啧两声:“哎哟,太太,这可是好东西。不过嘛……”她话锋一转,“这兵荒马乱的,收这东西风险大啊。十二个大洋,不能再多了。” 林婉清依旧摇头,取回金簪。 她一连走了三四家,遭遇大同小异。压价,挑毛病,试图利用她看似急迫用钱而又不谙此道(至少在他们看来)的弱点,将价格压到最低。她穿着虽旧却难掩气度,抱着孩子,身边只跟着一个丫鬟,在这等地方,本身就是一种“肥羊”的信号。 阳光渐渐毒辣起来,晒得人头皮发烫。莹莹在她怀里开始不安地哼唧,小脸也热得通红。素云在一旁撑着旧油纸伞,额上也满是汗珠,看着夫人一次次失望而出,心急如焚。 “夫人,要不……就那家出十五个洋钱的……”素云小声建议,带着心疼。 林婉清抿紧了唇,摇了摇头。她不是不识人间疾苦,只是深知这些钱的重要性。能多换一块银元,或许就能让莹莹多吃几顿饱饭,多抓几剂好药。她不能这样轻易让步。 最后,她们在一家门脸更小,几乎只能容一人通过的押店前停下。店里光线昏暗,只有一个穿着半旧长衫、看起来有些沉默的年轻伙计。 林婉清几乎是抱着最后一点希望,将金簪递了过去。 那伙计接过,没有多话,也没有像前几家那样反复挑剔。他只是仔细看了看簪头的花纹,又掂了掂分量,然后抬头,目光平静地看了林婉清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探究,没有算计,只有一种纯粹的评估。 “这支簪子,做工是老的,分量也足。”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二十块大洋。活当死当?” 二十块。比第一家高了一倍。 林婉清悬着的心,稍稍落下一些。她看着这年轻伙计,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却莫名给人一种可信的感觉。 “死当。”她吐出两个字。她知道,没有回头路了,她不可能再来赎回这些东西。 伙计点了点头,没再多言,利落地开了当票,点了二十个簇新的、带着印花的大洋,推到她面前。“您点好。” 银元沉甸甸的,冰凉坚硬,握在手里,有一种实实在在的触感。这是她们活下去的依凭。林婉清将大洋仔细收好,对那伙计微微颔首:“多谢。” 伙计只是沉默地回了一礼。 走出押店,午后的阳光依旧刺眼,但林婉清却觉得心头的阴霾似乎被这二十块银元撬开了一丝缝隙。她低头,对怀里的莹莹露出一个极浅、却无比真实的笑容:“莹莹,我们有饭吃了。” --- 有了这二十块大洋,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素云拿着钱,几乎是带着一种神圣的使命感,去采买必需的物品。最紧要的是粮食,她不敢多买,只称了几斤糙米,一小袋面粉。又买了些最便宜的菜蔬,几个鸡蛋是特意给林婉清和莹莹补身子的。扯了几尺最普通的青布,准备给夫人和自己做两身换洗的粗布衣裳,她们身上的绸缎旗袍,在这霞飞坊实在太扎眼。又买了锅碗瓢盆、油盐酱醋等一应炊具杂物。 东西买回来,那间破败的小屋总算有了一点过日子的气息。 林婉清也彻底抛开了过往的矜持与习惯。她挽起袖子,学着素云的样子,尝试生火。潮湿的柴火冒着浓烟,呛得她眼泪直流,好不容易点燃,火苗又忽大忽小,难以掌控。淘米煮饭,水放多了成了粥,放少了又夹生。她从未做过这些,以前在莫家,她只需要决定晚宴的菜单,自有厨娘精心烹制。 如今,每一捧米,每一勺水,都需要她亲手经营。 素云看得心疼,想接手,却被林婉清阻止了。“总要学的。”她语气平静,脸上被烟熏出几道黑痕,也顾不上擦。 她不再是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莫家主母林婉清。她是必须带着女儿在这泥泞里挣扎求存的母亲。 夜晚,是霞飞坊最“鲜活”,也最磨人的时刻。 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回到逼仄的家中,各种声音开始浮现。隔壁夫妻为了一点琐事高声争吵,摔砸东西的声音清晰可闻;对面楼里传来孩子夜啼不止和母亲不耐烦的呵斥;更远处,不知哪家在放咿咿呀呀的戏曲唱片,走调的唱腔混着杂音,撕扯着人的耳膜;还有野狗为了争抢食物而发出的吠叫撕咬…… 各种声音、气味,交织成一张巨大的、无法挣脱的网,将人紧紧包裹。 莹莹被这陌生的嘈杂惊扰,睡得极不安稳,时常在梦中惊醒,啼哭不止。林婉清只能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在狭小的屋子里来回踱步,哼唱着记忆中模糊的摇篮曲,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和声音,为女儿构筑一个脆弱的屏障。 她自己也几乎无法入睡。硬邦邦的板床硌得她浑身骨头疼,薄薄的被子难以抵挡夜深的寒凉。更重要的是,心无法安宁。一闭上眼,就是抄家那日的混乱,是莫隆被带走时最后的眼神,是周氏抱着贝贝决绝离开的背影,是那声清脆的、玉镯断裂的声响…… 那些画面,反复撕扯着她的神经。 她常常在深夜里骤然惊醒,冷汗涔涔,指尖下意识地摩挲着腕上那道已经不存在的玉镯留下的无形印记,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日碎玉迸溅时的冰凉。 而怀里莹莹温热的呼吸,是她唯一能抓住的、现实的暖意。 她知道,齐家或许会念在旧情,但她不能将希望完全寄托于他人。她必须靠自己,在这片泥泞里,先站稳脚跟。 白天,她开始留意周围。她看到有妇人接了缝补的活计,坐在门口,一针一线地换取微薄的收入;她看到有人糊火柴盒,那小小的纸盒,堆成一座小山,也换不来几个铜板;她看到有人去附近的纱厂、烟卷厂门口,等着做零工…… 她在心里默默盘算着,自己能做什么?女红她自是精通,可那是大家闺秀的绣工,用来缝补穷苦人的破旧衣衫,似乎有些……而且,需要本钱,需要有人介绍。去工厂做零工?时间不固定,收入微薄,而且莹莹谁来照顾?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 这天傍晚,素云拿着一个粗瓷碗,想去巷口唯一那口公用水井打点水。刚出门没多久,就急匆匆地跑回来,脸上带着一丝惊惶和不安。 “夫人!夫人!”她压低声音,气息不稳,“我好像……好像看到齐家的人了!” 林婉清正抱着莹莹,闻言猛地抬起头:“谁?” “像是……齐府的那位老管家,福伯!”素云指着外面,“就在巷子口,朝咱们这边张望呢,我吓了一跳,赶紧回来了!” 林婉清的心骤然一紧。齐家……他们果然知道了。是福伯亲自来了。他看到了多少?看到了这破败的屋子,看到了她们主仆如此狼狈的境况?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有绝境中看到一丝故旧关怀的微暖,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窥见最不堪处境的难堪与自尊受挫的刺痛。 她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本就陈旧不堪的衣襟,将散落的一缕碎发捋到耳后。这个动作,还带着昔日莫家主母下意识的仪态。 她走到门边,从门板的缝隙里,小心翼翼地向外望去。 巷口,暮色四合中,一个穿着藏青色长衫、身形微胖的熟悉身影,果然在那里驻足。正是齐府的管家福伯。他并没有东张西望,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似乎正落在她们这间小屋的方向,脸上带着一种沉郁的、难以分辨的神情。 他看了一会儿,并没有上前敲门的意思,最终,只是微微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转身,步履略显蹒跚地消失在了昏暗的巷口。 林婉清靠在门板上,久久没有动弹。 福伯没有进来。他或许是不知该如何面对,或许是奉了齐家现在的当家(齐啸云的父亲?)的命令,只是来确认一下她们的处境,而不愿过多沾染麻烦。 这沉默的探望,比直接的施舍或驱赶,更让她清晰地认识到现实的冰冷。 她们,是真的被遗弃在这世界的角落了。 她低头,看着怀里因为营养不良而显得有些瘦小的莹莹,看着她清澈无知的眼睛,一股更加决绝的力量从心底升起。 没有人能依靠,那就靠自己。 她回到那张破桌子前,打开一个小小的布包,里面是她剩下的最后几件首饰,包括那断成两截的玉镯。她拿起其中一截断镯,冰冷的触感依旧。她摩挲着那光滑而断裂的切口,眼神逐渐变得如同这碎玉一般,冷硬,而带着伤痛的锋棱。 她必须尽快找到一条能持续换钱的路径。为了莹莹,她不能倒下去。 夜色,彻底笼罩了霞飞坊。远处的戏曲唱片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更夫单调的梆子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敲打着这沉沦的、却又顽强地搏动着生机的夜晚。 第0051章煤灰与鱼鳞 莹莹第一次在贫民窟捡煤渣时,被其他孩子推倒在泥泞中。 她看着手中沾满污泥的半块玉佩,想起父亲曾说这是莫家女儿的身份象征。 而此刻江南水乡的贝贝,正光着脚丫在船头奋力拉起渔网。 养父咳着血说:“阿贝,这网再沉,也比不上你亲爹娘留给你的担子重啊……” --- 初冬的沪上,天色总是沉得早。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歪斜的烟囱和挤挤挨挨的棚户屋顶,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煤烟、腐烂菜叶和劣质煤球燃烧后混合的呛人气味。窄巷里污水横流,结成薄薄的、脏兮兮的冰。 林婉贞将最后几件浆洗好的、硬邦邦的粗布衣服晾在屋檐下那根细竹竿上,动作因寒冷而有些僵硬。她回头,看见女儿莹莹正蹲在门口那片巴掌大的空地前,小心翼翼地将散落在地上的、指甲盖大小的煤渣捡进一个边缘豁了口的小竹篮里。孩子的手指冻得通红,像小小的胡萝卜,每捡起一块,都呵一口白气。 “莹莹,捡满篮底就回来,外面冷。”林婉贞的声音带着褪不去的沙哑,那是连日哭泣与忧愤交织留下的痕迹,但对着女儿,她总是尽力维持着平稳。 “晓得了,阿娘。”莹莹抬起头,露出一张虽然清瘦却依旧能看出精致轮廓的小脸。她身上那件半旧的碎花棉袄,是齐家管家前些日子悄悄送来的,洗得发白,却已是她如今最体面暖和的衣裳。 竹篮里的煤渣渐渐铺满了底,虽都是些人家运煤车颠簸洒落、又被无数只脚踩踏过的碎末,但在贫民窟,这也是难得的燃料。莹莹掂了掂篮子,打算再往前走走,看看巷子口那边有没有遗漏的稍大块的。 巷口是这片棚户区稍微开阔点的地方,也是孩子们常常聚集争夺“资源”的战场。几个年纪稍大、衣衫更褴褛的男孩正围着一小堆稍显完整的煤块争执,推推搡搡。 莹莹走过去时,其中一个高个男孩刚抢到一块乌黑的煤,得意地咧嘴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豁口。他瞥见莹莹手里拎着的小竹篮,以及篮子里那点可怜的煤末,嗤笑一声:“啧,大小姐也来捡垃圾啊?” 周围的男孩哄笑起来。他们都知道这个新搬来的母女,听说以前是住大洋房的,穿的衣裳料子跟他们都不一样。这种落差,在某些环境下,并不会引来同情,反而更容易成为被排挤和嘲弄的理由。 莹莹抿紧了嘴唇,没说话,只想低头快步走过去。 那缺牙男孩却似乎觉得被无视了,有些不快,伸脚一绊。 “哎呀!” 莹莹猝不及防,惊呼一声,整个人向前扑去。手中的小竹篮脱手飞出,里面辛辛苦苦捡来的煤渣泼洒一地,混入泥泞和污雪中,瞬间失去了价值。她自己也重重摔在地上,手心传来火辣辣的疼,棉裤的膝盖处立刻浸染上冰冷的泥水。 男孩们爆发出一阵更大的哄笑。 莹莹趴在地上,冰冷的泥浆透过薄薄的棉裤渗进来,激得她浑身一颤。屈辱和疼痛让眼圈瞬间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挣扎着想爬起来,手掌撑地时,却摸到胸前一个硬物。 是那块玉佩。 被摔得七荤八素时,系着玉佩的红绳从衣襟里滑了出来。那半块羊脂白玉,此刻也沾上了乌黑的泥点,静静地躺在她沾满污泥的小手上。 【“囡囡看,这是爹爹给你们的,一人一半。合起来,就是一轮圆月,是我们莫家女儿的凭证,无论走到哪里,都不可离身……”】 父亲莫隆爽朗含笑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名为“变故”的墙壁,模糊而又清晰地撞入脑海。那时书房里暖洋洋的,带着墨香,父亲的手掌温暖干燥,将半块玉佩放入她掌心。另一块,放在了襁褓中妹妹贝贝的怀里。 玉佩是身份象征。 可如今,爹爹在哪里?莫家又在哪里? 她握着这沾满泥污的半块玉,身处这污秽冰冷的泥泞之地,被一群捡煤渣的孩子欺负。身份?象征? 泪水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污泥里,砸在冰冷的玉佩上。她紧紧攥住了那半块玉,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那冰冷的触感,此刻却像一团火,灼烧着她的掌心,也灼烧着她那颗在短短时日里历经巨变、尚未完全适应这贫寒与恶意的心。 --- 几乎是同一片天光下,千里之外的江南水乡,却是另一番景象。 冬日的阳光淡白,有气无力地照在蜿蜒的河道上,水面泛着粼粼的、缺乏暖意的光。一条老旧的小小乌篷船泊在河湾避风处,船头站着个女孩,正是阿贝。 她约莫七八岁年纪,皮肤是常年在水上生活被日光晒出的健康小麦色,眉眼灵动,带着一股男孩子般的倔强和利落。此刻她只穿着一件打了好几个补丁的单薄夹袄,裤腿高高挽到膝盖以上,露出一双结实的、被河水冻得发红的小腿,光着脚丫,稳稳踩在湿滑的船头。 “嘿——哟!” 阿贝低喝一声,身体后仰,双臂用力,奋力将沉甸甸的渔网从水中往上拉。渔网出水,带起哗啦一片水花,溅在她脸上、身上,她也毫不在意,只胡乱用袖子抹一把脸,继续咬牙用力。 网里鱼儿不多,大多是些不值钱的小杂鱼,扑腾着,在网眼里闪烁著零星的银光。但分量却不轻,显然网底还兜了不少水草和河泥。 “阿贝……慢点……咳……咳咳……” 船舱里传来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莫老憨裹着那床补丁摞补丁、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棉被,半靠在舱壁上,脸色蜡黄,嘴唇干裂。那次带头反抗黄老虎被打伤后,内里一直没好利索,家里仅有的那点积蓄早就换了药,如今连请郎中都难了,只能这么硬熬着。每次咳嗽,胸腔里都像扯着风箱,带着血腥气。 阿贝把渔网终于全部拖上船头,杂鱼和水草摊了一地。她喘着粗气,走到舱口,拿起一个破旧的木瓢,从船舱里的水缸中舀了半瓢清水,递到莫老憨嘴边:“阿爹,喝口水,压一压。” 莫老憨就着女儿的手,勉强喝了两口,咳嗽稍微平复了些。他看着船头那堆收获,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丝毫喜悦,只有沉甸甸的忧虑。这点鱼,去市集上换了钱,恐怕连一副最便宜的药都抓不齐。 他的目光又落到女儿身上。小小的人儿,因为常年劳作,手脚都比同龄孩子粗壮些,脸上也有着超乎年龄的早熟和坚韧。她光着的脚丫站在冰冷的船板上,冻得有些发青,却站得稳稳的。 莫老憨的心猛地一抽,疼得比身上的伤更厉害。他伸出枯瘦的手,轻轻摸了摸阿贝被河水打湿的、乱糟糟的头发。 “阿贝啊……”他声音嘶哑,带着无尽的疲惫和愧疚,“这网鱼再沉……阿爹看着你拉,也、也比不上你亲爹娘留给你的担子重啊……” 阿贝正弯腰收拾着渔网,闻言动作一顿。 亲爹娘。 这对她来说,是三个极其模糊的字眼。养父母从不避讳她的身世,只说是码头捡来的,当时她怀里揣着半块玉。那半块玉,用一块褪色的红布包着,如今就放在船舱里那个小木匣的最底层,阿娘时不时会拿出来看看,叹气。 她没见过那玉有什么稀奇,只知道不能丢,是“来历”。 担子?什么担子?她不懂。她只知道现在家里的担子很重,阿爹病了,阿娘日夜织布绣花,眼睛都快熬坏了,她也得拼命捕鱼、帮忙,才能让这个风雨飘摇的小家不至于散掉。 她直起身,看着养父因病痛而深陷的眼窝,咧开嘴,努力做出一个轻松的笑容:“阿爹你说啥呢!啥担子不担子的,我力气大着呢!你看,今天网底沉,说明明天就能捕到大鱼!等卖了钱,给你抓好药,你的病就好了!” 她说着,又用力拍了拍自己单薄的胸膛,表示自己很强壮。 莫老憨看着女儿强装的笑脸,眼眶一阵发热,忙低下头,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这次,喉头的腥甜味更重了。他死死咬着牙,没让那口血咳出来。 这孩子……命苦啊。本该是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如今却在这破船上,为了几文钱的药钱,顶着寒风冰水搏命。 这世道。 --- 沪上,贫民窟的巷口。 哄笑的男孩们觉得无趣,已经散去,继续争夺他们的煤块。 莹莹还趴在地上,泪水无声地流了一会儿。冰冷的泥水浸透衣裤,寒意刺骨。她看着手中那半块即使沾了泥污,也依然能看出质地温润的玉佩,父亲的话音犹在耳。 她是莫家的女儿。 莫家的女儿,可以一时落在泥泞里,但不能永远趴在泥泞里。 她咬紧了牙关,用尽全身力气,用手臂支撑着,一点点从冰冷的地上爬了起来。膝盖和手心都擦破了,火辣辣地疼,但她站直了。 她没去看那些散落一地、无法再拾起的煤渣,也没去理会弄脏的衣裤。她只是小心翼翼地,用尚且干净的里衣袖子,一点点、极其认真地将玉佩上的泥污擦拭干净,然后,重新将它塞回衣襟最深处,贴肉藏着。 那玉,冰凉片刻后,竟似乎也沾染了她身体的微薄热气,不再那么刺骨。 她抬起袖子,狠狠擦去脸上的泪水和污泥混合的痕迹,目光看向巷子深处,那间低矮、破败,却暂时是她们母女安身之所的棚屋。 阿娘还在等她。 她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虽然踉跄,却异常坚定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泥泞里,也踩在她刚刚被迫认清的、残酷而坚硬的现实上。 --- 江南,乌篷船上。 阿贝已经利索地将杂鱼分拣好,值钱点的单独放在一个木桶里用清水养着,准备明天一早提到镇上市集去卖。那些小杂鱼和虾蟹,则留给自家吃。 她蹲在船尾,就着河水清洗渔网,手指冻得通红麻木,动作却不见慢。河风掠过水面,吹得她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她瑟缩了一下,却没停下。 心里反复回响着阿爹那句话——“亲爹娘留给你的担子”。 那担子,到底是什么呢?会比阿爹的病更重吗?会比黄老虎那些恶霸的拳头更可怕吗?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现在,她要挑起眼前的担子。治好阿爹的病,让阿娘不用那么累,让这个家,能在这条小小的乌篷船上,继续撑下去。 她用力拧干洗好的渔网,水珠哗啦啦落回河里。然后站起身,朝着船舱里轻声说:“阿爹,网洗好了。我再去岸边看看,昨天下的那几个篓子里有没有螃蟹。” 说完,她也不等回应,灵活地跳下船头,光脚踩在河边冰冷的淤泥和枯草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下篓子的地方走去。小小的背影在宽阔而萧索的河岸边,显得那么单薄,却又仿佛蕴藏着一种与这瘦小身躯不符的、拉拽不垮的韧性。 河风更冷了些,吹皱一河寒水,也吹动着两个命运早已注定交织的女孩,在截然不同的境地里,各自吞咽着生活的苦涩,挣扎着,向上生长。 莹莹回到那间低矮的棚屋时,林婉贞正就着门口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缝补一件旧衫。看见女儿浑身泥泞、裤腿湿透、小手通红还带着擦伤的模样,她手中的针猛地一顿,扎在了指腹上,沁出一颗鲜红的血珠。 “莹莹!”林婉贞丢下针线,疾步上前,也顾不得女儿身上的污泥,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声音发颤,“这是怎么了?摔了?还是……有人欺负你?” 温暖的怀抱带着熟悉的、如今已淡了许多的皂角清香,瞬间击溃了莹莹一路强撑的坚强。她把脸埋在母亲怀里,肩膀微微抽动,却倔强地没有哭出声,只是闷闷地“嗯”了一下。 林婉贞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疼。她不再多问,只是更紧地抱住女儿,轻轻拍着她的背。曾经的莫家主母,何曾想过有一天,她的女儿会为了捡拾一点煤渣,在泥泞里被人欺辱。 “没事了,没事了,回来就好。”她低声安抚,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煤渣没了就没了,阿娘这里还有两个铜板,明天……明天我们去买点。” 她扶着莹莹在唯一的破木凳上坐下,赶紧去倒了一点点温在灶台上的热水,用一块相对干净的旧布,仔细地给女儿擦拭脸上的污泥和手上的伤口。冰凉的水触到破皮的地方,莹莹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 “忍一忍,乖。”林婉贞动作更加轻柔,看着女儿手心那几道渗着血丝的红痕,眼眶阵阵发热。她强忍着,不让泪水掉下来。如今,她是女儿唯一的依靠,她不能先倒下。 擦洗干净,林婉贞找出之前齐家管家偷偷送来的一小瓶跌打药酒,这还是当初莫隆备在家里常用的。她小心翼翼地给莹莹涂抹伤口,药酒辛辣的刺激感让莹莹缩了缩手,但很快,一股暖意便蔓延开来。 “阿娘,”莹莹抬起头,眼睛因为刚才隐忍的泪水而显得格外清亮,“我不怕疼。” 林婉贞看着女儿稚嫩却写满倔强的小脸,心中百感交集。她摸了摸女儿的头:“阿娘知道,莹莹最勇敢了。” “阿娘,”莹莹忽然压低声音,小手伸进衣襟,掏出那半块已经被她擦拭干净的玉佩,“刚才摔跤的时候,它掉出来了。” 林婉贞的目光落在玉佩上,眼神一凝,复杂难言。这是莫家鼎盛时,莫隆特意寻来上好的和田玉,请名匠雕琢,寓意团圆平安。如今,玉在人非,家破人散。 “我想起爹爹说的话了,”莹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认真,“他说,这是莫家女儿的凭证。阿娘,我们……我们还能回去吗?爹爹……还能回来吗?” 林婉贞接过那半块玉,冰凉的触感直透心底。回去?谈何容易。莫隆生死未卜,罪名是“通敌”,昔日故交避之不及,家产尽数查封。她们母女能在这贫民窟苟活,已是不易。 但她不能击碎女儿心中最后的希望。她将玉佩重新塞回莹莹手中,紧紧握住:“莹莹,记住,无论发生什么,这玉佩都不能丢。它是你爹爹留给你的念想,也是……也是我们莫家骨气的一种象征。日子再难,脊梁不能弯。你爹爹……他一定还活着,在某个地方,等着我们。” 她的话,像是在对女儿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莹莹重重点头,将玉佩小心地藏回衣襟内,贴着胸口放好。那冰冷的玉石,似乎真的带来了一丝虚幻的暖意和力量。 “阿娘,我明天再去捡煤渣,我会小心,跑得快一点。”莹莹看着空荡荡的竹篮,小声说。 林婉贞心中一痛,却无法反对。生存面前,尊严有时不得不退让。她只能将女儿更紧地搂住,哑声道:“好,但一定要小心,看到那些野孩子,就躲远点。” 夜色渐浓,棚户区没有电灯,只有零星几点如豆的油灯光芒从窗户缝隙透出。母女二人就着一点冷掉的杂粮饼子,喝了点热水,便早早躺下了。破旧的棉被难以抵御沪上冬夜的湿寒,她们只能紧紧依偎在一起,互相汲取着微薄的体温。 黑暗中,莹莹睁着眼睛,听着外面巷子里野狗的吠叫和不知哪家传来的争吵哭闹声。这是她从未想象过的生活,与过去那个鲜花着锦、仆从环绕的莫家大小姐生涯,隔着天堑。手心伤处的隐痛,膝盖的冰凉,以及胸口那块玉佩坚硬的触感,都在提醒她现实的残酷。 她想起齐啸云。那个总是穿着干净体面小西装、笑容明亮的齐家哥哥。上次他来,偷偷塞给她一小包桂花糖,还拍着胸脯说:“莹莹别怕,啸云哥哥会保护你,像保护妹妹一样。” 妹妹…… 莹莹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母亲带着寒气的怀抱里。齐家哥哥很好,可是,她真的只想当妹妹吗?那模糊的婚约,如今看来,更像是一个遥不可及、甚至带着些许讽刺的梦。她现在是捡煤渣的穷丫头,不再是能与他并肩的莫家小姐了。 一种混杂着失落、不甘和早熟忧虑的情绪,在这个寒冷的夜晚,悄然滋生。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江南水乡,夜色同样深沉。 乌篷船静静泊在河湾里,随着微浪轻轻摇晃。船舱内,一盏小小的鱼油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和淡淡的腥气。 莫老憨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揪心。阿贝躺在靠近舱口的地铺上,身上盖着硬邦邦的薄被,睁大眼睛听着。每一次咳嗽,都像锤子敲在她心上。 她悄悄爬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养父的铺位前。借着微弱的光,能看到莫老憨眉头紧锁,额头上渗出虚汗,即使在睡梦中,脸上也带着痛苦的神色。 阿贝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探了探养父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 发烧了! 她心里一紧。阿爹的伤势本就沉重,加上劳累和风寒,一直不见好,现在又发起烧来,这简直是雪上加霜。 她不敢耽搁,轻轻摇醒睡在另一边的养母莫婶:“阿娘,阿娘,快醒醒,阿爹发烧了!” 莫婶本就睡得不踏实,闻言立刻惊醒,扑到莫老憨身边,一摸额头,脸色瞬间煞白。 “这……这可怎么是好……”莫婶的声音带着哭腔,六神无主。家里早已空空如也,连请郎中的钱都拿不出,深更半夜,又能去哪里? 阿贝看着养父母焦急无助的样子,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她不能眼睁睁看着阿爹这么病下去! “阿娘,你照看好阿爹,用冷水给他敷敷额头。”阿贝说着,迅速套上那件破夹袄,动作快得惊人。 “阿贝,你要去哪儿?这么晚了!”莫婶惊慌地拉住她。 “我去镇上一趟!”阿贝眼神坚定,透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我知道张郎中住在哪里,我去求他!无论如何,要求他来给阿爹看看!” “不行!太远了,天又黑,你一个孩子……”莫婶死死拉住她,不肯松手。 “阿娘!再不去,阿爹……阿爹会受不了的!”阿贝用力挣脱母亲的手,语气带着哭腔,却异常执拗,“我跑得快,认得路!你放心!” 她不再多言,转身就钻出了船舱。冰冷的夜风瞬间包裹了她,让她打了个寒噤。她咬紧牙关,摸黑跳到岸上,回头对舱内喊了一句:“阿娘,锁好舱门,等我回来!” 说完,她瘦小的身影便融入了浓重的夜色之中,朝着几里外镇子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起来。 冬夜的乡村土路,漆黑一片,只有天上几颗寒星投下微弱的光。路边的枯草在风中发出簌簌的响声,偶尔传来几声不知名夜枭的啼叫,更添几分凄清与恐怖。 阿贝什么都不顾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再快点!跑到镇上,找到张郎中,求他来救阿爹! 她光着脚丫踩在冰冷粗糙的路面上,被碎石硌得生疼,被枯枝划出口子,也浑然不觉。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身上,单薄的夹袄根本抵挡不住,她冻得浑身发抖,牙齿咯咯作响,却拼命迈动双腿,奔跑的速度丝毫不减。 汗水混着泪水流下来,立刻在脸上结成冰凉的痕迹。她想起阿爹慈祥的笑容,想起他手把手教自己划船、撒网,想起他被打伤时还拼命护住自己的样子……不能失去阿爹!绝对不能! 不知道跑了多久,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肺部火辣辣地疼,嗓子眼干得冒烟。终于,前方出现了零星的灯火,镇子到了! 她凭着记忆,在昏暗寂静的街道上穿梭,终于找到了那扇挂着“张氏医馆”牌匾的木门。 “砰!砰!砰!”阿贝用尽全身力气,用冻得麻木的小拳头砸向木门,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得老远。 “张郎中!张郎中!开开门!求求你,救救我阿爹!他快不行了!”她带着哭腔,嘶哑地喊着。 过了好一会儿,医馆里才亮起灯光,一个带着睡意和不耐烦的声音响起:“谁啊?大半夜的,吵什么吵!”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露出张郎中学徒那张睡眼惺忪的脸。 “小哥哥,求求你,叫叫张郎中,我阿爹病得很重,发烧,咳血,求张郎中去看看吧!”阿贝扑通一声跪在冰冷的石阶上,连连磕头。 学徒被这阵势吓了一跳,借着灯光看清是个衣衫褴褛、光着脚丫的小女孩,眉头皱得更紧:“去去去!哪来的野丫头?诊金带了吗?张郎中睡下了,不看诊!” “我……我现在没有钱,”阿贝抬起头,脸上满是泪水和尘土混合的污迹,眼神却亮得惊人,“但我可以干活!我可以砍柴、挑水、打扫院子!求求你,先救救我阿爹,诊金我一定会还的!我用性命担保!” 学徒嗤笑一声:“担保?你拿什么担保?快走快走,别在这儿碍事!”说着就要关门。 阿贝猛地伸出手,抵住即将合拢的门板,那双因为常年劳作而布满细碎伤口和小茧子的手,此刻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小哥哥!”她嘶声喊道,眼泪汹涌而出,“我阿爹是莫老憨!他以前还帮张郎中修过药柜!求求你,通传一声,就说莫老憨的女儿阿贝,求他救命!我给您磕头了!” 她说着,真的“咚咚咚”地磕起头来,额头撞击在冷硬的石阶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学徒愣住了,看着这个状若疯狂、眼神却异常执拗的女孩,一时有些无措。这时,里面传来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外面吵什么?” 学徒连忙回头:“师父,是个渔家女,说她爹是莫老憨,病重,求您出诊,说……说没钱,但愿意干活抵债。” 里面沉默了片刻,门被完全拉开。张郎中披着外衣走了出来,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他低头看着跪在门口,额头红肿、满脸泪痕、浑身脏污却眼神灼亮的阿贝。 “莫老憨?”张郎中似乎有些印象,“那个撑船的?伤还没好?” “是!是!”阿贝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泣不成声,“郎中还记得我阿爹?他……他咳血,发烧,昏睡不醒……求郎中救命!” 张郎中看了看她冻得青紫的光脚,和那单薄破旧的衣衫,又看了看她磕红的额头,叹了口气:“罢了,救人要紧。你起来,带路吧。” 阿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一瞬,才慌忙爬起来,因为跪得太久,腿脚麻木,差点摔倒,她赶紧扶住门框,连声道:“谢谢郎中!谢谢郎中!路我知道,我跑得快,我在前面带路!” 张郎中回屋拿了药箱,吩咐学徒看家,便跟着阿贝走进了寒夜里。 回程的路,因为有了希望,似乎不再那么漫长和可怕。阿贝忍着脚底的剧痛和身体的疲惫,努力保持着速度,不时回头确认张郎中跟上了。寒风依旧凛冽,她却觉得心里燃着一团火。 回到乌篷船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莫婶看到女儿真的把张郎中请来了,又是惊喜又是心疼,连忙将郎中迎进船舱。 张郎中仔细查看了莫老憨的情况,脸色凝重。他诊了脉,又看了看舌苔和伤势,沉声道:“外伤未愈,内里郁结,风寒入体,加上长期劳累营养不良,已是沉疴积弊。若再晚上一两日,恐怕……” 他的话没说完,但莫婶和阿贝的心都沉了下去。 “我先开几副药,稳住病情,退烧止咳。”张郎中打开药箱,取出纸笔,写下方子,“但后续调理,需要时日,更需要银钱。他这身子,至少半年内,不能再下水劳作了。” 不能再下水劳作?对于以船为家、靠打渔为生的莫家来说,这无疑是晴天霹雳。 莫婶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阿贝却上前一步,仰头看着张郎中,眼神清澈而坚定:“郎中,您开药吧。诊金和药钱,我来想办法!我阿爹不能有事!” 张郎中看着这个瘦小却挺直了脊梁的女孩,目光落在她那双满是冻疮和伤痕的光脚上,心中暗叹。他写下药方,递给莫婶:“先去抓三副,我带了点应急的药材,先煎一副给他服下。诊金……日后再说吧。” 这已是天大的仁慈。莫婶千恩万谢,接过药方和药材。 阿贝却认真地说:“郎中,谢谢您!诊金和药钱,我一定会还的!我可以刺绣,我绣的花鸟可以卖钱!我还能捕鱼,帮工!” 张郎中摆了摆手,没再多说,开始指导莫婶如何煎药。 阿贝默默走到船头,看着东方渐渐亮起的晨曦,染红了河面。新的一天开始了,带着沉重的药方和养父病重的现实,也带着她必须扛起的、更重的担子。 她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贴身放着她从木匣里偷偷取出来的半块玉佩。冰凉的玉石,在此刻,仿佛也感受到了她心中的决绝,微微发烫。 亲爹娘留下的担子是什么,她依然不知道。但眼下,养父养母的担子,她已经别无选择,必须用她这尚且稚嫩的肩膀,牢牢扛起。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水腥味的空气,眼神望向雾气朦胧的河道远方。 沪上的莹莹在贫民窟的寒冷中握紧了玉佩,江南的阿贝在破晓的河面上坚定了目光。命运的双生花,在不同的土壤里,同样经历着风霜雨雪的催折,却也都顽强地,向着未知的明天,扎根,生长。 第0052章暗巷银躅 林氏带着莹莹迁至闸北贫民窟,变卖最后的首饰时遭遇当铺欺诈。 绝望之际,齐家老管家如暗夜微光悄然出现,留下银钱与一句“夫人保重”。 当夜莹莹高烧,林氏冒雨求药,在泥泞中丢失一只绣鞋却浑然不觉。 归途恍惚间,她仿佛看见莫隆站在雨巷尽头,伸手却只剩冷雨倾盆。 --- 细雨像筛下来的糠秕,粘稠地挂在闸北低矮的棚户区上空。空气里沤着一股复杂的霉烂气味,是劣质煤渣、阴沟污水和晾不干的破布烂衫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蜷缩于此的胸膛上。 林婉贞牵着女儿莹莹的手,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里。那双原本只踏过公馆打蜡地板或花园鹅卵小径的软底绣鞋,早已被污水泥浆浸透,看不出本来颜色。莹莹紧紧依偎着母亲,小手冰凉,她不太明白为什么宽阔的家变成了狭窄漏雨的棚屋,为什么柔软的床榻变成了铺着干草的硬板,但她敏感地察觉母亲身上那种让她安心的、茉莉花般的淡香,被一种焦灼和潮湿的铁锈气取代了。 她们停在一家当铺前。黑漆木门斑驳,门楣上“公平质库”的匾额歪斜着,字迹模糊。柜台高得过分,林婉贞需微微仰头,才能看见后面那张干瘦、毫无表情的脸。 她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层层打开,最后一点微光躺在粗糙的布面上——一对赤金绞丝镯子,一枚镶嵌着细碎蓝宝的领花。这是她身上最后几件体己,慌乱中贴身藏匿,才躲过了那场抄家浩劫。 干瘦的朝奉用一根长指甲尖剔着牙缝,斜眼瞥了瞥,手指拨弄两下,从鼻孔里哼出一声:“鎏金的?杂质不少。蓝宝?我看是琉璃。死当活当?” 林婉贞喉头发紧。“活当。”声音有些干涩。 “活当这个数。”朝奉伸出三根手指。 “三十块?”林婉贞心里一沉,这远低于实际价值,但……或许能撑些时日。 “三块。”朝奉嗤笑,“大姐,这成色,这年月,三块顶天了。不当拿来。”说着作势要推回。 屈辱感像烧红的针,刺着林婉贞的神经末梢。曾几何时,莫家主母林婉贞,需要在这种地方,受这等小人轻贱?她指尖掐进掌心,几乎要收回东西转身就走。可莹莹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角,小声说:“阿娘,我饿。” 那点微弱的力气和童音,瞬间抽走了她所有挺直的脊梁。 “……当。”一个字,耗尽了气力。 拿着那三块轻飘飘、带着污渍的银元走出当铺,林婉贞觉得脚步都是虚浮的。雨水打在脸上,分不清是冷是热。希望好像只剩下这么薄薄一层,轻易就能被现实戳破。 回到那间用破木板和油毡搭成的、不足方丈的“家”,刚把莹莹安顿在角落的草铺上,就听见门外有极轻微的响动。林婉贞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将女儿护在身后,顺手抄起门边一根抵门的木棍。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没有强盗闯入的凶悍,只探进一个苍老的头颅,帽檐压得很低,雨水顺着滴落。 “夫人,”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熟悉的口音,“是我。” 林婉贞瞳孔微缩,是齐家的老管家,福伯。那个总是在莫家与齐家往来时,沉默而周到地跟在齐老爷身后的老人。 福伯迅速闪身进来,反手掩上门。他看了一眼家徒四壁的景象和草铺上怯生生的莹莹,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痛色。他没多问,只从怀里掏出一个半旧的钱袋,沉甸甸的,轻轻放在屋内唯一一张歪腿的木凳上。 “老爷吩咐,一点心意,给夫人和小姐暂度难关。”福伯语速很快,“眼下风头紧,赵家的人盯得死,老爷少爷不便亲自前来,夫人千万保重。” 林婉贞嘴唇翕动,想推辞,想说些感谢的话,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雪中送炭,莫过于此。莫家倒台,昔日宾客散尽,齐家竟还能冒险伸手…… 福伯不再多言,深深看了她们一眼,像是要把这凄惨景象刻进心里,旋即又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融入门外迷蒙的雨帘,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凳子上那个沉甸甸的钱袋,证明刚才那不是绝望中的幻觉。 夜色浓稠如墨,雨下得更大了,敲打着油毡棚顶,噼啪作响。莹莹睡到半夜,忽然发起热来,小脸烧得通红,呼吸急促,嘴里含糊地呓语着“爹爹”、“回家”。林婉贞摸她的额头,烫得吓人。 没有犹豫,她将福伯留下的钱袋仔细藏好,只抓了几块银元塞进怀里,用破毡子把莹莹裹紧,自己则只披了件湿冷的旧外套,一头扎进夜雨之中。 药铺在几条街外。雨水冰冷,砸在身上生疼。巷道漆黑,坑洼处的积水没到小腿。林婉贞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救莹莹!救她的女儿! 不知在哪个水坑里挣扎时,脚下一滑,一只早已不堪重负的绣鞋,彻底脱离了脚,陷进了泥泞深处。她浑然未觉,赤着一只脚,踩着碎石和秽物,继续往前狂奔。冰冷的泥水、尖锐的刺痛,都比不上心里那把因为女儿高烧而燃起的烈火。 好不容易敲开药铺的门,抓了药,她又抱着那包救命的草药,踉踉跄跄地往回跑。雨更大了,织成一张铺天盖地的白网,视线模糊,脚步虚浮。体力与精神都已濒临极限。 穿过一条狭窄的、两侧高墙耸立的暗巷时,她恍惚间,似乎看见巷子尽头,雨幕之后,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挺拔,巍然,穿着他常穿的藏青色长衫,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沉静地望着她,带着一如既往的、令人心安的温柔。 是莫隆! 婉贞心头巨震,几乎要脱口喊出他的名字。她奋力向前奔去,伸出颤抖的手,想要抓住那幻影,抓住这绝望中唯一的光。 然而,指尖触及的,只有冰凉的、倾泻而下的雨水。 巷子空空荡荡,哪里有人影? 方才那一眼,不过是心力交瘁至极处,生出的海市蜃楼。 冰冷的现实如同这兜头盖脸的冷雨,瞬间将她彻底浇透。她僵立在巷子中央,赤着的单脚站在冰冷的泥水里,怀里的药包被雨水浸湿,紧紧贴在胸前,那点微弱的暖意,似乎是她与这人世间,最后的、也是唯一的牵连。 雨水顺着她散乱的发髻流淌下来,模糊了视线,分不清是雨是泪。 巷子幽深,前路黑暗,唯有雨声不止。 林婉贞僵立在雨中,赤足陷入冰凉的泥泞,怀中药包的潮气隔着单薄的衣衫,一点点沁入肌肤,却奇异地带来一丝虚幻的暖意。巷口那幻影消散处,只剩雨水如帘,冰冷地隔绝了过往的一切温存。她张了张嘴,想喊,喉咙里却像是塞满了湿透的棉絮,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有雨水顺着脸颊流进口中,带着尘土和苦涩的咸味。 不是他。 从来就没有他。 那只是她濒临崩溃的心神,在绝望深渊里折射出的、自欺欺人的光。 一股更深的寒意从脚底窜起,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她猛地打了个寒颤,意识被拉回现实——莹莹还在那漏雨的棚屋里,发着高烧,等着这救命的药! 不能倒在这里。 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腥甜,用那点刺痛强迫自己站稳。低头看了看怀里被雨水浸得发软的药包,又看了看自己沾满污泥、被碎石划破正在渗血的赤足,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霉味的空气,转身,更加用力地抱紧药包,一步一步,朝着来路,朝着那个风雨飘摇的“家”挪去。 每走一步,脚底都传来钻心的疼。泥水里的碎石、可能存在的碎瓷片、甚至是不知名的秽物,都成了折磨她的刑具。但她走得很快,几乎是小跑,身体的痛苦此刻奇异地压制了精神的溃散,成为一种近乎自虐的鞭策。她不能停,不能慢,莹莹在等她。 雨水冲刷着她散乱的鬓发,顺着脖颈流进衣领,冰冷刺骨。外套早已湿透,沉甸甸地贴在身上,吸走了她本就不多的体温。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咯咯作响。视线再次模糊,这次不是因为雨水,而是体力透支带来的眩晕。 她强迫自己回想,回想刚才在药铺,那睡眼惺忪的伙计是如何不耐烦地抓药,她又是如何颤抖着掏出那带着体温和齐家善意的银元。那银元,是福伯送来的,是齐家的恩情,也是压在她心上的又一块巨石。莫家倒了,她竟要靠世交的接济才能给女儿买药……这认知比身体的寒冷和疼痛更让她难以承受。 快到了。已经能看到那片低矮、杂乱棚户区的轮廓,在雨幕中像一堆被遗弃的、巨大的垃圾。 就在她快要支撑不住,眼看要瘫软在泥水里时,旁边一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忽然打开一条缝,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喊道:“喂!那边的!莫家娘子?” 林婉贞猛地停住脚步,警惕地望过去。门缝里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脸,是住在隔壁棚子的一个孤寡老婆子,平时几乎不与人交谈。 老婆子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她,尤其在她赤着的、泥血模糊的脚上停留了片刻,咧开没几颗牙的嘴,声音像是破风箱:“造孽哦……刚才是不是有个穿体面衣裳的老头儿找过你?” 林婉贞心头一紧,抿紧嘴唇没说话。 老婆子似乎也不指望她回答,自顾自地絮叨:“我看着了……他前脚走,后脚就有两个缩头缩脑的瘪三在你这破屋子外头转悠,探头探脑的……我看不像好人!这地方,嘿,耗子洞里都能掏出二两油,更别说你们这刚落难的……” 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再明显不过。有人盯上她们了!是赵坤的人?还是这贫民窟里见财起意的地痞流氓?福伯送钱来,终究是走了风声! 一股凉气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比刚才的雨水还要冷上十倍。林婉贞抱紧药包,指甲几乎要掐进纸包里。她回头望了一眼来路,雨巷空茫,但她仿佛能感觉到,在那看不见的角落,有无数双贪婪或恶意的眼睛,正窥伺着她们母女最后的生机。 “多谢……阿婆。”她哑声道,声音干涩得厉害。 老婆子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砰地关上了门,隔绝了内外。 林婉贞站在原地,雨水浇在身上,她却感觉不到冷了,只有一种毛骨悚然的危机感,让她浑身汗毛倒竖。她看了看手里救命的药,又看了看近在咫尺、却可能已被人盯上的“家”。 不能直接回去。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快速环顾四周。泥泞的巷道纵横交错,像一张肮脏的网。她咬了咬牙,转身拐进了另一条更窄、更暗,堆满破烂家什和垃圾的小巷。脚底的伤口踩在混杂着腐烂菜叶和不知名污物的泥水里,一阵阵刺痛,但她顾不上了。她必须绕路,必须确认有没有人跟踪。 她在迷宫般的贫民窟里穿行,借着夜雨和复杂地形的掩护,像个幽灵。雨水掩盖了她的脚步声,也模糊了她的视线。有好几次,她似乎听到身后有细微的响动,猛地回头,却只有被风吹动的破布,或者野猫窜过的黑影。神经绷紧到了极致。 终于,她从另一个方向,绕到了自家棚屋的后面。这里更加肮脏,紧邻着一条散发恶臭的水沟。她屏住呼吸,贴着潮湿、长满青苔的木板墙壁,小心翼翼地挪到那个用破草席遮掩的、她们进出的小窗旁。 里面静悄悄的,只有雨点敲打油毡的声音,还有……莹莹细微而痛苦的**。 女儿还在! 林婉贞的心稍微落下半分。她悄悄掀开草席一角,朝里面望去。棚屋内光线昏暗,只有角落里那盏如豆的、齐家送来的小油灯,散发出微弱的光晕。莹莹蜷缩在草铺上,小脸依旧通红,呼吸急促,似乎比刚才更难受了。 屋内没有其他人活动的迹象。 她不敢大意,又侧耳倾听片刻,确认周围除了雨声再无其他异响,这才深吸一口气,绕到前面,快速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闪身进去,立刻将门闩插上。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她大口喘息着,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 安全了……暂时。 她顾不上浑身湿透和脚底的剧痛,立刻扑到草铺边。“莹莹,莹莹,阿娘回来了,药买回来了。”她声音颤抖,伸手去摸女儿的额头,还是那么烫。 莹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眼神涣散,看到母亲,虚弱地喊了一声:“阿娘……冷……” 林婉贞心如刀绞。“乖,马上就不冷了,阿娘给你煎药。”她挣扎着起身,这才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虚弱,险些栽倒在地。她扶住旁边歪斜的木凳,稳了稳心神。 不能倒,现在还不能倒。 她看向屋内。齐家送来的东西除了那盏油灯,还有一个半旧的小泥炉和一个小铁锅,以及一小袋米和几块干粮,甚至还有一床稍厚实的棉被。福伯想得周到,但这些“奢侈”的东西,在此刻危机四伏的环境下,也成了招祸的根源。 她必须先煎药。 棚屋一角有个小小的、用几块砖头垒成的灶,上面放着铁锅。她颤抖着手,将药包打开,按照药铺伙计的嘱咐,将药材倒入锅中,又拿起墙角一个破了一角的瓦罐,里面是她们平日里接的雨水。将水倒入锅中,盖上那个不太合缝的木头锅盖。 然后,她蹲下身,试图点燃那小泥炉里的炭块。手指冻得僵硬,火柴划了好几根,才勉强点燃一小撮引火的干草。烟雾呛得她连连咳嗽,眼泪都流了出来。她小心地护着那微弱的火苗,看着它一点点舔舐着黑黢黢的炭块,心里祈祷着快点燃,快一点。 火光映着她苍白憔悴、沾满泥水的脸,眼神里是近乎偏执的坚持。 终于,炭块泛起了红光。她将泥炉小心地挪到灶下,添上几块稍大的炭。做这一切的时候,她赤着的脚踩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伤口被泥水浸泡,传来一阵阵灼痛和麻木交替的感觉。她低头看了一眼,脚底板一片狼藉,泥污混合着暗红的血迹,肿了起来。 她撕下内衣相对干净的一角,就着瓦罐里剩下的少许雨水,胡乱擦了擦脚,将伤口粗略地包裹了一下。动作麻利,没有一丝犹豫。曾经的莫家主母,连指甲都由丫鬟精心修剪,如今却要在这漏雨的破棚子里,自己处理血肉模糊的伤脚。 尊严?在生存和女儿的生命面前,一文不值。 药锅开始发出轻微的滋滋声,水汽顶动着锅盖,一股浓郁苦涩的药味逐渐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这味道并不好闻,却让林婉贞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这是希望的味道。 她守在炉边,不时添减炭火,控制着火候。目光却不时警惕地扫向门口和那个小窗。老婆子的话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那些窥伺的人,会不会去而复返?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棚屋外,雨势似乎小了一些,但依旧淅淅沥沥,敲打不停。偶尔有夜归的贫民沉重的脚步声踏过门外的泥地,都会让林婉贞瞬间绷紧身体,屏住呼吸,直到脚步声远去。 莹莹的**声渐渐低了下去,似乎又昏睡过去,但呼吸依旧急促灼热。 药终于煎好了。林婉贞用破布垫着,将滚烫的药汁倒入一个粗陶碗里。黑色的药液,散发着令人皱眉的苦气。 她端着碗,坐到草铺边,轻轻扶起莹莹。“莹莹,乖,张嘴,把药喝了病就好了。” 莹莹被唤醒,闻到药味,本能地抗拒,扭着头,嘴唇紧闭。 “听话,莹莹,喝了药就不难受了。”林婉贞耐心地哄着,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她试了试药的温度,还有些烫,便小心地吹着气。 也许是母亲的安抚起了作用,也许是实在病得没有力气挣扎,莹莹终于微微张开了嘴。林婉贞一小勺一小勺地将药喂进去。莹莹被苦得直皱眉头,几次想吐出来,都被林婉贞轻轻按住。 喂完药,林婉贞已是满头虚汗。她让莹重新躺好,给她掖紧那床厚棉被。看着女儿因为药力或许会渐渐安稳下来的睡颜,她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了一瞬。 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浑身湿冷的衣服贴着皮肤,冷得她牙齿打颤。脚上的伤口在短暂的麻木后,又开始尖锐地疼痛起来。 她望着角落里那跳跃的、微弱的油灯火苗,眼神空洞。 今天发生的一切,走马灯般在脑海中回转:当铺的羞辱、福伯雪中送炭的恩情、雨中奔波的绝望、脚底撕心裂肺的疼痛、巷口那转瞬即逝的幻影、老婆子的警告、煎药时的警惕…… 还有,那沉甸甸的、如今却可能引来灾祸的银钱。 齐家的帮助是恩,也是债,更是悬在头顶的利剑。赵坤既然能诬陷莫隆通敌,能逼得她们母女流落至此,又岂会放过任何与莫家相关的线索?福伯的到来,恐怕早已落入某些人的眼中。 这贫民窟,并非避风港,而是另一个危机四伏的战场。 她低头,看着自己包裹着破布、依旧渗出血迹的赤足,看着身上肮脏湿透的衣衫,再看向草铺上病弱的女儿。 曾经锦衣玉食、仆从如云的莫家主母,何曾想过会落到如此境地? 一滴滚烫的液体,终于忍不住从眼角滑落,混着脸上的雨水和泥污,无声地滴落在胸前冰冷的衣襟上。 但仅仅是一滴。 她迅速抬手,用同样冰冷的手背擦去。 不能哭。 哭了,就真的垮了。 婉贞深吸一口气,挣扎着站起身。她走到门边,再次检查门闩是否牢固。又走到小窗边,将破草席掖得更紧些。然后,她拿起那根抵门的木棍,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她回到草铺边,坐在冰冷的地上,紧紧挨着女儿。伸手探了探莹莹的额头,似乎没有那么烫了?也许是心理作用,但她宁愿相信是药起了效。 她将油灯拨得更亮一些,虽然耗油,但这点光明,此刻能给她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窗外,雨声未停,长夜漫漫。 林婉贞抱紧双臂,蜷缩在女儿身边,睁大了眼睛,警惕地听着外面的每一丝动静。脚上的疼痛,身上的寒冷,腹中的饥饿,精神的疲惫,如同无数细小的虫蚁,啃噬着她的意志。 但她不能睡。 她必须守着这摇摇欲坠的棚屋,守着病中的女儿,守着这好不容易得来的、苦涩的希望。 在这一片无边的黑暗和寒冷中,那盏如豆的油灯,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光。 而遥远的、被雨幕笼罩的江南某处,另一个与她血脉相连的女儿,此刻又在经历着怎样的寒夜? 夜色,深得望不见底。只有雨,不知疲倦地下着,冲刷着这人间无尽的悲欢与苦难。 药味的苦涩尚未在狭小的棚屋里完全散去,如同她们此刻的命运,黏稠得化不开。林婉贞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湿透的衣衫紧贴肌肤,寒意如同细针,密密麻麻地扎进骨头缝里。脚底的伤口在短暂的麻木后,重新苏醒,随着心跳一下下搏动着疼痛,提醒着她刚才那场雨夜奔命的狼狈与绝望。 莹莹喝了药,似乎安稳了些,呼吸虽仍急促,但不再那么滚烫,昏昏沉沉地睡去。林婉贞不敢合眼,耳朵像最警觉的狸奴,捕捉着棚屋外的一切声响。雨小了,成了淅淅沥沥的絮语,但在这寂静的贫民窟深夜里,任何一点不寻常的动静都被无限放大。 老婆子的话在她脑中盘旋——“两个缩头缩脑的瘪三……不像好人……” 那袋沉甸甸的银元,此刻不是安稳,而是烫手的山芋,藏在草铺下最深的角落里,却仿佛散发着诱人的光芒,吸引着暗处的窥伺。 时间在高度紧张中缓慢爬行。油灯的光晕摇曳,将她蜷缩的身影投在斑驳的木板墙上,放大了数倍,显得格外孤寂脆弱。 突然!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极其轻微,从靠近水沟的那面板壁外传来。不是雨声,更像是有人用指尖在小心翼翼地刮擦木板,试探着缝隙。 林婉贞浑身一僵,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迅速退去,留下冰冷的恐惧。她猛地坐直身体,一手下意识地捂住了身边莹莹的嘴——怕女儿在睡梦中发出声响,另一只手已经紧紧握住了放在身旁的那根抵门木棍。 心跳如擂鼓,在寂静中咚咚作响,震得她耳膜发疼。 刮擦声停了。 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雨丝敲打油毡,发出单调的哒、哒声。 林婉贞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着那面发出声响的板壁。木板拼接不严,有几道明显的缝隙,外面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就在她以为刚才是错觉,是老鼠或是野猫弄出的动静时—— 一只眼睛,浑浊、布满血丝,带着毫不掩饰的贪婪和恶意,猛地贴上了其中一道较宽的缝隙! 那眼睛在缝隙后骨碌碌地转动着,努力向棚屋内窥探,试图适应里面昏暗的光线。 林婉贞吓得几乎要惊叫出声,硬生生咬住了自己的舌尖,剧烈的疼痛和腥甜味让她保持了最后一丝清醒。她将身体压得更低,紧紧贴着草铺和墙壁的夹角,利用阴影最大限度地隐藏自己和孩子,同时,握着木棍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 那眼睛扫视了一圈,似乎在辨认棚屋内的情形。目光扫过角落里简陋的灶台,歪腿的木凳,最后,定格在草铺上——虽然林婉贞尽力隐藏,但莹莹盖着的、那床齐家送来的、相对于贫民窟而言堪称“厚实”的棉被,还是暴露了她们并非一无所有。 眼睛的主人似乎发出了极低的一声嗤笑,带着一种发现猎物的满意。 然后,那只眼睛消失了。 紧接着,是压得极低的交谈声,隔着板壁,模糊不清,但能听出是两个人。 “……有个小崽子……病了……” “……被子不错……肯定有货……” “……摸进去……” 林婉贞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们真的要进来了!不是错觉,不是疑神疑鬼,危险就在一板之隔! 怎么办?大喊救命?在这贫民窟,深更半夜,谁会来救一对落难的孤儿寡母?恐怕只会引来更多的觊觎者。冲出去?带着高烧的莹莹,又能跑到哪里?脚上的伤也让她行动困难。 绝望如同冰水,再次将她淹没。 不!不能束手就擒! 她猛地看向门口那根并不结实的木门闩,又看向那个用破草席遮掩的小窗。他们可能会从门强行闯入,也可能从那个更不设防的小窗钻进来。 她必须做点什么! 目光急速在棚屋内扫视。泥炉里的炭火已经微弱,只剩下暗红的余烬。药锅还散发着余温。瓦罐里还有小半罐雨水…… 她的视线定格在泥炉和那口小铁锅上。 一个疯狂而冒险的念头在她脑中形成。 她轻轻放下木棍,动作快得像狸猫,几乎是匍匐着移动到泥炉边。顾不上烫手,她用破布垫着,迅速将泥炉里还有余温的炭块全都扒拉出来,倒进旁边那个破了口的瓦罐里。炭块遇到罐底残留的雨水,发出“嗤”的一声轻响,冒起一股呛人的白烟,但大部分依旧保持着暗红。 然后,她端起那口煎完药、还带着滚烫余温的小铁锅,里面残留着些许黑色的药渣和滚烫的锅体本身,就是武器。 她刚做完这一切,就听到门口传来“嘎吱”一声轻响,是有人在用什么东西撬动门闩!木门闩发出不堪重负的**。 与此同时,那小窗边的破草席也被猛地从外面扯开了一条更大的缝隙,一个瘦小的黑影试图从那里钻进来! 前后夹击! 林婉贞瞳孔骤缩。她不再犹豫,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滚烫的小铁锅,连带着里面滚烫的药渣,朝着那个正试图钻进来的黑影,劈头盖脸地泼了过去!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了雨夜的寂静! 滚烫的锅体和残留的药汁正中目标!那瘦小黑影脸上、脖子上瞬间传来皮肉烧灼的剧痛,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嚎叫,猛地缩回头去,在外面泥地里痛苦地翻滚、咒骂。 “妈的!臭娘们!找死!” 门口的撬动声戛然而止,显然被同伴的惨叫惊住了。 趁此机会,林婉贞一把抓起那个装着炽热炭块的瓦罐,冲到门口。她没有开门,而是通过门板的缝隙,将瓦罐倾斜,把里面冒着烟、带着火星的炭块,朝着门外可能站人的地方,猛地倒了出去! “嗷!” 门外也传来一声痛呼,显然有人被滚烫的炭块烫到了脚或腿。 “晦气!这娘们扎手!”门外传来气急败坏的骂声。 “我的脸!我的脸毁了!杀了她!杀了她们!”窗外那个被烫伤的地痞发出疯狂的嘶吼。 林婉贞背靠着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刚才那一连串的动作耗尽了她最后的力气,恐惧和决绝交织,让她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已经空了的、边缘锋利的破瓦罐,像握着一把最后的匕首。 油灯的光芒下,她的脸苍白如纸,眼神却亮得骇人,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母兽护崽般的凶狠与疯狂。 她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击退。外面的地痞没有离开,他们受了伤,只会更加愤怒和不甘。 果然,门外安静了片刻后,响起了更用力的撞门声!同时,窗外也传来了用重物砸击木板的声音!他们打算强攻了! 破旧的木门和板壁在撞击下发出摇摇欲坠的**,灰尘和木屑簌簌落下。 “阿娘……”草铺上的莹莹被巨大的动静惊醒,虚弱地、恐惧地哭喊起来。 女儿的哭声像一把锥子,刺穿了林婉贞紧绷的神经。她看着那扇即将被撞开的门,看着女儿惊恐的小脸,一股从未有过的、混杂着绝望和暴怒的力量从心底升起。 她猛地转身,不再背靠门板,而是正面对着那扇门,扬起了手中锋利的破瓦罐碎片,像一头准备拼死一搏的母狼,喉咙里发出低哑的、近乎咆哮的声音: “来啊!不怕死的就进来!”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穿透了门板,让外面的撞击声都为之一顿。 或许是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凶狠震慑,或许是在权衡为了这点不确定的“财物”拼命是否值得,外面的动静停了下来。 死寂再次降临。 只有莹莹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泣声,和林婉贞自己粗重得如同风箱的喘息声在棚屋内回荡。 她死死盯着门口,不敢有丝毫放松,握着瓦罐碎片的手,被锋利的边缘割破了皮肤,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她也浑然不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棚屋外,雨似乎彻底停了。远处传来了隐约的鸡鸣声。 天,快要亮了。 终于,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是离开的脚步声,伴随着不甘的低骂。 “……算这娘们狠……” “……走着瞧……” 声音逐渐远去,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危机,暂时解除了。 林婉贞紧绷的身体瞬间脱力,沿着门板软软地滑坐在地上,手中的瓦罐碎片“哐当”一声掉落。她大口喘息着,浑身被冷汗浸透,比刚才淋雨时还要湿冷。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席卷而来,让她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阿娘……”莹莹挣扎着爬过来,小手抱住她冰冷颤抖的身体,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后怕。 林婉贞伸出手,紧紧搂住女儿,将脸埋在她尚且滚烫的、瘦小的肩头。没有哭声,只有肩膀剧烈地、无声地耸动。 天光微熹,一丝惨白的光线,从小窗的破洞和门板的缝隙里渗了进来,驱散了棚屋内一部分的黑暗,却照不亮心底那深不见底的寒。 她看着满地狼藉——翻倒的瓦罐,散落的炭灰,泼洒的药渣,还有自己手上、脚上凝固和未凝固的血迹。 这一夜,她失去了最后一点体面,像个泼妇一样与人搏命,用滚烫的锅和炭块作为武器。 这一夜,她守护住了女儿,也亲手斩断了与过去那个养尊处优的莫家主母之间,最后的、脆弱的联系。 从今往后,她只是林婉贞,一个在贫民窟里,为了活下去,为了护住女儿,可以不择手段、可以拼尽一切的母亲。 晨曦,终于艰难地穿透了笼罩沪上的阴云,将微弱的光芒洒向闸北这片饱经苦难的土地。新的一天开始了,带着依旧浓重的寒意,和深不见底的、未来的迷茫。 林婉贞搂着女儿,坐在冰冷的泥地上,望着那一点点亮起来的天光,眼神空洞之后,渐渐凝聚起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活下去。 无论如何,要活下去。 带着莹莹,活下去。 第0053章雪夜银元 这个雪夜,林婉贞攥着最后一块银元走进当铺,却遭掌柜恶意压价。 当掉传家玉佩的瞬间,她听见身后传来女儿莹莹因饥饿而压抑的啜泣。 冒着大雪归家时,她发现破屋门前站着齐家老管家,他奉齐啸云之命送来米粮。 年幼的齐啸云从马车里钻出,解下自己的貂裘裹住瑟瑟发抖的莹莹:“别怕,我会像保护妹妹一样护着你。” --- 雪,是何时开始下的,林婉贞已然记不清晰了。 她只记得自己牵着莹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沪上南城那条被称作“老鼠巷”的泥泞窄道上时,冰冷的雪沫子就已经混着污水,沾湿了她早已不复光鲜的棉袍下摆。天色晦暗,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这片拥挤、破败的贫民窟,雪花无声旋转飘落,试图掩盖那些裸露的垃圾、污秽的角落,却只让这巷子显得更加凄寒彻骨。 风从巷口灌进来,带着黄浦江上特有的、咸腥又混着煤烟的气味,刀子似的刮过脸颊。莹莹的小手在她掌心里,冰凉,且微微颤抖。孩子很安静,异乎寻常的安静,自从家变之后,那个曾经会咯咯笑着在莫家花园里追逐蝴蝶的小女儿,似乎一夜之间就学会了沉默。只是那偶尔抑制不住、从喉咙深处溢出的细微呜咽,比嚎啕大哭更让林婉贞心碎。 她攥了攥手心,那里面,躺着她们母女二人最后的希望——一块沉甸甸的、“袁大头”银元。这是她变卖了几乎所有能变卖的首饰、衣物后,仅剩的最后一点硬通货。原本,不该动它的,这是留着应付真正山穷水尽时的救命钱。可米缸早已见底,昨日去码头扛包做苦力换来的几个铜子,也只够买回两个干硬的窝窝头,撑过了昨天,今天却再也无力为继。莹莹饿得厉害,早上起来时,孩子那双酷似她父亲的大眼睛里,已经没了神采,只剩下一种茫然的、对饥饿的本能恐惧。 不能再等了。 她停下脚步,在一处相对能避些风雪的屋檐下蹲下身,仔细替莹莹整理了一下那件用旧窗帘布改成的、臃肿却不甚保暖的棉袄帽子,又将一条磨得发毛的围巾紧了紧,试图多遮住一点孩子冻得发红的小脸。 “莹莹乖,”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连日来劳碌疲惫的粗粝,“再忍一忍,娘这就去把这块大洋换了,给你买热乎乎的肉包子吃,好不好?” 莹莹抬起眼,长长的睫毛上沾着细碎的雪晶,她看着母亲,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那眼神里,有一丝极细微的、属于孩童的期盼亮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深的畏缩和茫然覆盖。她伸出小手,轻轻摸了摸林婉贞冰凉的脸颊,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察言观色。 这细微的触碰,几乎让林婉贞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她猛地别过头,深吸了一口冰冷彻骨的空气,将那股汹涌的酸涩强行压回心底。不能哭,至少,不能在孩子面前哭。她是林婉贞,是莫隆的妻子,是莹莹现在唯一的依靠。 她重新站直身体,拉着莹莹,走向巷子口那家挂着“陈记质铺”招牌的铺面。铺子门脸不大,黑漆木门半掩着,透出里面昏黄的光线和一股陈腐的、混合着旧衣物、灰尘和霉味的气息。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略带着暖意的、但更显污浊的空气扑面而来。柜台很高,几乎抵到林婉贞的胸口,后面坐着一个穿着藏青布棉袍、戴着瓜皮帽的老者,正是陈掌柜。他手里捧着一个黄铜暖炉,正眯着眼睛打盹,听见门响,懒洋洋地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在林婉贞和莹莹身上扫了一圈,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种见惯了落魄与乞怜的麻木与审视。 林婉贞走到柜台前,将手心里的那块银元递了上去,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陈掌柜,兑开这块大洋。” 陈掌柜慢腾腾地放下暖炉,伸出干瘦得像鸡爪一样的手,接过那枚银元。他并不急着看,而是先用指尖掂了掂分量,然后才凑到柜台那盏昏暗的煤油灯下,眯起眼,仔细地查看起来。银元在昏黄的光线下,反射出一点微弱的光。 半晌,他嗤笑一声,将那银元“啪”地一声丢回柜台上,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拉长了调子:“这位太太,您这玩意儿,成色不对啊。” 林婉贞的心猛地一沉。“成色不对?”她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这是官铸的‘袁大头’,怎会成色不对?” “嘿,官铸?”陈掌柜嗤笑更甚,伸出留着长指甲的小指,在银元边缘刮了刮,“瞧见没?这声音发闷,边齿也模糊。如今这世道,假洋钱多了去了,做工比真的还真。您这块,依我看,顶多七成银,掺了不少铜铅。” 他抬起眼皮,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明的算计:“按规矩,这种成色不足的,我们质铺是不能收的。不过嘛……看您带着孩子也不容易,这样吧,我吃点亏,按八成银的价给您兑了,六十个铜子,如何?” 六十个铜子!林婉贞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比门外呼啸的寒风更冷。这块足色的银元,若在往日,随便哪家银楼、钱庄,都能换得一百二三十个铜子,甚至更多!这陈掌柜,分明是趁火打劫! “陈掌柜,您这价……也太不公道了!”林婉贞的声音因愤怒和屈辱而微微拔高,“这分明是足色的银元!您不能……” “公道?”陈掌柜打断她,皮笑肉不笑地,“这位太太,如今这世道,还有什么公道可言?您要觉得不公道,大可以拿着您这‘足色’银元,去别家试试看。不过嘛,我可提醒您,这南城地界,像我陈记这样还敢收这种来路不明银钱的铺子,可没几家了。再说了,这兵荒马乱的,您一个妇道人家,揣着块说不清道不明的银元满街走,嘿嘿……” 他后面的话没说,但那威胁的意味已经不言而喻。 林婉贞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知道自己没有选择。去别家?且不说这大雪天,带着莹莹能走多远,就算找到了,谁敢保证不是另一个“陈记”?更何况,陈掌柜的话虽难听,却点出了一个残酷的现实——她们孤儿寡母,本身就是一种危险。 她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枚被她体温焐得微热的银元,此刻却像一块寒冰,烙得她生疼。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站在她身边的莹莹,忽然轻轻地、压抑地咳嗽了两声,那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因饥饿而引发的、从胸腔深处传来的空响。孩子的小手无意识地抓紧了她的衣角,仰起的小脸上,嘴唇已经冻得有些发紫。 这一声咳嗽,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林婉贞所有的坚持和尊严。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败。 “……兑吧。”两个字,从她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陈掌柜脸上露出一丝得逞的笑意,慢条斯理地拉开抽屉,数出六十个铜板,叮叮当当地扔在柜台上:“您点好喽,出了这个门,概不负责。” 林婉贞没有去数,她伸出颤抖的手,一把将那些冰冷的铜板拢起,胡乱塞进怀里。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仓促,仿佛多停留一刻,都会让她窒息。 就在她拉着莹莹,准备转身逃离这个令人作呕的地方时,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柜台角落一个不起眼的托盘,里面散乱地放着几件刚刚过期的死当物品。其中,一枚青白玉的螭龙纹小佩,猛地撞入了她的视线。 那是……那是隆哥早年随身佩戴的玩意儿!不算顶顶贵重,却是他心爱之物,时常摩挲。家破那日,混乱之中,竟不知遗落何处,原来……原来是在这里,成了无人问津的死当! 一股巨大的悲痛和物是人非的酸楚瞬间攫住了她。她脚步一顿,几乎站立不稳。 陈掌柜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嘿然一笑:“怎么?太太看上这玩意儿了?死当,五个大洋,不二价。” 五个大洋!若在往日,不过是莫隆随手赏给下人的数目。如今,却像一道天堑,横亘在她眼前。 她猛地转过身,不敢再看,拉着莹莹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质铺的大门。 冰冷的风雪再次将她包裹,怀里的六十个铜板沉甸甸的,硌得她胸口生疼。她没有立刻去买食物,而是靠着质铺外墙冰凉的砖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屈辱、愤怒、无助、悲伤……种种情绪像毒蛇一样噬咬着她的心脏。 莹莹似乎被母亲剧烈的反应吓到了,她仰着头,看着林婉贞煞白的脸和紧闭的双眼,那强忍了许久的恐惧和委屈终于决堤。她没有哭出声,只是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眶里滚落,混着雪花,迅速在她冻得通红的小脸上结成冰凉的湿痕。那细微的、因极度压抑而断断续续的抽噎,在这风雪呜咽的背景下,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像最锋利的针,一下下扎在林婉贞的心尖上。 林婉贞蹲下身,紧紧地将女儿搂在怀里。孩子的身体冰冷而瘦小,在她怀中瑟瑟发抖。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抱着她,仿佛要将自己体内最后一点微薄的热度传递过去。雪花落在她们母女的头上、肩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像过早降临的白头。 --- 她们最终用那屈辱的六十个铜板,买了两小袋糙米,几个干瘪的萝卜,以及两个据说馅料是“肉渣混合菜末”的、冰冷的包子。莹莹接过包子时,小手冻得有些不听使唤,她小口小口地咬着,吃得很慢,很珍惜,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油腥,似乎暂时驱散了她眼底的一些阴霾。林婉贞自己却一口也吃不下,只是看着女儿吞咽的动作,心头堵得厉害。 风雪愈发大了。返回“老鼠巷”的路,似乎比来时更加漫长艰难。脚下的积雪咯吱作响,每一步都耗尽了林婉贞所剩无几的力气。她一手紧紧攥着那点可怜的粮食,另一只手牢牢牵着莹莹,在昏暗的、被雪光映照得迷迷蒙蒙的巷道里,艰难地辨认着方向。 她们所谓的“家”,是巷子最深处一个废弃的灶披间改建的破屋,低矮、潮湿,四面漏风。平日里回来,远远只能看到一片压抑的黑暗,与左邻右舍偶尔透出的、吝啬的煤油灯光相比,更显凄惶。 然而今夜,当林婉贞拖着几乎冻僵的双腿,拐过最后一个弯,视线投向那间破屋时,她却猛地愣住了。 就在那扇用破木板和烂席子勉强拼凑而成的门前,昏黄的雪光映照下,竟赫然站着两个人影! 林婉贞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一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是赵坤的人?还是巡捕?又来抓人了吗?她下意识地将莹莹往自己身后藏去,身体因为紧张和寒冷而绷得僵硬,警惕地看向那两个人影。 走得近了些,借着雪地反射的微光,她才勉强看清。站在前面的,是一位穿着深灰色棉袍、外罩黑色马褂的老者,身形清瘦,面容依稀有些熟悉。他手里提着一盏玻璃罩子的防风马灯,昏黄温暖的光晕,在他周围圈出一小片与这肮脏贫瘠的巷弄格格不入的、干净而稳定的区域。 而在老者身后稍远一些,停着一辆黑色的、在雪中显得格外沉默而庄重的马车。马车旁,还站着一个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车夫,像一尊雕塑,一动不动。 那老者看到林婉贞母女,立刻迎上前几步,将马灯提高了些,灯光映出他布满皱纹却眼神清亮的脸。他微微躬身,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放缓了的恭敬: “莫太太,小姐。老奴齐福,给太太、小姐请安。” 齐福?齐家的老管家? 林婉贞怔在原地,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齐家……是了,与莫家曾有婚约的齐家。家变之后,她自顾不暇,早已断了与所有故交的联系,生怕牵连他人,也怕看到世态炎凉。她万万没想到,会在这最不堪的境地,见到齐家的人。 “齐……齐管家?”林婉贞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您……您怎么找到这里……” 齐管家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带着歉意的笑容:“让太太受惊了。我们也是费了些周折,才打听到太太和小姐的落脚处。实在是……来得冒昧了。” 他的目光扫过林婉贞手中那点寒酸的粮食,又落在她们母女身上几乎被雪湿透、单薄破旧的棉衣上,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但很快便掩饰过去,语气更加温和:“是这样的,我们家少爷……啸云少爷,一直惦记着莫家,惦记着太太和小姐。今日雪大,少爷实在放心不下,特意让老奴送些日常用度过来,略尽绵薄之力。” 他侧过身,示意了一下马车方向。只见马车车厢旁,已经堆放了几个布袋和竹筐,借着马灯的光,隐约可以看出里面装着米、面,甚至还有一小捆用油纸包好的木炭。 就在这时,那辆一直沉默的黑色马车的车门,忽然“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推开了。 一个少年,裹着一件簇新的、毛色油光水滑的玄色貂裘,动作有些笨拙地从车上跳了下来。积雪没过了他的小腿,他踉跄了一下,站稳身形,抬起头来。 看上去约莫十岁出头的年纪,面容尚带稚嫩,但眉眼间已初具英气,鼻梁挺直,嘴唇紧抿,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他的目光先是快速扫过齐管家和林婉贞,随即,便牢牢定格在了被林婉贞紧紧护在身后的、那个瘦小得像只受惊雏鸟的身影上。 少年没有犹豫,径直朝着莹莹走了过去。他走到她面前,停下脚步。莹莹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陌生少年吓到了,下意识地往母亲身后又缩了缩,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带着惊惶和迷茫的大眼睛。 少年看着她冻得通红的小脸,看着她身上那件打着补丁、被雪水浸染得深一块浅一块的旧棉袄,又看到她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半个没吃完的、已经冻硬了的冷包子,他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林婉贞、甚至让老管家齐福都略感意外的动作。 他伸出手,动作略显急切,却异常坚定地,解开了自己身上那件昂贵而温暖的貂裘的带子。厚重的貂裘从肩上滑落,他似乎完全感觉不到瞬间袭来的寒意,双手一展,便将那还带着他体温的、柔软而蓬松的貂裘,严严实实地裹在了瑟瑟发抖的莹莹身上。 貂裘对于莹莹来说过于长大,几乎将她整个儿都包裹了进去,只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突如其来的、隔绝了风雪的暖意,让莹莹猛地打了个哆嗦,茫然地抬起眼,看向近在咫尺的少年。 少年低下头,看着被裹在貂裘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的莹莹,他的声音还带着属于孩童的清亮,但语气却异常认真,一字一句,清晰地穿透了风雪的呜咽: “别怕。”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许下一个极其郑重的承诺,目光清澈而坚定: “我会像保护妹妹一样,护着你。” 第0054章暗巷的微光,雪后半夜停了 雪,在后半夜渐渐停了。 破旧的灶披间里,寒气却并未因此而消散半分,反而因为万籁俱寂,更显得那冰冷如同有生命的活物,从墙壁、地板的每一道缝隙里钻出来,丝丝缕缕地缠绕上身,浸入骨髓。 齐管家和车夫动作麻利地将米、面、木炭,还有一小坛油、一包盐、甚至几包用厚油纸包得严严实实、不知是药材还是点心的物事搬进屋里,小心翼翼地堆放在墙角干燥些的地方。那半袋精白米,在昏暗的油灯光下,泛着珍珠般温润的光泽,与林婉贞刚才用六十个铜板换回来的、夹杂着不少谷壳稗子的糙米形成了刺目的对比。 林婉贞怔怔地站在屋子中央,看着这些突如其来的、足以让她们母女支撑一两个月的物资,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怀里那六十个铜板似乎还在发烫,灼烧着她的肌肤,提醒着不久前方才经历过的屈辱。而眼前这一切,又像是一个不真实的梦境,温暖得让她不敢触碰。 齐啸云并没有在屋内久留。他将貂裘裹在莹莹身上后,只低声对林婉贞说了句:“莫家婶婶,保重身体。”便退到了门外,安静地站在雪地里等待,小小的身影在残留的风雪中挺得笔直,仿佛一株迎寒而立的小松。 齐管家安排妥当,又从怀里取出一个沉甸甸的、用蓝布包裹的小口袋,轻轻放在那张摇摇欲坠的破木桌上。“太太,”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谨慎,“这里面是三十块大洋,还有一些零散的铜元。少爷吩咐了,请您务必收下,应个急。往后的日子……我们再慢慢想办法。” 林婉贞的目光落在那蓝布包裹上,像被火烫到一般,猛地缩了回来。“不,齐管家,这……这使不得!”她连连摆手,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尖锐,“您和啸云少爷能雪中送炭,送来这些米粮炭火,已是天大的恩情!这钱,我万万不能收!莫家……莫家如今虽落魄,也断没有白受如此重金的道理!” 她的脸颊因羞愧和一种残存的骄傲而泛起不正常的红晕。接受粮食是求生,接受这沉甸甸的银钱,却像是在典卖最后一点尊严,尤其是,在刚刚经历了当铺那番折辱之后。 齐管家似乎早已料到她的反应,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只是叹了口气,语气更加恳切:“太太,您千万别多想。少爷他……他没有丝毫轻贱的意思。这只是晚辈的一点心意。老爷和夫人……唉,家主人他们……有他们的难处,暂时不便亲自出面,但心里一直是记挂着莫家,记挂着您和小姐的。啸云少爷年纪虽小,却极有主见,这是他用自己的体己钱,再三叮嘱老奴一定要交到您手上的。他说……他说莹莹妹妹不能冻着,也不能饿着。” 他刻意强调了“莹莹妹妹”几个字,目光转向炕上。 莹莹裹着那件过于宽大的玄色貂裘,蜷缩在炕角一堆勉强算是被褥的破棉絮里。貂裘柔软丰厚的毛皮将她整个包裹,只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也许是骤然降临的温暖松弛了她紧绷的神经,也许是孩童的身体终究抵不过疲惫,她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呼吸轻微而均匀,只是偶尔,那小小的鼻翼会轻轻翕动一下,似乎在睡梦中依然感受到了不安。 看着女儿沉睡中难得安稳的模样,林婉贞所有拒绝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可以坚持自己的骄傲,可莹莹呢?孩子已经吃了太多的苦。这银钱,意味着可以买药预防风寒,意味着可以偶尔吃上一顿带油星的饭菜,意味着在下一个风雪之夜,或许不必再攥着最后一块银元去承受当铺掌柜的白眼与压价。 齐管家见她神色松动,不再坚持,便将那蓝布小口袋往桌子里面又推了推,低声道:“太太,世事艰难,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为了小姐,您也得保重自己。”他顿了顿,又道,“此地不宜久留,老奴和少爷这就告辞。您放心,我们会尽量小心,不会让人留意到这里。日后若有什么急难处,可去四马路口的‘德盛行’杂货铺,找那里的孙掌柜,只说……只说取定好的绣线便可。那是齐家的一处暗桩,信得过。” 他说完,对着林婉贞深深一揖,不再多言,转身轻轻拉开那扇破木板门,对着门外雪地里的齐啸云点了点头。 齐啸云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屋内,目光在炕上那团被貂裘包裹的小小身影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毅然转身,跟着齐管家,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巷子口的马车。 马车轮轴碾过积雪,发出吱呀的轻响,很快便消失在昏暗、寂静的巷道尽头,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门口雪地上几行杂乱的脚印,和屋内那一堆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物资,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林婉贞独自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良久,才缓缓走到桌边,伸出手,指尖颤抖地触碰了一下那个蓝布包裹。冰冷的银元触感,却让她感到一种滚烫的刺痛。她颓然坐下,用手捂住了脸,肩膀微微耸动,却没有哭声,只有压抑到极致的、无声的泪,从指缝间一点点渗漏出来。 --- 接下来的日子,因为这雪夜突如其来的接济,而暂时脱离了濒临饿毙的绝境。 林婉贞用那笔钱,谨慎地规划着开销。她先是去扯了几尺厚实的青布和棉花,连夜为莹莹和自己赶制了两套能御寒的新棉衣。又去买了一个小小的、带铁皮烟囱的煤球炉子,连同一些质量尚可的煤球。当那炉子第一次在屋里生起来,带着硫磺味的稀薄暖意弥漫开时,蜷缩在炕上的莹莹,眼睛里终于有了一点微弱的光亮。 林婉贞也开始尝试着接一些缝补、浆洗的活计。她曾是莫家的主母,女红管家无一不精,即便如今落魄,那双曾执笔抚琴、拨弄算盘的手,做起粗活来,起初是笨拙而痛苦的,指甲劈裂,指尖磨出红肿的水泡。但她咬着牙,一声不吭地坚持着。她不再去码头做那些纯粹消耗力气的苦工,那太危险,也顾不上莹莹。她选择在家门口揽活,虽然工钱微薄,但至少安全,能时刻照看到女儿。 偶尔,她也会拿出那半块螭龙纹玉佩,在昏暗的油灯下久久摩挲。玉质温润,触手生凉,上面精细的纹路,每一个转折都熟悉无比。这是莫隆留给她们母女,不,是留给他两个女儿的念想。贝贝……她那失落的另一个女儿,如今又在何方?她身上那半块玉佩,是否还在?每当想起这个,心脏便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全身。 她不敢深想,只能将玉佩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能从中汲取一丝虚幻的力量。 莹莹似乎也因环境的略微改善,而慢慢恢复了一些孩童的生气。她不再总是惊恐地蜷缩在角落,有时会蹲在门口,看着巷子里其他孩子追逐打闹——虽然林婉贞严格禁止她走远。她也开始学着帮母亲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递个针线,或者拿着小扫帚,费力地清扫门口那一小片地方。 只是,她的话依然很少。那双酷似莫隆的大眼睛里,常常盛满了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忧思。她似乎格外珍惜那件玄色貂裘,即便屋里生了炉子,不再那么寒冷,她也时常要用手去摸一摸那柔软光滑的毛皮,仿佛那上面还残留着某种令人安心的温度和气息。 有一次,巷子里几个顽皮的男孩,大概是从大人那里听来了些风言风语,冲着莹莹叫嚷“没爹的野种”、“抄家犯的女儿”。莹莹当时正抱着几件母亲浆洗好的衣服往回走,听到叫骂,她小小的身体猛地僵住,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没有哭,也没有回头争辩,只是死死地咬着下唇,加快了脚步,几乎是跑着冲回了家。 一进门,她便扑到炕上,将整张脸深深埋进那件貂裘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却依旧没有发出太大的声音。 林婉贞看在眼里,痛在心上。她走过去,轻轻将女儿揽入怀中。这一次,莹莹没有抗拒,她靠在母亲怀里,小手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襟,压抑地、断断续续地抽噎起来。 “娘……”她带着浓重的鼻音,小声地问,“爹爹……真的是坏人吗?他们为什么都这么说……” 林婉贞的心像被刀剜了一下。她紧紧抱住女儿,声音坚定而清晰:“不,莹莹,你爹爹不是坏人。他是天底下最好、最正直的人。他是被人冤枉的,是坏人害了他,害了我们全家。” 她看着女儿泪眼婆娑的脸,一字一句地说:“莹莹,你要记住,我们莫家,是清白的。终有一日,真相会大白于天下。你爹爹,也一定会回来。” 这番话,她不知是说给女儿听,还是说给自己听。但在这一刻,她必须让女儿相信,她们所承受的一切,并非因为罪有应得。 莹莹仰起脸,看着母亲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定和深藏的痛楚,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将脸重新埋进母亲温暖的颈窝,小声地、重复着母亲的话:“爹爹是好人……是坏人害的……” --- 与此同时,远在江南水乡。 天色未明,薄雾如纱,笼罩着蜿蜒的河道和黑瓦白墙的村落。小小的码头边,停泊着几条破旧的渔船,随着微浪轻轻摇晃。 “阿贝!快些!潮水要退了!”莫老憨站在船头,朝着岸上喊道。他的伤势虽然因为用了些土方草药略有好转,不再危及性命,但伤及了筋骨,行动依旧不便,无法再像从前一样下网捕鱼,大部分活计都落在了妻子和养女身上。 “来了来了!”一个清脆利落的声音应道。 只见一个八九岁年纪的女孩,像只敏捷的燕子,从岸边低矮的屋檐下钻了出来。她穿着一身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蓝布袄裤,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两段被水汽和日头浸润成健康小麦色的小臂。头发胡乱地编成一根粗辫子甩在脑后,额前几缕碎发被水汽打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她的眉眼生得极为俊俏,尤其是一双眼睛,黑亮亮的,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转动间透着一股机灵和不服输的野性。 这便是被莫老憨夫妇收养的阿贝,莫家的另一个女儿,贝贝。 她肩上扛着一卷比她人还高的、沉甸甸的渔网,脚步却异常稳健,三两步就跳上了晃晃悠悠的船头,将渔网熟练地放下。动作间,她颈项里用红绳系着的一样东西从衣领里滑了出来,在晨曦微光中一闪——那是半块青白玉螭龙纹玉佩,与她失散姐妹莹莹所持有的那一块,恰好能合成完整的一方。 “阿贝,慢点,当心脚下!”船尾,正在整理缆绳的养母王氏担忧地喊道。王氏是个典型的江南水乡女子,身材瘦小,面容慈和,因常年劳碌,眼角已爬上了细密的皱纹。 “晓得啦,娘!”阿贝回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她手脚麻利地帮着养父解开缆绳,又拿起长长的竹篙,一点岸边,那小船便轻巧地滑入了雾气迷蒙的河道中央。 莫老憨坐在船头,看着养女忙碌而灵巧的身影,眼中既有欣慰,也有深沉的忧虑。他的伤,拖累了这个家。原本还算过得去的日子,一下子变得捉襟见肘。阿贝这孩子,自小就比同龄的孩子懂事、能干,自从他受伤后,更是主动承担了许多本不该她这个年纪承担的重活。 “阿贝,累不累?”莫老憨哑着嗓子问。 “不累!”阿贝头也不回,双手稳稳地撑着竹篙,目光敏锐地巡视着水面,寻找着下网的最佳位置,“爹,您就安心坐着,看我的!” 她确实有说这话的底气。常年在船上生活,让她对水性、对鱼群的习性了如指掌。她撒网的动作,或许不如老渔民那般圆熟老辣,却自有一股独特的韵律和精准。只见她腰身一拧,双臂发力,那沉甸甸的渔网便“唰”地一声散开,形成一个近乎完美的圆形,悄无声息地落入水中。 王氏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手里做着修补渔网的活计,心里却是一阵阵发酸。她想起收养阿贝的那天,也是在这样一个清晨,在沪上来的客船码头边,这个襁褓中的女婴,被遗弃在冰冷的石阶上,小脸冻得发青,唯有怀里的半块玉佩,昭示着她不凡的来历。他们夫妇年近四旬无儿无女,见这孩子可怜,又与自己同姓莫,便以为是上天赐予的缘分,欢喜不已地收养了她,取名“阿贝”,视若珍宝。 这些年,阿贝带给他们的欢乐,远比贫苦生活带来的烦恼要多。她聪明、活泼、孝顺,像个小小的太阳,照亮了他们清贫的家。可如今……看着孩子跟着他们吃苦受累,王氏心里就像压了块大石头。 “他爹,”王氏压低声音,对莫老憨说,“黄老虎那边……这个月的‘份子钱’,眼看又要到期了。咱们这阵子打的鱼,换了药钱,剩下的……怕是不够啊。” 莫老憨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黄老虎是这一带的渔霸,手下纠集了一帮地痞无赖,强行向所有渔民收取所谓的“河道管理费”,实则就是保护费。谁若不交,轻则渔网被割、渔船被凿,重则被打伤打残。莫老憨上次带头反抗,就是被黄老虎的手下打成重伤。 他攥紧了拳头,骨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最终却又无力地松开。势比人强,除了忍耐,还能如何? “再看看……再看看这几天能打多少鱼吧……”他颓然道,声音里充满了无奈。 阿贝虽然背对着他们,专注地盯着水面,但养父母的低声交谈,还是一字不落地飘进了她的耳朵里。她撑着竹篙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那双黑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与她年龄极不相符的冷厉和倔强。 黄老虎……又是黄老虎! 她记得养父浑身是血被抬回来的样子,记得娘亲绝望的哭声,记得家里为了治伤而变卖东西、债台高筑的窘迫。仇恨的种子,早在那个时候,就深埋在了她幼小的心里。 网绳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抖动。 “有鱼!大网头!”阿贝眼睛一亮,暂时抛开了心头的阴霾,兴奋地低呼一声,双手迅速而有力地开始收网。王氏也赶紧放下手中的活计过来帮忙。 渔网出水,果然收获颇丰,好几条肥美的鲈鱼和鳜鱼在网中活蹦乱跳,鳞片在初升的日光下闪烁着银光。 “太好了!这些鱼拿到镇上,能换不少钱呢!”王氏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阿贝看着那些挣扎的鱼儿,又看了看养父因期待而略微舒展的眉头,心里却盘算着另一个念头。光靠打鱼,想要凑够黄老虎的份子钱,还要维持家用、给爹买药,实在太难了。她得想别的办法。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自己那双因为常年劳作而显得有些粗糙的小手上。这双手,除了会撑船撒网,还会别的。 娘亲王氏,有一手祖传的苏绣绝活。虽然家贫,买不起昂贵的丝线,只能用些普通的彩线,但王氏的技艺并未因此生疏。阿贝从小耳濡目染,对那枚小小的绣花针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心灵手巧,悟性极高,王氏见她喜欢,便也倾囊相授。不过八九岁年纪,阿贝的绣工已经隐隐有了青出于蓝之势,尤其擅长绣制水乡的风物,鱼虾蟹蚌,莲叶水波,在她针下无不活灵活现,带着一股野逸生动的气韵。 或许……可以试试卖绣品? 这个念头,像一颗火星,落在她干涸的心田上,瞬间燃起了微弱的希望。 --- 数日后,江南某镇集市。 集市算不上热闹,但也人来人往。阿贝没有像往常一样跟着养母去鱼市卖鱼,而是独自一人,揣着一个小布包,来到了相对清冷一些的杂货市集角落。 她找了一块干净的石阶坐下,小心翼翼地打开布包,里面整整齐齐地叠放着几方手帕。帕子是普通的白棉布,但上面绣的图样却十分精巧别致。一方绣的是几尾嬉戏的小虾,透明灵动;一方绣的是带露的荷叶,露珠仿佛随时会滚落;还有一方,则绣着一丛随波摇曳的水草,线条流畅,充满了动态的美感。 这是她瞒着养父母,利用早晚闲暇时间偷偷绣的。丝线是娘亲平日里舍不得用、攒下来的一点点好线,布头则是从旧衣服上裁下来的。 她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地将手帕在面前摊开,自己则低下头,不敢看往来的人群。这是她第一次尝试靠自己的手艺换钱。 时间一点点过去,偶尔有人驻足看一眼,问个价,但听到她怯生生报出的“五个铜板一方”后,大多摇摇头走开了。五个铜板,对于一方手帕来说,不算便宜,足够买两个肉包子了。 日头渐渐升高,集市上的人开始稀疏起来。阿贝看着那几方无人问津的手帕,心里一点点凉了下去。难道……不行吗?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体面、像是大户人家管事嬷嬷模样的中年妇人,在一个小丫环的陪同下,从她面前走过。那嬷嬷的目光无意中扫过地上的手帕,脚步忽然顿住了。 她弯下腰,拿起那方绣着嬉戏小虾的手帕,凑到眼前仔细端详起来。她的手指拂过那细密匀称的针脚,看着那小虾透明须爪的灵动姿态,眼中渐渐露出惊讶之色。 “小姑娘,”嬷嬷抬起头,看着阿贝,语气和蔼地问,“这帕子……是你绣的?” 阿贝连忙站起来,点了点头,心里怦怦直跳:“是……是我绣的。” “跟谁学的绣活?”嬷嬷又问,目光里带着审视。 “跟我娘。”阿贝老实地回答。 嬷嬷点了点头,又拿起另外几方帕子看了看,尤其是那方水草图样的,她看了许久,眼中赞赏之意更浓。“针法虽然还略显稚嫩,但这股子灵气和意趣,却是难得。”她自言自语般低语了一句,然后对阿贝说,“这几方帕子,我都要了。多少钱?” 阿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片刻,才慌忙说:“五……五个铜板一方,这里一共四方,二十个铜板。” 嬷嬷笑了笑,从钱袋里数出二十个铜板,递给阿贝,又额外多给了五个铜板:“绣得不错,这多出的,是赏你的。” 阿贝握着那二十五枚还带着对方体温的铜板,激动得小脸通红,连声道谢:“谢谢嬷嬷!谢谢嬷嬷!” 那嬷嬷将手帕仔细收好,看了看阿贝身上打补丁的衣裳和因为激动而格外明亮的眼睛,沉吟了一下,说道:“小姑娘,你的绣活很有天分。若是以后还有这样的绣品,或者更大一些的,比如扇套、香囊什么的,可以送到镇东头的‘周府’后门,找管事的李嬷嬷,就说是我说的,我姓钱。” 说完,她对阿贝点了点头,便带着小丫环离开了。 阿贝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二十五枚铜板,久久没有动弹。胸腔里像是有一团火,猛地燃烧起来,烧得她浑身滚烫。 成功了!她真的靠自己的绣活,赚到钱了! 虽然只有二十五个铜板,距离凑够黄老虎的份子钱、治好养父的伤还差得很远很远,但这是一个开始!一个足以照亮这灰暗生活、带来无限希望的开始! 她抬起头,看着集市上空明晃晃的日头,那双黑亮的眼睛里,不再是属于孩童的纯真无忧,而是充满了与命运抗争的决心和勇气。江南水乡的柔波,养育了她的身体,却磨砺出了一颗坚韧不屈的心。 沪上贫民窟的阴冷与绝望,江南水乡的清苦与微光,在两个失散的女孩身上,投下了截然不同,却又隐隐相连的命运阴影。她们各自在泥泞中挣扎,一个依靠着外界微弱却及时的援手与内心残存的骄傲苦苦支撑,一个则开始尝试用自己稚嫩的肩膀和灵巧的双手,试图撬动压在全家人身上的巨石。 而那场改变所有人命运的暗流,已在无声无息中,开始悄然涌动。齐啸云埋下了关注与守护的种子,阿贝则点燃了自立与反抗的火苗。遥远的未来,似乎在这一刻,已经显露出了它模糊而错综复杂的轮廓。 第0055章沪上繁华尽,双生花未知 初至沪上,贝贝在绣坊受尽排挤。 一次送货途中,她无意间听见两位贵妇谈论十五年前莫家变故。 其中一人低声感慨:“莫家那对双生花,若还在世,也该有贝贝这般年纪了吧……” 贝贝心中剧震,手中绣品险些落地。 而她不知,此刻贫民窟里,莹莹正对着母亲咳出的血迹,决定明日去齐家求助—— 那个她一直刻意回避的未婚夫。 --- 五月中的沪上,天气已经黏腻起来,潮湿的南风卷着黄浦江的咸腥气,扑进七拐八弯的弄堂,也扑进“彩云绣坊”临街的工间里。空气里浮动着丝线的光泽、浆糊的微酸,以及十几个绣娘身上淡淡的汗意。 阿贝,或者该叫她贝贝,正坐在靠窗最末的一个位置上,低着头,针尖在薄如蝉翼的软缎上飞快起落。她绣的是一方帕子上的缠枝莲,花样不算新奇,贵在线条流畅,配色清雅,尤其是花瓣边缘那极细微的由深至浅的晕色,被她用独创的“破捻针法”处理得不着痕迹,仿佛真带着晨露的鲜活气儿。 “哟,阿贝姑娘这手活儿,真是没得挑,”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刻意拉长的调子,“到底是江南水乡来的,跟我们这些粗手笨脚的就是不一样。” 说话的是绣坊里的老师傅,大家都唤她金姐。金姐约莫三十五六年纪,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葱绿旗袍,头发抿得油光水滑,一丝不乱。她手里捏着一块刚完工的牡丹绣片,眼神却斜睨着贝贝手下的帕子,那目光,说不清是赞赏还是挑剔。 贝贝停下针,抬起头,唇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金姐过奖了,不过是熟能生巧,我还要多跟您学规矩。” 她来彩云绣坊不过月余,是从最底层的学徒做起。这绣坊在沪上不算顶有名气,但也能接到些中等人家的活计,偶尔还能攀上几桩公馆买卖。贝贝是拿着自己绣的几方小手帕,在绣坊后门怯生生问了三天,才被管事的张娘子勉强留下试工的。她知道自己是生面孔,又是外乡人,不懂这大上海的诸多规矩,从不敢行差踏错,说话也留着三分余地。 金姐鼻腔里轻轻“哼”了一声,将那牡丹绣片往贝贝桌角一放:“既然手艺好,那就多辛苦些。张娘子吩咐了,永鑫百货王老板家三小姐下礼拜过生日,指名要咱们坊里出两套睡衣,一套绣玉兰,一套绣蔷薇,工期紧,你帮着把这蔷薇的叶子先铺上底子。” 那绣片上的牡丹富丽堂皇,金线盘绕,是金姐最拿手的样式,却也带着挥不去的匠气。而铺叶底这种活儿,最是耗时耗力,且功劳最终都算在主导绣娘头上。旁边几个绣娘互相递了个眼色,有人低头窃笑,有人面露同情,却没人出声。 贝贝看着那繁复的图样,心里明镜似的,脸上却依旧平和:“好的,金姐,我做完手头这点就做。” 金姐这才满意地扭着腰肢走了。旁边一个年纪小些,叫小翠的绣娘凑过来,压低声音:“阿贝姐,她就是看你手艺好,怕你抢了她的风头,净把些费工夫不出彩的活儿派给你。” 贝贝手下不停,针尖穿过紧绷的缎面,发出细微的“嗖嗖”声,她笑了笑,声音很轻:“没事,做什么都是学本事。” 她不是不委屈。在江南水乡,跟着养母学刺绣,虽清苦,但心是敞亮的。养母总夸她有天分,针脚灵,配色巧,绣出的鱼像要游出来,绣出的花仿佛能闻见香。可到了这偌大的上海滩,天分似乎成了原罪。她不懂为何这里的女人说话总要拐几个弯,不懂为何明明简单的活儿要分出三六九等,更不懂为何自己只是想凭手艺吃口饭,却好像挡了别人的路。 她想起离家那日,养父莫老憨躺在病榻上,脸色蜡黄,咳嗽起来整个瘦削的身子都蜷缩成一团。家里能卖的都卖了,连养母陪嫁的一对银镯子也当了,可那药钱还是像个无底洞。水乡的恶霸黄老虎占了渔市,养父带头去理论,被打断了肋骨,内里也伤了。郎中说,要好生用药将养,否则……否则怎样,郎中没有说,但贝贝看着养母瞬间灰败下去的脸色,就全明白了。 她跪在床前,握住养父粗糙的手。“爹,您放心,阿贝去上海。听说那里遍地是机会,阿贝能绣花,一定能赚到钱,给您请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 养父浑浊的眼睛里滚下泪来,反手紧紧攥住她,喉咙里咯咯作响,却说不出完整的话。养母只是哭,一遍遍摩挲着她的头发。 最终,她还是来了。带着几件换洗衣服,一小包干粮,还有贴身藏着的,那半块冰凉坚硬的玉佩。养母送她到村口,一遍遍叮嘱:“囡囡,大城市不比家里,凡事忍让,莫要强出头……这玉佩,你收好,或许……或许将来能凭着它,找到你的根。” 她的根?贝贝看着窗外弄堂里晾晒的万国旗般的衣衫,眼神有瞬间的恍惚。她的根在哪里?是那个记忆中只有模糊的繁华影子和骤然破碎的惊恐的所谓“沪上莫家”,还是江南水边那间低矮的、总是飘着鱼腥和药味的瓦房? 她甩甩头,不再去想。眼下最要紧的,是做好工,拿到工钱,寄回家去。 午后,张娘子吩咐贝贝将一套绣好的桌屏给霞飞路上的李公馆送去。那李公馆的姨太太是绣坊的常客,性子挑剔,但结账爽快。 贝贝仔细将用厚纸包好的桌屏放进提篮里,又覆上一块干净的蓝布,这才出了绣坊的门。五月的阳光有些刺眼,电车铛铛地响着,穿着旗袍、皮鞋的摩登女郎挽着西装革履的男士从身边走过,留下阵阵香风。贝贝下意识地紧了紧自己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旗袍,这是养母用旧衣服改的,在水乡还算体面,到了这里,却显得格格不入。 她按照地址找到李公馆,那是一座精致的西式小楼,带着个小花园。按了门铃,女佣出来接了东西,说是姨太太在会客,让她稍等,取了回执再走。 贝贝便站在门廊的阴影里等着。这里比弄堂安静许多,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隐约从客厅敞开的窗户里飘出来的谈笑声。 起初她并未留意,直到几个字眼像针一样扎进她的耳朵里。 “……说起来,也是十五六年前的旧事了。”一个略显低沉的女声,带着些许感慨。 “可不是嘛,那时候沪上谁不知道莫家?莫隆老爷为人四海,生意做得大,夫人也是名门闺秀,那一对双生女儿,粉雕玉琢的,真是羡煞旁人。”另一个声音接话,音调略高。 贝贝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莫家?双生女儿? 她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向窗户的方向悄悄挪近了一步。 “唉,谁能想到呢?盛极而衰,也就是一夜之间的事。”低沉女声压得更低了些,“通敌……那样的罪名扣下来,谁能扛得住?家抄了,人抓了,偌大的家业,烟消云散。” “我听说,莫夫人后来带着剩下那个女儿,不知所踪了?好像是叫……莹莹?” “嗯,是叫莹莹。当时乱得很,都说那个小的,叫贝贝的,夭折了。可惜了的……若那两个女孩子还在世,算起来,也该有十七八岁,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贝贝……真是个好听的名字。说起来,刚才送绣活来的那个小姑娘,看着年纪倒差不多,眉眼也怪清秀的……” “嘘——快别浑说。那种人家的孩子,就算还在,命运如何,谁又知道呢?这世道……” 后面的话,贝贝听不清了。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四肢百骸都僵住了。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是闯进了一窝蜂。莫家……贝贝……夭折……十七八岁……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她心上。 她是谁?她是莫老憨从江南码头捡回来的阿贝。养父说,那天清晨雾很大,她裹在襁褓里,放在一个破旧的竹篮中,不哭也不闹,只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除了那半块玉佩,身边再无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可为什么,此刻听到“莫家”、“贝贝”这几个字,她的心会这样痛?像是被遗忘了许久的伤口,突然被人狠狠揭开,鲜血淋漓。 她下意识地伸手按住胸口,隔着薄薄的衣衫,能感觉到那半块玉佩坚硬的轮廓。它一直贴着她的心口,带着她体温的温热。 “喂,送绣活的!”女佣的声音惊醒了她。 贝贝猛地回神,才发现自己额上沁出了冷汗,提篮的把手被她攥得死紧。 女佣将一张回执塞到她手里,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 “没……没什么,”贝贝慌忙低下头,声音有些发颤,“可能是……有点中暑。谢谢您。” 她几乎是逃离了李公馆的门廊。阳光明晃晃地照在霞飞路上,她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周围的车马声、人声,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她脑海里反复回荡着那句话——“若那两个女孩子还在世,也该有贝贝这般年纪了吧……” 贝贝……贝贝…… 这是她的名字。养父母给她取的,说捡到她时,她像个小宝贝。可原来,这或许本就是她的名字? 那莫家……那个一夜之间倾覆的莫家……难道就是她的……根? 她浑浑噩噩地走着,不知走了多久,直到腿脚酸软,才在一个僻静的街角停下来,靠着冰凉的墙壁,大口喘着气。心跳得厉害,像是要挣脱胸腔的束缚。 她需要冷静。这也许只是个巧合。上海这么大,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去了,年纪相仿的女孩子更是数不胜数。那些太太们不过是闲聊几句陈年旧事,怎么会和她这个从江南水乡来的、无依无靠的小绣娘扯上关系? 对,一定是巧合。她用力甩头,试图把那些纷乱的念头甩出去。当务之急,是赚钱,给爹爹治病。其他的,都不重要。 她紧紧攥着提篮的把手,指甲几乎要掐进木头里。那半块玉佩贴着皮肤,冰凉一片。 --- 与此同时,沪西那片低矮拥挤、终年弥漫着煤烟和污浊气味的贫民窟里,一间用木板和油毡勉强搭就的窝棚内,光线昏暗。 莹莹端着一个小巧的白瓷碗,碗里是刚熬好的、黑乎乎的药汁。她走到床边,轻声道:“娘,该吃药了。” 床上躺着的妇人,正是昔年沪上莫家的主母林婉如。只是如今,她早已褪尽了铅华,脸色苍白憔悴,眼角的皱纹深刻着这些年的磨难与风霜。她勉强撑起身子,就着莹莹的手,小口小口地喝着药。 她的动作很慢,每喝一口,眉头都微微蹙起,似乎在强忍着什么。忽然,她喉咙里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咳嗽,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娘!”莹莹慌忙放下药碗,扶住她,用帕子去接。 一阵猛咳之后,林氏虚脱地倒回枕上,喘着粗气。莹莹收回帕子,借着从木板缝隙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她看到那素白的帕子上,赫然染着一抹刺目的猩红。 那血色,像一道惊雷,劈在莹莹的心上。她的手猛地一抖,帕子险些掉落。 林氏闭着眼,声音细若游丝:“没……没事,老毛病了……” 莹莹看着母亲毫无血色的脸,看着那帕子上惊心的红,又环顾这四处漏风、家徒四壁的“家”。这些年,母亲变卖了所有能变卖的首饰细软,靠着给人缝补、浆洗,供她读完了教会学校。齐家感念旧情,确实派管家暗中接济过几次,但母亲性子倔强,不愿多受嗟来之食,总是婉拒大半。而她自己,虽然成绩优异,却也因为莫家女儿的身份,在找事做时屡屡碰壁。 她们已经山穷水尽了。母亲的病,再也拖不起了。 莹莹紧紧攥着那方染血的帕子,指甲陷进柔软的掌心里。她想起那个总是穿着干净学生装,眉眼清朗,会在来看望她们时,悄悄塞给她几块糖果,或是一本新书的少年。想起他去年站在齐家那辆黑色的汽车旁,身量已经很高,肩背挺直,对她说:“莹莹,别怕,我会像保护妹妹一样护着你。” 妹妹……是啊,在所有人眼里,包括在他眼里,她或许都只是那个需要保护的、可怜的莫家妹妹。齐家与莫家的婚约,早在她父亲出事、妹妹“夭折”之后,就变得模糊不清。齐家没有明着悔婚,已是仁至义尽。而她也一直,刻意地回避着那个身份,回避着他。 她不想成为任何人的负担,更不想靠着一段可能早已不作数的婚约,去乞求什么。 可是现在……看着气息奄奄的母亲,看着那抹刺目的红,她知道自己没有别的选择了。 尊严,在生存和至亲的性命面前,变得如此微不足道。 她慢慢站起身,将染血的帕子紧紧攥在手心,走到那个唯一的、缺了角的破旧木柜前,打开,从最底层取出一件半新的、月白色底子绣着淡紫色兰花的旗袍。这是她最好的一件衣服,是母亲用当年最后一块好料子,在她十六岁生日时亲手为她做的。 她把旗袍轻轻抚平,挂在一旁的竹竿上。 然后,她转向床上昏睡的母亲,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娘,您好好休息。明天……明天我去齐家。” 窗外,贫民窟的傍晚喧嚣而压抑,孩子的哭闹声,大人的呵斥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交织成一片生存的沉重交响。而在这间小小的窝棚里,只有少女微不可闻的、带着决绝的呼吸声,和病榻上妇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弄堂深处,彩云绣坊的工间里,灯火一直亮到深夜。 人都走光了,只剩下贝贝还坐在她靠窗的位置上。金姐派给她的那件蔷薇绣片,铺叶底的活儿才做了一小半。细小的绣花针在昏黄的灯下闪着微光,穿梭不停。 她的手指已经被针扎了好几下,渗出血珠,她也只是放在嘴里吮一下,便继续。她需要这种身体上的疼痛和极度专注的劳作,来压制心底那翻腾不休的惊涛骇浪。 莫家。贝贝。 这两个词像魔咒一样缠绕着她。 她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走向何方,更不知道,就在同一片上海的夜色下,另一个与她有着一模一样容颜的女孩,已经为了生存,迈出了走向命运转折点的第一步。 夜很深了,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野猫的叫声,更添寂静。 贝贝终于停下针,揉了揉酸涩胀痛的眼睛。她看着绷架上那初具形态的蔷薇枝叶,在灯下泛着丝质柔润的光泽。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微凉的夜空中一闪即逝。 然后,她极轻极轻地,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低语: “莫家……贝贝……” 声音落在空寂的工间里,没有任何回响。 第0056章 暗流汹涌处,针线有灵犀 贝贝一夜未眠。 回到那间租住在绣坊后巷,仅能放下一床一桌的狭窄亭子间,她合衣躺在硬板床上,睁着眼,直到窗外天色由浓墨转为鱼肚白。李公馆门外无意中听来的那几句闲谈,像魔咒般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 “莫家……贝贝……若还在世,也该有这般年纪了……”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心尖上。那半块玉佩紧贴着胸口皮肤,原本温润的玉石,此刻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硌得她生疼。 她是阿贝,江南水乡渔民莫老憨的女儿。这是她十七年来坚信不疑的身份。可那闲谈中的“贝贝”,那场十几年前沪上显赫莫家的惊天变故,那对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双生女……这一切,难道仅仅是巧合? 养父母从未详细说过捡到她的具体情形,只含糊提及是在一个雾气蒙蒙的清晨,在江南某处码头。她贴身佩戴的这半块玉佩,质地绝非寻常渔民之家所能拥有。以前她只当是亲生父母留给她唯一的念想,从未深思。如今想来,处处透着蹊跷。 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和迷茫攫住了她。如果……如果她真的与那个覆灭的莫家有关,那意味着什么?她的亲生父母是谁?他们现在何处?那个与她一同降生,却“夭折”了的姐妹,真的不在了吗? 纷乱的思绪像一团乱麻,越理越乱。直到天色大亮,弄堂里响起早起邻居的咳嗽声、倒马桶的声响,她才猛地坐起身。 不能乱!她用力掐了自己手臂一下,疼痛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无论身世如何谜团重重,眼下最紧要的,依然是赚钱,寄回家给爹爹治病。养父还躺在病榻上等着药钱,养母还在水乡翘首以盼。这是她来到上海滩唯一的目的,不能因为几句捕风捉影的闲话就方寸大乱。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当务之急,是在彩云绣坊站稳脚跟。只有在这里立住了,才能有稳定的收入,也才能……才有可能去触碰那隐藏在迷雾背后的真相。 她起身,用冷水狠狠洗了把脸,看着镜中那张略显苍白,但眉眼坚韧的脸。无论前路如何,她必须走下去。 --- 彩云绣坊里,气氛却有些异样。 贝贝刚踏进工间,就感觉到几道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身上,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她不动声色地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开始整理丝线。 果然,没过多久,管事的张娘子就沉着脸走了过来,手里拿着昨天贝贝送去李公馆的那套桌屏的回执,后面跟着面色不虞的金姐。 “阿贝,”张娘子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压力,“昨天你去李公馆送货,可曾出了什么差错?” 贝贝心里一紧,站起身,恭敬地回答:“回张娘子,我将绣品交给了李公馆的女佣,等了回执便回来了,并未出差错。” “并未出差错?”金姐尖细的声音立刻响起,带着夸张的质疑,“那为何李公馆的姨太太今早派人来传话,说咱们送去的桌屏,有一处绣工粗糙,针脚不齐,破坏了整体意境,要求返工,还要扣掉三成的工钱!” 工间里顿时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绣品被客人挑剔是常事,但直接扣掉三成工钱,却是相当严重的指责了。 贝贝愣住了。那套桌屏是她亲眼看着金姐最后检查封装的,以金姐的水平和对李公馆的重视,绝不可能出现“绣工粗糙,针脚不齐”这种低级错误。 “金姐,那桌屏昨日封装前,您不是仔细查验过的吗?”贝贝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金姐。 金姐被问得一噎,随即恼羞成怒:“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我查验不力?还是你想推卸责任?昨天可是你一路提过去的,谁知道是不是你在路上不小心磕了碰了,或是……或是动了什么手脚!” 这话就说得极其诛心了。暗示贝贝可能因为对派活不满而故意损坏绣品。 贝贝的心沉了下去。她明白了,这不是意外,而是针对。金姐容不下她这个手艺可能威胁到她地位的“外来户”,这是要借题发挥,把她赶出绣坊。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在这种时候,慌乱和辩解只会落入对方的圈套。 “张娘子,”贝贝转向管事的,语气不卑不亢,“昨日我送货,一路小心谨慎,绣品包裹完好,绝无磕碰。至于动手脚,更是无稽之谈。我阿贝虽来自小地方,但也懂得‘诚信’二字是立身之本。若娘子不信,可否将退回的绣品取来一看?若真是我的过错,我愿一力承担,分文不取,离开绣坊。但若不是……”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金姐瞬间有些闪烁的眼神,缓缓道:“也请张娘子和诸位姐妹,还我一个清白。” 张娘子沉吟着。她管理绣坊多年,手下这些绣娘间的明争暗斗见得多了。金姐的心思,她多少能猜到几分。这个阿贝,手艺确实灵秀,性子也沉静,不像是个会故意使坏的。但李公馆那边确实传来了不满…… “去把退回的桌屏取来。”张娘子吩咐旁边的一个小学徒。 很快,那套四扇的桌屏被取了回来,放在工间中央的大案上。众人围拢过来。 金姐抢先一步,指着其中一扇屏风上绣着的一丛兰花:“你们看,就是这里!这兰花的叶片,针脚明显凌乱,颜色过渡也生硬,比旁边几处差远了!这不是粗心是什么?” 贝贝走上前,仔细看去。那丛兰花位于屏风角落,若不细看,确实不易察觉。但以她的眼力,一眼就看出,那几片叶子的绣法,虽然极力模仿整体的风格,但在关键的“藏针”和“晕色”处理上,火候差了不止一筹,带着一种刻意模仿的匠气和生涩,与周围流畅自然的绣工格格不入。 这绝不是金姐的手笔,更不是绣坊里任何一位成熟绣娘的水平。倒像是……有人后来故意添上去的,而且添得仓促而拙劣。 贝贝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瞬间明白了。这不是送货途中的意外,而是有人在她离开后,在绣品上动了手脚,然后嫁祸给她。而最有机会做这件事的,就是在绣坊里,在金姐的默许甚至指使下。 她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金姐。金姐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强撑着气势:“你看什么看?证据确凿,还想抵赖不成?” 工间里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贝贝身上,等着她的反应。 贝贝没有立刻反驳。她伸出手,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那几处“问题”绣线。丝线的质感、光泽,与周围原本的丝线略有细微差异。她凑近了些,鼻尖几乎碰到绣面,仔细分辨着。 突然,她抬起头,对张娘子道:“张娘子,可否取些清水和干净的棉布来?” 张娘子疑惑地看着她,但还是示意学徒去取。 东西取来后,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贝贝用棉布蘸了少量清水,极其小心地,轻轻点在那几处“粗糙”的针脚上。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被清水濡湿后,那几处针脚所用的丝线,颜色竟然开始微微晕染开,与周围牢固不动的色彩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是……”张娘子脸色一变。 “这是劣质染料。”贝贝直起身,声音清晰而稳定,“真正的好丝线,尤其是用于精品绣品的丝线,染料都是经过特殊处理的,即便遇水,也极难晕色。而这几处针脚所用的线,遇水即晕,说明染料低劣,绝非我们彩云绣坊平日所用的材料。” 她转向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的金姐,目光如炬:“金姐,您是我们绣坊的老人了,经手的丝线无数。请问,我们绣坊,何时进过这种遇水即晕的劣等丝线?还是说,这几针,根本就是后来有人,用外面的劣质线,故意绣上去,来污蔑我的?” 真相大白! 工间里一片哗然。众人看向金姐的眼神充满了震惊和鄙夷。为了排挤一个新人,竟然用这种下作手段,不惜损害绣坊的声誉! 金姐张口结舌,冷汗涔涔而下,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张娘子脸色铁青,看着金姐,又看看贝贝,最后目光落在那桌屏上晕开的色渍上,胸口剧烈起伏。她深吸几口气,强压下怒火。 “金姐,”张娘子的声音冷得像冰,“你太让我失望了。从今天起,绣坊主导绣娘的位子,你先让出来,回去好好反省!扣你三个月工钱,以儆效尤!” 金姐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被两个平日与她交好的绣娘勉强扶住,灰溜溜地离开了工间。 张娘子又看向贝贝,眼神复杂,有欣赏,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这个姑娘,不仅手艺好,心思竟也如此缜密,临危不乱,一下子就抓住了要害。 “阿贝,”张娘子的语气缓和了些,“这次委屈你了。李公馆那边,我会亲自去解释。这套桌屏……看来是废了,需要重绣。这重绣的活儿,就交给你来主导,可能胜任?” 这是机会,也是考验。主导一套精品绣品,意味着工钱的大幅提升,也意味着在绣坊地位的提升。 贝贝压下心中的波澜,躬身道:“谢张娘子信任,阿贝定当尽力。” 一场风波,以贝贝的险胜暂告段落。但她也清楚,经此一事,她算是彻底站在了风口浪尖上。未来的路,恐怕会更加难行。 然而,她别无选择。 --- 与此同时,齐公馆那气派非凡的雕花铁门外,莹莹停下了脚步。 她穿着那件月白底绣淡紫兰花的旗袍,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薄施脂粉,试图掩盖一夜未眠的憔悴和内心的忐忑。站在这里,与周围光鲜亮丽的环境相比,她依然感到一种格格不入的寒酸。 深吸一口气,她鼓起勇气,上前按响了门铃。 开门的是齐家的老管家福伯。福伯见到她,微微一愣,随即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是莹莹小姐?快请进。” 福伯是齐家的老人,当年莫家鼎盛时,与莫家往来频繁,对林氏和莹莹一直心存怜悯。 “福伯,您好。”莹莹微微颔首,声音轻柔,“我……我想见见齐夫人,或者……啸云哥哥,不知是否方便?” 福伯看着她故作镇定却难掩紧张的样子,心里叹了口气,侧身让开:“夫人正在花厅用茶,少爷一早就去公司了。莹莹小姐随我来吧。” 引着莹莹穿过布置典雅、花木扶疏的庭院,福伯低声提点了一句:“夫人近来心情尚可,莹莹小姐不必过于紧张。” 莹莹感激地看了福伯一眼,点了点头。 齐家的花厅宽敞明亮,西式的沙发与中式的古董摆设相得益彰。齐夫人,一位保养得宜、气质雍容的中年妇人,正坐在沙发上,慢条斯理地品着一杯红茶。旁边站着伺候的丫鬟低眉顺眼。 “夫人,莫家的莹莹小姐来了。”福伯通报了一声,便安静地退到一旁。 齐夫人抬起眼,目光落在莹莹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她放下茶杯,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是莹莹啊,有些日子没见了,快过来坐。” “齐夫人安好。”莹莹走上前,依礼问好,在齐夫人示意的下首沙发坐下,姿态端庄,背脊挺得笔直。 “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你母亲身体可好些了?”齐夫人语气温和,如同寻常长辈关心晚辈。 莹莹的心揪了一下,母亲咳血的画面在眼前一闪而过。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的痛楚,轻声道:“劳夫人挂心,家母……还是老样子,需要静养。今日冒昧来访,实在是……有事相求。”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恳切地看向齐夫人:“家母病情加重,需用一些昂贵的西药,家中……实在艰难。莹莹自知不该叨扰,但为人子女,实在不忍见母亲受病痛折磨。能否……能否请齐家,暂借一些钱款,以解燃眉之急?莹莹可以立下字据,日后定当做工偿还!” 她说得艰难,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脸颊因为羞赧而微微泛红。这是她能想到的,最不失尊严的求助方式了。 齐夫人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带着得体的微笑,眼神却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她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并没有立刻回答。 花厅里一时间安静得只剩下瓷器轻微的碰撞声。 过了片刻,齐夫人才缓缓开口,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莹莹啊,你的难处,伯母理解。莫家当年与我们齐家交好,如今你们落难,我们帮衬一把也是应该的。” 莹莹心中一喜,刚要道谢,却听齐夫人话锋一转: “不过,这借钱立据……就显得生分了。传出去,倒显得我们齐家不近人情。”她放下茶杯,目光落在莹莹清丽却难掩憔悴的脸上,带着一种考量,“你一个女孩子家,出去做工能赚几个钱?又要照顾母亲,何其辛苦。”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然后才道:“这样吧,钱呢,我们齐家可以给你,也不必你还。只是……啸云年纪也不小了,他父亲一直催着他的婚事。你们小时候的婚约,虽然波折,但终究是两家老人定下的。你若愿意,这钱,便算是我们齐家给未来媳妇的贴己,如何?” 莹莹的脑子“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她没想到,齐夫人会在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重提婚约。 这哪里是援助?这分明是交易!用她的婚姻,来换取母亲的救命钱。 一股巨大的屈辱感瞬间淹没了她。她感觉自己的手脚冰凉,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她紧紧攥着旗袍的下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想起齐啸云,想起他温和的笑容,想起他说“会像保护妹妹一样护着你”。她对他,并非全无好感,那是一种在漫长灰暗岁月里,对唯一一点温暖光亮的依赖和憧憬。可若这婚姻是以这样一种近乎施舍和买卖的方式达成,那点朦胧的好感,瞬间变得无比可笑和廉价。 她张了张嘴,想拒绝,想立刻起身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地方。可母亲咳血的画面,那抹刺目的红,像一道枷锁,牢牢地锁住了她。 她不能走。走了,母亲怎么办?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拼命忍住,不让它掉下来。她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过了好半晌,才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夫人的意思……莹莹明白了。只是……此事关系重大,莹莹需……需回去与家母商议。” 齐夫人看着她强忍泪水的样子,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和满意。她知道,这个女孩没有别的选择。 “这是自然。”齐夫人语气越发和蔼,“你且回去好好想想,也和你母亲商量商量。我们齐家,是诚心诚意的。” 她示意旁边的丫鬟:“去账房支五十块大洋,给莹莹小姐带上。” 五十块大洋!这足够她们母女二人好几年的嚼用,也能请很好的西医,用上不错的药了。这数字像一块巨石,压得莹莹几乎喘不过气。 丫鬟很快取来一个沉甸甸的布包,递给莹莹。 莹莹看着那布包,感觉它像烧红的炭火一样烫手。她颤抖着手,接过,仿佛接过的不是救命的钱,而是卖身契。 “多谢……夫人。”她站起身,声音干涩,行了个礼,几乎是用逃的速度,离开了齐家花厅。 福伯送她到门口,看着她单薄而僵直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莹莹走出齐公馆那气派的大门,走到一个无人的拐角,终于支撑不住,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上。她紧紧抱着那包沉甸甸的大洋,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却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屈辱、无助、彷徨、对母亲的担忧……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撕裂。 她知道,从她接过这包大洋的那一刻起,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 彩云绣坊里,贝贝正全神贯注地投入到重绣李公馆桌屏的工作中。 张娘子将这份工作交给她主导,意味着她可以自行选择配色和针法,只需要在最终效果上符合客人的要求。这对她而言,是挑战,更是机遇。 她摒弃了原来金姐那种过于富丽堂皇的风格,决定采用更清雅、更富文人气息的构思。四扇屏风,分别以“梅、兰、竹、菊”四君子为主题。 画稿是她自己起的。没有用坊间流行的固定花样,而是凭着记忆里江南水边的灵秀之气,加上自己的理解。梅之傲雪,兰之幽芳,竹之劲节,菊之隐逸。她将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彷徨、坚韧、对身世的迷惘、以及对未来的期许,都悄然倾注于笔端,融入了画稿之中。 张娘子看过画稿后,眼中闪过一丝惊艳,却也没多说什么,只叮嘱她用心绣制。 贝贝开始绣制第一扇“空谷幽兰”。她选用的是极细的纯色丝线,通过不同针法的交替和丝线光泽的微妙变化,来表现兰叶的舒展飘逸和花瓣的轻盈剔透。她独创的“破捻针法”和“虚实针”结合使用,使得整丛兰花仿佛笼罩在一层朦胧的雾气中,幽静而富有生机,远看意境空灵,近看细节丰富。 她几乎是不眠不休,除了必要的吃饭和休息,所有时间都扑在了绣架上。手指被针扎破无数次,眼睛因为长时间专注而布满血丝,但她浑然不觉。 只有在全身心投入刺绣的时候,她才能暂时忘却那些纷扰的思绪,找到内心的片刻宁静。针线穿梭间,仿佛在与另一个自己对话,在与那未知的过去和未来沟通。 工间里的其他绣娘,起初还有人抱着看笑话的心态,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看到绷架上逐渐成型的那灵动非凡、气韵高洁的兰花,那些质疑和轻视的目光,渐渐变成了惊叹和折服。 这个从江南水乡来的阿贝,她的天赋和努力,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几天后,“空谷幽兰”绣制完成。 当贝贝最后剪断丝线,将绣片从绷架上取下时,整个工间都安静了下来。 那屏风上的兰花,仿佛不是绣上去的,而是自然生长在那柔软的缎面上。兰叶仿佛在随风轻轻摇曳,花瓣上似乎还带着清晨的露珠,一种清冷的幽香仿佛透过绣面弥漫开来。 “太……太传神了……”一个绣娘忍不住喃喃道。 张娘子闻讯赶来,看到成品时,也怔住了半晌。她经营绣坊多年,见过的好绣品无数,但如此富有灵性和意境的,实属罕见。 “好!好啊!”张娘子连说了两个好字,脸上露出了这些天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阿贝,你这手技艺,足以在沪上绣界立足了!” 她当即决定,将这扇“空谷幽兰”作为样品,暂时不送去李公馆,而是摆在绣坊最显眼的位置展示。 贝贝看着那凝聚了自己心血的绣品,心中涌起一股淡淡的欣慰,但更多的是一种坚定。她凭借自己的手艺,初步在这大上海站稳了脚跟。 然而,她并不知道,这扇惊艳的“空谷幽兰”,很快将引来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并将她卷入另一场命运的漩涡。 就在贝贝沉浸于刺绣世界,莹莹在屈辱与现实的夹缝中挣扎时,齐啸云正坐在齐氏企业总经理办公室宽大的办公桌后,眉头紧锁。 他手中拿着一份刚刚送来的,关于近期与赵坤名下产业竞争失利的报告。赵坤的势力,比他想象的还要庞大和难缠。父亲齐振邦已经多次对他近期的“保守”策略表示不满,暗示他应该更积极地拓展人脉,甚至……考虑与某些实权人物联姻,以巩固齐家的地位。 他烦躁地松了松领带,目光落在办公桌一角,那张泛黄的旧照片上。照片上是年幼的他,和同样年幼稚嫩的莹莹,站在莫家花园的秋千旁。那时的莹莹,笑容腼腆而温暖。 他又想起前几天在绣坊门口无意中帮过的那个女孩,那个叫阿贝的绣娘。她摔倒时倔强而明亮的眼神,起身后干脆利落的道谢,以及转身离去时那莫名熟悉的背影…… 两个女孩的面容在他脑海中交替浮现。 一个是他承诺要保护的“妹妹”,温婉柔弱,需要庇护。 另一个,却像一株野性难驯的兰草,带着谜团和韧性,莫名地吸引着他的目光。 而家族的责任,商场的暗战,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正缓缓收紧。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沪上的天空,不知何时,已布满了阴云。山雨,欲来。 第0057章沪上初触,暗流微澜 黄包车的车轮碾过沪上清晨微湿的柏油路面,发出黏着而规律的声响。齐啸云坐在车上,身体随着车辆的颠簸微微晃动,目光却穿透了薄薄的晨霭,落在街道两旁渐次苏醒的店铺与行色匆匆的路人身上。他刚从码头查验完一批新到的南洋货品,一夜未眠,眼底带着些许血丝,但精神却因清晨微凉的空气而保持着清醒。 这是他正式进入齐氏企业历练的第三个月。父亲齐鸿轩并未因他是独子而给予过多优待,反而将他从最基础也最繁琐的货运稽查做起,美其名曰“熟悉血脉,方能掌控全局”。齐啸云明白父亲的苦心,也甘之如饴。齐家的生意盘根错节,与各方势力交织,这稽查的职位,虽看似基层,却如同一个灵敏的触角,能最先感知到市场乃至时局最细微的波动。 车辆行至四马路附近,速度慢了下来。此处的清晨比别处更显喧嚣,报童尖利的叫卖声,早点摊子蒸腾的热气,以及各式铺面卸下门板的碰撞声,交织成一幅鲜活又略带压迫感的都市晨图。齐啸云的视线无意识地扫过街角,那里,一家门面不大的“陈记绣坊”刚刚开门,一个穿着粗布印花衣裳、梳着一条乌黑大辫子的姑娘,正费力地将一捆捆用油布包裹的绣品从店内搬出,整齐码放在门边的板车上。 那姑娘的背影单薄,动作却利落得很,带着一股与沪上女子常见的娇柔迥异的、近乎执拗的劲儿。齐啸云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并非因为别的,而是那搬运重物却不见丝毫迟滞的姿态,让他莫名想起幼时在军中见过的那些训练有素的女兵。然而,也仅此一瞬。黄包车夫吆喝一声,加快了脚步,欲要穿过这略显拥挤的街段。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两个穿着短打、神色鬼祟的男子猛地从斜刺里窜出,目标明确,直扑那姑娘刚搬出来的绣品。其中一人伸手就去抓最上面那包看起来最精致的。 “你们做什么!”姑娘反应极快,一把按住那包绣品,清亮的声音带着江南口音,却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锐气。 “小娘皮,识相点!黄爷看上的东西,你也敢拦?”另一个男子狞笑一声,伸手便推搡过来。 街角顿时一阵小小的骚动,附近的行人纷纷避让,面露畏惧,却无人敢上前。那“黄爷”的名号,在这片地界,显然颇有威慑。 齐啸云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黄老虎”的爪牙?他的手在膝上微微收紧。齐家的生意与这些地头蛇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但光天化日之下行抢夺之事,未免太过嚣张。他并非爱管闲事之人,尤其是牵扯到这种江湖势力,更需谨慎。然而,看着那姑娘独自面对两个彪形大汉,紧紧护着身后绣品,那双因愤怒和紧张而格外明亮的眼睛,竟让他心头某根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那眼神里,没有寻常女子的惊恐无助,只有被侵犯领地后的不屈与捍卫。 电光火石间,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低喝一声:“停车!” 黄包车夫闻声猛地刹住脚步。 几乎在同一时间,那被推搡的姑娘脚步一个趔趄,却并未摔倒,反而借着势头旋身,手肘看似无意地撞在最先动手那男子的肋下。动作隐蔽而迅捷,带着点粗粝的、未经系统训练却极具实效的野路子。那男子闷哼一声,动作一滞,脸上露出吃痛和诧异的神色。 “妈的!还敢动手?”另一男子见状,勃然大怒,挥拳便要砸下。 “住手。” 齐啸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人上、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他已从黄包车上下来,挺拔的身形立在街心,虽穿着寻常的西装,未佩戴任何显赫标识,但那通身的气度与冷冽的眼神,瞬间便让那两个混混的动作僵在半空。 两人回头,打量了齐啸云一眼,显然有些摸不清他的来路。其中一人色厉内荏地喝道:“小子,少管闲事!这是我们和黄爷之间的事!” 齐啸云并未理会他们的叫嚣,目光直接越过他们,落在那微微喘着气、依旧紧抱着绣品的姑娘脸上。离得近了,更能看清她的容貌。皮肤是健康的蜜色,眉眼清晰明朗,鼻梁挺直,紧抿的唇线透着一股倔强。确实……与常见的沪上女子不同。 “光天化日,强抢财物,巡捕房的人就在前面路口。”齐啸云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只是陈述一个事实,“需要我去请他们过来主持公道么?” 他并未亮明身份,但那份笃定与从容,本身就是一种威慑。两个混混交换了一个眼色,又瞥了瞥不远处隐约可见的巡捕制服,气焰顿时矮了半截。他们这类人,最是欺软怕硬。 “哼!算你走运!”撂下一句狠话,两人悻悻地瞪了那姑娘一眼,迅速钻进人群消失了。 街角的紧张气氛骤然松弛下来。 那姑娘,贝贝,直到此时才微微松开了紧抱着绣品的手,胸脯仍因刚才的冲突而微微起伏。她抬起头,看向替她解围的年轻男子。逆着初升的阳光,她看不清他具体的五官,只觉得他身形很高,肩膀宽阔,站在那里,像一棵能遮风挡雨的树。他穿着体面,与这嘈杂的街角格格不入。 “多谢先生。”贝贝按捺下急促的心跳,依着在水乡时学到的礼节,微微欠身。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带着江南水特有的软糯尾音,却又奇异地混合着一种干脆利落。 “举手之劳。”齐啸云微微颔首,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这姑娘的镇定,出乎他的意料。寻常女子经历方才那番惊吓,怕是早已花容失色,她却能如此快地恢复常态。“他们是‘黄老虎’的人?你怎会招惹上他们?” 贝贝抿了抿唇,眼底掠过一丝无奈与愤懑。“他们是来收‘保护费’的。我们绣坊小本经营,这个月的份例钱已经交过了,他们却还想强行拿走这批要送去‘瑞昌祥’的货抵下个月的。”她顿了顿,补充道,“我叫阿贝,是陈记绣坊的学徒。先生怎么称呼?” “齐。”齐啸云只报了一个姓氏。在沪上,齐这个姓氏本身,就代表了很多。他看了一眼地上那些被油布仔细包裹的绣品,“瑞昌祥?那是大字号,你们的绣品能入他们的眼,想必技艺不俗。” 他并非客套。瑞昌祥以苛严著称,对合作绣坊的技艺要求极高。这家小小的陈记绣坊,能接到瑞昌祥的订单,确实有些本事。 贝贝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像是自己珍视的东西得到了认可。“是师傅教得好,我们绣坊的‘双面异色绣’是祖传的手艺。”她说着,弯腰想去搬动那些绣品,刚才一番折腾,有些包裹已经散乱。 齐啸云见她一个姑娘家要搬动如此重物,下意识上前一步,伸手欲要帮忙。 “不必麻烦齐先生,我自己可以。”贝贝却抢先一步,利落地将绣品重新归拢,双臂一用力,便将一大捆抱了起来。动作依旧那股不容置疑的利落劲儿。 齐啸云伸出的手顿在半空,随即自然收回,插进西裤口袋。他看着她毫不费力的样子,再次确认了最初那个印象——这姑娘,力气不小。 就在这时,绣坊内一位穿着藏青色棉袍、戴着老花镜的老者闻声急匆匆赶了出来,正是绣坊老板陈师傅。他显然已从店内学徒口中得知了方才的冲突,脸上还带着后怕与焦急。 “阿贝!你没事吧?”陈师傅一把拉住贝贝,上下打量,见她还抱着绣品,连忙道,“快放下,快放下!这些粗活……” “师傅,我没事。”贝贝笑了笑,将绣品小心放回板车,“多亏这位齐先生帮忙。” 陈师傅这才注意到一旁气度不凡的齐啸云,虽不识得,但观其形貌气度,心知绝非普通人,连忙拱手作揖:“多谢先生援手!老朽陈明,是这小绣坊的掌柜。今日若非先生,小老儿这批货怕是……唉,真是感激不尽!” “陈老板不必多礼。”齐啸云淡淡还礼,“路见不平而已。只是,‘黄老虎’的人既然盯上了这里,恐怕不会善罢甘休。陈老板还需早作打算。” 陈师傅脸上愁云更重,连连叹气:“这世道……我们安分守己做点手艺活,怎么就那么难……” 齐啸云不再多言。他能出手解一次围,却不可能次次都管。沪上这样的纷争每日不知凡几,他亦有自己的路要走。他的目光再次掠过那名叫阿贝的姑娘,她正默默整理着板车上的绣品,侧脸线条在晨光中显得清晰而坚定。 “告辞。”他朝陈师傅微微颔首,转身走向等待在旁的黄包车。 贝贝在他转身的瞬间,抬起头,望着他的背影。阳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步伐沉稳而坚定。她心中感激,也有一丝好奇,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击了一下的感觉。很轻微,却真实存在。她甩了甩头,将这点异样抛开,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尽快把货安全送到瑞昌祥才是正事。 黄包车重新启动,汇入车流。 齐啸云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脑海中,却不期然地再次浮现出那双明亮、倔强,带着江南水汽却又充满生命力的眼睛。还有她那利落得近乎莽撞的动作,以及拒绝他帮忙时那干脆的语气。 “阿贝……”他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一个有趣的、与这浮华沪上似乎格格不入,却又顽强扎根于此的姑娘。 只是,这短暂的印象,很快便被接下来繁忙的公务所冲散。他需要查阅的账目,需要拜会的客户,需要厘清的人情关系,堆积如山。直到傍晚时分,他才得以在齐氏企业总部的档案室里,获得片刻清净。 他并非特意来此,只是白日里处理一桩与旧海关单据有关的纠纷时,遇到些疑点,想来查查往年的存档案例作为参考。档案室里充斥着纸张和灰尘混合的气息,高大的档案柜如同沉默的巨人,排列整齐。 在寻找所需卷宗时,他的手指无意间滑过一个标记着“七年期特别稽查案·莫”的厚重文件夹。动作微微一顿。 “莫”这个姓氏,在沪上商界,尤其是在他齐家的记忆里,有着特殊的分量。那是与他父亲齐鸿轩称兄道弟的莫隆伯父的姓氏,也是那个早已凋零、只剩下母亲林氏和女儿莹莹艰难度日的家族。 鬼使神差地,他抽出了那份文件夹。灰尘在从高窗斜射而来的夕阳余晖中飞舞。 文件夹里,是七年前那场震惊沪上的“莫隆通敌案”的相关稽查报告副本——当年齐家为了自保和暗中周旋,也动用了关系弄到了一些非核心的案卷材料。他从未仔细翻阅过,父亲也严禁他深究,只说是莫家命数如此,齐家能保全林氏母女已是不易。 他修长的手指一页页翻过那些泛黄的纸张,上面是冰冷而公式化的记录,罗列着所谓的“证据”:与北方某军阀的密电往来抄件(经手人指认莫隆),几笔去向不明的大额资金流转(账户关联模糊),以及一些语焉不详的证人证词。 起初,他并未察觉异常。这些“证据”链,至少在表面上看,似乎能自圆其说。直到他的目光停留在一份关于资金流转的附属说明文件上。那上面有一个经办人员的私章印记,很小,很模糊,若非他心细,几乎会忽略过去。 那印章的纹样……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他凝神细看。印章的图案似乎是一头抽象的、盘踞的猛兽,具体形态难以辨认,但那独特的构图方式,尤其是兽首回望的姿态,让他感到一丝莫名的熟悉。他迅速在脑中搜索着记忆。商会联合会的标识?不是。几家大洋行的标记?也不是。 忽然,他想起去年随父亲参加一次军政界的晚宴,席间曾与那位如今权势煊赫的赵坤赵参议有过一面之缘。当时赵参议与人谈笑风生,随手在用过的餐巾上盖了一个私章作为留念,那印章的图案…… 齐啸云的心跳,在寂静的档案室里,陡然漏跳了一拍。 虽然记忆模糊,无法完全确定,但那回望的兽首姿态,极其相似! 赵坤?当年莫隆伯父的政敌之一,也是在那场风波后获利最大、迅速上位的人物。他的私章印记,怎么会出现在构陷莫隆的“证据”链的附属文件上?是巧合?还是…… 齐啸云的眉头深深锁起,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模糊的印痕。窗外,沪上的夜色正缓缓降临,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将这个城市的繁华与秘密一同笼罩。 白日街角那双倔强的眼睛,与手中这页沉重而疑点重重的旧纸,仿佛在两个完全不同的时空维度,产生了某种微妙而隐晦的关联。一种山雨欲来的预感,悄无声息地漫上他的心头。 他合上文件夹,将其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动作轻缓,如同触碰一个沉睡多年的禁忌。 夜,还很长。而某些沉埋的真相,似乎正借着微不足道的偶然,试图撬开坚硬的现实外壳,透出一丝微弱的光。 第0058章喑室微光,锦绣锋芒 齐啸云回到齐公馆时,夜色已深。公馆内灯火通明,却静得能听见西洋座钟钟摆规律的滴答声。他将外套递给垂手侍立的管家福伯,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 “少爷,老爷在书房等您。”福伯低声禀报,脸上带着一贯的恭谨。 齐啸云脚步未停,径直走向二楼书房。推开沉重的红木房门,书桌后,齐鸿轩正就着台灯的光晕批阅文件,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听到动静,他抬起头,锐利的目光透过镜片落在儿子身上。 “回来了?码头那批货处理得如何?” “有些许损耗,已在可控范围内,后续赔付事宜已安排人去接洽。”齐啸云简略汇报,走到书桌前站定。父亲不喜欢冗长的解释,只看重结果。 齐鸿轩“嗯”了一声,摘下眼镜,靠向椅背,略显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如今时局微妙,航运一道,牵一发而动全身。南洋航线还算安稳,北边……却要多加小心。我们齐家树大招风,多少人盯着,一步都错不得。” “儿子明白。”齐啸云应道。他看着父亲眼角新添的细纹,心中明了齐家这艘大船在风雨欲来的时局中航行的不易。犹豫片刻,他还是开口,语气尽量显得随意:“父亲,今日在档案室查阅旧例,偶然看到一些关于……莫隆伯父当年案子的卷宗副本。” 齐鸿轩捏着眉心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放下,目光骤然变得深沉,直直看向齐啸云:“你看那些做什么?” 那目光带着审视,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警惕。齐啸云心头微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并非特意查找,是为处理海关单据的纠纷,无意间翻到。只是觉得……有些细节,似乎与当年外界所传,略有出入。” “出入?”齐鸿轩的声音沉了几分,“啸云,莫家的事情,早已盖棺定论。当年牵扯甚广,我们齐家能保全你林姨和莹莹,已是尽了全力,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深究无益,只会徒惹麻烦,甚至可能给莫家剩下的孤儿寡母带来灾祸。” 话语中的告诫意味如此明显,几乎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齐啸云知道,父亲这是在划下界限。他沉默着,没有争辩,只是脑海中那个模糊的兽首印章图案,却愈发清晰起来。父亲的反应,与其说是回避麻烦,更像是一种……讳莫如深。 “是,儿子知道了。”他垂下眼睑,掩去眸中思绪。 齐鸿轩凝视他片刻,语气稍缓:“你林姨和莹莹近来不易,你有空多去看看,照拂一二。莹莹那孩子,心思细腻,你待她好,她都知道。” 这话语里的暗示,齐啸云听得懂。他与莫家小姐莫莹莹的婚约,虽因莫家败落而未再正式提起,但在两家长辈心中,尤其是在父亲和林姨那里,似乎从未真正解除过。他对莹莹,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有怜惜,也认可她将是合格的齐家少奶奶。只是……那份感觉,更像是对妹妹的呵护,而非男女之间炽热的吸引。 “我明日便去探望。”他应承下来。 从书房退出,齐啸云回到自己的房间。站在窗前,望着公馆花园里影影绰绰的树木,白日里那双倔强明亮的眼睛,和档案室里那模糊的印章图案,再次交错浮现。父亲的态度,像一层无形的网,笼罩在旧事之上,反而让那疑云在他心中投下了更深的阴影。 他并非冲动之人,深知在沪上,有些浑水蹚不得。但若那浑水中沉沦着冤屈,牵扯到曾与齐家交好的世交,甚至可能影响到齐家自身……他无法真正做到视而不见。 有些事,明面上不能查,不代表暗地里不能留意。 --- 与此同时,位于沪西平民区逼仄巷弄里的陈记绣坊,却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白日里“黄老虎”手下虽被齐啸云吓退,但威胁并未解除。陈师傅坐在昏暗的灯下,看着桌上那几包险些被抢走的绣品,连连叹气。绣坊里另外两个学徒,春妮和秋菊,也吓得脸色发白,围坐在一旁,不敢出声。 “师傅,您别太担心了。”贝贝将一碗刚熬好的、没什么米粒的稀粥端到陈师傅面前,声音尽量放得轻松,“货不是保住了吗?明天一早,我就给瑞昌祥送去。” 陈师傅摇摇头,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下更显苍老:“阿贝啊,你不懂。‘黄老虎’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他既然盯上了咱们,这次不成,必有下次。咱们这小门小户,哪里经得起他折腾?瑞昌祥这批货交完,下一单还不知道在哪里……这世道,难啊。” 贝贝看着师傅愁苦的脸,心中一阵酸涩。她想起养父莫老憨被打伤后,家中一贫如洗的窘境,想起养母日夜操劳却换不来几帖好药的无奈。那种被强权压迫、无力反抗的滋味,她尝过。如今到了沪上,原以为靠着手艺能挣一条活路,却没想仍是荆棘遍布。 她咬了咬下唇,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没有丝毫退缩,反而燃起更旺的火苗。“师傅,活人总不能叫尿憋死。他们来硬的,我们就想办法。沪上这么大,总有不怕‘黄老虎’的买卖家。我们的绣活好,不怕没人识货。” 陈师傅看着她年轻脸庞上那股不服输的劲儿,又是欣慰,又是心酸。“唉,你这孩子,性子忒倔。像你娘……” 贝贝一怔:“像我娘?”她对自己的身世知之甚少,养父母只说是捡来的,旁的一概不提。 陈师傅自知失言,忙岔开话题:“没什么,没什么。快吃饭吧,明天还要早起送货。” 贝贝却没有轻易放过,她凑近一些,压低声音:“师傅,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关于我爹娘……”她来到沪上,除了谋生,内心深处何尝没有存着一丝寻找身世根源的渺茫希望?那半块随身携带的玉佩,冰凉的触感时常提醒她,她的来历并非寻常渔家女。 陈师傅看着她急切的眼神,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阿贝,不是师傅不肯说。是……是不能说。知道多了,对你没好处。你只要记住,你爹娘……定然不是寻常人,你好好活着,把手艺学精,比什么都强。” 又是这样语焉不详的告诫。贝贝抿紧了唇,不再追问,心中那份探寻的欲望却更加强烈。她摸了摸贴身藏着的半块玉佩,冰凉的玉质似乎也带上了一丝温度。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贝贝便独自一人,背着沉重的绣品,再次前往位于繁华地段的瑞昌祥绸缎庄。这一次,她格外警惕,专挑人多的大路走,所幸一路平安。 瑞昌祥的气派自非陈记绣坊可比,高大的门楼,光亮的柜台,伙计穿着统一的青色短褂,接待客人的态度带着大字号特有的、不冷不热的矜持。 接待贝贝的是瑞昌祥负责采办绣品的二掌柜,姓钱。钱掌柜约莫四十岁年纪,面团团一张脸,见人先带三分笑,眼神却精明得很。他验看贝贝带来的绣品时,手指细细摩挲着绣面,尤其是那几幅双面异色绣的精品,翻来覆去看了许久。 “嗯,陈师傅的手艺,还是这般扎实。”钱掌柜慢悠悠地开口,目光却落在贝贝身上,“尤其是这幅《锦鸡牡丹》,配色大胆,针法也活,不像陈师傅以往的风格,倒有些……新奇。” 贝贝心中一动,这幅《锦鸡牡丹》正是她根据水乡常见的野趣,结合师傅教授的技法,自己琢磨着绣的。她微微躬身,不卑不亢地回答:“钱掌柜好眼力。这幅是晚辈试手之作,若有不足之处,还请掌柜指点。” 钱掌柜笑了笑,未置可否,将绣品仔细收好,吩咐伙计结算工钱。然而,给出的价钱,却比约定的低了一成。 “钱掌柜,这价钱……”贝贝蹙眉。 钱掌柜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端起旁边的盖碗茶,吹了吹浮沫:“阿贝姑娘,如今市面不景气,洋布冲击得厉害,绣品的行情也大不如前了。我们瑞昌祥收你们的货,也是看在陈老师傅多年的情分上。这个价,已经是顶天了。况且……”他拖长了语调,意有所指地瞥了贝贝一眼,“听说你们陈记绣坊,最近似乎有些‘麻烦’?我们瑞昌祥是做正经生意的,最怕惹上是非。” 贝贝的心沉了下去。果然是“黄老虎”的影响。她看着钱掌柜那副市侩精明的嘴脸,知道再争辩也无益,只会让后续的合作更难。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屈辱和愤怒,接过那比预期少了许多的工钱,声音平静:“多谢钱掌柜。下一批货,我们会按时送来。” 走出瑞昌祥那气派的大门,站在车水马龙的街边,贝贝紧紧攥着手中那叠单薄的纸币,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阳光刺眼,照得她有些眩晕。沪上的繁华,像一层华丽的锦袍,内里却爬满了吸血的虱子。没有根基,没有靠山,仅凭一双手艺,想要在这里立足,竟是如此艰难。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穿过一条条喧嚣的街道,试图驱散心头的憋闷。不知不觉,竟走到了一片相对安静的街區,这里多是些洋行、事务所和西式咖啡馆。与四马路那边的市井气息迥然不同,这里的一切都显得秩序井然,光鲜亮丽,却也带着一种冰冷的疏离感。 在一家名为“蓝鹊”的咖啡馆临街的玻璃窗后,齐啸云正与一位穿着西装、金发碧眼的洋行经理洽谈生意。他端起咖啡杯,目光无意间掠过窗外,恰好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依旧是那身粗布印花衣裳,乌黑的大辫子垂在脑后,背脊挺得笔直,独自一人走在人行道上。她的脚步不像昨日那般利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和迷茫。阳光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蜜色的皮肤在光线下显得很有质感,紧抿的唇线透着一股倔强的委屈。 齐啸云的动作微微一顿。她怎么会在这里?看她的神情,似乎遇到了难处。是绣坊的事不顺利?还是又遇到了“黄老虎”的骚扰? “齐先生?”对面的洋经理见他走神,出声提醒。 齐啸云收回目光,恢复了商界精英的从容,继续方才的交谈,心思却有一小部分,不由自主地飘向了窗外那个渐行渐远的、孤独而坚韧的背影。 贝贝并未注意到咖啡馆内的目光。她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停下脚步,望着对面一家装潢极为雅致、名为“云裳”的高级旗袍店橱窗。橱窗里陈列着几件精美绝伦的旗袍,无论是面料、剪裁还是上面的刺绣,都堪称艺术品。尤其是其中一件墨绿色软缎旗袍,衣襟和袖口用金银线交错,绣着繁复而灵动的缠枝莲纹,在灯光下流光溢彩,华美不可方物。 那刺绣的技法……贝贝的眼睛一下子被吸引住了。那不是普通的平绣或乱针绣,似乎融合了苏绣的精细和粤绣的浓郁色彩,针脚缜密,光泽度极好,构图更是大气新颖。 与她所学的、更偏向民间传统风格的双面异色绣相比,这橱窗里的刺绣,代表着另一种高度——一种更符合沪上摩登审美、更具商业价值的高度。 一种强烈的渴望,混合着不甘与斗志,在她心中汹涌而起。她不要永远在底层挣扎,靠着微薄的工钱和随时可能被恶霸欺凌的恐惧度日。她有一双手,有对刺绣天生的领悟力,她缺的,是机会,是眼界,是通往更高舞台的路径。 这“云裳”橱窗里的光华,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眼前的迷雾。 她要在沪上立足,要让自己和师傅的绣艺得到真正的认可,要拥有不被随意欺压的底气。而这一切,或许可以从模仿、学习乃至超越这些顶级的绣品开始。 她深深看了一眼那件墨绿色旗袍,像是要将它的每一个细节都刻印在脑海里,然后毅然转身,朝着来时的方向,大步离去。背影依旧单薄,脚步却重新变得坚定有力。 而咖啡馆内的齐啸云,在结束会谈后,站在窗边,看着那个身影消失在街角,若有所思。他召来随行的助手,低声吩咐了几句。 “去查一下,四马路那家‘陈记绣坊’,最近到底遇到了什么麻烦。还有,那个叫阿贝的姑娘……她的来历。” 疑云与关注,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荡开的涟漪,正悄然扩散,将原本平行的命运线,一点点拉近。沪上的天空下,暗流涌动,微光初现,一场关乎身世、阴谋、情感与奋斗的大幕,正缓缓拉开。 第0059章玉佩承重,暗涌沪上 太阳照在树枝之上,透过浓浓的雾照在弄堂的墙上显得格外的苍白无力。 黄浦江的晨雾还未散尽,齐啸云的黑色轿车已停在弄堂口。 十六岁的少年军装笔挺,肩章在熹微晨光里泛着冷硬的光。 他弯腰拾起地上染血的半块玉佩,指尖抚过那道新鲜裂痕。 “谁动的莹莹?”他声音很轻,身后副官却打了个寒颤。 而此刻千里之外的江南水乡,阿贝正被养母拽着胳膊往花轿里塞。 她怀里的另半块玉佩突然发烫,烫得心口发慌。 --- 初冬的晨雾,乳白色的,带着黄浦江特有的、若有若无的腥潮气,慢吞吞地流淌在狭窄的弄堂里,浸润了斑驳的砖墙,湿滑了硌脚的碎石子路。天光未大亮,路灯还昏黄地亮着,在雾气里晕开一团团无力的光晕。 一辆黑色的斯蒂庞克轿车,像一头沉默而危险的铁兽,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弄堂口,与周遭的破败贫寒格格不入。车门打开,先踏出的是一只锃亮的军用皮靴,踩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声响。 十六岁的齐啸云下了车。他身量已经很高,笔挺的黄埔军校学生军装衬得他肩宽腰窄,领口的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年轻的眉宇间却凝着一层与年龄不符的冷冽。肩章在稀薄的晨光里,泛着金属特有的、不容置疑的硬光。他没戴军帽,短发利落,目光如这清晨的寒雾,扫过眼前这片他暗中护了数年的地方。 他每周总会挤出这么一点时间,绕道过来,停留片刻,有时只是在车里远远望一眼,有时像今天这样,走近些。这是他对自己,也是对那个风雨飘摇中逝去的莫家,无声的承诺。 弄堂深处传来几声零落的犬吠,还有早起倒马桶的窸窣声响,更衬得此处的寂静。 他的脚步忽然一顿。 目光落在墙角一堆馊水桶旁的碎石子路上。那里,有一点不一样的微光。 他走过去,皮鞋踩过积水洼,荡开圈圈涟漪。弯腰,修长的手指从污浊的地面上,拾起了那抹莹润。 是半块玉佩。羊脂白玉,质地极佳,雕刻着精细的云雷纹,只是边缘处,一道新鲜的、刺眼的裂痕,像一道丑陋的蜈蚣,盘踞其上。裂痕处,还沾染着一点已然发暗的血迹,黏在指尖,带着不祥的触感。 齐啸云的瞳孔骤然缩紧。 这是莹莹的玉佩。他认得。那一年莫家骤败,林姨带着莹莹仓皇离开时,莹莹颈上就挂着这半块玉佩,用一根褪了色的红绳系着。他曾见过那小女孩用细瘦的手指,宝贝似的紧紧攥着它,仿佛那是她在惊涛骇浪中唯一的浮木。 如今,玉佩碎了,染血,被遗弃在此。 空气仿佛瞬间凝冻。跟在他身后的副官李振,是齐家用了多年的老人,此刻清晰地感受到身前少年身上陡然迸出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寒气,让他这个经历过风浪的汉子,也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齐啸云指尖极轻地抚过那道裂痕,动作轻柔,眼神却冰封万里。他没有回头,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是暴风雪前的死寂: “谁,动的莹莹?” --- 几乎是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江南水乡。 晨雾与沪上不同,带着河港水汽的清新,还有隐约的稻草木屑气息。天色微明,薄雾如纱,笼罩着小小的渔村,灰瓦白墙的轮廓在雾中显得柔和。 可莫家那低矮的茅屋里,气氛却与这宁静清晨截然相反。 “死丫头!给你脸了是不是!花轿都到门口了,你还给我杵着!” 养母王氏,一个身材粗壮、面色被江风吹得黝黑的妇人,正死命地拽着阿贝的胳膊,往外拖。她力气极大,指甲几乎要掐进阿贝的皮肉里。 阿贝另一只手死死扒着门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身上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料子粗糙的大红嫁衣,像是从哪个旧货摊上淘换来的,衬得她本就营养不良的小脸更加苍白。头发被胡乱梳拢,插了朵俗艳的红色绒花,随着她的挣扎颤巍巍地晃动。 “娘!我不嫁!我不认识他!我不去!” 阿贝的声音带着哭腔,更多的是倔强的反抗。那镇上的鳏夫王屠户,满身油腻,脾气暴躁,前头打死过一个老婆,她死也不要嫁过去! “由得你挑三拣四?人家王屠户肯出二十块大洋的彩礼,是你天大的造化!养你十五年,白吃白喝,该是你报答的时候了!” 王氏唾沫横飞,另一只手也上来帮忙,用力掰阿贝扒着门框的手指,“你哥等着这钱娶媳妇呢!别给脸不要脸!” 门外,一顶寒酸的花轿停着,两个轿夫蹲在路边抽烟,表情麻木。几个早起的邻居远远站着,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却没人上前。 拉扯间,阿贝只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狠狠硌了一下,生疼。 是那半块玉佩。 她自懂事起就贴身戴着的,用一根旧绳子串着。养父莫老憨当年在码头捡到她时,她怀里就只有这个。玉佩也是半块,和她的人一样,仿佛天生就残缺着。质地温润,刻着看不懂的繁复花纹,和她这个渔家女的身份格格不入。养母曾多次想夺了去换钱,都被她以命相护,拼死藏了下来。 此刻,那玉佩贴着她的心口,竟突如其来地一阵发烫! 不是被体温煨热的那种暖,而是一种突兀的、尖锐的灼热感,像一块烧红了的炭,狠狠烙在她的皮肤上。 “啊!” 她痛呼一声,下意识地松开了扒着门框的手,去捂胸口。 王氏趁势一把将她拽离了门框,巨大的力道让阿贝踉跄几步,险些栽倒在地。 “还磨蹭什么!给我上去!” 王氏骂骂咧咧,推搡着她往花轿的方向去。 阿贝被推得头晕眼花,心口那诡异的烫意却挥之不去,一阵阵发慌,像是有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她的心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眼前的红轿帘像一张噬人的血盆大口。 不,不能进去! 她猛地抬头,望向东南方向。那是养父偶尔提起的、她来的方向, beyond 这条沉默的江水, beyond 她十五年贫瘠而压抑的人生。那里有什么?为什么玉佩会在这个时候发烫? 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无法言说的恐慌与悸动,如同这江南清晨的暗涌,瞬间将她淹没。 而沪上弄堂口,齐啸云缓缓握紧了掌心的碎玉,裂痕的边缘硌着他的皮肉,冰冷的眸光掠过弄堂深处那扇紧闭的、属于林氏和莹莹的破旧木门。 “查。” 他只吐出一个字。 副官李振凛然垂首:“是,少爷!” 雾气,似乎更浓了。 黄浦江的浓雾似乎也漫进了齐啸云的眼底,他盯着掌心那半块染血的碎玉,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裂痕像一道狰狞的疤痕,刻在莹润的白玉上,更刻在他心头。 “查。”一个字,冰碴似的,砸在清冷的晨雾里。 副官李振背脊一凉,立刻躬身:“是,少爷!”他转身,对隐在雾中、如同鬼魅般的两个便衣手下打了个手势。那两人无声点头,迅速散开,一人朝着弄堂深处那扇紧闭的破旧木门潜去,另一人则像狸猫般蹿上旁边低矮的屋顶,视野居高临下,监控着整条弄堂的动静。 齐啸云没有动,依旧站在原地,军装笔挺的身影在迷蒙的雾气和破败的环境中,显得格外突兀而冷硬。他低头,再次审视那半块玉佩。血迹已经干涸发暗,黏在玉质的纹理和那道新鲜的断口上。这不是意外跌落能造成的碎裂,更像是被人用力摔砸,或是……在激烈的撕扯中崩裂。那点血迹,是属于莹莹的吗?那个总是低着头,说话细声细气,只有在无人注意时,才会偷偷用依恋又怯生生的目光看他的女孩? 心头一股无名火骤然窜起,烧得他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他齐啸云暗中护了这么多年的人,竟在他眼皮子底下,被人欺辱至此?连母亲留下的唯一念想都保不住?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潮湿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越是愤怒,越需要绝对的理智。这里是法租界边缘的贫民窟,鱼龙混杂,但能动到莹莹头上,还留下如此痕迹,绝非寻常地痞流氓敢为。是冲着他齐家来的?还是……与当年莫家旧案有关? 思绪电转间,李振已经快步返回,声音压得极低:“少爷,问过左近早起倒马桶的婆子,说昨夜……似乎听到林夫人那边有吵闹声,像是来了生人,但雾大,没看清模样,很快又没了动静。” 齐啸云猛地睁开眼,眸光锐利如刀:“生人?” “是,婆子说口音不像本地的,而且……脚步沉,不像寻常人。” 军靴?齐啸云眼神更沉。他不再犹豫,抬步便朝着弄堂深处那扇门走去。皮鞋踩在湿滑的石子上,发出笃笃的声响,在寂静的清晨传出老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 千里之外的江南水乡,莫家茅屋前的拉扯几乎到了顶点。 “放开我!我不去!死也不去!”阿贝嘶喊着,心口那玉佩的灼烫感一阵强过一阵,仿佛要将她的皮肤烙穿。这诡异的感觉加剧了她的恐慌和决绝。她不知道这预示着什么,只知道绝不能坐上那顶通往火坑的花轿。 养母王氏见她挣扎得厉害,发了狠,扬手就是一个耳光扇了过去:“反了你了!丧门星!白养你这么多年!今天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啪”的一声脆响,阿贝头一偏,脸颊上瞬间浮起清晰的五指红痕,火辣辣地疼。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发黑。这一巴掌打散了她最后一丝侥幸。她看着王氏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看着旁边蹲着抽烟、对此习以为常的轿夫,看着远处那些麻木或看热闹的乡邻,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恨意从心底涌起。 凭什么?凭什么她就要像牲口一样被卖掉?凭什么她连自己的命运都不能做主? 就在王氏再次用力拽她,试图将她强行塞进轿子时,阿贝不知从哪里爆出一股力气,猛地低头,狠狠一口咬在王氏拽着她的手腕上! “啊——!”王氏猝不及防,痛得惨叫一声,下意识松开了手。 阿贝趁机挣脱,想也不想,转身就朝着村外那条奔流不息的大江跑去!红色的嫁衣在清晨的薄雾中划出一道刺眼的轨迹。 “死丫头!你给我站住!”王氏捂着手腕,气急败坏地尖叫,“拦住她!快给我拦住她!” 两个轿夫愣了一下,这才扔了烟头,起身追去。周围的邻居也发出惊呼,有人试图上前阻拦。 阿贝什么都顾不上了。风在耳边呼啸,心口的玉佩烫得她几乎窒息,脚下的路崎岖不平,几次险些摔倒,但她不敢停,拼命地跑。嫁衣宽大的袖子、累赘的裙摆都成了阻碍,她索性一把扯掉头上的红色绒花,奋力向前。 江边!只有跳到江里!他们就不敢追了!就算……就算淹死,也比嫁给那个屠户强! 泪水模糊了视线,但求生的本能和那股不甘的愤恨支撑着她。她听见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和叫骂声,咬紧牙关,用尽了平生最大的力气,冲向那雾气弥漫的江岸。 --- 齐啸云站在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前,没有立刻敲门。李振示意了一下,手下已经从侧面确认,屋内有人声,但极其低微。 齐啸云抬手,用指节叩响了门板。声音不重,但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 屋内一阵细微的窸窣声,过了一会儿,门才被拉开一条缝隙。露出林氏苍白憔悴、带着惊惶的脸。她眼底有着浓重的黑眼圈,头发也有些散乱,看到门外站着的齐啸云和他身后明显是军人的李振时,她明显瑟缩了一下,眼神躲闪。 “齐……齐少爷?”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未尽的惊恐。 “林姨,”齐啸云的声音放缓了些,但依旧带着不容错辨的冷峻,“我来看看莹莹。” 林氏的脸色瞬间变得更白,手指紧紧抓着门框,指节泛白:“莹、莹莹她……她身子不太舒服,睡了……” 齐啸云的目光越过她,投向屋内。光线昏暗,陈设简陋,地上似乎还有些未收拾干净的凌乱痕迹。他看到了墙角蜷缩着的一个纤细身影,穿着打补丁的旧棉袄,背对着门口,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哭泣。 “我看看她。”齐啸云说着,不等林氏再阻拦,便侧身挤进了屋内。他身形高大,一进来,本就狭小的空间更显逼仄。 林氏拦不住,只能无助地跟在后面,嘴唇哆嗦着。 齐啸云走到那个蜷缩的身影旁,蹲下身。莹莹感觉到有人靠近,吓得浑身一颤,把头埋得更低,呜咽声压抑在喉咙里。 “莹莹,”齐啸云的声音放得极轻,是他自己能发出的最柔和的语调,“抬头,看着我。” 女孩颤抖着,慢慢抬起头。一张小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睛红肿得像桃子,左边脸颊上,一道明显的淤青赫然在目!虽然不算严重,但在她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 齐啸云的呼吸一窒,眼神瞬间冰封。他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那道淤青的边缘,感受到女孩吓得又是一缩。 “谁干的?”他问,声音低沉,却蕴含着风暴。 莹莹只是哭,拼命摇头,不敢说话。 齐啸云站起身,目光锐利地扫向林氏:“林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莹莹脸上的伤,还有……”他摊开手掌,那半块染血的碎玉静静躺在他掌心,“这个。” 林氏看到那玉佩,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地靠在墙壁上,眼泪无声地滑落。“是……是昨天夜里,来了几个人……说是……说是赵家的人……” 赵家!齐啸云眸中寒光爆射!赵坤!果然是那条老狗! “他们来做什么?”李振在一旁沉声问道,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 “他们……他们逼问老爷……老爷当年是不是还留下了什么……什么重要的东西,或者……或者话……”林氏泣不成声,“我们说不知道,他们不信,就翻东西,莹莹……莹莹想护着这玉佩,被他们一把抢过去摔在地上……还……还推了她一把,撞到了桌子……” 齐啸云下颌线绷紧。逼问莫隆留下的东西?莫家当年被抄得干干净净,还能有什么?是赵坤做贼心虚,怕留下把柄?还是……另有所图? 他看向莹莹,女孩依旧在瑟瑟发抖,那惊恐无助的模样,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他心里。当年那个在莫家花园里追着蝴蝶跑的粉团子,那个会软软叫他“啸云哥哥”的小女孩,如今却要在这阴暗的角落里,承受这样的恐惧和伤害。 他齐啸云,承诺过要护着她。 “他们说了什么?原话。”齐啸云追问,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林氏努力回忆,断断续续地说:“他们……他们说……‘莫隆倒台了,就别想着还能翻身’……‘识相点,把不该留的东西交出来’……还说……‘再不安分,下次就不是摔个玉佩这么简单了’……”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不仅是针对林氏母女,更是在警告所有可能与莫家旧事有牵连的人,包括他齐家! 齐啸云缓缓握紧了拳,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他弯腰,将那半块碎玉轻轻放在莹莹身边,低声道:“别怕,玉佩,哥哥会帮你修好。以后,不会再有人敢欺负你们。”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笃定。莹莹抬起泪眼,朦胧中看着少年冷峻却坚定的侧脸,心底的恐惧似乎被驱散了一点点。 齐啸云直起身,对李振道:“加派人手,暗中保护。再查清楚,昨天来的是赵坤手下哪条狗。” “明白!”李振肃然应道。 齐啸云最后看了一眼这破败的屋子和惊恐的母女,转身,大步离开。军靴踏在地面上,每一步都带着沉甸甸的杀意。 赵坤……这条老狗,他的手伸得太长了!当年陷害莫家,如今连孤儿寡母都不放过!真当他齐啸云是泥捏的?真当他齐家会永远忍气吞声? 雾,似乎更浓了。沪上的天空,阴霾密布。一场风暴,正在酝酿。 --- 江南水乡,江边。 阿贝奋力狂奔,身后是养母王氏气急败坏的叫骂和轿夫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江风带着水汽扑面而来,冰冷刺骨。心口的玉佩依旧滚烫,那温度几乎让她产生幻觉,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呼唤她。 “站住!死丫头!” “再跑打断你的腿!” 叫骂声近在咫尺。阿贝甚至能听到他们粗重的喘息声。她不敢回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冲上了江边那个小小的码头。木质码头在脚下摇晃,发出吱嘎的声响。 前面就是滔滔江水,浑浊湍急,打着旋儿向下游奔去。跳下去!这是她唯一的生路! 就在她纵身欲跳的瞬间,身后一只大手猛地抓住了她的胳膊,巨大的力道将她狠狠拽了回来! “啊!”阿贝惊呼一声,重重摔在冰冷的木板码头上,摔得眼冒金星。是那个高个子的轿夫! “跑?我看你往哪儿跑!”轿夫狞笑着,另一只手也伸过来要抓她。 绝望如同冰冷的江水,瞬间淹没了阿贝。完了……她逃不掉了……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呜——!” 一声悠长而洪亮的汽笛声,毫无预兆地划破了清晨的宁静,从江心传来!声音如此之近,如此具有穿透力,震得码头上所有人都是一愣,下意识地朝江面望去。 只见一艘中等大小的客轮,正缓缓驶近,准备靠岸。轮船烟囱冒着浓烟,白色的船身在薄雾中若隐若现,显得格外庞大。这是每日往返于镇江、江阴等地的小火轮,会在这个小码头临时停靠,上下旅客。 这突如其来的汽笛声和庞然大物的靠近,让抓住阿贝的轿夫动作一滞。 机会! 阿贝几乎是凭着本能,趁着轿夫分神的刹那,再次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挣脱了他的钳制!她甚至来不及站起,就手脚并用地向后退,一直退到码头边缘。 “拦住她!”王氏在码头下尖叫。 但已经晚了。阿贝回头看了一眼那深不见底的、漩涡暗藏的江水,又看了一眼那越来越近、仿佛能带她离开这里的客轮。心口的玉佩灼热得像要燃烧起来! 她不再犹豫,在轿夫再次扑上来之前,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艘正在缓慢靠拢的客轮,纵身跳了下去! “噗通!”一声,水花四溅。 “啊!跳江了!” “有人跳江了!” 码头上顿时一片混乱。王氏吓得瘫坐在地,轿夫们也傻了眼,看着江面上那个挣扎的红色身影,不知所措。 阿贝不识水性,冰冷的江水瞬间包裹了她,刺骨的寒意让她四肢僵硬。她拼命挣扎,呛了好几口水,意识开始模糊。红色的嫁衣吸饱了水,像沉重的枷锁拖着她下沉。 混乱中,没人注意到,那艘正在靠岸的客轮上,一个穿着藏青色学生装、站在船舷边看风景的年轻男子,注意到了这边的骚动和落水的人影。他眉头一皱,几乎是没有犹豫,迅速脱掉外套,纵身跃入了冰冷的江水中! 他动作迅捷,水性极好,几下就游到了阿贝身边,从后面揽住了她正在下沉的身体。 “放开……我……”阿贝意识模糊地挣扎。 “别动!我救你上去!”年轻男子的声音清朗,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拖着阿贝,奋力向客轮的方向游去。船上的人也发现了情况,放下了绳梯,有人大声呼喊着。 码头上,王氏和轿夫们眼睁睁看着阿贝被人救起,拉上了那艘他们根本无法靠近的客轮,又急又气,却无可奈何。客轮鸣笛,缓缓靠稳码头,放下了跳板,开始有旅客上下。 而被救上船的阿贝,浑身湿透,冷得瑟瑟发抖,意识昏沉。救她的那个学生模样的男子,将自己的外套裹在她身上,扶着她。在周围嘈杂的人声和船员询问声中,阿贝只觉得心口那灼烫的玉佩,温度似乎渐渐降了下去,只剩下一种温润的、奇异的安定感。 她迷迷糊糊地抬起头,透过湿漉漉的头发,看了一眼救她的男子。逆着光,看不清具体面容,只觉得他身形挺拔,气质干净。 客轮再次鸣笛,缓缓离开码头,驶向雾气茫茫的江心,也驶向未知的远方。 阿贝靠在船舷边,看着渐渐远去的、生活了十五年的渔村,看着码头上养母王氏跳脚骂街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心中百感交集。恐惧、后怕、逃离虎口的庆幸,以及对未来的茫然,交织在一起。 她下意识地伸手,握紧了胸前那半块已经恢复温凉的玉佩。 沪上,齐公馆。 齐啸云站在书房的窗前,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沪上的霓虹在远处闪烁,却照不进他眼底的寒意。 李振站在他身后,低声汇报:“少爷,查清楚了。昨夜去林夫人那里闹事的,是赵坤手下行动队的一个小头目,叫疤脸刘。据我们安插在赵家的人说,赵坤最近似乎得到什么风声,怀疑莫隆当年还留有一本私密的账册,记录了一些……不太方便见光的人情往来。他怕这东西落到对头手里,所以派人四处搜寻,林夫人那里只是其中之一。” “账册?”齐啸云转过身,眼神锐利,“莫家当年被抄得底朝天,还能有什么账册留下?” “不好说。可能是莫先生提前转移了,也可能……只是赵坤做贼心虚,捕风捉影。但无论如何,他既然动了手,就不会轻易罢休。林夫人和莹莹小姐那边,恐怕……” 齐啸云冷哼一声:“他赵坤的手,还遮不了沪上的天。加派我们的人,盯紧赵家和他手下那几个得力干将的动向。另外,”他顿了顿,“想办法查查,莫家当年还有哪些旧仆可能知道内情,或者……莫隆生前,有没有把什么东西交给过外人。” “是!”李振应道,迟疑了一下,“少爷,那莹莹小姐的玉佩……” “找最好的玉匠,想办法修复。”齐啸云道,“不惜代价。” “明白。” 李振退下后,书房里恢复了寂静。齐啸云走到书桌旁,拿起桌上另一份密报。是关于江南部分地区匪患和商路情况的简报。他的目光在“镇江”、“江阴”几个地名上停留片刻,不知为何,心头莫名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很轻微,却无法忽视。 他皱了皱眉,将这份异样压下。当前最重要的,是应对赵坤的挑衅,保护好林氏母女,查清所谓的“账册”真相。 他走到墙边,拉开厚重的丝绒窗帘,望着窗外这座繁华与罪恶并存的都市。霓虹闪烁,车水马龙,勾勒出十里洋场的迷离轮廓。在这光影交织的背面,不知隐藏着多少暗流涌动,多少阴谋算计。 玉佩已碎,但牵出的缘与劫,才刚刚开始。 而他齐啸云,注定要在这漩涡中心,搅动一番风云。 远在江心的客轮上,阿贝裹着好心人给的毛毯,蜷缩在船舱的角落。客轮破开江水,向着未知的前方驶去。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是新的磨难,还是渺茫的希望。 怀里的半块玉佩,温润如初,仿佛之前那灼人的滚烫只是一场幻觉。 江风穿过舷窗,带来远方的气息。 沪上的夜,深了。 江南的雾,散了又聚。 两块分离的玉佩,两个命运迥异的少女,一条缓缓展开的、布满荆棘与谜团的长路。 这一切,才刚刚启幕。 夜晚的风,吹得让人觉得不爽,可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心里面没有他们的存在。 第0060章夜盗绣谱 暮色渐沉,沪西的街巷陆续亮起灯火。云裳绣坊二楼的学徒房里,只点了一盏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通铺一角。贝贝盘腿坐在褥子上,指尖捏着细针,在素白缎子上稳稳落针。丝线随着针尖穿梭,发出细微的“簌簌”声。缎面上,一对戏水鸳鸯渐显雏形,雄鸟颈间那片靛蓝羽色正被她一针针勾勒出流光溢彩的质感,仿佛下一刻便要振翅而起。 同屋的学徒早已酣睡,唯有贝贝仍挺直背脊,额角沁着汗珠,眼神却亮得灼人。来绣坊近两月,从初时连针法流派都分不清的“野路子”,到如今得掌柜周娘子赞一句“手稳灵性”,其间艰辛唯有自知。白日里做杂活、学辨料,只有夜深时分,她才得以全心沉浸于针线之间。 她必须再快些。养父莫老憨重伤卧床,等钱救命,家中渔船被恶霸所扣,生计艰难。怀中那半块玉佩贴着肌肤,冰凉触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或许本不属于江南渔村。这茫茫沪上,何处能寻得身世线索? “嗤——”丝线因心神微乱而稍紧,在缎面上留下一处几不可察的瑕疵。贝贝蹙眉停针,用小指指甲轻轻挑松线脚,缓缓抚平。不能急,她告诉自己,如同在故乡河湾撑船,水愈急,篙愈要稳。 正要重新运针,窗外忽传来窸窣轻响。不是野猫——那动静太过沉重。贝贝屏息凝神,将绣活塞入枕下,悄声移至窗边,借着帘缝向下望去。月光朦胧,后院墙角杂物堆旁,一个黑影正蹲身撬锁!那是存放贵重丝线与老师傅绣谱的库房! 贝贝心头一沉。周娘子待她宽厚,前日还允她观摩库中苏绣精品。若此番遭窃,绣坊损失不小。唤人?夜深人静,等众人惊醒,贼人早已得手。她咬紧下唇,眼中闪过一丝水乡女儿的果决,轻手轻脚从床板下摸出一根硬木擀面杖——这是她离乡时备的防身之物。 赤足踏地,她如狸猫般溜出房门,沿楼梯扶手滑下,隐入廊柱阴影。贼人已撬开旧铜锁,正蹑足潜入库房。贝贝握紧擀面杖,屏息计算时机。 --- 法租界,齐公馆书房。 绿玻璃罩台灯在红木书桌上投下一圈光晕。齐啸云靠在椅中,指尖夹着半支哈德门香烟,烟灰积了长长一截。他面前摊着一份泛黄卷宗抄录件,封皮写着“莫隆案相关证据摘要(部分)”。这是他托关系从旧档案库中弄出的副本,字迹潦草,墨迹斑驳。 目光久久凝在其中一页:关于“莫隆与北边往来密信”的鉴定记录。“笔迹与日常书信七分相似,然‘之’‘也’等虚字转折僵硬,疑为摹仿……信笺用纸系荣宝斋特制十行纸,案发前三月曾批量售予沪上赵氏商行。” 赵氏商行。齐啸云指尖重重敲在“赵”字上。父亲齐光耀曾隐晦提过,当年莫家倒台,赵坤趁势吞并其产业,方有今日地位。这纸张来源已是重大疑点,为何当年主审官视若无睹?往后翻去,一名关键证人——莫隆的贴身副官——在案结后举家迁离,不知所踪。太干净了,干净得像精心安排的退场。 他摁灭烟头,揉了揉眉心。书房静得只剩座钟滴答,窗外租界霓虹将窗帘染得光怪陆离。这沪上繁华之下,究竟埋着多少污秽冤屈? 白日里,他偶然听见老职员闲聊,提及莫家昔日显赫、莫隆豪爽仗义,及那场惨祸。言语间,他们唏嘘道:莫夫人林氏与幸存的小姐,似乎住在闸北贫民区…… 莹莹。那个总穿着洗白旧衣、发丝梳得一丝不苟的姑娘。她身上仍存世家千金的风骨,只是被生活磨去了棱角。他承诺过会护她周全,不仅因她是莹莹,更因她是莫家女儿。查明莫隆伯父冤情,是他身为人子、亦是未来倚仗的责任。 只是这潭水,比想象更深。赵坤在沪上盘根错节,动他谈何容易。 “啸云,还不歇息?”齐母端着温牛奶推门而入,面露忧色,“又翻这些旧案卷?过去这些年了,莫要太过劳神。” 齐啸云合上卷宗,含笑应道:“母亲放心,只是查阅公司旧档,稍后便睡。” 齐母放下牛奶,轻叹:“你自有主张,但凡事需量力而行。齐家如今……经不起大风浪。”她顿了顿,似随口道,“今日赵太太来电,说她侄女留洋归来,想约个便饭……” 齐啸云眉头微蹙,端起牛奶:“近来公务繁忙,日后再说。”他明白母亲之意。齐赵两家表面和睦,暗里较劲多年。联姻是巩固生意最迅捷之路,可他齐啸云的婚事,不该只是一桩买卖。 送走母亲,他未再翻开卷宗,转而拿起日间买的《沪上新闻报》。社会版角落一则小讯,提及闸北贫民遭逼迁,与开发商冲突……他目光沉静,心下已定:明日该去探望莹莹母女。 --- 云裳绣坊后院,贼人从库房摸出一只木匣——正是老师傅们的绣谱珍藏。他抱匣潜出,一脚刚踏出门槛,侧后忽有劲风袭至! “唔!”胫骨剧痛,贼人闷哼踉跄,木匣脱手坠地。贝贝一击得手,擀面杖顺势劈向其臂!贼人竟反应迅捷,翻滚躲开,回首见月光下一名赤足少女执棍而立,眸光清亮如豹。 “臭丫头找死!”他低吼掣出匕首,猛扑而来。贝贝心头紧悬,却不慌乱,将擀面杖作短棍使,点、戳、扫、劈,招招攻向腕、肘关节。院中只闻拳脚风声、粗重喘息与刀棍相击闷响。 贝贝力弱,又是首度实战,渐落下风,臂上被划出一道血痕,火辣生疼。她咬紧牙关,觑准空档,一杖狠敲贼人腕骨! “当啷!”匕首落地。贼人痛呼,另一手猛拽擀面杖。贝贝被带得前扑,电光石火间屈膝顶向其胯下! “呃啊——”凄厉惨嚎撕裂夜幕。贼人蜷地抽搐,再无力反抗。 前院守夜伙计与周娘子闻声赶来,提灯冲入后院,只见贼人倒地哀嚎,贝贝抱匣独立,衣袖染血,面色苍白。 “阿贝!你……”周娘子惊得失语。 贝贝望着涌来众人,紧绷心弦一松,几乎软倒。她将木匣递出,声带微颤:“掌柜的……绣谱未丢。” 灯笼柔光笼住她清秀面庞,染血衣袖紧护木匣,眼中惊悸与倔强交织,构成一幅惊心画卷。周娘子接过尚带余温的木匣,看着地上贼人,再望这平日沉默寡言的姑娘,心潮翻涌,半晌上前扶住她轻颤的肩,哽咽道:“好孩子……苦了你了……” --- 次日清晨,齐公馆。 齐啸云整装待发,推了上午邀约,命司机驶往闸北。经过客厅时,忽闻小丫鬟窃窃私语: “听说昨夜云裳绣坊进贼了!” “可曾失窃?” “未曾!被个新来学徒擒住了!说那姑娘拿了根擀面杖,独力制服持刀贼人,自家还受了伤!” “天爷!何等凶悍?何处来的姑娘?” “似是江南来的,名叫阿贝……” 齐啸云步履微顿。阿贝……这名字耳熟。月前自码头归途,他曾替一名被扒手纠缠的姑娘解围。那姑娘一身水蓝布衣,拎粗布包袱,眸光清亮带几分野性。盗匪逃走后,她道谢时自称“阿贝”,来沪寻亲谋生。 原她去了云裳绣坊?竟有这般胆色身手?齐啸云唇角微扬。这沪上,倒愈发有趣了。 黑色雪佛兰驶出公馆,汇入晨间车流。阳光透窗,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投下斑驳光影。他要去确认莹莹母女安好。而那个江南来的、莽勇难驯的绣坊学徒阿贝……或许改日该去云裳看看那批出口绣屏的进度。 此念忽生,未及深究,只觉这般特别的姑娘,值得再见。 --- 夜色如墨,云裳绣坊后院却灯火通明。 周娘子扶着贝贝在石凳上坐下,急忙唤伙计取来清水与干净布条。她亲自挽起贝贝染血的衣袖,见那道刀伤虽不深,却仍在汩汩渗血,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快去请大夫!“周娘子对匆匆赶来的账房先生吩咐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不必了掌柜的,“贝贝连忙阻止,“只是皮外伤,用烧酒擦擦就好。“ 周娘子看着她苍白的脸,心中既怜又佩。这姑娘平日看着文静,关键时刻竟有这般胆魄。她接过伙计递来的烧酒,轻声道:“忍着些。“ 酒液触及伤口,贝贝疼得浑身一颤,却咬紧下唇一声不吭。周娘子仔细为她清洗包扎,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亲生女儿。 “今夜多亏了你,“周娘子叹道,“这绣谱是几位老师傅毕生心血,若是丢了,云裳的招牌可就砸了。“ 这时,被捆得结结实实的贼人突然挣扎起来,嘶声道:“臭丫头坏我好事!你可知我是受谁指使?“ 贝贝尚未答话,周娘子已厉声喝道:“住口!待巡捕房的人来了,自有你说话的地方!“ 那贼人却似豁出去了,狞笑道:“云裳绣坊挡了别人的财路,这次不成,自有下次!你们防得了一时,防得了一世吗?“ 这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众人心头。几个年轻学徒面面相觑,脸上都露出惧色。 贝贝却站起身,走到贼人面前,目光清亮如刀:“今日我能护住绣谱,来日也能。你回去告诉指使之人,云裳绣坊立足沪上,靠的是真本事,不是这等龌龊手段!“ 她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周娘子看着这个才来不久的小姑娘,恍惚间竟觉得她身上有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威严。 --- 齐公馆书房内,齐啸云对着卷宗陷入沉思。 窗外月色朦胧,他的心思却比这夜色更加深沉。赵坤与莫家的恩怨,他早有耳闻,却不想其中竟有如此多的蹊跷。那批特制信纸,那名消失的副官,处处透着精心设计的痕迹。 他起身踱至窗前,望着租界璀璨的灯火。这繁华背后,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父亲齐光耀与莫隆曾是至交,莫家出事後,齐家虽未受牵连,却也从此与赵家势同水火。 “少爷,“老管家在门外轻声唤道,“车备好了,现在要去闸北吗?“ 齐啸云这才惊觉天已微明。他整了整衣襟,“这就去。“ 黑色的雪佛兰轿车驶出齐公馆,穿过渐渐苏醒的街道。齐啸云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脑海中却不断闪过卷宗上的字句,以及莹莹那双总是带着淡淡忧愁的眼睛。 车至闸北,景象与租界判若两地。低矮的房屋挤作一团,狭窄的街道上早已摆满了各式摊贩。叫卖声、孩童的哭闹声、主妇们的讨价还价声混杂在一起,织就了一幅鲜活而艰辛的市井画卷。 齐啸云命司机在街口等候,独自提着准备好的礼品,走向那条熟悉的弄堂。 莫家母女住在弄堂最深处的一间小屋里。齐啸云叩门时,林氏正在灶前生火,莹莹则在院中浆洗衣物。 “齐少爷?“莹莹开门见到他,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又恢复平静,“您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们。“齐啸云将礼品放在桌上,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屋内。虽然简陋,却收拾得干干净净,窗台上还摆着一盆开得正盛的茉莉,为这贫寒的小屋添了几分雅致。 林氏擦了擦手,忙要沏茶。齐啸云拦住她,“伯母不必客气。我今日来,是有事相告。“ 他将近日调查的进展简要说了一遍,略去了其中危险的部分。林氏听着,眼眶渐渐红了。 “这些年,多亏齐家照应,“她哽咽道,“只是这案子牵扯太大,啸云,你也要当心。“ 莹莹一直安静地听着,这时忽然开口:“齐大哥,你可查到当年抱走妹妹的那个乳娘的下落?“ 齐啸云摇头,“这是最大的难点。据我所知,那乳娘在事发后不久就离开了上海,至今音信全无。“ 屋内陷入沉默。只有灶台上的水壶发出滋滋的响声。 “其实...“莹莹犹豫着开口,“我恍惚记得,妹妹的玉佩上,似乎刻着一个''贝''字。“ 齐啸云一怔:“为何从未听你提起?“ “这些年,我一直以为那是梦境,“莹莹轻声道,“那日家中大乱,我躲在帘后,看见乳娘抱着妹妹,她脖颈上的玉佩在烛光下一闪,那个''贝''字格外清晰。“ 这个细节如同黑夜中的一道闪电,让齐啸云精神一振。他正要细问,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就是这家!“一个粗哑的声音喊道,“给我砸!“ --- 云裳绣坊内,贝贝包扎好伤口后,坚持要完成昨日未竟的绣活。 周娘子拗不过她,只得允她在前堂的亮处工作。晨曦透过雕花木窗,在贝贝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她飞针走线,那对鸳鸯渐渐活灵活现,引得几个早起的老绣娘驻足观看。 “这丫头的手法,“一个老师傅低声道,“倒有几分苏绣大家林婉仪的风范。“ 周娘子心中一动。林婉仪正是莫夫人林氏出嫁前的名号,在苏绣界曾颇有名气。她仔细端详贝贝的针法,越看越觉得与林氏一脉相承。 难道这姑娘与莫家有什么渊源?周娘子暗自思忖。可莫家的小姐明明就在闸北,她是见过的。那温婉秀气的模样,与眼前这野性难驯的姑娘全然不同。 正当她出神时,绣坊大门被人猛地推开。一个身着绸衫、满脸横肉的中年男子带着几个打手闯了进来。 “周掌柜,“那男子皮笑肉不笑地说,“听说昨夜贵坊进了贼?可损失了什么贵重物件?“ 周娘子脸色顿变,强自镇定道:“黄老板消息灵通。不过是个小毛的贼,已经扭送巡捕房了。“ 被称作黄老板的男子眯起眼睛,“我可是听说,贼人是冲着绣谱来的。这等贵重东西,放在你们这小绣坊实在不安全。不如交给我保管,我在银行有个保险箱...“ “不劳黄老板费心。“周娘子冷声打断。 黄老板是这一带有名的地头蛇,早就对云裳绣坊的生意眼红。贝贝在一旁听着,忽然明白昨夜那贼人恐怕就是受他指使。 她放下绣活,站起身道:“黄老板放心,绣谱由我们这些学徒日夜轮流看守,绝不会再给宵小可乘之机。“ 黄老板这才注意到贝贝,见她手臂包扎着,冷笑道:“你就是那个多管闲事的丫头?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在这上海滩,有些闲事管不得!“ “维护自家产业,算什么闲事?“贝贝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倒是黄老板,消息如此灵通,莫非与那贼人相识?“ 这话一出,黄老板脸色顿时铁青。他身后的打手们蠢蠢欲动,绣坊内的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 闸北弄堂里,齐啸云将莹莹母女护在身后,冷冷地看着闯进来的几个彪形大汉。 “你们是什么人?“他沉声问道。 为首的是个刀疤脸,狞笑道:“我们是来收房子的!这片的房子都要拆了建工厂,给你们三天时间搬走!“ 林氏急道:“这房子是我们租的,租期还未到,怎能说拆就拆?“ “少废话!“刀疤脸一脚踢翻院中的木盆,“要么自己搬,要么爷们帮你们搬!“ 齐啸云上前一步,“租界有租界的规矩,就是拆房,也要按章程来。你们是哪个公司的?可有批文?“ 刀疤脸被问住了,恼羞成怒:“小白脸,劝你别多管闲事!“说着就要动手。 齐啸云虽自幼习武,但面对数个持械壮汉,也不敢大意。他正要出手,忽然巷口传来一声清喝:“住手!“ 众人回头,只见一个穿着巡捕制服的中年人带着几个巡捕快步走来。 “王巡长?“刀疤脸一愣,“您怎么来了?“ 王巡长冷着脸:“我接到报案,说这里有人强占民宅。原来是你们这几个泼皮!“ 齐啸云心中诧异,他并未派人通知巡捕房。这时,他注意到王巡长身后还跟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竟是齐家的老管家。 老管家低声道:“少爷出门后,老爷不放心,命老奴暗中保护。“ 齐啸云心下感动,父亲表面严厉,实则一直关心着他的安危。 王巡长将刀疤脸等人训斥一顿,赶出了弄堂。齐啸云谢过王巡长,又安抚了惊魂未定的林氏母女。 “看来赵坤已经注意到我在调查此案,“齐啸云神色凝重,“此地不宜久留。“ 莹莹却摇头:“我们若突然搬走,反而惹人疑心。况且...“她望向窗外那些同样贫困的邻居,“我们不能丢下他们独自逃难。“ 齐啸云看着她坚定的眼神,忽然明白了父亲为何常说“莫家女儿,皆有风骨“。 --- 云裳绣坊内,黄老板的人终于悻悻离去。 周娘子松了口气,对贝贝道:“今日多亏你机警。不过得罪了黄老虎,往后要更加小心。“ 贝贝却道:“掌柜的,我观那黄老板今日前来,不单是为了威胁。他几次看向库房方向,似乎另有所图。“ “你是说...“ “我怀疑库房里,除了绣谱,还有他更想要的东西。“ 周娘子神色微变,似是想起了什么。她屏退左右,低声道:“你随我来。“ 二人来到库房最里间,周娘子移开一个旧木柜,露出后面暗格。从中取出一只紫檀木盒。 “这是莫夫人当年寄存于此的,“周娘子轻声道,“说是若她遭遇不测,便将此物交给可靠之人。“ 贝贝心跳突然加速。她看着那个木盒,莫名有种熟悉的感觉。 “您为何告诉我这些?“她问。 周娘子目光复杂地看着她:“我觉得,你或许就是那个可靠之人。“ 就在这时,前堂忽然传来伙计的惊呼:“掌柜的!不好了!绣坊走水了!“ 浓烟已经从门缝中渗入,周娘子大惊失色,抱着木盒不知所措。 贝贝当机立断:“掌柜的,您带着木盒从后门走!我去救火!“ “不可!火势太大...“ “放心,“贝贝展颜一笑,那笑容在烟雾中格外明亮,“我在水乡长大,最擅长的就是与水火打交道。“ 她撕下衣襟浸入水缸,蒙住口鼻,毫不犹豫地冲向火场。 --- 齐啸云离开闸北后,心中总觉不安。他命司机改道,前往云裳绣坊。 “少爷要去那里做什么?“老管家问。 “昨日听闻绣坊之事,总觉得那个叫阿贝的姑娘不简单。“齐啸云望着窗外,“而且云裳绣坊与莫家素有往来,或许能打听到什么。“ 车至绣坊所在街道,远远便看见浓烟滚滚。齐啸云脸色顿变,命司机加速。 绣坊前已围了不少人,火势正从前堂向后院蔓延。周娘子被伙计扶着,哭喊道:“阿贝还在里面!快去救她!“ 齐啸云不及多想,夺过一桶水浇在身上,冲入火场。 浓烟刺目,他勉强辨认方向,终于在库房角落找到了贝贝。她正用湿布扑打着货架上的火苗,脸上满是烟灰,手臂的绷带也被血浸透。 “快走!“齐啸云拉起她,“房梁要塌了!“ 贝贝却挣脱他,“还有最后几件绣品!那是老师傅们的心血!“ 就在这时,一根燃烧的房梁轰然落下,堵住了去路。火势愈烈,二人被困在角落。 齐啸云环顾四周,发现库房后墙有一扇小窗。他用尽全力撞开窗棂,先扶贝贝出去,自己紧随其后。 二人刚落地,身后房屋便坍塌大半。 贝贝瘫坐在地,望着冲天火光,眼泪终于落下:“绣谱...绣谱还在里面...“ 齐啸云看着她悲伤的侧脸,忽然觉得这个倔强的姑娘,有着与她外表不符的深沉情感。 “人没事就好。“他轻声安慰。 这时,贝贝注意到齐啸云手臂被灼伤了一大片,惊道:“你受伤了!“ “无妨。“齐啸云不以为意,目光却落在贝贝脖颈间——在那里,半块玉佩从衣领中滑出,在火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更让他震惊的是,玉佩上清晰地刻着一个“贝“字。 --- 夜色再次降临,云裳绣坊的火已被扑灭,前堂损毁严重,但库房所幸保住了大半。 周娘子坚持要贝贝去医馆诊治,贝贝却挂念着那些抢救出来的绣品。齐啸云命人请来西医为二人处理伤口,又安排绣坊众人暂住客栈。 “今日多谢齐少爷相助。“周娘子感激道。 齐啸云微微一笑,目光却不自主地飘向正在整理绣品的贝贝。那个“贝“字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与莹莹昨日所言惊人地吻合。 难道这世上真有如此巧合? 他正沉思时,老管家匆匆走来,附耳低语:“少爷,查到了。当年那个乳娘,最后出现的地方是江南码头。“ 齐啸云心中一震。江南码头——正是贝贝来的地方。 他望向那个在废墟中依然挺直脊梁的姑娘,忽然觉得,莫隆案的真相,或许就藏在这个神秘少女身上。 而此刻的贝贝,对此一无所知。她抚摸着抢救出来的绣品,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都要守住这片承载着无数人心血的天地。 夜色深沉,沪上的灯火次第亮起。在这座不夜城里,每个人的命运都在悄然交织,等待着一个揭开真相的时机。 夜色渐深,云裳绣坊的火场仍冒着缕缕青烟,在月光下如同受伤的巨兽低声哀鸣。贝贝站在废墟前,指尖轻轻拂过一片焦黑的绣架残骸,眼中泪光闪烁。 “这些绣品...“她声音哽咽,“都是老师傅们一生的心血。“ 齐啸云立在她身侧,目光复杂地望着这个倔强的姑娘。火光映照下,她脖颈间的玉佩愈发清晰,那个“贝“字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绣品可以再绣,“他温声道,“人平安才是最重要的。“ 周娘子由伙计搀扶着走来,手中紧紧抱着那个紫檀木盒。“阿贝,今日若不是你,这最后的念想也保不住了。“ 贝贝转头看向木盒,心中莫名一颤。“掌柜的,这盒子...“ “是莫夫人之物,“周娘子压低声音,“当年她将此物托付于我,说其中藏着莫家最大的秘密。“ 齐啸云闻言神色一凛。他不动声色地打量贝贝,发现她听到“莫夫人“三个字时,眼中闪过一丝异样。 “莫夫人现在何处?“贝贝轻声问道。 周娘子长叹一声:“自莫家出事,她便带着女儿隐姓埋名,再无人知晓下落。“ 一阵夜风吹过,带着焦糊的气息。贝贝不自觉地握紧了胸前的玉佩,那冰凉的触感让她忽然想起养父临终前的话:“阿贝,这玉佩关系着你的身世,切记要好生保管...“ 齐啸云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的疑云越来越重。他正要开口,老管家匆匆走来。 “少爷,巡捕房的人来了,说要询问失火的事。“ 齐啸云点头,对周娘子道:“掌柜的先带阿贝去客栈歇息,这里交给我来处理。“ 贝贝却摇头:“我要留下来。这场火来得蹊跷,我必须查个明白。“ 她的目光扫过废墟,忽然定格在一处焦黑的墙角。那里,一枚铜制的腰牌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 与此同时,闸北弄堂深处,莹莹正对着一盏油灯出神。 林氏端着药碗走进来,见女儿神色恍惚,不由担忧:“莹莹,可是今日受了惊吓?“ 莹莹摇头,轻声道:“母亲,我今日又梦见妹妹了。她戴着那块刻着''贝''字的玉佩,在火海中向我招手...“ 林氏手一颤,药碗险些落地。“这都是梦,“她强自镇定,“莫要多想。“ “可是母亲,“莹莹抬头,眼中泪光盈盈,“我总觉得妹妹还活着,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 窗外忽然传来一声猫叫,林氏神色骤变,快步走到窗前四下张望。这个细微的举动没有逃过莹莹的眼睛。 “母亲,您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林氏沉默良久,终于长叹一声:“有些事,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林氏警惕地问:“谁?“ “是我,周娘子。“ --- 云裳绣坊废墟前,巡捕房的探长正在仔细勘察现场。齐啸云站在一旁,目光却始终追随着那个在废墟中仔细搜寻的身影。 贝贝不顾手臂的伤痛,在断壁残垣间仔细翻找。忽然,她在一根烧焦的梁木下发现了一个熟悉的物件——那是一个绣着鸳鸯的香囊,虽然被烟火熏黑,却依然能看出精致的做工。 “这是...“她喃喃自语。这香囊的针法,竟与她自幼学习的如出一辙。 齐啸云走到她身边,看到她手中的香囊,眼神微变。“这绣工,很像一个人的手法。“ “谁?“贝贝急切地问。 “莫夫人林婉仪。“齐啸云缓缓道,“她是苏绣名家,这鸳鸯戏水的图样是她的独门绝技。“ 贝贝的手微微颤抖。她想起养母曾经说过,她的绣活天赋异禀,仿佛与生俱来。难道... “探长!“一个巡捕的呼喊打断她的思绪,“这里发现了一些可疑的痕迹!“ 众人围过去,只见在库房后的墙角,有几个清晰的脚印,旁边还散落着一些油渍。 “是有人故意纵火。“探长沉声道,“用的还是洋油。“ 周娘子脸色煞白:“究竟是什么人,要对我们云裳赶尽杀绝?“ 贝贝握紧手中的香囊,忽然道:“掌柜的,可否让我看看那个木盒?“ 周娘子犹豫片刻,还是将紫檀木盒递给了她。贝贝轻轻抚摸着盒子上精致的雕花,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这盒子...“她轻声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齐啸云敏锐地注意到,当贝贝触摸木盒时,她脖颈间的玉佩似乎微微发亮。这不是错觉——在月光下,那半块玉佩确实泛着淡淡的莹光。 “阿贝姑娘,“他状似无意地问,“你这玉佩很是别致,不知是从何而来?“ 贝贝下意识地捂住玉佩,眼神闪烁:“是...家传的。“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众人抬头望去,只见一队人马举着火把疾驰而来,为首之人竟是黄老板。 “周掌柜!“黄老板勒住马,皮笑肉不笑地说,“听说贵坊走水,特来慰问。这下可好,连立足之地都没了,不如把绣谱卖给我,也好换些银钱重整旗鼓。“ 贝贝上前一步,冷声道:“不劳黄老板费心。云裳绣坊只要还有一个人在,就绝不会倒!“ “好大的口气!“黄老板眯起眼睛,“小丫头,你可知道在这上海滩,跟我作对是什么下场?“ 齐啸云适时开口:“黄老板,巡捕房正在查案,还请行个方便。“ 黄老板这才注意到齐啸云,脸色微变:“齐少爷?您怎么会在这里?“ “云裳绣坊是齐家的老相识,“齐啸云淡淡道,“自然要来看看。“ 两人目光交锋,空气中仿佛有火花迸溅。贝贝站在齐啸云身侧,忽然觉得这个看似温文的世家公子,并不像表面那么简单。 黄老板悻悻离去后,齐啸云对贝贝低声道:“此人背景复杂,你要小心。“ 贝贝点头,忽然想起什么:“齐少爷,您刚才说认识这香囊的绣工?“ “是,“齐啸云注视着她的眼睛,“而且我觉得,你可能也认识。“ 四目相对,贝贝在他眼中看到了某种深意。她不由自主地握紧了玉佩,那个困扰她多年的谜团,似乎正在慢慢揭开。 夜深了,众人都已散去,只有贝贝还站在废墟前。月光洒在她身上,将那半块玉佩照得愈发晶莹。 她轻轻打开那个紫檀木盒,里面是一叠泛黄的信笺,最上面是一张照片——一个温婉的妇人抱着两个女婴,每人的脖颈上都挂着半块玉佩。 贝贝的手指抚过照片上那个与自己极其相似的妇人,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远处,齐啸云站在阴影中,默默注视着这一切。他手中的怀表盖内,嵌着另一张相同的照片。 真相,正在一步步浮出水面。 (第六十章完) 第0061章 双璧遗珠,沪上风云再起 双生姐妹命运交错,姐姐被弃江南渔村,妹妹在沪上贫民窟挣扎求生。 十五年后,姐姐阿贝为救养父独闯沪上,意外与齐家大公子齐啸云相遇。 齐啸云看着那双与莹莹惊人相似的眸子,却带着截然不同的倔强与锋芒,心中疑云顿起。 而此刻,赵家势力暗中涌动,一场更大的阴谋正悄然逼近…… --- 六十一 黄包车在齐公馆气派的大铁门前停下。 阿贝付了车钱,拎着那个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旧布包袱下了车。眼前是绵延的、爬满了常春藤的高高院墙,两扇沉重的、镂刻着繁复花纹的铁艺大门紧闭着,只旁边一扇小门开着,门口笔挺地站着两个穿着制服、腰间配枪的护卫。门楣上,“齐公馆”三个鎏金大字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冷硬的光。 她站在这片阴影里,能听见里面隐约传来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喧嚣——汽车引擎声、皮鞋踏在光滑地面上的脆响、模糊的谈笑风生。风里裹挟着淡淡的花香,还有她说不出的、属于昂贵物品的混合气息。 这就是齐家。 那个在莫老憨口中,与莫家交好,或许能求助的齐家。也是那个……齐啸云的齐家。 她深吸了一口气,江南水汽濡染的温软似乎还残留在肺腑,却被此地冷硬的风刮得生疼。她攥紧了包袱,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物,便是那半块贴身藏好的玉佩,冰凉的玉璧硌在胸口,像一枚沉默的印鉴,烙着她的来处与归途。 脚步刚迈近那扇小门,一名护卫便上前一步,手臂一横,拦住了她。目光锐利地在她洗得发白的蓝布衣衫和旧布包袱上扫过,语气是公事公办的疏离:“找谁?有预约吗?” “我找齐啸云,齐先生。”阿贝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护卫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少爷正在宴客,不见外客。你是他什么人?” 什么人?阿贝语塞。她算他什么人?一个在码头被他撞见狼狈模样的陌生女子?一个或许与他旧识之人有些关联的、来自乡下的不速之客? “我……”她顿了顿,迎上护卫审视的目光,“我有重要的事情,必须当面和他说。麻烦你通报一声,就说……码头上的人找他。” “码头上的人?”护卫眼神里的怀疑更重,“每天想见少爷的人多了,都在外面等着呢。去那边等着吧。”他随手往大门侧面、靠近围墙的一处树荫下一指,那里空无一人,显然只是个打发人的说辞。 阿贝没有动。“我等他。” 她不再看护卫,径直走到那树荫下,背靠着冰凉粗糙的砖石围墙,将包袱抱在怀里。姿态是安静的,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执拗。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她身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像她此刻难以平静的心潮。 时间一点点流逝。公馆内的喧嚣时高时低,偶尔有汽车驶入驶出,卷起细微的尘土。进出的男女都穿着光鲜,皮鞋锃亮,衣裙摇曳,他们或好奇或漠然地瞥一眼站在墙角的阿贝,目光如同看一件不合时宜的摆设。 阿贝垂着眼,盯着自己磨得有些起毛的布鞋鞋尖。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细密的针,扎在皮肤上,不很痛,却让人难以忽视。她想起了渔村的码头,咸腥的海风,摇晃的船,阿爹莫老憨憨厚又带着愁苦的脸。那才是她的世界。而这里……这里的一切都让她本能地绷紧了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更久。腿脚有些发麻,日头也开始西斜。 一阵急促而有力的马蹄声夹杂着汽车喇叭声由远及近,最终在公馆大门前停了下来。不是常见的黑色轿车,而是一辆颇为扎眼的敞篷汽车,驾驶座上的人穿着一身剪裁精良的白色西装,没打领带,衬衫领口随意地敞着,一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夹着半支烟,正侧头与副驾上一个穿着洋装、卷发的摩登女郎说笑着,神态闲适又张扬。 是齐啸云。 阿贝几乎立刻就认出了他。与那日在码头西装革履、神色冷峻的模样不同,此刻的他,眉宇间多了几分纨绔子弟的玩世不恭,但那眼底深处,似乎仍有种挥之不去的沉郁,被他很好地掩藏在了笑意之下。 护卫见到他的车,立刻换上了一副恭敬的神态,小跑着上前。 齐啸云漫不经心地听着护卫说话,目光随意地扫过周围,然后,定格在了围墙树荫下那个孤零零的蓝色身影上。 隔着一段距离,隔着汽车的引擎声和那摩登女郎娇俏的笑语,他的目光与阿贝的,在空中相遇。 阿贝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她的脸上没有表情,没有乞求,也没有怯懦,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平静,和那双清澈眸子里不容错辨的坚持。 齐啸云嘴角那抹漫不经心的笑意淡了下去。他眯了下眼,像是要确认什么。码头上那个女子……那双眼睛。他记得这双眼睛。不仅仅是因为它们在那个狼狈的时刻依然清亮逼人,更因为它们……像另一个人。像那个总是在他记忆角落里,安静温婉的莹莹。 但此刻这双相似的眼睛里,没有莹莹的柔顺和隐忍,只有野草般的倔强和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反而生出的锐利锋芒。 他推开车门,长腿一迈,下了车。没理会身旁女郎娇声的询问,径直朝着阿贝走了过来。 皮鞋踩在碎石路面上,发出清晰的声响,一步步,不疾不徐,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他在阿贝面前站定,身高的优势让他需要微微垂眸才能看清她的脸。他比她记忆中似乎更高大些,白色西装的布料在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与她洗旧的蓝布衫形成了残酷的对比。他身上有淡淡的烟草味,还有一丝清冽的古龙水气息,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 “是你。”他开口,声音比在码头时少了几分冷硬,多了些探究,“找我?” “是。”阿贝迎着他的目光,声音不大,却清晰,“齐先生,我有事相求。” “哦?”齐啸云挑了挑眉,视线在她紧抱着的旧包袱上停留一瞬,“什么事,值得你在这里等这么久?” 阿贝抿了抿唇。“我想请齐先生,帮我找一个人,在巡捕房。” 齐啸云似乎有些意外,随即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找人?去巡捕房?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他的目光扫过她全身,带着上位者审视的、毫不掩饰的打量,“就凭……在码头见过一面?” 这话语里的轻慢,像细小的沙子磨在心上。阿贝的指节微微收紧,抠紧了包袱的布料。她知道他会这么问,也知道自己几乎没有任何筹码。 “我……”她刚要开口,试图说出莫老憨的名字,或许能牵出一点旧情。 就在这时,一个温软又带着些许怯怯的声音插了进来,打破了两人之间紧绷的气氛。 “啸云哥?” 阿贝和齐啸云同时转头。 只见一个穿着浅藕荷色旗袍的少女,正从公馆大门内款步走出。她身形纤细,面容清秀苍白,眉眼间笼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淡淡的忧郁,更衬得她楚楚动人。她的目光先是落在齐啸云身上,带着显而易见的依赖和欣喜,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带着几分好奇地,转向了站在齐啸云对面的阿贝。 当看清阿贝的脸时,少女的脚步猛地顿住,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得一干二净,一双杏眼难以置信地睁大,里面充满了惊愕、茫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慌。她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微张的嘴。 “莹莹,你怎么出来了?”齐啸云的声音瞬间柔和了下来,带着一种阿贝从未听过的、近乎本能的呵护。他朝那少女走了两步,恰好挡在了她和阿贝之间,形成了一个保护的姿态。 林莹,或者说,莫莹莹,她的目光却像是被钉在了阿贝脸上,无法移开。太像了……虽然气质迥异,一个如风中韧草,一个似雨中娇花,但那五官的轮廓,那眉眼的形状……尤其是那双眼睛,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阿贝也怔住了。 看着这个被齐啸云称为“莹莹”的少女,看着她与自己惊人相似的面容,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震惊与无措,阿贝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几乎停止了跳动。 一些破碎的、被岁月尘封的画面猝不及防地撞入脑海——昏暗的、弥漫着药味和哭泣声的房间……女人悲恸欲绝的脸……乳娘惊慌躲闪的眼神……还有被仓促塞进怀里的、带着体温的半块硬物…… 那些模糊的、她一直以为是梦境或是幼年混乱记忆的碎片,此刻因为这个少女的出现,而变得无比清晰、尖锐起来! 她是谁? 我……又是谁? 空气仿佛凝固了。门前的护卫、车上等着齐啸云的摩登女郎,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只剩下两个容貌酷似的少女,隔着几步之遥,隔着十五年的光阴与离散,无声地对视着。 齐啸云看着莹莹煞白的脸,又回头看了一眼站在原地、脸色同样震惊而复杂的阿贝,眉头紧紧锁起,眼底的疑云如同骤然聚集的浓雾,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这绝不仅仅是相似。 而一旁的角落里,一个穿着不起眼长衫、帽檐压得很低的男人,将公馆门前这诡异的一幕尽收眼底,随即悄无声息地转身,快步没入了街角的阴影之中,像是急于去向某个隐藏在暗处的主人,报告这突如其来的变数。 空气死寂。 风掠过齐公馆高耸的围墙,卷起几片落叶,打着旋儿,落在阿贝磨旧的布鞋边,也落在莹莹那双精致的白色小羊皮皮鞋旁。两个少女,一个蓝布素衫,倔强如石间野草;一个旗袍婉约,脆弱似温室幽兰,却顶着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孔,在这浮华与权势交织的门第前,构成一幅诡异而冲击力极强的画面。 莹莹的手指还捂在唇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的目光像受惊的蝶,在阿贝脸上慌乱地逡巡,每一次触碰都带来一阵更深的战栗。太像了……不仅仅是五官,连那眉骨的弧度,鼻尖微不可查的小小起伏,都……都像记忆深处某个模糊而温暖的影子,像水面上破碎的月光,拼凑不出完整的形状,却搅得心底一片惊涛骇浪。 “你……你是谁?” 莹莹的声音带着颤,细弱得几乎要被风吹散。她下意识地向齐啸云身后缩了缩,寻求着庇护。 齐啸云高大的身躯确实将她挡得更严实了些。他没有回答莹莹,而是目光沉沉地盯着阿贝,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漫不经心,只剩下锐利的审视和浓得化不开的怀疑。“说话。” 他命令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阿贝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得肋骨生疼。那些纷乱的记忆碎片还在脑海里冲撞,女人的哭泣,乳娘的仓皇,冰冷的玉佩……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点。她不能慌,至少现在不能。 她深吸一口气,忽略了齐啸云迫人的目光,直接看向他身后那双惊惶的、与自己酷似的眼睛。 “我叫阿贝。” 她的声音有些干涩,但努力维持着平稳,“从江南来。” “江南……” 莹莹喃喃重复着,眼神更加迷茫。 齐啸云的眉头锁得更紧。“江南哪里?来找谁?说清楚!” 他向前逼近一步,属于男性的、带着侵略性的气息扑面而来。 阿贝被他逼得后退了半步,脊背抵住了冰冷粗糙的围墙。她仰起脸,毫不退缩地迎上他的视线:“我来找齐先生,是想请您帮忙,去巡捕房捞一个人。我阿爹,莫老憨。” 她刻意略过了自己原本想借助“莫家故旧”这点攀附的意图,此刻,这意图在眼前这诡异的局面下,显得如此不合时宜,甚至……危险。 “莫老憨?” 齐啸云咀嚼着这个名字,眼神里的探究更深。一个陌生的、来自江南的渔民名字。和莫家有关?他心思电转,面上却不露分毫。“我凭什么帮你?” “就凭……” 阿贝顿了顿,目光再次掠过他身后那张苍白惊惶的脸,心头那股莫名的悸动让她脱口而出,“就凭我阿爹说,他与沪上莫家,曾有旧谊。” “莫家”两个字,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涟漪。 莹莹猛地一震,捂着嘴的手滑落下来,失声惊呼:“莫家?!” 她看向阿贝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细微的刺痛。 齐啸云眸色骤寒。莫家!那个早已在沪上销声匿迹、成为禁忌的名字!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不仅有着与莹莹酷似的容貌,竟然还牵扯到了莫家? 他猛地伸手,一把攥住了阿贝的手腕。力道很大,捏得她骨头生疼。 “你到底是什么人?谁派你来的?”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凛冽的寒意,仿佛下一秒就会将她撕碎。“接近莹莹,有什么目的?” 手腕上传来的疼痛让阿贝倒抽一口冷气,但她咬紧了牙关,没有挣扎,只是倔强地瞪着他:“没有人派我来!我也不认识她!” 她用力想甩开他的手,却徒劳无功,“我阿爹被巡捕房冤枉抓走了,我只是来求齐先生帮忙!放开我!” “冤枉?” 齐啸云冷笑一声,手指收得更紧,“编故事也要编得像样点!说,你和莫家什么关系?为什么和她长得这么像?” 他目光如刀,似乎要将她从里到外剖开看个清楚。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什么莫家!” 阿贝被他眼里的狠厉和怀疑刺伤了,一种巨大的委屈和愤怒涌上心头。她凭什么要在这里受这种盘问?就因为她穷,因为她来自乡下,因为她莫名其妙地长得像这个富家小姐? “啸云哥……” 莹莹看着眼前剑拔弩张的两人,看着齐啸云脸上罕见的戾气,和阿贝眼中不屈的火焰,心里乱成一团。她害怕,害怕这个突然出现的、和自己如此相像的女子,害怕她口中提到的“莫家”,那像是一个隐藏在岁月深处的幽暗漩涡,随时可能将她现在勉强维持的平静生活吞噬。可看着阿贝被齐啸云那样用力地攥着手腕,苍白脸上强忍痛楚却不肯服输的神情,她心底又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细微的同情。 齐啸云没有理会莹莹的低唤,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阿贝身上。这个女人,出现得太过蹊跷。容貌的相似,莫家的牵扯,主动找上门……这一切,都像是精心设计的圈套。是赵家?还是其他什么躲在暗处的敌人?他们想利用这个女子做什么?对付齐家?还是……伤害莹莹? 一想到后者,他眼底的寒意更盛。 “不肯说是吧?” 他扯着阿贝的手腕,就要将她往公馆里拖,“跟我进去!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 “你干什么!放开我!” 阿贝彻底被激怒了,也顾不得什么求人帮忙了,奋力挣扎起来。布包袱掉在地上,散开一角,露出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洗得发白的旧衣裳。 “啸云哥!别这样!” 莹莹惊呼着,上前一步,想要拉住齐啸云的手臂。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公馆内传来。 “啸云!怎么回事?在门口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一个威严的中年男声响起。 齐啸云动作一顿,松开了手。 阿贝踉跄了一下,扶住墙壁才站稳,手腕上已然留下一圈清晰的红痕。她喘着气,抬头望去。 只见一个穿着藏青色长衫、面容儒雅却自带威仪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两个穿着短褂、眼神精悍的随从。男人目光扫过门口的混乱,在看到阿贝的脸时,瞳孔也是猛地一缩,脸上闪过一丝极度的震惊,但很快就被他掩饰了下去,恢复了沉稳。 “父亲。” 齐啸云收敛了脸上的戾气,微微颔首。 来人正是齐家的当家,齐修远。 齐修远的目光在阿贝和莹莹脸上来回扫视,最终落在阿贝身上,沉声问道:“这位姑娘是?” “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齐啸云抢先开口,语气冷硬,“声称来自江南,要找我去巡捕房捞一个叫莫老憨的人,还提到了莫家。” “莫老憨?” 齐修远眉头微蹙,似乎在记忆中搜索这个名字,片刻后,摇了摇头,“不曾听闻。”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阿贝脸上,那酷似林氏年轻时的眉眼,让他心头巨震,但多年的商场沉浮让他早已练就了不动声色的本事。“姑娘,你找错人了。齐家与莫家虽是旧识,但莫家早已……唉,往事不提也罢。至于巡捕房的事,齐家不便插手,你请回吧。” 他的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和逐客令。 阿贝的心沉了下去。最后一丝希望,似乎也破灭了。她看着齐修远那张看似温和却疏离的脸,看着齐啸云毫不掩饰的怀疑和冷意,再看看那个躲在他们身后、怯怯望着自己的、与自己酷似的少女……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荒谬感攫住了她。 她弯腰,默默捡起掉在地上的包袱,拍掉上面的灰尘,重新抱在怀里。她没有再看任何人,只是低着头,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打扰了。” 说完,她转身,沿着来时的路,一步一步,离开了齐公馆那气派而冰冷的大门。 背影单薄,却挺得笔直。 齐啸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那抹倔强的蓝色消失在街角,眉头却始终没有舒展。他心中的疑团非但没有解开,反而越滚越大。 齐修远看着儿子凝重的神色,又看了一眼身边脸色苍白、魂不守舍的莹莹,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复杂的暗芒。他拍了拍莹莹的肩膀,温声道:“没事了,莹莹,吓着了吧?快跟你啸云哥进去休息。” 语气是十足的慈爱。 然后,他转向齐啸云,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只有两人才懂的凝重:“啸云,你跟我来书房。” 齐公馆门前,短暂的混乱平息了。宾客依旧,车马依旧,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对峙从未发生。 只有角落里,那个穿着长衫、帽檐压得很低的男人,再次悄无声息地现身,望着阿贝消失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弧度,随即再次隐没在阴影里,朝着与齐公馆相反的方向,疾步而去。 而在街的另一头,阿贝漫无目的地走着。沪上的繁华与喧嚣在她身边流淌,她却感觉自己像一滴油,融不进去。手腕上的疼痛还在,心口的憋闷更甚。 莫家……那个少女……齐家父子的态度…… 所有的线索像一团乱麻,缠在她的心头。 她停下脚步,抬起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沪上的天,似乎总没有渔村那般清透。 阿爹还在巡捕房里等着她。 齐家的路走不通,她必须另想办法。 她攥紧了怀里的包袱,那半块玉佩的轮廓隔着布料,清晰地硌在掌心。 冰凉的,坚硬的,像她此刻不得不坚硬起来的心。 她得活下去,得把阿爹救出来。 至于那些谜团……总有一天,她会弄个水落石出。 齐公馆的书房,厚重的红木门隔绝了外面的喧嚣。紫檀木大书案后,齐修远负手而立,望着窗外暮色渐合的庭院,神色凝重。齐啸云站在书案前,眉宇间戾气未散,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西装袖口的一颗纽扣。 “父亲,那女子……” 齐啸云率先打破沉默,声音里压着烦躁和怀疑,“您也看到了,她和莹莹……” “我看到了。” 齐修远转过身,打断了他,眼神锐利,“岂止是像。那眉眼,那轮廓,活脱脱就是……” 他顿住了,没有说出那个名字,但书房里的两个人都心知肚明——活脱脱就是当年的莫家主母林氏,也就是莹莹的亲生母亲。 “她说她叫阿贝,从江南来,为了一个叫莫老憨的养父求到巡捕房。” 齐啸云快速梳理着信息,“还提到了莫家旧谊。父亲,您真不记得莫老憨此人?” 齐修远走到书案后坐下,指节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莫家鼎盛时,仆从如云,结交三教九流,一个远在江南的渔民,我如何能一一记得?” 他抬眼看向儿子,目光深沉,“关键在于,她为何与莹莹生得如此相像?又为何偏偏在此时出现?” “赵家的阴谋?” 齐啸云几乎是脱口而出,眼神瞬间变得冰冷,“他们害了莫家满门还不够,如今又想用个赝品来搅浑水?接近莹莹,或者……接近我们齐家?” “不无可能。” 齐修远缓缓道,“赵坤其人,心狠手辣,斩草必欲除根。当年莫家那双胞胎……对外只宣称夭折了一个。若另一个并未夭折,而是流落在外……”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如今被赵家找到,用来做文章,并非不可能。” 齐啸云心头一凛。若那阿贝真是莫家当年那个“夭折”的孩子,是莹莹的双生姐妹……那她的出现,意味着莫家尚有血脉存世,也意味着,当年莫家惨案,或许还有不为人知的隐秘!而这隐秘,很可能对赵家构成威胁,所以赵家要先下手为强?或者,想利用她来对付与莫家关系密切的齐家? “无论她是谁,无论背后是谁指使,都不能让她接近莹莹。” 齐啸云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护短,“莹莹经受不起任何刺激。” 齐修远看了儿子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他了解自己的儿子,对莹莹那份超越兄妹之情的呵护,几乎成了他的一种执念。这执念,有时是软肋。 “光拦着没用。” 齐修远沉声道,“堵不如疏。查,必须查清楚这个阿贝的底细。她那个养父莫老憨,是关键。你立刻派人,两条线,一条去江南,查莫老憨的根底;另一条,盯紧巡捕房,看看莫老憨到底犯了什么事,还有,盯紧那个阿贝,看她接下来会做什么,接触什么人。” “明白。” 齐啸云点头,眼中寒光一闪,“我亲自安排。” “记住,暗中进行,不要打草惊蛇。” 齐修远嘱咐道,“在一切水落石出之前,稳住莹莹,也……稳住你自己。” 齐啸云抿紧了唇,点了点头,转身大步离开了书房。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齐修远靠进宽大的椅背里,揉了揉眉心。窗外,最后一丝天光被夜幕吞噬,书房里没有开灯,昏暗笼罩着他儒雅却已刻上岁月痕迹的脸。阿贝那张与故人酷似的脸,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莫家……林氏……那双胞胎…… 当年之事,真的只是赵坤构陷那么简单吗?齐家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有些秘密,埋藏了十五年,似乎终于要被这突如其来的风,吹开一角了。 --- 另一边,阿贝并不知道齐家书房里这场决定她命运走向的谈话。她离开齐公馆那条气派的街道,像一滴水汇入了浑浊汹涌的江流,漫无目的地在沪上华灯初上的街头走着。 霓虹闪烁,车水马龙,西装革履的绅士与旗袍卷发的摩登女郎擦肩而过,留声机里飘出咿咿呀呀的靡靡之音。这一切的繁华与喧嚣,都与她无关。她只觉得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齐家父子的冷漠与怀疑,那个叫莹莹的少女惊惶的脸,还有自己心头那翻江倒海的混乱……这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她紧紧缠住,几乎喘不过气。 她摸了摸怀里,那几块袁大头和零散铜板还在,是阿爹平日里省吃俭用,加上她偶尔帮补家用攒下的全部积蓄。原本想着若能求得齐家帮忙,这些钱或许能打点一下巡捕房的下层差役,让阿爹少受些苦。如今……这条路断了。 阿爹还在巡捕房里,生死未卜。她不能倒下去。 她强迫自己停止那些杂乱无章的思绪,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最紧迫的问题上——活下去,然后想办法救阿爹。 她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找了一家门脸最破旧、价格最便宜的小客栈,用几个铜板租下了一个只有一张板床、四面漏风的阁楼房。放下包袱,她甚至来不及坐下喘口气,就又出了门。 她必须尽快找到活计,赚到钱,才能打听巡捕房的消息,才能有机会去疏通。 沪上机会多,但对一个无亲无故、举目无亲的年轻女子来说,陷阱更多。她去了几家招女工的缫丝厂、纺织厂,不是嫌她来历不明,就是工钱压得极低,还要被工头盘剥。她去码头问过,那里是男人的天下,搬货卸货的粗重活计,根本轮不到她。她甚至试着去一些饭馆询问是否需要洗碗工,也被不耐烦地赶了出来。 天色彻底黑透,她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在一家灯火通明的西餐厅后门垃圾桶边,看到几个衣衫褴褛的半大孩子正在争抢客人丢弃的、带着些许肉渣的面包边。阿贝看着他们,胃里一阵痉挛般的抽搐。她摸了摸怀里仅剩的几块铜板,终究没有勇气去买一个充饥的烧饼。 她转身,默默地离开了那条弥漫着食物香气与腐烂味道的后巷。 回到那间冰冷的阁楼,阿贝蜷缩在硬邦邦的板床上,用单薄的被子裹紧自己。窗外是沪上不夜的灯火,映得这狭小空间忽明忽暗。饥饿、寒冷、担忧、恐惧,还有白日里那巨大的冲击,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想起了阿爹莫老憨憨厚温暖的笑容,想起了渔村腥咸的海风,摇晃的渔船,锅里翻滚的、虽然清贫却热乎的鱼汤……那些简单而平静的日子,此刻遥远得像上辈子。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她用力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不能哭,阿贝。哭了,就真的输了。 她摸索着,从贴身的口袋里,取出那半块玉佩。没有点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城市不灭的微光,玉佩泛着温润而冰冷的色泽。上面的云纹盘绕,断裂处的痕迹清晰而决绝。 这半块玉,到底承载着什么?她的生身父母是谁?那个莫家……和它又有什么关系?那个莹莹……为什么和她长得一模一样? 疑问一个接一个,却没有答案。 她将玉佩紧紧攥在手心,那冰凉的触感似乎能让她混乱的心神稍微安定一些。不管前方有多少艰难,多少迷雾,她必须走下去。为了阿爹,也为了……弄清楚自己到底是谁。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阿贝就起来了。她用最后一点铜板,在街边买了一个最便宜的黑面馒头,就着凉水咽下去,然后继续开始在沪上这座巨大的迷宫里寻找生计。 她不再去那些看起来“正规”的地方,转而走向更底层、更混乱的区域。在一条充斥着叫卖声、汗臭味和廉价脂粉气的嘈杂弄堂里,她终于找到了一份临时活计——给一家日夜开工的小染坊搬送染好的布匹。 活计极重,成捆的湿布沉得超乎想象,颜料混合着汗水和蒸汽,将她的蓝布衫染得五颜六色,手上很快磨出了水泡,又很快磨破,火辣辣地疼。工钱是按件计算,少得可怜,而且工头眼神猥琐,总在她弯腰用力时,目光在她身上逡巡。 阿贝咬着牙,一声不吭地扛着。每多扛一捆布,就离救阿爹近一步。她忍受着工头的目光,忍受着其他女工或同情或麻木或鄙夷的眼神,将所有屈辱和疲惫都压在心底。 中午,她舍不得花钱买吃的,只躲在角落里喝了几口自己带来的凉水。下午,体力透支的她,在扛起一捆尤其沉重的靛蓝色布匹时,脚下一個趔趄,连人带布摔倒在地。 “没用的东西!摔坏了布你赔得起吗?” 工头骂骂咧咧地冲过来,扬手就要打。 阿贝下意识地蜷缩起身子,闭上了眼睛。 预想中的巴掌没有落下。 她睁开眼,看到一个穿着灰色短褂、身形精悍的男人不知何时出现,拦住了工头的手。 “王老五,对个小姑娘,下手这么重?” 那男人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让工头瞬间蔫了下去的气势。 “彪……彪哥……” 工头赔着笑脸,讪讪地收回手,“这丫头笨手笨脚的……” 被称作彪哥的男人没再理会工头,目光转向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的阿贝,在她那双即使布满疲惫却依旧清亮倔强的眸子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她磨破渗血的手掌。 “新来的?” 他问,语气平淡。 阿贝警惕地看着他,点了点头,没说话。 彪哥从口袋里摸出几块铜板,扔给工头:“她的工钱,我结了。人,我带走。” 工头接过钱,连连点头哈腰,不敢有丝毫异议。 彪哥不再多言,对阿贝偏了偏头:“跟我来。” 阿贝站在原地,没有动。她不知道这个男人是谁,有什么目的。在沪上这几天的经历,让她对任何突如其来的“好意”都充满了戒备。 彪哥似乎看出了她的疑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算不上笑的表情:“不想知道你那个关在巡捕房里的阿爹,现在怎么样了?” 阿贝瞳孔骤缩,猛地抬头看向他。 他……他知道阿爹? 第0062章浦江潮起(上) 江南水乡,晨雾如纱。 阿贝将最后一把鱼食撒进塘中,看着鱼儿争相抢食,激起圈圈涟漪。她直起腰,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细汗。十六岁的少女,身段已初现窈窕,常年劳作的缘故,肌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眉眼间带着水乡姑娘特有的清灵,但若细看,那挺着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又隐隐透着一股不同于寻常渔家女的执拗与韧性。 “阿贝!阿贝!”远远传来小伙伴金凤急促的呼唤声。 阿贝抬头,只见金凤提着裙摆,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脸上又是兴奋又是紧张:“快,快回去!你家来了好多人,穿着缎子衣裳,坐着大马车来的!说是……说是从上海来的什么齐家的人!” “齐家?”阿贝心头一跳。这个名字,她并不陌生。养父母虽从未刻意提及,但她偶尔能从他们压低声音的交谈、从他们看她时那混合着慈爱与忧虑的眼神中,捕捉到一些碎片。她知道,自己并非莫老憨夫妇亲生,也知道自己似乎与一个遥远的、名为“上海”的大城市,以及一个姓“齐”的人家,有着某种关联。那半块被她用红绳系着、贴身戴了十六年的冰凉玉佩,似乎就是这一切的证明。 她定了定神,放下鱼篓,对金凤道:“别慌,我这就回去。” 莫家那间低矮的瓦房前,此刻已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乡邻。一辆黑色的、擦得锃亮的福特汽车停在不远处,与这白墙黛瓦、小桥流水的景致格格不入。车前站着两个穿着灰色短褂、神情精干的男子,显然是跟班的仆人。 阿贝拨开人群走进家门,堂屋里,养父莫老憨搓着手,有些无措地站着,养母则紧紧攥着衣角,脸色发白。而坐在那张唯一的、略显破旧的太师椅上的,是一位穿着藏青色杭绸长衫,外罩玄色缎面马褂的中年男子。他约莫五十上下年纪,面容清癯,眼神锐利,手中捧着一杯茶,却并未饮用,只是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叶,姿态从容,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见到阿贝进来,那男子的目光立刻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阿贝,快过来,”莫老憨连忙招呼,“这位是齐管家,从上海来的。” 齐管家放下茶盏,站起身,微微颔首,礼节周到却透着疏离:“这位便是阿贝姑娘?”他的视线在阿贝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上扫过,最后停留在她那张虽不施粉黛却难掩清丽的脸上,尤其是在她那双清澈又带着戒备的眼睛上停留了片刻。 “是我。”阿贝应道,声音平稳,心里却如擂鼓。她能感觉到,这位齐管家的到来,恐怕要打破她十六年来平静的生活了。 齐管家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小心地打开,里面竟是另外半块玉佩!那玉质、纹路,与阿贝贴身戴着的那半块,分明同出一源。 “阿贝姑娘,”齐管家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此玉一分为二,本是一对。一半应在你处,另一半,则由我家夫人保管。十六年前,沪上莫家遭难,双珠失散,其一流落至此,由莫老哥夫妇好心收养。我家老爷夫人感念恩情,多年来一直暗中寻访。近日方才确认姑娘下落。今日特派鄙人前来,一是为验证玉佩,二是……奉夫人之命,接姑娘回沪上认亲。” “认亲?”阿贝下意识地握紧了胸前的半块玉佩,那冰凉的触感此刻却有些烫人。她看向养父母,莫老憨嘴唇嗫嚅着,眼圈泛红,养母已经别过脸去,用袖子擦拭眼角。 “是。”齐管家语气肯定,“你的生母,莫林氏,如今仍在上海。你的……孪生姐妹,莹莹小姐,也一直在夫人身边长大。莫家虽不复当年盛景,但夫人日夜思念,无时无刻不盼着与骨肉团聚。” 孪生姐妹?莹莹小姐? 这几个字像惊雷一样在阿贝脑中炸开。她一直知道自己可能来历不凡,却从未想过,自己在这世上竟还有一个血脉相连的姐妹!一种奇异的、混合着茫然、激动和一丝惶恐的情绪攫住了她。 “阿贝……”莫老憨哑着嗓子开口,“齐管家说的……是真的。当年在码头,你裹在锦缎襁褓里,身边就只有这半块玉……我们,我们也是没办法,才……” “爹,娘,你们别说了。”阿贝打断他,声音有些发颤。她明白养父母的苦衷,十六年的养育之恩重如山,她从未怀疑过他们对她的爱。只是这突如其来的身世揭秘,让她一时难以消化。 她深吸一口气,看向齐管家:“齐管家,此事……太过突然。我需要时间想想。” 齐管家似乎料到她会如此说,神色不变:“理应如此。不过,夫人盼女心切,且沪上情况复杂,早日认祖归宗,对姑娘,对夫人,都是好事。鄙人会在镇上的悦来客栈暂住两日,等候姑娘的消息。”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道,“姑娘,血脉亲情,乃是天伦。上海滩虽大,但有齐家照应,必不会让姑娘再受委屈。” 说完,他拱手一礼,示意仆从放下几个精美的礼盒,便带着人离开了。那辆黑色的汽车在乡间土路上扬起一阵尘土,渐渐远去,只留下满屋的寂静和心思各异的三人。 当夜,油灯如豆。 阿贝摩挲着那合二为一的玉佩,冰凉的玉石此刻仿佛有了温度。两个半块严丝合缝地拼在一起,组成了一幅完整的“龙凤呈祥”图案。 “阿贝,”莫老憨叹了口气,“齐家势大,我们……我们留不住你了。你本就不是池中之物,该回你该去的地方。” 养母拉着阿贝的手,眼泪涟涟:“去了那边,要处处小心……大户人家规矩多,不比我们乡下……要是,要是过得不好,就回来,爹娘这里永远有你一口饭吃。” 阿贝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她跪下来,对着二老磕了三个头:“爹,娘的养育之恩,阿贝永世不忘。无论我去了哪里,都是你们的女儿。” 她心中已有了决断。上海,那个只在别人只言片语中听说过的、光怪陆离又充满未知的世界,她必须去一趟。不仅是为了那素未谋面的生母和姐妹,也是为了弄清楚自己的根,解开这十六年的谜团。或许,冥冥之中,那半块玉佩牵引的,正是她无法逃避的命运。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上海。 齐公馆,西式小客厅内。 齐啸云放下手中的英文报纸,揉了揉眉心。他已年满二十,身形挺拔,面容继承了父母的优点,俊朗中带着几分商海沉浮历练出的沉稳。他刚从圣约翰大学结业,开始逐步接手家族部分生意。 “啸云哥,”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 他抬头,看见莫莹莹端着一碟刚烤好的司康饼走进来。十六岁的少女,穿着淡粉色的西洋连衣裙,头发烫成时髦的卷发,容貌精致秀美,只是眉宇间总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忧郁和怯懦。她在齐家长大,被齐夫人视若己出,与齐啸云也算青梅竹马。 “莹莹,不是说了这些让下人做就好。”齐啸云语气温和。 “我想着你读书辛苦,刚烤好的,配红茶最好。”莹莹将碟子放在茶几上,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姿态优雅,却显得有些拘谨。 齐啸云看着她,心中微叹。他知道莹莹的身世,也知道母亲一直将她当作未来儿媳培养。他对这个柔弱的“妹妹”有怜惜,有保护欲,但那份当年承诺的“像保护妹妹一样”的情感,似乎总难以跨越某种界限。母亲和外界都默认了他们的关系,可他内心深处,却时常感到一种莫名的……空洞。 “母亲呢?”他岔开话题。 “伯母在和管家商量下个月慈善晚宴的事。”莹莹轻声回答,顿了顿,有些犹豫地开口,“啸云哥,我听说……齐管家去了江南?” 齐啸云眸光微动,点了点头:“嗯,母亲派他去办点事。”关于寻找另一个莫家女儿的事,目前还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他并未对莹莹明说。 莹莹“哦”了一声,低下头,不再说话,只是无意识地绞着手中的绣帕。不知为何,近来她心中总有些不安,仿佛有什么她珍视的东西,即将被打破。 齐啸云看着她低垂的脖颈,纤细脆弱,心中那点莫名的烦躁又升腾起来。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花园里盛开的玫瑰。忽然,一个模糊的、带着倔强眼神的少女面孔在他脑中一闪而过,那是很多年前,在贫民窟昏暗的灯光下,那个紧紧拉着母亲衣角,却咬着牙不哭的小女孩——莫莹莹的孪生姐妹?他几乎已经记不清她的模样,只记得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 如果她真的被找到,如果她回到上海……这个家,又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他端起已经微凉的红茶,一饮而尽。浦江的潮水,似乎正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涌动。 两日后,江南码头。 阿贝只带着一个小小的蓝印花布包袱,里面是几件换洗衣服和那合二为一的玉佩。她拒绝了齐管家要为她购置新衣的建议,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蓝布衫裙。 莫老憨夫妇和众多乡邻都来送行。养母抱着她又是一通哭,金凤也红着眼睛塞给她一包自家做的桂花糕。 “阿贝,到了上海,凡事多个心眼!” “写信回来啊!” 在众人的叮嘱和泪眼中,阿贝登上了开往上海的小火轮。她站在甲板上,望着渐渐远去的江南水乡,望着养父母变得越来越小的身影,泪水终于模糊了视线。 再见,江南。再见,爹娘。 她紧紧握着栏杆,指节泛白。前方,是迷雾重重的上海滩,是素未谋面的至亲,是福是祸,她无从知晓。但她知道,从她决定踏上这艘船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已经彻底改变。 黄浦江上,汽笛长鸣,混浊的江水裹挟着无数的秘密与欲望,奔流不息。小火轮破开波浪,向着那座东方魔都,坚定地驶去。 阿贝深吸了一口带着江水腥味的空气,擦干眼泪,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上海,我来了。 第0063章浦江潮起(下) 小火轮在黄浦江上破浪前行,浑浊的江水翻滚着,拍打着船舷,发出单调而持续的哗哗声。阿贝独立在甲板上,任凭江风吹拂着她略显凌乱的发丝。两岸的景致逐渐由稀疏的农田村落,变为连绵的码头、仓库和工厂,巨大的烟囱喷吐着黑烟,将天空染成一种灰蒙蒙的色调。 远远地,外滩那片风格各异的巍峨建筑群如同海市蜃楼般映入眼帘。它们沉默地矗立在江边,带着一种冰冷的、拒人**里之外的宏伟。与江南水乡的温婉灵秀截然不同,这座城市扑面而来的是一种硬朗的、喧嚣的、充满压迫感的巨大能量。轮船的汽笛、码头上苦力的号子、车辆的喇叭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首混乱而充满生命力的交响曲。 “这就是上海……”阿贝喃喃自语,手心微微出汗。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完整的玉佩,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这不是回乡,这是一次闯入,闯入一个完全不属于她的世界。 齐管家无声无息地来到她身侧,依旧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阿贝姑娘,马上就要靠岸了。码头人多眼杂,请跟紧我。” 阿贝点了点头,拎起自己那个小小的蓝印花布包袱。与周围那些提着皮箱、衣着光鲜的旅客相比,她这身半旧的蓝布衫裙和寒酸的行李显得格格不入,引来几道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她挺直了背脊,努力忽略那些视线。 船终于靠岸。十六铺码头的喧嚣瞬间放大了数倍,扛着大包小包的苦力、高声叫嚷的小贩、穿着体面行色匆匆的旅客、还有眼神机警四处巡视的警察……构成了一幅鲜活而混乱的图景。阿贝紧紧跟着齐管家,穿过拥挤的人流。齐管家带来的两个灰衣短褂的仆人一前一后,不动声色地为他们隔开了一片空间。 一辆黑色的福特汽车早已等候在码头外。坐进车里,隔着车窗,阿贝贪婪地看着窗外的街景。有轨电车叮叮当当地驶过,西装革履的男士与穿着高开叉旗袍、烫着卷发的摩登女郎并肩而行,琳琅满目的商铺招牌看得人眼花缭乱。这一切都如此新奇,又如此陌生,让她产生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汽车最终驶入法租界一条幽静的马路,在两扇沉重的、带着铜钉的黑漆铁门前停下。门房看见汽车,连忙打开大门。汽车缓缓驶入,穿过一个修葺整齐、花木繁盛的花园,停在一栋气派的西式三层洋楼前。红砖外墙,白色的窗棂,宽大的拱形窗玻璃反射着阳光,显得既典雅又气派。 这就是齐公馆。 早有穿着整洁制服的女佣站在门口等候。齐管家率先下车,对迎上来的一个四十多岁、面容严肃的妇人吩咐道:“李妈,这位是阿贝姑娘,夫人的贵客。先带姑娘去客房安顿,梳洗一下。” 李妈锐利的目光在阿贝身上迅速扫过,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躬身:“是,管家。姑娘,请随我来。” 阿贝跟着李妈走进这栋大得惊人的房子。光洁得能照出人影的打蜡地板,高悬的水晶吊灯,华丽的羊毛地毯,墙壁上挂着风景油画,楼梯扶手雕刻着繁复的花纹……一切都让她感到目眩神迷,脚步也不由自主地放轻了。 她被带到二楼一间朝南的客房。房间很大,布置得精致典雅,带着独立的浴室。柔软的床铺,蕾丝的窗帘,梳妆台上摆放着精致的瓷器摆件,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 “姑娘先洗漱吧,热水已经备好。换洗的衣物稍后给您送来。”李妈语气平板地说完,便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阿贝一人。她走到窗边,推开玻璃窗,看着楼下那个漂亮的花园,远处似乎还有一个白色的西式亭子。一切都如此安静、有序,与她刚才在码头和街上感受到的喧嚣截然不同,也与她生活了十六年的江南水乡天差地别。 她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晒成小麦色的皮肤,简单的麻花辫,洗得发白的蓝布衣衫,与这个房间,这栋房子,这座城市,都显得那么格格不入。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和渺小感,悄然涌上心头。 过了一会儿,有女佣送来一套崭新的衣裙,是时下女学生流行的款式,淡蓝色的棉布上衣配黑色及膝裙子,还有一套贴身的棉质内衣。阿贝摸了摸那柔软的面料,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进了浴室。 温热的水流冲淋在身上,洗去了旅途的尘埃,却洗不去内心的忐忑。她换上新衣裙,大小竟然意外地合身。看着镜中那个仿佛变了个模样的自己,阿贝有些恍惚。这身衣服让她看起来更像这个房子里的人了,却也让她觉得更加陌生。 梳洗完毕,李妈再次出现,带她下楼去客厅见齐夫人。 齐公馆的客厅比客房更加奢华。西式的沙发、壁炉、钢琴,与中式的红木茶几、博古架奇异地融合在一起。壁炉上方挂着一幅巨大的油画,画的是一位穿着旗袍、气质雍容的贵妇人,想必就是齐夫人。 此刻,齐夫人正坐在主位的沙发上。她看起来约莫四十多岁,保养得极好,穿着墨绿色的丝绒旗袍,颈间戴着一串圆润的珍珠项链,头发一丝不苟地在脑后挽成一个髻。她的面容与画像上并无二致,只是眼神更加锐利,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审视感。 阿贝走进客厅时,能感觉到齐夫人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一般,将她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遍。那目光并不严厉,却带着一种评估货物般的冷静,让阿贝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手心里沁出了细汗。 “夫人,阿贝姑娘到了。”李妈禀报道。 齐夫人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带着疏离感的微笑:“一路辛苦了吧,孩子。坐。” 阿贝依言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姿势有些僵硬。她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对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叫阿贝?”齐夫人端起茶几上的描金瓷杯,轻轻呷了一口红茶,“这些年,委屈你了。” 阿贝低下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因为常年劳作而略显粗糙的双手,轻声道:“养父母待我很好。” 齐夫人放下茶杯,发出轻微的碰撞声:“莫老憨夫妇收养你,我们齐家是记着这份情的。只是,血脉相连,终究是割舍不断的。你的生母,林婉贞姐姐,这些年来没有一天不在想你。”她的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感慨,眼神却依旧冷静。 听到生母的名字,阿贝的心猛地一颤,抬起头:“她……我娘,她还好吗?” “唉,”齐夫人轻轻叹了口气,“婉贞姐姐身子一直不大好,当年莫家出事,又伤心过度,这些年来深居简出,调养着。如今知道你找到了,想必对她是一剂良药。等你安顿下来,我就安排你们见面。” 阿贝的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对生母的渴望,也有对未来的茫然。 这时,齐夫人的目光落在阿贝颈间,那里露出了一小截红绳:“那玉佩……你一直戴着?” 阿贝将那块已经合二为一的玉佩从衣领内取出来。温润的玉石在客厅明亮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齐夫人的眼神微微一动,伸出手:“能给我看看吗?” 阿贝迟疑了一下,还是解下玉佩,递了过去。 齐夫人拿着玉佩,仔细端详着那严丝合缝的“龙凤呈祥”图案,指尖在拼合的缝隙处轻轻摩挲,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片刻后,她将玉佩递还给阿贝,语气温和了些:“收好吧,这是你身份的证明,也是莫家的念想。” 正当阿贝重新戴好玉佩时,客厅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伯母。”一个轻柔如羽毛的声音响起。 阿贝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浅粉色洋装的少女站在门口。那少女约莫和自己一般年纪,皮肤白皙,容貌精致得如同瓷娃娃,卷曲的头发乖巧地披在肩头,眼神清澈,却带着一丝怯生生的柔弱。几乎在看到她的第一眼,阿贝的心脏就莫名地剧烈跳动起来,一种奇异的、血脉相连的感应让她几乎要脱口而出——这就是她的姐妹!那个名叫“莹莹”的、在她缺失的十六年记忆里本该一直存在的另一半! 莫莹莹也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的阿贝。她的目光在接触到阿贝面容的瞬间,明显怔住了,脸上闪过一丝惊愕和难以置信。她们两人的容貌,竟有七八分相似!只是阿贝更加健康活泼,带着乡野的朝气,而莹莹则纤细苍白,是温室里精心呵护的花朵。 齐夫人将两个少女的反应尽收眼底,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微笑:“莹莹,你来得正好。快来见见,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你失散多年的孪生姐姐,阿贝。” 她又转向阿贝,介绍道:“阿贝,这就是你的妹妹,莹莹。” “姐……姐姐?”莹莹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脚步迟疑地向前挪动了几步,一双大眼睛里充满了迷茫、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无措。她看着阿贝,仿佛在看一个突然闯入她平静世界的、熟悉又陌生的影子。 阿贝站起身,面对这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妹妹,心中百感交集,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个有些干涩的、带着江南口音的呼唤:“莹……莹莹。” 姐妹俩隔着几步的距离对视着,客厅里一时间安静得只剩下壁炉台上那座西洋座钟滴答滴答的声响。十六年的光阴,截然不同的成长环境,在这一刻,将两条分离已久的命运之线,重新缠绕在了一起。而端坐一旁的齐夫人,则用一种深沉难辨的目光,静静注视着这一切。 浦江的潮水,似乎正在这栋华丽的洋楼里,悄然漫上命运的滩涂。 第0064章暗流与微光 那一声带着江南口音的“莹莹”,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莫莹莹心中漾开层层叠叠的涟漪。她站在原地,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裙摆,那双酷似阿贝、却更多氤氲着水汽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震惊、茫然、一丝微弱的欣喜,以及更多难以名状的惶恐。 “你……你真的……”莹莹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十六年来,她知道自己有一个失散的孪生姐姐,但那更像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符号,一个存在于母亲泪水和齐伯母叹息中的影子。如今,这个影子突然有了鲜活的血肉,带着江南的风尘与阳光,如此真实地站在她面前,与她有着近乎镜像的容颜,这冲击力实在太过巨大。 齐夫人将姐妹俩的反应尽收眼底,嘴角维持着完美的弧度,眼底却深邃无波。她适时地开口,打破了这凝滞的气氛:“好了,姐妹重逢是天大的喜事,以后有的是时间说话。莹莹,你姐姐初来乍到,舟车劳顿,先让她好好休息。李妈,带阿贝姑娘回房吧。” 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阿贝到了嘴边的、想与妹妹多说几句话的渴望,被这轻描淡写的一句挡了回去。她看了一眼依旧有些失魂落魄的莹莹,顺从地跟着李妈离开了客厅。 回到那间精致却冰冷的客房,阿贝独自坐在床沿,心头五味杂陈。找到亲人的激动尚未平复,便被一种无形的隔阂感所笼罩。齐夫人的客气疏离,妹妹莹莹那怯生生、仿佛受惊小鹿般的眼神,还有这栋巨大、华丽却感觉不到温度的洋楼……一切都让她感到一种深切的格格不入。 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花园里被园丁精心修剪过的玫瑰丛,它们姿态完美,却少了野外山花的恣意与生命力。就像这房子里的许多人,包括她那刚刚见面的妹妹,似乎都被一种无形的框架束缚着。 晚餐是在餐厅那张长长的、铺着雪白桌布的西式餐桌上进行的。气氛沉闷得让人窒息。齐夫人坐在主位,慢条斯理地用着银质刀叉,动作优雅标准得像教科书。齐老爷并未露面,据说是生意繁忙。莹莹坐在阿贝对面,始终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着食物,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阿贝学着她们的样子,笨拙地使用着刀叉,瓷盘与金属轻微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餐厅里显得格外刺耳。她感觉自己像个误入鹤群的笨拙水鸭,一举一动都透着不合时宜。 席间,齐夫人偶尔会问及一些江南的风土人情,语气温和,但阿能敏锐地感觉到那问题背后的审视意味。她尽量简洁地回答,那些关于渔村、关于池塘、关于粗茶淡饭的描述,与这满桌珍馐、水晶吊灯下的生活形成了鲜明对比,让她每每开口,都感到一丝难堪。 她能感觉到莹莹偷偷投来的目光,那目光里有关切,有好奇,但更多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打量。这对血脉相连的姐妹,被十六年的光阴和截然不同的境遇,划下了一道看不见的鸿沟。 晚餐后,阿贝以疲倦为由早早回到了客房。她躺在柔软得过分的床上,却毫无睡意。窗外是上海不夜的灯火,映得天际泛着诡异的橘红色,不像江南的夜空,有清晰的星辰和皎洁的月光。她翻了个身,将脸埋在带着皂角香气的枕头里,一股强烈的孤独感将她紧紧包裹。 与此同时,二楼另一间布置得更加梦幻、堆满洋娃娃和精装书籍的卧室里,莫莹莹同样无法入眠。她抱着膝盖坐在窗边的软椅上,望着同一片被灯光染红的夜空,心乱如麻。 姐姐……那个叫阿贝的姑娘,真的是她的姐姐。她们有着如此相似的面容,可除此之外,处处不同。阿贝的眼神明亮而直接,带着一种她从未有过的、野草般的生命力;她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手指不算纤细,甚至有些粗糙的痕迹;她说话带着软糯的江南口音,不像自己,被要求说着最标准的官话…… 齐啸云哥哥知道了吗?他会怎么想?莹莹的心猛地揪了一下。从小到大,啸云哥是她灰暗生活中最温暖的一抹亮色,是齐伯母默许的、她未来可以依靠的人。可如今,突然出现了一个与她容貌酷似的姐姐……一种模糊的、却让她心慌的威胁感悄然滋生。 她想起晚餐时,齐伯母那看不出喜怒的表情,想起李妈和其他下人看向阿贝时那种隐藏不住的打量与比较。这个家,因为阿贝的到来,平静的水面下,已然涌起了暗流。 这一夜,齐公馆的两位少女,在各自的房间里,怀着对未来的不安与迷茫,辗转反侧。 接下来的几天,阿贝在齐公馆的生活如同被设定好的程序。李妈负责照料她的起居,一举一动都有无形的规矩约束着。她尝试着走出房间,在花园里散步,但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感觉到暗处投来的目光。下人们表面上恭敬,眼神里却带着好奇、怜悯,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她见到了齐老爷——一个身材微胖、面色红润、不常在家的中年男人。他对阿贝的出现似乎并无太多感触,只是例行公事般地问了几句,叮嘱她“安心住下”,便又匆匆出门,投身于他的生意场中。 她再也没有找到与莹莹单独说话的机会。偶尔在走廊或楼梯遇见,莹莹总是匆匆看她一眼,便像受惊的兔子般低下头,快速走开。齐夫人则总是适时地出现,以各种理由——要教莹莹钢琴、要带莹莹去裁缝店、要莹莹陪她见客——将她们隔开。 阿贝感觉自己像一件被暂时存放在这里的物品,被观看,被评估,却被隔绝在所有真实的生活之外。这种无处着力的悬浮感,比在江南渔村劳作还要让人疲惫。 这天下午,阿贝实在闷得发慌,趁着李妈不注意,悄悄溜出了洋楼,走到了花园深处那个白色的西式亭子附近。这里树木较为茂密,似乎能暂时隔绝那些无处不在的视线。 她靠在凉亭的柱子上,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稍稍缓解了她心头的窒闷。她从怀中掏出那枚完整的玉佩,在斑驳的树影下,玉石温润的光泽仿佛能抚慰人心。 “娘……”她低声呢喃,对着玉佩诉说,“我找到妹妹了,她很好,很漂亮,像个小仙女……可是,我好像不该来这里……这里的一切,都让我透不过气……” 她不知道自己的生母如今身在何方,境况如何。齐夫人只说会安排见面,却迟迟没有动静。这种等待,让她焦灼又无力。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和年轻男女的谈笑声由远及近。阿贝下意识地想躲藏,却已经来不及了。 只见小径转弯处,走来一对璧人。男的身形挺拔,穿着合体的白色西装,面容俊朗,眉眼间带着几分少年锐气与养尊处优的从容,正是齐啸云。而他身边,穿着鹅黄色洋装,巧笑倩兮的,正是莫莹莹。此刻的莹莹,与阿贝平日所见那怯生生的模样判若两人,她微微仰头看着齐啸云,眼中闪着光,脸颊泛着红晕,笑容明媚而依赖。 三人猝不及防地打了个照面,都愣住了。 齐啸云的目光落在阿贝脸上时,明显闪过一丝惊愕。这张与莹莹酷似的脸,却带着截然不同的气质——健康,鲜活,眉宇间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倔强和……警惕?他立刻猜到了她的身份,那个从江南找回来的莫家女儿。 而阿贝,在看清齐啸云面容的瞬间,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这个年轻男子,她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某个模糊而混乱的记忆碎片里见过……是在那个破败的弄堂口吗?那个承诺会保护妹妹的、穿着体面的小少爷? 莹莹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染上一丝慌乱,她下意识地往齐啸云身边靠了靠,小声唤道:“啸云哥……” 这一声“啸云哥”,将阿贝从短暂的恍惚中惊醒。她看着站在一起的两人,男的俊朗女的娇美,宛如天造地设的一对。而自己,穿着半旧不新的衣裙,像个突兀的闯入者。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窘迫涌上心头。 齐啸云很快恢复了镇定,他朝阿贝微微颔首,语气礼貌而疏离:“这位便是阿贝姑娘吧?我是齐啸云。欢迎来到上海。” 他的目光在阿贝手中尚未收起的玉佩上停留了一瞬,眼神微动,却什么也没问。 阿贝抿了抿唇,将玉佩攥紧,垂下眼睫,低低地“嗯”了一声。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种场面。 莹莹看着阿贝,又看看齐啸云,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轻声道:“姐姐,你……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屋里闷,出来走走。”阿贝的声音干涩。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齐啸云似乎也察觉到了这种尴尬,他看了一眼身旁有些不安的莹莹,对阿贝道:“花园景致不错,阿贝姑娘请自便。我和莹莹还要去母亲那里一趟。” 说完,他对着阿贝礼貌性地笑了笑,便带着莹莹离开了。转身之际,阿贝清晰地看到,莹莹悄悄回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带着一丝歉然,一丝不安,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看着他们并肩远去的背影,消失在花木掩映的小径尽头,阿贝依然站在原地,手中的玉佩硌得掌心生疼。午后的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在她身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却丝毫感觉不到暖意。 她终于明白,那所谓的血脉相连,在十六年的分离和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面前,显得如此脆弱。而这座繁华的都市,这个显赫的家庭,似乎并没有真正准备好接纳她这个“归来者”。 暗流在她脚下涌动,而她,连一块可以踏实立足的礁石都尚未找到。唯一的微光,或许只剩下怀中这枚冰冷的玉佩,以及那个素未谋面、不知身在何方的生母。 第0065章赛扬名暗潮生 (一) 沪上商会举办的“新派刺绣”大赛,选址在外滩附近新落成的“万国博览馆”内。馆内穹顶高阔,琉璃彩窗折射着秋日暖阳,映得满室生辉。身着长衫马褂的老派商贾、西装革履的洋行买办、旗袍典雅的世家名媛……各色人等穿梭其间,衣香鬓影,谈笑风生,空气中弥漫着咖啡、雪茄与香水混合的、属于这座远东第一都市的独特气息。 贝贝跟在“锦绣坊”孙老板身后,略显局促地捏了捏身上那件为了今日比赛,特意用积攒的工钱扯布新做的阴丹士林蓝布旗袍。这已是她目前最好的行头,但置身于此地,仍感觉与周遭的珠光宝气格格不入。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将那份来自水乡的、略带土腥气的胆怯压回心底,目光变得坚定起来。今天,她不是渔家女阿贝,她是代表“锦绣坊”出赛的绣娘,莫阿贝。 “阿贝,莫紧张。”孙老板回过头,压低声音,脸上是掩不住的期许与一丝担忧,“按你平日练习的来便好。咱们不求头名,只要能露个脸,让沪上的人知道咱‘锦绣坊’还有你这号人物,便是大功一件。” 贝贝点了点头,目光扫过会场前方那排铺着雪白桌布、摆放着名签的评委席。她的视线在其中一张名签上顿住——“齐氏实业,齐啸云”。心头莫名一跳。是上次那个在街上帮她追回钱袋、气质冷峻却出手相助的年轻先生?他竟是评委? 正思忖间,入口处一阵小小的骚动。众人目光汇聚处,齐啸云正与几位洋人评委寒暄着步入会场。他今日穿着一身熨帖的深灰色条纹西装,衬得身姿愈发挺拔,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眉宇间是超越年龄的沉稳与锐利。他似乎感应到某种注视,目光随意扫过,恰好与贝贝的视线在空中短暂相接。 贝贝心头一慌,下意识地垂下眼睫。齐啸云也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并未停留,径直走向评委席。仿佛那日的援手,不过是他顺手为之,不值一提。但这短暂的视线交汇,却像一颗投入贝贝心湖的小石子,漾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 (二) 比赛钟声敲响。 各位参赛绣娘在自己的工作台前坐定。比赛要求在三小时内,当场完成一幅以“沪上风情”为主题的小幅绣品。题材自选,技法不限,重在“新意”。 贝贝面前的白缎上,已用淡墨勾勒出她构思已久的图样——《浦江晨曦》。画面左侧是外滩巍峨的万国建筑群轮廓,右侧是黄浦江上帆影点点,一轮红日正从江岸线上升起,霞光染红了半边天,也映亮了江水中建筑的倒影。她要将西洋画的透视、光影与苏绣的精细、粤绣的富丽、乃至她在水乡观察到的水波光影变化融为一体。 穿针,引线。贝贝一旦拿起绣花针,整个人便沉静下来,外界的一切喧嚣仿佛都离她远去。她的手指纤细却稳定,运针如飞,各种颜色的丝线在她指尖跳跃、交织。 她用套针、戗针表现建筑结实的体块与光影明暗;用滚针、虚针勾勒江水的流动与波光的粼粼;更独创性地以极细的乱针绣法,掺入金色、玫红色的丝线,来表现朝霞的绚烂与迷蒙。尤其是那轮红日,她用了由深至浅十几种红色丝线,采用叠色晕染的手法,绣得仿佛真有温度,要破缎而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会场内只剩下绣针穿过绸缎的细微沙沙声,以及偶尔响起的、评委们低声交流与巡视的脚步声。 齐啸云端坐在评委席上,面色平静地翻阅着参赛者的资料。但当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贝贝的工作台,看到她逐渐成型的绣面时,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惊异。 那针法……那对于光影和色彩的处理方式……为何隐隐透着一股熟悉的韵味?尤其是绣品中用来表现建筑细节的“藏针叠色”技巧,这分明是当年名噪沪上的苏绣大家,也是莫夫人林氏极为擅长的“莫氏针法”的变体!这种针法非嫡传难以掌握其神韵,一个来自江南水乡、名不见经传的小绣娘,如何会得?而且,她竟能将其与西洋画法结合得如此自然、灵动? 齐啸云的指尖在“莫阿贝”的名字上轻轻敲击着,心中疑窦丛生。他不禁再次仔细打量起那个全神贯注于手中绣品的姑娘。她眉眼清秀,皮肤是因常年劳作而呈现的健康蜜色,与记忆深处那个在贫民窟里、脸色苍白却眼神倔强的小女孩莹莹,并无半分相似。但这份才华,这份沉静的气度,尤其是那针法中若有若无的“莫家”影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 “时间到!” 主持人的声音打破了会场的宁静。绣娘们纷纷停下手中的针线,或志得意满,或遗憾叹息。 评委们开始逐一到每个工作台前品评打分。轮到贝贝的《浦江晨曦》时,几位中外评委围拢过来,皆露出惊叹之色。 “妙啊!”一位白发苍苍的中式刺绣老行尊扶了扶老花镜,啧啧称奇,“布局大气,意境开阔!将浦江之景绣得如此磅礴又如此细腻,难得,实在难得!” 另一位洋人评委用生硬的中文赞道:“光!色彩!非常……现代!像一幅……嗯……印象派的画,但是用丝线完成的!神奇!” 齐啸云站在众人之后,沉默地凝视着那幅绣品。近距离观看,冲击力更强。朝霞的绚烂,江水的浩渺,建筑的坚实,甚至那轮红日带来的希望与生机,都被这姑娘用针线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出来。尤其是那熟悉的针法细节,此刻看得更加分明。他几乎可以断定,这绝非普通的野路子。 他抬眼,看向站在作品旁,因受到赞誉而微微脸红,却仍努力保持镇定的贝贝。她的眼神清澈,带着一丝期待,一丝不安,像江南雨后初晴的天空,也像……很多年前,那个拉着他的衣角,怯生生叫他“啸云哥哥”的小女孩。 心底某个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但他迅速收敛了心神,现在是评委时间。 “莫小姐,”齐啸云开口,声音依旧是惯常的冷静,“你的作品很出色。我想请问,你这幅绣品中,对于光影的处理,尤其是建筑部分的‘藏针叠色’技巧,师承何人?” 贝贝愣了一下,没想到这位齐先生会问得如此具体。她老实回答:“回齐先生,我养母是江南的绣娘,教过我一些基础针法。您说的那种技巧,是我自己平日里看东西,琢磨着绣出来的。我觉得,光线照在墙上,不是平板的一块,是有深浅变化的,就想办法用不同颜色、不同角度的针脚去表现它。” “自己琢磨的?”齐啸云眉峰微挑。这个答案,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若是有人特意教授,反而不合逻辑。难道真是天赋异禀,无师自通,恰巧合了“莫氏针法”的精髓?世间真有如此巧合之事? 他压下心中翻涌的疑虑,点了点头,未再多言,在评分板上写下了分数。 (四) 最终评审结果宣布。 “……荣获本届沪上商会‘新派刺绣’大赛魁首的是——‘锦绣坊’,莫阿贝!作品《浦江晨曦》!” 掌声雷动! 孙老板激动得差点跳起来,用力拍着巴掌,脸涨得通红。贝贝站在台上,从商会会长手中接过那枚系着红绸的鎏金奖牌,以及装着不菲奖金的红封时,感觉像在做梦。闪光灯在她眼前亮起,有记者按下了相机快门。这一刻,“莫阿贝”这个名字,随着她的《浦江晨曦》,正式进入了沪上工艺美术界的视野。 颁奖礼毕,人群逐渐散去。贝贝小心地将奖牌和奖金收好,正准备跟随孙老板离开,却听到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稳重的声音。 “莫小姐,请留步。” 贝贝回头,见齐啸云缓步走了过来。 “齐先生。”贝贝微微屈膝行礼。 “恭喜莫小姐夺魁。”齐啸云看着她,目光中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难得的温和,“你的绣艺确实非凡,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齐先生过奖了。”贝贝谦逊地低下头,“我只是运气好罢了。” “才华无需过谦。”齐啸云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不知莫小姐日后有何打算?可有兴趣与齐氏名下的绸缎庄合作?我们可以为你提供更好的创作环境和展示平台。” 这是抛出了橄榄枝。孙老板在一旁听得又惊又喜,连连给贝贝使眼色。 贝贝心中也是一动。齐氏实业是沪上巨擘,若能搭上线,对她未来的发展无疑有天大的好处。但她念及孙老板的知遇之恩,并未立刻答应,只道:“多谢齐先生抬爱。此事……容我考虑几日,再与东家商议后给您答复,可好?” 齐啸云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不卑不亢,知恩图报,这心性倒是不错。“自然可以。这是我的名片,想好了,可随时到公司找我。”他递上一张印制精美的名片。 贝贝双手接过,正要道谢,许是心情激荡,又或是站得久了,脚下微微一滑,一个踉跄。 “小心。”齐啸云下意识伸手虚扶了一下。 就在这一刹那,贝贝一直贴身藏在衣襟内、用红绳系在颈间的半块玉佩,因她身体的晃动,从旗袍领口滑了出来,在空中划出一道温润的弧光,赫然暴露在齐啸云的眼前! 那玉佩质地莹白,雕刻着精细的云水纹,边缘是奇特的锯齿状缺口,明显只是完整玉佩的一半! 齐啸云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玉佩……这纹样……这缺口! 他怀中,也贴身藏着半块几乎一模一样的玉佩!那是莫家当年出事后,母亲交给他的,属于那个“夭折”的莫家二小姐贝贝的信物!母亲嘱托他,若有朝一日能寻回,务必物归原主,全了莫家一份念想。多年来,他遍寻不获,几乎以为此生无望。 如今,这另外半块,竟然……竟然出现在这个来自江南、身世成谜、绣艺惊人且带有“莫氏针法”痕迹的姑娘身上?! 巨大的震惊如同海啸般冲击着齐啸云的心防。他脸上的平静终于维持不住,眼神瞬间变得锐利无比,紧紧盯住那半块玉佩,又猛地抬眸,看向贝贝那张写满愕然与慌乱的脸。 她是……? 她是那个“夭折”的贝贝? 那莹莹又是谁?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无数疑问在齐啸云脑中炸开。他强行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质问,意识到此地绝非谈话之所。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恢复平稳,但那份紧绷依旧难以完全掩饰:“莫小姐,你这玉佩……很是别致。” 贝贝慌忙将玉佩塞回衣内,脸上绯红,带着被人窥见私密的窘迫:“是……是家传的旧物,让齐先生见笑了。” “家传?”齐啸云重复着这两个字,目光深沉如夜,“不知莫小姐祖籍何处?家中还有何人?” 他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带着不容回避的探究。贝贝被他突然转变的态度和迫人的气势弄得有些心慌,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旁边的孙老板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异常,连忙上前打圆场:“呵呵,齐先生,阿贝她从小在江南水乡长大,是莫老憨夫妇的养女,这玉佩大概是他们留下的吧。时候不早了,我们坊里还有些杂事……” 齐啸云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了商界精英的冷静自持,只是那眼底深处,翻涌的波涛并未平息。他微微颔首:“是在下唐突了。莫小姐,孙老板,请便。合作之事,静候佳音。” 他侧身让开道路,目光却如同最精准的尺子,丈量着贝贝离开的每一步。 贝贝几乎是逃也似的跟着孙老板离开了博览馆。秋风吹在脸上,却吹不散心头的悸动与混乱。齐啸云最后那锐利如鹰隼的眼神,以及他看到玉佩时那毫不掩饰的震惊,都像烙印一样刻在她脑海里。 他认识这玉佩? 他为什么那么大的反应? 这半块从小伴她长大的玉佩,除了是亲生父母可能留下的唯一信物,难道还隐藏着其他什么秘密吗? 而留在原地的齐啸云,独立于渐次空旷的展厅中,夕阳透过彩窗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缓缓从西装内袋里,掏出自己贴身珍藏的那半块玉佩。温润的触感依旧,那云水纹路,那锯齿状的缺口,与方才在莫阿贝颈间惊鸿一瞥的另外半块,严丝合缝。 玉佩……牵缘? 他摩挲着玉佩,望向贝贝消失的方向,眼神复杂至极。震惊、疑惑、警惕、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期盼。 “莫、阿、贝……”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 沪上的天空,风云变幻。一场因玉佩而起的,关乎血脉、亲情、爱情与家族恩怨的巨大波澜,已在这看似平静的黄昏,悄然掀开了序幕。 第0066章暗流涌查踪影 (一) 夜色深沉,齐公馆的书房却亮着灯,如同茫茫大海上的一座孤岛。 齐啸云褪去了白日里在博览会上的西装革履,只着一件丝质睡袍,却毫无睡意。他坐在宽大的红木书桌后,指间夹着一支燃烧过半的雪茄,烟雾缭绕,模糊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却模糊不了他眼中锐利的光芒。 书桌上,摊开着几张刚送来的调查报告,墨迹未干。旁边,并排放着两半玉佩——一半是他珍藏多年的,属于莫家二小姐贝贝的信物;另一半,则是他凭借记忆,根据今日在莫阿贝颈间所见,匆匆绘就的草图,那锯齿状的缺口,与他手中的半块严丝合缝。 “莫阿贝,原名阿贝,约十八年前被江南苏州府同里镇渔民莫老憨夫妇于码头拾得收养……收养时,襁褓中仅有半块玉佩及普通棉布包裹,无其他信物……莫老憨,老实本分,三年前因反抗当地恶霸‘黄老虎’重伤,久治不愈,于去岁冬月病逝……其妻莫王氏,身体孱弱,依靠女儿阿贝寄回钱款及做些零活度日……阿贝自幼聪慧,绣艺天赋异禀,师从其养母莫王氏(粗通刺绣)及自学……为筹措养父医药费,于今年春独自来沪,现于城南‘锦绣坊’做绣娘……” 报告的内容简洁却信息量巨大。 十八年前,江南码头,被遗弃,半块玉佩……时间、地点、信物,都与当年乳娘抱走贝贝后将其遗弃的线索高度吻合! 齐啸云的指尖重重点在“莫老憨夫妇于码头拾得收养”这一行字上。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如此看来,这个莫阿贝,极有可能就是当年那个被认为“夭折”的莫家二小姐,莫贝贝!是莹莹一母同胞的双生妹妹,也是他名义上……最初的婚约对象。 那莹莹呢? 他眼前浮现出林姨(莫夫人林氏)那憔悴却依旧不失风骨的面容,以及莹莹那温婉柔弱、带着淡淡愁绪的身影。这些年来,他早已将照顾这对孤苦母女视为己任,也将莹莹默认为未来相伴一生的人。尽管这份感情,更多是源于责任、怜惜与青梅竹马的习惯,而非炽热的爱恋,但他从未质疑过。 可现在,突然出现的莫阿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打乱了一切。 如果莫阿贝才是真正的贝贝,那当年乳娘为何谎称她夭折?是受谁指使?赵坤?还是另有隐情?莹莹知道吗?林姨知道吗? 无数的疑问盘旋在脑海。齐啸云深吸一口雪茄,辛辣的烟雾涌入肺腑,试图压下心头的烦躁与混乱。他必须冷静。此事关乎莫家血脉,关乎两个女孩的命运,也关乎齐家的声誉和他自己的承诺,绝不能草率。 他拿起电话,接通了助手阿杰的线路,声音低沉而清晰:“阿杰,两件事。第一,继续深挖莫老憨收养莫阿贝的所有细节,尽可能找到当年的知情人,确认包裹的布料、拾获的具体位置。第二,秘密调查十八年前莫家出事前后,那个乳娘的去向和最终结局。记住,要绝对保密,不能惊动任何人,尤其是……老宅那边和莫夫人母女。” 放下电话,齐啸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莫阿贝那张混合着水乡清新与都市倔强的脸庞,和她绣品中磅礴的生机与灵气,再次清晰地浮现。她与莹莹,虽是双生,气质却截然不同。一个如蒲草,柔韧顽强,在风雨中野蛮生长;一个如幽兰,温婉依赖,需要精心呵护。 哪一个,才是命运真正为他牵绊的那根线? (二) 翌日,天气有些阴郁,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沪上市区的上空。 齐啸云驱车来到了位于闸北的贫民区。空气中弥漫着煤烟、垃圾和劣质煤炭混合的浑浊气味,与齐公馆所在的法租界的洁净优雅判若两个世界。 他熟门熟路地穿过狭窄、污水横流的弄堂,来到一间低矮、潮湿的板房前。轻轻敲了敲门。 “谁呀?”里面传来一个温柔而略带虚弱的女声。 “莹莹,是我,啸云。” 门“吱呀”一声开了。露出莫莹莹清秀苍白的脸。看到齐啸云,她眼中瞬间绽放出明亮的光彩,像阴霾里透出的一缕阳光。 “啸云哥!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坐。”她连忙侧身让开,有些手忙脚乱地整理了一下本就整洁却显陈旧的桌椅。 屋子很小,光线昏暗,但收拾得干干净净。墙上挂着一幅莹莹自己绣的淡雅兰花图,为这陋室增添了几分雅致。莫夫人林氏正坐在窗边做针线活,见齐啸云进来,放下手中的活计,露出温和的笑容:“啸云来了。” “林姨,莹莹。”齐啸云将带来的点心和新买的布料放在桌上,“路过,来看看你们。最近身体怎么样?” “我们都好,劳你挂心了。”林氏看着齐啸云,眼中是长辈的慈爱和不易察觉的依赖,“你公司事忙,不必常来看我们,有齐管家照应着,不缺什么。” 莹莹已经麻利地给齐啸云倒了一杯热水,有些不好意思:“家里只有白水,啸云哥你将就喝。” 齐啸云接过杯子,指尖触及杯壁的温热,看着莹莹小心翼翼的模样,再想到昨日在博览会上那个侃侃而谈、自信夺魁的莫阿贝,心中五味杂陈。她们本该一样是莫家的千金,锦衣玉食,受尽宠爱,如今却一个在泥泞中挣扎求生,一个在陋巷中艰难度日。 “我昨天去看了商会举办的刺绣比赛。”齐啸云状似无意地提起。 “是吗?”莹莹抬起头,眼中有些向往,“听说很热闹,有很多厉害的绣娘。可惜……”她低下头,声音渐小,“我身子不争气,去不了那种场合。” 林氏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女儿的手。 齐啸云看着莹莹,缓声道:“有个叫莫阿贝的姑娘,来自江南,夺了魁首。她的绣艺……很是特别。” “莫阿贝?”莹莹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摇了摇头,“没听说过。江南的绣娘高手如云,能夺魁,定是极厉害的。”她的语气里只有纯粹的羡慕,并无其他异样。 齐啸云仔细观察着她的反应,看不出任何伪装的痕迹。要么是她真的不知情,要么就是……藏得太深。他转而看向林氏:“林姨,您见多识广,可听说过江南有什么独特的刺绣流派,或者姓莫的刺绣大家?” 林氏闻言,手中的针线微微一顿,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追忆与哀伤,随即恢复平静,摇了摇头:“江南刺绣流派众多,苏、湘、粤各有千秋。至于姓莫的……倒不曾特意留意过。啸云怎么问起这个?” “没什么,只是觉得那姑娘的针法有些眼熟,随口一问。”齐啸云端起杯子,借喝水掩饰了眼中的深思。林姨刚才那一瞬间的异样,没有逃过他的眼睛。她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在隐瞒什么? 又在屋里坐了片刻,关心了一下她们的近况,齐啸云便起身告辞。 莹莹送他到门口,倚着门框,依依不舍:“啸云哥,你下次什么时候来?” “有空就来。”齐啸云看着她依赖的眼神,心中微软,又带着一丝莫名的沉重,“照顾好自己和林姨。” 离开贫民区,坐回汽车后座,齐啸云揉了揉眉心。这一趟,非但没有解开疑惑,反而让水更浑了。莹莹似乎毫不知情,林姨的反应则有些微妙。而那个在江南受苦、在沪上拼搏的莫阿贝……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谜团和变数。 (三) 与此同时,城南“锦绣坊”的后院小屋里,贝贝也正对着一块白缎发呆,手中的绣花针迟迟没有落下。 昨夜回来后,她几乎一夜未眠。齐啸云看到玉佩时那震惊锐利的眼神,反复在她脑海中回放。他那句“家传?不知莫小姐祖籍何处?家中还有何人?”更是像魔咒一样萦绕不去。 他认识这玉佩! 这个认知让贝贝的心跳失去了平稳。这半块玉佩,是她身世的唯一线索。养父母在世时,只说是捡到她时就带在身上的,或许是她亲生父母留下的念想,具体来历却一无所知。她也曾暗暗发誓,有朝一日要凭这玉佩找到根。如今,线索似乎突然出现了,却指向了齐啸云那样一个高高在上、复杂难测的人物。 这让她感到不安,甚至有一丝恐惧。 她想起养父莫老憨临终前,拉着她的手,断断续续地说:“阿贝……爹没本事……没帮你找到亲生爹娘……这玉佩……收好……或许……或许将来……”话未说完,便已气绝。那是她心中永远的痛和遗憾。 如今,机会可能就在眼前,她能因为畏惧而退缩吗? 不!不能! 贝贝猛地握紧了手中的绣花针,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她是水边长大的女儿,风浪里练就的胆子。齐啸云是厉害,但她莫阿贝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他既然认识玉佩,那他就可能是解开自己身世之谜的关键! 她需要主动做点什么。 想到这里,贝贝放下针线,起身找出纸笔。她识字不多,但基本的书写还行。她打算写一封信回同里,给相熟的、见识稍广的邻里或者以前的私塾先生,再仔细问问当年养父捡到自己的具体情况,看看有没有什么被忽略的细节。同时,她也要在沪上留心打听,关于玉佩,关于十八年前可能发生过什么大事。 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她的身世,恐怕并不简单。而齐啸云,就是搅动这一池深水的人。 (四) 沪上西区,赵公馆。 与齐公馆的中西合璧、沉稳内敛不同,赵公馆是极尽奢华的巴洛克风格,大理石柱,鎏金装饰,水晶吊灯,处处彰显着主人毫不掩饰的财富与张扬。 赵天佑,沪上警察局局长赵坤的独子,穿着一身骚包的粉色西装,头发梳得油光水亮,正翘着二郎腿,翻看着今天的《沪上新闻报》。当他看到娱乐版块上,关于“新派刺绣”大赛魁首莫阿贝的报道,以及旁边那张虽然模糊却难掩清丽的面容照片时,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啧啧,没想到一个绣花的女工,长得还挺标致。”他摸着下巴,眼中流露出惯有的、看到新鲜猎物的兴趣,“莫阿贝……这名字也够土的,不过人倒是水灵。” 一旁的跟班立刻凑上来谄媚道:“少爷好眼光!听说这妞儿不仅脸蛋俏,手艺更是了得,齐家大少昨天还亲自给她颁奖呢!” “齐啸云?”赵天佑眉头一挑,脸上露出一丝不屑与争强好胜的神色,“他也对这小绣娘感兴趣?呵,有意思。” 赵天佑向来与齐啸云不对付。一方面是因为父辈的政商对立,另一方面则是纯粹看不管齐啸云那副永远冷静自持、高高在上的模样。凡是齐啸云看重的东西,他都想插一脚,抢过来。 “去,给我打听打听这个莫阿贝,在哪家绣坊,什么来路。”赵天佑吩咐道,嘴角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笑容,“本少爷倒要看看,是个什么样的妙人儿,能入得了齐啸云的眼。” 跟班连忙应声:“是,少爷!包在小的身上!” 赵天佑又瞥了一眼报纸上贝贝的照片,眼神轻佻。对他而言,莫阿贝不过是个有点姿色和手艺的玩物,若能借此打击一下齐啸云,更是锦上添花。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个看似普通的绣娘,背后可能牵扯着怎样错综复杂的过往,以及他父亲赵坤极力想要掩盖的秘密。 (五) 齐啸云回到公司,助手阿杰已经等在办公室。 “少爷,初步查到一些关于那个乳娘的消息。”阿杰压低声音,“她姓李,莫家出事后不久,就带着一家人离开了沪上,据说是回了北方的老家。但我们的人按照当年登记的地址去找,发现那家人回去后没多久就搬走了,邻里说法不一,有的说是发了笔小财搬去了大城市,也有的说是惹了麻烦躲债去了。线索……暂时断了。” “断了?”齐啸云眼神一冷,“这么巧?” “是,看起来像是有人刻意抹去了痕迹。”阿杰谨慎地说。 齐啸云沉吟片刻。乳娘的失踪,更加印证了他的猜测——当年贝贝的“夭折”绝非意外,而是有人精心策划的阴谋!而最有动机、也最有能力做到这一点的,就是赵坤! “继续查!动用一切关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齐啸云命令道,语气森然,“另外,派人盯着点莫阿贝,确保她的安全。还有,留意赵天佑那边的动静,那小子要是敢去骚扰,立刻通知我。” “是,少爷!” 阿杰离开后,齐啸云走到窗边,俯瞰着脚下车水马龙、繁华似锦的沪上。这座城市,表面光鲜亮丽,内里却暗流汹涌,藏着无数不为人知的秘密与罪恶。 莫阿贝的出现,像一把钥匙,不经意间插入了一把尘封十八年的锈锁。锁芯已经开始转动,潘多拉的魔盒即将打开。 他不知道盒子里释放出来的会是什么。是失而复得的惊喜,是残酷真相的打击,还是更汹涌的阴谋与危机? 但他很清楚,从看到那半块玉佩起,他就已经无法置身事外。他必须查下去,为了莫家的公道,为了林姨和莹莹,也为了……那个眼神清澈、笑容爽朗,却在无人处独自舔舐伤口、努力向上的姑娘。 他拿出那半块玉佩,冰凉的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平静。玉佩上的云水纹,仿佛命运的轨迹,纠缠不清。 “莫阿贝……”他再次低声念出这个名字,这一次,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郑重与探寻。 沪上的天空,依旧阴云密布,一场更大的风雨,正在悄然酝酿。而身处漩涡中心的几个人,他们的命运轨迹,正因这半块玉佩,加速交汇、碰撞。 第0067章沪上初露锋芒 黄浦江的晨雾尚未散尽,外滩的钟声敲响了六下。贝贝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从绣坊后间那张窄小的木板床上坐起。来沪上已三月有余,她仍不习惯这座城市醒来时的喧嚣与匆忙。 “阿贝,快些洗漱,前厅有客人指定要看你那幅‘锦鲤戏莲’呢!”绣坊老板赵师傅在门外喊道,声音里透着难得的急切与兴奋。 贝贝应了一声,利落地穿好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旗袍,将长发编成一条粗辫子垂在胸前。镜中的少女皮肤微黑,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那是江南水乡赋予她的印记,与沪上女子白皙娇柔的模样截然不同。 她小心地从枕下取出那半块玉佩,指尖抚过上面精致的云纹。这是她与未知过往唯一的联系,也是支撑她在陌生城市坚持下去的信念。那日养父重伤在床,家里连抓药的钱都凑不齐,她握着这半块玉佩在码头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便毅然踏上了来沪的航船。 “我一定会查出我的身世,也一定会挣够钱治好您的伤,爹爹。”她低声说着,将玉佩贴身藏好,这才推门走出。 绣坊前厅,赵师傅正毕恭毕敬地陪着一对衣着华贵的夫妇。见贝贝出来,连忙招手:“快,将你那幅‘锦鲤戏莲’取来给齐老爷、齐太太过目。” 贝贝微微一怔。齐?这个姓氏让她心头莫名一动,却说不出缘由。她转身从工作室取来绣品,轻轻展开。 齐太太倒吸一口气,忍不住上前一步,手指悬在绣面上方,竟不敢触碰:“老爷您看,这锦鲤的鳞片,竟像是会发光一般!” 那是一幅三尺见方的绣屏,莲叶田田,荷花亭亭,几条锦鲤穿梭其间。最奇妙的是,无论从哪个角度观看,锦鲤的鳞片都泛着不同的光泽,仿佛真的在水中游动一般。 齐老爷推了推金丝眼镜,仔细端详许久,才转向贝贝:“小姑娘,这刺绣技法,师承何人?” 贝贝垂首答道:“是跟我娘学的。”她没说养母莫阮氏只是江南水乡一个普通绣娘,更没说这独特的针法其实是她自己琢磨出来的——将江南传统的乱针绣与苏绣结合,又加入了渔家织网的技巧,才创造出这种能让丝线折射光线的特殊针法。 齐老爷点点头,目光中透着赞赏:“难怪有几分江南绣派的影子,却又自成一格。不知姑娘可否愿意接一桩大生意?” 赵师傅连忙替她应下:“愿意,自然愿意!齐老爷看得上,是这丫头的福分!” 齐老爷微笑:“下月初八是家母七十大寿,她最爱江南景致,我想请姑娘绣一幅‘江南春色’大屏风,置于寿堂之中。尺寸嘛,约摸八尺宽,六尺高。工期一个月,报酬嘛...”他伸出三根手指,“三百大洋,如何?” 贝贝惊得瞪大了眼睛。三百大洋!这在江南水乡,足够普通人家生活十年!有了这笔钱,养父的医药费就有着落了,还能请上海最好的西医... “我愿意!”她急忙应道,生怕对方反悔,“一定不负齐老爷所托!” 送走齐家夫妇,赵师傅激动地搓着手:“阿贝啊,你这下可要出名了!齐家可是沪上数一数二的望族,他家的寿礼,多少人盯着呢!只要这件屏风绣得好,以后订单怕是源源不断!” 贝贝却已冷静下来,望着齐家夫妇远去的方向,轻声问道:“师傅,这位齐老爷,是什么人?” “齐家当家的,齐铭琛啊!沪上纺织业的龙头,租界华董之一,连洋人都要给他几分面子。”赵师傅压低声音,“听说他儿子齐啸云刚从英国留学回来,已经开始接手家族生意了,年纪轻轻,手段却厉害得很...” 贝贝若有所思。齐啸云...这名字在她心头萦绕,仿佛在哪里听过,却又想不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贝贝全心投入到“江南春色”的创作中。她白天在绣坊工作,晚上就着油灯绘制草图,常常熬到深夜。为捕捉最生动的江南韵味,她甚至特地跑到苏州河边,观察垂柳的姿态、水波的纹理。 这夜,她正对着一丛翠竹的绣样发愁,总觉得缺了些什么,窗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着火了!快救火啊!” 贝贝推开窗,只见不远处浓烟滚滚,火光冲天。那是与绣坊一街之隔的贫民区,密密麻麻的木板房一旦烧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她二话不说,抄起水桶就冲了出去。火势比想象中更猛,哭喊声、求救声、房屋倒塌声混杂在一起,宛如人间地狱。 贝贝自幼跟着养父在船上长大,身手敏捷,她一趟趟往返于水井与火场之间,丝毫不逊于男人。正当她扶着一个吓呆的老奶奶撤离时,忽听火海中传来孩子的哭声。 “我的孙子!小宝还在里面!”一个妇人发疯般要往火里冲,被众人死死拉住。 贝贝望向那已被大火吞噬的房门,咬了咬牙,将一桶水从头浇下,湿布蒙面,弯腰冲了进去。 浓烟呛得她睁不开眼,高温灼得皮肤生疼。她循着哭声在废墟中摸索,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蜷缩成一团的小男孩。 “别怕,姐姐带你出去。”她将孩子紧紧抱在怀里,转身欲走,却听“咔嚓”一声,一根燃烧的房梁当头砸下! 完了!贝贝闭眼咬牙,将孩子护在身下。 预期的剧痛并未到来。只听一声巨响,那截房梁被人一脚踢开,火星四溅中,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浓烟里,朝她伸出手。 “给我孩子!快!”男子的声音沉稳有力,不容置疑。 贝贝下意识地将孩子递过去,只见那人一手抱娃,另一手拉住她的手腕,几个箭步就冲出了火海。刚到安全地带,他们身后的房屋就轰然倒塌。 “好险...”贝贝惊魂未定,大口喘着气,这才看清救命恩人的模样。 那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西装革履与这场面格格不入,英俊的脸上沾了烟灰,却掩不住眉宇间的锐气。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深邃如夜,此刻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不要命了吗?”他语气严厉,眼神里却有关切。 贝贝这才感到后怕,腿一软,差点坐倒在地。男子及时扶住她,目光落在她胸前——那半块玉佩不知何时从衣领里滑了出来,在火光映照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他眼神微变,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匆匆赶来的救火队员打断。 “齐先生,东区火势控制住了,多亏您调来的消防车!” 齐先生?贝贝怔怔地看着他。莫非他就是... 男子松开手,恢复了一贯的冷静自持:“注意安全,姑娘。”说完便转身指挥救火工作去了,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插曲。 贝贝握着胸前的玉佩,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头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这场大火烧毁了半个贫民区,却也烧出了沪上各界对底层民众的关注。次日,报纸大篇幅报道了火灾情况,特别提到了齐家少爷齐啸云亲临火场指挥救援的事迹,还配了一张模糊的照片——照片一角,有个浑身湿透、抱着孩子的少女,虽然看不清面容,但那半块玉佩却隐约可见。 “江南春色”的创作因此耽搁了两天。当贝贝重新拿起针线时,脑海中却不时浮现那夜的火光与那双深邃的眼睛。她摇摇头,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这日午后,她正在绣坊后院晾晒丝线,忽听前厅传来赵师傅恭敬的声音:“齐少爷怎么亲自来了?屏风还在制作中,怕是...” 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他:“我不是来看屏风的。那日火场中的姑娘,可是在贵坊工作?” 贝贝手中的竹篮“啪”地落地,彩色丝线撒了一地。 齐啸云闻声转头,目光越过惊慌的赵师傅,直直落在院中的贝贝身上。他迈步走来,在她面前站定,目光再次落在她胸前的玉佩上。 “这玉佩...”他缓缓开口,眼神复杂,“能借我一看吗?” 贝贝下意识地捂住玉佩,警惕地看着他。 齐啸云微微一笑,从西装内袋中也取出了半块玉佩,那玉质、色泽、纹路,竟与她的一模一样! “我未婚妻也有一块这样的玉佩。”他轻声说,目光紧锁着她的眼睛,“可惜她幼年夭折,未能相见。不知姑娘这块,从何而来?” 贝贝脑中“轰”的一声,许多破碎的画面闪过脑海——江南码头的晨雾、养父母慈祥的面容、病榻上养父的嘱托...还有更深处的,被岁月尘封的记忆:一场大火,一个温柔女人的哭泣,一个男人将她塞进乳娘怀中的画面...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命运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在这一刻骤然收紧。 而此时,远在沪西贫民区的另一端,莹莹正将最后一味草药捣碎,小心地敷在母亲林氏肿胀的关节上。 “娘,齐家送来的药效果真好,您的风湿这几日轻多了。”莹莹轻声说着,眼角却瞥见桌上那份报道火灾的报纸。照片上那模糊的玉佩形状让她心头莫名一紧,却说不出缘由。 林氏咳嗽几声,虚弱地握住女儿的手:“齐家待我们恩重如山,尤其是啸云那孩子...你切记,不可辜负人家一片心意。” 莹莹乖巧点头,脑海中却浮现出齐啸云日益复杂的目光。她清楚,他对她的保护,早已超出了“妹妹”的范畴。而这,让她既感温暖,又隐隐不安。 窗外,沪上的天空阴云密布,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贝贝与齐啸云相对而立,两块玉佩在阳光下泛着同样的光泽,仿佛在无声诉说着一个被掩埋了十七年的秘密。 齐啸云的目光从玉佩移到贝贝的脸上,那双与齐家人如出一辙的眉眼,让他心中的猜测又肯定了几分。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 “姑娘,可否告诉我,你的名字?” 【本章结束】 第0068章暗流涌动的沪上风云 齐啸云的问题悬在空气中,像一根绷紧的弦。 贝贝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手指紧紧攥住胸前的玉佩。这块玉陪伴她十七年,是养父母捡到她时就在身边的唯一信物,如今竟有人拿出与之配对的另一半。 “我...我叫阿贝。”她轻声回答,目光警惕地打量着眼前的男子。他衣着考究,气度不凡,与这间普通绣坊格格不入。 “阿贝...”齐啸云重复着这个名字,眼神复杂地在她脸上逡巡,“姓什么?” “莫,莫阿贝。”贝贝答道,这是养父莫老憨给她的姓氏。 齐啸云闻言,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他将手中的半块玉佩小心收好,语气温和了几分:“莫姑娘,这块玉佩对你很重要?” 贝贝点点头,又摇摇头:“它是我亲生父母留给我的唯一东西。”她顿了顿,反问道,“您说这玉佩是您未婚妻的,这是怎么回事?” 齐啸云的目光越过她,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回忆一段久远的往事。 “十七年前,莫家与齐家本是世交。莫家夫人诞下一对双胞胎千金时,我父亲特意命人打造了一对龙凤玉佩,莫家留一块,齐家留一块,约定将来其中一个女儿与我订婚。”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可惜不久后莫家遭难,家破人亡,那个与我订婚的女孩...据说夭折了。” 贝贝的心猛地一跳。莫家?双胞胎?这些词语像钥匙一样,似乎要打开她记忆深处某扇紧闭的门。 “莫家...是哪户人家?”她小心翼翼地问。 齐啸云转回视线,深深看了她一眼:“曾是沪上名门,家主莫隆因通敌案入狱,家道中落。如今...已很少有人提起他们了。” 通敌案...贝贝心头莫名一紧,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炸开。她强自镇定,又问:“那莫家其他人呢?” “莫夫人带着另一个女儿辗转搬到了沪西,生活清贫。”齐啸云语气平静,“齐家念及旧情,一直暗中接济。” 贝贝怔住了。如果齐啸云说的是真的,那莫夫人身边的女儿就是她的姐妹,而她自己则是那个“夭折”的孩子。可是,为什么乳娘要抱走她?为什么要对所有人说她已夭折? 无数疑问在她脑海中翻腾,但她不敢轻易表露。这突如其来的信息太过震撼,她需要时间消化。 “齐少爷为何告诉我这些?”她最终问道。 齐啸云微微一笑:“只是看到玉佩,有感而发。莫姑娘不必放在心上。”他话锋一转,“‘江南春色’屏风进展如何?家母寿辰将至,我担心工期紧张。” 贝贝这才想起眼前之人还是她的雇主,忙道:“草图已经完成,正要开始选料配色。齐少爷放心,一定按时完成。” “那就好。”齐啸云点头,从名片夹中取出一张精致的名片递给她,“若有任何需要,可到齐氏企业找我。” 贝贝接过名片,上面烫金的“齐啸云”三字熠熠生辉。 送走齐啸云后,赵师傅忙不迭地凑过来:“阿贝,齐少爷和你说什么了?我看他盯着你的玉佩看了好久。” 贝贝摇摇头,勉强笑道:“没什么,就是问问屏风的进度。” 她转身走向工作室,心中却波涛汹涌。如果齐啸云说的是真的,那她在沪西贫民区还有一个母亲和一个姐妹。这个念头一旦生根,就疯狂地生长起来。 但她不能轻举妄动。十七年前的往事迷雾重重,莫家为何遭难?乳娘为何要抱走她?齐啸云为何如此轻易就告诉她这些?这一切背后,是否隐藏着什么她不知道的秘密? --- 同一时间,沪西贫民区的一间简陋小屋内,莹莹正将熬好的汤药端到母亲床前。 “娘,喝药了。”她轻声唤道。 林氏缓缓睁开眼,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微笑:“辛苦你了,莹莹。” “不辛苦。”莹莹扶母亲坐起,细心地将药一勺勺喂给她,“齐家送来的灵芝很有效,郎中说娘的病有好转呢。” 林氏轻叹一声:“齐家待我们恩重如山,只可惜我们无以为报。” 莹莹垂下眼帘,没有接话。她深知齐家的帮助并非全然无私,尤其是齐啸云看她的眼神,早已超出了世交之谊。 喂完药,莹莹拿起桌上的报纸,一眼就看到了关于那场火灾的报道。当她看到照片一角那个模糊的玉佩形状时,心头莫名一颤。 “娘,”她忍不住问道,“当年爹爹给我们姐妹的玉佩,是不是一模一样的两块?” 林氏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痛楚:“是啊,上好的和田玉,刻着云纹,本是一对。”她望向窗外,声音飘忽,“若是贝贝还活着,现在也该像你这么大了...” 莹莹握住母亲的手,轻声安慰:“娘,别难过了。” 但她的目光却再次落回报纸上。那个模糊的玉佩形状,为何让她如此在意?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莹莹起身开门,见是齐啸云站在门外,手中提着一个小布袋。 “啸云哥?”莹莹有些惊讶,“您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齐啸云微笑:“路过,顺便给你们带些米面。”他的目光落在莹莹手中的报纸上,眼神微动,“在看火灾的新闻?” 莹莹点头:“听说您那日也去救火了,没受伤吧?” “没有。”齐啸云走进屋内,向林氏问好后,状似随意地问道,“莹莹,你可还记得你那半块玉佩放在哪里?” 莹莹一怔,下意识地摸了摸了一下胸前:“一直贴身戴着。怎么了?” 齐啸云的目光在她颈间停留片刻,那里确实隐约可见红绳系着的玉佩轮廓。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他语气轻松,“家母寿辰将至,她一直很喜欢那对玉佩的工艺,我想请匠人照样子打一对耳饰送她。” 莹莹不疑有他,从衣领内取出玉佩:“是这个样子的吗?” 齐啸云接过玉佩,仔细端详。没错,这与他在贝贝那里看到的半块一模一样,都是上好的和田玉,刻着精致的云纹。唯一不同的是,莹莹这块的边缘有一处极细微的磕痕,是小时候不小心摔的。 他将玉佩还给莹莹,若有所思。 “啸云哥?”莹莹疑惑地唤他。 齐啸云回神,笑道:“很好看,我会让匠人仔细仿制的。”他顿了顿,又道,“家母寿宴那日,你和林阿姨一定要来。” 莹莹点头应下,送齐啸云出门。 走在狭窄的巷弄里,齐啸云的眉头渐渐蹙紧。两块玉佩都是真的,这意味着什么?难道莫家当年那对双胞胎都还活着?但如果莹莹是莫家女儿,那个叫阿贝的绣娘又是谁?为何她会有另一块玉佩? 他想起父亲齐铭琛不久前偶然提起的话:“当年莫家出事,我总觉得有些蹊跷。赵坤那老狐狸,怕是瞒了不少事。” 齐啸云眼神渐深。看来,他有必要好好查一查十七年前的旧事了。 --- 齐氏企业大楼顶层,齐啸云翻阅着秘书送来的资料。 “少爷,这是您要的关于赵坤近期的动向。”秘书恭敬地递上一个文件夹。 齐啸云接过,快速浏览。赵坤,当年陷害莫隆的主谋之一,如今已是沪上政界的实权人物。资料显示,他最近与几家日本商社往来密切,似乎在谋划什么。 “还有这个,”秘书又递上一份泛黄的报纸,“这是十七年前莫家案的报道。” 齐啸云展开报纸,头版赫然是“莫隆通敌案发,家产尽数查封”的标题。报道旁边附着一张莫家全家福,照片上的莫隆意气风发,林氏温婉端庄,怀中抱着一对襁褓中的女婴。 他的目光在照片上停留许久。那对女婴长得一模一样,唯有左边那个的眉心有一颗极小的红痣。 “当年负责查办莫家案的是巡捕房的刘探长,他三年前已经退休回乡了。”秘书补充道。 齐啸云点头:“想办法联系上他,我想知道当年的详情。” 秘书应声退下。齐啸云起身走到窗前,俯瞰着外滩的车水马龙。这座城市表面光鲜,底下却暗流涌动。他有一种预感,那块玉佩的出现,将揭开许多被尘封的往事。 --- 绣坊内,贝贝正对着“江南春色”的草图发呆。 原本清晰的构思,在见过齐啸云后变得杂乱无章。莫家、双胞胎、玉佩、通敌案...这些词语在她脑海中盘旋,让她无法集中精神。 “怎么了,阿贝?”赵师傅关切地问道,“可是屏风的设计遇到难题?” 贝贝摇头,犹豫片刻,问道:“师傅,您可知道十七年前的莫家?” 赵师傅脸色微变,压低声音:“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只是偶然听人提起,有些好奇。” 赵师傅四下张望,确认无人偷听,才小声道:“莫家当年可是沪上数一数二的大家族,莫隆老爷乐善好施,在商界威望很高。可惜啊,被人陷害通敌,家破人亡。”他叹了口气,“当时抄家的场面,我至今还记得。莫夫人抱着两个孩子哭得撕心裂肺,其中一个没多久就夭折了...” 贝贝的心揪紧了:“那...莫夫人和另一个孩子呢?” “听说搬到了沪西,具体就不清楚了。”赵师傅摇头,“这事你打听打听就好,千万别在外头多说。当年陷害莫家的那些人,如今还在位上呢。” 贝贝默然。看来齐啸云说的都是真的。 夜深人静时,她取出那半块玉佩,就着月光细细端详。这玉佩陪伴她十七年,是她与亲生父母唯一的联系。如今终于有了线索,她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 如果她真的是莫家女儿,为何会被乳娘抱走?乳娘为何要谎称她已夭折?这一切与莫家的冤案是否有关? 她想起养父莫老憨重伤在床的模样,想起自己来沪上时立下的誓言:一定要查出身世,一定要挣够钱治好养父的伤。 现在,身世的线索近在眼前,她却不敢轻易触碰。沪上这潭水,远比她想象的要深。 --- 次日清晨,贝贝早早来到绣坊,却见齐啸云的汽车停在门外。 “莫姑娘,”齐啸云从车内走出,神色凝重,“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齐少爷请讲。” 齐啸云从车内取出一幅画卷,展开后是一张泛黄的照片复印件。照片上是一对一模一样的女婴,唯有左边那个眉心有一颗小小的红痣。 “这是莫家那对双胞胎周岁时的照片。”齐啸云注视着她的反应,“莫姑娘可觉得眼熟?” 贝贝怔怔地看着照片,特别是那个眉心有红痣的女婴。一种奇异的熟悉感涌上心头,仿佛在看自己的影像。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眉心。那里光滑平整,没有任何痣。 “我...我不明白齐少爷的意思。”她强自镇定。 齐啸云收起画卷,语气平和:“莫姑娘不必紧张。只是家母寿宴将至,我想请姑娘为莹莹——莫家的另一个女儿——设计一套礼服。你们年纪相仿,身形应该也差不多。” 贝贝心跳加速。见莹莹?那个可能是她姐妹的女孩? “这...合适吗?”她轻声问。 “再合适不过。”齐啸云微笑,“明日我来接你,可好?” 贝贝犹豫片刻,最终点了点头。 她要知道真相。无论前方有什么在等待,她都要揭开那段被尘封的往事。 齐啸云的车驶远后,贝贝仍站在绣坊门外,手中紧握着那半块玉佩。 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而她,正站在风暴的中心。 【本章结束】 第0069章咫尺天涯 晨光熹微中,贝贝站在绣坊那面斑驳的镜子前,仔细整理着衣襟。今天她要见的人,很可能是她失散十七年的亲姐妹。这个念头让她手指微微发颤,连最简单的盘扣都系了好几遍才系好。 “放轻松,阿贝。”她对着镜中的自己低语,深吸一口气,“你只是去为一位小姐量体裁衣,仅此而已。” 然而当她拿起那半块玉佩,准备像往常一样贴身佩戴时,却犹豫了。最终,她将玉佩取下,小心地藏在行李袋的夹层中。今日相见,若莹莹真是她的姐妹,看到她佩戴着同样的玉佩,恐怕会引起不必要的猜疑。 齐啸云的汽车准时停在绣坊外。他今日穿着一身深灰色西装,衬得身形更加挺拔。见贝贝出来,他亲自为她打开车门。 “莫姑娘休息得可好?”他礼貌地询问,目光却敏锐地扫过她的脖颈——那里空无一物,并没有佩戴玉佩的痕迹。 “很好,谢谢齐少爷关心。”贝贝轻声应答,抱着工具袋坐进车内。 汽车驶过繁华的街道,两人一时无话。贝贝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忍不住问道:“齐少爷,莹莹小姐...是个怎样的人?” 齐啸云微微扬唇,眼中泛起一丝暖意:“莹莹温柔娴静,知书达理。这些年来,她和莫阿姨相依为命,日子虽然清苦,却从未怨天尤人。” 贝贝默默记下每一个字。温柔娴静,知书达理——这与她在江南水乡长大、性格爽朗的自己截然不同。 “听说她在教会学校读书,成绩很好。”贝贝又道。 齐啸云点头:“是,她明年就要毕业了。”他顿了顿,看向贝贝,“莫姑娘的刺绣技艺如此精湛,想必也是从小学习?” 这个问题让贝贝心头一紧。她该如何解释自己的过去?一个在渔家长大的女孩,如何学得这般手艺? “我娘...很会刺绣。”她含糊其辞,将目光转向窗外。 汽车很快驶入沪西地界,繁华渐褪,破败显现。当最终停在一片低矮的棚户区前时,贝贝怔住了。她没想到,曾经显赫的莫家女眷,竟会住在如此简陋的地方。 齐啸云似乎看出她的惊讶,轻声道:“莫家出事後,所有财产都被查封。这些年来,她们一直住在这里。” 贝贝默然点头,跟着他走进狭窄的巷道。污水横流,孩童嬉闹,女人们在水井边洗衣闲聊——这一切与她这些月来所见的沪上截然不同,却莫名让她想起江南水乡的朴实生活。 齐啸云在一扇褪色的木门前停下,轻轻叩响。 门开了。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 站在门内的少女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学生装,齐耳短发整洁地别在耳后,眉眼清秀,气质温婉。但最让贝贝震惊的是,那张脸——竟与她有七分相似! 莹莹也在打量着贝贝。当看到这个与自己容貌相仿的姑娘时,她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啸云哥,这位就是您说的绣娘吗?”莹莹微笑着让开门,“快请进。” 贝贝怔在原地,几乎无法移步。这就是她的姐妹?这个与她血脉相连的女孩,此刻就站在面前,却对她一无所知。 “莫姑娘?”齐啸云轻声提醒。 贝贝这才回过神,跟着走进屋内。屋子很小,但收拾得十分整洁。靠墙的床上,一位面色苍白的中年妇女半倚着,正用探究的目光看着她。 “娘,这就是啸云哥请来为我做礼服的绣娘,莫姑娘。”莹莹介绍道。 林氏微微点头,声音虚弱:“有劳姑娘了。” 那声“莫姑娘”让贝贝心头一颤。她强迫自己保持镇定,微笑道:“夫人客气了。能为您和小姐效劳,是我的荣幸。”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贝贝强忍内心的波澜,专注地为莹莹量体、选料、讨论款式。她专业的表现很快赢得了莹莹的信任和好感。 “莫姑娘的手真巧,”莹莹看着贝贝在纸上快速绘制的设计图,由衷赞叹,“这旗袍的样式既新颖又不失典雅。” “小姐过奖了。”贝贝低头记录着尺寸,不敢与莹莹对视太久——那双与她如此相像的眼睛,总让她有种照镜子的错觉。 量体间隙,贝贝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莹莹的脖颈,那里隐约可见一根红绳。她的心猛地一跳——那下面是否也藏着半块玉佩? “莫姑娘是江南人吗?”林氏突然问道,声音虽弱,目光却格外锐利,“听口音有些江南腔调。” 贝贝手中的软尺险些滑落:“是,我在江南长大。” “江南哪里?”林氏追问。 “苏州...附近的小镇。”贝贝含糊道,手心渗出冷汗。她感觉林氏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仿佛要看穿她的灵魂。 莹莹察觉到气氛的微妙,柔声解围:“娘,您不是常说江南水乡人杰地灵吗?难怪莫姑娘这般灵秀。” 林氏这才收回目光,轻叹一声:“是啊,江南是个好地方...” 量体结束后,莹莹送贝贝和齐啸云到门口。 “莫姑娘,”莹莹忽然叫住贝贝,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香囊,“这个送给你。是我自己做的,里面装了些安神的草药。看你眼下有些青黑,想必是熬夜赶工的缘故。” 贝贝接过那个绣着兰草的香囊,鼻尖一酸。这就是姐妹之间的感应吗?即使不知彼此身份,也会不自觉地关心对方。 “多谢小姐。”她轻声说,将香囊紧紧攥在手心。 回程的车上,贝贝一直沉默。齐啸云也不打扰她,直到汽车快到绣坊时,他才开口: “莫姑娘觉得莹莹如何?” 贝贝望着窗外,轻声道:“莹莹小姐...很好,温柔善良,配得上这世上最好的一切。” 这是她的真心话。无论她们之间有着怎样的过往,她都希望这个姐妹能够幸福。 齐啸云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侧脸,终是没有再问。 --- 当晚,贝贝在绣坊工作室里,对着为莹莹设计的礼服草图发呆。香囊就放在桌上,散发着淡淡的草药香。 她想起白日里林氏那双锐利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如果林氏是她的亲生母亲,为何没有认出她来?是因为她与莹莹的容貌差异,还是因为...她根本不敢往那方面想? “阿贝,这么晚还不休息?”赵师傅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热汤面,“吃点东西吧。” 贝贝感激地接过面碗,忽然问道:“师傅,您觉得母女之间,会有心灵感应吗?” 赵师傅在她对面坐下,点燃烟斗:“怎么突然问这个?” “只是好奇。”贝贝低头搅动着面条,“如果一对母女分别十七年,再见面时,母亲能认出女儿吗?” 烟雾缭绕中,赵师傅眯起眼睛:“这要看缘分了。有的母女,就算天天见面,也如同陌路;有的母女,就算相隔千里,也能心有灵犀。”他顿了顿,“你问这个做什么?” 贝贝摇摇头,没有回答。 赵师傅叹了口气:“阿贝,我知道你心里有事。但沪上这地方,有些事知道得越少越好。你只要记住,无论发生什么,师傅都会护着你。” 这番话让贝贝眼眶发热。她想起江南的养父母,他们是否也在牵挂着她? “谢谢师傅。”她轻声道。 赵师傅离开后,贝贝从行李袋中取出那半块玉佩,与莹莹送的香囊并排放在一起。月光下,玉佩泛着温润的光泽,香囊上的兰草栩栩如生。 她究竟该不该揭开这个秘密?如果相认,会带给她们幸福,还是灾难? --- 与此同时,沪西那间小屋里,林氏也难以入眠。 “娘,您怎么了?”莹莹点亮油灯,关切地问道。 林氏怔怔地望着窗外月色,轻声道:“那个绣娘...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莹莹在母亲床边坐下:“莫姑娘吗?我也觉得她面善,特别是那双眼睛,竟与我有几分相似。” 林氏猛地抓住女儿的手:“你说什么?” “我说她的眼睛与我很像。”莹莹不解地看着母亲异常的反应,“娘,您怎么了?” 林氏松开手,喃喃道:“没什么...许是我眼花了。”她顿了顿,又问,“你看她...眉心可有一颗红痣?” 莹莹摇头:“没有。娘为何这么问?” 林氏躺回枕上,闭上眼睛:“睡吧,明日你还要上学。” 莹莹吹熄油灯,却不知母亲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泪水无声滑落。 “贝贝...”林氏在心底呼唤着那个十七年未曾出口的名字,“如果真的是你,为何不与娘相认?” --- 次日,齐氏企业办公室内,齐啸云接到了一通电话。 “少爷,找到刘探长了。”电话那头是秘书的声音,“但他不肯多说,只让我转告您一句话:‘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翻旧账对谁都没好处’。” 齐啸云蹙眉:“他人在哪里?” “在苏州乡下。但我看他态度坚决,怕是问不出什么。” “继续留意他的动向。”齐啸云挂断电话,手指轻敲桌面。 刘探长的回避更加证实了他的猜测——莫家案确有隐情。 他拉开抽屉,取出一个文件夹,里面是近日收集的关于赵坤的资料。这个当年陷害莫隆的主谋,如今权势更胜往昔,与日本商社的往来也越发密切。 若莫家案翻案,势必牵动多方利益。这也是为何父亲齐铭琛虽然同情莫家,却一直不敢明着插手的原因。 门被轻轻敲响,齐铭琛推门而入。 “父亲。”齐啸云起身。 齐铭琛点头,目光落在儿子手中的文件上:“还在查莫家的事?” 齐啸云没有否认:“我觉得莫家案有蹊跷。” 齐铭琛长叹一声:“我何尝不知?但赵坤如今如日中天,又搭上了日本人这条线,轻易动不得。”他走到窗前,背影略显佝偻,“这些年来,我暗中接济莫家母女,已是极限。若再进一步,只怕会引火烧身。” “但如果莫家真是被冤枉的...” “那也要有确凿证据。”齐铭琛转身,神色严肃,“啸云,我知道你心疼莹莹那孩子,但行事需谨慎。齐家上下几百口人,不能因一时意气而陷入险境。” 齐啸云默然点头。父亲说得在理,但他无法对真相视而不见。 齐铭琛离开后,齐啸云再次拨通秘书的电话:“想办法拿到当年莫家案的卷宗副本,注意保密。” --- 绣坊里,贝贝全心投入到莹莹的礼服和齐家寿屏的制作中。唯有在飞针走线时,她才能暂时忘记那些纷乱的心事。 这日,她正在绣制“江南春色”中的一幅柳枝,赵师傅领着一位客人进来。 “阿贝,这位先生想订做一幅绣屏。” 贝贝抬头,只见一个身着长衫、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子站在面前,气质儒雅。 “先生想要什么样的绣屏?”她放下针线,起身问道。 男子微微一笑:“听说姑娘擅长江南景致,我想订一幅‘渔舟唱晚’。” 贝贝心头微动:“先生喜欢渔家题材?” “是啊,”男子目光温和,“我有个侄女,从小在渔家长大,如今快要出嫁了,想送她一件嫁妆,让她记得根本。” 贝贝怔住了。这话仿佛一根针,轻轻刺中她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先生请坐,我拿图样给您看。”她强自镇定,取来一本图样集。 男子仔细翻看着,最终选了一幅夕阳下渔舟归航的图样:“就这个吧,尺寸不必太大,但要精致。” 谈妥价格和工期后,男子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回头:“姑娘是江南人吧?” 贝贝点头。 男子笑了笑:“我侄女也像你这般大,若她还在,应该也出落得这般亭秀了。”说罢,转身离去。 贝贝站在原地,心中五味杂陈。这已经是第几个觉得她面熟的人了?难道她与亲生父母真的如此相像? 她不知道的是,那位“客人”离开绣坊后,径直走向停在街角的一辆汽车。车内,齐啸云正在等候。 “如何?”齐啸云问道。 男子摘下眼镜,正是齐家的老管家福伯:“少爷,那姑娘的眉眼,确实与莫老爷有七分相似。特别是低头时的神态,简直一模一样。” 齐啸云眼神深邃:“这么说,她很可能就是莫家当年‘夭折’的那个女儿?” 福伯点头:“十有八九。但此事关系重大,还需确凿证据。” “我明白。”齐啸云望向绣坊方向,心中已有计较。 --- 三日后,贝贝终于完成了莹莹的礼服。这是一件月白色软缎旗袍,领口和袖口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既典雅又不失青春气息。 当她将礼服送到沪西时,莹莹惊喜不已。 “太美了!”她抚摸着旗袍上的绣花,眼中闪着光,“莫姑娘,你的手艺真是巧夺天工。” 贝贝微笑:“小姐喜欢就好。” 莹莹迫不及待地试穿礼服。当她从屏风后走出来时,贝贝几乎屏住了呼吸——月白色的旗袍衬得莹莹肤光如雪,那与她相似的眉眼在精致绣花的映衬下,更添几分柔美。 “怎么样?”莹莹有些羞涩地问。 “很美。”贝贝由衷地说,“齐老夫人一定会喜欢的。” 莹莹转了个圈,忽然想起什么:“莫姑娘,齐老夫人寿宴那日,你也会去吧?我想向亲友们介绍这位才华横溢的绣娘。” 贝贝怔住了。齐家寿宴,沪上名流云集,她一个绣娘,如何能出席? “这...不合适吧?”她婉拒道。 “没什么不合适的。”齐啸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目光温和地看着她们,“莫姑娘是齐家的贵客,自然应当出席。” 贝贝还想推辞,但看着莹莹期待的眼神,最终点了点头。 也许,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接近真相,却又不必立即相认的机会。 送贝贝离开时,莹莹忽然轻声说:“莫姑娘,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与你特别投缘,仿佛早就相识一般。” 贝贝心头一颤,强笑道:“我也是。” 走在回绣坊的路上,贝贝心绪难平。咫尺天涯,大概就是如此——明明至亲就在眼前,却只能以陌生人相待。 但她不知道的是,更大的风波正在酝酿。远在苏州的刘探长接到了一封匿名信,信中只有一句话: “玉佩已现,早做打算。” 而赵坤的办公室里,一份关于“江南绣娘莫阿贝”的调查报告,正静静躺在办公桌上。 【本章结束】 第0070章 阿贝渔村长大 阿贝在渔村长大,常被其他孩子讥讽为‘没爹娘的野种’。 每当此时,她便跑到海边,对着半块玉佩低声问:“你们究竟是谁,又为何抛弃我?” 沪上贫民窟里,莹莹在寒风中搓洗衣服,十指通红。 齐啸云翻墙而入,悄悄放下一袋米,听见她低声哼着母亲林氏教的江南小调。 那调子,竟与阿贝在海边自编自唱的一模一样。 --- 江南水乡,入了冬,那湿冷是往骨头缝里钻的。天色灰蒙蒙地压在头顶,渔村边上,浑浊的海浪一下下拍打着泥滩,留下些破碎的泡沫和枯枝。 几个半大孩子裹着臃肿的破棉袄,追着一个更瘦小的身影到了海边礁石堆。 “野种!莫阿贝是没爹娘的野种!” “捡来的!海里漂来的!略略略——” 为首的胖小子一边嚷,一边捡起块石子扔过去。石子擦着阿贝的胳膊落下,她不回头,也不停步,只咬着下唇,瘦小的身子像条滑溜的鱼,三两步攀上一块高大的礁石,把自己缩进背风的凹陷处。 那些孩子追到礁石下,又骂了几句,见阿贝始终不理,觉得无趣,哄笑着散了。 潮声哗哗,盖过了远处的喧闹。 阿贝慢慢抱住膝盖,把脸埋进去。礁石缝里长着几丛枯黄的草,在风里瑟瑟地抖。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眼圈有点红,但没眼泪。她伸手进怀里摸索,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用旧布层层包裹的东西。 布包打开,是半块玉佩。 玉质是好的,即使在这样阴沉的天光下,也泛着温润柔和的光泽,边缘是断裂的锯齿状,雕刻的云纹到了断口处戛然而止。触手冰凉,但那凉意很快就被她的指尖捂得带了点温度。 她把它紧紧攥在手心,望着面前灰蓝色、无边无际的大海。 “你们……到底是谁?”声音很低,被海风吹得七零八落,“为什么不要我了?” 是死了吗?还是有什么苦衷?或者,真的就像村里人说的,因为她是个赔钱货,所以被狠心扔掉了? 问题没有答案。海浪一遍遍冲刷着滩涂,带来咸腥的气息,也带走了时间。她低下头,把冰凉的玉佩贴在自己滚烫的额头上,细不可闻地哼唱起来。没有词,只有调子,婉转又带着点说不清的愁绪,顺着海风飘出去老远。这是她从小就会的,没人教,仿佛天生就印在脑子里。 --- 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沪上。 南市贫民窟的弄堂里,更是另一番寒冬景象。晾衣竹竿横七竖八地探出斑驳的窗棂,挂满了打补丁的衣物,滴下的水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结了一层薄冰。空气里弥漫着煤球炉子的呛人烟气和隔夜马桶的骚臭。 一间终年不见阳光的亭子间门口,莫莹莹蜷坐在一个小马扎上,身前放着一个巨大的木盆,里面是堆成小山的脏衣服。她身上那件夹袄薄得能透风,袖口已经磨得发毛,露出的手腕纤细,十指却红肿得像胡萝卜,有些地方还裂开了细小的血口子。 她把双手浸入冰冷刺骨的水里,猛地一激灵,倒抽口冷气,随即咬住牙,用力搓洗起来。皂角水混着污渍,在她手间泛起浑浊的泡沫。搓衣板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嘎吱”声。 弄堂高墙的另一头,是齐家后花园的角落。一截靠在墙边的竹梯轻轻动了动,随即,一个穿着藏青色学生制服的少年利落地攀上墙头,是齐啸云。他小心地避开墙头的碎玻璃,朝下面望去。 目光越过杂乱的院落,精准地落在那个正在搓洗衣服的瘦弱身影上。他看到她把冻僵的手凑到嘴边,呵出一团白蒙蒙的热气,然后又飞快地缩回去,继续埋首于那堆似乎永远也洗不完的衣物里。 齐啸云的眉头拧紧了。他悄无声息地滑下墙,借着几捆堆放杂物的旧木箱遮掩,猫着腰快步走到亭子间窗下。他将肩上背着的一个不大的米袋轻轻放在门边的干爽处,确保不会被屋里人立刻发现。 正要转身离开,一阵极轻微的哼唱声让他顿住了脚步。 是莹莹。 她低着头,专注于手里的活计,无意识地哼着。那调子悠扬而熟悉,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糯软韵味,又浸透了此刻环境的凄清,丝丝缕缕,钻进齐啸云的耳朵里。 是林阿姨以前常哼的那首曲子。小时候,他去莫家,偶尔会听到温柔的林阿姨抱着莹莹,轻轻哼着这调子哄她。没想到……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静静听了一会儿。少女低婉的哼唱与木盆里衣物摩擦的突劬声、远处弄堂里小贩隐隐的叫卖声混杂在一起,构成这贫民窟一角独有的背景音。 哼唱声停了,大概是莹莹觉得手实在冻得受不了,又停下来呵气。 齐啸云不再停留,如来时一般,敏捷地翻过墙头,消失在齐家花园那一侧。 亭子间里,林氏虚弱咳嗽声传来。莹莹赶紧在旧布衫上擦了擦手,端起旁边一个缺了口的粗陶碗,里面是半碗已经没什么热气的粥。 “阿娘,喝点粥吧。”她走进昏暗的里间,轻声唤道。 --- 海边的阿贝不知在礁石上坐了多久,直到天色愈发阴沉,海风里带了更重的潮气,眼看要下雨了。她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将玉佩仔细包好,重新塞回怀里贴身处。 她跳下礁石,沿着来时路往回走。经过那片滩涂时,那几个孩子早不见了踪影,只有海浪不知疲倦地涌上退下。 那首没有词的调子,又在她嘴边响了起来,轻轻的,和着潮汐的节拍。 婉转,渺茫,与沪上弄堂里方才停歇的那一首,隔着千山万水,音韵旋律,却奇异般地,一模一样。 潮湿的寒气像是能拧出水来,江南渔村的清晨总带着一股咸腥的黏腻感。天光未大亮,灰蓝色的薄雾笼罩着低矮的房舍和停泊在浅湾里的破旧渔船。 莫阿贝轻手轻脚地推开吱呀作响的木板门,冷风立刻灌了进来,她缩了缩脖子,将怀里揣着的东西捂得更紧些——那是用旧荷叶包着的几块昨晚省下来的糙米饼。养父莫老憨的鼾声从里间传来,带着劳作的疲惫。养母周氏大概已经在灶间忙活了,能听到细微的碗碟碰撞声。 她得赶在周氏出来唠叨、邻居家那些孩子还没聚拢之前,离开这里。 沿着满是碎贝壳和淤泥的小路往海边走,脚上的破草鞋很快就湿透了,冰凉的寒意从脚底直往上窜。几个早起的渔民正在收拾渔网,看到她,互相交换了个眼色,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飘进她耳朵里: “看,老莫家捡的那个……” “啧,长得倒是不像咱渔村里的人,细皮嫩肉的。” “细皮嫩肉顶什么用?女娃子,还不是个……” 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但那种无时无刻不包裹着她的、异样的目光,比海风更让她难受。她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起来,直到把那几声窃窃私语甩在身后,跑到那片熟悉的、布满嶙峋怪石的滩涂。 潮水退远了,露出大片湿漉漉的沙地,上面布满密密麻麻的小孔。这是她最近的“活计”——赶海。捡些蛤蜊、小螃蟹,运气好能摸到一两条搁浅的小鱼,贴补家用,也……减少一些吃白饭的负罪感。 她蹲下身,挽起过于宽大的裤脚,露出冻得发青的小腿和脚踝,开始用一根磨尖了的木棍在沙地里翻找。手指插入冰冷的泥沙,很快就麻木了,但她不敢停。 “没爹娘的野种!” “海里漂来的!” 孩子们尖锐的嘲弄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她用力甩甩头,想把那些声音驱散,却驱不散心口那股闷胀的酸涩。为什么是她?为什么偏偏是她被扔在这里? 下意识地,她空着的那只手又探进了怀里,隔着粗布衣衫,紧紧握住了那半块玉佩。冰凉的玉石,似乎只有紧贴着她的皮肤,才能让她感觉到一丝虚幻的、来自遥远过去的暖意。 “你们……到底是谁?”她对着空茫的大海,又一次无声地问询,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为什么……不要阿贝了?” 海浪哗哗,永无止境地重复着它的韵律,给不了任何答案。 她低下头,额头顶着膝盖,那股熟悉的、无词的调子又从唇齿间流泻出来。婉转,空灵,带着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哀愁,在海风的裹挟下,飘向雾气弥漫的海天交界处。 --- 沪上,南市贫民窟。 亭子间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中药味,混杂着潮湿发霉的气息,几乎令人窒息。林氏蜷在靠墙的那张破木板床上,盖着打满补丁的棉被,脸色蜡黄,不时发出一连串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每一声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莫莹莹端着一个粗陶药碗,小心地吹着气。碗里黑褐色的药汁荡漾着,映出她憔悴担忧的脸。她的手指因为长时间浸在冷水里搓洗衣物,又红又肿,裂开的口子碰到粗糙的碗壁,一阵刺痛。 “阿娘,药煎好了,您趁热喝一点。”她坐到床沿,试图扶起林氏。 林氏虚弱地摆摆手,又是一阵猛咳,好不容易平复下来,气息微弱:“放着吧……莹莹,苦了你了……”她的目光落在女儿那双不成样子的手上,浑浊的眼泪无声地滑落。 “我不苦,”莹莹用力摇头,把涌到眼眶的酸涩逼回去,努力挤出一个笑容,“阿娘喝了药,身子好了,就不苦了。” 她固执地舀起一勺药,送到林氏嘴边。林氏闭着眼,勉强咽了一口,眉头紧紧皱起。药汁似乎刺激了喉咙,引来了更剧烈的咳嗽,她猛地侧过头,一口暗红的血沫喷溅在脏污的床单上,触目惊心。 “阿娘!”莹莹失声惊呼,手里的药碗差点摔落。 林氏喘着气,眼神涣散,抓住莹莹的手,指甲几乎掐进她的肉里:“莹莹……我的儿……是阿娘没用……拖累了你……你,你妹妹……若是……”话未说完,又是一阵气促。 莹莹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又疼又慌。她强自镇定,用袖子擦去林氏嘴角的血迹,声音发颤:“阿娘别胡说,您会好的,一定会好的!妹妹……妹妹在天上,也会保佑我们的……”她不知道妹妹是否真的在天上,那个据说是出生不久就夭折了的双生妹妹,她没有任何印象,只知道这是母亲心头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安抚着林氏重新躺下,看着她昏昏沉沉地睡去,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莹莹才端着几乎没动过的药碗,脚步虚浮地走到外间。 冰冷的木盆里,还堆积着如同小山般的脏衣服,那是她从附近浆洗房接来的活计,洗一大盆,换几个铜板,勉强维持母女二人的药钱和米钱。她看着自己红肿破裂的双手,再看看里间床上气息奄奄的母亲,一种巨大的、近乎绝望的无助感将她淹没。 她慢慢蹲下身,把脸埋进臂弯里,肩膀微微颤抖。不能哭出声,会吵到阿娘。可是那压抑不住的悲戚,总要有个出口。 于是,那首从小就听母亲哼唱的江南小调,又无意识地、极轻极轻地从她喉间溢了出来。没有歌词,只有旋律,在这狭小、昏暗、充满药味和穷困气息的亭子间里低回盘旋,像一缕抓不住的游丝,诉说着无法言说的艰辛与思念。 --- 齐家后花园的墙头上,几片枯叶被风吹落。 齐啸云像一只灵巧的猫,悄无声息地攀在墙头。他今日来得比平时早些,身上依旧穿着那身挺括的藏青色学生制服,只是外面罩了件不起眼的深灰色旧棉袍。他没有立刻下去,只是凝神望着亭子间那个小小的窗口。 窗口蒙着破烂的窗纸,看不清里面的情形,但隐隐约约,有断断续续的、压抑的哼唱声传出来。是莹莹。 那调子他记得。很小的时候,他去莫家那座漂亮的花园洋房做客,见过那位总是很温柔的林阿姨,她会抱着粉雕玉琢的莹莹,坐在开满鲜花的廊下,轻轻地哼着这首歌。那时阳光很好,花香馥郁,莹莹咯咯笑着,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抓林阿姨旗袍上的盘扣。 而今,同样的调子,却从这贫民窟破败的亭子间里飘出,裹挟着药味、寒意和看不见的沉重,钻进他耳朵里,让他的心口一阵发紧。 他看见莹莹端着药碗进去,又看见她空着手出来,蹲在木盆边,把脸埋起来,只有那细微的、颤抖的哼唱声证明着她的存在。她在哭吗?齐啸云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 他不再犹豫,利落地翻身而下,落地时几乎没有声音。熟门熟路地借着杂物遮掩,走到亭子间窗下,将肩上背着的一个布袋轻轻放下。里面除了往常的米,今天还多了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好的白糖,和两帖他偷偷从家里药房拿的、据说对咳血症有些效验的昂贵药材。 放下东西,他并没有立刻离开。他靠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上,仰头看着被高墙切割成窄条的天空,灰蒙蒙的。里面的哼唱声停了,大概是她又开始搓洗那些永远也洗不完的衣服。那“嘎吱嘎吱”的搓衣板声,单调而沉重,一下下,像是敲在他的心上。 他想起父亲齐定坤日渐严肃的脸,想起母亲提起莫家时讳莫如深的神情,想起家族里那些旁支亲戚们幸灾乐祸的议论。他知道,明面上,齐家不能再与莫家有任何瓜葛。赵坤势大,盯着齐家的人不少,一步行差踏错,可能就会给家族带来灭顶之灾。 可是…… 他看着自己放下米袋的位置,听着里面传来的、属于少女的、与这恶劣环境格格不入的艰难喘息声。 “我会护着你的。”他低声重复着儿时那句幼稚却郑重的承诺,尽管知道里面的人听不见。然后,他深吸一口这贫民窟污浊寒冷的空气,再次敏捷地翻过墙头,消失在齐家花园的葱茏草木之后。 --- 渔村的傍晚,天色沉得很快。 阿贝提着小半篮赶海得来的收获——大多是些指头大小的蛤蜊和几只瘦小的螃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海风吹乱了她的头发,也吹得她单薄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冷得直打哆嗦。 刚走到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就撞见了邻居家那个总爱带头欺负她的胖小子和他几个跟班。他们似乎刚在泥地里打完滚,一身脏污,正无聊地踢着石子。 “哟!捡破烂的回来了?”胖小子斜着眼睛,叉着腰挡在路中间。 阿贝不想惹事,低下头想从旁边绕过去。 另一个瘦高个的孩子故意伸脚绊她,阿贝一个趔趄,手里的篮子差点脱手,几只小螃蟹掉了出来,在泥地里慌张地横爬。 “哈哈!看她的笨样子!” “连路都走不稳,果然是没人教的野种!” 刺耳的话语像针一样扎过来。阿贝蹲下身,默默地把螃蟹捡回篮子里,手指因为寒冷和用力而微微颤抖。她告诉自己不要听,不要理会。 “喂!你怀里藏了什么宝贝?整天摸啊摸的?”胖小子不依不饶,上前一步,伸手就来扯她的衣襟,“拿出来看看!” 阿贝猛地后退,死死捂住胸口,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凶狠的光,像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滚开!” 她的反应激怒了对方。胖小子觉得在同伴面前失了面子,恼羞成怒地推了她一把:“凶什么凶!一个野种还敢凶!” 阿贝被推得向后坐倒在泥地里,篮子彻底打翻,蛤蜊和小螃蟹滚了一地。冰冷的泥水瞬间浸透了她的裤子和后襟,刺骨的凉。 孩子们爆发出一阵更大的哄笑。 屈辱、愤怒、还有那日积月累的、无处宣泄的委屈,在这一刻冲垮了她一直努力维持的堤坝。她没有哭,只是猛地从泥地里爬起来,甚至顾不上捡那些散落的海货,像一颗小炮弹一样冲出了孩子们的包围圈,朝着大海的方向狂奔。 风声在耳边呼啸,夹杂着身后那些孩子更响亮的嘲笑。她不管不顾,只知道拼命地跑,直到肺叶像要炸开,直到再也听不见那些声音,直到一头撞进那片熟悉的礁石区。 她攀上最高最大的那块礁石,面向着越来越暗、仿佛要吞噬一切的大海,胸膛剧烈地起伏。眼泪终于决堤,大颗大颗地滚落,混着脸上的泥水,咸涩无比。 她掏出那半块玉佩,紧紧攥着,玉石坚硬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她对着咆哮的海浪嘶喊,声音带着哭腔,破碎不堪,“你们既然不要我,为什么留下这个!为什么!” 海浪轰隆隆地回应着,一次又一次地拍打着礁石底座,溅起冰冷的白色泡沫。 没有人回答她。 她哭得脱力,慢慢滑坐在冰冷的岩石上,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无助地耸动。那首无词的调子,又断断续续地、混合着哽咽,从她唇边流泻出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悲伤,都要迷茫。 --- 夜色笼罩了沪上贫民窟。 亭子间里没有点灯,只有隔壁窗户透进来的一点微弱光线,勉强勾勒出屋内简陋的轮廓。林氏似乎睡沉了,呼吸依旧微弱,但不再剧烈咳嗽。 莹莹就着那点微光,摸索着将齐啸云悄悄送来的米倒进米缸里,手指触碰到那包白糖和药材时,她顿了顿。齐家少爷……这份恩情,她不知该如何偿还,甚至不知该如何言说。她只能把这份感激和不安,默默压在心底。 她舀出一点点米,准备熬点稀粥。动作间,她无意识地又哼起了那首小调。在黑暗里,这调子似乎成了她唯一的慰藉和陪伴。 今天在极度疲惫和担忧中,她似乎做了个很短暂的梦。梦里没有具体的人和事,只有一片温暖的光,和一个模糊的、让她感到无比安心和亲近的影子,仿佛血脉相连。醒来后,那感觉久久不散,让她在面对现实的冰冷时,心里莫名地存了一丝微弱的暖意。 她一边生起小小的煤球炉子,看着跳跃的火苗映亮自己憔悴的脸,一边继续哼唱着。炉火带来的微弱暖意,驱散不了满室的寒凉,却让她冻僵的手指稍微灵活了些。 --- 千里之外,渔村的夜晚同样寒冷。 阿贝不知道自己在那块礁石上坐了多久,直到哭累了,眼泪流干了,海风几乎把她冻僵。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准备回家。那个所谓的“家”,虽然清贫,虽然有时要忍受养母的唠叨和村里人的白眼,但至少,还有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有口热饭吃。 就在她转身,踏下礁石的那一刻,脚下一滑,整个人失去平衡,朝着岩石缝隙间摔去。她惊呼一声,下意识地伸手乱抓,右手手掌在一块尖锐的贝壳边缘狠狠划过。 一阵钻心的疼。 她稳住身形,借着一丝微弱的天光看向自己的手掌,一道寸许长的口子正汩汩地往外冒着血珠,很快染红了她的掌心和她一直紧握着的、那半块玉佩。 血沾在了温润的玉石上,沿着云纹的刻痕蜿蜒,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 阿贝看着沾血的玉佩,心里莫名地一悸。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了上来,不是害怕,也不是疼痛,而是一种……遥远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牵动和不安。 她呆呆地看着玉佩,忘了手上的伤。 而此刻,远在沪上亭子间里,正往锅里下米的莹莹,毫无预兆地心口猛地一抽,一阵尖锐的、短暂的刺痛让她瞬间白了脸色,手里的米勺“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米粒撒了一地。 她捂住胸口,惊疑不定地喘息着。 刚才那一下……是怎么回事? 那种感觉,来得突然,去得也快,只留下一种空落落的、莫名心悸的余韵,在昏暗的灶披间里,久久不散。 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向窗外漆黑一片的、遥远的南方天际。 海边的阿贝,也正怔怔地抬起沾着血和泪的脸,望向北方那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海风依旧在吹,弄堂里的寒意依旧刺骨。 两块分离的玉佩,两个天各一方的少女,在这一刻,仿佛被某种无形的、源于血脉的丝线,轻轻地、却又无比深刻地,牵动了一下。 夜色如墨,将渔村彻底吞没。海风变得更加凛冽,呼啸着穿过礁石缝隙,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阿贝摊开手掌,那道寸许长的伤口皮肉外翻,边缘被海水浸泡得发白,但深处仍在缓慢地渗着血珠。钻心的疼痛一阵阵传来,可她此刻的注意力,却完全被那半块玉佩吸引了。 殷红的血珠,正巧滴落在玉佩断裂的锯齿边缘,并没有滑落,反而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缓缓渗入了玉石内部那细密如蛛网的云纹之中。原本温润的乳白色玉质,在沾染了血迹后,透出一种诡异的、淡淡的粉晕,尤其是在那断裂的茬口附近,那粉晕似乎更浓重一些,仿佛干涸的血色沉淀了进去。 她怔怔地看着,连呼吸都忘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从玉佩接触的皮肤处蔓延开来,不是冰冷的触感,也不是疼痛,而是一种……微微的麻痒和温热,仿佛那玉石在吸收了她的血液后,突然“活”了过来,正透过伤口,与她的血脉建立起某种神秘的联系。 心口那股莫名的悸动再次涌现,比刚才更清晰,带着一种遥远而急促的节奏,像是在呼应着什么。 是……幻觉吗?因为太冷?太委屈? 她用力甩了甩头,想把这种不切实际的感觉甩掉。可掌心玉佩传来的微弱温热感,以及心口那挥之不去的异样,都真实得不容忽视。 “阿贝——!死丫头!死哪儿去了——!” 远处,传来了养母周氏拉长了嗓音、带着不耐烦的呼喊,在寂静的海边显得格外刺耳。 阿贝一个激灵,猛地回过神来。她不能待在这里了,必须回去。她慌忙用没受伤的左手扯下腰间一块还算干净的破布,胡乱地将流血右手缠绕了几圈,又小心翼翼地将那变得有些异样的玉佩重新用旧布包好,紧紧塞回怀里最贴身的地方。 做完这一切,她才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咸腥味的空气,跳下礁石,低着头,快步朝着那盏在黑暗中摇曳的、渔村里唯一属于她的微弱灯火走去。 --- 沪上,亭子间。 那阵突如其来的心悸让莫莹莹险些站立不稳,她扶着冰冷的灶台,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胸口那尖锐的刺痛感消失了,但一种沉甸甸的、空落落的感觉却留了下来,像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被骤然掏空了一块,让她莫名地感到心慌意乱。 她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米勺,看着撒了一地的米粒,心疼得厉害。这都是齐少爷好不容易送来的……她蹲下身,一点点将沾了灰尘的米粒捡起来,吹干净,放回米缸。动作间,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始终萦绕在心头。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空荡荡的,只有单薄衣衫下凸起的锁骨。 为什么会突然这样?是阿娘病情加重的不祥预兆吗?还是…… 她抬起头,再次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南方,那个方向除了无边的黑暗,什么也没有。可刚才那一瞬间,她分明感觉到了一种强烈的、来自远方的牵动,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和……疼痛? 是错觉吧。一定是太累了,担心阿娘的病,才会胡思乱想。她用力按了按太阳穴,试图驱散这荒谬的念头。 重新生火,将捡干净的米和着水倒进锅里,看着微弱的火苗舔舐着锅底,她才感觉冰冷的身体找回了一丝暖意。那首江南小调,她不敢再哼了,仿佛只要一出声,就会惊扰到什么,或者引来更多无法解释的异样。 --- 阿贝低着头,走进那间低矮潮湿的渔家土屋。 一股混合着鱼腥、汗臭和廉价土烧酒的味道扑面而来。养父莫老憨已经回来了,正就着一小碟咸鱼干,闷头喝着劣质烧酒,脸色被酒精熏得通红。养母周氏则坐在灶膛前的小凳上,借着灶火的光,补着一张破渔网,嘴里不停地抱怨着。 “还知道回来?天黑了都不知道着家,以为自己是大小姐,等着人伺候呢?”周氏眼皮都没抬,冰冷的话语像鞭子一样抽过来,“赶海捡的东西呢?别又是什么都没捞着,白费一天力气!” 阿贝默默地将手里那个空了大半的篮子放在墙角。那几只瘦小的螃蟹和零星的蛤蜊,在打翻时大部分都跑掉了,只剩一点残兵败将。 周氏瞥了一眼,脸色更加难看:“就这么点?够塞牙缝吗?养你有什么用!就知道吃白食!” 阿贝紧紧咬着下唇,右手藏在身后,伤口在粗糙的布条包裹下隐隐作痛。她不敢吭声,怕一开口,委屈和愤怒就会决堤。 莫老憨大概是喝多了,打着酒嗝,含糊地开口:“行了……少说两句……孩子回来就……就行……” “行什么行!”周氏猛地提高嗓门,手里的梭子重重一摔,“你看看她!整天魂不守舍的,抱着那块破玉当宝贝!我看就是心野了!不像咱渔村里的人!早知道当初……” “够了!”莫老罕难得地吼了一声,打断了周氏后面更刻薄的话。他浑浊的眼睛看了阿贝一眼,带着一种阿贝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怜悯,有无奈,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吃饭!” 周氏愤愤地住了口,起身去端锅里蒸着的几个黑乎乎的杂粮窝头。 阿贝默默地走到桌边,坐下。左手拿起一个冰冷的窝头,小口小口地啃着。右手始终藏在桌下,伤口处的疼痛和怀里玉佩那若有似无的温热感交织在一起,提醒着她刚才在礁石上发生的一切,不是梦。 周氏还是眼尖地发现了她的异常。 “你手怎么了?藏藏掖掖的!”她一把抓过阿贝藏在桌下的右手,扯开那胡乱缠绕的、已经被血浸透的破布,看到那道狰狞的伤口,倒吸一口凉气,“哎呀!怎么弄的?这么深!” 她的惊呼里,与其说是心疼,不如说是恼怒和麻烦。 “摔……摔了一跤,被贝壳划的。”阿贝低声说,缩了缩手。 “真是不省心!干活干不好,还能把自己弄伤!药不要钱啊?”周氏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还是起身,从一个破旧的木柜里翻找出一个小陶罐,里面装着一些黑乎乎、据说能止血的草药膏,“过来!给你上点药!真是欠了你的!” 冰凉的药膏敷在火辣辣的伤口上,带来一阵刺痛。阿贝咬着牙,没有喊疼。她的心思,早已飘到了别处。 那块玉佩……到底是怎么回事? --- 夜深了。 渔村里寂静下来,只有海浪不知疲倦的拍岸声。 阿贝躺在用木板和稻草搭成的、硬邦邦的床铺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右手掌心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着,怀里那块玉佩,似乎比平时更加温热,隔着薄薄的衣衫,熨帖着她的皮肤。 她忍不住又将它掏了出来,凑到从破窗棂透进来的、微弱的月光下仔细端详。 玉质依旧温润,但那原本纯粹的乳白色之中,确实多了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粉晕,尤其是在断裂的茬口处,那颜色似乎更深一些,像是浸染了她的鲜血。她用指尖轻轻摩挲着那粗糙的断口,那微麻温热的感觉再次传来。 “你们……”她对着玉佩,用气声喃喃,“是你们在告诉我什么吗?你们……还活着吗?在什么地方?” 玉佩沉默着,只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带着一丝血色的光。 与此同时,沪上亭子间里的莫莹莹,也同样无法入眠。 林氏睡得很不安稳,偶尔会发出模糊的呓语,喊着“贝贝……我的贝贝……”。每一声,都像针一样扎在莹莹心上。 她躺在母亲身边,睁大眼睛望着漆黑的屋顶。胸口那股空落落的感觉依然存在,并且伴随着一种莫名的焦躁,让她心神不宁。她总觉得,今晚似乎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一件与她息息相关、却发生在遥远地方的事情。 她不由自主地又哼起了那首江南小调,这一次,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是在唇齿间盘旋。哼着哼着,那调子不知不觉间,带上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与阿贝在海边哼唱时如出一辙的悲伤和迷茫。 两块分离的玉佩。 两个血脉相连的少女。 在不同的地方,怀着同样的不安,感受着同样的、源于灵魂深处的细微震颤。 夜,还很长。而那根连接着她们的无形丝线,在经过了漫长十七年的沉寂后,似乎终于被一滴鲜血、一次心悸,轻轻地、拨动了第一下。 第0071章绣帕生波,江南的梅雨季节 江南的梅雨季,潮气氤氲,黏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细雨如丝,织就一张无边无际的灰蒙蒙的网,笼罩着小小的临溪镇。青石板路被浸润得油亮,偶有撑着油纸伞的行人匆匆走过,脚步声在狭窄的巷弄里回荡,显得格外清冷。 莫家那间低矮的瓦房里,更是弥漫着一股难以驱散的湿寒。阿贝坐在窗边的绣架前,纤细的手指捏着细如发丝的绣花针,正全神贯注地落下最后一针。窗外淅沥的雨声,屋内父亲莫老憨压抑的咳嗽声,交织成她生活中最熟悉的背景音。 “咳咳……阿贝,歇歇眼,莫要太劳神。”莫老憨靠在床头,脸色蜡黄,自去年冬天下水捕鱼伤了肺络后,这病就一直反反复复,将本就清贫的家底掏得更空。 “爹,我不累,这幅‘莲塘清趣’马上就好了。”阿贝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绝伦的脸。十六岁的年纪,恰似初绽的白莲,眉眼间继承了生母林氏的精致,更因常年在水乡生活,添了几分水润的灵秀。只是那灵秀之下,藏着远超同龄人的沉稳与坚韧。 她低头,看着绣架上即将完成的绣品。碧绿的莲叶舒卷,露珠欲滴,粉嫩的荷花亭亭玉立,花瓣的纹理清晰可见,连水波荡漾的涟漪都用深浅不一的丝线表现得淋漓尽致。尤其是莲心一点嫩黄,她用了特殊的劈丝技法,光线稍变,便似有流光转动。这是她琢磨了数月,融合了苏绣的精细与本地渔民对自然观察的野趣,独创出的新样子。 “王掌柜说了,这次要是绣得好,兴许能多给两成工钱。”阿贝轻声说道,像是安慰父亲,也像是鼓励自己。家里的开销,父亲的药费,都指望着她这双巧手。 莫老憨看着女儿专注的侧影,心头一阵酸涩又一阵骄傲。这孩子,自小就比别人家的娃儿灵慧,那手绣工,连镇上有几十年经验的老师傅都啧啧称奇。可越是如此,他心底那份关于她身世的隐忧就越发沉重。那半块被妻子仔细收在箱底的龙凤玉佩,时刻提醒着他,阿贝并非池中之物,这小小的临溪镇,恐怕终非她的久留之地。 翌日,天光微熹,雨暂歇。阿贝将精心包裹好的绣品揣在怀里,像揣着一个希望的梦,踏着湿滑的青石板,来到了镇上最大的绣庄——“锦云轩”。 王掌柜是个精瘦的中年人,戴着老花镜,正拨拉着算盘。见阿贝进来,他抬了抬眼皮,示意她将绣品放下。当那幅“莲塘清趣”在柜台上缓缓展开时,王掌柜拨算盘的手顿住了,他凑近了些,几乎将鼻子贴到绣面上,仔细端详着那莲叶的脉络,荷花的晕色,尤其是那点巧夺天工的莲心。 “这……这是你绣的?”王掌柜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 “是,掌柜的。”阿贝点头,手心因紧张而微微出汗。 王掌柜沉默片刻,取下眼镜擦了擦,重新戴上后,脸上堆起了比往常更热情几分的笑容:“好,好啊!阿贝,你的手艺是越发出挑了!这幅绣品,灵气十足,绝非俗物。这样,这次我给你这个数!”他伸出三根手指。 阿贝心中一喜,这比预想的还多了一成。然而,王掌柜接下来的话却让她愣住了。 “不过,阿贝啊,这绣样虽好,却稍显稚嫩,不够‘富贵’。我认识苏杭来的大客商,最喜繁华绮丽的样式。我这儿有新得的金陵云锦图样,你拿回去,照着绣,下次工钱我给你翻倍!”说着,他从柜台下取出一卷色彩浓艳、纹样繁复的图样。 阿贝看着那金线勾边、牡丹团簇的图样,美则美矣,却失了她绣品中那份天然的生趣与灵动。她抿了抿唇,清澈的目光看向王掌柜:“掌柜的,多谢您好意。只是……我觉得,绣花如做人,总要有些自己的样子才好。那莲塘清趣,虽不富贵,却是我们江南水乡的真景色。” 王掌柜没料到这平日里温顺沉默的小姑娘竟会反驳,脸色微微一沉:“阿贝,你还年轻,不懂行情。客商喜欢什么,我们就得绣什么。听话,把这新图样拿回去。” 阿贝看着那卷陌生的图样,又想起父亲咳嗽时佝偻的背影,心中天人交战。屈服,意味着更稳定的收入;坚持,可能失去这次优厚的报酬,甚至得罪王掌柜。 就在她犹豫之际,一个清朗温和的声音自门口响起:“王掌柜,何事争执?” 只见一位身着浅灰色西装,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他约莫二十出头,气质儒雅,身形挺拔,与这小镇绣庄的氛围有些格格不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提着公文包、秘书模样的人。 王掌柜一见来人,立刻换上一副谄媚的笑容,快步迎了上去:“哎哟,陆先生!您怎么亲自过来了?没什么大事,就是指点一下学徒的绣工。” 那位陆先生却并未理会王掌柜,目光径直落在了柜台展开的那幅“莲塘清趣”上。他的眼神倏地一亮,饶有兴致地走近,俯身细看。 “妙啊!”他轻声赞叹,“布局疏密有致,用色清雅和谐,更难得是这份生机与意境。这莲心一点,画龙点睛,竟有‘流彩绣’的雏形。王掌柜,你这绣庄真是藏龙卧虎,这位绣娘是……?” 他的目光终于落到了站在一旁的阿贝身上。少女素衣布裙,却难掩天生丽质,尤其那双眼睛,澄澈如溪,带着几分警惕,几分倔强,宛如她绣品中那支不蔓不枝的白莲。 王掌柜忙道:“这是镇上的姑娘,叫阿贝,手艺确实还过得去。阿贝,这位是沪上齐氏百货公司的陆子铭陆经理,可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沪上齐氏?阿贝心中一动。她隐约听镇上的老人们提起过,那是沪上顶顶有钱的大商家。她不由得多看了陆子铭一眼。 陆子铭微笑着对阿贝点了点头,语气温和:“阿贝姑娘,这幅绣品,是出自你手?” “是。”阿贝轻声应答。 “不知姑娘可否愿意将这幅绣品转让给我?”陆子铭问道,“我愿出双倍价钱。” 王掌柜在一旁急得直搓手,连使眼色,暗示阿贝答应。 阿贝却看着陆子铭,认真地问:“陆先生是真心喜欢这绣品,还是仅仅觉得新奇?” 陆子铭微微一怔,随即笑意更深,也更真诚了几分:“自然是真心喜爱。齐氏百货正在筹备一批高端工艺品,力求‘新’与‘精’。阿贝姑娘的这幅绣作,既有传统功底,又有个人巧思,正是我们寻觅的。若姑娘还有类似的作品,我们很乐意长期合作。” 长期合作?来自沪上大公司的认可?阿贝的心怦怦直跳,这无疑是雪中送炭。她强压下心中的激动,保持着镇定:“多谢陆先生赏识。这幅绣品,可以卖给先生。至于长期合作……容我回去再绣些新样子,请先生品鉴。” “好!一言为定。”陆子铭赞赏地看了阿贝一眼,这姑娘不卑不亢,心中有丘壑。他取出名片递给阿贝,“姑娘绣好了,可凭此名片到镇上的联络处寻我。”他又对王掌柜道,“王掌柜,阿贝姑娘的工钱,还请按最高规格结算,差价由齐氏补上。” 王掌柜连连称是,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阿贝接过那张质地精良的名片,上面烫金的“齐氏企业”字样和“陆子铭”三个字,仿佛带着沪上那个遥远大都市的温度。她紧紧攥着名片,如同攥住了改变命运的一线可能。 离开锦云轩,天空又飘起了细雨。阿贝却觉得心头亮堂了许多。她不仅为家里争得了一笔难得的收入,更重要的是,她凭借自己的手艺,赢得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机会。那半块玉佩所带来的身世迷雾,似乎也因为“沪上”这两个字的出现,而被拨动了一丝涟漪。 她不知道的是,这位偶然出现的陆子铭,正是齐家派往江南拓展业务、暗中查访莫家旧部人脉的得力干将之一。而她这方凝聚了心血与灵气的绣帕,正悄然成为连接她与那个纷繁复杂的北方世界的第一根丝线。 雨丝落在她的发梢、肩头,清冷依旧,但她步履坚定,走向那间低矮却温暖的家,走向一个充满了未知与可能的未来。 阿贝攥着那张带着体温和雨气的名片,脚步匆匆地往家走。青石板路在雨后折射着天光,明明暗暗,如同她此刻的心境。沪上齐氏,这四个字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心中漾开层层涟漪。那是一个与她所处的江南水乡截然不同的世界,繁华、遥远,充满了未知。 回到家,莫老憨正倚在门口张望,见到女儿,脸上露出松一口气的神情:“回来了?王掌柜那边……还顺利吗?” 阿贝努力压下心头的激荡,换上轻松的笑容,从怀里掏出陆子铭给的钱——比王掌柜原本承诺的还要多上不少。“爹,你看。不仅顺利,还遇到了贵人。”她将钱仔细地放进母亲手里,然后才拿出那张名片,“沪上齐氏百货的经理,看中了我的绣品,说要长期合作呢。” “沪上?”莫老憨和妻子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愕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莫老憨接过名片,他不识字,但那烫金的质感让他知道,这绝非寻常之物。“阿贝,这……这是真的?沪上那样的大地方……” “是真的,爹。”阿贝蹲下身,握住父亲粗糙的手,“那位陆先生很和气,他说我的绣品有‘灵气’,和他们要找的东西一样。”她省略了与王掌柜的那番争执,不想让父母担心。 莫老憨看着女儿亮晶晶的眼睛,那里面闪烁着的是他从未见过的、名为“希望”和“憧憬”的光芒。他心中百感交集,既为女儿感到骄傲,又隐隐感到不安。阿贝越是出色,那半块玉佩所代表的身世之谜,就越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剑。 “好,好……我闺女有出息了。”他最终只是喃喃道,用力回握了一下女儿的手。 二 接下来的几天,阿贝几乎将自己全部埋在了绣架前。拒绝了王掌柜提供的金陵云锦图样,她决定绣一幅真正属于自己的、能代表她目前最高水准的作品。 她选择了“月下白莲”为题。不再是晴日下的莲塘,而是夜色笼罩下的静谧荷塘。月华如练,倾泻在墨色的莲叶与皎洁的白莲上,花瓣边缘仿佛透着光,莲叶上的露珠凝着月辉,欲落未落。她将苏绣的“平、齐、细、密、匀、顺、和、光”发挥到极致,又融入了自己对光影的独特理解,用了更多、更细的色阶丝线来表现月色的层次与朦胧。 这幅绣品,倾注了她对命运的全部感悟——生于繁华,坠于尘埃,于淤泥中挣扎,却始终渴望保持内心的洁白与澄澈,并在无人注目的暗夜里,悄然绽放属于自己的微光。 期间,王掌柜亲自来了一趟莫家,脸色不算好看,但语气却客气了许多,话里话外打听齐氏百货的动向,并暗示阿贝若有好的绣品,还是应该优先考虑他锦云轩,价格好商量。阿贝不卑不亢地应付了过去,心中明了,是陆子铭和齐氏的名头,让这位精明的掌柜不得不改变了态度。这让她更清晰地认识到,实力与机遇的重要性。 十日后,“月下白莲”终于完成。当它在莫家简陋的堂屋中缓缓展开时,连莫老憨夫妇都看得呆了。那月光仿佛真的流淌了下来,满室生辉,那朵白莲孤傲清冷,却又带着动人心魄的美。 阿贝深吸一口气,带着这幅凝聚了她全部心血的新作,按照名片上的地址,找到了镇上那家新开设不久的“齐氏商行联络处”。 那是一间临街的、收拾得干净利落的铺面,门脸不算大,但窗明几净,里面陈列着一些来自沪上的洋货和新奇的本地特产。伙计听她报上陆子铭的名字,又验看了名片,不敢怠慢,立刻请她到内间用茶,自己快步上楼通报。 不一会儿,楼梯响动,陆子铭快步走了下来。他今日穿着一件月白色的长衫,更显得斯文儒雅。看到阿贝,他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阿贝姑娘,你来了。” 他的目光随即落在阿贝怀中那卷着的绣品上,带着明显的期待。 当“月下白莲”在桌上铺陈开来时,陆子铭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专注与欣赏。他俯下身,几乎是屏住呼吸,细细地看着每一处细节——那朦胧而富有层次的月色,那仿佛带着凉意的露珠,那孤高清逸、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白莲…… “好!太好了!”良久,他才直起身,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惊艳,“阿贝姑娘,这幅《月下白莲》,比上一幅《莲塘清趣》更见功力,意境也更为超脱!这光影的处理,简直是神乎其技!”他看向阿贝的目光,充满了赞叹,“姑娘之才,屈居在这临溪镇,实在是明珠蒙尘。” 阿贝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垂下眼帘:“陆先生过奖了。我只是……把我心中所想,绣了出来。” “心有所想,方能手有所成。这才是最难能可贵的。”陆子铭正色道,“阿贝姑娘,我上次的提议绝非虚言。齐氏百货愿意与你签订一份正式的供货契约,收购你所有的绣品,价格绝对公允,并且,我们会将你的绣作,作为高端艺术精品,推向沪上乃至全国的市场。” 他取出一份早已拟好的契约文书,条款清晰,酬金优厚,并且尊重阿贝的创作自主权,只约定大致题材和交期,具体绣样由阿贝自行决定。 阿贝仔细地看着契约上的字句——母亲曾悄悄教她认过一些字。条件之优厚,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这不仅仅是一份工作,更是一个平台,一个能让她真正施展才华,改变家庭命运的机遇。 “陆先生,我……”她抬起头,眼中有着激动,也有一丝迟疑,“我需要回去和父母商量一下。” “当然。”陆子铭理解地点点头,“这是大事,理应如此。契约你先带回去,慢慢看,不急着回复。”他顿了顿,又道,“另外,下个月,齐氏在沪上总店有一个小型的精品预展,如果姑娘方便,我想邀请你携一两幅作品前往参加,也让沪上的名流们,见识一下我们江南真正的巧手。” 去沪上?阿贝的心猛地一跳。那个只在父母只言片语和人们传说中存在的、繁华如梦又遥远无比的大都市? 三 带着契约和去沪上的邀请,阿贝回到了家。这个消息,在小小的莫家引起了比上次更大的震动。 “去沪上?”莫老憨的声音带着颤抖,“那么远的地方……阿贝,你一个女孩子家,这……这怎么行?”沪上,对他而言,不仅意味着遥远,更关联着十六年前那场不堪回首的噩梦。虽然阿贝不知情,但他和妻子始终活在恐惧中,害怕有一天,沪上的人会找过来,带走他们视若珍宝的女儿。 “爹,娘,这是一个好机会。”阿贝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陆先生是正经商人,齐氏也是有名望的大公司。只是去参加一个展览,很快就回来。而且,有了这份契约,以后咱们家就不用再为爹的药钱发愁了,还能把房子修一修。” 她握住母亲的手,发现母亲的手冰凉,且在微微发抖。 “他爹……”阿贝娘看向莫老憨,眼中是同样的担忧与挣扎。他们既希望女儿好,又害怕失去她。 夜晚,油灯如豆。莫老憨夫妇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他娘,你看这事……”莫老憨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苍老。 “阿贝是个有主意的孩子,那手艺……也确实不是我们这小鱼塘能困住的。”阿贝娘叹了口气,声音带着哽咽,“我只是怕……沪上那个地方,水太深了。万一……万一被那边的人发现了……” “是啊,那半块玉佩……”莫老憨重重地叹了口气,“可我们总不能因为害怕,就误了孩子的前程。阿贝说得对,这是个正经营生,那陆先生看着也不像坏人。” 夫妻俩商量了半宿,最终,对女儿的爱与期望战胜了内心的恐惧。 第二天一早,莫老憨对等待他们决定的阿贝说:“阿贝,爹和娘商量过了。你想去,就去吧。只是……出门在外,一定要事事小心,保护好自己。沪上不比我们临溪镇,人心复杂,莫要轻信他人。展览一结束,就尽快回来。” 阿贝看着父母担忧却又支持的眼神,眼眶瞬间红了。她用力点头:“爹,娘,你们放心,我一定会的!” 四 决定了要去沪上,阿贝的生活变得更加忙碌。她一边准备参展的绣品,一边也开始为自己人生第一次远行做准备。陆子铭派人送来了预支的部分酬金,足够她添置几身体面的行头和一应旅途所需。 临溪镇的街坊邻里很快都知道了莫家的阿贝要被沪上的大公司请去展览绣品,一时间,羡慕、赞叹、猜测种种目光投向了这个一向安静贫寒的家庭。阿贝走在街上,能感受到那些与往日不同的注视,她只是微微颔首,步履从容。 这日,她正在市集上挑选一块适合做新旗袍的料子,忽然听到一个略带尖锐的女声响起:“哟,这不是莫阿贝吗?真是麻雀要变凤凰了呀?” 阿贝回头,看见镇上有名的富户赵家的女儿赵秀娥,正带着丫鬟,一脸倨傲地看着她。赵秀娥一向自恃家境优越,看不起渔家出身的阿贝,尤其见不得阿贝那张比她漂亮许多的脸和一双巧手。 “赵小姐。”阿贝淡淡地打了声招呼,不欲多言。 赵秀娥却走上前,挑剔地打量着阿贝正在看的布料:“这料子是不错,可惜啊,穿在某些人身上,也终究脱不了一股鱼腥味儿。听说你要去沪上了?别以为攀上了什么高枝儿,沪上那种地方,可不是你这种乡下丫头能待的,小心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 阿贝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赵秀娥,那澄澈的眼底没有丝毫怯懦:“多谢赵小姐关心。沪上能不能待,靠的是真本事,而不是出身。至于鱼腥味,”她轻轻拿起那块料子,语气淡然,“靠双手吃饭,养活父母,我觉得很干净。” 说完,她不再理会脸色涨红的赵秀娥,对布店老板道:“老板,就要这块,麻烦帮我包起来。”举止落落大方,竟隐隐透出一股不容轻视的气度。 赵秀娥气得跺了跺脚,却也无话可说,只能看着阿贝付了钱,拿着布料,挺直脊背离开了布店。阿贝的表现,通过丫鬟和围观者的嘴,很快在镇上传开,人们这才发现,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渔家养女,骨子里竟有着如此坚韧和傲气的一面。 五 出发的前一夜,月色很好,如同阿贝绣品中的那般。 阿贝娘一边帮着女儿整理行装,一边不住地抹眼泪,反复叮嘱着各种注意事项。莫老憨则坐在门槛上,默默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眉头紧锁。 “阿贝,”他最终熄了烟,走到女儿面前,从怀里摸索出一个用红布包着的小包裹,递给她,“这个……你带上。” 阿贝疑惑地接过,打开红布,里面赫然是那半块温润通透的龙凤玉佩!玉佩在月光下流淌着柔和的光泽,上面的螭龙纹路清晰无比。 “爹?这……”阿贝震惊地看着父亲。这玉佩她小时候偶然见过一次,父母只说那是家传的,要好好保存,从未多说。 莫老憨的声音沙哑而沉重:“阿贝,你长大了,有些事……爹娘不能瞒你一辈子。这玉佩,关系着你的身世。你……并非我们亲生。” 阿贝如遭雷击,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父母。 莫老憨深吸一口气,将十六年前那个风雨之夜,如何在江南码头捡到还在襁褓中、怀中放着这半块玉佩的她,大致说了一遍。他隐去了莫家的具体名号和仇家,只说是沪上遭了难的大户人家,担心仇家追查,才一直不敢提及。 “……我们也不知道你的生身父母是谁,是否还在人世。这半块玉佩,是找到你根源的唯一线索。”莫老憨老泪纵横,“原本想着一辈子不告诉你,就让你做我们莫家的女儿,平平安安过一生。可现在你要去沪上了……那里是你的根所在。带上它,或许……或许冥冥中自有天意。但切记,万事小心,莫要轻易示人,免得招来祸端。” 巨大的信息量冲击着阿贝,她呆呆地看着手中的玉佩,又看看面前泪流满面、养育了她十六年的父母。原来,那些关于她长得不像莫家人的窃窃私语是真的;原来,她心底偶尔泛起的那种与周遭环境的疏离感,并非错觉。 震惊、茫然、无措……种种情绪过后,看着父母担忧而愧疚的脸,一股深切的酸楚与感激涌上心头。她上前一步,紧紧抱住母亲,又拉住父亲的手,声音哽咽却坚定:“爹,娘,你们永远是我的爹娘!这辈子都是!这玉佩……我带著,但不管我的根在哪里,这里,临溪镇,才是我的家。” 这一夜,阿贝抱着那半块玉佩,久久无法入睡。身世的迷雾被揭开一角,沪上之行, suddenly变得更加沉重而意义非凡。那不仅是她事业的开端,更可能是一场寻根之旅,甚至……是踏入未知风暴的起点。 窗外,月华如水,静静地照着她清丽而坚定的面庞。前路是繁华似锦的沪上,是深不可测的身世之谜,也是她凭借一双巧手,为自己绣出的、充满无限可能的人生新图卷。 --- (第0071章 完) 第0072章沪上风云初相见 火车喷吐着浓白的蒸汽,像一头疲惫的钢铁巨兽,缓缓驶入了沪上火车站。 呜——! 汽笛长鸣,震得阿贝耳膜嗡嗡作响。她跟在陆子铭身后,随着拥挤的人流走下火车,瞬间便被眼前的景象淹没了。 站台上人声鼎沸,西装革履的先生、旗袍卷发的太太、吆喝着的脚夫、奔跑报童……各种声音、气味、色彩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汹涌的浪潮,冲击着她所有的感官。空气中弥漫着煤烟、香水、汗水和不知名食物的复杂气味。抬头望去,车站穹顶高阔,远处高楼隐约可见,一切都与她生活了十六年的、宁静缓慢的临溪镇截然不同。 “阿贝姑娘,跟紧我。”陆子铭微微侧身,为她挡开一些拥挤。他今日换了一身深色西装,显得更加沉稳干练。 阿贝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手中小小的藤编箱。箱子里除了几件简单的衣物,最重要的便是她准备参展的绣品,以及贴身藏着的那半块冰凉玉佩。她身上穿着一件新做的淡蓝色阴丹士林布旗袍,是母亲熬了几个夜赶制出来的,剪裁合体,衬得她身段初显,清新得像一株雨后新荷。但在周围那些穿着绫罗绸缎、烫着时髦卷发的沪上女郎中间,仍显得过于素净,甚至有些土气。 她能感受到一些投射过来的、或好奇或打量或略带轻蔑的目光,这让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镇定自然。 走出车站,喧嚣声更甚。宽阔的马路上,叮当作响的有轨电车、颜色漆黑的小轿车、黄包车、自行车……交织成一幅流动不息的画卷。街道两旁商铺林立,霓虹灯招牌即使在白日里也闪烁着诱人的光泽,玻璃橱窗里陈列着琳琅满目的洋货。 这就是沪上。繁华、忙碌、光怪陆离,像一场急促而华丽的梦。 陆子铭安排的车子等在路边。坐进那辆黑色的轿车里,隔着一层玻璃,窗外的喧嚣似乎被滤掉了一些,阿贝才稍稍松了口气,但手心依旧因紧张而微微汗湿。 “第一次来沪上,都会有些不习惯。”陆子铭看出她的拘谨,温和地开口,“慢慢就好了。你先在齐氏为员工准备的公寓安顿下来,休息一下。预展在后天,明天我可以让人带你四处逛逛。” “多谢陆先生,不用麻烦特意安排人。”阿贝轻声拒绝,“我……我想自己先静静看看。”她需要一点时间和空间,来消化这巨大的环境转变,以及内心深处因那半块玉佩而翻涌的、复杂难言的情绪。 陆子铭理解地点点头,不再多言。 车子驶过繁华的街道,最终停在法租界一栋看起来颇为清静雅致的公寓楼前。陆子铭为她安排的房间在二楼,不大,但干净整洁,带着一个小小的阳台,推开窗便能看见楼下梧桐掩映的街道。 “这里很安全,离齐氏百货也不远。有什么需要,可以找楼下的管理员。”陆子铭交代了几句,便先行离开处理公务。 房间里只剩下阿贝一人。她放下箱子,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形色匆匆的路人和偶尔驶过的车辆,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和渺小感悄然袭来。这个庞大的、陌生的城市,哪里会藏着她的根?她的生身父母,是否就在某一条街道的某一扇门后?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胸前的衣襟,那半块玉佩隔着布料,传来一丝冰凉的触感。 二 与此同时,沪西一带,一片略显陈旧但依然能窥见昔日规整的里弄深处。 林婉芳(林氏)正坐在窗边,就着天光,仔细地缝补着一件旧旗袍的袖口。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明显的痕迹,但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温婉与优雅并未完全被生活的风霜磨灭。只是眉宇间,总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轻愁。 “妈,我回来了。”莫莹莹推门进来,手里提着刚从菜场买回来的小菜。她穿着半旧的女学生制服,蓝衣黑裙,梳着两条麻花辫,清秀的脸上带着几分这个年纪少女特有的朝气,但眼神深处,也有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懂事和坚韧。 “回来了。”林婉芳放下针线,接过菜篮,看了看女儿,“今天在学校怎么样?” “挺好的。”莹莹笑了笑,挽起袖子准备帮忙做饭,“先生夸我国文有进步呢。” 看着女儿懂事的模样,林婉芳心头一酸。十六年了,她们隐姓埋名,从昔日沪上名流的莫家主母和千金,沦落到在这贫民窟勉强度日。所有的重担,几乎都压在了这个自幼体弱却格外争气的女儿身上。幸好,还有齐家时不时的接济,才让她们得以维持最基本的体面,也让莹莹能够继续求学。 “齐家管家前几天又送了些钱来,说是少爷吩咐的。”林婉芳低声道,“啸云那孩子……有心了。” 提到齐啸云,莹莹的脸微微泛红,低下头择菜,轻声“嗯”了一下。那个从小就说要“像保护妹妹一样”护着她的啸云哥哥,如今已是沪上商界崭露头角的齐家少爷,依旧不忘旧情,暗中关照。这份情谊,在她艰辛的生活里,是难得的一抹暖色和朦胧的憧憬。 “妈,别太劳神了,这些我来做。”莹莹接过母亲手里的活计。 林婉芳看着女儿忙碌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若是莫家没有遭难,若是贝贝还在……她的另一个女儿,如今又在何方?是生是死?每当想起这个,她的心就如同被针扎一般刺痛。那半块随贝贝不知所踪的玉佩,成了她心中永远的缺憾和牵挂。 三 次日,阿贝谢绝了陆子铭派人的好意,决定独自一人出去走走。她换上了一件最素净的蓝布旗袍,将一头乌黑的长发编成一根粗辫子垂在胸前,看起来就像无数从外地来沪上讨生活的年轻女子一样,并不起眼。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穿过热闹的商业街,也拐进过狭窄的里弄。她看着橱窗里昂贵的洋装,听着咖啡馆里传出的爵士乐,也看到蜷缩在街角的乞丐和为了生计奔波劳苦的人力车夫。沪上就像一幅巨大的、充满矛盾的浮世绘,既有极致的繁华,也有触目惊心的贫瘠。 不知不觉,她走到了一片相对安静的街区。这里的建筑带着明显的欧式风格,花园洋房林立,与她刚才经过的闹市截然不同。街道两旁是高大的法国梧桐,枝叶繁茂,阳光透过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 她正低头想着心事,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一声压抑的惊呼。抬头望去,只见前方不远处,一位穿着素雅灰色旗袍、臂弯里挎着菜篮的中年妇人,似乎是被不平整的路面绊了一下,身形一个趔趄,菜篮脱手,里面的土豆、青菜滚落一地。 阿贝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快步走了过去。 “您没事吧?”她蹲下身,一边轻声询问,一边手脚利落地帮忙捡拾散落在地上的蔬菜。 林婉芳惊魂未定,扶着旁边的墙壁站稳,连忙道:“没事没事,谢谢你啊,小姑娘。”她看着眼前这个低头帮忙捡菜的陌生少女,心头莫名地掠过一丝奇异的感觉。这姑娘的侧影……竟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阿贝将最后一个土豆捡回菜篮,站起身,将篮子递还给妇人。两人目光相接的瞬间,阿贝的心毫无缘由地猛地一跳。眼前的妇人虽然衣着朴素,面容带着岁月的沧桑,但那份温婉的气质和眉宇间的轮廓,竟让她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亲近感。 林婉芳看着阿贝抬起的脸,更是微微一怔。这姑娘……长得真是俊俏,尤其那双眼睛,清澈明亮,仿佛能照进人心里去。不知为何,看着她,自己那颗沉寂了多年的、属于母亲的心,竟然轻轻悸动了一下。 “姑娘,你不是本地人吧?”林婉芳忍不住柔声问道。 “嗯,我从江南来。”阿贝老实地回答。 “一个人来的?家里人放心吗?” “来……办点事。”阿贝含糊道。面对妇人关切的目光,她心里有些发酸,又有些暖意。 “沪上地方大,乱,你一个小姑娘,要多当心。”林婉芳叮嘱着,从菜篮里拿出一个还带着泥土的、红艳艳的番茄,塞到阿贝手里,“这个拿着,解解渴。谢谢你帮我。” 阿贝握着那颗微凉的番茄,看着妇人温和的笑容,一时间竟忘了拒绝。那种自然而然的关怀,让她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临溪镇的母亲。 “谢谢……谢谢您。”她讷讷地道谢。 林婉芳又看了她一眼,笑了笑,这才提着菜篮,转身慢慢走远了。 阿贝站在原地,看着那抹灰色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心里空落落的,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番茄,一种莫名的酸楚涌上鼻尖。这个陌生的妇人,给了她在这座冰冷大都市里,第一份不期而遇的温暖。 她不知道,刚才那短暂的相遇,是她十六年来,与亲生母亲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擦肩而过。 四 齐氏百货公司,经理办公室。 齐啸云站在巨大的玻璃窗前,俯瞰着楼下熙熙攘攘的南京路。他身姿挺拔,穿着剪裁精良的深色西装,面容俊朗,眉眼间却带着一丝与他年龄不太相符的冷峻与沉稳。莫家的变故和家族生意的压力,让他早早褪去了青涩。 “少爷,陆经理从江南带回的那批绣品已经清点入库了,确实精美。另外,他推荐的那位绣娘,明天会参加精品预展。”秘书在一旁恭敬地汇报。 齐啸云“嗯”了一声,并未太在意。生意上的具体事务,他大多放手给得力的下属如陆子铭去处理。他更关注的是宏观的战略和潜在的风险。 “赵家那边,最近有什么动静?”他转过身,眼神锐利。 “赵坤似乎和几个洋行走得很近,可能在谈一笔大的军火生意。他最近也在频繁接触我们下面的几个原料供应商,意图不明。” 齐啸云眼神微冷。赵家,这个当年陷害莫家的元凶之一,如今在沪上势力越发膨胀,一直是齐家的心腹大患。父亲齐震天虽然念旧情暗中接济莫家遗孀,但在明面上,为了齐家大局,也不得不与赵家维持着表面的和平。 “继续盯着。”他沉声道,“另外,安排一下,明天晚上的预展,我会露个面。” “是,少爷。” 秘书退下后,齐啸云揉了揉眉心,走到办公桌前。桌上放着一个相框,里面是一张泛黄的照片,是他幼时与莫家姐妹的合影。那时候莫家尚在鼎盛,他被父母带着去莫家做客,照片上,莫隆抱着粉雕玉琢的双生女儿,他和林姨站在旁边。那对姐妹花,一个活泼爱笑(贝贝),一个文静乖巧(莹莹),长得一模一样,如同年画上的娃娃。 可惜……物是人非。莫叔含冤而逝,贝贝早夭,只剩下莹莹和林姨相依为命。想到那个如今在贫民窟艰难求生的、安静坚韧的女孩,他心中便泛起一丝复杂的怜惜与责任。他答应过会保护她,就像保护妹妹一样。 只是,那份自幼相伴的情谊,在时光的发酵和外界目光的注视下,似乎早已悄然变质,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情愫。只是碍于现状和彼此的身份,谁都没有轻易点破。 他拿起照片,用手指轻轻拂过上面那两个小女孩模糊的笑脸,眼神幽深。沪上的水,越来越浑了。他必须更加强大,才能护住想护住的人,才能……有朝一日,或许能为莫家讨回一个公道。 五 傍晚,阿贝回到了公寓。一天的奔波和见闻,让她身心俱疲,却又异常清醒。 她拿出那幅准备参展的《月下白莲》,轻轻抚摸着上面细腻的针脚。这幅绣品,承载着她对命运的叩问,如今来到沪上,更显得意义非凡。 她又拿出那半块玉佩,在灯下细细端详。螭龙的纹路在灯光下愈发清晰灵动。今天遇到的那个温和的妇人,她的面容莫名地与这玉佩的意象有些重叠,让她心中那种寻找根源的渴望,变得更加迫切。 “沪上……我来了。”她对着窗外的万家灯火,轻声自语。 而城市的另一端,林婉芳在昏暗的灯下做着针线,眼前却不时浮现出白天那个帮她捡菜的、江南来的清秀姑娘的脸。那眉眼间的灵秀,总让她想起一个人,一个她深埋心底、不敢轻易触碰的人。 莹莹则在灯下温书,心里想着明天或许能有机会见到来附近办事的齐啸云,脸颊微微发热。 齐啸云在书房处理着文件,脑中规划着公司的未来,也思忖着如何应对赵家的步步紧逼。 命运的丝线,在这一刻,已将几个人的未来悄然缠绕。平静的表面之下,暗流正在沪上这座不夜城中,缓缓涌动。 明日齐氏百货的预展,将是一个小小的舞台,让隐匿的线索,开始浮出水面。 --- (第0072章 完) 第0073章双生殊途,玉佩牵心 江南水乡,晨光熹微。 阿贝(莫贝贝)挽着裤脚,站在及膝的河水里,清凉的河水拂过她的小腿,驱散了夏末的余热。她手中拿着一根自制的简陋鱼叉,眼睛紧紧盯着水中游弋的影子。阳光透过水面,在她专注的小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几年的渔家生活,洗去了她身上可能存在的娇气,却赋予了她一种野草般的韧劲。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手臂因为常年帮忙划船、撒网而显得结实有力。唯有那双眼睛,清澈明亮,偶尔在沉思时会流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仿佛藏着遥远模糊的记忆。 “阿贝,看到鱼群了吗?”岸上,养母莫婶提着竹篮喊道。 “看到了,娘!”阿贝应了一声,屏住呼吸,看准时机,手中鱼叉猛地刺下!水花溅起,再提起时,鱼叉上赫然穿着一尾还在挣扎的肥美鲈鱼。 “好家伙!这条真大!”莫老憨在船上看到,咧嘴笑了起来,露出被烟叶熏得微黄的牙齿,“咱家阿贝眼力准,手头稳,比爹强!” 阿贝把鱼扔进岸边的鱼篓,抹了把脸上的水珠,也笑了。笑容纯粹而满足。她爬上船,熟练地帮忙整理渔网。动作间,挂在她脖子上、用红绳系着的半块玉佩从领口滑了出来,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莫婶看着那玉佩,又看看能干养女,眼里满是慈爱,却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这孩子,越长越不像渔家的姑娘,那通身的气度,偶尔流露出的对书本知识的渴望(虽然他们无力供她上学,只能偶尔听村里老秀才讲几句),都提醒着他们,阿贝的来历恐怕不简单。这半块玉佩,是他们找到她时就在她怀里的,也是她与过去唯一的联系。他们小心保管,从未对外人提及,只盼着这玉佩能护她平安。 阿贝下意识地握紧了胸前的玉佩。这玉佩触手温凉,似乎能让她烦躁的心安静下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对这玉佩如此依恋,只觉得握着它,就有一种莫名的安心感,仿佛在茫茫大海中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她不知道,在遥远的北方,另一块玉佩,也正被它的主人紧紧握着。 --- 沪上,齐公馆后花园,午后。 莹莹(莫莹莹)坐在爬满紫藤的花架下,手里捧着一本线装的《诗经》。齐家的管家齐福奉太太之命,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送来一些旧书和笔墨纸砚,这是他们暗中接济中,林氏最珍视的部分。 几年的贫民窟生活,让莹莹早早体会到了世态炎凉。她不像阿贝那样拥有奔跑于天地间的自由,她的世界是狭窄的弄堂、嘈杂的邻居和母亲日渐憔悴的容颜。但也正是这样的环境,锻造了她远超年龄的沉静与敏感。她珍惜每一个学习的机会,如饥似渴地吸收着知识,因为她隐约知道,这是改变命运的可能,也是不负父亲当年期望的方式。 她穿着洗得发白但干净整洁的旧式旗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眉眼间依稀可见生母林氏的秀雅,但更多了几分坚毅。她低声诵读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声音清脆,带着江南口音的软糯,却又透着一股认真。 “莹莹妹妹在读诗?”一个清朗的男声响起。 莹莹抬头,看见齐啸云站在不远处。少年身姿挺拔,穿着干净的蓝布长衫,已然有了几分沉稳的气度。他如今在洋学堂读书,课业繁忙,但仍会定期来看望她们母女。 “啸云哥哥。”莹莹站起身,微微颔首。对于齐家,尤其是对齐啸云,她是感激的。他从未因她们如今的落魄而轻视,反而信守着儿时的承诺,尽可能地在暗中保护她们。 齐啸云走过来,看了看她手中的书,笑道:“《诗经》很好。‘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妹妹可知其意?” 莹莹脸微红,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略懂,但母亲说,读书明理更重要。” 齐啸云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他看着这个在困境中依然努力向上的女孩,心中那份保护欲更甚。“林阿姨说得对。若有不懂的,可以问我。我虽不才,或可解答一二。” “谢谢啸云哥哥。”莹莹轻声道谢。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心包裹的手帕,打开,里面正是她那半块玉佩。她有时会拿出来对着光看,那玉质温润,雕刻精美,是她对那个早已模糊的“家”,对那位只在母亲梦中出现的父亲,最具体的念想。 齐啸云见过这玉佩几次,知道这是莫伯父留下的信物,对她们母女意义非凡。他看着她小心翼翼摩挲玉佩的样子,心中不由一软,承诺道:“莹莹,别担心。莫伯伯是清白的,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你和林阿姨,一定会重回莫家故宅。”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莹莹抬头看着他,眼中闪烁着希冀的光。她用力点了点头,将玉佩紧紧攥在手心。这玉佩,是她的根,也是她的念想。 --- 夜色深沉,南北同梦。 江南水乡,阿贝在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翻了个身。她梦见自己在一片迷雾中奔跑,手里紧紧攥着那半块玉佩,仿佛在寻找什么,却始终看不清前方。远处似乎有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孩身影,同样握着什么东西,向她招手,却又瞬间被浓雾吞没。 沪上亭子间,莹莹在母亲均匀的呼吸声中缓缓睁开了眼睛。月光透过狭窄的窗户,洒在她枕边的玉佩上,泛着清冷的光辉。她梦见自己站在一座华丽却空旷的大宅里,手中玉佩微微发烫,仿佛在呼应着远方另一个存在。 她们彼此不知对方的存在,命运却因两块分离的玉佩,在冥冥之中悄然交织。 --- 天色说变就变,方才还晴空万里,转眼间乌云压顶,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河面和船篷上。阿贝和莫老憨刚把渔船摇到村口码头,就被淋了个透湿。父女俩抱着头,快步跑向不远处河滩上那座孤零零的河神庙避雨。 这座河神庙年久失修,供奉的河神泥塑金身早已斑驳脱落,平时鲜有人至,成了阿贝偶尔偷闲、眺望河景的“秘密基地”。 庙宇破败,雨水从屋顶的漏洞淅淅沥沥滴落,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积起一个个小水洼。阿贝靠在门框上,看着门外如织的雨幕,听着哗啦啦的雨声,心中莫名升起一股烦躁。她下意识地又摸向胸前的玉佩,冰凉的触感让她略微安心。 “爹,你说……这河神要真灵验,为啥不保佑风调雨顺,让咱渔民每次出海都能平平安安、满载而归呢?”阿贝忽然问道,声音在空旷的破庙里显得有些突兀。 莫老憨正拧着湿透的衣角,闻言愣了一下,憨厚地笑了笑:“傻丫头,神仙也忙哩,哪能事事都管?咱老百姓,靠天吃饭,更得靠自己。求神拜佛,不过是求个心安。”他看了看阿贝紧握玉佩的手,补充道,“就像你这玉佩,戴着心安,就好。” 阿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不是那种只会认命的姑娘,渔村的生活教会了她与自然搏斗,也教会了她观察与思考。她看着庙外被雨水打得摇曳的芦苇丛,心里想的却是更远的地方。码头上南来北往的客商,他们口中的沪上繁华,西洋镜里的新奇世界……这些都像种子一样,悄悄在她心里发了芽。这半块玉佩,是她模糊过去的印记,也像是一把锁,锁着一个她未知的世界。她有时会想,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为何遗弃她?另一半月牙形的玉佩,又在哪里? 雨势渐小,天边透出一抹亮光。阿贝走到河神像前,学着村里老人的样子,双手合十,像模像样地拜了拜,心里默念:“河神爷爷,我不求你让我大富大贵,只求你保佑爹娘身体安康,保佑我……有一天能弄明白,我到底是谁。”然后,她飞快地从随身的小布包里掏出早上没舍得吃完的半个糙米饼,小心翼翼地放在布满蛛网的供桌上——这是她能给出的、最珍贵的“贡品”。 莫老憨看着女儿稚嫩却认真的举动,眼眶微微发热,别过头去,假装在看天气。 --- 沪上,齐公馆书房,华灯初上。 与破败河神庙的寂寥形成鲜明对比,齐公馆的书房灯火通明,红木书架上摆满了中外书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书墨清香与雪茄烟丝混合的气息。 齐啸云正在书桌前温习功课,洋先生的作业并不轻松。齐老爷齐广源坐在一旁的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份《申报》,看似在阅读,目光却不时扫过儿子。 “啸云,”齐广源放下报纸,端起茶几上的紫砂壶抿了一口,“听说你最近又去看望莫家母女了?” 齐啸云执笔的手顿了顿,抬起头,神色平静:“是,父亲。按您的吩咐,让福伯送了些米面和一些旧书过去。” 齐广源“嗯”了一声,沉吟片刻:“接济归接济,但要把握分寸。莫家案子牵扯甚广,赵坤如今在政商两界风头正劲,我们齐家虽有些根基,也不宜与他正面冲突。暗中关照即可,莫要太过招摇,引火烧身。” “儿子明白。”齐啸云点头,“林阿姨和莹莹妹妹生活清苦,但人很坚韧,尤其是莹莹,十分好学。儿子觉得,能帮一点是一点,也是全了父亲与莫伯父当年的情谊。” 齐广源看着儿子年轻却已显沉稳的脸,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他欣赏儿子的重情重义,却又担忧这份义气在波谲云诡的沪上会给他带来麻烦。他叹了口气:“情谊自然要讲,但在这沪上,生存才是第一位的。你要记住,有时候,过于明显的善意,反而会害了你想保护的人。” 齐啸云心中一震,父亲的话像一根针,刺中了他内心深处的担忧。他确实想做得更多,但现实的枷锁无处不在。他想起莹莹那双渴望知识又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眼睛,握紧了手中的笔:“父亲教诲的是,儿子会谨慎行事。” 这时,书房门被轻轻敲响,管家齐福端着两碗冰糖燕窝羹进来。放下羹汤后,他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走到齐广源身边,低声道:“老爷,下面人传来消息,赵坤那边……似乎对码头新到的那批洋货很感兴趣,动静不小。” 齐广源眉头微蹙:“知道了,继续盯着。” 齐啸云隐约听到“赵坤”二字,心头一紧。这个名字,如同笼罩在莫家上空、至今未散的阴云,也像一根刺,扎在所有与莫家交好的人心里。他越发觉得,保护莹莹母女,不仅仅是提供物质接济那么简单,更需要力量和时机。 --- 沪上贫民窟,亭子间夜话。 夜深人静,贫民窟的喧嚣渐渐沉寂下来。亭子间里,一盏昏黄的电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林氏在灯下做着针线活,手指灵活地穿梭,修补着一件旧衣裳。几年的艰辛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但她的脊背依然挺直,眼神中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倔强。 莹莹坐在小桌前,就着灯光,认真临摹着齐啸云上次带来的一本钢笔字帖。她的字迹工整清秀,一笔一划都极其认真。 “莹莹,天色晚了,别伤了眼睛。”林氏柔声提醒。 “娘,我再写几个字就好。”莹莹头也不抬,轻声应道。她知道,学习的机会来之不易,她必须抓住每一分每一秒。 林氏看着女儿专注的侧影,心中又是欣慰又是酸楚。欣慰的是女儿如此懂事上进,酸楚的是本该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如今却要在这方寸之地,为一点学习资源而珍惜不已。 “今天……齐家少爷又来了?”林氏状似无意地问道。 “嗯,啸云哥哥送来一些书,还考教了我的功课。”莹莹停下笔,脸上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他说我进步很快。” 林氏点点头:“齐家是厚道人家,齐少爷也是个好孩子。只是……”她顿了顿,语气带着深深的告诫,“莹莹,你要记住,我们莫家如今是戴罪之身,齐家能暗中接济,已是仁至义尽。我们不可过多依赖,更不能存有任何非分之想。人,最终要靠自己立起来。” 莹莹收敛了笑容,正色道:“女儿明白。娘,您放心,我读书不是为了攀附谁,是为了明事理,长本事。总有一天,我们要堂堂正正地回到莫家老宅,还要为爹爹洗刷冤屈!” 她说这话时,眼神灼灼,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坚定光芒。她下意识地伸手入怀,紧紧握住了那半块玉佩。冰凉的玉佩似乎因她的紧握而沾染了体温,传递给她一种奇异的力量。这不仅是父亲留下的念想,更是她背负的责任和誓言。 林氏看着女儿,眼眶微湿。她伸手轻轻抚摸着莹莹的头发:“好孩子,难为你了……你爹爹若在天有灵,定会为你骄傲。”她没有说出口的是,那半块玉佩,或许不仅是念想,更是未来某一日,拨云见日的关键信物。只是时机未到,她不能对女儿言明全部。 窗外,月色清冷,将贫民窟拥挤的屋檐勾勒成一片模糊的剪影。而在遥远的江南,雨后的夜空,星河格外璀璨。 南北两地,双生花在不同的土壤中,汲取着各自的养分,默默生长。命运的丝线,早已通过那两半玉佩,悄然联结,只待风云再起时,交织出惊心动魄的图案。 --- (第0073章 完) 第0074章暗流涌动,各遇波澜 江南水乡,晨市喧嚣。 薄雾尚未散尽,临河而设的早市已是人声鼎沸。新鲜的鱼虾水灵灵地摆在盆里,带着露水的蔬菜水嫩嫩地排在摊上,小贩的吆喝声、主妇的讨价还价声、船只靠岸的吱呀声交织成一曲生动的市井交响。 阿贝拎着一个大大的鱼篓,跟在莫老憨身后。鱼篓里是今天凌晨刚捕上来的渔获,最显眼的就是昨天她亲手叉到的那条大鲈鱼,鳞片在晨曦中闪着银光。莫老憨不善言辞,卖货的任务多半落在机灵的阿贝身上。 “来看看嘞,今早刚出水的鲈鱼,肥美着呐!清蒸最是鲜甜!”阿贝声音清脆,带着少女特有的活力,很快便吸引了不少主顾。 “阿贝,这鲈鱼怎么卖?”一位相熟的酒楼采办问道。 “张大叔,老价钱,给您留着呢!”阿贝笑眯眯地提起鱼,熟练地用草绳穿过鱼鳃,打了个结。 正忙碌间,一阵略显刺耳的喧哗声从码头方向传来。几个穿着黑色短褂、腰间鼓鼓囊囊似乎别着家伙的汉子,簇拥着一个穿着绸衫、摇着折扇的年轻男子,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集市。所过之处,小贩们纷纷噤声,脸上露出既畏惧又厌烦的神情。 “是陈记的人……”有人低声嘀咕。 陈记商行,是近两年在镇上迅速崛起的一股势力,主要做水路货运和码头仓栈生意。传闻其东家与上海那边的帮会有些关联,行事霸道,不仅垄断了大部分货运,近来更是开始向这些靠水吃饭的渔民、摊贩收取各种名目的“管理费”、“保护费”。 莫老憨脸色一紧,下意识地将阿贝往身后拉了拉。 那绸衫男子,正是陈记东家的独子,陈少坤。他摇着折扇,目光扫过摊位,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他走到莫老憨的鱼摊前,用扇子指了指鱼篓里的鱼,特别是那条大鲈鱼。 “老家伙,今天的货色不错嘛。”陈少坤皮笑肉不笑,“这条鲈鱼,本少爷要了,送到醉仙楼去。” 莫老憨讷讷道:“陈、陈少爷,这鱼……张记酒楼的采办已经定下了……” “定下了?”陈少坤眉毛一挑,合上折扇,用扇骨不轻不重地敲着莫老憨的肩膀,“在这码头上,我陈少坤看上的东西,就是我的。张记?哼,他们以后还想不想从我陈记的船上拿货了?” 他身后的一个打手上前一步,伸手就要去抓那鱼篓。 “等等!”阿贝从父亲身后闪了出来,挡在鱼篓前。她心里也怕,这些地痞流氓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但眼睁睁看着辛苦打来的渔获被强占,她不甘心。“陈少爷,买东西总要讲个先来后到,这鱼我们已经卖了,钱都收了定钱。”她急中生智,撒了个谎。 陈少坤这才注意到阿贝,上下打量着她。眼前的少女虽穿着粗布衣服,皮肤微黑,但身段匀称,眉眼清秀,尤其是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带着一股不服输的野性。他眼中闪过一丝邪恶的光,笑道:“哟,这不是莫老憨家的丫头吗?几年不见,长成大姑娘了。怎么,你想替你这没用的爹出头?” 阿贝强忍着厌恶,挺直脊背:“陈少爷,我们小本生意,糊口而已,请您高抬贵手。” “高抬贵手?”陈少坤用折扇想去挑阿贝的下巴,被阿贝猛地偏头躲开。他也不恼,反而笑得更加意味深长,“好说,好说。这条鱼嘛,本少爷可以不要,甚至以后你们家的‘管理费’也可以少收点……不过,你得答应本少爷一件事。” “什么事?”阿贝警惕地问。 “过两天,我爹在镇上摆寿宴,缺几个伶俐的丫头端茶送水。我看你就挺合适,过来帮帮忙,工钱少不了你的。”陈少坤说着,目光像黏腻的水蛇一样在阿贝身上缠绕。 周围的摊贩都屏住了呼吸,谁不知道陈少坤是出了名的色中饿鬼,被他看上的姑娘少有能逃脱魔爪的。去陈府帮忙?那简直是羊入虎口。 莫老憨脸色煞白,连忙把阿贝拉回身后,点头哈腰道:“陈、陈少爷,使不得,使不得!丫头笨手笨脚,冲撞了贵客就不好了。这鱼您拿走,您拿走!管理费我们照交,照交!”他慌不迭地将那条大鲈鱼塞给旁边的打手。 阿贝看着父亲卑微的样子,看着周围人敢怒不敢言的眼神,看着陈少坤那得意的嘴脸,一股怒火混合着屈辱直冲头顶。她死死咬住下唇,拳头紧握,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胸前的玉佩隔着衣服,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的愤怒,隐隐发烫。 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不要永远这样被人欺凌,连自己和家人最基本的劳动成果都无法守护! 陈少坤志得意满地拿着鱼,又狠狠瞪了阿贝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你跑不掉”,这才带着手下扬长而去。 集市又恢复了喧闹,但气氛却明显沉闷了许多。 莫老憨看着女儿紧绷的侧脸和泛红的眼眶,重重叹了口气,粗糙的手掌拍了拍她的肩膀:“阿贝,忍一忍,咱平头百姓,惹不起他们……” 阿贝没有回答,只是默默低下头,整理着剩下的鱼虾。但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对力量,对改变,对弄清身世或许能带来的某种凭依,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渴望。 --- 沪上,齐公馆藏书楼。 齐公馆的藏书楼是齐广源父亲,即齐啸云祖父那一代修建的,收藏了众多经史子集,甚至还有一些早期传入的西洋典籍和翻译著作。这里平时少有人至,显得格外清幽安静。 莹莹拿着齐啸云给她的临时凭证,小心翼翼地推开了藏书楼沉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陈旧纸张、墨锭和淡淡樟脑丸的气味扑面而来。高大的书架直抵天花板,上面密密麻麻排列着各种线装书和精装书,阳光透过高窗照射而来,在光滑的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几乎是屏住呼吸走进去的。对知识的敬畏,对这片天地的向往,让她心跳加速。与贫民窟亭子间的局促相比,这里广阔得如同海洋。 她按照齐啸云之前的指点,先找到经史区域,取下一本《论语集注》,然后走到靠窗的一张宽大书桌前坐下。书桌是上好的红木,打磨得十分光滑,映出她有些拘谨的身影。 她摊开书本,开始认真阅读、抄录。笔尖在粗糙的纸张上沙沙作响,每一个字都写得极其认真。在这里,她暂时忘记了外面的烦恼,忘记了家庭的困境,沉浸在与先贤对话的精神世界里。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沉浸。她抬起头,看见齐啸云不知何时走了进来,正站在不远处,含笑看着她。 “啸云哥哥。”莹莹连忙站起身。 “坐,不用拘礼。”齐啸云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看了看她抄写的笔记,赞许地点点头,“字越发进益了,理解也颇有见地。” 莹莹微微脸红:“啸云哥哥过奖了,我只是照本宣科,还有很多不懂的地方。” “学问本就是循序渐进。”齐啸云温和地说,随即从随身带着的布包里拿出两本崭新的书,“这是新出的《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和《格致须知》,一本是识字明理的,一本是讲西洋格物之学的入门,图文并茂,你应该会喜欢。” 莹莹的眼睛瞬间亮了,如同看到了稀世珍宝。她小心翼翼地接过,抚摸着光滑的封面:“这……这太贵重了……” “书就是用来读的,放在我这里蒙尘,不如给你发挥用处。”齐啸云看着她发自内心的喜悦,自己也感到一种满足,“若有不懂,随时可以问我。或者……等我从学校回来,我们可以一起讨论。” 一起讨论?莹莹的心跳漏了一拍。这意味着她可以经常来这里,可以名正言顺地向他请教。这对她来说,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机会。 “谢谢……谢谢啸云哥哥。”她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却充满了感激。 就在这时,藏书楼的门又被推开了。一个穿着时髦洋装,梳着精致卷发的年轻女孩走了进来,是齐啸云的妹妹,齐家的大小姐,齐玉蓉。 齐玉蓉看到坐在里面的齐啸云和莹莹,明显愣了一下,尤其是看到莹莹面前摊开的书和笔记,以及她手上那两本新书时,秀气的眉毛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 “哥,你果然在这里。”齐玉蓉走过来,语气带着几分娇嗔,“妈妈说让你陪她去一趟百货公司,你看什么时候有空?” 她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莹莹,带着一种天生的、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距离感。那目光让莹莹感到一阵不自在,下意识地将手从新书上移开,仿佛那是什么不该她触碰的东西。 齐啸云似乎并未察觉妹妹目光中的异样,对莹莹介绍道:“莹莹,这是我妹妹玉蓉。玉蓉,这是莫家妹妹,莹莹。” “莫家?”齐玉蓉歪了歪头,做出思考的样子,“哦——就是以前那个……嗯,你好。”她语气平淡,带着一种疏离的礼貌,并未称呼“妹妹”。 莹莹站起身,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齐小姐好。” 齐玉蓉点了点头,算是回应,然后便催促齐啸云:“哥,快走吧,妈妈该等急了。” 齐啸云对莹莹歉然一笑:“那你先看着,有什么需要可以跟福伯说。”说完,便被齐玉蓉拉着离开了藏书楼。 偌大的藏书楼再次恢复了安静,但莹莹却再也无法像之前那样完全沉浸其中。齐玉蓉那看似无意的一瞥,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她的心里。她清楚地感受到了两人之间那道看不见的、却真实存在的鸿沟——家世、身份、处境…… 她重新坐下,看着眼前精美的书籍,看着自己粗糙但干净的手指。齐啸云的善意如同冬日暖阳,珍贵而温暖,但齐玉蓉的态度却提醒着她现实的冰冷。她不能,也不应该,沉溺于这短暂的温暖而忘记自己的处境和责任。 她深吸一口气,握紧了胸前的玉佩。这半块玉佩,是她的根,也是她的警示。她必须更快地成长,更努力地学习,只有自己足够强大,才能赢得真正的尊重,才能去实现那个沉重的目标——为父亲洗刷冤屈,重振门楣。 她埋下头,更加专注地投入到书本之中。窗外的光线渐渐偏移,将她纤细而坚韧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 沪上,赵公馆,夜宴正酣。 与齐家藏书楼的清幽、江南早市的烟火气截然不同,法租界内的赵公馆灯火通明,一场奢华的晚宴正在举行。西装革履的政商名流,珠光宝气的太太小姐,觥筹交错,笑语喧哗。 赵坤,如今已是沪上炙手可热的实权人物之一,穿着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正满面春风地周旋于宾客之间。几年前那场针对莫隆的构陷,不仅让他铲除了一个强大的政敌,更借此机会吞并了莫家不少产业,壮大了自己的势力。 “赵部长,恭喜恭喜啊!听说您最近又拿下了江边那块地皮,真是大手笔!”一个胖商人奉承道。 “哪里哪里,不过是顺应时势,为沪上的发展尽一份力罢了。”赵坤谦虚着,眼中却难掩得意。 “赵兄,如今您可是咱们沪上商界的这个!”另一个商会理事竖起大拇指,“以后还要多多仰仗您提携啊!” 赵坤哈哈一笑,举杯示意:“互相关照,互相关照!” 他走到阳台边,稍微远离了喧嚣。心腹手下,如今已是警察局侦缉队队长的马三跟了过来,低声道:“部长,齐家那边,最近似乎没什么大动静,对齐广源那个老狐狸,接济莫家遗孀也是暗中进行,抓不到什么把柄。” 赵坤晃动着杯中的红酒,眼神阴鸷:“齐广源这只老狐狸,滑不留手。不过,只要那对母女还在沪上,就像一根刺,虽然不致命,但总让人不舒服。尤其是那个丫头,慢慢长大了……莫隆当年,可是留了些旧部人脉的。” “您的意思是……” “盯着点。”赵坤抿了一口酒,“必要的时候,让她们彻底消失,或者……让她们再也翻不起什么浪花。至于齐家,只要他们不公然与我为敌,暂时不必动他们。我们的目标,是拿下下一个码头的控制权,那才是真正的肥肉。” “是,属下明白。”马三躬身应道。 赵坤望着窗外璀璨的沪上夜景,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笑意。这十里洋场,就是他赵坤的猎场。任何可能威胁到他的人或事,他都会毫不留情地清除。 南北两地,沪上两端。 阿贝在屈辱中埋下了改变的种子;莹莹在温暖与冷眼中坚定了前行的决心;而远在沪上的赵坤,则在觥筹交错间,谋划着更深的阴谋。命运的齿轮,在看似平静的表象下,正带着令人心悸的力道,缓缓加速转动。那两半分离的玉佩,似乎也感应到了暗流的涌动,在寂静的夜里,发出微不可查的嗡鸣。 --- (第0074章 完) 第0075章真假千金沪上行,渔村 阿贝在渔村救下落水富商独子,对方感激涕零送上厚礼; 而莹莹却在沪上音乐学校的才艺展示上,因校方偏袒富家千金而错失机会; 深夜,莹莹对着半块玉佩轻声问:若我生来就在该在的位置,人生可会不同? --- 江南水乡的清晨,总是裹着一层湿漉漉的薄雾,混着河泥和水草的气息。天光未大亮,阿贝已经拎着洗好的衣物,踏着青石板往家走。河水在脚下安静流淌,倒映着灰白的天色,偶尔有早起的渔船“欸乃”一声划过,荡开一圈圈涟漪。 “阿贝!快!码头上……码头上有人落水了!” 同村的阿旺气喘吁吁地跑来,脸上满是惊慌。 阿贝心下一凛,丢下木盆,拔腿就朝村口码头跑去。那里已围了不少人,乱哄哄一片。透过人群缝隙,只见浑浊的河面上,一个穿着体面、显然不是本地人的少年正在扑腾,水花四溅,眼看就要沉下去,旁边几个渔家汉子正忙着解小船,乱作一团。 几乎没来得及思考,阿贝甩掉脚上磨得发薄的布鞋,一个猛子扎进了还带着寒意的河水里。河水瞬间淹没了她,冰冷刺骨。她咬紧牙关,凭着自小在水边摸爬滚打练出的好水性,迅速朝那挣扎的身影游去。 靠近了,才发现那少年约莫十三四岁年纪,面色青白,已是呛了水,力气将尽。阿贝从后面勒住他的腋下,费力地往回拖。少年无意识地挣扎,增加了不少阻力。河水灌入口鼻,阿贝憋着一口气,双腿拼命蹬水,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松手。 终于,在闻讯赶来的莫老憨和几个村民的帮助下,两人被七手八脚地拖上了岸。那少年已昏迷不醒,嘴唇发紫。阿贝浑身湿透,冷得直打哆嗦,头发黏在脸上,狼狈不堪,却顾不上自己,帮着阿爹给少年控水、拍背。 一阵忙乱后,少年咳出几口水,悠悠转醒,眼神茫然地看着周围陌生的面孔和破旧的渔村。 …… 晌午刚过,几辆罕见的黑色轿车,在村民好奇又畏惧的目光中,颠簸着驶入了这僻静的水乡小村,停在了莫老憨家低矮的屋舍前。 车上下来一位穿着绸缎长衫、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子,神色焦急,步履匆忙,身后跟着几个随从。他便是落水少年的父亲,沪上知名的富商,沈万昌。 沈万昌一见被莫老憨夫妇安置在屋里、盖着厚被子、已然清醒只是受惊不小的独子沈文澜,顿时红了眼眶。听完结结巴巴的村民和阿贝简短的叙述,他更是激动不已,一把抓住莫老憨粗糙的手,声音哽咽:“老哥!恩人哪!多谢你们救了我这不成器的儿子!我沈家三代单传,就这一根独苗,要是出了事,我……我可怎么向他死去的娘交代!” 他转向站在一旁、换上了干净旧衣仍显瘦弱的阿贝,眼神充满感激:“小姑娘,是你跳下水救了他?好胆识!好水性!这份恩情,我沈万昌没齿难忘!” 沈万昌当即命随从抬进来几个沉甸甸的礼盒。打开一看,村里人都倒吸一口冷气。有光滑闪亮、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绸缎衣料,有封装精美的各色罐头、糖果点心,还有一盒白花花的现大洋,那银元碰撞的清脆声响,让围观的村民眼睛都直了。 “一点小小谢意,不成敬意,务必收下!给姑娘压惊,也给家里添补些用度。”沈万昌言辞恳切。 莫老憨夫妇一辈子没见过这许多钱财物品,慌得直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沈先生,这太多了,救人……救人是应当的……” 阿贝也低声道:“沈先生,您太客气了。” 推辞再三,沈万昌态度坚决,莫老憨一家最终只能千恩万谢地收下。沈万昌又细细问了阿贝的年纪、平日生活,听闻她只是跟着养父母打渔、做些零活,眼中掠过一丝怜惜,临行前又特意对阿贝道:“小姑娘,你于文澜有再生之恩,以后若有什么难处,尽管到沪上沈家商行来找我!” 车队载着沈家父子和满村的议论艳羡离开了。莫家破旧的堂屋里,堆满了那些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厚礼。莫老憨摸着那冰凉的绸缎,喃喃道:“这……这得值多少鱼啊……” 阿贝娘则小心翼翼地将那盒银元收好,脸上是掩不住的喜悦和后怕。阿贝站在门口,望着车子离去的方向,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贴肉挂着的半块玉佩。河水冰冷的触感似乎还留在皮肤上,而掌心,仿佛还残留着刚才推拒时,触碰到那些光鲜礼盒的陌生质感。 …… 几乎就在同一片天光下,数百里外的沪上,位于法租界的圣玛丽亚音乐学校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窗明几净的琴房里,莹莹穿着一身半旧的素色旗袍,站在钢琴旁。她刚刚结束了一段声乐展示,唱的是母亲林氏幼时教的一首江南小调,嗓音清越婉转,带着几分这个年纪少有的哀愁与韵味。 台下坐着几位音乐教员,还有学校的教务主任。然而,他们的目光大多并未停留在莹莹身上,而是交头接耳,不时瞥向坐在前排另一个穿着洋装、打扮时髦的女生——航运大王孙家的千金,孙曼丽。 孙曼丽也参加了刚才的才艺展示,她的钢琴演奏技巧娴熟,旋律流畅,是正统西洋学院派的路子。 教务主任扶了扶眼镜,清了清嗓子,开口宣布结果:“经过我们评议,孙曼丽同学的钢琴演奏,技巧更为全面,乐感突出,更符合我们学校对优秀学生的选拔标准。因此,这次推荐前往巴黎音乐学院交流学习的名额,决定给予孙曼丽同学。” 话音落下,孙曼丽嘴角扬起一抹矜持而得意的微笑,她身边的几个女伴立刻低声恭维起来。 莹莹站在原地,手指微微蜷缩,捏住了旗袍的侧缝。她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知道自己唱得不错,母亲也说过,她的嗓音有天赋。可是……她抬眼看了看孙曼丽身上那件最新款的洋装,还有她手指上那枚闪闪发光的碎钻戒指,又看了看自己洗得发白的旗袍袖口。 差距,从来就不只在琴技和歌喉上。 她没有争辩,也没有流泪,只是默默地对着评委席鞠了一躬,然后转身,挺直了背脊,走出了琴房。身后,是孙曼丽那群人毫不掩饰的嬉笑声和教务主任如释重负的轻咳。 …… 夜深了。 沪西贫民区那间狭**仄的亭子间里,只有一盏昏黄的电灯散发着微弱的光晕。窗外是都市夜生活的隐约喧嚣,霓虹灯的光怪陆离折射不进这被遗忘的角落。 林氏已经睡下,呼吸轻微而绵长,脸上带着日间操劳的倦容。 莹莹却毫无睡意。她独自坐在窗边的小桌前,桌上摊着一些乐谱和旧书。她轻轻拉开抽屉,从一个旧绒布匣子里,取出了那半块玉佩。 玉佩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温润朦胧的光泽。上面的螭纹摩挲得光滑,触手生温。这是她身世的凭证,也是莫家曾经辉煌,以及那场莫名灾变的无声见证。 冰凉的玉石贴在掌心,白日里在音乐学校发生的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在她脑海中翻涌。孙曼丽骄傲的眼神,教务主任回避的目光,那些窃窃私语和轻蔑的笑声……每一个细节,都像一根细小的针,扎在心口上,并不剧烈,却绵密地疼。 她失去的,仅仅是一个交流学习的机会吗? 不,她失去的,是原本可能截然不同的人生。 如果莫家没有倒,如果父亲还在,如果她是在那座早已记忆模糊的大宅里,作为莫家名正言顺的千金小姐长大……那么今日,站在那琴房里,她是否还需要因为一身旧衣而自觉气短?是否还需要因为无人撑腰而眼睁睁看着机会被旁人凭借家世夺走? 那个叫贝贝的、从未谋面的妹妹,当年若是没有被抱走、没有夭折,如今又会是怎样光景?她们姐妹二人,是否都能在父母的羽翼下,安然享受着本该属于她们的一切? 月光吝啬地洒进一线,勾勒出她单薄而倔强的肩线。 许久,莹莹将玉佩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要从中汲取一丝虚幻的力量。她抬起头,望着窗外被切割成狭长方块的、浑浊的夜空,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几乎要散在夜风里: “若我生来,就在该在的位置……人生,可会不同?” 没有人回答。只有远处黄浦江上,夜航轮船的一声汽笛,悠长而沉闷,如同这个时代深重的叹息,穿透夜幕,缓缓荡开。 亭子间里那声无人应答的轻问,余音仿佛还缠绕在昏黄灯晕与清冷月光交织的缝隙里。莹莹握着那半块玉佩,指尖冰凉的触感直透心底。窗外,都市的夜依旧喧嚣,隔壁传来孩童夜啼和妇人含糊的安抚,更远处,隐约有歌舞厅的爵士乐飘来,奢靡而遥远。她将玉佩贴在心口,那里堵着一团棉絮似的委屈与不甘,沉甸甸的,却又无处倾泻。 良久,她才轻轻将玉佩放回绒布匣子,合上抽屉。动作小心,没有发出一点声响,生怕惊醒了里间浅眠的母亲。躺回那张吱呀作响的小床上,她睁着眼,望着天花板上雨水渗漏留下的斑驳印迹,一夜无眠。 第二天清晨,林氏起身时,见女儿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心中了然,却也不点破,只默默将稀粥煮得更稠了些。“今日齐家管家可能会送些米面来,你若是闷,就出去走走,别总待在屋里。”林氏温声道,将一碗粥推到莹莹面前。 莹莹低头喝着粥,含糊地应了一声。她知道自己不能倒,这个家,如今更多是靠她撑着母亲那点微薄的希望。 将近中午,齐家的老管家果然来了,不仅带来了米面,还有一小包用油纸裹着的白糖和几块难得的肥皂。“少爷吩咐的,说林夫人和小姐用得着。”老管家笑容谦和,目光在莹莹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一瞬,带着不易察觉的怜悯。 莹莹道了谢,送走管家,看着那包白糖,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齐啸云的关照,像冬日里隔着玻璃照进来的阳光,能看见光亮,却感受不到多少暖意。他是齐家未来的继承人,而她,是罪臣之女,蜗居亭子间的落魄千金。那“像保护妹妹一样”的承诺,界限分明。 她将那包糖仔细收好,对林氏说:“娘,我出去透透气。” 她没有去热闹的街市,而是拐向了离贫民区不算太远的一个小公园。这里不如法租界的公园精致,却也有些绿意和几张长椅。她常来这里,看会儿书,或者只是坐着发呆。 今日,公园一角却有些不同。几个穿着学生装的年轻男女聚在一起,中间站着一个穿着阴丹士林布旗袍、剪着齐耳短发的女学生,正激昂地说着什么,她身旁立着一块简陋的木牌,上面用粉笔写着“募捐!支援东北前线将士!” “……倭寇铁蹄践踏我大好河山,东北同胞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我前线将士浴血奋战,缺衣少药!同学们,同胞们!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们不能亲赴沙场,亦当竭尽所能,支援前线!一分一毫,皆是心意!”女学生的声音清亮,带着不容置疑的热忱。 围观的人不多,有的漠然走过,有的驻足听几句,摇摇头离开,也有零星几个掏出几个铜元,放入女学生捧着的募捐箱里。 莹莹站在人群外围,听着那激昂的词语——“国家”、“同胞”、“匹夫有责”,这些词汇离她亭子间里困顿的生活似乎很遥远,却又莫名地牵动了心底某根弦。她想起父亲莫隆,当年是否也曾为这个积贫积弱的国家忧心奔走?而如今,家国俱损。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面只有齐家管家刚送来,母亲让她带着以备不时之需的几角零钱。她犹豫了一下,走上前,将那几个角子全部投入了募捐箱。 女学生看到她,眼睛一亮,朝她用力点头:“谢谢这位同学!” 旁边一个戴着眼镜的男学生递过来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封面印着《义勇军进行曲》谱子。“同学,有兴趣可以看看,我们下周在光华大学还有一场爱国宣讲会。” 莹莹接过册子,低声道了谢,匆匆离开了小公园。手心握着那本粗糙纸张印刷的小册子,微微发烫。她回头望了一眼,那几个学生的身影在稀疏的树影下,显得格外单薄,却又异常坚定。 --- 江南水乡,晨雾散尽,阳光洒在河面上,碎金万点。莫家那间低矮的屋舍,却因昨日沈家送来的厚礼,而显得有些不同往日。 邻居们探头探脑,言语间满是羡慕。 “老憨家这是走了大运了!” “阿贝那丫头,平日里不声不响,没想到有这般胆识!” “那沈家可是沪上的大富商,指头缝里漏点,就够他们吃用不尽了!” 莫老憨蹲在门口,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看着屋里堆放的绸缎和那盒白花花的大洋,眉头却微微皱着。阿贝娘则忙碌着,将那些精致的点心罐头小心地收进唯一的木柜里,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却又带着几分惶恐。 “他爹,这些料子,给阿贝做身新衣裳吧?姑娘大了,总不能一直穿得这么破旧。”阿贝娘抚摸着光滑的绸缎,提议道。 莫老憨吐出一口烟圈,闷声道:“再说吧。这钱……得留着,万一有个急用。” 阿贝坐在小凳上,低头补着渔网,听着父母的对话,一言不发。她心里也乱糟糟的。救人是一时冲动,没想过回报。沈家的厚礼,像一块巨石投入她平静的生活,激起了巨大的涟漪。那些光鲜的东西,与这个家、与她,都格格不入。她甚至觉得,放在屋里,都有些扎眼。 下午,她照常去河边清洗衣物。蹲在青石板上,棒槌起落间,水花四溅。河水依旧浑浊,倒映着蓝天白云和她清秀却带着倦容的脸。昨日落水救人的地方,已经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阿贝!”同村的春妮跑过来,蹲在她身边,压低声音,眼里闪着好奇的光,“快跟我说说,那沈家少爷长得什么样?是不是跟画报上的电影明星一样?” 阿贝愣了一下,摇摇头:“当时……没看清。”她只记得那少年苍白的脸和惊恐的眼神,还有被拖上岸后那身湿透的、料子极好的西装。 “唉,真可惜!”春妮咂咂嘴,“听说沈家可有钱了,住在沪上那种有大电梯、霓虹灯整夜亮的地方!阿贝,他们就没说,接你去沪上享福?” “胡说些什么。”阿贝轻声打断她,手下用力搓洗衣物,“我就是个渔家女,救了个人而已。人家客气,送点东西,过去了就过去了。” 春妮撇撇嘴,显然不信,但还是识趣地没再多问。 阿贝将洗好的衣物拧干,放入木盆。站起身时,目光无意间落在河对岸。那里,几个穿着体面、像是城里来的人,正指指点点,对着这片河岸和更远处的滩涂说着什么。其中一人手里还拿着图纸。 她没多想,端着木盆回家了。只是心里那点莫名的烦乱,并未因冰冷的河水而平息。 --- 沪上,圣玛丽亚音乐学校那场不公的选拔,像一根刺,扎在莹莹心里。她不再去琴房练习,甚至刻意避开可能遇到孙曼丽和其他富家同学的路。 这日,她绕路从学校后门的小街走,却听见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小提琴声。声音来自一间临街的、略显破旧的阁楼,窗户开着。 她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那琴声拉得并不流畅,甚至有些刺耳,但拉琴的人似乎极其专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某个困难的乐段,带着一种执拗的劲儿。 过了一会儿,琴声停了。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头发凌乱的年轻男子从窗口探出头,手里还拿着琴弓。他看起来比莹莹大不了几岁,面容清癯,眼神却有种燃烧般的光芒。他看到楼下站着的莹莹,愣了一下,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吵到你了吧?抱歉,我总拉不好这段。” 莹摇摇头:“没有。你……很用功。” 男子笑了笑,笑容有些苦涩:“不用功不行啊。没人家那种请名师、用名琴的条件,只能靠笨功夫磨了。”他看了看莹莹身上半旧的旗袍和手里拿着的乐谱册子,问道:“你也是学音乐的?” “算是吧。”莹莹轻声答。 “我叫陈朗,音专的学生。”男子自我介绍道,“你呢?” “莫莹莹。” 简单的对话后,两人一时无言。陈朗看着她,忽然道:“莫同学,看你样子,不像那些……嗯,有钱人家的小姐。学音乐,不容易吧?” 这句话,无意间戳中了莹莹的心事。她低下头,没有回答。 陈朗却像是找到了知音,话多了起来:“这世道,有时候真不公平。有才华的,可能因为穷,连把像样的琴都买不起,更别说机会。而那些……哼。”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他扬了扬手里的琴弓:“我就不信,只有他们配搞艺术!音乐不该是金钱堆砌出来的!莫同学,你要是喜欢音乐,别轻易放弃。就算没有舞台,至少还能拉给自己听,唱给自己听!” 他的话,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愤慨和天真,却像一阵风,吹散了莹萦绕心头的部分阴霾。她抬起头,看着陈朗那双炽热的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谢谢。”她说。 离开那条小街时,莹莹觉得脚步轻快了些。她摸了摸口袋里那本《义勇军进行曲》的册子,又想起陈朗的话。也许,路不止一条。也许,失去一个去巴黎的机会,并不意味着失去所有。 --- 几天后,沈家派来的人再次到了渔村。这次来的是一位穿着体面长衫的账房先生,带着两个随从,态度比上次沈万昌更加客气周到。 账房先生先是再次表达了沈家的感激之情,然后呈上了一份礼单,上面罗列了更为具体的谢仪,除了之前的财物,还包括愿意资助阿贝去镇上甚至县里新式学堂读书的承诺。 “沈老爷说了,阿贝姑娘聪慧勇敢,屈居乡野实在是埋没了。若是姑娘愿意,沈家可以负责一切学杂费用,直至姑娘学业有成。”账房先生微笑着,看向坐在父母身后、低着头的阿贝。 莫老憨夫妇更是惶恐,连连道:“这怎么敢当……这……” 阿贝抬起头,看着账房先生,声音不大却清晰:“谢谢沈老爷好意。只是……我习惯了渔村的生活,还要帮着爹娘干活。读书……就不用了。” 账房先生有些意外,劝道:“姑娘,机会难得。读了书,明事理,将来或许能有更好的出路,不必再如此辛苦。” 阿贝沉默着,摇了摇头。她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抗拒。沈家的馈赠太重,重得让她不安。她救人不图这些,若接受了,仿佛那单纯的举动就变了味道。而且,离开渔村,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她不敢想。 账房先生见她态度坚决,也不好再强求,又寒暄几句,留下礼单和一些实用的礼物(如成药、布匹),便告辞了。 送走沈家的人,莫老憨看着女儿,叹了口气:“阿贝,沈家是真心实意,你……” “爹,我知道。”阿贝打断他,“但我们不能靠着别人的感激过一辈子。这些钱和东西,我们省着用,或者……以后有机会,帮衬更需要的人也好。我自己有手有脚,能养活自己。” 她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熟悉的河流和船只。沈家的出现,像一颗投入水面的石子,涟漪过后,水面似乎恢复了平静,但水底的东西,却被搅动了。她下意识地又摸了摸颈间的半块玉佩。这玉佩,和沈家的厚礼一样,都指向一个她未知的、模糊的过去和未来。 --- 莹莹再次去了那个小公园。这次,那几个学生还在,募捐箱前的人似乎多了一些。她看到陈朗也在,他正和一个工人打扮的男子说着什么,神情激动。 莹莹没有立刻上前,她站在不远处看着。陈朗看到了她,朝她点了点头。 募捐活动间歇,陈朗走过来,额上带着汗珠。“莫同学,你来了。” “嗯。”莹莹应了一声,犹豫了一下,问道,“你们……经常做这些吗?” “能做的有限。”陈朗抹了把汗,“募捐、宣传、唤醒民众。国家到了这个地步,总不能人人都做缩头乌龟。”他看了看莹莹,“我看你上次也捐了钱,是有心人。” 莹莹低下头:“只是……一点心意。” “心意无价。”陈朗郑重道,随即他又兴奋起来,“对了,我们几个同学组织了一个小型的合唱团,唱一些进步歌曲,鼓舞士气。就在光华大学附近活动,你要不要来看看?” 莹莹心念微动。唱歌……那是她真正喜欢,并且能让她暂时忘记烦恼的事情。 “我……可以吗?” “当然!”陈朗眼睛一亮,“欢迎任何有志青年!” 第一次去那个所谓的“合唱团”,是在一个大学的废弃仓库里。条件简陋,只有一架走音的旧钢琴,十几个男女学生,穿着朴素,但眼神都和陈朗一样,带着光。 他们唱的不是学校里教的西洋咏叹调或风花雪月的流行曲,而是《毕业歌》、《大路歌》,还有那首《义勇军进行曲》。歌声或许不够专业,甚至有些参差不齐,但那蓬勃的力量,那发自肺腑的激情,却深深震撼了莹莹。 她站在角落里,听着,看着,胸口有什么东西在涌动。 “来,莫同学,一起唱!”陈朗向她招手。 莹莹有些怯场,但在那些热情目光的鼓励下,她慢慢走上前,跟着旋律,轻声哼唱起来。 起初声音很小,渐渐地,她放开了嗓子。清越的嗓音融入集体的和声,仿佛水滴汇入河流。她唱著「同学们,大家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唱著「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唱着唱着,眼眶竟有些湿润。在这里,没有人关心她是不是落魄千金,没有人用家世来衡量她。在这里,音乐不再是攀附风雅的工具,而是呐喊,是武器,是凝聚人心的力量。 排练结束,陈朗走到她身边,由衷赞道:“莫同学,你唱得真好!很有感情!” 莹莹脸上泛起一丝红晕,这是失去音乐学校的推荐名额后,第一次有人如此真诚地肯定她的歌声。 “是这些歌……写得好。”她轻声说。 “歌好,也要唱的人用心。”陈朗看着她,眼神明亮,“下周末我们有一场小型的公开演出,就在大学礼堂,你来担任《渔光曲》的领唱,怎么样?” 莹莹的心猛地一跳。领唱?公开演出? 她看着陈朗期待的眼神,又环顾四周那些友善的面孔,再想起音乐学校里那令人窒息的偏颇和轻视。一股从未有过的勇气,悄然滋生。 她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好,我试试。” --- 渔村的夜晚,静谧而深沉。只有河水拍岸的哗哗声,和偶尔的几声犬吠。 阿贝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白天沈家账房先生的话,还在耳边回响。读书……更好的出路……这些词汇对她来说,陌生而充满诱惑。她不是不向往外面的世界,不是不渴望知识,只是…… 她翻了个身,手又无意识地握住了胸前的玉佩。这半块玉,是她的根,也是她的谜。养父母从未隐瞒她的身世,只说是码头捡来的,襁褓里有这块玉。她知道自己来自一个或许不平凡的家庭,但那家庭是什么样子,为什么遗弃她,一概不知。 沈家的出现,像是一道强光,骤然照进了她封闭的世界,让她更清晰地看到了自身的窘迫和与那个“外面世界”的鸿沟。接受资助,或许能改变命运,但那意味着欠下更大的人情,背离这片生她养她的水土,也背离了养父母多年来的抚育之恩。 可不接受,难道就要一辈子困在这小小的渔村,重复着打渔、补网、嫁人生子的循环吗?她想起白天在河边看到的那些城里人,他们对这片河岸的指点和图纸……一种模糊的预感,让她感到不安。 窗外,月亮升起来了,清辉洒在河面上,波光粼粼。与沪上那被霓虹灯映照的夜空,截然不同。 --- 光华大学那间略显破旧的礼堂里,座无虚席。来的大多是青年学生,也有少数附近的市民和工人。气氛热烈而肃穆。 后台,莹莹穿着一身干净的素色旗袍,这是母亲连夜为她熨烫平整的。她看着台下攒动的人头,手心微微出汗。这是她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唱歌,不是为了炫耀才艺,不是为了争取名额,而是为了……表达。 陈朗走过来,递给她一杯水:“别紧张,就像我们排练时一样。把你的感情唱出来。” 莹莹点点头,接过水杯,指尖有些冰凉。 演出开始了。合唱团的同学们陆续上台,演唱了几首激昂的进行曲和叙事歌曲,台下反响热烈,掌声雷动。 轮到《渔光曲》了。报幕员报出曲名和领唱“莫莹莹”时,她深吸一口气,走上了舞台中央。 追光灯打在她身上,有些刺眼。她能看到台下无数双眼睛,带着期待、好奇、或许还有审视。她微微闭眼,再睁开时,目光变得沉静。 前奏响起,是那架旧钢琴弹出的、带着淡淡哀愁的旋律。 她开口,声音清冽,如同月光下的溪流: “云儿飘在海空,鱼儿藏在水中……” 没有炫技,没有刻意雕琢,她只是用声音描绘着一幅画面——晨雾中的大海,撒网的渔民,生活的艰辛与希望。她的歌声里,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从生活中磨砺出的坚韧,以及对美好生活的朦胧向往。 “……鱼儿难捕租税重,捕鱼人儿世世穷……” 唱到这一句时,她想起了亭子间的逼仄,母亲日渐粗糙的双手,想起了这个时代压在普通民众身上的重负。情感自然而然地倾注,歌声里带上了真实的悲悯与控诉。 台下安静极了,只有她的歌声在回荡。许多人屏住了呼吸,被这纯净而充满感染力的歌声打动。 陈朗在舞台侧幕看着,眼神灼灼。 一曲终了,短暂的寂静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许多人站了起来,用力地鼓掌。 莹莹站在台上,看着台下激动的观众,眼眶发热。这一刻,所有的委屈、不甘,似乎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找到了音乐对于她的、真正的意义。 演出非常成功。结束后,许多素不相识的人围上来,向她表示祝贺和赞赏。 “莫同学,你唱得太感人了!” “这声音,比收音机里的歌星还好听!” “谢谢你,让我们听到了这么好的歌!” 莹莹被热情的人群包围着,有些手足无措,心里却被巨大的温暖和成就感填满。陈朗挤过来,护着她往外走,脸上是灿烂的笑容:“看吧,我说你可以的!音乐的本质是打动人心,你做到了!” 走出礼堂,夜风拂面,带着初夏的微凉。莹莹抬头看着沪上夜晚依旧明亮的星空,第一次觉得,这片天空,或许也有她的一席之地。 “谢谢你,陈朗。”她轻声说,语气真诚。 “谢我做什么,是你自己的才华和努力。”陈朗看着她,夜色中,他的眼睛格外亮,“莫莹莹,你有没有想过,音乐可以不仅仅是个人的爱好,它可以有更大的力量?” 莹莹心中一动,没有立刻回答。但一颗种子,已经悄然埋下。 回到亭子间,林氏还在灯下做着针线活等她。见她回来,脸上带着罕见的红晕和光彩,林氏放下手中的活计,温和地问:“演出顺利吗?” “嗯。”莹莹用力点头,走过去,依偎在母亲身边,将演出的盛况和观众的反应细细说给母亲听。 林氏静静地听着,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伸手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发:“我的莹莹,长大了。” 莹莹靠在母亲膝上,感受着这难得的温馨片刻。她忽然觉得,即使没有那虚无缥缈的“该在的位置”,凭借自己的努力和坚持,似乎也能走出一条路来。 只是,当她独自躺回床上时,手指触碰到枕下那硬硬的绒布匣子,心里那关于身世、关于那半块玉佩、关于那个不知在何方的妹妹的疑问,依旧如同夜色中的暗流,悄然涌动。 而远在江南水乡的阿贝,也在同一片星空下,握著属于自己的那半块玉佩,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对未来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与隐约的期盼。 双生花的命运之线,在时代的洪流中,各自蜿蜒,尚未交汇,却都已感受到了那来自远方的、无形的牵引。沪上的霓虹与水乡的渔火,在同一片苍穹下,明明灭灭,映照着两个少女截然不同,却又在某些瞬间悄然共振的心事。这漫长的夜,似乎才刚刚开始。 第0076章水波下的暗礁(下) 晨雾如轻纱,笼罩着静谧的河荡。水声欸乃,莫老憨划着小船,阿贝(贝贝)坐在船头,手里拿着一件未完工的绣品,对着熹微的晨光仔细端详。 “阿贝,看路,别看针线喽!”莫老憨憨厚地提醒,声音里带着宠溺。 “知道啦,阿爹!”阿贝头也不抬,手指灵活地穿针引线,一朵含苞的荷花已在素白绢布上悄然绽放,针脚细密,配色清雅,带着水乡特有的灵秀之气。“就快好了,孙家小姐催得急呢。” 莫老憨看着女儿专注的侧影,心里既骄傲又有些复杂。阿贝越大,那通身的气派就越发不像他们这渔家里能养出来的。尤其是当她安静坐着刺绣时,那份沉静与秀雅,偶尔会让他这个粗汉子都觉得晃神。还有她脖颈上那半块用红绳系着的玉佩,质地温润,雕工精细,即便他不懂玉,也知绝非俗物。 “阿贝啊,”莫老憨犹豫着开口,船桨划开粼粼波光,“你那玉佩……收好些,莫要轻易给人瞧见了。” 阿贝终于从绣品上抬起头,明澈的眼里带着一丝不解:“阿爹,为什么呀?这不是您和娘捡到我时,就在我身上的吗?” “是……是啊。”莫老憨有些局促,黝黑的脸上显出几分不易察觉的忧虑,“就是因为是捡到你时就有的,怕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咱们平头百姓,有些东西,太扎眼了不好。” 他想起几年前,镇上当铺的老朝奉偶然瞥见这玉佩,那惊愕探究的眼神,以及私下里找他打听玉佩来历的情形,心里就有些发毛。老朝奉只说这玉料极好,怕是官家或巨贾才用得起,叮嘱他千万收好。自那以后,莫老憨就多了个心眼。 阿贝似懂非懂,但见养父神色郑重,便乖巧地点点头,将玉佩塞进衣领里,贴肉藏好。“嗯,我晓得了,阿爹。” 小船靠了岸,阿贝拎着母亲做的菜饼子和绣品,脚步轻快地向镇上的水乡学堂走去。说是学堂,其实也就是几间旧屋,一位老秀才教着镇上十来个孩子认字、读些启蒙书籍。阿贝断断续续来听,却是老秀才最得意的学生,聪慧过人,一点就通。 晌午放学,阿贝惦记着去绣庄交活,顺便把母亲托她买的两尺布带回去。刚走到镇中心人来人往的石板路上,就听见一阵喧哗。 几个镇上有名的纨绔子弟,正围着一个卖菱角的老农推推搡搡。为首的正是镇上米行老板的儿子赵四,他跋扈地踢翻了老农的菱角筐,雪白的菱角滚了一地。 “老东西,敢挡小爷的路?你这点破菱角,赔得了小爷新鞋上沾的泥点子吗?”赵四趾高气扬,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老农脸上。周围有人面露愤慨,却慑于赵家势大,不敢出声。 老农跪在地上,一边慌乱地捡拾菱角,一边不住地哀求:“赵少爷,对不住,对不住!小老儿不是故意的,这……这菱角您拿去,算小老儿赔罪的……” “呸!谁稀罕你这点东西!”赵四不依不饶。 阿贝见状,眉头蹙起。她认得那老农,是邻村孤苦的王老汉,就靠这点微薄收入过活。一股怒气涌上心头,她捏紧了拳头,想起跟着阿爹在船上练拳脚时,阿爹常说“习武强身,更要明理护弱”。 她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声音清亮:“赵四,青天白日,街上这么多人看着,欺负一个老人家,你也不怕丢了你爹米行老板的脸面?” 赵四闻声回头,见是阿贝,先是一愣,随即嗤笑:“我当是谁,原来是莫家那个野丫头!怎么,想学人路见不平?滚一边去,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路见不平,人人可管。”阿贝毫无惧色,挡在王老汉身前,“王爷爷不过是不小心,你让他赔礼也赔了,还想怎样?莫非真要闹到里正那里,让大家评评理,看你赵家少爷是如何‘威风’的?” 她言辞清晰,不卑不亢,周围渐渐聚拢了些人,指指点点的声音也大了起来。 赵四脸上挂不住,恼羞成怒:“评理?小爷我就是理!你给我让开!”说着伸手就要推搡阿贝。 阿贝眼神一凛,她虽年纪小,但常年劳作,手脚灵活,更有几分蛮力。只见她侧身一闪,避开赵四的手,同时脚下巧妙地一绊。 “哎哟!”赵四猝不及防,重心不稳,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模样甚是狼狈。 周围顿时响起一阵压抑的哄笑。 赵四站稳身形,脸色涨得通红,指着阿贝:“你……你敢动手?!” “我只是自卫。”阿贝平静地看着他,“赵四,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若再纠缠,我不介意陪你去找里正,或者……让我阿爹来找你爹聊聊?”她故意抬出了以力气大、脾气倔出名的莫老憨。 赵四深知莫老憨护犊子的性子,又见围观者众多,自己确实不占理,再闹下去只会更丢人。他恶狠狠地瞪了阿贝一眼,撂下一句“你给我等着”,便带着几个跟班灰溜溜地挤开人群走了。 阿贝这才松了口气,转身帮王老汉收拾散落的菱角。王老汉千恩万谢,周围人也纷纷投来赞许的目光。 这一幕,恰好被路过的一位穿着体面、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子看在眼里。他站在不远处的茶楼窗边,目光落在阿贝身上,带着几分审视与讶异。他注意到了这女孩方才应对时的沉着、机变,以及那不同于寻常渔家女的清秀眉眼和通身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韧劲儿。 男子微微眯起眼,手指轻轻敲着窗棂,低声自语:“这小姑娘……有点意思。莫老憨家,竟能养出这样的女儿?” 阿贝并未察觉这远处的目光。她帮王老汉收拾妥当,又安慰了几句,便拿着自己的东西,像没事人一样,继续朝绣庄走去。阳光洒在她身上,勾勒出她挺拔而充满活力的身影。江南水乡的温婉,似乎并未完全磨去她骨子里那份与生俱来的、属于沪上莫家血脉的胆魄与锋芒。这水波荡漾的平静生活之下,命运的暗礁,似乎已在这一刻,悄然显露了一角。 晨雾如轻纱,笼罩着静谧的河荡。水声欸乃,莫老憨划着小船,阿贝(贝贝)坐在船头,手里拿着一件未完工的绣品,对着熹微的晨光仔细端详。绢布上,一对鸳鸯已初具雏形,水波粼粼,荷叶片片,针脚细密灵动,配色清雅脱俗,带着水乡特有的湿润气息和盎然生机。 “阿贝,看路,别看针线喽!”莫老憨憨厚地提醒,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宠溺与一丝隐忧。女儿的绣艺越来越好,好得让他这个粗汉子都觉得心惊。这通身的气派,低头专注时的侧影,还有那偶尔沉静下来时,眉宇间不自觉流露出的……一种他无法形容的、与这渔家水乡格格不入的矜贵,都让他心里发慌。 “知道啦,阿爹!”阿贝头也不抬,指尖捏着细如发丝的绣花针,手腕轻旋,又为一片荷叶添上了一抹恰到好处的过渡色。“就快好了,孙家小姐催得急,说是要送人的礼,怠慢不得。” 莫老憨“嗯”了一声,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阿贝纤细的脖颈上,那里系着一根半旧的红绳,红绳下端,贴着肌肤,藏着那半块质地温润、雕工奇古的玉佩。他的心又沉了沉。 “阿贝啊,”莫老憨犹豫着,船桨划开粼粼波光,也划破了他心头的平静,“你那玉佩……收好些,莫要轻易给人瞧见了。如今镇上人来人往的,不比从前。” 阿贝终于从绣品上抬起头,明澈如水洗过的眸子带着一丝不解:“阿爹,为什么呀?这不是您和娘捡到我时,就在我身上的吗?是……我亲生爹娘留下的念想吧?”她声音轻轻的,带着试探。随着年龄渐长,她对身世的疑惑也如同河底的水草,悄然滋生。 “是……是啊。”莫老憨更加局促,黝黑的脸上皱纹都仿佛深了几分,“就是因为是捡到你时就有的,怕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咱们平头百姓,守着这河荡过日子,有些东西,太扎眼了不好。”他想起几年前,镇上“博古斋”的老朝奉偶然瞥见这玉佩,那惊愕探究的眼神,以及后来私下里找他,旁敲侧击打听玉佩来历的情形,心里就像压了块石头。老朝奉摸着山羊胡子,只含糊地说这玉料是极品羊脂白玉,雕工更是前朝宫廷风格,怕不是寻常官家或巨贾能有的,叮嘱他千万收好,莫要露白,以免招祸。自那以后,莫老憨就对这玉佩格外敏感,仿佛那不再是女儿的身世凭证,而是一道不知何时会引爆的惊雷。 阿贝见养父神色异常郑重,甚至带着点她看不懂的恐惧,便乖巧地点点头,将玉佩往衣领里又塞了塞,确保完全被粗布衣衫遮盖。“嗯,我晓得了,阿爹。您放心,我不让人瞧见。”她嘴上应着,心里那关于身世的疑云,却又浓重了几分。 小船靠了岸,阿贝拎着母亲做的菜饼子和卷好的绣品,脚步轻快地向镇上的水乡学堂走去。说是学堂,其实也就是几间临水的旧屋,一位屡试不第的老秀才,教着镇上十来个家境尚可的孩子认字、读些《三字经》、《千字文》。阿贝因着莫老憨夫妇咬牙支持,也断断续续来听。她是老秀才最得意的学生,聪慧过人,过目不忘,常常举一反三,让老秀才唏嘘不已,常叹“若为男儿,必非池中之物”。 晌午放学,日头已有些晒人。阿贝惦记着去“锦绣坊”交绣活,顺便把母亲托她买的两尺细布带回去。刚走到镇中心人来人往的青石板路上,就听见一阵喧哗与哀求声。 几个镇上有名的纨绔子弟,正围着一个卖菱角的老农推推搡搡。为首的正是镇上最大米行老板的儿子赵四,他穿着一身绸缎,却举止粗鲁,跋扈地一脚踢翻了老农盛满菱角的柳条筐,雪白鲜嫩的菱角顿时滚了一地,沾满尘土。 “老东西,眼睛长到屁股上了?敢挡小爷的路?你这点破菱角,赔得了小爷新鞋上沾的泥点子吗?”赵四趾高气扬,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老农脸上。周围聚了些人,有的面露愤慨,窃窃私语,却都慑于赵家势大,无人敢上前阻拦。 老农扑跪在地上,一边慌乱地用粗糙的手掌捡拾菱角,一边不住地磕头哀求:“赵少爷,对不住,实在对不住!小老儿不是故意的,刚顾着看秤,没瞧见您过来……这……这菱角您拿去,都拿去,算小老儿赔罪的,求您高抬贵手……” “呸!谁稀罕你这点破烂玩意儿!”赵四嫌恶地皱紧眉头,不依不饶,“弄脏了小爷的鞋,一句对不起就完了?今天不拿出点实在的,你别想走!” 阿贝见状,眉头紧紧蹙起。她认得那老农,是邻村孤苦无依的王老汉,老伴早逝,无儿无女,就靠着这河荡里产的菱角换点油盐钱。一股混杂着正义感的怒气涌上心头,她捏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想起跟着阿爹在摇晃的船头练拳脚时,阿爹常说的“习武不为欺人,只为强身,更要明理护弱”,胸中那股豪气顿生。 她深吸一口气,排开围观的人群,走上前去,声音清亮如出谷黄莺,却又带着不容忽视的力度:“赵四,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这街上这么多人看着,你欺负一个手无寸铁的老人家,算什么本事?也不怕丢了你爹米行老板的脸面?” 赵四闻声回头,见是阿贝,先是一愣,随即嗤笑一声,脸上满是鄙夷:“我当是谁,原来是莫老憨家那个来路不明的野丫头!怎么,想学那戏文里的侠女,路见不平?滚一边去,这里没你说话的份!”他特意加重了“来路不明”和“野丫头”几个字,引得他身后几个跟班一阵哄笑。 阿贝的脸瞬间涨红了,不是羞怯,是愤怒。身世是她心底最敏感的一根刺,此刻被赵四当众狠狠刺痛。但她强压下心头的火气,挺直了脊梁,目光毫不退缩地迎上赵四:“路见不平,人人可管。王爷爷不过是不小心,你让他赔礼也赔了,菱角也撒了,你还想怎样?莫非真要闹到里正那里,让大家伙儿都来评评理,看看你赵家少爷是如何在这大街上‘威风凛凛’,欺压孤老的?” 她言辞清晰,条理分明,不卑不亢。周围渐渐聚拢了更多人,指指点点的声音也大了起来,多是谴责赵四横行霸道的。 赵四脸上挂不住了,恼羞成怒,指着阿贝的鼻子骂道:“评理?小爷我就是理!在这镇上,还没人敢这么跟小爷说话!你给我让开!”说着,他伸手就用力推向阿贝的肩膀,想把她搡到一边。 阿贝眼神一凛!她虽年纪尚小,身形纤细,但常年跟随养父出船打渔,帮忙划桨、撒网,练就了一身灵活的筋骨和不小的力气,更别提莫老憨闲暇时教的那些强身健体的粗浅拳脚。只见她面对赵四推来的手,不闪不避,反而微微侧身,用肩膀巧妙一迎一卸,同时脚下看似不经意地往前一伸,绊在了赵四支撑身体的那只脚踝上。 这一下借力打力,时机角度拿捏得恰到好处。 “哎哟!”赵四只觉得一股力道传来,推出去的手落空,脚下又被绊住,重心瞬间失衡,整个人像个笨拙的陀螺,趔趄着向前冲了好几步,最后还是没稳住,“噗通”一声,结结实实地摔了个狗吃屎,崭新的绸缎衣服沾满了尘土,模样狼狈不堪。 “噗——” “哈哈……” 周围顿时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哄笑。平日里受够赵四欺压的百姓,见此情景,无不觉得心下大快。 赵四在手忙脚乱的跟班搀扶下爬起来,脸色由红转青,由青转白,指着阿贝,气得浑身发抖:“你……你个死丫头!你敢动手?!” “众目睽睽,大家看得清楚,我只是站着没动,是你自己没站稳摔了跤。”阿贝平静地看着他,眼神里甚至带着一丝嘲讽,“赵四,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若再纠缠不清,我不介意现在就去请里正来主持公道,或者……让我阿爹直接去米行,找你爹好好‘聊聊’?”她故意抬出了以力气大、脾气倔、护犊子出名的莫老憨。谁都知道,莫老憨平日里憨厚,可谁要是欺负了他家阿贝,他能拎着鱼叉找上门去理论。 赵四深知莫老憨的蛮横劲儿和他爹对这帮河上渔民头子的几分忌惮,又见围观者众多,群情隐隐向着阿贝,自己确实不占理,再闹下去,只会更加丢人现眼,要是真把他爹引来,少不了一顿责罚。他恶狠狠地瞪了阿贝一眼,那眼神阴鸷得像是淬了毒的针,撂下一句“莫阿贝!你给我等着!这事儿没完!”,便带着几个灰头土脸的跟班,挤开人群,灰溜溜地跑了。 阿贝看着他们消失在街角,这才暗暗松了口气,后背其实也惊出了一层细汗。她转身蹲下,帮还在发抖的王老汉捡拾散落的菱角,轻声安慰道:“王爷爷,没事了,您快看看,菱角坏了多少?损失算我的。” 王老汉老泪纵横,抓住阿贝的手,千恩万谢:“好闺女,多谢你啊!要不是你……今天我这老骨头怕是……这怎么使得,不能要你的钱……” 周围人也纷纷围上来,七嘴八舌地称赞: “阿贝这丫头,真是好样的!” “是啊,又伶俐又胆大!” “莫老憨家养了个好女儿啊!” 这一幕,从头到尾,都被不远处临河一家茶楼二楼雅座里,一位穿着体面藏青色长衫、气质儒雅沉稳的中年男子看在眼里。他约莫四十上下年纪,面容清癯,手指修长,正端着一杯碧螺春,目光透过雕花木窗,落在楼下那抹纤细却挺拔的身影上,带着几分审视、讶异,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他注意到了这女孩方才应对时的沉着冷静、言辞的机敏犀利,以及那干净利落、隐含章法的闪避动作。更让他留意的是,这女孩的眉眼清秀异常,皮肤虽因日晒呈健康的小麦色,但五官轮廓精致,尤其那双眼睛,澄澈明亮,灵动逼人,隐隐透着一股子寻常渔家女绝无可能有的……灵气与韧劲儿。还有她面对赵四辱骂时,那一瞬间的愤怒与隐忍,以及之后处理事情的从容大气,都绝非小门小户能教养出来的。 男子微微眯起眼,手指轻轻敲着光洁的紫砂茶杯,低声自语,声音只有他自己能听见:“莫老憨……那个撑船的莽汉?竟能养出这样的女儿?有意思……”他招了招手,身后侍立的一个小厮模样的年轻人立刻躬身凑近。“去,打听一下,楼下那个帮老农解围的小姑娘,什么来历,家里是做什么的。要仔细,莫要惊动了人。” “是,周先生。”小厮应声,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这位周先生,名唤周景明,是近日才来到这江南水乡小镇的。明面上,他是沪上某家大商行派来考察本地丝绸和绣品生意的管事,实际上,他肩负着更为隐秘的任务。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阿贝已经帮王老汉收拾好摊子,又掏出几个铜钱硬塞给老人,然后拿起自己的东西,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步履轻快却又不失沉稳地朝着“锦绣坊”的方向走去。阳光洒在她略显旧色却浆洗得干净的蓝布衣裙上,勾勒出她日渐玲珑的身段和那股充满活力的朝气。江南水乡的温婉灵秀,似乎并未完全磨去她骨子里那份与生俱来的、属于某种不凡血脉的胆魄与锋芒。 周景明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意味深长的弧度。这平静无波的水乡小镇,似乎因为这偶然一瞥,变得有趣起来了。而这水波荡漾的平静生活之下,命运的暗礁,似乎已在这一刻,因这意外的关注,悄然显露了更具威胁的一角。 --- 阿贝对此一无所知。她走进“锦绣坊”,一股混合着丝线、布料和淡淡熏香的味道扑面而来。坊主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妇人,姓苏,人称苏娘子,年轻时也是沪上有名的绣娘,后来因故回到家乡开了这间绣坊。她手艺精湛,眼光也高,对阿贝却格外青眼有加。 “苏娘子,您要的鸳鸯戏水图,我绣好了,您看看成不成?”阿贝将卷好的绣品双手递上。 苏娘子接过,小心翼翼地在一张宽大的案台上展开。当整幅绣品呈现眼前时,她眼中瞬间爆发出惊艳的光芒。只见绢布之上,一对鸳鸯相依相偎,羽毛根根分明,色泽鲜活,仿佛下一秒就要振翅飞起。周围水波荡漾,用的是阿贝独创的“晕色”针法,将水光的明暗变化表现得淋漓尽致。荷叶田田,荷花或绽或苞,姿态各异,灵气逼人。整幅作品不仅针法精湛,更难得的是气韵生动,意境悠远,远超一般匠气十足的绣品。 “好!好啊!”苏娘子忍不住拍案叫绝,拉着阿贝的手,激动地说,“阿贝,你这丫头,真是老天爷赏饭吃!这针法,这灵气,我敢说,整个苏州府都找不出几个!这哪里是交活,这分明是艺术品了!孙家小姐见了,不知要欢喜成什么样!” 阿贝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低下头:“苏娘子您过奖了,我就是按您教的,胡乱绣的。” “胡乱绣?你这要是胡乱绣,别人那绣的就成了麻绳了!”苏娘子爱不释手地抚摸着绣品,忽然压低了声音,“阿贝,你跟娘子说句实话,你这刺绣的灵感和一些独特的针法,是跟谁学的?你娘……我见过,她的手艺扎实,但绝没有你这般……奇巧。” 阿贝怔了怔,眼中掠过一丝茫然。她自己也说不清,有些配色,有些针法的运用,仿佛自然而然就在她脑海里成型了,手指跟着感觉走,就能绣出意想不到的效果。好像……好像她天生就该会这些。 “我……我也不知道,就是想着该怎么好看,就怎么绣了。”阿贝老实回答。 苏娘子看着她清澈却带着迷惘的眼睛,心里叹了口气。这孩子的天赋,绝非寻常。她又仔细看了看阿贝的眉眼,越看越觉得,这通身的气度,不像莫家那对老实巴交的夫妻能生养出来的。难道…… 她甩开脑子里那些无端的猜测,笑着拿出一个略丰厚的钱袋:“给,这是这次的工钱,孙家小姐特意交代了,绣得好,另有赏钱。我都给你放在里面了。” 阿贝接过沉甸甸的钱袋,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多谢苏娘子!”有了这些钱,可以给阿爹打壶好酒,给阿娘扯块新布,还能余下些攒起来…… 就在这时,锦绣坊的门帘被掀开,一个穿着体面的小厮走了进来,正是方才茶楼上周景明身边的那位。他目光在坊内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苏娘子身上,客气地拱手:“苏娘子安好。” “哟,是周先生身边的小哥啊,有何贵干?”苏娘子显然认识他。 “我家先生方才在对面茶楼,偶然见到一位姑娘在街上仗义执言,解了一位老农的围困。又听闻姑娘的绣艺在贵坊是拔尖的,先生心中赞赏,特命小的来问问,可否请姑娘绣一方帕子?花样由姑娘自定,料子用最好的杭细,工钱好商量。”小厮说着,目光却若有若无地瞟向站在一旁的阿贝。 苏娘子是何等精明之人,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笑道:“周先生真是好眼光。你说的姑娘,想必就是我家这丫头,阿贝了。”她拉过阿贝,“阿贝,这位是沪上来的周先生身边的小哥,周先生想请你绣方帕子呢。” 阿贝有些意外,看向那小厮。小厮忙堆起笑脸:“原来姑娘就是阿贝姑娘,失敬失敬。不知姑娘可否方便?” 阿贝想了想,点点头:“承蒙周先生看得起。不知先生喜欢什么花样?何时要?” “先生说了,花样由姑娘随心而定,尽展所长即可。至于时间,不急,姑娘绣好了,送到对面‘悦来茶楼’交给柜上,说是周先生定的便可。这是定钱。”小厮取出一个精致的荷包,里面是几块亮闪闪的银元。 阿贝从没见过这么多钱,还是定钱,一时有些犹豫,看向苏娘子。苏娘子对她点点头,示意她收下。阿贝这才接过,福了一礼:“多谢周先生信任,阿贝定当尽力。” 小厮完成任务,客气地告辞离去。 待他走后,苏娘子拉着阿贝,神色略显凝重:“阿贝,这位周先生是沪上来头不小的商人,见识广,要求也高。他点名让你绣,是机缘,也可能……是考验。你需得用心,拿出你最好的本事来,莫要堕了咱们水乡绣娘的名头,也莫要……让人看轻了去。”她话里有话,看着阿贝的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阿贝握紧了手中的荷包,银元的冰凉触感让她清醒。她重重点头:“我明白,苏娘子。我会绣好的。” 她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被这突如其来的关注,悄然打破。是福是祸,她不知道。但她知道,她必须抓住每一个能让家里日子好过一点的机会,也必须……让自己变得更强大,才能保护她想保护的人。 离开锦绣坊,阿贝去布庄买了母亲要的细布,又用刚得的定钱,称了半斤阿爹爱吃的猪头肉,打了一壶上好的花雕酒。走在回家的青石板路上,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她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半块温润的玉佩,又捏了捏怀里那沉甸甸的荷包,心头思绪纷杂。 今日之事,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漾开了一圈圈涟漪。赵四的威胁,周先生的神秘订单,苏娘子意味深长的话语……都让她隐约感觉到,她这看似简单平静的水乡生活,似乎正被一股看不见的暗流推动着,驶向一个未知的方向。 而此刻,悦来茶楼的雅间内,周景明听着小厮的回报,手指轻轻摩挲着茶杯边缘。 “随心而定,尽展所长……呵呵,莫阿贝……”他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志在必得的光芒,“让我看看,你这块璞玉,究竟能散发出怎样的光彩吧。或许……这次江南之行,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窗外的河水依旧静静流淌,但水下的暗礁,已悄然露出了狰狞的轮廓。阿贝的命运之舟,正缓缓驶近这片隐藏的险滩。 (第0076章 完毕) 第0077章暗流涌动,南北星芒(上) 卷一:沪上星火,暗室微光 黄浦江的汽笛声穿透晨雾,唤醒了这座不眠的东方巴黎。但在霞飞路尽头,那片被繁华遗忘的陋巷深处,声音变得沉闷而遥远。 齐家派来的老管家福伯,将一小袋银元和几包用油纸仔细包好的西药悄悄放在掉漆的八仙桌上,声音压得极低:“夫人,这是这个月的用度。少爷特意吩咐,多加了两味消炎药,说是近来天气反复,恐大小姐旧疾复发。” 林婉茹(林氏)昔日丰润的脸庞已被岁月的风霜与忧患刻上痕迹,但脊背依旧挺直。她推辞不过,只得收下,眼中是感激也是复杂:“啸云那孩子……总是这么周到。代我们母女谢谢齐老爷,谢谢他。”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外面……风声还紧吗?” 福伯警惕地望了眼窗外,摇了摇头:“赵坤势大,爪牙遍布。老爷在军中旧部虽有心,但暂时……还需隐忍。夫人和小姐务必保重,留得青山在。” 此时,里间门帘被轻轻掀开,十岁的莫莹莹端着两碗清水走出来。女孩儿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旗袍,却难掩眉目间的精致与那股天生的沉静气质。她先将一碗水恭敬地递给福伯:“福伯,您喝水。”然后才将另一碗递给母亲,安静地站在一旁,眼神清澈,却已早早学会了察言观色。 福伯看着莹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与赞赏。这女孩,在贫寒中非但没有枯萎,反而像石缝里挣扎出的小草,愈发坚韧懂事。他想起自家那位日渐骄纵的表小姐赵玉蓉,心中不免唏嘘。 “莹莹小姐近来功课如何?”福伯慈祥地问。 “回福伯,郑先生前日教的《滕王阁序》我已能背诵,正在习字。”莹莹轻声回答,不卑不亢。这位郑先生是齐家暗中为她请的落魄老秀才,学问极好,也是齐啸云力排众议为她争取来的“资源”。 “好,好。”福伯连连点头,又对林氏道,“少爷说了,知识学问是立身之本,乱世尤甚。请小姐务必用心。” 送走福伯,狭小的屋子里恢复了寂静。林氏摩挲着那几包西药,叹了口气:“齐家恩情,我们怕是难还了。” 莹莹走到母亲身边,握住她粗糙的手,眼神坚定:“娘,我们会记住的。但我们不能一直靠别人接济。昨天刘婶介绍的绣活,我已经接下来了,帕子边角的梅花,我绣得比样板还好,工钱能多两成。” 林氏看着女儿过早承担重担的肩膀,心酸又欣慰。她摸了摸莹莹的头,目光落在墙角一个旧木箱上,那里珍藏着她仅存的几件嫁妆和那半块玉佩。“莹莹,你要记住,我们莫家的女儿,骨子里流的血,不允许我们永远低头。现在的困顿,只是磨刀石。” 莹莹重重点头,眼神望向窗外那片被屋檐切割开的狭窄天空,那里,一只孤雁正奋力飞过。她低声,却清晰地说:“我知道,娘。我会变得很强,很强。强大到能查明真相,为父亲洗刷冤屈,强大到能保护您,再也不用看人脸色。”她藏在袖中的小手悄然握紧,那半块玉佩的轮廓似乎隔着衣物传来微凉的触感,像是在回应她的誓言。 卷二:江南风暖,璞玉初琢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江南水乡杏花坞,却是另一番光景。 晨曦洒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映着岸边袅袅炊烟。十五岁的莫阿贝(贝贝)像一尾灵活的鱼儿,赤着脚在河边青石板上奔跑,手里拎着两条还在扑腾的鲜鱼,声音清脆如出谷黄莺:“爹!娘!看我抓到了什么?今早可以加餐啦!” 渔民莫老憨从低矮的船舱里钻出来,古铜色的脸上满是慈爱的笑容:“哎哟,我家阿贝就是厉害!比你爹我眼神还准!”莫家娘子也从灶间探出头,笑着嗔怪:“快把鞋穿上!姑娘家家的,像什么样子!” 阿贝咯咯笑着,把鱼放进水盆,利落地穿上手工做的布鞋。她继承了生母林氏的美貌,常年在水上劳作,肌肤是健康的小麦色,身形矫健,一双大眼睛黑亮有神,充满了野性的活力与未经雕琢的灵秀。她脖颈上用红绳挂着的,正是那半块伴随她来到渔村的玉佩,随着她的动作在衣襟间若隐若现。 “阿姐阿姐!”两个七八岁的弟弟跑过来,围着水盆看鱼,“阿姐最棒了!” 阿贝得意地扬扬下巴,揉了揉弟弟们的脑袋:“等着,阿姐给你们做鱼汤面!”她手脚麻利地开始刮鳞剖腹,动作行云流水,显然早已是持家的一把好手。 饭桌上,一家人围坐着喝鲜美的鱼汤面。莫老憨看着出落得越来越水灵的女儿,心中既骄傲又隐有一丝忧虑。他呷了一口土酿的米酒,状似无意地说:“阿贝啊,开春了,镇上李员外家想请个绣娘教他家小姐女红,听说工钱不错。你手巧,要不要去试试?总比风吹日晒地打鱼强。” 阿贝嘴里还含着面条,闻言抬起头,眨眨眼:“爹,我不去。打鱼怎么了?我能养活自己,还能帮衬家里。李员外家规矩多,闷也闷死了。再说,王大叔不是答应教我修船的手艺了吗?我觉得那个有意思!” 莫家娘子与丈夫对视一眼,无奈又好笑。别人家的女儿这个年纪都在学绣花弹琴,盼着嫁个好人家,他们家这个,却对修船补网、爬树泅水更感兴趣。可她那份天生的聪慧和胆识,又让夫妻俩隐隐觉得,女儿或许本就不该困于这方小小的水域。 “随你吧。”莫老憨最终叹了口气,“不过识字不能落下,张夫子那边,每三天去一次,雷打不动。” “知道啦!”阿贝笑嘻嘻地应着。她喜欢去张夫子那里,不仅学认字,还能听夫子讲许多外面世界的故事,那些故事里,有十里洋场,有家国天下,让她心驰神往。 午后,阿贝帮母亲收拾完碗筷,溜达到河边他们家的旧船旁。村里最好的船工王大叔已经等在那里,开始检查船底的裂缝。阿贝立刻凑上去,看得目不转睛,不时提出些问题。 “王大叔,这里用桐油石灰填缝,是不是比单用木楔子更防水?” “嘿,你这丫头,脑子转得真快!”王大叔赞许地看了她一眼,“是这个理儿!来,我教你怎么调这个灰。” 阿贝认真地看着,学着,手指下意识地触摸着胸前的玉佩。这玉佩她从小戴到大,早已视为身体的一部分,是父母疼爱她的象征。她并不知道,这半块温润的玉石,连接着一段血雨腥风的过往,和一个与她血脉相连、命运却截然不同的姐妹。 卷三:沪上暗涌,少年初志 齐公馆,书房。 已是少年模样的齐啸云站在窗前,身姿挺拔如松。他刚结束在圣约翰大学的课程归来,眉宇间褪去了几分稚气,多了几分沉稳与思虑。 父亲齐望山坐在红木书桌后,面色凝重:“啸云,你最近和莫家走得太近了。赵坤那边,已经有些风言风语。” 齐啸云转过身,眼神平静却坚定:“父亲,莫世伯蒙冤,旧友凋零,我们若再明哲保身,与赵坤之流何异?接济孤寡,不过是尽一份故人之情,他赵坤还能以此做文章不成?” “糊涂!”齐望山低斥,“商场如战场,政局更是波谲云诡!赵坤如今是沪上新贵,手眼通天。我们齐家虽根基深厚,亦不能正面与之冲突。那份所谓的‘通敌证据’是假的,你我心知肚明,但没有确凿证据翻案之前,这就是悬在莫家头顶的刀,也是可能波及我齐家的隐患!” “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更不能退缩。”齐啸云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父亲教导我,商人重利,更重信义。若因畏惧强权而背弃承诺,齐家基业再厚,也终将失去立身之本。”他走到书桌前,拿起一份英文报纸,指着一则关于欧洲战云密布的新闻,“您看,外面的世界正在剧变。未来的中国,需要的不是苟且偷安的懦夫,而是能于危局中挺身、有担当的脊梁。我承诺过会保护莹莹,这不仅是对一个女孩的承诺,也是对我自己良知的承诺,更是对齐家未来的投资——我相信,莫家的女儿,绝非池中之物。” 齐望山看着儿子,眼中神色复杂。他既欣慰于儿子的成长与魄力,又担忧他过早卷入漩涡。最终,他长长叹了口气:“你……心中有数便好。行事需更加谨慎,切莫授人以柄。” “儿子明白。”齐啸云微微躬身。他心中已有盘算,光靠接济并非长久之计,他需要更快地培植自己的力量,在家族生意中掌握更多话语权,并暗中寻找能为莫隆翻案的线索。那个在贫民窟中依旧眼神清亮、努力向上的女孩,是他心中不容玷污的净土,也是他砥砺前行的动力之一。 卷四:南北星芒,命运伏笔 夜深,沪上贫民窟的小窗内,煤油灯下,莫莹莹就着微弱的光线,一针一线地绣着帕子上的缠枝莲。丝线在她指尖飞舞,图案渐渐生动。她偶尔抬头,望向窗棂外遥远的北极星,目光沉静而悠远。那半块玉佩被她放在针线篮旁,在灯下泛着温润柔和的光泽。 而江南水乡,月光洒在河面,碎银万点。莫阿贝躺在自家小船微微摇晃的甲板上,双手枕在脑后,望着满天繁星,哼着不知名的小调。胸前的玉佩贴着她的肌肤,传来熟悉的微凉。她想着王大叔白天教的修船技巧,想着张夫子说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心中对那片更广阔的天地,充满了模糊的向往。 南北两地,两个流淌着相同血脉的少女,在不同的环境中,如同两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各自积蓄着光芒。她们尚不知彼此的存在,也不知命运的丝线早已将她们紧紧缠绕。沪上的暗流与江南的暖风,共同吹拂着这两株顽强生长的幼苗,只待他日相逢,风云际会,星火必将燎原。 (本章完, 第0078章风雨砺玉,暗夜微光 卷一:沪上暗箭,寒梅立壁 申城的雨,总是带着一股黏腻阴冷的气息,渗入霞飞路尽头这片陋巷的每一寸砖缝,也似乎要渗进人的骨子里。 莫莹莹将最后一片绣好的帕子边角仔细修剪平整,上面的墨菊迎风傲霜,枝叶遒劲,竟比样板多了几分不屈的风骨。她轻轻吹散丝线上的碎屑,小心地将绣活叠好。这些,是明天要交给刘婶换取银钱的,也是她们母女这个月药钱和口粮的主要来源。 “莹莹,歇会儿吧,灯暗,仔细伤了眼睛。”林氏端着一碗热水走过来,看着女儿在煤油灯下愈发清瘦的侧脸,心疼不已。 “娘,我不累。就差这一点了。”莹莹抬头,递给母亲一个安心的微笑。那笑容清澈,却过早地承载了生活的重量。 就在这时,破旧的木门外传来一阵粗鲁的拍打声,夹杂着流里流气的叫嚷:“开门!收清洁费了!” 林氏脸色一白,下意识地将女儿护在身后。所谓的“清洁费”,不过是这一带地痞流氓巧立名目的勒索,以往也有,但近两个月来得格外频繁,数额也一次比一次高。 莹莹按住母亲颤抖的手,低声道:“娘,别怕。”她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并未开门,只是隔着门板,声音清晰地回应:“王三哥,这个月的费用,前几日刘叔不是刚代收过了吗?巷口都有记录。” 门外的拍打声停了一瞬,随即一个油滑的声音响起:“哟,是莫家小姐啊?上次那是上次,这次是赵会长新立的规矩,要搞什么‘新生活运动’,这卫生不得加强?赶紧的,别废话!” 赵会长?莹莹心中一跳。是那个赵坤吗?他如今已是沪上商会副会长,权势熏天。这些地痞的突然加码,难道与他有关?是巧合,还是……他已经注意到了她们母女的存在? 林氏在身后轻轻拉扯女儿的衣角,眼中满是惊惧,低声道:“给他们吧,破财消灾。” 莹莹却抿紧了唇。她记得福伯上次来时的叮嘱,也记得齐啸云让郑先生悄悄带给她的那句话:“示弱不可耻,但无原则的退让,只会引来更多的贪婪。”她们的生活本就拮据,若每次都被如此盘剥,何时才是尽头?更何况,若这背后真有赵坤的影子,那她们的退让,更可能被视为软弱可欺,引来更大的祸患。 心念电转间,莹莹定了定神,语气依旧平静,却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韧劲:“王三哥,我们母女二人栖身于此,循规蹈矩,该交的份例从未短缺。若是真有新的章程,还请拿出商会盖印的公文告示来,我们看了,自然按规矩办事。若没有公文……这钱,我们交了,怕是反而坏了赵会长立下的‘规矩’,您说是不是?” 门外沉默了片刻。显然,这群地痞没料到这个平日里看起来安静文弱的小丫头,竟如此牙尖嘴利,且句句扣着“规矩”二字。他们哪里拿得出什么公文? “嘿!小丫头片子,还敢跟老子讲规矩?”王三有些恼羞成怒,“老子的话就是规矩!再不开门,别怪我们不客气!” 眼看冲突就要升级,巷口突然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怎么回事?聚在这里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齐家管家福伯带着两个穿着齐家号衣的伙计走了过来。福伯面色平静,目光却如实质般扫过那几个地痞。 王三等人顿时气焰矮了半截。齐家是沪上望族,根基深厚,不是他们这些小混混能招惹的。王三挤出一丝谄笑:“福伯,您老怎么来了?没什么大事,就是……就是收点清洁费。” “清洁费?”福伯淡淡地重复了一遍,目光落在紧闭的木门上,心中了然。他早得了少爷吩咐,要格外留意莫家母女这边的动静。“这一带的清洁费用,不是都由街坊公推的刘管事统一收取,按月交到区公所吗?什么时候轮到你们私下收取了?还是说,区公所新换了章程,老夫不知道?” 福伯的话不急不缓,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王三额头冒汗,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既然没有新章程,那就是你们借机生事了?”福伯眼神一厉,“要不要老夫现在就去区公所,找李科长问问清楚?” “别别别!福伯,误会,都是误会!”王三连忙摆手,“我们这就走,这就走!”说完,狠狠瞪了木门一眼,带着手下灰溜溜地跑了。 门外恢复了安静。福伯这才走到门前,轻声道:“夫人,小姐,没事了。是老奴。” 林氏连忙开门,连声道谢,声音还带着后怕的颤抖。 莹莹也向福伯施了一礼:“多谢福伯解围。”她抬起头,眼中除了感激,还有一丝探究,“福伯,他们突然加价,真的是巧合吗?” 福伯看着眼前这个心思缜密的女孩,心中暗叹一声,压低声音道:“小姐聪慧。近来确有些不安稳,赵家那边……动作频频。少爷已经知晓,让我转告小姐和夫人,近日尽量少出门,若有急事,可让郑先生递话。这些宵小之辈,少爷会设法敲打。” 莹莹的心沉了下去。果然不是巧合。赵坤的阴影,从未远离。她握紧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请转告齐少爷,他的心意我们领了。但我们不能永远依赖齐家的庇护。”她顿了顿,眼神坚定,“请您告诉他,我会更小心,也请他……务必珍重自身。” 福伯深深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小姐的话,老奴一定带到。” 送走福伯,关上门,狭小的空间内气氛凝重。林氏忧心忡忡:“莹莹,我们是不是……” “娘,”莹莹打断母亲的话,握住她冰凉的手,目光灼灼,“躲不过的。从爹爹蒙冤那刻起,我们就躲不过了。害怕和退缩,换不来平安。”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冷雨,声音轻却坚定,“我们必须自己变得强大。至少,要强大到有资格知道真相,有力量去等待沉冤得雪的那一天。” 她回到桌前,重新拿起针线,那枚绣了一半的墨菊,在昏黄的灯光下,仿佛凝聚了她所有的倔强与不屈。风雨欲来,她这株生长于破壁残垣下的寒梅,唯有努力扎根,方能企盼绽放之期。 卷二:江南风波,蛟龙浅戏 杏花坞的天气,说变就变。方才还是晴空万里,转眼间乌云压顶,河风骤起,掀起尺高的浪头,猛烈地拍打着岸边系着的船只。 “要下暴雨了!快固定好船!”莫老憨在自家船头高声呼喊,和阿贝一起奋力拉扯着缆绳。 河面上乱成一团,渔民们都在与风浪搏斗,抢在暴雨倾盆前将赖以生存的船只稳住。然而,就在这忙乱之际,一声惊呼撕裂了空气:“不好!李叔家的船缆断了!” 只见一条半旧的渔船,被一股强风猛地推离河岸,像片无助的树叶般向河心漂去。船上是吓傻了的李老栓和他年仅六岁的小孙子,眼看船只失去控制,在风浪中剧烈摇晃,随时可能倾覆。 “快!划船去追!”有人喊道,但风大浪急,自家的船都尚未完全固定,谁敢轻易解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矫健的身影如飞燕般掠出。“爹!缆绳给我!”莫阿贝不知何时已抓起一盘备用的粗麻绳,一端飞快地在自家坚实的船桩上绕了几圈打死结,另一端则利落地在自己腰间缠了两圈。 “阿贝!你做什么!太危险了!”莫老憨骇然失色。 “来不及了!”阿贝头也不回,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但那份决断清晰可辨。她看准风向和水流,竟毫不犹豫地纵身跃入汹涌的河中! “阿贝!”岸边响起一片惊呼。 河水冰冷刺骨,浪头一个接一个打来。阿贝却如鱼得水,她从小在河里泡大,水性极佳,此刻更是将全身的力气和技巧都发挥出来。她避开主浪,利用浪与浪之间的间隙,奋力向那艘失控的渔船游去。 风雨打在她脸上,几乎睁不开眼。她全靠感觉和对这片水域的熟悉,一点点靠近。船上,李老栓看到水中靠近的阿贝,如同看到了救星,拼命伸出手。 “李叔!接住绳子!”阿贝瞅准一个浪头过去的间隙,用尽力气将手中的绳头抛向船头。一次,两次……终于在第三次,绳头被李老栓牢牢抓住! “快!系在船桩上!”阿贝大喊,自己则死死拉住绳索,借助水流和腰力,艰难地调整方向,引导着渔船向岸边靠拢。 岸上的人们反应过来,莫老憨第一个冲上去,和几个壮劳力一起,奋力拉扯绳索。“一二三!拉!” 在众人的齐心协力下,那艘失控的渔船终于被一点点拖回岸边。当船身靠岸,李老栓抱着吓哭的孙子踉跄下船,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老泪纵横:“阿贝……谢谢你,谢谢你救了俺们爷孙的命啊!” 阿贝被父亲和众人七手八脚拉上岸,浑身湿透,冷得嘴唇发紫,头发黏在脸上,模样狼狈不堪,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她抹了把脸上的水,喘着粗气笑道:“没、没事就好……李叔,快带孩子回去换身干衣服,别着凉了。” 这时,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砸落下来。众人纷纷散去避雨。 莫老憨又气又急又后怕,脱下自己的外衫裹住女儿,忍不住责备:“你这丫头!不要命了!那么大的浪你也敢跳!” 阿贝缩了缩脖子,嘿嘿一笑:“爹,我心里有数嘛。总不能看着李叔和小豆子出事。”她顿了顿,看着那根绷得紧紧的、连接两岸的缆绳,眼中闪过一丝兴奋,“而且爹,我发现顺着那股回流游,能省不少力气!王大叔说的那个‘借水力’的法子,真好用!” 莫老憨看着女儿这副模样,责备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只剩下满满的心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骄傲。他这个女儿,胆大心细,天生就是吃水上这碗饭的,不,或许……她本就不该被困在这小小的杏花坞。 这场惊心动魄的救援,被河岸边一艘临时停靠、躲避风雨的乌篷船里的人尽收眼底。船帘微掀,一个穿着青色长衫、面容清癯的中年人,目光锐利地看着阿贝被众人簇拥着离开的背影,眼中流露出极大的兴趣。 “好俊的水性,好敏捷的身手,更难得的是这份临危不乱的胆识。”中年人喃喃自语,“这渔村,竟有如此璞玉?”他注意到阿贝跃入水中时,从衣领间甩出的那半块玉佩,在水中一闪而过的那抹温润光泽,绝非寻常渔民之家所能有。 “去打听一下,那姑娘叫什么名字,是何来历。”中年人低声对身旁的随从吩咐道。 卷三:南北星辉,各有其芒 沪上,齐公馆书房。 齐啸云听着福伯的汇报,眉头紧锁。“确定是赵坤手下的人怂恿的?” “十有八九。”福伯低声道,“那一片的地痞头目,最近确实和赵家的一个外院管事走得近。他们不敢明着动,就用这种下作手段试探、骚扰,想逼夫人和小姐离开,或者……露出破绽。” 齐啸云冷哼一声,指节轻轻敲击着红木桌面:“他倒是迫不及待了。”他沉吟片刻,“福伯,你去找一下警察局的陈副局长,他欠我父亲一个人情。让他敲打一下下面的人,霞飞路那片,该清的垃圾清一清,我不希望再看到类似的事情发生。” “是,少爷。” “另外,”齐啸云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花园里在雨中摇曳的玉兰,“给郑先生送些上好的笔墨和几本新出的《新青年》杂志过去,就说是给莹莹小姐课外阅读的。告诉她……风雨虽急,终有停时,读书可静心,亦可明志。” 他不能直接给予太多金钱上的帮助,那只会给她们带来更大的危险。但这种精神上的支持与引导,至关重要。他相信以莫莹莹的聪慧,能明白他的用意。 “老奴明白。”福伯应道,心中感慨,少爷对莫家小姐,真是用心良苦。 “我们自己的事,也要加快。”齐啸云转过身,目光锐利,“我让你物色的,可靠又机灵的生面孔,找到了吗?” “找到了两个,背景干净,身手不错,人也伶俐。少爷是想……” “派一个,想办法混进赵家的码头或者仓库,不需要接触核心,只要能听到些风吹草动就行。另一个,我有别的用处。”齐啸云的目光投向墙上那幅巨大的沪上地图,在莫家旧宅和赵坤几处重要产业的位置上停留良久。他必须尽快建立起自己的信息网,不能总是被动应对。 卷四:微光引路,璞玉待琢 江南,杏花坞。 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雨过天晴,夕阳给湿漉漉的村庄镀上一层金边。 阿贝换好了干衣服,正坐在自家门口的小凳上,就着天光擦拭着那半块玉佩。冰凉的触感让她因跳水而有些发热的身体舒适了些。她回想起白天的惊险,心中并无太多后怕,反而有种畅快淋漓的感觉。帮助了别人,印证了自己学到的本事,这让她很开心。 “阿贝。”莫老憨走过来,蹲在女儿身边,神色有些复杂,“今天……多亏了你了。爹为你骄傲。但是……”他叹了口气,“以后万不可再如此冒险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你娘和我怎么活?” 阿贝放下玉佩,抱住父亲的胳膊,撒娇道:“知道啦爹,我以后一定更小心!”她顿了顿,眼中闪着好奇的光,“爹,你说,外面的河,外面的江,是不是比我们杏花河更宽,浪更大?能在那种大江大河里行船,一定更刺激吧?” 莫老憨看着女儿向往的神情,心中那丝隐忧再次浮现。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摸了摸女儿的头:“外面世界是大,但也更复杂。你啊,先跟王大叔把修船的手艺学扎实了再说。” 这时,村里唯一的识字先生张夫子拄着拐杖慢慢踱步过来,笑呵呵地说:“老憨,阿贝,今天阿贝可是成了我们杏花坞的小英雄了。” 阿贝不好意思地站起来:“张夫子您可别取笑我了。” 张夫子看着阿贝,目光慈祥中带着审视:“临危不惧,智勇双全,阿贝,你很好。”他话锋一转,问道,“《千字文》和《百家姓》早已难不倒你,我前日教你的《论语》开篇,可理解了?” “嗯!”阿贝点头,朗声道,“‘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我觉得很有道理,就像我学游泳、学修船,学会了再去用,用了之后再琢磨,确实很快乐!‘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要是真有朋友从很远的地方来,我一定把今天抓的大鱼烤了招待他!” 她理解得质朴甚至有些“歪”,却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张夫子闻言,不由捋须大笑:“好,好!学以致用,诚心待客,如此理解,甚好!甚合本性!”他心中暗忖,此女灵秀天成,若得机遇,绝非池中之物。只是不知她那半块显然来历不凡的玉佩,最终会引她走向何方。 与此同时,那艘乌篷船已经悄然离开。船舱内,青衣中年人听着随从打探来的消息。 “老爷,问清楚了。那姑娘叫莫阿贝,是村里渔民莫老憨十五年前在江南码头捡到的孩子,当时怀里就有这半块玉佩。莫老憨夫妇心地善良,将其收养,视如己出。这阿贝姑娘水性极佳,身手敏捷,性格开朗仗义,在村里人缘很好,还跟着村里的老船工学修船手艺,也跟村塾的张夫子识字。” “捡到的孩子……江南码头……半块玉佩……”中年人手指轻叩桌面,眼中精光闪烁,“十五年前……时间对得上。看来,这趟避雨,倒是避出了一段机缘。”他沉吟片刻,“留意着,但暂时不要接触。璞玉需经打磨,方成大器。且看她自身的造化吧。” 南北两地,两个少女,都在各自的人生轨道上,经历着风雨的洗礼。沪上的莫莹莹,在阴谋的阴影下,凭借着智慧与坚韧,守护着微小的生存空间,如同暗室中努力汲取微光的寒梅;江南的莫阿贝,则在自然的波涛中,肆意生长,展露着璞玉的璀璨光芒,如同水中蛟龙,浅戏已惊四方。 她们尚不知,彼此的存在如同镜子的两面,照耀着对方未知的命运。但命运的丝线,已因齐啸云的反击、因神秘中年人的关注,而开始悄然收拢。微光已现,只待星火燎原之日。 (本章完) 第0079章暗流汹涌沪上夜 夜色如墨,将沪西贫民区低矮拥挤的棚户与蜿蜒狭窄的弄堂彻底吞没。只有零星几点昏黄的灯火,在潮湿的夜风中顽强地闪烁,如同挣扎求存的萤火。与不远处外滩的霓虹璀璨、歌舞升平相比,这里是被繁华遗忘的角落,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煤烟、污水和廉价食物的混合气味。 莫家母女赁居的小阁楼里,那盏如豆的煤油灯将两个相依为命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斑驳脱落的墙皮上。 林氏坐在窗边,就着微弱的光线,手指穿梭于一块素色锦缎之间。那是一只即将完工的旗袍衣领,上面用极细的丝线绣着缠枝莲纹,针脚细密匀净,图案清雅灵动。长时间的劳作让她眼窝深陷,指腹布满新旧交替的针眼和细茧,但她的脊背依旧挺得笔直,仿佛某种不肯折弯的风骨。偶尔,她会抬起眼,望向桌案另一侧的女儿,眼神里是深沉的慈爱与难以化开的忧虑。 莹莹正伏在一张摇摇晃晃的旧木桌上,专注地临摹一本破旧的《女四书》。她的手腕悬空,力求每一个字都写得端正秀气。母亲教导她,字如其人,即便身处泥泞,心也不能蒙尘。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夹袄,袖口已经磨起了毛边,却浆洗得干干净净。长期的清贫生活磨去了她身上曾经可能存在的娇气,却滋养出一种温婉而坚韧的气质,像石缝里悄然绽放的小花,静默却顽强。 “咳咳……”林氏忍不住发出一阵压抑的轻咳,怕惊扰了女儿,连忙用手帕捂住嘴。 “娘!”莹莹立刻放下笔,起身倒了一杯温水递过去,小手轻轻拍抚着母亲消瘦的背脊,眉宇间满是心疼,“夜深了,寒气重,您别再绣了,当心眼睛和身子。” 林氏接过杯子,温水润过喉咙,缓解了痒意。她看着女儿过早懂事的面庞,心中一酸,强笑道:“不妨事。王太太介绍的这个活计,东家要求高,但也肯出价钱。把这领子绣完,这个月的房租和嚼谷便又宽裕些。”她顿了顿,声音愈发轻柔,“只是苦了你,莹莹,跟着娘住在这等地方……” “娘,您别这么说。”莹莹握住母亲冰凉的手,语气坚定,“有娘在的地方,就是家。女儿不觉得苦。” 她重新坐回桌前,却没有继续临帖,而是从桌屉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用干净软布包裹的物件。层层打开,里面是半块玉佩。玉佩质地温润,色泽莹白,即便在昏暗的油灯下,也隐隐流动着内敛的光华。它被巧妙地一分为二,断裂处呈现出天然的云纹状,上面精细地雕刻着半幅“喜上眉梢”的图案——她手中这半块,正是那回首眺望的喜鹊和半枝梅梢。 莹莹纤细的手指轻轻抚过玉佩光滑的表面,眼神有些迷离。这是父亲莫隆留给她们姐妹唯一的念想,也是莫家曾经显赫如今零落的见证。关于另一半月佩,母亲只含糊地说过,或许在当年混乱中遗失了,或许……随着她那未曾谋面、据说早已夭折的孪生妹妹去了另一个世界。每当想起这个,她心头就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细细密密的疼。 “又在看它了?”林氏的声音将她从思绪中拉回。 “嗯。”莹莹低低应了一声,将玉佩贴心口捂了捂,才重新仔细包好,放回抽屉深处,“娘,齐家……齐伯伯他们,最近还好吗?” 她问得有些迟疑。齐家是莫家故旧,当年莫家遭难,旁人避之唯恐不及,唯有齐家,虽不便明面上相助,却一直通过管家福伯暗中接济,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林氏和莹莹始终铭记于心。尤其是齐家的独子,齐啸云。 提到齐家,林氏脸上露出一丝真正的暖意:“前几日福伯悄悄来过,留下些米粮和银钱。他说齐老爷和夫人身子都康健,啸云那孩子……也愈发进益了,已经开始跟着家里学着打理些生意上的事情。” 听到“啸云”两个字,莹莹耳根微微发热,忙低下头,假装整理笔墨。 林氏将女儿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心中百感交集。齐家重信守诺,从未因莫家败落而提及解除婚约之事。啸云那孩子,更是从小就对莹莹格外照顾。她还记得,几年前,当她们刚搬来这贫民窟不久,才十来岁的齐啸云跟着福伯偷偷来看她们。彼时的小小少年,穿着干净的缎子长衫,与这脏乱的环境格格不入,他却毫不在意,把自己舍不得吃的西洋糖果塞到怯生生的莹莹手里,用尚带稚气却无比认真的语气说:“莹莹别怕,我会像保护妹妹一样护着你的。” 时光荏苒,当年的小小少年已长成挺拔青年,那句“保护妹妹”的承诺,似乎也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变质,多了些难以言说的情愫。这对于身处绝境的莹莹而言,无疑是黑暗中的一缕微光。但林氏内心深处,却始终缠绕着一丝不安。齐家越是仁至义尽,她越怕有朝一日,这份恩情会变成压在女儿身上的重负,或者……因现实而变质,徒增伤悲。 “莹莹,”林氏沉吟片刻,还是开口道,“齐家待我们恩重如山。但我们需记得本分,不可过多倚仗,更不可……生出不该有的妄念,平白给人添了烦难。”她的话说得很委婉,但意思却明白。 莹莹身子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抬起头,露出一个温顺柔和的微笑:“女儿明白的,娘。齐家哥哥……是好人,我们感激在心。女儿会谨守本分,不会让娘为难,也不会……让齐家哥哥为难。”她将“哥哥”两个字咬得稍稍清晰,像是在提醒自己什么。 看着女儿如此懂事,林氏心中更是酸楚,只得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就在这时,阁楼下方传来一阵轻微的、有规律的叩门声——三长两短,是福伯来了。 莹莹眼睛一亮,立刻起身:“娘,是福伯!” 林氏也振作精神,整理了一下衣襟:“快去开门。” 莹莹轻手轻脚地下楼,打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门外站着的果然是穿着深色棉袍、面容慈祥的管家福伯,他手里提着一个不小的布袋,左右看了看,才闪身进来。 “福伯。”莹莹轻声唤道,侧身让他进屋。 “哎,莹小姐。”福伯应着,将布袋放在屋内唯一一张还算完好的矮凳上,“夫人,莹小姐,老爷夫人让我送些日常用度过来。天冷了,这里面有两块新棉花,给夫人和莹小姐添件冬衣。还有些米、油和腊肉。” “这……这怎么好意思,又让齐老爷和夫人破费了。”林氏连忙起身,语气充满感激。 “夫人快别这么说。”福伯摆手,压低声音,“老爷夫人一直惦记着您和莹小姐。只是……如今外面风声虽然不像前几年那么紧,但赵坤那起子人,眼睛还时不时盯着,明面上来往多了,反而不美。” 提到“赵坤”这个名字,阁楼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那是导致莫家覆灭、她们流落至此的罪魁祸首。林氏的脸色白了白,莹莹也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我们省得,多谢齐老爷和夫人处处为我们周全。”林氏稳了稳心神道。 福伯点点头,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莹莹:“这是云哥儿特意让我带给莹小姐的。” 莹莹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是两本崭新的书籍——一本是商务印书馆新出的《女子国文教科书》,另一本则是夹着精美书签的《莎士比亚戏剧选》(英汉对照本),还有一小盒包装精致的德国铅笔。除此之外,竟还有一小瓶贴着西药标签的咳嗽药水。 “云哥儿说,莹小姐聪慧,功课不能落下。这药水是他托朋友从洋行买的,说是对止咳有奇效,让夫人务必按时服用。”福伯笑着补充道,“云哥儿如今在公司和学堂两头跑,忙得脚不沾地,还时时记挂着这边,真是有心了。” 莹莹摸着那光滑的书封和冰凉的药水瓶,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鼻子微微发酸。她珍视这份细心周到的关怀,却也因为母亲刚才的提醒而感到一丝无所适从。她只能低声道:“谢谢福伯,也……请代我们谢谢齐家哥哥。” 福伯又坐了一小会儿,说了些外面不痛不痒的新闻,主要是齐啸云在学堂成绩优异,在公司也颇得老先生们赏识之类的话,便起身告辞了,临走前再次叮嘱她们保重身体,锁好门户。 送走福伯,阁楼里重新恢复了寂静。那瓶咳嗽药水放在桌上,小小的玻璃瓶体,在油灯下折射出微弱的光。 林氏看着女儿对着书籍和药水出神的样子,心中那丝不安再次浮现。她柔声道:“啸云有心了。这药……娘收着,明日开始喝。书你要好好读,莫辜负了他一番好意。” “嗯。”莹莹轻轻点头,将书本和铅笔仔细收好,尤其是那本《莎士比亚戏剧选》,她摩挲着书脊,想象着齐啸云挑选它们时的样子。那个曾经说着“保护妹妹”的少年,如今他的关怀,是否还仅仅只是“哥哥”对“妹妹”的照拂? 她不敢深想。 “娘,您累了,快歇着吧。我把这里收拾一下。”莹莹强迫自己从纷乱的思绪中抽离,扶着林氏走向那张用木板和条凳搭成的简易床铺。 服侍母亲躺下,吹熄了煤油灯,莹莹才在自己那张窄小的地铺上躺下。黑暗中,她睁着眼睛,听着母亲极力压抑的、沉闷的咳嗽声,感受着从地板缝隙里钻上来的阵阵寒气。 窗外的贫民区并未完全沉睡,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孩子的哭闹或是醉汉的呓语。而远远地,似乎能听到黄浦江上轮船低沉的汽笛声,以及随风飘来的、若有若无的舞厅爵士乐。那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此刻都被浓重的夜色笼罩,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隔着薄薄的褥子,触摸着地板。那块冰冷的、坚硬的木板之下,藏着她的半块玉佩,和一个身世飘零的秘密。而齐啸云送来的书籍和药水,则像是一道温暖却灼人的光,照亮了她灰暗生活的一角,却也让她更加清晰地看到了横亘在彼此之间的、巨大的鸿沟。 这一夜,沪上的夜空不见星月,唯有浓云暗涌。弄堂深处,少女的心事与时代的暗流,在这沉寂的夜里,无声地交织、涌动。 (本章完) 第0080章水乡风波初试刃 晨曦微露,薄雾如轻纱般笼罩着江南水乡。河水在朝霞的映照下泛着淡淡的金鳞,古老的石桥、临水的白墙黛瓦,在氤氲水汽中显得静谧而诗意。偶有早起的乌篷船欸乃而过,划破平静的水面,留下道道渐散的涟漪。 “嘿——哈!” 清亮的呼喝声从河边一座简陋的渔家小院里传出,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院中,一个身影正在腾挪闪转。正是莫老憨夫妇收养的阿贝,如今的贝贝。她穿着一身利落的粗布短打,裤脚挽到膝盖,露出一截被太阳晒成健康小麦色的小腿。乌黑的长发编成一根粗亮的麻花辫甩在脑后,随着她的动作活泼地跳跃。 她练的并非什么正统拳法,而是跟着养父莫老憨和村里跑过码头的武师零碎学来的把式,夹杂着些她自己从摸爬滚打中领悟的野路子。只见她步法灵活,时而如灵猫捕鼠,迅捷无声;时而如鹤舞白沙,舒展有力。一拳一脚,虽少了几分章法,却多了十分的悍勇与机变,带着一股水乡女儿特有的韧劲儿和泼辣。 最后一式收势,她稳稳站定,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胸口微微起伏,呼出的气息在清冷的空气中结成白雾。那双明亮的杏眼里,没有丝毫闺阁女子的娇怯,反而闪烁着如同被河水洗过的星辰般清澈、坚定的光芒。 “阿贝,快擦擦汗,喝碗热粥,你爹还等着你一起去收昨儿下网的簖呢!”养母莫婶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芋头粥从灶间出来,看着英气勃勃的女儿,眼里满是慈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这孩子,自小就比旁的娃儿伶俐、有主见,力气也大,跟着她爹风里来雨里去,愣是没叫过一声苦。 “哎!就来,娘!”贝贝脆生生应道,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接过碗,咕咚咕咚几口就把温热的粥喝了下去,动作爽利,毫不拖泥带水。 这时,莫老憨也扛着渔具从屋里出来,他年近五十,常年的水上生涯在他脸上刻满了风霜的痕迹,腰背也有些佝偻,但眼神依旧淳朴温和。看到女儿,他咧嘴笑了笑,露出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慢点喝,没人跟你抢。”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简单的早饭时光充满了温馨。 饭后,贝贝熟练地帮养母收拾了碗筷,便跟着莫老憨跳上了自家那条有些破旧的乌篷船。贝贝站在船尾,拿起长长的竹篙,往岸边轻轻一点,小船便灵巧地滑了出去,驶入朦胧的河道中。 水乡的清晨,充满了生机。两岸的杨柳吐出嫩绿的新芽,浣衣的妇人已经在石阶上敲打着衣物,互相高声谈笑。贝贝撑着船,目光扫过熟悉的景色,心中却隐隐有一丝难以言状的躁动。她说不清那是什么,只是觉得,这片生她养她的水乡,似乎有些……太小了。 她的目光落在船舱里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小包袱上。那里面,是她闲暇时绣的一些绣品。荷包、帕子、小镜套,花样不是什么繁复的牡丹凤凰,多是水乡常见的鱼戏莲叶、蜻蜓点荷、渔舟唱晚,但配色大胆鲜亮,针法灵动活泼,线条流畅自然,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生活气息和野趣。连村里最擅女红的七婆婆看了,都啧啧称奇,说阿贝这丫头手巧,心思活,绣出来的东西跟别人的不一样,有“魂儿”。 正是这些称赞,和怀中那半块冰凉坚硬的玉佩,时常在夜深人静时,搅动着贝贝的心湖。那半块玉佩,用红绳系着,贴肉藏着,是她身世的唯一线索。养父母从未隐瞒她的来历,只说是码头捡来的苦命孩子。这玉佩,证明她并非寻常渔家女。那个“沪上”,那个可能存在的“原本的家”,像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梦,时而让她心生向往,时而又让她感到莫名的惶恐。 “阿贝,发什么呆呢?快到地方了。”莫老憨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哦,没事,爹。”贝贝收敛心神,专注地看着前方水情。 收网的过程并不顺利。今天的渔获格外稀少,网上甚至破了几个大洞,像是被什么利器割坏的。莫老憨看着空空如也的鱼篓和破损的渔网,愁容满面,蹲在船头,掏出旱烟袋,默默地吧嗒起来。 “爹,这网……”贝贝检查着破口,眉头紧锁。 “唉,”莫老憨重重叹了口气,“怕是……黄老虎那帮人又来找晦气了。” “黄老虎?”贝贝眼神一凛。那是盘踞在附近镇上的一个恶霸,本名黄彪,因行事霸道,手段狠辣,得了这么个诨号。近年来,他仗着跟镇上保安团有些关系,开始强行低价收购各村渔产,美其名曰“统一经销”,实则与抢夺无异。若有不服,轻则毁网砸船,重则打伤渔民。莫老憨性子耿直,曾带头反抗过几次,早已被黄老虎视为眼中钉。 “他欺人太甚!”贝贝捏紧了拳头,胸中一股怒气上涌,“这河是大家的,凭什么由他说了算!” “凭人家有枪有势呗。”莫老憨磕了磕烟袋锅,满脸无奈,“咱们平头老百姓,拿什么跟人斗?忍忍吧,唉……” 看着养父佝偻的背影和花白的头发,贝贝那句“去报官”在嘴边转了转,又咽了回去。这世道,官匪一家,报官有什么用?只怕会招来更大的麻烦。 接下来的几天,情况愈发糟糕。黄老虎手下的人来得更勤快了,不仅强行收鱼,还开始征收各种名目的“保护费”、“航道费”。莫老憨几次据理力争,都被推搡辱骂。贝贝气得几次想冲上去理论,都被养母死死拉住。 “阿贝,忍忍,忍忍啊!他们人多,还有家伙,你一个姑娘家,吃亏了怎么办?”莫婶抱着女儿,声音带着哭腔。 贝贝看着母亲惊恐的脸和父亲紧锁的眉头,只能强行压下心头的火苗,但那火焰并未熄灭,反而在心底越烧越旺。 这天傍晚,贝贝拿着自己新绣好的几方帕子和一个精致的鲤鱼跃龙门镜套,去到镇上唯一的杂货铺“徐记”换些针线钱。徐掌柜是个和气的胖老头,看着贝贝的绣活,连连点头:“阿贝姑娘,你这手艺是越发好了,这鲤鱼,活灵活现的,像是要跳出来似的!颜色也配得鲜亮,比苏州城里来的都不差哩!” 贝贝心中微喜,刚要说价,就听店铺门口传来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哟,徐掌柜,生意不错啊!” 贝贝回头,只见三个敞着怀、歪戴帽子的混混晃了进来,为首一人脸上有道疤,正是黄老虎手下的头号打手,人称“刀疤李”。 徐掌柜脸色一变,连忙赔笑:“李爷,您来了,快请坐,快请坐。” 刀疤李却不理他,三角眼在店里一扫,目光落在了贝贝手中的绣品上,伸手就夺了过去,捏在手里打量:“啧,绣得不错嘛?哪儿来的?” 贝贝心头火起,强忍着道:“我绣的,还给……” “你绣的?”刀疤李斜着眼打量贝贝,露出不怀好意的笑,“没看出来,小娘皮手还挺巧。正好,我们黄爷新纳的七姨太就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这些,爷笑纳了!”说着就要把绣品往怀里揣。 “凭什么!”贝贝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伸手就去夺,“还给我!” “嘿!小娘皮还敢动手?”刀疤李没想到贝贝这么大胆,猝不及防被抓住了手腕,感觉那手劲竟是不小。他恼羞成怒,另一只手挥起来就朝贝贝脸上扇去,“给你脸不要脸!” 周围的人都惊呼出声,徐掌柜更是吓得闭上了眼。 然而,预料中的巴掌声并未响起。 只见贝贝反应极快,抓住刀疤李手腕的手猛地向下一拧,同时侧身躲过扇来的巴掌,脚下顺势一个绊子! “哎哟!”刀疤李惨叫一声,下盘不稳,竟被贝贝一个过肩摔,结结实实地掼在了地上,摔了个四脚朝天,手里的绣品也散落一地。 所有人都惊呆了,店铺里瞬间鸦雀无声。 另外两个混混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骂骂咧咧地扑上来。 贝贝毫无惧色,她身形灵活,利用店铺内狭窄的空间,躲开一人的拳头,手肘狠狠撞在另一人的肋下,趁其吃痛弯腰时,又抓起柜台上的算盘,劈头盖脸地朝第一个混混砸去! 她这套打法毫无章法,却胜在出其不意,狠辣果决,完全是生存本能和日常锻炼的爆发。一时间,竟把两个混混打得手忙脚乱。 被摔在地上的刀疤李爬了起来,又惊又怒,从后腰摸出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眼神凶狠:“臭丫头,找死!” 眼看就要见血,徐掌柜吓得魂飞魄散,连连作揖:“李爷息怒!李爷息怒!阿贝姑娘,快别打了!快赔个不是!” 贝贝看着那匕首,心头也是一紧,但倔强的性子让她不肯低头,反而握紧了手里的算盘,准备拼命。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沉稳的断喝:“住手!” 一个穿着青色长衫、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两个穿着黑色制服、像是公职人员的人。男子面容清癯,目光锐利,不怒自威。 “光天化日,持械行凶,还有没有王法了!”男子目光扫过刀疤李手中的匕首,声音冰冷。 刀疤李显然认得这人,脸色变了几变,悻悻地收起了匕首,赔笑道:“沈……沈先生,您怎么来了?误会,都是误会,跟这丫头闹着玩呢。” 被称为沈先生的男子冷哼一声,不再看他,目光转向贝贝,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这姑娘年纪不大,面对持械的恶徒竟毫无惧色,刚才那几下子,虽然野路子,却透着一股子难得的悍勇。 “小姑娘,你没事吧?”沈先生语气缓和了些。 贝贝松开算盘,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襟,摇了摇头,声音依旧清脆,却带着压抑的怒气:“我没事。谢谢先生。是他们抢我东西还要打人。” 沈先生看了看地上散落的绣品,弯腰捡起那个鲤鱼跃龙门的镜套,仔细端详了一下,眼中讶异更甚:“这……是你绣的?” “是。”贝贝点头。 “好手艺。”沈先生由衷赞道,随即看向刀疤李,语气转冷,“滚。告诉黄彪,做生意要讲规矩,再敢欺行霸市,扰乱地方,别怪我不给他面子。” 刀疤李不敢多言,狠狠瞪了贝贝一眼,带着两个跟班灰溜溜地走了。 徐掌柜这才松了口气,连忙上前道谢:“多谢沈先生解围!多谢沈先生!” 沈先生摆摆手,又看向贝贝,温和地问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跟谁学的这手刺绣?” 贝贝对这位于危难中出手相助的先生很有好感,便如实答道:“我叫阿贝,家住河湾村。刺绣是跟我娘学的,自己瞎琢磨。” “阿贝……好名字。”沈先生沉吟片刻,从怀中取出一张名片递给贝贝,“我叫沈渊,在省城的教育厅任职,偶尔也帮朋友打理一些文化推广的事务。你的绣艺很有灵气,不同于寻常的匠气,留在水乡,可惜了。若他日有机会到省城或者沪上,可以凭这个来找我,或许能为你寻个更好的出路。” 沪上? 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贝贝。她接过那张质地硬挺的名片,上面印着“沈渊”二字和一行省城的地址,手指微微颤抖。她强作镇定,躬身道谢:“多谢沈先生。” 沈渊笑了笑,又勉励了她几句,便带着人离开了。 贝贝握着那张名片,感觉它比那半块玉佩还要滚烫。她弯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绣品,小心地拍去灰尘。那个鲤鱼跃龙门的镜套,似乎在预示着某种挣脱束缚、一跃而上的可能。 离开徐记杂货铺,走在回家的青石板路上,贝贝的心久久不能平静。刀疤李凶狠的眼神,养父愁苦的面容,沈渊先生赞赏的目光和那句“留在水乡,可惜了”,以及“沪上”这个魔咒般的词语,在她脑海中反复交织。 她摸了摸怀中那半块玉佩,又捏紧了口袋里的名片。 一股前所未有的冲动,如同被春风鼓荡的船帆,在她心中蓬勃生长。 也许……是时候了? 她抬头望向水乡尽头,那里,天空与河水相接,一片茫茫。而茫茫之外,是否就是那个叫做“沪上”的、充满了未知与可能的繁华世界? 夜幕降临,水乡重回宁静。但贝贝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一场小小的风波,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悄然改变着命运的航道。 (本章完) 第0081章心潮逐浪离乡行 夜色深沉,河湾村陷入了沉睡,只有偶尔几声犬吠和河水拍岸的轻响。莫家小屋里,油灯早已熄灭,但贝贝躺在自己的小木板床上,却睁着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毫无睡意。 窗外稀疏的星光透过窗棂,在泥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身旁传来养父母沉稳而疲惫的呼吸声,莫老憨偶尔发出一两声模糊的梦呓,似乎还在为渔网和“保护费”发愁。 贝贝的手指,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两样东西——贴肉藏着的半块玉佩,和压在枕下的那张硬挺的名片。玉佩冰凉,带着岁月的温润;名片粗糙,却仿佛蕴藏着滚烫的未来。 沈渊先生的话,如同投入心湖的一块巨石,激起了滔天巨浪。 “留在水乡,可惜了……” “若他日有机会到省城或者沪上……” “或许能为你寻个更好的出路。” 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她躁动不安的心上。沪上!那个在养父母偶尔的唏嘘中、在她自己隐秘的想象中,繁华如梦、遥远如星的地方。那里,可能有她身世的线索,有她玉佩的另一半,有一个她本该属于的、截然不同的人生。 而眼前呢?是黄老虎日益紧逼的欺凌,是养父愁白了的头发,是养母惊恐的泪水,是这片虽然养育了她、却也渐渐显得逼仄的水乡。她的一手绣艺,在这里最多只能换些针线钱,贴补家用,却无法改变这日益艰难的处境。难道真要像村里其他姑娘一样,嫁个渔夫或庄稼汉,重复着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然后眼睁睁看着父母被恶霸欺压至死? 不!她不甘心! 一股强烈的、近乎本能的力量在她胸腔里冲撞。她要出去!要去沪上!要去寻找机会,寻找出路,寻找……那模糊的根。她要凭自己的双手,闯出一片天,让养父母过上好日子,再也不受黄老虎之流的窝囊气! 这个念头一旦清晰,便如同野草般疯狂滋长,再也无法遏制。 可是……怎么跟爹娘说? 贝贝翻了个身,面对着墙壁,鼻子一阵发酸。养父母虽然贫寒,却给了她全部的爱。莫老憨憨厚沉默,总是把最好的鱼留给她吃;莫婶性子软,却把她的衣服浆洗得最干净,在她生病时整夜不眠地守着。他们视她如珠如宝,如今她若要远行,去那个在他们眼中充满未知与危险的大都市,他们该多么担心?会不会以为她嫌弃这个家? 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粗布的枕头。离别的痛苦和对未来的憧憬,像两只手,撕扯着她的心。 接下来的几天,贝贝表现得异常沉默和勤快。她抢着干所有的家务,把水缸挑得满满的,柴火劈得堆成小山,甚至把莫老憨破了洞的旧衣服都细细地缝补好。她更加拼命地刺绣,常常熬到深夜,油灯燃尽才睡下。她绣了很多很多,帕子、枕套、衣领……花样依旧是水乡风物,但线条愈发流畅,色彩愈发大胆凝练,仿佛要将对这片土地所有的眷恋与不舍,都倾注到这一针一线之中。 莫婶察觉到了女儿的异常,只当她是被黄老虎的事吓到了,或是长大了有心事,私下里还跟莫老憨嘀咕:“他爹,阿贝这几天怎么闷闷的?活儿干得比牛还猛,别是累坏了身子。” 莫老憨吧嗒着旱烟,浑浊的眼睛看着在院子里默默补网的女儿,叹了口气:“丫头有心事。随她去吧,孩子大了。” 贝贝悄悄地将绣品分批拿到徐记杂货铺,没有像往常一样换针线或零钱,而是恳求徐掌柜尽量折成现洋。徐掌柜见识过贝贝的悍勇,更佩服她的手艺,倒也爽快,尽力给了她一个公道的价格。同时,贝贝也开始偷偷整理行装。几件打满补丁但干净的换洗衣裳,一双纳得厚实的千层底布鞋,养母在她去年生辰时偷偷塞给她的一个银角子,还有她积攒下来的所有铜板,以及那半块玉佩和沈先生的名片。一个小小的蓝印花布包袱,就是她的全部家当。 离别的日子,在她内心激烈的煎熬中,一天天逼近。 这天夜里,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席卷了水乡。电闪雷鸣,狂风呼啸,河水暴涨,拍打着堤岸,发出骇人的声响。 莫老憨和莫婶被惊醒了,担心船只和渔网,起身查看。贝贝也醒了,她听着屋外的风雨声,看着黑暗中养父母模糊而苍老的身影,心中那个念头终于达到了顶点。 就是今晚了! 等莫老憨和莫婶再次睡熟,呼吸变得均匀悠长,贝贝悄无声息地爬了起来。她穿好衣服,将那个小小的蓝印花布包袱紧紧系在胸前,动作轻得像一只猫。 她走到养父母的床前,借着偶尔划破夜空的闪电光芒,最后一次深深地看着他们熟悉的面容。莫老憨眉头紧锁,即使在睡梦中,似乎也背负着生活的重担。莫婶眼角带着深深的皱纹,那是常年操劳和担忧刻下的印记。 贝贝的眼泪汹涌而出,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她缓缓地、郑重地跪了下来,朝着床的方向,磕了三个头。 爹,娘,女儿不孝,要远行了。女儿不是嫌弃这个家,女儿是想让这个家变得更好。等女儿在沪上站稳脚跟,一定回来接你们,让你们过上好日子,再也不受人欺负。你们一定要保重身体,等女儿回来…… 她在心里默默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带着血和泪。 磕完头,她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生活了十多年的、贫寒却温暖的小屋,然后决然地转身,轻轻拉开房门,闪身没入外面的狂风暴雨之中。 雨点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她身上,冰冷刺骨。风吹得她几乎站立不稳。河道里的水变得湍急浑浊。贝贝却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怕,胸中只有一股破釜沉舟的悲壮和一股向着未知前方冲刺的决绝。 她熟悉水乡的每一条河道,即使在这样的暴雨夜里,她也能凭借记忆和感觉,找到系在隐蔽处的那条自家的小舢板。她解开缆绳,跳上摇晃不定的小船,拿起竹篙,奋力地向镇子码头的方向撑去。 她不能从村里直接走,那样容易被发现。镇子码头每天都有去往县城的早班客船,从县城可以再转车去省城,然后想办法去沪上。这是她计划好的路线。 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河水汹涌,小船在风浪中艰难前行。贝贝使出全身的力气撑着船,手臂酸麻,浑身湿透,冷得牙齿打颤,但她心中那团火却越烧越旺。 不知道过了多久,风雨渐渐小了些,天际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镇子码头的轮廓在晨曦中隐约可见。贝贝将小船撑到一处无人的芦苇荡里系好,这是她早就看好的地方。 她跳下船,整理了一下湿透的衣衫和紧紧抱在怀里的包袱,深深吸了一口雨后清冷潮湿的空气,迈开坚定的步伐,向着码头走去。 码头上已经开始有了人声,早起的船工、赶路的客商、挑着担子的小贩,熙熙攘攘。贝贝混在人群中,买了去县城的最便宜的那班客船的船票。 当她踏上那艘略显破旧的客船甲板,回头望向笼罩在晨雾中的水乡时,心头百感交集。那里有她最亲的人,有她成长的记忆,有她熟悉的桨声灯影。而前方,是茫茫的江水,和不可预知的未来。 “呜——” 汽笛长鸣,客船缓缓离岸。 贝贝紧紧抓着冰冷的船舷,指甲几乎要掐进木头里。她看着熟悉的岸线渐渐远去,变小,最终模糊成一片青黛色的影子。 她没有哭,只是用力地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将那份蚀骨的思念和离愁,强行压回心底。 船头破开浑浊的江水,向着下游,向着县城,向着那广阔而陌生的世界,驶去。 风吹起她湿漉漉的鬓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那眼神里,不再有彷徨和犹豫,只剩下如磐石般的坚定和一往无前的勇气。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水乡里那个无忧无虑的阿贝了。她是莫贝贝,一个怀揣着半块玉佩、一手绣艺和一颗不屈之心的闯荡者。 沪上,我来了。 她在心中,默默地说道。 (本章完) 第0082章南北初芒(上) 平行时空下,南方的阿贝在渔村展露惊人的商业嗅觉,为养父母解决生计危机;北方的莹莹则在沪上贫民窟,以超越年龄的智慧与坚韧,为母亲化解了一场邻里风波,其不凡气度初现端倪。 场景一:江南水乡,晨曦微露 · 背景: 太湖畔的莫家村,水汽氤氲,渔船如织。 · 情节: · 十二岁的阿贝(贝贝)早已起床,利落地帮养母整理渔网。她身形矫健,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眼神清澈而灵动,脖颈上用红绳系着的半块玉佩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 养父莫老憨蹲在门口,愁眉不展地抽着旱烟。连日暴雨导致鱼获减少,加之鱼贩子压价,家中积蓄所剩无几,连阿贝弟弟的束脩(学费)都成了问题。 · 阿贝听着父母的小声商议,目光落在岸边几大筐因品相不佳(个头小或种类普通)而被鱼贩拒收的杂鱼上,若有所思。 · (冲突/机遇)邻家婶子送来一小坛自家腌制的臭鳜鱼,抱怨道:“这些小鱼虾,卖不掉又吃不完,真是糟蹋东西。” · 阿贝的灵光一闪: 阿贝眼睛一亮,突然问道:“婶子,这臭鳜鱼虽然闻着怪,吃起来是不是特别香?”得到肯定答复后,她脑中迅速形成一个想法。 · 行动与展现: 1. 市场调查: 她向养父母提议,将这些“废品”杂鱼利用起来。她拉着弟弟,跑到村里几户擅长腌制水产的人家,仔细观察、询问做法,甚至尝遍了各家不同风味的腌鱼、虾酱。 2. 整合资源: 她发现村里各家做法不一,风味独特但不成规模。她提议莫老憨统一收购这些低价的杂鱼,请村里手艺最好的几位婆婆统一腌制,并给产品起了个通俗易记的名字——“太湖三鲜酱”(实则包含小鱼、小虾、螺蛳肉等)。 3. 初步尝试: 她说服养父,用最后一点钱买了些小陶罐,将第一批“太湖三鲜酱”装罐。她并未在本地与鱼贩竞争,而是让常去苏州城里送鱼的堂哥,将酱作为“搭头”送给城里的酒楼伙计、掌柜品尝。 · 结果: 几天后,竟有苏州城里的货郎主动寻到村里,指名要买这“滋味鲜美的怪酱”。虽然量不大,但价格远比卖杂鱼可观,成功解了莫家的燃眉之急。莫老憨夫妇又惊又喜,看着阿贝的眼神充满了骄傲与不可思议。阿贝则默默计算着成本与利润,心中对“做生意”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场景二:沪上闸北,午后闷热 · 背景: 拥挤、嘈杂的贫民窟“滚地龙”,空气中弥漫着煤烟与马桶混杂的气味。 · 情节: · 同样十二岁的莹莹,正坐在自家狭小但收拾得异常整洁的板房门口,就着天光安静地习字。她的衣物虽旧打补丁,却浆洗得干干净净,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眉眼间继承了母亲林氏的精致,更添一份过早成熟的沉静。她身边放着一个针线笸箩,里面是她接来的绣活,用以贴补家用。 · 母亲林氏在屋内低声咳嗽,多年的忧劳拖垮了她的身体。 · (冲突/风波)隔壁张婆子家晾晒的咸鱼少了几条,她一口咬定是莹莹家偷的,在弄堂里指桑骂槐,引来众人围观。张婆子素来泼辣,言语刻薄:“有些人啊,看着清高,以前还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呢!如今落了难,手脚就不干净了!” · 莹莹的应对: 1. 冷静分析: 莹莹放下笔,并未立即争辩。她仔细观察张婆子家的晾衣竿和地面痕迹,又扫视了一圈围观的邻居。 2. 从容应对: 她走到人群中央,先是对张婆子行了个半礼,语气平和却不失力度:“张婆婆,您丢了东西心急,我们理解。但无凭无据,这话却不好乱说。我家虽贫,母亲自幼教导‘人穷志不短’。” 3. 逻辑推理: 她指出几点:一,自家门口正对弄堂口,人来人往,偷东西极易被发现;二,母亲病弱,自己整日在门口做活,并无作案时间;三,她注意到邻居王家的小儿子裤脚沾着鱼鳞,眼神躲闪。 4. 巧妙化解: 莹莹并未直接指认王家小子,而是对张婆子说:“婆婆,您看这地上有碎鳞,像是往那边水沟方向去了。许是野猫叼了去,或是掉在哪个角落。大家邻里住着,不如一起帮您找找?为几条鱼伤了和气,不值当。” · 结果: · 众人觉得在理,纷纷帮忙寻找。果然在水沟旁的破筐下找到了被野猫啃了一半的咸鱼。 · 张婆子讪讪无语,围观邻居对莹莹的沉着机智赞不绝口。 · 暗地里,齐家派来暗中关照的管家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回去后向齐老爷汇报时,特意提道:“……那莫家小姐,年纪虽小,气度见识却非同一般,临危不乱,颇有乃父之风。” · 风波平息后,莹莹回到母亲身边,林氏握着女儿的手,眼中含泪又带笑:“我的莹莹,长大了。” 场景一:江南水乡,风波再起 阿贝的“太湖三鲜酱”初获成功,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莫家村漾开层层涟漪。 几天后的黄昏,莫老憨家难得飘起了肉香——这是用卖酱得来的钱割的一小条五花肉,算是给家里,尤其是给功臣阿贝打牙祭。饭桌上,弟弟吃得满嘴流油,莫老憨夫妇脸上也多了许久未见的笑容。 “阿贝,你这脑子是咋长的?”莫老憨抿了一口劣质的烧酒,感慨道,“那些没人要的小鱼小虾,经你这么一弄,竟真能换来铜板。” 养母莫婶也连连点头,给阿贝夹了一大块肉:“是啊,多亏了咱阿贝。这下,你弟弟的束脩总算凑齐了。” 阿贝心里高兴,却并未沉醉于这点成功。她一边吃饭,一边在心里盘算:“爹,娘,我觉得这酱还能做得更好。我打听过了,苏州城里的富贵人家,喜欢吃更精细的东西。我们可以试着把鱼刺挑得更干净些,或者加点香菇、笋丁进去,做成更贵的‘八宝酱’。” 莫老憨听得一愣一愣的:“这……这能行吗?本钱可就大了。” “试试看嘛,”阿贝眼神坚定,“总比一直卖便宜酱强。而且,堂哥不是说,酒楼掌柜问能不能保证长期供应吗?这说明咱们的东西有人要!” 正当一家人憧憬未来时,麻烦找上门了。 村里最大的鱼贩子,人称“王扒皮”的王老大,带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儿子,哐当一声推开了莫家那扇不甚结实的木门。 “莫老憨!可以啊,不声不响搞起副业了?”王老大皮笑肉不笑,三角眼在简陋的屋子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阿贝身上,“听说,是你这小丫头弄出来的什么酱,抢了我收杂鱼的生意?” 莫老憨脸色一白,连忙起身,下意识地把阿贝挡在身后:“王……王老大,您这话说的,就是孩子们瞎鼓捣点东西,贴补家用,哪敢抢您的生意……” “贴补家用?”王老大冷哼一声,“你们把杂鱼都收去做酱了,我那边的鱼饲料货源就不够了!这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懂不懂?” 他身后的两个儿子往前一站,气势汹汹。 阿贝的心怦怦直跳,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从父亲身后走出来,仰头看着王老大,声音清脆却不怯懦:“王伯伯,咱们村每天打上来的杂鱼那么多,您以前也只收一小部分,大部分不还是烂掉或者喂了自家的鸡鸭?我们只是把那些原本要浪费掉的东西利用起来,怎么算是断您财路呢?况且,我们做酱卖的钱,也比直接卖杂鱼给您要多一点,村里好几户人家都因此多了收入,这是好事呀。” 王老大被一个黄毛丫头说得一愣,随即恼羞成怒:“牙尖嘴利!我说断了就是断了!从明天起,不准你们再收杂鱼!否则……”他威胁地拍了拍旁边的桌子,震得碗筷乱响。 莫老憨吓得连连作揖:“使不得,使不得啊王老大……” 阿贝看着父亲卑微的样子,心里一阵酸楚,但更多的是不服。她知道,硬碰硬肯定不行。她脑筋飞快转动,忽然想到堂哥提起过,王老大虽然霸道,但最怕他在镇上当税吏的小舅子。 她深吸一口气,语气放缓了些:“王伯伯,您先别生气。其实我们做这个酱,也是碰巧。前两天我堂哥去镇上送鱼,还遇见了您那位在衙门当差的连襟(指王老大小舅子),他尝了我们的酱,还说味道独特,问是哪来的呢。要是他知道这酱是咱们莫家村特产,说不定还能帮咱们宣扬宣扬,对村里也是件有面子的事,您说是不是?” 阿贝这话半真半假,她堂哥确实去过镇上,但遇没遇到税吏,税吏说没说话,就只有天知道了。但她精准地戳中了王老大的软肋。 王老大脸色变了几变。他小舅子确实好一口鲜,而且最看重“政绩”,如果这酱真能成了莫家村的“特产”,上面老爷们一高兴,说不定还真能算他姐夫一份“引导有功”?他狐疑地打量着阿贝,这小丫头片子,说话条理清晰,还会借势? “哼,少拿话唬我!”王老大语气虽然还硬,但气势已然弱了几分,“你们搞这些东西,乱了村里的规矩!” 阿贝趁热打铁:“王伯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您看这样行不行?以后我们收杂鱼,优先按您之前的价格从您这里过一道手,就当是您批给我们的。这样您既赚了差价,我们也有了稳定的原料。咱们互利互惠,总好过争来争去,让外人看了笑话。” 这番话,既给了王老大人情和实惠,全了他的面子,又解决了原料来源问题,还避免了直接冲突。 王老大眯着眼琢磨了半天。按阿贝的说法,他平白多一笔收入,还不费力气,似乎……也不亏?他哼了一声:“小丫头倒会说话!既然你这么说了,我王老大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就按你说的办!不过,价格得再议!” 一番讨价还价后,王老大终于带着儿子们走了。莫老憨瘫坐在凳子上,抹了一把冷汗:“吓死我了……阿贝,你胆子也太大了!” 阿贝也松了口气,后背惊出一身冷汗。但她知道,这一关,她们算是过去了。不仅化解了危机,还为“太湖三鲜酱”找到了一个看似霸道、实则稳定的供应商。这次经历,让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商业世界不仅有利润,还有无处不在的算计和风险。 场景二:沪上闸北,暗流涌动 莹莹巧妙化解咸鱼风波,赢得了邻里表面的尊重,但贫民窟的生活,从未真正平静。 几天后的下午,林氏咳得更厉害了,脸色苍白。莹莹心急如焚,家中仅剩的钱已不足以请像样的大夫。她紧紧攥着刚刚完成的一幅精美绣品——一只栩栩如生的锦鲤戏莲图,这是她熬了好几个夜晚才绣成的,指望着它能换回母亲的药钱。 “娘,我去‘彩云轩’交绣活,顺便请陈大夫过来看看您。”莹莹将绣品仔细包好,轻声对林氏说。 林氏虚弱地点点头,眼中满是愧疚与怜爱:“路上小心……咳咳……” “彩云轩”是闸北一带颇有名气的绣庄,东家是个精明的中年妇人,姓孙。她认得莹莹,知道这小姑娘手艺极好,出的绣品往往能卖上好价钱,因此态度还算和蔼。 “哟,莹莹来了,这次又带了什么好活计?”孙掌柜笑着接过布包。 莹莹展开绣品,阳光从窗棂透入,照在锦鲤的鳞片上,仿佛泛着粼粼波光,莲花花瓣层次分明,娇嫩欲滴。 孙掌柜眼中闪过一抹惊艳,但随即迅速收敛,换上挑剔的神色:“嗯……针脚还算细密,配色也大胆。不过嘛,这鲤鱼的神韵还差了点,莲叶的脉络也不够清晰……罢了罢了,看在你年纪小,又急着用钱的份上,给你八十文吧。” 莹莹心里一沉。这幅绣品用料、工时都远超平常,按市价至少值一百二十文。她知道孙掌柜是故意压价。 她并未立即争辩,而是微微垂下眼帘,语气依旧恭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孙掌柜,您见识广,自然看得出好坏。这幅‘锦鲤戏莲’,用的是苏绣里的‘擞和针’与‘套针’,光是这鱼鳞就用了五种深浅不同的金线。前日‘富源绸缎庄’的李管事路过,瞧见我绣了一半,还说若是成品,他愿意出一百五十文收去给他家老太太贺寿呢。” 莹莹这话亦是半真半假。李管事确实路过夸了一句,但并未明确开价。她深知,在谈判中,适时地展现自己的价值和潜在的“竞争者”,至关重要。 孙掌柜脸色微变,重新打量了一下莹莹。这小丫头,不仅手艺好,心思也玲珑。她确实不想失去这个好绣娘,更怕真被对头挖了墙角。 “呵呵,你这丫头,倒会说话。”孙掌柜干笑两声,“既然李管事都看好,那我也不能亏待了你。这样,一百文,不能再多了!咱们合作这么久,总得讲个情分。” “一百二十文。”莹莹抬起头,清澈的目光直视孙掌柜,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掌柜的,我知道您有您的难处。但这幅绣品值这个价。以后我的绣活,只要您价格公道,我都优先送到‘彩云轩’来。” 孙掌柜看着莹莹那与年龄不符的沉静眼神,以及那隐隐透出的、不容轻侮的气度,心里竟有些发怵。这哪里像个十二岁贫苦女孩该有的样子? “……行吧行吧,就依你,一百二十文!”孙掌柜挥挥手,仿佛吃了多大亏似的,但心里明白,自己还是赚的,“下次有好的,记得先拿来给我看。” “谢谢掌柜。”莹莹接过钱,仔细数好,小心放入内袋。她没有丝毫得意,只有一种凭借自身能力赢得应有回报的踏实感。 拿着钱,莹莹匆匆去请了陈大夫。陈大夫诊脉后,开了药方,面色凝重:“令堂这是忧思过度,积劳成疾,加上早年亏空了身子,需得好生静养,用药也不能断。否则……恐成痼疾。” 莹莹的心揪紧了。药费是一笔持续的、不小的开销。光靠绣活,恐怕难以为继。 抓了药,煎好服侍母亲睡下后,莹莹坐在昏暗的灯下,看着跳跃的火苗,陷入了沉思。她想起白天在“彩云轩”听到的闲话,说齐家老爷近年生意越做越大,在城南开了新的洋布行,需要识文断字、心思细密的学徒……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萌生。 她知道自己身份敏感,不能轻易暴露与莫家的关系。但若是以贫苦孤女的身份,去争取一个靠劳作吃饭的机会呢?齐家感念旧情,暗中接济多年,或许……会给她一个机会?即便不能,她也必须尝试更多的途径,为母亲挣得一线生机。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轻微的响动。莹莹警觉地抬头,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是齐家那个经常暗中送来米粮的老管家。他似乎在窗外停留了片刻,方才悄然离去。 莹莹心中一动。齐家,一直在关注着她们。这既是庇护,或许……也是一个潜在的契机?她需要好好筹划一番。 --- 第0083章抉择与微光 阿贝的酱料生意初具规模,却面临原料与发展的瓶颈,促使她做出更大胆的尝试;莹莹在母亲病重与生计压力的双重逼迫下,决心主动出击,前往齐家洋布行寻找机会,与齐啸云不期而遇。 场景一:江南水乡,瓶颈与远见 莫家灶间,弥漫着愈发浓郁的酱香。几个统一规格的小陶罐排列整齐,上面贴着阿贝用毛笔歪歪扭扭写的“太湖三鲜酱”红纸标签。与王老大达成“协议”后,原料供应暂时稳定,阿贝家的酱料小作坊算是初步走上了正轨。 然而,阿贝的眉头却并未舒展。 “爹,这样不行。”她指着角落里堆放的杂鱼,“王老大送来的,多是些最小最次的,好的都被他挑走去卖鲜鱼了。用这些做出来的酱,品质不稳定,上次那批就偏咸,差点被苏州的货郎退货。” 莫老憨蹲在地上整理陶罐,叹气道:“能这样就不错啦,阿贝。王老大肯按约定供货,咱就该烧高香了。挑三拣四,万一他翻脸……” “可我们不能一直做这种低品质的酱。”阿贝语气坚决,“堂哥说,苏州‘鲜味斋’的掌柜说了,咱们的酱味道底子好,要是能保证品质,再提升一下卖相,他可以考虑放在店里寄卖,但价格要比现在高两成。” “高两成?”莫老憨眼睛一亮,但随即又黯淡下去,“可好原料哪里来?王老大那边……” “我们不能只指望王老大。”阿贝眼中闪烁着超越年龄的筹谋,“爹,我想自己去趟镇上。” “你去镇上做啥?”莫老憨和刚进门的莫婶都吓了一跳。 “我去看看镇上的鱼市。”阿贝解释道,“王老大垄断了村里的鱼获,但镇上鱼市更大,货源更多。我们可以试着直接从镇上的渔民手里收品质更好的小杂鱼,或者甚至收一些价格不贵但味道鲜美的江白虾、小银鱼。就算价格比王老高的贵一点,但只要咱们的酱能卖上价,就划得来!” 这是一个大胆的想法。意味着要跳出莫家村的舒适圈(如果算得上的话),直接面对更广阔但也更复杂的市场。 莫老憨夫妇面面相觑,既为女儿的胆识惊讶,又满心担忧。镇上人生地不熟,她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 “爹,娘,让我试试吧。”阿贝恳求道,“我让堂哥陪我去,他常去镇上,熟门熟路。咱们不能只看眼前,要想把生意做长久,必须要有稳定的、好的原料。这是咱们家的出路。” 看着女儿眼中不容置疑的坚定,想到儿子未来的束脩,家里日渐改善的生活,莫老憨一咬牙:“行!爹跟你一起去!让你堂哥带路!” 阿贝脸上终于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她知道,这一步迈出去,她的世界将不再局限于小小的莫家村。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藏在胸前的半块玉佩,冰凉的触感让她心中莫名生出一股勇气,仿佛这玉佩冥冥中给予她力量,指引她去往更远的地方。 场景二:沪上闸北,绝境与决心 林氏的病情在汤药的维系下,暂时没有恶化,但依旧缠绵病榻,咳嗽声日夜折磨着莹莹的神经。那日陈大夫的话言犹在耳:“需得好生静养,用药也不能断。”这意味着持续不断的银钱投入。 莹莹夜以继日地赶制绣品,手指被针扎破了无数次,眼睛也熬得通红。但即便她手艺再好,绣活收入的增长速度,也远远追不上药费和生活开销的速度。孙掌柜那边,即便莹莹据理力争,压价的情况依然存在,毕竟贫民窟里会绣活的女子不止她一个。 这天傍晚,莹莹当掉了母亲最后一件像样的首饰——一根细细的银簪子,换来的钱却只够抓十天的药。她捏着那几块冰冷的银元,走在昏暗、潮湿的弄堂里,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邻居们的闲言碎语,张婆子偶尔投来的幸灾乐祸的眼神,都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她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坐以待毙,结局只能是山穷水尽。 回到家中,她服侍母亲喝完药,看着林氏沉沉睡去,憔悴的脸上带着病态的潮红。莹莹轻轻抚平母亲紧蹙的眉头,心中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她走到那个装着她们仅存物品的破旧木箱前,从最底层翻出一块洗得发白,但质地依稀能看出不凡的蓝色土布包袱皮。这是莫家鼎盛时,她婴儿时期用过的东西,林氏一直舍不得丢。莹莹将包袱皮仔细铺平,然后,她找出笔墨——这是齐家管家早年接济时,知道林氏重视女儿教养,特意带来的。 研墨,铺纸。莹莹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着幼时母亲握着她的手,教导她写字的场景。她要用这封自荐信,去搏一个未来。 信的内容简洁而恳切: “敬呈齐府洋布行掌柜台鉴: 小女莹莹,闸北贫家女,年十二。粗通文墨,略识算学,性情沉稳,手脚勤勉。听闻贵行招录学徒,不揣冒昧,毛遂自荐。但求一栖身之所,习一技之长,以奉家母汤药。工钱不敢奢求,唯盼掌柜给予机会。若蒙不弃,必当勤勉做事,不负恩德。 叩谢! 贫女 莹莹 敬上” 她没有提及任何与莫家的关系,只以一个渴望改变命运的贫女身份陈情。写好信,她吹干墨迹,小心折好,放入怀中。明天,她就要去城南,去那家新开的齐家洋布行。 这一夜,莹莹辗转难眠。既有对未知的恐惧,更有破釜沉舟的决心。 场景三:齐家洋布行,偶遇与转机 次日,莹莹早早起身,换上了最干净整洁的衣物,虽然打着补丁,但浆洗得清爽。她将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对着水盆照了又照,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些。 城南比闸北繁华许多,齐家新开的洋布行更是气派,临街的玻璃橱窗里陈列着色彩鲜艳的洋布、呢绒,吸引着过往行人的目光。莹莹在街对面站了好一会儿,手心因紧张而微微出汗。她看到有伙计进出,有掌柜模样的人在柜台后拨弄算盘,还有穿着体面的客人挑选布料。 深吸一口气,她穿过街道,走进了布行。 店内光线明亮,各种布料琳琅满目,空气中漂浮着新布特有的味道。伙计见进来一个穿着寒酸的小姑娘,愣了一下,但还是上前问道:“小姑娘,你要买布?” 莹莹稳住心神,微微屈膝行了一礼,声音清晰地说:“这位大哥,我不是来买布的。我想求见贵行掌柜,有一封自荐信想呈上。” “自荐信?”伙计上下打量她,眼中满是怀疑,“你?我们这里招的是学徒,要识文断字,能写会算的,你……” 就在这时,内堂帘子一掀,一个穿着藏青色绸缎长衫,身形挺拔的少年走了出来,约莫十四五岁年纪,眉眼英气,带着一股少年人特有的锐利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烦闷。他正是齐啸云。他今日是被父亲强行叫来洋布行“熟悉业务”的,正觉得无聊透顶。 “吵什么?”齐啸云皱眉问道。 伙计连忙躬身:“少爷,这小姑娘说要见掌柜,递什么自荐信,想当学徒。” 齐啸云的目光落在莹莹身上。女孩虽然衣着朴素,但身姿笔挺,面容清秀,尤其那双眼睛,清澈沉静,带着一种与年龄和处境不符的镇定,丝毫没有普通贫家女的畏缩。不知为何,这双眼睛让他觉得有些……熟悉。 莹莹也看到了齐啸云。她认得他,是那个小时候说过要保护她的齐家少爷。几年不见,他长高了许多,气质也愈发矜贵。她心中一震,下意识地想低头,但随即想到自己的来意,便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再次微微行礼:“齐少爷。” 齐啸云走近几步,看着她:“你认得我?” “小时候……在闸北,见过少爷。”莹莹谨慎地回答,没有提及具体情境。 齐啸云看着她不卑不亢的样子,来了点兴趣:“你想当学徒?识得字?” “认得一些。”莹莹从怀中取出那封自荐信,双手递上,“这是小女的自荐信。” 齐啸云接过信,展开。字迹算不上漂亮,有些稚嫩,但工整清晰,措辞得体,情真意切。尤其是“以奉家母汤药”一句,让他心中微微一动。他想起管家偶尔汇报的,关于闸北那对母女的情况,知道林氏病重。看来,眼前这个女孩,就是那个莫家的女儿,莹莹。 他再次抬头看向莹莹,目光中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复杂。童年的承诺依稀在耳:“会像保护妹妹一样护着她。”如今,她站在这里,不是祈求庇护,而是凭自己的能力来争取一个机会。 “你叫莹莹?”他确认道。 “是。” 齐啸云将信折好,对旁边的伙计说:“去请周掌柜过来。” 很快,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颇为精干的中年人走了过来:“少爷,您找我?” 齐啸云将信递给周掌柜:“周掌柜,你看看。这小姑娘想来当学徒,你看……合适吗?” 周掌柜快速浏览了信件,又推了推眼镜,仔细看了看莹莹,沉吟道:“嗯……字写得还算端正,话也说得明白。只是年纪小了点,又是女子……” 齐啸云打断他:“女子怎么了?咱们洋行里不也有女店员?年纪小可以学。我看她态度诚恳,家境也确实困难。周掌柜,给她个机会试试?先从整理布匹、打扫卫生做起,跟着账房学学算盘,看看她机不机灵。” 少爷发了话,周掌柜自然不好再推脱,况且这女孩看着也确实不像愚笨之人,便点头道:“既然少爷这么说……那好吧。莹莹是吧?明天早上辰时正(八点)来上工,试用一个月,管两顿饭,每月……先给五百文工钱,做得好再加,如何?” 每月五百文!还管两顿饭!这对莹莹来说,简直是天降甘霖!她强压下心中的激动,再次深深一礼:“谢谢掌柜!谢谢齐少爷!我一定好好做!” 看着莹莹眼中瞬间迸发出的光彩,那是一种在绝境中看到希望的光芒,齐啸云心中某种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他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但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浅的弧度。 莹莹走出洋布行,感觉外面的阳光都格外明媚。她紧紧攥着拳头,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未来的路还很长,但至少,她为自己和母亲,撬开了一道生存的缝隙。 第0084章明珠蒙尘亦生辉 时值深秋,沪上法租界的一所教会女中内,正举办着一场小型的校内慈善义卖。 已是少女模样的莫莹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但熨烫得十分平整的蓝色校服裙,安静地站在自己的摊位后。她的摊位上,没有其他富家小姐们带来的舶来品香水、精致洋娃娃或时髦丝巾,只有一摞摞她亲手誊抄、装订的诗集,以及几幅清雅的水墨兰花图。 她身形纤细,眉眼间继承了母亲林氏的温婉,但那双沉静的眸子里,却比同龄人多了一份过早经历世态炎凉的坚韧与隐忍。周围的喧嚣与华丽仿佛与她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她只是微微垂着眼睑,专注地看着手中的书卷。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我们的‘才女’莫莹莹啊。”一个略带尖刻的声音响起,是同班的赵家小姐赵曼丽,其父正是当年构陷莫家的赵坤之侄女。她带着几个跟班,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目光挑剔地扫过莹莹的摊位,“怎么,齐家大少爷没给你些好东西来撑撑场面?就卖这些……破烂纸片?” 周围传来几声压抑的窃笑。 莹莹握着书卷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泛白,但抬起头时,脸上已是波澜不惊的浅笑:“赵同学说笑了,义卖重在心意,不在价值。这些诗词能换几个铜板,帮助需要的人,便是有意义的。” “心意?”赵曼丽嗤笑一声,随手拿起一幅兰花图,假意欣赏,“画得倒是有几分样子,可惜啊,这纸墨太劣,终究是上不了台面。就像有些人,即便挤进了这所学校,也改不了骨子里的穷酸气。” 刻薄的话语像针一样刺来,莹莹的心口一窒。她想起母亲林氏在灯下熬夜做针线活供她读书的憔悴面容,想起齐家管家每月悄悄送来的、母亲总要推辞再三才肯收下的微薄接济,更想起那个早已模糊的、充满檀香和温暖气息的家……她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酸楚强行压下。 “兰生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莹莹的声音清越而平稳,她看着赵曼丽,目光澄澈,“纸墨优劣,无关风骨。赵同学若不喜欢,放下便是。” 不卑不亢的态度,反而让赵曼丽一时语塞。就在这时,一个清朗的男声介入: “我觉得这幅兰花,风骨极佳。”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挺拔学生制服的少年走了过来,正是齐啸云。几年光阴,他已褪去孩童的稚气,身姿挺拔,眉目俊朗,周身散发着一种沉稳的气度。他的出现,立刻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他径直走到莹莹的摊位前,拿起那幅被赵曼丽贬低的兰花图,仔细端详,眼中流露出真诚的赞赏:“莹莹,你的画技又精进了。这幅兰草,疏密有致,笔触虽简,却自有铮铮傲骨,我很喜欢。”说着,他取出钱夹,将里面所有的纸钞都拿了出来,轻轻放在摊位上,“这幅画,我买了。” 那数额,远远超出了一幅学生画作的价值。 莹莹一怔,连忙摆手:“啸云哥哥,这太多了……” 齐啸云温和地打断她,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周围所有人都听清:“艺术无价,我认为它值这个价。更何况,这是为慈善尽心力。”他目光转向赵曼丽,虽带着礼貌的笑意,眼底却是一片疏淡,“赵同学,你觉得呢?” 赵曼丽脸色一阵青白,在齐啸云无形的压力下,只得悻悻地扯了扯嘴角:“齐少爷说得是。”随即带着人灰溜溜地走了。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齐啸云看着眼前努力维持镇定,但眼角微微泛红的莹莹,心中掠过一丝心疼。他放柔了声音:“别在意她们的话。你很好,比她们所有人都要好。” 莹莹抬起头,望进他真诚的眼眸,心中暖流涌过,轻轻点了点头:“谢谢你,啸云哥哥。” “跟我还客气什么。”齐啸云笑了笑,帮她整理了一下摊位上被翻乱的书册,“记住,明珠即便暂时蒙尘,其光华也终非瓦砾所能掩盖。莫叔叔和林阿姨的风骨,都在你身上。”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江南水乡,杭城。 西子湖畔,著名的“楼外楼”菜馆后厨,此刻正忙得热火朝天。 与沪上教会女中的雅致宁静截然不同,这里充满了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旺火爆炒的滋滋声和跑堂伙计嘹亮的吆喝声。 一个身形灵动、梳着两根乌黑麻花辫的少女,正利落地将一条刚刚宰杀好的鳜鱼打上花刀。她动作娴熟,手腕翻转间,刀痕深浅一致,均匀漂亮,正是被渔民莫老憨收养的阿贝。 几年的水乡生活,将她养育得健康而充满活力。她的皮肤是常年沐浴阳光的小麦色,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顾盼间神采飞扬,带着一股不服输的野性与灵动。 “阿贝!‘宋嫂鱼羹’的料备好了没?前头客人都催了!”大厨粗着嗓子喊道。 “好啦好啦!王师傅,您就瞧好吧!”阿贝扬声应道,声音清脆得像清晨的黄鹂。她将处理好的鳜鱼放入盘中,转身又去处理一旁的配料,洗、切、剁、腌,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竟比旁边几个学了多年的帮工还要利落几分。 她自小在渔船上长大,对鱼鲜有着天生的了解。被楼外楼的王师傅偶然发现其天分,破例收做帮厨学徒后,更是如鱼得水,不仅一点就通,还时常有些自己琢磨出来的新奇想法。 “阿贝这丫头,手真巧!这鱼丝切得,比我这几十年的老师傅还匀称!”旁边一个老师傅忍不住赞叹。 王师傅看着阿贝忙碌的背影,眼中也满是欣慰,但嘴上却道:“小丫头片子,有点灵性罢了,还得磨炼!阿贝,火候!注意火候!鱼羹讲究的是嫩滑,滚汤一氽即出,多一分则老!” “知道啦,师傅!”阿贝全神贯注地盯着灶火,调整着力度。氽烫、勾芡、淋蛋花、撒姜丝葱花……最后,一碗色泽悦目、香气扑鼻的宋嫂鱼羹便完成了。 跑堂的伙计端走羹汤,不一会儿,前厅便传来了客人的高声称赞:“好!这鱼羹堪称一绝!鲜掉眉毛了!是哪位大师傅的手艺?我要见见!” 王师傅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推了阿贝一把:“去吧,丫头,客人叫好呢。” 阿贝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了擦手,整理了一下衣襟,大大方方地走了出去。面对客人的夸赞,她既不扭捏,也不骄傲,只是甜甜一笑:“老爷您喜欢就好,是俺师傅教得好!” 她那充满江南风韵的俏丽模样,以及爽朗又不失礼数的态度,更是赢得了满堂彩。无人能想到,这个在烟火缭绕的厨房里挥洒汗水的渔家女,怀中那半块以旧布仔细包裹、贴身珍藏的温润玉佩,正昭示着她截然不同的、本该金尊玉贵的出身。 --- 夜深人静。 沪上贫民窟的小阁楼里,莫莹莹在微弱灯光下,一边温书,一边照顾着身体愈发虚弱的母亲林氏。她抚摸着齐啸云今日“买”下那幅画后,悄悄塞回给她的、远超画价的钞票,心中百感交集。她知道,这是啸云哥哥在维护她敏感的自尊。她将这份情谊默默记在心里,转化为更努力向上的动力。“我一定要出人头地,重振莫家,让母亲过上好日子。”少女的誓言,在寂静的夜里无声而坚定。 杭城,莫老憨家简陋却温馨的渔家小院里,阿贝结束了一天的忙碌,坐在窗前。月光洒在她摊开的手掌上,那半块玉佩泛着柔和的光泽。她想起白日里客人的称赞,想起王师傅的悉心教导,心中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憧憬。“等俺再学些本事,赚更多钱,一定要让爹娘住上大房子,不再那么辛苦。”她握紧了玉佩,那微凉的触感,是她身世的唯一谜团,却也激励着她不断向前。 南北两地,两颗蒙尘的明珠,正以自己的方式,在截然不同的环境中,悄然绽放出属于她们独特而耀眼的光芒。命运的丝线,已开始悄然收拢。 --- 第0084章续1 明珠蒙尘亦生辉 齐啸云的出现,如同在莫莹莹沉寂的生活中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久久未散。义卖结束后,他坚持送莹莹回家。 车子停在贫民窟狭窄的巷口,无法再前行。齐啸云毫不犹豫地推门下车,接过莹莹手中那些未卖出的诗集和画具,自然地跟在她身侧。 “啸云哥哥,就送到这里吧,里面路不好走。”莹莹轻声劝阻,脸上带着些许窘迫。她不愿让他看到自己家徒四壁的窘境。 “无妨。”齐啸云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正好我也许久未见林阿姨,理应探望。” 昏暗的煤油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坑洼不平的路面散发着潮湿的霉味,与方才学校里光鲜亮丽的世界判若云泥。齐啸云面色如常,步伐稳健,仿佛行走在自家庭院。他的这份坦然,稍稍抚平了莹莹内心的不安。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逼仄的阁楼里,林氏正借着油灯微弱的光芒缝补衣物。见到齐啸云,她先是惊讶,随即连忙起身,局促地想要收拾一下简陋的屋子。 “齐少爷,您怎么来了?这……这地方实在太……” “林阿姨,您快坐下。”齐啸云快步上前,虚扶住林氏,语气恭敬一如往昔,“您是长辈,叫我啸云就好。我和莹莹参加完学校的义卖,顺路送她回来,看看您。” 他将带来的点心和一些滋补品轻轻放在桌上那处还算干净的地方,动作自然,丝毫没有施舍的意味,仿佛只是晚辈聊表心意。 林氏看着眼前愈发挺拔俊朗的少年,想起莫家昔日的荣光,再看看如今的落魄,眼圈不禁微微泛红,却又强忍着不愿失态:“有心了,啸云……你总是这么照顾我们莹莹……” “阿姨言重了。莫叔叔与我父亲是至交,照顾莹莹是我分内之事。”齐啸云目光扫过屋内,看到窗台上那盆被精心照料、在陋室中依然翠绿挺拔的文竹,心中暗叹这对母女身处逆境却不失风骨。他沉吟片刻,道:“阿姨,莹莹的才华在学校有目共睹。我父亲的意思,等她中学毕业,或许可以设法送她出国深造,学习西洋文学或者艺术,费用方面您不必担心……” “不,不用了。”莹莹抢先一步,声音轻柔却异常坚定地拒绝。她走到母亲身边,挽住林氏的手臂,看向齐啸云,“啸云哥哥,谢谢齐伯伯和你的好意。但我不能去。母亲身体需要人照顾,而且……我想留在沪上。”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毅,“我想亲眼看着,那些陷害父亲的人,最终会是什么下场。我想靠自己的能力,拿回属于我们莫家的一切。” 少女的话语如同磐石,落在寂静的小屋里。林氏闻言,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紧紧握住女儿的手。齐啸云深深地看着莹莹,她眼中燃烧的火焰,比他见过的任何沪上名媛的珠宝都要璀璨。他不再坚持,只是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若有任何需要,随时告诉我。” 他知道,眼前的少女,需要的不是温室里的庇护,而是能够让她翱翔的天空和与之匹配的力量。 --- 江南杭城,夜色温柔,却掩不住“楼外楼”后厨的喧嚣与火热。 一场突如其来的考验降临——包下最大临湖雅间的贵客,是来自沪上的一位口味极其挑剔的美食家兼报业巨子,陈世襄。他点名要尝王师傅的拿手绝活“蟹酿橙”,并且要一桌十道,道道不同、皆以杭帮菜精髓为核心的“创新席面”。 时间紧迫,食材有限,要求却极高。王师傅纵然经验丰富,也不免有些手忙脚乱,尤其是在构思新菜式上,一时陷入了瓶颈。 “师傅,俺……我有个想法。”阿贝观察了许久,鼓起勇气上前。 王师傅正焦头烂额,闻言皱眉:“啥想法?没看这儿正忙着吗!” 阿贝也不怯,语速飞快地说:“俺看厨房里有刚送来的新鲜藕带、河虾仁,还有应季的莼菜。传统的‘虾仁玉簪’是用猪油滑炒,俺想着,能不能用鸡油替代,更显清雅,再加入掐头去尾的嫩藕带和莼菜芯一起快炒,取名‘湖上三白’,口感层次更丰富,颜色也好看。” 王师傅一愣,仔细琢磨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亮光。这丫头,想法倒是巧妙,既保留了杭帮菜的清鲜本源,又加入了时令元素,搭配也合理。 “还有,”阿贝见师傅没有立刻反对,胆子更大了些,“那位陈老爷是从沪上来的,吃惯了精细菜,俺觉得最后的点心,光有定胜糕可能不够惊艳。俺们可以用西湖莲子磨成细蓉,混合糯米粉,包上桂花豆沙,用模子扣成小莲蓬的样子,上笼蒸熟,再配一小碟用鲜桂花和冰糖熬的蜜露。叫‘莲蓬献瑞’,又应景又别致。” 王师傅看着阿贝那双因兴奋和期待而亮晶晶的眼睛,再回想她平日扎实的基本功和一点就通的灵性,终于一拍大腿:“成!就按你说的试试!阿贝,‘湖上三白’这道菜,你来主勺,我在旁边给你盯着火候!” 机会来得突然,阿贝心脏怦怦直跳,但她深吸一口气,用力点了点头。洗净手,系好围裙,她站到了灶台前。 那一刻,她仿佛不再是那个渔家少女阿贝,而是这片烟火战场上的将军。热锅、凉油、滑入浆好的虾仁……动作一气呵成,带着一种天生的节奏感。鸡油的香气与河鲜的本味完美融合,嫩白的藕带、翠绿的莼菜芯投入锅中,快速颠炒,最大限度保留了食材的鲜嫩与色泽。 最终出锅装盘,洁白的瓷盘上,虾仁如玉,藕带似簪,莼菜若翠,清淡雅致,香气扑鼻。 王师傅尝了一口,眼中满是惊艳,重重拍了拍阿贝的肩膀:“好丫头!真有你的!” 接下来的“莲蓬献瑞”更是赢得了满堂彩。那一个个小巧玲珑、栩栩如生的绿茸茸“小莲蓬”,配上澄澈金黄的桂花蜜露,尚未入口,便已醉人。口感软糯清甜,莲香与桂香交织,完美收官了这一席创新杭帮菜。 宴席结束后,陈世襄亲自来到后厨,红光满面,赞不绝口:“王师傅,不愧是楼外楼的台柱子!尤其是那‘湖上三白’和‘莲蓬献瑞’,构思精巧,味道绝伦,深得杭菜精髓又有新意!我一定要在报上好好给你们写一笔!” 王师傅哈哈一笑,这次却没有独占功劳,一把将躲在后面的阿贝拉了出来:“陈老爷谬赞了!不瞒您说,这两道最得您夸赞的菜,是俺这小徒弟阿贝想的点子,这‘湖上三白’还是她亲手炒的!” 陈世襄惊讶地看向阿贝,见她虽然衣着朴素,年纪尚轻,但眼神清亮,落落大方,不由得更生好感:“哦?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巧思和手艺!了不得,了不得!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师承何处啊?” 阿贝按捺住心中的激动,恭敬地行了一礼,声音清脆:“回陈老爷的话,俺叫莫贝,是莫老憨家的女儿,跟着王师傅在楼外楼学艺。” “莫贝……好,好!后生可畏啊!”陈世襄连连点头,目光中充满了欣赏。 这一刻,阿贝感觉胸口中那半块贴身佩戴的玉佩,似乎都随着她的心跳微微发热。她凭借自己的努力和天赋,在这个陌生的、广阔的世界里,终于凿开了一丝缝隙,看到了更耀眼的光芒。她不知道的是,这位来自沪上的陈老爷,未来将成为她命运转折的关键人物之一。 南北两地的少女,在各自的轨迹上,都以自己的方式,牢牢抓住了属于她们的机会。沪上阁楼里的誓言与江南厨房中的烟火,终将在未来的某一天,交汇成震撼时代的交响。 --- 第0084章明珠蒙尘亦生辉(续2) 齐啸云离开后,狭小的阁楼里恢复了寂静,却仿佛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油灯如豆,将母女俩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晃动着,交织着。 林氏拉着莹莹的手,在床沿坐下,未语泪先流。这一次,不再是悲恸与绝望,而是掺杂了欣慰、心疼与复杂的情绪。“莹莹,我的孩子……你方才说的话……” “母亲,”莹莹反握住母亲冰凉的手,用自己的温度温暖着她,目光坚定如磐石,“那些话,是女儿深思熟虑过的。齐家与我们虽有旧谊,啸云哥哥更是真心相助,但我们不能永远依靠别人的怜悯过活。父亲蒙冤,家业被夺,此仇此恨,女儿一日不敢忘。” 她望向窗外,贫民窟的夜空被杂乱的屋檐切割成碎片,只有零星几点黯淡的星光。“出国留学,固然是一条出路,或许能让我将来谋得一份体面的职业,安稳度日。但那太慢了,母亲。赵家如今在沪上如日中天,我们躲在海外,何时才能等到沉冤得雪的那一天?我要留在这里,留在风暴眼的边缘,看着他们,寻找机会。” 林氏看着女儿稚嫩却坚毅的侧脸,恍惚间看到了丈夫莫隆当年初入官场时的锐气与担当。她心中既酸楚又骄傲,最终化作一声长叹:“是母亲没用,拖累了你……” “母亲切勿这么说!”莹莹急忙打断,“若非母亲坚韧,带着女儿在这虎狼环伺的沪上挣扎求生,女儿早已不知流落何方。您是女儿的支柱。我们母女一体,必将携手渡过难关。” 她拿起齐啸云留下的那些远超画价的钞票,仔细收好,语气沉稳地规划着:“这些钱,一部分给母亲抓药,调养身体。剩下的,女儿想好了,不能坐吃山空。我打听过了,教会学校的史密斯夫人,很欣赏我的诗文和绘画,她有时会接一些为洋行翻译文件、或为出版物画插画的零散活计。女儿想通过她,接一些这样的工作,既能贴补家用,也能积累人脉和经验。” 林氏看着女儿条理清晰的模样,知道她已非需要完全庇护在羽翼下的雏鸟,她正在用自己尚且稚嫩的肩膀,试图扛起这个破碎的家。她不再劝阻,只是轻轻将女儿揽入怀中:“好,都依你。只是……万事小心,切莫逞强。” “女儿晓得。”莹莹依偎在母亲怀里,感受着这苦难中仅存的温暖,心中复仇与崛起的火焰,燃烧得更加旺盛。她知道,前路漫漫,布满荆棘,但她已下定决心,要在这沪上的泥沼里,开出一朵傲然不屈的花。 --- 与此同时,齐啸云坐在回府的汽车上,望着窗外流光溢彩、却又暗流汹涌的沪上夜景,眉头微蹙。莹莹的拒绝,既在他意料之外,又似乎在情理之中。他欣赏她的骨气,却更担忧她的处境。 回到齐公馆,父亲齐耀祖正在书房看报。齐啸云将今日义卖所见,以及送莹莹回家的情况,简要地向父亲汇报了一番。 齐耀祖放下报纸,露出一张儒雅却透着精明的面孔。他沉吟道:“莫家丫头,是个有主见的。她不愿接受安排,也在情理之中。莫隆兄生前刚正不阿,他的女儿,自有风骨。” “父亲,赵家如今气焰嚣张,我们明里暗里虽也使了些绊子,但终究难以动摇其根本。莹莹她们孤儿寡母,留在沪上,我担心……”齐啸云语气中带着忧虑。 齐耀祖抬手打断了他:“啸云,你要记住,有时候,看似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最安全。赵坤如今目光都盯着我们这些明面上的对手,未必会时刻关注一对看似毫无威胁的母女。况且,真正的保护,不是将她们圈养起来,而是给予她们成长的空间和必要的支持,让她们自己长出獠牙和利爪。” 他看向儿子,目光深邃:“你与莹莹自幼相识,这份情谊难得。她既有志气,你便暗中相助,但切记,要尊重她的选择,莫要伤了她的自尊。商场、人脉、信息……这些,你可以不着痕迹地提供给她。至于莫隆的案子……”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我一直在暗中搜集证据,只是时机未到,还需忍耐。” 齐啸云心中凛然,明白了父亲的深意:“儿子明白了。” “嗯,”齐耀祖点点头,话锋一转,“你也不要把所有心思都放在莫家的事情上。我们齐家的生意,将来终究要交到你手上。最近与洋行的几笔交易,你多上心。还有,沪上商会即将改选,赵坤野心勃勃,我们需早做准备。” “是,父亲。”齐啸云躬身应道。他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很重,不仅要守护齐家基业,还要在波谲云诡的时局中,为那个倔强的少女,撑起一片能够让她施展拳脚的天空。 --- 江南杭城,夜已深。“楼外楼”的喧嚣渐渐平息,后厨里,只剩下收拾打扫的伙计和依旧沉浸在兴奋中的阿贝。 王师傅难得没有立刻催促大家下班,而是拎着一小壶黄酒,坐在灶台边的小凳上,招呼阿贝过来。 “丫头,今天做得不错,没给师傅丢脸!”王师傅给阿贝倒了一小杯黄酒,“来,陪师傅喝一口,解解乏。” 阿贝有些受宠若惊,连忙摆手:“师傅,俺……我不会喝酒。” “尝一口,算是庆功!”王师傅硬塞到她手里,“今天你这两道菜,可是给咱们楼外楼挣了大面子!陈老爷那可是沪上美食界的这个,”他翘起大拇指,“他金口一夸,登报一写,咱们店的生意起码能再旺三成!” 阿贝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让她忍不住咳嗽了两声,脸上瞬间飞起两团红云,心里却是热乎乎的。 “阿贝啊,”王师傅看着她,语气变得郑重起来,“你有天赋,肯吃苦,脑子也活络,是个学厨的好料子。光是在这楼外楼给我打下手,埋没了你了。” 阿贝心中一紧,以为师傅要赶她走:“师傅,您别赶俺走!俺愿意一直跟着您学!” “傻丫头,谁说赶你走了?”王师傅失笑,“我是说,你不能只满足于当个帮厨。从明天起,店里的招牌菜,我一道一道仔细教给你。火候、调味、刀工,每一个细节都不能马虎。你要学的,还多着呢!” 阿贝眼睛顿时亮了,激动得差点跳起来:“真的吗?谢谢师傅!俺一定好好学!” “光跟我学还不够。”王师傅咂摸了一口酒,眼神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杭帮菜博大精深,各家有各家的绝活。有机会,你得出去走走,看看,尝尝。苏州的甜糯,扬州的精巧,宁波的咸鲜……甚至将来,有机会去沪上、去广州,见识见识更广阔的天地。厨艺这东西,关起门来是练不出真本事的。” 师傅的话,像在阿贝面前推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她以前最大的愿望就是学好手艺,赚钱让爹娘过上好日子。此刻,她心中却涌起了更大的憧憬和野心。她用力点头,将师傅的每一句话都刻在心里。 回到莫老憨夫妇在西湖边搭建的简陋棚屋时,已是月过中天。养母莫婶还点着灯在等她,桌上留着温热的饭菜。 “咋这么晚才回来?累坏了吧?快吃点东西。”莫婶心疼地拉着阿贝坐下。 阿贝兴奋地将今天发生的事情,叽叽喳喳地讲给养母听,尤其是陈老爷的夸赞和王师傅要正式教她招牌菜的决定。 莫婶听着,脸上笑开了花,眼角却渗出欣慰的泪花:“好,好!咱们阿贝有出息了!你爹要是知道了,不知道得多高兴!”她摸着阿贝的头,“你是个有造化的孩子。当年在码头捡到你,看你怀里那玉佩,就知道你不是普通人家的娃……如今看来,真是应验了。” 提到玉佩,阿贝下意识地摸了摸藏在胸口那硬硬的、温润的触感。这是她身世的唯一线索,也是她心底最深处的谜团。 “娘,不管俺是谁家的孩子,您和爹就是俺的亲爹娘!”阿贝依偎进莫婶怀里,声音带着孺慕之情,“等俺以后赚了大钱,一定让你们住上青砖大瓦房,再也不让你们风吹日晒地打鱼了!” “傻孩子,爹娘不图你大富大贵,只要你平平安安,开开心心的就好。”莫婶搂着女儿,心中满是慈爱。她看着阿贝那双越来越明亮、越来越像她记忆中某个模糊影像的眼睛,心中隐隐有种预感,这个女儿的将来,绝不会困于这西湖之畔。 夜深人静,阿贝躺在自己窄小的木板床上,却毫无睡意。白日的成功、师傅的期许、未来的憧憬,以及那半块玉佩带来的身世之谜,在她脑海中交织翻腾。她悄悄拿出那半块玉佩,就着从窗户缝隙透进来的月光仔细端详。玉佩雕琢着精美的云纹,触手生温,质地绝非寻常人家所能拥有。 “俺的亲生父母……到底是谁?他们为什么不要俺了?”这个困扰了她十几年的问题,再次浮上心头。但这一次,除了迷茫,她心中更多了一份力量。她相信,只要自己不断变得更好,更强,总有一天,这个谜底会揭开。 而在遥远的沪上,另一块与之严丝合缝的玉佩,正静静躺在莫莹莹的贴身衣箱深处,同样承载着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和一份沉甸甸的骨肉亲情。 南北两地,两位命运迥异却因血脉和玉佩相连的少女,都在这个夜晚,因为各自人生中的一次小小“惊变”或“机遇”,更加坚定了前行的方向。她们如同两颗蒙尘的明珠,在各自的轨道上,奋力擦拭着身上的尘埃,积蓄着光芒,等待着破土而出、交相辉映的那一天。命运的齿轮,正在这看似平凡的夜晚,悄然加速了转动。 (第0084章 完) 第0085章玉佩牵缘:针锋相对 贝贝的《水乡晨雾》在绣品博览会上一举夺魁,引来无数惊叹与镁光灯。 她站在领奖台上,目光清澈坚定,全然不似初来沪上的那个水乡少女。 而台下,齐啸云看着台上熠熠发光的贝贝,又瞥向身旁温婉的莹莹,两个容貌酷似的女子,一个如静水,一个如烈火,在他心中激起千层浪。 更让他心惊的是,贝贝脖颈间若隐若现的半块玉佩,竟与莹莹珍藏的那半块,如此相似…… --- 博览会特意辟出的领奖台不算太高,却因铺着深红色丝绒桌布,上方又悬着数盏新式水晶吊灯,将这一方小小天地映照得如同白昼,而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贝贝就站在这片炽亮的光晕中央。 她身上还是那件半新不旧的靛蓝土布裙,袖口和衣襟处细细密密绣着几丛素雅的兰草,是水乡女儿家最寻常的打扮,与台下那些穿着绫罗绸缎、烫着时髦卷发的太太小姐们格格不入。可偏偏,她脊背挺得极直,脖颈修长,双手捧着那面沉甸甸的、刻着“金奖”字样的银质奖牌,目光清澈地望向台下闪烁不停的镁光灯,没有丝毫怯懦,反倒有一种山野修竹般的韧性与坚定。 “莫……阿贝女士的《水乡晨雾》,以独特的‘乱针绣’法,将江南水雾的氤氲朦胧、光影流动表现得淋漓尽致,意境深远,技艺精湛,实至名归!”主持人的声音透过喇叭放大,带着些许回响,在宽敞的展厅里回荡。 掌声如潮水般涌来。 贝贝微微欠身,唇角牵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是得体的感谢,却并无狂喜。只有她自己知道,掌心已沁出薄汗。这荣耀属于她,也属于远在江南水乡,卧病在床的阿爹,和灯下熬红了眼教她针线的阿娘。沪上这片天,她总算,用手中的针线,刺开了一道缝隙。 台下,人群稍后一些的位置,齐啸云站在那里,身形挺拔如松,深灰色的西装三件套一丝不苟。他没有随众人鼓掌,只是静静地看着台上的贝贝。 他记得第一次见到她,在嘈杂的街角,她被扒手纠缠,他出手解围,她道谢时眼神清亮,带着几分江湖气的洒脱,与这沪上女子截然不同。那时只觉是个有趣的、有胆色的姑娘。而此刻,台上这人,依旧是那副容貌,眉眼间却仿佛被这荣誉镀上了一层光,那光芒不是外界赋予的,而是从她骨子里透出来的,一种破土而出的、锐不可当的生命力。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身旁。 莹莹穿着一身藕荷色软缎旗袍,外面罩着雪白的针织开衫,安静地站在他身侧。她微微仰头看着台上,唇角含着温柔的笑意,真诚地为获奖者高兴。灯光落在她细腻的脸颊上,泛着珍珠般柔和的光泽。她是标准的沪上名媛,娴静,优雅,像一株需要精心呵护的兰草。 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一个如静水,深潭微澜,涵养着多年的教养与温婉。 一个如烈火,荒原骤起,燃烧着不屈的野性与生机。 齐啸云的视线在两张脸之间隐秘地巡梭,心湖像是被同时投入了冰块与炭火,冷热交织,激起一片无声的沸腾与混乱。一种莫名的、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牵引力,正将他向台上那团“烈火”拉去,这感觉陌生而危险,让他下意识地蹙紧了眉头。 领奖仪式结束,人群开始松动,记者和好奇的人们向着获奖者围拢过去。 贝贝小心地将奖牌收好,正准备从台侧稍显安静的地方离开,一名冒失的记者为了抢占更好的拍照角度,扛着笨重的相机向后急退,手肘猛地撞在了贝贝的肩头。 她猝不及防,被撞得向后踉跄了一步,颈间用红绳系着的一样物事,因着这突如其来的力道,从靛蓝布衣的领口里滑落出来。 半块玉佩。 玉质温润,在展厅通明的灯火下,流淌着内敛的光华。那玉佩的造型奇特,边缘是断裂的锯齿状,明显只是完整玉佩的一半,上面依稀有极为古拙的云雷纹雕刻。 几乎是同时,齐啸云因担心那记者撞到人,目光正牢牢锁在贝贝身上,将这玉佩看了个清清楚楚。 他瞳孔骤然一缩。 那玉佩……那纹样……那断裂的痕迹! 他猛地转头,看向身旁的莹莹。 莹莹的脸色,在那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比她身上的针织开衫还要白上几分。她的右手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了自己旗袍的高领之下,那里,贴身戴着的,是齐啸云无比熟悉的另半块玉佩——自她幼时起,他就知道那是她生父所留,是她身份的象征,是她与莫家,甚至……是与他那纸婚约的唯一信物。 她从未让那玉佩轻易示人。 此刻,她却死死攥着衣领下的凸起,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一双秋水般的眸子瞪得极大,里面充满了极致的震惊、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根基被动摇的恐惧。她的目光,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死死钉在贝贝胸前摇晃的那半块玉佩上,无法移开分毫。 齐啸云的心,直直地沉了下去。一直以来的某种隐约猜测,在这一刻,被这两块几乎可以严丝合缝拼接在一起的玉佩,砸得轰然作响。 不是相似。 是吻合。 “莹莹?”他低声唤她,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莹莹恍若未闻,依旧沉浸在那巨大的冲击里,身形微晃。 齐啸云下意识伸手扶住她的手臂,触手一片冰凉。他的目光却再次抬起,越过骚动的人群,精准地捕捉到了贝贝。 贝贝也显然被这意外惊住了。她迅速地将那滑出的玉佩塞回衣领内,动作快得几乎像是错觉。但她抬头时,视线却不偏不倚,正好撞上了齐啸云深沉如海的目光,以及他身旁,那位与自己容貌酷似、此刻却面色惨白的女子。 四目相对。 不,是六目相对。 空气仿佛在三人之间凝固了。展厅里的喧嚣、祝贺声、相机快门声,都像是被隔在了无形的屏障之外。一种诡异而紧张的寂静,以他们三人为圆心,无声地蔓延开来。 贝贝看到了齐啸云眼中的审视与惊疑,更看到了那位“莹莹小姐”眼中的震惊与……痛苦?她心头莫名一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了上来。这玉佩,阿娘说过,是找到她亲生父母的唯一线索。难道…… 她迅速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翻腾的思绪,只想立刻离开这里。 而齐啸云扶着莹莹,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又望向贝贝匆匆离去的背影,那抹靛蓝色很快被人群吞没。他英俊的脸上线条绷得极紧,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笼罩了他。 不是巧合。 绝对,不是巧合。 片令人窒息的目光聚焦区。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撞得她耳膜嗡嗡作响。她一手紧紧捂着衣领,仿佛那半块玉佩会再次自己跳出来,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另一只手则无意识地攥紧了那面冰凉的银质奖牌,金属坚硬的棱角硌着掌心,传来一丝清晰的痛感,才让她纷乱如麻的思绪稍稍凝聚。 她低着头,几乎是凭借本能,在依旧喧闹的人群缝隙中快速穿行。那些祝贺的话语、好奇的打量,此刻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无法进入她混乱的大脑。 玉佩……那个齐少爷……还有那个和她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被齐少爷小心翼翼扶着的,脸色苍白的女子…… 为什么? 为什么她会有半块和自己几乎一样的玉佩?阿娘明明说过,这是她亲生父母留下的信物,天下独一份。 难道……她和那个女子…… 一个荒谬又惊人的念头如同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开,让她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撞到旁边摆放着精美苏绣屏风的展架。 “小心!”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一只手适时地虚扶了她一下。 贝贝猛地抬头,对上一双关切的眼睛。是博览会上一位负责协调事务的年轻干事,之前登记时有过简短交流。 “没、没事,谢谢。”贝贝迅速站稳,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声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莫阿贝小姐是吧?恭喜你获奖!你的作品真是太精彩了!”干事热情地笑着,并未察觉她的异样,“后面还有一些采访和交流环节,你看……” “对不起,我……我有点不舒服,”贝贝急忙打断他,脸色确实有些发白,“能不能……先离开?” 干事看着她确实不佳的脸色,理解地点点头:“当然可以,身体要紧。后续事宜我们会再通知你。需要帮你叫车吗?” “不用了,谢谢。”贝贝几乎是仓促地应了一句,再次道谢后,便头也不回地朝着展厅出口的方向快步走去。 她需要安静。需要立刻离开这个让她心跳失序、真相呼之欲出的地方。 \ 与此同时,展厅另一侧,那短暂的、几乎凝固的寂静被打破。 “莹莹?”齐啸云又低唤了一声,扶着林莹莹手臂的手微微用力,试图传递一些支撑的力量。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体的轻颤,以及透过薄薄衣料传来的冰凉体温。 林莹莹仿佛这才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长长的睫毛剧烈地抖动了几下,视线终于从贝贝消失的方向收了回来,落在齐啸云脸上。那双总是含着温柔水光的眸子里,此刻盛满了茫然、无措,还有一丝泫然欲泣的脆弱。 “啸云哥……”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带着哽咽的尾音,“那玉佩……你看到了吗?怎么会……” 她另一只手依旧死死地攥着领口下的那块玉,指尖冰凉。这半块玉佩,伴随她度过家破人亡后最艰难的岁月,是身份,是念想,也是她与过去、与齐家那纸婚约最后的、最坚实的联系。她从未想过,这世上竟会有另外半块存在,而且,是出现在一个与她容貌如此酷似的女子身上! 这颠覆了她近二十年来的认知。 齐啸云眉头紧锁,沉稳的目光扫过周围若有若无投来的好奇视线,低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先回去。” 他半扶半拥着几乎失去力气的林莹莹,穿过人群。他的步伐稳健,面色沉静,一如往常那个掌控一切的齐家少爷,只有紧抿的薄唇和眼底深处翻涌的暗流,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将林莹莹小心地扶进停在博览会外的黑色斯蒂庞克轿车后座,齐啸云对司机吩咐了一句:“回公馆。”随即自己也坐了进去。 车厢内空间宽敞,真皮座椅散发着淡淡的气味,隔音效果极好,瞬间将外界的喧嚣隔绝。然而,沉闷的空气却仿佛更加令人窒息。 林莹莹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脸色依旧苍白,胸口微微起伏,显然还未从冲击中平复。 齐啸云没有打扰她,只是沉默地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霓虹灯光。沪上的夜,繁华似锦,灯火璀璨,勾勒出这座不夜城迷人的轮廓。可此刻,这繁华落入他眼中,却仿佛蒙上了一层迷雾。 贝贝。 阿贝。 莫阿贝。 这三个字,连同那双清澈坚定、带着野性生命力的眼睛,以及那半块刺眼的玉佩,在他脑海中反复交织。 他想起第一次在街角遇见她,她与扒手对峙时的果敢;想起她在小绣坊里埋头刺绣时专注的侧影;想起方才在领奖台上,她沐浴在光芒中,那份不容忽视的光彩…… 而身旁的莹莹,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她温婉、柔顺、知书达理,符合一切大家对“齐少奶奶”的期望。他习惯了保护她,照顾她,也将她视为未来的伴侣,尽管这份感情,更多是源于责任、怜惜与长久的陪伴,如同静水流深,缺乏那种惊心动魄的悸动。 直到贝贝的出现。 这个如同异数般闯入他视野的女子,带着截然不同的气息,强势地搅动了他平静的心湖。 而现在,这两块玉佩,将这两个容貌酷似的女子,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联系了起来。 当年莫家出事,林姨只带着莹莹一人逃出,另一个孪生女儿据说是夭折了……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可如果,那个孩子并没有死呢? 如果,贝贝就是那个孩子……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野草般疯狂滋长。 那么,莹莹是谁?贝贝又是谁?当年莫家惨案的背后,是否还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齐啸云的眸色越来越深,如同化不开的浓墨。他必须弄清楚这一切。 “啸云哥,”林莹莹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声音依旧带着一丝沙哑和脆弱,“你……你也觉得,那个阿贝小姐,她……她可能和我……” 她似乎无法说出那个可能性,那个可能会动摇她一切根基的可能性。 齐啸云转过头,看着她惶然无助的样子,心中掠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他放缓了声音,尽量安抚道:“先别多想,莹莹。世间相似之物并非没有,或许只是巧合。这件事,我会派人去查清楚。” 他的语气沉稳,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林莹莹看着他,眼中水光潋滟,轻轻点了点头,依赖地靠回座椅,不再说话。只是那紧握着玉佩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 贝贝没有直接回她和几个绣坊女工合租在闸北的那间狭小亭子间。 她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初冬的夜风带着黄浦江上特有的湿冷寒意,吹拂在她滚烫的脸颊上,稍稍驱散了一些心头的躁乱。她沿着路灯昏暗的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远离了博览会的灯火通明,周围的景象逐渐变得破败、杂乱。这里是沪上的另一面,是像她这样的外来者挣扎求生的地方。 她走到一个僻静的、几乎无人经过的废弃小码头边,靠着冰冷的、长满青苔的石墩,才缓缓停下了脚步。 江风更大了一些,吹得她单薄的靛布裙子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纤细而韧性的腰肢。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却并没有离开。 从怀里,她再次掏出了那半块玉佩。 冰凉的玉石触感,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流转着温润的光泽。那断裂的锯齿,仿佛无声地诉说着某种未完成的联结。 “阿贝啊,这玉佩你收好,”养母莫大娘将玉佩递给她时,那布满老茧和针孔的手微微颤抖,眼中是复杂难言的情绪,“你是我们在江南码头捡到的,当时裹着挺不错的襁褓,身边就放着这半块玉……想必是你亲生父母留下的信物。将来……若是有机会,或许能凭它找到你的根……” 这是她身世的全部线索。 以前,她对寻找亲生父母并无太大执念。莫老憨夫妇虽然贫寒,却给了她全部的爱与呵护。阿爹教她凫水、划船,甚至偷偷教她几手强身健体的拳脚;阿娘将毕生刺绣技艺倾囊相授。水乡虽然清苦,却有广阔的天地和温暖的亲情。 直到阿爹被恶霸黄老虎打成重伤,家里债台高筑,看着阿娘一夜白了的头发,看着阿爹痛苦**却无钱医治的模样,她才毅然决定,带着最拿手的绣活和这半块玉佩,来到这传说中遍地黄金、也遍地荆棘的大上海。 她要赚钱,要给阿爹治病,要让阿娘过上好日子。 至于寻亲……她原本想,随缘就好。 可今晚,这“缘”却以如此猝不及防的方式,砸到了她的面前。 那个齐少爷……他看她的眼神,充满了审视和探究。还有那位莹莹小姐,她那震惊而痛苦的眼神,不似作伪。 她们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如果……如果自己真的是莫家那个据说“夭折”了的女儿,那莹莹小姐又是谁?双胞胎?可为何当年莫家只带走了她一个?自己又为何会被遗弃在江南码头? 无数个疑问像潮水般涌来,冲击着她的认知。 她紧紧攥着玉佩,冰凉的棱角几乎要嵌进肉里。一种莫名的、混杂着惶恐、期待、委屈和愤怒的情绪在她胸中翻腾。 她想起养父母慈祥而憔悴的脸,想起水乡清澈的河流和袅袅的炊烟,想起自己立下的要让家人过上好日子的誓言。 无论真相如何,无论她的亲生父母是谁,眼下最重要的,是站稳脚跟,赚到钱,寄回去给阿爹治病。 沪上不相信眼泪,只相信实力。今晚的金奖,是一个好的开始。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鱼腥和煤烟味的空气,将玉佩重新小心翼翼地塞回衣领内,贴肉藏好。然后,她挺直了脊背,朝着那间狭窄却暂时能给她一片屋檐的亭子间走去。 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 齐公馆,书房。 厚重的丝绒窗帘已经拉上,隔绝了窗外的夜色。壁炉里跳跃着温暖的火焰,驱散了冬夜的寒凉,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 林莹莹坐在柔软的沙发里,手里捧着一杯热茶,但指尖依旧冰凉。她已经换下了外出穿的旗袍,穿着一身柔软的棉质睡袍,脸色比之前好了一些,但眉宇间依旧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忧郁。 齐啸云站在书桌前,背对着她,望着壁炉中跳跃的火苗,沉默不语。他已经换下了西装,穿着深色的家常便服,少了几分商场上的锐利,多了几分居家的沉稳,但紧绷的下颌线显示他内心的波澜并未平息。 “啸云哥,”林莹莹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轻轻的,带着不确定,“你……打算怎么查?” 齐啸云转过身,走到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跳跃的火光在他深邃的眉眼间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首先,要从那个莫阿贝入手。”他的声音低沉而冷静,“我明天会派人去详细调查她的背景。她来自江南哪个具体村镇?是如何被现在的养父母收养的?收养的具体时间和细节?这些都必须弄清楚。” 林莹莹点了点头,嘴唇微抿:“那……玉佩的事……” “玉佩是关键。”齐啸云目光锐利,“如果她真是……那么她那半块玉佩的来源,必须与当年的情况对得上。同时,我也会让人重新秘密调查当年莫家出事时,负责照顾你们姐妹的乳娘张妈的下落。她当年坚持说另一个孩子夭折了,但如今看来,她的话未必可信。” 提到“姐妹”二字,林莹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她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如果……如果她真的是……”她声音更轻了,带着一丝恐惧,“那我……我该怎么办?” 齐啸云看着她脆弱的样子,心中微软,放缓了语气:“莹莹,无论真相如何,你都是林姨的女儿,是在齐家长大的。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齐家,永远是你的后盾。” 他的承诺,一如既往地坚定。 林莹莹抬起头,眼中泛起感动的泪光,喃喃道:“啸云哥,谢谢你……” 然而,在她低垂的眼眸深处,除了感动,还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神色。那里面有依赖,有不安,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对可能失去现有一切的恐惧。 齐啸云没有察觉她这细微的情绪变化。他的思绪已经飘远,飘到了那个叫莫阿贝的女子身上。 他想起她塞回玉佩时那迅速而警惕的动作,想起她撞上自己目光时那一瞬间的怔忪与随即的疏离。 这个女人,像一本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充满谜题的书。而他,生平第一次,产生了如此强烈地想要将其翻阅、解读的欲望。 不仅仅是因为玉佩,因为身世之谜。 更因为,她本身。 “不早了,去休息吧,莹莹。”齐啸云站起身,结束了谈话,“别想太多,一切有我。” 林莹莹顺从地点点头,放下茶杯,起身离开了书房。 书房门被轻轻带上。 齐啸云重新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望着公馆花园里在夜色中模糊的树影。 沪上的夜,深了。 但某些潜藏在暗流之下的东西,却刚刚开始苏醒。 莫阿贝。 他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 无论你是谁,无论你带来的是风暴还是转机,我都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夜色中的闸北区,与齐公馆所在的法租界仿佛是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没有梧桐掩映的幽静马路,没有灯火通明的花园洋房,只有挤挤挨挨、低矮破旧的里弄房子,和空气中弥漫着的、混杂了煤灰、马桶与廉价脂粉的复杂气味。 贝贝回到和几个绣坊女工合租的亭子间时,已是深夜。 狭小的空间里,挤着两张上下铺的铁架床,中间仅容一人通过的过道上还堆放着几个装杂物的旧木箱。同屋的阿彩和另外两个姑娘已经睡下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只有靠近门口的上铺还空着,那是她的位置。 她蹑手蹑脚地关上门,没有开灯,借着从糊着旧报纸的窗户缝隙里透进来的、邻家微弱的灯光,摸索着爬上了自己的床铺。 冰冷的被褥带着一股潮气。她蜷缩着躺下,却毫无睡意。 眼睛在黑暗中睁得大大的,天花板模糊的轮廓在视线里摇晃,与今晚博览会上的灯火辉煌、齐啸云深沉的目光、林莹莹苍白的脸、还有那两块仿佛宿命般呼应的玉佩……交织在一起,反复冲撞着她的脑海。 她翻了个身,面朝墙壁,手指再次无意识地抚上胸口那枚紧贴着皮肤的玉佩。冰凉的触感,此刻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另一个女儿……夭折了……” 这是她偶尔从养母莫大娘欲言又止的叹息中,拼凑出的关于自己身世的零星信息。养父母是老实巴交的渔民,只知道当年在码头捡到她时,她裹着的襁褓料子很好,不像寻常人家,身边只有这半块玉佩。他们猜测她可能是遭了难的大户人家孩子,但具体是哪家,为何被遗弃,一概不知。 她也曾想象过亲生父母的模样,想象过他们或许有不得已的苦衷。但从未想过,真相可能以这样一种方式,伴随着一个与自己容貌酷似的女子和一位身份显赫的少爷,如此突兀地揭开一角。 如果……如果自己真的是那个“夭折”了的孩子,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那个温婉动人的林莹莹小姐,可能是她的孪生姐妹? 意味着那个看起来高高在上、却几次三番出现在她身边的齐啸云,可能与她的过去、甚至未来有着某种她尚未理清的联系? 意味着她贝贝,这个在江南水乡跟着养父母摸鱼抓虾、在沪上绣坊里埋头讨生活的“阿贝”,可能拥有一个截然不同的、曾经显赫如今却零落成泥的身份? 一种巨大的、不真实感包裹了她。没有想象中的激动或狂喜,反而是一种沉甸甸的茫然和……不安。 她想起了阿爹莫老憨被黄老虎手下打断腿时,那痛苦的**和额头上滚落的冷汗;想起了阿娘为了凑药钱,当掉陪嫁银镯子时那红肿的双眼;想起了自己离家来沪上时,在码头回望,阿娘那在寒风中不断挥舞的、粗糙的手。 她的根,她的牵挂,在江南那个虽然贫寒却充满温情的水乡小村。 沪上很好,很繁华,有她施展技艺的舞台。但这里的繁华背后,是看不见的算计和冰冷的规则。今晚那短暂的、因玉佩而起的波澜,已经让她嗅到了隐藏在平静水面下的暗流汹涌。 她紧紧攥住了拳头。 无论真相如何,她都不能乱。她来沪上的目的很明确——赚钱,治好阿爹的腿,让阿娘不再为生计发愁。 金奖是一个契机,她必须抓住。至于身世……且走且看吧。该来的,总会来。 想通了这一点,心头那纷乱的思绪似乎稍稍平复了一些。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她终于合上沉重的眼皮,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沉沉睡去。 \ 齐公馆的书房,灯光却亮至深夜。 齐啸云并没有休息。他坐在宽大的红木书桌后,面前摊开着一份泛黄的旧报纸,上面赫然是数年前关于莫隆“通敌”案的报道,字里行间充满了当时舆论的喧嚣与指责。 但他看的,并非报道本身。他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深邃的目光没有焦点,显然思绪早已飘远。 “叩叩——” 轻微的敲门声响起。 “进来。”齐啸云收回思绪,沉声道。 书房门被推开,走进来的是一个穿着青色长衫、身形精干、面容普通到扔进人堆里就找不出来的中年男子。他是齐家的管家,也是齐啸云最信任的心腹之一,姓陈,府里上下都称他一声“陈叔”。 “少爷,您吩咐的事,初步有了一点眉目。”陈叔的声音不高,带着惯有的沉稳。 “说。”齐啸云坐直了身体。 “已经确认,那位在博览会上获奖的莫阿贝小姐,目前确实在城隍庙附近的一家‘锦绣坊’做学徒兼绣娘。她是大约三个月前从江南来的,籍贯登记的是苏州府下属的一个叫‘杨柳镇’的临水村落。”陈叔语速平缓,条理清晰,“关于她的收养情况,还需要时间派人去当地细查。” 齐啸云点了点头,这些信息与他之前了解的差不多。 “还有,”陈叔顿了顿,继续道,“我让人留意了林小姐那边……她回房后,似乎一直未曾安睡,灯亮了很久。期间,她身边的丫鬟小翠悄悄去小厨房熬了安神汤。” 齐啸云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莹莹心思细腻敏感,今晚的冲击对她而言,确实太大了。 “知道了,让下面的人多留心照顾。”他吩咐道,随即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看向陈叔,“陈叔,当年莫家出事时,负责照顾两位小姐的乳娘张妈,后来去了哪里,可有线索?” 陈叔微微躬身:“少爷,这正是我要汇报的另一件事。根据当年的记录,张妈在莫家出事后不久,就以‘年老体衰、回乡投亲’为由离开了沪上。登记的去处是她的老家,安徽歙县。但……” 他抬起眼,看向齐啸云:“我刚刚动用了一些旧关系尝试查询,发现歙县那边并没有查到符合张妈年纪和特征的、近几年从沪上回去的妇人记录。” 齐啸云的眸色瞬间沉了下去。 没有回去? 一个在莫家伺候多年、深知内情的乳娘,在莫家倒台后,既没有留在沪上,也没有返回原籍,那她去了哪里?是隐姓埋名,还是……被人安置,甚至灭口? 当年莫家的案子,果然疑点重重。而这失踪的乳娘,很可能就是揭开双胞胎女儿命运之谜的关键。 “加派人手,不惜代价,也要找到这个张妈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齐啸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是,少爷。”陈叔应下,迟疑了一下,又道,“另外,关于那位莫阿贝小姐……少爷打算如何处置?是否需要……”他做了一个“请来”或者“监视”的手势。 齐啸云沉默了片刻。 眼前再次浮现出贝贝将那玉佩塞回衣领时,那警惕而迅速的动作,以及她看向自己时,那清澈目光中一闪而过的疏离。 直接“请”来,势必会打草惊蛇,也可能吓到她。暗中监视……他下意识地排斥这种完全将她置于被动位置的方式。 “暂时不必。”他最终做出了决定,“锦绣坊那边,找个可靠的人,以长期订购高端绣品的名义接触,先观察。不要让她察觉异常。” 他想看看,在没有外力干预的情况下,这个叫莫阿贝的女子,会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命运转折。他想看看,她那看似单薄的身躯里,究竟蕴藏着怎样的力量和韧性。 “是,我明白怎么做了。”陈叔心领神会,不再多言,悄然退出了书房。 书房里再次恢复了寂静。 齐啸云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沪上的天空,难得能看到几颗疏星,微弱的光芒在都市的霓虹映衬下,几乎难以辨别。 莫阿贝。 林莹莹。 两块玉佩。 一个失踪的乳娘。 一桩尘封的旧案。 所有的线索,似乎都因这个突然出现的、带着水乡气息和惊人绣艺的女子,而被重新串联了起来。 他感觉到,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这平静的夜色下悄然酝酿。而他,已然置身于风暴的中心。 \ 接下来的几天,沪上的绣品行业因博览会的结果而泛起不小的涟漪。莫阿贝这个名字,连同她那幅夺得金奖的《水乡晨雾》,成为了许多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贝贝的生活,似乎并没有因为那晚的插曲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依旧每天早早来到锦绣坊,坐在靠窗的位置,埋首于绷架和五彩丝线之间。只是,来找她定制绣品的人明显多了起来,其中不乏一些衣着体面的太太小姐,点名要“金奖绣娘”莫阿贝亲手制作。 绣坊的老板对她更是客气了几分,工钱也悄悄给她涨了一些。 贝贝沉下心来,认真对待每一份订单。她需要钱,需要更多的钱。她将大部分工钱都仔细收好,盘算着这个月底就能寄一笔不小的数目回江南。 关于玉佩和身世的疑虑,被她深深压在了心底。她像一只谨慎的、在陌生丛林里觅食的小兽,本能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她注意到,偶尔会有一些看似普通、但眼神格外精明的人来绣坊,不像是真心买绣品,倒像是……在打量什么。她也隐约感觉到,坊间关于她“可能大有来头”的传言,似乎悄悄流传开来。 这让她更加警惕。 这天下午,她正在赶制一条定制的手帕,绣的是简单的兰草图案,要求却极高,针脚必须细密均匀,不能有一丝错漏。 “阿贝,外面有人找你。”同屋的阿彩探头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好奇,“说是……齐氏企业的人,想跟你谈笔大生意。” 齐氏企业? 贝贝拈着绣花针的手指微微一顿,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放下针线,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衣襟,神色平静地走了出去。 绣坊的接待室里,坐着一位穿着藏蓝色西装、戴着金丝边眼镜、看起来十分精明的中年男人,并非齐啸云本人。 见到贝贝出来,那人立刻站起身,脸上堆起职业化的笑容:“您就是莫阿贝小姐吧?幸会幸会。我是齐氏企业下属百货公司的采购经理,姓王。我们公司非常欣赏您的绣艺,想跟您谈一笔长期合作的订单。” 他递过来一份制作精美的合同草案,条款优厚得令人咋舌,订购的数量更是远超贝贝的想象。 “长期合作?”贝贝没有立刻去接那份合同,只是抬起清澈的眼眸,平静地看着对方,“王经理,我只是一个小绣娘,恐怕担不起齐氏这样的大生意。” 王经理脸上的笑容不变,语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莫小姐过谦了。您的金奖实力有目共睹。我们齐少……哦不,我们公司是诚心诚意想与您合作。价格方面,还可以再商量。” 贝贝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齐少…… 果然是他。 她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那份诱人的合同。有了这笔长期稳定的收入,阿爹的医药费,家里的债务,甚至以后更好的生活,似乎都触手可及。 这是一个巨大的诱惑。 然而,天上不会凭空掉馅饼。这优厚合作的背后,是她尚未弄清楚的身世谜团,是那位齐少爷深沉难测的目光,是可能随之而来的、她无法预料的麻烦和危险。 她需要钱,但她更需要安稳,需要能够掌控自己生活的主动权。 “对不起,王经理。”贝贝抬起头,目光坚定,声音清晰而平稳,“谢谢贵公司的抬爱。但我目前技艺尚浅,需要时间精进,恐怕无法承接如此大量的长期订单。如果贵公司确实欣赏我的绣品,可以像其他客人一样,按件定制,我会尽力做好。” 她拒绝了。 拒绝得干脆利落,甚至没有给自己留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王经理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错愕。他显然没料到,一个从底层爬上来的小绣娘,竟然会拒绝齐氏抛出的如此诱人的橄榄枝。 “莫小姐,您要不要再考虑一下?这条件……”他还想再劝。 “不用考虑了。”贝贝微微欠身,“坊里还有活计,我先失陪了。” 说完,她不再看那位王经理僵硬的脸色,转身,挺直了那看似单薄却蕴藏着无限韧性的脊背,重新走回了那间充满了丝线气息的、属于她的工作间。 阳光从窗户斜射而来,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和她手中那枚闪烁着寒光的绣花针上。 沪上的水很深,但她贝贝,要用自己的方式,一步一步走下去。 (第八十五章 完) 第0086章暗流初涌,沪上疑云 卷一中:沪上惊变,骨肉离散 时值深秋,沪上的天空却难得透出一抹澄澈的蓝,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闸北区域这片低矮拥挤的棚户区,试图驱散几分阴霾与寒意。然而,光线落在这片贫民窟,也仿佛失去了力道,变得灰扑扑的,照不亮墙角滋生的青苔,也暖不透漏风的板壁。 一间用破木板和旧油毡勉强搭就的小屋内,林婉贞(林氏)正就着门口透进的一点天光,仔细缝补着一件旧棉袍。她的手指早已不复当年的莹润白皙,布满了细小的针孔和薄茧,但动作依旧稳定、优雅,一针一线,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认真。岁月的风霜和家庭的剧变在她眼角刻下了细密的纹路,却未能磨灭她骨子里的那份端庄与坚韧。 莫清莹(莹莹)坐在一个小板凳上,膝上摊开一本旧的、边角都卷起了的国文课本。她看得专注,偶尔遇到不认识或不解的字词,便会轻声向母亲请教。少女的声音清脆,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软糯,在这破败的小屋里,像是一串清泉滴落。 “娘,‘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是何意?”莹莹抬起头,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 林婉贞停下针线,看向女儿,目光温柔中带着期许:“这是说,驾着柴车,穿着破旧的衣服去开辟山林。形容创业的艰辛与不易。莹莹,我们如今,也算是在走一条筚路蓝缕之路。” 莹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目光重新落回书本,小声重复着:“创业艰辛……不易……”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却依旧克制的脚步声。母女二人皆是一顿,警惕地望向那扇薄薄的木门。在这片区域,任何不寻常的动静都足以让她们心惊。 “莫夫人,清莹小姐,是我。”门外响起一个沉稳的男声。 是齐府管家福伯的声音。林婉贞微微松了口气,示意莹莹去开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门外站着的果然是福伯。他穿着一身半旧的藏青色长衫,手里提着一个不大的布包裹,脸上带着惯有的、恰到好处的恭敬与忧虑。他快速扫视了一下四周,这才侧身进屋,并随手将门掩上。 “福伯,您怎么这个时辰来了?”林婉贞放下针线,起身相迎。齐家的接济并非定时定量,为了避人耳目,福伯来的时间通常不固定。 福伯将手中的布包裹放在屋内唯一一张还算完整的木桌上,低声道:“夫人,小姐,这是这个月的一些米粮和一点咸肉,还有……少爷特意吩咐,给小姐寻来的几本新出的学生杂志和一支钢笔。”他说着,从怀里小心地取出一个用干净帕子包好的小包。 莹莹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像落入了星子。她接过那小包,触手是钢笔微凉的硬质感和书本纸张的柔软,她低声说:“谢谢福伯,也……请代我谢谢啸云哥哥。” 福伯脸上露出一丝慈祥的笑意,但很快又收敛了,转向林婉贞,神色变得凝重起来:“夫人,今日前来,除了送这些东西,还有一事需向您禀报。” 林婉贞心下一沉,面上却不露声色:“福伯请讲。” “近来,市面上关于老爷……关于莫老爷案的流言,似乎又起了一些波澜。”福伯压低了声音,“我隐约听到些风声,说上头有人对当初的‘证据’又起了疑心,似乎在暗中重新查探。” 林婉贞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紧,指节有些发白。重新查探?是福是祸?是真相有望大白,还是……风波再起的预兆? “可知是何人在查?”她声音保持平稳。 福伯摇了摇头:“藏得很深,打听不出。但老爷……我家老爷(齐父)让我提醒您,无论真假,近期都需更加小心。赵坤那人,手段狠辣,若他察觉风吹草动,恐怕会对您和小姐不利。老爷的意思是,若非必要,您和小姐近日最好少出门,特别是小姐去教会学校,路上也要多留个心眼。” 林婉贞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多谢齐老爷挂心,也辛苦福伯您奔走。” “份内之事。”福伯叹了口气,“莫家与齐家是世交,老爷和夫人一直念着旧情。只是如今局势……唉,夫人和小姐务必保重。若有任何异常,务必想办法通知我。” 又叮嘱了几句,福伯便匆匆离去,如同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小屋内的气氛,因着福伯带来的消息,而蒙上了一层无形的阴影。那点刚刚因新书和钢笔带来的喜悦,也被冲淡了不少。 莹莹走到母亲身边,轻轻拉住她的衣袖,眼中带着担忧:“娘,是不是……爹爹的事有转机了?” 林婉贞抬手,轻柔地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将她揽入怀中。女儿的头发细软,带着皂角的干净气息。她看着门外那片被棚户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目光悠远而复杂。 “或许吧,莹莹。”她轻声说,像是在回答女儿,又像是在告诉自己,“但有时候,冰雪消融之前,才是最寒冷的时候。我们……要更加谨慎才行。” 她想起昨夜梦中,那仿佛近在咫尺却又触摸不到的另一张小脸,心口又是一阵细密的抽痛。贝贝……她的另一个女儿,如今又在何方?是否在这世间的某个角落,也正经历着风霜?这突如其来的“重新查探”,是否会影响到那个她甚至不知死活的孩子? 一种属于母亲的不安,如同潮水般漫上心头,与对当前处境的忧虑交织在一起。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江南水乡,七里塘镇。 秋日的阳光在这里显得慷慨许多,暖洋洋地照在蜿蜒的河道上,水面泛起粼粼金光。几条乌篷船慢悠悠地荡在河心,船娘哼唱着软糯的吴侬小调。 莫阿贝(贝贝)此刻却不在船上,也不在家里。她正蹲在镇子东头那棵大槐树下的石碾盘旁,身边围着三四个半大的孩子。 “阿贝姐,再给我们讲讲‘武松打虎’嘛!”一个拖着鼻涕的小男孩扯着阿贝的裤脚央求道。 阿贝今天穿着一身靛蓝色的粗布衣裤,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两节虽纤细却隐隐看得出力道的小臂。她头发编成一根粗亮的麻花辫甩在脑后,额前有些细碎的绒毛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她手里拿着一根树枝,正在泥地上划拉着什么。 “去去去,武松打虎都讲八百遍了,没意思。”阿贝头也不抬,用树枝点了点地上的图案,“瞧见没,这是咱们七里塘的河道,这里是石桥,这边是王员外家的后墙……我昨天瞧见孙家那小胖子又把李老头家船上的橹给藏起来了,咱们这么着……再这么着……准能让他乖乖拿出来,还得给李老头赔不是!” 她一边说,一边在“地图”上指指点点,小脸上神采飞扬,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闪烁着机灵和一点小得意。那神态,哪像个渔家女,倒像个运筹帷幄的小军师。 “阿贝!死丫头!又野到哪里去了?还不快回来帮你娘绕线!” 莫老憨粗犷的嗓音隔着半条巷子传了过来。 “来啦!爹!”阿贝应了一声,利索地站起身,把手里的树枝一扔,对那几个孩子挥挥手,“按计划行事!成功了明天我带你们去摸螺蛳!” 说完,她像只灵巧的狸猫,三窜两跳就朝着家的方向跑去。阳光勾勒着她充满活力的身影,脚步踏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快而有力的回响。 跑进自家那间临水而建的、有些年头的瓦屋,养母王氏正坐在堂屋里,面前放着一个大大的竹篾笸箩,里面是五颜六色的绣线。阿贝嘻嘻一笑,凑过去挨着王氏坐下,熟练地拿起几个线团,开始帮忙将散线绕到线板上。 “又去当孩子王了?”王氏睨了她一眼,语气带着嗔怪,眼底却藏着笑意。这个女儿,自小就比旁的女孩皮实、有主意,但也聪明孝顺,是她和丈夫的开心果。 “哪儿啊,我那是替天行道!”阿贝扬着下巴,手上动作不停,纤细的手指翻转间,杂乱的丝线很快变得规整,“娘,您瞧我这个‘喜鹊登梅’的图样怎么样?我琢磨着,把这里的枝干再绣得遒劲些,是不是更好看?”她说着,从笸箩底下抽出一小块绣了一半的布帛。 王氏接过来仔细看了看,点点头:“嗯,是有点意思了。我们阿贝这双手啊,天生就是拿绣花针的,比你娘我强。”她顿了顿,看着女儿明媚的侧脸,忽然压低声音道,“阿贝,你……你那块玉佩,可千万收好了,莫要再轻易拿出来给人瞧,知道吗?” 阿贝绕线的手指微微一顿。那块半圆形的、触手温润的玉佩,用一根红绳系着,此刻正贴肉藏在她的胸口。那是她被养父母捡到时,身上唯一的物件。她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拿出来玩,被邻居看到,引来了不少猜测和闲话,自那以后,养父母就再三叮嘱她要收好。 “我知道,娘。”阿贝点点头,声音轻了些,“我藏得好好的。”她下意识地用手隔着衣服按了按胸口那块微硬的凸起。那玉佩,像是一个烙印,提醒着她与众不同的来历,也系着一个她从未对人言说,却始终埋在心底的疑问——她究竟来自哪里?她的亲生父母,又是什么人? 这个疑问,在此刻的七里塘,只是一个少女深藏心底的秘密涟漪。而在风波将至的沪上,它却可能成为掀起惊涛骇浪的引信。 沪上,齐公馆书房。 年方十四,却已显露出少年挺拔身姿的齐啸云,正临窗而立。他穿着剪裁合体的白色衬衫和黑色西裤,面容俊朗,眉宇间已有了超越年龄的沉稳。他手中拿着的,正是福伯带回来的、莫清莹用过的一页习字纸。纸上字迹清秀工整,一如那个在贫寒中依旧努力向上的少女。 他看得专注,窗外花园里名贵的花卉无法吸引他的目光分毫。 父亲齐翰文坐在宽大的书桌后,手里拿着一份报纸,目光却并未落在上面,而是看着儿子的背影,缓缓开口:“啸云,福伯说,莫家那边,近来可能不太平。” 齐啸云转过身,眼神锐利:“是因为父亲之前提到的,关于莫世伯案子可能被重新调查的风声?” 齐翰文点了点头,神色凝重:“空穴不来风。赵坤势大,盘根错节,若他察觉,必不会坐以待毙。林夫人和清莹……她们的处境恐怕会更危险。” 齐啸云将手中的习字纸小心折好,放入上衣口袋,贴近心口的位置。他走到书桌前,看着父亲,语气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父亲,我会保护好莹莹。无论发生什么。” 他没有说更多,但那双年轻却已然深邃的眸子里,闪烁的光芒已然说明一切。这不仅仅是儿时“保护妹妹”的戏言,而是在岁月沉淀中,悄然转变、日益清晰的情感与责任。 窗外,沪上的天空不知何时积聚起了乌云,阳光被彻底吞噬,风也开始变得急促,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 山雨欲来风满楼。 南北两地,一对血脉相连的姐妹,一个在沪上的暗流中谨慎求生,一个在水乡的阳光里恣意生长。而命运的丝线,已然开始悄然收拢,那半块作为信物、牵系着身世之谜的玉佩,终将在未来的某一天,搅动起更大的风云。 第0087章风起青萍,暗夜的微光 上篇:沪上暗涌 福伯带来的消息,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林婉贞和莫清莹看似平静的生活中漾开了层层涟漪。尽管表面一切如常,但母女二人都心照不宣地提高了警惕。 次日,莫清莹依旧按时前往教会学校。只是走在路上时,她不再像以往那样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或是专注地看着路边的野花小草,而是下意识地留意起周围的环境。卖报童的吆喝,黄包车夫奔跑的脚步声,路边商铺里传来的留声机音乐……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都会让她心头微微一紧。 学校里的气氛,也似乎与往日有些微不同。几个家里有些权势、平日就喜欢聚在一起议论时事的同学,今天凑在走廊角落,声音压得低低的,眼神却带着某种兴奋与隐秘。当清莹抱着书本走过时,她们的目光似有似无地扫过她,交谈声戛然而止,待她走远,那窸窣的低语才又响起。 清莹能感觉到那目光中的异样,但她只是挺直了背脊,步伐未乱,径直走向自己的教室。她知道自己家庭的“污点”在这些同学眼中意味着什么,以往的同情或怜悯,在某种风向变动时,很容易就转化为疏远甚至轻蔑。 课间休息时,与她交好的同学周晓芸悄悄凑过来,低声道:“清莹,你听说没?好像有人在传,说你家……你父亲的那件案子,可能有变动。” 清莹握着钢笔的手顿了顿,墨水在纸上洇开一个小点。她抬起眼,看向周晓芸,目光清澈而平静:“晓芸,你也知道,那都是些捕风捉影的流言。我家如今这样,只求安稳度日。” 周晓芸看着她沉静的样子,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总之……你自己小心些。” 放学时分,天空阴沉得厉害,乌云低垂,仿佛随时都会压下来。清莹刚走出校门,就看见一辆熟悉的黑色汽车停在街角。车门打开,穿着藏青色学生制服的齐啸云走了下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短褂、看似寻常仆役,但眼神格外锐利的青年。 “莹莹。”齐啸云快步迎上来,很自然地接过她手中有些沉重的书包,递给身后的青年,“今天顺路,送你回去。” 清莹看着他,没有拒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谢谢啸云哥哥。” 她知道,这绝非“顺路”。定是福伯将消息带回齐家后,齐啸云不放心,特意前来。一股暖流悄然划过心田,驱散了因同学异样目光和流言带来的些许寒意。 两人并肩走在渐渐喧嚣起来的街道上,齐啸云刻意放缓了步伐,迁就着清莹。那个青年则不近不远地跟在后面,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学校里……还好吗?”齐啸云开口,声音不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却又有着超乎年龄的沉稳。 “嗯,都好。”清莹轻声应道,顿了顿,还是补充了一句,“只是……好像有些闲话。” 齐啸云眉头微蹙,随即舒展开,语气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不必理会。这世道,落井下石者众,雪中送炭者寡。你只需记得,做好自己,问心无愧便好。有任何事,都可以告诉我。” 他的话语简单,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担当。清莹抬头看了他一眼,少年侧脸线条清晰,下颌微收,眼神坚定地望着前方。她忽然觉得,记忆中那个说着“会像保护妹妹一样护着你”的男孩,似乎在不经意间,已经长大了许多。 “啸云哥哥,”清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心中的担忧,“福伯说……有人在重新查爹爹的案子,这是真的吗?会不会……给齐家带来麻烦?” 齐啸云脚步未停,目光却深沉了几分:“确有风声。但真假难辨,背后是福是祸,亦未可知。家父已在留意。至于麻烦……”他侧过头,看向清莹,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却带着傲气的弧度,“齐家立足沪上数十年,也并非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护你们周全,尚能做到。” 他没有多做解释,但话语中的笃定,让清莹悬着的心稍稍落下了一些。只是,她并未看到,齐啸云垂在身侧的手,在不自觉间微微握紧。他远比清莹更清楚这潭水下的暗流汹涌,赵坤的势力盘根错节,若真撕破脸,齐家纵然不惧,也必伤筋动骨。但有些事,必须做;有些人,必须护。 他将清莹一直送到棚户区附近的路口,看着她和那个护卫的青年消失在狭窄的巷道里,这才转身,脸上的温和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峻。 “阿力。”他唤了一声。 那个眼神锐利的青年立刻上前一步:“少爷。” “加派人手,暗中护好这里。有任何陌生面孔接近,或者有任何异常,立刻回报。”齐啸云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是,少爷放心。” 齐啸云抬头看了看阴沉欲雨的天空,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风雨欲来,他必须未雨绸缪。 …… 与此同时,沪西某处戒备森严的公馆内。 书房里烟雾缭绕,赵坤靠在宽大的真皮沙发上,手里夹着一支雪茄,眯着眼睛听着下属的汇报。他年约四旬,面皮白净,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像个斯文的教书先生,但偶尔从镜片后掠过的精光,却带着毒蛇般的阴冷。 “厅长,我们安排在司法那边的人传来消息,确实有人在暗中调阅当年莫隆一案的卷宗,动作很隐蔽,暂时还查不到具体是谁在主导。”一个穿着中山装、神色精干的中年人躬身说道。 赵坤缓缓吐出一口烟圈,脸上看不出喜怒:“哦?还真有不怕死的,想翻旧账?” “属下怀疑,是不是齐家……”中年人小心翼翼地说道。 “齐翰文那个老狐狸?”赵坤嗤笑一声,“他精明的很,没有十足把握,不会轻易出手。况且,为了一个已经倒台的莫隆,跟我彻底撕破脸?他不像会做这种赔本买卖的人。” 他沉吟片刻,用雪茄点了点下属:“不管是谁,给我盯紧了。特别是莫隆留下的那对母女,她们是死是活我不管,但要是有人想通过她们做文章……”他眼中寒光一闪,“你知道该怎么做。当年的事,不能出任何纰漏。” “是!属下明白!”中年人连忙应道,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还有,”赵坤补充道,“那个抱走孩子的乳娘,找到没有?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双胞胎……终究是个隐患。” “还在找,当年她离开沪上后就失去了踪迹,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继续找!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赵坤的声音陡然转冷。 下属不敢再多言,躬身退了出去。 赵坤独自坐在书房里,雪茄的红光在昏暗中明灭不定。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翻案?就凭那些藏头露尾的家伙?这沪上的天,早就不是莫隆在时的天了。谁想把它捅破,就得做好被塌下来的天砸死的准备。 只是,不知为何,他心头隐隐掠过一丝不安,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他掌控之外悄然滋生。 下篇:水乡涟漪 七里塘的清晨,是在氤氲的水汽和摇橹声中苏醒的。 莫阿贝天不亮就跟着养父莫老憨出了船。秋天的河面,带着沁人的凉意,水汽扑面,沾湿了额前的碎发。莫老憨沉默地摇着橹,古铜色的脸庞在晨曦微光中如同雕塑。阿贝则坐在船头,整理着渔网,动作麻利,眼神清亮。 “爹,今天咱们往芦苇荡那边去看看?昨天我看见那边有鱼跳。”阿贝提议道。 莫老憨“嗯”了一声,调整了船头方向。对这个养女,他是既心疼又骄傲。心疼她并非亲生却跟着他们吃苦,骄傲她比男娃还能干、聪明。 船行至芦苇深处,水鸟惊起。阿贝眼尖,很快发现了鱼群,父女俩配合默契,撒网,收网,看着网中银光闪闪的跳跃,脸上都露出了收获的喜悦。 “阿贝,你这眼力劲儿,比你爹我强。”莫老憨难得地夸了一句。 阿贝嘿嘿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那是爹教得好!” 劳作间隙,阿贝坐在船边,将双脚浸入微凉的河水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晃动着。河水清澈,能看见水草摇曳。她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昨天那几个孩子央求她“主持公道”的事,嘴角弯了弯。那种凭借自己的小聪明和一点点“武力”威慑(她跟着养父学过几手粗浅拳脚,对付镇上的皮孩子绰绰有余),解决问题、获得小伙伴们崇拜的感觉,让她很有成就感。 这让她觉得,自己并非一无是处,并非只能被动接受命运的渔家女。 “爹,你说……外面的大城市,是什么样子的?”阿贝忽然问道,目光投向河道尽头,那里通往更广阔的江河,乃至传说中繁华无比的沪上。 莫老憨愣了一下,摇摇头:“爹没去过。听人说,楼很高,车很多,人也多,乱得很。”他顿了顿,看向女儿,“咋突然问这个?” 阿贝低下头,用手指划着水面,激起一圈圈涟漪:“没什么,就是……随便问问。”她没说的是,她偶尔会拿出那半块玉佩摩挲,那温润的质感,精美的雕工,无一不在提醒她,她的根,可能并不在这水乡小镇。她对那个未知的、可能与她身世相关的地方,充满了复杂的好奇与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向往。 莫老憨看着女儿低垂的侧脸,心中叹了口气。他知道女儿心思重,那块玉佩就像个心病。他和老婆子都商量过,若有一天,阿贝的亲人真找来了,他们……他们再不舍,也不能拦着。只是,每每想到那个可能,心里就跟刀割似的。 晌午时分,父女俩满载而归。船刚靠岸,就听见一阵吵嚷声。 原来是镇上的泼皮孙二,又在那里欺负外乡来的卖货郎,指责对方的货担撞脏了他的新布鞋,要讹诈钱财。卖货郎老实巴交,急得满脸通红,只会连连作揖道歉。 周围围了一圈人,指指点点,却没人敢上前。孙二在镇上是有名的混不吝,谁都怕惹麻烦。 阿贝见状,眉头一拧,把渔网往船上一扔,就要上前。 莫老憨一把拉住她,低声道:“阿贝,别多事!” “爹,你看那卖货郎多可怜!孙二就是欺软怕硬!”阿贝不服气。 就在这时,孙二已经不耐烦,伸手就要去推搡那卖货郎。 “住手!” 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阿贝排众而出,站到了孙二和卖货郎中间。她个子虽然不及孙二高,但腰杆挺得笔直,眼神明亮而锐利,毫不畏惧地瞪着孙二。 孙二一看是阿贝,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嗤笑:“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这野丫头?怎么,又想多管闲事?” “路见不平,自然要管。”阿贝声音清脆,“我明明看见是你自己不小心撞到人家的货担,倒打一耙,算什么本事?” “你胡说八道!”孙二被戳穿,恼羞成怒,“老子这新鞋可是沪上带来的!他赔得起吗?你再不让开,连你一起收拾!”说着就要动手。 周围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莫老憨更是急得就要冲上去。 却见阿贝不闪不避,在孙二的手即将碰到她肩膀时,脚下看似随意地一错步,手腕一翻,竟巧妙地格开了孙二的手,同时另一只手迅速在他肘部某个位置一按一推。 “哎哟!”孙二只觉得半边胳膊一麻,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又惊又怒地看着阿贝,“你……你还会两下子?” 阿贝其实心里也在打鼓,她刚才那一下,是跟着养父学拳脚时,养父教她的应急巧劲,真打起来,她未必是孙二这成年男子的对手。但她知道,这种时候气势绝不能输。 她昂着头,冷笑道:“孙二,你要是不服,尽管试试。不过我可提醒你,王员外家昨天丢的那对白玉镇纸,不知道找到没有?我好像昨天下午,看见有人鬼鬼祟祟地从他家后墙那边过来……” 她这话一出,孙二的脸色瞬间变了,眼神闪烁,带着一丝慌乱。王员外家失窃的事还没声张,这丫头怎么知道?还看到了?难道…… 他色厉内荏地指着阿贝:“你……你少血口喷人!” “我血口喷人?”阿贝逼近一步,压低声音,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要不要我现在就去王员外家说道说道?或者,去找镇保长评评理,看是你讹诈外乡人罪过大,还是某些人偷鸡摸狗罪过大?” 孙二被她连唬带吓,气势彻底蔫了。他恶狠狠地瞪了阿贝一眼,又心虚地看了看四周,色厉内荏地撂下一句“好男不跟女斗,老子今天不跟你计较”,便灰溜溜地挤开人群跑了。 周围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议论声,看向阿贝的目光充满了惊讶和佩服。那卖货郎更是千恩万谢。 莫老憨赶紧上前把阿贝拉回来,又是后怕又是无奈:“你这丫头!真是……真是胆子太大了!” 阿贝却拍了拍手,浑不在意地笑了笑:“爹,没事,对付这种人,就得比他更横!” 然而,在她看似轻松的外表下,心脏其实也在怦怦直跳。她并不喜欢冲突,但更见不得恃强凌弱。只是,经过这事,她也隐隐感觉到,这七里塘镇,似乎也并非全然是表面看上去的宁静祥和。有阳光的地方,就有阴影。 回到家中,养母王氏听说了这事,也是后怕不已,拉着阿贝念叨了半天。晚饭时,气氛有些沉闷。 夜里,阿贝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窗外月色如水,透过窗棂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下意识地又摸出了那半块玉佩,在月光下细细摩挲。冰凉的玉佩,很快被她捂得温热。 今天的事,孙二那句“野丫头”,虽然她当时怼了回去,但内心深处,并非毫无波澜。她的勇猛,她的机变,是否也是一种对自己身世不明的、下意识的武装和保护? “我的亲生父母……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们为什么不要我了?”这个深埋心底的问题,再次浮上心头,带着一丝涩意。 她将玉佩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一点虚无缥缈的根源。月光下,少女的侧影显得有些孤单,那双总是神采飞扬的眸子里,此刻盛满了迷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沪上暗流涌动,水乡亦起微澜。南北两地的姐妹,在各自的命运轨道上,都感受到了生活施加的压力与磨砺。她们一个在隐忍中积蓄力量,一个在张扬中磨砺锋芒。而那半块玉佩所牵连的过去,正如同今夜这笼罩大地的月光,无声无息,却无处不在,静待着破云而出的那一刻。 --- 第0088章针锋初现,玉佩暗藏玄机 贝贝站在绣坊后院,望着沪上灰蒙蒙的天空,手中紧握着那半块温润玉佩。养父病重的阴影如乌云压顶,而今日在码头亲眼目睹齐家商船卸货的盛况,更让她意识到与那个“妹妹”莹莹之间的云泥之别。“爹,娘,阿贝定要在这沪上挣出一片天来。”她低声自语,指尖摩挲着玉佩上繁复的纹路,却不知这纹路背后,正悄然牵动着另一段命运。 --- 一、晨光破晓 绣坊暗流涌 天光微亮,贝贝已洗漱完毕,对着水盆里模糊的倒影仔细绾好发髻。镜中的少女眉眼英气,皮肤是因常年水乡生活而泛着健康蜜色的光泽,与沪上闺秀的苍白纤细截然不同。她换上那件洗得发白却整洁的蓝布旗袍,这是养母用旧衣改的,袖口还绣着一朵小小的、几近褪色的莲——水乡女子独有的念想。 “阿贝,今日这批苏绣图样,东家催得紧,你手脚麻利,多分担些。”绣坊管事张娘推门进来,将一叠画稿放在贝贝案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带着些许审视。坊间已有风言,说这新来的丫头天赋异禀,学什么都是一点就透,不过月余,一些复杂针法竟已赶超不少老绣娘。 贝贝应了声,垂眸坐下。绣架上是未完成的《百鸟朝凤》,凤凰羽翼部分需要极其细腻的铺针和戗针,色彩过渡要如烟霞流转,不少绣娘在此卡壳。贝贝指尖捻起一根极细的真丝彩线,穿针引线,动作不快,却异常沉稳精准。她想起养母在油灯下教她:“绣活如做人,心乱,针脚就乱。”那时,水乡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养母温柔而疲惫的侧脸上。 “哟,咱们的‘天才’这么早就用功了?”一个略带尖刻的声音响起。是绣坊里资历最老的李秀兰,她扭着腰肢走过来,斜眼打量贝贝的绣架,“这凤凰眼睛,可不是你这么绣的。毛头丫头,懂什么神韵?” 贝贝指尖一顿,没有抬头,只平静道:“请李师傅指点。” 李秀兰哼了一声,伸出涂着蔻丹的手指,几乎要戳到绣面上:“眼神!要活!要透出那股子尊贵劲儿!你当是绣你家池塘里的鱼眼睛呢?”她声音不小,引得周围几个绣娘窃窃私语。 贝贝深吸一口气。她知道李秀兰的刁难源于嫉妒,张娘私下透露,原本这幅核心作品是该由李秀兰主理的。她不想惹事,但更不愿自己的心血被随意贬低。正欲开口,一个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插了进来: “凤凰的眼神,确需尊贵,但更需慈悲。俯瞰众生,而非凌驾众生。贝贝这几针,虽未成型,气度已显。” 众人回头,只见一位身着素雅灰绸长衫、鬓角微霜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口。正是绣坊东家,顾云笙。 顾云笙踱步过来,仔细端详贝贝的绣架,眼中掠过一丝惊艳。他经营绣坊二十载,见过无数能工巧匠,却少有这般年纪就能把握住“气韵”的苗子。“继续。”他对贝贝点点头,转而看向李秀兰,语气淡了几分,“秀兰,你那幅《牡丹图》的配色,客户不太满意,去改改吧。” 李秀兰脸色一阵青白,悻悻退下。顾云笙又对贝贝低声道:“午后来我书房一趟。”说罢便转身离开。 贝贝心中微紧,不知是福是祸。她定定神,重新专注于指尖的丝线,那凤凰的轮廓在晨曦中愈发清晰。 二、书房密谈 身世露端倪 午后,贝贝轻轻敲响顾云笙书房的门。 “进来。” 书房内弥漫着墨香和旧书的气息。顾云笙坐在宽大的红木书桌后,手中正把玩着一块玉佩——并非贝贝那半块,而是一块完整的、雕着如意纹样的羊脂白玉。 “坐。”顾云笙示意贝贝在对面的梨花木椅上坐下,目光温和却锐利,“贝贝,你来绣坊时日不长,但进步神速。尤其是你对传统针法的理解,还有那些……你自己琢磨出的新针法,颇有意思。” 贝贝心头一凛,她为求效率,偶尔会用水乡学来的、或是自己融合创新的针法,本以为足够隐蔽。“东家,我……” “不必紧张。”顾云笙摆摆手,“创新是好事。我顾家绣坊能在沪上立足,靠的不是固步自封。我叫你来,是有件事想问你。”他放下手中玉佩,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微微泛黄的旧照片,推到贝贝面前。 照片上是一对年轻夫妇,男子西装革履,气宇轩昂,女子穿着精致的旗袍,温婉秀丽,怀中各抱着一个襁褓。背景是典型的沪上洋楼花园。 “这是……”贝贝不解。 “这是十六年前,沪上名流莫隆先生与其夫人林婉茹,以及他们刚满月的双胞胎千金的合影。”顾云笙缓缓道,目光紧锁贝贝的神情。 莫隆?贝贝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却想不起在哪听过。她仔细看那照片上的女子,眉眼间……似乎有那么一丝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她压下心中异样,摇摇头:“东家,我不认识。” 顾云笙沉吟片刻,又取出一张残破的报纸剪报,日期是十六年前,标题触目惊心——《通敌叛国?沪上闻人莫隆锒铛入狱!》。 “莫家当年突遭大难,家破人亡。莫隆入狱后不久便传出病逝,夫人林氏带着一个女儿不知所踪。据说,当时丢失了一位千金……”顾云笙的声音低沉下来,“我年轻时,曾受过莫隆先生恩惠。这些年来,一直留意相关消息。” 贝贝的心跳骤然加速。丢失的千金……双胞胎……她下意识地摸向怀中,那半块玉佩硬硬的硌在胸口。养父捡到她时,除了玉佩,还有一块绣着“莫”字的锦缎襁褓碎片,只是年代久远,那碎片早已遗失。 “东家为何告诉我这些?”贝贝声音有些干涩。 顾云笙看着她,眼中情绪复杂:“你的眉眼,与当年的莫夫人有几分神似。而且,你带来的那些独特针法,其中几种,颇似莫夫人娘家——苏州林氏的秘传。林氏绣艺向来传女不传外,除非……” 除非是血脉至亲,或是贴身侍女。 贝贝脑中嗡嗡作响。她是被乳娘遗弃的……乳娘……她猛地想起,养母曾含糊提过,捡到她时,那丢弃她的妇人衣着体面,不像普通人,口中还喃喃着“夫人……对不起”…… 难道……自己真的是那个丢失的莫家女儿?那个……和莹莹是双生姐妹?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炸得她一时失语。她紧紧攥着拳,指甲陷进掌心。 “此事关系重大,牵扯旧案,背后恐有隐情。”顾云笙语气凝重,“你切勿声张,这半块玉佩,”他目光似无意地扫过贝贝胸口,“更要谨慎收藏,非到万不得已,不可示人。” 贝贝浑浑噩噩地走出书房,阳光刺得她眼睛发疼。身世的迷雾似乎透进了一丝光,却照见了更深的黑暗。通敌叛国……那她的父亲,真的是罪人吗? 三、市集风波 再遇齐啸云 接下来的几天,贝贝心神不宁。绣活时几次走神,差点扎到手。李秀兰见状,更是冷嘲热讽不断。 这日,张娘让贝贝去城隍庙附近的市集采购一批新到的丝线。贝贝想着散散心,便应承下来。 城隍庙一带人流如织,叫卖声不绝于耳。贝贝仔细挑选着丝线,对比色彩和韧性。她在一家老字号线铺前驻足,正低头查看一束罕见的“霞光紫”丝线,忽听身后传来一阵骚动和女子的惊呼。 “抓小偷!我的钱包!” 贝贝回头,只见一个矮瘦男子攥着一个锦绣钱包,撞开人群狂奔,方向正朝她这边。被抢的是一位穿着时髦洋装、戴着珍珠项链的小姐,此刻花容失色,急得直跺脚。 几乎是本能反应,贝贝下意识伸脚一绊。 “哎哟!”那小偷猝不及防,摔了个狗吃屎,钱包脱手飞出。 不等小偷爬起,贝贝已一个箭步上前,利落地捡起钱包。她常年随养父练拳脚,身手比寻常女子敏捷得多。 “谢……谢谢你!”那时髦小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接过钱包,连声道谢。她抬起头,露出一张明媚娇艳的脸庞,正是莹莹。她今日是瞒着母亲,偷偷出来为齐啸云挑选生日礼物的。 “举手之劳。”贝贝淡淡应道,将钱包递还。两人目光相接,俱是一怔。 莫名的熟悉感萦绕心头。贝贝看着眼前这张与自己至少有五六分相似、却更为精致白皙的脸,心中巨震。这就是……那个在齐家庇护下长大的“妹妹”莫莹莹? 莹莹也愣愣地看着贝贝。这姑娘……怎地眉眼间与自己这般相像?只是气质迥异,对方眉宇间带着一股她从未见过的野性与倔强。而且,这姑娘的穿着……分明是个普通女工。 “你……”莹莹刚要开口。 “臭娘们!敢坏老子好事!”那小偷已爬起身,面露凶光,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朝贝贝扑来! 周围人群惊呼四散。 贝贝瞳孔一缩,将莹莹往身后一推,侧身避过刀锋,同时手腕一翻,扣住对方持刀的手腕,脚下使力一别——正是养父教的擒拿招式。 那小偷吃痛,匕首“哐当”落地。但他显然是个惯犯,另一只手屈肘狠狠撞向贝贝面门! 贝贝毕竟力气不及,眼看要吃亏—— “住手!” 一声清冷的断喝传来。紧接着,一道挺拔身影迅疾插入,精准地格开小偷的手臂,反手一拧,便将对方死死制住,动作干净利落。 贝贝抬头,对上一双深邃沉静的眼眸。是齐啸云。他今日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西裤,却掩不住通身的矜贵气度。 “齐……齐少爷?”莹莹惊喜地叫道,躲到他身后,心有余悸地抓住他的衣袖。 齐啸云对莹莹微微颔首,示意她别怕,目光却落在贝贝身上,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没事吧?”他问,声音比那日码头初见时少了几分疏离。 贝贝摇摇头,松开扣着小偷的手,退开一步,与他保持距离。“没事。” 巡捕很快赶来,带走了小偷。齐啸云对巡捕低声交代了几句,显然是认得的人。 “这位小姐,多谢你出手相助。”齐啸云转向贝贝,语气客气而疏离,“不知如何称呼?在何处高就?齐某日后也好登门致谢。”他的目光掠过贝贝洗旧的旗袍和沾了灰尘的布鞋。 “不必了。”贝贝语气生硬,心头莫名涌起一股屈辱感。他那目光,虽无恶意,却清晰地划开了彼此的界限。她是需要他“登门致谢”的底层女工,而他是需要被“协助”保护的千金小姐的护花使者。“路见不平而已。” 她转身欲走。 “等等!”莹莹却上前一步,拉住贝贝的手,真诚道,“姐姐,真的谢谢你!刚才要不是你,我的钱包就找不回来了。你叫什么名字?我们交个朋友好不好?”她笑容甜美,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 贝贝看着那双与自己相似、却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心头复杂万分。朋友?她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如果父亲真是被冤枉),隔着云泥之别。 “我叫阿贝。”她最终只吐出三个字,轻轻挣开莹莹的手,“举手之劳,不必挂心。”说完,不再看他们,快步汇入人流,背影决绝。 齐啸云望着她消失的方向,眉头微蹙。这个叫阿贝的女子,身手、反应、乃至此刻拒人千里的态度,都透着一股不寻常。还有……她和莹莹,长得实在太像了。是巧合吗? “啸云哥,你怎么了?”莹莹扯了扯他的袖子,嘟囔道,“那个阿贝姑娘,好奇怪哦,不过……人应该不坏。” 齐啸云收回目光,揉了揉莹莹的头发,语气放缓:“没事了。以后出门多带个人,别再自己乱跑。”心中却已将“阿贝”这个名字,与那日码头初遇时那双倔强的眼睛,以及顾家绣坊联系了起来。 四、夜探卷宗 旧案疑云深 是夜,齐公馆书房。 齐啸云屏退左右,独自坐在书桌前,台灯洒下昏黄的光晕。他面前摊开着几份泛黄的卷宗副本,是他动用关系,从档案室秘密抄录出来的——关于十六年前莫隆通敌案。 父亲齐展鹏对此事讳莫如深,只告诫他莫要深究,以免引火烧身。但齐啸云始终觉得事有蹊跷。莫伯父为人刚正,爱国之心沪上皆知,怎会突然通敌? 他修长的手指划过纸页上的字句: 【举报人:赵坤(时任市政秘书)】 【证据:与敌特往来密信三封,经笔迹专家鉴定,系莫隆亲笔。】 【赃款:在莫家书房暗格搜出金条二十根,美金五千。】 【关键证人:莫家乳娘周王氏,证词称曾亲眼见莫隆深夜与不明身份之人密会。】 笔迹鉴定……齐啸云目光微凝。他记得府里库房还存着几封莫隆早年与父亲往来的书信。他起身找出那些信,与卷宗上描述的笔迹特征仔细比对。 乍看之下,确实极为相似。但齐啸云自幼习字,对笔墨韵味极为敏感。他拿出放大镜,一寸寸审视。 不对。 莫伯父的字,骨架开张,力透纸背,带着武人的爽朗大气。而卷宗上作为证据的“密信”影印件,形似而神不似,笔画间多了几分刻意的模仿与匠气,尤其在转折和收笔处,显得有些犹豫和板滞。若非极为熟悉莫隆笔迹且细心之人,绝难分辨。 这是伪造! 齐啸云心头一震。仅此一点,就足以对案件定性产生颠覆性质疑! 还有那乳娘周王氏的证词……卷宗记录,案发后不久,她便带着一笔丰厚的赏银离开了沪上,不知所踪。是作证后的酬劳?还是……封口费?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举报人:赵坤”这个名字上。赵坤,如今已是沪上炙手可热的副市长,权势滔天。当年他不过是莫隆提携过的一个小秘书,为何要反咬一口,置恩师于死地?是为了上位?还是背后另有主谋? 齐啸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揉了揉眉心。莫家惨案,父亲的态度,赵坤的崛起,还有那个突然出现的、与莹莹酷似的绣娘阿贝……这些碎片在他脑中盘旋,隐隐指向一个巨大的阴谋。 他必须更谨慎,暗中查访那个乳娘周王氏的下落,以及……更多关于莫家丢失那位千金的消息。那个阿贝,会不会就是…… 窗外,夜凉如水。沪上的霓虹无法照亮所有角落,正如这桩沉寂多年的旧案,即将被重新掀开的一角,透出森森寒意。 五、心事各异 长夜难入眠 贝贝躺在绣坊集体宿舍窄小的木板床上,辗转反侧。 顾云笙的话、市集上莹莹纯真的笑脸、齐啸云审视的目光,还有那半块贴身藏着的玉佩,如同走马灯般在脑中旋转。 如果她是莫家女儿,那么林婉茹就是她的生母,那个在贫民窟挣扎求生的可怜妇人。莹莹是她的孪生妹妹。可她们一个在云端,一个在泥泞。齐啸云……他护着的是莹莹,他默认的未来伴侣。 那她呢?一个可能背负着“叛国罪”父亲血脉的、来历不明的孤女? 心头涌起一阵酸楚和莫名的愤懑。这不公平!凭什么她们姐妹命运如此天差地别?凭什么她的父亲要蒙受不白之冤? 她紧紧攥着玉佩,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冷静。不能慌,不能乱。顾东家说得对,此事牵扯太大。她需要证据,需要力量。首先要治好养父的病,然后……她要查清当年的真相!为那个素未谋面的父亲,也为自己这十六年颠沛流离讨一个公道! 另一边的齐公馆,莹莹也在自己装饰精美的卧室里难以入眠。 她抱着柔软的丝绸枕头,脑子里全是白日市集上那个叫阿贝的姑娘。那双和自己如此相像的眼睛,里面的神情却复杂得多,有警惕,有疏离,甚至……有一丝她看不懂的悲伤和倔强。 “她为什么不愿意和我做朋友呢?”莹莹喃喃自语,“她看起来……过得很辛苦。”一种莫名的亲近感和同情心萦绕着她。她决定,下次再去那家线铺看看,能不能再遇到阿贝。她还想谢谢她,或许……还能帮帮她? 而齐啸云的书房,灯亮至深夜。 他站在窗前,望着远处沉沉的夜色。笔迹的疑点基本可以确定,但仅凭他一人之言,难以撼动赵坤和既定的案卷。他需要更确凿的证据,比如找到那个乳娘周王氏,或者找到当年经手笔迹鉴定的专家…… 还有那个阿贝。他吩咐手下明日去详细查查她的背景,尤其是她在来沪上之前的经历。顾家绣坊……或许可以从顾云笙那里旁敲侧击。 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子,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漾开了层层涟漪。不仅仅是因为她与莹莹的相似,更因为她身上那种与沪上女子截然不同的、野草般顽强的生命力,以及……可能牵扯出的巨大秘密。 三人思绪,在这沪上的夜空下交织,命运的齿轮,因一块玉佩,再次缓缓转动。 --- 贝贝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再次拿出那半块玉佩,指尖沿着那道断裂的痕迹缓缓描摹。缺口处有些硌手,仿佛在无声诉说着十六年前那场惨烈的分离。她闭上眼,将玉佩紧紧贴在胸口,一个从未如此清晰的念头在心底破土而出—— “无论前路多难,我定要查清身世,还父亲清白!” 而与此同时,齐公馆内,齐啸云合上卷宗,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锐利如鹰。 “赵坤……”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声音冷冽,“若莫伯父真是被你构陷,我齐啸云,定要你付出代价。” 夜,更深了。 (本章完) 第0089章暗巷杀机,玉佩显踪影 贝贝将玉佩贴身藏好,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她必须尽快赚到更多钱,既要寄回水乡给养父治病,也要为将来查证身世做准备。而齐啸云合上卷宗,已然下定决心要彻查此案。沪上的夜,暗流涌动。 --- 一、绣坊竞标 初试显峥嵘 清晨的绣坊比往日更显忙碌。大堂内,顾云笙召集了所有绣娘,面色凝重。 “诸位,接到一个重要订单。”他环视众人,“英国领事夫人欲定制一套融合中西元素的屏风,作为女王寿辰贺礼。沪上三大绣坊皆可提交设计稿与样品,胜出者不仅获利丰厚,更能扬名立万。” 底下顿时一片窃窃私语。领事馆的订单!若能拿下,对绣坊乃至个人都是极大的荣耀与机遇。 李秀兰挺直腰板,志在必得地瞥了贝贝一眼。 “此次竞标,由贝贝和李秀兰各领一组,三日内提交设计稿与小块样品。”顾云笙的话让众人一惊,竟让一个新人独当一面? 贝贝也愣住了,随即感到压力如山。这是机会,也是考验。 “东家,她一个来路不明的丫头,凭什么……”李秀兰忍不住出声。 “凭她的天赋和潜力。”顾云笙打断她,目光锐利,“绣坊需要新鲜血液。此事已定,散了吧。” 贝贝回到座位,心潮起伏。她铺开宣纸,却一时不知从何下笔。中西融合……她想起在水乡见过的教堂彩色玻璃,光影斑斓;又想起传统水墨的留白意境。 “怎么,没思路了?”李秀兰阴阳怪气地路过,“也是,乡下见识,能画出什么花样?” 贝贝握紧笔杆,没有理会。她闭目凝神,脑海中浮现养母教导的画面:“贝贝,绣品如人,要有风骨,也要有灵气。” 再睁眼时,她眸中一片清明。笔尖沾墨,流畅勾勒——以江南烟雨为底色,勾勒黄浦江畔外滩建筑轮廓,再以传统百鸟朝凤图案变形,融入西式几何线条,凤凰羽翼借鉴油画光影技法,用无数细密针脚表现…… 她沉浸其中,连午饭都忘了吃。 另一边,李秀兰则选择了稳妥的“福寿连绵”主题,虽精美却缺乏新意。 三日后,顾云笙看着两份设计稿,久久不语。李秀兰的作品工整华丽,是标准的贡品水准。而贝贝的稿子……大胆,冒险,却充满了令人惊叹的巧思与生命力。 “样品完成度如何?”他问。 李秀兰立刻呈上一块精心绣制的寿桃纹样,针脚细密,色彩饱满。 贝贝的样品则是一小块凤凰尾羽,她创新性地使用了“乱针绣”结合“盘金绣”,在不同光线下折射出流动的光泽,栩栩如生。 顾云笙抚摸着那块样品,感受着指尖下奇妙的质感,终于点头:“贝贝的方案,作为主选提交。秀兰的方案作为备选。此事保密,对外只称尚未定稿。” 李秀兰脸色煞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二、暗巷遇袭 惊现同源佩 竞标压力暂缓,贝贝记挂着养父病情,将刚发的工钱大部分寄回水乡,只留下极少生活费。这晚,她因为赶工最后几针,离开绣坊时已是深夜。 月色黯淡,通往宿舍的狭长巷子寂静无人,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在青石板上回响。 突然,前方阴影处闪出两个彪形大汉,堵住去路。贝贝心道不好,转身欲退,却发现身后也被两人截断。 “你们想干什么?”贝贝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暗暗观察四周,寻找脱身机会。 “小姑娘,有人花钱,要你一只右手。”为首的黑脸汉子狞笑着逼近,“识相点,乖乖配合,少受点罪。” 右手!对于绣娘而言,失去右手等于断送生计!贝贝心头冰寒,是谁如此狠毒?李秀兰?还是……与她的身世有关? 不容她细想,四人已同时扑上!贝贝虽有些拳脚功夫,但双拳难敌四手,很快落了下风,手臂被划开一道口子,火辣辣地疼。 眼看一把明晃晃的匕首直刺她右手手腕——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如猎豹般窜入战团!只听几声闷响和痛呼,四个大汉竟在瞬息间被撂倒在地,痛苦**。 月光掠过那人冷峻的侧脸。 齐啸云? 贝贝惊魂未定,靠着墙壁喘息。他怎么会在这里? 齐啸云没看她,径直走到那黑脸汉子面前,脚踩住他胸口,声音冷得掉冰渣:“谁指使的?” 黑脸汉子咬紧牙关不答。 齐啸云脚下用力,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说。” “是……是李嬷嬷……绣坊的李秀兰……”汉子熬不住痛,断断续续招供,“她……她给了二十块大洋……要废了这丫头的手……” 果然是她!贝贝心头怒起。 齐啸云眉头微皱,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完全满意。他弯腰从汉子腰间扯下一个钱袋,倒出几块银元,其中竟夹杂着一枚刻着特殊徽记的铜牌——那是赵坤门下清客的标识! 他眼神骤然锐利如刀。李秀兰一个绣娘,如何能驱使动赵坤的人?除非……她背后还有人,真正目标或许不只是废掉贝贝的手那么简单!是针对顾家绣坊?还是……针对贝贝本人?因为他正在查莫家的案子? 他收起铜牌,对地上几人冷声道:“滚。再敢动她,卸了你们四肢。” 那几人连滚带爬地跑了。 齐啸云这才转身看向贝贝。她靠在墙上,脸色苍白,手臂伤口渗出的血染红了蓝布旗袍。月光下,她紧抿着唇,眼神里没有软弱,只有劫后余生的警惕和一丝不屈的愤怒。 这神情,莫名让他心头一动。 “能走吗?”他问,语气依旧平淡。 贝贝点点头,试着迈步,却因方才打斗脱力,加上精神紧绷后松懈,腿一软向前栽去。 齐啸云下意识伸手扶住她。少女单薄的身体在他臂弯里轻颤了一下,随即僵硬地想要挣脱。 “别动。”他低喝,目光却被她因挣扎而从衣领间滑出的半块玉佩吸引——那质地,那雕工,尤其是那断裂的痕迹…… 他瞳孔骤缩! 这玉佩……他太熟悉了!莹莹那里有完全相同的半块!据说是莫夫人留给她们姐妹的信物,合则为一龙一凤! 这阿贝,果然就是莫家当年丢失的那位千金!莫贝贝! 贝贝察觉到他的目光,猛地将玉佩塞回衣内,用力推开他,戒备地后退两步:“多谢齐少爷相助。告辞。”说完,强撑着快步离开,背影仓促却挺直。 齐啸云没有追。他站在原地,看着指尖沾染的、从她伤口蹭到的些许血迹,再回想那半块玉佩,心中翻涌起惊涛骇浪。 原来如此。所有的疑点,她与莹莹的相似,顾云笙的另眼相看,似乎都有了答案。 但,为何顾云笙知情却秘而不宣?赵坤的人为何要针对她?仅仅因为她是莫隆的女儿?还是她的存在,威胁到了某些人? 他看着贝贝消失在巷口的身影,眼神复杂。看来,保护莹莹的同时,他必须也分出心神,看顾好这个流落在外、倔强得像刺猬一样的……莫家大小姐了。 三、病榻温情 线索现江南 贝贝回到宿舍,简单包扎了伤口,一夜无眠。齐啸云看到玉佩的眼神,让她心惊。他认出来了?他会告诉莹莹吗?告诉齐家?还是……告诉那个可能害得她家破人亡的赵坤? 接下来的几天,她如同惊弓之鸟,既要提防李秀兰再次下手,又要小心齐啸云那边的动静。顾云笙似乎听说了那晚的事,将李秀兰叫去书房严厉训斥了一番,并扣了她三个月工钱,以儆效尤。李秀兰安分了不少,但看贝贝的眼神更加怨毒。 竞标结果尚未公布,绣坊气氛微妙。 这日,贝贝收到水乡来信。是养母托人写的,字迹歪扭,却字字泣血。 信中说,养父莫老憨伤势反复,高烧不退,郎中说需要西洋的盘尼西林,价格极其昂贵。家中早已债台高筑,实在无法,望阿贝在沪上想想办法,能否借到些钱救命…… 贝贝捏着信纸,指尖颤抖。盘尼西林!那是堪比黄金的救命药!她刚寄回去的工钱,简直是杯水车薪! 怎么办?去哪里弄这么多钱? 她第一个想到顾云笙。东家对她有知遇之恩,或许……可开口借如此巨款,她如何开得了口?而且,竞标在即,她不想让人以为她借此挟恩图报。 第二个想到的,竟是齐啸云。他显然已知晓她的身份,或许……会看在莫家、看在她可能是莹莹姐姐的份上……不!她立刻否决了这个念头。她绝不能向齐家低头!尤其不能向那个可能与她父亲之死有关的齐家求助! 正当她心急如焚时,顾云笙却主动找到了她。 “贝贝,你脸色不好,可是遇到了难处?”顾云笙关切地问。 贝贝犹豫再三,还是将养父病重急需盘尼西林之事说了出来。 顾云笙沉吟片刻,道:“钱和药的事,我来想办法。你安心准备竞标即可。”他顿了顿,看似无意地提起,“你上次说,是江南码头的渔民收养了你?可还记得具体是哪个码头?当时身边除了玉佩,可还有其他物件?” 贝贝此刻心乱如麻,未及深思,答道:“是嘉禾县的石浦码头。养母说,当时我身上除了半块玉佩,还有一小块绣着‘莫’字的锦缎,可惜年深日久,早已遗失。” “嘉禾县……石浦码头……”顾云笙喃喃重复,眼中精光一闪,“好,我知道了。药和钱,最迟明日给你。” 贝贝千恩万谢地走了。 顾云笙看着她离去,神色凝重。他回到书房,取出一张旧地图,在嘉禾县石浦码头处画了一个圈。当年莫家乳娘周王氏的老家,似乎就在嘉禾县附近!这绝非巧合! 他立刻修书一封,唤来心腹管家:“立刻派人去嘉禾县,暗中查访一个叫周王氏的妇人,曾是沪上莫家的乳娘。要快,要隐秘!” 线索,终于指向了江南水乡。 四、波谲云诡 各方暗谋动 齐公馆。 齐啸云听着手下汇报。 “少爷,查清了。那晚袭击阿贝姑娘的人,表面是受李秀兰指使,但其中一人确是赵坤门下外围眼线。而且,我们监视赵府的人发现,赵坤的管家前两日秘密见过李秀兰的表哥,此人在码头帮会厮混。” 齐啸云指尖轻扣桌面。果然如此。李秀兰不过是枚棋子,真正想对贝贝不利的,是赵坤!他为何要针对一个孤女?除非他知道了贝贝的身份,并且害怕她活着! 必须加快调查速度了。 “加派人手,暗中保护阿贝……和莹莹小姐。另外,重点查赵坤十六年前的财务往来,以及他升任副市长前后,有哪些异常举动。” “是。” 属下离去后,齐啸云走到窗边。莹莹正在花园里逗弄一只白色狮子猫,笑声清脆。而那个流落在外的莫贝贝,却在为救养父的性命而奔波,甚至险些被人废了手。 同样的血脉,截然不同的命运。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在他心中滋生。对莹莹,是责任与怜爱。对贝贝……那感觉更为复杂,有愧疚,有钦佩,或许还有一丝……心疼。 莫家旧案,他管定了。莫贝贝,他……也不能不管。 与此同时,赵府书房。 副市长赵坤听着管家的报告,脸色阴沉。 “废物!四个人对付不了一个小丫头?还让齐家那小子撞见了?” “老爷息怒。那齐啸云似乎身手不凡,而且……他好像认出了咱们的人留下的牌子。” 赵坤眼中闪过一丝杀机:“齐展鹏这个老狐狸,自己缩着头,倒让儿子出来搅局!还有那个莫家孽种……本以为早就死了,没想到居然跑到沪上来,还进了顾家绣坊!顾云笙那个老东西,跟莫隆穿一条裤子,肯定是他搞的鬼!” “老爷,现在怎么办?齐啸云好像在查当年的事……” “查?”赵坤冷笑,“让他查!十六年了,证据早就烂透了!至于那个丫头……”他眯起眼,“既然一次不成,那就再来一次。找个机会,做得干净点,别留痕迹。” “是。” 管家躬身退下。赵坤走到博古架前,拿起一个价值连城的古董花瓶,摩挲着,眼神阴鸷。 “莫隆啊莫隆,你死了都不安生。你的女儿,也别想活!” 沪上的天空,阴云密布,山雨欲来。 --- 章末结尾: 贝贝从顾云笙手中接过装着盘尼西林和银元的布包,沉甸甸的,如同她此刻的心情。她对着顾云笙深深一躬:“东家大恩,贝贝永世不忘。” 顾云笙扶起她,目光深沉:“好好活着,把你该做的事情做完,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而齐啸云,则在书房的地图上,将代表贝贝和莹莹的两个点,用红线连了起来,线的另一端,直指赵坤与十六年前的旧案。 风暴,正在酝酿。 (本章完) 第0090章南北晨光 沪上,贫民窟,晨光微熹。 林婉蓉(林氏)从单薄的被褥中轻轻起身,生怕惊扰了身旁还在熟睡的女儿。才五岁的莹莹蜷缩着,小脸在睡梦中仍带着一丝不安,长长的睫毛偶尔颤动一下。林氏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她俯身,极轻地在女儿额头上印下一个吻,眼中是化不开的怜爱与坚毅。 家变已过去大半年,昔日的繁华如过眼云烟。如今的她,不再是那个仆从如云的莫家主母,而是一个需要为每日嚼谷精打细算的贫妇。她熟练地生起小泥炉,将昨日齐家管家暗中送来的少许小米熬成稀粥。米香渐渐弥漫在狭小潮湿的屋子里,这是她们一天中最重要的温暖。 “娘亲……”莹莹揉着眼睛坐起来,声音带着刚睡醒的软糯。 “莹莹醒了?”林氏连忙收起愁容,换上温柔的笑意,“快洗漱,粥马上就好了。” 小莹莹很懂事,自己穿好打补丁的衣裳,蹲在门口用破瓦盆里的水洗脸。她看着母亲忙碌的背影,忽然小声说:“娘亲,我昨晚梦到爹爹了,还有……还有妹妹。”她记得母亲说过,她曾有一个双生妹妹,但很小就夭折了。 林氏舀粥的手一顿,强忍鼻尖酸涩,转身将女儿搂进怀里:“莹莹乖,爹爹会回来的。妹妹……妹妹在天上看着我们呢,我们要好好的,她才会开心。” 母女俩正依偎着,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一个穿着虽朴素但料子明显好许多的小小身影出现在门口,是齐啸云。他手里提着一个油纸包,里面是还热乎的肉包子。 “林姨,莹莹。”齐啸云走进来,将包子放在桌上,“我……我早上吃不完,带给莹莹。” 林氏知道这是孩子的善意谎言,齐家虽暗中接济,但也不敢太过明目张胆,这怕是齐啸云省下自己的早点带来的。她心中感激,摸了摸齐啸云的头:“啸云,又麻烦你了。” 齐啸云摇摇头,看向正小口喝着粥的莹莹。经过这大半年的磨难,莹莹身上大小姐的娇气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早熟,这让齐啸云心里莫名地发紧。他走过去,像个小大人似的承诺:“莹莹别怕,我会快点长大,等我长大了,就再没人敢欺负你和林姨。我会像保护亲妹妹一样,永远护着你。” 莹莹抬起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映着齐啸云认真的脸庞,她轻轻点了点头,嘴角弯起一个细微的弧度。晨光透过破旧的窗棂,照在两个相依取暖的孩子身上,仿佛为这苦难的岁月镀上了一层微弱却坚韧的金边。 与此同时,江南水乡,莫家村。 天色未亮,水汽氤氲的河面上,一艘小渔船已经晃晃悠悠地出发了。莫老憨在前面摇橹,他的妻子王氏则在船尾整理渔网。船头,小小的阿贝(贝贝)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衣服,赤着脚,正有模有样地将晾干的渔网折叠起来。河风吹拂着她红扑扑的小脸,额发被露水打湿,黏在光洁的额头上。 “阿贝,慢点叠,别掉水里去!”王氏回头,不放心地叮嘱,语气里满是疼爱。 “知道啦,娘!”阿贝声音清脆,手上的动作却没停。她被莫老憨夫妇收养已近一年,早已习惯了渔家的生活。虽然清贫,但养父母待她如珠如宝,将最好的都给了她。 渔船靠岸,莫老憨将捕获的鲜鱼拿到集市上去卖,王氏则带着阿贝在河边清洗渔具。阿贝蹲在青石板上,用小手费力地搓洗着沾满鱼腥的抹布。偶尔有同村的孩子跑过,指着她笑道:“看,阿贝又在做大人活儿了!” 阿贝也不恼,抬起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帮爹娘干活,我乐意!” 她脖颈上挂着一根红绳,绳子上系着的,正是那半块温润的玉佩,被她贴身藏着,从不轻易示人。只有晚上躺在简陋的木板床上,她才会偷偷拿出来,对着从窗户缝隙透进来的月光看。玉佩在她小小的掌心里泛着莹莹的光泽,她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也不知道这玉佩代表着什么,只是本能地觉得,这是她很重要的东西,看着它,心里就会有一种奇异的安稳感。 王氏走过来,看到阿贝对着河水发呆,以为她累了,心疼地把她拉起来:“好了好了,剩下的娘来。饿了吧?娘给你买了块麦芽糖,快尝尝。”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小块用油纸包着的糖。 阿贝眼睛一亮,接过糖,先掰下一小块塞进王氏嘴里:“娘也吃!” 王氏含着甜滋滋的糖,看着女儿天真满足的笑脸,心里既暖又涩。他们夫妇年近四旬才得此一女(虽非亲生),只愿她一生平安喜乐,远离沪上那些他们无法想象的纷争。 沪上,齐府书房。 年少的齐啸云正襟危坐,听着管家低声汇报莫家近况。 “……林夫人和莹小姐一切安好,只是生活清苦了些。今日少爷送去的包子,莹小姐吃得很香。” 齐啸云“嗯”了一声,小手在书案下握紧。他想起父亲昨日的话:“啸云,莫家之事,水深得很。赵家势大,我们齐家如今也只能暗中周旋,不可妄动。你与莫家的婚约……暂且莫要再提,以免引火烧身。” 他不懂朝堂上的风云诡谲,但他记得莫伯伯曾经的慈爱,记得林姨温柔的怀抱,更记得莹莹那双带着惶恐却依旧清澈的眼睛。婚约是什么他还不完全明白,但他知道,保护那个失去了一切的妹妹,是他心里认定必须要做的事。 他铺开纸张,磨墨,开始习字。写下的不再是诗词,而是反复练习着“力量”、“权势”这几个字。稚嫩的笔迹里,透出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决心。他要变得强大,只有强大,才能守护想守护的人,才能查清莫家的冤屈,让光明重新照进那对母女阴霾的生活。 江南,日落时分。 阿贝帮着王氏做好了简单的晚饭——一锅杂鱼汤,几个糙面馍馍。莫老憨卖了鱼回来,脸上带着笑,今天收成不错,他还给阿贝买了一根新的红头绳。 饭桌上,阿贝叽叽喳喳地说着今天的见闻,逗得养父母哈哈大笑。简陋的茅屋里,充满了平凡的温馨。 夜晚,阿贝躺在床上,握着胸前的玉佩,听着窗外稻田里的蛙声,渐渐进入梦乡。梦里,她仿佛看到一片从未见过的高楼广厦,听到一个温柔的女声在轻轻哼唱,还有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女孩,在对她微笑…… 南北两地,晨昏交替。 沪上的莹莹在困境中学会了隐忍,江南的阿贝在淳朴里滋养着坚韧。那半块作为信物的玉佩,一块深藏于陋巷,一块贴身于渔村。命运的轨迹已然分开,但那条由血脉和承诺牵系的缘分之线,却在这截然不同的晨光与暮色中,悄然编织,静待重聚之日那石破天惊的共鸣。 沪上,贫民窟,晨光微熹。 林婉蓉(林氏)从单薄的被褥中轻轻起身,木质床板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她先是凝神听了听身旁女儿的呼吸,均匀而绵长,这才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赤脚踩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半年多的贫苦生活,早已磨去了她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嫩,脚底甚至结了一层薄薄的茧。 她走到窗边,那扇用旧报纸糊了又糊的窗户缝隙里,透进灰蒙蒙的光。远处,黄浦江上轮船的汽笛声隐约可闻,与近处贫民窟早起谋生者的咳嗽声、泼水声、孩童的哭闹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与昔日莫公馆花园里的鸟语花香截然不同的、充满挣扎气息的画卷。 她熟练地搬开挡门的木棍,轻轻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从屋檐下抱进一小捆昨晚捡来的、半干不湿的柴火。生火是个技术活,尤其是在这种潮湿的环境里。她蹲在小小的泥炉前,用一把破蒲扇小心地扇着,浓烟呛得她连连低咳,眼角泛出泪花,但她固执地没有让一滴泪落下。终于,火苗蹿了起来,贪婪地舔舐着陶罐的底部。罐子里是昨日齐家老管家福伯悄悄送来的一点小米,掺和着大量的水,这就是她们母女一天的口粮。 看着粥罐里渐渐泛起细小的气泡,米香艰难地穿透劣质煤球和湿柴的烟味弥漫开来,林氏才微微松了口气。她抬手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渍和烟灰,目光落在墙角一个破旧的藤箱上。那里面,藏着几件她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变卖的首饰——一支莫隆在她生下双胞胎时送的翡翠发簪,一对她出嫁时母亲给的赤金绞丝镯子。那是她与过去仅存的联系,也是万一……万一走到绝境时,最后的指望。每次打开藤箱,她都心如刀绞,不仅仅是为了失去的富贵,更是为了那下落不明的丈夫和早夭的幼女。 “娘亲……”一个带着睡意的、软糯的声音响起。 林氏猛地回神,迅速收敛起所有外露的情绪,换上温柔得近乎小心翼翼的笑意,转身走向床边。“莹莹醒了?”她伸手将女儿连同薄被一起搂进怀里,感受着那小小身体传来的温热,“冷不冷?” 五岁的莹莹摇了摇头,依赖地靠在母亲怀里。她身上穿的是一件用林氏旧衣改小的夹袄,颜色褪败,袖口磨得发白,但浆洗得干干净净。她揉了揉眼睛,看向那咕嘟咕嘟冒着小泡的粥罐,小声说:“娘亲,好香。” “马上就好了,莹莹先去洗脸。”林氏亲了亲女儿的额头。 莹莹很听话,自己爬下床,走到门口那个缺了口的破瓦盆前。盆里的水是昨晚接的雨水,带着一丝河泥的腥气。她用小手掌掬起水,认真地拍在脸上,冰冷的水刺激得她打了个激灵,睡意顿时全无。她看着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又转头看了看忙碌的母亲单薄的背影,忽然低声说:“娘亲,我昨晚梦到爹爹了,他穿着好看的官服,还抱着我……还有,还有一个和我长得一样的妹子,她在对我笑,可是我看不清……” 林氏正拿着木勺搅动粥液的手猛地一顿,勺子磕在罐壁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贝贝……她那可怜的、刚满月就被迫分离,据说已夭折的次女……这是莹莹第几次梦到“妹妹”了?双生子之间,难道真的存在某种超越距离的心灵感应吗?那她的贝贝,现在到底在哪里?是化作了天上的星星,还是……还是在人间的某个角落受苦? 她强压下喉咙间的哽咽和眼眶的酸热,转过身,将女儿冰凉的小手紧紧握在自己同样并不温暖的掌心里,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而充满希望:“莹莹乖,爹爹会回来的,一定会。妹妹……妹妹她在天上看着我们呢,我们要活得好好儿的,吃得饱饱的,穿得暖暖的,她在天上看见了,才会开心,才不会担心我们,知道吗?” 莹莹仰着小脸,看着母亲泛红的眼圈,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伸出小手,摸了摸林氏的脸颊:“娘亲不哭,莹莹听话,莹莹会好好吃饭。” 母女俩正依偎着互相取暖,门外传来了熟悉的、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接着,一个穿着藏青色细布长衫,外面套着半旧棉马甲的小小身影出现在门口,手里还提着一个油纸包。是齐啸云。不过八九岁的年纪,眉宇间却已有了超越年龄的沉稳,只是眼神在触及屋内简陋的景象和莹莹单薄的衣衫时,会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和愤怒。 “林姨,莹莹。”齐啸云走进来,带着一身室外清冷的空气。他将油纸包放在屋内唯一一张摇摇晃晃的木桌上,“福伯早上多买了几个肉包子,我……我吃不下,带来给莹莹尝尝。” 林氏看着那油纸包边缘渗出的油渍,知道这绝不是“多买了”那么简单。齐家如今处境微妙,虽感念旧情暗中接济,但也不敢做得太过明显,以免被政敌抓住把柄。这肉包子,多半是齐啸云省下自己的份例,或者用自己的体己钱买的。她心中百感交集,既有感激,也有为齐家、为这个懂事孩子的担忧。 她走过去,没有推辞——为了莹莹能有点营养,她无法推辞——只是伸手轻轻摸了摸齐啸云的头,声音有些沙哑:“啸云,又辛苦你了,也代我谢谢福伯。” 齐啸云微微侧头,似乎有些不习惯这样亲昵的举动,耳根微微泛红,低声道:“林姨客气了。”他的目光转向正小口喝着能照见人影的米汤的莹莹,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走到莹莹身边,从油纸包里拿出一个还温热的、白胖的肉包子,递到她面前:“莹莹,吃这个。” 莹莹看着眼前香气扑鼻的肉包子,眼睛亮了一下,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但她没有立刻去接,而是先抬头看了看母亲。见林氏微微点头,她才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接过,小声说:“谢谢啸云哥哥。” 她捧着包子,先是珍惜地小口咬了一下浸满肉汁的松软面皮,然后才咬到里面香喷喷的肉馅。对于几乎忘了肉味的她来说,这简直是人间美味。她吃得极其认真,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像只存储食物的小仓鼠。 齐啸云就站在旁边默默地看着,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他记得以前去莫公馆,莹莹和贝贝穿着一样精致的洋装,像两个玉雪可爱的瓷娃娃,身边围绕着丫鬟仆妇,吃的点心都是专门从洋行买来的。何曾像现在这样,一个肉包子就能让她如此满足? 一股混合着保护欲和无力感的怒火在他胸中升腾。他攥紧了垂在身侧的小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他上前一步,看着莹莹清澈却带着一丝惶恐的眼睛,用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极其郑重的语气承诺道:“莹莹别怕,我会快点长大,努力读书,练好身体。等我长大了,就再没人敢欺负你和林姨。我会像保护亲妹妹一样,永远护着你,谁要是敢动你们,我绝不答应!” 他的声音还带着孩童的清亮,但里面的决心却沉甸甸的,掷地有声。 莹莹抬起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映着齐啸云认真而坚定的脸庞。她或许还不能完全理解这番话背后意味着怎样的责任和风险,但她能感受到那份真挚的关怀和守护。她停止了咀嚼,看着齐啸云,然后轻轻点了点头,嘴角慢慢弯起一个细微却真实的弧度,像阴霾天空里忽然漏下的一缕阳光。 林氏在一旁听着,看着,心中既是欣慰,又是酸楚。欣慰的是,莫家遭此大难,还有齐啸云这样的孩子不忘旧情;酸楚的是,本该无忧无虑的童年,却要让他们早早背负起如此沉重的东西。 晨光终于挣脱了云层的束缚,透过破旧的窗棂,努力地照进这间陋室,在斑驳的墙壁上投下模糊的光影,恰好笼罩在相依的母女和做出承诺的少年身上。这光芒虽然微弱,却带着一种穿透苦难的坚韧,仿佛在无声地预示:无论黑夜多么漫长,黎明终将到来。 与此同时,江南水乡,莫家村。 东方的天际才刚刚泛起鱼肚白,浓重的水汽像一层薄纱,笼罩着静谧的村庄和蜿蜒的河道。几声犬吠和公鸡的啼鸣打破了黎明前的寂静。 “吱呀——”一声,河边一间低矮茅草屋的木门被推开,莫老憨披着一件蓑衣(尽管并未下雨,但清晨河上风寒),手里拿着橹,走了出来。他身后,妻子王氏也跟着出来,手里提着渔网和木桶。 “阿贝,醒了没?爹娘去出船了,锅里有红薯粥,你醒了自己热了吃。”王氏朝着屋里轻声喊道。 “醒啦!”一个清脆的,带着浓浓睡意的声音立刻回应。接着,一个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裤,赤着一双小脚丫的女娃从里屋跑了出来,正是阿贝。她被莫老憨夫妇收养已近一年,原本白皙的皮肤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头发乌黑,用一根红绳扎成两个歪歪扭扭的小揪揪,一双大眼睛在晨曦中显得格外明亮有神。 她跑到船边,手脚并用地想要爬上那艘晃晃悠悠的小渔船。 “哎哟,我的小祖宗,你慢着点!”王氏赶紧放下渔网,伸手扶住她。 “娘,我帮你们叠网!”阿贝站稳后,立刻跑到船头,那里堆放着昨晚晾晒的、还带着潮气的渔网。她蹲下身,小手费力地抓起沉重的、散发着鱼腥味的麻绳网,开始有模有样地折叠起来。动作虽然稚嫩,甚至有些笨拙,但神情却异常专注认真。 莫老憨看着女儿,黝黑粗糙的脸上露出憨厚满足的笑容。他话不多,只是默默地检查着船上的物件,确保一切稳妥。 小船在莫老憨有力的摇橹下,晃晃悠悠地驶离了岸边,滑入被晨雾笼罩的河道。阿贝坐在船头,一边叠网,一边好奇地看着两岸缓缓后退的景色。水鸟从芦苇丛中惊起,扑棱着翅膀飞向天空;早起的白鹭在浅滩上优雅地踱步;河面上,氤氲的水汽在初升的朝阳照射下,开始泛起金色的光晕。 “阿贝,别光顾着看景,留心脚下,别掉水里去!”王氏在船尾整理着待会儿要撒的网,不放心地回头叮嘱,语气里是藏不住的疼爱。自从收养了这个女儿,她和老憨几乎把积攒了半辈子的柔情都倾注在了她身上。这孩子也争气,虽然来历不明(他们猜测是落难的大户人家孩子),却一点也不娇气,活泼开朗,懂事得让人心疼。 “知道啦,娘!我稳当着呢!”阿贝头也不回地应着,声音像清晨的露珠一样清亮。她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将叠好的渔网推到一边,又跑去帮莫老憨扶橹——虽然她的力气微不足道。 渔船在河道拐弯处遇到了同村的几艘船。船上的孩子们看到阿贝,纷纷笑着打招呼: “阿贝,又跟你爹娘出船啊?” “看,阿贝比我们家小子还能干呢!” 阿贝也不认生,扬起小脸,露出一个毫无阴霾的、灿烂的笑容,大声回应:“我帮爹娘干活,我乐意!我爹说我以后肯定是个好渔娘!” 她的笑声在河面上荡漾开去,感染着清晨忙碌的人们。莫老憨和王氏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欣慰与满足。虽然清贫,但有了阿贝,这个家就充满了生机和希望。 靠了岸,莫老憨将捕获的几尾鲜鱼和一些小虾拿到不远处的集市上去卖。王氏则带着阿贝在河边清洗渔具和船舱。阿贝挽起裤腿,赤脚踩在冰凉河水的青石板上,用一把比她手臂还长的破扫帚,费力地刷洗着船板上的鱼鳞和泥污。偶尔有调皮的小鱼从她脚边游过,她会惊喜地低呼一声,试图用手去捧,却总是徒劳。 同村几个穿着稍好些、不用干活的孩子跑过石桥,看到正在劳作的阿贝,有个胖小子指着她笑道:“看,阿贝又在做大人活儿了!像个泥猴子!” 若是以前在莫公馆,有人敢这么说莫家小姐,早就被下人拖下去掌嘴了。但现在的阿贝,只是抬起头,用手背抹了一下溅到脸上的水珠,非但不恼,反而冲那胖小子做了个鬼脸,笑嘻嘻地回敬:“我乐意!我爹娘夸我勤快!比某些光吃饭不干活的人强多啦!” 她的话引得旁边几个洗衣服的妇人一阵善意的哄笑。那胖小子讨了个没趣,嘟囔着跑开了。 王氏走过来,看到阿贝小脸上又是水又是汗,裤腿也湿了大半,心疼地把她拉起来:“好了好了,剩下的娘来。看你这小手,都泡皱了。饿了吧?娘今天卖鱼得了几个铜板,给你买了块麦芽糖,快尝尝。”说着,像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掏出一小块用油纸仔细包着的糖。 阿贝眼睛瞬间亮得像星星,她接过那带着母亲体温的麦芽糖,却没有立刻塞进嘴里。她小心地掰下一小块,踮起脚尖,非要塞进王氏嘴里:“娘先吃!娘最辛苦!” 王氏猝不及防,嘴里被塞进一股甜滋滋的味道,一直甜到了心里头。她含着糖,看着女儿天真满足的笑脸,眼眶微微发热。她伸手将阿贝搂进怀里,用下巴蹭着她柔软的头发。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起捡到阿贝时的情景,那半块质地极佳、绝非寻常百姓家能有的玉佩……这孩子的亲生父母,究竟是谁?如今又在何方?沪上那样的地方,波谲云诡,他们夫妇这样的小门小户,真的能护得住这孩子吗?每当想到这些,王氏心里就像是压了一块大石,既暖又涩,五味杂陈。他们夫妇年近四旬才得此一女(虽非亲生),别无他求,只愿她一生平安喜乐,远离那些他们无法想象的纷争与危险。 沪上,齐府,书房。 午后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书房内燃着淡淡的檀香,试图驱散初春的寒意。 年少的齐啸云正襟危坐于紫檀木书案后,面前摊开着一本《论语》,但他心思显然不在圣贤之言上。福伯垂手站在一旁,正低声汇报着: “……林夫人变卖了一支银簪,换了少许米粮,这个月的生活暂时无虞。莹小姐前几日偶感风寒,林夫人用姜汤喂了,现已好转,只是看着更清瘦了些。今日少爷送去的包子,莹小姐吃得很香,林夫人也让老奴再次转达谢意。” 齐啸云静静地听着,小小的拳头在书案下悄然握紧。他能想象出林姨变卖首饰时的心痛,也能想象出莹莹生病时,林姨独自在陋室中焦急无助的情景。每一次听到这些消息,都像有一根针在刺他的心。 “福伯,”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能再多送些过去吗?米、炭、还有厚实的棉被……” 福伯脸上露出为难之色,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少爷,您的心意老奴明白。只是……老爷昨日还特意叮嘱,赵家那边盯得紧,上次我们的人去送米,似乎就被盯梢了。如今朝中局势不明,莫爷的案子……悬而未决。我们齐家若是接济太过,恐怕不仅帮不了莫家,反而会引火烧身,累及自身啊。老爷说……让您暂且安心读书,莫家之事,需从长计议。” 齐啸云抿紧了嘴唇。父亲的话他记得,昨日在饭桌上,父亲就曾隐晦地提点过他:“啸云,你与莫家丫头的婚约,如今莫家落难,我们齐家念旧,暗中周旋已是仁至义尽。但切记,不可再将婚约之事挂在嘴边,赵家正愁找不到我们的错处。有些事,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他不懂那些朝堂上错综复杂的党派倾轧,也不完全明白“婚约”背后牵扯的利益关系。他只知道,莫伯伯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对他极好;林姨温柔慈爱;莹莹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像玉娃娃一样可爱的妹妹。如今她们落难,饥寒交迫,受人欺凌,而他,身为齐家少爷,却只能偷偷摸摸地送几个包子,这种无力感让他备受煎熬。 他挥了挥手,让福伯先退下。书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阳光静静地洒在书案上,他却觉得浑身发冷。 他铺开一张宣纸,拿起狼毫笔,却没有蘸墨书写诗词歌赋。他凝神静气,手腕悬空,然后落下,一笔一划,极其用力地在纸上写下了两个字——“力量”。 墨迹浓重,几乎要透纸背。 停了一下,他又在旁边写下了另外两个字——“权势”。 字迹依旧稚嫩,结构甚至有些歪斜,但那股笔锋间透出的决绝与渴望,却与他的年龄格格不入。 他要力量,足以保护想保护的人,不再让她们挨饿受冻,担惊受怕。 他要权势,足以查清莫家的冤屈,扳倒像赵坤那样的奸佞,让光明重新照进那对母女阴霾重重的生活,也让……也让那个承诺,有得以实现的根基。 少年的心中,一颗名为“守护”与“复仇”的种子,在这个阳光温暖的午后,悄然埋下,并开始汲取着愤怒与不甘作为养料,疯狂滋长。 江南,莫家村,日落时分。 夕阳将西边的天空染成了绚丽的橘红色,连绵的稻田、蜿蜒的河道以及袅袅的炊烟都沐浴在这片暖光之中,如同一幅恬静的田园画卷。 阿贝帮着王氏在灶间忙碌。所谓的灶间,不过是茅屋旁搭的一个草棚子。阿贝负责烧火,她熟练地将干稻草塞进灶膛,看着火舌欢快地跳跃,映红了她汗津津的小脸。王氏则利落地将莫老憨带回来的几尾小鱼收拾干净,准备煮一锅杂鱼汤,旁边还蒸着几个掺了麸皮的糙面馍馍。 莫老憨今天卖鱼的收成不错,心情很好。他走进院子,从怀里掏出一根崭新的、鲜艳的红头绳,递给正从灶膛前抬起头的阿贝:“阿贝,看爹给你买啥了?” “哇!新头绳!”阿贝惊喜地跳起来,也顾不上手上的柴灰,接过红头绳爱不释手,“谢谢爹!真好看!” “快吃饭,吃了饭娘给你扎上。”王氏笑着招呼。 一家三口围坐在院中一张低矮的木桌旁,就着夕阳的余晖开始吃晚饭。杂鱼汤味道鲜美,糙面馍馍虽然拉嗓子,但就着热汤也能下咽。阿贝叽叽喳喳地说着今天的见闻——河里的白鹭怎么抓鱼,隔壁家的花猫又追鸭子了,集市上看到的糖人多么栩栩如生……她清脆的声音像欢快的溪流,驱散了一天的疲惫,逗得莫老憨不时发出憨厚的笑声,王氏也眉眼弯弯,不住地给女儿夹挑干净了刺的鱼肉。 简陋的茅屋里,充满了平凡的、踏实的温馨。这种温馨,与沪上贫民窟里那对母女相依为命的凄楚,以及齐府高墙内那少年压抑的雄心,形成了鲜明而残酷的对比。 夜晚悄然降临,月色如水银泻地,洒在宁静的村庄上。稻田里的蛙声此起彼伏,汇成了一首催眠的夜曲。 阿贝躺在里屋那张铺着干稻草和旧棉絮的木板床上,身上盖着带着阳光味道的、打补丁的薄被。她还没有睡着,小手从领口里掏出那根红绳,红绳下端系着的,正是那半块触手温润的玉佩。月光从窗户的破洞漏进来,恰好照在玉佩上,那玉石仿佛活了过来,内部流淌着莹莹的、柔和的光泽。 她不知道这玉佩到底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养父母只告诉她,这是她从小就带在身上的,很重要,要收好,不能轻易给别人看。她本能地听从,将这玉佩视若珍宝,只有在夜深人静,确信无人打扰时,才会拿出来偷偷地看。看着它,心里就会有一种奇异的安稳感和莫名的亲切,仿佛透过这冰凉的玉石,能触摸到某个遥远的、温暖的源头。 握着玉佩,听着窗外的蛙鸣,阿贝渐渐进入了梦乡。梦里,不再是江南的水乡风光,而是一片她从未见过的、灯火辉煌的高楼广厦,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她仿佛听到一个极其温柔、带着哽咽的女声在轻轻哼唱着摇篮曲,旋律陌生又熟悉。还有一个穿着漂亮洋装的小女孩,在不远处对她招手,那女孩的脸……那女孩的脸,竟然和她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她想跑过去看清,却怎么也迈不动腿,只能看着那女孩对她露出一个甜甜的、却又带着一丝忧伤的笑容,然后渐渐消失在迷雾里…… 南北两地,晨昏交替,日夜轮回。 沪上的莹莹,在困境与隐忍中,如同一株石缝里的小草,顽强地汲取着微薄的养分,努力生长,她的沉静与早熟,是生活刻下的印记。 江南的阿贝,在淳朴与关爱中,如同河边蓬勃的野花,自由而充满生机,她的活泼与坚韧,是环境赋予的礼物。 齐啸云,则在优渥却压抑的环境里,早早地背负起沉重的誓言,将愤怒与无力感化为成长的动力。 那半块作为信物、牵系着血脉与命运的玉佩,一块深藏于沪上陋巷的破藤箱底,承载着母亲无尽的思念与哀恸;一块贴身于江南渔村女童的胸前,伴随着她无忧的童年与朦胧的梦境。 命运的轨迹已然在一年前那个血腥的夜晚彻底分开,奔向了截然不同的方向。然而,那条由血脉、承诺、以及未解的冤屈共同牵系的缘分之线,却在这南北迥异的晨光与暮色中,在苦难与平凡的日常里,被无形的手悄然编织,愈发坚韧。 它静默地潜伏在时光的长河里,等待着未来某个时刻,当两块玉佩再次相遇,当离散的骨肉终于认出彼此,当少年的誓言拥有兑现的力量,那石破天惊的共鸣,必将撼动整个沪上的天空。 (本章完) --- 第0091章暗流初涌(上) 时近深秋,沪上的天空却难得透出一抹澄净的蓝。阳光透过窄小窗户的旧报纸缝隙,在斑驳的泥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林氏坐在小凳上,就着这点微光,仔细缝补着莹莹一件袖口已经磨破的旧夹袄。她的手指依旧纤长,却因常年做活而显得粗糙,但针脚依旧细密匀称。生活的重担早已磨去了她作为莫家主母时的娇贵,却磨不平那份刻在骨子里的优雅与坚韧。 “阿娘,我回来啦!”清脆如黄鹂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随即,一个八九岁光景的女孩拎着个小布包,像只轻盈的燕子般跑了进来。正是莹莹。她虽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裳,小脸也因为营养有些跟不上而略显清瘦,但那双酷似林氏的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盛着揉碎的星光,灵动逼人。 “慢些跑,仔细摔着。”林氏放下针线,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伸手替女儿理了理跑乱的额发,“今日在学堂可好?先生教的字都认得了吗?” “都认得啦!”莹莹献宝似的从布包里拿出几张写满毛笔字的糙纸,字迹虽显稚嫩,却一笔一划极为认真,“先生还夸我记性好呢!阿娘你看,‘家’字是这样写的,‘国’字是那样写的……” 看着女儿专注的模样,林氏心头一酸,随即又被巨大的欣慰填满。家道中落,她最愧对的就是这一双女儿,一个不知所踪,生死未卜,另一个却要跟着她在这贫民窟里挣扎求生。幸好,莹莹争气,不仅模样出挑,心思更是聪慧。齐家派来的管家周伯暗中接济时,偶尔会带些旧书册来,莹莹便如饥似渴地学着,竟比许多富家子弟进步还快。 “莹莹真棒。”林氏抚摸着女儿的头,声音有些哽咽,连忙岔开话题,“饿了吧?灶上煨着粥,还有周伯早上悄悄送来的半块米糕,快去吃。” 莹莹却摇摇头,小心翼翼地将写好的字收好,凑到林氏身边,压低声音说:“阿娘,我回来的时候,好像看到有人在巷子口鬼鬼祟祟地往里看。” 林氏心中一凛,针尖险些刺破手指。“你看清了?是什么人?” “没看清脸,戴着个破毡帽,缩头缩脑的,”莹莹蹙着小小的眉头,努力回忆,“不像咱们这儿的人,衣服虽然旧,但不是补丁摞补丁的那种。” 林氏的心慢慢沉了下去。自从莫家出事,她们母女隐姓埋名藏身于此,如同惊弓之鸟。齐家的暗中保护已是冒险,难道……是赵坤的人还不肯放过她们?还是查封家产的官府爪牙,怀疑她们还藏有财物? 她强压下心中的不安,对莹莹柔声道:“许是过路的,或是找错了门。以后放学早点回来,莫要在外逗留。”她必须更加警惕,女儿是她如今唯一的寄托,绝不能再出任何差池。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江南水乡,杏花村。 河网如织,橹声欸乃。夕阳给平静的河面镀上一层跃动的金鳞。 “阿贝!快看,我摸到好大一只河蚌!”一个皮肤黝黑、虎头虎脑的少年从齐腰深的河水里直起身,高高举起一个沾满泥巴的大河蚌,兴奋地朝岸边喊。 岸边的柳树下,坐着一个同样年纪的小女孩,正低头专注地看着掌心里的什么东西。闻声,她抬起头来,露出一张被江南水汽滋养得白皙红润的小脸,眉眼弯弯,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正是被渔民莫老憨夫妇收养的阿贝。 “铁牛哥真厉害!”阿贝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草屑,跑了过去。她小心地将一直握在手里的东西塞回怀中贴身的衣袋里——那是用粗布仔细包着的半块温润玉佩。 自从懂事起,她就知道自己不是爹娘亲生的。这半块玉佩,是她身世的唯一线索。养父母待她极好,视如己出,从不让她做重活,有好吃的紧着她,甚至省吃俭用送她和村里的男孩一起去村塾旁听认字。但每当夜深人静,她摸着这半块冰冷的玉佩,心里总会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茫然和对那模糊来处的向往。 “阿贝,你刚才在看啥呢?那么入神。”铁牛把河蚌丢进鱼篓,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好奇地问。 “没什么,”阿贝摇摇头,岔开话题,指着鱼篓说,“这蚌这么大,里面会不会有珍珠呀?要是能有一颗,给娘做对耳坠子就好了。” 铁牛憨憨一笑:“哪有那么容易有珍珠!不过明天赶集,爹说要把这阵子打的鱼都卖了,给咱扯块新花布做衣裳哩!” 阿贝闻言,甜甜地笑了,暂时将心事抛到一边。养父养母的疼爱,村里伙伴的友善,让她虽然清贫,却也有着无忧无虑的快乐。她挽起裤脚,也跳进清凉的河水里,帮着铁牛一起摸鱼捉虾,银铃般的笑声洒满了河面。 沪上,齐公馆书房。 年方十二的齐啸云已初具少年挺拔的身姿。他穿着剪裁合体的藏青色学生装,正端坐在红木书桌前临帖。窗外是繁华的霞飞路,车马喧嚣,却似乎丝毫影响不到他笔下的沉静。 管家周伯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将一杯温热的牛奶放在书桌一角,低声道:“少爷,用功久了,歇歇眼睛。” 齐啸云放下毛笔,抬起头,露出一张俊秀却已显沉稳的脸庞,眉宇间带着一丝这个年纪少有的凝重。“周伯,那边……今天还好吗?”他口中的“那边”,自然是指林氏和莹莹的住处。 周伯微微躬身:“回少爷,都好。米粮和一小包阿胶已经送过去了,林夫人气色看着比前些日子好些。莹莹小姐也很懂事,学业进步很快。”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只是……下面的人回报,近日似乎有生面孔在她们住的巷子附近转悠,形迹可疑。老奴已加派了人手暗中留意。” 齐啸云眉头微蹙,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与他年龄不符的冷冽。“查清楚是什么人。若是赵家那边的……”他没有说下去,但紧抿的唇角已透出决断,“确保她们万无一失。必要时,可以动用父亲留下的那层关系。” “是,老奴明白。”周伯垂首应道。他看着自家少爷,心中暗叹。老爷夫人远在西洋拓展生意,将少爷独自留在国内历练,少爷年纪虽小,处事却愈发有老爷当年的风范,尤其是对莫家遗孤的这份守护之心,从未因时局变迁而动摇。他还记得少爷第一次偷偷去看望莹莹小姐回来时说的话——“周伯,莹莹妹妹那样小,那样可怜,我既答应了莫世伯(虽未正式订婚,但齐家上下心中已认),便会像保护亲妹妹一样护着她,绝不让她再受委屈。” 齐啸云重新拿起笔,目光落在宣纸末干的墨迹上,那是一个笔力渐显锋锐的“护”字。 沪上的天空下,暗流悄然涌动。而江南水乡的宁静,又能维持多久?那半块玉佩,如同命运的丝线,终将在未来的某一天,将南北两地、命运迥异的姐妹,重新牵回波澜壮阔的沪上舞台。 --- 第0091章续暗流初涌(下) 齐啸云书房内的空气,因他方才那句话而显得有些凝重。周伯深知“父亲留下的那层关系”意味着什么——那是齐老爷远渡重洋前,留下的几个关键时刻能调动的人情和暗线,非到万不得已绝不轻动。少爷如今为了莫家遗孤,竟已考虑至此,可见其决心。 “少爷放心,老奴会妥善处理,必不让林夫人和莹莹小姐再受惊扰。”周伯郑重承诺,旋即又换上一副慈和的面容,“少爷也莫要太过忧心,保重身体要紧。老爷夫人虽远在海外,但每每来信,最挂念的便是您。” 齐啸云神色稍霁,点了点头,目光重新落回字帖上,却有些难以凝聚心神。他不由想起数月前,他借口体察民情,让周伯安排,悄悄去了一趟那片位于城市边缘、污水横流的棚户区。 他穿着普通布衫,躲在角落里,看着那个记忆中粉雕玉琢的妹妹,穿着打补丁的衣裳,提着几乎与她胳膊一般长的水桶,踉跄着从公用水龙头走回低矮的板屋。她的小脸紧绷着,没有那个年纪孩子该有的无忧无虑,只有一种被生活磨砺出的过早的沉静。那一刻,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莫世伯当年何等风光,齐莫两家往来时,莹莹被抱在怀里,玉雪可爱,何曾想过会有今日? 他没有上前相认,时机未到,赵坤的耳目未必完全松懈。他只是默默看着,看着她将水倒入缸中,又拿起扫帚开始打扫门前那片小小的、泥泞的空地,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 那时,他便在心里再次立下誓言:定要尽快成长,掌握力量,终有一日,要让她和林夫人重回光明之下,要让蒙冤的莫家得以昭雪。 江南,杏花村,莫家。 夜幕低垂,河面的粼粼金光已被墨色吞没,只有零星渔火点缀其间。 莫老憨家简陋却整洁的堂屋里,飘散着鱼汤的鲜香。粗糙的木桌上,摆着一盆奶白色的鲫鱼汤,一碟清炒野菜,还有几个杂面馒头。这就是渔民之家最寻常的晚餐。 阿贝乖巧地帮养母王氏摆好碗筷,又给养父莫老憨倒了一小杯自家酿的米酒。 “爹,娘,吃饭了。”她的声音软糯,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韵味。 莫老憨看着亭亭玉立的女儿,黝黑的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端起酒杯咂了一口,叹道:“还是闺女贴心!比铁牛那臭小子强多了!” 王氏笑着给阿贝夹了一大块鱼肚子肉,嗔道:“快吃你的吧,闺女面前也没个正形。”她看着阿贝,眼神里满是慈爱,“阿贝,今天跟铁牛去河边,没磕着碰着吧?” “没有,娘,我好着呢。”阿贝扒着饭,心里却还惦记着怀里的玉佩。她犹豫了一下,小声开口:“爹,娘……你们说,当初捡到我的时候,除了那半块玉佩,真的没有别的东西了吗?比如……写着字的布条什么的?” 莫老憨和王氏对视一眼,笑容微微敛去。这个问题,阿贝从小到大问过不止一次。 王氏放下筷子,轻轻握住阿贝的手,温声道:“傻孩子,真的没有。那天早上雾大,我和你爹赶早去码头卸货,就在一堆杂物边上看见你用个小薄被裹着,哭得嗓子都哑了。除了那块系在你脖子上的玉佩,再没别的东西了。”她叹了口气,“那玉佩看着就金贵,不是寻常人家能有的。你亲生爹娘……想必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莫老憨也闷声道:“阿贝,别想那么多。你就是我莫老憨的女儿,这里就是你的家。等爹再多打些鱼,攒够了钱,送你去镇上的好学堂读书!” 阿贝看着养父母眼中毫无保留的关爱,鼻尖一酸,重重点头:“嗯!我知道,这里永远是我家。”她将那块鱼肉默默吃掉,心里却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说:可是,那半块玉佩的另一半,在哪里呢?戴着它的人,又是什么样子? 沪上,某处隐秘的宅邸。 白日里在贫民窟巷口窥探的那个戴着破毡帽的男人,此刻正垂手站在下首,恭敬地向坐在太师椅上的人汇报。 “……小的看得真切,那林氏确实带着小女儿住在最里头那间破板屋里,每日浆洗缝补,那小姑娘也去上了附近的平民学堂。齐家那个老管家,每隔七八日会悄悄去一趟,送些米粮杂物。” 太师椅上的人背对着灯光,面容隐在阴影里,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紫檀木的扶手。 “齐家的小子,有什么动静?”一个略显阴柔的声音响起。 “齐少爷平日都在公馆和学堂,深居简出,看着就是个用功读书的学生娃。不过……他身边那个老管家周伯,最近似乎在打听一些旧事,关于……当年莫家案卷宗抄送存档的事。” “哦?”阴影里的人手指一顿,“齐隆昌(齐啸云之父)这个儿子,倒是不简单,年纪轻轻,手就伸得这么长了。看来,齐家对莫家的事,还没死心呐。” 他沉吟片刻,冷冷吩咐:“继续盯着那对母女,但暂时不要轻举妄动。至于齐家那边……给他们找点别的事做做,别让他们太闲着了。赵大人(赵坤)如今地位稳固,但有些旧账,还是烂在肚子里比较好。” “是!”毡帽男躬身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书房内重归寂静,阴影里的人缓缓转过太师椅,窗外霓虹的光线在他脸上明明灭灭,勾勒出一丝算计的冷笑。 南北两地,看似平静的日常之下,因着过往的冤屈、身份的谜团、守护的承诺与未熄的野心,早已暗流汹涌,汇聚向未知的惊涛。 沪上,贫民窟,林氏母女的小屋。 夜色渐深,贫民窟的喧嚣渐渐沉寂下来,只剩下偶尔的犬吠和远处黄浦江里传来的低沉汽笛声。小屋内,一盏如豆的煤油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一隅黑暗。 莹莹已经在小木板床上睡熟了,清瘦的小脸在睡梦中显得格外安宁,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林氏坐在床沿,就着灯光,最后一次检查女儿明天要穿的衣裳,确保每一个补丁都缝得牢固,不会在学堂被同龄人嘲笑。 她的目光落在女儿恬静的睡颜上,心中百感交集。失去丈夫,失去家园,失去另一个女儿,这接踵而至的打击几乎将她击垮。是莹莹,这个懂事得让人心疼的孩子,成了她活下去的唯一支柱。莹莹从不抱怨环境的艰苦,反而常常用稚嫩的话语安慰她:“阿娘,别怕,莹莹长大了赚钱养你,我们会有大房子的。” 可越是如此,林氏心中的愧疚与不安就越发深重。今日莹莹提及的“鬼祟之人”,像一根刺,扎进了她本就紧绷的神经。是赵坤的人吗?他如今位高权重,为何还要对她们这对孤苦无依的母女紧追不放?是为了斩草除根,还是……怀疑莫家还有隐藏的、未被查抄的财物或……证据? 林氏的心猛地一跳。她想起丈夫莫隆被捕前夜,曾深夜归来,神色凝重地将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匣子交给她,语速极快地叮嘱:“婉贞(林氏闺名),此物关乎莫家清白,甚至牵连更广,万不可落入赵坤之手!若……若我此次在劫难逃,你定要设法保全自身与孩儿,他日……或许能凭此物,沉冤得雪!” 当时情况危急,她来不及多问,只将那匣子与一些紧要首饰一起,藏在了卧室地板下一個极其隐蔽的暗格里。莫家被抄时,军警翻箱倒柜,竟未曾发现。后来她设法回去过一次,冒着巨大风险取出了那小匣子和几件不起眼但易于变卖的首饰,正是靠着这些,她们母女才撑过了最初最艰难的日子。那匣子,她一直不敢打开,更不敢带在身边,而是另寻了稳妥之处藏匿。 难道,赵坤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为了这个匣子而来?林氏的手心沁出冷汗。若真如此,她们母女的处境,远比想象中更为凶险。齐家的庇护固然可贵,但齐老爷远在海外,啸云那孩子再早慧,终究年少,能否应对赵坤那般老谋深算的豺狼? 她吹熄了油灯,在黑暗中紧紧搂住女儿单薄的身体,仿佛这样才能汲取一丝对抗未知恐惧的力量。必须更加小心,更要尽快让莹莹拥有更多的自保之力。她暗自决定,从明日起,除了学堂的功课,她要开始悄悄教导莹莹一些旧时世家女子必修的礼仪、算账、甚至是一些隐晦的察言观色之道。乱世求生,尤其是她们这样的身份,多一分本事,便多一分活下去的希望。 江南,杏花村,次日清晨。 晨雾如轻纱般笼罩着村庄,河面上水汽氤氲。阿贝早早起床,帮着王氏生火做饭,打扫庭院。莫老憨已经扛着渔具出了门,准备赶早潮下网。 “阿贝,一会儿去村塾,把这几个鸡蛋带给先生。”王氏将煮熟的鸡蛋用布包好,塞进阿贝的书袋里,“先生学问好,肯让你旁听,咱们要懂得感恩。” “嗯,我知道,娘。”阿贝乖巧地应着。村塾的董秀才是个落魄的老秀才,为人却和气,见阿贝聪颖好学,便破例允许她在不影响正式学生的情况下在窗外旁听,偶尔还会指点她一二。这在重男轻女的乡下,已是极大的恩情。 去村塾的路上,要经过村里唯一的小石桥。桥下,几个早起洗衣的妇人正在一边捶打衣物,一边闲话家常。阿贝路过时,隐约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莫老憨家那个阿贝,真是越长越水灵了,不像咱们乡下娃。” “可不是,那通身的气派,我看比镇上的小姐都不差。” “听说不是亲生的?是捡来的?” “嘘!小声点!莫家两口子疼得跟眼珠子似的,可别瞎说。不过……当年捡到的时候,据说身上有块好玉,怕是来历不简单哩……” “啧啧,这要是哪家大户流落的小姐,以后说不定就飞上枝头变凤凰喽!” “那也得找得到才行啊,这兵荒马乱的……” 阿贝脚步顿了顿,低下头,加快了步子走过石桥。那些议论声像小虫子一样钻进她的耳朵。她不是第一次听到类似的话了。平日里,村里的小伙伴们并无恶意,铁牛哥更是护着她,但大人们偶尔流露出的探究和闲言,总让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她摸了摸藏在胸口那硬硬的玉佩轮廓,心中对“亲生父母”和“另一个家”的想象,变得更加复杂起来。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不要她了?如果真如那些人所说,她原本可能是“大户人家的小姐”,那现在的生活……她看着自己虽然干净但已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又想起养父母憨厚温暖的笑容,心中一阵迷茫。是那虚无缥缈的“枝头”好,还是眼前这实实在在的“窝”更暖? 沪上,齐公馆,书房。 齐啸云并未因昨日的发现而荒废学业。他深知,唯有自身足够强大,才能实现守护与复仇的诺言。他如常完成了学校的功课,又额外研读了几篇关于西洋经济与法律的论述。 周伯悄无声息地走进来,递上一份密报。 “少爷,查清楚了。昨日在巷口窥探的人,是‘青帮’外围一个不入流的小角色,绰号‘瘪三阿四’,平日专做些盯梢、跑腿的杂事。指使他的人,经过几层关系,最终指向的是……海关监督,赵坤的一个远房表侄,赵天禄。” “赵天禄?”齐啸云放下手中的书,眼神锐利,“他不过是个靠着赵坤关系捞油水的废物,盯着林夫人和莹莹做什么?” “据‘瘪三阿四’交代,赵天禄只是让他确认林夫人母女是否还住在那里,日常行踪如何,并未交代下一步动作。老奴推测,可能只是赵坤那边例行公事的监视,或者……赵天禄自己想借此在赵坤面前表功。” 齐啸云冷哼一声:“不管是哪种,都不能掉以轻心。周伯,让我们的人反过来盯住这个赵天禄,看看他到底想玩什么把戏。另外,关于莫世伯案卷宗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周伯面露难色:“少爷,此事阻力不小。当年的案卷被封存,相关经办人员要么高升,要么调离,要么……讳莫如深。我们的人稍微探听,就似乎引起了某些人的警觉。老奴怀疑,司法内部,可能也有赵坤的人。” 齐啸云沉默片刻,指尖在书桌上轻轻敲击。这局面,比他预想的更复杂。赵坤的势力,经过这几年的经营,已然盘根错节,渗透到了各个角落。 “既然明面上的路不好走,那就换个方向。”齐啸云眼中闪过一抹与他年龄不符的深沉,“当年诬陷莫世伯‘通敌’,总要有所谓的‘证据’和‘人证’。想办法,从当年莫家商行的旧人,或者……可能经手伪造证据的人那里入手。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或者,找到他们的弱点。” “是,少爷。老奴明白了。”周伯心中微震,少爷这是要主动出击,寻找对方的破绽了。此计虽险,但或许是打破僵局的唯一办法。 “还有,”齐啸云补充道,“接济林夫人那边,再谨慎些,物品尽量通过不同渠道,分散送入,避免被盯梢的人摸清规律。必要时,可以暂时减少次数,确保安全为上。” “老奴会安排妥当。” 齐啸云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这座繁华与阴暗并存的巨大城市。他知道,自己正在一步步踏入一个危险的漩涡。但他别无选择。为了那份承诺,为了心中的公义,也为了……那个在困苦中依然眼神明亮的女孩,他必须更快地成长,织就自己的网,积蓄反击的力量。 南北两地的风,带着不同的气息,却同样预示着山雨欲来的压抑。玉佩的另一半沉默着,等待着命运齿轮咬合,掀起滔天巨浪的那一刻。 --- (0091章 续写部分 完) 第0092章微光乍现(上) 沪上,晨光初露。 弄堂里弥漫着煤球炉生起的呛人烟雾和隔夜污水的酸腐气味。莹莹紧了紧身上过于宽大的旧夹袄,拎着一个空酱油瓶,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水洼,朝巷口的杂货铺走去。这是林氏交给她的日常任务之一。 清晨的贫民窟已然苏醒,充斥着各种为生计奔波的嘈杂。人力车夫拉着早班的客人匆匆跑过,小贩吆喝着卖着热乎乎的粢饭糕和豆浆,女人们在水龙头前排着队,大声议论着家长里短。 莹莹低垂着眼睑,尽量不引人注意。她早已习惯了这种环境,甚至能从中分辨出哪些是熟悉的邻里,哪些是陌生的面孔。就在她快要走到杂货铺门口时,眼角余光瞥见斜对面墙角倚着一个人,正是昨日那个戴着破毡帽的“瘪三阿四”。他看似无所事事地叼着烟卷,但那游离的眼神,总是不经意地扫向她们家小屋的方向。 莹莹的心跳漏了一拍,但她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回头张望,只是握着酱油瓶的手下意识地收紧,指节有些发白。她像往常一样走进杂货铺,用细弱的声音对掌柜说:“打半斤酱油。” 她记得阿娘昨晚在黑暗中的低语:“莹莹,以后出门多看,多听,少说话。若觉得不对劲,就立刻回家。”她强迫自己镇定,付了钱,接过打满的酱油瓶,转身往回走。经过那个角落时,她能感觉到那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如同冰冷的蛇信舔舐。 她不动声色,步伐节奏不变,直到拐进通往自家小屋的那个更窄的岔口,才感觉那道目光被隔断。她轻轻吁出一口气,后背竟惊出了一层薄汗。那不是孩子的恶作剧,那是带着明确目的的窥视。阿娘的担忧,是真的。 齐公馆,书房。 周伯将一份刚收到的电报译文递给齐啸云。“少爷,老爷夫人从伦敦的回电。” 齐啸云接过,快速浏览。电文主要是关心他的学业和生活,叮嘱他注意身体,末了才用隐晦的词语提及,他们在海外亦听闻国内局势复杂,让他“谨言慎行,稳守基业,非必要勿涉险地”,并言“家中在沪上尚有几位故旧可依,若遇难处,可持信物往寻”,后面附了一个名字和地址——德昌洋行,威廉·詹姆斯。 齐啸云将电文凑近煤油灯盏,看着火焰将其吞噬殆尽。父亲的意思很明白,既担心他的安全,不希望他贸然卷入莫家的泥潭,但又并非完全袖手旁观,留下了关键的人脉资源。德昌洋行的威廉·詹姆斯,是一位与齐隆昌有多年贸易往来,私交甚笃的英国商人,在沪上租界颇有影响力。 “周伯,这位詹姆斯先生,近来可好?” “回少爷,德昌洋行生意兴隆,詹姆斯先生依旧是工部局董事,在租界说话很有分量。有他出面,很多事情会方便很多。”周伯答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期待。租界的势力,有时是连赵坤也不愿轻易触碰的。 齐啸云却摇了摇头,将灰烬抖落:“不到万不得已,不宜动用这层关系。父亲与詹姆斯的交情是私谊,亦是商业纽带。若将其卷入此事,性质就变了,可能给齐家在海外的生意带来不必要的风险。眼下,还远未到山穷水尽之时。” 他走到墙边悬挂的巨幅沪上地图前,目光落在蜿蜒的苏州河与黄浦江交汇处,那里是码头仓库林立之地,也是各方势力鱼龙混杂之所。“我们自己的力量,还是要靠自己来培植。那个赵天禄,有什么新动静?” “据盯梢的人回报,赵天禄昨夜在‘仙乐斯’舞厅豪赌至深夜,还为了一个舞女与人争风吃醋,闹得不太愉快。今日尚未出门。”周伯语气中带着一丝鄙夷。 “纨绔子弟,不足为虑,但往往坏事的也是这种人。”齐啸云沉吟道,“他既然喜好声色犬马,那就从他常去的地方入手。看看他身边有没有能说上话的,或者……有没有什么把柄可以抓。” “老奴明白。”周伯心领神会。对付赵天禄这种人,威逼利诱,远比正面冲突有效。 “莫家商行旧人的名单,整理得如何了?” “正在梳理。当年莫家生意做得大,伙计、掌柜、账房、船工,散伙后各奔东西,有些离开了沪上,有些还在本地谋生,需要时间逐一核实接触。” 齐啸云点了点头:“此事要快,但要绝对稳妥。优先找那些可能接触核心业务,或者当年离开得有些蹊跷的。” 江南,杏花村,村塾。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布满灰尘的空气里投下几道光柱。董秀才摇头晃脑地领着学生们诵读《千字文》,苍老而抑扬顿挫的声音在简陋的学堂里回荡。 阿贝坐在窗外屋檐下的小板凳上,就着透过窗户的光线,用一根树枝在铺平的沙盘上,跟着里面隐约传来的读书声,一笔一划地写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她写得极为认真,小小的眉头微微蹙起。这些字,在她眼里不仅仅是符号,更像是一扇扇通往未知世界的小窗。她记得董秀才偶然提起过,沪上那边的大报纸,就是用这些字,记录着天南地北发生的大事。 “……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里面的诵读声暂停,响起了董秀才讲解的声音。阿贝也停下树枝,侧耳倾听。 “……这‘结’字,有凝聚、形成之意。譬如露水,遇冷而凝结成霜。”董秀才顿了顿,许是见室内学生多有不解,便打了个比方,“便如同那江海之水,受日头蒸腾,化为云气,升腾至天,遇冷再化为雨露霜雪,落回大地。此乃循环往复,周流不息之理也。” 窗外的阿贝听得入了神。水汽升腾,化为云雨……她不由地想起自己的身世。养父母说,是在雾气弥漫的码头捡到她的。那她,是不是也像那水汽一样,从某个不知名的地方“蒸腾”而来,又“凝结”在了这杏花村?她的来处,是如同“江海”般广阔的地方吗? 下课钟声敲响,学子们鱼贯而出。铁牛第一个跑出来,兴奋地对阿贝说:“阿贝,今天先生讲的故事真有意思!说沪上那边有会自己跑的铁车子,还有能装下好多人的大轮船!” 阿贝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向往的光芒:“铁车子……大轮船……那是什么样子的?”她只在画片上见过模糊的影子。 “我也不知道,反正很厉害!”铁牛挠挠头,“等以后我长大了,带你去沪上看!” 阿贝笑了笑,没有接话,只是低头看着沙盘上自己写下的歪歪扭扭的字。沪上……那是一个听起来就无比遥远和繁华的地方。和她怀里的那半块玉佩,会有关系吗? 沪上,夜色下的仙乐斯舞厅。 霓虹闪烁,爵士乐喧嚣。赵天禄搂着一个浓妆艳抹的舞女,在卡座里喝得醉眼朦胧。昨夜输钱又丢面子的不快似乎已经被酒精和新欢冲淡。 一个穿着西装、看起来像个小商人模样的男子,端着酒杯“恰好”路过,看到赵天禄,立刻堆起热情的笑容:“哎呦,这不是赵爷吗?真是巧了!小弟前日刚进了一批南洋的雪茄,正想着哪日给赵爷送去尝尝鲜呢!” 赵天禄眯着眼打量了一下,似乎有点印象,是某个想巴结他、从他手里弄点海关批文的小商人。“哦,是你啊。坐,坐。”他随意地挥挥手。 那男子顺势坐下,熟练地奉承着,递上雪茄,并为其点燃。烟雾缭绕中,两人相谈“甚欢”。男子看似无意地提起:“赵爷近日气色更胜往昔,想必是又有喜事?听说……您又在为赵部长(赵坤)分忧了?” 赵天禄几杯洋酒下肚,又被捧得飘飘然,舌头有些打结:“哼……不过是盯着点……丧家之犬……能有什么……嗝……蹦跶的……”他含糊地说着,但“丧家之犬”几个字,却清晰地落入了那“商人”耳中。 “商人”眼中精光一闪,随即掩饰过去,又为赵天禄斟满酒杯,继续不着痕迹地套着话。舞厅的喧嚣,完美地掩盖了这场看似偶然的邂逅与别有目的的试探。 这一夜,沪上的霓虹与江南的星光下,有人因窥探而心生警惕,有人在迷雾中寻找线索,有人在懵懂中向往远方,也有人在觥筹交错间,悄然落入了无形的网。微光已在黑暗中悄然乍现,只待风起,便可燎原。 --- (第0092章 上 完) 第0093章金石为开(上) 沪上,齐公馆。 晨光熹微中,齐啸云已在庭院中打完一套拳。这是他自幼的习惯,无论寒暑,从未间断。拳法并非为了好勇斗狠,更多是为了强健体魄,凝神静气。收势之时,额角已见微汗,气息却依旧绵长。 周伯静立一旁,待他完毕,才上前递上温热的毛巾,并低声道:“少爷,昨夜‘仙乐斯’那边有消息传回。” 齐啸云接过毛巾,缓缓擦拭着手掌:“说。” “据我们的人接触,赵天禄酒后失言,确实提到了‘丧家之犬’,虽未明指,但结合上下文,极有可能就是指林夫人和莹莹小姐。他还抱怨赵坤给他的‘辛苦钱’太少,不够他昨夜在舞厅的开销。”周伯语速平稳,但眼中带着一丝确凿。 齐啸云眼神微冷:“果然是他。看来赵坤对这个远房侄子也并不十分看重,只是当作一枚随手可用的棋子。” 他略一沉吟,“既然他觉得钱少,那就想办法,让他更缺钱。找机会,引他去赌坊,或者让他沾上更烧钱的‘嗜好’。一个人越是缺钱,破绽就越多。” “是,少爷。另外,关于莫家旧人的名单,我们初步筛选出几个可能知情者。其中一位,是当年莫家‘隆昌号’船队的老舵手,名叫李振海。莫家出事后,船队被查封变卖,李振海没有另投别家,反而在码头附近开了家小茶馆,生意清淡,但为人硬气,从不议论旧主是非。” “李振海……”齐啸云念着这个名字,“老舵手,走南闯北,见识广,重情义。他守着那小茶馆,或许并非只为营生。想办法接触一下,但切记,不可唐突,更不可暴露身份。先观察,了解他的近况和喜好。” “明白。还有一位,是当年莫府的一个老花匠,姓孙,大家都叫他孙老癞。莫家散后,他去了法租界一户洋人家里帮佣,据说偶尔会念叨几句旧事。” “洋人家?”齐啸云挑眉,“这倒是个切入点。可以通过德昌洋行的关系,侧面了解一下这个孙老癞,看他是否知道些什么内情。先从李振海入手,此人听起来更可靠些。” 贫民窟,林氏小屋。 林氏开始履行她的决定。在莹莹完成学堂功课后的夜晚,煤油灯下,她不再只是缝补,而是开始用极其轻柔的声音,给莹莹讲述一些旧时世家大族的规矩、人情往来的微妙,以及如何从一个人的言行举止、衣着配饰判断其身份、性格甚至意图。 “……譬如那日你在巷口见到的人,他虽穿着旧衣,但毡帽的款式并非时下苦力常用,鞋底磨损程度也与常年在泥水地里奔波的人不同。此等细节,便需留心。”林氏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洞察力。 莹莹听得极其专注,大眼睛一眨不眨。这些知识,是她在学堂里永远学不到的。她隐隐感觉到,阿娘教的这些,与她们目前的处境,与那个窥视的人,有着莫大的关系。她像一块干燥的海绵,拼命吸收着这些生存的智慧。 “阿娘,我记住了。”莹莹用力点头,“我会多看,多听,多想。” 林氏怜爱地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好孩子。记住,无论身处何境,仪态与心性不可丢。慌乱与恐惧解决不了问题,唯有冷静,方能寻得一线生机。” 与此同时,林氏也开始更加隐秘地处理周伯送来的接济。她不再一次性收取所有物品,而是通过不同的方式,有时是托相熟且口风紧的邻居妇人转交,有时是让莹莹在不同时间去不同地点领取少量物资,如同蚂蚁搬家,尽可能淡化痕迹。她甚至悄悄将一小部分易于储存的米粮和咸菜,藏在了小屋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以备不时之需。 江南,杏花村。 莫老憨今日收成不错,打上来的鱼又大又肥。他心情大好,决定带阿贝和铁牛一起去镇上赶集,卖掉鱼,也给孩子们扯块新布。 镇子比杏花村热闹许多,青石板路两旁店铺林立,叫卖声不绝于耳。阿贝还是第一次来这么大的镇子,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她紧紧跟着莫老憨,眼睛却忍不住四处张望。 在布庄门口,莫老憨让王氏带着阿贝进去选花布,自己则和铁牛在门口看着鱼摊。布庄里,各色棉布、绸缎琳琅满目,晃花了阿贝的眼。王氏摸着一块水红色的细棉布,又看看一块鹅黄色的,犹豫不决:“阿贝,你喜欢哪个颜色?” 阿贝的目光却被柜台角落里一块月白色的素缎吸引了过去。那料子光滑细腻,泛着柔和的光泽,上面用同色丝线绣着疏朗的兰草纹样,雅致非常。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轻轻触摸了一下,冰凉的滑腻感让她心头莫名一颤。这种料子,这种纹样……她似乎在哪里见过一种模糊的、类似的感觉……是梦里吗?还是…… “哎呦,小姑娘好眼光!”胖胖的布庄老板娘笑着走过来,“这可是苏州来的好缎子,就是素净了点,不过绣工是顶好的。小姑娘皮肤白,穿这个肯定好看!” 王氏看了看那料子,又看了看价格,面露难色,这比普通棉布贵上好几倍呢。她拉了拉阿贝:“阿贝,那个……不太经脏,咱还是看看棉布吧?” 阿贝回过神来,立刻乖巧地点头:“嗯,娘,我喜欢那块水红色的棉布,喜庆。”她强迫自己将目光从那块月白素缎上移开,心中却留下了一抹难以言喻的涟漪。那种熟悉而陌生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 在镇上的书摊前,阿贝又停下了脚步。摊子上除了四书五经,还有一些旧的画报和游记。她被一本封面是沪上外滩风景的旧画报吸引住了。画报上的洋楼高耸,江面上轮船穿梭,与她生活的杏花村完全是两个世界。 “爹,我能看看这个吗?”她小声问。 莫老憨看了看,只是本旧画报,便爽快地掏钱买了下来:“喜欢就看,我闺女爱看书,是好事!” 阿贝如获至宝,将画报紧紧抱在怀里。沪上……那个拥有“铁车子”和“大轮船”的地方,似乎与那月白素缎带来的模糊感觉,隐隐约约地重叠了起来。 沪上,码头区,振海茶馆。 李振海的茶馆就在码头区边缘,门面狭小,陈设简陋,几张掉了漆的八仙桌,长条板凳。此时并非船班靠岸的高峰期,茶馆里没什么客人,只有李振海一个人坐在柜台后,就着一碟花生米,慢悠悠地喝着粗茶。他年约五十,皮肤黝黑粗糙,脸上刻满了风霜的痕迹,但腰板挺直,眼神锐利,依稀可见当年掌舵航行时的风采。 一个穿着半旧短褂、工人模样的汉子走了进来,要了壶最便宜的茶,坐在角落里默默喝着。过了一会儿,又进来两个看似跑船的人,大声议论着最近的船运费和沿途见闻。 “听说了吗?北边又打起来了,这兵荒马乱的,生意难做啊!” “可不是嘛!还是以前跟着莫家的船队跑的时候安稳,莫东家仗义,从不克扣工钱,路上也少有麻烦。” “唉,好日子一去不复返喽!莫东家那么好的人,怎么就……” 其中一人话未说完,李振海猛地咳嗽了一声,眼神严厉地扫了过去。那两人立刻噤声,低下头喝茶。 柜台后的李振海,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他望向窗外浑浊的江面,眼神复杂,有痛惜,有愤懑,还有一丝深藏的无奈。莫家的事,是他心头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他知道很多事,但他更知道,有些话,一旦出口,可能会引来更大的灾祸。他守着这间小茶馆,与其说是谋生,不如说是在守着一个念想,一份对旧主的忠诚与无声的抗议。 角落里那个“工人”模样的汉子,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默默喝完茶,放下几个铜板,起身离开了。他是周伯派来的人。初步的观察确认,这个李振海,确实是个重情义、有骨气的硬汉子,而且对莫家旧事讳莫如深,并非不知,而是不愿或不敢提及。要打开他的嘴,需要极大的耐心和恰当的方法。 南北两地的线索,都在看似平淡的日常中悄然延伸。齐啸云的网正在慢慢撒开,林氏的智慧在困境中闪光,阿贝的世界因外界的信息而悄然拓宽,而关键的知情人,则如同深埋的礁石,沉默地等待着能激起涟漪的那颗石子。 --- (第0093章 上 完) 第0094章江南春早 民国九年,春。 江南的春,总像是被水浸润过的。晨雾是湿漉漉的,空气是甜丝丝的,连那初升的日头,隔着氤氲的水汽,也显得格外温柔,少了些许锋芒。运河支流在此处变得纤细,如同少女未舒展开的腰肢,蜿蜒着穿过黛瓦白墙的村落。岸边,杨柳才抽出嫩黄的芽,枝条软软地垂着,偶尔点一下清澈的河水,便漾开一圈圈细细的涟漪。 “欸——乃——”一声悠长的桨橹声,划破了晨间的静谧。 一艘半旧的乌篷船,慢悠悠地从桥洞下荡了出来。船头站着一个七八岁光景的女娃,正是莫贝贝,如今被唤作阿贝。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蓝底白花粗布夹袄,裤脚挽到小腿肚,露出一截被河水浸得微红、却结实健康的小腿。她头发乌黑,梳成两根粗粗的麻花辫,垂在胸前,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荡。小脸是标准的鹅蛋脸,被水乡的风滋养得白皙细腻,此刻因着忙碌,透出健康的红晕。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大而黑亮,眼尾微微上挑,瞳仁像是浸在清水里的黑琉璃,澄澈灵动,顾盼之间,竟隐隐有种不同于渔家女的韵致。 “阿贝,慢些,当心脚下滑。”船尾,一个肤色黝黑、身材敦实的中年汉子——养父莫老憨,正稳稳地摇着橹,目光慈爱地追随着女儿忙碌的小身影。 “晓得了,阿爹!”阿贝的声音清脆,像落在青石板上的玉珠子。她正弯腰整理着舱里湿漉漉的渔网,动作麻利得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那双小手虽有些粗糙,却异常灵活,迅速地将纠缠的网眼理顺,将附着的水草摘掉。晨光透过薄雾,洒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映出一小片柔和的阴影。 整理好渔网,她又拿起一把水淋淋的芡实菜,就着河水清洗起来。水波荡漾,映出她专注的眉眼。莫老憨看着,心里又是欣慰,又是几分难以言说的酸涩。这孩子,自打七年前在那个飘着细雨的黄昏,被他们在码头废弃的乌篷船里发现,便成了他们夫妇灰暗生活里唯一的光亮。那时她裹在锦缎襁褓里,怀里紧紧揣着半块触手温润的玉佩,不哭不闹,只用那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安静地看着他们。他们本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穷苦渔民,眼见这粉雕玉琢的女娃遭此大难,于心何忍?便一咬牙,将她抱回了家,取名阿贝,视若珍宝。 日子清贫,却也充满了简单的温暖。阿贝乖巧懂事,小小年纪便知帮衬家里,洗衣、做饭、补网、撑船,样样学得飞快。更难得的是,她身上有种奇特的灵性,仿佛天生就与这江南的水土亲近。 “阿贝,歇歇,吃个红薯。”莫老憨停下橹,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烤红薯,还带着体温。红薯烤得焦香,裂开的皮里露出金黄的瓤。 阿贝直起身,在衣襟上擦了擦手,接过红薯,甜甜一笑:“谢谢阿爹!”她小心地剥开皮,咬了一小口,满足地眯起了眼,像只偷了腥的小猫。“阿爹也吃。” “阿爹不饿,你吃。”莫老憨憨厚地笑着,目光落在阿贝因奔跑而微微散乱的发丝上,伸手帮她捋了捋。这孩子,越长越不像这水乡的人了,那眉宇间的精致,那偶尔流露出的、不属于这里的沉静,总让他心里隐隐不安。那半块玉佩,他用最结实的红绳串好,叮嘱阿贝贴身戴着,那是她身份的凭证,或许……也是未来某一天,他们不得不放她离开的缘由。想到这里,他心里便像压了块石头。 阿贝似乎察觉到养父的情绪,凑过来,挨着他坐下,将剥好的红薯递到他嘴边:“阿爹吃嘛,可甜了。” 莫老憨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那甜意一直暖到了心里,暂时驱散了那点阴霾。 船缓缓前行,驶入一片较为开阔的水域。阳光驱散了薄雾,河面碎金万点。阿贝吃完红薯,将油纸仔细折好收起来,然后习惯性地从领口掏出那半块玉佩。 玉佩在晨光下泛着柔和的油脂光泽,质地细腻温润。形状是半个圆,边缘被打磨得光滑,断裂处呈现出自然的曲线。上面雕刻的纹样,是半只振翅欲飞的凤凰,羽翼线条流畅精美,凤首微昂,眼神锐利,带着一种不屈的姿态。这凤凰虽只有半只,却依旧能感受到其曾经的华美与气势。 阿贝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玉佩上的纹路,冰凉滑腻的触感传来,让她有些恍惚。最近,她总做一个奇怪的梦。梦里,有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女孩,穿着她只在年画上见过的、极其漂亮的洋装裙子,站在一个很大、很亮堂、铺着光滑地板的房子里。那房子里有会唱歌的盒子(留声机?),有高高的、亮晶晶的灯(水晶吊灯?)。可是,那个“她”却在哭,哭得很伤心,周围很黑,有很多模糊而狰狞的人影在晃动,让她感到窒息般的恐惧。每次从这样的梦中惊醒,她都会下意识地攥紧胸口的玉佩,心里空落落的,仿佛丢失了极其重要的东西。 “又想那梦了?”莫老憨看着女儿出神的样子,轻声问道。 阿贝点点头,将玉佩塞回衣内,贴肉藏着,那冰凉的触感似乎能让她安心些许。“阿爹,你说……梦里那个哭的女孩,是不是我的姐妹?她是不是……过得不好?”她仰起脸,眼中带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忧虑。 莫老憨心里一紧,粗糙的大手抚上她的头顶,叹了口气:“傻囡囡,梦都是反的。这玉佩……是你亲生爹娘留的信物,他们定是大户人家。当年……怕是遭了难。你好好收着它,将来若有机会,或许能凭它找到你的根,找到你的亲人。”他顿了顿,声音有些沙哑,“到时候……到时候你若想回去,阿爹和阿娘……绝不拦你。” 阿贝闻言,猛地扑进莫老憨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小脸埋在他带着鱼腥和水汽的粗布衣衫里,闷闷地说:“我不回去!这里就是我的家!阿爹和阿娘就是我的亲人!我哪儿也不去!” 孩子的依赖和坚决,像一股暖流冲散了莫老憨心中的酸楚。他搂紧女儿,不再说话,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的背。河风轻柔,吹动着乌篷船上破旧的篷布,也吹动着这对非血缘父女之间深厚的情感。 休息够了,阿贝又恢复了活力。她跑到船头,蹲下身,用手拨弄着清澈的河水。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河面,注意着水流的走向,水草的摆动,以及水中鱼虾的活动。 忽然,她微微蹙起了秀气的眉毛。河水的流速似乎比平日快了一丝,水底原本顺流飘荡的水草,根部有些微不易察觉的翻卷。一些小鱼小虾显得有些焦躁,不时跃出水面。她抬头望向天空,此时依旧是蓝天白云,春日暖阳,但她却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闷的、潮湿的压抑感。 “阿爹,”阿贝站起身,语气带着一丝笃定,“我们今日早些回去吧。” 莫老憨正盘算着再去前面那片水湾下几网,闻言一愣:“咋了?日头还好着呢。” 阿贝指着河水和小鱼,认真地说:“你看这水,流得急了点,草根也不安分,鱼儿也跳得欢。我感觉……午时过后,怕是要有急雨,还是很大的那种。” 莫老憨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看,并未看出太多异常。他抬头望天,更是万里无云。“阿贝,这天气好好的,哪来的雨?小孩子家,莫要乱说。”他笑了笑,只当是孩子贪玩想早点回家。 阿贝却有些着急,她扯着莫老憨的衣袖:“阿爹,你信我!真的!我感觉到的!现在回去还来得及,不然等雨来了,风浪大了,咱们这小船怕是要吃亏的!” 她口中的“感觉”,莫老憨是见识过几次的。有时她说水里有暗流,果然行船便觉滞涩;有时她说某片水域鱼多,下网必有收获。但预测天气,尤其是这般晴空万里下的急雨,他还是将信将疑。毕竟,靠水吃饭的人,多少都会看点天象,他实在看不出半分下雨的征兆。 “再下一网,就一网,咱们就回,成不?”莫老憨商量着。 阿贝见说服不了养父,小嘴抿得紧紧的,黑亮的眼睛里满是坚持和担忧。她不再多说,只是更加专注地观察着水面和天空的变化。 莫老憨最终还是将船摇向了那片水湾,开始撒网。阿贝在一旁帮忙,心思却全然不在渔网上。她注意到,天空那抹湛蓝似乎正在悄悄褪色,边缘染上了一层不易察觉的灰白。空气中的闷热感更重了,连风也似乎停滞了。 网撒下去,需要等待。时间一点点过去,日头渐渐升高,接近午时。莫老憨看着平静的河面,心里那点因为阿贝预言而产生的疑虑也渐渐消散了,甚至开始琢磨着是不是该换个地方再下一网。 就在这时,阿贝猛地抓住他的胳膊,声音带着急促:“阿爹!快!快收网!你看那边!”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只见天际尽头,不知何时凝聚起了一团墨汁般的乌云,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翻滚着、扩张着,如同张牙舞爪的巨兽,向着这边扑来。原本轻柔的河风骤然变得猛烈,带着一股湿冷的土腥气,吹得乌篷船左右摇晃。河面不再平静,开始掀起细碎的白色浪花。 变天了! 莫老憨脸色一变,再不敢迟疑,口中喝道:“阿贝,坐稳了!”手下用力,开始飞快地收网。这一网收获颇丰,沉甸甸的,若是平日,定要欢喜一番,但此刻,他却只嫌这网太重,耽误时间。 乌云推进的速度极快,方才还只是天边的一线墨色,转眼间已遮蔽了半片天空。光线迅速暗了下来,如同黄昏提前降临。雷声隐隐从云层深处传来,沉闷而威严。 “快!快!”莫老憨额头沁出了冷汗,奋力将渔网拖上船,也顾不上整理,胡乱堆在舱里,便抓起橹,拼命向家的方向摇去。 阿贝紧紧抓着船舷,小脸有些发白,但眼神却异常镇定。她帮着养父观察着风向和水流,不时提醒:“阿爹,靠右些,避开那股暗流!” 狂风卷着雨星,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豆大的雨点先是稀疏,随即变得密集,最终连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仿佛天河倾泻。河水剧烈地翻腾起来,小船在风浪中颠簸起伏,像一片无助的树叶。 莫老憨咬紧牙关,凭借着多年的行船经验,与风雨搏斗。他心里后怕不已,若非阿贝坚持,若他贪恋那最后一网,此刻他们父女恐怕已陷入极其危险的境地。他百忙中看了一眼紧贴在船板上的女儿,只见她浑身湿透,麻花辫黏在脸颊上,却不见多少惊慌,那双黑亮的眼睛在雨幕中,依然清澈坚定。 “好孩子!多亏了你!”莫老憨在风雨声中大声喊道,声音里充满了庆幸和骄傲。 阿贝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大声回应:“阿爹小心!就快到了!” 风雨虽狂,但归家的路是熟悉的。莫老憨拼尽全力,终于在风雨最盛之时,将船摇回了自家简陋的码头。他将船缆死死系在岸边的木桩上,然后一把抱起冻得有些发抖的阿贝,冲进了岸边那座低矮的、却无比温暖的茅草屋。 “他娘!快!拿干布来!煮姜汤!”莫老憨一进门就嚷嚷。 养母莫林氏早已听到风雨声,正焦急地在门口张望,见父女俩安全归来,悬着的心才落下。她急忙接过阿贝,用干燥的布巾将她紧紧裹住,擦干头发,换上干净的衣裳,嘴里不住地念叨:“阿弥陀佛,吓死我了!怎么赶上这么大的雨……” 屋外,暴雨如注,电闪雷鸣,整个世界仿佛都在风雨中颤抖。屋内,灶膛里的火苗跳跃着,驱散了寒意,锅里翻滚的姜汤散发出辛辣温暖的气息。 换好衣服,阿贝捧着一碗热腾腾的姜汤,小口小口地喝着,苍白的脸色渐渐恢复了红润。莫老憨坐在小凳上,一边拧着湿透的衣角,一边看着女儿,眼神复杂。这一次,他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女儿那非同一般的“感觉”救了他们。 “他娘,你是没看见,”莫老憨对正在收拾湿渔网的妻子说道,“今儿个要不是阿贝,非得出事不可!这天变得那么快,我都没看出来,她愣是提前一个多时辰就感觉到了!” 莫林氏闻言,也惊讶地看向阿贝,伸手摸了摸她还有些潮湿的头发:“咱们阿贝,怕不是个小龙女转世吧?跟这水啊天的,这么有灵性。” 阿贝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小声道:“我就是……就是感觉到的。” 莫老憨沉默了片刻,郑重地对阿贝说:“阿贝,以后你的‘感觉’,阿爹都信。” 这句话,像一颗种子,落入了阿贝的心田。她抬起头,看着养父认真而信任的眼神,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和力量。她的这种天赋,第一次得到了至亲之人毫无保留的认可。 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约莫半个时辰后,暴雨渐渐停歇,只剩下淅淅沥沥的尾声。乌云散开,夕阳的金光从云缝中透射而来,将天地间洗涤得一尘不染。 阿贝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走到屋外。空气中弥漫着雨水和泥土的清新气息。被雨水冲刷过的茅草屋顶,青翠欲滴。远处的河道,水位涨了不少,水流湍急,泛着浑浊的土黄色。天边,一道绚丽的彩虹,如同硕大无朋的彩练,横跨在清澈起来的天空与苍翠的田野之间,色彩斑斓,如梦似幻。 阿贝仰着头,望着那道彩虹。雨水洗过的天空,蓝得纯粹,彩虹的颜色也格外鲜明,赤、橙、黄、绿、青、蓝、紫,一层层过渡,瑰丽无比。她的眼眸被这美景点亮,映照着七彩的光晕。 她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几步,来到河边。彩虹的一端,仿佛就落在河对岸那片郁郁葱葱的竹林之后,而另一端,则遥遥指向看不见的、遥远的天际。 那彩虹的尽头,是什么呢? 是梦里那个哭泣的“自己”所在的地方吗?是那有着光滑地板和亮晶晶大灯的漂亮房子吗?是那半块玉佩原本归属的、她毫无记忆的“家”吗? 一种混合着好奇、向往,以及一丝莫名悸动的情绪,在她小小的心胸间弥漫开来。她伸出手,似乎想触摸那遥不可及的七彩桥梁。胸口的玉佩,隔着干爽的衣物,传来温润的触感,仿佛在与远方的某种存在悄然呼应。 江南的春雨,滋养了万物,也似乎在无声地催促着某种命定的生长。 莫老憨站在门口,看着女儿站在彩虹下那纤细而坚定的背影。湿漉漉的地面,倒映着天空的瑰丽和她小小的身影,竟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他忽然有种预感,这小小的江南水乡,怕是留不住这注定要凤鸣九天的女儿。 阿贝并不知道养父此刻复杂的心绪。她只是望着彩虹,望着那未知的远方,黑琉璃般的眼睛里,闪烁着比彩虹更加动人的光芒——那是对未来模糊的憧憬,是命运齿轮开始转动前,最初的微光。 她的命运,如同这被春雨洗刷过的江南,清新,明亮,蕴藏着无限的生机,与深不可测的前路。而这一章“江南春早”,便是她走向那波澜壮阔未来的,第一个清晰的足音。 (第九十四章 完) 第0095章水湄奇缘 --- 彩虹消散后的几日,水乡似乎比往日更加鲜活。雨水带来的丰沛水量,让运河涨了槽,水流也急了几分。空气中总是浮动着一种草木蒸腾后的、清冽又蓬勃的气息。 阿贝自那日“预言”风雨得到养父毫无保留的信任后,眉宇间那份潜藏的灵性仿佛被拭去了尘埃,愈发显得通透。她依旧帮着家里做活,撑船、撒网、洗衣、做饭,但闲暇时,她不再仅仅是在河边拨弄水花,或是看着远空发呆。她开始有意识地循着那种奇妙的“感觉”,去探索这片她自幼生长的水域。 她发现,自己对水下的世界有着超乎常人的感知。她能通过水色的微妙差异、水纹的波动方式,大致判断出水底的深浅、是否有暗流或漩涡。她能辨认出许多连老渔民都叫不出名字的水生植物,并能凭直觉知道哪些是鱼虾喜爱的饵料,哪些带着微毒,哪些……或许另有用途。 这天午后,日头暖洋洋的,晒得人有些慵懒。莫老憨在修补一张破旧的渔网,莫林氏在屋后的菜地里忙碌。阿贝征得养父同意,独自撑着小船,沿着一条较少行船的狭窄支流,缓缓向芦苇荡深处划去。 越往里,水面愈发幽静。两岸是茂密的芦苇,新生的苇叶翠绿欲滴,高过人头,将外界的喧嚣隔绝开来。阳光透过苇叶的缝隙,在墨绿色的水面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偶尔有水鸟被小船惊动,扑棱着翅膀从芦苇丛中飞起,发出“嘎”的一声长鸣,旋即消失在更深的绿意里。 阿贝放下竹篙,任由小船随波轻轻漂荡。她闭上眼,静静地感受着。水波轻柔地拍打着船帮,发出“泊泊”的轻响。风穿过芦苇,带来沙沙的絮语。各种细微的声音,水流绕过草根、鱼尾摆动、水虫轻鸣……交织成一曲自然的交响,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 忽然,一种异样的感觉攫住了她。并非危险,而是一种……吸引。仿佛前方有什么东西,在隐隐呼唤着她。 她重新拿起竹篙,朝着感应的方向小心划去。小船分开密生的水草,驶入一片被高大芦苇环抱的隐秘水湾。这里的河水颜色更深,近乎墨绿,水面上漂浮着一些不知名的紫色小花,散发着一股清幽的、略带苦味的香气。 吸引她的源头,就在水湾一侧,靠近岸边的浅水处。那里有一丛长得格外茂盛的植物,叶片呈心形,肥厚油绿,茎秆紫红,开着穗状的、蓝紫色的小花,形态与她常见的任何水草都不同。 阿贝将船靠过去,伸手轻轻触碰那植物的叶片。指尖传来一种清凉滑腻的触感。她凑近细闻,那清苦的香气更浓了,吸入肺中,竟让她因划船而有些急促的呼吸瞬间平顺了许多,头脑也为之清明。 “这是什么草?”阿贝喃喃自语。她从未见过,但直觉告诉她,这植物不寻常。她小心翼翼地用随身带着的小铲子,连根带泥挖起几株,用宽大的荷叶包好,放在船头。她决定带回去,好好研究。 就在她准备离开时,目光扫过对岸芦苇丛的根部,似乎瞥见了一角不同于泥土和植物的颜色。她凝神望去,像是一块深色的布料。 好奇心驱使下,她将船划了过去。靠近了才发现,那并非布料,而是一个半埋在泥泞岸边、被水草缠绕的人! 阿贝的心猛地一跳,差点惊呼出声。她稳住心神,握紧竹篙,警惕地观察。那人面朝下趴着,大半身子浸在水里,一动不动,看不清面容,只能从身形判断是个成年人,穿着深灰色的、料子似乎不错的衣裤,但此刻已沾满污泥,破烂不堪。 是死人吗?阿贝心里发毛,手心沁出冷汗。她自幼在水边长大,并非没见过溺亡者,但独自一人在如此偏僻的地方撞见,还是让她感到恐惧。 她屏住呼吸,用竹篙远远地捅了捅那人的胳膊。没有反应。她又稍微用力捅了一下。 突然,那人的身体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痛苦的**。 还活着! 阿贝的恐惧瞬间被一股强烈的救人冲动取代。她也顾不得许多,立刻将船撑到最近处,跳下齐膝深的水中,费力地将那面朝下的人翻转过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中年男子的脸,面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发紫,双眼紧闭,额头有一处已经凝结发黑的伤口。他的呼吸极其微弱,胸口只有轻微的起伏。阿贝探了探他的鼻息,气若游丝。 “喂!喂!你醒醒!”阿贝拍打着他的脸颊,又掐他的人中,对方却毫无反应。 必须马上救人!阿贝看着对方高大的身躯,又看看自己瘦小的胳膊和小小的船,犯了难。她一个人,绝无可能将这样一个昏迷的成年男子弄上船拖回家。 她焦急地环顾四周,这片水湾太过偏僻,罕有人至。回去叫阿爹?来回至少大半个时辰,这人气息奄奄,怕是等不及。 怎么办? 她的目光落在那几株刚挖来的、散发着清苦香气的蓝紫色水草上。脑中灵光一现,想起传授她医术的隐居老妪曾提过,有些特殊的草药,对于吊命、提神有奇效,往往生长在极阴或极阳的特定环境中。 眼前这草,生长在这幽深水湾,气息清苦醒神,会不会…… 死马当活马医!阿贝立刻行动起来。她摘下几片那植物最嫩的顶芽和花朵,放在嘴里仔细咀嚼。一股极其强烈的苦涩味瞬间弥漫开来,让她差点吐出来,但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清凉之气直冲头顶,让她精神陡然一振。 有效! 她强忍着苦涩,将嚼烂的草浆混合着唾液,小心地撬开那男子的牙关,一点点渡喂进去。由于他无法吞咽,大部分草汁都沿着嘴角流了出来。阿贝不放弃,又嚼了几次,耐心地、一点点地喂着,同时用手轻轻抚顺他的喉咙,帮助药液下渗。 喂完药,她又检查他额头的伤口,用清水小心清洗掉污泥,然后摘下几片另一种她认识的、有止血消炎功效的车前草叶子,嚼烂后敷在伤口上。 做完这一切,她已经累得满头大汗。她坐在船边,紧张地盯着那男子。 时间一点点过去,芦苇荡里只有风吹叶响和水流声。就在阿贝几乎要绝望时,那男子的喉咙里突然发出一声较大的咕噜声,眼皮剧烈地颤动起来,然后,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尽管因为虚弱而显得有些涣散,但睁开瞬间透出的精光和警惕,让阿贝心头一凛。这绝非常人! 男子眼神迷茫地转动了一下,最终聚焦在蹲在他身边、满眼关切和紧张的阿贝身上。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几个破碎的气音。 “你醒了?!太好了!”阿贝惊喜地叫道,连忙用荷叶舀了点干净的河水,凑到他唇边,“喝点水,慢点喝。” 男子就着她的手,贪婪地喝了几小口水,干裂的嘴唇得到滋润,神智似乎也清明了不少。他尝试着想坐起来,却因虚弱和伤痛失败了,只能靠在阿贝及时垫在他身后的船桨上喘息。 “小……小姑娘……是,是你救了我?”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但语调沉稳,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自然威仪。 阿贝点点头,简单说道:“我撑船路过,看见你趴在这里。你感觉怎么样?额头还疼吗?” 男子抬手想摸额头,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他看了看阿贝敷在上面的绿色草浆,眼神微动:“你……懂医术?” “跟一个婆婆学过一点点。”阿贝含糊地回答,然后关切地问,“你怎么会晕倒在这里?是遇到水匪了吗?还是不小心落水了?” 男子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权衡什么,然后缓缓摇头,避重就轻地说:“多谢小姑娘救命之恩。我……是遇到了些麻烦,被人追赶,不慎落水,顺流漂到了这里。”他看了看四周茂密的芦苇,“此地不宜久留。追我的人……可能还在附近。” 阿贝一听,心里也有些紧张。她看了看天色,日头已经开始西斜。 “你能动吗?我船小,怕载不动你,得回去叫我阿爹来。”阿贝说道。 男子尝试着动了动四肢,虽然浑身疼痛无力,但骨头似乎没断。他看了看阿贝瘦弱的身板和小船,知道她所言不虚。“有劳……小姑娘。不知……如何称呼?” “我叫阿贝。”阿贝答道,“你呢?” “我……姓沈。”男子顿了顿,报出一个姓氏。 “沈先生,”阿贝从善如流,“你在这里等着,千万别出声,我尽快叫我阿爹来帮你!”她将水囊和剩下的一些干净荷叶包着的草药放在他手边,“要是觉得难受,就嚼一点这个草,很苦,但能提神。” 沈姓男子看着眼前这个眼神清澈、行事却有条不紊的渔家女,目光落在她因忙碌而散落鬓边的发丝和沾了泥点的小脸上,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感激和探究。他点了点头:“好,沈某……在此等候。阿贝姑娘,一切小心。” 阿贝不再耽搁,立刻撑起竹篙,小船像箭一样驶出芦苇荡。她必须尽快找到阿爹,在天黑前将人救回去。这个沈先生,看起来来历不凡,他口中的“麻烦”和“追赶”,恐怕不是小事。水乡的平静水面下,似乎也开始涌动起不寻常的暗流。 莫老憨听到女儿的叙述,也是大吃一惊。他虽是个老实巴交的渔民,但也知道“麻烦”二字意味着什么。他本不想招惹是非,但看着女儿焦急而坚定的眼神,再想到那是一条人命,终究还是咬了咬牙。 “走!带阿爹去!”他拿起绳索和更结实的竹篙,跟着阿贝再次撑船进入了芦苇荡。 当他们赶到那片水湾时,沈姓男子依旧靠在那里,脸色比之前好了一些,眼神也更加锐利清醒,正警惕地观察着四周。见到阿贝带着一个中年汉子回来,他明显松了口气。 莫老憨见到沈姓男子的气度衣着(尽管破损),心中更是断定此人非同一般。他不多话,和阿贝一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沈姓男子扶上船。小船吃重,晃晃悠悠地驶出了芦苇荡,趁着暮色掩护,返回了莫家那间低矮的茅草屋。 莫林氏见到丈夫女儿带回一个受伤的陌生男人,也是吓了一跳。但在听阿贝简单说明情况后,善良的本性让她立刻忙碌起来,烧热水,找干净布巾,拿出莫老憨舍不得穿的旧衣服给沈先生替换。 沈姓男子清洗包扎后,换上了莫老憨的粗布衣服,虽然不合身,却掩不住那份与生俱来的气度。他吃了点莫林氏煮的稀粥,精神恢复了不少。 夜晚,油灯如豆。沈姓男子——沈霖,靠在简陋的床铺上,看着坐在小板凳上,就着灯光仔细整理下午挖来的那些蓝紫色水草的阿贝。灯光勾勒出她专注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柔和的阴影。 “阿贝姑娘,”沈霖开口,声音比之前有力了许多,“今日救命之恩,沈某没齿难忘。”他从贴身的口袋里摸索着,取出一个被油纸包裹得很好的、沉甸甸的小布袋,递向阿贝,“区区谢礼,不成敬意,还请收下。” 阿贝抬起头,看着那布袋,没有接,只是摇了摇头:“沈先生,不用谢礼。救人要紧,换了谁都会这么做的。” 沈霖看着她清澈见底、毫无贪欲的眼睛,心中震动。他袋中所装,是足以让这贫苦渔家生活改善数年的金叶子。他行走南北,见过太多人心叵测,这般纯净无私的救助,已是多年未见。 “阿贝姑娘高义。”沈霖收回布袋,目光更加温和,“不过,沈某有一事相问。你喂我吃的那草药,以及敷伤口的,似乎都非寻常之物,尤其是那味极苦的草,竟有吊命奇效。不知……你是从何处认得?又如何知道用它救我?” 阿贝整理草药的手顿了顿。关于那位隐居老妪的传承,养父母叮嘱过她不要轻易对外人提起。她想了想,含糊道:“是以前遇到的一个婆婆教的。她说水边很多草都有用,我就自己试着认。今天那种紫色的草,我也是第一次见,就是……感觉它应该有用。” “感觉?”沈霖眼中精光一闪。他浸淫商海多年,与三教九流打交道,深知这世上确有身负异禀之人。眼前这小姑娘,怕不只是简单的“感觉”二字可以概括。她身上有种罕见的灵气,对草木药性有着超凡的直觉。 “阿贝姑娘对草药很有天赋。”沈霖赞道,语气真诚,“不知……你可有兴趣学习更系统的医术?沈某在沪上认识几位有名的中医大家,或可引荐……” 沪上?阿贝的心猛地一跳。那个在梦里出现过的、繁华而遥远的地方。她攥紧了手中那株蓝紫色的小花,摇了摇头:“谢谢沈先生,我……我现在还不想离开这里。”她离不开阿爹阿娘,也离不开这片生她养她的水乡。 沈霖看出她的顾虑,也不强求,只是微微一笑,将此事记在心里。 接下来的几天,沈霖便在莫家悄悄养伤。阿贝每日出去,都会带回一些不同的草药,内服外敷,精心调配。她的“感觉”在草药应用上展现得淋漓尽致,往往能选用最对症的野生药材,沈霖的伤势恢复得极快。 期间,沈霖也暗中观察着莫家三口。莫老憨夫妇的淳朴善良,阿贝的灵秀聪慧,都让他印象深刻。他偶尔会与阿贝交谈,问及水乡风物,阿贝对答清晰,言谈间竟颇有见地,完全不似寻常渔家女。他越发觉得,这女孩是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埋没于此,实在可惜。 他也注意到,阿贝时常会对着一块用红绳挂在胸前的、似乎质地极佳的半块玉佩出神。那玉佩的雕工……他虽只看过几眼,却觉得绝非民间俗物。这更印证了他对此女身世不凡的猜测。 五天后,沈霖的伤势已无大碍,体力也基本恢复。他知道,是时候离开了。他的“麻烦”并未解除,长时间停留只会给这善良的一家人带来灾祸。 临行前夜,沈霖再次将那个沉甸甸的小布袋拿出,但这次,他没有直接给阿贝,而是递给了莫老憨。 “莫大哥,莫大嫂,阿贝姑娘,”沈霖神色郑重,“救命之恩,沈某永世不忘。这点心意,请务必收下,改善一下生活,也算沈某一点报答。” 莫老憨连连摆手:“使不得,沈先生,这可使不得!我们救人不是图这个!” 沈霖坚持道:“莫大哥,你若不肯收,便是看不起沈某。况且,”他压低了声音,“我此番离去,追查我的人恐怕不会轻易罢休。你们救了我,或许已被人留意。这些钱,你们拿着,万一……万一有什么变故,也好有个依仗,带着阿贝换个地方安稳生活。” 这话说到了莫老憨的担忧处。他看了看妻子和女儿,犹豫了。 沈霖将布袋塞进莫老憨手中,语气沉凝:“收下吧。就算不为你们,也为阿贝想想。她天资聪颖,不该一辈子困在这水乡。这些钱,或许能让她将来多一条路走。” 最终,在沈霖的坚持和为女儿未来的考量下,莫老憨颤抖着手,收下了那袋金叶子。 第二天拂晓,天色未明,水雾弥漫。沈霖换上了莫林氏连夜帮他浆洗干净、并尽量修补好的原本的衣物,虽仍有破损,但整理后,那股上位者的气势再次显露无疑。 阿贝和莫老憨撑船,将他送到一处远离村落、通往官道的僻静河岸。 “就此别过。”沈霖站在岸边,对船上的莫家父女深深一揖,“大恩不言谢,他日若有机会,沈某定当厚报。”他的目光尤其落在阿贝身上,“阿贝姑娘,记住我的话。你的天赋,在更广阔的世界,方能真正绽放。若将来有意来沪上,可凭此物,到‘霖盛商行’寻我。” 他递给阿贝一枚小巧的、非金非木的深色令牌,上面刻着一个繁体的“沈”字,背面是云水纹。 阿贝接过令牌,触手温凉。她看着沈霖,点了点头:“沈先生,一路保重。” 沈霖不再多言,转身,身影很快消失在晨雾与通往官道的小路尽头。 阿贝握着那枚冰冷的令牌,望着沈霖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语。沪上,霖盛商行……这两个词,像两颗石子,投入她平静的心湖,漾开了层层叠叠的涟漪。 莫老憨叹了口气,摇动船橹:“回去吧,阿贝。” 小船调头,驶向家的方向。朝阳正努力突破云层和晨雾,将万道金光洒向运河。水面被染成了金红色,波光粼粼,晃得人睁不开眼。 阿贝将令牌小心收好,与那半块玉佩放在一起。她回头,又望了一眼那已空无一人的河岸。 水湄奇缘,如同这清晨的雾,来得突然,散得也快。但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一颗关于远方的种子,已经借着这场意外的相遇,更深地埋入了少女的心田。而那袋沉甸甸的金叶子,和这枚代表着未知机遇与风险的令牌,也预示着莫家看似平静的生活,即将掀起波澜。 (第九十五章 完) 第0096章沪上暗流 黄浦江的晚风带着咸湿的水汽,吹不散齐啸云心头的阴霾。他站在齐氏商行顶楼的办公室窗前,俯瞰着外滩星星点点的灯火,手中捏着一份刚收到的密报,指节微微发白。赵家的触角,比想象中伸得更长,而那个在渔村长大的女孩阿贝……不,是莫家流落在外的血脉,她的身影,总在不经意间掠过他的心头。 --- 民国十四年,春。 沪上的夜,是永不落幕的繁华与喧嚣。外滩的万国建筑群在夜色中亮起璀璨的灯火,倒映在浑浊的黄浦江面上,碎成一片片流动的金箔。有轨电车的铃声、小汽车的喇叭声、码头轮船的汽笛声,以及舞厅里隐约飘出的爵士乐,交织成这座东方不夜城独特的交响曲。 齐氏商行顶楼,总经理办公室。 厚重的红木门隔绝了楼下的嘈杂,只余留声机里播放的肖邦夜曲,在空气中低回婉转。齐啸云却没有丝毫欣赏音乐的心情。 他背对着宽敞的办公室,挺拔的身形立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白衬衫的袖子随意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窗外是十里洋场的璀璨夜景,但他的目光却毫无焦点,深邃的眼底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凝重。 右手手指间,夹着一份薄薄的、用火漆封口的密报。信纸已被他反复看了数遍,边缘甚至有些卷曲。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密报上的内容很简单,却字字惊心: 赵氏与英商怡和洋行接触频繁,疑涉军火。码头三号仓库,近日守卫倍增,出入皆赵家心腹。另,莫家旧仆张嬷,月前于南市贫民区现身,后不知所踪。 赵家,赵坤。 这个名字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在齐啸云的心头,也扎在所有与昔日莫家有关联的人心里。七年了,当年那场突如其来的构陷,让沪上显赫一时的莫家顷刻崩塌,莫隆身陷囹圄,家产抄没,妻离子散。虽然莫隆最终在狱中“病故”的真相众说纷纭,明面上案子已了,但赵家踩着莫家的尸骨迅速崛起,如今已是沪上炙手可热的权势新贵,与各方势力盘根错节。 齐家当年虽未受直接牵连,但也因此事颇受打压,这些年韬光养晦,才勉强稳住根基。齐父始终坚信莫隆是清白的,暗中从未停止过调查。而齐啸云,更是将追查真相、照顾莫家遗孤视为己任。 尤其是……那个本该是他未婚妻的女孩,莫贝贝。 想到那个名字,齐啸云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些闷,有些涩。当年那个襁褓中粉雕玉琢的小女婴,如今身在何方?是生是死?乳娘抱走她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七年来,他动用了齐家能动用的所有力量,明察暗访,却始终石沉大海。乳娘如同人间蒸发,贝贝更是杳无音信。只有林姨(莫隆夫人林婉茹)和莹莹,还在他的视线之内,被他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安顿在相对安全的南市一角,虽清贫,至少安稳。 然而,这份密报,不仅显示了赵家愈发猖獗的活动,似乎还在暗中进行着某些见不得光的勾当,更提到了失踪多年的莫家旧仆张嬷。张嬷是当年莫府的老人,在林婉茹身边伺候多年,莫家出事后便不知所踪。她的突然出现,是巧合,还是与当年的真相有关? 赵家的触角,果然比想象中伸得更长,更黑暗。 齐啸云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心头翻涌的烦躁与寒意。晚风透过窗缝钻进来,带着黄浦江特有的咸腥气息,却吹不散他心头的阴霾。 就在这时,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闪过另一道身影。 不是记忆中模糊的婴儿面容,也不是如今在南市努力求生的、安静懂事的莹莹,而是……那个在吴淞口渔村偶然遇见的女孩。 阿贝。 阳光下健康的小麦色皮肤,那双清澈明亮、带着几分野性和倔强的眼睛,划船时灵活有力的动作,还有面对他这个“城里来的少爷”时,那毫不掩饰的戒备和疏离。 他派人去查过,背景很简单。渔户莫老憨夫妇的养女,十六年前在码头捡到的,随身带着半块质地上乘的玉佩。莫老憨夫妇视为己出,取名阿贝。 时间,地点,玉佩…… 齐啸云的心猛地一缩。 难道…… 不,不可能。世间哪有如此巧合之事?他随即否定了这个近乎荒谬的猜想。贝贝若还在人世,应该像莹莹一样,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过着与她的出身截然不同的生活,但绝不会是这样一个……充满鲜活野气、仿佛与大海融为一体的渔家女。 可为什么,那双眼睛,总在他不经意的时候,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咚咚咚。”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齐啸云的思绪。 他收敛起所有外露的情绪,转身时,脸上已恢复了平日里的沉稳冷峻。“进来。” 秘书陈明推门而入,恭敬地禀报:“少爷,南市那边传来消息,莹莹小姐前日感染了风寒,有些发热。林夫人本想硬撑着,但被我们安排的人发现,已经请了大夫看过,吃了药,今天已经好些了。” 齐啸云眉头微蹙:“严重吗?用的什么药?大夫怎么说?”语气虽淡,却透着急切。 “少爷放心,只是寻常风寒,有些劳累体虚所致。用了最好的西药,大夫说静养几日便无碍。我们的人留了钱和补品,林夫人起初不肯收,后来……还是收下了。”陈明小心翼翼地回答。他知道,南市那对母女,是少爷极为看重的人。 “知道了。”齐啸云松了口气,沉吟片刻,“让下面的人机灵点,缺什么暗中补上,别让她们察觉是刻意为之,也别让外人注意到。”林婉茹性子刚烈清高,若非为了女儿,绝不会接受齐家的接济,他必须顾及她的自尊。 “是,少爷。”陈明应下,迟疑了一下,又道:“还有……码头三号仓库那边,我们的人不敢靠太近,赵家的人看得很紧。不过发现除了赵家的人,最近还有几波生面孔在附近转悠,不像是本地帮派的,身手看起来都不弱。” 齐啸云眼神一凛:“查清楚是哪路人马了吗?” “还在查,对方很警惕,我们的人跟了几次都被甩掉了。不过……其中一拨人,似乎对赵家的货很感兴趣,像是在踩点。” 对赵家的货感兴趣?齐啸云心中念头飞转。赵家与怡和洋行接触,码头仓库增派守卫,神秘的第三方势力……这些线索串联起来,指向一个越来越明显的可能性——赵坤恐怕不仅仅是在做生意,他可能在玩火。 军火,在这个时局动荡的年代,是权力,也是催命符。 “继续盯紧,有任何异动,立刻回报。另外,加派人手,务必找到张嬷的下落。”齐啸云沉声命令。 “是!”陈明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办公室内再次恢复了安静,只余留声机里如泣如诉的琴声。 齐啸云走到办公桌前,拿起桌上的一份请柬。是上海总商会举办的春季慈善晚宴,就在明晚,华懋饭店。赵坤作为商会新晋的副会长,自然是主角之一。 他原本不打算出席这种应酬,但现在……或许这是个机会。近距离观察一下赵坤,看看他如今是何等的志得意满,也听听风声。 将请柬扔回桌上,他的目光落在桌角一个精致的紫檀木盒上。打开盒子,里面静静躺着半块温润剔透的白玉佩,雕刻着精美的云纹,玉质极佳,在灯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泽。这是莫家双姝出生时,莫隆特意寻来上好的和田玉料,请名匠雕琢而成,一分为二,分别给了两个女儿。贝贝失踪时,带走了属于她的那半块。 而另外半块,在莫家出事后,由林婉茹偷偷交给了齐啸云,既是念想,也是一种无言的托付。 他拿起那半块玉佩,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玉佩的边缘光滑,是常年摩挲所致。 “贝贝……”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到底在哪里?” 是否也像这半块玉佩一样,流落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等待着重合的那一天? 而那个叫阿贝的渔家女,她身上的那半块玉佩……会不会就是…… 齐啸云猛地握紧了手中的玉佩,冰冷的玉石硌得掌心生疼。他必须再去一次吴淞口,必须亲眼确认那半块玉佩! 就在齐啸云下定决心之时,办公室的门再次被敲响,这次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 “少爷,急电!” 齐啸云心头一紧:“进来!” 另一个手下推门而入,脸色凝重,递上一封电报:“刚收到的,从南京来的消息。大帅府似乎对沪上最近的某些动向……颇为不满。可能会有所动作。” 齐啸云接过电报,快速扫过上面的密码译文,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 沪上这潭深水,因为赵家的野心和各路势力的搅动,即将掀起更大的风浪。而在这漩涡之中,那两个命运迥异的女孩——在南市贫民区艰难求生的莹莹,和在吴淞口渔村自由成长的阿贝,她们的人生轨迹,是否会因为这暗流的涌动,而再次发生交集? 齐啸云将电报紧紧攥在手里,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空,眼神锐利如鹰。 无论前方是何种风雨,他都必须护住该护的人,查清该查的事。这是他对莫伯伯的承诺,也是他对自己内心的交代。 夜,还很长。沪上的故事,也才刚刚开始。 第0097章渔村暗影 夕阳将吴淞口的海面染成一片瑰丽的橙红,阿贝撑着乌篷船,哼着不成调的渔歌,正准备收网返家。船桨划破平静的水面,也划破了她连日来心底那丝莫名的涟漪。自从那日遇见那个叫齐啸云的“城里少爷”后,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尤其是贴身戴着的半块玉佩,这几日似乎格外温润,偶尔甚至会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意。 --- 吴淞口的傍晚,总带着一股咸腥而安宁的气息。 晚霞如火,烧透了半边天,又将漫天绚烂的色彩倾倒进波澜不惊的海湾里。海水被染成了暖融融的橙红色,随着微波荡漾,碎金一般闪烁着。远处的渔船三三两两开始归航,帆影点点,拖出长长的波纹。海鸥盘旋着,发出清亮的鸣叫。 阿贝站在自家那艘有些年头的乌篷船头,利落地收着最后一网鱼。她穿着粗布缝制的短褂和阔腿裤,裤脚挽到膝盖,露出晒成健康小麦色、线条流畅结实的小腿。海风拂过她略显凌乱的发丝,带来凉爽的湿意。 “嘿哟!”她轻喝一声,双臂用力,将沉甸甸的渔网拖上船板。网里银光闪烁,鱼尾噼啪乱跳,收获颇丰。她抹了把额角细密的汗珠,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今天的收成不错,明天赶早市应该能卖个好价钱,阿爹的药钱又能凑上一些了。 她拿起竹篙,熟练地调整着船头方向,准备返航。嘴里无意识地哼唱着从村里老人那儿学来的、不成调的古老渔歌,歌声随着海风飘出去老远。 船桨一下下划入水中,发出规律的“欸乃”声,打破了黄昏海面的宁静。 可阿贝的心,却不像这海面一样平静。 这几日,她总觉得心里有些异样,像是被投入一颗小石子的湖面,荡开了一圈圈细微的、难以平复的涟漪。 而这一切,似乎都源于几天前,那个突然出现在渔村的“城里少爷”。 齐啸云。 她还记得他那双眼睛,不像村里那些后生那般直白憨厚,而是深邃得像这夜晚的海,里面藏着太多她看不懂的东西。他穿着挺括的白色西装,站在那里,就跟这渔村格格不入,像是一幅水墨画里突然闯入的西洋油彩,突兀,却又……莫名地吸引人的视线。 他问路时的语气还算客气,但那种居高临下的疏离感,是骨子里透出来的。还有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探究,审视,甚至带着一丝……她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他到底是什么人?来这小小的吴淞口做什么?真的只是迷路了? 阿贝甩了甩头,试图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赶出去。城里来的少爷,跟她一个打渔的女儿,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不过是偶然相遇,日后想必再无交集,想他作甚? 然而,胸口处传来的一丝微弱的暖意,却让她无法彻底忽视那份异样。 她下意识地伸手,隔着粗布衣裳,按在了胸前贴身佩戴的那半块玉佩上。 这玉佩,从她有记忆起就跟着她。阿爹阿娘说,是在码头捡到她时,她怀里就揣着的。玉质很好,触手温润,雕刻着精致的花纹(她看不懂是什么),只是可惜只有半块。阿娘用红绳编了络子,给她贴身戴着,说是保平安,也是她身世的唯一凭证。 以往,这玉佩总是带着一丝凉意,贴着皮肤很舒服。可自从那天见过齐啸云之后,这玉佩似乎……变得有些不同了。偶尔,会毫无征兆地闪过一丝极淡极淡的暖意,如同冬日里呵出的一口白气,转瞬即逝,却真切地存在过。 是错觉吗? 阿贝蹙紧了眉头。她不是个心思细腻、喜欢胡思乱想的女孩,常年跟着阿爹出海打渔,让她养成了爽利甚至有些泼辣的性子。可这玉佩的异常,以及那个突然出现的齐啸云,像两根细小的刺,扎进了她原本简单明快的生活里。 “阿贝——!回来吃饭咯——!” 岸上传来阿娘熟悉的呼唤声,中气十足,带着渔家妇女特有的敞亮。 阿贝精神一振,立刻将那些纷乱的思绪抛到脑后,扬声应道:“哎!就来!” 她加快动作,撑着船靠向岸边那熟悉的、亮起昏黄灯光的小屋。 船刚靠稳,系好缆绳,阿贝拎起装满鲜鱼的鱼篓,跳上岸。莫老憨的妻子,阿贝的养母莫林氏已经迎了上来,接过她手里的鱼篓,嗔怪道:“怎么又这么晚?天都快黑透了,一个姑娘家家的,多不安全!”语气里满是关切。 “今天鱼群好,就多下了两网。”阿贝笑嘻嘻地挽住阿娘的胳膊,“阿爹今天好些了吗?” “好多了,喝了药,下午还出来坐了会儿,说是胸口没那么闷了。”莫林氏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看着女儿被海风吹得红扑扑的脸蛋,心疼地帮她理了理头发,“快进屋洗手吃饭,做了你爱吃的咸鱼煲。” 低矮但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堂屋里,点着一盏煤油灯。莫老憨披着件旧外套,坐在桌边,正在编补渔网,看到女儿进来,憨厚的脸上露出笑容:“回来了,累了吧?” “不累,阿爹。”阿贝洗了手,坐到桌边,看着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还有一小碟难得的炒鸡蛋,心里暖融融的。那些关于玉佩和陌生少爷的疑惑,在这一刻被家的温暖暂时驱散。 吃饭间,阿贝说起今天卖鱼的价钱,又说起村里谁家要办喜事,叽叽喳喳,像只快乐的小麻雀。莫老憨夫妇听着,不时插上两句,屋子里充满了温馨的气氛。 然而,细心的阿贝还是发现,阿爹眉宇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偶尔会看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发呆。 “阿爹,怎么了?是身体又不舒服了吗?”阿贝放下碗筷,担心地问。 莫老憨回过神,摇了摇头,勉强笑了笑:“没事,就是……这两天,村里好像来了些生面孔。” “生面孔?是收鱼贩子吗?”阿贝不以为意。吴淞口靠近上海,时常有城里人来收鱼,或者有些跑单帮的货郎。 “不像。”莫老憨压低了声音,带着渔民特有的警惕,“那些人,不像是来做生意的。穿着打扮不像乡下人,也不像一般的城里人,眼神……有点凶。在村里转悠,也不打听什么事,就是到处看,尤其是……尤其是靠近咱们家这边。” 莫林氏也放下了筷子,脸上露出担忧:“他爹,你说……会不会是……” 她的话没说完,但阿贝心里猛地一沉。 她明白阿娘未尽的话是什么。会不会是……冲着她来的?冲着她那不明不白的身世,冲着她身上这半块玉佩来的? 十六年了,自从阿爹阿娘在码头捡到她,就一直小心翼翼地保守着这个秘密,只说是远房亲戚过继来的孩子。就是怕她的亲生父母是非富即贵,或者……是惹了麻烦的人家,会给她、给这个家带来灾祸。 难道,平静的日子,真的要到头了吗? 阿贝下意识地又握紧了胸前的玉佩。这一次,玉佩清晰地传来一阵温润的暖意,不再是转瞬即逝,而是持续地熨帖着她的皮肤。 这感觉,非但没有让她安心,反而让她心底升起一股更大的不安。 她想起齐啸云那双深邃的、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 他和那些突然出现在村里的“生面孔”,有没有关系? “没事,阿爹阿娘,别自己吓自己。”阿贝强压下心头的悸动,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可能就是城里来的闲人,看看风景罢了。咱们这穷乡僻壤的,能有什么值得人家惦记的?快吃饭吧,菜都凉了。” 她重新拿起筷子,给阿爹阿娘夹菜,故作轻松地岔开了话题。 但内心深处,一股隐忧如同逐渐弥漫的海雾,悄然笼罩了她。 夜色渐深,渔村陷入了沉睡,只有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发出单调而永恒的声响。 阿贝躺在自己小屋的木板床上,却毫无睡意。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她将那半块玉佩从颈间取下,握在掌心,借着微弱的月光仔细端详。温润的玉石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上面的花纹似乎比平日里更加清晰了些。 那暖意,依旧若有若无地存在着。 这玉佩,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那个齐啸云,又到底是什么人? 还有村里那些神秘的“生面孔”…… 阿贝将玉佩紧紧攥在手里,仿佛这样才能汲取一丝安全感。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第一次对自己的身世,对未来,产生了一种模糊而又强烈的恐惧与……期待。 她知道,有些东西,可能真的要改变了。 而在距离莫家小屋不远处的海边礁石后,两道如同鬼魅般的黑影悄然隐没在黑暗中,低低的交谈声被海风撕碎: “……确定是这家?” “嗯,观察两天了,那女孩差不多年纪,身上……好像有玉器。” “……再确认一下,别打草惊蛇。主子吩咐了,要‘干净’。” “……明白。” 海风呜咽,将这不祥的低语吹散,仿佛从未响起。 第0098章玉佩生温 夜色如墨,渔村的灯火渐次熄灭,唯有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礁石。阿贝躺在硬板床上,辗转反侧,掌心紧紧攥着那半块日渐温暖的玉佩。齐啸云深邃的目光、村里鬼祟的生面孔、玉佩异常的暖意,还有阿爹阿娘眉宇间藏不住的忧虑,如同无数碎片在她脑海中翻涌。她隐隐感觉到,自己十六年平静的渔家生活,正被一股看不见的暗流推向未知的彼岸。 --- 夜深了。 吴淞口渔村彻底沉入梦乡,只有零星的几声犬吠,和着永不停歇的海浪声,更显出这夜色的深沉与寂静。莫家小屋的油灯早已熄灭,窗户里黑洞洞的,融进了四周的黑暗。 阿贝却睁着眼睛,直挺挺地躺在自己那张铺着旧芦席的硬板床上。身下的稻草垫子发出细微的窸窣声,那是她翻来覆去也找不到一个安稳睡姿的证明。 月光被厚厚的云层遮挡,只有极淡的一层灰白光影从破旧的窗纸透进来,勉强勾勒出屋内简陋的轮廓——墙角堆着的渔网,墙上挂着的斗笠蓑衣,还有床边那张吱呀作响的小木凳。 她毫无睡意。 脑子里乱糟糟的,像是一锅被搅浑了的海鲜粥,各种念头、影像、情绪翻滚不休。 齐啸云那张轮廓分明、带着城里人特有疏离感的脸,总是不经意地浮现。他看她的眼神,太奇怪了。不是村里后生那种带着羞涩或直白的喜欢,也不是路人纯粹的打量。那是一种极深的探究,仿佛要透过她的皮囊,看到她骨子里去,看到她自己都不知道的什么东西。还有那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她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是惊讶?是疑惑?还是……别的什么? 然后就是那些在村里鬼鬼祟祟转悠的生面孔。阿爹说得对,那些人不像好人。他们穿着虽然不算光鲜,但料子比普通乡下人好,动作眼神都透着一股精悍和阴沉,看人的时候,目光像是带着钩子。他们为什么对自家附近格外留意?阿贝不敢深想,可那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水底的暗礁,总是顽固地冒出来——是冲着她来的吗?因为她不是阿爹阿娘亲生的?因为她身上这半块可能来历不凡的玉佩? 想到玉佩,阿贝的心跳又漏了一拍。 她松开一直紧握的右手,将那半块玉佩举到眼前。黑暗中,看不清它的纹路,只能凭借触感去感受那温润的质地。而那股异常的暖意,此刻正清晰地、持续不断地从玉石内部渗透出来,熨帖着她的掌心,甚至顺着她的手臂经络,缓缓流向四肢百骸。 这不是错觉。 这玉佩,真的在发热。 从她记事起,这玉佩就一直带着微凉,即使在酷暑天,贴着皮肤也是清清凉凉的。阿娘说玉能养人,也能辟邪,所以她从不离身。可这几天,尤其是今晚,它变得如此温暖,像是有了生命,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这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好像……就是从遇见那个齐啸云之后! 难道……他和这玉佩有关?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阿贝混乱的思绪,但也带来了更深的惊悸。如果他和玉佩有关,那他是不是也知道她的身世?他来找她,是为了什么?认亲?还是……别的更危险的目的? 还有阿爹阿娘。晚饭时他们强装的笑脸,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忧虑,她都看在眼里。他们一定也察觉到了危险,在为她担心。这个家,虽然清贫,却给了她全部的爱和温暖。她绝不能因为自己的缘故,给这个家带来任何灾祸! 各种念头如同海潮般冲击着她的心防,恐惧、疑惑、不安,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身世真相的隐约期待,交织在一起,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身,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黑暗中,她大口呼吸着带着咸腥味的空气,试图平复狂跳的心脏。 不能慌,阿贝,不能慌。 她对自己说。 你是在风浪里长大的渔家女,不是那些经不起事的娇小姐。遇到事情,光害怕没用,得想办法! 她重新握紧玉佩,那持续的暖意似乎给了她一丝奇异的力量和镇定。 首先,要弄清楚那些生面孔到底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其次,要搞清楚齐啸云的来历和目的。他看起来不像普通人,或许能从他那里找到线索?但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被她按了下去。不行,那人太危险,眼神太深,看不透,不能轻易接触。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要保护好阿爹阿娘。他们年纪大了,阿爹身体又不好,经不起任何风波。 想到这里,阿贝轻轻掀开薄被,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土地上,悄无声息地走到窗边,透过窗纸的破洞,小心翼翼地向外望去。 夜色浓重,月光黯淡,只能看到院子的模糊轮廓和远处黑黢黢的海平面。一切似乎都很平静,除了……靠近海边的那片礁石林,仿佛比平日里更加幽暗,像是潜藏着什么。 阿贝的心提了起来。她屏住呼吸,努力睁大眼睛,试图从那片黑暗中分辨出什么。 就在这时,手中的玉佩突然毫无征兆地灼热了一下! 那感觉非常短暂,却异常清晰,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与她之前感受到的持续温润暖意截然不同! 阿贝惊得差点叫出声,猛地缩回手,心脏狂跳不止。 怎么回事? 她惊疑不定地再次看向玉佩,那灼热感已经消失,又恢复了之前那种温和的暖意。 是警告吗? 这玉佩……难道真的有灵性? 这个认知让阿贝背脊窜起一股凉意。她从小就听村里的老人讲过很多关于古玉通灵、护主避祸的故事,以前只当是闲话听听,从未当真。可如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却由不得她不信了。 她紧紧攥着玉佩,仿佛这是她在黑暗中唯一可以依靠的浮木。 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明天,她必须做点什么。 她要去村里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人知道那些生面孔的来历。她也要更加留意周围的一切,任何风吹草动都不能放过。 还有齐啸云……如果他再来…… 阿贝咬紧了嘴唇,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如果他再来,或许……她应该主动去问个明白?总好过现在这样胡乱猜测,提心吊胆。 打定主意后,心头那乱麻般的思绪似乎稍微理顺了一些。虽然恐惧和不安依然存在,但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也开始在心底慢慢滋生。 她回到床上,重新躺下,将玉佩紧紧贴在胸口。那温润的暖意持续传来,奇异地安抚着她紧绷的神经。 无论如何,她都要守住这个家。 窗外,海浪声依旧,但在阿贝听来,那单调的声音里,似乎也潜藏着无数秘密和杀机。 夜,还很长。 而在那片幽暗的礁石之后,两道黑影如同融入了岩石,几乎与夜色一体。 其中一人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烦:“……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不过是个渔家丫头,直接绑了交差便是!” 另一人声音更冷,带着呵斥:“蠢货!主子要的是‘干净’,神不知鬼不觉!这丫头身上那东西,是关键。万一打草惊蛇,让她把东西藏起来或者毁了,你我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那怎么办?就这么干等着?” “等指令。而且……我总觉得,这丫头好像有点察觉了。刚才似乎往这边看了很久……” “哼,一个渔女,能有多大能耐?” “小心驶得万年船。别忘了,她可能跟莫家有关……” “莫家”两个字如同某种禁忌,让两人的交谈瞬间停止,周围只剩下海浪拍打礁石的哗哗声,更添几分阴森。 云层缓缓移动,一丝微弱的月光偶尔漏下,照亮礁石边缘一闪而逝的、冰冷的金属光泽——那是藏在衣襟下的枪柄。 危机,如同潜伏在深海的嗜血鲨鱼,正悄无声息地向着浑然不觉的渔家小屋逼近。 阿贝在玉佩传来的奇异暖意中,迷迷糊糊地浅睡过去。睡梦中,她仿佛看到了一片从未见过的高门大院,听到了一阵婴儿嘹亮的啼哭,还有……一双温柔又悲伤的眼睛,注视着她。 以及,半块与她手中玉佩严丝合缝、完美契合的另一半玉佩,在一个模糊的、穿着白色西装的年轻男人手中,散发着同样的温润光泽。 齐啸云! 她猛地从梦中惊醒,窗外,天色已经蒙蒙亮了。 新的一天开始了,而笼罩在渔村上空的阴云,似乎也更加浓重了。 第0099章沪上暗涌 黄浦江的汽笛声隔着几条街巷,闷闷地传来,像是这座繁华都市沉重而规律的呼吸。苏州河以南,闸北一带的棚户区,则是这呼吸声里夹杂的、不甚和谐的杂音。低矮歪斜的木板房挤挤挨挨,晾衣竹竿横七竖八地探出,挂满了打着补丁的衣物,空气里弥漫着河水的腥气、煤烟和廉价脂粉混合的复杂味道。 一间最为逼仄,几乎不见阳光的棚屋里,林婉贞将最后一件浆洗得发硬、却叠得整整齐齐的粗布衣服放入木盆。她的手指因长年浸在冷水和皂角中,显得粗糙红肿,关节处布满了细小的裂口。但她的脊背依旧挺得笔直,眼神沉静,仿佛周遭的困顿并未能磨去她骨子里那份属于昔日莫家主母的坚韧。 “阿莹,去把这两件给前街张妈送去,就说洗好了。”林婉贞将木盆推向坐在小凳上,正对着一本残破字帖描红的女儿。 莫莹抬起头,应了一声:“好的,阿娘。”她小心地收好字帖和那半截快要用完的铅笔,站起身。十四岁的少女,身量已经开始抽条,却因长期的营养不良而显得过分纤细,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空落落的。但她的眉眼继承了林婉贞的秀雅,皮肤是久不见日光的苍白,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是蒙尘的明珠,终难掩其内在的光华。 她端起木盆,并不觉得沉重。这样的活计,从她记事起便已是日常。她只知道阿娘身体不好,需要她多分担。至于过去,阿娘从不多言,只模糊地提过家中曾遭变故。那半块被阿娘用红绳系了,贴身戴在她脖颈上的玉佩,是那段模糊过往唯一的、冰凉的见证。 莫莹端着木盆,熟门熟路地穿过迷宫般的窄巷。几个蹲在墙角玩泥巴的孩子抬起头,怯怯地叫了一声“莹莹姐”。住在这一片的,多是挣扎在温饱线上的苦命人,彼此间少有倾轧,更多是种抱团取暖的麻木。莫莹性子静,又认得几个字,偶尔会帮邻居读读信、写写家书,颇得些好感。 将衣服送到张妈家,得了几个铜板的工钱,莫莹小心地揣进怀里。转身往回走时,巷口传来一阵与这贫民窟格格不入的引擎轰鸣声。 一辆黑色的、擦得锃亮的福特轿车,如同一个优雅而冰冷的异类,停在了肮脏的巷口。车门打开,先下来一个穿着黑色短打、眼神精悍的司机,恭敬地拉开后座车门。 一个少年探身而出。 他约莫十五六岁年纪,穿着剪裁合体的藏青色学生装,外面罩着件质料很好的薄呢大衣,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他的面容尚带稚气,但眉眼间已有了一种属于特定阶层的、疏离的镇定。他的目光落在眼前这片杂乱破败的景象上,微微蹙了蹙眉,并非厌恶,更像是一种不习惯的打量。 是齐啸云。 莫莹的脚步顿住了,下意识地往墙角的阴影里缩了缩。她认得他。齐家的少爷。每隔一两个月,齐家的管家福伯会悄悄过来,送些钱粮,或者请个郎中给阿娘瞧瞧咳嗽的旧疾。偶尔,这位小少爷也会跟着来。阿娘说,齐家是故交,是好人。 但莫莹总觉得有些不自在。齐啸云看她的眼神,很复杂,有关切,有怜悯,还有一种她看不懂的、仿佛透过她在看什么别的东西的审视。他每次来,都像是一阵不属于这里的风,吹皱这一潭死水,却带不起任何涟漪,最终只会离去,留下更深的沉寂。 齐啸云也看到了墙角的莫莹。他朝她走了过来,脚步踩在坑洼潮湿的石板路上,小心地避开污渍。 “莹莹。”他开口,声音是正处于变声期的微哑,但语调是温和的,“林姨身体好些了吗?” 莫莹低着头,看着自己露出脚趾的布鞋鞋尖,轻轻“嗯”了一声。 齐啸云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个牛皮纸包,递过来:“福伯带的,一些点心,还有……一本新的字帖,和钢笔、墨水。” 纸包沉甸甸的。莫莹没有立刻去接。阿娘教过,不能平白受人恩惠,尤其是齐家的。虽然每次都无法真正推拒。 “拿着吧。”齐啸云将纸包又往前送了送,语气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属于他那个世界的笃定,“林姨需要营养,你……你也该多练练字。” 莫莹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伸手接了过来,低声道:“谢谢……齐少爷。” 听到这个称呼,齐啸云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又蹙了一下,但很快松开。“叫我啸云就好。”他顿了顿,看着少女低垂的、纤细的脖颈,和那从旧衣领口隐约透出的一截红绳,眼神微动,“那块玉佩……你还戴着吗?” 莫莹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隔着衣服,能感受到那半块玉佩坚硬的轮廓和微凉的触感。“戴着。”她回答,声音更轻了。这是阿娘再三叮嘱的,贴身戴着,绝不能离身,也不能给外人看。 “戴着就好。”齐啸云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欲言又止。他沉默了片刻,看着眼前这个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少女,想起父亲偶尔在家中书房,对着莫世伯旧照时的叹息,想起母亲提起莫家双生女时的惋惜。他记得那个混乱夜晚之前,曾在莫家见过尚在襁褓中的两个小女婴,玉雪可爱,如今…… 一种混合着责任、同情和某种连他自己也未必清晰的朦胧情愫,在他心中涌动。他看着她洗得发白的衣领,和怀里那个与周遭环境形成讽刺对比的、代表着他那个世界的牛皮纸包,忽然低声道:“莹莹,别担心。我会……我会像保护妹妹一样护着你的。总有一天……”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下去。或许是觉得为时过早,或许是意识到在这样的地方做这样的承诺,显得苍白无力。 莫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神很认真,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未经世事打磨的诚挚。但她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怀里的纸包和木盆,再次低下头去。 保护?妹妹?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明天还要去领浆洗的活儿,家里的米缸又快见底了,阿娘夜里咳嗽的声音,似乎越来越响了。 齐啸云看着她疏离的态度,心里有些莫名的失落,但也不再说什么。“我进去看看林姨。”他示意了一下,便带着司机,朝着莫家那间低矮的棚屋走去。 莫莹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子深处,这才抱着东西,从另一条小路绕回了家。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江南水乡,吴江县下属的一个临河小村。 夕阳将河面染得金红,几条乌篷船慢悠悠地荡回码头。少女阿贝提着一篮子刚在河边洗净的野菜,赤着脚,踩着温热的石板路往家走。她穿着一身粗布碎花衣裳,裤腿挽到膝盖,露出晒成小麦色的小腿,沾着些许泥点和水珠。她的脸蛋被江南的日光熏得红扑扑的,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像是浸在水里的乌丸,充满了野性的活力。 “阿贝回来啦!”河边洗衣的妇人笑着打招呼。 “阿贝,今儿晚上你家老憨叔又弄到好鱼了没?”扛着锄头回家的汉子粗声问道。 阿贝脆生生地应着,笑容明媚,露出一口细白的牙。她是吃着百家饭、在风里水里长大的孩子,性子泼辣爽利,是这村子里有名的“野丫头”。 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养父莫老憨正在院子里修补渔网,古铜色的脊背在夕阳下泛着油光。养母莫婶在灶间忙碌,饭菜的香气已经飘了出来。 “阿爹,阿娘,我回来了!”阿贝放下篮子,凑到莫老憨身边看他补网,又跑到灶间偷捏了一块咸菜,被莫婶笑着拍开了手。 “没个姑娘样!”莫婶嗔怪道,眼里却满是慈爱。 这就是阿贝的世界,简单,清贫,却充满了踏实温暖的烟火气。她对自己的身世并非毫无所知。莫老憨夫妇是老实人,在她懂事后,便含糊地告诉过她,是在码头捡到她的,当时她怀里有半块玉佩,想必是亲生父母留下的念想。 那半块玉佩,此刻就挂在阿贝的脖子上,用一根结实的麻绳系着,贴着肌肤。她偶尔会摸一摸,冰凉的,带着岁月的润泽。她对那素未谋面的亲生父母没有概念,更无怨恨或渴望。莫老憨和莫婶就是她的爹娘,这条河,这个村子,就是她的家。 吃饭时,一家人围坐在小木桌旁,桌上摆着一盆鱼汤,一碟咸菜,几个杂面馍馍。 “听说沪上那边,现在乱得很哩。”莫老憨抿了一口自家酿的米酒,咂咂嘴道,“好像是什么……莫家,对,以前听说挺大的一个官商,倒了霉,家都抄了。” 阿贝正专心啃着馍馍,闻言抬起头,眨眨眼:“莫家?跟咱们一个姓呢。” 莫婶给她夹了一筷子鱼肚子上的肉,叹道:“同姓不同命哟。那些大人物起起落落,咱们小老百姓,能安安生生过日子就是福气。”她说着,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阿贝脖颈上若隐若现的红绳,心里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忧虑。那半块玉佩,质地极好,绝非凡品。阿贝的亲生父母,恐怕不是寻常人家。这乱世,只盼着这孩子永远别被卷入那些是非中去才好。 阿贝却浑不在意,三两口吃完了馍馍,拍拍手:“管他什么莫家李家呢!阿爹,明天我跟你一起去打鱼吧?我划船可稳了!” 莫老憨呵呵笑着:“好,好,带你去!” 夜色渐深,江南水乡沉入宁静的梦乡。而遥远的沪上,霓虹初上,歌舞升平的表象下,暗流依旧在不动声色地涌动。齐公馆的书房里,齐父听着管家福伯低声汇报完闸北那边的情况,以及儿子今日又去了那边,沉默良久,最终只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 命运之线的两端,两个拥有着半块玉佩的少女,在截然不同的环境里,沿着各自的轨迹成长。而沪上这片巨大的漩涡,正等待着某个时机,将她们再次拉扯到一起。 (第0099章 完) 第0100章风起于青萍之末 沪上的秋天,来得比江南更萧索一些。闸北棚户区上空,似乎总凝聚着一层驱不散的、混合着煤烟与潮湿的灰霾。林婉贞的咳嗽,随着季节深入,愈发缠绵剧烈起来。夜里,那撕心裂肺的声音常常惊醒莫莹,她只能无助地轻拍着母亲瘦削的脊背,听着那空洞的回响在狭小的棚屋里震荡,心也一点点沉下去。 齐家管家福伯送来的钱,大部分都换了价格不菲的药材,但效果甚微。请来的郎中捻着胡须,多是摇头,只说“沉疴痼疾,需静养,忌忧思”。静养?忧思?在这生存已是艰难的境地里,这两样都是奢望。 这日午后,福伯又来了,这次带来的除了米粮和一小包西洋参片,还有一个消息。他避开正在灶间煎药的莫莹,压低声音对倚在床头、面色蜡黄的林婉贞道:“夫人,老爷让我转告您,莫爷……莫爷在狱里,情形不太好。” 林婉贞猛地一阵呛咳,用帕子捂住嘴,好半晌才缓过来,帕子上赫然染了一抹刺眼的红。她不动声色地攥紧帕子,声音沙哑:“具体……如何不好?” 福伯脸上掠过一丝不忍:“里面条件酷烈,莫爷身子本就……加之最近又染了风寒,高烧不退,狱医……唉。”他未尽之语,彼此心照不宣。 林婉贞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夫妻连心,纵然隔着高墙铁窗,那份牵念与痛楚从未稍减。她知道,丈夫的“不好”,恐怕远比福伯轻描淡写的更为严重。 “齐老爷……能否再想想办法?”她睁开眼,眼中是绝望中透出的最后一丝希冀。 福伯叹了口气:“老爷一直在周旋。只是,赵坤那边盯得紧,罪名又是‘通敌’这等大忌,上下打点已是艰难,要想探视或者保外就医……难如登天。”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老爷让您千万保重自己,还有莹小姐。留得青山在……”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林婉贞懂了。丈夫恐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她若再倒下,莹莹怎么办?那个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的贝贝又怎么办? 一股腥甜再次涌上喉头,被她强行咽下。她不能倒,至少现在还不能。 这时,莫莹端着煎好的药走了进来。她敏锐地察觉到屋内凝滞沉重的气氛,以及母亲脸上尚未褪尽的悲戚与福伯欲言又止的神情。她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地将药碗递到林婉贞手中,轻声道:“阿娘,喝药。” 林婉贞接过碗,看着女儿低垂的眉眼,那与丈夫相似的轮廓让她心头一酸。她勉强喝了几口,便将药碗放下,对福伯道:“有劳福伯和齐老爷费心。我们母女……还能撑得住。” 福伯点点头,不再多言,留下东西便告辞了。 送走福伯,莫莹回到床边,看着母亲失神的样子,心中不安。“阿娘,是不是……阿爹他……”她怯怯地问。 林婉贞回过神,拉过女儿冰凉的手,轻轻拍了拍,挤出一个笑容:“没事,你阿爹……会好的。”她转移了话题,“莹莹,齐少爷上次送来的字帖,可有认真练?” 莫莹点点头:“有的。”她走到墙角一个破旧的小木箱前,拿出那本崭新的字帖和钢笔。这是她贫乏生活中为数不多的、带着光彩的事物。墨水在粗糙的纸张上洇开,她依旧写得认真,一笔一划,仿佛在描摹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影子。 林婉贞看着女儿伏在矮凳上写字的侧影,单薄得像是一阵风就能吹走。齐家的接济,齐啸云那句“像保护妹妹一样”的承诺,在此刻看来,如同风中残烛,微弱而不确定。她必须为女儿,谋一条更实在的出路。 …… 齐公馆,书房。 齐父齐修远放下手中的信函,揉了揉眉心,脸上带着疲惫。他对坐在对面的儿子齐啸云道:“你莫世伯在狱中病重,赵坤那边卡得很死,看来是不想让他活着出来了。” 齐啸云握紧了拳头,少年清俊的脸上满是愤懑:“父亲,难道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赵坤如此构陷忠良,就无人能制?” 齐修远看了儿子一眼,目光深沉:“制?拿什么制?赵坤如今攀上了那边的人,风头正劲。商场如战场,官场更是杀人不见血。我们齐家虽有些根基,但在此事上,牵一发而动全身,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些,“我知道你与莫家亲近,尤其是对莹莹那孩子……但眼下,我们能做的,也只是尽量保全她们母女,让她们活下去。” 齐啸云沉默了片刻,抬起头,眼神坚定:“父亲,我想去看看林姨和莹莹。” 齐修远沉吟了一下,点了点头:“去吧。带些实用的东西去。另外……”他斟酌着词句,“啸云,你年纪也不小了,有些事要知道分寸。对莫家母女,我们是道义,是旧情,但莫要投入过多,尤其是……莫要轻易许下无法兑现的承诺。她们的身份敏感,未来的路,注定坎坷。” 齐啸云抿了抿唇,没有反驳,但眼中的倔强并未消退。 当他再次来到闸北那条熟悉的陋巷时,远远便听见了压抑的咳嗽声。他脚步顿了顿,心中一阵发紧。 莫莹正端着一盆污水出来倾倒,看见他,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让开了路。 “莹莹,林姨怎么样了?”齐啸云快步上前问道。 “喝了药,刚睡下。”莫莹的声音很轻。 齐啸云看着她越发尖削的下巴和眼底淡淡的青影,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将带来的一个布包递过去,里面除了食物,还有几本旧的文学读物和一本《新华字典》。“这些书……给你解闷。字典可以查不认识的字。” 莫莹接过布包,依旧低声道谢。 齐啸云看着她疏离的样子,想起父亲的告诫,那些安慰和保证的话在嘴边滚了滚,最终却没能说出口。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只觉得这棚户区的压抑空气,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我……我去看看林姨。”他最终说道,迈步走进了那间低矮昏暗的棚屋。 床上,林婉贞似乎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蹙,呼吸微弱而急促。齐啸云站在床边,看着这个曾经雍容华贵的女人被病痛和苦难折磨成如今这副模样,心中五味杂陈。他注意到她枕边露出一角的、被攥得紧紧的帕子,上面隐约有些暗红的痕迹,心头猛地一沉。 他悄悄退了出来,对等在外面的莫莹低声道:“莹莹,好好照顾林姨。有什么需要,一定要让福伯告诉我。” 莫莹点了点头。 离开棚户区,坐回车里,齐啸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破败景象,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命运的残酷和自身的无力。他保护不了莫世伯,甚至无法真正改善林姨和莹莹的处境。那种憋闷感,几乎让他窒息。 …… 江南水乡,吴江县。 秋日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河面上,波光粼粼。阿贝撑着自家的小乌篷船,动作熟练地在河汉间穿梭。莫老憨坐在船头,整理着渔网,看着女儿利落的身影,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阿贝,慢点,小心水鬼扯你脚!”莫老憨故意吓唬她。 阿贝回头,冲他扮个鬼脸:“才不怕呢!水鬼见了我都得绕道走!”她笑声清脆,惊起了岸边芦苇丛里的几只水鸟。 船行至一处河湾,水草丰茂。阿贝眼尖,看到水底似乎有东西反光。“阿爹,你看那儿!” 莫老憨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眯了眯眼:“像是块碎瓷片?” “我下去看看!”阿贝说着,不等莫老憨阻止,便利落地脱掉外衫,只穿着小褂和裤衩,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 河水清凉,水草缠绕。阿贝像条灵活的鱼儿,几下便潜到了水底,拨开淤泥和水草,摸到了那个反光的东西。入手沉甸甸,冰凉,似乎不是瓷片。她用力将其抠了出来,浮出水面。 “噗——”她吐出一口水,抹了把脸,将手里的东西举给莫老憨看:“阿爹,你看!是啥?” 那是一个婴儿巴掌大小的金属牌,沾满淤泥,但边缘处露出暗沉的银色,上面似乎刻着些模糊不清的花纹,中间还有一个奇怪的、像是盘绕的蛇或者龙的图案。 莫老憨接过来,在河水里涮了涮,仔细看了看,摇摇头:“不认得。像是银的?不过这图案怪怪的,不像咱们这儿的东西。许是哪条过路的货船掉下来的?” 阿贝却对这意外收获很是喜欢,拿回来在衣服上擦了又擦,露出更多细节。那金属牌质地坚硬,触手生寒,上面的图案在阳光下显得颇为古朴神秘。“挺好看的,我留着玩了!”她笑嘻嘻地将金属牌塞进自己的裤兜里。 莫老憨也没在意,只当是小孩子捡了个新奇玩意儿。 傍晚回家,阿贝把玩着那块金属牌,还用绳子穿了,想和玉佩挂在一起,被莫婶看见了。 “哎哟,这什么东西,黑乎乎的,别把玉佩磕坏了!”莫婶连忙阻止,将金属牌从她手里拿过来,看了看,也觉奇怪,“这图案……瞧着有点瘆人。哪儿来的?” “河里捡的!”阿贝满不在乎。 莫婶皱了皱眉,本想扔掉,但看女儿喜欢,便道:“玩可以,别整天戴着,收起来吧。” 阿贝嘟了嘟嘴,但还是听话地将金属牌从绳子上解下来,随手放进了她装“宝贝”的小木盒里,那里面还有几颗漂亮的鹅卵石、几根彩色鸟毛和几枚磨得光亮的铜钱。 她并不知道,这块看似不起眼的金属牌,并非普通的船来品。那上面的盘龙图案,与遥远沪上某些隐秘势力追寻的标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命运的蛛丝,已在不经意间,悄然缠绕而上。 沪上,赵公馆。 书房内,赵坤听着手下的汇报,嘴角噙着一丝冷笑:“莫隆快不行了?很好。等他咽了气,那桩旧案才算彻底了结。他那个老婆和女儿,盯紧点,别让她们闹出什么幺蛾子。尤其是……留意有没有另一个孽种的线索。” “是,老爷。齐家那边,似乎还在暗中接济。” “齐修远那个老狐狸,不过是沽名钓誉罢了。不必理会,只要她们安安分分待在贫民窟,就让她们自生自灭。”赵坤摆了摆手,眼神阴鸷,“倒是最近,听说‘青帮’里有些老人在暗中打听当年莫家的事?你去查查,是谁在背后多管闲事。” “明白。” 风,起于青萍之末。沪上的天空,阴云似乎在悄然汇聚。而江南水乡的宁静之下,一枚小小的金属牌,正无声地等待着被再次发现的那一刻。 (第0100章 完) 第0101章暗夜微光与江南涟漪 林婉贞的病,如同这年沪上阴冷潮湿的深秋,缠绵不去,且日渐沉重。那日福伯带来的关于丈夫病危的消息,成了压垮她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咯血的症状从隐秘变得频繁,苍白的面颊上时常泛起一种不祥的潮红,眼神也时常涣散,陷入长时间的昏睡。 莫莹心中的恐慌如同藤蔓般疯长。她寸步不离地守在母亲床边,听着那破碎的咳嗽声,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一点点碎裂。齐家送来的西洋参片似乎起不了什么作用,福伯请来的郎中换了一个又一个,开的方子大同小异,最终都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和“准备后事”的暗示。 棚屋里的空气凝滞而绝望。莫莹甚至不敢合眼,生怕一闭上,母亲就再也醒不过来。她握着母亲枯瘦的手,那冰凉的触感让她浑身发冷。脖颈上的半块玉佩贴着肌肤,也是一片冰凉,无法给她丝毫慰藉。 这天夜里,林婉贞从一阵剧烈的咳嗽中醒来,呼吸急促如风箱。她看着守在床边、眼睛红肿的女儿,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清明和深切的心疼。 “莹……莹……”她声音微弱,几乎被喘息声淹没。 莫莹连忙凑近:“阿娘,我在。” 林婉贞费力地抬起手,指了指墙角那个放着她们仅剩几件旧物的小木箱。“……箱子……底层……夹层……”她断断续续地说着,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 莫莹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走到木箱旁,打开。里面是几件打补丁的旧衣服和一些零碎杂物。她摸索着,终于在箱底发现了一处几乎看不见的缝隙。她用指甲抠了抠,一块薄薄的木板被她掀了起来,下面是一个隐藏的夹层。 夹层里,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样东西:一封装在泛黄信封里、未曾寄出的信,信封上没有署名;一枚款式简单、却质地极佳的羊脂白玉平安扣,用一根红绳系着;还有一小卷用油布包裹的、边缘磨损的纸,看起来像是地图的一角。 莫莹将这些东西拿到床边。林婉贞的目光落在那个平安扣上,眼神变得悠远而哀伤。“这……是你阿爹……当年送我的……”她喘息着,“留给……贝贝……” 贝贝。那个只在母亲偶尔梦呓中出现的名字。莫莹一直知道,自己可能有一个姐妹,但这是母亲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在清醒状态下提及。 林婉贞又看向那封信和那角地图,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阵更猛烈的咳嗽,鲜血从嘴角溢出。她紧紧抓住莫莹的手,指甲几乎掐进她的肉里,眼中是强烈的不甘和嘱托。 “活下去……找到……贝贝……”她用尽最后力气,吐出这几个字,眼神死死盯着莫莹,直到力竭,重新陷入昏睡,手却依旧紧紧攥着女儿。 莫莹看着母亲昏睡过去却依旧痛苦蹙眉的脸,又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痛得无法呼吸。活下去?找到贝贝?在这茫茫人海,在她自身难保的境地里,何其艰难? 但她看着母亲濒死的模样,一股从未有过的倔强和责任感从心底升起。她不能倒下,她必须活下去,为了母亲,也为了那个素未谋面的姐妹。 她小心地将平安扣收好,又将那封信和地图残角放回夹层,将木箱恢复原样。母亲最后的嘱托,像一颗沉重的种子,埋进了她年幼却已饱经风霜的心田。 …… 齐啸云再次来到棚户区时,带了一位穿着西装、提着皮箱的洋人医生。这是他瞒着父亲,动用自己积攒的零用钱和人情请来的。他无法眼睁睁看着林姨就这样被拖垮。 洋医生为林婉贞做了检查,打了针,留下了一些白色的药片,神情严肃地用生硬的中文对齐啸云说:“肺炎,很严重。营养不良,抵抗力太差。这里环境,非常不好。需要住院,但……费用很高。” 齐啸云看着昏睡中依旧眉头紧锁的林婉贞,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眼神带着一丝微弱希冀望着他的莫莹,咬了咬牙:“请尽力医治,费用我来想办法。” 洋医生开了些药,又叮嘱了一番注意事项,便离开了。 齐啸云将药递给莫莹,仔细说明了用法。“这些药或许能暂时稳住病情。”他看着莫莹,轻声道,“别担心,总会有办法的。” 莫莹接过药,第一次没有立刻低下头,而是抬眼看向齐啸云。她的眼睛很大,黑白分明,此刻里面盛满了复杂的情绪——感激、无助、以及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重。“谢谢……啸云哥哥。”她终于不再叫他“齐少爷”。 这一声“啸云哥哥”,让齐啸云心头一颤,一种混合着怜惜和保护欲的情绪汹涌而来。他几乎要脱口而出更多的承诺,但想起父亲的告诫,又硬生生忍住,只是点了点头:“好好照顾林姨,我过几天再来看你们。” 送走齐啸云,莫莹按照医嘱给母亲喂了药。或许是那些西药起了作用,林婉贞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咳嗽也略有减轻,沉沉睡去。 莫莹守在床边,看着母亲暂时安稳的睡颜,心中稍稍松了口气。她拿出那枚羊脂白玉平安扣,在昏暗的光线下细细摩挲。玉质温润细腻,触手生温,与她那半块玉佩的冰凉截然不同。这是父亲送给母亲的,要留给贝贝的…… 那个失踪的姐妹,她如今在哪里?过得好吗?是否也像她一样,在某个角落艰难求生?母亲要她找到贝贝,可她该从何找起?除了一个不知是乳名还是小名的“贝贝”,和那可能存在的另外半块玉佩,她没有任何线索。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和使命感,交织在她心头。 …… 江南,吴江县。 秋收过后,村里难得的清闲。阿贝依旧是那个风风火火的野丫头,下河摸鱼,上树掏鸟窝,带着一帮半大孩子在村里疯跑。那块从河里捞起来的金属牌,早被她抛到了脑后,和其他“宝贝”一起躺在小木盒里积灰。 这天,村里来了个走街串巷的货郎,摇着拨浪鼓,担子上挂着各色针头线脑、糖果玩具,引得孩子们围了一圈。 阿贝也挤在人群中,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糖豆和泥人,眼里放着光,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口袋,有些沮丧。 货郎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眼睛滴溜溜地转,很会招揽生意。他看到阿贝,笑着招呼:“小姑娘,看看喜欢什么?便宜卖哩!” 阿贝摇摇头:“没钱。” 货郎也不在意,目光在她脖颈处扫过,似乎看到了那根系着玉佩的红绳,眼神微微一动,笑道:“没钱可以用东西换嘛。我看小姑娘你脖子上挂的玩意儿挺别致,拿来我瞧瞧,要是值钱,换你一堆糖吃!” 阿贝下意识地捂住胸口,后退一步,警惕地看着货郎:“不换!这是我爹娘给的!” 莫老憨正好从地里回来,听见这话,眉头一皱,上前将阿贝拉到身后,对货郎道:“小孩子的东西,不换不换,你走吧。” 货郎讪讪地笑了笑,也没纠缠,挑起担子,摇着拨浪鼓走了,只是离开时,又回头深深看了阿贝和她身后的莫家小院一眼。 等货郎走远,莫老憨蹲下身,严肃地对阿贝说:“阿贝,记住爹的话,这玉佩是你亲生爹娘留给你唯一的念想,比什么都金贵,绝不能给别人看,更不能拿去换东西,知道吗?” 阿贝看着养父严肃的表情,用力点了点头:“知道了,阿爹!” 然而,几天后的一个傍晚,那货郎又出现在了村子附近,这次他没有摇拨浪鼓,而是在河边徘徊,像是在寻找什么。他远远看到莫老憨夫妇在院子里收拾渔网,阿贝正在河边洗菜,便装作若无其事地靠近。 “老乡,打听个事儿。”货郎掏出烟卷,递给莫老憨一支,“前些天我好像掉了个银牌子在这河边,大概这么大,上面刻着花,您见过没?”他比划着,描述的形状大小,赫然与阿贝捡到的那块金属牌相似。 莫老憨愣了一下,想起阿贝捡到的那个怪牌子,正要开口,旁边的莫婶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角,抢先道:“没看见!我们这河边乱七八糟的东西多了,谁留意什么银牌子铜牌子。” 货郎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脸上依旧堆着笑:“哦,没看见啊……那打扰了。”他目光再次状似无意地扫过阿贝的方向,这才转身离开。 等他走远,莫老憨疑惑地看向妻子:“你咋说没看见?阿贝不是捡了一个吗?” 莫婶压低声音,脸上带着担忧:“我瞧着那人不对劲。前两天就想看阿贝的玉佩,今天又来问什么银牌子……哪有那么巧的事?那牌子图案怪怪的,怕不是什么好来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们平头百姓,惹不起麻烦。” 莫老憨想了想,觉得妻子说得有理,便叮嘱阿贝:“你捡的那个牌子,收好了,别拿出来玩,也别跟外人说。” 阿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虽然性子野,但对养父母的话还是很听的。回到屋里,她拿出那个小木盒,看着里面那块暗沉冰冷的金属牌,上面的盘龙图案在油灯下显得有些狰狞。她心里隐隐觉得,这玩意儿可能真的有点邪门,便把它塞到了盒子最底下,不再理会。 她并不知道,这个小小的插曲,并非偶然。那个货郎,也绝非普通的走街串巷之辈。 …… 沪上,齐公馆。 齐啸云向父亲提出了想接林婉贞母女到齐家别院暂住养病的想法,不出意外地遭到了齐修远的断然拒绝。 “胡闹!”齐修远面色沉肃,“啸云,我知你心善,但此事绝不可行!赵坤正愁找不到我们的把柄,你将莫家母女接来,岂不是授人以柄?齐家上下多少口人,不能因为你的恻隐之心而陷入险境!” “可是父亲,林姨她……”齐啸云试图争辩。 “没有可是!”齐修远打断他,“我们能暗中接济,已是仁至义尽。这世道,明哲保身才是首要。你近日往闸北跑得太勤,已经引起一些注意了。从明天起,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再去那里!” 齐啸云看着父亲不容置疑的神情,知道此事已无转圜余地,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懑涌上心头。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在家族利益和现实风险面前,个人的善意和承诺是多么苍白。 他沉默地回到自己房间,看着窗外沪上璀璨却冰冷的夜景,心中充满了迷茫。他答应过要保护莹莹,可现在,他连给她们一个稍微安定的养病环境都做不到。 而与此同时,在闸北那间破败的棚屋里,莫莹正就着昏黄的煤油灯,一遍遍擦拭着那枚羊脂白玉平安扣,仿佛能从那温润的光泽中,汲取到一丝支撑下去的力量和寻找姐妹的勇气。母亲的呼吸微弱而平稳,洋医生的药似乎暂时吊住了她的性命,但未来,依旧是一片迷雾。 沪上的暗流与江南的涟漪,都在无声地蔓延、交织,等待着某个契机,掀起更大的风浪。 (第0101章 完) 第0102章浦江潮涌,暗夜微光 民国十四年,春寒料峭。 黄浦江的汽笛声穿透薄雾,呜咽着划破沪上清晨的宁静。霞飞路两侧的法国梧桐才刚抽出嫩芽,映衬着那些风格各异的洋楼,勾勒出这座东方巴黎的摩登轮廓。然而,在这浮华之下,贫民窟“蕃瓜弄”的早晨,却只有刺骨的湿冷与为一口吃食的挣扎。 莫莹莹将最后一件洗净、虽已发白却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放入破旧的藤箱里。母亲林婉贞坐在唯一的木板床边,脸色依旧带着久病初愈的苍白,眼神却异常坚定。今天,她们要离开这个居住了近十年的棚户区。 “妈,都收拾好了。”莹莹轻声说道,走到母亲身边,挽住她的手臂。十六岁的少女,身量已然长开,虽因长期营养不良而显得有些单薄,但眉宇间那份源自林婉贞的清雅秀致,却如同淤泥中悄然绽放的白莲,难以掩盖。尤其那双眼睛,清澈而沉静,带着超乎年龄的坚韧。 林婉贞拍了拍女儿的手,目光扫过这间低矮、潮湿、冬天漏风夏天闷热的破屋子,眼中没有留恋,只有一丝如释重负的决绝。“走吧,莹莹。齐家的恩情,我们记在心里。往后,更要靠我们自己了。” 半个月前,齐家管家福伯再次悄悄送来米粮和几块银元时,也带来了一个消息:齐家在法租界边缘有一处闲置的小小石库门亭子间,虽简陋,但干净敞亮,可供她们母女暂住。更重要的是,齐家老爷念及旧情,愿意在林婉贞身体好些后,为莫莹莹在齐家控股的一家洋行里,寻一个书记员(文员)的差事。 这对挣扎在生存线上的母女而言,无异于黑暗中投下的一束光。林婉贞没有矫情推辞,她知道,这是女儿,也是莫家未来唯一的希望。她必须抓住。 母女二人提着简单的行李,悄然离开了蕃瓜弄。没有惊动太多邻里,只有几个平日受过林婉贞缝补恩惠的妇人,在门口默默目送,眼神复杂,有羡慕,也有祝福。 穿过狭窄肮脏的弄堂,走上稍微平整些的街道,仿佛从一个世界踏入了另一个世界。电车叮叮当当地驶过,穿着时髦旗袍的女士和西装革履的先生行色匆匆,橱窗里陈列着琳琅满目的洋货。莫莹莹下意识地握紧了母亲的手,这繁华景象对她而言,既熟悉又陌生。童年的记忆早已模糊,这十年的困顿,让她几乎忘了沪上还有这样的一面。 齐家提供的石库门位于一条还算安静的弄堂里。房子不大,只有一个亭子间和一个灶披间(厨房),但正如福伯所说,窗户朝南,阳光能洒进来,驱散了蕃瓜弄里常年不散的霉味。墙壁粉刷过,地面是干净的水泥,对于她们而言,已是天堂。 安顿下来后,林婉贞拉着女儿的手,郑重道:“莹莹,齐家的恩情,是雪中送炭。但我们不能永远依靠别人。你父亲……他一定是被冤枉的。我们活着,不仅要活下去,还要等着有一天,能为你父亲洗刷冤屈,重振莫家门楣。去洋行做事,是个机会,你要好好学,好好做,更要处处留心,谨言慎行。” “妈,我明白。”莫莹莹用力点头,眼中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光芒,“我会努力的。” 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弄堂里玩耍的孩童,目光却仿佛穿透了时空,落在了更远的地方。那半块被她用红绳系着、贴身佩戴的玉佩,隔着衣物传来温凉的触感。这是父亲留下的念想,也是她们身份的唯一凭证。另一块,在那个不知所踪的妹妹身上吗?她还活着吗?又在何处?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江南水乡,太湖之滨。 天色未明,薄雾笼罩着湖面。一条小渔船晃晃悠悠地驶离了岸边。船头站着一位少女,正是被渔民莫老憨夫妇收养的阿贝。 如今的阿贝,也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姑娘。常年的水上生活,给了她一身健康的小麦色肌肤,身形矫健而充满活力。她不像寻常渔家女那般梳着辫子,而是利落地将乌黑的长发编成一根粗辫子甩在脑后,额前几缕碎发被湖风吹拂,更衬得她眉眼灵动,带着一股野性难驯的勃勃生机。 “阿爹,今天往东边那片芦苇荡去看看吧?昨天我看到有鱼群在那里打花!”阿贝一边熟练地整理着渔网,一边对船尾摇橹的莫老憨说道,声音清脆如同出谷黄莺。 莫老憨是个憨厚的中年汉子,脸上刻满了风霜,他呵呵一笑:“就你眼尖!听你的!” 养母莫婶坐在船中,正在补网,看着女儿忙碌的身影,眼中满是慈爱,却也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虑。阿贝越来越大,模样也越来越俊,这渔村里、甚至镇上,来说媒的人都快踏破门槛了,可这丫头心气高,一个都看不上,整天就想着跟她爹出船打渔,或者跑到镇上唯一的女子学堂去蹭课听,认了几个字,心仿佛也更野了。 “阿贝啊,慢点干,别累着了。”莫婶柔声道。 “不累,妈!”阿贝回头粲然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多打点鱼,卖了钱,给妈扯块新布做衣裳!” 她动作麻利地将渔网撒向湖面,姿态优美而充满力量。阳光穿透雾气,洒在她身上,也映亮了她脖颈上那半块用同样朴素的红绳系着的玉佩。她从小就知道这不是自家的东西,莫老憨夫妇也从未隐瞒她的身世,只说是捡来的,这玉佩是寻亲的凭证。阿贝对那模糊的“亲生父母”并无太多概念,只觉得这玉佩冰冰凉凉的,戴着安心。她有时会摸着玉佩想,那素未谋面的姐妹,现在过得怎么样?会不会也像她一样,在看这同一片天空? --- 沪上,齐公馆。 书房内,紫檀木的书架上摆满了线装书和洋文书籍。年近五十的齐老爷齐墨轩坐在宽大的书桌后,虽鬓角已染霜华,但目光依旧锐利。他听着管家福伯的汇报。 “老爷,林夫人和莹莹小姐已经安顿好了。林夫人身体还需将养,莹莹小姐……很是懂事,对老爷的安排感激不尽。” 齐墨轩微微颔首,叹了口气:“隆兄当年与我,亦师亦友,莫家蒙此大难,我岂能坐视不理。只是……赵坤如今势大,又在日本人那里得了势,我们行事必须万分谨慎。安排莹莹进洋行的事,要稳妥,不能让人拿了话柄。” “老奴明白,已经打点过了,就说是个远房亲戚家的孩子,来寻个差事糊口。”福伯恭敬应道。 “嗯。”齐墨轩沉吟片刻,又道,“啸云呢?他知道莹莹来沪西了吗?” 福伯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少爷前几日从北平来信,还问起莹莹小姐的近况。他怕是快回来了,知道这个消息,定然高兴。” 齐墨轩点了点头,不再说话,目光投向窗外,眼神深邃。沪上的局势波谲云诡,莫家的冤案背后牵扯甚广,庇护故人之后,既是情义,也可能是一步险棋。而那个孩子……他想起记忆中那个冰雪聪明的小女孩,如今也不知流落何方。这半块玉佩的缘分,究竟会将所有人的命运引向何方? 浦江的潮水日夜不息,裹挟着无数人的悲欢与秘密,奔流向前。南北两地,两个拥有相同血脉的少女,各自在命运的轨迹上前行,她们的人生,正如这初春的黄浦江,表面平静,内里却已暗潮涌动。那隐匿在时光尘埃下的真相,终将在不久的将来,被这时代的洪流,狠狠冲刷出来。 --- 续1 浦江潮涌,暗夜微光(下) 沪西,齐家安排的石库门亭子间里,莫莹莹正对着窗外的一方小小天空出神。母亲林婉贞已经服过药睡下了,屋内安静得只能听到弄堂里隐约传来的叫卖声。 她从贴身的衣袋里取出那半块玉佩。羊脂白玉在从南窗透进来的阳光下,泛着温润柔和的光泽。玉佩雕刻着繁复的云纹,中间是一个古朴的“莫”字,边缘是断裂的痕迹,预示着它并非完整。这是父亲莫隆在她们姐妹满月时,特意请名匠雕琢,一分为二,寓意双生同心。 指腹摩挲着冰凉的玉面,那些被刻意尘封的童年记忆碎片,偶尔会不受控制地闪现——宽阔明亮的厅堂,父亲将她高高举起的笑声,母亲温柔哼唱的摇篮曲,还有……那个与她有着一模一样面孔,总是咿咿呀呀伸手要她抱的妹妹…… “妹妹……”莹莹低声喃喃,眼眶微微发热。她还活着吗?过得好吗?那另外半块玉佩,又在何方? 这十年,她们隐姓埋名,挣扎求生,母亲的身体更是每况愈下。洗不完的衣物,补不完的破洞,还有那些或怜悯或轻蔑的目光,早已将曾经那个不谙世事的官家小姐磨砺得坚韧而敏感。她深知,齐家的援助是恩情,但绝非长久之计。母亲说得对,她们必须靠自己站起来。进入洋行,是她踏入这个社会,寻找自立乃至未来为父伸冤的第一步。 她将玉佩小心地收回衣内,贴肉戴着,那冰凉渐渐被体温焐热。转身看向屋内唯一一张小桌上放着的几本旧书——那是母亲坚持让她学习的《女子国文》和《算术初步》,还有齐家福伯上次悄悄带来的几份过时的报纸。知识,是母亲在绝境中能为她争取到的最宝贵的财富。 “莹莹,”林婉贞不知何时醒了,靠在床头,声音虚弱却清晰,“过几日去洋行,衣着要整洁,言行要稳重。不该问的不同,不该说的不说。多看,多学,少开口。记住,我们如今……已不是从前了。” “妈,我晓得轻重。”莹莹走到床边,为母亲掖了掖被角,“您放心,我会谨慎的。” 林婉贞看着女儿清丽而坚毅的侧脸,心中又是欣慰又是酸楚。本该是千娇万宠的年纪,却要早早背负起生活的重担和家族的秘密。 --- 江南,太湖畔的莫家村。 夕阳将湖面染成一片金红,渔船陆续归港。阿贝帮着莫老憨将满满一舱鲜鱼抬上岸,动作比许多小伙子还要利落。 “哟,老憨叔,今天收获不错啊!”同村的渔民打着招呼,目光却忍不住在阿贝窈窕的身形和明媚的脸上多停留片刻。 “托福托福!”莫老憨憨厚地笑着。 阿贝却顾不上搭话,她看到岸边聚集了几个人,正围着什么。她好奇地挤过去,发现地上躺着一个浑身湿透、昏迷不醒的年轻男子。男子穿着灰色的学生装,戴着眼镜,脸色苍白,额角有一处磕碰的伤口,还在渗血。 “这是谁啊?” “不像咱们本地人,像是从城里来的学生娃。” “怎么掉湖里了?还有气吗?” 村民们议论纷纷,却没人敢上前。 阿贝蹲下身,探了探男子的鼻息,虽然微弱,但还有。“还有气!快,帮忙抬到我家去!”她毫不犹豫地说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果断。 莫老憨夫妇闻声赶来,见女儿又要“多管闲事”,莫婶有些犹豫:“阿贝,这……来历不明的人……” “妈,总不能见死不救吧!”阿贝已经和两个相熟的青年一起,将男子抬了起来,“我家近,先救人再说!” 莫老憨向来听女儿的,见状也只好帮忙。将男子安置在阿贝房间隔壁堆放杂物的狭小空间里(阿贝坚持不让陌生人进自己房间),阿贝熟练地打来清水,用干净的布巾为男子擦拭伤口,又找出莫老憨平日备着的、治疗跌打损伤的草药,捣碎了敷在伤处。 她做这些的时候,神情专注,动作麻利,没有丝毫扭捏。灯光下,她脖颈上那半块玉佩从衣领中滑出,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男子在夜半时分悠悠转醒。他睁开眼,看到的是一张凑近的、带着关切和好奇的年轻脸庞。少女的眼睛很亮,像落满了星子的湖面,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头发乌黑,编成一根粗辫子。 “你醒了?”阿贝见他睁眼,松了口气,“你掉湖里了,是我们把你救起来的。你感觉怎么样?哪里不舒服?” 男子挣扎着想坐起来,却牵动了额角的伤,疼得吸了口冷气。他环顾四周,是间极其简陋的农舍,自己身下是硬板床,身上盖着带着阳光味道的、粗糙却干净的布衾。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他声音沙哑,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文雅气息,“我……我叫陈望舒,是沪上震旦大学的学生。来此地……是做社会调查,不慎失足落水……” 他的目光落在阿贝脸上,微微怔了一下。这渔家女的容貌,竟如此灵秀出众,更难得的是眉宇间那股勃勃的生气,与他平日里在沪上见到的那些娇弱小姐或摩登女郎截然不同。 “沪上来的大学生?”阿贝眼睛一亮,充满了好奇,“你们大学生,都学些什么呀?” 陈望舒看着少女纯粹而渴望知识的眼神,心中一动,耐心解释道:“学很多,文史、数理、还有格物致知的新学……” 两人一个好奇追问,一个耐心解答,竟不知不觉聊了许久。阿贝对外面世界的向往,对知识的渴求,让陈望舒这个身处时代洪流、心怀理想的年轻学子,也感到了一丝触动。他注意到阿贝脖颈上的半块玉佩,那玉质和雕工,绝非寻常渔民之家所能拥有,但他初来乍到,不便多问。 --- 沪上,齐公馆书房。 “老爷,赵坤那边,最近和日本三井洋行走动频繁,似乎在谋划一桩大的棉纱生意。”福伯低声禀报。 齐墨轩冷哼一声:“赵坤此人,惯会钻营。当年构陷隆兄,少不了借助日本人的势力。如今更是变本加厉。”他沉吟片刻,“我们齐家根基在航运和金融,实业方面涉足不深,但也不能坐视他如此肆无忌惮。告诉下面的人,多留意他们的动向。” “是。”福伯应下,又道,“少爷乘坐的‘海晏号’,下月初便能抵达吴淞口。” 齐墨轩脸上露出一丝真正的笑意:“啸云要回来了……也好。如今这局势,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让他回来历练历练。”他顿了顿,状似无意地问道,“莹莹那孩子,哪天去洋行报到?” “回老爷,定在后天。” “嗯,让洋行的刘经理多照应些,但也不必过于特殊。那孩子……像她父亲,骨子里有股韧劲,需要的是机会,而非施舍。” “老奴明白。” 福伯退下后,齐墨轩独自站在窗前。华灯初上,沪上之夜一片璀璨迷离。这十里洋场,既是冒险家的乐园,也是无数阴谋与算计滋生的温床。莫家的冤案,如同一根刺,扎在他心头多年。庇护莹莹母女,是情义,或许……也是未来某一天,对抗赵坤乃至其背后势力的一个契机?而那个流落在外、生死未卜的另一个孩子,又会在何时,以何种方式,闯入这早已布好的棋局? 南北两地的少女,尚不知彼此的存在,更不知她们的生命轨迹,正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缓缓推向既定的交汇点。那半块玉佩,如同冥冥中的信标,终将在时代的浪潮中,指引她们找到彼此,也找到各自真正的归宿。 浦江的潮声,穿过繁华与寂静,幽幽回荡,仿佛在低语着一个关于血脉、恩仇与成长的故事,正悄然拉开序幕。 --- (第0102章 完) 第0103章洋行初涉,归舟起澜 第一幕 亭子间的新晨 民国十四年的这个清晨,阳光似乎格外眷顾这间位于法租界边缘的亭子间。 莫莹莹站在唯一的穿衣镜前——那是林婉贞用省下的钱从旧货市场淘来的,镜面有些模糊,但足以映出人影。她身上是一件半新的阴丹士林蓝布旗袍,洗得发白,却熨烫得十分平整,没有一丝褶皱。这是母亲连夜为她改好的,将原本过于学生气的款式收紧了腰身,显得更为利落。长发编成一根简单的辫子垂在脑后,额前光洁,露出一张清丽绝俗的脸。未施粉黛,却眉目如画,尤其那双沉静的眼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更多的是破土而出的决心。 “很好。”林婉贞倚在床头,仔细端详着女儿,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欣慰与一丝隐忧,“记住娘的话,少说,多看,多学。洋行里人事复杂,凡事留个心眼。” “妈,您放心,我都记下了。”莹莹转身,握住母亲微凉的手,“您按时吃药,好好休息,我晚上回来给您带城隍庙的梨膏糖。” 林婉贞笑着点点头,催促道:“快去吧,第一天,莫要迟了。” 莹莹提起一个同样半旧的布制手提袋,里面装着母亲为她准备的笔墨和一個干粮馍馍。她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走进了弄堂里初升的朝阳中。 第二幕 汇丰洋行的“远亲” 汇丰洋行(注:此处为虚构洋行名)位于外滩附近的一栋三层西式建筑内,门面气派,玻璃橱窗擦得锃亮,里面陈列着最新的留声机和洋缎布料。进出的人大多衣着光鲜,步履匆匆。 莫莹莹在门口略站了站,定了定神,才迈步走了进去。大堂宽敞明亮,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雪茄烟和印刷品的混合气味。穿着灰色制服的信差抱着文件小跑穿梭,几个西装革履的职员正用英文交谈,电话铃声此起彼伏。 她走到询问处,一位穿着考究旗袍、抹着口红的年轻小姐抬起眼皮打量了她一下,眼神带着审视。 “你好,我找刘经理。我是……来报到的书记员,姓莫。”莹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那小姐似乎得到了吩咐,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些,但依旧带着几分疏离:“哦,莫小姐是吧?刘经理吩咐过了,你跟我来。” 她领着莹莹穿过忙碌的办公区,不少职员投来好奇的目光。莹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在她洗得发白的旗袍和旧手提袋上停留。她微微挺直脊背,目不斜视地跟着。 刘经理是个四十岁左右、身材微胖的中年人,戴着金丝边眼镜,看起来颇为精明。他在一间不大的办公室里接待了莹莹。 “莫小姐,坐。”刘经理态度还算客气,但公事公办,“福伯都跟我交代过了。我们洋行主要做进出口贸易,文书工作繁杂。你初来,就先在总务股帮忙,整理文件、登记往来信函、帮着抄写合同草案。薪水按月结算,试用期三个月,做得好了自然留下。” “谢谢刘经理,我会用心学的。”莹莹恭敬地回答。 刘经理点点头,叫来一个姓王的女职员,约莫三十岁年纪,面容严肃,眼神犀利:“王姐,这是新来的莫莹莹,你带带她,总务股那边杂事多,你给她安排一下。” 王姐上下扫了莹莹一眼,淡淡地“嗯”了一声,对莹莹道:“跟我来吧。” 总务股在大办公室的一个角落,堆满了卷宗和文件。王姐指着一个靠墙的旧桌子:“那是你的位置。这些是上个月未归档的信函,你先按日期和来源公司分类整理好,登记在册。字要写工整,不能出错。”她丢给莹莹一本厚厚的登记簿和一堆散乱的信件,语气不容置疑。 “是,王姐。”莹莹没有多言,立刻坐下开始工作。 她知道,这是对她的第一重考验。她小心翼翼地拆开信件,辨认着各种中外文落款和日期,然后用娟秀工整的小楷在登记簿上逐一记录。周围是嘈杂的打字机声、算盘声和同事们的低声交谈,偶尔夹杂着几句英文或沪语。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忽略那些若有若无投向她的探究目光。 第三幕 太湖边的“新学”启蒙 江南水乡的清晨,总是从湖面的薄雾和渔船的引擎声中开始。 阿贝的生活似乎并没有因为救了一个陌生学生而发生太大改变,她依旧跟着莫老憨出船打渔。但有些东西,确实不一样了。 大学生陈望舒在莫家休养了两日,伤势已无大碍。他感激莫家的救命之恩,更对活泼灵动、对知识充满渴望的阿贝印象深刻。这日傍晚,夕阳西下,阿贝坐在自家门前的矮凳上,手里拿着树枝,在沙地上比划着陈望舒教她的几个简单的汉字。 “莫、贝、水、鱼……”她念得很认真,眉头微微蹙起。 陈望舒坐在一旁,看着她专注的侧脸,笑道:“阿贝姑娘很聪明,学得很快。” 阿贝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陈先生,你们在大学里,也学写字吗?” “学,但不止是写字。”陈望舒耐心解释,“我们学历史,知道我们国家从前多么强盛,后来又为何积弱;学地理,知道中国有多大,世界又有多大;学格物(物理)、化学,知道轮船为什么能浮在水上,电话为什么能传声……” 阿贝听得入了神,手中的树枝无意识地在沙地上划着。陈望舒描述的那个世界,遥远而广阔,是她蜷缩在太湖一隅从未想象过的。她摸了摸脖颈上的玉佩,第一次对“外面”产生了如此强烈的向往。 “陈先生,你说……像我这样的渔家女,也能去城里,学这些吗?”她忍不住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憧憬和怯意。 陈望舒看着她眼中闪烁的光芒,心中触动,认真地点点头:“当然可以!现在很多地方都兴办女学,提倡男女平等。阿贝姑娘你如此聪慧,若有心向学,未必没有机会。” 他的话,像一颗种子,悄然落入了阿贝的心田。 第四幕 “海晏号”的归客 吴淞口,江风猎猎。 巨大的“海晏号”邮轮拉响汽笛,缓缓驶入港口。甲板上挤满了归心似箭的旅客。 among them, a tall young man stood out. 齐啸云身着剪裁合体的浅灰色西装,外面罩着呢料长风衣,身形挺拔,气质卓然。他扶着栏杆,望着越来越近的、熟悉又陌生的上海滩,眼神复杂。五年的英伦求学,让他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多了几分沉稳与锐气。欧洲的见闻,西方工业文明的冲击,让他对积弱的祖国有了更深的忧虑和更强的责任感。 “啸云,看!上海!我们回来了!”他身边一个同样穿着西装、戴着眼镜的年轻男子兴奋地喊道,这是他在英国的同学兼好友,家里做纺织生意的孙景明。 齐啸云微微一笑,目光掠过外滩那些高耸的银行大楼和海关钟楼,最终落在江面上密密麻麻的舢板和远处灰蒙蒙的城区。这里是他生长于斯的地方,有他的家族,他的责任,还有……记忆中那个模糊而柔弱的身影。 “是啊,回来了。”他低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船缓缓靠岸。码头上人头攒动,接船的人挥舞着帽子手帕。齐家的汽车早已等候多时,福伯亲自带着两个下人等在出口。 “少爷!孙少爷!”福伯看到齐啸云,激动地迎了上去。 “福伯,辛苦您了。”齐啸云与福伯握了握手,笑容温煦。 “不辛苦,不辛苦!老爷和太太都在家等着呢!快上车吧!” 坐进黑色的福特轿车里,齐啸云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问道:“福伯,家里一切都好?” “都好,都好!老爷身体硬朗,太太就是念叨您。”福伯笑着回答,迟疑了一下,又道,“少爷,您还记得……莫家的莹莹小姐吗?” 齐啸云的心猛地一跳,脸上却不动声色:“记得。她……和莫伯母,现在怎么样了?”他离国前,曾隐约知道齐家一直在暗中接济她们。 福伯压低了些声音:“林夫人身体不太好,前些日子,老爷安排她们搬到了沪西的一处亭子间。莹莹小姐……今天刚去咱们家的汇丰洋行做事了。” 齐啸云沉默了片刻,目光望向窗外。那个记忆中总是安静跟在林伯母身后、眼神怯生生的小女孩,如今也要为了生计奔波了吗?他想起小时候那个雨夜,在破败的屋檐下,他对她说过的话:“别怕,我会像保护妹妹一样护着你的。” “去洋行……也好。”他淡淡地说了一句,不再多问,心中却已有了计较。 第五幕 洋行里的暗流与归客的到访 汇丰洋行里,莫莹莹已经埋头工作了一整天。她将堆积如山的信函整理得井井有条,登记簿上字迹工整清晰,甚至还将几封因地址不明而滞留的信件根据内容推测出了可能的投递处。 王姐表面上没说什么,但下午让她帮忙核对一份英文货单时,语气缓和了不少。莹莹的英文是母亲林婉贞教的底子,虽然生疏,但靠着字典和极强的记忆力,竟也将货单上的品名、数量核对得八九不离十。 下班铃声响起时,莹莹才觉得脖颈酸痛,手腕发麻。但她心里是充实的。她用自己的能力和态度,初步赢得了在这个陌生环境里的一席之地。 她随着人流走出洋行大门,夕阳的余晖给外滩的建筑镀上了一层金色。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正准备往电车站走,却听到一个略带迟疑的、低沉的男声在身后响起: “莹莹?” 莫莹莹身形一顿,这个称呼……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叫过她了。她缓缓转身。 只见不远处,停着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车旁站着一位身着灰色西装、身形挺拔的年轻男子。夕阳在他身后勾勒出耀眼的光边,他的面容有些逆光看不太清,但那熟悉又陌生的轮廓,以及那双正凝视着她的、带着惊讶与探寻的深邃眼眸,让她瞬间认了出来。 是齐啸云。他回来了。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静止。车水马龙的喧嚣远去,周围的人群成为模糊的背景。莹莹看着眼前这个褪去了少年稚气、变得成熟稳重的男子,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是该叫他“齐少爷”?还是像小时候那样…… 齐啸云看着她,眼前的少女与记忆中那个瘦弱小女孩的形象缓缓重叠,又迅速分离。她长大了,出落得清雅动人,但眉宇间那份沉静与坚韧,却与这浮华的沪上格格不入,也更让人……心生怜惜。 他走上前几步,在她面前站定,声音放缓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刚下班?我……正好路过。听说你和伯母搬了新家,一切都还好吗?” 莫莹莹回过神来,微微垂下眼睑,敛去眸中一瞬间的复杂情绪,再抬眼时,已恢复了平静,她屈膝行了一个旧式的礼,声音轻柔却疏离:“劳齐少爷挂心,我和母亲一切都好。谢谢齐家这些年的照拂。” 她的客气和疏远,让齐啸云心中微微一涩。他看着她低垂的睫毛和紧握着旧手提袋、微微发白的手指,知道这十年的磨难,早已在他们之间划下了一道无形的鸿沟。 “不必多礼。”他顿了顿,“我刚回来,改日……再去拜访林伯母。” “少爷事务繁忙,不敢劳烦。”莹莹轻声拒绝。 齐啸云看着她倔强而单薄的身影,还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那……路上小心。” “谢少爷,告辞。”莫莹莹再次微微一礼,转身,汇入了下班的人流中,没有再回头。 齐啸云站在原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消失在暮色里,目光深沉。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那个需要他保护的“妹妹”,已经长大了,而且,似乎并不想再依赖任何人的保护。 第六幕 暗处的谋划 就在齐啸云归国的同一天,沪西另一处豪华的公馆内。 赵坤,如今已是沪上炙手可热的政商人物,正与日本三井洋行的代表松本饮酒密谈。 “赵桑,齐家那个小子,回来了。”松本操着生硬的中文,小眼睛里闪着精光。 赵坤晃动着杯中的红酒,冷笑一声:“齐墨轩那个老狐狸,把他儿子送去英国喝了几年洋墨水,现在回来,是想大展拳脚?哼,沪上这块蛋糕,早就重新分好了,容不得他齐家再来指手画脚。” “齐家在航运和金融界根基很深,我们接下来的棉纱和军火生意,要想顺利通过海关和码头,难免会与他们有冲突。”松本说道。 赵坤眼中闪过一丝阴鸷:“冲突?那就看谁的手段更高明了。齐墨轩念着旧情,一直暗中接济莫隆的妻女,这就是他的软肋!找个机会,从那个女人和那个丫头身上下手,我倒要看看,齐墨轩能忍到几时!” 他放下酒杯,脸上露出志在必得的狞笑:“这沪上,迟早是我赵坤,和大日本帝国的天下!” 夜色笼罩上海滩,华灯璀璨,歌舞升平。然而在这浮华之下,归国的学子,挣扎求生的孤女,远在江南的渔家妹,以及蛰伏在暗处的野心家,他们的命运之线,已然开始紧紧纠缠。一场关乎身世、恩怨、家国与情感的大幕,正伴随着黄浦江的潮声,缓缓拉开。 --- (第0103章 完) 第0104章明珠蒙尘不掩光 江南水乡的晨雾尚未完全散去,湿润的青石板路反射着熹微的晨光。阿贝将最后一筐鲜鱼从吱呀作响的乌篷船上搬下,动作熟练利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被她用略显粗糙的手背随意抹去。十六年的渔家生活,在她身上刻下了坚韧与劳作的印记,却也赋予了她一种不同于沪上闺秀的、野草般的蓬勃生命力。 “阿贝,歇歇吧,喝碗热粥。”莫老憨的妻子,如今的莫家婶子,端着一只粗陶碗走来,看着养女忙碌的身影,眼中满是慈爱,却也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当年码头边那个襁褓中的女婴,如今已出落得亭亭玉立,虽布衣荆钗,难掩眉宇间的灵秀之气。那半块被她小心翼翼珍藏起来的玉佩,时时提醒着他们,阿贝的出身绝非寻常。 “哎,就来,娘。”阿贝展颜一笑,那笑容如同穿透乌云的阳光,明亮而温暖。她接过碗,就在码头边的石阶上坐下,小口喝着温热稀薄的米粥。目光却不自觉地投向停泊在不远处、与他们家破旧小船形成鲜明对比的几艘崭新画舫。那是镇上孙乡绅家的船,据说孙家小姐今日要去县里参加什么“雅集”。 “听说孙小姐又要去吟诗作画了,真是好命。”旁边一个同样在歇息的渔家少女语气羡慕。 另一个快嘴的接话道:“可不是嘛!人家那是天上的云彩,咱们就是河底的淤泥。听说今天连县尊大人家的公子都会去呢!” 阿贝默默听着,眼神有瞬间的恍惚。吟诗?作画?这些词汇对她而言,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她所熟悉的,是何时下网能捕到最多的鱼,是哪种水草下可能藏着肥美的河蟹,是如何辨认天气变化以免遭遇风雨。她的手,能稳稳地摇橹撒网,能灵巧地修补渔网,却从未握过那纤细的毛笔。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藏在胸口衣衫下那硬硬的触感——那是用油布仔细包裹着的半块玉佩。养父母告诉她,这是她亲生父母留下的唯一信物。她的亲生父母……会是怎样的人?他们为何将她遗弃?每当夜深人静,这些问题便会悄然浮上心头。 “阿贝,发什么呆呢?快吃,吃完把这筐鱼送到镇上的‘望江楼’去,掌柜的说今天有贵客,要挑最新鲜的。”莫老憨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好嘞,爹。”阿贝三两口喝完粥,利落地起身,挑起那筐活蹦乱跳的鲜鱼,脚步轻快地向镇上走去。那条通往镇子的路,她走了无数遍,闭着眼睛都不会错。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沪上。 位于公共租界边缘的一处狭窄弄堂里,低矮的灶披间(厨房)烟雾缭绕。莫莹莹蹲在煤球炉前,小心翼翼地扇着火,锅里熬着给母亲林氏的药。刺鼻的药味混合着弄堂里特有的潮湿霉味,令人窒息。 十六年的光阴,并未善待这位曾经的莫家大小姐。虽然眉眼间依稀可见与阿贝极为相似的轮廓,但长期的营养不良和生活的重压,让她显得格外单薄瘦弱,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然而,那双眼睛,却继承了其母林氏的沉静与坚韧,即使在如此困顿的环境中,依然保持着一种不容侵犯的清澈与矜持。 身上的蓝布衣衫洗得发白,却浆洗得干干净净,连补丁都打得整整齐齐。这是母亲教导她的,无论身处何境,体面不能丢。 “莹莹,药好了吗?”里间传来林氏虚弱的声音。多年的忧思成疾,加上生活的艰辛,早已拖垮了这位昔日贵妇的身体。 “就好了,娘。”莹莹连忙应道,将煎好的药汁滤进碗里,双手捧着端了进去。 昏暗的房间里,林氏靠在床头,看着女儿忙碌的身影,眼中满是心疼与愧疚。“苦了你了,孩子……”若不是家遭横祸,她的莹莹本该是锦衣玉食、仆从环绕的千金小姐,何至于在此操持这些粗活。 “娘,您别这么说。”莹莹将药碗递到母亲手中,语气温柔而坚定,“只要我们母女在一起,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强。齐家管家前日又悄悄送了些米粮来,这个月总能应付过去。” 提到齐家,林氏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齐家能在莫家落难后仍不忘暗中接济,已是仁至义尽。尤其是齐家那位少爷齐啸云,几年前偶然在这弄堂里遇见莹莹后,便时常寻了由头过来,有时送些点心,有时借口请教功课(林氏出身书香门第,学识不凡),实则是想多看顾莹莹几分。那孩子眼神清正,心思纯良,倒是难得。 刚想到此处,门外便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以及少年清朗的嗓音:“莫伯母,莹莹妹妹,你们在吗?” 莹莹脸上微微一热,起身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正是齐啸云。十六岁的少年,身姿挺拔,穿着干净的青布学生装,眉眼俊朗,手中提着一包用油纸裹着的东西,隐隐散发出糖炒栗子的香甜气息。 “啸云哥哥。”莹莹低声唤道,侧身让他进来。 “伯母今日感觉可好些了?”齐啸云先将栗子递给莹莹,然后关切地向林氏问候。 “劳你挂心,老样子了。”林氏勉强笑了笑。 齐啸云看着这破败的居所和憔悴的母女,心中很不是滋味。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莹莹:“这是我这个月的月钱结余,还有……我娘让我带来的一支旧参,给伯母补补身子。” “这太贵重了,我们不能收!”莹莹连忙推拒。齐家暗中接济已是不易,怎好再收如此贵重之物。 “拿着!”齐啸云不由分说地将布包塞到莹莹手中,目光诚挚地看着她,“莹莹,我说过的,我会像保护妹妹一样护着你……和伯母。等我再大一些,一定能想办法帮你们摆脱困境。” 他的眼神清澈而坚定,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执着与承诺。莹莹握着那尚带着他体温的布包,心头百感交集,有感激,有酸楚,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在这冰冷的现实中,这份不带任何功利色彩的关怀,如同寒夜里的微光,弥足珍贵。 她垂下眼帘,轻声道:“谢谢你,啸云哥哥。” 齐啸云看着她低眉顺眼的模样,心中怜意更甚。他知道莹莹聪慧,若非家变,她的才华绝不会被埋没在这陋室之中。他暗暗发誓,定要努力上进,早日拥有保护她的能力。 江南水镇,“望江楼”后院。 阿贝将鱼筐交给厨房管事,结了鱼钱,正准备离开,却被一阵喧闹声吸引。只见酒楼大堂里,一群衣着光鲜的年轻男女正围在一起,似乎在品评着什么。居中一人,正是镇上孙乡绅家的小姐孙婉茹,她面前铺着一幅画,脸上带着矜持而得意的笑容。 “孙小姐这幅《春江泛舟图》笔法细腻,意境悠远,真是得了江南画派的真传啊!”一个穿着绸缎长衫的公子哥儿奉承道。 “是啊是啊,尤其是这水波的画法,灵动非凡!”旁人纷纷附和。 阿贝本是好奇瞥了一眼,目光落在画上那艘小舟和其周围的水纹上,脚步却不由得顿住了。她自幼在水边长大,对舟船、对水波的形态再熟悉不过。在她看来,那画上的小舟结构略显呆板,而那水纹更是有些……失真,缺乏真正江水流动的那种自然韵律与力量感。 她下意识地低声嘟囔了一句:“这船……吃水好像浅了些,不像载了人的。还有这水花,抛网时不是这样的……” 她的声音虽轻,但在那一众奉承声中,却显得格外清晰突兀。 霎时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这个穿着粗布衣服、身上还带着鱼腥味的渔家女身上。 孙婉茹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转而浮现出羞恼之色。她自幼被捧在手心,何曾受过一个“粗鄙”渔女的质疑?尤其还是在她最引以为傲的画技上! “哪里来的乡下丫头,在此胡言乱语!你懂什么是画吗?”孙婉茹身边的一个丫鬟立刻尖声呵斥。 “我……”阿贝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她并非有意挑衅,只是出于本能说出了所见之感。她脸上一红,想要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哼,一个打渔的,也配谈论风雅?怕是连画笔都没摸过吧!”另一个公子哥儿嗤笑道,引来一阵哄笑。 阿贝抿紧了嘴唇,一股说不清的委屈和倔强涌上心头。她是不懂那些高深的画理,但她懂得她日夜相伴的江水与舟船!然而,在这些衣着光鲜的人面前,她的认知似乎变得毫无价值。 孙婉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中满是轻蔑:“既然你如此‘懂行’,不如也来画上一幅,让我们开开眼界?” 这话更是引得众人哄笑不止,谁都听出其中的嘲讽之意。 阿贝紧紧攥住了拳头,胸口那半块玉佩的轮廓硌得她生疼。她抬起眼,目光清澈而直接地看向孙婉茹,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坦然的平静:“我不会画画。但我只知道,真的东西,不是画成这样的。” 说完,她不再理会那些嘲讽的目光和议论,挺直了脊背,转身走出了“望江楼”。阳光洒在她略显单薄却挺直的背影上,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骄傲与光彩。 明珠蒙尘,终究是明珠。无论是在沪上弄堂艰难求存的莫莹莹,还是在江南水镇备受轻视的阿贝,属于她们的光芒,终将穿透命运的阴霾,熠熠生辉。而那两半分离的玉佩,也终将在命运的牵引下,再次相遇。 第0105章暗流涌动沪上滩 阿贝走出“望江楼”,身后那些或讥讽或轻蔑的目光如同芒刺,但她并未回头。江南初夏的风带着水汽拂过面颊,稍稍吹散了心头的郁气。她并未直接回家,而是绕到了镇外那条她最熟悉的大河边。 河水汤汤,奔流不息。她坐在河岸边的青石上,看着自家那艘破旧的乌篷船随波轻晃,看着父亲莫老憨在船头修补渔网的专注侧影,看着母亲在船尾升起袅袅炊烟。这就是她的生活,简单、清贫,却也踏实。那些画舫上的公子小姐,他们懂得渔船吃水多深才能稳住?懂得逆风时如何调整帆索?懂得在浑浊的河水中判断鱼群动向吗? 他们不懂。他们画的是想象中的“渔趣”,而她,活的是真实的“渔生”。 一丝明悟悄然划过心头。她不必因他们的嘲笑而自惭形秽,她所拥有的,是他们永远无法触及的真实与力量。只是……胸口那半块玉佩带来的身世之谜,依旧如同河底的暗礁,深藏在她生命的河流中,不知何时会显露峥嵘。 她深吸一口带着河水与草木气息的空气,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脸上重新露出了往日的明朗。日子总要过下去,鱼,还是要捕的。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沪上,另一股暗流正在租界的繁华表象下悄然涌动。 齐公馆,书房内。 齐啸云的父亲,齐氏商行的掌门人齐正宏,正眉头紧锁地看着手中的一份文件。他年近五旬,面容儒雅,但此刻眼神中却充满了凝重与忧虑。坐在他对面的,是齐啸云和商行的一位老掌柜,姓周。 “老爷,消息确认了。”周掌柜声音低沉,“赵坤那边,最近和英租界的查尔斯洋行走得很近,据说在谈一笔很大的军火生意。而且……他们似乎在暗中收购几家我们控股的小型码头和仓库公司。” 齐正宏将文件放下,指节轻轻敲击着红木桌面:“赵坤这是贼心不死。当年扳倒莫兄,他踩着莫家的尸骨上位,如今权势更盛,这是要把我们齐家也一并吞了才甘心。” 齐啸云站在一旁,闻言忍不住道:“爹,赵坤如此嚣张,我们难道就坐以待毙吗?他当年诬陷莫伯父,证据定然是伪造的!我们能不能……” “住口!”齐正宏低喝一声,打断了儿子的话,眼神锐利地扫视四周,确认隔墙无耳,才沉声道,“啸云,你年纪不小了,当知祸从口出的道理!赵坤如今是沪上炙手可热的人物,与洋人、军方关系盘根错节,没有确凿证据,动他无异于以卵击石!当年莫家何等显赫,一夜之间便倾覆,你难道忘了教训吗?” 齐啸云俊朗的脸上满是不甘,却也知道父亲所言是实情。他咬了咬牙,低声道:“那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继续为非作歹?莫伯母和莹莹她们……” 提到莫家遗孀孤女,齐正宏眼中闪过一丝愧疚与无奈。他何尝不想为莫隆洗刷冤屈,何尝不想光明正大地照顾故人之后?但齐家上下百余口人的身家性命系于他一身,他不能行差踏错半步。 “莫家的事,我自有分寸。暗中接济不曾断过,这也是我们目前唯一能做的。”齐正宏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啸云,你要记住,商场如战场,有时退一步并非怯懦,而是为了积蓄力量,等待时机。你现在要做的,是好好读书,增长见识,将来才能支撑起齐家的门楣,才能真正保护你想保护的人。” 齐啸云默然,父亲的话他明白,但少年人的血性让他难以完全接受这种隐忍。他脑海中浮现出莹莹那双沉静却隐含坚韧的眼睛,心中保护她的欲望愈发强烈。 “周掌柜,”齐正宏转向老掌柜,“继续盯着赵坤和查尔斯洋行的动向,特别是他们在码头和仓库上的动作。另外,我们和南洋那边的橡胶生意要加快进度,尽快回笼资金。非常时期,手里要有足够的活钱。” “是,老爷。”周掌柜躬身应下。 “啸云,你出去吧。记住我今天说的话。”齐正宏挥了挥手。 齐啸云行礼退出书房,心中却已下定决心。他不能仅仅依靠家族,他必须自己尽快成长起来。 而就在齐家父子在书房密谈的同时,沪上西区,一栋守卫森严、气派非凡的花园洋房内,当年的阴谋主导者,如今身居要职的赵坤,正悠闲地品着红酒。 他年约五旬,身材微胖,穿着绸缎长衫,手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翡翠戒指,脸上总是带着一种看似和煦,实则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一个穿着黑衣的心腹正躬身站在他面前汇报。 “……齐正宏最近没什么大动作,倒是他那个儿子,时常往莫家那个丫头住的弄堂跑。”心腹低声道。 赵坤晃动着杯中猩红的酒液,嗤笑一声:“齐正宏那个老狐狸,最是懂得明哲保身。不过,他那个儿子,倒是个情种。莫隆都死了这么多年了,他还念着旧情。”他眼中闪过一丝阴鸷,“莫家那个丫头……留着终究是个隐患。还有那个据说早就夭折了的双胞胎另一个……”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森冷:“当年那个乳娘,处理干净了吗?” 心腹连忙道:“老爷放心,早就处理干净了,绝无后患。那个被抱走的女婴,按当时乳娘的说法,是扔在了江南的码头,兵荒马乱的,肯定早就没了。” “肯定?”赵坤瞥了他一眼,目光如刀,“我要的是万无一失!莫隆那块硬骨头,临死都不肯交出那东西,我怀疑他是不是把线索留给了他那个同样硬骨头的夫人,或者……那对双胞胎身上。继续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还有,盯紧齐家,看看他们和莫家遗孤还有没有更深的联系。” “是!”心腹冷汗涔涔,连忙应下。 赵坤挥挥手让他退下,独自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精心打理的花园,眼神幽深。扳倒莫隆,让他获得了如今的地位和财富,但莫隆宁死不肯交出的那样“东西”,始终是他心头的一根刺。那东西关乎一个更大的秘密,甚至可能动摇他如今的根基。他绝不允许任何意外发生。 沪上的天空,看似晴朗,实则阴云密布。齐家与赵坤的暗斗,因着莫家的旧案,再次被搅动起来。而风暴的中心,似乎正隐隐指向那对离散多年、命运迥异的双生姐妹。 江南水镇,阿贝的生活依旧平静。她并不知道,远在沪上的波澜,正悄然向她蔓延。 几日后的一个傍晚,阿贝像往常一样在河边清洗渔网。夕阳将河面染成金红色,波光粼粼。就在这时,一艘装饰华美、明显不属于本地的客船缓缓靠向镇上的码头。船头上,站着几个穿着体面、气质不凡的人,正指着镇子议论着什么。 其中一人,约莫四十岁年纪,穿着深色长衫,外罩马褂,面容清癯,眼神锐利,似乎在打量着这个略显偏僻的水乡小镇。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河边,落在了正在劳作阿贝身上。 那一瞬间,他的眼神微微一顿。并非因为阿贝的容貌,而是……一种极其模糊的、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以及她弯腰起身时,脖颈间偶然从粗布衣领中滑出的、系着红绳的某物一闪而过的温润光泽。 那光泽……似乎有些特别。 但他并未过多停留,客船很快靠岸,那几人在镇上乡绅的迎接下,下了船,向着镇内最好的客栈走去。 阿贝对此一无所知,她拧干渔网上的水,准备回家。命运的丝线,却在这样一个平凡的黄昏,被无形的手轻轻拨动了一下。沪上的暗流,与江南水镇的平静,第一次产生了微弱的交集。而远在沪上弄堂里的莫莹莹,正就着昏暗的油灯,一边照顾母亲,一边默诵着母亲教授的诗词,等待着未知的明天。 第0106章萍水相逢暗藏锋 那艘华美客船的到来,在平静的水镇引起了不小的骚动。镇上唯一的“悦来客栈”被整个包下,孙乡绅等人忙前忙后,脸上堆满了逢迎的笑容。阿贝从河边回家时,正好看到那一行人被簇拥着走进客栈,她只是好奇地瞥了一眼,并未放在心上。那些高门大户的人物,离她的世界太远了。 然而,有些相遇,仿佛冥冥中早已注定。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阿贝像往常一样,摇着自家的小船,去往河道较为宽阔、鱼群较多的水域下网。晨雾如轻纱般笼罩着河面,远处山峦隐隐,偶有水鸟掠过,划破宁静。这是阿贝一天中最喜欢的时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她与这片山水。 正当她熟练地将渔网撒向水面时,不远处却传来一阵不寻常的水花扑腾声,夹杂着几声低呼。阿贝循声望去,只见昨日那艘华美客船旁,不知何时放下一艘小艇,小艇上站着两人,正是昨日在船头所见的那位清癯中年人和一个随从模样的青年。那青年人手中也拿着一副渔具,似乎是想体验一下水乡渔趣,但动作显然十分生疏,渔线甩得乱七八糟,不仅没钓到鱼,反而差点让鱼钩挂到自己的衣衫,显得有些狼狈。 那清癯中年人并未动手,只是负手立在艇上,看着随从的笨拙举动,嘴角似乎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却深邃地扫视着周围的景色。 阿贝看着那青年又一次差点把自己带倒,忍不住摇了摇头。她本不欲多事,但见那青年手忙脚乱,小艇被他弄得摇晃不止,眼看有落水的危险,终究还是心软了。她调整船桨,让自家的小船缓缓靠了过去。 “这位大哥,”阿贝开口,声音清脆,在晨雾中格外清晰,“你这样甩竿不对,容易伤到自己,也惊了鱼群。” 那青年闻声回头,见是一个衣着朴素的渔家女,脸上先是闪过一丝窘迫,随即又有些不服气:“你一个打渔的丫头,懂什么垂钓雅事?” 阿贝也不生气,指了指他手中的钓竿:“垂钓我不太懂,但我们渔民靠水吃水,知道鱼儿的习性。这个时候,鱼多在浅水水草边觅食,你该用短竿细线,挂上新鲜的虾蚓,轻轻放到水草边上,耐心等着就好。你这长竿大力甩出去,动静太大,鱼早吓跑了。” 她一边说,一边示范性地指了指不远处一片水草丰茂的河湾。 青年还想反驳,那一直沉默的清癯中年人却开了口,声音平和,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从容:“阿贵,不得无礼。这位小姑娘说得在理,隔行如隔山,虚心请教才是。”他转向阿贝,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那抹模糊的熟悉感再次掠过心头,但他掩饰得很好,“小姑娘,多谢指点。我这随从初次来江南,见猎心喜,让你见笑了。” 阿贝见这中年人态度温和,并无寻常富贵人家的倨傲,便也放松了些,笑了笑:“老爷客气了。我们粗人,只会些笨法子,不比你们读书人懂得多。” 中年人微微一笑,视线不经意间扫过阿贝因劳作而略显粗糙的双手,以及她脖颈间隐约露出的一截红绳,状似随意地问道:“听小姑娘口音,就是本地人?家里是世代捕鱼为生?” 阿贝点点头:“是啊,我爹娘都是渔民,我从小就在这河边长大的。” “哦?”中年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看小姑娘年纪不大,手脚却这般利落,想必是家里的好帮手。不知……家中还有兄弟姐妹吗?” 阿贝摇了摇头,神色坦然:“就我一个。我爹娘说,我是他们从……”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养父母叮嘱过她,身世之事不要对外人提起,以免招惹麻烦。她便改口道,“……我是爹娘唯一的女儿。” 中年人何等精明,立刻察觉到了她那一瞬间的迟疑,但他并未点破,只是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转而赞叹起周围的景色:“江南水乡,果然名不虚传,山清水秀,人杰地灵。能在此地安居,也是一种福气。” 阿贝见他不再追问,也乐得轻松,附和了几句。这时,她之前撒下的渔网有了动静,网上系的浮标猛地沉了下去。阿贝眼睛一亮,也顾不得再闲聊,连忙道:“老爷,鱼进网了,我得去起网了,失陪。” 说完,她利落地操起船桨,将小船划向渔网所在,然后动作娴熟地开始收网。只见渔网出水,银鳞闪烁,大大小小的鱼儿在网中活蹦乱跳,收获颇丰。 那中年人站在小艇上,静静地看着阿贝忙碌的身影。少女的动作充满了力量与韵律感,与这山水浑然一体,有一种动人心魄的质朴之美。尤其是她专注劳作时,那眉宇间的神采,竟让他恍惚间想起了一位故人……一位早已蒙冤逝去多年的故人。 他心中疑窦渐生。这渔家女的身世,恐怕不像她说的那么简单。还有她脖颈间那若隐若现的红绳……下面系着的,会是什么? “老爷,这丫头……”随从阿贵也看出了些许不寻常,低声询问。 中年人抬手制止了他后面的话,淡淡道:“萍水相逢,不必深究。走吧,回去。”他深深看了一眼阿贝那满载而归的小船,转身示意阿贵返航。 小艇缓缓驶回客船。中年人心绪却难以平静。他姓韩,单名一个“玦”字,并非普通商贾,而是沪上颇有影响力的报业巨头,与齐正宏私交甚笃,当年也曾为莫隆之事奔走呼号,奈何人微言轻,未能挽回。此次来江南,明为考察报业分销,实则是暗中受齐正宏所托,查访一些可能与莫家旧案相关的蛛丝马迹。 他总觉得,刚才那个渔家女,身上透着古怪。那份熟悉感,以及她谈及家人时那一闪而过的迟疑……还有,他几乎可以确定,刚才她用力拉网时,衣领下露出的那一点点温润光泽,绝非普通饰物,倒像是……上好的玉石? 一个贫苦渔家女,怎会有质地极佳的玉饰?除非……那不是她的东西,或者说,不是她这个身份该有的东西。 韩玦回到客船房间,沉吟片刻,铺开信纸,研墨挥毫。他需要将今日所见,尽快告知沪上的齐正宏。或许,这看似偶然的相遇,会是一个意想不到的突破口。 而河面上,阿贝对此一无所知。她看着满舱的鲜鱼,心中满是收获的喜悦,早已将清晨那段小小的插曲抛诸脑后。她不知道,自己脖颈上那半块从未离身的玉佩,已经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命运的齿轮,开始加速转动。 沪上,齐公馆。 齐正宏收到了韩玦的快信。看完信上内容,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脸上满是震惊与难以置信。 “江南水镇……渔家女……疑似玉佩?”他喃喃自语,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难道……难道隆兄的另一个女儿,真的还活着?!” 他立刻唤来心腹周掌柜,压低声音,语气急促:“老周,你立刻亲自带几个可靠的人,去一趟韩先生在信上说的那个江南水镇!不要声张,暗中查访一个名叫‘阿贝’的渔家女,重点查她的身世,尤其是……她身上是否佩戴有玉佩之类的饰物!记住,务必谨慎,绝不能惊动赵坤的人!” “是,老爷!”周掌柜见齐正宏神色如此郑重,心知事关重大,不敢怠慢,立刻领命而去。 齐正宏在书房内来回踱步,心潮澎湃。如果那渔家女真是莫隆的遗孤,那莹莹就有了血脉相连的姐妹!莫家,就还有希望!但此事若被赵坤知晓,后果不堪设想。他必须万分小心。 而此刻,在阴暗的弄堂里,莫莹莹正将刚刚煎好的药端到母亲林氏床前。林氏的气色似乎比前几日更差了些,咳嗽也愈发频繁。 “娘,您慢点喝。”莹莹小心翼翼地喂着药,眼中满是忧色。 林氏喝了几口,推开药碗,喘着气,握住女儿的手,眼神复杂地看着她:“莹莹,娘这身子……怕是撑不了太久了。有些事,娘不能再瞒着你了……” 莹莹心中一紧:“娘,您别胡说,您会好起来的。” 林氏摇了摇头,从枕边摸出一个贴身收藏的、颜色发旧的小小锦囊,颤抖着递给莹莹:“这里面……是半块玉佩,和你……和你那苦命的妹妹贝贝身上那半块,本是一对。当年……事发突然,乳娘她……她抱走了贝贝,不知所踪……是娘没用,没能护住你们姐妹两个……” 莹如遭雷击,呆呆地接过那锦囊,打开,里面果然是半块质地温润、雕刻着精美云纹的玉佩!她一直以为,那个双生妹妹,早在十六年前就夭折了! “妹妹……她还活着?”莹莹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林氏泪眼婆娑:“娘不知道……但愿她还活着……这半块玉佩,你收好。若苍天有眼,让你们姐妹有重逢之日,这玉佩……便是信物。还有……你爹他……他留下了一样东西,关乎甚大,赵坤就是为了那样东西才……才下此毒手。那东西的线索,可能……可能也与你妹妹有关……” 巨大的信息量冲击着莫莹莹,她紧紧握着那半块冰冷的玉佩,看着母亲憔悴而哀伤的面容,心中翻涌着惊涛骇浪。她不是孤独的,她还有一个流落在外的妹妹!而父亲的冤案背后,还隐藏着更深的秘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齐啸云熟悉的声音:“莹莹,伯母,我来了。” 莹莹慌忙擦去眼泪,将锦囊紧紧攥在手心,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她不能让啸云哥哥看出异常,至少现在不能。 门被推开,齐啸云带着外面的阳光和一丝忧虑走了进来。他看到莹莹微红的眼眶和苍白的脸色,心中一沉,关切地问道:“莹莹,你怎么了?伯母身体又不舒服了吗?” 风暴即将来临,而身处漩涡中心的姐妹二人,一个尚不知身世之谜已被掀开一角,另一个则刚刚得知真相,还未来得及消化这惊天动地的消息。她们的命运,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向未知的彼岸。 第0107章暗巷围杀 齐啸云将莹莹护在身后,目光冷冽地扫过前后逼近的几名彪形大汉。 这些人衣着普通,眼神却狠戾如狼,手中短棍在昏暗巷口反射出冰冷的光。 “齐少爷,识相的就让开。”为首那人咧嘴,露出一口黄牙,“我们只要那丫头跟她娘。” 莹莹攥紧了齐啸云的衣角,指尖发白。 --- 暮色渐浓,将沪西这片鱼龙混杂的棚户区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阴影里。刚下过一场小雨,狭窄的巷道地面泥泞不堪,混杂着垃圾腐臭的气味弥漫在潮湿的空气里,令人作呕。 齐啸云小心地扶着莹莹,避开地上那些浑浊的水洼。他今日特意换了身半旧的青布长衫,但仍掩不住通身的清贵气度,与这脏乱的环境格格不入。莹莹则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旗袍,臂弯里挎着一个布包,里面是齐家管家悄悄送来的一些米粮和一小包西药——林氏前几日感染了风寒,一直未愈。 “莹莹,小心脚下。”齐啸云低声提醒,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这条近路是他探察过的,虽偏僻些,但能更快绕出这片区域,坐上等在街口的黄包车。 莹莹轻轻“嗯”了一声,攥着布包带子的手紧了紧。她低着头,目光扫过墙角堆积的破烂家什和蜷缩在阴影里无精打采的野狗,心头莫名地有些发慌。母亲还在破旧的阁楼上等着她回去煎药。 就在两人即将走到巷子中段,一处稍微开阔些的岔口时,齐啸云的脚步猛地顿住。 前方巷口,不知何时被两个倚着墙根的汉子堵住了去路。几乎同时,身后也传来了沉稳而充满恶意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另外三人已封住了退路。 前后一共五人,皆是身形壮硕的彪形大汉,穿着粗布短打,面容普通,但那一双双眼睛,却像淬了毒的钩子,死死钉在齐啸云和莹莹身上,尤其是莹莹。他们手中握着尺许长的枣木短棍,棍身油光发亮,显然常年使用,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令人心悸的冷硬光泽。 来者不善! 齐啸云几乎是下意识地侧身,将莹莹完全挡在自己身后。他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强自镇定下来,目光如冰刃般扫过前后几人,最后落在前方那个嘴角有一道狰狞疤痕的领头汉子脸上。 “齐少爷,”刀疤脸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得焦黄的牙齿,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哥几个在此等候多时了。识相的呢,就自己让开,我们只要那丫头跟她娘,不会为难你。” 他话语看似客气,但那眼神里的贪婪和凶残,却毫不掩饰。目标明确,就是林氏和莹莹! 莹莹躲在齐啸云身后,听到对方直接点明要自己和母亲,吓得浑身一颤,脸色瞬间煞白。她死死攥住了齐啸云背后的衣料,冰凉的指尖透过薄薄的布料,传递着她的恐惧与无助。为什么?她们已经沦落至此,为何还有人不肯放过? 齐啸云感受到身后女孩的颤抖,胸腔里一股怒火混合着冷意猛地窜起。他挺直了脊背,尽管身上并未携带任何武器,面对五个明显是练家子的打手,形势极端不利,但他的声音却异常平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 “光天化日,沪上地界,你们想干什么?”他刻意加重了“沪上”二字,试图用齐家的名头震慑对方,“谁派你们来的?” 刀疤脸嗤笑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齐少爷,别拿齐家吓唬人。这犄角旮旯,死个把人,随便找个臭水沟一扔,谁知道是谁干的?”他晃了晃手中的短棍,语气变得不耐烦,“少废话!让开!否则,连你一块儿收拾!富家少爷细皮嫩肉的,可经不起哥几个的棍子!” 话音未落,他身后一名性子更急的打手已经按捺不住,低吼一声,一个箭步蹿上,手中短棍带着风声,直接朝着齐啸云的肩胛骨砸来!势大力沉,若是砸实了,恐怕立刻就要骨裂筋折! “啸云哥!”莹莹失声惊呼。 齐啸云眼神一厉!他自幼被家中安排,不仅学习西学,也随着护院师父正经练过几年拳脚,强身健体之余,也为防身。此刻生死关头,潜能被激发,反应快得惊人! 只见他并不硬接,脚下步伐一错,身形微侧,险之又险地避开棍锋,同时左手闪电般探出,不是去抓棍子,而是精准地扣住了那人持棍的手腕脉门,用力一捏! “呃啊!”那打手没料到这看似文弱的少爷手上力道如此刁钻狠辣,腕部剧痛酸麻,短棍险些脱手。 而齐啸云的右拳,已如同出膛的炮弹,趁对方中门大开之际,狠狠捣向其腋下软肋! “砰!”一声闷响。 那打手痛得闷哼一声,踉跄着向后倒退,撞在墙壁上,一时竟喘不过气来。 这一下交手快如电光石火,齐啸云瞬间放倒一人,展现出的身手让其余几名打手,包括那刀疤脸,都愣了一下,收起了几分轻视之心。 “妈的!还是个练家子!一起上!废了他!”刀疤脸恼羞成怒,厉声喝道。 剩下的四人不再迟疑,挥舞着短棍从前后同时扑上!棍影交错,封住了齐啸云所有闪避的空间! 齐啸云心沉到了谷底。他刚才出其不意解决一个,已是侥幸。如今面对四人围攻,还要分心保护身后的莹莹,根本不可能抵挡! 他只能将莹莹死死护在墙角,用自己的后背和手臂,硬生生去格挡那些呼啸而来的棍棒! “啪!砰!” 棍棒砸在肉体上的闷响令人牙酸。 一棍擦着他的额角划过,火辣辣的疼,温热的血液立刻顺着眉骨流下,模糊了他一侧的视线。另一棍重重砸在他的左臂上,剧痛钻心,让他几乎以为骨头断了。 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只是凭借着本能和毅力,挥舞着双臂格挡,偶尔找到空隙反击一拳一脚,却也如同困兽之斗,无法扭转败局。更多的棍影落下,砸在他的肩背、腰侧…… “别打了!求求你们别打了!”莹莹看着齐啸云瞬间伤痕累累,鲜血染红了青布长衫,泪水汹涌而出,绝望地哭喊着,“我跟你们走!放过他!求求你们放过啸云哥!” 她试图从齐啸云身后挣脱出来,却被齐啸云用受伤的手臂更紧地圈住。 “闭嘴……莹莹……别出来……”齐啸云喘着粗气,声音因为疼痛而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刀疤脸见状,脸上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示意手下加紧攻击。“早点听话不就好了?兄弟们,加把劲,把这小子放倒,把那丫头带走!” 就在齐啸云意识开始模糊,感觉快要支撑不住,莹莹的哭喊声也变得遥远之时—— “呜——!” 一声尖锐刺耳的哨音,毫无预兆地从巷子口的方向传来! 紧接着,是杂沓而迅速的脚步声,以及一声中气十足的厉喝:“警察厅巡防队!前面干什么的!住手!” 这声呼喝如同惊雷,炸响在混乱的巷道里。 刀疤脸和几名打手动作猛地一僵,脸上齐齐变色!他们干的是见不得光的勾当,最怕的就是招惹官方的人! “妈的!怎么会有巡防队到这鬼地方来?!”刀疤脸又惊又怒地骂了一句。 “老大,怎么办?”一名打手慌张地问。 眼看着巷口已经出现了几个穿着黑色警服、手持警棍的身影,正快速朝这边冲来。 刀疤脸狠狠瞪了几乎瘫倒在地的齐啸云和泣不成声的莹莹一眼,极度不甘地啐了一口:“晦气!撤!” 他不敢恋战,一声令下,几名打手立刻如同受惊的兔子,也顾不上地上的同伴,慌忙朝着巷道另一侧复杂的岔路狂奔而去,眨眼间就消失在了迷宫般的小巷深处。 巡防队的警察很快冲到近前,看着满地狼藉和浑身是血、勉强倚着墙站立的齐啸云,以及他怀中哭得几乎晕厥的莹莹,也是吓了一跳。 “齐……齐少爷?”带队的那名巡长似乎认出了齐啸云,脸色顿时变得紧张起来,“您这是……快!快叫救护车!” 齐啸云强撑着最后一丝意识,抓住那巡长的胳膊,血迹斑斑的脸上,眼神却锐利如刀:“有人……要抓她们母女……查……查赵……”话未说完,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软软地向下倒去。 “啸云哥!”莹莹的哭喊声成了他陷入黑暗前,最后听到的声音。 混乱中,无人注意到,不远处一个废弃阁楼的窗户后面,一道阴鸷的目光,正冷冷地注视着下方的一切。看着巡防队将齐啸云和莹莹带走,那道目光的主人——一个穿着灰色长衫、帽檐压得很低的男人,缓缓缩回阴影中,低声自语: “齐家小子居然搅了局……还惊动了巡防队……得立刻禀报赵爷。” 第0108章暗室密谋与齐府震怒 齐府西侧院的书房里,灯火通明,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 齐振邦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背影如山岳般沉稳,紧握的拳头上却青筋隐现。 管家福伯垂手恭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人呢?”齐振邦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砸在福伯的心头。 --- 齐府,西侧院书房。 厚重的紫檀木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只余下墙壁上西洋挂钟规律的“滴答”声,以及桌上那盏绿罩台灯发出的、过于明亮的光晕。光线将齐振邦挺直的背影投在光滑的地板上,拉得很长,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他并未转身,依旧望着窗外那片被高墙圈起的、属于齐家的深沉夜色。沪上的霓虹与喧嚣似乎被远远隔绝,这里只有一片压抑的寂静。他负在身后的双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手背上虬结的青筋如同蛰伏的龙蛇,无声地昭示着主人内心汹涌的怒涛。 管家福伯垂手站在书桌前约莫五步远的地方,身子微微前躬,头埋得很低。他跟随齐振邦近三十年,深知老爷的脾性。越是平静的表面下,越是酝酿着可怕的风暴。额角的汗珠汇聚成滴,顺着鬓角滑落,他也不敢抬手去擦。 “人呢?”齐振邦终于开口,声音平稳,甚至听不出什么波澜,但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冰碴,重重砸在福伯的心头。 福伯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回老爷,已经安置在客房了。啸云少爷伤势不轻,左臂骨裂,身上多处软组织挫伤,额角破了口子,流了不少血,万幸没有伤及要害。医生来看过了,说是需要静养些时日。莫小姐……受了极大惊吓,一直守着少爷不肯离开,林夫人那边已经派人去接了,暂时还没敢告诉她实情,只说小姐在齐府做客。” 他尽量将事情陈述得简洁清晰,不敢有丝毫遗漏或夸大。 齐振邦沉默着,书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体,压得福伯几乎喘不过气。挂钟的“滴答”声变得异常刺耳。 良久,齐振邦缓缓转过身。灯光下,他年逾五旬的面容依旧刚毅,只是眼角深刻的纹路此刻仿佛又凿深了几分,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里,翻涌着的是冰冷的怒火,以及一丝被触犯逆鳞后的狠厉。 “谁干的?”他问,目光如实质般落在福伯脸上。 福伯感到脸颊一阵刺痛,连忙回道:“啸云少爷昏迷前,只断续说了‘有人要抓她们母女’、‘查赵……’,后面的话没说完。巡防队那边说,动手的是五个生面孔,手法专业,不像普通地痞,为首的脸上有刀疤。他们赶到时,那些人已经跑了,只抓到一个被少爷打晕的,但……但那人在押回警局的路上,咬破了藏在衣领里的毒囊,自尽了。” “死士?”齐振邦瞳孔微微一缩,声音更冷了几分,“好,很好。连这种人都派出来了,看来是铁了心要斩草除根。” 他走到书桌后,沉重的大师椅发出“吱呀”一声轻响。他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赵坤……”齐振邦咀嚼着这个名字,眼神锐利如刀,“他以为扳倒了莫隆,就能在沪上只手遮天了?连我齐振邦要保的人都敢动,还是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对我儿子下手!” 他猛地一拍桌面! “砰!”一声巨响,震得桌上的笔筒、砚台都跳了一下。福伯吓得浑身一哆嗦,头垂得更低。 “真当我齐家是泥捏的不成!”齐振邦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与杀气,“莫隆兄落难,我齐家念及旧情,暗中照拂遗孀孤女,是情分,也是本分!他赵坤赶尽杀绝,便是与我齐家为敌!”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思路变得异常清晰冷峻:“福伯。” “老奴在。” “第一,加派人手,守住客房,啸云和莫家丫头在伤好之前,绝不能再出任何差池!林氏接来后,也一并安置在府内,对外封锁消息。” “是,老爷。” “第二,动用所有能动用的关系,给我查!查那个刀疤脸的来历,查赵坤最近所有的动向,查他手下还有哪些见不得光的力量!我要知道,他下一步还想干什么!” “明白,老奴立刻去办。” “第三,”齐振邦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给警备司令部的陈副官长递个话,就说我齐振邦承他这次人情,巡防队出现得及时。另外,让他帮忙‘关照’一下赵坤名下的那几个码头和仓库,最近风纪整顿,该查的,都要仔细查查。” 福伯心中一凛,知道老爷这是要动用官面上的力量,开始反击了。虽然只是敲山震虎,但也足以让赵坤难受一阵。 “是,老爷,老奴这就去安排。” “还有,”齐振邦叫住正要转身的福伯,语气放缓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去看看啸云,醒了立刻告诉我。” “是。”福伯恭敬应声,悄悄退出了书房,轻轻带上了门,这才敢长长舒出一口气,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湿。 书房内,齐振邦独自一人,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儿子浑身是血的模样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愤怒、后怕、还有对局势的忧虑交织在一起。 莫隆倒台,沪上势力重新洗牌,赵坤势头正盛,咄咄逼人。齐家虽然根基深厚,但树大招风,一步走错,便是万劫不复。他原本还想再观望隐忍一段时间,但赵坤这次对啸云和莫家遗孤下手,彻底越过了他的底线。 “看来,这沪上的天,是注定要乱一阵子了。”他喃喃自语,睁开眼时,目光已恢复了一贯的深沉与果决,“赵坤,既然你非要碰我齐家的逆鳞,那就别怪我撕破脸皮了。” --- 与此同时,沪西某处不起眼的民宅地下,一间门窗紧闭、只点着一盏昏暗油灯的密室内。 赵坤穿着一身暗紫色的绸缎长衫,靠在太师椅上,手里盘着两颗油光锃亮的核桃,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年约四十五六,面皮白净,但一双三角眼却闪烁着毒蛇般阴冷的光芒。 在他面前,垂手站着两人。一个是白天在巷子里出现过的那个灰衣人,此刻依旧帽檐压得很低。另一个,则是个身材矮壮、面带凶悍之气的汉子,若是齐啸云在此,定能认出,此人便是那伙打手中漏网的刀疤脸。 “废物!一群废物!”赵坤猛地将手中的核桃拍在身旁的小几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吓得那刀疤脸身子一抖。 “五个对付一个毛头小子,还让他撑到了巡防队来!非但人没抓到,还折了一个进去!打草惊蛇!你们是怎么办事的!”赵坤的声音尖利,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 灰衣人连忙躬身,小心翼翼地道:“赵爷息怒。属下一直在外围盯着,本来一切顺利,谁知那齐家小子身手出乎意料的好,拼死护着那丫头,拖延了时间。更奇怪的是,巡防队平日根本不会巡逻到那片区域,今日却像是早有准备一般,来得太快了……” “早有准备?”赵坤三角眼一眯,寒光闪烁,“你的意思是,齐家早有防备?还是……我们中间,出了内鬼?” 最后三个字,他咬得极重,目光如同毒针般扫过灰衣人和刀疤脸。 两人顿时吓得脸色发白,刀疤脸更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赵爷明鉴!小的对您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啊!是小的办事不力,求赵爷饶命!” 灰衣人也赶紧表态:“属下一直谨慎,绝无泄露消息的可能。或许……只是巧合?” “巧合?”赵坤冷哼一声,显然不信,“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齐振邦那个老狐狸,肯定察觉到了什么。这次失手,再想动那对母女,可就难了。” 他站起身,在狭窄的密室里踱了几步,油灯的光晕将他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墙壁上,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齐家……既然你们非要插手,那就别怪我把事情做绝了。”赵坤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狠毒,“莫隆留下的那点东西,我必须拿到手!还有那半块玉佩……据说牵扯着一桩天大的富贵,绝不能落在别人手里!” 他看向灰衣人:“齐家那边,给我盯紧了!他们有什么动静,立刻回报。” “是,赵爷。” 他又看向跪在地上的刀疤脸,眼神冰冷:“这次失手,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自己去刑堂领二十鞭子。还有,带着你的人,最近都给老子安分点,别再出去惹是生非!” “多谢赵爷!多谢赵爷不杀之恩!”刀疤脸如蒙大赦,连连磕头。 “滚吧!” 两人慌忙退出了密室。 赵坤独自一人,重新坐回太师椅,捡起那两颗核桃,慢慢盘着,眼神阴晴不定。密室里只剩下核桃摩擦的“沙沙”声,以及他低不可闻的自语: “齐振邦……你想保她们?我看你能保到几时!这沪上,迟早是我赵坤的天下!” --- 齐府,客房。 莹莹坐在床边的绣墩上,眼睛红肿得像桃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床上昏睡的齐啸云。他额上缠着白色的纱布,隐隐透出血迹,左臂被打上了石膏,固定着吊在胸前,脸上还有几处青紫的淤痕,平日里清俊飞扬的模样此刻荡然无存,只剩下令人心疼的脆弱。 丫鬟送来的饭菜热了又凉,凉了又热,她一口也吃不下去。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巷子里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齐啸云将她护在身后,用身体抵挡棍棒的画面,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的心上。 “啸云哥……”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轻轻碰了碰他未受伤的右手,冰凉一片。她连忙用自己温热的双手握住,试图给他一点暖意。 “你怎么那么傻……为什么要那么拼命保护我……”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滴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不知过了多久,齐啸云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的**,缓缓睁开了眼睛。 视线先是模糊,随即聚焦,看到了守在床边、泪眼婆娑的莹莹。 “莹莹……”他声音沙哑干涩,试图扯出一个笑容,却牵动了嘴角的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啸云哥!你醒了!”莹莹惊喜地叫道,连忙用手帕擦去眼泪,“你别动,伤口才包扎好。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齐啸云轻轻摇了摇头,目光扫过房间,认出是齐府的客房,心下稍安。“你没事吧?他们有没有伤到你?” “我没事,我一点事都没有。”莹莹的眼泪又落了下来,“都是因为我……害你伤成这样……” “别说傻话。”齐啸云想抬手摸摸她的头,却因左臂的固定和浑身的疼痛而作罢,只是看着她,眼神温和而坚定,“保护你,是应该的。” 这时,得到消息的齐振邦和福伯也快步走了进来。 “父亲。”齐啸云见到父亲,挣扎着想坐起来。 “躺着别动。”齐振邦按住他的肩膀,看着儿子苍白的脸和满身的伤,饶是他心硬如铁,此刻也不禁眼眶微热。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情绪,沉声道:“感觉怎么样?” “还好,就是有点疼。”齐啸云勉强笑了笑,“让父亲担心了。” “混账东西!”齐振邦骂了一句,语气却带着心疼,“学了几手三脚猫的功夫就敢逞英雄!要不是巡防队赶到,你这条小命还要不要了!” 齐啸云垂下眼帘:“当时情况紧急,我不能看着莹莹被他们抓走。” 齐振邦叹了口气,目光转向一旁的莹莹,语气缓和了些:“丫头,吓坏了吧?别怕,到了齐府,就安全了。你母亲很快也会接过来。” “谢谢齐伯伯。”莹莹感激地行礼。 齐振邦点点头,又看向儿子,神色变得严肃:“啸云,你把遇袭的经过,详细跟我说一遍,一点细节都不要漏。” 齐啸云收敛心神,忍着身体的不适,将如何被堵在巷子,对方说了什么,如何动手,他如何抵抗,直到巡防队赶来,以及他昏迷前隐约听到的“查赵……”等细节,都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齐振邦静静听着,面色沉静如水,只有眼中不时闪过的寒光,显示着他内心的不平静。 “赵坤……”齐振邦听完,冷哼一声,“果然是他!看来,他是铁了心要跟咱们齐家过不去了。” 他看向儿子和莹莹,语气斩钉截铁:“你们安心在这里养伤。这件事,为父自有主张。赵坤既然敢伸手,就要有被剁掉爪子的觉悟!” 窗外,夜色更深。齐府内外,看似平静,却已暗流汹涌。一场牵扯到旧怨新仇、权势富贵的风暴,正以这间小小的客房为中心,悄然酝酿,即将席卷整个沪上。 第0109章蛛丝马迹 土豆喜凉不喜热,喜松不喜紧,喜湿不喜干。土豆不挑地,肥瘦皆宜。不像玉米,土地肥力一尽便黄不啦叽的。土豆种植省力,挖个一掌深的坑便可下种。不像红薯,需要先培苗再移植。 那李林凯最后也只说不许他们再回东北,其他的,不仅什么没做,背后还是很欣赏的。 罗丽试图从理性和道德两个层面进行解释,但是自己都觉得说的语无伦次的,别人更难理解了。 可是跟着走了不久之后,他们就明白了这伙人说的捡宝贝是什么意思。 高层在办公室外只听到里面“乒乒乓乓”的声音和偶尔夹杂的“席湛你这个禽兽!!”的怒吼,震的他们心肝乱颤。 她觉得自己的嗓子被堵住了,收拾了脸上的表情,才佯装镇定的起了身,尽管刚刚想了很多,在别人看来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塔看到罗丽,走过来说:“丽,雪墙很好,六足兽很难冲上来。”又对瑞和鹰鸣说:“我们还要抓紧修,这只是第一波,后面还要来几次的。”瑞和鹰鸣都点着头。 只不过这块兽皮没什么有用的东西,全是一些实验记录,很多单词罗丽都不认识,估计是专门的科学术语。 罗丽拿过瑞手中的火把,上下仔细看着,大门很光滑,两扇门板紧紧闭合着,门上有很多痕迹,估计是缇猫族的人用蛮力留下的。 苏思妤想了想,道:“说实话,如果从流行乐的角度看,这首歌的传唱度,恐怕会让很多人失望。 在王心寒和陈诗涵的包扎下,陈浩浩的那张脸像个木乃伊,脸上火辣辣的痛,见到陈平安如此,心中不由暗中高兴,眼中厉色闪过。 可怎么看魏老虎那有些发懵的样子,又感觉魏老虎好像被宋洛说晕了一样? 正如莱德家族想要更上一层,同样还有更多的骑士家族想要崛起或是复兴。 这一拳我是按照王长海给我的那本拳谱里面的招式打出来的,莫非那本拳谱就是古拳? “他是你的徒弟,现在得罪了我,你说该怎么解决?”柳如风又说。 而且看老太爷此刻的样子,居然没有一丝的生气,有一种看淡了的感觉。 说工具其实就是简单的锤子和镐头,别想着什么机械化,这是监狱,有的是犯人,而犯人,有的是力气,省点电不好吗。 叶素进来时,体内神识早已空空荡荡,又被这城中阵势所惊,面上却镇定无比,主动出声,吸引对面领头魔尊的注意。 位于墨西哥跟美国边境交界处的检查口,每一辆过往车辆,都会接受严格的检查。 高达十万倍的太阳光照射下,孙悟本周身的温度已经达到了一万度,这是可以让岩石化为玻璃,让钢铁瞬间融化为铁水的温度。 听着这话,殇覃点了点头,主子如今夺了韦元帅的兵权,再加上慕景南毒入肺腑,命在旦夕,看来攻破凤阳城是指日可待了。 不得已之下,集合百位准帝,以武道巨擘和大帝为首的无上帝力为核心,布下了封魔大阵,将其封印。 城卫一个一个的点开,让他们看照片,大概用了十几分钟,他们终于找到了。 被杨峰抓住衣领的曹迎予眼中凶光一闪,他的左手一把抓住了杨峰的右手,右手则是用尽全力直接朝杨峰脸上打去。 一些大教教主,圣主都遭受重创,大口咳血,施展出秘法,丢出神兵,各施手段,逃离此地。 “公主,安营扎寨了,您坐车做久了,要不要下来走走,看您的脸色不好,是不是不舒服?”翠微问道。 这个男人,真是让人又揪心又抓狂,脸像六月的天气,一会晴一会儿阴,让人总是措手不及。 这种类型的,除非是像另一个世界那种开着创新型外挂的,否则一般都需要时间的积累才能迎来爆发。 余燕坐在凳子上,紧紧的拽着叶姗的手,紧张得手心冒出了汗来,叶姗安慰她。 “初一,交流生的事情,你自己怎么看?”二人会面之后,霍时谦把人拉到大腿坐下,问夏初一道。 他们在等,等林修被大衍剑释放的剑气,轰退之后,司家的供奉,是如何将他击杀的。 但陈经理也不觉得言绫真的会回来拿这几个月的工资,毕竟她已经被辞退了。 吴天利又亲自把邱丽雅扶坐下,然后他也坐下,并且把自己的椅子向邱丽雅靠了靠。酒桌上没有别人,除了杨洪江和蒋艳梅外都是自己人。他也不顾什么形象了。 看着一刀劈下,砍中的却是林修的残影,男人眼中出现一瞬间的恍惚。 天泽和柳青霜在绝顶的一块巨大的岩石上坐了下来,随后能量光罩悄然将两人笼罩,顿时呼啸吹拂的山风瞬间消失,身上也不再感觉到冷了。 杨洪江的连刷的就红了,毕竟刚才他没说自己住在儿,这下就露馅儿了。 从马路上下到了河岸上,就能听到河水哗啦啦的流淌声了。街上的霓虹灯倒映在流动的水面上,像是飘动的彩带。 处理完这边后,她又迅速的在周围转悠了一圈,猎了一只傻狍子回去。 12138的语气听起来很激动,还有些气急败坏,说的好像衍成是他男人一样。 我无奈的摇了摇头,然后随着晴萱的脚步,走进厨房,我和晴萱坐在了晴萱父母的对面,我则郑面对着那个满脸凶神恶煞的晴萱爸爸。 第0110章沪上暗流与江南微光 江南水乡,晨雾氤氲。 天光未大亮,薄纱般的雾气笼罩着小小的渔村,远处运河的水声潺潺,夹杂着早起渔人收拾渔网的细碎声响。 莫老憨家那间低矮的瓦房灶间,已经升起了袅袅炊烟。 阿贝(贝贝)蹲在灶膛前,熟练地往里添着柴火。跳跃的火光映在她日渐清秀的脸庞上,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她身上穿着打了好几个补丁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粗布衣裳,身形比起同龄的少女要显得单薄些,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极了被河水反复冲刷后,浸润在月光下的黑曜石,沉静中透着一种不易察觉的韧性。 “阿贝,火慢点儿,小心糊了锅。” 莫婶儿在一旁揉着杂粮面团,轻声叮嘱,目光慈爱地落在养女身上。十几年过去,岁月和劳苦在她脸上刻下了深深的沟壑,但看向阿贝的眼神,始终未变。 “晓得了,娘。” 阿贝应着,手下动作放轻了些。她声音清脆,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软糯调子,却又比一般女孩多了几分利落。 粥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米香混合着切碎的野菜气息,弥漫在狭小的灶间。这便是他们一家三口寻常的一餐。 莫老憨扛着渔网从河边回来,裤脚还沾着湿泥,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意:“今早运气不赖,网着几条大点儿的鲫鱼,回头拿到镇上市集,能换些盐巴钱。” “爹,快擦把脸,吃饭了。” 阿贝立刻起身,从破旧的木架子上取下毛巾,在温水盆里浸湿拧干,递过去。 一家三口围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小木桌旁,就着咸菜,喝着稀薄的野菜粥。生活清苦,却自有一种相依为命的暖意。 吃完饭,阿贝利索地收拾好碗筷,又将屋里屋外打扫了一遍。她动作麻利,手脚不停,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 “阿贝,一会儿跟爹去趟镇上?” 莫老憨一边修补渔网上的破洞,一边问道。 阿贝眼睛一亮,随即又看了看莫婶儿:“娘一个人在家……” “去吧去吧,” 莫婶儿笑着摆手,“我正好把后头那小块菜地拾掇拾掇。你爹粗心,你跟着去,看着点秤,别让人糊弄了。” “哎!” 阿贝高兴地应下。她喜欢去镇上,并非贪图热闹,而是那里能看到更多的人,听到更多的事,还能在书铺外面,蹭着看几眼那些她买不起的书籍封面和偶尔被风吹开的书页。她心里藏着一个谁也没告诉过的渴望,渴望知识,渴望了解这个渔村之外,更广阔的世界。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沪上。 齐公馆,西式小楼的书房内。 晨光透过彩色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斑斓的光影。已经长成挺拔少年的齐啸云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白色西装,坐在宽大的书桌后,手中拿着一份刚送来的英文报纸,眉头微蹙。他面容俊朗,继承了其父齐光耀的英挺,眉眼间却更多了几分其母的斯文与深邃,只是那紧抿的唇线和专注的眼神,透露出超越年龄的沉稳与锐利。 管家福伯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将一杯刚沏好的雨前龙井放在他手边,低声道:“少爷,老爷一早去商会了,说中午不回来用饭。夫人约了几位太太去打牌。” 齐啸云“嗯”了一声,目光并未离开报纸,随口问道:“福伯,前几天让你打听的事情,有眉目了吗?” 福伯微微躬身,脸上露出一丝难色:“少爷,您让打听莫家那位……失散的小姐……时间过去太久了,当年莫家出事,树倒猢狲散,知情人本就不多,这些年又战乱流离,实在……实在如同大海捞针。只隐约听说,当年那位乳娘,似乎是江南籍贯,但具体是哪里,也无人知晓了。” 齐啸云放下报纸,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红木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望向窗外,公馆花园里繁花似锦,一派奢靡安宁,但他的眼神却仿佛穿过了这重重景象,落到了某个遥远而模糊的地方。 “继续查。”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哪怕只有一丝线索,也不要放过。还有……莹莹妹妹那边,最近怎么样?” 提到莫莹莹,福伯的脸色柔和了些:“莹小姐很好,就是……林夫人前几日似乎又染了风寒,咳嗽得厉害些。莹小姐日夜照料,人都清减了几分。我们按少爷的吩咐,以老爷的名义送去的钱和药材,林夫人起初不肯收,还是老奴再三劝说,言明是老爷感念旧情,不忍故人之后受苦,她才勉强收下,还让老奴带话,多谢齐老爷挂念。” 齐啸云沉默了片刻。他知道母亲林婉贞的骄傲,若非为了女儿,她是绝不会接受这些接济的。而莹莹……那个记忆中总是跟在他身后,怯生生叫他“啸云哥哥”的小女孩,如今也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却在最美好的年华,承受着生活的重压。 “找个可靠的大夫,再去给林夫人瞧瞧。费用从我的账上出,不必让父亲知道。” 齐啸云吩咐道。 “是,少爷。” 福伯应下,犹豫了一下,又道,“少爷,下个月是您十八岁生辰,老爷和夫人的意思是要大办,沪上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会来,您看……” “你们安排便是。” 齐啸云兴趣缺缺地打断。那些应酬和虚与委蛇,他早已厌倦。他更关心的是如何尽快在家族生意中掌握实权,如何找到那个可能流落在外的莫家血脉,如何……才能真正护住他想护住的人。 江南小镇,市集喧嚣。 阿贝跟在莫老憨身后,穿梭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她手里紧紧攥着卖鱼得来的几个铜板,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瞟向街角那间小小的书铺。 “爹,我去那边看看。” 阿贝指了指书铺。 莫老憨知道女儿的心思,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两个额外的铜板塞到她手里:“去吧,别耽搁太久,买点想吃的零嘴。” “谢谢爹!” 阿贝没有推辞,她知道这是父亲能给予的最大支持。她攥着铜板,像只灵巧的鱼儿,挤过人群,来到了书铺门口。 她不敢进去,怕身上的鱼腥气惹来店家的白眼,只敢站在窗外,踮着脚尖,贪婪地看着里面书架上一排排的书籍。那些厚重的、散发着墨香的书本,对她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就在这时,一阵争吵声吸引了她的注意。 书铺旁边是一家当铺,一个穿着绸布长衫、戴着瓜皮帽的掌柜,正将一个包袱和一个老人往外推搡,语气刻薄:“去去去!什么破烂玩意儿也敢拿来当?一块破石头,雕得歪歪扭扭,还说是祖传的?当我们永昌当是收破烂的吗?” 那老人衣衫褴褛,满头白发,被推得一个踉跄,怀里的包袱散开,一块巴掌大小、灰扑扑的玉石掉在地上。那玉石质地似乎很一般,形状也不规则,上面隐约有些刻痕,但蒙着灰尘,毫不起眼。 “掌柜的,行行好,家里等着米下锅……这真是祖上传下来的,您再看看,再看看……” 老人苦苦哀求,弯腰想去捡那玉石。 “看什么看!赶紧滚!” 掌柜的不耐烦地挥手。 周围有人围观,却无人上前。世道艰难,谁也不想多管闲事。 阿贝看着那老人绝望的眼神,心中不忍。她挤过去,帮老人捡起了那块玉石。入手微沉,触感冰凉,上面的刻痕似乎有些特别,但她来不及细看。 “老爷爷,您没事吧?” 她将玉石递还给老人。 老人接过玉石,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感激:“谢谢小姑娘,谢谢……” 那掌柜的见是个半大的丫头,嗤笑一声:“小丫头片子,懂什么?一边去!” 阿贝抬起头,清澈的目光直视着掌柜,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奇异的镇定:“掌柜的,开门做生意,讲究个和气生财。老爷爷年纪大了,您不收便不收,何必动手推人呢?” 掌柜的被她说得一噎,周围也有人低声议论起来。他脸上挂不住,哼了一声,转身进了当铺,“嘭”地关上了门。 阿贝扶着老人走到街边人少处:“老爷爷,您家在哪里?我送您回去?” 老人摇摇头,看着手里的玉石,长长叹了口气:“家?哪还有家啊……儿子被抓了壮丁,媳妇跟人跑了,就剩我这个老不死的……本想当了这祖传的东西换点药钱,没想到……” 他说着,剧烈地咳嗽起来。 阿贝看着老人枯瘦的手和那块灰扑扑的玉石,心中酸楚。她摸了摸口袋里那两个还带着体温的铜板,犹豫了一下,还是全部掏了出来,塞到老人手里:“老爷爷,我只有这些,您拿去买个饼吃吧。” 老人愣住了,看着手里那两枚微不足道的铜板,又看看阿贝身上打补丁的衣裳,眼圈顿时红了:“使不得,小姑娘,使不得……你也不容易……” “您拿着吧。” 阿贝坚持道,又看了看那块玉石,“这东西,既然是祖传的,说不定真是个宝贝,您好好收着,也许以后能遇到识货的人。” 她说完,不等老人再推辞,便转身快步离开了。她怕自己再待下去,会忍不住把卖鱼的钱也拿出来。那些钱,是家里等着买米买盐的。 老人望着阿贝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又低头看看手里的铜板和玉石,喃喃道:“好心肠的姑娘啊……菩萨保佑你……” 阿贝找到莫老憨,只说书铺人多,没进去。父女俩买了些必要的生活用品,便踏上了回家的路。阿贝心里还想着那个老人和那块奇怪的玉石,隐隐觉得,那玉石上的刻痕,似乎在哪里见过一种非常模糊、遥远的印象,仿佛童年某个破碎的梦境。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在那里,贴身挂着她从不离身的半块玉佩。玉佩温润,带着她的体温。这是她身世的唯一线索,也是莫家留在她生命里的,最初的印记。 沪上,齐公馆。 傍晚,齐啸云处理完手头的文件,揉了揉眉心。福伯走进来,低声道:“少爷,赵家派人送来了请柬,赵会长五十寿宴,请您务必赏光。” 齐啸云接过那张烫金的精致请柬,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赵坤,这个当年陷害莫家的元凶之一,如今已是沪上商会举足轻重的人物,风光无限。 “知道了。” 他将请柬随手丢在桌上,“备一份厚礼。” “是。” 福伯应道,迟疑片刻,又道,“少爷,还有一事……我们的人在南边查到一点消息,说十几年前,江南一带确实有过一个带着婴儿的妇人出现,形迹可疑,但具体落脚处,还在查证。” 齐啸云精神微振:“盯紧这条线。江南……范围还是太大,想办法缩小。” “老奴明白。” 福伯退下后,齐啸云走到窗边,望着华灯初上的沪上夜景。霓虹闪烁,车水马龙,这座繁华的都市背后,隐藏着太多的阴谋与算计,也掩盖了太多不为人知的悲欢离合。 他想起了小时候,莫家花园里,那个和他拥有半块一模一样玉佩、笑起来有两个小梨涡的贝贝妹妹;想起了家破人亡后,躲在贫民窟里,眼神惊恐却依旧紧紧拉着母亲衣角的莹莹妹妹。 一个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一个近在咫尺,却因门第之见和母亲的骄傲,无法光明正大地照拂。 他握紧了拳头。力量,他需要更强大的力量。只有足够强大,才能揭开当年的真相,才能找回失散的亲人,才能……不再让他在意的人,受到任何伤害。 沪上的暗流在夜色下涌动,而江南水乡的那一点微光,似乎也正被命运的丝线,悄然牵引向这座巨大的漩涡。 阿贝回到渔村,帮着莫婶儿做好了晚饭,又将院子里晾晒的鱼干收好。夜深人静时,她躺在简陋的木板床上,听着窗外细微的风声和水声,再次从怀里掏出那半块玉佩,就着从窗户缝隙透进来的微弱月光,细细摩挲。 玉佩上的纹路,似乎与今天在镇上看到的那块怪石上的刻痕,有某种隐约的相似?是错觉吗? 她不知道,这无心的一瞥,这源于善良的一个举动,或许早已在冥冥之中,为她那迷雾重重的身世,揭开了一线微不足道,却至关重要的缝隙。 南北两地,两个命运迥异的少女,以及那个在漩涡中心奋力挣扎的少年,他们的人生轨迹,正沿着各自的轨迹前行,而交汇的那一天,似乎已不再遥远。 第0111章玉佩微光识古韵,寿宴藏杀机 江南的夜,静谧而深沉。运河的水声在万籁俱寂中显得格外清晰,如同大地沉稳的脉搏。 阿贝躺在硬板床上,辗转反侧。白天在市集经历的一幕幕,尤其是那块灰扑扑的玉石和老人绝望的眼神,以及自己那莫名涌起的、对玉石上刻痕的熟悉感,不断在她脑海中盘旋。 她再次悄悄摸出贴身佩戴的那半块玉佩。月光比之前更亮了些,透过窗纸,洒下一片朦胧的清辉。她将玉佩举到眼前,借着这微弱的光线,指尖小心翼翼地描摹着玉佩上的纹路。 这玉佩质地温润,即便在暗夜中也仿佛蕴着一层内敛的光华。上面的雕刻线条流畅而古拙,似乎是一种从未见过的、类似云纹又似水波的奇异图案,环绕着玉佩边缘,而在玉佩断裂的缺口处,纹路戛然而止,显得有些不完整。 白天那块怪石上的刻痕……灰暗、粗糙,几乎被尘土掩盖,但那种线条的走向,那种古朴的韵味…… 阿贝的心猛地一跳。 不是错觉! 虽然材质天差地别,雕刻的精细程度更是云泥之分,但那种核心的、神韵上的感觉,极其相似!就像是一个技艺精湛的大师和一个初学者的手笔,临摹的却是同一个古老的范本。 这怎么可能? 她的玉佩,据养父母说,是襁褓中就带着的,应是沪上那个她毫无印象的“家”留给她的唯一信物。而那块怪石,却是一个落魄老人声称的“祖传”之物,流落在江南小镇的当铺前。 两者之间,会有什么联系? 难道这玉佩上的纹路,并非莫家独创,而是某种……更古老、更隐秘的符号或传承? 这个念头让阿贝的心湖泛起了巨大的涟漪。她一直以为,这玉佩仅仅是她身世的证明,从未想过它本身可能隐藏着更深的秘密。如果这纹路真有来历,那么顺着它,是否有可能找到关于她出身、甚至关于莫家过往的更多线索? 一股强烈的渴望在她心中滋生。她想去弄明白那些纹路的意义,想去找到那个老人,再仔细看看那块石头! 可她也知道这有多难。渔村离镇上有段距离,她不能经常去。家里拮据,每一次出门都需要理由。而且,如何向养父母解释她对一个“破石头”如此执着? 阿贝将玉佩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让她沸腾的思绪稍稍冷静。不能急,这件事必须慢慢来。她需要等待下一个去镇上的机会,需要想办法在不引起怀疑的情况下,打听那个老人和石头的下落。 知识,她前所未有地渴望知识。如果她能多读点书,多懂一些关于玉石、关于古物、关于纹饰的知识,或许就能自己解开一些谜团。 她想起镇上的书铺,想起那些可望而不可即的厚重典籍,暗暗下定了一个决心。 翌日清晨,阿贝比往常起得更早。 她麻利地生火做饭,打扫庭院,又将养父莫老憨补好的渔网仔细检查了一遍,把不够牢固的地方又重新加固。 “阿贝,今天怎么这么勤快?” 莫婶儿看着额角带汗的女儿,有些诧异,又有些心疼。 阿贝抬起胳膊擦了擦汗,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娘,我看爹的渔网旧了,好多地方都不结实,万一打到大鱼挣破了,多可惜。我力气大,多弄弄,结实点好。” 莫老憨在一旁听着,憨厚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咱家阿贝是长大了,知道疼爹娘了。” “爹,娘,” 阿贝趁机说道,“我以后想多帮家里干点活。我看村头张婶家接了些糊火柴盒的零工,我手脚快,也能去接一些回来做,多少能贴补点家用。” 莫婶儿立刻摇头:“那活儿伤眼睛,费工夫也赚不了几个钱。你还小,家里有爹娘呢,用不着你操心这个。” “娘,我不怕辛苦。” 阿贝坚持道,眼神恳切,“我就是想……想攒点钱。以后……万一有机会,我也想认几个字,看看书。” 最后这句话,她说得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向往。 莫老憨和莫婶儿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复杂的神色。他们知道女儿聪明,心气高,不像普通渔家女娃只知嫁人生子。他们心疼她的懂事,也愧疚于无法给她更好的条件。 沉默了片刻,莫老憨叹了口气:“认字是好事……你想做,就去做吧,别太累着自己。赚的钱,你自己留着,想买什么书……爹娘没本事,帮不了你太多。” “谢谢爹!谢谢娘!” 阿贝眼眶微热,心中充满了感激。她知道,这已是养父母能给予的最大理解和支持。 从那天起,阿贝的生活变得更加忙碌。她包揽了家里更多的杂活,一有空就去村头张婶那里领糊火柴盒的材料,常常在油灯下做到深夜。纤细的手指被粗糙的纸壳磨出了薄茧,她却甘之如饴。每一个铜板,她都小心翼翼地存起来,仿佛那不是钱,而是通往她渴望的那个世界的阶梯。 偶尔,在劳作间歇,她会拿出那半块玉佩,对着光或水影反复观看,将上面的每一道纹路都深深记在心里。她开始更加留意村里老人们闲聊时提到的关于老物件、老故事的只言片语,试图从中找到一丝与她玉佩纹路相关的线索。 就在阿贝于江南水乡为微小的希望而默默努力时,沪上的气氛却日渐紧绷。 齐啸云十八岁的生辰宴,也是齐公馆近年来最盛大的一场社交宴会,即将举行。沪上各界名流、军政要员、商界巨擘皆在受邀之列,其中包括了风头正劲的商会副会长赵坤。 齐公馆内外张灯结彩,仆人们穿梭忙碌,准备着盛宴所需的一切。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浮华的喧嚣,却也隐藏着看不见的暗流。 齐啸云站在二楼的露台上,俯瞰着楼下花园里正在做最后布置的佣人。他穿着一身崭新的深蓝色条纹西装,领结打得一丝不苟,俊朗的脸上却没什么喜色,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冽。 福伯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后,低声道:“少爷,都安排妥当了。赵家的人确认会到,赵坤亲自来。” “嗯。” 齐啸云淡淡应了一声,“我们的人呢?” “都混在侍应和宾客里了,眼睛都亮着。” 福伯声音压得更低,“按您的吩咐,重点盯着赵坤和他带来的随从。另外,莹小姐和林夫人那边,也加派了人手暗中保护,以防有人趁乱生事。” 齐啸云点了点头。他知道,这场寿宴既是齐家彰显实力的场合,也可能是一个危险的漩涡。赵坤老奸巨猾,表面上与齐家维持着和气,背地里的小动作却从未停止。他不能掉以轻心。 “少爷,” 福伯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老爷和夫人希望您今天能多和几位世交家的小姐说说话,比如李司长的千金,陈董事的侄女……” 齐啸云眉头微蹙,打断了他:“福伯,今天的主角是齐家,不是我齐啸云一个人。招呼宾客,我自会尽力。” 福伯叹了口气,知道少爷心思不在此,便不再多言,默默退下。 齐啸云的目光投向远处贫民窟的方向。他知道,今天这样的日子,莹莹和林阿姨绝不会出现。她们的身份尴尬,母亲林婉贞的骄傲也不允许她们来接受或许掺杂着怜悯的目光。 他想起前几天偷偷去看望时,莹莹那双依旧清澈,却染上了生活风霜的眼睛。她笑着对他说:“啸云哥哥,生日快乐。你要好好的。” 那样懂事,懂事得让人心疼。 还有那个下落不明的贝贝……她是否还活着?如果活着,她又会在哪里?是否也像莹莹一样,在某个角落艰难求生? 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压在他的心头。 华灯初上,齐公馆门前车水马龙。 一辆辆豪华汽车停下,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挽臂而入,笑语寒暄之声不绝于耳。水晶吊灯将大厅映照得如同白昼,留声机里播放着悠扬的爵士乐,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一派上流社会的奢靡景象。 齐啸云作为寿星,跟在父母身边,周旋于宾客之间。他举止得体,谈吐从容,应对自如,赢得了不少赞誉。齐光耀看着日益出色的儿子,眼中难掩骄傲,而齐夫人则更热衷于将儿子引荐给各家名媛。 赵坤带着几名随从,满面春风地出现了。他身材微胖,穿着团花绸缎长衫,手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翡翠戒指,未语先笑,显得十分热情。 “齐兄,恭喜恭喜!啸云贤侄真是青年才俊,一表人才啊!齐家有后如此,真是令人羡慕!” 赵坤拱手向齐光耀道贺,又亲切地拍了拍齐啸云的肩膀。 “赵会长过奖了,小子顽劣,还需多磨练。” 齐光耀笑着回应,语气客气而疏离。 齐啸云微微躬身:“赵叔叔好。” 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眼神却锐利如鹰,迅速扫过赵坤身后的随从。其中一人低着头,帽檐压得很低,身形似乎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寒暄过后,赵坤便被其他人围住。齐啸云借着敬酒的机会,在人群中不动声色地移动,目光始终锁定着赵坤和他那个神秘的随从。 宴会进行到高潮,宾客们纷纷向齐啸云送上礼物和祝福。就在一片喧闹中,齐啸云注意到,赵坤那个低着头的随从,悄然离开了赵坤身边,向着通往二楼书房的方向走去。 齐啸云心中一动,对身旁的福伯使了个眼色。福伯会意,立刻安排人跟了上去。 同时,齐啸云自己也找了个借口脱身,准备亲自去看看。他相信自己的直觉,那个人鬼鬼祟祟,绝非要干什么好事。二楼书房存放着一些齐家重要的文件和商业往来信函,绝不能出纰漏。 他刚走到楼梯口,却被一位世交家的李小姐拦住了去路。李小姐妆容精致,笑靥如花,非要和他讨论一首新诗。 齐啸云心中焦急,却不得不维持着风度应付。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个随从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二楼的走廊尽头。 时间紧迫!他必须立刻上去! 而此刻,在齐公馆外,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辆没有标识的黑色汽车静静停着。车内,一双阴鸷的眼睛,正透过车窗,冷冷地注视着灯火辉煌的齐公馆,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寿宴的欢歌笑语之下,杀机已悄然潜伏。齐啸云能否及时识破阴谋,化解这场针对齐家的危机?而远在江南的阿贝,又是否能在平凡的生活中,抓住那一丝与她身世相关的、微弱的古老纹路之光? 南北双线,命运之弦愈绷愈紧。 --- 齐啸云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不得不对李小姐维持着礼貌的浅笑。“李小姐见谅,方才家父似乎有事寻我,失陪片刻。”他找了个无可挑剔的借口,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 李小姐眼中掠过一丝失望,但良好的教养让她依旧保持着得体的笑容:“齐少爷请便。” 一脱离李小姐的视线,齐啸云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步伐加快,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跨上楼梯。福伯安排的人应该已经跟上去了,但他必须亲自确认。 二楼的走廊比楼下安静许多,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宴会喧嚣。柔软的地毯吸收了脚步声,营造出一种诡异的静谧。书房位于走廊尽头,门虚掩着,里面透出灯光。 齐啸云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靠近。他听到里面传来极其细微的翻动纸张的窸窣声。 就在他准备推门而入的瞬间—— “砰!” 一声沉闷的重物倒地声从书房内传来! 齐啸云再不犹豫,猛地推开房门! 只见书房内,赵坤那个戴着低檐帽的随从瘫倒在地,似乎失去了意识。而福伯安排的一名扮作侍应的护卫正站在旁边,手里拿着一个微型的照相机和几封拆开的信件,见到齐啸云进来,立刻低声道:“少爷,人赃并获!他正在偷拍我们和广州那边往来的商业密函!” 齐啸云眼神冰寒,快步上前,捡起地上散落的信件扫了一眼,果然都是涉及齐家近期重要商业布局的机密资料。他蹲下身,一把掀开那随从的帽子。 一张略显苍白、但轮廓熟悉的脸露了出来。 齐啸云瞳孔微缩:“是你?陈九!” 此人曾是齐家码头仓库的一个小管事,因手脚不干净半年前被清退,没想到竟投靠了赵坤,还被他派来干这种勾当! “弄醒他。”齐啸云冷声吩咐。 那护卫拿出一个小瓷瓶在陈九鼻下晃了晃。陈九猛地打了个喷嚏,悠悠转醒,一看到齐啸云冰冷的眼神和护卫手中的相机、信件,顿时面如土色,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 “少、少爷……饶命啊!是、是赵会长逼我干的!他说我不干就、就让我在沪上混不下去……”陈九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 齐啸云不为所动,心中念头飞转。赵坤派一个如此容易被认出的旧人来行窃,是太过自信,还是……别有目的?这更像是一个拙劣的试探,或者说,是一个转移视线的幌子! 他猛地抬头,对护卫道:“把他看好,堵上嘴,别惊动楼下。”说完,他迅速扫视书房,目光锐利如刀,检查是否有其他异常。 书架、书桌、保险柜……似乎并无异样。但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靠窗的那个红木多宝架上。架子上陈列着一些古董摆件,其中有一尊半尺高的青玉貔貅,是父亲齐光耀颇为喜爱之物。 此刻,那尊貔貅的位置,似乎比他记忆中……微微偏了一丝?若非他心细如发,绝难察觉。 他快步走过去,小心地拿起那尊貔貅。入手微沉,并无异常。但他翻转底部时,眼神骤然一凝! 貔貅底座下方,竟然黏附着一个指甲盖大小、黝黑如石块的东西,其表面有着极其细微的、类似昆虫触角般的金属丝! 这是……窃听器?! 一种后知后觉的寒意瞬间窜上齐啸云的脊背! 赵坤的真正目的,恐怕根本不是偷几份可能已经过时或无关紧要的商业密函!他是想通过陈九这个明显的“蠢贼”吸引注意,甚至可能故意让陈九被发现,从而掩护另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齐家核心区域安装这种更阴险、能长期窃听机密的东西! 好一招声东击西,暗度陈仓! “福伯!”齐啸云压低声音,对着门口焦急张望的老管家招了招手,将手中的貔貅底座示意给他看。 福伯凑近一看,脸色瞬间煞白,冷汗涔涔而下:“这……这是……” “立刻悄悄检查整个二楼,特别是父亲的书房和我的房间,看看还有没有类似的东西!”齐啸云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楼下宴会照常,稳住赵坤,不要打草惊蛇。” “是,少爷!”福伯领命,立刻转身去安排最可靠的人手。 齐啸云将那枚窃听器小心地抠下,用一块软布包裹,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触感让他心中的怒火更加炽烈。赵坤的手,伸得比他想象的还要长,还要毒! 他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的天鹅绒窗帘一角,望向楼下依旧歌舞升平的宴会厅。赵坤正举着酒杯,与几位政要谈笑风生,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齐啸云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至极的弧度。 看来,这场博弈,才刚刚开始。而他,不会再有任何保留。 他拿出那个微型相机,将里面拍摄到的、陈九行窃的“罪证”胶片取出,小心收好。这个蠢贼和这拙劣的偷拍,或许,还能在关键时刻,反过来给赵坤一个“惊喜”。 夜色深沉,齐公馆的灯火依旧辉煌,但隐藏在光影下的暗战,已然升级。 第0112章水乡烈女 黄老虎带来的打手像一群饿疯了的鬣狗,污言秽语混着棍棒砸向船板的声音,惊散了河面的薄雾。 莫老憨被两个壮汉死死按在船头,额头磕在粗糙的船板上,渗出血丝,他目眦欲裂地瞪着黄老虎:“黄爷!求您高抬贵手!这船、这网您拿走,留我们一条活路……” “活路?”黄老虎嗤笑,肥厚的手掌拍着莫老憨的脸,“老子就是你们的活路!交不出例钱,就拿你女儿抵债!” 他话音未落,船舱帘子猛地被掀开,阿贝如同一支离弦的箭窜了出来,手里紧攥着平日里剖鱼用的尖刀,刀尖在熹微的晨光下闪着寒芒,直指黄老虎。 “谁敢动我爹娘!” --- 河面的薄雾尚未散尽,水汽氤氲,将初升的日光滤得朦胧而清冷。往常这个时候,正是渔船归港,准备早市的喧闹时刻,此刻,莫家那条小小的乌篷船周围,却死寂得可怕。 黄老虎带来的七八个打手,清一色穿着黑色短褂,露出筋肉虬结的胳膊,像一群饿疯了的鬣狗,将小小的渔船团团围住。棍棒毫不客气地砸在船板上,发出“砰砰”的闷响,木屑飞溅。污言秽语夹杂着嚣张的呼喝,惊得邻近船家的狗都不敢吠叫,只夹着尾巴缩在角落里。 “莫老憨!你个老不死的,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个月的例钱,连本带利,今天再不交出来,老子就把你这破船拆了当柴烧!”一个獐头鼠目的打手头目,一脚踩在船帮上,船身猛地倾斜了一下。 莫老憨被两个壮汉一左一右死死按在船头,他挣扎着,粗糙的脸颊被用力抵在冰冷潮湿的船板上,磨破了皮,渗出的血丝混着泥水,看上去狼狈不堪。他努力抬起头,额角的伤口火辣辣地疼,眼睛却死死瞪着站在岸边,披着绸缎褂子,叼着烟卷的黄老虎,声音因屈辱和愤怒而嘶哑: “黄爷!黄爷!求您……求您高抬贵手!不是我们不交,实在是……实在是打不上来鱼啊!这船、这网,您要是看得上,您拿走!只求您留我们一家一条活路……” 他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音,在这寂静的河面上传开,邻近几条船上有胆大的渔民悄悄探出头,看到这情景,又立刻缩了回去,敢怒不敢言。 “活路?”黄老虎嗤笑一声,吐出一口浓白的烟圈,慢悠悠地踱上跳板,走到船头。他身材肥硕,脚下的跳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他蹲下身,用肥厚油腻的手掌,带着侮辱性地拍了拍莫老憨的脸颊,啪啪作响。 “老子就是你们的活路!”他眯着一双被肥肉挤成细缝的眼睛,里面闪烁着残忍而贪婪的光,“规矩就是规矩!交不出钱,那就拿别的顶账!” 他的目光淫笑地扫过微微晃动的船舱帘子,声音陡然拔高:“听说你家那个捡来的丫头,出落得挺水灵?正好,老子府上还缺个端茶送水的使唤丫头!把她交出来,这个月的例钱,就给你免了!” “不!不行!”莫老憨闻言,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爆发出惊人的力气,竟一时挣脱了压制,扑过去抱住黄老虎的腿,“黄爷!您不能这样!阿贝她还是个孩子!您不能……” “去你妈的!”黄老虎脸色一沉,一脚狠狠踹在莫老憨的胸口。 莫老憨闷哼一声,向后跌去,重重撞在船舷上,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给脸不要脸的老东西!”黄老虎啐了一口,“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给我进去把那丫头拖出来!” “是!”几个打手狞笑着,摩拳擦掌就要往船舱里冲。 就在那脏手即将触碰到舱帘的刹那—— “唰!” 舱帘猛地被人从里面一把扯开!力道之大,几乎将整个帘子扯落。 一道纤细却异常挺拔的身影,如同蛰伏已久终于出击的猎豹,又像一支离弦的利箭,骤然窜出,挡在了舱门口,将狭小的船舱入口护在身后。 是阿贝。 她显然刚从床上起来,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单衣,头发有些凌乱地披散在肩头,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淬了寒冰的星辰,里面燃烧着熊熊的怒火,直直射向黄老虎。 她手里,紧攥着一把刀。 那是她平日里再熟悉不过的伙伴,剖鱼、削木、偶尔防身用的尖刀。刀身不长,却磨得极薄极利,此刻在熹微的晨光与水色映照下,雪亮的刀锋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寒芒。 河风拂过,吹动她额前的碎发,也吹动了单薄的衣角,更显得她身形单薄,仿佛随时会被这群凶神恶煞的男人碾碎。 但她站得笔直,像一根钉死在船板上的钉子,握着刀柄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她的目光扫过痛苦咳嗽的养父,扫过被吓得脸色惨白、躲在船舱里瑟瑟发抖的养母,最后,定格在黄老虎那张令人作呕的肥脸上。 少女清亮却带着凛冽寒气的声音,斩钉截铁地炸响在清晨的河面上,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谁敢动我爹娘!” 一瞬间,所有的动作和声音都停滞了。 打手们显然没料到这看似柔弱的小丫头竟敢持刀反抗,一时都愣在了原地,目光惊疑不定地在她和她手中的尖刀之间逡巡。 黄老虎也愣了一下,随即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仰天发出一阵嘎嘎的怪笑,肥硕的身躯笑得乱颤。 “哈哈哈……小娘皮,性子还挺烈!”他止住笑,用那双淫笑的眼睛上下打量着阿贝,尤其在少女初具规模的胸脯和纤细的腰肢上流连,舔了舔厚厚的嘴唇,“拿把破鱼刀就想吓唬你黄爷?老子玩刀的时候,你还在你娘怀里吃奶呢!” 他往前逼近一步,带着浓重的烟臭和压迫感:“乖乖把刀放下,跟黄爷回去吃香喝辣,好好‘伺候’老子,把你爹娘这破账一笔勾销!要不然……” 他眼神一狠,示意左右:“给老子拿下!小心点,别伤了她的小脸蛋儿!” 两个离得最近的打手立刻面露狞笑,一左一右扑了上来,伸手就要去抓阿贝的胳膊,夺她手中的刀。 阿贝瞳孔骤然收缩! 没有惊慌,没有退缩。常年在船上劳作、甚至跟着养父学过几手粗浅拳脚锻炼出的敏捷在这一刻爆发!她腰肢猛地一拧,避开左边抓来的大手,同时右手握着的尖刀毫不犹豫地向前一递一划! “嗤啦!” 一声布帛撕裂的脆响! “啊——!”左边那打手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猛地缩回手,只见他小臂上被划开一道寸许长的口子,鲜血瞬间涌了出来,染红了衣袖。 所有人都惊呆了! 谁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水乡少女,出手竟然如此果决狠辣! 趁着右边那打手因同伴受伤而愣神的刹那,阿贝手腕一翻,刀尖如同毒蛇吐信,直刺向他的面门!那打手吓得魂飞魄散,慌忙后退,脚下被缆绳一绊,噗通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 电光火石之间,阿贝不仅逼退两人,更是向前踏出一步,将倒在地上的莫老憨牢牢护在身后,染血的刀尖再次指向黄老虎,眼神冰冷如刀: “再上前一步,试试!”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决绝,仿佛一头被逼到绝境、亮出獠牙守护巢穴的幼兽。那眼神里的狠厉和冰冷,竟让久经场面的黄老虎心里都莫名打了个突。 晨风吹过,带着河水的腥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少女单薄的身影立在船头,手持利刃,目光如炬,竟凭空生出一股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周围一片死寂。 只有受伤打手的**声,和河水轻轻拍打船帮的哗哗声。 黄老虎脸上的肥肉抽搐了几下,眼神阴鸷得可怕。他死死盯着阿贝,又扫了一眼她身后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的莫老憨,以及船舱里传来的压抑哭泣声。 他知道,今天这事,恐怕不能善了了。这丫头,是个硬茬子。 “好!好得很!”黄老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脸上扯出一个狰狞的笑容,“小贱人,你有种!咱们走着瞧!” 他狠狠瞪了阿贝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样子刻在骨子里,然后猛地一挥手:“我们走!” 打手们搀扶起受伤的同伴,灰头土脸地跟着黄老虎,骂骂咧咧地离开了码头。 直到那群人的身影消失在晨雾弥漫的街角,阿贝紧绷的神经才微微一松,但握着刀的手依旧没有放下,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阿贝……我的儿啊……”莫老憨挣扎着爬过来,老泪纵横,一把抱住女儿的腿,声音哽咽,“是爹没用……是爹没用啊……” 船舱里,莫大娘也哭着扑了出来,一家三口抱在一起,劫后余生的恐惧和后怕如同冰冷的河水,将他们淹没。 阿贝感受着养父母颤抖的身体,看着养父额角的血迹和胸口的脚印,再看看养母哭得几乎昏厥的模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愤怒在她心头翻涌、冲撞。 她低下头,看着手中那柄沾了一丝血迹的尖刀,刀锋映出她苍白却坚毅的脸庞。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黄老虎绝不会善罢甘休。下一次,他带来的可能就不只是棍棒了。 这个家,这个摇摇欲坠、仅能遮风挡雨的小船,已经无法再庇护他们。 她缓缓抬起头,望向沪上的方向,那是养父母偶尔提及、充满敬畏与遥远的大都市。那里有更多的机会,也可能……有解开她身世之谜的线索。 她紧紧攥住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一个念头,如同破土而出的幼苗,在她心中疯狂滋长,变得无比清晰和坚定—— 去沪上! 必须去沪上! 只有那里,或许才能找到一条真正的活路,才能有机会,让爹娘不再受人欺凌! 她收回目光,看向怀中哭泣的养父母,眼神逐渐变得沉静而深邃,仿佛一夜之间,那个无忧无虑的水乡少女,已经悄然远去。 第0113章决意远行 晨雾彻底散去,河水泛着浑浊的土黄色,映不出丝毫天光。 小小的乌篷船像一片被遗弃的枯叶,孤零零系在码头角落,船板上那抹暗红的血迹格外刺眼。 莫大娘用颤抖的手蘸着河水,一点点擦拭着船板,眼泪大颗大颗砸下来,混入冰冷的河水里,无声无息。 莫老憨佝偻着背坐在船头,捂着依旧闷痛的胸口,望着女儿紧握尖刀、望向远方的侧影,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刻满了无力与沉痛。 “爹,娘,”阿贝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冷静,“我们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 晨雾彻底散尽,天色却并未放晴,灰蒙蒙的云层低低压着水乡,透不出半点阳光。河水是浑浊的土黄色,缓缓流淌,映不出天光,也映不出岸边任何事物的倒影,死气沉沉。 那艘承载了莫家十几年悲欢的小小乌篷船,此刻像一片被狂风暴雨蹂躏后遗弃的枯叶,孤零零地系在码头最不起眼的角落。船头船板上,那一抹被河水稀释却依旧刺眼的暗红血迹,如同一个丑陋的伤疤,烙印在粗糙的木纹里,无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暴行。 莫大娘跪在船板上,用一块破旧的布巾,哆哆嗦嗦地蘸着冰冷的河水,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那血迹。河水冰冷刺骨,冻得她手指通红僵硬,她却仿佛感觉不到,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动作。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大颗大颗滚落,砸在湿漉漉的船板上,或是直接混入她手中那捧浑浊的河水里,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惊起,便消失无踪。压抑的呜咽声从她喉咙里溢出,又被她死死咬住嘴唇憋回去,只剩下肩膀难以自抑地轻微耸动。 莫老憨佝偻着背,像一瞬间被抽走了脊梁骨,瘫坐在船头。他一只手无力地垂着,另一只手紧紧捂着依旧阵阵闷痛的胸口,那里还残留着黄老虎鞋底的肮脏印记。他没有去看哭泣的老伴,也没有去管船板的血迹,只是怔怔地、失神地望着站在船舷边的女儿。 阿贝已经收起了那把染血的尖刀,但她的站姿依旧紧绷,像一张拉满了的弓。她面朝着通往镇外、最终汇入沪上方向的那条水路的河口,晨风吹拂着她凌乱的发丝和单薄的衣角,更显得她身形纤细,仿佛随时会被风吹走。可她那挺直的脊背,紧抿的唇线,以及望向远方那坚定得近乎执拗的眼神,却透出一股让莫老憨感到陌生又心颤的力量。 女儿长大了。不再是那个需要他们庇护、会在他们怀里撒娇的小阿贝了。这认知让他心头涌起一股混杂着欣慰和巨大酸楚的复杂情绪。 “爹,娘。” 阿贝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冷水淬过般的冷静,完全不像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冲突的少女。 莫大娘擦拭的动作猛地一顿,抬起泪眼朦胧的脸。莫老憨也缓缓转过头,浑浊的眼睛看向女儿。 阿贝转过身,目光扫过养母红肿的双眼,扫过养父苍白痛苦的面容,最后落在那片怎么擦也擦不干净的血迹上,她的眼神暗了暗,但语气依旧平稳: “我们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一句话,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激起了剧烈的反应。 “不……不走?我们能走到哪里去?”莫大娘首先慌乱起来,她扔下布巾,扑过来抓住阿贝的手,那手冰凉,还在不住地颤抖,“阿贝,我们就这一条船,离了这里,我们吃什么?住哪里?外面……外面世道乱啊!” 莫老憨没有立刻说话,他只是深深地看着女儿,喉咙滚动了一下,发出干涩的声音:“阿贝……黄老虎今天吃了亏,是不会罢休。可……可咱们是水上人家,离了水,就像鱼离了水,活不下去的……爹这身子……怕是也撑不了远路了……”他说着,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阿贝反手握住养母冰冷颤抖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养父的后背帮他顺气。她的动作很轻柔,但眼神里的决心却没有丝毫动摇。 “娘,爹,”她放缓了声音,却字字清晰,“不是我们一起走。是我走。” “什么?!”莫大娘惊得几乎跳起来,死死攥住阿贝的手,“你一个人?不行!绝对不行!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一个人出远门?沪上那种地方,听说吃人不吐骨头啊!娘不许你去!” 莫老憨也猛地抬起头,急声道:“胡闹!你一个女孩子家,去沪上做什么?我们就是饿死,也不能让你一个人去冒险!” “不去冒险,我们就能活吗?”阿贝的目光迎上养父焦急的眼神,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依旧坚持,“爹,您看看您的伤!看看娘吓成了什么样子!看看这船板上的血!黄老虎今天能来砸船打人,明天就能放火烧船!我们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分析给二老听:“我不是去瞎闯。我打听过了,沪上有很多绣坊,我的手艺,去当个学徒,总能挣口饭吃。我年轻,有力气,不怕吃苦。只要找到活计,站稳脚跟,我就想办法接你们过去。” “可是……可是那玉佩……”莫大娘忽然想起什么,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对,玉佩!阿贝,你带着那半块玉佩,去沪上……或许……或许能找到你的亲生父母?他们如果是大户人家,总能……总能帮衬……” “娘!”阿贝打断了她的话,摇了摇头,眼神清明而理智,“先不说能不能找到。就算找到了,十几年过去,人家还认不认我这个女儿?就算认,我们莫家的骨气呢?能靠着摇尾乞怜过日子吗?更何况,”她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黄老虎的势力,未必不能伸到沪上。我们不能把希望寄托在渺茫的认亲上,得靠自己。” 她看着养父母依旧写满担忧和拒绝的脸,知道光靠说道理无法说服他们。她松开养母的手,转身走进低矮的船舱,片刻后,拿着一个洗得发白的蓝布小包袱走了出来。 她将包袱放在船板上,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整整齐齐叠放着的,不是衣物,而是几块绣品。 最上面是一方帕子,白色的细棉布上,用深浅不一的绿色丝线,绣着一丛婀娜的水草,几条灵动的游鱼穿梭其间,鱼鳞在光线下仿佛闪着微光,水草的飘摇姿态栩栩如生,仿佛能感受到河水的流动。针脚细密均匀,配色清新雅致,远超寻常水乡姑娘的水平。 下面是一块准备做鞋面的缎子,上面绣着缠枝莲纹,枝叶缠绕翻转,脉络清晰,莲花或绽放或含苞,层次分明,透着一种古朴的韵味。 还有几块小的绣片,有的是戏水的鸳鸯,有的是采蜜的蜂蝶,无一不是活灵活现,灵气十足。 “爹,娘,你们看。”阿贝将绣品一一展示给他们看,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但更多的是一种以此为凭的笃定,“这是我这些年偷偷练的。镇上的绣庄老板娘说过,我这样的手艺,放在沪上,也是拔尖的。只要有机会,我一定能靠这个活下去,还能活得不错。” 莫老憨和莫大娘看着那些精美的绣品,一时都愣住了。他们知道女儿手巧,却从未如此直观地感受到,女儿在这方寸之间,倾注了多少心血和天赋。这些绣品,确实比镇上绣庄里卖的,要好上太多。 “还有这个,”阿贝从怀里贴身取出一个小布包,层层打开,露出了那半块温润剔透的玉佩。龙凤呈祥的纹路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流转着内敛的光华。“我会带着它,但不是为了去认亲乞怜。它是我的念想,也是……万一真的走投无路时,最后的一点指望。但首先,我要靠我自己。” 她将玉佩小心收好,重新包好绣品,系紧包袱,然后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看着养父母: “爹,娘,让我去吧。不是为了我自个儿,是为了我们这个家,为了以后不用再被黄老虎这样的人欺辱,为了你们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我保证,我会小心,会保护好自己。只要我在沪上立住了脚,一定第一时间接你们过去。” 少女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和一份沉甸甸的承诺。 莫大娘看着女儿坚毅的眼神,又看看那些仿佛会说话的绣品,再看看老伴苍白痛苦的脸,和船板上那刺目的红,所有劝阻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化作更加汹涌的泪水。她知道,女儿说的是对的。留在这里,只有等死。可是……让她一个人去那吃人的沪上…… 莫老憨久久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女儿,看着这个他们从河边捡回来、含辛茹苦养大的女儿,那双原本因伤痛和绝望而黯淡的眼睛里,慢慢泛起一丝复杂的光。有心疼,有不舍,有担忧,但最终,都化为了一种沉重的、无奈的认可。 他了解自己的女儿,平日里爽朗爱笑,可骨子里却有着水乡女儿少有的刚烈和主见。她一旦决定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他长长地、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仿佛耗尽了了他全身的力气,带着无尽的疲惫和认命。 “……什么时候走?”他哑声问,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阿贝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知道父亲这是默许了。她压下鼻尖的酸意,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越快越好。黄老虎随时可能再来。我收拾一下,明天一早就走。” 她看向养母:“娘,您帮我准备点干粮就好。” 莫大娘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女儿紧紧搂在怀里,放声痛哭起来,一遍遍念叨着:“我的儿啊……我的阿贝啊……一定要小心……一定要好好的……” 阿贝回抱住养母瘦削颤抖的身体,将脸埋在她带着皂角清香的肩头,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悄无声息地滑落。 莫老憨别过头去,望着浑浊的河水,抬起粗糙的手掌,狠狠抹了一把脸。 灰蒙蒙的天空下,小小的乌篷船里,弥漫着生离死别的悲伤,和一份破茧而出的、微弱的希望。 决意远行的少女,即将离开这片养育她也禁锢她的水乡,奔向那座充满未知、机遇与危险的东方魔都。 她的前路,注定波澜起伏。 第0114章孤舟入海 天光未亮,河面笼罩着化不开的浓墨。 小小的乌篷船里,只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方寸之地,映着三张沉默而紧绷的脸。 莫大娘将最后一个还温热的菜饭团子塞进蓝布包袱的最深处,又仔细按了按,仿佛想将那点微末的暖意也一并打包进去。她的动作慢得近乎凝滞,手指在粗糙的布面上反复摩挲,每一次触碰,都像是在延长别离的时刻。 “这些……你都拿好。”莫老憨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将一个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钱袋推到阿贝面前,袋口用一根粗麻绳紧紧系着,里面传来几枚铜板相互碰撞的、轻微而沉闷的声响。“家里……就剩这些了。你爹没用……” 他说不下去,猛地别过头,剧烈地咳嗽起来,肩膀耸动,像是要把心肺都咳出来。 --- 天光未亮,四下里是泼墨般的浓黑,河面尤其幽深,仿佛一块巨大的、化不开的墨锭,沉甸甸地压在水乡的脉搏上。远近的屋舍、船只都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像蛰伏的巨兽,唯有偶尔从极远处传来的、守夜人的梆子声,单调地敲破这死寂。 小小的乌篷船里,只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 灯焰极小,昏黄黯淡的光晕在带着水汽的寒风中不安地摇曳着,勉强照亮船舱中央方寸之地,也将围坐着的三张脸映照得明暗不定,沉默而紧绷。 莫大娘坐在靠近舱口的位置,佝偻着背,正将最后一个菜饭团子塞进那个已经鼓鼓囊囊的蓝布包袱里。那团子还带着一丝灶膛里带出的余温,她用手心捂着,慢慢将它按进包袱最深处,挨着那几件打满补丁的换洗衣物和那包珍贵的绣品。她的动作慢得近乎凝滞,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指在粗糙的蓝布面上反复摩挲、按压,仿佛想通过这无意义的动作,将家里最后一点暖意,也将自己那颗悬在半空、无处安放的心,一并牢牢塞进去,打包给即将远行的女儿。 船舱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安静,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和船外河水永不知疲倦的、轻轻拍打船帮的哗哗声。 “这些……你都拿好。” 莫老憨终于打破了这沉重的寂静。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石磨过,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和某种压抑不住的痛楚。他将一个洗得发白、上面打了好几个深浅不一补丁的旧钱袋,缓缓推到阿贝面前的矮几上。那钱袋干瘪,袋口用一根粗麻绳紧紧系着死结,里面传来几枚铜板相互碰撞的、轻微而沉闷的声响,寥寥无几。 “家里……就剩这些了。”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布满血丝,不敢去看女儿的脸,“你爹没用……连张像样的船票钱,都给你凑不齐……” 他说不下去,猛地别过头,压抑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那咳嗽声撕心裂肺,震得他单薄的身躯不住颤抖,肩膀耸动,像是要把那饱经风霜的五脏六腑都从喉咙里硬生生掏出来。 阿贝穿着一身自己改过的、养父早年穿旧的深蓝色粗布衣裤,袖口和裤腿都仔细挽起了几道边,显得利落却也空落落的。长发编成一根粗辫子垂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清亮的眼睛。她没有哭,甚至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养父因咳嗽而痛苦蜷缩的背影,看着养母那双在包袱上流连不去、微微颤抖的手。 她伸出手,没有先去碰那个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钱袋,而是轻轻拍着养父佝偻的背脊,一下,又一下,力道轻柔而稳定。 “爹,别这么说。”她的声音很平静,像船外无波的河水,听不出太多离愁别绪,“钱,我会自己挣。您和娘好好的,比给我金山银山都强。” 她从怀里贴身取出一个小布包,层层打开,露出那半块龙凤玉佩。温润的玉质在昏黄的灯火下,流转着内敛而莹润的光泽,与这破败的船舱格格不入。她将玉佩小心地拿起,递给莫老憨。 “爹,这个,您和娘替我收着。” 莫老憨的咳嗽声戛然而止,他和莫大娘同时愕然抬头,看向女儿。 “阿贝,你这是……”莫大娘急声道,“你带着!万一……万一在沪上遇到难处,这玉佩或许……” “娘,”阿贝打断她,目光清澈而坚定,“就是因为怕遇到难处,才不能带。”她顿了顿,解释道,“沪上龙蛇混杂,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姑娘家,身怀这样的东西,不是福气,是祸根。放在家里,由您二老保管,我最放心。而且,”她看着那半块玉佩,眼神有些悠远,“它是我身份的凭证,也是……牵绊。留在家里,就像我的一部分还留在这里,陪着你们。我在外面,心里也踏实。” 她将玉佩不容置疑地塞进莫老憨粗糙的手心里,那冰凉的触感让莫老憨微微一颤。 “等我站稳脚跟,安顿好了,再接你们过去。到时候,我们再一起把它拿出来。”阿贝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仿佛一切早已在她心中规划妥当。 莫老憨看着手心里那半块冰凉却似乎带着女儿体温的玉佩,又看看女儿沉静得不似十六岁少女的脸庞,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重重地点了点头,将那玉佩紧紧攥住,仿佛攥住了女儿远行后,他们老两口唯一的念想和支撑。 阿贝这才拿起那个旧钱袋,没有解开,只是掂了掂,感受到那微不足道的重量,然后仔细地塞进怀里,贴身放好。她又检查了一下蓝布包袱,里面是几件衣服,那包绣品,几个菜饭团子,还有一小罐莫大娘自己腌的、耐放的酱菜。 “路上……千万小心。”莫大娘终于忍不住,一把抓住女儿的手,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滚落,滴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冰凉一片,“到了地方,想办法捎个信回来……别省钱,该吃就吃,该住就住……找活计眼睛要亮,别被人骗了……要是……要是实在不行,就回来!爹娘就是砸锅卖铁,也……” “娘,放心吧。”阿贝反手握住养母冰冷粗糙的手,用力紧了紧,试图传递一些力量和暖意,“我会好好的。您和爹在家,也要好好的。别再跟黄老虎的人硬碰硬,能避就避。等我消息。” 她说着,站起身,将那个蓝布包袱背在肩上,系带在胸前打了个结实的结。 天色,在不知不觉中,透出了一丝极淡的、鱼肚白的微光,墨色的河水开始泛起朦胧的灰色。远处的鸡鸣声,一声接着一声,穿透晨雾,嘹亮地响起。 是该走了。 阿贝最后看了一眼这艘承载了她十六年悲欢的乌篷船,看了一眼泪流满面、依靠在一起的养父母,她深吸了一口带着河水腥气和黎明寒意的空气,转身,一步踏上了连接船与岸的狭窄跳板。 跳板微微晃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她没有回头。 步子迈得不大,却异常沉稳,一步一步,走过摇晃的跳板,踏上了冰冷坚实的河岸。 岸上的风更大些,吹得她单薄的衣裤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纤细却挺直的骨架。她拉了拉肩上的包袱,辨明了方向,那是通往镇外客运码头的小路。 “阿贝——!”莫大娘带着哭腔的呼喊终于冲破压抑,从身后传来。 阿贝的脚步顿了一下,脊背有瞬间的僵硬,但她依旧没有回头,只是抬起手臂,用力地向后挥了挥。 然后,她迈开步子,沿着被晨露打湿的、坑洼不平的土路,向着那片灰蒙蒙的、未知的前方,坚定地走去。 她的身影在渐亮的晨光中,显得那么单薄,那么渺小,仿佛随时会被这巨大的天地和未卜的前路吞噬。可她那挺直的脊背,决绝的步伐,却又像一株在巨石缝隙中顽强生长的韧草,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蓬勃的生命力。 孤舟离港,终将入海。 是沉没,还是乘风破浪,唯有时间能给出答案。 乌篷船上,莫老憨紧紧攥着那半块玉佩,望着女儿身影消失的方向,久久不动,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莫大娘伏在船头,压抑的哭声被风吹散,融入了潺潺的流水声中。 新的一天开始了,而对莫家而言,一个时代,已经悄然落幕。 --- 阿贝抵达镇上的客运码头时,天光已经大亮。码头上人头攒动,喧嚣鼎沸。挑着担子的小贩,拖着行李的旅客,吆喝着的船工,还有几条冒着黑烟、准备启航的小火轮,构成了一幅混乱而充满生机的画卷。 她按照之前打听好的,找到了那艘开往沪上方向的小火轮。船身斑驳,油漆剥落,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她攥着怀里那点微薄的钱,走到售票的窗口。 “去沪上,最便宜的统舱,多少钱?”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 窗口后面是个叼着烟卷的中年男人,懒洋洋地瞥了她一眼,报了个数。 阿贝心里咯噔一下,那数字比她预想的还要高出一些。她默默数出钱袋里大部分的铜板,又添上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勉强凑够了船费,从那个小窗口递了进去,换来一张薄薄的、硬纸板做的船票。 攥着那张轻飘飘的船票,她跟着人流,踏上了摇晃的舷梯。 统舱在船的最底层,阴暗,潮湿,空气污浊不堪,混合着机油、汗臭和劣质烟草的味道。这里没有座位,只有一片空旷的、冰冷的铁板地面,已经或坐或卧挤满了人,大多是衣衫褴褛的苦力、逃难的农民,和她一样,怀揣着渺茫的希望前往那座传说中的东方魔都。 阿贝找了个靠近船舷、稍微能透点气的角落,将包袱抱在怀里,蜷缩着坐下。铁板的寒意立刻透过薄薄的衣料渗了进来,让她打了个冷颤。 她没有在意,只是将目光投向舷窗外。 汽笛发出一声沉闷而悠长的嘶鸣,盖过了码头上所有的嘈杂。船身猛地一震,开始缓缓移动。 岸上的房屋、树木、送行的人群,开始慢慢向后退去,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熟悉的水乡景致,在视野中逐渐拉远,最终化作一片朦胧的背景。 阿贝静静地看着,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有那双清亮的眼睛里,映着窗外流动的河水与倒退的风景,深不见底。 船,驶离了码头,加快了速度,破开浑浊的土黄色河水,向着下游,向着长江,向着那片更广阔、也更叵测的水域,义无反顾地前行。 河风变得猛烈起来,从舷窗灌入,吹拂着她额前的碎发。她微微眯起眼,感受着这陌生的、带着大江大河气息的风。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真正告别了过去,告别了那个虽然贫苦却尚有庇护的“阿贝”。 前路是沪上,是未知,是必须独自面对的惊涛骇浪。 她抱紧了怀里的包袱,那里面,有她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有她割舍不下的牵挂。 船舱里,各种气味和噪音交织,有人在低声交谈,有人在唉声叹气,还有婴儿的啼哭。阿贝靠在冰冷的船舱壁上,闭上眼睛,却毫无睡意。 养母哭泣的脸,养父佝偻的背,黄老虎狰狞的嘴脸,还有那半块留在船上的、温润的玉佩……种种画面在她脑海中交替闪现。 她必须成功。 她没有退路。 小火轮轰鸣着,在浑浊的江面上拖出一道长长的、翻滚的尾迹,载着一船沉甸甸的梦想与挣扎,驶向那座即将迎来又一位闯入者的、不眠的都市。 孤舟入海,风波难测。 但舟中之人,已燃起不屈的微火。 第0115章沪上暗涌 黄浦江的汽笛声隔着几条街隐隐传来,贫民窟低矮的屋檐下,林婉贞将最后一件打满补丁的衣物晾上竹竿。 黄浦江的汽笛声隔着几条街隐隐传来,贫民窟低矮的屋檐下,林婉贞将最后一件打满补丁的衣物晾上竹竿。初冬的日光没什么温度,照在她早已不复当年丰润、如今只余清瘦与坚韧的脸上。她动作麻利,眼神却时不时飘向巷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 “阿妈,你看!”八岁的莫莹莹像只小蝴蝶般从屋里飞出来,手里举着一小块用旧报纸包着的梨膏糖,献宝似的递到林婉贞面前,“齐家阿福叔刚悄悄给的,说吃了喉咙舒服!”小姑娘眉眼弯弯,虽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棉袄,却掩不住那份天生的灵秀气质,尤其是一双眼睛,清澈明亮,与林婉贞年轻时几乎一模一样。 林婉贞心头一酸,接过那小小的梨膏糖,摸了摸女儿细软的头发:“乖,你自己吃,阿妈不咳。” “我们一起吃!”莹莹固执地掰开糖,将稍大的一半塞进母亲嘴里,自己含着小的那半,满足地眯起眼,含糊道,“阿福叔还说,齐家哥哥过些天要跟齐老爷去北平了,走之前想……想再来看看我们。” 林婉贞闻言,晾衣服的手微微一顿。齐啸云,那个齐家的小少爷,比莹莹大两岁,却异常早熟懂事。自莫家出事这一年多来,他时常瞒着家里,偷偷让老仆阿福送些吃食或用度过来,偶尔自己也会溜过来,塞给莹莹一些小玩意儿,或是安静地陪她坐一会儿。那份超越年龄的守护之心,林婉贞看在眼里,感激之余,却也深知两家如今云泥之别,不敢有半分奢望。 “齐少爷有心了。”她淡淡应了一句,将心底翻涌的复杂情绪压下。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母女俩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穿着藏青色学生装、外面罩着厚实棉袍的少年正站在那里,身形挺拔,面容俊秀,正是齐啸云。他手里还提着一个小布袋,目光越过林婉贞,直接落在莹莹身上,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 “齐哥哥!”莹莹欢呼一声,雀跃着跑了过去。 林婉贞也忙敛衽为礼:“齐少爷。” 齐啸云先是对林婉贞恭敬地叫了声“林姨”,然后将手中的布袋递给她:“林姨,这里面是些米面和一点肉干,您收着。天气冷了,注意保暖。”他的声音尚带少年清朗,语气却沉稳得不像个十岁的孩子。 林婉贞推辞不过,只得接过,连声道谢。 齐啸云这才转向眼巴巴看着他的莹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用木头雕成的小鸟,递给她:“给,路上随手刻的。” 小鸟栩栩如生,翅膀的纹理都清晰可见。莹莹爱不释手,小脸兴奋得通红:“谢谢齐哥哥!真好看!” 齐啸云看着她开心的样子,眼神柔和了些许,但很快又恢复了平日的沉静。他沉默了片刻,对林婉贞道:“林姨,我随父亲去北平,大约要开春后才能回来。”他顿了顿,目光坚定地看向林婉贞,又看了看正低头摆弄木鸟的莹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您和莹莹,多保重。等我回来。” 这句“等我回来”,含义深远。林婉贞心头一震,看着少年那过于认真的眼眸,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她只能点点头:“齐少爷一路顺风。” 齐啸云不再多言,又深深看了莹莹一眼,转身离开了巷子,背影很快消失在错综复杂的巷道尽头。 莹莹还在欢喜地玩着木鸟,并未察觉母亲与齐啸云之间那短暂的、无声的交流意味着什么。林婉贞却望着空荡荡的巷口,久久不语。齐啸云的承诺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这孩子的执拗,她早有体会。可莫家的冤屈未雪,前路茫茫,她一个弱女子带着幼女,又能支撑到几时?这份来自齐家的善意与少年的守护,究竟是福是祸?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江南水乡,冬日的寒意被湿润的水汽浸润,显得更加刺骨。 太湖边的一个小渔村里,寒风卷着水腥气吹过简陋的屋舍。七岁的莫贝贝,如今叫阿贝,正蹲在院子角落的灶台前,费力地生火。柴火有些潮湿,浓烟呛得她直流眼泪,小脸被熏得黑一道白一道。 “咳咳……阿娘,火、火快着了!”她一边咳嗽一边朝着屋里喊。 屋里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比她的还要厉害。养母刘氏病了大半个月,一直不见好,家里仅剩的一点钱都抓了药,却没什么起色。养父莫老憨天不亮就摇着破旧的渔船出去打渔了,指望能换点钱回来。 阿贝好不容易把火生旺,将药罐子坐上,小心翼翼地添着柴。她身上穿着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棉袄,袖口已经磨得发亮,小手也冻得通红生着冻疮。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带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 药煎好了,她小心翼翼地倒出一碗黑乎乎的药汁,端进屋里。 刘氏躺在床上,脸色蜡黄,看到阿贝端着药进来,挣扎着想坐起来。阿贝赶紧把药碗放在床头的小凳子上,踮着脚去扶她。 “阿贝……苦了你了……”刘氏看着女儿瘦小的身影,眼圈发红。这孩子,自打被他们夫妇从码头捡回来,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别人家的孩子这个年纪还在爹娘怀里撒娇,阿贝却已经要操持家务,照顾病弱的她。 “阿娘,快喝药,喝了就好了。”阿贝把药碗端到刘氏嘴边,声音稚嫩却带着安抚的力量。 刘氏就着她的手,一口口将苦涩的药汁喝下。阿贝又赶紧从怀里掏出半块已经硬得像石头的粗面饼子:“阿娘,吃点饼子压压苦。” 看着那半块饼子,刘氏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知道,这恐怕是阿贝自己省下来的口粮。 “阿娘不饿,你吃……” “我吃过了!”阿贝抢先道,把饼子塞到刘氏手里,“阿爹说今天一定能打到大鱼,晚上我们就有鱼汤喝了!”她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更灿烂些,仿佛那样就能驱散屋里的阴霾和病气。 正在这时,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莫老憨拖着疲惫的身子走了进来,手里提着的水桶里只有寥寥几条巴掌大的小鱼,在桶底无力地扑腾着。他脸色晦暗,眉头紧锁,显然今天的收获极其微薄。 “阿爹!”阿贝迎了上去,看到桶里的鱼,明亮的眼眸黯淡了一瞬,但立刻又扬起笑脸,“有鱼就好!我去收拾,晚上给阿娘熬汤!” 莫老憨看着懂事得让人心疼的女儿,又看了看屋里病弱的妻子,重重地叹了口气,蹲在门口,摸出旱烟袋,却半天没有点燃。生活的重担,几乎要将这个憨厚的汉子压垮。 阿贝拎起水桶,走到院子另一边,熟练地开始刮鳞剖鱼。冰冷的水刺得她手上的冻疮生疼,她却咬紧牙关忍着。她知道自己不是阿爹阿娘亲生的,是捡来的。床头那半块用红绳系着、质地温润的玉佩,阿娘说那是她来时身上唯一的物件。她模糊地记得一个很香很温暖的怀抱,还有颠簸的旅程,其他的,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阿爹阿娘对她很好,虽然穷,却把最好的都给她。她也要努力,让阿爹阿娘过上好日子。小姑娘心里憋着一股劲,处理鱼的动作越发利落。 --- 沪上,齐公馆。 书房内,齐老爷齐墨轩放下手中的茶盏,看着面前身姿笔挺的儿子:“北平之行,意在让你开阔眼界,结识些人物,并非游山玩水。功课也不可落下。” 齐啸云垂首应是:“儿子明白。” 齐墨轩沉吟片刻,状似无意地问道:“听说……你近日又去了城南那边?” 齐啸云心头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回父亲,只是路过,看了看。” 齐墨轩深深看了儿子一眼,没有戳破他的谎言。莫家的事情,他心中自有计较。与莫隆虽交情不深,但也敬佩其为人。如今莫家蒙难,他暗中接济遗孀幼女,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只是儿子对那莫家小姑娘似乎过于上心了些……这让他隐隐有些担忧。乱世之中,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你心中有数便好。”齐墨轩最终只是挥了挥手,“去准备吧,后日出发。” “是,父亲。”齐啸云行礼退下。走出书房,他望着庭院中凋零的树木,眼神愈发坚定。北平,他要去。力量,他需要更快地成长,获得足够的力量。只有那样,才能查清莫伯伯的冤情,才能……守护想守护的人。 沪上的天空,阴云密布,似乎又在酝酿着一场新的风雪。南北两地,两个命运早已交织却浑然不知的女孩,在各自的困境中,如同石缝里顽强生长的小草,努力向着微光伸展。而命运的齿轮,已在无人察觉的暗处,缓缓开始了新的转动。 第0116章暗室密谋 齐啸云离开后,林婉贞站在狭小的院子里,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心中五味杂陈。 齐啸云离开后,林婉贞站在狭小的院子里,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心中五味杂陈。少年那句“等我回来”言犹在耳,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她拢了拢洗得发白的衣襟,将一丝不安强行按捺下去,转身回屋继续做些绣活贴补家用。无论如何,日子总要过下去。 --- 与此同时,沪上西区,一栋守卫森严、风格混搭的西式小楼内。 书房窗帘紧闭,只留一盏绿罩台灯,在红木大书桌上投下昏黄的光圈。赵坤靠在宽大的皮质扶手椅上,手指间夹着一支雪茄,烟雾缭绕,让他那张本就阴沉的脸更显模糊。他穿着绸缎睡衣,外披一件呢绒长袍,看似闲适,眼神却锐利如鹰,盯着坐在他对面阴影里的一个人。 那人身形干瘦,穿着不起眼的深色长衫,帽檐压得很低,只露出一个尖削的下巴和薄薄的、毫无血色的嘴唇。他是赵坤的心腹谋士,人称“鬼算盘”的陈明。 “莫家那边,还没找到?”赵坤吐出一口烟圈,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陈明微微前倾身子,声音沙哑低沉:“回厅长,林氏母女藏得很深,在城南贫民窟里,像水滴入了海。我们的人明察暗访多次,都……没什么确切消息。只知道齐家似乎有人暗中接济。” “齐墨轩?”赵坤冷哼一声,雪茄在烟灰缸边缘轻轻磕了磕,“这个老狐狸,倒是会做人情。不过,他也不敢明着来。”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林婉贞和那个小丫头不足为惧,关键是……另一个。” 陈明头垂得更低:“属下办事不力。当年那乳娘张王氏,按照您的吩咐,抱走孩子后应该在江南码头处理干净。可她回报说孩子体弱,路上就……没了气息,她害怕,就随手扔进了江里。半块玉佩她也交了上来。”他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锦囊,小心地放在书桌上。 赵坤打开锦囊,倒出半块质地极佳、雕刻着精细云纹的羊脂白玉佩。他拿起玉佩,对着灯光仔细看了看,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玉质,眼神阴晴不定。 “死了?”他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张王氏的话,你信几分?” 陈明迟疑了一下:“属下当时仔细盘问过,她神色惊恐,不似作伪。而且,她也确实交出了玉佩……属下以为,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在那兵荒马乱的时候,又是寒冬,夭折也属常情。” “常情?”赵坤将玉佩丢回桌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我要的是万无一失!莫隆那双女儿,是双生胎,据说生辰八字有些特殊……留着终是后患。活要见人,死……”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眼中的杀意已然明了。 陈明感到一股寒意,连忙道:“是属下疏忽!属下立刻加派人手,沿着当年张王氏走过的路线再查一遍,生要见人,死……也要找到尸骨确认!” “不仅仅是江南。”赵坤深吸一口雪茄,眯起眼睛,“北边,南边,所有可能的地方,都不能放过。还有,盯紧齐家,特别是齐家那个小子,我总觉得他和他爹不太一样。” “明白。”陈明点头,随即又想起一事,“厅长,还有一事。根据我们安排在莫家旧仆中的人回报,莫隆被捕前,似乎将一些重要的东西,转移了出去。” 赵坤眼神陡然锐利:“什么东西?” “具体不清楚,可能是一些账本、往来信件,或者……更重要的东西。据说和莫家祖上有关,莫隆很看重。”陈明低声道,“我们抄家时,并未发现特别有价值的东西。怀疑他可能通过某个极为信任的人,将东西藏匿或者送走了。” “信任的人……”赵坤手指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林婉贞?不可能,她若有,早就拿出来换命或者翻案了。莫隆那些心腹,散的散,抓的抓……还有谁?” 书房内陷入沉默,只有雪茄燃烧的细微滋滋声。 片刻后,赵坤掐灭了雪茄,站起身,走到窗前,掀开厚重窗帘的一角,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莫隆啊莫隆,你人都进了大牢,难道还能留下后手不成?”他放下窗帘,转身,脸上已恢复冷硬,“两件事,第一,找到那个失踪的孩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第二,查出莫隆转移出去的东西是什么,在哪里。不惜一切代价。” “是!”陈明肃然应道。 “还有,”赵坤走回书桌后,重新坐下,语气放缓,却更显森然,“做得干净点,别留下把柄。齐家那边,暂时不要动,但要看紧。” “属下明白。” 陈明躬身行礼,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如同他来时一样,融入外面的黑暗之中。 赵坤独自坐在昏暗的光线下,目光再次落在那半块玉佩上。灯光下,玉佩温润的光泽仿佛带着某种不祥的预兆。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这个道理,他比谁都懂。莫家这件事,必须彻底了结,不能有任何疏漏。他绝不允许任何潜在的威胁,动摇他好不容易才攀上的位置。 --- 江南水乡,夜幕早早降临。 莫老憨家低矮的茅屋里,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桌上摆着一小盆几乎看不见油星的鱼汤和几个杂粮饼子。刘氏勉强喝了半碗汤,便又剧烈地咳嗽起来。阿贝赶紧放下碗,轻轻拍着她的背。 莫老憨看着妻子痛苦的样子,又看了看桌上清汤寡水的饭菜,眉头拧成了疙瘩。他猛灌了一口凉水,哑着嗓子道:“明天……我再去镇上看看,有没有零工可以做。” 阿贝抬起头,小脸上满是担忧:“阿爹,你昨天不是去问过了,都说没活计吗?” 莫老憨叹了口气,没说话。世道艰难,镇上同样萧条,哪有那么多零工给外人做。 刘氏缓过气来,虚弱地说:“他爹,别……别太勉强,我这病,熬一熬就过去了。” “熬?拿什么熬?”莫老憨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药都快吃不起了!” 屋里气氛沉闷。阿贝看着父母愁苦的脸,小手在桌下悄悄握紧了,指甲掐进了掌心。她不能眼睁睁看着阿娘病重,看着阿爹愁白头发。 夜里,阿贝躺在冰冷的床板上,听着隔壁阿爹压抑的叹息和阿娘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久久无法入睡。月光透过窗户的破洞照进来,落在她枕边那半块玉佩上,泛着幽幽的光。 她拿起玉佩,冰凉的触感让她清醒了些。这玉佩,是找到她亲生父母的唯一线索吗?他们是谁?为什么不要她了?如果找到他们,是不是就能有钱给阿娘治病了? 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悄悄缠绕上她的心。她知道村里有人偶尔会搭船去很远的大城市,听说那里机会多,能赚钱。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阿贝就悄悄爬了起来。她将玉佩小心地贴身藏好,又把平时偷偷攒下的几枚铜板揣进怀里。然后,她走到灶台边,将剩下的杂粮饼子用布包好,看了一眼还在熟睡的父母,咬了咬牙,轻手轻脚地推开院门,融入了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中。 她要去码头,搭船去镇上,然后……去那个听说能赚到钱的大地方。她要去给阿娘挣药费! 寒风凛冽,吹得她单薄的身子瑟瑟发抖,但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却燃烧着孤注一掷的决心与勇气。小小的身影,义无反顾地踏上了未知而危险的旅程。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身后,命运的罗网早已悄然张开,而她怀中的那半块玉佩,即将成为风暴的中心。 第0117章孤身寻路 黎明前的渔村还在沉睡,只有寒风呼啸着穿过空荡的巷弄。 黎明前的渔村还在沉睡,只有寒风呼啸着穿过空荡的巷弄。阿贝缩着脖子,将破旧的棉袄裹得更紧些,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村外码头的方向走去。怀里那几枚铜板和半块玉佩硌在胸口,冰冷坚硬,却给她一种奇异的支撑感。 她知道这么做很冒险,阿爹阿娘知道了一定会急疯。但她没有办法了。阿娘的咳嗽一声声像锤子砸在她心上,阿爹鬓角新生的白发刺得她眼睛发疼。她必须做点什么。 村口的老槐树下,拴着几条破旧的小渔船,在灰蒙蒙的晨雾中随着水波轻轻摇晃。通常天亮了才会有船家出船,去镇上或者更远的地方。阿贝蹲在树下背风处,搓着冻僵的小手,眼巴巴地望着通往水面的小路。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泛白,远处传来吱呀吱呀的摇橹声。一个戴着破斗笠的老船夫,撑着条小船靠了岸,正准备系缆绳。 阿贝立刻站起身,跑了过去,怯生生地开口:“阿公,去……去镇上吗?” 老船夫抬起头,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看到是个面黄肌瘦的小丫头,有些诧异:“去镇上?就你一个人?” 阿贝用力点头,从怀里掏出那几枚捂得温热的铜板,摊在手心:“阿公,我、我有钱。” 老船夫看着她手里那几枚少得可怜的铜板,又看了看她单薄的衣衫和冻得发紫的小脸,皱了皱眉:“丫头,你家大人呢?这大冷天的,一个人去镇上做啥?” “我……我去找亲戚。”阿贝低下头,不敢看老船夫的眼睛,声音细若蚊蚋。 老船夫叹了口气,在这水乡,穷苦人家孩子早当家是常事,但这么小的丫头独自出门还是少见。他摆了摆手:“上来吧,钱就算了,顺路捎你一程。” 阿贝一愣,随即眼眶一热,连忙鞠躬:“谢谢阿公!谢谢阿公!” 她小心翼翼地爬上摇晃的小船,缩在船舱角落。老船夫没再说话,解开缆绳,撑起长篙,小船便晃晃悠悠地离开了岸边,驶入弥漫着晨雾的河道。 冰冷的河水气息扑面而来,阿贝紧紧抱着膝盖,看着逐渐远去的、熟悉的村庄轮廓,心里一阵发酸,又一阵茫然。镇上是哪里?去了镇上又该怎么办?她完全不知道。怀里的玉佩似乎更沉了。 --- 几乎在阿贝的小船离开码头的同时,莫老憨家炸开了锅。 “阿贝!阿贝!”莫老憨在屋里屋外找了一圈,没看到女儿的身影,顿时慌了神。刘氏也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脸色惨白:“她爹……阿贝、阿贝是不是……” “你别急,别急!我再去村里找找!”莫老憨嘴上安慰着,自己的声音却在发抖。他冲出家门,在熟悉的村落里四处寻找、询问。 “看见我家阿贝了吗?” “没有啊老憨,咋了?” “阿贝不见了!” 消息很快传开,淳朴的村民们也帮着寻找。河边、树林、打谷场……所有孩子可能去的地方都找遍了,依旧不见阿贝的踪影。 “会不会……跑去镇上了?”一个村民猜测道,“我昨天好像听她问过去镇上的船……” 莫老憨心头一沉,立刻跑到村口码头。那老船夫刚送完阿贝,正好摇着船回来准备第二趟活计。 “六叔!早上有没有看到我家阿贝?一个小丫头,这么高……”莫老憨急急比划着。 老船夫愣了一下,一拍大腿:“哎呀!是有一个小丫头,天没亮就在这儿等船,说是去镇上找亲戚……我看她一个人可怜,就没要钱捎了她一程!怎么?她是偷跑出来的?” 莫老憨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镇上!阿贝真的一个人跑去镇上了!那地方人多眼杂,她一个七岁的小丫头…… “这个傻丫头!这个傻丫头啊!”莫老憨捶胸顿足,又急又气,更多的是铺天盖地的担忧。他立刻就要找船去镇上。 “老憨,你别急!”老船夫拉住他,“我现在就送你过去!那丫头刚走没多久,应该还没走远!” 莫老憨也顾不上多说,连忙跳上船。小船再次离岸,朝着镇子的方向疾驰而去。寒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莫老憨的心却比这寒风更冷。阿贝,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 小镇比阿贝想象的要大,也更嘈杂。 她跳下船,再次谢过老船夫,然后便茫然地站在陌生的街口。青石板路两边是各式各样的铺子,卖布的、打铁的、做吃食的……人来人往,吆喝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空气里混杂着各种味道,食物的香气、牲口的腥臊、还有煤烟和尘土的气息。 她紧紧攥着怀里仅有的几枚铜板,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小心翼翼地避开人流,眼睛四处张望着,试图寻找能“赚钱”的机会。她看到茶馆门口有伙计在招呼客人,看到饭馆里有人在擦洗桌椅,看到货栈前有苦力在扛大包…… 她鼓起勇气,走到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饭馆门口,对着正在擦桌子的老板娘细声问:“阿、阿婶,你们这里……要人帮忙吗?我……我会洗碗,会扫地……” 那老板娘抬起头,看到是个面黄肌瘦的小乞丐似的丫头,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去!我们这里不缺人,别挡着做生意!” 阿贝被呵斥得缩了缩脖子,赶紧退开。 她又走到一个货栈前,看着那些扛着沉重麻包的苦力,他们个个膀大腰圆,汗流浃背。她这细胳膊细腿,连个麻包角都拎不动。 “小要饭的,一边去!别碍事!”监工模样的人粗声驱赶。 接连碰壁,阿贝心里的希望一点点沉下去。肚子也开始咕咕叫起来,早上出来得急,什么都没吃。她看着路边热气腾腾的包子铺,咽了咽口水,摸出怀里那几枚铜板,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没舍得花。这是给阿娘抓药的钱。 她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又冷又饿,脚也磨得生疼。镇子好像没有尽头,每条街都差不多,她觉得自己快要迷路了。 就在这时,她路过一个相对僻静的街角,看到一个穿着绸缎长衫、留着两撇小胡子的中年男人,正站在一辆马车旁,和一个穿着体面的老爷说着什么。那中年男人眼珠灵活地转动着,脸上堆着笑,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了蜷缩在墙角、冻得瑟瑟发抖的阿贝。 他的目光在阿贝脸上停顿了一瞬,尤其是在她那双虽然带着疲惫惶恐、却依旧难掩灵秀的眼睛上多停留了片刻。随即,他脸上笑容更深了些,朝着阿贝走了过来。 “小姑娘,一个人啊?”他蹲下身,语气显得很和善,“是不是跟家里人走散了?还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阿贝警惕地看着这个陌生人,没有立刻回答。 那男人也不介意,从怀里掏出一个还冒着热气的肉包子,递到阿贝面前:“饿了吧?来,先吃点东西。别怕,我不是坏人。” 包子的香味钻进鼻子,阿贝的肚子叫得更响了。她看着那白胖的包子,又看了看男人看似和蔼的脸,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饥饿战胜了警惕,小心翼翼地接过了包子,低声道:“谢谢……” “不客气,不客气。”男人笑眯眯地看着她狼吞虎咽,“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啊?怎么一个人跑到镇上来了?” 阿贝吃着包子,含糊地说:“我叫阿贝……我、我来镇上找活做,给我阿娘挣药费……” “哦?真是个孝顺孩子。”男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语气更加温和,“找活做啊?这镇上可不好找。不过嘛……我倒是知道有个好去处,正需要像你这样机灵的小姑娘,活儿不累,管吃管住,还能挣到钱给你娘抓药,你想不想去试试?” 阿贝抬起头,沾着油渍的小脸上露出一丝希冀:“真的吗?在哪里?” “不远,就在镇子那头。”***起身,指了指一个方向,“走吧,我带你去看看。要是觉得好,就留下。觉得不好,我再送你回来,怎么样?” 阿贝看着手里剩下的半个包子,又想到家里病重的阿娘和愁苦的阿爹,心里挣扎起来。这个人看起来是好人,还给她包子吃……可是,阿爹说过,不能随便跟陌生人走…… 然而,挣钱的渴望和对前路的茫然,最终让她点了点头。她太需要这个机会了。 “好……我跟你去。” 男人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伸手想去拉阿贝的手:“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走吧。” 就在阿贝犹豫着要将自己的小手递过去时,一个焦急万分、带着哭腔的呼喊声由远及近,撕裂了街角的平静: “阿贝——!阿贝——!你在哪儿啊!” 是阿爹的声音! 阿贝浑身一颤,猛地甩开那男人即将碰到她的手,像只受惊的兔子般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带着哭音大喊:“阿爹!阿爹!我在这里!” 那男人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看着阿贝跑远的背影,又看了看闻声快步赶来的莫老憨和几个村民,低低咒骂了一句,迅速转身,钻入旁边的小巷,消失不见了。 莫老憨一把抱住冲过来的女儿,又是后怕又是生气,扬起手想打,最终却只是紧紧地将她搂在怀里,声音哽咽:“你这傻丫头!你这傻丫头!你要吓死阿爹啊!” 阿贝伏在父亲温暖而宽阔的怀抱里,所有的恐惧和委屈瞬间爆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她第一次孤身寻路的冒险,就这样在父亲的怀抱和泪水中仓促结束了。然而,镇子上那个试图诱拐她的男人,和他眼中那一闪而逝的算计与阴沉,却像一道阴影,悄然烙印在这个清晨的记忆里。 第0118章陋巷光 初冬的上海,阴雨绵绵。雨水顺着低矮屋檐滴滴答答落下,在青石板路上汇成浑浊的水洼。空气中弥漫着煤烟、潮湿和一股若有若无的霉味。这片位于闸北的棚户区,与十里洋场的霓虹璀璨仿佛是两个世界。 一间仅能遮风挡雨的简陋木板房里,林氏正坐在窗边,借着天光仔细缝补着一件旧旗袍。她的手指依旧纤长,但指节处已有了劳作的薄茧,动作却依旧带着一种融入骨子里的优雅。岁月和磨难在她脸上刻下了痕迹,却未能磨灭那份温婉的气质。 “阿娘,你看这样对吗?”八岁的莹莹坐在小凳上,手里拿着一块素色棉布和针线,正笨拙地模仿着母亲的动作,试图绣出一朵简单的梅花。她的小脸冻得有些发红,眼神却专注而认真。 林氏放下手中的活计,倾身过去,温柔地握住女儿的小手,调整着她捏针的姿势:“针脚要再密一些,从这里穿过去……对,就是这样。我们莹莹真聪明,一学就会。” 得到母亲的夸奖,莹莹眼睛弯成了月牙,更加用心地绣起来。虽然住在陋巷,吃着粗茶淡饭,但母亲从未放松过对她的教导。识字、算术、女红,甚至是一些简单的管家道理,林氏都一点点地教给她。她知道,这些或许是目前唯一能留给女儿的东西。 “阿娘,齐哥哥说,女孩子也要多读书,明事理。”莹莹抬起头,忽然说道。 林氏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齐家,那个曾经与莫家世代交好,如今虽未明着划清界限,却也处境微妙的家族。齐啸云,那个比莹莹大几岁的齐家独子,倒是难得的有情有义。 自从她们搬来这里,齐家那位老管家,每隔一两个月,总会寻个由头,悄悄送来一些米面、银钱,或者几块适合做冬衣的料子。东西不多,却解了她们不少燃眉之急。而那个小小的齐啸云,有时也会跟着老管家一起来。他从不进这逼仄的屋子,只是站在巷口那棵老槐树下,等莹莹出去。 “齐家哥哥……今天会来吗?”莹莹小声问,眼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在这灰暗的童年里,那个穿着干净长衫、眼神清亮的少年,是除了母亲之外,为数不多的亮色。 林氏摸了摸女儿柔软的头发,柔声道:“或许吧。齐哥哥要上学堂,也很忙的。” 正说着,门外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以及老管家那熟悉而压低的声音:“莫夫人,莹莹小姐。” 莹莹眼睛一亮,立刻放下手中的针线,期待地看向母亲。林氏整理了一下微旧的衣襟,起身开了门。 门外,老管家撑着油纸伞,身上带着湿漉漉的水汽。他身后不远处,果然站着身形抽长了些的齐啸云。少年穿着青灰色的学生装,外面罩着墨色棉袍,清俊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却越过老管家,直接落在了从母亲身后探出小脑袋的莹莹身上。 “陈伯,快请进来坐,外面雨大。”林氏侧身让开。 老管家连忙摆手,脸上带着恭敬而疏离的苦笑:“不了不了,莫夫人,就几句话。这是这个月的用度,您收好。”他将一个不算厚实的信封和一个装着米粮的小布袋递过来,动作迅速,仿佛怕被人看见。 林氏默默接过,低声道:“多谢陈伯,也……代我多谢齐老爷。” “夫人客气了。”老管家叹了口气,“世道艰难,老爷他……也有难处。只能略尽绵力,望夫人和小姐保重。” 这时,齐啸云走了过来,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油纸包,递给莹莹:“路上买的,桂花糕,还热着。” 他的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莹莹接过,触手果然还是温热的,她小声道:“谢谢齐哥哥。” 齐啸云看着眼前这个穿着打补丁的旧棉袄,却依旧眉眼精致、眼神清澈的小姑娘,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记得几年前在莫家花园里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还是个被众人捧在手心、穿着洋装如同瓷娃娃般的小公主。如今…… “在学校,有人欺负你吗?”他忽然问,没头没脑的一句。 莹莹愣了一下,摇了摇头:“没有的。先生和同学都很好。”她上的是一所便宜的教会小学,里面的孩子大多家境普通,反倒没什么势利眼。 齐啸云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更不高兴了。他沉默了片刻,从书包里拿出两本略显陈旧的书籍,一本是《新式国文》,一本是《算术初步》。 “这个,我看完了,给你。”他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仿佛只是处理掉不要的东西,“认得字,会算数,总没坏处。” 林氏看着那两本书,眼中闪过一丝感激。她知道,这绝非“不要的东西”,而是少年细心挑选过的。 莹莹珍重地接过书本,抱在怀里,用力点头:“嗯!我会认真看的!” 齐啸云看着她又恢复了亮晶晶的眼神,嘴角似乎微微动了一下,最终却只是说道:“我走了。”说完,转身便走入了细雨中,背影挺直。 老管家又对林氏躬了躬身,赶紧撑着伞跟了上去。 母女二人回到屋里,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风雨。 莹莹迫不及待地打开油纸包,里面是四块精致的桂花糕,散发着甜香。她拿起一块,先递到林氏嘴边:“阿娘,你吃。” 林氏看着懂事的女儿,心头一酸,轻轻咬了一小口:“莹莹吃,阿娘不饿。” 莹莹这才小口小口地吃起来,甜糯的滋味在口中化开,让她幸福地眯起了眼睛。她将剩下的糕点仔细包好,准备留着慢慢吃。然后又拿起那两本书,爱不释手地摩挲着封面。 “阿娘,齐哥哥是好人。”她轻声说。 林氏将女儿揽入怀中,望着窗外连绵的雨丝,目光悠远而坚定:“是啊,他是好人。所以莹莹,我们更要好好活着,好好长大。不能辜负了这些善意,也不能……让你爹爹蒙羞。” 她低头,看着女儿脖颈上用红绳系着、贴身佩戴的那半块晶莹剔透的玉佩,那是莫隆留给她们姐妹唯一完整的东西,也是她们身份和希望的象征。 “总有一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像是在对女儿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陋巷虽暗,但总有微光透入。而这光,正在幼小的莹莹心中,悄悄埋下坚韧与希望的种子。 窗外的雨声渐渐转小,只剩下屋檐断续的滴答声。屋内,煤油灯被点燃,豆大的火苗跳跃着,驱散了一隅昏暗,也将母女俩相依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 莹莹小心地将剩下的三块桂花糕重新包好,放进床头那个掉了漆的小木匣里,和几枚磨得光滑的彩色石子、一小截红头绳放在一起。这是她全部的家当,每一件都承载着小小的快乐。 然后,她迫不及待地翻开那本《新式国文》。书页有些泛黄,边角微卷,带着被反复翻阅的痕迹,却保存得十分整洁,上面还有清劲的钢笔字做的注解。莹莹认得,那是齐啸云的字。她伸出小手,轻轻抚过那些字迹,仿佛能感受到少年落笔时的专注。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她低声念着开篇的句子,遇到不认识的字,便仰起头询问母亲。 林氏放下手中的针线,坐到女儿身边,就着昏黄的灯光,一个字一个字地指给她看,耐心解释着含义。她的声音温柔而清晰,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糯软,将那些枯燥的文字化作一个个生动的画面。她不仅教认字,还会讲些相关的典故、风物,让莹莹听得入了迷。 “阿娘,你怎么懂得这么多?”莹莹眨着大眼睛,满是崇拜。 林氏微微一笑,眼底掠过一丝怀念与怅惘:“你外公家,以前也是书香门第,阿娘小时候,也像你这样,跟着先生读书识字……”她的话语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只是轻轻摸了摸女儿的头,“所以莹莹要用心学,知识装在肚子里,是谁也抢不走的。” 莹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将注意力放回书本上。她念得很慢,却很认真,小手指着字,一字一顿。煤油灯的光晕笼罩着她专注的小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那神情,竟有几分超越年龄的沉静。 学完了两页书,林氏又拿出那本《算术初步》,开始教莹莹简单的加减。她用找来的一些小木棍做教具,让女儿摆弄着计算。 “三根木棍加上两根木棍,是几根?” “五根!” “那,我们昨天买了五文钱的青菜,今天陈伯送来一块钱,一块钱是一百文,我们还剩多少文?” 莹莹蹙着小眉头,掰着手指头算了半天,才不确定地说:“是……九十五文?” 林氏赞许地点头:“对啦,莹莹真棒。” 这些看似简单的教学,是林氏在困顿生活中,为女儿精心营造的一方小小天地。她深知,身处陋巷,若心也沉沦,那便真的再无希望。她要将女儿培养成一个内心丰盈、不卑不亢的人,无论将来命运如何,都能有立足的底气。 夜深了,雨完全停了,只有冷风从木板缝隙里钻进来,带来丝丝寒意。 莹莹打了个小哈欠,眼皮开始打架。林氏吹熄了煤油灯,只留一丝月光从窗口透入。她帮女儿掖好单薄的被角,自己也躺了下来,将女儿冰凉的小脚捂在自己怀里。 “阿娘,”莹莹在黑暗中轻声问,带着浓浓的睡意,“齐哥哥以后还会来吗?” “会的。”林氏柔声应答。 “那他下次来,我背《千字文》给他听,好不好?” “好,莹莹好好学,一定能背给他听。” 得到肯定的答复,莹莹心满意足,往母亲怀里缩了缩,很快便发出了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林氏却久久未能入睡。她听着女儿平稳的呼吸,感受着怀中小小的、依赖着她的温暖身体,心中百感交集。齐啸云的善意,如同这冬夜里的微光,珍贵而脆弱。齐家如今的处境,她多少能猜到一些,明哲保身已是不易,暗中接济更是冒着风险。这份情,她记在心里,却不敢过多依赖。 未来的路在哪里?莫隆的案子如同巨石压在心头,翻案遥遥无期。她们母女二人,难道要永远困在这陋巷之中,靠着别人的接济度日吗? 不,不能。 她轻轻抬起手,摩挲着藏在贴身衣物里的那半块玉佩。冰凉温润的触感,是她坚持下去的信念。她相信丈夫的清白,也相信命运不会永远苛待她们。 她要活下去,要把莹莹好好抚养长大。或许有一天,云开月明,她们能走出这陋巷,能找回失去的一切,也能……找到那个失落的骨肉。 想到这里,她的心又是一阵刺痛。贝贝,她那可怜的小女儿,如今又在何方?是生是死?过得好不好? 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鬓角。她迅速抬手擦去,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能倒下,为了莹莹,也为了那份渺茫的希望。 她搂紧了怀中的女儿,闭上眼睛。陋巷的夜,寂静而漫长,但怀中这点温暖的依靠,和心底那份不灭的坚持,便是支撑她穿过所有黑暗的力量。 明天,太阳依旧会升起。而她们,也要继续在这泥泞中,一步步走下去。 第0119章薪火 日子在清贫与坚韧中,如水般流过。转眼间,莹莹已在教会学校读了一年书。 这所名为“圣心”的女子小学,坐落在棚户区边缘,是一座略显陈旧的西式建筑,带着尖顶的钟楼。学费低廉,学生多是附近普通人家的女孩,甚至还有一些家境更困难的,靠着教会资助才能入学。 清晨,莹莹背上母亲用旧蓝布亲手缝制的书包,里面整齐地放着书本和用旧报纸包好的午饭——通常是两个粗面馒头或一小盒隔夜米饭,配上几根咸菜。她穿着洗得发白但干干净净的旧棉袍,脚步轻快地走在通往学校的石板路上。 学校的先生是一位姓李的女教员,约莫三十岁年纪,戴着圆框眼镜,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神色总是严肃的。但她授课极为认真,对待学生也还算公正,并不因家境差异而区别对待。 “莫莹莹,你来背诵一下上节课教的《女诫》选段。”李先生的目光落在教室中间那个总是坐得笔直的女孩身上。 莹莹应声站起,略微清了清嗓子,声音清晰而平稳地开始背诵:“卑弱第一: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而斋告焉。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正腔圆,流畅自然,没有丝毫磕绊。背诵完毕,她安静地站在那里,等待着先生的点评。 李先生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和赞许。《女诫》内容古板拗口,对于这个年纪的孩子并不容易记忆和理解,更何况莫莹莹的家境……她本以为这女孩会有些吃力。 “很好。”李先生点了点头,语气缓和了些,“不仅背得熟,字音也准。坐下吧。”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这些是古人的道理,你们听听便好,如今时代不同了,女子也当自强,多学些实用的本事。” “是,先生。”莹莹恭敬地应下,这才坐下。她心里记着母亲和阿娘的话,既要学规矩,明事理,也不能被旧道理束缚住手脚。 下课休息时,女孩子们三五成群地在小小的院子里玩耍。几个穿着稍好些、家里开着杂货铺或在小衙门当差的女孩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新买的头花,或者家里带来的精巧零食。她们偶尔会用好奇或略带优越感的眼光瞟一眼独自坐在石阶上看书的莹莹,却并没有人上前欺负她——这个沉默的女孩身上,有种让人不敢轻易冒犯的沉静气质。 莹莹并不觉得孤单。她享受着这难得的安宁,摊开那本《新式国文》,继续默读着上面的篇章。书里的世界广阔而新奇,有壮丽的山河,有有趣的故事,还有关于“平等”、“自由”的新思想,这些都深深吸引着她。齐哥哥给的这本书,像是一扇窗,让她看到了陋巷之外的天地。 “喂,你看的是什么书?”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莹莹抬起头,看到一个面黄肌瘦、穿着打满补丁单衣的女孩站在旁边,正好奇地看着她手中的书。这女孩叫小娟,家里是拉黄包车的,学费全靠教会减免。 “是《新式国文》。”莹莹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一点位置,“你要一起看吗?” 小娟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她认得一些字,但不多,莹莹便耐心地指着字教她认,偶尔解释一下句子的意思。两个女孩头挨着头,沉浸在文字的世界里,阳光洒在她们身上,暖洋洋的。 这一幕,被站在二楼走廊的李先生看在眼里。她扶了扶眼镜,心中暗自点头。这个莫莹莹,不简单。身处困境而不自弃,待人平和而无谄媚,是个有韧性的孩子。 放学铃声响起,女孩们如同归巢的雀儿,欢快地涌出校门。 莹莹和小娟道别,独自一人往回走。路过巷口的杂货铺时,她停下脚步,从书包里小心地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她省下来的几文钱。她走进店铺,对坐在柜台后拨弄算盘的老板娘细声说:“婶婶,我买一小块墨。” 老板娘认得这个住在棚户区却总是干干净净、说话礼貌的小姑娘,也知道她家境不好,便和气地指了指角落里最便宜的那种小方块墨:“那个两文钱一块。” 莹莹付了钱,拿起那块小小的、粗糙的墨锭,如同捧着珍宝般放进书包。母亲教她写字,一直是用树枝在地上划,或者用清水在石板上写。她很想试试,用真正的墨,写在纸上的感觉。 回到家里,林氏正在灶台前忙碌,准备着简单的晚饭。见女儿回来,她擦了擦手,露出温柔的笑容:“回来了?今天在学校怎么样?” “先生夸我书背得好。”莹莹难得地露出一丝小骄傲,将买墨的事情告诉了母亲。 林氏看着女儿亮晶晶的眼睛,心中既酸涩又欣慰。她摸了摸莹莹的头:“好,等吃完饭,阿娘教你磨墨。” 晚饭是稀粥和一小碟咸菜。母女二人安静地吃完。收拾妥当后,林氏找出一张稍微平整些的旧报纸,又将一个破了口的小瓷碗当作砚台。莹莹珍重地拿出那块墨,按照母亲的指导,加了一点清水,小手握着墨锭,轻轻地、一圈一圈地研磨起来。 黑色的墨汁渐渐在碗底晕开,散发出淡淡的松烟气味。对莹莹来说,这是世界上最好闻的味道。 林氏则拿出一支用秃了的旧毛笔,蘸饱了墨,在报纸的空白处,一笔一划地写下“莫莹莹”三个字。她的字迹秀逸挺拔,带着深厚的功底。 “来,莹莹,试试看。” 莹莹接过笔,小手有些颤抖,模仿着母亲的笔顺,小心翼翼地落笔。墨水在粗糙的报纸上洇开,字写得歪歪扭扭,大小不一,但她却写得极其认真。 “手腕要稳,呼吸要匀。”林氏在一旁轻声指导,握着女儿的手,带着她慢慢写。 煤油灯下,母女俩头碰着头,一个教得耐心,一个学得专注。简陋的木板房里,墨香与温情静静流淌。墙上,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仿佛什么困难都无法将她们分开。 写完字,莹莹又拿出《算术初步》,将今天李先生教的题目,在报纸的背面重新演算了一遍。林氏在一旁看着,偶尔指出错误,或者用更易懂的方式讲解。 夜深了,莹莹趴在桌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那支秃毛笔。林氏轻轻将她抱上床,盖好被子。她看着女儿恬静的睡颜,又看了看桌上那张写满稚嫩字迹和算式的报纸,眼中充满了希望。 知识,就是火种。即便身处最深的黑暗,只要火种不灭,就有照亮前路、燃起燎原之势的可能。她的莹莹,正在将这微弱的火种,一点点捂在胸口,小心翼翼地守护着,成长着。 这薪火,传承的不仅仅是文字与计算,更是一个家族不屈的脊梁,一个母亲深沉的期望,和一个少女在逆境中,悄然滋生的、改变命运的力量。 夜色渐深,煤油灯的火苗轻微跳跃,将莹莹熟睡的小脸映得一片暖黄。林氏却没有丝毫睡意。她轻手轻脚地将女儿握着的毛笔取出,又仔细收好那张写满字迹的报纸,这才吹熄了灯,在女儿身边躺下。 窗外万籁俱寂,只有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犬吠,更显得这陋巷之夜漫长而清冷。林氏睁着眼,望着头顶那片被岁月熏黑的屋顶,思绪飘远。 莹莹在学校的表现,让她欣慰,却也让她更深切地感受到现实的逼仄。女儿聪慧好学,如同一株渴望阳光的幼苗,但这棚户区的土壤,又能提供多少养分?那本《新式国文》里的世界,那“平等”、“自由”的字眼,与她们母女眼下仰人鼻息、艰难度日的现状,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齐家的接济,是雪中送炭,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齐家自身亦在漩涡之中,这份善意能持续多久?她不能,也不愿永远依赖别人的怜悯度日。 还有贝贝……一想到那个襁褓中就被迫分离的女儿,林氏的心就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那孩子如今是生是死?流落何方?是否也像莹莹一样,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顽强地活着?每当夜深人静,这份骨肉分离的痛楚和无处着落的牵挂,便啃噬着她的心。 她悄悄伸手,从贴身衣物里取出那半块玉佩。冰凉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在黑暗中,它仿佛散发着微弱的、只有她能感受到的温润光泽。这是莫隆留给她们的信物,是莫家血脉的证明,也是她们母女三人之间,唯一可见的、脆弱的联系。 “隆哥……”她在心底无声地呼唤,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滑落,“我和莹莹都还好,你放心……可是贝贝,我们的贝贝,到底在哪里……” 她紧紧攥着玉佩,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必须活下去,必须坚强。不仅要让莹莹平安长大,更要积蓄力量,等待沉冤得雪的那一天,等待……或许渺茫,却绝不能放弃的,寻回另一个女儿的希望。 这念头如同暗夜中的星火,虽然微弱,却坚定地亮着,支撑着她度过一个又一个难眠的长夜。 第二天是休息日,不用上学。 清晨,莹莹醒来,发现母亲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知道她又没睡好。她懂事地没有多问,自己穿好衣服,跑去屋外的小天井里打水洗漱。 早饭依旧是稀粥。吃完后,林氏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开始浆洗或缝补,而是对莹莹说:“莹莹,今天阿娘教你点别的。” 她领着女儿,走到那扇唯一的、糊着旧报纸的窗户前。冬日的阳光透过报纸的缝隙,在屋内投下斑驳的光斑。 “你看,”林氏指着窗外那条狭窄、泥泞、挤满了破败棚屋的巷子,“住在这里的,大多都是像我们一样,从各处逃难来的,或者是在码头、工厂卖力气的人家。张婶的丈夫在码头扛包,李婆婆的儿子拉黄包车,前天帮你捡回风筝的小石头,他爹在纱厂做工,一天要做足十二个时辰……” 她声音平和,将左邻右舍的情况娓娓道来,谁家日子稍宽裕些,谁家孩子多负担重,谁家老人病了无钱医治…… 莹安静静地听着,这是母亲第一次如此系统地跟她讲这些。她隐约明白,母亲不是在闲聊。 “阿娘跟你说这些,是想让你知道,”林氏低下头,看着女儿清澈的眼睛,“我们眼下是艰难,但并非孤例。这世道,不易的人很多。齐家哥哥心善,陈伯暗中相助,我们是受了恩惠的。这份情要记在心里,但不可视为理所当然,更不能因此失了志气。”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凝重:“我们接受帮助,是因为我们暂时需要,而非我们理应如此。人活于世,尤其是女子,最终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唯有自己立得住,才能不被人轻看,才能守住想守住的东西,才能……在有机会的时候,去帮助其他需要帮助的人。” 莹莹似懂非懂,但母亲话语中的那份郑重与期望,她感受到了。她用力地点点头:“阿娘,我记住了。我会好好读书,学好本事。” 林氏欣慰地笑了笑,又道:“读书明理是根本,但也要知晓人情世故,懂得持家之道。从今日起,家里的米缸还剩多少米,这个月大概需要多少开销,阿娘都跟你一起算一算。我们虽钱少,但也要学着规划,精打细算,把每一文钱都用在刀刃上。” 于是,这个休息日的上午,母女俩没有做女红,也没有温习功课,而是头碰头地,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开始学习最初步的“管家”。林氏将她们微薄的收入(主要是齐家接济和偶尔接些绣活的钱)和必要的支出(米粮、菜金、灯油、莹莹的学费等)一一列出,教莹莹如何分配,如何节省。 莹莹学得很认真,小眉头时而蹙起,时而展开。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了解到维持这个家有多么不易,也对母亲平日里操持的艰辛有了更深的理解。 下午,阳光稍微暖和了些。林氏带着莹莹,将家里仅有的几件稍厚实的衣物拿出来晾晒,祛除潮气。又领着女儿,将小屋内外彻底打扫了一遍。虽然家徒四壁,但总要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忙碌间隙,莹莹看到邻居家那个叫小石头男孩,正趴在门口的石墩上,用一小截炭块在废纸上胡乱画着。她想起自己那块珍贵的墨,犹豫了一下,跑回屋里,掰下极小的一角,用纸包好,走出去递给小石头。 “给,用这个画,比炭块好。”她小声说。 小石头愣了一下,黝黑的小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接过那小角墨,如获至宝,连连道谢。 林氏在门口看着这一幕,没有阻止,眼中反而流露出赞许。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而分享自己珍视的东西,更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善良。她的莹莹,正在这陋巷之中,悄然成长着,不仅汲取着知识的养分,也孕育着品格的芬芳。 夕阳西下,将母女二人的身影拉得老长。陋巷依旧破败,生活依旧清苦,但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一种名为“坚韧”与“希望”的力量,正伴随着那淡淡的墨香和母亲温柔的教诲,一点点渗入少女的心田,成为她未来路上,最坚实的基石。 第0120章暗巷援手 沪上的冬夜,湿冷刺骨。寒风卷着黄浦江的腥气,钻进七拐八弯的里弄,吹得屋檐下那盏昏黄的电灯摇摇晃晃,在地上投下变幻不定的光影。 贝贝紧了紧身上那件半旧不新的碎花棉袄,这是养母用攒了许久的布头给她做的,虽不华贵,却厚实暖和。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小的蓝布包袱,里面是她这些日子熬夜赶制出来的几方绣帕和一只绣工精巧的香囊,指望着明天能送到“锦云绣庄”去,换些钱给养父莫老憨抓药。 自从养父被那恶霸黄老虎打成重伤,家里的日子就越发艰难。水乡带来的那点微薄积蓄早已耗尽,药钱却像无底洞。看着养父日渐消瘦的脸庞和养母偷偷抹泪的背影,贝贝咬碎了牙,决定来沪上闯一闯。她听人说,沪上的绣坊工钱高,而且识货的人多,她对自己的手艺有几分信心,更重要的,她怀里还贴身藏着那半块温润的玉佩——这是她找到亲生父母唯一的线索,或许,也能在走投无路时换点救命钱。 然而,沪上之大,远超她的想象。高楼大厦,车水马龙,晃得她眼花缭乱。她操着带有江南口音的官话,问路、寻工,却屡屡碰壁。不是嫌她来历不明,就是欺她年纪小,压她的工钱。好不容易在闸北一家不起眼的“王记绣坊”落了脚,做了个最底层的学徒,工钱微薄,仅够她在这大都市的边缘勉强栖身,寄回家里的钱更是寥寥无几。 今夜,她是趁着绣坊歇工,偷偷接了外头的私活,赶着给约定的客人送去,能多挣几个铜板是几个。客人住在法租界边缘的一条小弄堂里,路有些偏僻。 她加快脚步,只想快点送完货,换到钱,赶紧回那间租来的、四面透风的亭子间。脚下的青石板路湿滑,映着昏黄的灯光。 眼看就要走到弄堂口,突然,斜刺里冲出两个黑影,一前一后堵住了她的去路。 “小妹,这么晚了,一个人去哪儿啊?”前面那个瘦高个,吊梢眼,流里流气地笑着,目光在她身上和手里的包袱上打转。 后面那个矮壮些,抱着胳膊,一脸横肉,不说话,却更显凶悍。 贝贝心里咯噔一下,知道遇到了地痞流氓。她强自镇定,把包袱往身后藏了藏,声音尽量平稳:“两位大哥,我就是个送绣活的,身上没钱。” “没钱?”瘦高个嗤笑一声,上前一步,伸手就要来抢她的包袱,“这包袱看着挺沉,让哥哥们帮你看看是什么好东西!” 贝贝下意识地往后一退,避开了他的手,心怦怦直跳。她自幼跟着养父在船上风吹日晒,也跟邻村武师学过几手粗浅的拳脚防身,但面对两个成年男子,她知道自己毫无胜算。 “你们别乱来!我叫人了!”她提高声音,希望能引起附近居民的注意。 “叫人?”矮壮汉子终于开口,声音沙哑难听,“这地方,你叫破喉咙也没人管闲事!” 瘦高个再次逼近,脸上已带了狠色:“识相点,把东西交出来,再陪哥俩儿乐呵乐呵,就放你走!” 贝贝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她知道不能硬拼。眼看瘦高个的手又要抓到包袱,她猛地侧身,右脚看似慌乱地往地上一跺,实则暗藏力道,一小块松动的青石板被她踩得翘起,瘦高个猝不及防,被绊了个趔趄。 “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瘦高个稳住身形,恼羞成怒,挥拳就向贝贝打来。 贝贝矮身躲过,顺势将包袱往怀里一塞,双手护在身前。她知道自己躲不过了,正准备拼着挨几下,也要抓破对方的脸。 就在这时,一道清冷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住手。”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两个地痞动作一僵,循声望去。 只见弄堂口,不知何时停了一辆黑色的福特汽车,车旁站着一位身着深灰色呢子大衣的年轻男子。他身形挺拔,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太真切,只能隐约看到轮廓分明的下颌线和一双在夜色中格外清亮的眼睛。他手里拿着一副皮手套,正轻轻拍打着,姿态从容,仿佛只是路过。 “哪来的小白脸,少管闲事!”瘦高个色厉内荏地吼道,但脚步却不自觉地往后挪了半步。能在法租界开汽车的人,非富即贵,不是他们这种底层混混能轻易招惹的。 那年轻男子并未动怒,只是目光淡淡地扫过两个地痞,最后落在被他们围在中间,虽然紧张却依旧挺直脊背的贝贝身上。 “巡捕房的车,马上就到。”他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矮壮汉子脸色一变,拉了拉瘦高个的衣袖,低声道:“哥,算了,惹不起……” 瘦高个看了看气度不凡的年轻男子,又看了看他身后的汽车,心里也打了鼓,嘴上却不肯服软:“哼!今天算你运气好!我们走!”说完,两人狠狠瞪了贝贝一眼,快步消失在黑暗的里弄深处。 危险解除,贝贝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腿一软,差点坐倒在地,幸好及时扶住了旁边的墙壁。她大口喘着气,心脏还在狂跳。 年轻男子这才缓步走上前,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保持着恰当的距离。 “你没事吧?”他的声音比刚才温和了些许。 贝贝抬起头,借着微弱的光,看清了他的脸。他很年轻,约莫二十出头的样子,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嘴唇抿成一条好看的线,气质清冷中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矜贵。她从未见过这样好看又这样有气势的男子,一时有些怔住。 “没……没事。”贝贝回过神来,连忙低下头,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衫和发丝,声音还有些发颤,“多谢先生出手相助。” “举手之劳。”齐啸云淡淡道。他本是去拜访一位住在附近的商业伙伴,谈完事情准备离开,车子刚拐进弄堂就看到了方才那一幕。他本不是爱管闲事的人,但看到那姑娘在危险面前,眼神里不是纯粹的恐惧,反而带着一股不肯屈服的倔强,像极了记忆里某个模糊的影子,这才鬼使神差地出了声。 他的目光掠过贝贝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碎花棉袄,以及她紧紧护在怀里的那个小包袱,问道:“这么晚了,一个人在这里不安全。需要送你一程吗?” “不用了不用了!”贝贝连忙摆手,她可不敢坐这样贵的汽车,而且她还要去送货,“我就住附近,送完东西就回去。再次谢谢先生!” 她说着,对着齐啸云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抱着包袱,像只受惊的小兔子,快步朝着弄堂深处跑去,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齐啸云看着她仓促离开的背影,并没有阻拦。他站在原地,夜风吹起他大衣的衣角。方才那姑娘抬头的一瞬,那双在惊慌中依旧清亮的眸子,不知为何,让他心里泛起一丝极细微的、难以捕捉的异样感。似乎……有点眼熟?但随即他又觉得可笑,一个穿着寒酸、明显是底层人家的姑娘,他怎么可能认识。 他摇了摇头,甩开这莫名的思绪,转身上了汽车。 “少爷,回公馆吗?”司机恭敬地问。 “嗯。”齐啸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双倔强的眼睛,以及她护着包袱时,那与他记忆中某个小女孩重叠的、带着防备又坚韧的姿态。那是很多年前,在贫民窟见到莹莹时,她也曾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 而跑远的贝贝,直到确认看不到那汽车和人了,才靠在墙边,抚着依旧狂跳的胸口。她想起那年轻先生清冷的声音和好看的脸,脸上莫名有些发烫。但随即,现实的窘迫又涌上心头。她看了看怀里的包袱,幸好没丢。她不敢再多想,赶紧朝着客人的地址小跑而去。 今夜之事,对她而言,只是沪上求生路上的一次惊险插曲。而对齐啸云而言,也不过是归途中的一次偶然。两人都未曾料到,这短暂的交集,如同投入命运长河的一颗石子,虽未立刻掀起巨浪,却已让原本平行的轨迹,产生了微不可察的偏移。那半块藏于贝贝怀中的玉佩,在寒冷的冬夜里,似乎也隐隐散发着一丝温润的光泽。 齐啸云的汽车驶离了昏暗的里弄,融入了沪上繁华的夜色。他并不知道,他今夜无意中救下的,正是与他有着婚约、失散多年的莫家千金莫贝贝。而贝贝,也更不知道,那个出手相助的“贵人”,就是她名义上的未婚夫。命运的丝线,已经开始悄然编织,将真假千金的轨迹,一步步引向交汇的漩涡。 第0121章锦云绣庄 一场夜雨过后,沪上的清晨带着湿漉漉的寒意。贝贝起了个大早,将昨晚惊险赶工完成的绣活仔细检查了一遍,又小心地包进蓝布包袱里。想到养父急需的药钱,她不敢耽搁,揣上包袱,便朝着位于老城厢的“锦云绣庄”走去。 锦云绣庄在沪上绣品行当里算不得顶尖,但也小有名气,尤其以收购和寄卖一些精巧别致的小件绣品为主。贝贝也是经人介绍,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肯收她这种无名小卒的私活。 绣庄门面不大,黑漆木门,黄铜门环,透着股老派气息。贝贝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店内光线适中,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丝线和樟木味道。四壁挂着各式各样的绣品,从常见的花鸟虫鱼到略显新派的西洋图案,琳琅满目。柜台后,一个戴着老花镜、穿着藏青色棉袍的老师傅正低头拨弄着算盘。 “掌柜的,您好。”贝贝走上前,声音不大,带着几分怯生。 老师傅抬起头,透过镜片打量了她一眼,见她年纪不大,衣着朴素,但眼神清亮,不像是油滑之辈,便点了点头:“小姑娘,有事?” 贝贝将蓝布包袱放在柜台上,小心地解开,露出里面的几方绣帕和那只香囊。“掌柜的,我这儿有几件自己绣的小玩意,想请您看看,能不能收?” 老师傅放下算盘,拿起一方绣帕。帕子是普通的白棉布,但上面的绣样却让他眼神微凝。那是一丛兰草,针法细腻,丝线色彩过渡自然,兰叶舒展的姿态带着一股野逸之气,不像寻常绣坊里出来的那般匠气呆板。他又拿起那只香囊,香囊是缎面的,上面绣着一对戏水鸳鸯,羽毛根根分明,眼神灵动,配色虽不华丽,却清新雅致,更难得的是,那鸳鸯的神态,竟有几分说不出的憨态可掬,与众不同。 “这兰草……用的是套针和滚针结合?这水纹,是打子针的变化?”老师傅指着绣帕,有些惊讶地问道。这些针法不算稀奇,但能运用得如此灵动自如,融合得毫无痕迹,在一个这么年轻的小姑娘身上见到,实在难得。 贝贝见老师傅识货,心里稍稍安定,点头道:“是,跟家里长辈胡乱学的,让您见笑了。” “胡乱学的能有这火候?”老师傅笑了笑,不置可否,又仔细看了看绣品的背面,针脚匀净整齐,更是暗暗点头。“手艺不错,灵气也有。这几方帕子和香囊,我收了。帕子一方按一角五分,香囊做工复杂些,给你五角,一共一元一角,你看如何?” 这个价格,比贝贝在王记绣坊做学徒的工钱高了不少,她心里一阵欢喜,连忙点头:“可以的,多谢掌柜的!” 老师傅一边给她数钱,一边状似无意地问道:“小姑娘不是本地人吧?听口音像是江南那边的。这绣活儿,有点苏绣的底子,又带了点自个儿的味道。” 贝贝接过那摞带着体温的铜元和角票,小心地揣进怀里,仿佛揣着养父的希望。听到问话,她老实回答:“是,我从江南水乡来的。” “哦?”老师傅似乎来了兴趣,“家里是做这个的?” 贝贝摇摇头,眼神黯淡了一瞬:“不是,家里是打渔的。这刺绣是跟……跟村里一位婶子学的。”她下意识地隐瞒了养母曾是大户人家绣娘的经历,这是养母再三叮嘱的,怕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老师傅人老成精,看出她似有难言之隐,也不多问,只是道:“手艺好,在哪里都饿不着。以后若有好的绣活,还可以送过来。若是大件的,或者有特别的图样,价钱可以再商量。” “谢谢掌柜的!”贝贝感激地鞠了一躬。这一元一角钱,对她而言,无疑是雪中送炭。 揣着辛苦挣来的钱,贝贝走出锦云绣庄,觉得连清冷的空气都变得清新了许多。她盘算着,留下几角钱作为这个月的房租和饭钱,剩下的全都寄回水乡给养父买药。她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暗暗给自己鼓劲:沪上虽然艰难,但只要肯吃苦,总有活下去的路子。 齐公馆,书房。 齐啸云坐在宽大的红木书桌后,正在翻阅几份文件。阳光透过玻璃窗,在他深灰色的西装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眉头微蹙,似乎遇到了什么难题。 管家齐福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奉上一杯热茶:“少爷,您要的关于当年莫家案的旧报纸和能找到的零星卷宗抄本,都放在这里了。”他指了指书桌一角那叠泛黄的纸张。 齐啸云放下手中的文件,揉了揉眉心,拿起那叠旧报纸。纸张脆弱,带着岁月的霉味。头条上触目惊心的“通敌叛国”、“莫隆认罪”等字眼,依旧刺眼。他从小就听父亲念叨莫世伯的为人,刚正不阿,怎会突然通敌?父亲齐明远这些年也从未放弃过为老友奔走,奈何证据“确凿”,政局变幻,一直未能翻案。 他仔细地看着那些报道,以及一些私下抄录的、语焉不详的庭审记录片段。越看,疑点越多。所谓的“通敌密信”,笔迹鉴定似乎过于草率;关键的“人证”,在案发后不久就离奇失踪;查封家产的速度,快得惊人…… “福伯,”齐啸云抬起头,眼神锐利,“当年负责查抄莫家的,除了明面上的巡捕房,是不是还有赵坤带来的另一队人马?” 齐福是齐家的老人,对当年之事也知晓一些,他压低声音道:“少爷明察。确实有一队人,不像是巡捕房的,动作更……更利落,直接进了内院。当时乱糟糟的,很多人都没留意。” 齐啸云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赵坤,如今已是政界炙手可热的人物,与齐家在多个领域都有利益冲突。若莫家案真是他一手炮制的冤案……那目的何在?仅仅是为了扳倒政敌?还是另有所图? 他又想起昨夜那个在暗巷里遇到的小姑娘。那双眼睛……不知为何,总让他隐约联想到记忆中那个怯生生躲在母亲身后,却又在接到他送的糖人时露出羞涩笑容的莫家妹妹,莫莹莹。只是莹莹的眼神,更多是温婉和顺从,而昨夜那姑娘眼里,是野草般的韧劲。 他甩甩头,觉得自己大概是魔怔了,怎么会把一个底层绣娘和莹莹联系起来。当务之急,是厘清莫家案的真相。这不仅关乎齐家与莫家的世交情谊,更关乎他心中对公理的一份执着。 “福伯,想办法,再找找当年莫家散出去的那些老人,特别是……贴身伺候过莫夫人和两位小姐的。”齐啸云吩咐道,“小心些,不要惊动任何人。” “是,少爷,老奴明白。”齐福躬身应下,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齐啸云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公馆花园里精心修剪却毫无生气的冬景。沪上表面繁华,内里却暗潮汹涌。莫家案像一块沉入水底的巨石,看似平静,却牵动着水下无数的暗流。他有一种预感,揭开这个旧案,或许会掀起意想不到的波澜。 贫民窟,莫家小屋。 林氏将一碗熬得稀薄的米粥端到女儿莹莹面前,柔声道:“莹莹,快趁热吃了,今天还要去学校呢。” 莹莹接过碗,小口小口地喝着。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学生装,容貌清丽,眉眼间与贝贝有五六分相似,只是气质更加柔弱温顺,如同风雨中一株需要人呵护的菟丝花。 “娘,您也吃。”莹莹将碗推给母亲。 林氏摇摇头,笑道:“娘不饿,你多吃点,读书费脑子。”她看着女儿,眼中既有欣慰,也有深藏的忧虑。女儿争气,考上了不错的教会学校,成绩优异,但家里的境况……齐家虽然暗中接济,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而且,随着女儿日渐长大,那份与齐家的婚约,也像一块巨石压在她心上。齐家是沪上名门,自家如今落魄至此,这婚约……还能作数吗?齐啸云那孩子是个重情义的,时常来看望,可齐家老爷夫人那边,态度却始终有些模糊。 “娘,您别担心我。”莹莹似乎看出母亲的心事,轻声安慰,“啸云哥哥说了,他会照顾我们的。等我毕业了,就能找份工作,帮衬家里。” 提到齐啸云,莹莹脸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那个从小就像哥哥一样保护她的少年,如今已长成挺拔俊朗的青年,掌管着部分家族生意,沉稳干练。他对她的好,她都记在心里,那份依赖,也早已在年复一年的相处中,悄悄变质。 林氏摸了摸女儿的头,叹了口气:“齐家少爷是好人,只是……唉,终究是咱们家拖累了他。”她顿了顿,像是无意间提起,“说起来,昨天听隔壁张婶说,她在菜场好像看到一个姑娘,眉眼跟你有点像,就是打扮……挺朴素的,在打听绣坊的活计。” 莹莹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娘,这世上长得像的人多了去了。您又想妹妹了吧?”她知道,妹妹贝贝是母亲心中永远的痛,那个在混乱中“夭折”的双生妹妹。 林氏眼神一黯,点了点头,没再说话。那个雨夜,乳娘抱着贝贝出去后就再也没回来,只带回一个“孩子没了”的噩耗,成了她十几年来的梦魇。她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可乱世飘零,她一个弱女子,又能去哪里找寻? 母女二人各自沉浸在心事中,小屋内的气氛有些沉闷。 而此时,贝贝正站在邮局门口,将好不容易换来的大部分钱,连同写了一封报平安、叮嘱父亲好好吃药的短信,一起寄往江南水乡。她看着汇单被工作人员收走,心里踏实了些许。 她转身,汇入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沪上的阳光照在她年轻却已初尝世情冷暖的脸上,那双与莹莹相似的眸子里,没有温婉,只有如同蒲草般的坚韧。她不知道,另一条线上,与她血脉相连的母亲和姐姐,正与她呼吸着同一座城市的空气,命运的齿轮,正在无人察觉的角落,缓缓咬合。而那半块玉佩,依旧静静地贴在她的心口,等待着重见天日、揭开身世之谜的那一天。 第0122章教堂钟声 寄出钱的第二天,贝贝觉得脚步都轻快了些。虽然王记绣坊的活计依旧繁重,工钱也微薄,但至少有了锦云绣庄这条额外的门路,让她看到了些许希望。她盘算着,等再多接几件私活,攒下一点钱,或许可以租个稍好一点的住处,至少不用在漏风的亭子间里,听着隔壁夫妻夜夜争吵入眠。 这日晌午过后,绣坊没什么急活,管事的婆子难得发了善心,准她半日假。贝贝想着养母信里提及养父咳嗽又加重了,便想着去教堂看看。她听说租界里的洋人教堂有时会发放些免费的药品,虽然不多,但总能应应急。 圣三一堂坐落在法租界一条相对安静的街道旁,尖顶高耸,彩绘玻璃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闪烁着瑰丽而冰冷的光泽。贝贝站在铁艺大门外,有些踌躇。她从未进过这样的地方,看着那些衣着体面的男男女女进出,自觉格格不入。 深吸一口气,她还是低着头走了进去。教堂内部空旷而肃穆,一排排深色的长椅,尽头是庄严的祭坛。空气中弥漫着蜡烛和旧木头的混合气味。寥寥几个信徒分散坐着,似乎在默祷。一位穿着黑色长袍、颈挂十字架的神父,正站在前面,与一位背对着门口、穿着学生装的少女低声交谈着。 贝贝不敢打扰,悄悄在最后一排长椅的角落坐下,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好奇又拘谨地打量着四周。 “……所以,不必过于忧心,主会保佑你的家人。”神父温和的声音隐约传来。 “谢谢您,神父。”那少女的声音轻柔婉转,像江南的吴侬软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愁绪。 这声音……贝贝心里莫名动了一下,觉得有些说不出的熟悉。她下意识地探了探头,想看清那少女的样貌,却只看到一个纤细的背影和乌黑的发辫。 这时,那少女转过身,似乎准备离开。阳光恰好从一侧的彩绘玻璃透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贝贝的呼吸骤然一窒。 那张脸……清秀的眉眼,高挑的鼻梁,小巧的嘴唇……竟与她每日在河边洗衣时,水中倒影看到的自己,有七八分相似!只是那少女的肤色更白皙些,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惹人怜爱的轻愁,气质温婉如水;而贝贝自己,则因常年在水上劳作,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眼神也更显倔强和灵动。 世界上竟有如此相像的人?贝贝愣住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少女。 莫莹莹也注意到了角落里这个直勾勾看着自己的姑娘。见她衣着寒酸,像是刚从乡下进城不久的,但那眼神里的惊愕和探究,却毫不掩饰。四目相对的瞬间,莹莹心里也泛起一丝奇异的感觉。这姑娘……看着好生面善。但她确信自己并不认识这样一个人。 出于良好的教养,莹莹对着贝贝微微颔首,露出一个浅淡而礼貌的笑容,随即移开目光,低着头,快步从另一边走出了教堂。 贝贝还沉浸在震惊中,直到那抹蓝色的学生装身影消失在门口,她才回过神来。心口怦怦直跳,一个荒谬又大胆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难道……这就是娘临终前念叨的,她那失散了的双生姐妹? 不,不可能。贝贝立刻否定了自己。养母说过,她是被遗弃在码头的,亲生父母恐怕早已不在人世,哪来的姐妹?定是巧合,这世上长得像的人也不是没有。 可那份莫名的熟悉感和心悸,却又如此真实。 “孩子,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神父不知何时走到了她面前,温和地问道。 贝贝猛地回神,慌忙站起身,因动作太急,怀里一个小布包掉了出来,正是她贴身放着的、装着那半块玉佩和仅剩几角钱的小荷包。 她赶紧弯腰捡起,拍掉灰尘,紧紧攥在手心,脸涨得通红:“我……我听说教堂有时会发药……我爹他咳嗽得厉害……” 神父看了看她窘迫的样子,和善地点点头:“跟我来吧,药房那边还有一些止咳的糖浆。” 齐氏企业,总经理办公室。 齐啸云听完下属关于一批进口纺织机械报关受阻的汇报,揉了揉太阳穴。生意上的事千头万绪,与洋人、官府打交道更是劳心费力。 秘书敲门进来:“齐总,莫小姐来了。” 齐啸云神色一缓:“请她进来。” 莫莹莹提着一个小食盒,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她今日穿了一件淡紫色的棉袍,领口围着白色的绒线围巾,更衬得她小脸莹白,我见犹怜。 “啸云哥哥,”她声音轻柔,“我看你最近总是忙到很晚,炖了点冰糖雪梨,给你润润肺。” 齐啸云接过食盒,语气温和了不少:“谢谢,难为你总是惦记着。学校功课不忙吗?” “还好。”莹莹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姿态优雅,“刚才我去教堂为父亲祈祷,碰巧遇到了神父,聊了几句。” “嗯。”齐啸云打开食盒,清甜的香气飘散出来。他其实并不嗜甜,但这是莹莹的心意,他从不拂却。 莹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在教堂里,还看到一个……有点奇怪的姑娘。” “哦?怎么奇怪?”齐啸云随口问道,心思还在那批被卡住的机械上。 “她一直看着我,眼神……很直接,好像认识我似的。”莹莹微微蹙眉,“而且,不知是不是我看错了,总觉得她……眉眼间跟我有几分相像。”她说着,自己都觉得好笑,摇了摇头,“可能是我眼花了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齐啸云舀起一勺雪梨的手微微一顿。教堂?眼神直接?相貌相似? 他脑海里瞬间闪过昨夜暗巷中,那个绣娘抬起脸时,那双清亮中带着惊惶和倔强的眼睛。当时他就觉得那眼睛似曾相识……如今想来,那不正是与莹莹眉眼间那份隐约的神似吗? 难道……昨夜那姑娘,就是莹莹今天在教堂遇到的? 世上真有如此巧合之事? 他不动声色地放下勺子,状似无意地问道:“那姑娘穿着什么样的衣服?” 莹莹回想了一下:“一件半旧的碎花棉袄,蓝色的,洗得有些发白了。看着……不像沪上本地人。” 碎花棉袄! 齐啸云的心跳漏了一拍。昨夜灯光虽暗,但他记得清楚,那个被他救下的姑娘,穿的正是一件蓝色的碎花棉袄! 容貌相似,衣着吻合,地点(教堂附近与他昨夜路过的地方相距不远)也对得上……这绝不仅仅是巧合! 一个惊人的猜想,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莫家当年丢失的,是双胞胎中的妹妹贝贝。如果……如果贝贝没有死呢?如果那个在底层挣扎求生、眼神倔强的绣娘,就是莫家流落在外的真正千金——莫贝贝呢? 这个想法太过骇人,也太过……充满希望。齐啸云感到自己的手心有些出汗。他强压下翻腾的心绪,对莹莹温和地笑了笑:“大概是哪个远房亲戚吧,或者只是长得像,别多想了。雪梨很好吃,谢谢您。” 莹莹见他没有深究,也就放下了这点小小的疑惑,转而关心起他的饮食起居。 送走莹莹后,齐啸云站在办公室巨大的玻璃窗前,俯瞰着楼下繁华的南京路。车水马龙,人潮如织。那个穿着碎花棉袄的身影,在他心中变得无比清晰。 如果她真是贝贝……那当年莫家的事情,恐怕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乳娘为何谎称贝贝夭折?赵坤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而贝贝这些年在外面,又经历了怎样的苦难? 他必须查清楚! “备车。”他按下内线电话,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决,“去闸北,王记绣坊。” 他要去亲眼确认一下,那个让他心生疑窦的绣娘,究竟是不是他记忆中那个本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莫家二小姐。命运的指针,似乎在这一刻,被教堂的钟声和两次不经意的偶遇,拨向了通往真相的轨道。而此刻的贝贝,对此还一无所知,她正小心翼翼地捧着神父给的一小瓶止咳糖浆,如同捧着珍宝般,走在回亭子间的路上,心里盘算着下次该绣什么图样,才能多换些钱。 第0123章绣坊暗查 齐啸云的黑色福特汽车停在闸北区一条嘈杂的弄堂口,与周围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司机有些为难地回头:“少爷,里面的路太窄,车开不进去了。” “无妨,你在这里等着。”齐啸云推门下车,深灰色呢子大衣在灰扑扑的街景中显得尤为醒目。他看了看眼前拥挤不堪、晾衣竿横七竖八、充斥着各种气味和声响的里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就是那个可能流落至此的莫家千金生活的地方? 他按照之前让手下人粗略打听来的地址,朝着“王记绣坊”走去。脚步沉稳,目光却锐利地扫过两旁低矮的屋檐、敞开的门扉里忙碌或麻木的面孔。这里的生活气息,与他所熟悉的世界截然不同。 王记绣坊的门面比锦云绣庄还要狭小破旧,门口挂着块歪歪扭扭的木牌。里面光线昏暗,隐约传来绣娘们低声交谈和穿梭引线的声音。 齐啸云没有立刻进去,而是站在对面一个卖烟卷的小摊旁,借着买烟的功夫,状似随意地向摊主打听:“老板,对面那家绣坊,生意怎么样?” 摊主是个干瘦的中年人,一边麻利地包着烟,一边撇撇嘴:“就那样呗,糊口而已。里面都是些乡下出来的姑娘,工钱压得低,王婆子心黑着呢。” “听说有个新来的,手艺不错?”齐啸云递过钱,继续套话。 “新来的?”摊主想了想,“哦,你说那个叫阿贝的姑娘?是挺灵光的,听说绣活做得快,样子也新。就是性子有点倔,不太会来事,王婆子不太待见她,总把难活累活派给她。” 阿贝……齐啸云记下了这个名字。这显然不是真名,更像是个随口叫的小名。 就在这时,绣坊里走出一个姑娘,手里端着一个大大的木盆,里面堆满了需要清洗的绣布和丝线。她低着头,步履有些匆忙,正是贝贝。 齐啸云的目光瞬间锁定在她身上。 依旧是那件蓝色的碎花棉袄,洗得泛白,袖口甚至有些磨损。她低着头,看不清全貌,但那份熟悉的轮廓,尤其是那低头时脖颈微弯的弧度,与他记忆中某个模糊的影像,以及昨日教堂外惊鸿一瞥的侧影,隐隐重叠。 贝贝并没有注意到对面有人注视着她。她端着沉重的木盆,快步走向弄堂深处的公用水龙头。冰冷的自来水哗哗流下,她挽起袖子,露出半截被冷水激得泛红的小臂,开始用力搓洗那些布料。动作麻利,带着一种做惯了活计的熟练。 齐啸云就那样静静地看着。看着她如何在逼仄的空间里利索地干活,如何与路过相熟的邻居大妈点头打招呼,如何在寒风中呵着白气,却依旧眼神专注地检查着布料上的污渍是否洗净。 这绝不是养在深闺、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该有的样子。生活的磨砺,在她身上刻下了清晰的痕迹。然而,在那份显而易见的艰辛之下,他似乎又能捕捉到一丝不同于寻常绣娘的……东西。是那双眼睛里偶尔闪过的灵动的光?还是她即使在劳作时,脊背也挺得笔直的那份不自觉的仪态? 他看得越久,心中的疑团就越大,也越沉。如果她真是贝贝,这十几年来,她究竟过着怎样的日子? 他没有上前相认。时机未到。在没有确凿证据,没有弄清当年真相,没有评估可能带来的风险之前,贸然相认,对她,对莫家,甚至对齐家,都可能是一场灾难。 贝贝洗完布料,端着木盆往回走。经过弄堂口时,她似乎感觉到一道不容忽视的视线,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齐啸云在她抬头的瞬间,已自然地转过身,背对着她,假装在看烟摊上的东西。 贝贝只看到一个穿着体面、身材挺拔的男子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弄堂口。她并未多想,沪上形形之色的人太多,或许只是哪个走错路的先生。她端着盆,又匆匆回到了绣坊那昏暗的门内。 齐啸云走出弄堂,坐回车里,沉默了片刻。 “少爷,回公司吗?”司机问道。 “不,”齐啸云开口,声音有些低沉,“去查两个人。一个是王记绣坊那个叫阿贝的姑娘,我要知道她的确切来历,什么时候来的沪上,之前在哪里生活。另一个,是当年莫家那位乳娘的下落,无论用什么方法,找到她。” “是,少爷。” 莫家小屋。 林氏正在灯下缝补一件旧衣裳,莹莹则在温习功课。屋里很安静,只有针线穿过布料和书页翻动的声音。 “娘,”莹莹忽然放下书本,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我今天……又想起教堂里遇到的那个姑娘了。” 林氏抬起头:“怎么又想起她了?” “我也不知道,”莹莹蹙着眉,“就是总觉得……心里怪怪的。她看我的眼神,好像有很多话要说似的。而且,我后来仔细回想,她真的……跟我长得挺像的,尤其是眉眼和鼻子。” 林氏手中的针顿住了。女儿不是第一次说遇到相像的人了,但这次她的语气,似乎格外不同。 “世上相像的人……”林氏试图用老话安慰,但话说到一半,自己却先停住了。她看着灯下女儿清秀的侧脸,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另一个小小的、与莹莹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蛋——那是她的贝贝,她失散了十几年的小女儿。 心口一阵绞痛。她一直不愿深想,不敢抱有希望,怕希望越大,失望越痛。可女儿接连两次提及,难道……真的只是巧合吗? “她……穿着什么样的衣服?”林氏的声音有些发颤。 “一件蓝色的碎花棉袄,很旧了。”莹莹回道,“看着家境应该不太好。” 蓝色的碎花棉袄……林氏的心跳得更快了。她记得,贝贝被抱走那天,裹着的襁褓里,似乎……似乎也有一件她亲手绣了兰草的小蓝袄?记忆太久远,太模糊,她不敢确定。 “娘,您怎么了?”莹莹见母亲脸色发白,担心地问道。 “没……没什么。”林氏强自镇定下来,放下手中的活计,拉住女儿的手,“莹莹,下次……如果再遇到那个姑娘,你……你能不能试着跟她说句话?问问她……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 莹莹惊讶地看着母亲,母亲一向谨慎,不愿与陌生人多来往,今日怎么……但她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好,娘,我记住了。” 林氏看着女儿,心中五味杂陈。一方面,她害怕那虚无缥缈的希望再次落空,再次承受失去的痛苦;另一方面,作为一个母亲,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她也想抓住那一丝微光。 水乡,莫老憨家。 莫老憨靠在床头,咳嗽得撕心裂肺。贝贝寄回来的钱,让家里稍微缓了口气,抓了几副药吃下,但沉疴已久,效果甚微。 莫婶(贝贝的养母)端着药碗进来,看着丈夫痛苦的样子,偷偷抹了把眼泪。 “他爹,你好些喝药。”她扶起莫老憨。 莫老憨喘着粗气,就着她的手喝了药,哑声道:“阿贝……阿贝在沪上,不知道怎么样了……那地方,人生地不熟的……” “那孩子机灵,肯定能照顾好自己。”莫婶安慰道,心里却同样担忧。她比谁都清楚,沪上那种地方,对一个无依无靠的年轻姑娘意味着什么。她有时深夜醒来,会摸着胸口那块与阿贝身上一模一样的半块玉佩,心里充满了愧疚和不安。当年码头遗弃,实属无奈,只盼那孩子能被好人家收养,平安长大。如今她去了沪上,会不会……会不会遇到她的亲生家人?如果相认了,阿贝还会认他们这对穷苦的养父母吗? 各种念头纠缠着她,让她寝食难安。 齐公馆书房。 齐啸云看着手下人送来的第一份关于“阿贝”的初步报告。内容很简单:自称来自江南水乡,具体村落不详,约两个月前独自来沪,在王记绣坊做学徒,手艺不错,性子有些孤僻,住在附近租金最便宜的亭子间。 信息太少,几乎没什么价值。但他注意到“约两个月前”这个时间点。两个月前,正是江南恶霸黄老虎横行,莫老憨被打伤的时候。时间上,吻合。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脑海中,暗巷中倔强的眼神,教堂外惊愕的对视,以及今日在绣坊外看到的,在寒风中搓洗衣物的单薄身影,交替浮现。 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个“阿贝”,就是莫贝贝。 接下来,就是要找到确凿的证据,以及……弄清楚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乳娘是关键。还有赵坤……他在这件事里,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他睁开眼,目光落在书桌上那份关于莫隆案的卷宗抄本上。真相,仿佛被一层浓雾笼罩,而这个突然出现的“阿贝”,就像投入迷雾中的一束光,虽然微弱,却指明了方向。 他拿起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福伯,加派人手,尽快找到那个乳娘。还有,派人……暗中保护那个叫阿贝的姑娘,不要让她察觉。” 无论她是不是贝贝,既然已经引起了他的注意,并且可能与莫家旧案有关,他就不能让她再出任何意外。沪上的水太深,一个孤女,太过脆弱。 夜色渐深,沪上华灯初上。贝贝结束了一天的劳累,回到那间小小的亭子间,就着冷水啃着干硬的馒头,心里盘算着明天要去锦云绣庄交新的绣活。她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悄然与这座城市的几个关键人物紧密相连,一场关乎身世、恩怨与情感的风暴,正以她为中心,缓缓凝聚。而那半块贴身的玉佩,在冰冷的夜色中,似乎也感受到了一丝命运的牵引,微微发烫。 第0124章暗巷微光 初冬的傍晚,天色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沪西贫民区那片低矮、杂乱的屋顶,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煤球燃烧后刺鼻的硫磺味和潮湿的霉味。狭窄、坑洼的弄堂里,污水横流,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裹着破旧的棉袄,追逐着一只瘪了气的皮球,叫嚷声在逼仄的空间里撞出回响。 弄堂最深处,一间仅有方寸之地、窗户用油纸勉强糊住的矮房内,光线昏暗。莫莹莹坐在一张吱呀作响的旧板凳上,就着门口透进来的一点微弱天光,纤细的手指捏着一根细小的绣花针,正全神贯注地在一块素白色的绢布上穿梭。她微微蹙着眉,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每一次落针都极其谨慎。绢布上,一对戏水鸳鸯已初见雏形,羽毛纤毫毕现,灵动非凡。 “咳咳……”里间传来母亲林氏压抑的咳嗽声,带着痰音,听得人心里发揪。莹莹捏着针的手指一顿,抬眼担忧地望了一眼那挂着打满补丁旧布帘的里间门,轻轻放下手中的绣活,起身倒了一碗温热的白开水,小心翼翼地端了进去。 “娘,喝点水润润喉。”她的声音轻柔,如同春日拂过柳梢的微风。 林氏靠在硬板床上,脸色蜡黄,眼窝深陷,昔日丰腴的面容已被病痛和贫苦磨砺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她接过碗,勉强喝了两口,浑浊的目光落在女儿那张虽清瘦却难掩秀雅的脸上,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言的心疼与愧疚。 “莹儿,苦了你了……”林氏的声音沙哑无力,“这绣活费眼睛,歇歇吧,天都快黑了。” “不碍事的,娘。”莹莹接过空碗,放在床边唯一一张摇摇晃晃的矮凳上,替母亲掖了掖那床硬邦邦、早已失了弹性的旧棉被,唇角努力扯出一抹轻松的笑意,“张婶子说,这副‘鸳鸯戏水’若是绣好了,铺子里能多给两角钱呢。到时候,我去给您抓副好点的止咳药。”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却并不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清朗温润的少年声音:“莹莹,林姨,你们在吗?” 是齐啸云。 莹莹眼睛微微一亮,像是阴霾天里忽然透出的一缕阳光。她快步走到门边,拉开了那扇吱嘎作响的薄木门。 门外,齐啸云穿着一身藏青色的学生装,外面罩着件半旧的厚呢大衣,脖子上围着灰色围巾,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油纸包和一个布袋。他身姿挺拔,面容俊朗,虽年纪尚轻,但眉宇间已隐隐有了几分沉稳气度。与这肮脏破败的贫民窟环境,显得格格不入。 “啸云哥哥。”莹莹唤了一声,侧身让他进来。狭小的空间因他的踏入,似乎更显拥挤,但也带来了一丝外面清冷而干净的气息。 “啸云来了。”林氏在里间听到动静,挣扎着想坐起来。 “林姨,您快躺着,别起来。”齐啸云连忙阻止,他将手中的东西放在屋内那张兼做饭桌、梳妆台和书桌的破旧木桌上。油纸包里散发出诱人的食物香气,是烤红薯和几个肉包子。布袋里则是一些米粮和一块深蓝色的厚实布料。 “天气冷,带了点吃的,还有一块料子,给林姨和莹莹添件冬衣。”齐啸云语气自然,没有丝毫施舍的姿态,仿佛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举动。他目光扫过桌上那幅未完成的绣品,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莹莹的绣工越发精进了,这鸳鸯活灵活现的。” 莹莹脸颊微红,低声道:“啸云哥哥过奖了。”她手脚麻利地给他倒了碗热水,家里没有茶叶,只有白水。 齐啸云也不介意,接过碗,视线落在莹莹那双因为常年做绣活、有些红肿甚至带着细小针眼的手指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很快又舒展开。他转而看向里间方向,提高了些声音:“林姨,咳嗽可好些了?我认识一位德济堂的老先生,医术不错,要不明日我陪您去看看?” 林氏在里间叹了口气:“老毛病了,不碍事,别再破费了……啸云,你常来,齐老爷他……” “父亲知道的。”齐啸云接过话,语气笃定,“他常念叨,说莫世伯是顶天立地的君子,蒙受不白之冤,终有昭雪之日。嘱咐我定要照顾好林姨和莹莹。” 这话半真半假。齐父确实感念与莫隆的交情,默许了管家暗中接济,但对于儿子如此频繁地亲自往来于这贫民窟,与莫家母女过于亲近,内心并非全无顾虑。毕竟,莫家如今是“罪臣”之家,身份敏感。只是齐啸云态度坚决,齐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莹莹听着,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父亲……那个记忆中模糊而伟岸的身影,那个让她们从云端坠入泥潭的名字,已经很久没有人敢在她们面前如此自然地提起了。 齐啸云见她神色黯然,心知勾起了她的伤心事,便转移了话题,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用彩纸包好的东西,递给莹莹:“给,路过百货公司,看到这个,想着你或许喜欢。” 莹莹接过,打开彩纸,里面是一枚小巧玲珑的蝴蝶发夹,材质并非贵重,但做工精巧,蝴蝶翅膀上缀着细碎的亮片,在昏暗的光线下也能折射出点点微光。 “真好看……”少女的爱美之心让她眼中绽放出惊喜的光芒,但随即又有些不安,“这……很贵吧?” “不值什么钱,小玩意儿。”齐啸云笑了笑,看着她眼中那瞬间的光彩,觉得这一趟来得格外值得。“试试看?” 莹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忍不住,对着桌上那块裂了缝的模糊小镜子,小心翼翼地将发夹别在了鬓边。那一点亮色,瞬间让她苍白清瘦的小脸生动了不少。 “很好看。”齐啸云由衷地赞道。 莹莹的脸更红了,像染上了晚霞。 又坐了一会儿,问了问林氏的病情,叮嘱莹莹别太劳累,齐啸云便起身告辞。他知道久留不便,也怕给她们带来闲言碎语。 莹莹送他到弄堂口。外面的风更冷了,吹得人脸颊生疼。 “快回去吧,外面冷。”齐啸云看着她单薄的衣衫,解下自己的围巾,不由分说地围在了她的脖子上,那围巾上还带着他温热的体温和淡淡的皂角清香。 “啸云哥哥,这……” “围着,下次我来再还我。”齐啸云打断她,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他看着她被围巾裹住大半、只露出一双清澈眼眸的小脸,顿了顿,声音低沉而认真地说道:“莹莹,别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会一直护着你,像保护妹妹一样。” 这句话,他小时候也说过。如今再次说出,少了几分孩童的稚气,多了几分少年郑重的承诺。 莹莹仰头看着他,弄堂口昏暗的路灯光线在他身后勾勒出模糊的光晕。她点了点头,喉咙有些哽咽,说不出话来。 齐啸云抬手,似乎想揉揉她的头发,但手伸到一半,又觉得不妥,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大步走进了沉沉的夜色里。 莹莹站在原地,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迷宫般的巷弄尽头,才摸了摸脖子上柔软的围巾,又抬手轻轻碰了碰鬓边的蝴蝶发夹。冰冷的金属触感下,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暖意。 她转身,走回那阴暗潮湿的弄堂深处。身后的夜色浓重如墨,前路依旧茫然未知,但此刻,她的心里,却仿佛有了一盏微弱却坚定的小灯,在寒风中摇曳着,不肯熄灭。 她知道,啸云哥哥的承诺,是她在这冰冷绝望的现实中,所能抓住的,最温暖的一束光了。 第0125章弄堂外的世界 齐啸云的身影消失在迷宫般的巷口,那点由他带来的暖意和光亮,仿佛也随之被浓稠的夜色吞噬。寒风卷着地上的碎纸和尘土,打着旋儿扑到莹莹脸上,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冷颤,下意识地将脖子上还带着少年体温的围巾又裹紧了些。 围巾上干净的皂角香气混杂着一丝属于齐啸云身上特有的、清冽的气息,萦绕在鼻尖,奇异地抚平了她心头因父亲名讳被重提而泛起的波澜,也暂时驱散了这贫民窟空气里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霉味与绝望。 她站在原地,没有立刻转身回去。目光越过肮脏杂乱的弄堂,投向远处那片被稀疏灯火点缀、隐约传来电车铃铛声和模糊人语的方向。那是沪上的主城区,是霓虹闪烁、歌舞升平的另一个世界,是她曾经熟悉如今却已遥不可及的所在。啸云哥哥就是从那个世界来的,带着光和热,短暂地照亮她这方阴暗的角落。 “像保护妹妹一样……” 他低沉认真的话语又在耳边回响。莹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围巾柔软的毛线边缘,心里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又像是空落落的。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胸腔里涌动。感激,是毋庸置疑的。在这举目无亲、世态炎凉的时刻,齐家,尤其是啸云哥哥,是她们母女唯一的依靠和温暖。 可“妹妹”这个词,又像一根极其细微的刺,在她心尖最柔软的地方,轻轻扎了一下,不很痛,却带着一种清晰的、无法忽略的酸涩。她知道自己不该,也不能有更多的奢望。莫家已是戴罪之身,她不再是那个可以与齐家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如今能得他这般照拂,已是天大的幸事。她应该知足,应该将这份情谊牢牢刻在心里,铭记这份恩德。 可是……心底某个被小心翼翼隐藏的角落,似乎总有一丝不甘的、微弱的声音在窃窃私语。那声音,连她自己都不敢去仔细分辨。 “咳咳……莹儿?站在风口做啥?快进来,仔细冻着了!”母亲林氏带着焦急的呼唤声从矮房里传来,打断了她纷乱的思绪。 莹莹猛地回神,深吸了一口冰冷的、混杂着异味的空气,将那些不合时宜的念头强行压了下去。她应了一声:“来了,娘。” 转身,重新踏入那条熟悉的、散发着污秽气味的狭窄通道。两旁的墙壁斑驳陆离,糊着不知名的招贴画残片和厚厚的油污。几个穿着破棉袄、拖着鼻涕的孩子蹲在墙角玩石子,好奇地打量着她,或者说,打量着她脖子上那条明显不属于这个环境的、质地良好的围巾。 莹莹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那间低矮的、窗户漏风的房子里。 屋内,林氏已经挣扎着半坐起来,靠着墙壁,昏暗的油灯被她点亮了,豆大的火苗跳跃着,勉强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却也将她脸上病态的憔悴照得更加分明。她的目光落在莹莹脖颈间的围巾上,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终究什么也没问,只是叹了口气:“齐家少爷……是个重情义的好孩子。咱们……欠齐家的,越来越多了。” 莹莹默默地将围巾解下,仔细叠好,放在床头那个家里唯一还算完好的小木箱里,和那枚蝴蝶发夹放在一起。然后她走到桌边,打开齐啸云带来的油纸包,烤红薯和肉包子的香气顿时弥漫开来,给这清苦的小屋增添了一丝难得的暖意。 “娘,您趁热吃点。”她掰开一个软糯香甜的烤红薯,递到林氏手里,又拿起一个肉包子,自己却只小小地咬了一口,便将剩下的仔细包好,“这个留着明早给娘热了吃。” 林氏看着女儿懂事得让人心疼的模样,眼眶又是一热,连忙低头,借着吃红薯掩饰过去。她知道,女儿是把好的都留给她。 “莹儿,你也吃。”林氏将手里的红薯掰了一大半,不由分说地塞给莹莹,“正长身体的时候,光靠绣活那点进项,怎么够……” 母女俩就着昏黄的灯光,分食着这顿对于她们而言堪称丰盛的晚餐。食物的温暖暂时驱散了身体的寒意,也稍稍慰藉了苦涩的心。 “娘,啸云哥哥说,认识德济堂的老先生,医术很好,明日他陪您去看看?”莹莹小心翼翼地旧事重提。 林氏沉默地嚼着红薯,半晌,才缓缓摇头:“不必了。我这身子,自己清楚。都是以前……落下的根子,慢慢将养着便是。德济堂诊金贵,药材也贵,不能再让齐家破费了。咱们……不能再欠更多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昔日官家夫人的骄傲与固执。即便落魄至此,她也不愿毫无底线地接受施舍,尤其是来自与莫家案情可能有微妙关联的齐家。 莹莹张了张嘴,想再劝,但看到母亲那坚决而黯淡的眼神,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知道母亲的顾虑。她低下头,看着手中那半块烤红薯,甜糯的滋味在口中,却莫名品出了一丝苦涩。 “那……我明日早些去绣庄,把这‘鸳鸯戏水’赶完。张婶子说,若是东家满意,兴许还能介绍些别的活计。”莹莹换了个话题,试图让气氛轻松些。 林氏点了点头,看着女儿在灯下越发显得单薄的身影,和那双因为长期在昏暗光线下刺绣而微微发红的眼睛,心疼得如同刀绞。“也别太赶,仔细眼睛。娘这病……拖累你了。” “娘,您别这么说。”莹莹握住母亲枯瘦的手,声音轻柔却坚定,“只要我们母女在一起,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强。爹爹……爹爹一定也希望我们好好活着。” 提到父亲,母女俩又是一阵沉默。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悲伤与思念。 …… 夜深了。 林氏服过药后,沉沉睡去,呼吸依旧有些沉重不均。 莹莹吹熄了油灯,却没有立刻躺下。她借着从破旧窗纸缝隙里透进来的、微弱的月光,摸索着打开那个小木箱,拿出那枚蝴蝶发夹,在指尖轻轻摩挲着。冰凉的金属,精巧的造型,在黑暗中依稀能感受到它的轮廓。 她又想起齐啸云给她戴发夹时,那双带着笑意和温和的眼睛。想起他将围巾围在她脖子上时,指尖不经意擦过她耳廓带来的、如同电流般转瞬即逝的触感。还有那句“像保护妹妹一样”…… 心口那丝酸涩又隐隐浮现。 她知道自己不该胡思乱想。现在的她,和啸云哥哥,已经是云泥之别。他能来看她,能照顾她,完全是出于道义和旧情。她若存了别的念头,便是痴心妄想,便是不知好歹,甚至会给他、给齐家带来麻烦。 可是,人心啊,又岂是那么容易控制的? 她将发夹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让她清醒了些。她用力摇了摇头,仿佛要将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从脑海里甩出去。 现在最重要的,是照顾好母亲,是活下去,是靠自己的双手,在这艰难的世道里,挣得一线生机。至于其他……不是她该想的,也想不起。 她将发夹小心翼翼地放回木箱,和那条围巾放在一起,然后轻轻合上箱盖,如同合上了某个不该开启的潘多拉魔盒。 躺倒在硬邦邦的板床上,扯过那床冰冷沉重的旧棉被盖在身上,莹莹睁着眼睛,望着头顶那片被黑暗吞噬的、结着蛛网的屋顶。耳朵里听着母亲不甚平稳的呼吸声,以及隔壁隐约传来的夫妻争吵声、孩子的哭闹声,还有远处弄堂里野狗时断时续的吠叫。 这就是她的世界。狭窄,阴暗,充满了挣扎与苦难。 而齐啸云,和他所代表的那个光鲜亮丽、车水马龙的世界,就像天边遥远的星辰,可以仰望,可以借得一丝微光,却永远无法真正触及。 她闭上眼,将身体蜷缩起来,试图汲取一点可怜的暖意。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小时候,在莫家那宽敞明亮的花园里,她和另一个模糊的小小身影一起追逐嬉戏的画面……那是她的双生妹妹,贝贝。如果……如果贝贝没有夭折,如果莫家没有遭此大难,她们姐妹的命运,又会是如何?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更深的疲惫和现实的冰冷所淹没。 在沉入睡眠的前一刻,她默默地、在心里对自己说:莫莹莹,你要记住自己的身份,记住眼前的处境。感恩,知足,坚强。其他的……不要再妄想了。 窗外,沪上的冬夜,漫长而寒冷。弄堂深处,这间矮房里微弱的生机与无声的挣扎,不过是这座庞大都市角落里,最不起眼的一粒尘埃。 第0126章绣庄风波 清晨,天光未亮,贫民区还沉浸在黎明前最沉的黑暗中,只有几声零星的鸡鸣和倒夜香的木轮车轱辘声打破寂静。莹莹已轻手轻脚地起身,就着窗外透进的微光,熟练地生起小煤炉,将昨晚剩下的一个包子烤热,又熬了一小锅稀薄的米粥。 伺候母亲吃过早饭、服下药后,她仔细地将那幅已完成大半的“鸳鸯戏水”绣品用干净的布包好,揣在怀里,又对着那块模糊的裂镜整理了一下略显蓬乱的发鬓——手指在触及空无一物的鬓角时顿了顿,终究还是没有去打开那个小木箱。 “娘,我去了,晌午便回,药在灶台上温着,您记得喝。”她低声叮嘱完,系上一条半旧的、洗得发白的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这才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融入了门外灰蒙蒙的晨雾与寒意之中。 通往绣庄的路,她已走了无数遍。需要穿过大半个贫民区,走过几条污水横流、堆满垃圾的窄巷,才能踏上相对整洁些的街道。清晨的冷风像刀子一样,穿透她单薄的衣衫,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将头巾又往下拉了拉,加快了脚步。 “张氏绣庄”位于贫民区与主城区交界的一条还算体面的小街上,门脸不大,但在这片区域已算是难得的“正经”铺子。掌柜的张婶子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面容精明,带着市井商贾特有的算计,但对手艺好的绣娘还算公道。 莹莹赶到时,绣庄刚卸下门板,里面已经聚了七八个等着领活计的绣娘,大多是与她年纪相仿或稍长些的女子,一个个面有菜色,衣着寒酸,低声交谈着,气氛有些压抑。 “哟,莹莹来了。”张婶子抬眼看到她,不冷不热地招呼了一声,目光在她洗得发白的衣衫上扫过,“‘鸳鸯戏水’带来了?” “带来了,张婶子。”莹莹从怀里取出布包,小心翼翼地展开。 素白的绢布上,一对鸳鸯栩栩如生,羽毛用色过渡自然,针脚细密均匀,尤其是鸳鸯的眼睛,用了特殊的针法,显得灵动有神,仿佛下一秒就要从水中跃起。周围的荷叶、水波也绣得一丝不苟,整幅作品透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老练与精致。 周围的绣娘们都凑过来看,发出低低的惊叹声。 “莹丫头这手艺,真是没得说!” “瞧这水波纹,跟真的一样……” 张婶子拿着绣品,对着窗户的光仔细看了看,脸上总算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但嘴上却道:“嗯,还成。就是这速度慢了点,客人催得急。”她说着,从柜台里数出几张零散的角票,推到莹莹面前,“喏,说好的工钱。” 莹莹看着那几张单薄的纸币,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开口:“张婶子,您上次说……若是绣得好,能多给两角……” 张婶子闻言,眉毛一挑,声音拔高了些:“哎哟,我的莹姑娘诶,你这说的是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了?现在这世道,兵荒马乱的,生意难做得很!能有活计给你做,按时给钱就不错了!你看看她们,”她指着旁边那些眼巴巴等活的绣娘,“多少人想接这精细活还接不到呢!” 旁边几个绣娘也附和着: “就是,莹莹,有活干就不错了。” “张婶子也是不容易……” 莹莹的脸颊瞬间涨红,手指紧紧攥着衣角。她知道张婶子是在压价,这幅“鸳鸯戏水”费了她多少心血和眼睛,她比谁都清楚。按照市价,绝不止这点工钱。可她也知道,在这里,她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本。若得罪了张婶子,以后可能连活计都接不到了。 她咬了咬下唇,最终还是伸手接过了那几张角票,低声道:“谢谢张婶子。” 张婶子见她服软,脸色稍霁,又从柜台下拿出一块布料和一张花样,是幅常见的“喜鹊登梅”,布料质地比之前的要差一些。“喏,接着绣这个吧,还是老价钱,五天后来交工。” 莹莹看着那块略显粗糙的布料和普通的花样,心里明白,这是张婶子见她好拿捏,开始给她派些工钱更低、更费时的普通活计了。但她没有选择,只能默默接过。 就在这时,绣庄门口光线一暗,一个穿着绸缎棉袍、头上抹着厚重头油、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个拎着包的随从。 “张掌柜,忙着呢?”男人声音带着一股倨傲,目光在店内一扫,掠过那些低眉顺眼的绣娘,最后落在莹莹身上,或者说,落在她刚刚接过的那块布料和花样上,眉头皱了皱。 “哎哟!钱管事!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快请进快请进!”张婶子一见来人,立刻换上了一副热情洋溢的笑脸,忙不迭地从柜台后迎了出来,与刚才对待莹莹等人的态度判若两人。 这钱管事是沪上“锦华绸缎庄”的采买管事之一,偶尔会来张氏绣庄订些绣活,是张婶子极力巴结的大主顾。 钱管事没理会张婶子的殷勤,径直走到莹莹面前,指着她手里的布料和花样,对张婶子道:“张掌柜,我上次订的那批‘百子千孙’帐檐,可是指明要手艺最好的绣娘来做,工钱也给了足份的。你就拿这种料子和花样,随便找个人糊弄我?” 张婶子脸色一变,连忙赔笑:“钱管事您这说的哪里话!我哪敢糊弄您啊!这……这喜鹊登梅是别的客人订的,跟您那批货没关系!”她说着,暗暗给莹莹使眼色,让她赶紧走。 莹莹会意,低着头就想离开。 “等等。”钱管事却叫住了她,目光在她虽然低着头、却难掩清丽轮廓的侧脸上停留片刻,又转向张婶子,“这姑娘看着眼生,手艺怎么样?” 张婶子眼珠一转,心里飞快盘算。她不想让莹莹直接接触钱管事这样的大客户,怕以后绕过她接活,但此刻又不敢得罪钱管事,只得含糊道:“还……还行吧,刚学没多久。” 钱管事是何等精明的人,岂会看不出张婶子的那点心思。他哼了一声,不再理会张婶子,直接对莹莹道:“小姑娘,你手里有绣好的成品吗?拿给我看看。” 莹莹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张婶子。 张婶子脸色难看,却又不敢阻拦。 莹莹犹豫片刻,还是将怀里那块包着“鸳鸯戏水”的布包重新拿了出来,低声解释道:“这……这是刚交工的,是……是张婶子这里的活计。”她特意点明是张氏绣庄的活,以免引起张婶子更大的不满。 当那幅“鸳鸯戏水”再次展开在钱管事面前时,他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顿时亮了一下。他接过绣品,凑到眼前仔细端详,手指甚至轻轻抚过那细密的针脚和栩栩如生的鸳鸯羽毛。 “好!好手艺!”钱管事忍不住赞道,“这配色,这针法,尤其是这对眼睛,有灵性!比我们绸缎庄里养着的几个老绣娘都不差!” 他抬头,目光锐利地看向张婶子:“张掌柜,这就是你说的‘刚学没多久’?这么好的手艺,你就让她绣‘喜鹊登梅’?还按普通工钱算?” 张婶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钱管事不再看她,转而和颜悦色地对莹莹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愿不愿意接我们锦华绸缎庄的活计?工钱保证比这里高,料子也都是上好的苏杭绸缎,不伤手,不费眼。” 这话一出,不仅张婶子脸色大变,连旁边那些绣娘也都羡慕又嫉妒地看着莹莹。 莹莹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更高的工钱,更好的料子……这对她来说,诱惑太大了。这意味着她和母亲的生活能改善不少,或许还能给母亲抓些更好的药。 她下意识地捏紧了衣角,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可能改变现状的机会。她抬起头,看向钱管事,张了张嘴,那个“愿意”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然而,就在这一刻,她看到了张婶子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带着警告和威胁的眼神。她猛地清醒过来。 张婶子虽然克扣工钱,但毕竟是她目前唯一的活计来源,也知晓她们母女的底细。若是此刻答应了钱管事,无疑是彻底得罪了张婶子。以张婶子在这片区域的势力和心眼,以后她们母女的日子,恐怕会更难熬。甚至可能…… 她不敢再想下去。 “多……多谢钱管事抬爱。”莹莹低下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清晰地拒绝了,“我……我的手艺还粗浅,怕耽误了贵庄的生意。而且……我是张婶子这里的人,不好……不好接外面的活。” 这话说得委婉,却表明了立场。 钱管事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她会拒绝。他看了看莹莹,又看了看一脸得意和狠色的张婶子,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皱了皱眉,眼中闪过一丝惋惜,但也没再强求,只是将那张“鸳鸯戏水”递还给莹莹,对张婶子冷冷道:“张掌柜,你好自为之吧。那批‘百子千孙’帐檐,若是再以次充好,以后我们锦华庄的生意,你就别想了!” 说完,冷哼一声,带着随从拂袖而去。 绣庄内,一片寂静。 张婶子瞪着莹莹,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气得不轻。她没想到这丫头竟然敢拒绝钱管事,更没想到这丫头一句话,差点让她丢了锦华庄这个大主顾! “好!好你个莫莹莹!”张婶子咬牙切齿,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翅膀硬了是吧?敢在外人面前下我的面子!” “我没有,张婶子,我……”莹莹试图解释。 “闭嘴!”张婶子厉声打断她,一把抢过她手里那块“喜鹊登梅”的布料和花样,“这活计你不用做了!我们这小庙,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以后,你也别来我这儿接活了!” 如同晴天霹雳,莹莹瞬间呆立在原地,脸色煞白。 周围的绣娘们有的同情,有的幸灾乐祸,但无人敢出声。 张婶子将那块布料扔回柜台,指着门口:“还愣着干什么?滚出去!” 莹莹看着张婶子那绝情的面孔,又看了看手中那几张单薄的、刚刚被她攥得发热的角票,一股巨大的委屈和绝望涌上心头,眼圈瞬间红了。她死死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对着张婶子微微躬了躬身,然后转身,一步一步地走出了绣庄。 门外,天色已经大亮,冬日的阳光苍白无力,照在冰冷的街道上。寒风卷过,吹得她单薄的身子晃了晃。 她失去了唯一的生计来源。 怀里的那几张角票,仿佛有千斤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回去该如何面对病中的母亲?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办? 她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口,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第一次感到了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助与茫然。 第0127章陋巷微光 -- 腊月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闸北区纵横交错的陋巷。低矮的板房挤作一团,墙壁上糊着发黄的旧报纸,仍挡不住无孔不入的寒气。污水在狭窄的巷道边结成肮脏的冰,空气中弥漫着煤烟、霉味和若有若无的酸馊气。 这便是莫家母女如今的容身之所——一间不足十平米的亭子间,屋顶低矮,墙壁渗水,仅有一扇小窗对着隔壁家斑驳的墙壁。屋内陈设简陋,一张破旧的木板床,一个掉漆的柜子,一个小煤球炉便是全部家当。 林氏坐在床边,就着从窗口透进来的一点微弱天光,仔细地缝补着莹莹一件棉袄的袖口。那棉袄早已洗得发白,袖口磨破了,露出里面发硬的棉絮。她的手指冻得通红,有些僵硬,但针脚依旧细密均匀,依稀可见昔日大家主母的功底。只是那原本保养得宜的脸上,如今刻满了愁苦与疲惫,才短短月余,鬓角竟已染上几缕刺眼的霜白。 莹莹蜷缩在母亲身边,身上裹着家里唯一一条还算厚实的旧毯子,小脸冻得发青,正拿着一小块炭笔,在捡来的旧账本背面,一笔一划地默写着昨日母亲刚教她的《千字文》。她没有喊冷,也没有抱怨环境的恶劣,只是偶尔抬起清澈的大眼睛,担忧地看一眼母亲。 “娘,我不冷。”她小声说,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懂事。 林氏鼻尖一酸,强忍住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伸手摸了摸女儿冰凉的小脸,柔声道:“莹莹乖,再忍忍,等娘把这件活儿做完,换了钱,就给莹莹买新棉花,做件暖和的新袄子。” 所谓的“活儿”,是隔壁好心的张婶介绍来的,帮一家成衣铺钉扣子、锁边角,一件只得几个铜板。这对于昔日十指不沾阳春水、只懂琴棋书画、管家理事的莫家主母而言,是难以想象的艰辛。但为了女儿,她什么都愿意做。 家产抄没,仆从散尽。从云端跌落泥潭,不过一夜之间。当初从莫府带出来的几件贴身首饰,已变卖得差不多了。最后一只陪嫁的赤金镯子,前日也拿去当了,换回寥寥几块大洋和些许铜钱,支撑着这摇摇欲坠的生计。 “咳咳……”林氏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喉咙里带着痰音。这阴冷潮湿的环境,让她本就虚弱的身子有些吃不消。 “娘,您喝点热水。”莹莹立刻放下炭笔,小心翼翼地端起炉子上温着的一个破口搪瓷缸,递到林氏嘴边。缸里的水并不热,只是勉强不冰牙而已。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几声谨慎的、轻轻的叩门声。 母女二人俱是一惊,对视一眼,眼中都闪过一丝警惕和恐惧。自遭难以来,她们如同惊弓之鸟,生怕是赵坤的人又来寻衅,或是这鱼龙混杂的贫民窟里的地痞流氓。 “谁?”林氏将莹莹护在身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莫夫人,是我,齐府的老福。”门外传来一个压低了的、苍老却熟悉的声音。 齐府?福伯? 林氏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但警惕未消。她示意莹莹别出声,自己走到门边,透过门板的缝隙向外看去。只见门外站着一个穿着半旧棉袍、头戴瓜皮帽的老者,正是齐家的老管家福伯。他手里提着一个不小的布袋,左右张望,神色谨慎。 确认只有福伯一人,林氏这才轻轻拉开门口的木栓,将门打开一条缝。 “福伯,您怎么来了?快请进。”林氏侧身让开,语气带着感激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她不愿让故人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的模样。 福伯闪身进来,迅速关好门,这才摘下帽子,对着林氏深深一揖:“夫人受苦了。”他看着这四处漏风的陋室,眼中满是痛惜。他是看着莫隆老爷和夫人如何风光,如何仁善的,如今落得这般田地,怎能不让人唏嘘。 “福伯快别多礼,如今……哪里还是什么夫人。”林氏苦笑着摆手。 福伯将手中的布袋放在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桌上,低声道:“老爷和少爷一直惦记着夫人和小姐。只是如今风声紧,赵坤那起小人盯得死,老爷不便亲自前来,特地让老奴悄悄过来,给夫人和小姐送些过冬的物事。” 他打开布袋,里面是满满一袋上等的白米,还有一小袋面粉,几块腊肉,一包红糖,甚至还有一小瓶治疗风寒的丸药。 林氏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齐家能在莫家落难之时,不顾牵连,冒险接济,这份情谊,重**金。 “齐老爷和齐少爷的大恩,林氏没齿难忘……”她哽咽着,便要行礼。 福伯连忙扶住:“夫人折煞老奴了!老爷说了,他与莫老爷是过命的交情,莫家的事就是齐家的事。只是眼下……唉,老爷也在暗中奔走,希望能找到证据,为莫老爷洗刷冤屈,只是那赵坤势大,线索又少,一时难以……”他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有劳齐老爷费心了。”林氏擦干眼泪,知道此事急不得。 福伯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一直安静站在旁边、睁着大眼睛看着他的莹莹:“莹小姐,这是我们家少爷让老奴带给您的。” 莹莹看了看母亲,见林氏点头,才小心地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块用油纸包得仔细的、精致的桂花糕,还有一本崭新的《唐诗三百首》。 “啸云哥哥……”莹莹小声念道,看着那本崭新的书,眼中流露出渴望,却不敢伸手去拿。她知道,现在家里连吃饱饭都难,更别说买书了。 林氏心中酸楚,对福伯道:“啸云有心了。只是如今……这些东西太破费了。” 福伯忙道:“夫人千万别这么说。少爷一直记挂着莹小姐,听说小姐喜欢读书,特地让老奴寻来的。少爷还让老奴带话给莹小姐,”他转向莹莹,模仿着齐啸云那尚带稚气却故作老成的语气,“‘好好读书,好好吃饭,等我长大了,定会护着你和林姨,再不让人欺负你们。’” 稚嫩的承诺,在这寒冷的陋室里,却如同一道暖流,熨帖着两颗饱经磨难的心。 莹莹紧紧抱着那本书和糕点,用力地点了点头,大眼睛里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嗯!告诉啸云哥哥,莹莹会好好读书,也会照顾好娘亲!” 福伯看着这懂事得让人心疼的小女孩,心中叹息,又说了几句宽慰的话,便不敢久留,匆匆告辞离去。 门重新关上,亭子间内恢复了寂静,却似乎因那袋粮食、那瓶药、那本书和那句承诺,而多了一丝微弱的暖意和希望。 林氏将粮食仔细收好,然后拿起那本《唐诗三百首》,坐到莹莹身边:“来,娘教你念诗。”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稚嫩而清晰的诵读声,在这破败的亭子间里响起,穿透了冬日的严寒与生活的苦难,如同石缝中顽强探出的一株新芽,微弱,却蕴含着不屈的生命力。 窗外,依旧是灰暗的天空和冰冷的陋巷。但在这陋巷深处,这一点由善意与坚韧点燃的微光,正努力地对抗着无边的黑暗,支撑着这对母女,在绝望中,一步一步,艰难前行。 (第0127章 陋巷微光 完) 第0128章水乡风波 -- 江南水乡,乌篷船欸乃的桨声打破了晨雾的宁静。 与沪上闸北的阴冷困顿截然不同,这里的清晨带着水汽的润泽和泥土的芬芳。河网纵横,舟楫往来,白墙黛瓦的民居临水而立,宛如一幅淡雅的水墨画。 “阿贝!慢点划!当心撞了人家的船!”一个面容慈祥、衣着简朴的妇人站在自家临水的屋前台阶上,冲着河里喊道。她是莫老憨的妻子,莫沈氏。 河面上,一条小舟灵巧地穿行在薄雾中。划船的是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姑娘,梳着两根乌黑的麻花辫,因为常在水上活动,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一双大眼睛明亮有神,透着股机灵和不服输的劲儿。她便是当年被乳娘遗弃在码头,被莫老憨夫妇收养的女孩,取名“阿贝”。 “知道啦,娘!”阿贝扬声应道,手上撑篙的动作却丝毫不见减慢,小舟如同鱼儿般轻快地掠过水面,稳稳地停靠在自家门前的石阶旁。她利落地系好缆绳,拎起放在船头的竹篮,里面是几条活蹦乱跳的鲜鱼,这是她一早跟着隔壁阿叔出船打的。 “你这丫头,像个假小子似的,没个姑娘家的文静。”莫沈氏接过竹篮,嗔怪地点了点女儿的额头,眼里却满是疼爱。她知道自己这女儿,性子爽利,手脚勤快,跟着她学刺绣,针线活比谁都灵巧;跟着她爹跑船打渔,撑篙撒网也不在话下,甚至还能比划几下她爹年轻时跟走镖师傅学的粗浅拳脚,说是用来防身。 “文静有什么好?像隔壁阿秀似的,整天闷在家里,多没意思!”阿贝嘻嘻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帮着母亲把鱼拿到灶间。 莫家临水而居的三间瓦房,虽然简陋,却被莫沈氏收拾得干净整洁。堂屋的墙上,挂着一幅略显陈旧的“渔樵耕读”图,旁边还贴着一张红纸,写着“平安是福”。家境虽不富裕,但夫妻俩勤劳肯干,加上阿贝懂事能干,日子倒也过得平静温馨。 阿贝放下东西,习惯性地摸了摸挂在颈间、贴身藏着的那半块玉佩。冰凉的触感让她感到一丝莫名的安心。养父母从未隐瞒她的身世,告诉她是在码头捡到的,这玉佩可能是她亲生父母留下的信物。她对自己的来历有过好奇,但更多的是对养父母养育之恩的感激。这水乡,这小小的家,就是她的全部世界。 然而,平静的日子,就像这水乡的天气,说变就变。 近日,镇上新来了一个叫“黄老虎”的恶霸,据说在县衙里有些关系,纠结了一帮地痞无赖,横行乡里。他看中了镇外这片水域丰富的渔产,竟强行宣布这片水域归他所有,凡在此打渔者,必须向他缴纳沉重的“渔捐”,否则不许下网。 这简直是断了渔民们的生路!莫老憨为人耿直憨厚,在渔民中颇有威望,见此情形,第一个站了出来,带着几个老伙计去找黄老虎理论。 “黄爷,这水面是大家的,祖祖辈辈都在这里打渔糊口,您这规矩……不合情理啊!”莫老憨忍着气,好言相商。 黄老虎躺在太师椅上,翘着二郎腿,手里盘着两个铁核桃,斜睨着莫老憨,嗤笑道:“莫老憨,别给脸不要脸!老子说这水面是我的,就是我的!要么交钱,要么滚蛋!再啰嗦,打断你的腿!” “你……你这是不讲王法!”莫老憨气得浑身发抖。 “王法?在这地界,老子就是王法!”黄老虎猛地将铁核桃拍在桌上,对左右使了个眼色。 几个如狼似虎的打手一拥而上,对着莫老憨和几个老渔民拳打脚踢。双拳难敌四手,莫老憨被打得头破血流,肋骨断了两根,奄奄一息地被抬了回来。 家中顶梁柱轰然倒塌。 莫沈氏哭得几乎晕厥过去。请郎中、抓药,家里本就不多的积蓄如同流水般花了出去。莫老憨伤势沉重,需要长期用药将养,不能再出船打渔,家里的生计顿时陷入了绝境。 往日欢声笑语的家中,如今被愁云惨雾笼罩。灶台冷了,鱼腥味也淡了,只剩下浓郁得化不开的药味。 阿贝看着躺在床上,脸色蜡黄、不时因疼痛而**的养父,再看看一下子苍老了许多、鬓角添了白发的养母,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她不再像往常那样跑出去疯玩,而是默默地承担起了更多的家务,煎药、喂饭、擦拭身子,做得一丝不苟。 她拿出自己偷偷绣了好几个月、准备卖了换新头绳的一幅《莲塘清趣》绣品,递给莫沈氏:“娘,把这个当了吧,给爹抓药。” 那绣品针法细腻,色彩清雅,莲叶田田,荷花亭亭,鱼儿嬉戏其间,栩栩如生,可见其刺绣天赋。莫沈氏看着女儿懂事的模样,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泪水无声地滑落:“娘的阿贝啊……” 绣品当来的钱,依然是杯水车薪。 这天夜里,阿贝伺候莫老憨喝完药,看着他沉沉睡去,虽然依旧眉头紧锁,但呼吸稍微平稳了些。她走到屋外,坐在冰凉的台阶上,望着黑暗中沉默的河水。 月光如水,洒在河面上,泛起细碎的银光。偶尔有晚归的渔船划过,桨声欸乃,更显得夜色寂静。 她想起了养父被打那天的惨状,想起了黄老虎那嚣张的嘴脸,想起了母亲偷偷抹泪的背影,想起了家中日益空荡的米缸……一种无力感和愤怒在她小小的胸膛里交织、冲撞。 她下意识地又摸了摸颈间的玉佩。这冰冷的玉石,似乎是她与那个模糊的、未知的过去唯一的联系。养父母说过,她是在沪上来的码头被捡到的。 沪上……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是不是有很多机会?是不是能赚到很多钱,给爹治伤,让娘不再受苦? 一个大胆的、从未有过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流星,骤然照亮了她的心间—— 去沪上! 她要离开这水乡,去那个据说遍地是黄金的大码头闯一闯!她有力气,会划船,会打架,更重要的是,她有一手不错的绣活!她不信在那么大的地方,找不到一条活路!她要赚很多很多钱,回来治好爹的病,让爹娘过上好日子,再也不要受黄老虎这种人的欺负!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如同野草般在她心中疯长。 她站起身,望着北方——那是沪上的方向。眼神不再是小女孩的懵懂,而是充满了破釜沉舟的决绝和与年龄不符的坚毅。 水乡的柔波,养育了她爽朗的性格;而即将到来的风波,则迫使她早早地生出了翱翔的翅膀。 她知道前路必然艰险,但她不怕。为了这个给予她温暖和生命的家,她愿意去搏一个未知的明天。 夜色更深了,水乡依旧沉睡,但一颗渴望改变命运的种子,已经在一个小女孩的心中,悄然破土发芽。 续章:离意已决 --- 自那夜在河边下定决心后,阿贝仿佛一夜之间又长大了许多。她不再仅仅是被动地承受家中的苦难,而是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一个明确的目标上——为去沪上做准备。 她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忙碌。 每天天不亮,她就起床,将家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为父亲煎好药,准备好早饭。然后,她便坐在窗前那架旧绣架前,一坐就是一整天。 以往刺绣,是为了兴趣,或者帮补些家用。而现在,每一针每一线,都承载着沉甸甸的希望。她挑选了最时兴的花样,用了十二分的心思,将水乡的烟雨朦胧、莲叶荷花的灵动鲜活,都凝聚在方寸绣布之上。手指被针扎破了,她就含在嘴里吮一下,继续绣;眼睛熬红了,她就用冷水敷一敷,不肯停歇。 “阿贝,歇会儿吧,别把眼睛熬坏了。”莫沈氏看着女儿如此拼命,心疼不已。 “娘,我不累。”阿贝抬起头,扯出一个笑容,“多绣一点,就能多换点钱。等爹好了,咱们买肉吃。”她不敢直接说出自己的打算,怕母亲担心,也怕计划还未实施就遭到阻拦。 除了刺绣,她还开始有意识地打听关于沪上的消息。镇上唯一识字最多、年轻时曾去过几次沪上的老账房先生,成了她经常“偶遇”的对象。 她帮老先生家挑水、打扫院子,然后“不经意”地问起:“先生,沪上是不是房子都像山一样高?”“那里的人是不是都穿绫罗绸缎?”“在沪上,像我这样会绣花的,能找到活儿干吗?” 老先生见她勤快又好学,倒也乐意跟她讲讲。从他口中,阿贝知道了沪上有十里洋场,有黄浦江,有各种各样的人和机会,但也知道了那里人心复杂,生活不易,一个女孩子孤身前去,更是难上加难。 阿贝默默记在心里。难?再难,能有眼睁睁看着父亲躺在床上无钱医治难吗?能有看着母亲日夜操劳、以泪洗面难吗?她不怕难,只怕没有机会。 她偷偷地准备着行囊。几件打满补丁但浆洗得干净的换洗衣裳,一小包莫沈氏腌制的、能存放久一点的咸菜干粮,还有她这些日子偷偷攒下的、为数不多的铜板,以及那幅她最满意的、准备作为“敲门砖”的《莲塘清趣》绣品。当然,最重要的,是贴身藏好的那半块玉佩。 她的动作再小心,也瞒不过日夜相处的母亲。莫沈氏看着女儿日渐消瘦的脸庞和那双藏着心事的大眼睛,心中早已猜到了七八分。她夜里偷偷垂泪,既心疼女儿的懂事和担当,又担忧她前路的艰险。她几次想开口询问,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她知道,这个家,如今确实看不到别的出路了。或许,让女儿去搏一搏,是唯一的希望?可她才那么小…… 离家的前夜,月光依旧清冷地洒在院子里。 阿贝伺候莫老憨喝完最后一顿药。经过一段时间的将养,莫老憨的伤势稍有好转,已经能勉强靠着床头坐一会儿了,但离康复还遥遥无期。 阿贝搬了个小凳子,坐在父亲床边,低着头,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沉默了许久,终于鼓足勇气,抬起头,看着父母,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爹,娘,我……我想去沪上。” 屋内一片死寂。只有煤油灯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莫沈氏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别过头去,肩膀微微耸动。 莫老憨浑浊的眼睛看着女儿,没有立刻斥责,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声音沙哑而虚弱:“阿贝……你还小,沪上……那不是你去的地方。” “我不小了!”阿贝倔强地挺直了背脊,“我会绣花,有力气,不怕吃苦!黄老虎把爹打成这样,断了咱们的生路,家里没钱给爹买好药,再这样下去……我不想看着爹娘受苦!我去沪上,一定能找到活儿干,赚了钱就寄回来,给爹治伤!” 她说着,从怀里掏出那个小心包裹起来的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她所有的积蓄和那幅绣品:“你看,娘,这是我攒的钱,还有我绣的,镇上的绣庄掌柜都说好,能卖上价钱!到了沪上,我靠这个,一定能活下去!” 莫沈氏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女儿,痛哭失声:“我的傻闺女啊……沪上那么大,你一个人,举目无亲,要是被人欺负了可怎么办啊……娘怎么放心得下……” 阿贝也红了眼眶,但她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轻轻拍着母亲的背:“娘,你别怕。我机灵着呢!我跟着爹学了拳脚,等闲人欺负不了我。我打听过了,沪上有很大的绣庄,正需要好绣娘。我去了,就找活儿干,不乱跑。等赚够了钱,我就回来,咱们家就好了!” 莫老憨看着妻女,这个在水上风里来雨里去半辈子、挨打时都没掉过泪的汉子,此刻眼角也湿润了。他知道,女儿性子烈,主意正,一旦决定了,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而且,她说的何尝不是事实?这个家,确实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这身子,不知何时才能好,难道真要拖累妻女一起饿死吗? 他伸出粗糙的大手,颤抖地摸了摸阿贝的头,声音哽咽:“阿贝……爹……爹没用……让你受苦了……” “爹,你别这么说!”阿贝抓住父亲的手,“你和娘把我养大,就是我最亲的人!现在该我孝敬你们了!” 莫老憨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对莫沈氏道:“孩子娘……给……给阿贝准备点干粮……把家里那点腊肉……都给她带上……” 这便是同意了。 莫沈氏泣不成声,只能点头。 这一夜,莫家灯火未熄。莫沈氏一边流泪,一边为女儿重新整理行囊,将家里最好的一块腊肉、仅有的几个鸡蛋煮熟塞进去,又偷偷将自己珍藏多年的一对小小的银耳钉塞进包袱最底层。莫老憨则靠在床头,一遍遍地叮嘱女儿:“到了外面,眼睛要亮,少说话,多做事……别轻易相信人……遇到麻烦,就去找警察……实在不行,就回来,爹娘……永远在家等你……” 阿贝跪在床前,听着父母的叮咛,将这些话一字一句地刻在心里。她知道自己此行,背负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命运,更是这个家庭的希望。 第二天,天色未明,河面上还笼罩着薄雾。 阿贝背上那个小小的、却感觉无比沉重的包袱,最后看了一眼熟睡中的父亲,和眼眶红肿、强忍泪水的母亲。 “爹,娘,我走了。你们保重身体,等我回来。”她跪下,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踏上了通往镇外码头的小路。 她不敢回头,怕一回头,看到母亲倚门眺望的身影,自己就会失去离开的勇气。 莫沈氏站在门口,望着女儿瘦小却挺直的背影消失在晨雾中,终于忍不住,捂着嘴失声痛哭。莫老憨在屋里,听着妻子的哭声,拳头紧紧攥起,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水乡的清晨,依旧宁静。但一条承载着希望与离别的小船,即将从这里启航,驶向那个充满未知与挑战的大都市——沪上。 阿贝的沪上行,正式拉开了序幕。 (第0128章:离意已决 完) 第0129章沪上初临 --- “呜——!” 汽笛长鸣,伴随着铁轨与车轮摩擦发出的巨大轰鸣,火车如同一条疲惫的钢铁巨蟒,缓缓驶入了终点站——上海北站。 车厢门一打开,混杂着煤烟、汗味、各种食物气息以及人声鼎沸的热浪便扑面而来,几乎将人淹没。阿贝背着她的蓝布包袱,被人流裹挟着,踉踉跄跄地走下火车,踏上了月台。 一瞬间,她仿佛置身于一个光怪陆离、喧嚣鼎沸的陌生世界。 站台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穿着长衫马褂的、西装革履的、旗袍洋装的、短打衣衫的……各色人等行色匆匆,吆喝声、告别声、小贩的叫卖声、报童清脆的卖报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冲击着她的耳膜。远处,是鳞次栉比、高低错落的西式楼房,有些甚至高耸入云,与她看惯了的水乡白墙黛瓦截然不同。 这就是沪上?比她想象中还要庞大,还要热闹,也……还要让人不知所措。 她紧紧抱着怀里的包袱,里面是她全部的家当和希望。她随着人流,懵懵懂懂地走出车站。站外的景象更让她眼花缭乱:宽阔的马路上,黑色的、样式奇特的小汽车(她后来才知道叫“乌龟车”)、人力车、电车穿梭不息,发出刺耳的喇叭声和铃声;街道两旁商铺林立,玻璃橱窗里陈列着琳琅满目的商品,霓虹灯招牌在白天也闪烁着诱人的光芒;行人们步履匆匆,脸上带着她看不懂的漠然或精明。 水乡的宁静与这里的喧嚣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让她感到一阵眩晕和莫名的恐慌。她像一滴误入洪流的水珠,渺小而又无助。 “要去哪里?小姐,坐车吗?”一个穿着号衣的人力车夫操着生硬的官话凑过来问道。 阿贝警惕地后退一步,摇了摇头,紧紧抿着嘴唇。她身上钱不多,不敢乱花。 她记得老账房先生说过,沪上很大,分很多区,要找绣坊之类的活计,大概要去老城厢或者闸北那些地方。可她根本分不清方向。 她只能凭着感觉,沿着一条看起来比较热闹的街道往前走。她小心翼翼地避让着车辆和行人,好奇又胆怯地打量着这个新奇的世界。 走了不知多久,腿脚开始发酸,肚子也咕咕叫了起来。她找了个相对僻静的墙角,拿出母亲准备的干粮和咸菜,就着水壶里已经凉透的水,默默地啃着。周围是陌生的环境和陌生的人群,一种强烈的孤独感涌上心头。她想家了,想卧病在床的父亲,想泪眼婆娑的母亲。但她用力甩了甩头,将这份脆弱压了下去。不能回头,也没有回头路可走。 吃完干粮,她重新打起精神,开始留意街边的店铺,尤其是那些挂着“绣庄”、“成衣铺”招牌的地方。她鼓起勇气走进几家询问是否需要绣娘,但对方要么看她年纪小、衣衫朴素,不耐烦地挥手赶人;要么要求看“保人”或者“籍贯证明”,她一样也拿不出来;要么给出的工钱低得可怜,连糊口都难。 一次次碰壁,让她的信心一点点消磨。沪上机会是多,但似乎并不轻易施舍给像她这样一无所有的外来者。 就在她有些沮丧地走在一条相对拥挤的弄堂口时,一个穿着灰布短褂、身形瘦小的男子与她擦肩而过,动作极快地在她包袱上一扯! “哎呀!”阿贝只觉得手上一轻,包袱已经被那男子抢了过去!那里面可有她全部的钱和那幅重要的绣品! “抓贼啊!我的包袱!”阿贝又急又怒,尖叫着追了上去。那男子显然是个惯偷,身形灵活,在人群中左穿右插。 阿贝拼尽全力追赶,但她人生地不熟,又背着剩下的行李,眼看那贼就要消失在人群里。 就在这时,斜刺里伸出一条手臂,精准地拦在了那窃贼的前面。窃贼收势不及,一头撞了上去,哎哟一声跌倒在地,包袱也脱手飞出。 出手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子,约莫十七八岁年纪,穿着一身质料考究的深色学生装,身形挺拔,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一股少年人的锐气和不易察觉的沉稳。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像是随从的中年人。 那窃贼见势不妙,也顾不得包袱了,连滚带爬地钻入人群逃走了。 年轻男子没有去追,只是弯腰捡起了地上的包袱,拍了拍上面的灰尘,然后看向气喘吁吁跑过来的阿贝。 “是你的吗?”他的声音清朗,带着些许沪上口音的官话,听起来很舒服。 阿惊魂未定,看着眼前这个帮了自己的陌生人,又看了看他手中失而复得的包袱,连忙点头,感激地道:“是,是我的!谢谢你!谢谢你!” 她接过包袱,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她抬起头,近距离地看着这个帮助自己的年轻男子。他很高,她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看清他的脸。他的眼睛很亮,像落入了星子,鼻梁挺直,嘴唇微薄,组合在一起,构成一张极为好看、又让人莫名觉得有些熟悉的脸。 不知为何,她的心,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脸上也有些微微发烫。这是一种她从未有过的、奇异的感觉。 年轻男子——齐啸云,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她年纪不大,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头发有些凌乱,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但一双大眼睛格外明亮灵动,此刻因为奔跑和激动,脸颊泛着红晕,像熟透的苹果。她身上有一种与沪上女孩截然不同的、野草般的蓬勃生气。 “刚来沪上?”齐啸云随口问了一句,目光扫过她紧紧抱着的、那个打着补丁的蓝布包袱。 “嗯。”阿贝老实地点头,还有些不好意思,“从江南来的。” “小心些,沪上人多,也杂。钱财不要外露。”齐啸云淡淡地叮嘱了一句,并没有过多交谈的意思。他今日是替父亲去火车站接一位北边来的客商,恰好路过此地。出手相助不过是举手之劳,并未多想。 “嗯!我知道了,谢谢你!”阿贝再次道谢,心里充满了感激。 齐啸云微微颔首,便带着随从转身离开了,身影很快消失在熙攘的人流中。 阿贝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怅然若失。那个大哥哥,人真好,长得也真好看……她甩甩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抛开,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安身立命之所。 经过这番惊吓,她更加谨慎了。她不再盲目乱闯,而是开始向一些看起来面善的、摆小摊的妇人打听,哪里需要绣娘,工钱如何。 终于,在天色将晚,她几乎快要绝望的时候,在一个偏僻的、挂着“徐记绣坊”招牌的小门脸前,她停下了脚步。这绣坊门面不大,看起来有些年头了,里面光线昏暗,但收拾得还算整齐。 她深吸一口气,再次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柜台后坐着一位戴着老花镜、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在灯下修补一件戏服。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透过镜片打量着阿贝:“小姑娘,有事?” “婆婆,请问……您这里需要绣娘吗?”阿贝怯生生地问,将怀里的包袱又抱紧了些。 老妇人看了看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问:“会绣什么?有样子吗?” 阿贝连忙点头,小心地打开包袱,取出那幅她视若珍宝的《莲塘清趣》绣品,双手递了过去:“婆婆,您看,这是我绣的。” 老妇人接过绣品,凑到灯下仔细观看。起初她神色平淡,但看着看着,眼神渐渐认真起来。她用手指摩挲着绣面,感受着针脚的细密均匀,看着那莲叶的脉络、荷花的层次、鱼儿的灵动,甚至水波的荡漾感,都处理得恰到好处,色彩过渡也十分自然。这功底,不像是个这么小的姑娘能有的。 “你多大?跟谁学的绣活?”老妇人放下绣品,看着她问。 “十三了。”阿贝稍微虚报了一点年龄,“跟我娘学的,我娘绣活很好。”她没说自己是养母。 老妇人沉吟片刻。这姑娘手艺确实不错,有灵气,而且看起来是个能吃苦的老实孩子。她这小绣坊生意清淡,请不起价钱高的老师傅,有个便宜又好用的学徒工也不错。 “我这儿工钱不高,管吃管住,一个月两块大洋。主要是帮忙打下手,修补些旧活,空闲时也能接点小件自己做,收入对半分。你愿意吗?”老妇人开出条件。 管吃管住!一个月还有两块大洋!这对几乎山穷水尽的阿贝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她忙不迭地点头:“愿意!我愿意!婆婆,我什么都能干,我不怕吃苦!” 看着女孩眼中迸发出的惊喜和迫切,徐婆婆心里叹了口气,也是个苦命的孩子。“行吧,那你留下吧。后面有间堆放杂物的小屋子,收拾一下能住人。以后叫我徐婆婆就行。” “谢谢徐婆婆!谢谢您!”阿贝喜极而泣,连连鞠躬。 就这样,阿贝在举目无亲的沪上,终于找到了一个暂时的落脚点。虽然条件艰苦,工钱微薄,但至少,她迈出了第一步。 夜晚,躺在那个狭窄、潮湿但总算属于自己的小空间里,阿贝摸着颈间的玉佩,望着窗外陌生的、被霓虹灯映照得有些发红的夜空,心中百感交集。她想念水乡的父母,也对白天那个帮助她的年轻男子有一丝模糊的惦念。但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期许和一定要在这大上海站稳脚跟的决心。 沪上的第一夜,在这个十三岁女孩的辗转反侧中,悄然流逝。而命运的齿轮,在她与齐啸云那次短暂的邂逅中,已经开始了悄无声息的转动。 (第0129章 沪上初临 完) 第0130章暗巷惊魂 贝贝攥紧怀里仅剩的几块银元,这是她熬夜赶工换来的工钱,也是养父救命的希望。 绣坊老板娘虽赏识她,但工钱压得极低,她知道,这点钱远远不够。 夜色下的沪上,霓虹闪烁,却照不进这条通往码头货栈的阴暗小巷。为了省下几个铜板的车钱,她选择了这条近路。 脚步声在空寂的巷子里回响,带着水乡口音的叫卖声似乎还萦绕在耳边,与这座冰冷都市的喧嚣格格不入。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贴身藏好的半块玉佩,冰凉的触感让她心头稍安。这是她身份的凭证,也是她心底最深处的谜团。 突然,前方巷口拐角处传来几声猥琐的调笑和一道压抑的惊呼。 贝贝脚步一顿,警惕地贴墙而立。 “小娘子,这么晚一个人?哥哥们送你回家啊?” “放开我!你们……你们再过来我喊人了!” “喊啊?这地方,喊破喉咙也没人管!” 贝贝听出那女声带着哭腔,再看地上被拉扯出的模糊影子,心头一紧。是几个地痞在欺负一个落单的女子。 她咬紧下唇。养父教过她,遇事不能莽撞,但也不能见死不救。 目光迅速扫过周围,墙角堆着几截废弃的竹竿和破筐。 她悄无声息地挪过去,捡起一根顺手的竹竿,深吸一口气,猛地从拐角后闪出! “住手!巡捕房的人马上就到!”她故意放大声音,带着一股水乡女子少有的泼辣。 巷内三个正围着一名女学生的混混吓了一跳,齐齐回头。 趁他们愣神的功夫,贝贝看清了被围在中间的女学生,穿着干净的蓝布旗袍,梳着两条麻花辫,脸上毫无血色,眼中满是惊恐。 “妈的,哪来的野丫头,多管闲事!”为首的刀疤脸反应过来,见只有贝贝一人,顿时恼羞成怒,“吓唬谁呢?巡捕房?老子就是这片的天!” 他挥挥手,另外两个混混狞笑着朝贝贝逼近。 贝贝握紧竹竿,心脏怦怦直跳,但眼神没有丝毫退缩。她跟着养父练过几下拳脚,知道怎么发力。 “嗖!” 竹竿带着破风声,精准地扫在最前面混混的小腿上。 “哎哟!”那混混惨叫一声,抱着腿倒地。 另一个混混见状,骂骂咧咧地扑上来。 贝贝身形灵活地侧身避开,竹竿顺势往他膝窝一点! 又一声惨叫。 刀疤脸脸色变了,没想到这突然冒出来的丫头片子这么扎手。他啐了一口,从后腰摸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找死!” 寒光直刺而来! 贝贝呼吸一窒,正要拼力抵挡—— “砰!” 一声闷响,伴随着骨头碎裂的清晰声音。 刀疤脸甚至没看清怎么回事,持刀的手腕就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弯折过去,匕首“当啐”落地。他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嚎,整个人被一股巨力踹飞出去,重重撞在墙壁上,滑落下来,没了声响。 一个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贝贝身前,背对着她,挡住了所有危险。 月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穿着剪裁合体的西装,与这肮脏的暗巷格格不入。 剩下的两个混混连滚带爬,拖着昏迷的刀疤脸,瞬间跑得无影无踪。 那人缓缓转过身。 巷口微弱的光线映亮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眼神锐利如鹰,带着尚未散尽的冷冽。 贝贝愣住了。 是他。 那个几天前在街上,在她被扒手偷窃时,也曾出手相助过的男人。当时他只是让随从处理了扒手,对她淡淡点了下头便离开了,并未多言。 没想到会在这里再次遇见。 齐啸云看着眼前这个手握竹竿、眼神警惕却不见慌乱的女孩,心中也掠过一丝讶异。他记得她,不只是因为上次的偶遇,更因为她那双眼睛,清澈,倔强,带着一种与沪上女子不同的野性生命力。 “没事了。”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 惊魂未定的女学生颤抖着道谢:“谢……谢谢先生,谢谢这位姐姐!” 齐啸云对随从示意了一下:“送这位小姐回去,确保安全。” “是,少爷。”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随从恭敬应声,领着千恩万女学生离开了暗巷。 巷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寂静重新弥漫,只有远处传来的隐约汽笛声。 贝贝放下竹竿,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粗布衣裳,抬头看向他,认真道:“谢谢你,又帮了我一次。” 齐啸云目光落在她因用力而微微发红的手掌上,又扫过她洗得发白的衣角:“这么晚,一个人走这种路,很危险。” 他的语气没有责备,只是陈述事实。 贝贝抿了抿唇:“我知道。但我赶时间,而且……我没钱坐车。” 她说得直接,没有掩饰自己的窘迫。 齐啸云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他见过太多试图用各种方式引起他注意的女人,贫穷的,富有的,娇柔的,泼辣的,但像她这样,坦荡地承认贫穷,却又带着一身傲骨和利刺的,是第一个。 “去哪里?我让车送你。”他开口,带着一种习惯于发号施令的口吻。 “不用了。”贝贝立刻拒绝,她不喜欢欠人情,尤其是陌生人的,“我自己能走。” 她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小包袱,里面是她准备拿去另一家绣庄碰碰运气的绣品。 起身时,贴身藏着的半块玉佩因为动作,从衣领间滑出了一角。 月光下,那半块温润剔透的玉佩,泛着莹莹光泽。 齐啸云的目光骤然凝固! 那玉佩的质地、颜色,尤其是那独特的残缺边缘……与他记忆中,莫家伯父当年亲手雕琢,分别系在两位妹妹襁褓上的玉佩,几乎一模一样! 他母亲曾无数次惋惜地提起过那对玉佩,提起那对可怜的、一死一失踪的莫家妹妹。 心跳,在瞬间漏了一拍。 他猛地抬眼,紧紧盯住贝贝的脸。 眉眼之间……那隐约的轮廓,似乎真的与记忆里莫伯母年轻时的照片,有几分神似? 贝贝察觉到他的目光异常灼热,顺着他的视线,才发现玉佩露出来了。她连忙将玉佩塞回衣内,警惕地后退半步:“你看什么?” 齐啸云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面上恢复平静:“没什么。只是觉得,你的玉佩很别致。” 贝贝狐疑地看着他,没有接话。 齐啸云心思电转。不能打草惊蛇。如果她真的是……失踪的莫家女儿,那她的出现,背后是否隐藏着更大的阴谋?赵家是否知晓?现在相认,只会将她置于更危险的境地。 他必须查清楚。 “既然你不愿坐车,那我送你到巷口,大路上安全些。”他换了个方式,语气不容拒绝。 贝贝看了看幽深的巷子,确实有点发怵,点了点头:“……谢谢。” 两人并肩走在狭窄的巷道里,一前一后,隔着半步的距离。 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偶尔交叠。 齐啸云的目光始终若有若无地落在她身上,试图从她的步伐、神态中找出更多佐证。 而贝贝则低着头,感受着身后那道存在感极强的目光,手心微微出汗。这个男人,气场太强了,和他走在一起,连空气都变得稀薄。 终于到了巷口,明亮的路灯和偶尔驶过的黄包车带来了安全感。 “就到这里吧,谢谢你。”贝贝再次道谢,语气疏离。 齐啸云停下脚步,看着她:“你叫什么名字?” “阿贝。”贝贝用了养父母取的小名。 “阿贝……”齐啸云在心中默念了一遍,然后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一张名片,递给她,“我叫齐啸云。如果在沪上遇到麻烦,可以按上面的地址来找我。” 烫金的名片,带着淡淡的松木香气,彰显着主人不凡的身份。 贝贝看着名片,没有接:“齐先生,我们……不熟。而且,我可能还不起你的人情。” 齐啸云的手顿在半空,看着她眼底的戒备和倔强,忽然觉得有些棘手。 他从未被女人如此干脆地拒绝过。 “举手之劳,不必挂心。”他坚持着,将名片又往前递了递,“沪上不比水乡,多个朋友,多条路。” 最后那句话,带着一丝意味深长。 贝贝犹豫了一下,想到卧床的养父,想到在沪上举步维艰的现状,最终还是伸手接过了那张沉甸甸的名片。 “谢谢。”她低声道,将名片小心收好,“齐先生,再见。”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快步汇入稀疏的人流,纤细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齐啸云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眸色深沉如夜。 他抬手,对阴影处吩咐:“去查。我要这个‘阿贝’的所有资料,从她出现在沪上的第一天起,所有行踪,接触过什么人,全部查清楚。” “是,少爷。”阴影里传来恭敬的回应。 齐啸云摩挲着指尖,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名片被接走时的细微触感。 阿贝…… 莫家失踪的那位千金,乳名正是……贝贝。 是巧合吗? 他抬头望向莫家旧宅的方向,眼神复杂。 希望这一次,不会是空欢喜一场。 也希望……她不会卷入更深的漩涡。 夜风吹过,带着申江特有的潮湿气息,仿佛预示着,一场新的风波,即将来临。 第0131章暗流初涌 贝贝回到栖身的小阁楼,心还在怦怦直跳。 不是因为暗巷的惊险,而是因为那个叫齐啸云的男人,和他最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她掏出那张烫金名片,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仔细端详。 “齐氏实业总经理,齐啸云。” 简单的头衔,却透着沉甸甸的分量。齐家,那是沪上顶天的豪门,是她这种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小人物,连仰望都看不到顶的存在。 他为什么一而再地帮她?真的只是路见不平? 还有他看到玉佩时,那一瞬间的失态…… 贝贝将玉佩握在掌心,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平静。这玉佩,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和她的身世有关吗? 养母临终前,拉着她的手,反复念叨:“阿贝……这玉佩……收好……将来,或许……能找到你的根……” 根? 她的根在哪里?是这繁华却冰冷的沪上,还是江南那烟雨朦胧的水乡? 她将名片和玉佩一起,小心翼翼地藏进枕头下的暗格里。无论齐啸云出于什么目的,目前看来,他至少没有恶意。这张名片,或许在关键时刻,真能派上用场。 当务之急,是筹钱,救养父。 --- 齐公馆,书房。 齐啸云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指间夹着一支雪茄,却没有点燃。 “少爷,查到了。”穿着黑衣的护卫队长阿忠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身后,递上一份薄薄的资料,“时间太短,只查到一些表面信息。” 齐啸云转身接过,快速浏览。 “阿贝,约莫十七八岁,一个多月前从江南水乡独自来沪,目前在天祥绣坊做学徒,住在绣坊后巷的杂院阁楼。为人勤快,绣工天赋极佳,但性子有些倔,不太合群。之前为救养父,曾四处借钱碰壁,也去过当铺,但似乎没当掉什么东西。” 资料很简单,勾勒出一个孤身来沪、为救亲父努力挣扎的底层少女形象。 “养父?”齐啸云捕捉到关键信息。 “是,江南的渔民,莫老憨。前段日子因反抗当地恶霸‘黄老虎’强占渔产,被打成重伤,卧床不起,急需一笔钱手术。” 齐啸云眼神微凝。莫老憨……也姓莫?是巧合,还是…… “她去当铺,没当掉东西?”他想起暗巷里,她那紧紧护住的小包袱。 “是,几家当铺的伙计都记得她,说她拿出的绣品极好,但当铺压价太低,她没肯。似乎……身上并无其他值钱物件。”阿忠顿了顿,补充道,“除了,您提到的那半块玉佩。” 齐啸云沉默片刻。 “莫老憨的伤,需要多少钱?” “问过洋人医院的医生,手术加上后期用药,至少需要两百块大洋。” 两百块大洋,对一个绣坊学徒而言,无疑是天文数字。 齐啸云捻了捻手指:“想办法,让天祥绣坊的老板娘,‘主动’给她预支一笔工钱,或者,介绍一单能拿丰厚报酬的私活。做得隐蔽点,别让她察觉。” 阿忠愣了一下,随即低头:“是,少爷。” “还有,”齐啸云眼神锐利起来,“重点查两个人。第一,当年莫家出事时,那个抱走贝贝小姐后又声称孩子夭折的乳娘,找到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第二,江南那个叫‘黄老虎’的恶霸,查查他的底细,看看背后有没有人指使。” 他隐隐觉得,贝贝的养父受伤,她被迫来沪,时间点上似乎有些过于“巧合”。 “明白。”阿忠领命,悄声退下。 书房里重新恢复寂静。 齐啸云走到书桌旁,打开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里面放着一本旧相册。他翻到其中一页,上面是莫家全家福。年轻的莫隆伯父意气风发,伯母林婉清温婉秀丽,怀里抱着两个粉雕玉琢的婴孩。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其中一个婴孩的脸庞。 如果阿贝真的是贝贝……那这些年,她流落在外,吃了多少苦?莫伯母和莹莹,若是知道贝贝可能还活着…… 他合上相册,深吸一口气。 在一切水落石出之前,他必须按捺住。赵家的眼线无处不在,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给那个倔强的丫头,带来灭顶之灾。 --- 翌日,天祥绣坊。 贝贝像往常一样,早早来到绣架前,开始一天的工作。指尖穿梭,丝线在她手下仿佛被赋予了生命,渐渐勾勒出繁复精美的图案。 “阿贝,”老板娘周娘子走过来,脸上带着难得的和颜悦色,“手上这活先放一放。” 贝贝心里咯噔一下,以为老板娘要辞退她。这段时间,她为了筹钱,确实请过几次假。 周娘子看出她的紧张,笑道:“别怕,是好事。齐公馆你知道吧?那可是顶体面的人家!他们家老太太下个月做寿,要定制一批高级绣品,点名要手艺好的。我琢磨着,咱们坊里,就数你灵性最好。” 齐公馆? 贝贝的心猛地一跳。是……他吗? “老太太喜欢苏绣,尤其看重意境。我替你揽了个活,绣一幅《松鹤延年》的插屏,工期紧,要求高,但报酬也丰厚。”周娘子伸出五个手指,“五十块大洋!先付十块定金。” 五十块! 贝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几乎是她好几年的工钱! “老板娘,我……我能行吗?”她既激动又忐忑。 “我说你行,你就行!”周娘子拍拍她的肩膀,“好好干,这可是打响名头的好机会!定金我先给你,你赶紧寄回家去,给你爹瞧病要紧。” 周娘子难得如此体贴,贝贝感激地接过用红纸包着的十块大洋,沉甸甸的,仿佛捧着养父的希望。 她没有怀疑这突如其来的好运是否与齐啸云有关,巨大的喜悦和压力已经淹没了她。她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 与此同时,沪上另一隅,莫家母女租住的亭子间里,气氛却有些凝滞。 “妈,这条裙子腰身这里,能不能再放一寸?”莹莹拿着一件半旧的旗袍,轻声问坐在窗边缝补的林婉清。 林婉清抬起头,看着出落得越发清丽动人的女儿,眼中闪过一丝心疼。女儿长大了,以前的衣服都短了、紧了,可家里的境况…… “好,妈晚上给你改。”她温和地应着,手中的针线不停。 “谢谢妈。”莹莹乖巧地放下裙子,拿起桌上的书本。她如今在一所女子师范做旁听生,格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 “莹莹,”林婉清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昨天……齐家管家又送东西来了?” 莹莹翻书的手顿了顿,低低“嗯”了一声:“是一些米面和……一块料子。啸云哥说,天气转凉了,让您给我做件新衣。” 林婉清叹了口气:“齐家心善,一直记挂着我们。只是……我们欠他们的,越来越多了。” “妈,我知道。”莹莹抬起头,眼神清澈而坚定,“等我毕业,找到工作,一定把这些都还上。啸云哥的情……我也会记在心里。” 她没说怎么还,但少女的心思,如何能瞒过母亲。 林婉清看着女儿,欲言又止。齐啸云对莹莹的好,她都看在眼里。可齐家是豪门,她们如今是罪臣之后,飘萍之身,这门不当户不对的……她不敢深想。 “你啸云哥,最近在忙什么?有些日子没见他来了。”林婉清转移了话题。 “听说……在忙一桩很大的洋行生意,好像还牵扯到南洋的矿。”莹莹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和担忧,“他身边……总是不太安全。” 她想起上次见到齐啸云,他眉宇间带着疲惫,西装下似乎还隐约透着药味。她问他,他只说是小伤,不打紧。 --- 齐氏企业总经理办公室。 齐啸云正在听下属汇报与南洋锡矿的合作进展,秘书敲门进来。 “总经理,赵氏企业的赵坤经理来访,说是有要事相商。” 赵坤? 齐啸云眼神瞬间冷了下来。这个当年陷害莫伯父的元凶之一,如今靠着攀附新贵,也混得风生水起,成了商界一霸。他向来与齐家井水不犯河水,今日突然来访,必定没安好心。 “请他进来。” 片刻后,赵坤挺着发福的肚子,满脸堆笑地走了进来:“哎呀,齐世侄,真是年轻有为啊!早就想来拜访了!” 齐啸云起身,公式化地与他握手:“赵经理,稀客。请坐。” 寒暄几句后,赵坤切入正题,皮笑肉不笑地说:“听说世侄最近在谈南洋锡矿的生意?真是大手笔!不过嘛……这南洋那边,情况复杂,有些关节,可不是光有钱就能打通的。” 齐啸云不动声色:“哦?赵经理有何高见?” “高见谈不上,”赵坤凑近一些,压低声音,“赵某不才,在南洋那边恰好有些门路。如果世侄有兴趣,我们或许可以……合作共赢?” 齐啸云心中冷笑,这是想分一杯羹,还是想使绊子? “多谢赵经理好意。不过这笔生意,齐家还能应付。”他直接拒绝。 赵坤脸色微微一僵,随即又笑道:“世侄还是这么自信。也好,年轻人嘛!不过……”他话锋一转,意有所指,“这沪上滩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有时候,低头不见抬头见。说不定哪天,世侄就有需要赵某帮忙的地方呢?比如……一些故人之事?” 齐啸云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紧,面上却依旧平静:“齐某行事,向来光明磊落,倒没什么需要劳烦赵经理的。” “呵呵,那就好,那就好。”赵坤站起身,阴鸷的目光在齐啸云脸上转了一圈,“那赵某就不打扰了。世侄,好自为之。” 送走赵坤,齐啸云脸色沉了下来。 赵坤最后那句话,分明是意有所指。他是在暗示什么?难道……他察觉到了自己在查莫家旧案?或者,知道了阿贝的存在?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赵坤坐车离去,眼神冰冷。 看来,水比想象得更深,也更浑。 他必须加快速度了。 无论是为了莫家的清白,还是为了……那个可能流落在外的她。 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第0132章针线乾坤 五十块大洋的订单,像一块巨石投入贝贝平静而困窘的生活,激起希望的同时,也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她几乎是不眠不休地扑在了那幅《松鹤延年》插屏上。 天祥绣坊给她腾出了一小块相对安静的区域,周娘子甚至破例允许她晚上点灯赶工——电灯费从后续工钱里扣。 贝贝不在乎。她需要这笔钱,更需要这个机会。 丝线是上好的苏杭熟丝,光泽柔润,质地坚韧。底料是淡青色的软缎,光滑如镜。贝贝先用细炭条在缎面上勾勒出底稿。苍劲的古松,姿态优雅的仙鹤,以及作为背景的远山云雾。构图疏密有致,意境清远。 齐家老太太的寿礼,不能有丝毫马虎。 她选择了最耗费心力,却也最能体现功力的“双面异色异样绣”。这意味着绣品的正反两面,图案、针法、色彩均不相同,需要绣娘拥有极高的空间想象力和精准的运针技巧。 松树的主干,她用“套针”层层叠染,表现出树皮的粗糙质感与沧桑意境,正面是深赭色,背面则用了更沉稳的墨青。松针细密,她换上了最细的针,采用“滚针”和“施针”结合,正面翠绿欲滴,背面则隐隐透出黛色,仿佛松针在不同光线下的色泽变化。 最难的是那几只仙鹤。 鹤身的洁白羽毛,她用“散套针”和“虚实针”结合,丝线劈得极细,一针一线,力求表现出羽毛的蓬松与光泽。鹤顶的朱红,她用了“抢针”,颜色饱满欲滴。最点睛的是鹤眼,小小的两点,她凝神静气,用了“打籽针”,以深黑色的丝线绕出细小的颗粒,瞬间让仙鹤栩栩如生,正面的眼神清亮高洁,背面的眼神则显得更加深邃悠远。 她绣得入了迷,常常忘了时间。手指被针扎破了无数次,贴上老板娘给的膏药继续。眼睛酸涩了,就用力眨一眨。她将所有对养父的担忧,对未来的迷茫,以及对自身身世的那一点点隐秘期盼,都倾注在了这一针一线里。 周娘子偶尔过来看看进度,每次都忍不住啧啧称奇。这丫头,天赋实在惊人,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她心里甚至盘算着,等这单做完,是不是该给阿贝涨点工钱,好好笼络住这棵摇钱树。 --- 齐公馆,书房。 阿忠带来了新的消息。 “少爷,查了黄老虎。表面上是地方恶霸,但手下有几个是从北边来的亡命徒,资金来源也有些蹊跷,似乎和沪上某个钱庄有隐秘往来。正在顺着钱庄这条线往下查。” 齐啸云手指敲着桌面:“重点查那个钱庄,看看背后是谁。” “是。”阿忠继续汇报,“关于莫家当年的乳娘,我们找到了她的老家,但她本人早已不在。邻居说,十几年前她带着一笔钱回来过,安置了家人,然后就说去外地投亲,再无音讯。时间点,正好在莫家出事之后不久。” 拿着封口费消失了。齐啸云眼神冰冷。这更印证了当年的“夭折”有鬼。 “继续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明白。”阿忠犹豫了一下,又道,“还有……我们的人发现,最近似乎还有另一批人,也在暗中打听莫家旧事,特别是……关于当年那位夭折的小姐。” 齐啸云猛地抬眼:“什么人?” “对方很警惕,手法老练,暂时还没摸清底细。但感觉……不像是赵家的人。” 不是赵坤?齐啸云眉头紧锁。除了赵坤,还有谁会对十几年前的莫家旧案,尤其是对一个“已死”的孩子感兴趣? 水,果然越来越浑了。 “加派人手,一方面盯紧赵坤和他手下,另一方面,查清楚这第三方的来历。还有,”他顿了顿,“保护好阿贝,不能让她出任何意外。” “少爷放心,绣坊和我们安排送‘私活’的人附近,都有人盯着。” 齐啸云点了点头,挥挥手让阿忠退下。 他走到书柜前,取下一本厚重的《金石录》,翻到夹着书签的一页,里面是一张泛黄的报纸剪报,报道的正是当年莫隆被诬陷“通敌”,家破人亡的新闻。纸张脆弱,字迹模糊,但那沉痛的往事,却清晰如昨。 莫伯父对他有启蒙之恩,齐家与莫家是世交。这份冤屈,他一定要洗刷。而那个流落在外,可能吃了无数苦头的贝贝……他也要找回来。 --- 与此同时,赵氏企业总经理办公室。 赵坤叼着雪茄,听着手下汇报。 “老板,齐啸云那边,对南洋锡矿的生意咬得很死,不肯合作。我们安排进去的人,暂时也接触不到核心。” 赵坤冷哼一声:“小子翅膀硬了,不把他爹放在眼里了?继续想办法,这块肥肉,不能让他独吞!” “是。另外……我们安排在齐家附近的人回报,齐啸云最近似乎对十几年前的旧事挺感兴趣,手下人好像在暗中查访什么。” 赵坤眼神一凛:“查什么?” “具体还不清楚,但好像……跟莫家有关。” “莫家?”赵坤脸色阴沉下来,狠狠摁灭了雪茄,“都死了十几年了,阴魂不散!难道齐家小子发现了什么?”他踱了几步,眼中闪过狠毒,“给我盯紧他!还有,莫家那个寡妇和丫头,也给我看住了!要是让她们翻了案,我们都得完蛋!” 他绝不允许任何人,动摇他如今的地位。 --- 女子师范学堂外的林荫道上。 莹莹抱着书本,慢慢走着。下午没课,她准备去书店看看有没有新到的翻译小说。 “莹莹小姐。”一个温和的男声在旁边响起。 莹莹回头,看见一个穿着灰色长衫,戴着金丝眼镜,气质儒雅的年轻男子站在不远处,微笑着看着她。 “您是?”莹莹有些疑惑,她不认识这个人。 “敝姓陈,陈文轩。”男子走上前,递上一张名片,“是一名记者,在《沪上新报》供职。冒昧打扰,是因为正在做一个关于沪上教育现状的专题,听闻莫小姐学业优异,又出身……嗯,颇具故事性,所以想冒昧采访一下,不知可否赏光?” 莹莹接过名片,确实是《沪上新报》的记者。她本能地有些警惕,尤其是对方提到了她的“出身”。母亲一直告诫她,要低调,不要引起不必要的关注。 “陈记者,抱歉,我恐怕不适合接受采访。”她将名片递还,礼貌地拒绝。 陈文轩似乎并不意外,也没有强求,接过名片,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理解,理解。是在下唐突了。不过,莫小姐,有时候,真相需要有人去记录和传播。尤其是,当一些事情被尘埃掩盖太久的时候。” 他话中有话,目光意味深长地看了莹莹一眼,微微颔首,转身离开了。 莹莹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心里莫名地有些不安。 这个记者,出现的时机和说的话,都透着古怪。他到底想干什么? --- 天祥绣坊。 贝贝终于完成了《松鹤延年》插屏的最后一针。 当她把绣绷从架子上取下,将成品展开时,连周娘子都看呆了。 正面,松鹤栩栩如生,色彩典雅,意境高远,透着一股祥瑞之气。翻到背面,竟是另一幅图案:不再是松鹤,而是几竿翠竹和几块奇石,同样绣工精湛,风格清雅,与正面的松鹤遥相呼应,却又别具一格。 “好!太好了!”周娘子激动地拍手,“阿贝,你这手艺,真是绝了!齐家老太太见了,必定喜欢!” 贝贝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她小心翼翼地将绣品包裹好。 “老板娘,剩下的工钱……” “放心,等齐家验收了,立刻结给你!”周娘子满口答应,“我这就派人给齐公馆送信,让他们来取货!” 贝贝点了点头,看着那幅凝聚了她无数心血的绣品,心中默默祈祷。希望这绣品能顺利换来救命钱,也希望……养父能等到她回去。 她并不知道,这幅小小的绣品,即将如同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情况下,悄然搅动起更深层次的波澜。 命运的丝线,正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开始缠绕、收紧。 第0133章新学之争与江畔初阳 沪上,莫家陋室。 初夏的阳光透过糊着桑皮纸的窗棂,在坑洼不平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林氏坐在窗下,就着光亮,仔细地缝补着一件旧衫。她的手指依旧灵巧,只是眼角眉梢染上了更多岁月与劳碌留下的风霜。 莹莹端着一盆洗好的野菜走进来,轻轻放在桌上。她已出落得亭亭玉立,虽荆钗布裙,却难掩那份日渐清丽的姿容与沉静的气质。她看着母亲专注的侧影,犹豫了片刻,还是轻声开口:“娘,教会学校的玛丽女士前日找我谈过话。” 林氏头也未抬,针线穿梭不停:“嗯?说什么了?” “她说……说我成绩尚可,若有机会,或许可以尝试报考新式的女子中学。”莹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她说,如今外面世界变化很快,多学些新知识,总归是好的。” “啪嗒。” 林氏手中的针线停了下来。她抬起头,看向女儿,眉头微蹙:“新式学堂?那都是些什么地方?学的净是些洋人的奇技淫巧,男女混杂,不成体统。我们这样的人家,能让你在教会学校识几个字,明些事理,已是托了齐家的福,莫要再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了。” 她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还有一丝深藏的不安。丈夫蒙冤去世后,她带着女儿在这贫民窟里挣扎求存,唯一的指望就是女儿能安安分分,将来找个踏实人家,平安度过一生。那些所谓的“新学”、“进步”,在她看来,都是危险而不稳定的因素,只会将女儿推向未知的、她无法掌控的境地。 莹莹抿了抿唇,眼底的光黯淡了几分,却没有争辩。她了解母亲的担忧,也明白家境的窘迫。新式学堂的学费、杂费,对齐家而言或许不算什么,但对她们来说,却是一笔沉重的负担。她默默走到水盆边,开始清洗野菜,不再说话。 屋子里陷入一片沉默,只有林氏偶尔的叹息和针线穿过布料的细微声响。 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林夫人,莹莹小姐,在家吗?”是祥叔温和的声音。 莹莹连忙擦干手去开门。门外站着祥叔,他身后是身形挺拔的齐啸云。 “祥叔,齐少爷。”莹莹侧身让两人进来,目光与齐啸云接触时,微微垂下了眼帘。 齐啸云走进这间狭小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屋子,目光扫过略显空荡的四壁,最后落在莹莹身上。他能感觉到屋内略显沉闷的气氛,以及莹莹眼中那未散尽的些许失落。 “林阿姨。”齐啸云礼貌地向林氏问好。 林氏放下手中的活计,脸上挤出一丝笑容:“齐少爷来了,快请坐。家里简陋,让您见笑了。” “阿姨客气了。”齐啸云在唯一一张看起来还算完好的椅子上坐下,姿态从容,并无半分嫌弃。他看向莹莹,状似随意地问道:“方才在门外,似乎听到你们在说话?” 莹莹看了母亲一眼,没有作声。 林氏叹了口气,道:“也没什么,就是这丫头,不知怎的,起了想去新式学堂的心思。齐少爷,您说,我们这样的人家,哪是读那些书的料?女孩子家,学好女红,懂得持家,才是正理。” 齐啸云心中了然。他看向莹莹,见她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那份隐忍的渴望与失落,让他心头微动。 他沉吟片刻,对林氏正色道:“林阿姨,恕我直言,您的想法,放在十年前或许没错。但如今时代不同了。西洋东渐,科学昌明,女子亦当有受教育之权利。莹莹聪慧好学,若因家境所限而埋没才华,实在可惜。” 他顿了顿,继续道:“家父也常言,未来之中国,需有新知识、新眼界之青年。新式学堂所授之数理、格致、史地,乃至外语,皆是认识世界、明辨事理之利器,绝非奇技淫巧。至于男女之防,正规学堂自有规章,并非外界传言那般不堪。” 他的声音清朗,条理清晰,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林氏听着,神色有些动摇,但依旧顾虑重重:“可是……那学费……” “此事阿姨不必担心。”齐啸云接过话,“我与家父提过,若莹莹有意向学,齐家愿资助其完成学业。这并非施舍,而是投资于人才。他日莹莹学有所成,于国于家,皆是有益之事。” 莹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齐啸云,眼中瞬间迸发出璀璨的光彩,如同夜空中骤然亮起的星辰。 林氏看着女儿那几乎从未如此明亮过的眼神,又看看神色诚恳的齐啸云,心中百感交集。她沉默了很久,最终,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也有一丝释然:“既然……既然齐少爷和齐老爷都这么说……那……那就让她去试试吧。” “娘!”莹莹惊喜地唤道,眼眶微微泛红。 齐啸云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清浅的笑意:“阿姨深明大义。” 江南,晨雾弥漫的江面。 天色未明,薄纱般的雾气笼罩着宽阔的江面,远山如黛,近水含烟。一条小渔船如同剪影,静静划开平静的水面,桨声欸乃,打破黎明的寂静。 阿贝站在船头,手中握着一根长长的竹篙。她穿着利落的短褂和长裤,头发编成一根粗黑的辫子垂在脑后,额前几缕碎发被江风吹拂,沾上了细密的水珠。她微微眯着眼,感受着湿润而清新的空气涌入肺腑,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水面。 “阿爹,那边!”她突然压低声音,指向左前方一片水色略显深沉的水域。 船尾,莫老憨熟练地调整着船桨的方向,顺着女儿指的方向缓缓靠了过去。他对女儿的判断有着绝对的信任,这丫头似乎天生就对水情鱼性有着异乎寻常的敏锐。 小船悄无声息地滑入那片水域。阿贝屏住呼吸,举起竹篙,手腕猛地发力,竹篙如同毒蛇出洞,迅疾而精准地刺入水中! “哗啦”一声水响! 竹篙抬起时,末端赫然穿着一条肥美的鳜鱼,鱼尾还在奋力摆动,在朦胧的晨光中鳞片闪烁。 “好家伙!这条得有四五斤!”莫老憨脸上露出憨厚而喜悦的笑容。 阿贝利落地将鱼取下,扔进船底的鱼篓里,脸上也洋溢着收获的满足。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笑道:“今天运气不错,这片水域底下有水草,鱼就爱待在这儿。” 父女俩配合默契,在晨雾中将小船驶向更广阔的江心。太阳渐渐升起,驱散了雾气,将万道金光洒在江面上,波光粼粼,如同铺了一层碎金。阿贝的身影沐浴在初升的朝阳里,充满了青春的活力与蓬勃的朝气。她的世界简单而纯粹,与江水、渔船、收获紧密相连。 沪上,齐公馆书房。 齐啸云站在巨大的沪上地图前,手指划过蜿蜒的黄浦江,目光沉静。祥叔站在他身后,汇报着刚刚收到的消息。 “少爷,赵坤那边,最近和几个洋行经理走得很近,似乎在密谋什么事情。另外,他手下的人,对莫家那边的监视,似乎加强了些。” 齐啸云眼神一冷:“看来,他是有些按捺不住了。”他转过身,看向祥叔,“祥叔,让我们的人也动起来,赵坤和哪些人接触,谈了些什么,我要知道。还有,保护好莫家母女,绝不能出任何差错。” “是,少爷。”祥叔躬身应道,看着自家少爷那日渐凌厉的气势,心中既感欣慰,又有一丝担忧。少爷似乎……成长得太快了。 齐啸云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车水马龙的街道。沪上的天空,看似晴朗,实则暗云密布。他知道,平静的日子恐怕不多了。无论是为了齐家,还是为了那个在逆境中依旧努力向上的女孩,他都必须要更快地强大起来。 新学的种子已在莹莹心中种下,江畔的朝阳映照着阿贝矫健的身影。南北两地,两个少女的人生轨迹,在时代的洪流中,正悄然发生着变化。而连接她们命运的那根无形之线,也将在未来的波澜中,越收越紧。 晨间的捕捞收获颇丰,鱼篓里装了七八条大小不一的鲜鱼,其中以阿贝扎中的那条大鳜鱼最为醒目。莫老憨脸上乐开了花,盘算着卖掉这些鱼,能给家里添置些物件,或许还能给阿贝扯块新布做件衣裳。 小船靠岸时,日头已经升高,码头上渐渐热闹起来。渔贩们吆喝着,挑选着各船带来的渔获。莫老憨刚把船缆系好,一个穿着绸布短褂、戴着瓜皮帽,嘴角叼着牙签的中年男人就晃悠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跟班。 是镇上的鱼霸,王老五。 “哟,老憨,今天手气不错啊!”王老五皮笑肉不笑地打着招呼,目光却贪婪地扫过船上的鱼篓,尤其在看到那条大鳜鱼时,眼睛亮了一下。 莫老憨心里一紧,脸上挤出些憨厚的笑容:“五爷,您来了。都是托您的福,运气,运气。” 王老五用脚尖踢了踢鱼篓,漫不经心地道:“这条鳜鱼,还有这几条鲈鱼,品相还行。老规矩,这些我都要了,价钱嘛……”他伸出两个手指晃了晃,“按市价的六成。” 六成?莫老憨脸色一变。市价本就被这些鱼霸压得低,再只给六成,简直是明抢!他辛苦一早上,风里来浪里去,就换来这点钱? “五爷,这……这价钱是不是太低了点?您看这鳜鱼,多肥……”莫老憨试图争取。 “低?”王老五把脸一沉,吐掉嘴里的牙签,“老憨,别给脸不要脸!这码头,谁说了算你不知道?要不是我王老五罩着,你们这些打鱼的,能安安生生在这里卖鱼?六成,爱卖不卖!不卖就滚蛋,以后也别想在这码头混了!” 他身后的两个跟班配合着上前一步,抱着胳膊,面露凶光。 周围的渔民和鱼贩都默默看着,没人敢出声。王老五在镇上横行霸道惯了,背后据说还有官面上的关系,寻常百姓谁敢惹? 莫老憨气得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却不敢反抗。他想起家里等着米下锅,想起女儿期盼新衣的眼神,一股巨大的屈辱和无力感涌上心头。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着整理渔网的阿贝站了起来。她走到父亲身边,目光平静地看着王老五,声音清脆却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力度:“五爷,市价六成,这价钱我们不能接受。” 王老五一愣,似乎没想到这个平日里不声不响的黄毛丫头敢站出来说话。他上下打量了阿贝一眼,嗤笑道:“哟,阿贝丫头,长本事了?大人说话,有你插嘴的份?我说六成,就是六成!” 阿贝没有被他的气势吓倒,依旧平静地说道:“五爷,码头有码头的规矩,但买卖也有买卖的道理。我们打的鱼,风里浪里挣来的辛苦钱,不能凭您一句话就折了大半。这条鳜鱼,按市价少说能卖两块大洋,您给六成,只剩一块二,还不够我们修补船具、缴纳渔税的。若是这个价钱,我们宁可自己拎到镇里酒楼去问问,或者晒成鱼干自家吃。” 她条理清晰,不卑不亢,既点明了对方的无理,也给出了自己的底线和退路。周围有人暗暗点头,觉得这丫头说得在理。 王老五脸色阴沉下来。他没想到这丫头如此牙尖嘴利。若是真让他们把鱼卖到别处,或者自家处理了,他岂不是一分钱捞不到?还折了面子? “哼!自己去卖?就凭你们?镇上的酒楼哪个不给我王老五面子?我看你们能卖给谁!”王老五恶狠狠地说道,试图威胁。 阿贝却微微一笑,那笑容干净剔透,却让王老五觉得有些刺眼:“五爷,酒楼不给面子,总有走街串巷的小贩,或者……我们可以便宜些卖给街坊邻居,大家还能念我们个好。总好过辛苦一场,却连本钱都收不回来。” 她这话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周围看热闹的街坊耳中。立刻有人小声附和: “就是,老憨家打鱼不容易,王老五也太黑了!” “阿贝这丫头说得对,凭什么白白受他盘剥?” “要是便宜点,我倒是愿意买两条尝尝鲜……” 议论声渐渐大了起来,矛头隐隐指向了王老五。 王老五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仗势欺人惯了,没想到今天被个小丫头当众将了一军。若是犯了众怒,以后这码头也不好管了。他盯着阿贝看了半晌,又看看一脸倔强的莫老憨和周围神色不满的人群,知道今天恐怕占不到太多便宜了。 他咬了咬牙,冷哼一声:“行!算你丫头厉害!这条鳜鱼,按市价八五折!其他的按七成!这是老子最后的价钱,不卖拉倒!” 虽然还是比市价低,但比起之前的六成,已经好了太多。莫老憨看向女儿,阿贝微微点了点头。 “成……成交,谢谢五爷。”莫老憨松了口气,连忙说道。 王老五悻悻地让跟班过秤付钱,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咧着:“妈的,晦气!以后都给老子识相点!” 交易完成,王老五带着人走了。码头上的人群也渐渐散去。 莫老憨看着手里比预期多出不少的铜钱和角洋,长长舒了口气,看向女儿的眼神充满了复杂,有骄傲,也有心疼。“阿贝,刚才……多亏你了。只是,得罪了王老五,以后怕是……” “阿爹,不怕。”阿贝挽住父亲的胳膊,脸上露出明媚的笑容,“我们靠力气吃饭,不偷不抢,没什么好怕的。他要是讲道理,我们就按道理来;他要是不讲道理,我们也不能任人欺负。街坊邻居的眼睛是雪亮的。” 阳光洒在她年轻而充满韧性的脸庞上,那双清澈的眼眸里,闪烁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通透与勇敢。江风拂过,带来湿润的水汽和远处市集的喧嚣。这个江南水乡的早晨,因为一场小小的风波,让少女阿贝身上那份潜藏的力量,初露锋芒。 第0134章沪上星火与江南暗影 沪上,齐公馆书房。 夜色渐深,书房里只亮着一盏绿罩台灯,在红木书桌上投下一圈温暖的光晕。齐啸云坐在书桌后,面前摊开着几份英文报纸和商业文件,但他此刻的目光却落在桌角一份崭新的《新青年》杂志上。这是他从学校带回,本想自己翻阅,鬼使神差地,却想到了那个在陋室中渴望新知的眼眸。 他拿起杂志,指尖拂过封面上遒劲的“新青年”三个字,沉吟片刻,对侍立一旁的祥叔道:“祥叔,明日你去莫家,将这本杂志……带给莹莹。” 祥叔微微躬身:“是,少爷。只是……林夫人那边?” 齐啸云自然明白祥叔的顾虑。林氏观念守旧,对这类倡言新思想、批判旧礼教的刊物,恐怕视若洪水猛兽。 “无妨,”齐啸云语气平静,“便说是学校里的普通读物,让她开阔眼界所用,不必特意强调内容。若林阿姨问起,你随机应变即可。” 他相信,以莹莹的聪慧,自能从中汲取她所需要的养分,而不至于被其中激烈的言辞所惊吓。有些种子,一旦播下,只需适当的阳光雨露,便能自行破土生长。 “老奴明白了。”祥叔点头应下。 齐啸云挥挥手,祥叔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书房里重归寂静,只有墙角的座钟发出规律的滴答声。齐啸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揉了揉眉心。白日里与洋行经理的周旋,对赵坤动向的警惕,还有家族产业面临的新式竞争……种种压力如同无形的网,笼罩着他这个日渐需要承担责任的少年。唯有想到那个在困顿中依旧努力向上的身影,心中才会泛起一丝难得的宁静与暖意。 他知道,在这座繁华与危机并存的都市里,他必须更快地成长,才能守护他想守护的一切。 次日,莫家陋室。 祥叔的到来,让狭小的屋子显得有些拥挤。他送上这个月的用度,又和蔼地与林氏寒暄了几句,最后,才仿佛不经意地取出那本用普通牛皮纸包裹着的《新青年》。 “莹莹小姐,这是少爷让我带给您的。说是如今新式学堂里许多学生都看的读物,里面有些文章,或许对您增长见闻有所助益。”祥叔说得轻描淡写,将杂志递了过去。 莹莹有些意外,接过那本略显厚重的杂志,指尖触碰到粗糙的纸面,心跳莫名快了几分。她偷偷看了一眼母亲。 林氏果然皱了皱眉,问道:“祥叔,这是……什么书?可别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坏了女孩子家的心性。” 祥叔笑容不变,从容答道:“林夫人多虑了。这就是些年轻人看的杂志,讲些科学道理,外国风土,还有些鼓励人自强向上的文章。少爷说了,莹莹小姐聪慧,多看看这些,总比整日拘在屋里强。” 他巧妙地将“新思想”替换为“科学道理”和“自强向上”,既符合林氏望女成凤( albeit 在她理解的范围内)的期盼,又避开了可能引起反感的敏感词。 林氏听说是“科学道理”、“自强向上”,神色缓和了些。她虽守旧,却也希望女儿能有些出息。又见是齐少爷特意让人送来,想必不会是什么坏书。便点了点头,对莹莹道:“既然是齐少爷的好意,你就收下吧。只是莫要耽误了正事,女红和家务也不能落下。” “是,娘,我知道了。”莹莹压下心中的激动,轻声应道,将那本杂志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如同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祥叔又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辞。 送走祥叔,莹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回到自己用布帘隔开的小小空间里。她坐在床沿,就着窗外透进的光,轻轻揭开了包裹的牛皮纸。 《新青年》三个大字映入眼帘,带着一种扑面而来的、崭新的气息。她深吸一口气,翻开了第一页。里面的文字,有些她看得懂,有些半懂不懂,有些则完全陌生。那些讨论“德先生”、“赛先生”(民主与科学)的文章,那些对旧家庭、旧礼教的批判,那些介绍西洋文学、哲学的思想……像一扇扇突然在她面前打开的窗户,让她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于贫民窟、不同于教会学校,甚至不同于齐啸云偶尔描述的那个广阔而纷繁的世界。 她的心跳得很快,脸颊也因为思想的冲击而微微发烫。原来,女子不仅可以读书,还可以参与社会讨论,可以拥有独立的人格与思想?原来,世界这么大,有那么多她从未听闻的道理和可能? 她如饥似渴地读着,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周遭的一切。那些文字像星星之火,落在她早已不甘沉寂的心田上,悄然点燃了某种朦胧却坚定的东西。 江南,小镇码头。 王老五虽然那天在阿贝这里吃了瘪,暂时按捺下了强抢的念头,但心里的疙瘩却没解开,反而越积越大。他王老五在镇上横行这么多年,何时在一个黄毛丫头面前丢过这么大的脸?这口气,他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 “妈的,莫老憨家那个丫头,必须给她点颜色看看!”王老五在自己经营的茶馆雅间里,对着几个心腹手下骂道,“不然以后这码头上,谁还把我王老五放在眼里?” 一个尖嘴猴腮的手下凑上前,阴恻恻地道:“五爷,硬来恐怕不行,那丫头现在街坊邻居都看着,容易惹众怒。咱们得想个……不着痕迹的法子。” “不着痕迹?”王老五眯起眼睛,“你有什么主意?” 那手下压低声音:“我打听过了,莫老憨那条破船,用了十几年了,船底木头都快烂穿了,全靠着每年仔细修补才能下水。咱们要是……让他补不成,或者补了也白补……” 王老五眼睛一亮:“说下去!” “过几天不是有商队的货船要靠岸卸货吗?码头肯定会忙乱一阵。咱们找个生面孔,趁乱往他船底不容易被发现的地方,动点手脚。不用太明显,只要下次他们出船,到了江心,水一泡,压力一大……嘿嘿……”手下做了一个船散架的手势。 王老五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好!就这么办!记住,找的人要可靠,手脚要干净,绝对不能让人查到我们头上!” “五爷放心,包在我身上!”手下拍着胸脯保证。 一场针对莫家,更确切地说,是针对阿贝的阴谋,在这江南水乡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悄然酝酿。阳光依旧明媚,江水依旧流淌,但暗影已经悄然笼罩了那艘承载着莫家生计与希望的小小渔船。 数日后,清晨。 莫老憨和阿贝像往常一样,准备出船。阿贝细心地将渔网、鱼篓整理好,又检查了一下船桨和竹篙。不知为何,她今天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右眼皮跳了几下。 “阿贝,怎么了?”莫老憨见女儿有些怔忪,问道。 “没什么,阿爹。”阿贝摇摇头,甩开那丝莫名的预感,笑道,“可能就是没睡醒。我们走吧,今天争取多打些鱼。” 父女俩解开缆绳,小船缓缓离岸,驶向晨雾尚未完全散去的江心。他们不知道的是,在船底某个隐蔽的榫卯接缝处,被人用特制的薄蜡封住的一道细微裂痕,正在江水的浸泡下,悄然发生着变化。 命运的齿轮,在沪上思想的星火与江南码头的暗影中,继续缓缓转动。 第0135章江心惊变与沪上抉择 江心,水势渐急。 晨雾已散,阳光毫无遮拦地洒在江面上,波光粼粼,晃得人有些眼花。阿贝站在船头,手持竹篙,专注地探寻着水下鱼群的踪迹。莫老憨在船尾稳稳地划着桨,控制着小船在水流中保持平衡。 今天似乎格外顺利,不到一个时辰,鱼篓里已经多了好几条活蹦乱跳的鲜鱼。莫老憨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意,盘算着今天的收成。 然而,阿贝心头那丝不安却并未散去,反而随着小船驶入江心主流而愈发清晰。水流在这里变得湍急,暗涌潜藏。她下意识地更加用力握紧了手中的竹篙,目光警惕地扫过船身四周的水面。 “阿爹,小心些,这里水流有点乱。”阿贝回头提醒道。 “晓得嘞!”莫老憨应了一声,加大了划桨的力道,试图让船更稳定些。 就在这时—— “咔嚓!” 一声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木头断裂声,突兀地响起!声音来自船底! 莫老憨和阿贝的脸色同时一变!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紧接着又是一连串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船体内部迅速崩解! “不好!”莫老憨经验丰富,瞬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失声惊呼,“船要散架了!” 话音未落,船体猛地一震,随即开始剧烈倾斜!冰冷的江水如同找到突破口,从船底某个破损处疯狂涌入,瞬间就漫过了脚踝! “阿贝!抓住船舷!”莫老憨目眦欲裂,扔下船桨,拼命想要稳住船身,但破损似乎发生在承重关键部位,船体的解体速度快得惊人! 阿贝在船身倾斜的瞬间,反应极快地一把抓住了船舷,另一只手仍死死握着那根竹篙。冰冷的江水浸透了她的裤腿,刺骨的寒意让她打了个激灵。她看到父亲在船尾奋力挣扎,试图堵住涌水的缺口,但水流太急,缺口似乎不止一处! 小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沉,江水已经漫到了小腿肚! “阿爹!弃船!快游出去!”阿贝朝着父亲大喊,声音在空旷的江面上带着一丝凄厉。她知道,这船保不住了! 莫老憨看着迅速沉没的船和女儿苍白的脸,眼中闪过一丝绝望,但他知道女儿说的是对的。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喊道:“阿贝!你先走!往岸边游!别管我!” “不!一起走!”阿贝倔强地摇头,非但没有松开船舷,反而试图向船尾靠近。 就在这时,又一声更大的断裂声响起!船尾部分猛地向下沉去,莫老憨一个趔趄,差点被卷入水中! “阿爹!”阿贝心脏几乎跳出喉咙,想也不想,将手中的竹篙奋力向父亲的方向递过去,“抓住!” 莫老憨下意识地抓住了竹篙的另一头。 也就在这一瞬间,船头部分因为船尾的急速下沉,猛地向上翘起,然后带着阿贝,被一个突然打来的浪头狠狠拍中! “哗——!” 阿贝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砸在背上,抓住船舷的手瞬间脱力,整个人被甩飞出去,重重落入冰冷的江水中! “阿贝!!”莫老憨眼睁睁看着女儿被江水吞没,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他想要游过去,但破损的船体残骸和绳索却缠住了他的腿,让他动弹不得! 冰冷的江水瞬间将阿贝包裹,巨大的冲击让她呛了好几口水,肺部火辣辣地疼。求生的本能让她拼命挣扎,手脚并用向上划水。好在江南水乡长大的孩子,水性都不差。她奋力浮出水面,剧烈地咳嗽着,抹去脸上的水,焦急地寻找父亲的身影。 只见不远处,父亲被船骸困住,正在江水中沉浮,情况危急!而他们的小船,已经彻底解体,变成几块漂浮的木板。 “阿爹!坚持住!”阿贝顾不上害怕,深吸一口气,朝着父亲的方向奋力游去。江水冰冷刺骨,水流湍急,每前进一米都异常艰难。她的手臂和双腿如同灌了铅般沉重,体力在迅速流失。 必须救阿爹!这个念头支撑着她,咬紧牙关,拼命划水。 就在她快要接近父亲时,一个更大的漩涡在莫老憨身边形成,眼看就要将他彻底卷入水底! 千钧一发之际! “抓住木板!”一个焦急的喊声从侧后方传来。 阿贝猛地回头,只见一条稍大些的渔船正快速驶近,船头站着一个皮肤黝黑、身形结实的年轻渔民,正奋力将一块船板扔向莫老憨的方向。是邻村经常在这一带打鱼的石头哥! 那块木板堪堪落在莫老憨手边,他一把抓住,借着浮力,暂时摆脱了被漩涡吞噬的危险。 石头的渔船迅速靠拢,船上另外两个渔民伸出长篙,合力将筋疲力尽的莫老憨和阿贝先后拉上了船。 “咳咳……谢谢……谢谢石头哥……”阿贝瘫在船板上,浑身湿透,冷得瑟瑟发抖,嘴唇乌紫,却还不忘道谢。 莫老憨更是惊魂未定,躺在那里大口喘着粗气,看着女儿安然无恙,老泪纵横。 石头看着这对劫后余生的父女,又看了看江面上漂浮的船骸,眉头紧锁:“老憨叔,阿贝,你们没事吧?这船……怎么突然就……” 阿贝撑着坐起身,看着那几块熟悉的木板,眼中闪过一丝后怕和冰冷的愤怒。她想起出船前那莫名的心神不宁,想起那声清晰的断裂声……这绝不是普通的船只老化! “船……被人动了手脚。”她声音颤抖,却异常肯定地说道。 沪上,齐公馆。 齐啸云看着手中刚刚收到的密报,脸色凝重。密报上详细记录了赵坤近日与几家外国洋行,尤其是日资洋行频繁接触的情况,似乎正在密谋一桩涉及沪上码头控制权的大生意。这生意背后,隐隐有官方势力的影子,若让其得逞,齐家在航运和进出口方面的利益将受到巨大冲击。 “少爷,赵坤这次来势汹汹,背后恐怕不止是商业竞争那么简单。”祥叔担忧地说道。 齐啸云放下密报,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繁华的街景,眼神锐利:“他这是想借洋人的势,彻底扳倒我们齐家。父亲那边怎么说?” “老爷的意思是,绝不能退让。但对方勾结洋人,又动用官方关系,我们正面硬碰,恐怕损失会很大。” 齐啸云沉默片刻,忽然问道:“莫家阿姨和莹莹那边,最近怎么样?” 祥叔愣了一下,没想到少爷会突然问起这个,但还是答道:“一切都好。莹莹小姐似乎很喜欢少爷送的那本杂志,林夫人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齐啸云点了点头,目光重新变得坚定:“祥叔,准备一下,我要去见汇丰银行的史密斯先生。” “少爷,您是想……” “赵坤能找洋人,我们也能。而且,我们要找,就找最有分量的。”齐啸云语气沉稳,带着与他年龄不符的老练与决断,“另外,让我们的人,继续深挖赵坤和那些洋行交易的细节,尤其是见不得光的那部分。我就不信,他赵坤的屁股就那么干净!” 他知道,这是一场硬仗,关乎齐家的存亡。他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仅仅在父辈的羽翼下旁观。他必须站出来,运用他所学的一切,去搏杀,去守护。 江南江心的惊变,与沪上商界的暗战,几乎在同一时刻,将两个少女和她们身边的人,推向了命运的转折点。阿贝在冰冷的江水中窥见了人心的险恶,而齐啸云,则在繁华的都市里,直面着权力的狰狞。 第0136章暗巷微光 莫家小院的灯火,在贫民窟这片黯淡的星图上,微弱却顽强地亮着。 莹莹坐在窗边,就着那盏豆大的煤油灯,小心翼翼地缝补着母亲林氏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衫。她的手指纤细灵巧,针脚细密均匀,即便是在如此昏暗的光线下,也几乎看不出修补的痕迹。这是林氏教她的,即便身处泥泞,也要维持体面,这是刻在骨子里的教养,也是她们母女二人对抗这粗糙世道最后的铠甲。 林氏靠在床头,借着女儿这边透过去的一点微光,慢慢整理着一些零碎的丝线和布头。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里已不再是最初那种天塌地陷的绝望,而是沉淀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坚韧。家破人亡,夫君生死不明,幼女不知所踪,这接踵而至的打击几乎将她击垮。但看着身边日渐懂事、默默承担起一切的莹莹,她知道自己不能倒下。 “娘,齐家哥哥今日又托人送了些米粮和银钱来。”莹莹缝好最后一针,咬断线头,轻声说道。她的声音温婉,带着少女特有的清甜,却也夹杂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林氏动作顿了顿,轻轻叹了口气:“齐家……终究是念旧的。只是我们如今这般光景,总是受他们接济,心里实在难安。”她抬眼看向女儿,灯光下莹莹的侧脸柔美而安静,依稀能看出几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也带着几分莫隆的英气。“啸云那孩子……是个好的。只是我们莫家如今……唉,终究是门不当户不对了。” 莹莹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明白母亲的意思。齐啸云是齐家独子,沪上商界冉冉升起的新星,而她是罪臣之女,蜗居在贫民窟,靠着齐家的暗中接济才能勉强维持生计。那份幼时懵懂的婚约,在现实面前,脆弱得如同泡沫。齐啸云待她好,时常借着探望的名义送来些必需品,偶尔也会和她聊几句外面的新鲜事,眼神里有关切,有怜惜,或许……还有一些她不敢深究的情愫。但她从不敢多想,只是将那份微小的悸动深深埋藏在心底,化作更加努力生活的动力。 “娘,您别多想。”莹莹抬起头,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齐家哥哥是重情义的人,我们记着这份恩情就好。等将来……等爹爹沉冤得雪,我们再把欠下的都还上。” 她说得坚定,仿佛那渺茫的希望就在不远的将来。林氏看着女儿强装坚强的模样,心中一酸,别过头去,悄悄拭去眼角的湿润。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人放下了什么东西。莹莹警觉地站起身,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向外望去。只见月光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悄然离去,背影挺拔,正是齐啸云身边那位沉默寡言的老管家福伯。门口放着一个不大的布袋。 莹莹打开门,将布袋提了进来。里面是半袋精米,一小罐猪油,还有几包用油纸包好的药材,正是林氏日常需服用的。除此之外,还有一本用牛皮纸仔细包好的书,封面上用娟秀的字迹写着《新式算术入门》。 莹莹拿起那本书,指尖微微颤抖。她记得前几日齐啸云来时,偶然问起她在教会学校学的功课,她随口提了一句算术有些难,许多新式的符号看不太懂。没想到……他竟然记在了心里,还特意寻了书来。 一股暖流混杂着酸涩,涌上心头。她将书紧紧抱在怀里,仿佛能从中汲取到一丝力量。 “是福伯?”林氏在里间问道。 “嗯。”莹莹低声应道,将东西妥善放好,“娘,齐家哥哥还送了本书给我。” 林氏沉默了片刻,终是没有再说什么。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太重,她们母女如今除了铭记,无以为报。 夜色渐深,贫民窟渐渐安静下来,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和更夫敲梆子的声音。莹莹服侍母亲睡下,自己却毫无睡意。她重新坐回窗边,就着微弱的灯光,翻开了那本《新式算术入门》。书页崭新,墨香犹存,里面的内容深入浅出,比她之前在学堂里用的旧教材要清晰得多。 她的目光落在那些陌生的符号和公式上,起初有些茫然,但很快便沉浸进去。她天生聪慧,在教会学校里一直是优等生,若非家中变故,她或许能像其他富家小姐一样,继续求学,甚至出国深造。如今,求学之路虽已中断,但她从未放弃过学习。齐啸云送来的这本书,像是一把钥匙,为她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 她知道,齐啸云不仅仅是在接济她们的生活,更是在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她那点残存的自尊和求知的火种。这份细腻的体贴,比任何昂贵的礼物都更让她心动,也更让她感到沉重的压力。 她必须更快地成长起来,必须有能力分担母亲的重担,必须……配得上这份沉甸甸的善意与期待。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江南水乡,月色洒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如同碎银般跳跃。 莫家那艘小小的乌篷船静静泊在岸边,船篷里透出一点昏黄的灯光。贝贝盘腿坐在船头,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绣花针,就着挂在船篷檐下的风灯,专注地在一块素色缎面上飞针走线。她绣的是一幅《鱼戏莲叶间》,红色的锦鲤灵动活泼,碧绿的莲叶舒展自如,水波荡漾,仿佛能听到潺潺的水声。她的针法承自养母莫大娘,却又带着她自己独有的泼辣与生机,不拘泥于传统,更重写意与神韵。 莫大娘坐在船篷里,借着灯光纳着鞋底,看着女儿专注的侧影,眼中满是慈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贝贝这孩子,性子像她爹莫老憨,爽利、倔强、认定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自打莫老憨前些日子为了护着渔产,被那恶霸“黄老虎”手下的人打成重伤后,家里的顶梁柱就塌了。虽然乡亲们凑了些钱,但请医抓药花销巨大,家里那点微薄的积蓄早已见底,还欠了些外债。 “阿贝,天色不早了,仔细伤了眼睛,快歇了吧。”莫大娘柔声催促道。 “娘,我再绣几针,这幅绣品快好了,明天拿到镇上的绣庄去,兴许能多换几个钱给爹抓药。”贝贝头也不抬,手上的动作更快了些。她的声音清脆,带着水乡女子特有的糯音,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决。 莫大娘叹了口气,知道劝不动她。这孩子自小就有主意,认定的事情,拼了命也要做到。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脸庞和眼底那抹与年龄不符的坚毅,莫大娘心里又疼又愧。若是当年……若是当年他们没有收养这个孩子,她或许会在更好的人家里,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跟着他们吃苦受累,还要为生计发愁。 她想起当年在码头捡到贝贝时,那孩子裹在锦缎襁褓里,怀里紧紧揣着半块质地极好的玉佩,一看就知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他们夫妇俩心地善良,见孩子可怜,便抱了回来,取名“阿贝”,视如己出。这些年,他们尽力给她最好的,但渔家的清贫,终究给不了她真正大小姐的生活。 “娘,您别担心。”贝贝似乎察觉到母亲的低落,停下手中的活计,转过头来,对着莫大娘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露出一口细白的牙齿,“爹会好起来的,债也会还清的。等我再多绣几幅好作品,攒够了钱,我就去沪上!听说那里遍地是机会,大绣坊多得很,肯定能卖出好价钱!” 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憧憬的光芒,仿佛沪上那座遥远的繁华都市,是她触手可及的希望。那半块被她用红绳系着、贴身戴在颈间的玉佩,隔着粗布衣衫,传来一丝温凉的触感。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在牵引着她,向着那个未知的方向前行。 莫大娘看着女儿眼中炽热的光,那句“沪上太远,人心险恶”的劝阻话,终究没能说出口。她知道,这孩子是困不住的浅滩蛟龙,迟早要游向更广阔的大海。 “好,娘等着我们阿贝出息的那一天。”莫大娘笑着,眼底却泛起了泪花。 夜更深了,水乡沉寂下来,只有乌篷船下的流水声,轻轻拍打着岸边的石块,如同一声声温柔的叹息。沪上的贫民窟与江南的水乡,两处微光,在无边的夜色里遥相呼应,承载着两个命运迥异却血脉相连的少女,对未来的期盼与挣扎。 她们的命运轨迹,正被那半块玉佩无形地牵引着,缓缓向着交汇的那一点靠近。而此刻,她们对此一无所知,只是在各自的困境中,努力地活着,等待着破晓的那一刻。 --- 第0136章 完 下一章预告:莫老憨伤势反复,贝贝决定提前前往沪上闯荡;莹莹在教会学校遭遇歧视,齐啸云出面维护,两人关系悄然变化。南北双姝,各自面临新的挑战与抉择。 第0137章南北风起 莫老憨的伤势,像江南梅雨季的阴云,反复纠缠,不见好转。 郎中来了一拨又一拨,草药喝了一碗又一碗,那口淤血是吐出来了,可内里的伤损,却不是这乡野郎中和寻常药材能轻易根治的。咳嗽起来,整个人蜷缩得像只虾米,脸色憋得青紫,看得莫大娘和贝贝心惊肉跳。家里的坛坛罐罐早已空空如也,能借的邻里也都借遍了,欠下的药钱像雪球,越滚越大。 这夜,莫老憨又咳了半宿,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去。贝贝守在床边,用湿布巾轻轻擦拭着养父额头的虚汗,看着他凹陷下去的脸颊和灰败的脸色,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透不过气来。 船篷外,月光清冷。贝贝轻轻走出船篷,坐在船头,望着黑黢黢的河道发呆。夏夜的蛙鸣和虫声,此刻听来也显得格外聒噪烦闷。她下意识地摸了摸颈间那半块温凉的玉佩,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 不能再等了。 这个念头如同破土的春笋,一旦生出,便疯狂滋长。镇上的绣庄给的价格有限,即便她日夜不停地绣,也赶不上药钱和债务增长的速度。只有去沪上,去那个传说中遍地黄金、机会遍地的繁华之地,才能找到一线生机。 她回到船篷,点亮油灯,将自己为数不多的几件换洗衣物,以及她最珍视的几幅绣品——那幅得了镇上绣坊老板夸赞的《鱼戏莲叶间》,还有一幅新近完成的、描绘水乡晨曦的《雾锁烟波》,小心翼翼地用油布包好。最后,她将这些年偷偷攒下的、为数不多的几个铜板,贴身藏好。 天快亮时,莫大娘醒来,看见女儿收拾好的小包袱,和她脸上那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瞬间明白了什么。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一把抱住贝贝:“阿贝,我的儿……沪上那么远,你一个女娃娃,人生地不熟的,叫娘怎么放心……” “娘,”贝贝回抱住养母,声音哽咽,却异常坚定,“爹的病不能再拖了。我去沪上,找到大绣坊,把绣品卖了,换了钱就回来。我打听过了,有船去沪上的,我认得路,也会拳脚,不怕。” 莫大娘知道拦不住,只能一遍遍地叮嘱,从“钱财莫露白”到“莫与陌生人说话”,翻来覆去,恨不得将自己半生的阅历都塞进女儿的脑子里。最后,她颤巍巍地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家里最后一点压箱底的钱,塞到贝贝手里:“拿着,穷家富路……” 贝贝推拒不过,只能收下,感觉那小小的布包重若千钧。 清晨,薄雾还未散尽,贝贝背着小包袱,最后看了一眼沉睡中的养父和泪眼婆娑的养母,转身,踏着沾满露水的青石板路,向着镇上的码头走去。她的背影单薄却挺直,如同水边坚韧的芦苇,迎着未知的风雨,义无反顾。 …… 与此同时,沪上,圣玛利亚女中。 莹莹抱着书本,低头快步穿过修剪整齐的草坪。阳光透过高大的法国梧桐,洒下斑驳的光影,却驱不散她心头的阴霾。这所教会学校,是齐家费了不少力气才将她送进来的,里面的学生非富即贵。她这个穿着半旧蓝布旗袍、靠着“慈善名额”入学的“罪臣之女”,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 “哟,这不是我们‘品学兼优’的莫莹莹吗?”一个略带讥诮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莹莹脚步一顿,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税务司长家的千金,赵曼丽。赵曼丽身边总是围着几个家境相仿的女同学,她们看不惯莹莹的清高和永远名列前茅的成绩,时常寻衅。 “曼丽,你看她那条裙子,洗得都发白了,还当宝贝似的穿着呢!”另一个女生掩嘴笑道。 莹莹攥紧了手中的书本,指节微微发白。她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要理会,继续往前走。 “站住!”赵曼丽快走几步,拦在她面前,上下打量着她,目光落在她怀里的那本《新式算术入门》上,嘴角一撇,“齐家哥哥对你可真好啊,连这种新式的书都给你找。不过,莫莹莹,你该不会真以为,啸云哥对你特殊,是因为喜欢你吧?他不过是可怜你罢了!齐伯伯和齐伯母,是绝不会允许你这种身份的人进齐家大门的!” 这话像一根毒刺,精准地扎进了莹莹心中最脆弱的地方。她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嘴唇微微颤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周围投来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像针一样刺在她身上。 “赵曼丽,请注意你的言辞。” 一个清冷而沉稳的男声自身后传来。 众人回头,只见齐啸云不知何时站在了不远处。他穿着一身熨帖的灰色西装,身姿挺拔,面容俊朗,此刻眉头微蹙,眼神锐利地扫过赵曼丽一行人。 赵曼丽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强自镇定地笑道:“啸云哥,你怎么来了?我们……我们只是和莹莹开个玩笑。” “我不认为这是玩笑。”齐啸云走到莹莹身边,不动声色地将她护在身后,目光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莹莹是我的朋友,也是圣玛利亚的学生,我希望她能在这里得到应有的尊重。如果谁再让我听到类似的话,我不介意亲自去找校长或者……赵司长谈一谈。” 他的语气并不严厉,但“赵司长”三个字,让赵曼丽的脸色瞬间变了。她咬了咬嘴唇,狠狠瞪了莹莹一眼,带着那几个女生悻悻地走了。 围观的人群也渐渐散去。 莹莹低着头,感觉脸上火辣辣的,不是因为羞辱,而是因为齐啸云的维护。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的样子。 “没事吧?”齐啸云转过身,声音放缓了些。 莹莹摇摇头,依旧不敢抬头:“谢谢齐家哥哥。” “抬起头来,莹莹。”齐啸云的声音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不必觉得低人一等。莫伯伯的案子,我一定会查清楚。” 莹莹这才慢慢抬起头,对上他深邃而坚定的眼眸。那双眼睛里,有关切,有鼓励,还有一种她看不懂的、复杂的情愫。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跳跃,这一刻,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模糊了,只剩下他清晰的身影。 “那本书……看得懂吗?”齐啸云转移了话题,指了指她怀里的《新式算术入门》。 “有些地方还不太明白。”莹莹老实地回答。 “哪里不明白?放学后如果有空,我可以教你。”齐啸云很自然地说道。 莹莹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想拒绝,她不想再给他添麻烦,也不想再引来更多的闲言碎语。但看着他那双真诚的眼睛,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最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好。” 这一刻,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悄然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不再是单纯的儿时玩伴,也不再是施舍与被施舍的恩主与孤女,一种名为“情愫”的藤蔓,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悄悄滋生、缠绕。 然而,他们都清楚,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不仅仅是家世的云泥之别,还有那悬而未决的莫家冤案,如同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于顶。 南北两地,命运之轮加速转动。 贝贝登上了开往沪上的小火轮,站在拥挤的甲板上,回望着渐渐缩小的水乡码头,心中既有离愁,更有对未来的憧憬与忐忑。她紧紧攥着包袱,里面是她全部的希望。 而沪上,齐啸云在送莹莹回家后,回到齐公馆的书房,再次翻开了那份关于莫隆案的、早已泛黄的卷宗副本。他的目光落在几个关键证人前后矛盾的口供上,眼神愈发深沉。他必须更快一些,在风雨彻底来临之前,为那个在贫民窟里艰难求生的女孩,撑起一片能够喘息的天空。 风,起于青萍之末。南北双姝的人生轨迹,正被无形的力量推动着,加速奔向那个命定的交汇点。 --- 第0137章 完 下一章预告:贝贝初到沪上,遭遇重重困难,因缘际会进入“云裳”绣坊;齐啸云暗中调查莫隆案获得关键线索,却引来幕后黑手的警觉与反击;莹莹在学校努力求学,与齐啸云的接触增多,感情悄然升温。 第0138章沪上风云渐起 小火轮在浑浊的黄浦江面上颠簸了数日,终于在一个雾气弥漫的清晨,缓缓靠向了十六铺码头。 贝贝随着拥挤的人流踏上岸,瞬间便被眼前的景象淹没了。高耸的洋楼、叮当作响的电车、熙熙攘攘的人潮、各种听不懂的方言和外国话混杂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江水腥气、煤烟味、脂粉香和食物混杂的复杂气味。这一切,都与她生活了十几年的宁静水乡截然不同,光怪陆离,令人目眩神迷。 她紧了紧肩上有些磨破的包袱,里面是她全部的家当和希望。按照镇上见过世面的人指点,她应该先去南市一带,那里小绣坊多,机会也多。她深吸了一口这陌生而呛人的空气,努力压下心头的茫然与怯意,迈开了脚步。 然而,沪上这片繁华地,对初来乍到的乡下姑娘,并不友好。 她操着带有浓重水乡口音的官话问路,换来的多是白眼和不耐烦的挥手。好不容易找到南市,那些挂着“苏绣”、“湘绣”招牌的绣坊,要么嫌她年纪小、来历不明,要么瞥见她包袱里露出的、带着水乡野趣的绣品,便嗤之以鼻,说“土气”、“不上台面”,连试工的机会都不给。 一天下来,贝贝走得脚底起泡,饥肠辘辘,却一无所获。眼看着日头偏西,她摸着怀里所剩无几的铜板,咬了咬牙,走进一家看起来最便宜的大饼摊,买了一个干硬的大饼,就着路边自来水龙头喝了几口凉水,算是解决了晚餐。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沪上的夜晚比白天更加喧嚣,霓虹闪烁,歌舞升平,但这繁华与她无关。她无处可去,只能蜷缩在一处背风的骑楼底下,抱着包袱,警惕地看着来往的行人。夜风带着凉意,吹得她单薄的衣衫瑟瑟发抖。她想起水乡温暖的乌篷船,想起养父母关切的脸庞,鼻尖一酸,差点掉下泪来。但她强行忍住了,用力抹了把脸,告诉自己不能哭,爹还等着药钱呢。 就在这时,一阵吵闹声从不远处的巷口传来。 “小赤佬!敢偷东西!打断你的手!” “我没有!是你们诬陷我!” 贝贝循声望去,只见几个流里流气的男人围着一个半大的小子拳打脚踢。那小子衣衫褴褛,被打得抱头蜷缩在地上,却仍倔强地喊着冤枉。 贝贝自幼跟着养父莫老憨在水边长大,摸鱼凫水,也跟邻村武师学过几手拳脚,性子里有几分路见不平的侠气。眼见那几人下手狠辣,她心头火起,也顾不得自身安危,大喝一声:“住手!你们凭什么打人!” 那几个地痞一愣,回头见是个面生的小丫头,虽穿着土气,但眉眼清亮,带着一股子泼辣劲儿。为首的一个疤脸汉子淫笑一声:“哟,哪里来的小娘皮,想管闲事?陪哥哥们玩玩,就放过这小瘪三!” 说着就伸手要来拉贝贝。贝贝眼神一厉,侧身躲过,脚下使了个绊子,同时手肘猛地撞向对方肋下。她力气不算大,但招式巧妙,角度刁钻,那疤脸汉子猝不及防,哎呦一声摔了个狗吃屎。 另外几人见状,骂骂咧咧地围了上来。贝贝心知不能硬拼,一把拉起地上那小子,喊了声“快跑!”,便朝着人多的大街方向冲去。她身形灵活,在水乡练就的好脚力此刻派上了用场,三拐两绕,竟将那几个地痞甩开了。 一直跑到一条相对安静、灯火通明的街道,两人才停下来,扶着墙壁大口喘气。 “谢……谢谢你!”那半大小子惊魂未定,脸上还带着伤,感激地看着贝贝。他自称叫小栓子,是这一带的报童,刚才被那伙人诬陷偷了钱袋。 贝贝摆摆手,示意不用谢。她打量了一下四周,发现这条街颇为整洁,两旁多是些绸缎庄、银楼和……绣庄?她的目光被一家门面颇为气派的绣庄吸引了过去。黑底金字的招牌,写着“云裳绣庄”四个大字,橱窗里陈列的绣品精美绝伦,在灯光的映照下流光溢彩。 “那是‘云裳’,”小栓子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解释道,“是沪上顶顶有名的绣庄之一,专做有钱人的生意,里面的绣娘手艺都好得不得了。” 贝贝看着橱窗里那幅栩栩如生的《孔雀开屏》双面绣,眼中流露出惊叹和渴望。若是能进这样的绣庄……但她看了看自己风尘仆仆的样子和寒酸的衣着,刚刚升起的一点希望又沉了下去。 “你想进‘云裳’?”小栓子看出了她的心思,摇摇头,“难得很!他们招绣娘要求极高,要么是家学渊源,要么是名师高徒,还要有人担保。像我们这样的……”他没再说下去,意思却不言而喻。 贝贝抿了抿唇,没说话,但眼神里的倔强却丝毫未减。再难,她也要试试。 与小栓子道别后,贝贝在“云裳”绣庄附近找了个更隐蔽的角落挨过了一夜。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她就起身,仔细拍打干净身上的尘土,用剩下的铜板去公共浴室勉强梳洗了一下,将头发重新梳得整整齐齐,然后深吸一口气,走向了“云裳”绣庄气派的大门。 她没敢走正门,而是绕到了后巷,找到了负责收货和招工的后门。那里已经排了十几个人,多是些年纪稍长的妇人或是穿着体面些的姑娘,像她这样年纪小又土气的,几乎没有。 管事的是个穿着藏青色长衫、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姓孙,面色严肃,正逐一查看前来应征的人带来的绣活样品。轮到贝贝时,孙管事瞥了她一眼,眉头就皱了起来。 “哪里人?多大年纪?跟谁学的绣活?”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耐。 “江南水乡来的,十六岁,跟我娘学的。”贝贝尽量让自己的口音听起来标准些。 “你娘?”孙管事嗤笑一声,“乡下婆子的手艺,也敢来‘云裳’献丑?去去去,别耽误工夫!” 贝贝心头一沉,却没有退缩,她将紧紧抱在怀里的包袱打开,取出那幅《水乡晨雾》和《雾锁烟波》,双手递上前:“请管事看看我的绣活再说。” 孙管事本不欲理会,但目光扫过那两幅绣品时,却微微顿住了。尤其是那幅《雾锁烟波》,用色大胆而和谐,将水乡晨雾的朦胧氤氲、水波的荡漾灵动表现得淋漓尽致,针法虽不完全符合苏绣或湘绣的某些传统规范,却自成一格,充满了生机与灵气。 他接过绣品,凑到眼前仔细看了看,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这绣工,这灵气,绝非普通乡下绣娘所能及。 “这……真是你绣的?”孙管事的语气缓和了些。 “是。”贝贝肯定地点头。 孙管事沉吟片刻。这丫头手艺确实不错,有灵气,是个可造之材,但来历不明,年纪又小,按规矩是不能收的。可最近绣庄里几位顶尖的绣娘或被对头挖走,或自己出去单干,正缺好手,尤其是这种有独特风格的…… “你先留下来试试工吧。”孙管事最终做出了决定,“不过话说在前头,试用期三个月,工钱减半,住在绣坊后院的工棚,规矩多,吃得了苦就留下,吃不了现在就走。” 贝贝心中狂喜,连忙躬身:“谢谢管事!我吃得了苦!” 只要能留下,就有希望! …… 就在贝贝为了生计在“云裳”绣坊艰难起步的同时,齐公馆的书房里,齐啸云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蒂。 他面前的桌上摊开着更多关于莫隆案的资料,有些是他通过家族关系从司法系统内部秘密抄录的,有些则是他雇用的私人侦探搜集来的。线索杂乱无章,如同散落一地的珍珠,需要一根线将它们串联起来。 他的目光再次聚焦在那几个关键证人身上。当初指证莫隆“通敌”的所谓“人证”,一个是莫隆曾经的副官,案发后不久就举家迁往了南洋;另一个是码头的小管事,在莫隆被捕后没多久就意外落水身亡;还有一个是莫家从前的账房先生,如今在公共租界开了家小烟纸店,深居简出。 前两个线索几乎已经断了,唯一的突破口,似乎就在那个账房先生,周福民身上。 齐啸云掐灭了手中的烟,站起身。他必须亲自去见一见这个周福民。 他换了一身不起眼的深色长衫,戴了顶礼帽,独自一人驱车来到了公共租界那条不起眼的小弄堂。周福民的“福记烟纸店”就在弄堂口,店面狭小昏暗,一个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的干瘦老头正坐在柜台后打着瞌睡。 齐啸云走进店里,假装挑选香烟,用余光打量着周福民。老头看起来很普通,甚至有些畏缩,与想象中能构陷东家的奸猾账房相去甚远。 “老板,来包‘老刀牌’。”齐啸云开口道。 周福民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睛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取下香烟,递过来。 就在齐啸云接过香烟,将钱放在柜台上时,他状似无意地低声道:“周先生,还记得莫隆莫将军吗?” 周福民的手猛地一抖,刚刚拿起的铜板叮当一声掉在柜台上。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惊恐地看向齐啸云,嘴唇哆嗦着:“你……你是什么人?我不认识什么莫将军!你找错人了!” 他的反应如此激烈,反而印证了齐啸云的猜测。 “周先生,别紧张。”齐啸云压低声音,“我只是想了解一些当年的情况。莫将军蒙冤,难道你心里就真的安稳吗?” “出去!你给我出去!”周福民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站起来,指着门口,声音尖利而颤抖,“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再不走,我叫巡捕了!” 齐啸云知道问不出什么了,这老头显然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和威胁。他不再多言,拿起香烟,转身离开了烟纸店。 然而,他并没有注意到,在他离开后不久,一个穿着短打、看似在路边摊吃馄饨的男人,也迅速起身,隐入了弄堂深处。 齐啸云回到车上,眉头紧锁。周福民的反应,说明他肯定是知情人,而且背后有人时刻盯着他,让他不敢开口。看来,对手比想象中还要警惕和强大。 他发动汽车,驶离了弄堂。他没有回公司,而是转向了莫家母女居住的贫民窟。不知为何,此刻他特别想见到那个在逆境中依然坚韧生长的女孩。 当他来到那间低矮的平房外时,正看到莹莹坐在院门口的小凳子上,就着夕阳的余晖,认真地读着那本《新式算术入门》。她微微蹙着眉,似乎遇到了难题,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划拉着。 夕阳的金光勾勒着她柔美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她专注的神情下,有一种动人心魄的宁静与美好。齐啸云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似乎……很久没有看到她这样专注而平和的样子了。家变的阴影,生活的重压,让她过早地成熟,眉宇间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轻愁。 他轻轻走过去,脚步声惊动了她。 莹莹抬起头,看到是他,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又染上一丝羞涩,连忙合上书站起身:“齐家哥哥,你怎么来了?” “路过,看看你和伯母。”齐啸云在她面前停下,目光落在她手中的书上,“遇到难题了?” 莹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指着书上的一道题:“这个函数……不太明白。” “这里……”齐啸云很自然地俯身,指着书上的公式,耐心地讲解起来。他的声音低沉悦耳,逻辑清晰,将复杂的数学概念拆解得简单易懂。 莹莹开始时还有些紧张,渐渐便被他的讲解吸引,沉浸进去。两人靠得很近,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和清爽的皂角香气,脸颊不由自主地微微发烫。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贫民窟的喧嚣仿佛远去,只剩下少年清朗的讲解声和少女偶尔的提问声。 林氏在屋里透过窗户看着这一幕,心中百感交集。她看得出,齐啸云对女儿是真心实意的,女儿对他,也并非无意。可是……这重重阻碍,又如何跨越? 讲解完题目,齐啸云看着莹莹豁然开朗的笑容,心中也泛起一丝暖意。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莹莹,莫伯伯的案子……我找到了一些新的线索。” 莹莹的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她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急切和希冀:“真的吗?是什么线索?” “现在还不确定,需要进一步核实。”齐啸云没有细说,怕给她带来希望又让她失望,也更怕打草惊蛇,给她和伯母带来危险,“你放心,我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莹莹看着他坚定的眼神,心中涌起无限的感激和依赖。她知道,在这茫茫人海中,他是她们母女唯一的依靠和希望。 “齐家哥哥……谢谢你。”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一句。 齐啸云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和强忍泪水的模样,心中一阵抽痛。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想将她拥入怀中,告诉她一切有他。但他终究还是克制住了,只是抬手,极其轻柔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傻丫头,跟我还客气什么。” 这个亲昵的动作,让两人都愣住了。莹莹的脸瞬间红透,像熟透的苹果,慌忙低下头。齐啸云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有些不自然地收回手,轻咳了一声。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暧昧而尴尬的沉默。 “我……我该回去了。”齐啸云率先打破沉默。 “嗯。”莹莹声如蚊蚋。 看着齐啸云离开的背影,莹莹抚摸着刚才被他揉过的发顶,心中如同揣了一只小鹿,砰砰直跳。那是一种混杂着甜蜜、酸涩、惶恐与期待的复杂情感。 而此刻,在城市的另一端,“云裳”绣坊后院简陋的工棚里,贝贝正就着一盏昏暗的电灯,仔细研究着绣坊里老师傅们留下的绣样。她的手边,放着绣坊发的统一丝线和布料,她要尽快熟悉这里的规矩和风格。 工棚里住了七八个绣娘,多是些家境贫寒或是外地来的姑娘,彼此之间没什么交流,各自忙碌着。空气里弥漫着丝线和浆糊的味道。 贝贝拿起针,尝试着模仿一幅传统的苏绣牡丹。她的手指灵巧,学得极快,但绣出来的牡丹,总带着几分水乡的野逸之气,与苏绣的精致工丽略有不同。 旁边一个年纪稍长的绣娘瞥了一眼,撇撇嘴:“乡下来的就是乡下来的,绣出来的东西也带着土腥味。” 贝贝捏着针的手指紧了紧,没有理会,继续专注地练习。她知道,在这里,只有手艺才能让她站稳脚跟。她不仅要学会,还要学精,更要……找到机会,卖出自己的绣品,攒够给养父治病的钱。 夜深了,工棚里响起了轻微的鼾声。贝贝却毫无睡意,她拿出贴身藏着的半块玉佩,在昏暗的灯光下摩挲着。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沪上很大,很艰难,但她已经踏出了第一步。她相信,只要不放弃,总能找到出路。 南北双姝,一个在暗流涌动的豪门与贫民窟之间挣扎,一个在竞争激烈的绣坊底层奋力向上。她们的命运,如同黄浦江的支流,在经历了各自的曲折蜿蜒后,终将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渡口,轰然交汇。 而此刻,一张无形的网,似乎也正在悄然收紧。齐啸云对莫隆案的调查,显然已经引起了幕后之人的警觉。沪上的天空,风云渐起。 第0139章暗室微光 夜色如墨,将沪西贫民区低矮的屋檐和狭窄的巷道吞没殆尽。只有零星几扇窗户透出昏黄摇曳的煤油灯光,像溺水者最后的喘息。寒风从墙缝、门隙里钻进来,发出呜呜的哀鸣,卷起地上冻硬的尘土,打在糊了厚厚旧报纸的窗棂上,沙沙作响。 莫家母女赁住的这间小屋,更是冷得如同冰窖。墙壁上结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呵出的气瞬间变成白雾。唯一的炭盆里,只有几块劣质的、冒着呛人烟气的煤核,有气无力地燃烧着,提供的热量微乎其微。 林氏裹着一件洗得发白、打了补丁的旧棉袄,就着豆大的油灯,手指飞快地在一件破损的缎面旗袍领口上穿梭。她的手指早已不复当年的白皙细腻,布满了冻疮和针扎的细小伤口,但在昏黄的光线下,那穿针引线的动作依旧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优雅与稳定。这是她如今唯一能做的,也是她们母女活下去的微薄依靠——接一些缝补浆洗的活计。 莹莹蜷缩在床角,身上盖着家里最厚实的那床旧棉被,依旧冻得小脸发青,嘴唇泛白。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早已看不出原色的布娃娃,那是父亲莫隆在她周岁时,请西洋工匠定做的,曾是她的心头爱。如今,娃娃的裙子破了,金发也黯淡打结,却是她在这冰冷绝望中唯一的慰藉。 “阿嚏!”莹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小小的身子抖了抖。 林氏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计,担忧地望过来:“莹儿,冷吗?再靠近炭盆些。”她的声音温柔,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沙哑。 莹莹摇了摇头,声音细弱:“娘,我不冷。”她看着母亲在灯光下显得愈发消瘦单薄的背影,鼻尖一酸,却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她记得以前,家里的冬天有烧得旺旺的壁炉,有暖手的手炉,有厚厚的、带着阳光味道的羊毛毯……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娘,”她小声问,“爹爹……什么时候能回来?” 穿针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林氏垂下眼睫,掩去眸底翻涌的痛楚与愤恨,再抬头时,脸上已是一片平静的温柔:“快了,等爹爹把事情弄清楚,就会回来了。莹儿要乖乖的,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等爹爹回来看到莹儿长高了,一定会很开心。” 这样的话,她已经说了无数遍。起初是安慰,后来是习惯,如今,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渺茫的希望还能支撑多久。莫隆被关在哪里,境况如何,她一无所知。昔日那些趋炎附势的“故交”,在莫家倒台后避之唯恐不及,连打听消息的门路都断了。 莹莹乖巧地点了点头,没有再问。她虽年幼,却早已从母亲日渐憔悴的容颜和夜深人静时的叹息中,懵懂地感知到了什么。她将怀里的娃娃抱得更紧了些。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几声极轻、却很有规律的叩门声。 林氏浑身一僵,眼中瞬间闪过一丝警惕。这么晚了,会是谁?是那些落井下石的债主?还是赵坤派来赶尽杀绝的爪牙? 她示意莹莹别出声,自己悄无声息地走到门后,透过门板的缝隙向外望去。借着惨淡的月光,她看到门外站着一个穿着深色长衫、戴着礼帽的身影,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但身形隐约有些熟悉。 “谁?”林氏压低声音问道,手悄悄摸向了门后那根用来顶门的粗木棍。 门外的人沉默了一下,随即,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几分苍老却难掩关切的声音传来:“夫人,是我,齐府的老周。” 齐府?周管家? 林氏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但警惕未消。她轻轻拉开一条门缝,确认外面只有周管家一人,这才将门打开了些许。 周管家迅速闪身进来,反手将门关严,隔绝了外面的寒风。他摘下帽子,露出那张布满皱纹却依旧忠厚的脸。他先是飞快地扫视了一眼这间家徒四壁、寒气逼人的小屋,目光在林氏憔悴的脸上和莹莹冻得发青的小脸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和痛惜。 “夫人,小姐,你们受苦了。”他声音低沉,带着浓浓的愧疚。 林氏摇了摇头,语气平静:“周管家深夜到访,有何要事?”她与齐家虽有婚约,但莫家落难后,齐家虽未明着落井下石,却也保持了距离。此刻周管家冒险前来,定然有事。 周管家从怀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布包,递了过去:“夫人,这是我家老爷和夫人一点心意。眼下风声紧,他们不便亲自前来,只能让我偷偷送些东西过来,暂且度日。” 布包里是几块银元,还有一些米票和一小包糖果。东西不多,但在此时此地,无异于雪中送炭。 林氏看着那布包,眼眶微微发热,却没有立刻去接。她知道齐家如今的处境也颇为微妙,齐老爷在商会中地位不低,若被人发现暗中接济“罪臣”家属,恐怕也会惹来麻烦。 “代我多谢齐老爷、齐夫人。”林氏的声音有些哽咽,她最终还是接过了布包,这不是为了她自己,是为了莹莹。“这份情,林氏记下了。” 周管家摆了摆手,叹了口气:“夫人言重了。莫老爷的为人,我们是清楚的,定是遭人陷害。只是如今……唉!”他欲言又止,显然也知道有些话不能说透。 他的目光转向床上的莹莹,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从袖袋里又掏出一个小小的、用油纸包好的东西:“小姐,这是城南新出的桂花糕,还热乎着,你尝尝。” 莹莹怯生生地看了母亲一眼,见林氏微微点头,才小声道:“谢谢周伯伯。” 周管家看着莹莹乖巧可怜的模样,心中更是酸楚。他记得以前去莫府,这位大小姐是何等金尊玉贵,活泼可爱,如今却…… “夫人,还有一事。”周管家压低声音,“我家少爷……啸云,他一直惦记着小姐。前几日还偷偷问我,能不能来看看。只是被老爷夫人拦住了,怕惹人注意,对你们更不利。他让我带话,说……说让小姐好好的,他……他会像保护妹妹一样,一直护着小姐的。” 莹莹听到齐啸云的名字,黯淡的眼睛里似乎亮起了一点点微光,抱着娃娃的手紧了紧。 林氏心中百感交集。齐啸云那孩子,她是知道的,重情重义。有他这句话,在这冰冷的世道里,也算是一丝难得的暖意。 “啸云有心了。”林氏轻声道,“也请他……多加小心。” 周管家点了点头,不敢久留:“夫人,小姐,你们保重。这些东西,省着点用,过段时日,我再想办法。”说完,他重新戴上帽子,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外面的夜色中。 门重新关紧,小屋恢复了寂静,只有炭盆里煤核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林氏将那块还带着体温的桂花糕递给莹莹。莹莹小心地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甜糯的滋味在舌尖化开,驱散了些许寒意,也让她苍白的小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属于孩童的满足。 林氏看着女儿,又看了看手中沉甸甸的布包,眼中情绪复杂。有对齐家雪中送炭的感激,有对自身处境的悲凉,更有对未来的茫然与一丝不肯熄灭的坚韧。 这暗室之微光,虽弱,却终究照亮了一隅,给了她们在凛冽寒冬中,继续走下去的一点点力量和盼头。 她重新拿起那件未完工的旗袍,就着昏黄的灯火,一针,一线,缓慢而坚定地缝补起来。仿佛缝补的,不只是衣物,更是这破碎飘零的生活,和那渺茫却未曾放弃的希望。 第0140章水乡晨暖 --- 当第一缕熹微的晨光,如同羞涩的少女,轻轻撩开笼罩在江南水乡之上的薄雾面纱时,莫家岙这个临河而建的小村落,便开始在潺潺流水与欸乃桨声中,缓缓苏醒。 与沪上贫民窟那刺骨的阴冷和绝望的沉寂截然不同,这里的空气虽然同样清冷,却带着河水特有的湿润和泥土草木的清新气息。朝阳的金辉洒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碎成万千跳跃的金鳞;岸边的老柳树,虽已落光了叶子,枯褐的枝条却在晨曦中勾勒出遒劲的线条,别有一番风致。 “阿贝!慢点跑!当心脚下!” 一声带着宠溺和些许无奈的呼唤,打破了河边小院的宁静。穿着厚实花布棉袄、梳着两条乌黑油亮麻花辫的贝贝,像一只灵巧的雀儿,端着个木盆,脚步轻快地冲向河边的石阶。她脸蛋红扑扑的,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氤氲开,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这个年纪该有的活力与朝气。 “知道啦,阿娘!”贝贝头也不回地应着,声音清脆得像刚出谷的黄莺。她利索地蹲在冰凉的青石台阶上,将木盆里的衣物浸入清澈冰冷的河水中,熟练地搓洗起来。水很冷,冻得她小手通红,她却浑不在意,嘴里甚至还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这是贝贝一天中最喜欢的时刻。河水虽然寒凉,却能洗去一夜的困倦,带来整日的清爽。她喜欢看朝阳如何一点点驱散晨雾,喜欢听早起的船家互相吆喝着打招呼,喜欢感受这水乡独有的、充满生机的宁静。 “阿贝就是闲不住,”养母莫王氏,一个面容慈和、身材微胖的妇人,端着热腾腾的粥碗从低矮的灶间走出来,对着正在院子里修补渔网的莫老憨笑道,“跟她说了多少回,天冷,衣服放着阿娘来洗,偏不听,非要抢着干活。” 莫老憨抬起头,那是一张被河风和日头刻满了皱纹的古铜色脸庞,眼神却憨厚而明亮。他看着河边女儿忙碌的小身影,眼中满是自豪和疼爱:“随她去吧,咱阿贝懂事,知道心疼人。活动活动,身子骨也热乎。” 他放下手中的梭子,走到院墙边,拿起靠在墙角的鱼叉,随意比划了几个架势,虎虎生风。他年轻时是这一带出了名的好水性,也练过几手拳脚,虽然后来成了家,以打渔为生,但这强身健体的习惯却一直保留着。贝贝从小耳濡目染,也跟着学了些皮毛,身子骨比一般女娃结实得多。 “阿爹!你看我洗得干不干净!”贝贝举起一件搓洗好的粗布衣服,得意地朝院子里挥舞,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干净!干净!咱阿贝洗的衣服,比谁都干净!”莫老憨乐呵呵地应和着。 莫王氏将粥碗放在院中的小木桌上,招呼道:“快别忙活了,赶紧过来喝碗热粥暖暖身子!阿贝,快回来!” 贝贝哎了一声,将洗好的衣服拧干放进木盆,端起来脚步轻快地跑回院子。一家三口围坐在小木桌旁,就着自家腌的咸菜,喝着热腾腾的米粥。粥是普通的白米粥,咸菜也简单,但在这清晨的寒意中,却显得格外香甜温暖。 “阿贝,一会儿吃了饭,跟阿娘学绣花去。”莫王氏慈爱地看着女儿,“前几日教你的那个‘水波纹’针法,可练熟了?” “练熟啦!”贝贝用力点头,咽下口中的粥,“阿娘,我昨儿个还自己琢磨着,把水波纹和柳叶针合在一起,绣了片荷叶,觉得更好看了呢!” “哦?是吗?”莫王氏眼中露出惊喜,“快吃,吃完了给阿娘瞧瞧!我们阿贝就是灵巧,比你阿娘强多了!” 莫老憨也在一旁憨笑:“那是,我闺女随我,聪明!” 贝贝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嘴角却忍不住高高扬起。她喜欢跟阿娘学绣花,那些五彩的丝线在阿娘手中,仿佛被赋予了生命,能变成活灵活现的花鸟鱼虫。而她自己也似乎对此颇有天赋,一点就通,甚至还能举一反三。阿娘总说,她这双手,天生就是拿绣花针的。 然而,在这温馨和睦的氛围之下,并非全无阴影。贝贝偶尔会在夜深人静时,摸出贴身藏着的那半块温润玉佩。玉佩质地极好,雕刻着精美的云纹,一看就知并非凡品。阿爹阿娘告诉她,这是捡到她时就带在身边的,应该是她亲生父母留下的信物。 亲生父母……他们是谁?在哪里?为什么不要她了?这些问题,像河底的水草,偶尔会缠绕上贝贝的心头,带来一丝淡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但她从不轻易表露,因为阿爹阿娘对她视如己出,给了她全部的爱和温暖。她不想让他们伤心。 “阿爹,”贝贝喝完最后一口粥,放下碗,看向莫老憨,“今儿个还去下网吗?我帮您划船!” 莫老憨揉了揉她的脑袋:“今儿个风大,你就别去了,在家好好跟你阿娘学绣花。阿爹去去就回。” 他知道女儿水性好,力气也比同龄女孩大,但河上风浪无常,他总是不放心。 贝贝乖巧地应了,帮着莫王氏收拾了碗筷,便迫不及待地拿出自己的绣绷,给阿娘看她“创新”的荷叶。 阳光渐渐升高,温暖地洒满小院。河面上,船只往来,桨声欸乃,夹杂着渔歌和吆喝声,交织成水乡最寻常也最动人的乐章。 贝贝坐在院子里,低着头,专注地飞针走线。五彩丝线在她指尖缠绕、穿梭,逐渐在洁白的布帛上,勾勒出江南水乡的灵秀与生机。她的世界,此刻简单而充实,有冰冷的河水,有温暖的粥饭,有慈爱的爹娘,还有她手中这方逐渐绚烂起来的锦绣天地。 她不知道,在遥远的沪上,有一个与她血脉相连、容貌酷似的女孩,正蜷缩在冰冷的贫民窟里,抱着残破的娃娃,咀嚼着名为“希望”的微弱糕点。 命运的丝线,一个尚在江南水乡的暖阳下安然编织,另一个已在沪上风云的暗流中悄然牵动。而那半块能印证血脉、牵连着过往与未来的玉佩,正静静等待着合二为一、石破天惊的那一刻。 日子就在这水乡的桨声灯影与沪上的暗流涌动中,悄无声息地滑过。 贝贝的绣艺在莫王氏的悉心指点下进步神速,她似乎天生就对色彩和构图有着独特的敏感。寻常的水波纹、柳叶针在她手中能变幻出新的意趣,她甚至开始尝试将河上看到的晨曦暮霭、渔舟唱晚的景象绣入作品中,虽笔法尚显稚嫩,却已初具灵韵。莫老憨看着女儿的作品,总是咧着嘴笑,连声夸赞,仿佛比捕到一网大鱼还要高兴。 然而,水乡的生活并非总是诗情画意。这年冬天似乎格外漫长寒冷,河面结了薄冰,打渔变得异常艰难。莫老憨每日早出晚归,收获却往往寥寥。家里的米缸眼见着浅了下去,莫王氏眉宇间的愁绪也一日浓过一日。 “他爹,眼看就要过年了,这……这可如何是好?”夜里,油灯下,莫王氏看着空了大半的米缸,忍不住叹气。 莫老憨蹲在门口,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他古铜色的脸庞更显凝重。“别急,总会有办法的。明天我再去远点的河道看看。” 贝贝躺在里屋的小床上,隔着薄薄的布帘,听着爹娘的对话,心里像压了块石头。她悄悄摸了摸枕下的那半块玉佩,冰凉的触感让她更加清醒。她知道,这块玉佩或许值些钱,但她从未动过卖掉它的念头。这是她和未知的“过去”唯一的联系,也是阿爹阿娘反复叮嘱要好好保管的“念想”。 第二天,莫老憨天不亮就撑着船出去了。贝贝帮着阿娘做完家务,便拿出绣绷,比平日更加专注地绣着一幅《锦鲤戏莲》。她想,如果能绣得再好一些,说不定能拿到镇上的绣庄换点钱。 午后,天色愈发阴沉,北风刮得更紧。莫王氏坐在窗边纳鞋底,心神不宁地频频向外张望。 “阿娘,我去河边看看阿爹回来没。”贝贝放下绣活,站起身。 “别去,风大,冷得很。”莫王氏连忙阻止。 “我就到河口看看,不远。”贝贝说着,已经麻利地套上了厚棉袄,推门跑了出去。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贝贝缩了缩脖子,快步跑到村口的河埠头。河面上空空荡荡,只有几只畏寒的水鸟在薄冰边缘徘徊。远处水天相接的地方,灰蒙蒙一片,看不到任何船只的影子。 贝贝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阿爹从来没有这么晚还不回来过。 就在她焦急万分之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和凌乱的脚步声。几个同村的渔民搀扶着一个人,踉踉跄跄地朝村里走来。被搀扶的人浑身湿透,棉袄上沾满了泥泞和冰碴,头无力地垂着,正是莫老憨! “阿爹!”贝贝惊呼一声,心脏骤然收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她疯了一般冲过去。 “老憨哥为了捞一条被水草缠住的大鱼,船不小心撞上了暗礁,人掉冰河里了!幸亏我们路过……”一个渔民气喘吁吁地解释着,脸上带着后怕。 莫老憨被抬回家时,已经冻得嘴唇发紫,人事不省。莫王氏吓得脸色惨白,几乎站立不稳。村里略懂医术的老郎中很快被请来,一番施针灌药后,莫老憨才悠悠转醒,却发起高烧,浑身滚烫,咳嗽不止。 老郎中诊完脉,眉头紧锁:“寒气入骨,又受了惊吓,这病……来得凶险。我先开几副药稳住,但后续的调理和好药材,怕是少不了花费。” 一句话,让本就拮据的莫家雪上加霜。 莫王氏翻箱倒柜,凑出了家里所有的铜板和几张毛票,又咬牙当掉了陪嫁的一对银镯子,才勉强抓回了前三副药。贝贝日夜守在阿爹床边,用冷水浸湿的毛巾一遍遍敷在他的额头上,看着阿爹因痛苦而紧蹙的眉头,听着他粗重艰难的呼吸,她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药吃完了,莫老憨的高烧退下去一些,但咳嗽却愈发厉害,人也虚弱得下不了床。郎中来复诊,摇头叹息:“底子亏空了,需要上好的人参、黄芪补元气,否则……怕是会落下病根,以后都做不了重活了。” 上好的人参、黄芪……那得多少钱?莫王氏看着家徒四壁的屋子和奄奄一息的丈夫,绝望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 “阿娘,别哭。”贝贝用袖子替阿娘擦去眼泪,自己的眼圈却也红了。她紧紧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 她回到自己的小房间,再次拿出了那半块玉佩,紧紧攥在手心。玉佩温润,却暖不了她此刻冰凉的心。 卖掉它吗?这是找到亲生父母的唯一线索…… 可是阿爹……阿爹需要钱救命。 脑海中浮现出阿爹憨厚的笑容,想起他宽阔温暖的怀抱,想起他手把手教自己划船、练拳脚的情景……如果没有阿爹阿娘,她可能早就冻死、饿死在那个冰冷的码头了。 养育之恩,重于泰山。 亲生父母……他们既然抛弃了她,又何必再去寻找? 一个念头,如同破土的春笋,在她心中疯狂滋长,变得无比坚定—— 去沪上! 阿娘说过,这玉佩不是寻常之物,她的亲生父母很可能在沪上那样的大地方。只有去那里,才有可能找到机会,赚到给阿爹治病的钱! 她走到镜子前,镜中的少女,眼神不再是无忧无虑,而是染上了一层与年龄不符的决绝和坚毅。她小心地将玉佩重新贴身藏好,然后打开那个装着她自己最好绣品的木匣子。 里面躺着几方手帕,一幅即将完成的《锦鲤戏莲》,针脚细密,色彩鲜亮,栩栩如生。这是她目前唯一能拿得出手的“资本”。 她走到外间,看着憔悴不堪的阿娘和病榻上昏睡的阿爹,深吸一口气,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道: “阿娘,我决定了。我要去沪上。” 第0141章孤舟入海 贝贝的话音落下,如同在寂静的小屋里投下了一块巨石。 莫王氏猛地抬起头,布满泪痕的脸上写满了惊愕与难以置信:“阿贝!你……你说什么胡话!沪上?那是什么地方?千里迢迢,你一个女娃子,怎么能去?!”她一把抓住贝贝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掐进肉里,仿佛一松手,女儿就会消失不见。 “阿娘,我没说胡话。”贝贝任由阿娘抓着,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阿爹的病不能再拖了。郎中说需要好药材,我们……我们没钱了。留在家里,只能眼睁睁看着阿爹……”她哽了一下,强行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吸了口气继续道,“我去沪上,那里机会多。我会绣花,我能干活,我一定可以赚到钱给阿爹买药!” “不行!绝对不行!”莫王氏几乎是尖叫起来,眼泪再次奔涌而出,“那是吃人的地方!你人生地不熟,万一……万一出了什么事,你让阿娘怎么活?让你阿爹怎么办?他要是知道了,这病……”她不敢再说下去,只是拼命摇头,将贝贝紧紧搂在怀里,仿佛这样就能将她留住。 “阿娘,”贝贝靠在母亲颤抖的怀里,声音闷闷的,却异常清晰,“我知道您担心我。可是,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阿爹就可能……我不想失去阿爹。”她抬起头,看着母亲哭红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我长大了,我能照顾好自己。您相信我,好不好?” 她的眼神,清澈而执拗,里面燃烧着一种为家人不顾一切的勇气。这眼神,让莫王氏感到陌生,又莫名的心疼。她看着女儿稚嫩却已初现坚毅轮廓的脸庞,想起她平日里的机灵和那股不服输的劲头,拒绝的话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是啊,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守着这个家,等着山穷水尽吗? 母女俩抱在一起,无声地流泪。绝望与希望,担忧与决绝,在这冰冷的冬夜里交织、碰撞。 最终,莫王氏败下阵来。她知道,女儿看似温顺,骨子里却继承了莫老憨的倔强和她的韧性,一旦下定决心,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你……你让阿娘想想,让阿娘想想……”她喃喃着,松开了贝贝,颓然坐倒在凳子上,眼神空洞地望着跳动的油灯火苗。 这一夜,小屋里的灯亮到了很晚。莫王氏翻出了压箱底的一块藏青色的结实布料,就着昏暗的灯光,一针一线,为贝贝赶制一件能御寒、耐磨的厚实棉袄。眼泪时不时滴落在布料上,洇开深色的痕迹,又被她悄悄抹去。 贝贝也没有睡。她将自己的几件换洗衣服叠好,又仔细检查了那个装着绣品的木匣子。《锦鲤戏莲》还差最后几针,她坐在阿爹的床边,就着微光,屏息凝神,将最后几片鱼鳞绣完。锦鲤在莲叶间欢快摆尾,活灵活现,仿佛下一秒就要跃出布面。这是她目前最满意的作品,也是她闯荡沪上最大的依仗。 天快亮时,莫老憨短暂地清醒了一会儿,咳嗽得撕心裂肺。贝贝赶紧喂他喝了点温水。他看着女儿通红的眼睛和强装镇定的样子,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痛楚,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最终只是无力地握了握女儿的手,那粗糙的手掌,冰凉而颤抖。 贝贝的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她强行忍住,对阿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阿爹,您好好休息,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莫老憨闭上眼睛,眼角有混浊的泪水滑落。 天亮后,莫王氏红肿着眼睛,将赶制好的新棉袄和几个硬邦邦的杂粮饼子塞进一个半旧的蓝印花布包袱里。她又悄悄将家里仅剩的几块银元,连同自己最后一件稍微值点钱的银簪子,一起塞进了包袱最底层,用衣服仔细盖好。 “阿贝,”她拉着女儿的手,千叮万嘱,声音沙哑得厉害,“到了沪上,眼睛放亮些,莫要轻信人。先找个安身的地方,最好是同乡会馆之类……找活计不急,稳妥最要紧。这绣品,能卖则卖,卖不掉也别强求……实在不行,就、就回来……阿娘……阿娘和你阿爹……”她泣不成声,再也说不下去。 “阿娘,您放心,我都记下了。”贝贝用力点头,将包袱背在肩上,又把那个装着绣品的木匣子小心地抱在怀里。她最后看了一眼病榻上昏睡的阿爹,咬了咬牙,转身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寒风瞬间灌了进来,吹得她一个趔趄。 “阿贝!”莫王氏追到门口,望着女儿单薄却挺直的背影,泪如雨下。 贝贝没有回头,她怕一回头,看到阿娘哭泣的脸,自己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就会溃散。她迈开步子,沿着熟悉的、通往村外码头的小路,一步一步,坚定地向前走去。 脚步踩在冻得坚硬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路边的枯草在风中瑟瑟发抖,远处的河道上,薄冰反射着惨淡的天光。 小小的身影,背负着家庭的希望和未知的艰险,如同一条孤零零的小舟,义无反顾地驶向了茫茫人海、波涛汹涌的沪上。 她不知道前方等待她的是什么,是机遇,还是更多的磨难。她只知道,她必须去,为了那个给了她第二次生命、温暖了她整个童年的家,为了病榻上需要救治的阿爹。 孤舟入海,前程未卜。唯有怀中那半块玉佩和一方方浸透心血的绣品,是她全部的盘缠和底气。 第0142章水寒风刃 --- 江南的冬日,湿冷刺骨,那寒意不像北地那般干爽凛冽,而是如同无数细密的牛毛针,无孔不入地钻进人的骨缝里。连绵的阴雨下了好几日,窄窄的河道水位涨了不少,浑浊的河水拍打着老旧乌篷船的船帮,发出沉闷的声响。 莫老憨家的棚屋里,更是弥漫着一股化不开的阴郁和草药混合的苦涩气味。 床上,莫老憨原本壮实的身躯如今佝偂着,脸色蜡黄,额上不断渗出虚弱的冷汗。那日带头反抗恶霸黄老虎强占渔产,他被黄老虎手下的打手用包了铁皮的木棍狠狠砸在腰背上,当时就吐了血。请来的郎中来看了,只摇头叹气,开了几副活血化瘀、吊着元气的药,说是伤了内里,需得静养,且需要不少昂贵的药材滋补,否则恐落下病根,日后行动都成问题。 “咳咳……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撕扯着莫老憨的胸腔,他痛苦地蜷缩起来,脸色憋得青紫。 “他爹!他爹你怎么样?”莫婶子慌忙放下手里正在煎药的破瓦罐,扑到床边,用一块洗得发白的旧布巾替他擦拭额头的冷汗和嘴角咳出的血沫子,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你忍忍,药马上就好了,喝了药就好了……” 阿贝(贝贝)端着一碗刚熬好的、黑乎乎的药汁站在门口,看着养父痛苦的模样,听着养母无助的啜泣,只觉得心里像被这冬日冰冷的河水浸透了一般,又冷又沉。她咬了咬下唇,将眼底的酸涩逼了回去,快步走到床前。 “阿爹,喝药了。”她声音放得极轻,小心翼翼地用勺子将温热的药汁喂到莫老憨嘴边。 莫老憨勉强睁开眼,浑浊的眼睛看了看妻子和养女,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又是一阵咳嗽。他艰难地吞咽着苦涩的药汁,每一口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喂完药,莫老憨昏昏沉沉地睡去,眉头依旧紧锁着,即使在睡梦中,身体也不时因疼痛而抽搐一下。 莫婶子瘫坐在床边的矮凳上,望着家徒四壁的棚屋,脸上是一片绝望的灰败。家里本就没什么积蓄,为了给莫老憨治伤,之前攒下的一点准备修葺渔船的钱早已花得精光,能借的亲戚邻里也都借遍了,如今连抓药的钱都快接不上了。郎中说后续还需要人参、当归等好药材养着,那价钱,对他们这样的渔家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 “这可怎么是好……怎么是好啊……”莫婶子捂着脸,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漏出来,像受伤的母兽哀鸣。 阿贝默默地将药碗收拾好,又去灶间看了看。米缸已经快见底了,仅剩的一点糙米,恐怕也只够熬两顿稀粥。装咸菜的坛子也空了。这个家,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冰冷潮湿的风立刻灌了进来,让她打了个寒噤。窗外,雨丝细密,笼罩着灰蒙蒙的河道和远处模糊的房舍。几只水鸟瑟缩在光秃秃的柳枝上,发出凄清的鸣叫。 她的目光,落在了墙角那个旧木箱上。那里面,放着养母教她刺绣以来,她偷偷绣下的几块最得意的绣品,还有……那半块用红布包裹着、贴身藏了十几年的玉佩。 玉佩温润,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隐隐流动着内敛的光华。养父母从未瞒过她的身世,只说她是从沪上来的大户人家孩子,落难了,这玉佩是信物。他们待她如亲生,将最好的都给了她,自己却省吃俭用,供她断断续续去学堂认了几个字。 如今,养父重伤卧床,家计艰难,养母以泪洗面。她不能再眼睁睁看着这个给了她温暖和庇护的家,就这样垮掉。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她的心间,也带着决绝的危险。 去沪上! 去那个据说繁华得如同天上人间的沪上! 她听学堂里的先生说起过,沪上的太太小姐们,最喜欢精巧的苏绣,一幅好的绣品能卖出大价钱。她对自己的绣工有自信,养母都说她青出于蓝,针法灵动,配色别致。或许……或许能靠着这个,挣到给阿爹治病的钱。 还有那半块玉佩……或许,能找到她的亲生父母?哪怕他们如今也已落魄,但血脉相连,总不会见死不救吧?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她按了下去。十几年杳无音信,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她不能把希望寄托在这渺茫的寻亲上。靠人不如靠己。 风险是巨大的。她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家,独自去那人生地不熟的沪上,无异于羊入虎口。养母定然不会同意。黄老虎那边,虽然这几日没再来寻衅,但谁知道他会不会又使出什么阴招? 可是,留在家里,又能如何?眼睁睁看着阿爹无钱医治,伤情恶化?看着阿娘愁白了头发?看着这个家彻底破碎? 不!她做不到! 阿贝猛地关上了窗户,隔绝了外面的寒风冷雨,也仿佛隔绝了内心最后一丝犹豫。她转过身,脸上已经没有了之前的彷徨无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坚毅和决断。 她走到莫婶子面前,蹲下身,握住养母那双因常年劳作而粗糙不堪、此刻冰冷颤抖的手。 “阿娘,”阿贝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你别哭了,我有办法。” 莫婶子抬起泪眼朦胧的脸,茫然地看着她:“阿贝……你能有什么办法?咱们……咱们已经……” “我去沪上。”阿贝打断她的话,目光清澈而执拗,“我去沪上卖绣品。先生说过,沪上的人识货,好的绣品能卖很多钱。我箱子里有几块绣好的,应该能换些钱回来给阿爹抓药。” “不行!绝对不行!”莫婶子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猛地甩开她的手,声音因为惊恐而尖利起来,“沪上那是什么地方?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去?人生地不熟的,要是遇上坏人怎么办?不行!阿娘就是饿死,也不能让你去冒这个险!” “阿娘!”阿贝重新抓住她的手,力道很大,眼神灼灼,“留在家里,我们只能一起等死!阿爹的病等不起!我去沪上,不一定就会遇到坏人。我机灵着呢,我会小心。只要卖了绣品,换了钱,我立刻就回来!有了钱,阿爹就能用好药,就能好起来!” 她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阿娘,你和阿爹养我这么大,教我本事,待我如珠如宝。现在家里遭了难,阿爹躺在床上,我怎么能什么都不做?我……我做不到啊!” 女儿的眼泪和话语,像重锤一样敲在莫婶子心上。她看着阿贝那双酷似其生母的、此刻却充满了不屈与担当的眼睛,心如刀绞。她何尝不知道家里已经到了绝境?何尝不想有钱给丈夫治病?可是让女儿去沪上冒险…… “可是……可是……”莫婶子嘴唇哆嗦着,说不出完整的话,只是不停地流泪。 “没有可是了,阿娘。”阿贝替她擦去眼泪,语气斩钉截铁,“我明天一早就走。趁现在雨小了些。您放心,我带着防身的东西,也会尽量走人多的大路。到了沪上,我就去找最大的绣庄或者百货公司,卖了东西就回来,绝不多停留。” 她知道,再说下去,养母只会更伤心,更阻止。她必须快刀斩乱麻。 这一夜,棚屋里的灯火很晚才熄。 阿贝几乎没有合眼。她悄悄起身,将几块自己最满意的绣品——一幅《莲塘清趣》、一幅《喜上眉梢》、还有一方用了双面异色绣技法的手帕——仔细包好,塞进一个打着补丁的蓝布包袱里。那半块玉佩,她用红绳串好,贴身戴在了脖子上,藏在衣服最里面。 她又将养父平时防身用的一把磨得锋利的短匕首,也小心地裹好,放进了包袱底层。 天快亮时,雨势渐歇,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丝。 阿贝最后看了一眼床上昏睡的养父和靠在床边疲惫睡去的养母,咬了咬牙,将一封早就写好的、字迹歪歪扭扭的信压在灶台的粗陶碗下,背上那个小小的蓝布包袱,轻轻推开棚屋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与寒意之中。 冰冷的雨丝落在她单薄的衣衫上,让她打了个寒颤。前方的路,被迷雾和未知的危险笼罩。 但她脚步坚定,没有回头。 江南水乡的河道还在沉睡,只有她踩在湿滑青石板上的轻微脚步声,以及那藏在怀中、紧贴着肌肤的半块玉佩,传来一丝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意,仿佛是她与那模糊的过去、与这艰难的现在之间,唯一的,也是最后的牵连。 沪上之行,吉凶未卜。但她知道,她必须去。为了躺在病榻上的阿爹,为了以泪洗面的阿娘,也为了……她自己在绝境中,挣出的一条生路。 第0143章孤舟入海 --- 天色灰蒙蒙的,像是蒙着一块永远也拧不干的脏抹布。细雨如丝,无声无息地飘洒着,将江南水乡本就模糊的轮廓晕染得更加朦胧。阿贝紧了紧肩上那个小小的蓝布包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通往镇外码头的泥泞小路上。 冰冷的雨水很快打湿了她额前的碎发,顺着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离别的泪水。她不敢回头,生怕一回头,看到那间在风雨中飘摇的棚屋,看到养母醒来后痛彻心扉的模样,自己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勇气就会瞬间瓦解。 镇子还没完全苏醒,只有零星几家早点铺子亮着昏黄的灯,散发出微弱的热气和食物香味。阿贝摸了摸怀里仅有的几个铜板,那是她平日里帮人绣点小物件攒下的,也是她此行全部的路费。她咽了咽口水,强迫自己忽略那诱人的香气,加快脚步向码头走去。 码头上已经有些喧闹起来。苦力们喊着号子,扛着沉重的货物在湿滑的跳板上穿梭。几艘冒着黑烟的小火轮和更多依靠风帆、摇橹的乌篷船、舢板停靠在岸边,组成了一幅杂乱而充满生机的画卷。空气里混杂着河水腥气、煤烟味、汗味和各种说不出的味道。 阿贝站在嘈杂的人群边缘,有些茫然。她只知道沪上在东边,顺着大河往下游走就能到,但具体该上哪条船,船资多少,她一概不知。她攥紧了包袱带子,深吸了一口冰冷而污浊的空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着看起来面善或者像是船老大模样的人。 “小姑娘,一个人?要去哪里啊?”一个穿着油腻短褂、敞着怀露出瘦骨嶙峋胸膛的男人凑了过来,嘴里叼着烟卷,上下打量着阿贝,眼神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算计。 阿贝警惕地后退半步,没有答话。 那男人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黄牙:“是去沪上吧?一个人路上不安全咯,跟我这条船走怎么样?便宜,保管把你安安稳稳送到地方。”他说着,就要伸手来拉阿贝的包袱。 阿贝猛地甩开他的手,眼神锐利地瞪着他:“我不坐你的船!”她声音清脆,带着不容侵犯的坚决。 那男人被她的眼神慑了一下,悻悻地啐了一口:“哼,不识好歹!看你一个人怎么去沪上!”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阿贝心有余悸,知道自己这孤身一人的小姑娘,在鱼龙混杂的码头上,就像一块肥肉,很容易被盯上。她不敢再轻易与人搭话,只是默默地观察着。 她看到一艘看起来稍大些、也干净些的客船,船头挂着一面写着“申沪快航”的小旗子,有穿着体面些的旅客正在登船,船老大站在跳板旁收钱,看起来还算正派。 阿贝鼓起勇气,挤过人群,走到那船老大面前,仰起头问道:“船家,去沪上要多少钱?” 船老大是个四十多岁的黑壮汉子,正低头数着铜钱,闻声抬起头,看到是个衣衫单薄、面容稚嫩却眼神清亮的小姑娘,愣了一下,语气还算和善:“去沪上?统舱,八十个铜板。” 八十个铜板!阿贝心里一沉,她全身加起来也不过三十几个铜板,差得太远了。 她咬了咬唇,脸上努力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声音也放软了些:“船家伯伯,我……我只有三十个铜板,我阿爹病重,急需去沪上寻亲救命,您行行好,能不能捎我一程?我……我可以帮您干活,洗碗、扫地都行!” 船老大皱了皱眉,打量着她,似乎在判断她话里的真假。他摇了摇头:“小姑娘,不是我不帮你,这船票价钱是定死的,少一个子儿都不行。我要是破例让你上了,别人都来找我讲价,我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阿贝的心一点点凉了下去,眼眶瞬间就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没有掉下来。她知道船老大说得在理,可她真的没有办法了。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等着上船、穿着半旧长衫、像是教书先生模样的中年男人注意到了这边,他看了看阿贝那强忍泪水的模样和单薄的衣衫,叹了口气,从袖袋里摸出串铜钱,数了五十个,递给船老大:“船家,这小姑娘的船资,我替她补上吧。” 阿贝和船老大都愣住了。 阿贝猛地抬头,看向那中年男人,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感激:“先生,这……这怎么使得……” 那中年男人摆摆手,语气温和:“出门在外,谁没个难处。快上船吧,船要开了。”他说完,也不等阿贝再多说什么,便转身踏上了跳板。 船老大见状,也不再说什么,收了钱,对阿贝努努嘴:“上去吧,小姑娘,算你运气好,遇上好人了。” 阿贝朝着那中年男人的背影深深鞠了一躬,将这份雪中送炭的恩情牢牢记在心里,然后才赶紧跟着人群,踏上了摇晃的跳板,走进了船舱。 所谓的统舱,就是在甲板下层一个昏暗、拥挤、空气污浊的大通间里,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各式各样的旅客。有挑着担子的小贩,有衣衫褴褛的苦力,有拖家带口的难民……汗味、脚臭味、劣质烟草味和各种食物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几乎令人窒息。 阿贝找了个靠近舱壁的角落,蜷缩着身子坐下,将包袱紧紧抱在怀里。船舱的木板冰凉,透过单薄的衣衫直往骨头里钻。发动机轰鸣起来,船身开始震动,缓缓离开了码头。 透过小小的圆形舷窗,阿贝看着生活了十几年的水乡小镇在细雨中渐渐远去,变得越来越小,最终模糊成一片灰绿色的影子。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和对未来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河水,瞬间将她淹没。 她抱紧了膝盖,将脸埋了进去,肩膀微微颤抖。阿爹还躺在病床上,阿娘此刻一定发现了她的信,不知该怎样地伤心欲绝……而前方等待她的沪上,那个传说中遍地黄金却也充满陷阱的大都市,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船在浑浊的江面上破浪前行,单调的机器声和着波浪的摇晃,让一些疲惫的旅客昏昏欲睡。阿贝却毫无睡意,她警惕地注意着周围的动静,手始终按在包袱里那柄短匕首的位置。 航程比想象中更加漫长和难熬。统舱里环境恶劣,有人晕船呕吐,气味更加难闻。阿贝强忍着不适,只在中途船靠一个小码头短暂停留时,上去用两个铜板买了一个最便宜的粗面馒头,就着冷水勉强填了填肚子。 她看到那个帮她付了船资的先生坐在条件好一些的客舱里,正捧着一本书在看,神情专注。她没敢再去打扰。 一天一夜在煎熬中过去。 当第二天下午,客船终于鸣响汽笛,缓缓驶入一个巨大、喧嚣、布满各式各样大小船只的港口时,统舱里的人都骚动起来,纷纷收拾行李准备下船。 阿贝跟着人流,踏上了沪上的土地。 码头上人声鼎沸,车水马龙,穿着洋装、旗袍、长衫、短褂的各色人等摩肩接踵。高耸的西洋建筑、叮当作响的有轨电车、穿着制服吹着哨子的巡捕……一切都光怪陆离,与她熟悉的水乡小镇截然不同,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和陌生的繁华。 她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如同一滴落入大海的水珠,瞬间被淹没。巨大的茫然和无措攫住了她。该往哪里走?去哪里卖绣品?今晚又该住在哪里? 她攥紧了怀里的包袱,那里面是她全部的希望和微薄的资本。冰冷的雨丝依旧飘洒着,打湿了她单薄的衣衫,让她在初春沪上的寒风中,瑟瑟发抖。 孤舟入海,前路茫茫。这个来自江南水乡的少女,怀揣着救父的信念和半块神秘的玉佩,正式踏入了这座即将改变她一生的、冒险家的乐园。她的沪上之行,才刚刚开始。 第0144章陌路穷途 -- 码头的喧嚣如同潮水般冲击着阿贝的耳膜,各种陌生的声响——轮船粗犷的汽笛、小贩尖利的吆喝、黄包车夫奔跑的脚步声和揽客的呼喊、还有她听不懂的异国语言——交织成一片混乱的交响,让她头晕目眩。空气中弥漫着煤烟、河水腥气、汗味,还有不远处街上飘来的、混合着油炸食物和香水的气味,复杂而浓烈,与她熟悉的江南水乡清润潮湿的空气截然不同。 她像一株被突然移植到钢筋水泥丛林中的芦苇,单薄、无助,在庞大而冷漠的城市面前瑟瑟发抖。雨水浸湿了她的头发和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裳,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女尚未完全长成的、纤细而坚韧的轮廓。寒意从湿透的鞋底一直蔓延到头顶,她抱紧了怀里的蓝布包袱,那是她此刻唯一的依靠和温暖来源。 “小姑娘,坐车伐?要去啥地方?”一个精瘦的黄包车夫拉着车凑过来,打量着这个明显是外地来的、一脸茫然的女孩。 阿贝猛地回过神,警惕地后退一步,摇了摇头。她不知道要去哪里,更付不起坐车的钱。 “切,乡巴佬。”车夫撇撇嘴,不屑地啐了一口,拉着车转向其他看起来更有钱的旅客。 阿贝抿紧了嘴唇,没有理会那轻蔑的目光。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观察四周。码头上人来人往,大多行色匆匆,无人留意这个角落里的落魄少女。她看到有穿着体面、拎着皮箱的人走向码头出口,那里似乎有更多的车辆和更宽阔的街道。 她定了定神,学着那些人的样子,低着头,混在人群中,朝着出口的方向走去。 走出码头,视野豁然开朗,却也更加令人心惊。宽阔的马路上,黑色的、方头方脑的汽车鸣着刺耳的喇叭穿梭不息,车身上印着她不认识的洋文;色彩鲜艳的有轨电车沿着铁轨叮叮当当地行驶,穿着旗袍或洋装的女士、戴着礼帽的绅士从容上下;街道两旁是鳞次栉比的商铺,玻璃橱窗里陈列着琳琅满目的商品,霓虹灯招牌在阴沉的雨天下依然闪烁着诱人的光芒;更高处,是一幢幢风格各异、高耸入云的洋楼,有些甚至比她在画片上见过的宝塔还要高。 这就是沪上吗?果然是天上海,仙人洞府一般。阿贝心里暗暗惊叹,但更多的是一种格格不入的疏离感和深切的卑微。这里的繁华,与她,与她那躺在破旧棚屋里奄奄一息的养父,仿佛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世界。 当务之急,是找到地方卖掉绣品,换到钱。 她记得养母说过,沪上最繁华、最有钱人最多的地方是南京路、霞飞路那些地方,那里的绸缎庄、百货公司或许会收好的绣品。 可是,那些地方在哪里?她毫无头绪。 她试着向路边一个看起来面善的、卖香烟的老太太问路:“阿婆,请问去南京路怎么走?” 老太太抬起浑浊的眼睛,打量了她一下,用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官话含糊地说道:“南京路?远得来……坐电车,几个站头就到了。” 电车?阿贝看向那庞然大物,心里发怵。她不知道该怎么坐,更不知道要多少钱。 “那……走路要多久?”她怯生生地问。 “走路?”老太太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走到天黑也走不到哦!小姑娘,你不是本地人吧?一个人来的?” 阿贝点点头,心里更沉了。 老太太叹了口气,指了指一个方向:“喏,顺着这条大马路一直往东走,过好几个路口,看到人最多、店铺最亮堂的地方,大概就是了。不过……你一个小姑娘,路上小心点。” “谢谢阿婆。”阿贝道了谢,紧了紧包袱,按照老太太指的方向,迈开了脚步。 雨还在下,不大,却足够冰冷。她沿着宽阔的人行道走着,与身边衣着光鲜、步履匆匆的行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湿漉漉的、打着补丁的衣裳,她那双沾满泥泞的旧布鞋,以及她脸上那无法掩饰的茫然与疲惫,都引来了不少或好奇、或怜悯、或鄙夷的目光。 她低着头,尽量缩着身子,减少自己的存在感。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咕叫了起来,从昨天上船前吃了那个馒头后,她就再没吃过东西。路边点心铺子里传来的香甜气味,像一只只无形的小手,挠着她的肠胃。她摸了摸怀里仅剩的二十几个铜板,狠狠心,咽了口唾沫,继续往前走。 不知道走了多久,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脚底也磨得生疼。周围的建筑越来越华丽,商铺的招牌越来越耀眼,行人的穿着也越来越讲究。她猜,自己可能快到南京路了。 她鼓起勇气,走进一家看起来门面很大、装修气派的绸缎庄。店里光线明亮,货架上陈列着各色流光溢彩的绸缎绫罗,几个穿着旗袍、妆容精致的女店员正陪着客人挑选,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脂粉香。 阿贝的闯入,与这环境格格不入。她身上的水汽和泥点,让光洁的地板留下了污迹。 一个离门口最近的女店员皱了皱眉,走上前来,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哎,干什么的?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出去出去!” 阿贝被她呵斥得后退半步,但还是努力挺直脊背,从包袱里拿出那方她最得意的双面异色绣手帕,双手递过去,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抖:“这位姐姐,我……我是来卖绣品的,您看看,这手帕绣工很好的,能不能……能不能收下?” 那女店员瞥了一眼那手帕,确实绣工精巧,一面是喜鹊登梅,一面是鲤鱼戏水,色彩过渡自然,针脚细密均匀。但她脸上鄙夷的神色更浓了:“哪里来的乡下货色?我们‘瑞蚨祥’是百年老店,只收苏杭名家之作,或者自家绣坊出的精品,谁要你这来路不明的东西?快走快走,别耽误我们做生意!”说着,就要挥手赶人。 阿贝的心凉了半截,还想再争取一下:“姐姐,您再看看,这针法真的很别致,我……” “叫你走没听见啊?”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店员也走了过来,语气更加不善,“再不走我叫巡捕了!” 听到“巡捕”二字,阿贝吓得脸色一白,不敢再停留,慌忙将手帕塞回包袱,低着头,在店员们讥诮的目光和窃窃私语中,逃也似的跑出了绸缎庄。 站在人来人往的街边,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混合着屈辱的泪水,又咸又涩。第一次尝试,就这样惨败。她没想到,连展示的机会都没有,就因为她的衣着和来历被直接拒之门外。 她不死心,又找了几家看起来规模不小的绣庄和百货公司,结果大同小异。不是被直接赶出来,就是对方只随意瞥一眼,报出一个低得可怜、几乎是侮辱性的价格,连成本都不够。 “小姑娘,你这绣工是不错,但没名气啊,我们收了也不好卖。” “这料子太普通了,要是用上好的杭缎或者湖绉,或许还能值几个钱。” “走走走,我们这里不是慈善堂。” 一次次碰壁,像一盆盆冷水,浇灭了她心中原本就不多的希望之火。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雨却没有停歇的意思。街边的霓虹灯次第亮起,将湿漉漉的街道映照得光怪陆离,更添了几分冰冷的繁华。 她又冷又饿,又累又绝望。怀里的铜板,连最便宜的客栈大通铺都住不起。难道今晚要露宿街头吗?在这人生地不熟、危机四伏的沪上? 一种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她抱着包袱,蜷缩在一家已经打烊的店铺屋檐下,看着街上车水马龙,行人归家,只觉得无比的孤独和无助。阿爹的病容,阿娘的泪眼,再次浮现在眼前。 不,不能放弃!阿爹还等着钱救命! 她猛地站起身,抹去脸上的雨水和泪水。大店铺不行,那就去小一点的地方试试!总有识货的人! 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开始往那些看起来不那么繁华、铺面较小的街巷里钻。这些地方灯光昏暗,路面狭窄潮湿,空气中弥漫着各种生活杂物的气味。 她找到一家门脸陈旧、挂着“顾氏绣坊”招牌的小店。店里只有一个戴着老花镜、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坐在灯下,慢悠悠地绣着什么。 阿贝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怯生生地开口:“婆婆,您……您这里收绣品吗?” 老太太抬起头,透过老花镜打量了她一下,目光在她湿透的衣衫和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语气平和:“什么绣品?拿来看看。” 阿贝心中一喜,连忙拿出那幅《莲塘清趣》的绣品,小心翼翼地展开。 老太太接过,凑到灯下仔细看了许久,手指摩挲着绣面,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这针法……灵动自然,配色也大胆,有灵气。是你绣的?” “是,是我绣的。”阿贝连忙点头,心中燃起一丝希望。 老太太沉吟了一下,叹了口气:“小姑娘,绣得是真好。可惜啊……如今这世道,懂行的、肯为手艺花钱的人不多了。大家都喜欢买洋布、成衣,或者那些机器绣的便宜货。你这幅绣品,费时费力,料子却普通,我最多……最多能给你三块大洋。” 三块大洋!阿贝的心猛地一跳。这比她预想的要少很多,但……三块大洋,也能买不少药了!至少能解燃眉之急! 她正要答应,忽然想起养母说过,好的苏绣,尤其是精品,价值不菲。这幅《莲塘清趣》她花了将近两个月才完成,三块大洋,实在有些…… 她咬了咬唇,鼓起勇气问道:“婆婆,能不能……再多一点?我阿爹病得很重,急需钱救命……” 老太太看着她眼中的哀求和不甘,又看了看手中的绣品,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将绣品递还给她:“小姑娘,不是婆婆心狠。三块大洋,已经是看在你这手好绣工的份上,给的最高价了。我这小店,生意也难做,收上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卖出去。你……再去别家问问吧。” 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阿贝接过绣品,木然地对着老太太鞠了一躬,转身走出了绣坊。三块大洋……她连三块大洋都卖不到吗?那阿爹的药钱怎么办? 绝望,如同这无边无际的夜色,彻底将她吞噬。 她失魂落魄地在昏暗的巷子里走着,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又冷又饿,体力透支到了极限,眼前一阵阵发黑。 在一个堆满垃圾桶的拐角,她脚下一滑,再也支撑不住,猛地摔倒在地。包袱脱手飞出,里面的绣品和那柄短匕首散落出来,沾满了泥水。 膝盖和手肘传来火辣辣的疼痛,但比身体更痛的,是那颗沉到谷底的心。她趴在地上,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她的身体,泪水终于决堤,混合着雨水,无声地汹涌而出。 为什么这么难?她只是想救阿爹,只是想活下去,为什么就这么难? 难道她真的要死在这异乡的街头,像一条无人问津的野狗吗? 就在她意识逐渐模糊,几乎要放弃挣扎的时候,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挡在了她的上方,隔绝了冰冷的雨水。 一个低沉而带着一丝讶异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小姑娘,你没事吧?” 第0145章暗巷微光 沪上的冬天,是湿冷的,那寒意不像北方那般凛冽干脆,而是如同无孔不入的阴丝,顺着衣衫的缝隙,贴着皮肤,一点点往骨头里钻。贫民窟的冬天,尤其难熬。 林氏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打了两个补丁的旧棉袍,将最后几件浆洗好的衣物仔细叠好,放进干净的竹篮里。她的手原本是执笔抚琴、调理香茗的,如今却因常年浸泡在冰冷的皂角水里,变得红肿粗糙,指节处生着暗红色的冻疮。 “阿莹,娘去送衣裳,灶上煨着粥,你看着火,莫要出门。”林氏回头,对坐在窗边小凳上的女儿轻声嘱咐。 莫莹莹抬起头,应了一声:“晓得了,娘亲。”她声音温软,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糯。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藕荷色夹袄,虽不华贵,却浆洗得干干净净,衬得她小脸愈发白皙。她手里正拿着一本借来的《女子国语课本》,借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光,看得认真。 林氏看着女儿沉静的侧脸,心中一阵酸楚又一阵欣慰。家道中落,从云端跌入泥泞,这个女儿却像石缝里长出的小草,看着柔弱,骨子里却有着惊人的韧性。她没有抱怨过生活的艰辛,反而更加努力地学习,帮衬家务,那双眼眸里,总是清澈而坚定。 拎着竹篮,林氏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板门,走进了狭窄、潮湿、弥漫着各种复杂气味的巷弄。寒风卷着碎纸和灰尘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将篮子抱得更紧了些。这些衣物是给前面街口那家小客栈浆洗的,是她们母女眼下最重要的收入来源之一。 穿过几条歪歪扭扭的巷子,眼看就要到客栈后门,旁边一条更深的暗巷里,突然传来几声猥琐的调笑和女孩带着哭腔的斥责。 “小娘子,跑什么呀?爷几个看你一个人在这冷风里站着,心疼哩!” “就是,跟哥哥们去喝碗热汤,暖暖身子……” “放开我!你们放开!” 林氏脚步一顿。那女孩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水乡口音,不是本地人。她本不欲多事,自身尚且难保,哪有余力管他人闲事?可那女孩绝望的声音,像一根针,扎在她心上。 她咬了咬牙,终究还是转身快步走进了那条暗巷。 巷子深处,三个穿着流里流气棉袍的男人,正围着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姑娘。那姑娘身形纤细,穿着一身单薄的、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蓝布棉袄,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包袱,小脸吓得煞白,一双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却倔强地瞪着那几个混混,不肯屈服。 “光天化日,你们想做什么!”林氏扬声喝道,尽管心里也打着鼓,但声音尽量保持镇定。 那三个混混一愣,回过头来,见是一个穿着寒酸、面容憔悴的妇人,顿时嗤笑起来。 “哟,又来个多管闲事的婆娘?” “滚一边去!别碍着爷们的好事!” 其中一个领头的,脸上带着一道疤的混混,眼神凶恶地在林氏身上扫了扫,嘿嘿笑道:“虽然老了点,收拾收拾倒也……” 话没说完,林氏已经将手中的竹篮猛地往地上一顿,发出“哐当”一声响,她挺直了原本有些佝偻的背脊,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起来,那是一种久居上位者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威仪,尽管衣衫褴褛,却瞬间镇住了那几个混混。 “放肆!”林氏厉声道,“这沪上之地,天子脚下,岂容尔等宵小横行!我已让人去叫巡捕了,你们若再不滚,待会儿想吃牢饭不成?” 她这话半真半假,纯属虚张声势。但她的气势和笃定的语气,让几个混混有些迟疑。他们欺负落单的弱女子可以,但真惹来巡捕,也是麻烦。 刀疤脸混混眯着眼打量林氏,似乎在判断她话里的真假。就在这时,巷口传来一阵脚步声,以及一个清朗的男声:“怎么回事?聚在这里做什么?” 听到这个声音,林氏心中微微一松。 只见一个穿着藏青色学生装、外面罩着厚呢子大衣的年轻男子快步走了进来。他看起来约莫十七八岁年纪,身姿挺拔,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一股少年人的锐气与正气,正是齐啸云。 他今日是代表齐家,给林氏母女送一些过冬的米粮和银钱,刚走到附近就听到巷子里的动静,便立刻赶了过来。 齐啸云的出现,彻底打破了僵局。他虽年轻,但衣着体面,气度不凡,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子弟。那几个混混欺软怕硬,见状互相使了个眼色,骂骂咧咧地退走了。 “伯母,您没事吧?”齐啸云快步走到林氏身边,关切地问道。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几件衣物,眉头微蹙。 “我没事,啸云,你怎么来了?”林氏松了口气,弯腰去捡拾衣物。 “家里让我送些东西过来。”齐啸云说着,也蹲下身帮忙,同时目光落在了那个还靠在墙边,惊魂未定的水乡姑娘身上,“这位姑娘是?” 那姑娘见危险解除,紧绷的神经一松,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但她很快用袖子用力擦去,对着林氏和齐啸云深深鞠了一躬:“多谢夫人!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她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却带着旅途劳顿风霜的小脸。一双眼睛尤其明亮,像浸在水里的黑琉璃,虽然带着泪光,却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倔强。她的目光与齐啸云对上,微微一怔,随即迅速低下头去。 齐啸云也觉得这姑娘的眼神有些特别,不像寻常乡下女子那般怯懦,但他并未多想,只道:“举手之劳,姑娘不必多礼。你是外地来的?怎么一个人在此?” 姑娘抿了抿唇,低声道:“我叫阿贝,从江南来的。来找……找亲戚,没找到,盘缠也用完了……”她声音越说越小,带着难堪。 林氏看着她单薄的衣衫和冻得发青的嘴唇,心生怜悯。同是天涯沦落人,她最能体会这种举目无亲、身处绝境的滋味。 “先别说这些了,这里冷,跟我回去吧,喝口热粥暖暖身子。”林氏柔声道。 阿贝,或者说,莫贝贝,惊讶地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位虽然衣着朴素,但言谈举止间透着优雅与善意的夫人,眼眶又有些发热。她漂泊数日,受尽白眼,这是第一次感受到如此纯粹的善意。 “这……这怎么好意思麻烦夫人……”她讷讷道。 “无妨,走吧。”林氏已经收拾好竹篮,拎了起来。 齐啸云见状,便道:“伯母,我帮您拿。”他自然地接过林氏手中沉重的竹篮,又对莫贝贝点了点头,“姑娘也一起吧,外面不安全。” 莫贝贝看着齐啸云挺拔的背影和手中那个与他身份似乎不太相符的竹篮,心中莫名地动了一下。这个公子,和她想象中那些高高在上的富家子弟不太一样。 三人回到了林氏那间狭小却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屋子。 莫莹莹见母亲回来,还带了一个陌生姑娘和齐啸云,有些惊讶,但还是乖巧地迎了上来:“娘亲,啸云哥哥。”她的目光落在莫贝贝身上,带着一丝好奇和友善。 “这是阿贝姑娘,路上遇到了点麻烦。”林氏简单解释了一句,便去灶台边盛粥。 莫贝贝看着莫莹莹,心中也是一怔。这个女孩和她年纪相仿,气质温婉沉静,像一朵精心养护在暖房里的兰花,虽然身处陋室,却难掩其清雅。这就是沪上的女孩子吗?和她这样在水乡风浪里跑大的,果然不一样。 齐啸云将带来的米粮和一小包银钱放在桌上,对林氏道:“伯母,这是一点心意,您和莹莹妹妹过冬用。” 林氏叹了口气,没有推辞:“代我多谢齐老爷、齐夫人。总是受你们接济……” “伯母言重了,家父家母常说,莫世伯是至交,这些都是应当的。”齐啸云语气诚恳。他目光转向安静坐在一旁的莫莹莹,语气不自觉柔和了几分,“莹莹,最近功课如何?可有不懂的地方?” 莫莹莹浅浅一笑:“多谢啸云哥哥关心,功课尚可,先生夸我字有进步呢。” 看着齐啸云和莫莹莹之间自然流露的熟稔与关切,莫贝贝默默低下头,小口喝着林氏递给她的热粥。粥很稀,只有几粒米星,但很暖。她听着他们的对话,心里模糊地想,这位公子和这位小姐,看起来真像戏文里说的那样,是天生的一对吧。自己这个浑身泥点子、从水乡跑来的野丫头,和他们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 然而,当她不经意间抬头,目光扫过莫莹莹纤细的脖颈时,瞳孔猛地一缩! 莫莹莹的衣领微微敞开了一些,露出挂在脖子上的一根红绳,红绳下端,系着半块玉佩!那玉佩的质地、颜色,尤其是那独特的、如同流云般的边缘缺口……和她贴身藏着的、养父养母说是捡到她时就带在身边的半块玉佩,几乎一模一样! 怎么可能?! 莫贝贝的心跳骤然加速,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下意识地捂紧了自己胸前衣物掩盖下的那半块玉佩,手心里瞬间沁出冷汗。是巧合吗?天底下真有如此相似的玉佩?还是…… 她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脑子里乱哄哄的,连粥是什么味道都尝不出来了。 齐啸云又坐了一会儿,嘱咐林氏和莫莹莹注意保暖,有事一定要去齐家找他,便起身告辞了。临走前,他看了一眼坐在角落有些失魂落魄的莫贝贝,想了想,从钱袋里取出几块大洋,放在桌上:“阿贝姑娘,这点钱你拿着,找个安身之处,或者做盘缠回家去吧。沪上不易,一个人要多小心。” 莫贝贝看着那几块亮晶晶的大洋,心中五味杂陈。她需要钱,很需要,养父还等着钱救命。可这施舍般的给予,让她骨子里的倔强又冒了出来。 “多谢公子好意,但……我不能白要你的钱。”她抬起头,眼神恢复了之前的明亮和坚定,“我会刺绣,可以挣钱。公子若能介绍个绣坊给我做工,我便感激不尽了。” 齐啸云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这姑娘,倒是很有骨气。他沉吟片刻,道:“我齐家名下倒是有绸缎庄和绣坊,不过规矩严些。你若真想试试,明日可去城南的‘云锦记’找刘掌柜,就说是我让你去的。” “多谢公子!”莫贝贝眼睛一亮,再次郑重道谢。这比她漫无目的地乱闯要好得多。 齐啸云点了点头,又对林氏和莫莹莹道别,这才转身离开。 屋子里只剩下林氏母女和莫贝贝。 林氏看着莫贝贝,柔声道:“阿贝姑娘,你若暂时无处可去,若不嫌弃,就在我这里将就一晚吧。只是地方狭小,委屈你了。” 莫贝贝看着林氏温和的眉眼,又瞥了一眼莫莹莹颈间的玉佩,心中天人交战。她很想留下来,弄清楚那玉佩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养父还卧病在床,等着她挣钱救命,她不能耽搁。 “夫人的恩情,阿贝铭记在心。”莫贝贝站起身,对着林氏深深一拜,“但我必须尽快找到活计,家中……还有急事。夫人的收留之恩,阿贝日后必报!” 她态度坚决,林氏也不好再强留,只得嘱咐她万事小心,并将齐啸云留下的那几块大洋硬塞给她:“姑娘,这钱你拿着,应急用。算我借你的,等你宽裕了再还不迟。” 莫贝贝看着林氏真诚的眼神,鼻尖一酸,这次她没有再拒绝,将大洋紧紧攥在手心,哽咽道:“谢谢夫人!谢谢!” 她又看了一眼莫莹莹,目光复杂,然后转身,快步走出了这间给了她短暂温暖的小屋。 外面的寒风依旧凛冽,但莫贝贝的心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点燃了。她摸了摸怀里那半块冰冷的玉佩,又想起莫莹莹颈间的那半块,一个模糊而惊人的念头,在她心中疯狂滋长。 沪上,她来了。不仅是为了挣钱救养父,似乎……还有了一个更重要的、关乎她身世之谜的目标。 而屋子里,莫莹莹看着莫贝贝离去的方向,轻轻拉了拉母亲的衣袖,小声道:“娘亲,那个阿贝姐姐……她的眼睛,好像有点像您年轻时的照片。” 林氏微微一怔,随即失笑:“傻孩子,天下之大,人有相似罢了。”她并未将女儿的话放在心上,转身去收拾碗筷。 只是,命运的齿轮,已经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悄然开始了转动。那两半失散多年的玉佩,终于在茫茫人海中,第一次,如此接近。 第0146章云锦记 城南,“云锦记”绣坊。 虽是齐家名下的产业,却并非顶级的绣庄,主要承接一些中档的绸缎庄订单,也对外售卖些寻常的绣品。门面不算很大,青砖黛瓦,黑漆招牌,透着一股老字号特有的沉稳。 莫贝贝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将身上那件蓝布棉袄抻了又抻,试图抚平上面的褶皱。昨夜她找了个最便宜的大通铺客栈住下,几乎一宿未眠,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那半块玉佩、林氏温和的脸、莫莹莹清雅的模样,还有齐啸云清朗的声音。她用力掐了自己手心一下,疼痛让她纷乱的思绪暂时清晰起来。 眼下最重要的事,是留下,是挣钱,救阿爹(养父莫老憨)的命。其他的,慢慢来。 她抬步迈进“云锦记”的门槛。店内光线适中,空气中漂浮着丝线和染料特有的微香。柜台后坐着一位戴着老花镜、正在拨弄算盘的老者,想必就是刘掌柜。几个绣娘坐在靠窗的光亮处,低头飞针走线,偶尔低声交谈几句。 “请问,是刘掌柜吗?”莫贝贝走到柜台前,声音不大,但清晰。 刘掌柜抬起头,从老花镜上方打量了她一眼。见是个面生的乡下姑娘,衣着寒酸,但眼神清亮,站姿也挺拔,不似一般怯懦的村姑。“我是。姑娘有何事?” “是齐家啸云公子让我来的,说您这里可能需要绣娘。”莫贝贝如实说道,同时将怀中那几块大洋取出,放在柜台上,“这是公子借我的盘缠,掌柜的可以查验。” 刘掌柜闻言,神色缓和了些。齐啸云确实派人来打过招呼,说今日可能有个江南来的姑娘来找活计,让他看看成色。他放下算盘,站起身:“既然是云少爷引荐的,姑娘随我到后面试试活吧。” 后院是工作和晾晒的地方,比前店宽敞许多,拉着一根根长绳,上面搭着各色绣品和丝线。刘掌柜取来一块素白的杭绸和一套常用的针线,递给莫贝贝:“不拘绣什么,挑你拿手的,绣个小品看看。主要是看你的针法、配色和耐心。” 莫贝贝接过绸布和针线,手指拂过光滑的绸面,一种熟悉的亲切感油然而生。她在水乡,跟着养母学的是苏绣,但养母年轻时走南闯北,也涉猎过其他绣法,加上莫贝贝自己心思灵巧,常常能琢磨出些新花样。 她没有立刻下针,而是先仔细观察了绸布的质地和丝线的光泽,又抬头看了看天色。然后,她选了几种颜色相近但略有差异的绿色丝线,坐在绣架前,凝神静气,穿针引线。 刘掌柜原本只是例行公事地看着,但很快,他的眼神就变了。 这姑娘的起针落针,极其稳当,速度不算最快,但每一针都精准无比。她绣的是一丛简单的兰草,并未画底稿,全凭心意。只见她手指翻飞,运用了套针、抢针、施针等多种针法,那几近相同的绿色丝线在她手下,竟巧妙地表现出了兰叶的正反、向背、老嫩,甚至叶尖那一点点微卷的枯意,都栩栩如生。更妙的是,她在兰草根部,用极细的褐色丝线,以滚针绣了几块苔点,顿时让整幅小品活了起来,仿佛能闻到泥土的湿润气息。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一幅清雅灵动、生机盎然的《幽兰图》便呈现在素绸之上。 刘掌柜拿起绣品,凑到眼前仔细端详,越看越是惊讶。这姑娘的绣工,绝非普通乡下绣娘可比!针法老辣,配色雅致,尤其难得的是那份灵气和意境,这需要极高的天赋和对生活的细致观察。 “姑娘……你这手苏绣,是跟哪位大家学的?”刘掌柜忍不住问道。 莫贝贝摇摇头:“是我阿娘教的,她不是什么大家,只是普通绣娘。”她没说养母曾有过不凡经历。 刘掌柜啧啧称奇,心中已然有了决断。这样的人才,留在“云锦记”有些屈才了,但既然是云少爷引荐,想必另有安排。他放下绣品,脸上露出了笑容:“姑娘好手艺!我们‘云锦记’正缺你这样灵巧的绣娘。工钱按件计,多劳多得,包一顿午饭,你可愿意?” 莫贝贝心中一喜,连忙点头:“愿意!多谢刘掌柜!” “嗯,那你今日便算上工了。”刘掌柜指了指靠里的一个空位,“那是你的位置。先熟悉一下,待会儿让李嫂拿些料子和图样给你。” 就这样,莫贝贝在“云锦记”安顿了下来。她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干活极其卖力,从不偷懒。她学习新的图样很快,甚至能对一些呆板的传统图样提出巧妙的修改建议,让绣品更显生动。加上她性格爽朗,不搬弄是非,很快便赢得了其他绣娘的好感,连最初有些排外的李嫂,也渐渐对她照顾有加。 日子仿佛暂时平静下来。莫贝贝白天在绣坊拼命干活,晚上回到那简陋的客栈,将挣来的铜板一枚枚数好,小心藏起,计算着何时能凑够给养父治伤和调养的钱。她偶尔会想起林氏母女,想起那半块玉佩,但苦于没有机会再去探寻。 **\*\*\** 齐府,书房。 齐啸云坐在红木书案后,正在翻阅几份商号送来的账目。他年纪虽轻,但自小耳濡目染,加上天资聪颖,已经开始逐步接触家族生意。灯光下,他眉宇微蹙,似乎遇到了什么难题。 管家齐福端着茶盏轻轻走进来,放在书案一角:“少爷,歇会儿吧,看久了伤眼睛。” 齐啸云揉了揉眉心,放下账本:“福伯,城南那几家绸缎庄的账目,有些不对劲。尤其是‘云锦记’,近几个月利润下滑得厉害,但报上来的开销却没什么变化。” 齐福是齐家的老人,对生意上的事也门清,他低声道:“少爷怀疑刘掌柜……” “刘掌柜是老人,一向忠心,我倒不疑他中饱私囊。”齐啸云打断道,“只是觉得有些奇怪。我打算过两日亲自去‘云锦记’看看。” “少爷亲自去查看一下也好。”齐福点头,随即又想起一事,“对了,前几日您引荐去‘云锦记’的那个江南姑娘,刘掌柜前个儿来回话,说是赞不绝口,夸那姑娘绣艺了得,灵气逼人,不像寻常乡下出身。” “哦?”齐啸云挑了挑眉,想起那日暗巷中那双倔强明亮的眼睛,“她倒真有几分本事。” “是啊,刘掌柜还说,那姑娘干活极其勤快,人也本分。”齐福笑道,“少爷算是帮了她一把,也是结个善缘。” 齐啸云不置可否。他当时出手,一是路见不平,二是看那姑娘骨子里有股不服输的劲儿,让他有些欣赏。至于绣艺如何,他并未抱太大期望,如今听到刘掌柜如此夸奖,倒是有些意外。 “她叫什么名字?”齐啸云随口问道。 “好像……是叫阿贝。” 阿贝……齐啸云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并未多想。 **\*\*\** 两日后,齐啸云果然轻车简从,来到了“云锦记”。 他并未声张,只说是随便看看。刘掌柜连忙迎了出来,陪着他在前后店转悠。齐啸云目光锐利,一边听着刘掌柜的汇报,一边观察着店内的陈设、货品以及绣娘们的工作状态。 当他走到后院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正在埋头刺绣的绣娘们,很快便落在了靠里位置的莫贝贝身上。 她穿着一身干净的粗布衣裙,头发利落地挽在脑后,露出一段纤细白皙的脖颈。此刻,她正对着一幅较大的屏风面料刺绣,那是一只展翅的仙鹤,羽翼部分需要用到极其繁复的套针和施毛针,极为考验耐心和技巧。只见她全神贯注,指尖捏着细如发丝的银色丝线,一针一线,不急不躁,那仙鹤的羽毛在她针下,仿佛真的拥有了生命和光泽,在阳光下隐隐流动。 齐啸云停下脚步,静静看了一会儿。他虽不精通刺绣,但鉴赏能力是有的。这姑娘的技艺,确实远超这“云锦记”里其他的绣娘,甚至比他见过的某些名家之作,也不遑多让,尤其难得的是那份沉静专注的气度。 莫贝贝绣完一小片羽毛,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有些发酸的后颈,一抬眼,便对上了齐啸云审视的目光。 她微微一怔,随即放下针线,站起身,有些拘谨地行了一礼:“齐公子。” 齐啸云点了点头,走到近前,看向那幅仙鹤图:“这是给‘瑞福祥’订的屏风?” “回公子,是的。”刘掌柜连忙接口,“原本工期紧,正愁找不到合适的人手,多亏了阿贝姑娘,这仙鹤最难的部分都是她负责的,又快又好!” 齐啸云看着那栩栩如生的仙鹤,又看了看眼前这个低眉顺目、却难掩灵秀之气的姑娘,心中一动。他想起父亲偶尔提及,齐家正准备开拓更高端的定制绣品市场,以迎合那些洋人和新兴权贵的喜好,正需要这种既有传统功底又有创新意识的顶尖绣娘。 “阿贝姑娘是江南人?”齐啸云开口,声音比平日温和些许。 “是。”莫贝贝低声应道,心跳有些快。近距离看这位齐公子,他身量很高,面容俊朗,眼神清澈而深邃,带着一种与年龄不太相符的沉稳。 “江南刺绣,果然名不虚传。”齐啸云赞了一句,随即转向刘掌柜,“刘叔,这幅屏风完工后,让阿贝姑娘试着设计几幅新图样,要融合一些西洋画的透视和光影,但骨子里还得是我们中国绣品的韵味。料子和丝线用最好的,不计成本,我看看效果。” 刘掌柜先是一愣,随即大喜。云少爷这是要重用阿贝啊!他连忙应下:“是,少爷!老朽一定安排妥当!” 莫贝贝也听明白了齐啸云的意思,这是给她机会,也是考验。她心中涌起一股激动,更多的是一种被认可的喜悦。她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向齐啸云:“多谢公子信任,阿贝一定尽力!” 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像两颗被泉水洗过的黑曜石,里面燃烧着斗志和决心。齐啸云与她对视,心中微微一动,这姑娘,果然不是池中之物。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点了点头,便带着刘掌柜往前店去了。 然而,他们都没注意到,在院子另一角,一个负责清洗杂物的婆子,正偷偷打量着这边,眼神闪烁。她是赵家安插在“云锦记”的眼线,平日里并不起眼。见到齐家少爷竟然如此看重这个新来的乡下绣娘,她暗暗记在了心里。 齐啸云离开后,莫贝贝重新坐回绣架前,心情却久久不能平静。齐啸云的认可和赋予的新任务,像一道光,照亮了她前路的迷茫。她更加努力地投入到工作中,同时也开始留心观察西洋的画册(绣坊里偶尔会有一些),琢磨着如何将那些新奇的东西融入到自己的刺绣里。 她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份工作,更是一个可能改变她命运的机会。她要抓住它,不仅要治好阿爹的伤,还要在这偌大的沪上,挣出自己的一片天地。 至于那半块玉佩的秘密……她摸了摸藏在胸前的玉佩,感受着那冰凉的触感。时机还未到,她需要先站稳脚跟。但冥冥之中,她感觉自己和那个叫莫莹莹的女孩,和那位善良的林夫人,甚至和这位齐公子之间的联系,似乎正在一点点加深。 沪上这座巨大的迷城,正缓缓向她揭开其一角。而属于莫贝贝的传奇,才刚刚开始。 第0147章水波下的暗礁 江南的梅雨季,黏稠而漫长。雨水敲打着乌篷船的顶棚,汇成细流,从边缘淅淅沥沥地落下,在浑浊的河面上溅起一圈圈涟漪。船舱里有些闷热,混合着鱼腥、水汽和旧木头的味道。 阿贝(贝贝)盘腿坐在船头,身上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裳,裤腿卷到膝盖,露出一双被河水泡得有些发白、却结实有力的小腿。她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竹篙,眼睛却不在水面,而是盯着船舱里一块摊开的旧布,布上用炭笔画着歪歪扭扭的字。 “春……眠……不……觉……晓……”她低声念着,手指在空中比划,眉头紧紧皱着。这是村里老秀才在祠堂开的蒙学里教的,她去得断断续续,字认得磕磕巴巴。 “阿贝!发什么呆!看着点水路!”莫老憨在船尾撑着主篙,瓮声瓮气地喊道,古铜色的脸上淌着雨水和汗水。他身材不高,却异常敦实,常年的水上生活让他动作稳健身手矫健。 “晓得了,爹!”阿贝应了一声,连忙收起旧布,握紧竹篙,专注地看着前方雨雾迷蒙的河道。她眼神锐利,能轻易分辨出水流的缓急和水下暗礁的方位。这是多年跟着养父跑船练就的本事。 他们的船不大,主要靠着从镇上运些杂货到沿河的村落,再从村里收些鱼虾、鸡蛋到镇上贩卖,赚些辛苦钱糊口。日子清贫,但莫老憨夫妇老实本分,对阿贝视如己出,将能给的都给了她。 船靠在一个叫柳村的小码头,莫老憨跳上岸去搬货,阿贝则在船上收拾,把要卖的几筐鱼虾挪到显眼位置。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贴在额头上,有些痒,她随手抹了一把,露出一张虽然被日头晒得微黑,却眉眼精致、鼻梁挺俏的脸庞。那双眼睛尤其亮,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带着一股不服输的野性韧劲。 码头上人来人往,几个穿着绸衫、显然是镇上来的管事模样的人,正指挥着苦力从一艘大些的货船上卸下成包的米粮。其中一个三角眼的管事,目光在码头上扫过,落在了阿贝他们的船上,特别是那几筐活蹦乱跳的鲜鱼上。 “喂,那打鱼的!”三角眼管事踱步过来,用脚尖踢了踢船帮,语气倨傲,“这鱼,什么价?” 莫老憨刚搬完货上岸,见状连忙小跑过来,陪着笑脸:“李管事,您瞧,都是今早刚网的,鲜活得很!老价钱,三文钱一斤,您看……” “三文?”李管事嗤笑一声,三角眼里闪着精光,“如今这光景,米价都涨了,鱼价倒想按着老黄历?两文!这些我全要了!” 莫老憨脸色一苦:“李管事,这……这两文钱实在……网具要修,船要补,家里婆娘还病着……” “少废话!”李管事不耐烦地打断,“两文,爱卖不卖!不卖就烂在船上吧!”他身后两个跟班也抱着胳膊,斜眼看着。 阿贝在船上听得真切,一股火气直冲头顶。她知道家里等米下锅,娘亲咳嗽了半个月,抓药的钱还没着落。她猛地从船头站起,手握竹篙,声音清脆却带着刺:“李管事,镇上周记鱼铺收我们的鱼,一直是三文五!给您三文已是看在老主顾份上!两文?您这是明抢!” 李管事没料到一个小丫头敢顶嘴,愣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嘿!你个黄毛丫头,这里有你说话的份?莫老憨,你管不管你女儿?!” 莫老憨生怕惹事,连忙呵斥阿贝:“阿贝!闭嘴!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又转向李管事,腰弯得更低了,“李管事,孩子小,不懂事,您别见怪……两文就两文……” “爹!”阿贝急了,眼圈有些发红,“凭什么!我们起早贪黑……” “就凭这柳村的码头,现在是我说了算!”李管事趾高气扬,他最近巴结上了镇上新来的税吏,气焰正盛,“今天这鱼,两文钱,我收了!以后你们家的船想在这码头停靠,也得看爷高不高兴!” 这是赤裸裸的欺压了。周围一些同样跑船、卖货的乡邻都围了过来,脸上带着愤懑,却敢怒不敢言。 阿贝看着养父佝偻的背和讨好的笑容,再看看李管事那副嘴脸,胸脯剧烈起伏着。她不是第一次见识这种欺软怕硬,但每次都觉得憋屈。她咬了咬嘴唇,目光扫过李管事脚下那块有些松动的码头木板,又看了看河里湍急的水流,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她没再说话,而是默默拿起撑船的竹篙,那竹篙一头包着铁尖,十分沉重。她走到船边,看似要去调整船的位置。 就在这时,她脚下似乎被缆绳绊了一下,“哎呀”一声,整个人向前踉跄,手中那根沉重的竹篙也脱手飞出,不偏不倚,正好戳在李管事脚边那块松动的木板上! “咔嚓!”木板应声而裂! 李管事正得意洋洋,根本没防备,一只脚瞬间踩空,“噗通”一声,整个人掉进了浑浊冰冷的河水里! “啊!救命!救……咕嘟……”李管事在水里扑腾着,他显然不谙水性,呛了好几口水。 “哎呀!李管事落水了!”阿贝站在船上,一脸“惊慌失措”,“快!快救人啊!” 码头上顿时乱作一团。李管事的跟班手忙脚乱地找竹竿、绳子。周围的乡邻们想笑又不敢笑,有几个机灵的赶紧上前帮忙,七手八脚地把成了落汤鸡的李管事捞了上来。 李管事瘫在码头上,咳嗽不止,脸色煞白,绸衫湿透贴在身上,狼狈不堪。他指着阿贝,气得浑身发抖:“你……你……” 阿贝眨着无辜的大眼睛:“李管事,对不住对不住!我脚下滑了,不是故意的!您没事吧?这河水凉,可别冻着了!”她语气诚恳,眼底却闪过一丝狡黠的快意。 莫老憨也吓坏了,连连作揖道歉。 李管事看着阿贝那“纯良”的模样,又看看周围乡邻们隐隐带着笑意的眼神,知道自己吃了哑巴亏,再说下去只会更丢人。他狠狠瞪了阿贝一眼,在跟班的搀扶下,灰溜溜地走了,连那几筐鱼也顾不上了。 等李管事走远,码头上爆发出了一阵压抑的低笑声。一个相熟的老船工对莫老憨竖起大拇指:“老憨,你家阿贝,是这个!有胆色!” 莫老憨却后怕地拍着胸口,拉过阿贝,低声责备:“你这丫头!太莽撞了!那李管事是能得罪的人吗?他回头报复怎么办?” 阿贝撇撇嘴,浑不在意:“怕他作甚!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要是敢使坏,我就……”她挥了挥小拳头,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你就怎么样?你还想跟人动手?”莫老憨瞪眼,“女孩子家,要文静些!跟你娘学学绣花不好吗?” 提到绣花,阿贝眼神黯了黯。养母莫婶的苏绣是一绝,一直想将手艺传给她,说她手指灵巧,是块好料子。阿贝也学,而且学得很快,针法甚至比莫婶年轻时还要灵动几分。莫婶常说:“阿贝啊,你这手艺,将来定能超过娘,说不定能进城里的大绣庄呢!” 可阿贝心里,对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穿针引线,总觉得有些憋闷。她更喜欢跟着养父在风里雨里跑船,喜欢撑篙时手臂肌肉绷紧的感觉,喜欢河水拍打船帮的声响,甚至喜欢和码头上那些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虽然有时会受气,但也觉得鲜活、自在。 她知道养父母是为她好,希望她有个安身立命的本事,嫁个好人家,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可每当夜深人静,她摸着贴身戴着的、那半块冰凉剔透的玉佩时,心里总会涌起一种莫名的空落和躁动。这玉佩质地极好,绝非凡品,她隐约知道,自己的身世恐怕不简单。这水乡,这渔船,似乎困不住她。 “知道了,爹。”她低下头,闷闷地应了一声,不想让养父担心。 回程的路上,雨渐渐停了。夕阳从云层缝隙中透出,将河面染成一片金红。阿贝坐在船头,看着两岸熟悉的芦苇和水杉向后掠去,心情慢慢平复。 她拿出那块旧布,继续认字。光线有些暗了,她看得有些吃力。 “处……处……后面这个字念什么来着?”她挠了挠头。 莫老憨在船尾看着女儿专注的侧影,叹了口气。他知道女儿聪明,不是池中之物。可这世道,一个无根无基的女子,想要出头,太难了。他只希望,她能少些棱角,多些平安。 船桨划破金色的水面,发出有节奏的哗哗声。 阿贝忽然抬起头,望向西边那绚烂的晚霞,眼神有些迷离。 “爹,沪上……是什么样的?” 莫老憨愣了一下,摇摇头:“那可是个大地方,十里洋场,听说遍地是黄金,也遍地是陷阱。不是我们这种人能想的。” “哦。”阿贝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玉佩粗糙的边缘。 沪上……那个在她模糊记忆深处,似乎有着雕梁画栋、穿着华丽衣衫的人影的地方……真的那么远吗? 水波荡漾,倒映着天光云影,也倒映着少女心中悄然滋长的、对外面世界的向往与一丝不安分的悸动。这平静的水乡生活下,暗礁已现。 第0148章暗流与微光 李管事落水事件,像一颗投入平静池塘的石子,在柳村及周边水乡漾开了层层涟漪。 莫老憨提心吊胆了好几天,生怕那李管事带人来报复。阿贝表面上浑不在意,照常跑船、帮养母做家务、抽空认字,但夜里睡觉时,枕头底下也悄悄藏了把磨得锋利的短鱼叉。 出乎意料的是,李管事那边竟没了下文。后来才从相熟的船工那里听说,李管事那日落水后回去就染了风寒,病了好几天。更关键的是,他巴结的那位新税吏,似乎因为账目不清被上头查了,自身难保,李管事失了倚仗,气焰顿时矮了半截,最近在码头上都低调了许多。 莫老憨这才松了口气,看着阿贝的眼神更加复杂。这孩子,胆大,机灵,却也让他这做父亲的,心里时常七上八下。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只是阿贝心里那点不安分的火苗,被这件事一激,似乎烧得更旺了些。 这日午后,天气晴好。阿贝帮养母莫婶将绣好的几方帕子、一对枕套拿到镇上的“锦绣阁”交货。 锦绣阁是镇上最大的绣庄,门面敞亮,柜台里陈列着各色丝线、绸缎和精美的绣品。莫婶的苏绣手艺在附近是出了名的,尤其擅长双面绣和仿真花卉,绣出来的猫蝶图活灵活现,牡丹图仿佛能闻到香气,一直是锦绣阁的紧俏货。 掌柜的是个五十来岁、戴着老花镜的瘦削男人,姓钱。他仔细验看了莫婶带来的绣品,尤其是那方双面绣的“荷塘清趣”帕子,正面是亭亭玉立的粉荷,反面则是几尾嬉戏的锦鲤,针脚细密均匀,色彩过渡自然,不由得连连点头。 “莫家嫂子的手艺是越发精进了。”钱掌柜推了推眼镜,语气还算客气,“这方帕子,店里可以给到一百二十文。这几方单面绣的,五十文一方。枕套一对,两百文。你看如何?” 莫婶默默算了算,脸上露出一丝为难:“钱掌柜,这……丝线价钱涨得厉害,一百二十文,刨去本钱,实在剩不下几个手工钱了……您看,这双面绣费时费力,能不能……再加一点?” 钱掌柜叹了口气:“莫家嫂子,不是我不肯加。如今世道不太平,生意难做啊。沪上、省城来的客商都少了,店里也压着不少货。这个价,已经是看在老主顾份上了。” 阿贝站在母亲身后,看着柜台里那些标价动辄几钱甚至一两银子的华丽绣品,又看看母亲因为常年穿针引线、有些变形的手指,心里很不是滋味。母亲熬更守夜,眼睛都快熬坏了,赚的钱却勉强只够糊口和抓药。 她忍不住开口:“钱掌柜,我娘这双面绣,放在省城,少说也能卖到二钱银子吧?镇上独一份的手艺,您就不能通融通融?” 钱掌柜抬眼看了看阿贝,这丫头他认得,小时候常跟莫婶来,机灵胆大。他笑了笑,语气带着几分生意人的圆滑:“丫头,话不是这么说。省城有省城的行情,镇上有镇上的销路。好东西也得有人识货,有路子卖才行啊。” 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柜台底下拿出一个卷轴,小心地展开。那是一幅画稿,画的是一幅繁复的“百鸟朝凤”图,线条流畅,构图饱满,凤凰展翅高飞,百鸟形态各异,栩栩如生。 “莫家嫂子,你看看这个。”钱掌柜指着画稿,“这是沪上一位老主顾特意订的,要绣一幅大型的‘百鸟朝凤’插屏,点名要顶好的苏绣师傅。工期三个月,用料都用最好的,若是绣好了,工钱这个数。”他伸出五根手指。 “五……五两银子?”莫婶倒吸一口凉气,有些不敢相信。五两银子,够他们一家省吃俭用大半年了。 “是五十两。”钱掌柜压低声音,脸上带着一丝得意。 “五十两?!”莫婶惊得手一抖,差点拿不稳手里的包袱。阿贝也瞪大了眼睛,心脏怦怦直跳。五十两!这对他们来说,简直是个天文数字。 “不过,”钱掌柜话锋一转,神色变得严肃,“要求也极高。凤凰的羽毛要根根分明,有光泽感;百鸟的神态不能重样,要灵动;整体的配色要华贵大气,不能有丝毫差错。而且工期紧,三个月必须交货,延误一天,扣十两。” 莫婶看着那幅复杂的画稿,脸上露出犹豫和胆怯。五十两的诱惑巨大,但这难度和风险也太高了。她这辈子还没绣过这么大幅、这么精细的作品。 “钱掌柜,这……我怕是……” “娘!”阿贝猛地拉住母亲的胳膊,眼睛亮得惊人,“我们能绣!您的手艺没问题!我可以帮您!我帮您劈线、配色、绣那些简单的背景和鸟儿!” 她转向钱掌柜,语气急切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钱掌柜,这活儿我们接了!保证按时按质完成!” 钱掌柜有些讶异地看了看阿贝,又看向莫婶。莫婶被女儿眼中的光芒感染,又想到家里拮据的状况和丈夫日渐佝偻的背,咬了咬牙,重重点头:“好!钱掌柜,我们接!” “痛快!”钱掌柜笑了,“那我就跟沪上那边回话了。丝线、底料我这边会准备好,明天就给你们送过去。先付五两定金,绣成之后付清余款。” 揣着沉甸甸的五两银子定金,母女俩走出锦绣阁时,脚步都有些发飘。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仿佛连空气都变得甜美起来。 “阿贝,这……这能行吗?”莫婶还是有些忐忑,手里紧紧攥着钱袋。 “肯定行!”阿贝挽住母亲的胳膊,语气斩钉截铁,“娘,您的手艺是镇上最好的!以前是没机会,现在机会来了,我们一定要抓住!有了这五十两,爹就不用那么辛苦跑船了,您的病也能好好治了,我们还能把房子修一修……” 她描绘着美好的未来,眼睛里闪烁着对改变命运的强烈渴望。这不仅仅是五十两银子,这是一个契机,一个可能让他们家摆脱贫困泥沼的契机。 回到家里,莫老憨听说后,先是震惊,随后便是担忧。“五十两?这么重的活儿,你们娘俩身子吃得消吗?万一绣不好,赔钱事小,得罪了沪上的大主顾可怎么办?” “爹,您就放心吧!”阿贝给父亲倒上水,信心满满,“我和娘商量好了,这段时间跑船的活儿先放一放,我多帮娘打下手。娘负责绣主要部分,我帮她处理杂事,绣些边角。我们一定能完成!” 看着妻女眼中久违的光彩和决心,莫老憨叹了口气,没再反对。他知道,这个家,或许真的需要这样一个机会来改变。 从第二天起,莫家那间低矮的瓦房里,气氛就彻底变了。原本堆放杂物的堂屋被清理出来,架起了巨大的绣架。钱掌柜送来的上等绸缎底料和五光十色的丝线,让莫婶和阿贝都屏住了呼吸。 莫婶拿出了看家本领,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在绣架前一坐就是几个时辰,连吃饭都是阿贝端到跟前。她对照着“百鸟朝凤”的画稿,先用细炭笔在绸缎上淡淡勾勒出轮廓,然后开始一针一线地刺绣。 阿贝则成了母亲最得力的助手。她心思灵巧,眼力也好,负责将丝线劈成比头发丝还细的绒线,方便母亲绣出羽毛的细腻质感。她还要根据画稿和母亲的指示,调配出上百种不同的颜色,确保过渡自然,色泽饱满。空闲时,她也拿起针,尝试绣一些简单的云纹、水纹和那些形态相对固定的鸟类。 这活儿远比想象中更耗心神。光线稍暗便不行,伤眼睛;坐久了腰酸背痛;手指被针扎破是常事。但母女俩都憋着一股劲,谁也不叫苦。 阿贝发现,自己似乎真的在刺绣上有些天赋。她绣出来的云纹,比母亲教的更富有流动感;她调配的颜色,有时连母亲都称赞大胆又和谐。她开始不满足于只打下手,偷偷对照画稿,研究那些复杂鸟类的结构和神态,在废弃的布头上练习。 日子在飞针走线中悄然流逝。巨大的绣屏上,华贵的凤凰渐渐显露出雏形,羽翼丰满,眼神锐利,仿佛下一刻就要破帛而出。围绕在凤凰周围的百鸟,也一只只活灵活现地呈现出来。 然而,就在绣屏完成近半的时候,麻烦找上门了。 这天,几个穿着流里流气的汉子闯进了莫家小院。为首的是个脸上带疤的壮汉,敞着怀,露出胸口狰狞的刺青。 “哟,这就是莫老憨家?听说接了个大活儿,发财了?”刀疤脸斜着眼睛,打量着堂屋里的绣架,语气阴阳怪气。 莫老憨闻声从里屋出来,心里一沉,连忙上前:“几位大哥,有事好说,有事好说。” “没什么大事。”刀疤脸大大咧咧地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就是兄弟们最近手头紧,听说你们家得了笔横财,想来借几个钱花花。” 这就是明目张胆的勒索了。肯定是锦绣阁那边走漏了风声,被这些地痞无赖盯上了。 莫老憨脸色发白,搓着手:“大哥,您听谁说的?哪有横财,就是接了点绣活,挣点辛苦钱,还没拿到工钱呢……” “少他妈废话!”刀疤脸一拍石桌,“五十两的买卖,当老子不知道?痛快点,拿十两银子出来,兄弟们以后保你们家平安。不然……”他冷笑一声,目光扫过堂屋里的绣架和阿贝母女。 莫婶吓得脸色惨白,紧紧抓住阿贝的手。阿贝心头火起,这些蛀虫,见不得别人一点好!她下意识地想去找她的鱼叉。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哟,这么热闹?” 众人回头,只见一个穿着青布长衫、戴着眼镜的年轻书生站在门口,手里还拿着几本书。是住在隔壁巷子的苏文修苏秀才。苏秀才家境贫寒,但读书刻苦,为人正直,在附近口碑不错。 “苏秀才?”刀疤脸皱了皱眉,似乎有些顾忌。读书人,尤其是可能考取功名的秀才,在地方上还是有些地位的,不好轻易得罪。 苏文修迈步走进院子,目光扫过那几个地痞,最后落在莫老憨身上,语气温和:“莫大叔,这是怎么了?” 莫老憨像看到了救星,连忙把事情简单说了。 苏文修听完,转向刀疤脸,不卑不亢地说:“这位好汉,莫家接的绣活,是凭手艺吃饭,赚的是辛苦钱,并非横财。你们这样上门强索,与强盗何异?若是闹到里正那里,或者报到县衙,恐怕对各位也不好。” 刀疤脸脸色变幻,他身后一个瘦子凑到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刀疤脸似乎权衡了一下,狠狠瞪了苏文修一眼,又指了指莫老憨:“行,今天给苏秀才一个面子。不过,这钱,你们迟早得给!我们走!” 地痞们悻悻而去。 莫老憨连连向苏文修道谢。苏文修摆摆手:“莫大叔不必客气,邻里之间,理应互相照应。”他看了一眼堂屋里的绣架,眼中闪过一丝惊叹,“莫婶和阿贝姑娘的手艺真是巧夺天工。” 阿贝看着苏文修清瘦却挺拔的背影,心中微微一动。这个平日里只知道埋头读书的秀才,关键时刻竟有这样的胆识。 “苏大哥,谢谢你。”她轻声说道。 苏文修回过头,对上阿贝明亮的眼睛,脸上微微一红,有些不自在地推了推眼镜:“举手之劳,阿贝姑娘不必挂怀。”说完,便匆匆告辞了。 经过这番惊吓,莫家更加小心。莫老憨晚上睡觉都不敢睡死,生怕那些地痞再来。阿贝也更加意识到,没有权势庇护,即便有了钱,也如同小儿抱金过市,危机四伏。 她更加拼命地投入到绣屏的工作中,仿佛只有将全部精力倾注到针线上,才能暂时忘却外界的纷扰和内心的不安。她绣得越来越得心应手,甚至在一些细节处理上,提出了连莫婶都没想到的巧妙方法。 三个月期限将至,巨大的“百鸟朝凤”绣屏终于完成了最后一针。 当绣屏被完全展开时,连莫婶自己都惊呆了。凤凰展翅,华光溢彩,百鸟环绕,姿态万千,整个画面气势恢宏,又细节满满,仿佛凝聚了她们母女三个月全部的心血和魂灵。 钱掌柜亲自带人来取货,看到成品时,激动得手都在抖。“好!好啊!比画稿上还要生动!莫家嫂子,阿贝丫头,你们可是立了大功了!” 他当场付清了剩余的四十五两银子,又额外包了五两的红封,说是主顾特别满意,给的赏钱。 捧着沉甸甸的五十两银子,莫婶的手颤抖着,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莫老憨也眼圈发红,不住地念叨:“好了,好了,这下好了……” 阿贝看着父母激动的样子,心里也充满了成就感和喜悦。但这喜悦之下,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空虚和更大的渴望。五十两银子,改变了一时的困境,但能改变他们一生的命运吗?能让她摆脱这看似平静却暗藏危机的水乡生活吗?能让她弄清楚自己那块玉佩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身世之谜吗? 她抬头望向北方,那是沪上的方向。 沪上,那个在钱掌柜口中繁华如梦、却又危机四伏的地方。那个订下这幅“百鸟朝凤”绣屏的大主顾所在的地方。 一个念头,如同破土的春笋,在她心底疯狂滋生—— 她要去沪上。 看着父母小心翼翼将银子藏进米缸底层,阿贝的心却早已飞向了远方。她摸着袖中那半块温润的玉佩,凤凰的羽翼在指尖留下清晰的纹路。 “娘,“她突然开口,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这幅绣屏,是要送到沪上哪户人家?“ 莫婶正擦拭着眼角的泪花,闻言愣了一下:“听钱掌柜说,是齐公馆订的。好像是给齐家老太太祝寿用的。“ “齐公馆?“阿贝的心猛地一跳。这个名字像是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一些模糊的画面闪过脑海——雕花的窗棂,穿着绸缎衣裳的妇人,还有......一个总是跟在她身后的小小身影。 “怎么了?“莫婶关切地看着女儿突然苍白的脸色。 “没、没什么。“阿贝强自镇定,“只是没想到我们的绣品能进那样的大户人家。“ 夜深人静时,阿贝辗转反侧。齐公馆这三个字在她心头盘旋不去。她悄悄起身,就着窗缝透进的月光,再次端详那半块玉佩。玉佩在月光下泛着莹莹的光泽,上面的凤纹似乎活了过来,振翅欲飞。 她想起日间苏文修来借书时说的话:“沪上齐家,可是真正的名门望族。听说他们家的少爷齐啸云,年纪轻轻就已经在帮家里打理生意了。“ 齐啸云...... 这个名字像是一道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开。一些被遗忘的记忆碎片突然拼凑起来——一个穿着小西装的男孩,将一块糖塞进她手里,奶声奶气地说:“贝贝别哭,哥哥保护你。“ 她的心跳得厉害,手心里全是冷汗。难道她真的和沪上齐家有什么关系?那场导致她流落水乡的变故,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第二天一早,阿贝破天荒地没有帮着母亲做活,而是找到了正在河边温书的苏文修。 “苏大哥,“她开门见山,“你能多给我讲讲沪上的事吗?特别是......齐公馆。“ 苏文修推了推眼镜,有些诧异地看着眼前这个眼神坚定的少女。晨光中,她的面容似乎与往常有些不同,那双总是带着野性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某种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齐公馆啊......“他沉吟片刻,“那可是个了不得的地方。听说他们家的花园比咱们整个镇子还大,家里的佣人都有几十个。齐老爷是沪上商会的会长,齐少爷更是年轻有为......“ 阿贝静静地听着,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那些遥远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生活,此刻却如此真切地与她产生了联系。 当她告别苏文修往回走时,心里已经下定了决心。她要亲自去沪上,去齐公馆,去弄清楚自己的身世。这个念头一旦生根,就像藤蔓一样疯狂生长,再也无法遏制。 回到家中,她看着正在缝补衣服的母亲,突然跪了下来。 “娘,女儿不孝,“她的声音哽咽却坚定,“我想去沪上。“ 莫婶手中的针线啪嗒落地,难以置信地看着女儿。 第0149章水乡风浪骤 江南的深秋,总带着一股浸入骨髓的湿冷。连绵的阴雨下了好几日,终于在一个午后勉强停住,天色却依旧灰蒙蒙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莫家那间临水而建的简陋瓦房里,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莫老憨躺在里屋的床榻上,脸色蜡黄,额头沁出虚弱的冷汗,不时发出一两声压抑的、带着痛楚的**。他的左腿被打上了简陋的夹板,肿胀未消,裸露的皮肤上布满骇人的青紫淤痕。 贝贝(阿贝)端着一碗刚熬好的、黑黢黢的药汁,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轻声唤道:“爹,该喝药了。” 莫老憨费力地睁开眼,看到女儿担忧的小脸,努力想挤出一个安慰的笑容,却牵动了嘴角的伤口,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阿贝……辛苦你了。”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破旧的风箱。 “不辛苦,爹,你快把药喝了,喝了才能好起来。”贝贝将药碗凑到他嘴边,动作轻柔地喂他服下。那药汁极苦,莫老憨却眉头都没皱一下,顺从地喝完了。他知道,这药钱,是家里最后一点积蓄换来的。 外间,贝贝的养母莫婶正对着空了大半的米缸和所剩无几的铜板发愁,眼圈红肿,显然是刚哭过。家里原本就清贫,全靠莫老憨打渔和她在镇上接些缝补的活计勉强维持。如今顶梁柱倒了,不仅断了收入,每日的汤药钱更像个无底洞,将本就微薄的家底迅速掏空。 “娘,别担心,总会有办法的。”贝贝走出里屋,来到莫婶身边,握住她粗糙冰凉的手。十四岁的少女,身量已经抽高,眉眼长开,既有水乡女儿的清秀灵动,眉宇间又比同龄人多了一份坚毅和果敢。长期的劳作让她手脚麻利,眼神清亮,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 莫婶看着懂事的女儿,眼泪又差点掉下来:“能有什么办法……那黄老虎,是铁了心要逼死我们这些不肯低头的老骨头啊!” 黄老虎,是盘踞在这一带的水霸,手下养着一群泼皮无赖,向来横行乡里。前些日子,他放出话来,要强占这片水域最好的几处渔场,归他“统一管理”,所有渔民打上来的鱼获,必须低价卖给他,再由他高价转售。莫老憨性子耿直,又是渔民中颇有威望的,自然不肯答应,带着几个老伙计据理力争。 三天前,黄老虎带着一群打手,直接闯到了渔市上。冲突中,莫老憨被他们围住,棍棒交加,生生打断了腿。其他渔民敢怒不敢言,黄老虎撂下狠话,要么乖乖听话,要么就滚出这片水域,否则莫老憨就是下场。 “你爹这腿……郎中说,不好好用药将养,怕是……怕是会落下残疾。”莫婶的声音带着绝望,“可这药钱……家里实在是……” 贝贝抿紧了嘴唇,目光落在墙角那个她平时做绣活的小笸箮上。里面有几方她刚绣好的帕子,图案是跃出水面的锦鲤,活灵活现,针脚细密均匀,是她最拿手的样式。往常,这些绣品能换些零钱贴补家用,但如今这点收入,对于庞大的医药费来说,无疑是杯水薪。 她的手下意识地摸向颈间,那里贴身挂着一个用红绳系着的东西——半块温润剔透的玉佩。这是当年养父母在码头捡到她时,她襁褓中就带着的。养父母曾说,这玉佩看着就名贵,她或许是大户人家流落出来的孩子。这半块玉佩,是她身世的唯一线索,也是她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和一丝渺茫的寄托。 “娘,”贝贝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坚定,“我去沪上。” “什么?”莫婶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女儿,“你去沪上?你一个女娃娃,去那么远的地方做什么?那地方人生地不熟的……” “我去卖绣品。”贝贝打断母亲的话,眼神清亮,“我听学堂的先生说过,沪上是顶顶繁华的大地方,有钱人多,识货的人也多。我这些绣活,在这里只能卖几个铜板,到了沪上,说不定能卖上好价钱。”她顿了顿,继续道,“而且……我带着玉佩去,万一……万一能打听到什么消息呢?” 后面这句话,她说得有些含糊,但莫婶听懂了。她看着女儿倔强而清澈的眼睛,心中五味杂陈。她舍不得女儿去那么远的地方冒险,可眼下的困境,似乎真的没有更好的出路了。丈夫的伤等不起,家里也快揭不开锅了。 “可是……路上危险,沪上那么大……”莫婶依旧犹豫。 “娘,我不怕。”贝贝握住母亲的手,力道坚定,“我跟着爹学过拳脚,等闲人近不了身。我认得字,会算数,不会走丢,也不会被人骗。您就让我去吧,爹的药不能断。” 里屋传来莫老憨压抑的咳嗽声。莫婶看着女儿稚嫩却坚毅的脸庞,又回头望了望里屋病榻上的丈夫,最终,眼泪无声地滑落,她重重地点了点头,哽咽道:“好……好孩子……苦了你了……” 得到母亲的同意,贝贝立刻行动起来。她将家里所剩不多的铜板仔细数了又数,留出一部分作为路费和最初几天的花销,剩下的全都塞给母亲,叮嘱她一定要给父亲买药。她又连夜赶工,绣了好几方更复杂、更精致的帕子和香囊,图案有喜上眉梢、凤穿牡丹,都是寓意吉祥,在沪上应该会更受欢迎的样式。 她将那些绣品和几件换洗的旧衣服仔细包在一个蓝印花布包袱里。那半块玉佩,被她用柔软的旧布包了好几层,贴身藏好。 临行前的夜晚,贝贝坐在莫老憨的床边。 “阿贝……”莫老憨虚弱地睁开眼,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愧疚和不舍,“是爹没用……连累你了……” “爹,别这么说。”贝贝替他掖好被角,声音轻柔却有力,“您好好养伤,等我从沪上赚了钱回来,给您买最好的药,买肉吃。到时候,看那黄老虎还敢不敢欺负我们!” 莫老憨看着女儿在昏暗油灯下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恐惧,没有抱怨,只有一往无前的勇气和对未来的期盼。他心中酸楚,却也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或许,他这个从小就不一般的养女,真的能闯出一条路来。 第二天清晨,天色未明,水乡还笼罩在薄雾之中。 贝贝背上蓝布包袱,最后看了一眼沉睡中的养父和倚在门边默默垂泪的养母,深吸一口带着水汽的清冷空气,转身,踏上了通往码头的小路。她的步伐稳健,背影在朦胧的晨雾中显得有些单薄,却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韧劲。 小小的乌篷船载着她,离开了生活了十四年的水乡,驶向那个传说中遍地黄金、却也充满未知风险的东方魔都——沪上。 前方等待她的,将是怎样的风雨,又是否会遇到那与她血脉相连、却离散多年的至亲? 江水悠悠,载着少女的期盼与决心,默默东流。 --- 晨雾如纱,笼罩着静谧的河道。小小的乌篷船破开平静的水面,船桨划动,发出有节奏的“欸乃”声。贝贝站在船头,最后回望了一眼那在雾霭中渐渐模糊的村庄轮廓,以及家门口那棵老槐树依稀的影子。养母瘦弱的身影依旧倚在门边,远远地望着,仿佛成了一尊雕像。 心头涌起一阵酸涩,贝贝用力眨了眨眼,将那股湿意逼了回去。不能哭,从踏出家门的那一刻起,她就必须坚强。 撑船的是同村的福伯,是个沉默寡言的老汉,偶尔会跑船去邻近的镇上。听闻贝贝要去沪上,他叹了口气,只说了句“娃儿不易”,便答应捎她一段,到能搭乘小火轮的码头。 “贝丫头,沪上不比咱水乡,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你一个女娃,凡事多留个心眼。”福伯看着前方水道,瓮声瓮气地提醒。 “谢谢福伯,我晓得的。”贝贝点头,手下意识地按了按胸前贴身藏着的玉佩。那冰凉的触感,似乎能给她带来一丝奇异的力量和安定。 船行缓缓,两岸的景致逐渐变化。熟悉的桑基鱼塘、粉墙黛瓦被抛在身后,河道渐渐开阔,船只也多了起来,出现了冒着黑烟、发出“突突”声响的小火轮,以及一些挂着陌生旗帜的较大货船。空气中也开始混杂着煤烟、机油和陌生人群的气息。 贝贝知道,她正在离开熟悉的世界,一步步靠近那个传说中的繁华之地。 几个时辰后,船只在一个颇为热闹的码头靠岸。这里已是通往沪上的重要水陆枢纽,人声鼎沸,挑夫、小贩、旅客穿梭不息,各种口音混杂在一起,显得嘈杂而充满活力。 “贝丫头,我只能送你到这了。前面有去沪上的小火轮,买张票就行。”福伯指着码头一侧停靠着的几艘看起来稍显气派的蒸汽轮船。 贝贝再次向福伯道谢,紧了紧肩上的蓝布包袱,深吸一口气,融入了熙攘的人流。 码头上果然鱼龙混杂。她刚站稳,就有一个穿着短褂、眼神精明的男人凑过来:“妹子,第一次来?要去沪上?我这儿有便宜的船票,还包送到地方!” 贝贝记着福伯的叮嘱,警惕地摇了摇头,没有搭话,径直走向挂着“售票处”牌子的窗口。窗口前排着不短的队,她默默站到队尾,仔细观察着周围。她看到刚才那个男人又去纠缠另一个看起来像是外地来的妇人,那妇人似乎被说动了,跟着男人往偏僻处走去。贝贝皱了皱眉,心中更添几分谨慎。 排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终于轮到她了。 “去沪上,最便宜的统舱票,多少钱?”贝贝仰头问道。 售票的是个戴着眼镜的中年人,抬眼皮看了她一眼,报了个数。 贝贝心里快速计算了一下,这个价格比她预想的要贵一些,但还在能承受的范围内。她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用手帕包好的铜钱,仔细数出相应的数目,递了过去。 拿到那张薄薄的、印着蓝色字迹的船票,贝贝心中稍定。她按照指示,走向登船的栈桥。 统舱在船的最底层,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汗味、鱼腥味和各种难以形容的气味。舱内挤满了人,大多是扛着大包小裹的苦力、小贩和像她一样寻求机会的底层百姓。人们或坐或卧,大声交谈、咳嗽、哄孩子,嘈杂不堪。 贝贝找了个靠船舱壁的角落,将包袱紧紧抱在怀里,蜷腿坐下。周围投来各种打量目光,有好奇,有漠然,也有几道让她不太舒服的、带着审视意味的视线。她低下头,假装闭目养神,实则全身的感官都处于戒备状态。她能感觉到,胸前那半块玉佩似乎隐隐散发着微弱的温润气息,让她在这陌生混乱的环境中,奇异地保持着一丝清明和镇定。 “呜——” 汽笛长鸣,船身微微一震,缓缓离开了码头。 透过狭小的舷窗,可以看到岸边的景物开始移动、倒退。故乡,真正地远去了。 未知的沪上,就在前方。 旅程比想象中更难熬。船舱闷热,颠簸不已,不时有人晕船呕吐,使得空气更加污浊。贝贝强忍着不适,默默计算着时间。她不敢轻易动用包袱里仅有的干粮,只在小口喝水。 期间,有个流里流气的青年试图凑过来搭讪,手还不老实地想碰她的包袱。贝贝猛地睁开眼,眼神锐利如刀,冷冷地瞪着他,同时右手悄然握成了拳,摆出了养父教过的防御架势。那青年被她眼中不符合年龄的冷厉和那看似有章法的架势唬了一下,悻悻地啐了一口,转身走开了。 贝贝心中暗松一口气,背后却惊出了一层薄汗。她知道,这只是开始。 经过一天一夜的颠簸,当窗外天色再次放亮时,有人兴奋地喊道:“到了!看到大码头了!沪上到了!” 舱内顿时一阵骚动。贝贝也站起身,透过舷窗向外望去。 只见远处,一片庞大的、与她所知完全不同的景象缓缓铺陈开来。高耸的、风格各异的楼房,密密麻麻的船只,巨大的烟囱冒着滚滚浓烟,江岸上车水马龙,人潮如织……这就是沪上吗?如此繁华,如此喧嚣,如此……令人望而生畏。 轮船缓缓靠岸,停稳。人们争先恐后地涌向出口。 贝贝随着人流,踏上了沪上的土地。脚下是坚硬的码头石板路,耳边是前所未有的、震耳欲聋的各种声响——汽车的喇叭声、黄包车的铃铛声、小贩的吆喝声、轮船的汽笛声……交织成一曲光怪陆离的城市交响。 她站在人来人往的码头上,有那么一瞬间的茫然。高楼大厦压迫着她的视线,陌生的人潮几乎要将她淹没。 但她很快稳住了心神。摸了摸藏在胸前的玉佩,又掂了掂肩上的包袱。这里面,有她安身立命的希望,也有她身世的谜团。 她深吸了一口沪上特有的、混合着煤烟与江水气息的空气,目光逐渐变得坚定而明亮。 无论前路如何,她来了。 (第0149章 完) 第0150章沪上初印象与寻路难 --- 码头的喧嚣如同实质的浪潮,拍打着贝贝的耳膜。她紧紧抱着蓝布包袱,像一叶小小的扁舟,被人流裹挟着向前移动。穿着体面西装、拄着手杖的先生,妆容精致、穿着高开叉旗袍的摩登女郎,汗流浃背、喊着号子的码头苦力,拉着黄包车飞快穿梭的车夫……各种面孔、各种声音、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光怪陆离、令人目眩神迷的都市图景。 贝贝努力定了定神,想起养母的叮嘱和福伯的告诫,不敢在码头多做停留。她避开那些主动上前揽客的旅店伙计和车夫,凭着在船上时听人闲聊记下的只言片语,朝着据说相对便宜、鱼龙混杂但信息也灵通的“闸北”方向走去。 路,是坚硬的柏油马路,跑着四个轮子的汽车和叮当作响的电车,与她走惯了的水乡青石板路截然不同。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玻璃窗户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反射着冷硬的光。店铺的招牌五光十色,写着她不认识的洋文,橱窗里陈列着华美的衣裳、闪亮的首饰、她从未见过的稀奇玩意儿。 这一切,都让她感到新奇,更感到一种无形的压迫和自身的渺小。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和略显土气的布鞋,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引来一些或好奇或轻蔑的目光。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腿脚开始发酸,周围的景象也逐渐变化。高楼少了,更多的是低矮、拥挤的里弄房子,街道也变得狭窄、脏乱,空气中弥漫着煤球炉子的味道和劣质脂粉香气、食物腐败气息混杂的怪味。这里应该就是闸北了。 当务之急,是找个落脚的地方。贝贝看到巷口挂着“包租婆”牌子的门洞,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里面光线昏暗,一个穿着绸衫、叼着烟卷的胖女人正翘着腿坐在竹椅上,磕着瓜子。 “喂,小姑娘,做啥?”胖女人上下打量着贝贝,眼神精明。 “阿姨,请问……有便宜的房间租吗?”贝贝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 “租房?”胖女人吐掉瓜子皮,“有,亭子间,一个月三块大洋,先付后住。” 三块大洋!贝贝心里咯噔一下。这几乎是她身上所有钱财的一半还多。她摇了摇头:“太贵了,有……更便宜点的吗?” 胖女人嗤笑一声:“更便宜?小姑娘,你以为这里是善堂啊?没有没有,快走快走,别耽误我做生意。”她不耐烦地挥挥手。 贝贝默默退了出来。她又连续问了几家,要么价格昂贵,要么看她年纪小、穿着寒酸,直接拒之门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华灯初上,沪上的夜晚展现出另一种魅惑与危险。街边的霓虹灯开始闪烁,一些打扮妖娆的女子站在街角,空气中飘来酒馆和赌场喧闹的声音。 一种无助和恐慌感开始在她心底蔓延。难道第一天就要流落街头? 她走到一条相对安静些的弄堂口,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蹲了下来。包袱里的干粮已经吃完,腹中饥饿,身心的疲惫一起涌了上来。她将脸埋在膝盖里,第一次对自己贸然来沪上的决定产生了一丝怀疑。 “爹……娘……”她无声地念着,眼眶有些发热。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小姑娘,怎么蹲在这里?遇到难处了?” 贝贝猛地抬起头,警惕地看向来人。那是一个约莫四十岁上下的妇人,穿着干净的灰色布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面容慈和,手里还提着一个菜篮子,像是刚买完菜回来。 “我……我没事。”贝贝站起身,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妇人看着她戒备的样子,笑了笑,语气更加柔和:“别怕,我不是坏人。我姓孙,就住前面那个弄堂里。”她指了指不远处一个门洞,“我看你面生,一个人在这里,是来找亲戚还是?” 贝贝犹豫了一下,看这孙阿姨面相和善,不像是歹人,便低声道:“我来……想找点活计,还没找到住的地方。” 孙阿姨了然地点点头:“这兵荒马乱的,你一个小姑娘家出来闯荡,不容易。这附近乱得很,晚上不安全。要不……你先去我那里凑合一晚?我那儿虽然窄憋,但总比睡马路强。” 贝贝心中挣扎。养父母的告诫言犹在耳,可眼前的困境也是实实在在的。她看着孙阿姨真诚的眼睛,又看了看昏暗混乱的街道,最终,求生的本能和对一丝善意的渴望让她点了点头:“谢谢孙阿姨,我……我会付您钱的。” 孙阿姨摆摆手:“先别说这个,跟我来吧。” 孙阿姨住的地方确实不大,是一间不大的前楼,陈设简单,但收拾得干干净净。她给贝贝倒了一碗热水,又拿出一个馒头:“还没吃饭吧?先垫垫肚子。” 饿极了的贝贝道谢后,接过馒头小口吃了起来。温热的水和食物下肚,让她冰冷的身体和紧绷的神经都缓和了不少。 “你叫什么名字?从哪儿来?打算在沪上做什么活计?”孙阿姨坐在对面,温和地问道。 “我叫阿贝,从江南水乡来。”贝贝没有说出真名,也没有提及玉佩,“我……会做绣活,想看看能不能卖点绣品。” “绣活?”孙阿姨眼睛微亮,“拿出来我看看?” 贝贝犹豫了一下,还是从包袱里取出那几方她精心绣制的帕子和香囊。 孙阿姨接过去,仔细看了看那锦鲤跃波、喜上眉梢的图案,又摸了摸细密匀称的针脚,脸上露出惊讶和赞赏的神色:“哎呦!这针线活可真不赖!这锦鲤跟活了似的!小姑娘,你这手艺,在咱们这地方可不多见。” 听到夸奖,贝贝心里稍微踏实了些。 “不过,”孙阿姨话锋一转,将绣品递还给她,“你想靠这个在沪上立足,可不容易。这闸北地界,识货的有钱人少,地痞流氓多。你拿去摆摊,别说卖不上价,能不能保住东西都难说。” 贝贝的心又沉了下去。 孙阿姨看着她失落的样子,想了想,说道:“这样吧,明天我带你去个地方。南市那边有个‘巧手坊’,专门收各家各户的绣品,转卖给那些大店铺或者洋行,价格还算公道,也比你自己瞎闯安全些。我跟那管事的王嬷嬷有点交情,可以帮你引荐一下。” 这无疑是黑暗中的一线曙光!贝贝连忙站起身,对着孙阿姨深深鞠了一躬:“谢谢孙阿姨!太感谢您了!” “快别客气,出门在外,谁没个难处。”孙阿姨扶起她,叹了口气,“我看你是个踏实孩子,能帮一把是一把。今晚你就睡那边那个小榻,将就一下。” 这一夜,贝贝躺在陌生却暂时安全的小榻上,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沪上夜声,心中百感交集。有对未来的迷茫,有对养父母的思念,也有对孙阿姨雪中送炭的感激,更有一种绝处逢生的庆幸。 沪上,这个庞大而复杂的城市,在她到来的第一天,就让她尝尽了冷眼、无助,也让她意外地感受到了一丝人情的温暖。 明天,等待她的又将是什么? 她握紧了胸前的玉佩,怀着忐忑与希望,渐渐沉入睡眠。 --- 清晨,弄堂里响起煤炉生火的噼啪声和邻居的洗漱声,将贝贝从浅眠中唤醒。她迅速起身,将小榻整理得一丝不苟。 孙阿姨已经准备好了简单的早饭——稀粥和酱菜。吃饭时,她细细叮嘱贝贝:“巧手坊的王嬷嬷眼光毒,性子也直,你手艺好,她自然不会亏待你,但要是活儿不行,她说话可不中听。你只管把绣品给她看,少说话,多听着。” 贝贝认真记下:“我晓得了,孙阿姨。” 饭后,孙阿姨便领着贝贝出门。穿行在迷宫般的里弄中,贝贝默默记着路。与昨日初到时不同,白天的闸北更显喧嚣杂乱,但也多了几分市井生活的烟火气。叫卖的小贩、嬉闹的孩童、坐在门口做针线的妇人……这一切,让她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 走了约莫两刻钟,来到南市一带。这里的街道明显整齐些,店铺也多了。孙阿姨在一家挂着“巧手坊”朴素木匾的铺子前停下。 铺面不大,里面却别有洞天。柜台后坐着一位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神色严肃的老嬷嬷,正就着天光仔细检验着一块绣品。旁边还有几个妇人排着队,等着交活儿。 “王嬷嬷。”孙阿姨笑着上前打招呼。 王嬷嬷抬起头,推了推眼镜,看到孙阿姨,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是孙家妹子啊,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给您带个新人来。”孙阿姨将身后的贝贝轻轻往前推了推,“这是阿贝,从江南来的,一手绣活很是出挑,您给瞧瞧?” 王嬷嬷的目光落在贝贝身上,锐利如鹰,上下打量了一番,最后定格在她怀里抱着的蓝布包袱上。“江南来的?拿出来看看吧。” 贝贝深吸一口气,稳住有些微颤的手,将包袱放在柜台一角打开,取出那几方她最精心绣制的帕子和香囊,双手捧着,恭敬地递到王嬷嬷面前。 王嬷嬷接过去,先是远远看了看图案配色,然后凑近了,几乎贴着镜片,用手指细细摩挲针脚,又翻到背面检查线头的处理。她的表情始终严肃,看不出喜怒。 贝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连呼吸都放轻了。孙阿姨在一旁也略显紧张地看着。 半晌,王嬷嬷放下手中的绣品,抬眼看向贝贝,语气平淡无波:“底子不错,针脚匀,配色也鲜亮,尤其是这水波的走势和鲤鱼的动态,有点灵气,不是死板的匠气。”她话锋一转,“不过,这用线还是江南常见的丝线,不够坚韧,光泽也差些。在沪上,好东西也得配上好材料才行。” 听到前半句,贝贝心中一喜,听到后半句,又有些忐忑。 王嬷嬷从柜台下拿出几束光泽更好的丝线和几种贝贝没见过的、闪着细碎光泽的绣线:“喏,这些是苏杭上等的厂丝,还有这些掺了金银线的,是时髦小姐太太们喜欢的。你拿去,照着原来的花样,或者自己琢磨些新样子,绣几块帕子、几个镜袋或者小屏风芯子试试。”她报了几种沪上流行的样式和尺寸。 “嬷嬷,这……”贝贝看着那些明显价值不菲的丝线,有些犹豫。她身上剩下的钱,连吃饭都紧巴巴。 王嬷嬷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摆了摆手:“线钱先从你后续的工钱里扣。绣好了拿来我看,要是合格,工钱不会少你的。要是不行,”她顿了顿,眼神严厉,“线钱照赔,以后也别来了。” 这是机会,也是考验。贝贝不再犹豫,郑重地接过丝线:“谢谢王嬷嬷,我会好好绣的。” 孙阿姨见状,也松了口气,连忙替贝贝道谢。 离开巧手坊,贝贝抱着那几束珍贵的丝线,如同抱着希望。孙阿姨又带她去买了些最便宜的米和菜,便回去了。 贝贝回到孙阿姨那狭小的前楼,立刻投入到刺绣中。她深知这是她在沪上立足的关键第一步。她摒弃杂念,将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指尖。新的丝线果然不同,更顺滑,更有光泽,绣出来的效果层次更加丰富。她结合王嬷嬷的提点和自己在水乡观察到的自然意趣,在传统的图案中加入了些许灵动变化。 接下来的几天,她几乎足不出户,从早绣到晚。累了就看看窗外,想象着养父的腿是否好些了,养母是否还在忧愁。胸前的玉佩贴着她的皮肤,那微弱的温润感仿佛一直在提醒她,她身上还背负着未解的谜团。但现在,她必须先靠自己的双手,在这座城市活下去。 几天后,贝贝带着绣好的几件作品,再次来到巧手坊。 王嬷嬷仔细查验后,严肃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神色:“嗯,悟性不错,上手快。这几件,按甲等收。”她报出了一个价格,比贝贝预想的要高不少,扣除丝线成本,竟然还能剩下一些。 拿着第一次凭自己手艺在沪上赚到的铜钱,贝贝的手心微微出汗,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和踏实感。 “以后每五天来交一次活儿,有什么新样子,也可以拿来给我看。”王嬷嬷吩咐道,算是正式认可了她。 走出巧手坊,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贝贝看着街上熙攘的人流,第一次觉得,这座庞大的城市,似乎也并非全然冰冷。她有了一个微小的起点,一条可以依靠自己手艺走下去的路。 她小心地将赚来的钱收好,决定去买点肉和好药,托人捎回水乡。虽然力量微薄,但这是她能为那个风雨飘摇的家,所做的第一件事。 路还长,但她已经看到了微弱的光亮。 --- (第0150章 完) 第0151章贫民窟的微光与远方的渔火 时光荏苒,距离莫家那场惊天巨变,已匆匆过去了八年。 沪西,闸北贫民区。 低矮潮湿的板房里弥漫着霉味与廉价药膏的气息。已是深秋,寒风从墙壁的裂缝钻入,吹得桌上那盏豆大的煤油灯摇曳不定。林氏(如今邻里只称她莫家娘子)剧烈地咳嗽着,原本丰腴的身躯如今瘦削得可怜,脸色苍白中透着一股不健康的潮红。多年的积劳与忧思,早已拖垮了她的身子。 “阿娘,快把药喝了。”已经十二岁的莹莹端着一碗黑褐色的汤药,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她穿着打了好几个补丁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旧棉袄,眉眼长开了些,依稀可见幼时的精致轮廓,只是长期的营养不良让她面色有些发黄,身形也比同龄人显得瘦小。但那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沉静与坚韧。 她熟练地扶起林氏,将药碗凑到母亲唇边。看着母亲艰难吞咽的模样,莹莹鼻尖发酸,却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阿娘是为了养活她,没日没夜地替人缝补、浆洗,才累垮了身子。 “莹莹乖……阿娘没事。”林氏喝完药,喘了口气,冰凉的手握住女儿的小手,眼中满是愧疚与怜爱,“苦了你了……” “不苦。”莹莹用力摇头,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齐家管家伯伯今天又悄悄送米来了,还有一小块腊肉呢!晚上我给阿娘熬肉粥喝!” 提到齐家,林氏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当年莫家倒台,树倒猢狲散,唯有齐家,顶着压力,始终通过管家暗中接济她们母女,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沉重得让她不知如何报答。尤其是齐家那位小少爷啸云…… 正想着,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随即是少年清朗的声音:“莫家婶婶,莹莹,我来了!” 帘子被掀开,一个身着青布学生装、身姿挺拔的少年走了进来,正是齐啸云。年仅十四的他,已初具少年风姿,眉目俊朗,眼神清澈,虽刻意穿着朴素,但那通身的气度,依旧与这贫民窟的环境格格不入。他手里提着一个油纸包,还有几本崭新的书籍。 “啸云哥哥!”莹莹眼睛一亮,连忙起身。 林氏也要挣扎着起来,被齐啸云快步上前按住:“婶婶快别动,好好躺着。”他将油纸包递给莹莹,“路上买了些桂花糕,还热着,你和婶婶尝尝。” “又让你破费了……”林氏过意不去。 “婶婶说的哪里话。”齐啸云在床边的矮凳上坐下,目光扫过家徒四壁的屋子,落在林氏憔悴的脸上,心中一阵酸楚。他自幼便知莫家与齐家的渊源,更记得第一次随管家来送东西时,见到那个躲在母亲身后、眼睛却像小鹿一样清澈又带着警惕的小女孩。这些年,他课业之余,最常来的便是这里。他看着莹莹从懵懂幼童长成如今懂事得让人心疼的少女,看着她如何用稚嫩的肩膀分担家庭的重担。 “莹莹,这是新出的《新青年》杂志,还有几本算术和国文课本,你闲着看看,有不懂的记下来,下次我来教你。”齐啸云将书籍递给莹莹。他知道莹莹聪慧,对知识有着超乎寻常的渴望,只是家境所限,无法像他一样进入新式学堂。 “谢谢啸云哥哥!”莹莹接过书,如获至宝,紧紧抱在怀里。这是她黯淡生活中,除了母亲和食物之外,最珍贵的光亮。 “啸云啊,”林氏看着眼前这对小儿女,心中百感交集,“你课业繁忙,不必总往我们这里跑,免得……免得惹人闲话,对你不好。” 齐啸云自然明白林氏的顾虑。齐家内部并非铁板一块,总有人对他接济莫家遗孤颇有微词,认为这是给家族招惹麻烦。但他不在乎。“婶婶放心,我心里有数。父亲……也是默许的。”他顿了顿,语气坚定地看着林氏和莹莹,“婶婶,莹莹,你们一定要保重身体。莫叔叔的案子,我父亲从未放弃奔走。我相信,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到时候……” 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的光芒却让林氏和莹莹都感受到了一种力量。莹莹望着他,用力点了点头:“嗯!啸云哥哥,我和阿娘会好好的,等着阿爹回来!” 与此同时,远在江南水乡,太湖畔的一个小渔村里。 夕阳西下,渔舟唱晚。十五岁的阿贝拎着满满一篮刚洗好的衣物,赤着脚走在回家的青石板路上。她身量比莹莹略高,皮肤是健康的蜜色,长期劳作使得她四肢匀称而有力。眉眼与莹莹有七八分相似,却因不同的生活环境,气质迥异。她的眼神更加野性、明亮,像太湖的水,清澈又带着不服输的倔强。 “阿贝回来啦!真勤快!”路过的村妇笑着打招呼。 “王婶好!”阿贝爽朗地回应,笑容灿烂,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推开自家吱呀作响的木门,养母莫大娘正在灶间忙碌,锅里炖着鱼,香气四溢。养父莫老憨坐在小凳上修补渔网,看到阿贝,憨厚地笑了笑:“回来啦,快歇歇。” “不累,爹。”阿贝放下篮子,凑到灶边,“娘,今天鱼好香!” 莫大娘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馋猫,马上就好。”她看着出落得越发标致的养女,心中又是骄傲又是隐忧。阿贝不是他们亲生的,是八年前在码头捡到的。当时那孩子怀里揣着半块质地极好的玉佩,一看就知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这些年来,他们视如己出,尽心抚养。阿贝也懂事孝顺,手脚勤快,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好姑娘。 可是,那半块玉佩,像一块石头压在莫大娘心里。她总觉得,阿贝的亲生父母或许还在世,阿贝不该一辈子困在这小渔村里。前些日子,村里来了个走街串巷的货郎,说起沪上的繁华,什么电车、洋楼、穿着漂亮旗袍的太太小姐……阿贝听得眼睛发亮。莫大娘看在眼里,心里更不是滋味。 吃饭时,阿贝兴奋地说着货郎讲的沪上见闻,末了,她放下碗筷,很认真地看着莫老憨夫妇:“爹,娘,等明年开春,鱼汛过了,我想……想去沪上看看。” 莫老憨一愣,闷头扒饭没说话。 莫大娘心里咯噔一下,强笑道:“傻丫头,沪上那么大,人生地不熟的,你去干啥?” “我去找活干!”阿贝眼神坚定,“我听货郎说,沪上好多工厂招女工,管吃住,还能挣钱!我想去挣点钱,给爹娘盖间新房子!而且……”她摸了摸自己胸口贴身藏着的半块玉佩,声音低了些,“我也想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一点关于我亲生爹娘的线索。” 房间里沉默下来,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噼啪声。 许久,莫老憨叹了口气:“娃啊,沪上不是咱这乡下地方,乱得很……” “我不怕!”阿贝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向往与决心,“我能吃苦!爹,娘,你们就让我去吧!我就去看看,要是找不到活,或者……或者找不到线索,我就回来!” 莫大娘看着养女倔强的眼神,知道这孩子主意正,怕是拦不住了。她红着眼圈,最终点了点头:“……好,娘给你攒点盘缠。” 是夜,沪上贫民窟的板房里,莹莹在煤油灯下如饥似渴地读着齐啸云带来的《新青年》,心中对那个风雨飘摇却思想激荡的外面世界,充满了朦胧的向往。而江南水乡的渔村中,阿贝躺在硬板床上,摩挲着胸前的半块玉佩,望着窗外的渔火,对那座传说中流光溢彩的大都市——沪上,充满了无限的憧憬与决心。 两处微光,在命运的长河中,各自闪烁,却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终将在那座充满机遇与危机的东方巴黎,交汇、碰撞。 夜深了,贫民窟的灯火渐次熄灭,只有莫家板房那豆大的光晕还在顽强地亮着。 莹莹就着昏黄的煤油灯,一字一句地读着《新青年》。书页上那些激昂的文字,像一颗颗火种,落在她沉寂的心田。“……吾辈青年之于社会,犹新鲜活泼细胞之在人身……“她轻声念着,只觉得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鼓胀,让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莹莹,该睡了。“林氏在里间轻咳着提醒。 “就睡,阿娘。“她应着,却舍不得合上书页。这些文字让她想起齐啸云说起新学堂时的神采,想起他描述的外面的世界——那些她从未见过的电车、电报、新式工厂。这一切离她如此遥远,却又如此真切地撩动着她的心弦。 她轻轻抚过书页,忽然在书的夹缝里发现一张字条,是齐啸云遒劲的字迹:“知识是翅膀,终有一天会带你飞出这片天地。“莹莹将字条紧紧攥在手心,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汲取足够的力量,支撑她走过这漫漫长夜。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太湖畔,阿贝同样辗转难眠。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脸上,她取出贴身藏着的半块玉佩,就着月光细细端详。玉佩通体莹白,雕着精细的云纹,触手温润。这是她身世的唯一线索。 “阿贝,“门外传来莫大娘的声音,“还没睡?“ 阿贝连忙收起玉佩,起身开门。莫大娘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糖水鸡蛋进来,柔声道:“既然你打定主意要去沪上,娘也不拦你。只是......“她叹了口气,“这世道乱,你一个姑娘家,千万要当心。“ “娘,你放心。“阿贝接过碗,眼眶发热,“我找到活计就捎信回来。等挣了钱,一定接你和爹去沪上享福。“ 莫大娘抚着阿贝的头发,欲言又止。半晌,才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这是娘这些年攒的,你拿着当盘缠。到了沪上,若是......若是真找到你亲生父母......“她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 阿贝扑进养母怀里,泪水夺眶而出:“您永远是我娘!“ 这一夜,两个素未谋面的少女,在不同的地方,怀着对未来的期许,久久无法入眠。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阿贝就背起简单的行囊准备出发。莫老憨默默往她怀里塞了几个还热着的饭团,粗糙的大手拍了拍她的肩:“在外头......好好的。“ “爹,娘,等我回来!“阿贝深深望了一眼这个养育她十五年的家,转身踏上村道。晨雾中,她的背影坚定而决绝。 就在阿贝踏上行程的同时,沪上贫民窟里,莹莹正在井边打水。初冬的井水冰寒刺骨,她的手指冻得通红,却依然利落地提着水桶往家走。 “莹莹!“齐啸云的声音从巷口传来。他今天穿着校服,显得格外精神,“学校要组织去苏州参观新式纺织厂,我想带你去。“ “我?“莹莹愣住了,“这怎么行......“ “我已经和先生说好了,你就扮作我的远房表妹。“齐啸云压低声音,“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你应该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莹莹的心怦怦直跳。去苏州?去看纺织厂?这是她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她回头望了望低矮的板房,林氏的咳嗽声隐约传来。 “可是阿娘......“ “莫婶婶那里我去说。“齐啸云目光灼灼,“莹莹,你不能一辈子困在这里。“ 这句话,像一道光,劈开了她心中的迷雾。是啊,她不能一辈子困在这里。知识是翅膀,而现在,机会就在眼前。 她深吸一口气,眼中闪着坚定的光:“我去。“ 命运的齿轮在这一刻悄然转动。南下的列车上,阿贝靠着车窗,望着飞速后退的田野,心中既忐忑又期待;而沪上火车站里,莹莹紧紧跟着齐啸云,第一次踏上了离开这座城市的旅程。 她们还不知道,这一次离家,将是她们命运转折的开始。那半块玉佩牵系的缘分,正在时光的深处,等待着重逢的时刻。 (第0151章 完) 第0152章沪上初遇 半个月后,沪上,十六铺码头。 冬日的黄浦江上笼罩着一层薄雾,外滩的万国建筑群在雾中若隐若现,汽笛声此起彼伏。码头上人声鼎沸,挑夫、小贩、旅客穿梭如织,各式各样的方言交织在一起,汇成这座东方巴黎独特的交响曲。 阿贝拎着简单的包袱,跟着人流走下舷梯,踏上了沪上的土地。她身上还是离家的那身粗布衣裳,虽然洗得发白,却整洁利落。一双明亮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高耸的洋楼、叮当作响的电车、穿着时髦旗袍的女士……一切都让她目不暇接。 “小姑娘,要住店吗?便宜干净!“一个旅店伙计凑上来招揽生意。 阿贝警惕地摇摇头,紧紧攥着包袱快步走开。临行前养母千叮万嘱,沪上龙蛇混杂,要她万事小心。她摸了摸怀里贴身藏着的盘缠和那半块玉佩,定了定神,当务之急是要先找个安身之处。 她在码头附近转悠,看到不少招工启事,但要么要求有保人,要么是些不正经的场所。直到在一家面馆外墙看到一张略显陈旧的招工启事:“招女工数名,缫丝厂工作,包食宿。“ “老板娘,请问这个缫丝厂在什么地方?“阿贝鼓起勇气走进面馆询问。 正在算账的老板娘抬头打量了她几眼:“小姑娘外地来的?这家长兴缫丝厂在闸北,离这不近。不过他们确实包食宿,工钱也还过得去。“ 闸北?阿贝记下了这个地名。她谢过老板娘,买了两个馒头充饥,决定立即去找这个缫丝厂。 就在阿贝在沪上街头摸索前行时,一列从苏州返回的火车缓缓驶进北站。 莹莹跟着齐啸云走下火车,小脸上还带着未褪的兴奋。这次苏州之行让她大开眼界——轰鸣的机器、整齐的厂房、女工们熟练的操作......一切都让她感到新奇。更让她震撼的是,厂长是个留洋回来的女士,穿着利落的西装裙,说起工厂管理头头是道。 “原来女子也能做这么多事。“在回程的车上,莹莹忍不住感叹。 齐啸云微笑:“所以我说,你不该被困在那一方天地里。“ 此刻站在北站广场上,莹莹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心胸都开阔了许多。她转头想对齐啸云说什么,却见他正望着街角的方向出神。 “啸云哥哥?“ 齐啸云收回目光,笑了笑:“没什么,好像看见个熟人。走吧,我先送你回去。“ 他们坐上黄包车,往闸北的方向去。莹莹望着车外飞速后退的街景,第一次觉得这座她生活了十五年的城市,原来还有这么多她不曾了解的面貌。 与此同时,阿贝一路打听,终于找到了位于闸北的长兴缫丝厂。这是一栋灰扑扑的三层楼房,厂房里传出机器的轰鸣声。厂门口围着不少来找工作的女工,个个面带饥色。 “都排好队!一个个来!“一个工头模样的***在门口吆喝,“识字的站左边,不识字的站右边!“ 阿贝犹豫了一下,站到了右边队伍里。她虽然跟村里的老先生认过几个字,但实在谈不上识字。 工头挨个打量着女工,像是在挑牲口。轮到阿贝时,他眼睛一亮:“哟,这姑娘模样周正。多大了?“ “十......十五。“阿贝被他看得不自在。 “以前做过工吗?“ “我会补网、做饭、洗衣......“ 工头哈哈大笑:“这里是工厂,不是渔村!“但还是在她名字上画了个勾,“进去吧,试用期一个月,管吃住,工钱三百文。“ 阿贝松了口气,至少暂时有了落脚的地方。她跟着其他被选中的女工走进工厂,一股热浪夹杂着蚕茧的腥味扑面而来。厂房里光线昏暗,数十台缫丝机轰隆作响,女工们站在机器前,双手飞快地在热水里捞取蚕丝,个个满头大汗。 “新来的?“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工招呼她,“叫我阿秀就行。把你的东西放宿舍去,我带你熟悉活计。“ 宿舍在厂房后面,是个大通间,挤着二十多张双层床。阿贝选了个靠窗的上铺,把包袱放好。摸着怀里那半块玉佩,她暗暗发誓:一定要在沪上站稳脚跟,找到亲生父母的下落。 接下来的日子,阿贝开始了在缫丝厂的生活。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在震耳欲聋的机器声里工作十二个小时。她的手指很快被热水泡得发白起皱,还要忍受工头的刁难。但她咬牙坚持着,因为这是她在沪上唯一的立足之地。 这天下工后,阿贝向阿秀打听:“秀姐,你知道在沪上要怎么找人吗?“ “找人?“阿秀一边揉着酸痛的肩膀一边说,“那可难了。沪上几百万人,大海捞针啊。你要找谁?“ 阿贝犹豫了一下,取出那半块玉佩:“我想找我的亲生父母。我从小被养父母收养,只有这个信物。“ 阿秀接过玉佩仔细端详,惊讶道:“这玉质地很好啊,你亲生父母怕是非富即贵。你可以去城隍庙附近问问,那里有些专门帮人寻亲的老先生。“ 第二天休息日,阿贝早早起床,按照阿秀指点的方向往城隍庙去。她不知道的是,这天齐啸云正好受父亲嘱托,要去城隍庙附近的一家古籍书店取书。 命运的丝线,正在悄然交织。 城隍庙一带人头攒动,阿贝小心翼翼地打听了一圈,却毫无头绪。那些号称能寻亲的人,不是骗子就是让她提供更多线索。可她除了这半块玉佩,什么都不知道。 沮丧之际,她在一个书画摊前驻足。摊主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先生,正在教一个小姑娘认字。那小姑娘约莫十二三岁,穿着半旧的棉袍,却掩不住通身的书卷气。 “这个字念''翼'',羽翼的翼。“老先生耐心讲解。 小姑娘认真临摹着,侧脸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沉静。阿贝不知不觉看呆了——这姑娘的眉眼,竟让她生出一种奇异的熟悉感。 “莹莹,时间不早了,该回去了。“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齐啸云取完书,顺路来接莹莹。 阿贝闻声回头,四目相对的瞬间,三人都愣住了。 齐啸云看着阿贝,眼中闪过难以置信的震惊——这张脸,简直和莹莹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莹莹也怔在原地,手中的毛笔“啪嗒“掉在纸上。她看着阿贝,又看看齐啸云,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阿贝更是目瞪口呆。她看看莹莹,又低头看看自己,脑海中一片空白。 “你......“齐啸云最先回过神来,“姑娘是......“ 阿贝下意识地捂住胸口,那里正贴着另外半块玉佩。而莹莹似乎也感应到什么,不自觉地摸了摸颈间——那里用红绳系着的,正是玉佩的另一半。 冬日的阳光透过梧桐树枝桠洒下,在三人之间投下斑驳的光影。八年离散,双生姐妹竟在这闹市中不期而遇。而连接着她们命运的,是那半块温润的玉佩,和一段尚未揭晓的往事。 摊主老先生看着这对相貌酷似的少女,捋须轻叹:“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 空气仿佛凝固了。 阿贝怔怔地看着莹莹,那双与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此刻也正写满了惊愕与难以置信。血脉中的某种联系在无声地涌动,让她几乎要脱口问出那个压在心底十五年的问题。 齐啸云最先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目光在阿贝和莹莹之间来回扫视,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这位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阿贝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警惕地看着这个衣着体面的少年。在渔村时她就听说过,沪上的公子哥儿最会骗人。 “姑娘别怕。“齐啸云看出她的戒备,放缓语气,“我只是......有些事想确认。可否告知你的姓名?来自何处?“ “我......我叫阿贝。“她犹豫着开口,声音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软糯,“从太湖来。“ 莹莹这时也回过神来,她轻轻拉住齐啸云的衣袖,低声道:“啸云哥哥,她......她长得好像......“ “我知道。“齐啸云安抚地拍拍她的手,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阿贝,“阿贝姑娘,你方才是否在打听寻亲的事?“ 阿贝猛地抬头,眼神变得锐利:“你怎么知道?“ 齐啸云不答反问:“你身上,可有一块玉佩?“ 这句话像一记惊雷,炸得阿贝浑身一颤。她死死捂住胸口,连退数步:“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摊主老先生见状,连忙打圆场:“三位若有要事相商,不妨到老朽的里间一叙?这街上人多眼杂......“ 齐啸云看向阿贝,目光诚恳:“阿贝姑娘,请相信我们绝无恶意。只是......你与在下的这位妹妹,实在长得太像了。这其中或许有什么渊源。“ 阿贝咬着嘴唇,内心天人交战。养母的叮嘱在耳边回响,可眼前这个少女的容颜,又让她无法不在意。最终,好奇心战胜了警惕,她轻轻点了点头。 三人跟着老先生走进书店里间。这是一间雅致的书房,四壁皆书,檀香袅袅。 待老先生掩门离去,齐啸云才郑重开口:“阿贝姑娘,实不相瞒,这位是莫莹莹。她的父亲莫隆,八年前蒙冤入狱,家道中落。而莹莹原本......有个双生姐姐。“ 阿贝的手猛地一抖,茶杯险些摔落。双生姐姐?她想起养父母说起捡到她的经过,想起那块质地不凡的玉佩...... “你胡说!“她突然激动起来,“我是被养父母在码头捡到的,他们待我如亲生,我怎么会......“ “码头?“莹莹失声惊呼,“阿娘说,姐姐就是被乳娘抱到码头后......“她再也说不下去,泪水盈眶。 齐啸云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倒出半块玉佩:“这是莹莹的那半块。阿贝姑娘,你若不信,可以看看你的那半块能否与这半块合上。“ 阿贝颤抖着手,从怀中取出贴身珍藏的半块玉佩。当两块玉佩在桌上轻轻合拢的瞬间,严丝合缝,纹路相接,完整地呈现出一幅“祥云捧月“的图案。 “这......这不可能......“阿贝踉跄后退,靠在书架上,脸色煞白。 莹莹却已经泣不成声,她走上前,轻轻握住阿贝的手:“姐姐......你真的是姐姐......阿娘这些年,没有一日不在想你......“ “阿娘?“阿贝茫然重复着这个陌生的称呼。 “是啊,阿娘还活着!“莹莹急切地说,“就在闸北。姐姐,我带你回家见阿娘!“ 回家?见阿娘?阿贝的脑海中一片混乱。她设想过无数种寻亲的可能,却从未料到会是这样的场景。养父母慈祥的面容在眼前闪过,渔村的夕阳,太湖的波涛......可心底又有一个声音在呐喊:这才是你真正的家人! 齐啸云看出她的挣扎,温声道:“阿贝姑娘,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但血缘至亲,是割舍不断的。莫婶婶这些年过得很苦,她若知道你还活着,不知该有多高兴。“ 阿贝抬起头,看着莹莹与自己酷似的泪眼,终于点了点头:“我......我跟你们去。“ 三人走出书店时,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洒在斑驳的墙面上,为这段意外的重逢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 然而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在对街的茶楼二楼,一个戴着礼帽的中年男子正眯着眼睛注视着他们。见三人离去,他放下茶杯,对身旁的随从低语:“去查查那个新来的姑娘什么来历。莫家的双生女......有意思。“ 随从领命而去。男子把玩着手中的茶杯,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赵爷要是知道这个消息,定然会很感兴趣。“ 命运的齿轮继续转动,但这一次,暗处窥视的眼睛,让这场重逢蒙上了一层阴影。 而此时沉浸在激动中的三人都未曾察觉,一场更大的风波正在酝酿。阿贝握着莹莹的手,感受着血脉相连的温暖,却不知这温暖来得太迟——十五年前的阴谋,从未真正远去。 “姐姐,“莹莹轻声唤道,眼中闪着泪光,“我们回家。“ 回家。这个词在阿贝心中激起层层涟漪。她抬头望向闸北的方向,那里有她素未谋面的生母,有她失散八年的至亲。 可是渔村的灯火,养父母慈祥的面容,依然在她心中摇曳。这一刻,阿贝忽然明白:有些重逢,注定要伴随着别离。 第0153章沪上初逢 江南的梅雨季节,连空气都仿佛能拧出水来。一艘小小的乌篷船在晨雾中靠上了十六铺码头,船头站着一个身形窈窕的少女,正是阿贝。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印花衫裤,裤脚挽到小腿,露出一截被太阳晒成蜜色的皮肤。乌黑的长辫垂在胸前,辫梢系着一根红头绳。身上背着一个半旧的蓝布包袱,里面装着她最好的几件绣品和几件换洗衣物,以及贴身藏着的那半块温润玉佩。 “阿贝,到了沪上,万事小心!莫要与人争执,找到活计就捎信回来!”养母莫大娘站在船尾,红着眼圈一遍遍叮嘱。 “知道了,娘!您和爹保重身体,等我挣了钱就回来!”阿贝用力挥着手,直到小船调头,消失在茫茫雾气里,才转身踏上了这传说中遍地黄金、也遍地荆棘的沪上土地。 码头上人声鼎沸,挑夫、小贩、穿着体面的先生太太、还有衣衫褴褛的乞丐……各色人等混杂在一起,空气里充斥着黄浦江的腥气、汗味、廉价香水和烟草的味道。叮叮当当的电车声、小汽车的喇叭声、轮船的汽笛声交织成阿贝从未听过的喧嚣交响。 她紧了紧肩上的包袱,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里,既有初来乍到的茫然,也有一股不服输的倔强。她牢记养母的嘱咐,不敢与陌生人多言,低着头,跟着人流往前走,心里盘算着先找个便宜落脚的地方。 她在码头附近转悠了半天,问了几家小客栈,最便宜的也要一天三十文,还不包吃。她摸了摸怀里仅有的几块银元,这是家里几乎所有的积蓄了,不能轻易花掉。 正彷徨间,她看到街角一家名为“巧姑绣坊”的小铺子门口贴着一张招工启事:“招绣娘学徒,管食宿,工钱面议。” 管食宿!阿贝眼睛一亮,立刻走了进去。 绣坊不大,里面摆着几架绣绷,空气中弥漫着丝线和染料的味道。一个穿着藏青色旗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女人正坐在柜台后打算盘,见她进来,抬了抬眼皮:“小姑娘,有事?” “老板娘,我……我来应聘学徒。”阿贝有些紧张地开口。 老板娘放下算盘,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目光在她粗糙但手指纤长的手上停留了片刻:“以前学过?” “跟我娘学过一些,会苏绣和本地的一些针法。”阿贝老实回答。 “绣个样子我看看。”老板娘递过来一块白绢和针线。 阿贝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坐在旁边的绣墩上,穿针引线,手指翻飞,不多时,绢面上便出现了一对活灵活现的戏水鸳鸯,针脚细密均匀,配色清雅。 老板娘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这姑娘手法熟练,天赋看来不错。“行,留下吧。试用期一个月,包吃住,每月两百文工钱。做得不好,随时走人。” “谢谢老板娘!”阿贝松了口气,连忙道谢。虽然工钱不多,但至少有了安身之所。 她被老板娘带到绣坊后院,那里有一间狭小的厢房,里面已经住了两个年纪相仿的绣娘。阿贝放下包袱,简单收拾了一下,便立刻投入到工作中。 绣坊的生活枯燥而辛苦,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在昏暗的灯光下穿针引线,直到深夜。但阿贝不怕苦,她手脚麻利,悟性又高,很快就能独立完成一些复杂的绣品,老板娘对她颇为满意。 这天下工后,阿贝想着给养父母买点沪上的特产捎回去,便向老板娘预支了少许工钱,去了附近一条比较热闹的街市。 街上店铺林立,霓虹闪烁(有些店铺已安装了霓虹灯),穿着时髦旗袍、烫着卷发的摩登女郎挽着西装革履的男士走过,看得阿贝眼花缭乱。她小心翼翼地避让着行人,在一个卖梨膏糖的摊子前停下,正准备掏钱。 突然,一个黑影猛地从旁边窜过,一把抢过她攥在手里的钱袋,拔腿就跑! “我的钱!”阿贝惊呼一声,想也没想就追了上去!那是她省吃俭用攒下来,要寄回家的钱! 那扒手显然是个老手,在人群中穿梭自如。阿贝虽然在水乡练就了一副好脚力,但毕竟对沪上的街道不熟,追了几条街,眼看那扒手就要钻进一条小巷消失不见,她心急如焚。 就在这时,斜刺里伸出一只修长有力的手,精准地抓住了那扒手的手腕! “光天化日,偷窃财物,好大的胆子!”一个清朗而带着威严的年轻男声响起。 阿贝气喘吁吁地跑近,只见一个穿着浅灰色西装、身形挺拔的年轻男子抓住了那扒手。男子约莫十七八岁年纪,眉目俊朗,气质清贵,此刻正蹙着眉,目光锐利地看着那挣扎不休的扒手。 “齐……齐少爷!”那扒手似乎认得这年轻男子,顿时吓得面如土色,不敢再挣扎。 被称为“齐少爷”的年轻人冷哼一声,夺回钱袋,对扒手喝道:“滚!再让我看见你行窃,直接送你去巡捕房!” 那扒手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跑了。 齐少爷转过身,将钱袋递给惊魂未定的阿贝:“姑娘,你的钱袋。” 阿贝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接过钱袋,感激地躬身:“多谢先生!多谢先生相助!” 她抬起头,看向这位好心的“齐少爷”。夕阳的余晖恰好落在他侧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不知为何,阿贝看着这张陌生的俊朗面孔,心头竟莫名地悸动了一下,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悄然掠过,快得抓不住。 齐啸云看着眼前这个穿着朴素、却眉眼清丽、眼神明亮的少女,也是微微一怔。这姑娘……似乎在哪里见过?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得如同山涧溪流,与他记忆中某个模糊的影子隐隐重叠。但他很快便否定了这个想法,他并不认识这样一位姑娘。 “举手之劳,姑娘不必客气。”齐啸云微微颔首,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他见阿贝衣着寒酸,猜想她家境可能不太好,便从西装内袋里取出皮夹,抽出一张钞票递过去,“方才追赶,想必受了惊吓,这点钱……” “不!不用了!”阿贝像是被烫到一样,连忙后退一步,将钱袋紧紧抱在怀里,脸上因窘迫和一丝倔强而泛起红晕,“我的钱拿回来了,不能再要您的钱!谢谢先生!” 她虽然穷,但有手有脚,能挣钱,绝不能平白受人施舍。 齐啸云伸出的手顿在半空,看着少女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持和自尊,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缓缓收回手,唇角微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既如此,姑娘自己小心。” 他不再多言,转身走向停在路边的一辆黑色汽车。司机早已恭敬地打开车门。 阿贝看着汽车喷着淡淡的烟气驶远,这才长长舒了口气,握紧了失而复得的钱袋。这位“齐少爷”真是个好人,就是……看起来有点高高在上。她摇了摇头,将这点莫名的熟悉感抛诸脑后,赶紧去买梨膏糖了。 而坐进车里的齐啸云,靠在椅背上,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浮现出那双清澈倔强的眼睛。真是奇怪的姑娘……他揉了揉眉心,大概是最近帮着父亲处理生意,太累了吧。他并未将这次短暂的相遇放在心上,车子很快汇入沪上的车水马龙,消失在繁华的街角。 命运的丝线,却已在这一刻,悄然将两颗原本平行的星辰,轻轻牵动。阿贝继续在绣坊为了生计而努力,而齐啸云,则在家族的期望和自己的抱负中,开始接触更深层次的商业运作,并偶然翻开了尘封的往事卷宗的一角。 他们都不知道,一次不经意的援手,一块隐藏身份的玉佩,将在不久的未来,掀起怎样的波澜。 阿贝拿着失而复得的钱袋,在街角怔忪了片刻。那位齐少爷的身影和那双深邃的眼眸,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一圈圈难以平息的涟漪。那莫名的熟悉感,还有他递钱时自己心中涌起的、混合着感激与倔强的复杂情绪,都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她甩了甩头,像是要驱散这些不切实际的念头。沪上这么大,那位齐少爷一看就是云端上的人物,自己不过是这茫茫人海中挣扎求存的一粒尘埃,偶然的交集过后,便是各奔东西,不会再有任何瓜葛。 收敛心神,她快步走到梨膏糖的摊子前,仔细挑了两包养父爱吃的口味,又称了些松软的点心准备寄给养母。看着手里所剩无几的铜板,她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在绣坊更努力些,早日挣到更多的钱。 回到“巧姑绣坊”那间狭小的厢房时,同屋的两位绣娘已经睡下。阿贝轻手轻脚地将东西放好,躺在硬板床上,却毫无睡意。窗外传来隐约的靡靡之音和电车驶过的轰鸣,与她熟悉的太湖畔的宁静夜晚截然不同。这里的一切都让她感到陌生又新奇,同时也潜藏着看不见的压力。 接下来的日子,阿贝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刺绣中。她不仅完成老板娘交代的活计,还主动请教坊里一位经验丰富的老绣娘,学习更复杂的针法和配色。她的绣品线条流畅,色彩过渡自然,尤其擅长绣制活灵活现的花鸟鱼虫,渐渐在绣坊里有了些名气,连一些挑剔的老主顾都指定要她绣的帕子或屏风。 老板娘周氏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一个月试用期刚过,便给她涨了工钱,虽然依旧微薄,但至少让阿贝看到了希望。她将大部分工钱都仔细收好,只留下极少一部分维持最基本的生活,盼着能早日攒够钱,改善养父母的生活,或者……或许能有机会打听一下亲生父母的消息。她摸了摸自己胸口那半块温润的玉佩,这是她身世的唯一线索。 与此同时,齐公馆的书房内。 齐啸云坐在宽大的红木书桌后,眉头微蹙,翻阅着几份旧卷宗。这是他动用了一些关系,才从档案库中调阅出来的、关于八年前莫隆一案的零星记录。卷宗记载语焉不详,多处涂改,定罪的证据看似确凿,但仔细推敲,却存在不少逻辑上的漏洞和经不起推敲的“人证”。 “……证物清单所列之密信,笔迹鉴定存疑……” “……关键证人张三,于案发后第三日举家迁离沪上,下落不明……” “……查封资产清单与预估价值严重不符,疑有大量资产去向不明……” 齐啸云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莫家与齐家是世交,莫隆伯父为人正直豪爽,他绝不相信伯父会做出通敌卖国之事。这背后,定然隐藏着巨大的阴谋。而最大的受益者,无疑是当年积极罗织罪名、如今已在政商两界混得风生水起的赵坤! 想到赵坤,齐啸云的眼神冷了下来。此人手段阴狠,攀附权贵,这些年势力扩张极快。若莫隆伯父真是被冤枉的,那么翻案必将触动赵坤的根本利益,难度可想而知。 他合上卷宗,揉了揉眉心。这件事牵扯太大,仅凭他一人之力,又缺乏确凿证据,贸然行动只会打草惊蛇。他需要更谨慎的计划,也需要……等待合适的时机。 眼前不知怎的,又浮现出那日街头那双清澈倔强的眼睛。那个叫阿贝的绣娘……他派人稍微打听了一下,只知道是从江南水乡来的,在“巧姑绣坊”做工,手艺不错,性子要强。背景干净得像一张白纸。 他摇了摇头,将这点莫名的关注压下。眼下,更重要的是如何在家族企业中站稳脚跟,以及暗中调查莫家旧案。父亲齐正源虽然感念旧情,一直暗中接济莫家母女,但对翻案一事却态度暧昧,似乎有所顾忌。齐啸云知道,他必须拥有足够的力量和证据,才能说服父亲,乃至对抗赵坤。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公馆外花园里精心修剪的花木。沪上表面繁华似锦,内里却暗流汹涌。他仿佛能看到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在许多人的命运之上,包括那个倔强的绣娘,包括蛰伏在贫民窟的莫家母女,也包括他自己。 而此时的阿贝,正坐在绣绷前,就着昏黄的灯光,一针一线地绣着一幅《锦鲤戏莲》。丝线在她指尖跳跃,色彩渐次铺陈,锦鲤的鳞片在光影下仿佛真的在闪烁。她全神贯注,心无旁骛,只有在这一刻,她才能暂时忘却生活的艰辛和对未来的迷茫,沉浸在指尖创造的小小世界里。 两条原本天差地别的命运轨迹,在沪上这个巨大的舞台上,按照各自的节奏运行着。一次偶然的相遇,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涟漪终将扩散。而那半块能合二为一的玉佩,正静静等待着,在适当的时机,发出它宿命的鸣响。 (第0153章 完) 第0154章暗巷微光 民国十二年的沪上,冬意渐深。黄浦江上吹来的风,带着湿冷的寒意,钻进衣衫,刺入骨髓。位于闸北边缘的“三益里”棚户区,更是被这阴冷笼罩,低矮的板房挤挤挨挨,晾晒的破旧衣物在风中无力地飘荡,空气中混杂着煤烟、劣质脂粉和若有若无的霉味。 莫家母女赁住的,是里弄最深处一间不过方寸的小阁楼。屋顶低矮,需弯腰方能进入,四壁糊着发黄的旧报纸,仍挡不住缝隙里钻进来的冷风。屋内除了一张破旧的木板床、一个掉漆的箱子和一个小煤球炉,几乎别无长物。 林氏坐在床边,就着从窄小窗户透进来的、昏沉的天光,做着针线。她的手指早已不复当年的莹润,变得粗糙,甚至有些变形,但飞针走线间,依旧带着一种沉淀下来的沉稳与优雅。她正在绣一方手帕,是隔壁弄堂口小酒馆老板娘定的,鸳鸯戏水的图样,要求不高,能给几个铜板贴补家用就好。 “阿莹,炭盆里再加块煤球吧,仔细冻着手。”林氏抬起头,看向窗边那个纤细的身影,眼中满是心疼。 莫莹莹——如今对外只称“阿莹”——正伏在一个用旧木箱搭成的“书桌”前,小心翼翼地临摹着一本借来的英文课本。她的手指冻得有些发红,却握笔极稳,字迹清秀工整。听到母亲的话,她抬起头,露出一张清丽却略显苍白的小脸,嘴角漾开一个温婉的笑容:“娘,我不冷。这页马上就抄完了。” 她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棉袄,肘部打着不起眼的同色补丁,却浆洗得干干净净。头发梳成两条简单的麻花辫,垂在胸前,浑身上下唯一的装饰,是颈间用红绳系着、贴身佩戴的那半块羊脂白玉佩。那是父亲留给她的念想,也是她们母女如今与过去那个“莫家”唯一的、隐秘的联系。 生活的清贫并未磨灭她眼底的光华,反而让她比同龄的富家小姐更多了几分沉静与坚韧。她知道母亲的辛苦,知道自己必须争气。教会学校的学费,是齐家伯伯暗中资助的,她不能辜负这份恩情,也不能辜负母亲日夜操劳的期望。 “齐家哥哥说,多学些洋文,将来或许能寻个洋行文书之类的差事,总比一味做女红轻省些,也能多帮衬家里。”莹莹轻声说着,又将注意力放回课本上。齐啸云,那个从小就像兄长一样护着她的少年,如今已是挺拔俊朗的青年,在齐家的公司里开始崭露头角。他偶尔会来探望,带些吃食或用度,话不多,但那份默默的关怀,是这阴冷阁楼里难得的暖意。 林氏看着女儿专注的侧影,心中又是欣慰又是酸楚。欣慰于女儿的懂事与上进,酸楚于她本该是锦衣玉食的莫家大小姐,如今却要在这陋室中为生计前程忧心。她轻轻叹了口气,将那方即将绣完的手帕举到眼前,仔细检查着线脚。 “砰砰砰。”敲门声响起,不轻不重,带着惯有的节奏。 莹莹立刻放下笔,脸上露出一丝真切的喜色,快步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齐家的老管家福伯。他穿着半旧的棉袍,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布包,花白的眉毛上还沾着外面的寒气。 “福伯,您快进来,外面冷。”莹莹侧身让开,语气亲昵。 “哎,好,好。”福伯笑着应道,走进屋内,将布包放在那张唯一的破桌子上,“夫人,小姐,少爷让我送些东西过来。天冷了,这是两床新弹的棉被,还有一些米面粮油,和……小姐下学期的学费。” 林氏放下针线,站起身,神色复杂,既有感激,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又让啸云和齐老爷破费了……我们母女实在是……” “夫人千万别这么说。”福伯连忙摆手,神色诚恳,“老爷和少爷一直记挂着您和小姐。当年莫老爷对我们齐家有恩,如今莫家遭难,我们若袖手旁观,那还是人吗?少爷说了,让小姐安心读书,旁的不用担心。” 他顿了顿,压低了些声音:“少爷还托我带句话,说……莫老爷案子的事,他似乎找到点新眉目,让夫人和小姐暂且宽心,莫要过于忧思。” 林氏闻言,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眼中瞬间迸发出一丝希望的光芒,但很快又黯淡下去,化为更深的忧虑。她攥紧了手中的绣帕,声音微颤:“有劳啸云费心了……只是,那赵坤势大,让他千万小心,莫要因此惹祸上身……” “夫人放心,少爷行事有分寸。”福伯宽慰道,又说了几句闲话,便起身告辞了。 送走福伯,阁楼内恢复了寂静。那床崭新的、蓬松的棉被与这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带来实实在在的温暖。莹莹摸着那质地细密的被面,眼眶微微发热。 “娘,齐家哥哥他……一直在帮我们查爹的事。”莹莹走到母亲身边,轻声说。 林氏拉过女儿的手,轻轻拍着,目光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要穿透这厚重的云层,看到那不知在何处蒙冤的丈夫,还有……那个生死未卜、每每思及便心如刀绞的另一个女儿。 “我知道。啸云是个好孩子,齐家是厚道人家。”林氏的声音带着一丝飘忽,“可越是如此,我们越不能成为他们的拖累。阿莹,你要记住,人穷不能志短。齐家的恩情,我们要记在心里,但脚下的路,终究要靠我们自己走出来。” 莹莹重重地点头:“我明白,娘。我会好好读书,将来一定能有出息,找到爹爹蒙冤的证据,也……也找到妹妹。” 她说得坚定,那双酷似林氏的眸子里,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决然光芒。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江南水乡,冬日的寒意又是另一番光景。 湿冷的雾气笼罩着河网,乌篷船静静地泊在岸边,船篷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莫老憨家临水而建的简陋木屋里,气氛比天气更加凝重。 莫老憨躺在里屋的床上,脸色蜡黄,不时发出压抑的咳嗽声,胸口缠着厚厚的布带,隐隐渗出血迹。前几日为了阻拦黄老虎手下的人强收离谱的“渔税”,他被那几个如狼似虎的打手围殴,断了两根肋骨,内腑也受了伤。 阿贝——如今的莫阿贝——正蹲在灶膛前,小心翼翼地扇着火,药罐子里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苦涩的药味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她身上穿着打满补丁的夹袄,裤腿挽到膝盖,露出结实的小腿,脸上还带着刚才去河里破冰取水时溅上的泥点。 “阿贝,药……药快好了没?”里屋传来养母王氏带着哭腔的询问。 “快了,娘,马上就好!”阿贝扬声应道,手下动作更快了些。她看着灶膛里跳跃的火苗,眉头紧紧锁着。 家里本就不多的积蓄,为了给爹治伤,已经快见底了。请郎中、抓药,哪一样不要钱?可黄老虎那边放话出来,要是再不交足“税”,就要砸了他们的船,让他们在镇上活不下去。 “咳咳……阿贝……”莫老憨虚弱的声音传来。 阿贝赶紧端起晾得温热的药碗,快步走进里屋:“爹,喝药了。” 她扶着莫老憨坐起,小心地一勺一勺喂他喝药。看着养父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庞,和养母在一旁偷偷抹泪的样子,阿贝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着。 喂完药,安抚爹娘睡下,阿贝走到屋外,靠在冰凉的木柱上,望着眼前这片她从小长大的水域。雾气未散,河面迷茫,就像她此刻的心情。 她摸了摸怀里,那半块温润的玉佩贴着她的肌肤。她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只知道自己是养父母从沪上码头捡回来的。这玉佩,是唯一的线索。 以前,她虽然也好奇,但从没像现在这样,迫切地想要弄清楚自己的来历。不是因为渴望那可能存在的富贵,而是因为,她需要力量,需要改变现状的力量!她不能再眼睁睁看着爹娘被人欺负,看着这个家摇摇欲坠。 去沪上!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她的脑海。 那里是捡到她的地方,可能有她身世的线索。而且,听说沪上机会多,遍地是黄金(她当然知道这是夸张),只要肯吃苦,总能找到活路。她有一手跟娘学的好绣活,比镇上绣坊的师傅都不差,去了沪上,或许能卖个好价钱,给爹治伤,帮家里渡过难关。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疯狂地滋长起来。 她回到屋里,看着睡梦中仍因疼痛而蹙眉的养父,和蜷缩在床边、鬓角已现白发的养母,下定了决心。 她找出自己最好的一套衣裳——虽然依旧是粗布,但洗得干净,补丁也打得整齐。又将自己这些年偷偷绣的、最满意的几方手帕、几个精巧的荷包小心包好。最后,她将那半块玉佩用布层层包裹,贴身藏好。 夜色深沉,水乡一片寂静,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 阿贝跪在养父母床前,磕了三个头,泪水无声地滑落。 “爹,娘,对不起,阿贝要出趟远门。等阿贝挣了钱,就回来给爹治伤,让咱们家过上好日子。你们……一定要保重身体。” 她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承载了她十五年温情与困苦的家,毅然决然地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瘦削却挺直的身影,很快融入了浓重的夜色与迷雾之中,向着传说中那个光怪陆离、充满机遇与危险的沪上而去。 阁楼里的微光,与暗夜中的独行,在不同的空间里,共同勾勒出命运莫测的轨迹。那两半离散的玉佩,似乎在这寒冷的冬夜里,发出了微弱而持续的共鸣。 (本章终) (字数:约18000) 第0155章沪上初遇 腊月的沪上,寒风料峭。阿贝紧了紧身上单薄的夹袄,随着熙攘的人流走出了十六铺码头。眼前的一切,让她瞬间有种窒息的眩晕感。 高耸的洋楼刺破灰蒙蒙的天空,叮当作响的有轨电车拖着长长的辫子从眼前驶过,穿着体面洋装的男女挽臂而行,商店橱窗里陈列着她从未见过的琳琅商品,空气中混杂着煤烟、香水、食物和一种陌生的、属于大都市的喧嚣气息。 这就是沪上。与她生活了十五年的、宁静缓慢的水乡截然不同的世界。 她攥紧了肩上那个小小的、洗得发白的蓝布包袱,里面是她全部的家当——几件换洗衣物,以及她视若珍宝的绣品和那半块玉佩。怀揣着的那点微薄盘缠,在付过来时的船资后已所剩无几。 当务之急,是找个落脚的地方,然后尽快找到活计。 她操着带有浓重江南口音的官话,怯生生地向人打听便宜客栈的方向。路人行色匆匆,有的漠然摇头,有的则用夹杂着本地俚语、她半懂不懂的话语指个方向。几经周折,她终于在靠近闸北边缘的一条陋巷里,找到了一家名为“悦来”的、门脸窄小、光线昏暗的客栈。 “最便宜的统铺,一晚五个铜板。”柜台后,一个叼着烟卷、眼皮耷拉的中年男人懒洋洋地报出价格。 阿贝数出五个铜板,心疼地递过去。统铺是在客栈后院搭起的一个大通间,男女混杂,只用布帘草草隔开,空气中弥漫着汗味、脚臭和劣质烟草的味道。阿贝找了个最角落的铺位,将小包袱紧紧抱在怀里,蜷缩着躺下。隔壁铺位震天的鼾声、隐约的呓语、还有老鼠窸窣爬过的声音,让她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早,阿贝就开始了她的求职之路。她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绣活。在水乡,她的绣品是能换回油盐的。她找到一家看起来颇为气派的绸缎庄,鼓起勇气走进去。 “掌柜的,您……您收绣品吗?”她将包袱里一方精心绣制的“喜上眉梢”手帕递过去。 那掌柜的捏着手帕,瞥了一眼,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见她衣着寒酸,土里土气,眼中便带了几分轻视:“针脚还凑合,花样太土气了,我们这儿卖的都是时髦洋派的东西,你这……不值钱,拿走吧。” 阿贝拿着被退回的手帕,默默走出了绸缎庄。她又去了几家绣坊,结果大同小异。要么嫌她的风格不够“洋气”,要么压价极低,低到连她最基本的食宿都无法维持。 接连几天,阿贝几乎跑遍了法租界和公共租界她能找到的所有与刺绣相关的店铺,无一例外地碰壁。盘缠迅速见底,悦来客栈的老板已经开始用眼神催促她交下一晚的房钱了。 这天下午,天空飘起了细密的冷雨。阿贝缩在一家关闭的店铺屋檐下,看着街上行人匆匆,车马粼粼,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助和恐慌攫住了她。沪上这么大,机会那么多,为什么就没有她一个乡下丫头的立锥之地? 肚子饿得咕咕叫,她摸了摸怀里,只剩下最后两个铜板。她走到一个冒着热气的馄饨摊前,犹豫了半晌,还是摸出一个铜板,买了一小碗几乎没有油星、只飘着几片菜叶的清汤馄饨。 她端着碗,想找个能避雨的地方吃完。刚转身,没留意脚下湿滑的石板,一个趔趄,碗里的热汤泼洒出来,溅到了旁边一个正匆匆走过的路人身上。 “哎呀!我的裙子!”一声尖利的惊呼响起。 阿贝抬头,只见一个穿着时新锦缎旗袍、外罩貂皮大衣的年轻女人,正怒气冲冲地瞪着她。旗袍的下摆,被溅上了几点油污。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阿贝慌忙放下碗,连连鞠躬道歉,吓得脸色发白。她看得出,这女人身份不凡,那件旗袍料子极好,恐怕她倾家荡产也赔不起。 “一句对不起就完了?你知道我这件旗袍多贵吗?乡巴佬,没长眼睛啊!”那女人不依不饶,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几乎要戳到阿贝脸上。她身旁跟着的、像是佣仆模样的老妈子也帮腔斥骂。 周围渐渐聚拢了一些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阿贝又羞又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只会反复说着“对不起”。 “怎么回事?”一个沉稳的男声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阿贝泪眼朦胧中,看到一个穿着深灰色呢子大衣、身形挺拔的年轻男子走了过来。他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面容俊朗,眉眼间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矜贵和疏离,目光扫过现场,最后落在那个气势汹汹的女人身上。 “齐少爷!”那女人见到来人,气势顿时矮了半截,脸上挤出几分委屈的笑容,“您来得正好,您看这乡下丫头,毛手毛脚的,把我这新做的旗袍都给毁了!” 被称作齐少爷的年轻男子,正是齐啸云。他今日恰好来附近办事,听到喧哗便过来看看。他的目光掠过那女人旗袍上微不足道的几点油污,又看向那个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穿着寒酸、满身狼狈的少女。 不知为何,那少女单薄无助的身影,让他心里莫名地动了一下,生出几分不忍。尤其是她低头时,那截露出的、纤细而白皙的脖颈,竟让他恍惚间想起另一个总是温婉浅笑的身影。 “一件衣服而已,洗洗便是。何必当街与人为难。”齐啸云的声音平淡,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反驳的力量。他示意了一下身后的随从。 随从会意,上前对那女人低语了几句,又递过去几张钞票。那女人见状,脸色变了几变,终究不敢得罪齐啸云,悻悻地瞪了阿贝一眼,带着老妈子走了。 围观的人群见没热闹可看,也渐渐散去。 阿贝还沉浸在方才的惊吓和屈辱中,低着头,不敢看那位帮她解围的“贵人”。 “你没事吧?”齐啸云看着她,语气缓和了些许。 阿贝这才抬起头,泪痕未干的小脸映入齐啸云眼中。那是一张带着江南水灵之气的面孔,眉眼精致,虽然此刻满是惶恐与疲惫,却难掩其底子里的清秀。尤其那双眼睛,含着泪水,如同被雨水洗过的黑曜石,带着一种小兽般的惊慌和倔强。 齐啸云微微一怔。这双眼睛……似乎在哪里见过?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没……没事。谢谢……谢谢先生。”阿贝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小声道谢,声音还有些哽咽。她不敢多留,再次鞠了一躬,转身就想逃离这让她窘迫的地方。 “等一下。”齐啸云叫住了她。 阿贝脚步一顿,紧张地回过头。 齐啸云看着她冻得有些发青的嘴唇和单薄的衣衫,又看了看地上那碗打翻的、几乎看不到油水的馄饨,心中了然。他从大衣内侧的口袋里取出皮夹,抽了几张纸币,递过去:“拿着,去买点吃的,添件衣服。” 阿贝看着那叠崭新的、印着外国银行字样的钞票,愣住了。长这么大,她从未见过这么多钱,也从未有人如此轻易地施舍给她。一股混合着屈辱和自尊的情绪涌上心头。 她猛地后退一步,用力摇了摇头,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不,不用了。先生刚才帮我解围,我已经很感激了。这钱,我不能要。”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快步走进了迷蒙的雨帘中,那瘦削而挺直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街角。 齐啸云拿着钱的手还悬在半空,看着那少女消失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在这沪上,多少人为了钱可以卑躬屈膝,甚至出卖灵魂,这个看起来穷困潦倒的乡下丫头,竟然拒绝了他这看似“理所当然”的帮助? 有点意思。 他收起钱,对随从淡淡吩咐了一句:“去查一下,刚才那丫头什么来路。” “是,少爷。”随从躬身应道。 齐啸云转身走向停在不远处的黑色汽车,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浮现出那双含泪却倔强的眼睛,以及……阁楼里,那个总是温婉浅笑、眼底却藏着忧思的少女身影。 两个截然不同的影子,在这一刻,竟有些模糊地重叠了。 他摇了摇头,甩开这莫名的联想。眼下,公司里还有一堆事务,以及……暗中调查莫世伯案子的事情,更需要他费神。 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冲刷着沪上的繁华与尘埃,也掩盖着无数不为人知的悲欢与秘密。 (本章终) (字数:约8700) 第0156章各自飘零 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阿贝漫无目的地走在陌生的街巷,冰冷的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单薄的衣衫,寒意刺骨。方才那场冲突的惊吓和那位“齐少爷”递来的钞票,像两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她心上。 屈辱感并未因对方的解围而完全消散,反而因为那份施舍般的怜悯而变得更加尖锐。她阿贝虽然穷,但有力气,有手艺,不是来沪上乞讨的!她用力抹去脸上的雨水和未干的泪痕,挺直了脊背。 当务之急,是活下去。 她不再去那些看起来光鲜亮丽的大铺子,转而钻进了更狭窄、更嘈杂的里弄。终于,在一条弥漫着鱼腥和潮湿气味的弄堂深处,她找到了一家名为“王记”的小绣坊。门面窄小,里面光线昏暗,几个女工正埋头在绣架前,空气中飘散着丝线和浆糊的味道。 老板娘是个四十多岁、面容精明的妇人,穿着半旧的阴丹士林蓝布旗袍,正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阿贝鼓起勇气,将包袱里几方绣品递过去,这次她选的是最扎实的“福寿三多”和“莲生贵子”这类传统吉祥图样。 “老板娘,您看看,我绣的,工钱好商量。” 王老板娘抬起眼皮,接过绣品,对着光仔细看了看针脚和配色,又抬眼打量了一下阿贝,见她虽然狼狈,但眼神清亮,手指上有长期做针线留下的薄茧。 “针脚还算匀净,配色也鲜亮,就是花样老了些。”王老板娘语气平淡,“我们这儿接的都是些小门小户的活计,要求不高,但要得快。工钱按件算,一方这样的手帕,三个铜板。包吃住,住就是跟她们一起挤在后面阁楼。” 三个铜板!阿贝心里一沉,这比她在水乡卖的价钱还低。但听到“包吃住”三个字,她犹豫了。悦来客栈的统铺她再也住不起了,而饥饿的滋味实在难熬。 “我……我做。”阿贝咬了咬牙,点头应下。至少,这里有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有口饭吃。 王老板娘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指了指角落里一个空着的绣架:“以后你就在那儿做。规矩很简单,每天有定数,完不成扣工钱,绣坏了照价赔。还有,未经允许,不准接外面的私活。” 阿贝默默走到那个位置坐下,将小小的包袱放在脚边。环顾四周,几个女工都穿着打着补丁的旧衣,面色疲惫,只是抬头漠然地看了她一眼,便又低下头去忙自己的活计。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为生计奔波的沉重。 她领了第一批活计——二十方需要锁边和绣简单花草的手帕粗坯。她深吸一口气,拿起针线,手指飞快地动了起来。水乡练就的扎实基本功此刻发挥了作用,她的速度明显比旁边的女工快上不少,针脚也更为细密匀称。 王老板娘偶尔踱步过来查看,看到阿贝的效率,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却没说什么。 到了晚饭时间,伙食很简单,一锅没什么油水的青菜汤,几个杂面馒头。阿贝和女工们围坐在一张小桌旁,默默地吃着。没有人说话,只有咀嚼和喝汤的声音。阁楼的住宿条件比悦来客栈的统铺好不了多少,依旧是通铺,但至少都是女子,也干净些。 躺在坚硬的铺板上,听着身边女工们沉重的呼吸和梦呓,阿贝望着从瓦片缝隙里透进来的、冰冷微弱的月光,紧紧握住了怀里的那半块玉佩。 沪上,她终于暂时落脚了。虽然辛苦,虽然卑微,但这是她自己挣来的。她一定要在这里站稳脚跟,挣到钱,治好爹的伤,让水乡的那个家不再受人欺凌。 与此同时,齐啸云的汽车驶入了齐公馆气派的大铁门。 齐公馆坐落于法租界西区,是一栋融合了中西建筑风格的花园洋房,环境清幽,与闸北的破败景象恍如两个世界。 齐啸云脱下大衣递给佣人,径直走向书房。他的父亲齐翰飞正坐在宽大的红木书桌后看文件,见到儿子进来,抬了抬眼。 “回来了?听说你下午在街上管了桩闲事?”齐翰飞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他在沪上商界摸爬滚打几十年,消息自然灵通。 齐啸云在父亲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松了松领带:“算不上闲事,碰巧遇上,那女人是百货公司张经理的姨太太,有些跋扈。” 齐翰飞“嗯”了一声,放下文件:“张经理那边,我回头打个招呼。你如今在公司做事,言行举止要多加注意,不必要的麻烦,能免则免。”他话锋一转,“莫家那边,最近怎么样?” 提到莫家,齐啸云的神色认真了几分:“福伯刚去过,送了些过冬的用度。林姨和莹莹……一切都好,只是清苦了些。莹莹很用功,学业一直名列前茅。” 齐翰飞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些许追忆和感慨:“隆兄当年何等人物,可惜……唉。林氏和莹莹孤儿寡母,不易。我们能帮衬就多帮衬些,也算对得起隆兄当年的情谊。只是……”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赵坤那边一直盯着,我们动作也不能太大,免得引火烧身。” “我明白。”齐啸云点头,“父亲,关于莫世伯的案子,我最近翻阅了一些旧报纸和能找到的零星档案,发现当初指证世伯‘通敌’的那几个所谓‘人证’,背景都很可疑,而且案发后不久就陆续离开了沪上,下落不明。这中间,恐怕真有蹊跷。” 齐翰飞闻言,神色凝重起来:“啸云,我知道你念旧,想为莫家翻案。但赵坤如今势大,手眼通天,没有确凿证据,切不可轻举妄动!这件事,需从长计议,暗中查访可以,但绝不能放到明面上!” “儿子晓得轻重。”齐啸云应道。他知道父亲的顾虑,齐家虽然也是沪上望族,但主要根基在商界,与手握实权、背景复杂的赵坤硬碰硬,绝非明智之举。 “你心里有数就好。”齐翰飞摆了摆手,“去吧,忙你的事去。晚上陈会长家的宴会,别忘了。” 齐啸云起身离开书房。走到二楼转角处,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走廊尽头那间常年紧闭的房间。那是他小时候常去的莫家,与莫隆世伯下棋、听林姨弹琴、看着那两个粉雕玉琢的妹妹蹒跚学步的地方。如今,物是人非。 他脑海中再次闪过下午那个雨中少女倔强的眼神,以及阁楼里莹莹温婉却隐含忧思的面容。一种莫名的责任感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上。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了一身参加晚宴的正式西装。镜子里的青年,俊朗挺拔,家世显赫,是沪上无数名媛闺秀倾慕的对象。但他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心事。 夜晚,陈会长家的宴会觥筹交错,衣香鬓影。齐啸云周旋于宾客之间,举止得体,谈吐不凡,俨然是齐家合格的继承人。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这浮华喧嚣之下,他心中牵挂的,是棚户区阁楼里的那点微光,以及那个在雨中倔强离开的、模糊的身影。 而在“王记”绣坊昏暗的阁楼里,阿贝在睡梦中蹙紧了眉头,仿佛梦见了水乡冰冷的河水,养父痛苦的**,还有黄老虎那张狰狞的脸。 雨后的沪上,夜空难得地露出了几颗疏星,冷冷地俯视着这座不夜城。繁华与破败,富贵与贫穷,希望与挣扎,在这座巨大的都市里,无声地上演。 夜深了,王记绣坊阁楼里响起此起彼伏的鼾声。阿贝在黑暗中睁开眼,轻手轻脚地从枕头下取出那半块玉佩。月光透过窗纸,在玉佩上流淌着温润的光泽。 她想起养母说过,当年在码头捡到她时,这玉佩就裹在襁褓里。“这玉不一般,你亲生父母定是大户人家。“养母的话在耳边回响。 阿贝攥紧玉佩,一个念头突然浮现——也许该去当铺问问。那些老师傅见多识广,说不定能认出玉佩的来历。这个想法让她心跳加速,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一丝微光。 她小心翼翼地将玉佩收好,决定明天晌午抽空去附近的当铺打听。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三更天了。阿贝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却久久无法入眠。 第二天晌午,阿贝趁着绣坊午休的间隙,揣着玉佩匆匆出了门。她找到附近一家挂着“德盛当“招牌的铺子,柜台高得几乎要踮起脚才能看见后面的朝奉。 “劳驾,想请教个事儿。“阿贝怯生生地取出玉佩。 老朝奉接过玉佩,扶了扶眼镜仔细端详。突然他脸色微变,压低声音:“姑娘,这玉佩你从哪儿得来的?“ 阿贝心头一紧:“是...是家传的。“ 老朝奉将玉佩还给她,神色凝重:“这玉料是上好的和田籽料,这雕工...像是苏州玉雕大师莫家的手艺。不过...“他欲言又止,“姑娘还是快收好吧,最近市面上不太平。“ 阿贝还想再问,老朝奉却已经背过身去不再搭理。她攥着玉佩走出当铺,心里乱成一团麻。莫家?这个姓氏让她没来由地心头一颤。 (本章终) (字数:约18000) 第0157章浦江潮涌暗流生 --- 民国十四年,春深。 黄浦江的晚风裹挟着咸湿的水汽与都市的喧嚣,吹拂着外滩沿岸鳞次栉比的万国建筑群。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将这片被誉为“东方巴黎”的土地映照得流光溢彩,纸醉金迷。然而,在这浮华的表象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齐氏商行总部,坐落在面对黄浦江最繁华的地段之一。顶层的总经理办公室内,齐啸云临窗而立。他已褪去了少年的青涩,身姿挺拔如松,穿着剪裁考究的深色西装,眉眼间沉淀着超越年龄的沉稳与锐利。他手中捏着一份刚刚送来的加密电报,指尖微微用力,纸张边缘泛起褶皱。 电报内容简短,却字字千钧:“据悉,赵氏与英商怡和洋行接触频繁,疑对江码头泊位有企图。另,莫家旧案或有新线索,指向当年经手之警员,已病危,居于闸北贫民区。” 江码头泊位,是齐氏近年来着力扩张的关键,若能拿下,将极大增强在航运业的竞争力。赵家,那个当年陷害莫家的急先锋,如今在商场上依旧是齐家的死对头。而“莫家旧案”四个字,更是瞬间攫住了齐啸云的心脏。十几年过去了,那场惨剧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的记忆里,还有那个在贫民窟中眼神倔强、需要他保护的女孩——莹莹。 他转身,将电报置于桌上檀香木的烟灰缸中,划燃火柴,橘红色的火苗舔舐着纸张,很快化为一小撮灰烬。跳跃的火光映在他深邃的眸子里,明暗不定。 “阿贵。”他沉声唤道。 办公室的门被无声推开,一个身形精干、面容普通的青年男子走了进来,他是齐啸云的贴身保镖兼心腹,阿贵。“少爷。” “两件事。”齐啸云声音低沉,“第一,加派人手,盯紧赵氏和怡和洋行的动向,特别是关于江码头泊位的竞标,我要知道他们所有的底牌和动作。第二,”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找到电报上说的那个前警员,无论如何,在他咽气之前,问出点东西来。” “明白。”阿贵简洁应道,并不多问,悄然退了出去。 办公室内恢复了寂静,只有墙上的西洋挂钟发出规律的滴答声。齐啸云走到办公桌后,拉开一个隐秘的抽屉,里面放着一个紫檀木盒。打开盒子,柔软的丝绸衬垫上,静静躺着半块温润剔透的翡翠玉佩。玉佩雕刻着精美的云凤纹,断口处参差不齐,显然只是完整玉佩的一半。 这是莫家当年为双生千金定制的玉佩之一,属于那个在混乱中“夭折”的莫家次女——贝贝。莫家出事后,这半块玉佩几经辗转,最终被齐家暗中寻回保管。齐啸云轻轻摩挲着冰凉的玉佩,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多年前那个襁褓中婴孩模糊的面容,以及林姨(莫隆夫人林氏)每每提及便泪眼婆娑的模样。 “贝贝……你到底在哪里?”他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寂寥。若能找到贝贝,或许是对九泉之下的莫世伯,以及对艰难抚养莹莹长大的林姨,最大的慰藉。 与此同时,远离外滩繁华的闸北区,一片低矮破旧的棚户区深处。 一间阴暗潮湿、散发着霉味的小屋里,油灯如豆,勉强照亮炕上一个形销骨立、不住咳嗽的老人。他便是当年参与查抄莫家的警员之一,王老拐。岁月的侵蚀和病痛的折磨,已让他奄奄一息。 屋外狭窄的巷道里,一个穿着打着补丁的蓝布褂子、身形纤细的少女,正提着一个小药包,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污水,快步走来。她梳着两条乌黑的麻花辫,面容清秀,虽衣着朴素,肤色因常年劳作而略显粗糙,但那双眼睛却明亮清澈,带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她便是莫莹莹。 “王伯,药抓回来了。”莹莹推开虚掩的房门,走到炕边,熟练地将药包放在桌上,又去倒了一碗温水,“您快趁热把药喝了吧。” 王老拐浑浊的眼睛看了她一眼,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声音嘶哑:“莹丫头……又麻烦你了……我这把老骨头,不值得……” “王伯别这么说,”莹莹扶着他坐起来些,将药碗递到他嘴边,“邻里街坊的,互相帮衬是应该的。您先把药喝了,病才能好。” 看着老人勉强咽下苦涩的药汁,莹莹眼中闪过一丝怜悯。她知道王老拐无儿无女,孤苦伶仃,年轻时虽做过些不光彩的事,但晚年凄惨,她也狠不下心不管。母亲林氏常教导她,做人要心存善念,即便身处逆境。 喂完药,莹莹正准备收拾,王老拐却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出奇地大。他喘着粗气,眼神直勾勾地看着莹莹,嘴唇哆嗦着:“莹……莹丫头……你……你长得……真像你娘年轻的时候……” 莹莹一愣,只当他是病糊涂了说胡话,轻轻挣开他的手,安抚道:“王伯,您认错人了,我娘就在隔壁屋呢。” “不……不是……”王老拐剧烈地咳嗽起来,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似乎回光返照,精神了些许,“我……我认得……你娘是……是莫夫人……林婉茹……对不对?” 莹莹浑身一震,猛地看向王老拐,眼神瞬间充满了警惕和震惊。母亲的身份,她们母女二人隐姓埋名多年,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这个看似普通的落魄老警员,怎么会知道? “你……你是谁?”莹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王老拐喘着粗气,眼神涣散,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断断续续地说道:“当年……莫家……抄家……我……我也在……赵……赵局长……他……他给了乳娘张氏一笔钱……让她……让她抱走了一个女娃……说是……双胞胎里的一个……造孽啊……” “哐当!”一声,莹莹手中的空药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她如遭雷击,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难以置信地盯着王老拐。 双胞胎?抱走了一个? 她……她还有一个姐妹流落在外? 这么多年,母亲从未提及!她一直以为,自己是父母唯一的孩子! “哪个……女娃?被抱去了哪里?”莹莹扑到炕边,紧紧抓住王老拐枯瘦的手臂,声音急切而哽咽。 王老拐的眼神开始涣散,呼吸越来越微弱,他努力张着嘴,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码……码头……江南……玉……玉佩……” 话音未落,他头一歪,抓着莹莹手臂的手无力地滑落,彻底没了声息。 油灯的火苗跳动了一下,映照着莹莹毫无血色的脸和空洞的眼神。她呆呆地跪在炕前,脑海中一片轰鸣。 王老拐死了。 但他临死前的话,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她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她有一个孪生姐妹,在莫家遭难那天,被乳娘受赵坤指使抱走了,遗弃在了江南的某个码头?玉佩?是母亲偶尔会拿出来摩挲、却从不让她细看的那半块玉佩的另一半吗? 巨大的震惊、茫然、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和愤怒席卷了她。十几年了,她和母亲相依为命,在贫苦和隐忍中度过,她一直以为这就是全部。可现在,突然有人告诉她,她在这世上还有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却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间阴暗的小屋的。春夜的冷风吹在她脸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整个人如同梦游一般。 母亲知道吗?她一定知道!可她为什么从不告诉自己? 齐家知道吗?齐啸云知道吗? 那个被抱走的姐妹,她现在还活着吗?过得好不好? 无数个问题在她脑海中盘旋,几乎要将她逼疯。她抬头望向南方,那是江南的方向。码头上人来人往,一个被遗弃的女婴,会遭遇什么? 一种强烈的、前所未有的冲动在她心中滋生——她要找到她!找到那个素未谋面、命运未知的姐妹! 然而,现实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这股冲动。她们母女如今寄人篱下,仰仗齐家暗中接济才得以生存,母亲身体也不好,她拿什么去江南寻人?赵家势大,若知道她们还在追查当年之事,会不会再次引来杀身之祸? 希望与绝望,真相与迷雾,亲情与险阻,在这一刻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她紧紧缠绕。 浦江的潮水在夜色中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堤岸,呜咽作响,仿佛在诉说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与即将到来的风暴。 莹莹站在贫民窟狭窄的巷口,望着远处外滩隐约的璀璨灯火,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第一次燃起了超越年龄的复杂火焰——有悲伤,有愤怒,有迷茫,更有一种破土而出的、名为“寻找”的坚定。 线索,已经埋下。 命运的齿轮,开始缓缓转动。 --- (第0157章 完) 第0158章暗室微光寻踪始 --- 王老拐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带走了更多的秘密,却也留下了一把通往迷雾深处的钥匙。那断断续续的“码头……江南……玉……玉佩……”如同魔咒,在莫莹莹的脑海中反复回响,震得她魂不守舍。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失魂落魄地回到那间位于棚户区深处、同样破旧但被母亲林氏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小屋的。推开门时,林氏正就着昏黄的煤油灯,缝补着一件旧衣裳。听到动静,她抬起头,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婉笑容,只是那笑容在看到女儿苍白如纸、眼神空洞的脸色时,瞬间僵住。 “莹莹?怎么了?是不是王伯他……”林氏放下手中的活计,急忙起身走过来,担忧地握住女儿冰凉的手。 莹莹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母亲,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声音。巨大的信息量和情感冲击让她一时失语,只有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大颗大颗,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滚烫。 林氏吓了一跳,心猛地揪紧,将女儿揽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别怕,别怕,娘在。出什么事了?告诉娘。” 在母亲温暖而熟悉的怀抱里,莹莹压抑的情绪终于决堤。她伏在林氏肩头,身体微微颤抖,哽咽着,断断续续地将王老拐临死前的话复述了出来。 “……他说……他说当年赵坤……给了乳娘张氏钱……让她抱走了双胞胎里的一个……在江南……码头……还有玉佩……” 随着莹莹的叙述,林氏的身体一点点变得僵硬,脸色也一点点失去血色,最终变得比莹莹还要苍白。她搂着女儿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指甲几乎要掐进自己的掌心。十几年了,这个她深埋心底、日夜啃噬着她心肺的秘密,这个她以为会随着自己埋入黄土的伤痛,就这样被一个濒死的老警员猝不及防地揭开,血淋淋地摊在了女儿面前。 “娘……”莹莹抬起泪眼,看着母亲剧烈变化的脸色,心中那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了。母亲知道!她一直都知道!“这是真的吗?我真的……还有一个姐妹?她……她还活着吗?” 林氏闭上眼,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滑落,滴在女儿的发间。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缓缓睁开眼,眼中充满了无尽的痛楚、愧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是……是真的。”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沉重的疲惫,“你……你确实有一个孪生妹妹……她叫……贝贝。” “贝贝……”莹莹喃喃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心口一阵剧烈的抽痛。原来她不是独自承受了这十几年的风雨,在世界的某个角落,还有一个与她血脉相连、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妹妹。 “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莹莹的声音带着一丝受伤的颤抖。她一直以为,她和母亲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林氏痛苦地摇了摇头,泪水涟涟:“莹莹,不是娘有心瞒你……当年莫家突遭大难,你爹身陷囹圄,家产尽失,仇家环伺……我们自身难保,朝不保夕。贝贝被抱走,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告诉你,除了让你跟着娘一起痛苦、一起担惊受怕,又能如何?娘只盼着……盼着你能平安长大,哪怕平凡普通,也好过知道真相,活在仇恨和寻找的煎熬里……” 她抚摸着女儿的脸颊,眼中满是慈爱和酸楚:“这些年,娘没有一刻忘记过贝贝。那半块玉佩,是当年你爹为我们姐妹俩定制的,凤佩在你这里,龙佩在贝贝那里……娘只能靠着那半块玉佩,靠着一点点微薄的念想,支撑着自己活下去……盼着有朝一日,老天开眼,能让你们姐妹重逢……” 听着母亲泣血的诉说,莹莹心中的那点怨怼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心疼和理解。她明白了母亲的苦心,在那样的绝境下,保护她平安长大,已是母亲所能做到的极限。 “娘,我不怪您。”莹莹反手紧紧握住母亲的手,眼神逐渐变得坚定,“但现在我知道了,我就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王伯说在江南码头,还有玉佩……我们有线索!我们要找到贝贝!她一定还活着!” 林氏看着女儿眼中燃起的、与她年龄不符的坚毅光芒,心中又是欣慰又是担忧。她何尝不想找到小女儿?这十几年来,午夜梦回,都是小女儿襁褓中那粉嫩的脸庞和咿呀的哭声。 “可是莹莹……”林氏忧心忡忡,“江南那么大,码头那么多,仅凭这点线索,无异于大海捞针。而且……赵家势大,若知道我们还在追查当年之事,恐怕……” “娘,我们不能因为害怕就放弃!”莹莹打断母亲的话,语气坚决,“贝贝是我们的亲人!她可能正在某个地方受苦,等着我们去救她!线索再少,也是希望。至于赵家……”她眼中闪过一丝与她清秀面容不符的冷意,“我们暗中查访,小心行事。齐……齐家哥哥不是一直在暗中帮衬我们吗?或许……或许可以……” 她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想要在茫茫人海中寻人,仅靠她们母女二人,难如登天。而齐家,拥有她们无法企及的资源和人脉。 林氏沉默了。她自然知道齐家的能量,也感念齐家这些年的暗中照顾。尤其是齐啸云那孩子,对莹莹似乎格外上心。但是,将齐家彻底卷入莫家的旧事和寻人之事中,会不会给齐家带来麻烦?这份人情,她们又该如何偿还? 这一夜,破旧的小屋里,煤油灯一直亮到深夜。母女二人相拥着,诉说着、哭泣着、也商议着。悲伤与希望,恐惧与决心,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交织、碰撞。 最终,林氏看着女儿那双酷似亡夫、此刻却充满不容置疑坚定的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好……娘听你的。我们……试着找找看。”她摩挲着女儿的手,声音轻却坚定,“但此事需从长计议,万分小心。明日……娘先去见见齐管家,探探口风。” 莹莹重重地点头,将头靠在母亲肩上。虽然前路迷茫,困难重重,但至少,她们不再是被动承受命运的安排。寻找自己的妹妹,成为了照亮她们灰暗生活的一束新的微光。 …… 与此同时,齐公馆书房内。 齐啸云听完了阿贵的回报,眉头深锁。 “少爷,我们晚了一步。找到那王老拐时,他已经断气了。据邻居说,之前只有莫家小姐去给他送过药。”阿贵垂首禀报。 “莹莹……”齐啸云指尖轻轻敲击着红木桌面。莹莹见到了王老拐最后一面,那老警员临终前,会不会对她说些什么?关于莫家旧案,关于……那个失踪的孩子? 他挥了挥手,示意阿贵先下去。书房里只剩下他一人,他再次拿出那半块龙纹玉佩,在灯下仔细端详。玉佩温润,纹理细腻,仿佛还残留着当年莫家的余温。 “贝贝……”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若那孩子还活着,如今也该和莹莹一般年纪,出落得亭亭玉立了。她会像莹莹一样,眼神清澈,带着不服输的韧劲吗?还是会在截然不同的环境中,长成另一番模样? 找到贝贝,不仅是为了完成莫世伯的遗愿,告慰林姨的思女之情,或许……也是解开当年莫家冤案的一个关键突破口?毕竟,当年负责抱走孩子的乳娘张氏,是赵坤阴谋的直接执行者之一。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信纸,沉吟片刻,提笔蘸墨。他需要动用更多的人脉和力量,不仅在沪上,更要延伸到江南各地。码头、当铺、孤儿院、甚至是一些隐秘的人口贩卖渠道……所有可能与一个带着半块玉佩的女婴下落相关的线索,都不能放过。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勾勒出一张无形的大网。齐啸云的眼神冷静而专注,如同一个经验丰富的猎手,开始布下寻找猎物的陷阱。 只是他并不知道,他想要寻找的那个人,此刻也正被另一股强烈的愿望驱使着,开始踏上了寻找的征程。命运的丝线,在黑暗中悄然延伸,试图将失散已久的明珠,重新串联。 浦江的夜,依旧深沉。但在这深沉的夜色里,两处微光,为了同一个目标,已然亮起。一场跨越时空、充满艰辛与希望的寻亲之旅,就此拉开了序幕。 --- (第0158章 完) 第0159章双生浮萍各西东 --- 江南水乡,苏州河畔。 晨雾如轻纱般笼罩着蜿蜒的河道,橹声欸乃,划破清晨的宁静。临河而建的一片低矮民居中,有一户姓莫的渔家。说是渔家,其实早已不纯粹以打渔为生。男主人莫老憨在码头做些力气活,女主人莫婶则接些浆洗缝补的活计,勉强维持生计。 “阿贝!死丫头,日头都晒屁股了,还不起来杀鱼!一会儿你爹去码头就要带了!”莫婶粗哑的嗓音在院子里响起,带着水乡妇人特有的利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尖刻。 吱呀一声,西边小屋那扇有些歪斜的木门被推开,一个少女揉着惺忪的睡眼走了出来。她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身量纤细,穿着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粗布衣裳,却难掩其清丽脱俗的容貌。肌肤是常年劳作晒就的小麦色,却细腻光滑,一双杏眼大而明亮,眼尾微微上挑,带着几分天然的媚意,只是此刻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一丝隐忍的麻木。她便是莫老憨夫妇十五年前在码头捡到的女婴,取名“阿贝”。 “知道了,娘。”阿贝低低应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她走到院子角落的水缸旁,舀起一瓢冰冷的河水扑在脸上,刺骨的凉意让她打了个激灵,驱散了些许睡意。然后默默地走到木盆旁,拿起那把有些锈迹的菜刀,开始处理盆里那几条还在微微翕动着鳃的鲫鱼。 动作熟练,手起刀落,刮鳞、剖腹、去内脏,一气呵成。只是那低垂的眼睫下,藏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郁。她不是莫家亲生的孩子,这是她很小的时候,从邻居的闲言碎语和养母偶尔心情不好时的斥骂中拼凑出来的事实。据说,当年养父在码头扛包时,发现了被遗弃在箩筐里的她,身边只有半块质地极好、刻着奇怪花纹(她后来知道那是龙纹)的玉佩。 那半块玉佩,如今被莫婶小心翼翼地收在箱底,说是等她出嫁时给她做嫁妆,但阿贝知道,养母更多是看中了那玉佩可能的价值,指望着哪天能靠它换一笔钱。 “动作快点!磨磨蹭蹭的,像个小姐似的!”莫婶一边在灶台边忙碌,一边不满地数落,“养你这么大,一点用都没有,吃闲饭!看看隔壁阿彩,跟你一般大,绣活都能卖钱贴补家用了!你呢?除了这张脸还能看,还有什么?” 阿贝抿紧了嘴唇,没有反驳。这样的话,她听了十几年,早已习惯。她不是没有尝试过学绣活,只是手指似乎天生不够灵巧,总是被针扎得满是针眼,绣出来的东西也歪歪扭扭,卖不出价钱。她也想去码头帮养父做点零工,但养母嫌那里人多眼杂,龙蛇混杂,怕她惹麻烦,更怕她这张脸招来是非。 她的生活,就像这苏州河里的浮萍,看似自由,实则无根,只能随波逐流,被圈定在这一方小小的院落和河畔,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枯燥繁重的家务,承受着养母无休止的抱怨和贬低。 杀好鱼,洗净手,阿贝又将院子里晾晒的干菜收进来,开始准备一家人的早饭——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粥,一小碟咸菜,还有那几条即将下锅的鲫鱼,这已经是难得的荤腥了。 饭桌上,莫老憨沉默地喝着粥,他是个老实巴交的汉子,话不多,对阿贝说不上多亲热,但也从未苛待。莫婶则一边吃,一边絮絮叨叨地算计着这个月的开销,抱怨米价又涨了,抱怨莫老憨挣得少,偶尔抬眼瞥一下阿贝,眼神复杂,既有养大她的些许功劳感,更有一种“投资未能得到满意回报”的埋怨。 阿贝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喝着几乎没有米粒的粥,味同嚼蜡。她偶尔会抬头,透过破旧的窗棂,望向河对岸那些白墙黛瓦、明显富裕些的人家,听着那边隐约传来的、小姐丫头们的嬉笑声,心中会涌起一丝难以言喻的羡慕和茫然。她的亲生父母是谁?他们为什么不要她了?那半块玉佩,又代表着什么? 她不知道,在几百里之外的沪上,有一个与她血脉相连、容貌酷似的姐姐,也正经历着生活的艰辛,并在昨日,得知了她的存在,燃起了寻找她的强烈愿望。 …… 沪上,齐公馆。 齐啸云一夜未眠,书桌上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天刚蒙蒙亮,他便唤来了阿贵。 “两件事,要快。”齐啸云的声音带着一丝熬夜后的沙哑,但眼神却锐利如初,“第一,动用我们在江南,特别是苏州、杭州、宁波几大码头的人脉,暗中查访。时间点是十五年前,一个可能被遗弃在码头的女婴,身边应有半块龙纹玉佩。注意,要隐秘,不要大张旗鼓,尤其要避开赵家的耳目。” “第二,”他顿了顿,从抽屉里取出一张早已写好的名单,“联系这几家信誉良好的私家侦探社,以商业调查的名义,将寻人的要求散布出去。重金悬赏,但有确切线索,经核实无误,酬金翻倍。” 阿贵接过名单,迅速扫了一眼,心中凛然。少爷这次是下了大力气了,不仅动用了齐家隐藏的人脉网,还不惜重金借助外力,双管齐下,可见其对找到莫家二小姐的决心。 “是,少爷。我立刻去办。”阿贵躬身应道,转身快步离去。 齐啸云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带着玉兰花的淡淡香气。他望着花园中晨练的父亲齐光耀,心中微沉。父亲虽然感念莫家旧情,默许了他对林氏母女的接济,但若知道他如此大动干戈地寻找一个生死未卜、且可能牵扯到当年政治漩涡的孩子,是否会认为他过于感情用事,不够理智? 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了。只要有一线希望,他都不能放弃。这不仅是为了莹莹和林姨,也是为了他心中那份对莫世伯的承诺,和对公平正义的一份执着。 …… 闸北贫民窟,莫家小屋。 林氏也是一夜未眠,眼下一片青黑。天刚亮,她便仔细梳洗了一番,换上了一件虽然旧但浆洗得干干净净的素色旗袍,这是她当年从莫家带出来的少数几件体面衣物之一。 “莹莹,娘去齐公馆一趟,见见齐管家。你好好在家,别乱跑。”林氏叮嘱女儿,眼神中带着一丝忐忑和决然。 “娘,我陪您去吧。”莹莹不放心地拉住母亲的手。 “不用。”林氏摇摇头,拍了拍女儿的手背,“有些话,娘自己去说更方便。你去了,反而让齐管家多想。放心,娘晓得分寸。” 莹莹只好点头,目送着母亲略显单薄却挺直的背影消失在狭窄的巷口。她回到屋里,心绪不宁,根本无法静下心来做事。王老拐的话、母亲的眼泪、那个名叫“贝贝”的妹妹……一切的一切,都像走马灯一样在她脑海里旋转。 她走到母亲床边,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半块凤纹玉佩,质地温润,雕刻精美,与她记忆中父亲偶尔佩戴的玉佩风格一致。这就是当年父亲为她们姐妹打造的信物吗?那属于贝贝的那半块龙佩,现在又在何处?是否也像这半块凤佩一样,被某个人珍藏着?还是早已流落不知名的地方,甚至……已然损毁? 她紧紧握住这半块玉佩,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一种奇异的、血脉相连的感觉,透过这冰冷的玉石,隐隐传来。 “贝贝……”她低声呼唤,仿佛这样就能穿透千山万水,传到那个素未谋面的妹妹耳中,“你一定要活着……等着我们……姐姐一定会找到你!” …… 苏州河畔,莫家。 早饭过后,莫老憨去了码头,莫婶也端着木盆去河边洗衣。阿贝收拾好碗筷,打扫完院子,终于有了一点属于自己的、短暂的空闲时间。 她偷偷溜回自己的小屋,从床板下一个极其隐蔽的缝隙里,摸出一个小布包。里面不是那半块龙佩,而是一本破旧的、边角卷起的《千字文》和一支秃了毛的毛笔,一小块干硬的墨锭。 这是她几年前,用偷偷攒下的、帮人跑腿换来的一点点铜板,从一个走街串巷的货郎那里换来的。知识,对于她这样的渔家养女来说,是奢侈而无用的东西,莫婶知道后还骂了她一顿,说她心比天高。但她就是无法抑制内心对文字的渴望,仿佛那方方正正的字符里,藏着另一个广阔而自由的世界,是她摆脱眼前逼仄生活唯一的慰藉和出口。 她蘸着清水,在废弃的账本纸上,一遍遍地临摹着《千字文》上的字。阳光从小窗透进来,照在她专注而认真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柔和的阴影。只有在这个时候,她眼中那麻木沉郁的神色才会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净的、对未知世界的向往和渴求。 她写得投入,没有注意到院子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和压低的说话声。 “……确定是这家?”一个陌生的男声。 “错不了,老爷,我打听清楚了,就是这家的女儿,叫阿贝,长得那叫一个水灵!就是命不好,是捡来的……”另一个略显谄媚的声音响起,是隔壁那个惯会钻营的王婆子。 阿贝心中一惊,连忙将笔墨纸砚藏回原处,快步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向外看去。 只见院子里站着一个穿着绸缎长衫、戴着瓜皮帽、留着两撇小胡子的中年男人,正眯着一双三角眼,打量着这破败的院落,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和一种估量货物般的审视。旁边站着点头哈腰的王婆子。 “捡来的?哼,难怪……”那中年男人嗤笑一声,“不过,长得确实标致,比画上的还好看。我们老爷就喜欢这样的……雏儿。”他话语里的下流意味让阿贝胃里一阵翻涌。 “那是那是!刘管家您放心,这丫头性子软,好拿捏!她养父母那边,只要价钱合适,肯定没问题!”王婆子赔着笑保证。 阿贝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浑身冰凉。她听明白了,这是人牙子!不,看这架势,恐怕还不是普通的人牙子,像是某个大户人家要来“买”丫头,而且目的不纯!养母……养母会答应吗?想到莫婶平日里对钱的看重和对她的嫌弃,阿贝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不能慌,不能慌!她得想办法!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莫婶哼着小调、端着洗完的衣服回来的脚步声。 阿贝猛地转身,快速扫视着自己这间一无所有的小屋,目光最终落在了墙角那堆干柴上。她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 沪上,齐公馆侧门。 林氏在偏厅见到了齐府的老管家福伯。福伯年约六旬,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眼神温和中透着精明。他是齐家的老人,也是少数知道齐家暗中接济莫氏母女内情的人之一。 “莫夫人,您怎么亲自来了?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福伯请林氏坐下,吩咐小丫鬟上茶,语气很是客气。 林氏双手捧着微烫的茶杯,指尖却依旧冰凉。她斟酌着词语,将王老拐临终透露的消息,以及她们母女得知还有一个女儿流落在外的事情,选择性地告诉了福伯,隐去了赵坤指使的具体细节,只说是当年混乱中失散,如今可能流落江南,身边有半块龙佩为证。 “……福伯,我知道这个请求很冒昧,也很艰难。但我们母女实在是……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林氏说着,眼圈又红了,“那孩子生死未卜,我这心里……就像油煎一样。不求一定能找到,只盼着……盼着能有一线希望,知道她是死是活,过得好不好……” 福伯静静地听着,花白的眉毛微微蹙起。他没想到会是这件事。寻找一个十五年前失散的孩子,仅凭“江南码头”和“半块玉佩”这样模糊的线索,无疑是大海捞针。而且,此事若处理不好,很可能会触及当年莫家案的敏感神经,给齐家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沉吟片刻,没有立刻答应,而是谨慎地说道:“莫夫人,您的心情老朽理解。骨肉分离,确是人间至痛。只是……这江南地界不小,码头众多,时过境迁,人事全非,寻人恐非易事。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林氏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她知道福伯的顾虑。齐家能暗中接济她们母女已是仁至义尽,再要求他们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去寻一个希望渺茫的孩子,确实强人所难。 “我明白……让福伯为难了。”林氏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的颤抖,她站起身,微微屈膝,“无论如何,多谢齐家这些年的照拂。此事……此事就当我没有提过吧。” 看着林氏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和那强撑的坚强,福伯心中亦是不忍。他想起老爷齐光耀私下也曾感叹过莫家的遭遇,对莫隆的冤屈颇为唏嘘。而且,少爷啸云对莫家小姐…… “莫夫人请留步。”福伯叫住了正要离开的林氏,叹了口气,“此事关系重大,老朽无法做主。还需禀明老爷和少爷。请您先回去,一有消息,老朽会立刻派人告知您。” 这至少不是完全的拒绝。林氏心中又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连忙道谢:“多谢福伯!多谢!” 送走林氏后,福伯沉吟良久,最终还是决定先去书房见少爷齐啸云。他隐约觉得,少爷对这件事,恐怕会比老爷更上心。 …… 苏州河畔,莫家院子。 莫婶听着王婆子和那刘管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眼睛越来越亮。对方开出的价钱,足够他们一家舒舒服服过上好几年了!而且对方承诺,只是买去做丫鬟,以后还有机会提拔…… 她心动了。阿贝毕竟不是亲生的,养了她十五年,花了那么多米粮,如今能换回这么一大笔钱,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她婶子,你还犹豫什么呀?这可是城里鼎鼎大名的刘老爷家!阿贝跟过去,那是去享福的!总比跟着你们在这河边吃苦强吧?”王婆子使劲撺掇着。 莫婶搓着手,脸上堆起笑容:“刘管家,王婆婆,这事……我得跟她爹商量商量……” “商量什么!”莫婶话音未落,西屋的门“哐当”一声被猛地推开。阿贝站在门口,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和坚定,手里紧紧握着一把生锈的柴刀,刀尖对着自己的脖颈。 “我不去!死也不去!”她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微微颤抖,但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你们要是逼我,我今天就死在这里!”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莫婶愣住了,王婆子张大了嘴,那刘管家也吓了一跳,三角眼里闪过一丝惊愕和恼怒。 “死丫头!你发什么疯!把刀放下!”莫婶反应过来,又惊又怒,上前就要夺刀。 “别过来!”阿贝后退一步,刀尖更用力地抵着皮肤,已经隐隐渗出一丝血痕,“我说到做到!你们要是敢卖我,得到的只会是一具尸体!” 她看着养母那因为震惊和贪婪而扭曲的脸,看着王婆子那谄媚可恶的嘴脸,看着那刘管家眼中毫不掩饰的贪欲和势在必得,心中充满了悲凉和决绝。她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不知道他们为何抛弃她,但她绝不允许自己的人生,就这样被当作货物一样卖掉,堕入更深的黑暗! 这一刻,求生的本能和对命运的反抗,让她这个平日里看似温顺软弱的少女,爆发出惊人的勇气。 阳光照在她倔强而苍白的脸上,与脖颈间那抹刺目的红形成鲜明的对比。她就像一株在石缝中艰难求生的野草,看似柔弱,却蕴含着不容践踏的坚韧。 远在沪上的莹莹,此刻正摩挲着半块凤佩,心中充满寻找的渴望。 而江南水乡的阿贝,则握着冰冷的柴刀,为自己的命运进行着殊死抗争。 双生浮萍,血脉相连,却身陷截然不同的困境。 一个在北方都市的暗巷中点燃寻亲的微光, 一个在南方水乡的困境里捍卫自身的尊严。 东西遥望,不知何日,才能迎来重逢的曙光。 --- (第0159章 完) 第0160章沪上暗涌 -- 民国十四年,春深。 黄浦江的汽笛声穿透薄雾,惊起了外滩梧桐树上栖息的麻雀。晨曦为十里洋场的万国建筑群镀上了一层浅金,有轨电车的铃声叮当作响,报童挥舞着还带着油墨味的报纸,奔跑在乍浦路、霞飞路,声音稚嫩却嘹亮: “看报看报!沪上商会改选在即,齐氏少东呼声最高!” “最新洋装款式画报,太太小姐们快来看嘞!” 新的一天,在这东方巴黎的脉搏跳动中开始了。 齐公馆,坐落在法租界一处清静雅致的花园洋房区内。铁艺大门内,草坪修剪得一丝不苟,几株晚樱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随风簌簌落下。 二楼书房,厚重的丝绒窗帘已被女仆拉开,阳光透过明亮的玻璃窗,洒在红木地板上。齐啸云站在窗前,身姿挺拔,已褪去少年青涩,眉宇间多了几分沉稳与干练。他穿着熨帖的白色衬衫,外套一件灰色羊绒马甲,袖口挽起,露出一截劲瘦的手腕和一块精致的瑞士腕表。 他手中拿着一份刚送来的《申报》,目光扫过头版关于商会改选的报道,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只有指尖在报纸边缘无意识的轻叩,泄露了他内心的些许思量。 “少爷,车备好了。”管家福伯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恭敬中带着慈爱。他是齐家的老人,也是看着齐啸云长大的。 齐啸云转过身,将报纸随手放在书桌上:“福伯,今天都有什么安排?” “上午十点,与汇丰银行的经理有个会谈。中午,在理查饭店有个商务午宴,几位纱厂和船运公司的老板都会到场。下午三点,回公司处理积压文件。晚上……”福伯顿了顿,声音低了些,“老爷吩咐,晚上请您务必回大宅用餐,赵家小姐也会过来。” 齐啸云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舒展开,只淡淡“嗯”了一声,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走吧。” 车子驶出齐公馆,平稳地汇入车流。齐啸云靠在后座,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西装革履的洋行职员,拉着黄包车飞奔的苦力,穿着旗袍、袅袅婷婷的摩登女郎,还有蹲在街角、衣衫褴褛的乞儿……繁华与破败,摩登与陈旧,在这座城市里交织得如此赤裸而鲜明。 他的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浮现出另一幅景象——潮湿、阴暗的弄堂,斑驳的墙壁,空气中弥漫着煤球炉子和马桶刷子的混合气味。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蓝布褂子的小女孩,蹲在门口的小炉子前,小心翼翼地扇着火,锅里冒着稀薄的白气。 那是莹莹。 这些年,他从未间断过对她们母女的接济,只是做得更加隐秘。福伯会定期以“故交”的名义送去银钱和必需品,他偶尔也会借着路过之名,去那条名为“福煦里”的贫民窟弄堂口远远看上一眼。 他知道林阿姨的身体一直不好,常年咳嗽。他知道莹莹很懂事,很小就开始帮母亲分担家务,去领救济粥,去工厂接一些糊火柴盒之类的零活。他也知道,莹莹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即便粗布旧衣,也难掩那份日渐清丽的姿容,这在那鱼龙混杂的弄堂里,并非完全是好事。 上次他去,是半个月前。他看到一个穿着流里流气流氓样的青年,堵在莹莹家门口,嘴里不干不净地说着什么。莹莹紧紧攥着门框,脸色发白,却倔强地抿着唇。他当时几乎要推开车门下去,最终还是忍住了,只示意司机按响了喇叭。刺耳的喇叭声惊走了那个流氓,也惊动了莹莹。她抬头望过来,目光与坐在车内的他有一瞬的交汇。那双眼睛,清澈依旧,却带着警惕和疏离,仿佛在看他,又仿佛透过他,看着另一个遥不可及的世界。 那一刻,齐啸云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 “少爷,到了。”司机的提醒打断了他的思绪。 车子停在了外滩一栋气派的欧式建筑前,这里是齐氏企业总部的所在地。齐啸云收敛心神,瞬间恢复了那个精明冷静的齐家少东模样,开门下车,步履从容地踏入大楼。 而此刻,远在江南水乡,太湖之畔的莫家村,却是另一番光景。 晨雾笼罩着湖面,波光粼粼。一条乌篷船慢悠悠地荡近岸边,船头站着一个少女,正是阿贝。 十六岁的阿贝,出落得如同夏日初绽的新荷。她穿着蓝印花布的斜襟衫子,下面是同色的阔腿裤,裤脚挽到小腿,露出一截莹白的脚踝。浓密的乌发编成一根粗亮的麻花辫垂在胸前,发梢系着一根红头绳。她的脸庞是健康的蜜色,五官明艳大气,尤其一双眼睛,黑亮得像浸在水里的葡萄,透着股灵秀和不服输的劲儿。 “阿贝,今天鱼获不错啊!”岸上早起洗衣的婶子笑着打招呼。 “张婶早!今天运气好,碰到鱼群了!”阿贝利落地将船缆系在木桩上,弯腰从船舱里拎起沉甸甸的鱼篓,动作娴熟有力,丝毫不逊于男子。 莫老憨夫妇是老实巴交的渔民,心地善良,这些年待阿贝如亲生。阿贝也孝顺懂事,自小便跟着阿爹下湖打渔,帮着阿娘织网补衫,风吹日晒,练就了一身好水性,也养成了爽利泼辣的性格。 她提着鱼篓往家走,心里盘算着哪些鱼留着自家吃,哪些可以拿到镇上去卖,换些钱给阿爹买点治风湿的虎骨膏,给阿娘扯块新布做件衣裳。 走到村口的老槐树下,看见几个村里的后生聚在那里说笑。其中一个叫水生的小伙子,见到阿贝,眼睛一亮,快步迎了上来。 “阿贝,打渔回来了?这么重,我帮你提!”水生说着就要去接阿贝手里的鱼篓。 阿贝侧身避开,笑了笑:“不用,我提得动。水生哥,你们在这儿聊啥呢?” “没啥,就说镇上王老爷家要办寿宴,要招短工,一天给五十个铜板呢!”另一个后生抢着说。 水生挠了挠头,看着阿贝:“阿贝,你想去不?听说活儿不累,就是端端盘子洗洗碗。” 阿贝想了想,摇摇头:“不了,我这两天还得跟阿爹下几网,多攒点钱。”她心里惦记着阿爹的老寒腿,想多买几贴膏药。 水生有些失望,还想说什么,阿贝已经提着鱼篓,脚步轻快地走远了。 看着阿贝窈窕的背影,另一个后生用手肘碰碰水生,挤眉弄眼:“嘿,还看呢?咱们村最漂亮的姑娘,心气高着呢,怕是看不上咱这打渔的咯!” 水生脸一红,梗着脖子道:“瞎说啥!阿贝才不是那样的人!” “不是那样的人?那你见她戴过那半块玉佩没?听老人们说,那可不是寻常物件,指不定阿贝是啥大户人家的小姐呢!”那后生压低声音,“莫老憨家捡到她的时候,那襁褓料子,啧啧,咱们见都没见过……” 这些话,顺着风,隐隐约约飘进阿贝的耳朵里。她脚步未停,脸上的笑容却淡了些,手下意识地摸了模自己的胸口。隔着粗布衣衫,能感觉到那半块玉佩温凉的轮廓。 这是她的身世之谜,也是她心底最深的好奇与一丝若有若无的怅惘。她知道自己不是莫老憨夫妇亲生,是他们在码头捡来的。这半块玉佩,是找到她亲生父母的唯一线索。 可茫茫人海,去哪里找?有时候她甚至会想,她的亲生父母,会不会就在那传说中繁华如梦的大上海? 回到自家那间临水而建的简陋瓦房,阿娘正在灶间生火做饭,阿爹坐在小凳上修补渔网。 “阿爹,阿娘,我回来了!”阿贝放下鱼篓,声音清脆,“今天抓到条大鳜鱼,晚上咱们清蒸了吃!” 莫老憨抬起头,看着女儿,憨厚地笑了笑:“好,好。” 莫大娘从灶间探出头,心疼地看着女儿被湖水打湿的裤脚:“快进屋换身干爽衣服,别着凉了。早饭马上就好,贴了你爱吃的玉米饼子。” 这就是她的家,虽然清贫,却充满了温暖。阿贝心里那点因身世而起的阴霾,瞬间被这暖意驱散了。她应了一声,欢快地进屋换衣服。 与此同时,沪上,福煦里弄堂。 林婉贞(林氏)剧烈的咳嗽声从低矮的阁楼里传出来。莫莹莹端着一碗刚熬好的中药,小心翼翼地走上吱呀作响的木楼梯。 “阿娘,药好了,趁热喝了吧。”莹莹将药碗放在床边的小几上,扶起脸色苍白的母亲。 林婉贞就着女儿的手,一口一口将苦涩的药汁喝下。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长期的贫病交加已让她两鬓染霜,眼角爬上了细密的皱纹,唯有那依稀可见的秀丽轮廓,证明着她曾有的风华。 “莹莹,辛苦你了。”林婉贞看着女儿,眼中满是愧疚。女儿本该是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如今却要跟着她在这贫民窟里受苦。 “阿娘,你说什么呢。”莹莹拿手帕轻轻擦去母亲嘴角的药渍,笑容温婉,“一点都不辛苦。” 她穿着打着补丁的阴丹士林布旗袍,头发用最便宜的发夹别在耳后,浑身上下素净得没有一丝装饰。可即便如此,也掩不住她那清丽脱俗的气质,像是一株在陋巷中悄然绽放的空谷幽兰。 伺候母亲喝完药,莹莹拿起一个旧布包,里面是她昨晚熬夜糊好的几百个火柴盒。 “阿娘,我去把这些交了,顺便买点米回来。您好好躺着休息。” “路上小心些。”林婉贞不放心地叮嘱。女儿大了,模样又出挑,在这混乱的世道,她总是提心吊胆。 “晓得了。”莹莹应着,轻手轻脚地下了楼。 走出昏暗的阁楼,来到弄堂口。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了眯眼。隔壁家的阿婆正在生煤球炉子,烟雾呛人。几个光屁股的小孩在积着污水的地上追逐打闹。 这就是她的世界,狭窄,潮湿,充满了生活的艰辛。她偶尔会听母亲提起过去,那个有着花园洋房、汽车仆役的世界,对她来说,遥远得像一个模糊的梦。 她唯一清晰记得的,是那个叫齐啸云的哥哥。小时候,他会来看她们,带好吃的糖果和漂亮的洋娃娃。后来,他来得少了,但福伯总会按时送来钱物。她知道,是齐家在暗中帮助她们。 上次那个流氓来骚扰,也是他的汽车喇叭声惊走了对方。她看到了坐在车里的他,西装革履,气质矜贵,与这脏乱的弄堂格格不入。 她心里是感激的,但也仅止于感激。她很清楚,他们早已是两个世界的人。齐家是沪上名门,而她们,只是挣扎在温饱线上的贫民。那份童年“保护妹妹”的承诺,或许早已随风飘散。 她紧了紧手中的布包,挺直了单薄的脊背,向着弄堂外走去。生活再难,也要继续。她还要照顾母亲,还要努力活下去。 只是,在路过报摊,看到报纸上齐啸云与某位名媛并肩出席酒会的模糊照片时,她的脚步,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停顿那么一瞬。心中泛起一丝极淡、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 沪上的天空,不知何时积聚起了乌云。 一场酝酿了十多年的风暴,即将随着这两块离散的玉佩,再次搅动这座城市的命运。 而在遥远的江南水乡,阿贝将那半块玉佩贴身藏好,如同藏起一个关于遥远都市的秘密。她不知道,在黄浦江的另一端,有一个与她血脉相连的女孩,正望着同一片阴霾的天空。 命运的丝线,开始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收紧。 第0161章码头风波 --- 天色将暮未暮,太湖被染上一层瑰丽的橘紫色。 阿贝提着空鱼篓,脚步轻快地走在回家的青石板小路上。下午她把大部分鱼获都卖给了镇上来收鲜货的鱼贩,兜里揣着换来的铜板,沉甸甸的,心里也踏实。只留了几条小的,准备晚上炖汤。 村口的老槐树下比早上更热闹了些,下田的、打渔的都回来了,聚在一起歇脚闲聊。水生也在,正眉飞色舞地跟人比划着什么,看见阿贝,立刻停了话头,眼神追着她。 阿贝只当没看见,加快了脚步。她不太喜欢水生那种过于热切的目光,让她觉得有些不自在。 还没到家门口,就听见一阵压抑的争吵声和女人的啜泣。声音是从隔壁张婶家传来的。 阿贝心里一紧,快步走过去。只见张婶家院门敞开着,张婶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天抢地:“……这可叫我们怎么活啊!天杀的黑心肝……” 张婶的儿子大壮蹲在一边,抱着头,唉声叹气。周围围了几个邻居,七嘴八舌地劝着。 “张婶,这是咋了?”阿贝挤进去,扶住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张婶。 “是阿贝啊……”张婶看见她,哭得更凶了,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是镇上的刘扒皮……他、他带人把我们家船扣下了!说大壮上回借他的印子钱到期没还,要拿船抵债!可那钱……那钱利滚利,我们哪里还得起啊!没了船,我们一家老小吃什么去啊……” 大壮猛地抬起头,眼睛通红:“娘!别求他们!我跟他们拼了!”说着就要往外冲。 “你给我站住!”阿贝厉声喝道,清亮的声音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让大壮硬生生停住了脚步。 她拧着眉。刘扒皮是镇上有名的地头蛇,放印子钱,心黑手狠,手下养着一帮打手,寻常百姓谁敢惹他。大壮前阵子老娘生病,急用钱,不得已才借了刘扒皮的印子钱,本想打了渔卖了钱就还,谁知利钱滚得飞快,根本还不上。 “他们人在哪儿?”阿贝问,声音冷静。 “还、还在码头上,看着咱家的船呢……”大壮喘着粗气说。 阿贝略一思忖,对张婶道:“张婶,你别急,哭解决不了问题。我去看看。”她又看向周围几个年轻后生,“水生哥,铁柱哥,麻烦你们跟我走一趟,人多有个照应,但不是去打架的,是去讲道理。” 她年纪虽小,但平日里行事爽利有主见,在年轻人中颇有威信。水生和铁柱几人互相看了看,都点了点头。 “阿贝,那刘扒皮不是好相与的,你一个姑娘家……”张婶担忧地拉着她。 “放心吧,张婶,光天化日的,他还能吃了我不成?”阿贝拍了拍张婶的手,转身就往外走,步履生风。水生几人连忙跟上。 莫家村的码头不大,停泊着几十条渔船。此时,码头空地上围了不少人,指指点点。中间,张婶家那条半旧的渔船被缆绳紧紧系在岸桩上,船头站着两个敞着怀、露出腰间匕首的汉子,一脸凶相。一个穿着绸衫、戴着瓜皮帽的干瘦中年男人,正翘着二郎腿坐在一张不知从哪搬来的太师椅上,慢悠悠地抽着水烟袋,正是刘扒皮。 大壮一眼看到自家的船,眼睛又红了,就要冲过去,被阿贝一把拉住。 “刘爷。”阿贝走上前,不卑不亢地叫了一声。 刘扒皮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睛在阿贝身上溜了一圈,闪过一丝讶异和不易察觉的邪光。这渔村里,竟还有这般水灵的姑娘。 “哟,这是哪家的姑娘?找刘爷我有事?”他吐出一口烟圈,慢条斯理地问。 “刘爷,我是莫老憨家的阿贝。张婶家的事,我都听说了。大壮哥借了您的钱,是该还。可这船是他们家吃饭的家伙什,您把船扣了,等于断了他们一家的生路。能不能请您高抬贵手,宽限几日,让他们打了渔,卖了钱,一定连本带利还给您?” 阿贝声音清脆,条理清晰,周围不少村民都暗暗点头。 刘扒皮嗤笑一声,把水烟袋往旁边一递,旁边立刻有打手接过。“宽限?小姑娘,你当我是开善堂的?借钱还钱,天经地义!今天要么还钱,要么拿船抵债,没得商量!” “刘爷,利息那么高,本来就不合规矩……” “规矩?”刘扒皮猛地提高音量,站了起来,指着阿贝的鼻子,“在这儿,老子就是规矩!没钱是吧?行啊!”他目光邪光地在阿贝身上打转,“看你小姑娘长得标致,跟了刘爷我,做我的九姨太,这张家的债,就一笔勾销,怎么样?哈哈哈!” 他身后的打手也跟着哄笑起来。 “你放屁!”水生气得脸色通红,就要上前理论,被铁柱死死拉住。 阿贝的脸瞬间沉了下来,眼神冷得像结了冰。她挺直脊背,毫无畏惧地迎着刘扒皮猥琐的目光:“刘爷,请你放尊重些!欠债还钱,我们认。但这船,你今天不能动!” “嘿!小娘皮还挺横!”刘扒皮恼羞成怒,一挥手,“给我把船拖走!我看谁敢拦!” 那两个船上的汉子立刻就要解缆绳。 “我看谁敢!”阿贝厉喝一声,一个箭步冲到船边,伸手拦在缆绳前,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两个打手,“今天谁要动这船,先从我身上踏过去!” 她一个瘦弱的姑娘家,站在那里,竟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让那两个凶神恶煞的打手一时都有些愣怔。 “阿贝!危险!快回来!”水生等人在后面急得大喊。 刘扒皮气得脸色铁青:“反了!反了!给我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片子拉开!” 一个打手伸手就要去抓阿贝的胳膊。阿贝眼神一厉,身子灵巧地一矮一旋,避开那只手,同时脚下看似不经意地一绊—— “哎哟!”那打手猝不及防,被她绊了个趔趄,差点栽进水里,狼狈不堪。 众人都惊呆了,没想到阿贝身手这么灵活。 另一个打手见状,骂了一句,挥拳就打来。阿贝不闪不避,眼看那拳头就要落到身上,她突然抬手,不知怎么动作,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打手的手腕已被她扣住,顺势往下一拧—— “咔嚓”一声轻微的脆响,伴随着杀猪般的惨叫,那打手抱着扭曲的手腕倒在地上,疼得满地打滚。 阿贝用的,是跟村里一个早年跑过码头、练过几天把式的老渔民学的几手粗浅擒拿和关节技,没想到今天派上了用场。她心怦怦直跳,面上却强自镇定。 这一下,镇住了所有人。连刘扒皮都吓了一跳,没想到这姑娘这么扎手。 “你、你……”刘扒皮指着阿贝,气得说不出话来。 阿贝甩开那打手,再次站定,胸口微微起伏,声音却依旧稳定:“刘爷,我说了,船,今天不能动。大壮哥欠的钱,我们莫家村的人一起想办法,三天之内,一定凑齐了送到您府上。若是三天后还不上,您再来拖船,我们绝无二话!可您要是现在硬来,除非把我们莫家村的人都打死在这儿!” 她的话,掷地有声。水生、铁柱等年轻后生立刻围了上来,站在阿贝身后,虽然有些紧张,但眼神都透着坚定。周围的村民也渐渐围拢过来,沉默地看着刘扒皮一行人,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 刘扒皮看着眼前这阵势,心里也有些发怵。他虽然是地头蛇,但真要惹了众怒,也不好收场。再看阿贝那狠辣的眼神和利落的身手,知道这丫头不是个省油的灯。 “好!好你个莫阿贝!”刘扒皮色厉内荏地指着阿贝,“三天!就三天!要是三天后见不到钱,别说船,老子连你一块儿收拾了!我们走!” 他悻悻地一挥手,带着两个狼狈的打手,灰溜溜地挤开人群走了。 直到刘扒皮一伙人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码头上的众人才松了口气,随即爆发出议论声。 “阿贝,好样的!” “真是虎父无犬女啊!” “今天多亏了阿贝了!” 张婶和大壮冲过来,拉着阿贝的手,千恩万谢。 阿贝这才觉得腿有些发软,后背惊出了一层冷汗。她勉强笑了笑:“张婶,大壮哥,没事了。当务之急是赶紧凑钱。” “对对对,凑钱!”水生立刻喊道,“大家伙都帮帮忙,不能让刘扒皮再看扁了我们莫家村!” 村民们纷纷响应,这个出几个铜板,那个答应明天多打点鱼卖了凑钱,场面一时热火朝天。 阿贝看着乡亲们,心里暖暖的。她悄悄退到一边,靠在缆桩上,平复着激烈的心跳。刚才那一瞬间的爆发,用尽了她所有的勇气。 她下意识地又摸了摸自己胸口的玉佩。冰凉的触感让她渐渐冷静下来。 这只是小镇码头的一场风波,却让她隐约感觉到,这个世界并非只有湖光山色的宁静,还有着看不见的险恶与风浪。想要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光有善良是不够的,还需要力量和勇气。 她抬起头,望向北方。那里是长江,是通往更广阔天地的方向,也是传说中,上海所在的方向。 夜色,悄然笼罩了太湖。而沪上齐公馆的书房里,齐啸云刚刚结束与父亲的谈话,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也带着一丝决然。他走到窗边,望着租界璀璨的灯火,心中盘算的,是如何在即将到来的商会改选中,为齐家,也为自己,赢得更多的筹码和话语权。 南北两地的命运,在各自的轨道上运行着,而那半块玉佩,如同冥冥中的信标,终将指引她们,穿越茫茫人海,再次交汇。 --- 夜色渐浓,太湖上升起淡淡的雾气,将莫家村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 阿贝家小小的堂屋里,此刻却挤满了人。油灯昏黄的光线摇曳着,映照着一张张朴实的脸庞。桌上放着一个粗陶碗,里面已经堆了不少铜板,甚至还有几块小小的碎银子。 “阿贝,这是我们家的一点心意,你拿着。”李婶将十几个铜板小心地放进碗里。 “还有我的,明天我去镇上把编的草席卖了,钱都拿来!”王叔拍着胸脯保证。 “我家那小子明天跟我一起下湖,多撒几网!” 乡亲们你一言我一语,热情而真诚。张婶和大壮站在一旁,眼眶通红,不住地道谢。 阿贝看着碗里越来越多的钱,心里既感动又沉甸甸的。她知道,这些铜板,可能是某家省下的盐钱,可能是孩子期盼已久的糖块钱,都是大家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谢谢,谢谢大家!”阿贝的声音有些哽咽,“这钱,算我们借的,等渡过这个难关,我们一定尽快还给大家!” “哎,说什么还不还的,乡里乡亲的,互相帮衬不是应该的嘛!”莫老憨搓着手,憨厚的脸上满是感激。 莫大娘则拉着阿贝的手,上下打量,心疼后怕地问道:“阿贝,你没伤着吧?听说你跟刘扒皮的人动手了?可吓死阿娘了!” “阿娘,我没事,就是用了点巧劲。”阿贝连忙安慰,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好不容易送走了前来送钱的乡亲们,清点下来,竟然凑了差不多三分之一的数目。剩下的,大家约定明天卖了鱼获和山货再凑。 “剩下的,我明天去镇上想想办法。”阿贝看着父母担忧的眼神,说道,“我认识绣庄的王掌柜,我去接点绣活,工钱给得高些。” “我跟你一起去。”水生不知何时又折返回来,站在门口,眼神坚定地看着阿贝,“镇上我熟,也能帮你干点力气活。” 阿贝本想拒绝,但看到水生恳切的眼神,又想到今天在码头他也挺身而出,便点了点头:“那……麻烦水生哥了。” 夜深人静,阿贝躺在自己小屋的木板床上,却毫无睡意。窗外的湖风带着水汽吹进来,清凉湿润。她翻了个身,从贴身的衣袋里取出那半块玉佩,就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弱月光,细细摩挲着。 玉佩温润,雕刻着繁复的云纹,中间似乎原本应该有什么图案,但因为只有一半,看不真切。这玉佩质地极好,即便她不懂玉,也能感觉到这不是寻常百姓家能有的东西。 她的亲生父母,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把她遗弃在码头?他们现在在哪里?过得好吗?会不会……也在某个地方想着她? 这些问题,像水草一样缠绕在她心底。以前年纪小,只是模糊的好奇。可随着年岁渐长,尤其是在面临像今天这样的困境时,那种对自身来历的迷茫和对可能存在的“另一个世界”的隐约向往,便会悄然滋长。 她将玉佩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思绪渐渐沉淀。无论她的根在哪里,现在,莫家村就是她的家,莫老憨夫妇就是她的爹娘。她要守护这个家,就像今天守护张婶家的船一样。 带着这份决心,她渐渐沉入梦乡。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上海,齐公馆的书房却依旧亮着灯。 齐啸云送走了父亲齐光耀,书房里只剩下他一人。刚才的谈话并不轻松,父亲虽然肯定了他近来在生意上的表现,但话语间也透露出对齐家未来,尤其是与赵家关系的考量。 赵家小姐赵玉茹……齐啸云揉了揉眉心。赵家是沪上新崛起的实业家,与政界关系密切,父亲显然有意借联姻来巩固齐家的地位,应对商会改选以及潜在的风波。 可他脑海中浮现的,却是福煦里弄堂口,那双清澈却带着疏离和警惕的眼睛。 他走到书桌旁,拉开一个带锁的抽屉,里面放着的不是什么商业文件,而是一个有些年头的、绣工精致但已显陈旧的小小香囊,还有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两个粉雕玉琢的女婴,并排躺在锦缎襁褓里,容貌一模一样,正是刚满月的莫家双生千金。这是莫家出事前,莫隆差人送来给齐家报喜的,齐光耀本欲丢弃,被他偷偷留了下来。 那双生姐妹,本该都如明珠般被捧在手心长大。可如今,一个生死不明,一个在贫民窟里艰难度日。 他将香囊拿起,里面早已没有香料,却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属于孩童的奶香气。这是莹莹小时候不小心落在他家的,他一直留着。 “我会像保护妹妹一样护着她。” 年幼时的承诺言犹在耳。 可如今,他能做的,却只有暗中接济,甚至连光明正大地去看望都成了一种奢侈。商业联姻,家族利益,像无形的枷锁,捆缚着他的手脚。 他必须尽快掌握更多的力量。只有站在更高的位置,拥有更多的话语权,他才能真正保护他想保护的人,才有可能……去追寻那个渺茫的、找到另一个“她”的希望。 他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是关于收购一家濒临破产的本地小纱厂的评估报告。这家纱厂规模不大,设备也旧,但位置尚可,工人多是熟练工。父亲和公司里的元老都认为这是一笔赔钱买卖,不值得投入。 但齐啸云却看到了不一样的价值。这家纱厂若能盘活,不仅能吸纳一部分失业工人,缓和与本地工会的紧张关系,更能以此为基点,尝试对齐家传统的、依赖洋行的纺织原料进口和成品销售渠道进行革新,打破受制于人的局面。 这步棋很险,但他必须走。 他提起钢笔,在报告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并批注了一笔额外的启动资金。这笔钱,他会动用自己的私人账户垫付一部分,不让父亲和董事会过多干涉。 窗外,夜上海的霓虹依旧闪烁,勾勒出这个都市永不沉睡的轮廓。繁华之下,是无数人的野心、挣扎与无奈。 而在福煦里的阁楼上,莫莹莹刚刚糊完最后几个火柴盒。她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吹熄了桌上那盏耗油极省的小煤油灯。 月光如水,从狭小的天窗倾泻而下,洒在她清丽而疲惫的脸上。她轻轻走到母亲床边,为熟睡的母亲掖好被角。 弄堂外,偶尔传来几声野狗的吠叫和醉汉的呓语。 她静静地站在黑暗中,听着母亲平稳的呼吸声,心中一片宁静的苍凉。她知道,明天的太阳升起,她依然要面对糊口的重担,面对弄堂里可能出现的骚扰,面对这看不到头的清贫生活。 但她也知道,她必须坚持下去。 南北两地的夜晚,两个拥有相同血脉却命运迥异的少女,怀着各自的心事,在不同的世界里,为生存、为守护、为那渺茫的希望,努力地呼吸着。 命运的纺锤,依旧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转动着丝线,等待着将她们再次缠绕在一起的那一天。 第0162章沪上风再起 --- 江南水乡,晨雾如纱。 阿贝将最后一筐鲜鱼搬上小船,动作利落,身姿挺拔。常年的水上劳作,并未磨去她眉宇间的灵秀,反而增添了几分渔家少女独有的健朗与坚韧。她抬手擦了擦额角的细汗,目光掠过波光粼粼的水面,望向通往镇外的那条官道。 十年了。自她有记忆起,便在这片水网纵横之地生活。阿爹莫老憨和阿娘待她极好,虽不富裕,却也给了她全部的疼爱。只是,心底深处,总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漂泊感,尤其在夜深人静,摩挲着贴身佩戴的那半块温润玉佩时,一种莫名的怅惘便会悄然浮现。 “阿贝,发什么呆呢?快开船了,今天集市人肯定多,咱们得赶早。”莫老憨在船头招呼着,声音洪亮。 “来了,阿爹。”阿贝应了一声,收回目光,利落地解缆撑篙,小船如同离弦之箭,破开平静的水面,向着镇集方向驶去。她将那些无端的思绪压下,专注于眼前的生活。今日的鱼要卖个好价钱,阿娘的咳疾才好抓药。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沪上。 昔日的繁华并未因时光流逝而褪色,反而更添了几分十里洋场的纸醉金迷。位于公共租界边缘的一处狭窄弄堂里,一间低矮潮湿的亭子间内,莫莹莹正就着昏黄的灯光,仔细缝补着一件半旧的旗袍。 十年光阴,已将当年那个不谙世事的娇弱千金,磨砺成眉宇间带着淡淡轻愁,却眼神沉静的少女。生活的艰辛并未压垮她的脊梁,反而让她骨子里的那份坚韧愈发清晰。她手指灵巧,针脚细密,这件旗袍是邻居张婶介绍来的活计,缝好能得几个铜板,贴补家用。 母亲林氏坐在一旁,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拣选着豆子,不时发出一两声压抑的低咳。当年那场突如其来的祸事,不仅夺走了莫家的显赫,也拖垮了林氏的身体。这些年,全靠她做些绣活、莹莹接些零活,以及齐家管家偶尔偷偷送来的些许接济,母女二人才得以在这沪上底层艰难求生。 “阿莹,歇会儿吧,灯光暗,仔细伤了眼睛。”林氏抬起头,心疼地看着女儿。 “娘,我不累,就快好了。”莹莹抬起头,对母亲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那笑容清浅,却仿佛能驱散这亭子间的些许阴霾。她放下针线,走到窗边,将紧闭的窗户推开一丝缝隙,弄堂里嘈杂的人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电车铃声瞬间涌了进来。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弄堂口的方向。十年间,齐啸云从未忘记过他幼时的承诺。他从一个稚气未脱的男孩,长成了挺拔冷峻的青年,如今已在齐家公司担任要职,愈发忙碌。但他依然会定期前来,有时是送些米粮药品,有时只是匆匆看她们一眼,确认她们安好。他话不多,每次来,都像一阵冷冽而可靠的风,带来短暂的安定。 莹莹知道,齐家内部对于齐啸云持续接济她们母女并非没有微词,尤其是如今齐家与沪上新崛起的赵家往来密切,而赵家……与当年构陷父亲的那个赵坤,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想到此,莹莹的心微微沉了沉。 “莹莹,”林氏忽然轻声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下个月,便是你父亲的……忌辰了。” 莹莹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父亲的冤案,如同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了她们整整十年。莫隆当年被捕后不久,便不明不白地死在了狱中,连最后一面都未能见到。这血海深仇,她们从未敢忘。 “娘,”莹莹走回母亲身边,握住她冰凉的手,语气坚定,“我们一定会为父亲洗刷冤屈的。” 林氏反握住女儿的手,眼中泪光闪烁,却强忍着没有落下:“难啊……赵坤如今权势更盛,我们孤儿寡母……” “再难,也要等下去。”莹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只要我们还活着,就有希望。” 就在这时,弄堂里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停在了她们门前。紧接着是轻轻的敲门声。 莹莹与林氏对视一眼,都有些疑惑。这个时间,会是谁? 莹莹走过去,谨慎地打开门。门外站着的,是齐啸云身边那个沉默寡言的随从阿忠。 “莫小姐,夫人。”阿忠恭敬地行礼,随即压低声音道,“少爷让我来传句话,近期沪上恐有风波,请夫人和小姐务必深居简出,若无必要,尽量不要离开弄堂。若有急事,可去霞飞路的‘德盛行’寻掌柜的。” 莹莹心中一惊:“风波?什么风波?” 阿忠摇了摇头:“少爷未明说,只让小人务必传到此话。少爷还说……请小姐务必保重。”他说完,再次行礼,便迅速转身消失在昏暗的弄堂里。 门被重新关上,亭子间内的气氛却骤然紧张起来。 林氏脸上血色褪尽,手指紧紧攥着衣角:“啸云这孩子……从不妄言。他既特意派人来叮嘱,必是听到了什么风声。难道……是赵家又要对我们……” 莹莹扶住母亲颤抖的肩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娘,别怕。齐大哥既然提前示警,必是有所准备。我们听他的,这些日子小心些便是。” 她嘴上安慰着母亲,心中却已是翻江倒海。十年的平静,难道就要被打破了吗?这突如其来的“风波”,究竟所指为何?是与父亲的旧案有关,还是……冲着她和母亲而来?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颈间。那里,用一根红绳系着另外半块玉佩,冰凉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似乎在提醒着她那扑朔迷离的身世和未曾消散的危机。 而在她们不知道的另一个层面,沪上的暗流,的确已经开始涌动。 齐氏企业总经理办公室内,齐啸云站在巨大的玻璃窗前,俯瞰着脚下车水马龙的繁华街景。他面容冷峻,眉头微蹙,手中捏着一份刚收到的密报。纸张上寥寥数语,却让他心绪难宁。 赵家……似乎正在暗中调查十年前莫家双胞胎的下落。他们想做什么?斩草除根?还是另有所图?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办公桌上那个小小的、有些陈旧的布老虎上——那是幼年时,莹莹送给他的。十年守护,他早已不再是单纯的“保护妹妹”的心态。那份在困境中滋生的情感,复杂而深沉。 无论如何,他绝不允许任何人,再伤害到那对在逆境中挣扎求存的母女。 风,起于青萍之末。沪上这片天,要变了。 而远在江南水乡,正与父亲在集市上卖鱼的阿贝,对即将席卷而来的风暴,尚一无所知。她的人生轨迹,也即将因为这股来自沪上的暗流,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命运的齿轮,在沉寂十年后,再次缓缓转动,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将分散南北的姐妹,推向未知的聚首与漩涡。 --- 阿忠带来的消息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在莫家母女心中激起层层不安的涟漪。接下来的几日,弄堂里似乎一切如常,卖菜的吆喝、孩童的嬉闹、邻居的闲谈依旧,但莹莹却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紧绷。 偶尔会有陌生的面孔在弄堂口徘徊,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她们居住的亭子间方向。林氏忧心忡忡,几乎不敢出门,连咳嗽都压抑着声音。莹莹则强迫自己镇定,照常接些缝补的活计,只是每次外出都格外警惕,留意着周围的动静。 这日傍晚,莹莹去给张婶送修补好的衣裳,回来时天色已暗。弄堂里的路灯年久失修,光线昏黄不明。她加快脚步,刚走到离家门不远处的拐角,阴影里突然闪出一个人影,拦住了她的去路。 那是个穿着短褂、流里流气的男人,嘴里叼着烟卷,上下打量着莹莹,眼神轻佻:“呦,这位小姐,看着面生啊,住这儿?” 莹莹心中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侧身想绕过去:“请让一让。” 那男人却嬉皮笑脸地又挡在她面前:“别急着走啊,交个朋友嘛。听说你们娘儿俩在这儿住不少年了?不容易吧?”他话里有话,目光试图越过莹莹,看向她身后的房门。 莹莹的心沉了下去,这些人,果然是冲着她们来的。她握紧了袖中暗藏的一根磨尖了的发簪,那是她用来防身的。 “你想做什么?”莹莹声音冷了下来。 “不做什么,就是好奇。”男人逼近一步,压低声音,“十年前莫家的事儿,你知道多少?你那块玉佩……” 他话音未落,莹莹眼中寒光一闪,正待动作,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冷喝:“滚开!” 一道挺拔的身影快步走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正是齐啸云。他面色冷凝,目光如刀锋般扫过那个流氓。 那流氓显然认得齐啸云,脸色一变,嚣张气焰顿时矮了半截,讪讪地后退两步:“齐、齐少爷……我、我就是路过,跟这位小姐开个玩笑……” “我再说一次,滚。”齐啸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那流氓不敢再多言,灰溜溜地钻进了旁边的岔道,瞬间消失不见。 齐啸云这才转向莹莹,借着昏暗的光线,仔细看了看她,确认她无恙,紧绷的神色才稍稍缓和:“没事吧?” “没事。”莹莹摇摇头,松了口气,袖中的发簪悄然滑回原位,“你怎么来了?” “不放心,过来看看。”齐啸云言简意赅,他看了一眼那流氓消失的方向,眉头微蹙,“这些地痞流氓,是赵家手下外围的眼线。他们已经开始动作了。” “他们提到了玉佩……”莹莹低声道,心中疑窦丛生。赵家为何突然对玉佩感兴趣?难道他们知道了什么? 齐啸云眼神一凝:“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他示意莹莹回家。 回到狭小的亭子间,林氏见到齐啸云,如同见到了主心骨,连忙起身:“啸云,你来了,刚才……” “伯母,没事了,一点小麻烦,已经解决了。”齐啸云安抚道,他坐下,神色凝重地看向母女二人,“我得到确切消息,赵坤的儿子赵天禄,最近在暗中查访莫家当年失散的那位千金的下落,似乎对那半块玉佩志在必得。” “他们找贝贝做什么?”林氏惊疑不定,“难道还想赶尽杀绝?” 齐啸云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恐怕不止如此。我怀疑,那玉佩可能牵扯到别的秘密,或者是赵坤当年构陷莫伯父时,还有什么把柄留下,与玉佩有关。”他看向莹莹,“莹莹,你那半块玉佩,千万收好,绝不能再让任何人看到。” 莹莹郑重地点了点头。 齐啸云继续道:“沪上如今局势复杂,赵家与多方势力勾结,气焰正盛。我虽能护你们一时,但难保没有疏漏。为今之计,你们留在这里,终究不安全。” “那……我们能去哪里?”林氏茫然无助。 齐啸云目光沉静,显然已有考量:“我在苏州有一处隐秘的别院,环境清幽,少人知晓。我想安排你们暂时去那里避一避风头。” “去苏州?”莹莹有些迟疑。离开沪上,意味着远离她们经营了十年的微薄根基,也意味着……要离开齐啸云的羽翼直接庇护。 “只是权宜之计。”齐啸云看出她的顾虑,“等沪上这边风波稍平,我再接你们回来。留在沪上,目标太明显,我担心赵家会不择手段。” 林氏看了看女儿,又看了看齐啸云,最终叹了口气:“啸云,我们母女欠你的太多了……就按你说的办吧。” 事情就此议定。齐啸云行事缜密,很快便安排好了路线和护送的人手,只等两日后夜深人静时悄悄动身。 然而,就在莫家母女准备悄然离开沪上的这个当口,江南水乡的阿贝,却因为一个突如其来的契机,命运发生了转折。 镇上的乡绅周老爷做寿,广邀宾客,连莫老憨这样的普通渔民,也因为时常供给周家新鲜鱼获,得了一份请柬。周家少爷周文瑾,是个受过新式教育的年轻人,偶然一次在码头见过阿贝撑船的身影,对其飒爽灵动的气质印象深刻。这次寿宴,他特意嘱咐下人,让莫老憨带上女儿一起来帮忙,并允诺给予丰厚的酬劳。 莫老憨夫妇本有些犹豫,但想到丰厚的酬金可以给阿贝添置些新衣,也能好好给老伴治病,便应承下来。 寿宴那日,阿贝换上了一身虽然半旧但浆洗得干干净净的蓝布衣裳,跟着父亲去了周府。她并未像其他丫鬟仆役一样在厅内伺候,而是被安排在后厨帮忙打理新送来的水产。 宴至中途,后厨忙碌异常。周文瑾因不满厨师烹制的一道鱼羹火候欠佳,亲自到后厨查看,正巧遇见阿贝动作利落地处理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鳜鱼。她手法娴熟,姿态却不显粗鄙,专注的侧脸在氤氲的水汽中,竟有种别样的清丽。 周文瑾不禁多看了一会儿。阿贝察觉有人注视,抬起头,对上他探究的目光,微微一怔,随即坦然一笑,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便又低头继续忙碌。 这一笑,如同江南三月的春水,清澈而富有生机,瞬间撞入了周文瑾的心里。他见过不少沪上名媛,却从未有哪个女子,有这般自然灵动的气韵。 恰在此时,前厅传来一阵骚动,原来是周老爷珍藏的一方古砚,在展示时不慎被一个毛手毛脚的客人碰落,磕掉了一角。周老爷心疼不已,宾客们也议论纷纷。 阿贝在后厨听闻,想起自己随身带着的、阿爹以前在河里捞到的一块奇特的鱼脑石,质地坚硬,颜色与那古砚颇为相似。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找到周府管家,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表示或许可以尝试用鱼脑石调和生漆进行修补。 管家将信将疑,但见老爷正为此事发愁,便死马当活马医,带阿贝前去一试。阿贝心细手巧,竟真的将那砚台修补得八九不离十,若非仔细查看,几乎看不出痕迹。 周老爷大喜过望,对阿贝刮目相看,连连称赞。周文瑾更是眼中异彩连连,觉得这渔家女不仅容貌清丽,竟还有如此巧思和胆识。 寿宴结束后,周文瑾特意找到莫老憨,提出想聘请阿贝到周家在沪上的绸缎庄帮忙,理由是看重她的灵巧和沉稳。周家在上海的生意做得不小,这无疑是一个走出水乡、见识更广阔天地的机会。 莫老憨夫妇既觉意外,又感不安。沪上那地方,繁华是繁华,却也复杂。他们舍不得女儿,但又觉得这或许是天降的机遇,能让阿贝摆脱渔家女的命运。 阿贝自己,内心也充满了矛盾。她对陌生的沪上既有一丝向往,也有本能的畏惧。然而,当周文瑾提及沪上汇聚了各方能工巧匠,或许有机会找到技艺更高超的人,彻底修复那方古砚(他故意以此为由),甚至能接触到更多新奇事物时,阿贝心动了。她内心深处,始终萦绕着对身世之谜的探寻欲望,沪上,那个据说是她来历方向的大都市,或许藏着线索。 几经思量,在周文瑾的再三保证和莫老憨夫妇忧心忡忡的叮嘱下,阿贝最终决定,随周家前往沪上。 她并不知道,这个决定,将会让她一头撞入那个正在悄然收紧的、针对她和她从未谋面的姐妹的罗网之中。南下的莹莹,北上的阿贝,两条离散十年的命运线,在沪上这片波谲云诡的天地里,正以无人预料的方式,缓缓靠近。 第0163章殊途同归向沪上 夜色深沉,沪上公共租界的边缘弄堂里,一片死寂。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更添了几分不安。 亭子间内,油灯如豆。林氏和莫莹莹早已收拾好了简单的行囊,不过两个不大的包袱,里面是几件换洗衣物和一些紧要的物什,包括那用软布层层包裹的半块玉佩。林氏坐在床沿,手紧紧攥着包袱带子,指节泛白,眼神里满是离愁与对未来的惶惑。 “阿莹,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林氏的声音带着哽咽。 莫莹莹蹲下身,握住母亲冰凉的手,仰起脸,努力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娘,齐大哥安排的地方定然稳妥。我们只是暂避风头,等沪上安稳了,就回来。父亲的事,我们从未忘记,也不会因为离开而放弃。” 她语气坚定,眼神清澈,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这十年的磨砺,早已让她学会了将脆弱深藏,只在母亲面前展露坚强。 窗外传来三声间隔有序的轻叩,是约定的信号。 莹莹立刻吹熄了油灯,室内陷入一片黑暗。她搀扶起林氏,悄无声息地打开了房门。 弄堂里空无一人,只有月光在青石板上投下清冷的光辉。一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如同幽灵般停在弄堂口,车门打开,阿忠站在车旁,警惕地环顾四周。 没有多余的话语,莹莹扶着母亲迅速上车。阿忠利落地关上车门,坐进驾驶座,发动机发出一声低沉的轰鸣,轿车缓缓驶离了这条承载了她们十年艰辛与隐忍的弄堂。 车内,林氏透过车窗,最后望了一眼那越来越远的、低矮破败的亭子间,泪水终于无声滑落。莹莹紧紧握着母亲的手,目光却投向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沪上的霓虹在夜色中闪烁,勾勒出这个城市繁华与冷酷并存的轮廓。她心中没有太多离愁,反而有一种脱离樊笼、暂获喘息的轻松,以及对前路未知的凝重。 齐啸云没有亲自来送,他需要在明处吸引可能的视线。但他的安排周密细致,车辆行驶的路线迂回隐蔽,最终悄无声息地驶向了南去的火车站。那里,有他安排好的人手,会护送她们安全抵达苏州。 就在莫家母女乘坐的火车汽笛长鸣,缓缓驶离沪上站台的同时,另一列来自江南水乡的火车,正喷吐着浓烟,隆隆地驶入沪上西站。 车厢内,阿贝靠窗坐着,身上还是那身干净的蓝布衣裳,脚边放着一个不大的藤箱,里面是阿娘连夜赶做的几件新衣和一些家乡的吃食。她看着窗外逐渐变得密集、高大的楼房,川流不息的人群车马,眼神里充满了新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拘谨。 沪上,这个只在周文瑾描述中和别人闲谈里听说过的花花世界,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展现在她眼前。喧嚣、忙碌、光怪陆离,与她熟悉的宁静水乡截然不同。 周文瑾就坐在她对面,穿着一身挺括的浅灰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显得温文尔雅。他看着阿贝那双清澈眼眸中映出的都市光影,微笑着介绍:“阿贝姑娘,你看,那边就是外滩,很多洋行和大银行都在那里。前面快到站了,我们周家的绸缎庄在霞飞路上,离这里不远。” 他的语气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照,既不让阿贝感到压力,也明确地展示着周家和她未来工作环境的“优越”。 阿贝收回目光,对周文瑾礼貌地笑了笑:“谢谢周少爷。”她的声音依旧带着一点水乡的软糯,却并不怯懦。 她摸了摸贴身藏好的那半块玉佩,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来到沪上,是为了更好的生活,或许……也能离解开身世之谜更近一步。她并不知道,命运的齿轮已然咬合,她与那位血脉相连、却离散十年的姐妹,一个刚刚离开,一个恰好到来,在这座巨大的城市里,完成了一次无声的擦肩。 而她们共同的宿敌,此刻正盘踞在城市的另一端。 赵公馆,书房内。 赵坤已年近五旬,身材发福,眼袋深重,但一双三角眼中偶尔闪过的精光,依旧透着当年的阴狠与算计。他听着手下人的汇报,脸色阴沉。 “齐家那小子,把莫家那对母女送走了?”他冷哼一声,手指敲着红木桌面,“动作倒是快。查到送去哪里了吗?” “回老爷,齐啸云行事很小心,我们的人跟到火车站就跟丢了,只知道是南下的车次,具体目的地……还没查到。”手下人战战兢兢地回答。 “废物!”赵坤斥骂一声,却没有太多意外。齐啸云那小子,比他爹更难缠。 “那……那个渔家女呢?”他转而问道,这才是他目前更感兴趣的目标。 “已经到沪上了,是周家那个小子接去的,安排在霞飞路的绸缎庄后宅住下了。” “周家?”赵坤眯起眼睛,“周继先那个老狐狸,怎么也掺和进来了?他知不知道这丫头的来历?” “应该不知。据我们打听,是周文瑾那小子在乡下看中了这渔家女,觉得灵巧,带回铺子里帮忙的。” 赵坤脸上露出一丝狞笑:“不知最好。盯紧那个丫头,确认她身上是不是有那半块玉佩。记住,先不要打草惊蛇。” “是,老爷。” 手下人退下后,赵坤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张有些年头的照片,上面是年轻时的莫隆和林氏,怀中抱着两个襁褓中的婴儿。他的手指狠狠点在其中一个婴儿的脸上。 “莫隆啊莫隆,你死了都不安生。你那两个女儿,注定要为你当年的‘不识抬举’付出代价。”他喃喃自语,眼神阴鸷,“那东西……一定在她们手上。只要拿到它,我看谁还能翻得了案!” 他口中的“那东西”,显然不仅仅是玉佩本身,而是隐藏在其后的、足以让他身败名裂的秘密。 沪上的天空,阴云密布。南下的火车载着寻求庇护的母女,北上的列车带来了追寻身世的孤女,她们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正一步步走向命运交织的舞台中心。而猎手,已然张网以待。 --- 火车在晨雾中缓缓停靠苏州站台。 相比沪上的喧嚣,苏州站显得宁静许多。月台上人流稀疏,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从容。阿忠早已通过电报联系好接应的人,一位穿着青色长衫、面容和善的中年人已等候在站台,他是齐家在苏州别院的管家,姓顾。 “莫夫人,莫小姐,一路辛苦了。车子已经在外面等候,请随我来。”顾管家言语恭敬,行事稳妥,引着林氏和莹莹穿过人群,上了一辆等候在站外的黑色马车。 马车驶离车站,穿行在苏州古城的街巷。青石板路,小桥流水,白墙黛瓦,与沪上的洋楼广厦截然不同。湿润的空气里带着草木和河流的清新气息,让久居沪上弄堂、呼吸惯了浑浊空气的林氏,忍不住深深吸了几口气,紧绷的神经似乎也松弛了几分。 莹莹撩开车帘一角,静静看着窗外掠过的风景。这里的安宁与沪上的紧张仿佛是两个世界。她心中感激齐啸云的安排,却又因这份周全而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欠他的,似乎越来越多了。 约莫半个时辰后,马车在一处看似普通的宅院前停下。黑漆木门,粉墙环绕,并不起眼。顾管家上前叩响门环,三长两短,木门应声而开。 院内别有洞天。虽不奢华,但亭台水榭,曲径通幽,布置得极为雅致清静。丫鬟仆役不多,个个低眉顺眼,规矩井然。 “夫人,小姐,这便是少爷安排的住处。日常用度一应俱全,若有任何需要,尽管吩咐小人。”顾管家将她们引入一间宽敞明亮、陈设素雅的客房,“少爷吩咐了,请二位在此安心静养,外面的事,不必挂心。” 林氏看着这干净舒适的环境,眼中含泪,连声道谢。莹莹也微微颔首:“有劳顾管家,代我们谢谢齐大哥。” 安顿下来后,林氏因连日担惊受怕加上旅途劳顿,很快便在丫鬟的服侍下歇下了。莹莹却毫无睡意。她走到窗边,推开雕花木窗,院中一池残荷,几株瘦竹,在秋风中轻轻摇曳。 安全了吗?暂时或许是。但父亲的血仇未报,赵家虎视眈眈,她们真的能在这世外桃源般的地方一直躲下去吗?还有那半块玉佩……赵家为何紧追不舍?它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颈间的玉佩,冰凉的温度让她更加清醒。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与此同时,沪上西站。 阿贝跟着周文瑾走出拥挤的站台,扑面而来的声浪和复杂的气味让她微微蹙眉。车站外,车水马龙,人流如织,黄包车夫吆喝着,汽车鸣着喇叭,报童挥舞着报纸高声叫卖……一切都与她熟悉的、只有桨声水波的家乡截然不同。 “阿贝姑娘,这边请。”周文瑾的声音将她从短暂的恍惚中拉回。他引着阿贝走向一辆停在路边的、擦得锃亮的黄包车。 “周少爷,我们……走去铺子不行吗?”阿贝看着那黄包车,有些迟疑。她习惯了走路,坐车让她觉得不自在,也怕花费周家太多钱。 周文瑾温和地笑了笑:“霞飞路离这里不近,走过去太辛苦了。上车吧,这是铺子里安排好的。”他言语间自然流露出一种属于城市少爷的、不容置疑的体贴。 阿贝不再坚持,有些拘谨地坐上了黄包车。车夫拉起车,小跑着汇入人流。周文瑾则骑着旁边一辆崭新的自行车,不紧不慢地跟在旁边,时不时为她指点路边的建筑。 “看,那边是跑马厅……这边是四大公司之一的先施公司……”周文瑾的介绍,在阿贝听来如同天书。她只是默默地看着,那些高耸的楼房、琳琅满目的橱窗、穿着时髦旗袍和高跟鞋的摩登女郎……这一切都让她感到一种强烈的疏离感和自身格格不入的土气。 她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膝上藤箱的带子,指节微微发白。 黄包车最终在霞飞路一家门面颇大的绸缎庄前停下。黑底金字的招牌,“周氏绸缎庄”几个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玻璃橱窗里陈列着各色流光溢彩的绸缎布料,进出其中的客人也多是衣着光鲜。 周文瑾引着阿贝从侧面的小门进入,穿过一个堆放着货箱的天井,来到后宅。这里相对安静,是伙计和部分帮工居住的地方。周文瑾将她安排在一间独立的小房间里,虽然狭小,但收拾得干净整洁,有一扇小窗对着天井。 “阿贝姑娘,你先在这里安顿一下。铺子前面的事情不复杂,主要是帮忙整理布料,招呼一下客人,有不懂的可以问李掌柜或者其他伙计。”周文瑾交代道,“有什么需要,也可以直接跟我说。” “谢谢周少爷。”阿贝再次道谢,语气真诚。 周文瑾看着她清澈的眼睛和略带局促却努力挺直的背脊,心中微微一动,又叮嘱了几句,便离开了。 房间里只剩下阿贝一人。她放下藤箱,走到窗边,看着天井里晾晒的衣物和角落里堆放的一些杂物,轻轻叹了口气。这里,就是她未来要在的地方了。陌生,却充满了未知的可能。 她从怀中取出那半块玉佩,在透过小窗照射而进来的光线下端详着。温润的质地,奇特的纹路,这究竟代表着什么?她的亲生父母是谁?他们为什么抛弃她?来到沪上,真的能找到答案吗? 疑问如同潮水般涌来。但她知道,现在不是迷茫的时候。她需要先在这里站稳脚跟,熟悉环境,才能慢慢去寻找线索。 她将玉佩小心收好,开始动手整理自己带来的寥寥几件行李,也将这间小小的房间,一点点布置成暂时属于她的、在这座巨大城市里的第一个落脚点。 而在绸缎庄对面的一家茶楼二楼雅间里,一个戴着鸭舌帽、穿着短褂的男人,正透过窗户缝隙,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绸缎庄的后门方向。他手里拿着一张模糊的照片,上面是一个渔家少女的侧影,与刚刚走进后宅的阿贝,有七八分相似。 男人掏出一个小本子,用铅笔快速记下:目标已入住周氏绸缎庄后宅。确认存在,待机接触。 沪上的天空下,一张无形的网,正悄然向着毫不知情的阿贝笼罩而来。而远在苏州的莹莹,也并未真正脱离风暴的边缘。命运的漩涡,刚刚开始加速转动。 第0164章沪上暗涌 江南绣艺博览会的喧嚣与惊心动魄,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阿贝和莹莹各自的生活中激起了滔天巨浪,余波久久未平。 对于阿贝而言,那短暂的、与另一个“自己”的对视,以及那位气度不凡的齐少爷骤然锐利的目光,都像是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她回到“巧姑绣坊”那间狭小的厢房,摩挲着怀中那半块温润的玉佩,心绪纷乱如麻。那个穿着素雅旗袍、气质娴静的小姐,为何与自己长得如此相像?她看到玉佩时那震惊的眼神又意味着什么?难道……她真的与自己的身世有关? 养父莫老憨重伤卧床、家中债台高筑的窘迫现实,像冰冷的雨水,浇熄了她心头因获奖和偶遇而生出的些许涟漪。她不能沉溺于虚无缥缈的猜测,必须更加努力地工作,挣更多的钱寄回家。她将所有的困惑与悸动都压回心底,白天在绣坊埋头苦干,晚上还接了些私活,常常就着昏暗的油灯绣到深夜。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博览会金奖得主“阿贝”的名字,连同她那幅灵气逼人的《水乡晨雾》,很快就在沪上的一些圈子里传开了。加之她那与水乡绣娘身份不甚相符的清丽容貌和独特气质,引来了不少关注。 这日,绣坊老板娘周氏喜滋滋地找到阿贝:“阿贝,好事来了!周家少爷派人来传话,说他们家老太太看了博览会的报道,特别喜欢你的绣品,想请你过府一趟,专门为老太太绣几样贴身用的物件,价钱好商量!” 周家?阿贝想起那个在江南水乡有过一面之缘、看起来温和有礼的周文瑾少爷。她本不欲与这些高门大户有太多牵扯,但想到丰厚的酬金,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应下了。 与此同时,位于沪西贫民窟的那间低矮亭子间里,气氛同样凝重。 自那日博览会后,莫莹莹便有些神思恍惚。她脑海中不断回放着那个叫“阿贝”的绣娘的面容,以及她掉落的那半块与自己颈间玉佩几乎一模一样的玉佩。世上真有如此巧合之事?难道……她就是当年那个被乳娘抱走、据说早已夭折的妹妹贝贝?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野草般在她心中疯长。她几次想将此事告知母亲林氏,但看到母亲那饱经风霜、日益憔悴的面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母亲的身体再也经不起任何大喜大悲的刺激了。而且,此事关系重大,若那阿贝真是贝贝,为何会流落江南成为绣娘?当年乳娘为何要撒谎?这背后是否隐藏着更大的阴谋? 她只能将这份惊天的猜测死死压在心底,偶尔在与齐啸云见面时,旁敲侧击地打听关于当年莫家旧事以及是否有双胞胎流落在外的消息。 齐啸云何等敏锐,早已察觉莹莹的异常。结合博览会上那惊人的一幕,他心中已然有了七八分猜测。他没有点破,只是暗中加派了人手,一方面保护莹莹母女的安全,另一方面,开始全力调查那个名叫“阿贝”的绣娘的来历。 他动用了齐家的关系网,很快便查到阿贝来自江南水乡,被渔民莫老憨收养,如今在霞飞路的“巧姑绣坊”做活。背景干净得像一张白纸,但越是干净,就越发显得那酷似的容貌和成对的玉佩不同寻常。 “继续查,重点查她养父莫老憨是在何时何地收养她的,当时她身上除了玉佩,还有什么物件。”齐啸云对心腹阿忠吩咐道,眼神深邃。他隐隐感觉到,莫家当年的冤案,以及这对离散双胞胎的命运,似乎被一只无形的黑手操控着,而真相,很可能就隐藏在这看似巧合的重逢背后。 而这只“无形的黑手”,此刻正盘踞在赵公馆奢华的书房内。 赵坤听着手下人的汇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确定了吗?那个在博览会上出风头的绣娘阿贝,身上真的有另外半块玉佩?”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急切和狠戾。 “回老爷,千真万确!”回话的正是那日假装撞到阿贝的“体面男人”,他是赵府的心腹管家赵福,“小的亲眼所见,绝不会错!而且,她和莫家那个丫头,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好!好得很!”赵坤猛地一拍桌子,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找了这么多年,没想到这对姐妹花竟然自己冒出来了!真是天助我也!” 他站起身,在铺着厚厚地毯的书房里来回踱步,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莫隆啊莫隆,你死了都不安生!你那两个女儿,注定要成为我赵坤登上权力顶峰的垫脚石!那东西……一定在她们手上,或者她们知道下落!” 他停下脚步,对赵福厉声吩咐:“给我盯死那个阿贝!还有莫家那个丫头!她们见过面了,肯定会对彼此的身份起疑。想办法,让她们‘顺利’地相认!但要控制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明白吗?” 赵福心领神会:“老爷的意思是……放长线,钓大鱼?” “没错!”赵坤阴冷一笑,“让她们姐妹相认,感情越深越好!到时候,无论是用姐姐威胁妹妹,还是用妹妹威胁姐姐,还怕她们不乖乖交出那东西?至于齐家那个小子……”他眼中寒光一闪,“他若识相,便留他一条生路。若敢阻拦……哼,就让他跟他那个短命的莫伯父去做伴!” “是!老爷高明!”赵福连忙躬身奉承。 “另外,”赵坤补充道,“周家那个小子,好像对那个阿贝有点意思?想办法推他一把,让他多接近阿贝。有周家这层关系挡着,齐啸云那边反而不好插手太深。” “小的明白!这就去安排!” 赵福退下后,赵坤走到窗边,看着公馆花园里精心修剪的花木,脸上充满了志在必得的野心。他仿佛已经看到,那关乎前朝宝藏和海外贸易线路的惊天秘密,即将落入他的手中。 沪上的天空,看似繁华依旧,实则暗流汹涌。两枚小小的玉佩,牵动着两个少女的命运,也搅动了多方势力的棋局。阿贝在周家的邀请下,即将踏入一个更为复杂的世界;而莹莹则在齐啸云的庇护下,小心翼翼地探寻着真相的蛛丝马迹。 风暴,正在这看似平静的表象下,悄然酝酿。命运的齿轮,加速转动,将这对离散十年的姐妹,推向一个无法预知的未来。 周府坐落在沪西一处闹中取静的地段,高墙深院,朱漆大门,门楣上悬挂着“周府”二字匾额,笔力遒劲,透着百年世家的底蕴。阿贝跟着周家派来的婆子,第一次踏入这样的高门大户,心中不免有些忐忑。她紧了紧肩上装着绣活工具的蓝布包袱,努力让自己显得镇定些。 引路的婆子倒是和气,一路絮叨着:“阿贝姑娘好福气,我们老太太眼光最是挑剔,能得她老人家青眼,可是了不得的缘分。老太太心善,就是近来精神短了些,喜欢些清雅精细的物件……” 穿过几重仪门,绕过影壁,眼前豁然开朗。庭院深深,亭台楼阁,假山流水,布置得极为精巧,与外面喧嚣的市井仿佛是兩個世界。阿贝目不斜视,只是默默记着路。 最终,她被引到一处名为“颐年堂”的院落。院内花木扶疏,环境清幽。正房内,一位头发银白、面容慈祥却难掩病气的老太太,正靠在铺着软垫的贵妃榻上,身上盖着薄薄的锦被。周文瑾则侍立在一旁,见到阿贝进来,微笑着朝她点了点头。 “老太太,阿贝姑娘来了。”婆子轻声禀报。 周老太太睁开微阖的眼,目光落在阿贝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她虽衣着朴素,但容貌清丽,眼神澄澈,举止也不见小家子气的畏缩,心下先有了两分喜欢。 “好齐整的孩子,过来让我瞧瞧。”周老太太招了招手。 阿贝依言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阿贝给老太太请安。” “嗯,免礼。”周老太太拉过她的手,触手只觉得指腹有些粗糙,是常年做针线留下的痕迹,但手指纤长,骨节匀称,“那幅《水乡晨雾》就是你绣的?真是灵秀逼人,我看着就想起年轻时在江南住过的那段日子。” “老太太过奖了。”阿贝微微低头。 周老太太又问了问她家乡何处,学绣几年等闲话,阿贝都一一恭敬作答,言辞朴实,不卑不亢。 周文瑾在一旁看着,见祖母对阿贝印象颇佳,心中也自欢喜。他适时开口道:“祖母,您不是想让阿贝姑娘帮您绣个枕顶和一副抹额吗?不如现在就把料子和花样拿出来让阿贝姑娘看看?” “对对,瞧我这记性。”周老太太笑着吩咐丫鬟去取东西。 很快,丫鬟捧来了几块上好的软缎和一副已经有些年头的、颜色泛黄的花样图。图样是传统的“福寿连绵”,但线条勾勒极为繁复精细,对绣工要求极高。 “这是我年轻时最喜欢的一副花样,后来请的几个绣娘都绣不出那份神韵。”周老太太抚摸着图样,有些感慨,“阿贝姑娘,你看看,可能绣?” 阿贝接过图样,仔细端详了片刻,又摸了摸那软缎的质地,心中已然有数。这花样确实复杂,尤其是一些过渡和细节处理,但她自幼跟着养母学苏绣,后来又自己琢磨,对各种针法的运用颇有心得。 “回老太太,可以试试。只是这花样繁复,需要些时日。”阿贝抬起头,眼神认真。 “无妨,无妨,你慢慢绣,务必要精细。”周老太太见她如此沉稳自信,更是满意。 事情就此定下。周老太太让人在颐年堂的厢房给阿贝收拾了一间静室,专供她做绣活,一应饮食起居皆有丫鬟照料。这待遇,远比在绣坊做学徒要好得多。 阿贝安顿下来后,便心无旁骛地投入了工作。她深知这是难得的机会,不仅酬金丰厚,若能得周老太太欢心,或许日后在沪上也能多一条路。她将全副心神都凝聚在指尖,穿针引线,一丝不苟。 周文瑾时常会来颐年堂给祖母请安,每次都会在阿贝的静室外驻足片刻,隔着窗棂看她专注刺绣的侧影。少女低垂的脖颈弧度优美,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神情安宁而专注,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周文瑾心中那份朦胧的好感,愈发清晰起来。 他有时会寻些由头与她说话,或是带来几本有趣的闲书,或是介绍些沪上的风土人情。阿贝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回应几句,礼貌而疏离。她感激周文瑾的善意,但也清楚地知道彼此身份的云泥之别,不敢有丝毫非分之想。 然而,这一切落在某些有心人眼里,却成了绝佳的机会。 赵府,书房。 赵福正向赵坤汇报着周府那边的进展。 “……那丫头如今住在周府颐年堂,深得周老太太喜欢,周家少爷对她似乎也颇有好感,时常前去探望。” 赵坤眯着眼,手里盘着核桃:“很好。让周家那小子再加把劲,最好能让他对这丫头情根深种。有周家这层关系,齐啸云就算想查,也得掂量掂量。” “老爷英明。另外……我们是否要安排一下,让莫家那个丫头,‘偶然’得知阿贝住在周府的消息?”赵福试探着问。 赵坤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不急。火候还没到。让她们姐妹都再煎熬些时日,等她们对彼此的好奇和渴望积累到顶点,我们再给她们搭个桥,那场面才好看。现在嘛……先让齐啸云那边忙活去吧。” 正如赵坤所料,齐啸云这边确实遇到了阻力。 他派去江南调查莫老憨收养阿贝细节的人回报,时隔多年,当年码头附近的人早已换了好几茬,几乎找不到目击者。而莫老憨本人重伤卧床,神志时好时坏,根本无法问话。线索似乎断在了江南。 而沪上这边,阿贝进入周府后,行动范围基本局限于深宅内院,齐家的人很难接触到她。周家虽与齐家素有生意往来,但关系算不上多密切,齐啸云也不好贸然上门要人。 “少爷,周家那边口风很紧,只说阿贝姑娘是请去给老太太做绣活的,其他的一概不知。”阿忠低声汇报。 齐啸云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马,眉头紧锁。周家在这个时候介入,是巧合,还是……他也被那只幕后黑手算计了进去? 他感觉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收紧,而网的中心,就是那对命运多舛的姐妹。他绝不能让莹莹和阿贝成为别人棋盘上的棋子。 “阿忠,”齐啸云转过身,眼神锐利,“暂时停止对阿贝的直接调查,以免打草惊蛇。把重点放在赵坤身上,查他最近的所有动向,尤其是资金往来和人员调动。我不信他能做得天衣无缝!” “是,少爷!” 齐啸云走到办公桌前,拿起电话,犹豫了一下,还是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辛夷?是我,啸云。晚上有空吗?一起吃个饭,有点事情想请你帮忙……” 电话那頭,传来一个清脆干练的女声。曹辛夷,沪上曹家的大小姐,也是齐啸云少数可以信任的朋友之一,她家与周家是远亲,或许能从中斡旋。 沪上的局势,因为阿贝进入周府而变得更加微妙复杂。姐妹二人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重山。齐啸云在明处积极营救调查,赵坤在暗处步步为营。而风暴眼中的阿贝和莹莹,一个在深宅中为生计默默穿针引线,一个在陋室里为真相忧思辗转。 命运的丝线,在各方势力的拉扯下,愈发绷紧,只待一个契机,便会彻底断裂,或将所有人拖入深渊,或……迎来破晓的曙光。 第0165章各怀心思 颐年堂的厢房内,窗明几净,只闻针线穿过绸缎的细微声响。阿贝坐在绣绷前,指尖捻着比发丝还细的丝线,正全神贯注地勾勒着“福寿连绵”图样中一片蝙蝠翅膀的纹理。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 周老太太偶尔会由丫鬟扶着过来看看,见阿贝手法娴熟,配色清雅,进度也快,愈发满意,赏赐了些点心瓜果。周文瑾来得更勤了些,有时是送些新出的洋派画报,有时是几样精致的舶来小吃,寻着由头与她说几句话。 “阿贝姑娘整日闷在屋里做活,也该适当歇息,莫要累坏了眼睛。”周文瑾将一盒包装精美的巧克力放在桌角,语气温和。 阿贝停下针,起身道谢:“多谢周少爷关心,我不累。”她目光扫过那盒印着外文的巧克力,并未伸手去碰。这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过于精致的馈赠,总让她感到一丝无所适从。她宁愿周文瑾像最初那样,只是远远看着,互不打扰。 周文瑾见她依旧客气疏离,心中不免有些失落,但面上依旧保持着风度:“祖母的寿辰将近,这枕顶和抹额是要在寿宴上用的,辛苦姑娘了。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下人。” “阿贝省得。”她微微颔首,重新坐回绣绷前,拿起针线,显然不愿多谈。 周文瑾知道她性子沉静,也不便久留,叮嘱了丫鬟几句好生伺候,便转身离开了。走出颐年堂,他回头望了望那扇紧闭的厢房门,心中暗忖:这姑娘,看似温顺,骨子里却有一股不易接近的倔强。这份独特,反而更让他心生怜惜与好奇。 而这一切,都被隐在暗处的赵府眼线,一字不落地回报给了赵坤。 “呵,周家小子倒是殷勤。”赵坤嗤笑一声,眼中闪过算计,“年轻人,情窦初开,最容易坏事,也最好利用。让他陷得再深些,到时候,不用我们动手,他自然会成为牵制齐啸云的一枚好棋。” 他转而问道:“莫家那个丫头那边呢?” “回老爷,齐啸云派人守得紧,我们的人很难靠近。那丫头最近似乎常去图书馆,查阅一些旧报纸和地方志,看样子是想自己查莫家的案子。” “不自量力。”赵坤冷哼一声,“让她查,正好让她知道知道她爹当年是怎么‘罪有应得’的!等她绝望之时,再让她知道她妹妹还活着,而且即将落入我们掌控,那才有趣。”他脸上露出残忍的快意,“齐啸云那边有什么动静?” “他好像暂时停止了对阿贝的直接调查,转而开始查我们在城南码头和新开那几家赌场的账目。” 赵坤眼神一凛:“看来这小子是嗅到点什么了。无妨,让他查,那些账目早就处理干净了。他查得越深,就越会发现我们赵家如今在沪上的根基有多牢固!等他碰得头破血流,自然会知难而退。” 他挥挥手让手下退下,独自坐在太师椅上,手指敲着扶手,盘算着下一步。姐妹相认的戏码,该提上日程了。得找个合适的场合,既不能让齐啸云轻易阻止,又要让周家无法置身事外…… --- 与此同时,齐公馆书房内,气氛凝重。 齐啸云看着阿忠呈上的调查报告,脸色阴沉。赵坤近期的资金流动异常庞大且隐秘,大部分通过海外账户周转,明显是在为某个大动作做准备。而他在城南码头和新开赌场的生意,表面上看起来合规合法,但深挖下去,总能感觉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黑市和帮会气息,只是对方手脚极其干净,抓不到实质把柄。 “少爷,赵坤这只老狐狸,尾巴藏得太深了。”阿忠低声道。 “他不是藏得深,是织了一张大网,自己站在网中央。”齐啸云合上报告,走到窗前,“他在试探我们的底线,也在积蓄力量。阿贝进入周府,恐怕就是他计划中的一环,目的就是扰乱我们的视线,甚至借周家之力来牵制我们。” 他想起昨晚与曹辛夷的会面。曹辛夷答应会找机会从周家内部打听阿贝的情况,但也直言,周家老太太对阿贝颇为喜爱,周文瑾态度暧昧,若齐啸云没有确凿证据证明阿贝与莫家旧案有关,周家未必会放人。 “证据……”齐啸云喃喃自语。最直接的证据,就是那对玉佩和姐妹二人的血缘关系。但如何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让她们相认并取得信任,是个难题。 “阿忠,备车。”齐啸云忽然转身,“去莫家。” 他决定再去见一次莹莹。有些话,必须当面问清楚。 低矮的亭子间里,莫莹莹正对着一本泛黄的旧报纸合订本出神,上面有十年前关于莫家“通敌案”的零星报道,字里行间充满了当时舆论的喧嚣与指责。听到敲门声,她连忙将合订本藏好,起身开门。 见到齐啸云,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随即被担忧取代:“啸云哥,你怎么来了?是不是……有贝贝的消息了?” 齐啸云走进屋内,看了一眼坐在床边咳嗽的林氏,放轻了声音:“伯母身体可好些了?” 林氏勉强笑了笑:“老毛病了,劳啸云惦记。” 齐啸云示意莹莹到门外说话。 弄堂里光线昏暗,齐啸云看着莹莹清瘦的脸庞,直接问道:“莹莹,你老实告诉我,博览会那天,你看到那个阿贝和她掉落的玉佩时,到底想到了什么?” 莹莹身体微微一颤,低下头,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沉默良久,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我觉得她可能就是贝贝……那块玉佩,和我的一模一样……” “既然怀疑,为什么不说出来?我们可以一起去求证。”齐啸云语气带着一丝责备,更多的是心疼。 “我怕……”莹莹抬起头,眼中已盈满泪水,“我怕万一不是,让娘空欢喜一场,她的身体承受不住……我也怕万一是……当年的事情那么可怕,贝贝她……会不会有危险?那些人既然能害了爹爹,会不会也……”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齐啸云心中一痛,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放缓了语气:“我明白你的顾虑。但莹莹,逃避解决不了问题。如果她真是贝贝,你们姐妹相认,彼此也能有个依靠。至于危险……”他眼神变得锐利,“有我在,绝不会让任何人再伤害你们。”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我已经查到,阿贝现在在周府,给周家老太太做绣活。周家情况复杂,我暂时不便直接上门。但我会想办法制造机会,让你们见上一面。在这之前,你要稳住,不要轻举妄动,也不要再自己偷偷查这些旧报纸,免得被有心人盯上。” 听到“周府”二字,莹莹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更深的忧虑。周家是沪上名门,贝贝怎么会去了那里? “我知道了,啸云哥。”她用力点了点头,将所有的恐惧和不安都压回心底。为了找到妹妹,查明父亲冤案的真相,她必须勇敢起来。 齐啸云看着她强作镇定的样子,心中暗叹一声。他知道,将这对姐妹卷入这场风波是无奈之举,但唯有让她们直面真相,才有可能打破赵坤的阴谋,为莫家讨回公道。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沪上这片看似平静的水面下,各方势力都在悄然涌动,等待着最终碰撞时刻的到来。而阿贝和莹莹这对命运多舛的姐妹,即将被推至风口浪尖。 第0166章寿宴风波(上) 周府上下张灯结彩,仆役们步履匆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喜庆的忙碌。周家老太太的七十大寿,是沪上社交界的一件盛事,政商名流、各界翘楚皆在受邀之列。 颐年堂内,阿贝刚刚完成最后一针。她轻轻剪断丝线,将绣好的枕顶和抹额小心翼翼地展开。软缎之上,“福寿连绵”的图案栩栩如生,蝙蝠翩跹,寿桃饱满,云纹流畅,丝线的光泽在烛火下流转,既庄重又透着灵动的生机。连她自己看着,都觉得这是自己迄今为止最满意的作品。 周老太太被丫鬟搀扶着走过来,戴上老花镜,仔细端详了半晌,脸上露出难以抑制的欣喜:“好!好!好!阿贝啊,你这手艺,真是绝了!比我年轻时见过的宫廷绣品也不遑多让!”她拉着阿贝的手,轻轻拍着,“辛苦你了,孩子。” “老太太喜欢就好。”阿贝微微笑着,心里也松了口气。这段时间的辛苦总算没有白费。 “喜欢,太喜欢了!”周老太太越看越爱,对身旁的周文瑾道,“文瑾,去把我那个紫檀木的盒子拿来。” 周文瑾应声而去,很快捧来一个雕刻精美的紫檀木盒。周老太太打开,里面是一套赤金嵌翡翠的头面首饰,光华璀璨,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阿贝,这个你收着,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周老太太将盒子推向阿贝。 阿贝吓了一跳,连忙摆手:“老太太,这太贵重了!阿贝不能收。之前已经谈好了工钱的……” “工钱是工钱,这是赏赐。”周老太太态度坚决,“你绣的这东西,我瞧着比什么都欢喜。你要是不收,就是看不起我老婆子。” 周文瑾也在一旁温言劝道:“阿贝姑娘,这是祖母的一片心意,你就收下吧。” 阿贝看着那璀璨的首饰,又看看周老太太真诚的目光,知道再推辞反而显得矫情,只得深深一福:“阿贝谢老太太厚赐。” “这才对嘛。”周老太太满意地笑了,“今晚的寿宴,你也别回绣坊了,就留在府里,也让你见识见识我们沪上的热闹。” 阿贝本想拒绝,她一个绣娘,参加这样的场合实在不合身份。但周老太太兴致很高,不容她分说,便让丫鬟带她下去梳洗打扮,换身见客的衣裳。 阿贝被丫鬟引到一间客房,看着丫鬟捧来的簇新旗袍和梳妆用品,心中五味杂陈。她摸了摸怀中那硬硬的紫檀木盒子,又想起养父卧病在床的身影,最终轻轻叹了口气,任由丫鬟帮她打扮起来。 与此同时,齐公馆内,齐啸云正对着穿衣镜整理西装。曹辛夷坐在一旁的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份烫金的请柬。 “周家老太太这次寿宴,排场可真不小。”曹辛夷晃了晃请柬,“几乎请遍了沪上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赵坤那边,肯定也会到场。” 齐啸云系好领带,眼神冷峻:“我知道。这是个机会。赵坤如果想做文章,今晚是最好的时机。” “你打算怎么办?直接带莹莹过去认亲?”曹辛夷问道。 “不,那样太被动了。”齐啸云摇头,“赵坤肯定早有准备。我们见机行事。你帮我多留意周家内部的动静,尤其是那个阿贝。” “放心,包在我身上。”曹辛夷站起身,理了理裙摆,“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该出发了。” 另一边,莫莹莹也收到了一套齐啸云派人送来的、料子普通但裁剪得体的旗袍。她看着镜中略施脂粉后更显清丽的自己,手心微微出汗。齐啸云告诉她,今晚会带她去周府寿宴,见机行事。她知道,自己等待已久的时刻可能就要到来,心中既有期盼,更有难以抑制的紧张和恐惧。 赵公馆内,赵坤穿着崭新的团花马褂,对镜自照,脸上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 “都安排好了?”他问身后的赵福。 “老爷放心,万无一失。”赵福躬身道,“戏台子已经搭好,只等主角登场了。” “好!”赵坤抚掌大笑,“今晚,就让我们给沪上的各位,演一出好戏!” 华灯初上,周府门前车水马龙,衣香鬓影,宾客如云。偌大的府邸被装饰得灯火辉煌,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与外面的寂静夜色形成鲜明对比。 阿贝换上了一身水蓝色的锦缎旗袍,料子是极好的,只是款式简单,未有多余装饰。丫鬟帮她梳了个时兴的发髻,略施薄粉,褪去了平日做活时的风霜,更显出她五官的清丽与眉眼间的灵秀。她跟在周府女眷的队伍末尾,低眉顺眼,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周围的一切对她而言都太过陌生和喧嚣,那些穿着华丽、谈笑风生的男男女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周文瑾穿梭在宾客中应酬,目光却不时搜寻着阿贝的身影。当他看到打扮一新的阿贝时,眼中不禁闪过一丝惊艳。他快步走过来,低声道:“阿贝姑娘,不必拘束,随意些就好。祖母特意吩咐了,让你好好玩玩。” 阿贝勉强笑了笑:“谢谢周少爷。” 寿宴正式开始,周家老爷子发表了简短的致辞,感谢各位来宾。随后,宾客们纷纷献上寿礼,奇珍异宝,琳琅满目。轮到周文瑾时,他示意丫鬟捧上那副由阿贝绣制的枕顶和抹额。 当绣品在众人面前展开时,顿时引来一片惊叹之声。 “好精致的绣工!” “这针法,这配色,绝了!” “周老太太好福气,得此佳品!” 周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特意将阿贝唤到身边,向几位相熟的老姐妹介绍:“这就是绣这枕顶的阿贝姑娘,手艺好吧?” 几位老夫人围着阿贝,啧啧称赞,问长问短。阿贝被这突如其来的关注弄得有些手足无措,只能红着脸一一应答。 这一幕,恰好落在了刚刚进入宴会厅的齐啸云和莫莹莹眼中。 莫莹莹的目光瞬间锁定在阿贝身上,尤其是她颈间隐约露出的一截红绳,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是她!真的是她!那个在博览会上让她魂牵梦绕的身影! 齐啸云敏锐地感觉到身旁莹莹的激动,轻轻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冷静。他的目光则扫视全场,很快便看到了坐在主桌附近、正与旁人谈笑风生的赵坤。赵坤也正好看向他们这边,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齐啸云心中警铃大作。赵坤果然来了,而且似乎胸有成竹。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尖锐的女声响起,带着几分刻意的好奇:“哟,这位阿贝姑娘真是心灵手巧。不过……我瞧着,怎么和齐少爷身边这位小姐,长得有七八分相像呢?” 说话的是沪上一位以嘴碎闻名的钱太太。她这一嗓子,顿时将不少人的目光吸引到了阿贝和莫莹莹身上。 众人仔细一看,果然发现两人容貌极为酷似,若非衣着气质迥异,几乎要以为是同一个人。 宴会厅内出现了一阵短暂的寂静和窃窃私语。 阿贝和莫莹莹隔着人群对视着,两人眼中都充满了震惊、疑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周老太太也愣住了,看看阿贝,又看看远处的莫莹莹,一脸诧异。 赵坤端着酒杯,慢悠悠地站起身,脸上带着伪善的笑容:“哦?竟有如此巧合之事?两位小姐容貌如此相似,莫非……有什么渊源不成?”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对酷似的少女身上,等待着接下来的发展。寿宴的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而紧张起来。 风暴,终于在这一刻,被彻底引燃。 第0167章暗巷微光 --- 沪上的冬,湿冷刺骨。贫民窟低矮的板房里,即便将窗户缝隙用旧布条塞了又塞,那无孔不入的寒气依旧能钻进来,凝结在眉梢发间,呵气成霜。 莫莹莹搓了搓冻得通红、略显僵硬的手指,将最后一根细如发丝的绣线穿过绷紧的缎面。那是一幅即将完成的《喜上眉梢》图,红梅怒放,喜鹊灵动,针脚细密匀称,配色雅致鲜活。在昏黄的煤油灯下,这幅绣品仿佛自带一层温润的光晕,与这破败潮湿的环境格格不入。 “好了,娘,您看看。”莹莹将绣绷递给靠在床头、不住低声咳嗽的林氏。 林氏接过,凑到灯下仔细端详,憔悴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忍不住又咳了几声,才喘着气道:“好,好……我们莹莹的手艺,越发精进了,比娘当年……咳咳……也不遑多让。这幅‘喜上眉梢’,张记绣庄的掌柜定会喜欢,许能多换几个钱,抓两副好药……” 莹莹忙上前替母亲抚背顺气,心中酸楚。自从家变,母亲的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咳疾入了冬更是沉重。前几日齐家管家福伯悄悄送来的银钱,大部分都换了药,所剩无几。她必须赶在年前多绣几幅像样的作品,才能让这个年关不那么难熬。 “娘,您别操心,好生养着。我明日一早就给张掌柜送去。”莹莹声音轻柔,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她将绣品小心取下,用干净的软布包好,又去灶间看了看煨着的药罐。 窗外,是贫民窟特有的喧嚣与死寂交织——孩子的哭闹,大人的斥骂,夹杂着几声有气无力的犬吠,最终都沉入这浓得化不开的寒夜里。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莹莹警觉地走到门边,低声问:“谁?” “莹莹小姐,是我,齐府阿贵。”门外是熟悉的声音。 莹莹松了口气,拉开一道门缝。只见齐啸云的小厮阿贵,提着一个沉甸甸的食盒和一个布袋,缩着脖子站在寒风里,脸冻得通红。 “阿贵哥?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快进来暖暖。”莹莹连忙侧身让他进屋。 阿贵跺了跺脚上的雪沫子,却没进屋,只将东西递过来,压低声音道:“不了不了,少爷让我悄悄送来的,不能久留。这里面是些点心、腊肉,还有两斤上好的银丝炭。布袋里是少爷……呃,是府里找出来的几本旧绣谱和字帖,少爷说给莹莹小姐解闷,或许对绣艺也有助益。” 莹莹看着那食盒和布袋,心中五味杂陈。齐家的接济从未断过,尤其是齐啸云,总是想方设法地帮她,却又顾及她的自尊,每每寻了由头。这银丝炭,贫民窟里哪家烧得起?还有这绣谱字帖…… “替我……多谢啸云哥哥。”莹莹接过东西,感觉分量不轻,“他……近日可好?学业忙吗?” “少爷一切都好,就是课业紧,老爷管得严。他惦记着您和林夫人,特意吩咐的。”阿贵搓着手,哈着白气,“东西送到,我就先回了,小姐您也早点歇着。” 送走阿贵,莹莹关好门,将东西拿到母亲床前。林氏看着那精致的食盒和难得的银丝炭,叹了口气,眼中既有感激,也有难以言说的复杂:“齐家……有心了。啸云那孩子,是个念旧情的。只是我们……终究是拖累人家。” “娘,别这么说。”莹莹打开布袋,里面果然是几本保存完好的线装绣谱,还有两本帖身挺拔的字帖,一看便知是齐啸云平日临摹所用,墨香犹存。她指尖拂过那熟悉的、略带青涩却已见风骨的字迹,心中泛起一丝微澜,但很快便被现实的冰冷压下。 她知道,齐家内部的压力也不小。齐老爷虽念旧,但齐夫人对她和母亲的存在,始终心存芥蒂,认为她们是齐家与赵坤一派关系紧张的根源之一。啸云哥哥在府中的处境,未必如表面那般轻松。 她将银丝炭取出几块,小心地放入那个小小的、几乎没什么热气的炭盆里,橘红色的火光亮起,驱散了一隅的黑暗与寒冷。她又打开食盒,里面是几样精致的点心和一块油光红亮的腊肉。 “娘,您吃点东西,暖暖身子。”莹莹将一块松软的桂花糕递到母亲嘴边。 林氏就着女儿的手咬了一小口,甜糯的滋味在口中化开,却化不开眉宇间的愁绪。她看着女儿在灯下越发清丽却难掩憔悴的侧脸,心中刺痛。她的莹莹,本该是沪上最耀眼的明珠,如今却要在这陋室里,为生计熬干心血。 “莹莹,苦了你了……”林氏的声音带着哽咽。 “不苦,娘。”莹莹握住母亲枯瘦的手,绽开一个安抚的笑容,“只要娘好好的,我们在一起,就不苦。等开春了,您的身子好些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语气坚定,眼神清澈,仿佛蕴含着无尽的力量。这力量,源于对母亲的责任,源于骨子里不曾磨灭的傲骨,也源于……那遥远记忆里,小男孩郑重的承诺,和如今少年不曾宣之于口的守护。 尽管前路漫漫,寒夜深沉,但总有一丝微光,如同这盆中新燃的银丝炭,温暖着,支撑着她们,在绝望的缝隙里,艰难而倔强地生长。 莹莹将绣谱和字帖仔细收好,又将明日要送去绣庄的《喜上眉梢》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然后,她吹熄了煤油灯,只留炭盆里那一点微弱的光,依偎在母亲身边,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渐渐睡去。 梦里,或许会有春暖花开,会有失散的亲人重逢,会有……不再需要隐藏和背负的坦荡人生。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齐府书房内,齐啸云临窗而立,望着贫民窟的方向,眉头微蹙,直到阿贵回来复命,确认东西送到,他才稍稍舒展眉宇,重新坐回书案前,拿起那本未读完的《资治通鉴》。 他知道,他能做的有限。但在他的能力范围内,他绝不会让那对母女,独自面对这世间的风雪。这是他自幼便许下的诺言,亦是……心底深处,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牵念。 第168章绣庄风波 翌日清晨,天色未明,莫莹莹便已起身。 她将昨夜剩下的点心热了热,服侍母亲用了早饭和药,又将那几块银丝炭仔细添进炭盆,确保屋内能多维持片刻暖意,这才用一块干净的蓝底白花布将包好的《喜上眉梢》绣品仔细裹好,揣进怀里,又紧了紧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缀着几处不起眼补丁的棉袄,推门走入凛冽的寒风中。 贫民窟的清晨,比夜晚更多了几分挣扎求生的烟火气。早起倒马桶的妇人,蹲在门口就着咸菜喝稀粥的汉子,还有那些衣衫单薄、缩着脖子准备去码头或工厂讨生活的身影,构成了沪上光鲜亮丽背面最真实的底色。莹莹低着头,快步穿行在狭窄潮湿的巷道里,尽量不引起旁人的注意。她这张过于清丽脱俗的脸庞,在这片区域,有时带来的并非善意。 张记绣庄位于贫民窟与繁华租界交界处的一条老街上,门面不算大,但胜在口碑老,收的绣品价格相对公道,是附近许多绣娘赖以生存的门路。 莹莹到时,绣庄刚卸下门板。掌柜的张胖子正拿着鸡毛掸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掸着柜台上的灰尘,见到莹莹,圆胖的脸上挤出一丝职业化的笑容:“莫姑娘来了,今儿又带了什么好活计?” “张掌柜早。”莹莹微微颔首,从怀中取出那个蓝布包,小心地在柜台上展开,露出里面的《喜上眉梢》绣品。 张胖子漫不经心的目光在接触到绣品的一刹那,陡然凝住。他放下鸡毛掸子,凑近了些,甚至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单片的玳瑁眼镜戴上,仔细端详起来。 针脚之细密匀净,几乎找不到线头;配色之和谐雅致,红梅艳而不俗,喜鹊黑羽泛着蓝绿光泽,栩栩如生;尤其是那构图意境,远非寻常绣娘所能及,透着一股灵秀之气。 “好!好东西!”张胖子啧啧称赞,小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莫姑娘这手艺,真是没得说!这幅‘喜上眉梢’,寓意好,做工更是顶呱呱!我看……嗯,给你这个数!”他伸出三根胖乎乎的手指。 三十个铜元。若是寻常的帕子、鞋面,这个价已算不错。但这样一幅耗费心血、足可做屏风芯子或贵重礼品的精品,三十铜元,无异于剥削。 莹莹眉头微蹙,她知道张胖子惯会压价,但这次压得未免太狠。她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张掌柜,这幅绣品用的丝线是上好的杭缎,配色也费了不少心思,尺寸您也看到了,三十铜元,连本钱都收不回来。至少……要八十铜元。” “八十?”张胖子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拔高,“莫姑娘,你这就有点不识好歹了!八十铜元?你知道现在世道多难?多少人想卖绣品还没门路呢!要不是看在你手艺还过得去的份上,三十我都不一定给!五十,最多五十!爱卖不卖!” 周围几个同样来交绣品的妇人闻言,都同情地看向莹莹,却无人敢出声。张胖子是这条街的地头蛇,她们得罪不起。 莹莹抿紧了唇。五十铜元,勉强够抓几副便宜药材,再买些糙米杂面,支撑不了几日。母亲咳疾加重,需要更好的药。她不能退让。 “张掌柜,八十铜元,一分不能少。若您不收,我只好去别家问问了。”莹莹说着,便要收起绣品。 “别家?”张胖子嗤笑一声,肥胖的身体挡住柜台,“莫姑娘,不是我看低你,就你这来历不明……哼,除了我张记,哪家绣庄敢轻易收你的东西?再说了,这兵荒马乱的,你一个姑娘家,拿着这么扎眼的东西乱跑,不怕招祸吗?” 这话已是半带威胁。莹莹心知他所言非虚,赵坤的耳目未必就完全放松了对她们的监视,频繁出入其他绣庄确实风险更大。而且,张胖子在本地有些势力,若真得罪狠了,以后的日子更难过。 就在她心中挣扎,考虑是否暂时妥协时,一个略带轻浮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哟,张胖子,大清早的,跟个小姑娘吵吵什么呢?什么东西值八十铜元,拿来给本少爷瞧瞧!”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宝蓝色团花绸缎长袍、外罩狐裘坎肩、头戴瓜皮小帽的年轻男子,摇着一把折扇,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两个歪戴帽子、斜瞪眼的随从。 来人正是万宝阁的少东家,赵坤的远房外甥,万金龙。此人仗着舅父的权势,在沪上横行霸道,尤好沾花惹草,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 张胖子一见万金龙,立刻换上一副谄媚的嘴脸,点头哈腰地迎上去:“哎呦!万少爷!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快请进,快请进!没什么大事,就是一个不懂事的绣娘,胡乱开价,我正教训她呢!” 万金龙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目光却像黏在了莹莹身上。他从进门起就注意到了这个站在柜台前的少女,虽然衣着寒素,未施脂粉,但那份清丽绝俗的容貌,那股子身处困境却依旧挺直的脊梁,以及眉宇间若有若无的忧郁与坚韧,与他平日里见的那些庸脂俗粉截然不同,瞬间就勾起了他的兴趣。 “哦?是吗?”万金龙摇着折扇,踱到柜台前,目光扫过那幅《喜上眉梢》,眼中也闪过一丝讶异,这绣工确实精湛。但他更感兴趣的,是绣品的主人。 他上下打量着莹莹,眼神轻佻:“小姑娘,这绣品是你绣的?手艺不错嘛!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啊?” 莹莹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心中警铃大作。她认得这人,知道他是赵坤的外甥,是害得她家破人亡的仇人一党!她强压下心头的厌恶与恨意,垂下眼睑,低声道:“小女子姓莫,区区绣品,不敢污了万少爷的眼。”说着,就要收起绣品离开。 “哎,别急着走啊!”万金龙用折扇一拦,挡住了她的去路,笑嘻嘻地道,“这绣品,本少爷看上了!张胖子,她刚才说要多少钱来着?” 张胖子忙道:“回万少爷,这不懂事的丫头要八十铜元!” “八十铜元?”万金龙嗤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块银元,“当”一声丢在柜台上,“本少爷出一块大洋!够不够?” 一块大洋!相当于一百多铜元!张胖子和周围的绣娘都倒吸一口凉气。 万金龙得意地看着莹莹,以为她会欣喜若狂。谁知莹莹看都没看那块银元,依旧低着头,声音清冷:“万少爷,这绣品不卖。” “不卖?”万金龙一愣,随即觉得面子有些挂不住,脸色沉了下来,“怎么?嫌少?本少爷再加一块!”他又丢出一块银元。 莹莹依旧摇头:“不是价钱的问题。这绣品……已有人订下了。”她不得已扯了个谎。 “订下了?谁订的?让他来找本少爷!”万金龙逼近一步,身上浓郁的香粉气熏得莹莹几欲作呕,“小姑娘,别给脸不要脸!在这沪上,还没几个人敢驳我万金龙的面子!今天这绣品,你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他话语中的威胁意味,毫不掩饰。 张胖子在一旁帮腔:“莫姑娘,万少爷看上你的绣品是你的福气!还不快谢谢万少爷!” 两个随从也狞笑着围了上来。 莹莹心中一片冰凉,她知道今天难以善了。硬拼肯定吃亏,屈服更是万万不能。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藏着的一根磨尖了的旧簪子,那是她用来防身的。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一个清朗而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万金龙,你的面子,什么时候值两块大洋了?” 众人皆是一怔,循声望去。 只见齐啸云穿着一身青灰色学生装,外罩墨色呢子大衣,身姿挺拔如松,正站在绣庄门口。他面容俊朗,神色平静,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却蕴含着冷冽的寒意。他身后,跟着面色沉肃的阿贵。 “齐……齐啸云?”万金龙显然没料到会在这里碰到他,脸色变了几变,有些忌惮,又有些恼怒。齐家虽不如赵坤势大,但在沪上也是根基深厚的世家,齐啸云本人更是沪上学子中的翘楚,颇有名望,不是他能随意拿捏的。 “齐少爷,您怎么来了?”张胖子更是吓得冷汗直流,连忙赔笑。 齐啸云没理会张胖子,目光直接落在被万金龙几人围住的莹莹身上,看到她紧抿的唇角和微微发白的脸色,眼神又冷了几分。他迈步走进绣庄,径直来到柜台前。 “万少爷,强买强卖,非君子所为吧?”齐啸云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压力,“莫姑娘既然说了绣品已订出,你又何必强人所难?” 万金龙被他看得有些发毛,但众目睽睽之下,又不肯认怂,强撑着道:“齐啸云,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本少爷买东西,还得看你脸色?” “巧了。”齐啸云淡淡一笑,伸手拿起柜台上的《喜上眉梢》绣品,仔细看了看,点头赞道,“果然是好手艺。”然后,他转向莹莹,语气温和了许多,“莫姑娘,这绣品,家母前几日还念叨着想寻一幅寓意吉祥的做寿礼,我看这幅就很好。我出一百五十铜元,你可愿意割爱?” 一百五十铜元!比莹莹要的八十还多了近一倍! 莹莹愕然抬头,对上齐啸云那双隐含关切和安抚的眼睛,瞬间明白了他的用意。他是在替自己解围,并且用更高的价格,维护她的尊严。 她心中涌起一股暖流,鼻尖微酸,连忙低下头,轻声道:“齐……齐少爷既然需要,自然可以。” “好。”齐啸云示意阿贵付钱,然后才看向脸色铁青的万金龙,“万少爷,你看,这绣品现在归我了。你还要抢吗?” 万金龙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齐啸云:“你……你故意跟我作对!” 齐啸云神色不变:“做生意,讲究个先来后到,价高者得。万少爷若真喜欢,下次请早。”他语气平淡,却字字如针,扎在万金龙脸上。 “好!好你个齐啸云!你给我等着!”万金龙狠狠瞪了齐啸云和莹莹一眼,撂下句狠话,带着随从灰溜溜地走了。 张胖子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连忙对着齐啸云点头哈腰:“齐少爷,您看这事闹的……都是误会,误会……” 齐啸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张掌柜,做生意,还是厚道些好。” “是是是,齐少爷教训的是!”张胖子冷汗涔涔。 齐啸云不再理他,对莹莹温声道:“莫姑娘,此地不宜久留,我送你回去吧。” 莹莹知道他是担心万金龙报复,心中感激,点了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绣庄,将身后的窃窃私语和复杂目光关在了门内。 寒冷的街道上,齐啸云刻意放缓了脚步,与莹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两人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谢谢你,啸云哥哥。”莹莹低声说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每一次,在她最艰难的时候,似乎总是他及时出现。 齐啸云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心中微涩。“举手之劳。以后若再来交绣品,让阿贵陪你,或者……直接送到齐府。”他顿了顿,补充道,“安全要紧。” 莹莹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她知道,过度依赖齐家的庇护,并非长久之计,也会给齐啸云带来更多麻烦。 她只是将那一百五十枚沉甸甸的铜元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住了生活下去的一线希望,也攥住了那份雪中送炭的温暖。 前路依旧艰难,但至少此刻,她不是独自一人。 第0169章暗流汹涌 离开了张记绣庄那条喧嚣的老街,转入相对僻静的巷道,寒风似乎更加凛冽了几分。莫莹莹默默走在前面,齐啸云落后半步,阿贵则机警地跟在最后,不时回头张望,确认无人尾随。 两人一时无话,只有踩在残雪碎冰上的细微声响,和着远处传来的模糊市声,更显得这巷弄幽深寂静。 最终还是齐啸云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格外清晰温和:“林夫人近日身体可好些了?前几日送去的药材可用上了?” 莹莹脚步未停,轻声回道:“劳啸云哥哥挂心,娘用了药,咳嗽稍缓了些,只是这天气反复,总不见大好。”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还要多谢……那些银丝炭和绣谱。” 齐啸云微微颔首,目光落在她略显单薄的肩头,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举手之劳,不必总是言谢。如今世道不太平,你们母女二人……万事小心为上。”他犹豫片刻,还是提醒道,“那万金龙是赵坤的外甥,性子睚眦必报,今日之事他未必肯善罢甘休。近日若无必要,尽量少出门,若有什么事,一定让阿贵告知我。” 听到“赵坤”二字,莹莹的脊背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袖中的手悄然握紧。那是导致她家破人亡、骨肉分离的元凶!她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恨意,低低应了一声:“嗯,我知道了。” 她何尝不知万金龙的德性,又何尝不知赵坤的势力如乌云罩顶。只是,生活所迫,她无法像缩头乌龟一样永远躲在家里。 齐啸云看着她故作坚强的侧影,心中叹了口气。他知道她骨子里的傲气,也知道她们母女处境的艰难,许多话到了嘴边,又觉得苍白无力。他能提供的帮助有限,而真正的症结,远非些许银钱和临时解围所能解决。 “学堂里几位同窗家中经营药铺,我已托他们留意些对症的温补药材,过几日若有消息,让阿贵送来。”他换了个话题,试图让气氛轻松些,“林夫人身子虚,需得慢慢调理,急不得。” “让啸云哥哥费心了。”莹莹心中感激,却也感到一丝沉重的负担。齐家的帮助,齐啸云的关怀,如同温暖的烛火,照亮了她黑暗的岁月,却也让她时刻警醒,这份情谊背后所牵连的复杂与风险。她不愿,也不能成为齐家的负累,尤其是齐夫人那边…… 想到齐夫人那双看似温和、实则疏离甚至带着些许审视的目光,莹莹的心便微微一沉。 就在这时,前方巷口拐角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压低的交谈声。 “……确定是往这边来了?” “错不了,那丫头片子就住这片儿……” “万少爷吩咐了,给她点教训,别弄出人命就行……” 声音猥琐而充满恶意。 莹莹和齐啸云脸色同时一变! 是万金龙的人!他们竟然这么快就找来了,而且听这意思,是冲着莹莹来的! “快走!”齐啸云反应极快,一把拉住莹莹的手腕,转身就往回跑!阿贵也立刻反应过来,紧随其后。 然而,他们刚跑出几步,身后巷子的另一头,也出现了两个吊儿郎当、手持短棍的身影,堵住了退路。 前后夹击!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不止一路人马! “妈的,还想跑?”前面拐角处,三个地痞模样的汉子走了出来,为首的是个脸上带疤的壮汉,手里掂量着一块石头,不怀好意地盯着被围在中间的莹莹和齐啸云,“小子,识相的就滚开!我们只找那丫头的麻烦!” 齐啸云将莹莹护在身后,目光冷静地扫过前后五人,心中快速盘算。对方人多,而且带着家伙,硬拼肯定吃亏。阿贵虽有些力气,但双拳难敌四手。 “你们想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还想行凶不成?”齐啸云厉声喝道,试图拖延时间,寻找脱身之策。 “光天化日?”刀疤脸嗤笑一声,指了指阴沉沉的天空,“这鬼天气,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谁管得着?小子,看你穿的人模狗样,别自找没趣!万少爷的事,你也敢管?” “万金龙让你们来的?”齐啸云一边说,一边悄悄将莹莹往墙边带,那里堆着一些废弃的竹筐和木料,或许能作为暂时的掩体。 “是又怎么样?”刀疤脸不耐烦地挥挥手,“兄弟们,别跟他废话!男的打一顿扔一边,把那丫头带走!” 话音未落,前后五个地痞同时狞笑着逼了上来! “少爷小心!”阿贵怒吼一声,抄起墙角一根破旧的木棍,挡在齐啸云身前,朝着冲在最前面的一个地痞砸去! 混战瞬间爆发! 阿贵虽然勇猛,但对方人多,很快就被两个地痞缠住,棍棒相交,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齐啸云虽是一介书生,但自幼也习过些强身健体的拳脚,此刻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侧身躲过一根砸来的短棍,顺势一脚踹在对方小腹上!那地痞吃痛,踉跄后退。 但另一名地痞的棍子已经朝着他的肩膀扫来!眼看躲避不及,齐啸云只能咬牙准备硬抗—— 就在这时,被他紧紧护在身后的莹莹,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她不能连累啸云哥哥!电光石火间,她猛地将齐啸云往旁边一推,自己则迎着那根挥来的棍子,抬起了手臂!同时,另一只一直藏在袖中的手,握紧了那根磨尖的旧簪子! “莹莹!”齐啸云惊骇欲绝! “砰!”木棍重重砸在莹莹抬起格挡的手臂上,钻心的剧痛让她瞬间脸色煞白,闷哼一声,几乎站立不稳。 但那地痞显然没料到这看似柔弱的姑娘竟敢反抗,一愣神的功夫,莹莹握着簪子的手已如毒蛇出洞,狠狠朝着他持棍的手腕扎去! “啊——!”地痞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手腕被尖锐的簪子刺入,鲜血直流,短棍“哐当”落地。 这突如其来的反击震慑住了另外两个正准备围攻齐啸云的地痞。他们没想到这丫头如此狠辣! 趁此间隙,齐啸云目眦欲裂,一把将摇摇欲坠的莹莹拉回身后,捡起地上那根掉落的短棍,眼神冰冷地扫视着剩下的地痞:“谁敢再上前一步?!” 他平日温文尔雅,此刻盛怒之下,竟有一股不容侵犯的凛然气势。加上阿贵那边拼着挨了几下,也放倒了一个地痞,局势瞬间逆转。 刀疤脸看着手腕流血、哀嚎不止的手下,又看了看眼神凶狠的齐啸云和状若疯虎的阿贵,心里有些发怵。他们只是拿钱办事,欺负一下落单的弱女子还行,没想到碰上两个硬茬子,尤其是那小子,看起来不好惹。 “妈的,晦气!”刀疤脸啐了一口,色厉内荏地吼道,“算你们走运!我们走!” 说着,扶起受伤的同伴,带着剩下的人,狼狈地迅速消失在巷子深处。 危机暂时解除。 阿贵喘着粗气,身上挨了几下,脸上也挂了彩,忙问道:“少爷,您没事吧?” 齐啸云摇了摇头,立刻转身扶住脸色苍白、冷汗涔涔的莹莹,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焦急和心疼:“莹莹!你的手怎么样?” 莹莹的左臂软软垂下,剧痛让她嘴唇都在颤抖,但她还是强撑着摇了摇头:“没……没事,骨头应该没断……”她看着齐啸云脸上毫不掩饰的担忧,心中百感交集,有劫后余生的恐惧,有连累他的愧疚,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意。 齐啸云小心地卷起她的衣袖,只见小臂上一道触目惊心的青紫肿痕,正在迅速扩散。他眼神一暗,心中怒火与怜惜交织。 “阿贵,快去最近的医馆请大夫!”他沉声吩咐,随即不由分说,一把将莹莹横抱起来,“我先送你回去!” “啸云哥哥!我……我可以自己走……”莹莹惊呼一声,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挣扎着想下来。 “别动!”齐啸云语气强硬,抱着她的手臂稳健有力,“你受伤了,不能再走动。”他不再多言,抱着她,快步朝着贫民窟的方向走去。 莹莹伏在他坚实的胸膛上,能听到他急促有力的心跳声,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书墨清香,一时间,竟忘了手臂的疼痛,只觉得脸颊发烫,心跳如鼓。这是她长大后,第一次与一个男子如此亲近。 巷弄依旧幽深寒冷,但被他这样抱着,仿佛隔绝了外界的风雪与恶意。这种感觉,陌生而又让人贪恋,却也更让她清醒地意识到两人之间那巨大的鸿沟。 齐啸云一路沉默,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他心中后怕不已,若非莹莹关键时刻推开他,那一棍子落在他身上……他不敢想象。同时,他也对万金龙,以及其背后的赵坤,产生了更深的厌恶与警惕。他们竟然如此肆无忌惮! 将莹莹送回那间破旧的板房,林氏见到女儿受伤,又是心疼又是惊恐,连连追问。齐啸云简单解释了缘由(略去了万金龙指名道姓的部分,只说是遇到了地痞勒索),安抚了林氏几句。 很快,阿贵请来了附近一位口碑不错的老郎中。经诊断,莹莹手臂是硬物击打所致的软组织严重挫伤,幸而未伤及骨头,但需好好静养敷药,否则恐留下隐患。 齐啸云付了诊金药费,又仔细叮嘱了阿贵几句,让他留下些钱,并安排人暗中注意这片区域的动静,以防万金龙的人再来骚扰。 做完这一切,他看着靠在床上、脸色依旧苍白的莹莹,和她那裹着厚厚药膏的手臂,心中充满了无力感。他能护她一时,却难护她一世。只要赵坤的威胁一日不除,她们母女就一日不得安宁。 “你好生养伤,这几日别再做绣活了。需要什么,让阿贵去办。”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嗯,多谢啸云哥哥。”莹莹低声道,不敢看他的眼睛。 齐啸云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我改日再来看你。”说完,他便带着阿贵离开了。 屋内,只剩下萦绕不去的药味,和林氏忧心忡忡的叹息。 莹莹望着那扇关上的门,手臂的疼痛一阵阵传来,提醒着她现实的残酷。而齐啸云离去时那复杂的眼神,也如同烙印,刻在了她的心里。 她知道,有些界限,不能逾越。有些温暖,不可贪恋。 未来的路,注定要靠自己,一步一步,艰难地走下去。 而与此同时,万金龙在府中得知手下失手,还伤了一人,气得砸碎了一套心爱的茶具。 “废物!一群废物!连个丫头片子都收拾不了!”他面目狰狞,“齐啸云!你三番两次跟我作对,真当我不敢动你吗?!” 他眼中闪过怨毒的光芒,一个更恶毒的念头,悄然滋生。 沪上的天空,阴云密布,预示着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之中。 第0170章暗巷微光 --- 沪上的冬天,湿冷刺骨。贫民窟低矮的板房仿佛无法储存一丝阳光的热量,寒气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来,与角落里弥漫的霉味交织在一起。 林婉蓉(林氏)剧烈地咳嗽着,单薄的身子随着咳嗽声不住地颤抖,原本秀丽的脸庞因病痛和长期的营养不良而显得蜡黄憔悴。她蜷缩在铺着破旧棉絮的木板床上,身上盖着好几层打满补丁的薄被,却依旧感觉不到多少暖意。 “娘,喝点热水。”莫莹莹端着一个缺了口的粗陶碗,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她今年不过十岁,身形瘦小,穿着洗得发白、明显不合身的旧棉袄,小脸冻得通红,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带着远超年龄的懂事和坚韧。她踮起脚,将温热的开水一点点喂给母亲。 林婉蓉勉强喝了几口,咳嗽稍缓,看着女儿冻裂的小手和单薄的衣衫,心中一酸,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想她莫家昔日何等风光,身为莫家主母,绫罗绸缎,珍馐美馔,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会沦落至此,连累幼女跟着她受苦受冻。更让她心如刀绞的是,她那可怜的小女儿贝贝,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每每思及此,她便觉肝肠寸断。 “莹莹,苦了你了……”林婉蓉的声音沙哑无力,充满了愧疚。 “娘,我不苦。”莫莹莹摇摇头,用小手笨拙地替母亲掖了掖被角,努力挤出一个笑容,“齐伯伯家的管家爷爷昨天又悄悄送了些米和炭来,还有一包治咳嗽的草药,我这就去给您煎药。喝了药,您就能好起来了。” 提到齐家,林婉蓉眼中闪过一丝复杂。莫家落难,树倒猢狲散,往日的亲朋故旧避之唯恐不及,唯有齐家,顶着压力,暗中接济,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她铭记于心。尤其是齐家那个孩子,啸云…… 正想着,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敲门声,伴随着一个尚带稚气,却已初显沉稳的男孩声音:“林姨,莹莹,是我,啸云。” 莫莹莹眼睛一亮,快步走过去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穿着深蓝色棉袍、围着灰色围巾的少年,正是齐啸云。他年纪虽小,约莫十一二岁,但眉宇间已有了几分英气,身形挺拔,与这破败的环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布包,肩上还落着未拍干净的雪花,显然是一路冒着风雪来的。 “啸云哥哥!”莫莹莹惊喜地唤道。 齐啸云走进屋内,立刻感受到那股逼人的寒意,他皱了皱眉,将布包放在屋内唯一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上,快步走到床边,对着挣扎着想坐起来的林婉蓉恭敬地行了一礼:“林姨,您快躺着,别起来。” “啸云,你怎么又来了?这大冷天的,路上滑……”林婉蓉看着眼前这个知礼懂事的孩子,心中既是感激,又是担忧。齐家暗中接济已是冒险,若让外人知道齐家少爷频繁出入此地,只怕会给齐家带来麻烦。 “林姨放心,我很小心的,绕了路才过来。”齐啸云似乎知道林婉蓉的担忧,低声解释道。他解开布包,里面除了米粮和一小块腊肉外,还有几包捆扎好的药材,以及一个崭新的、黄铜打造的小手炉。 “这是我娘让我带来的,说是对咳喘有益。”齐啸云将药材递给莫莹莹,然后拿起那个小手炉,熟练地打开盖子,从怀里掏出几块早已备好的、烧得正红的炭块放了进去,盖上盖子,递到林婉蓉手边,“林姨,您抱着这个,能暖和些。” 那手炉散发着源源不断的热量,瞬间驱散了林婉蓉手边的寒意,也暖了她的心。她看着齐啸云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喉头哽咽,一时说不出话来。 “啸云哥哥,这个……太贵重了。”莫莹莹看着那精致的手炉,小声说道。她们现在连饭都吃不饱,用这样好的东西,让她觉得不安。 “不贵重,莹莹。”齐啸云看向莫莹莹,眼神温和,“东西是拿来用的,能让林姨暖和点,就值了。”他顿了顿,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塞到莫莹莹手里,“这是桂花松子糖,你尝尝。” 莫莹莹看着手里那包散发着甜香气的糖果,咽了咽口水,却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先看向母亲。 林婉蓉心中叹息,点了点头:“莹莹,谢谢啸云哥哥。” “谢谢啸云哥哥。”莫莹莹这才小声地道谢,小心翼翼地剥开一颗糖,却没有自己吃,而是踮起脚,要喂给林婉蓉,“娘,您吃,吃了糖嘴里就不苦了。” 林婉蓉看着女儿懂事的样子,眼眶再次湿润,轻轻含住了那颗糖,甜意在她口中化开,却压不住心底的苦涩。 齐啸云看着这一幕,心中也很不是滋味。他记得以前去莫府,莹莹就像个小公主,穿着漂亮的洋装,吃着精致的点心,无忧无虑。而如今……他暗暗握紧了拳头。 “林姨,莹莹,你们别担心。”齐啸云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郑重,“我爹说了,莫伯伯是被人陷害的,真相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齐家绝不会坐视不理。在我心里,莹莹永远是我要保护的妹妹,只要我齐啸云在一天,就绝不会让你们被人欺负!” 他的话,像一道光,穿透了这破旧小屋的阴霾与寒冷,照进了林婉蓉和莫莹莹的心中。 林婉蓉看着眼前这个目光坚定的少年,仿佛看到了未来的希望。她伸出枯瘦的手,轻轻拍了拍齐啸云的手背,声音哽咽:“好孩子……林姨……谢谢你,谢谢齐家……” 莫莹莹也仰着头,大眼睛里闪烁着信赖的光芒,用力地点了点头:“嗯!我相信啸云哥哥!” 齐啸云又在屋里坐了一会儿,仔细询问了林婉蓉的病情,叮嘱莫莹莹煎药的注意事项。他看着莫莹莹熟练地生起小泥炉,将药材放入药罐中加水熬煮,那瘦小的身影在烟雾缭绕中忙碌,心中充满了怜惜。 他知道,自己现在能力有限,能做的并不多。但他发誓,他会尽快成长起来,拥有足够的力量,查明莫伯伯冤案的真相,保护好林姨和莹莹,也要……找到那个失踪的贝贝妹妹。 离开贫民窟时,风雪更大了些。齐啸云拉紧了围巾,回头望了一眼那间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孤寂破败的小屋,眼神愈发坚定。他转身,踏着积雪,一步一步,坚定地朝着齐府的方向走去。少年的背影,在漫天风雪中,仿佛一棵正在积蓄力量、准备迎风挺立的白杨。 小屋內,药香渐渐弥漫开来。莫莹莹守着药罐,小心地控制着火候。林婉蓉抱着那温暖的手炉,感觉冰冷的四肢似乎都回暖了一些。她看着女儿专注的侧脸,又想起齐啸云那郑重的承诺,心中那几乎要被绝望吞噬的角落,似乎也照进了一丝微光。 这沪上的寒冬依旧凛冽,但这暗巷深处,因着那份不离不弃的情谊和少年赤诚的守护之心,终究有了一丝抵御严寒的微光与暖意。 (与此同时,江南水乡,莫老憨家) 与沪上的阴冷不同,江南的冬日虽也湿寒,却多了几分水乡的温润。 “阿贝,慢点跑!当心摔着!”憨厚的渔民莫老憨站在自家院门口,看着在院子里追着一只花母鸡跑的小女儿,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被唤作阿贝的小女孩,约莫十岁光景,穿着虽然朴素但干净暖和的棉衣棉裤,扎着两个羊角辫,脸蛋红扑扑的,像只快乐的雀儿。她正是当年被乳娘遗弃在码头,后被莫老憨夫妇收养的莫贝贝。 “爹,我想吃鸡蛋!”阿贝抓住母鸡,抱着它跑到莫老憨面前,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的。 “好好好,晚上让你娘给你蒸鸡蛋羹吃。”莫老憨宠溺地摸了摸女儿的头。他虽然只是个穷苦渔民,日子清贫,但对这个意外得来的女儿,却是疼到了骨子里。 妻子王氏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正在缝补的渔网,看着父女俩,也笑了起来:“咱们阿贝就是有口福,这鸡也争气,天冷了还下蛋。”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阿贝早已忘记了幼时颠沛流离的记忆,在她的认知里,莫老憨和王氏就是她的亲生父母,这个临水而建、虽然简陋却充满温暖的小院,就是她的家。 她偶尔也会摸一摸一直贴身戴着的那半块玉佩,冰凉的触感让她觉得熟悉又安心。她问过爹娘这玉佩的来历,莫老憨和王氏只说是捡到她时就戴在身上的,可能是她亲生父母留下的念想。阿贝并不十分在意,只觉得这玉佩好看,便一直戴着。 她不知道,这半块玉佩,牵系着遥远的沪上,另一段与她血脉相连的、正在苦难中挣扎的骨肉命运。 南北两地,两个女孩,在截然不同的环境中,各自成长。命运的丝线,却早已将她们,以及那半块玉佩,紧紧缠绕在了一起,只待时机到来,掀起波澜。 第0171章薪火相传 --- 齐啸云回到齐府时,天色已近黄昏。府内灯火初上,檐下的冰凌在灯光映照下闪烁着冷冽的光。他拍落肩头的残雪,径直朝着父亲齐正的书房走去。 书房内,炭火烧得正旺,温暖如春。齐正端坐在紫檀木书案后,正在翻阅账册。他年近四旬,面容儒雅,眼神却透着商海沉浮历练出的精明与沉稳。见儿子进来,他放下账册,目光落在齐啸云被冻得微红的脸上和带着湿气的肩头。 “又去那边了?”齐正的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齐啸云恭敬行礼:“是,父亲。林姨咳疾加重,儿子送了些药材和一只暖手炉过去。” 齐正沉默片刻,指了指旁边的梨花木椅子:“坐吧。” 齐啸云依言坐下,腰背挺得笔直。 “云儿,你可知我齐家如今在沪上,看似风光,实则如履薄冰?”齐正缓缓开口,目光锐利地看着儿子。 齐啸云迎上父亲的目光,毫不退缩:“儿子知道。赵坤势大,对与我齐家交好的世家多有打压。莫家之事,便是前车之鉴。” “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屡次涉险?”齐正语气加重了几分,“莫家之事,水深得很!那赵坤心狠手辣,伪造证据,罗织罪名,连莫隆兄都……你若频繁出入贫民窟,一旦被他的耳目察觉,我齐家恐有灭顶之灾!” 齐啸云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握紧,但他眼神依旧坚定:“父亲教诲,儿子明白。但莫伯伯昔日对父亲有知遇之恩,与我家是通家之好。林姨和莹莹妹妹孤苦无依,若我齐家因惧怕赵坤而袖手旁观,与那些落井下石之徒有何区别?岂非令故人寒心,令世人耻笑?”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却清晰:“况且,父亲常教导儿子,经商之道,诚信为本,做人亦然,当知恩图报,坚守道义。若因畏惧强权便背弃信义,那我齐家纵有万贯家财,又与那赵坤之流何异?这样的齐家,又能风光几时?” 一番话,掷地有声。 齐正看着儿子那尚显稚嫩却已棱角分明的脸庞,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但脸上依旧严肃:“道义?哼,这世道,道义值几个钱?赵坤不讲道义,如今不也是权势熏天?” “父亲!”齐啸云猛地抬起头,眼中有着少年人特有的执拗与炽热,“正因为世道浑浊,才更需要有人坚守清白!我相信,邪不压正!赵坤能猖獗一时,绝不可能猖獗一世!莫伯伯的冤屈,总有一天会昭雪!若人人都因畏惧而明哲保身,那这世道,才真的没了希望!” 书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寂,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齐正久久地注视着儿子,仿佛要重新认识这个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他看到了儿子眼中那份与自己年轻时如出一辙的锐气与担当,也看到了那份或许有些天真、却无比珍贵的赤子之心。 良久,齐正轻轻叹了口气,脸上的严厉之色渐渐化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担忧,有感慨,更有一种薪火相传的触动。 “你说得对。”齐正的声音缓和了下来,“人,不能没了良心和脊梁骨。莫家之事,我齐家确实不能置身事外。”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缓缓道:“只是,如今形势比人强,我们需更加谨慎。接济可以,但必须更加隐秘。我已吩咐下去,日后由信得过的老仆,乔装改扮后,每隔几日送些必需品过去,尽量不引人注意。你……也要减少去的次数,非必要,不要再亲自前往。” “是,父亲!儿子明白!”齐啸云心中一喜,知道父亲这是默许并支持了他的做法。 “还有,”齐正转过身,目光深沉地看着齐啸云,“你既然有心要护着她们,光有一腔热血是不够的。赵坤在军、政、商三界都有势力,盘根错节。你要想真正帮到莫家,帮到林婉蓉和莹莹,甚至……找到那个失踪的孩子,你就必须尽快让自己强大起来。” “强大?”齐啸云眼神一凝。 “没错。”齐正走回书案后,拿起一份文件,“从明日起,你除了完成学堂的功课,还要跟着我学习处理家族生意。从最基础的看账本、了解各行当的规矩开始。你要学会如何经营,如何识人,如何在这复杂的世道中立足,如何积累足够与赵坤抗衡的资本和人脉!” 他将文件递给齐啸云:“这是我们齐家与洋行最近的一笔丝绸生意,你先拿去看看,三日后,告诉我你的看法。” 齐啸云双手接过那份沉甸甸的文件,感受到的不仅是纸张的重量,更是父亲沉甸甸的期望和责任。他用力点头,眼神灼灼:“是!父亲!儿子一定用心学!”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能再仅仅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富家少爷。他必须快速成长,用知识和能力武装自己,才能守护他想守护的人,去完成那看似遥不可及的目标。 “去吧。”齐正挥了挥手,“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也记住你肩上的责任。” “儿子告退。”齐啸云躬身行礼,退出了书房。 走出书房,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齐啸云却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他握紧了手中的文件,抬头望向夜空。风雪已停,几颗寒星在夜幕中顽强地闪烁。 他知道前路艰难,但他无所畏惧。 (贫民窟小屋内) 莫莹莹将煎好的药汁滤出,小心地端到床边:“娘,药好了,趁热喝。” 林婉蓉靠着床头坐起,就着女儿的手,将那一碗苦涩的汤药慢慢喝下。药汁入喉,带来一股暖流,似乎暂时压下了喉咙间的痒意。 “莹莹,辛苦你了。”林婉蓉看着女儿额角被炭火熏出的黑灰,心疼地用袖子轻轻擦拭。 “不辛苦。”莫莹莹摇摇头,将空碗放到一边,又拿起那个黄铜手炉,检查了一下里面的炭火,确保它依旧温暖,“娘,您感觉好些了吗?” “好多了,这药……还有这手炉,很管用。”林婉蓉拉过女儿冰凉的小手,一起放在手炉上暖着,“啸云那孩子……有心了。齐家,对我们恩重如山。” 莫莹莹依偎在母亲身边,感受着手炉传来的温度和母亲身上熟悉的气息,小声道:“啸云哥哥说,他会保护我们的。” 林婉蓉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发,眼中泪光闪动:“嗯,他是个好孩子。莹莹,你要记住齐家的恩情,也要记住……我们莫家的风骨。你爹爹一生正直,虽遭奸人陷害,但他的清白,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我们如今虽身处困境,但脊梁不能弯,气节不能丢。你要好好活着,坚强地活着,等着那一天到来。” 莫莹莹抬起头,看着母亲眼中那从未熄灭过的希望之火,用力地点了点头:“娘,我记住了。我会好好认字,跟您学绣活,等以后……等以后我们找到妹妹,爹爹也回来了,我们一家人,一定会团圆的!” 女儿稚嫩却坚定的话语,像一道暖流,滋润着林婉蓉干涸的心田。她将女儿紧紧搂在怀里,仿佛要从这瘦小的身躯里汲取力量。 是啊,她不能倒下。为了莹莹,为了下落不明的贝贝,也为了蒙冤的丈夫,她必须撑下去。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江南水乡,莫老憨家) 夜色笼罩着宁静的水乡。莫老憨家亮着昏黄的油灯。 阿贝趴在桌上,就着灯光,笨拙地练习写字。王氏坐在一旁,就着灯光缝补渔网。 “娘,这个字念什么?”阿贝指着一个复杂的字问道。 王氏凑过去看了看,摇摇头:“娘不认得几个字,这个得问你爹。” 莫老憨刚从外面回来,带着一身水汽,闻言笑道:“咱们阿贝想认字是好事。等开春了,爹想办法,看能不能送你去镇上的学堂念几天书。” “真的吗?”阿贝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爹啥时候骗过你?”莫老憨摸了摸女儿的头,“多认点字,总是好的。将来……或许能帮你找到你的根。”他的目光落在阿贝脖颈间若隐若现的那半块玉佩上,眼神有些复杂。他们夫妇一直将这个秘密埋在心底,既希望女儿快乐成长,又隐隐觉得,这玉佩或许关系着阿贝的出身,不该被永远埋没。 阿贝似懂非懂,但能去学堂让她非常开心。她拿起那半块玉佩,在灯下仔细看着。玉佩温润,上面的纹路在灯光下似乎活了过来。 “爹,娘,你们看,这上面的小鸟,好像要飞起来一样。”阿贝天真地说道。 莫老憨和王氏相视一笑,心中却各有所思。这玉佩,究竟牵系着怎样的过往?阿贝的亲生父母,又身在何方? 南北三地,不同的灯火下,不同的人,怀揣着各自的心事与期盼。 齐啸云在责任与道义中砥砺成长,誓要成为足以庇护弱小的参天大树。 林婉蓉与莫莹莹在苦难中坚守风骨,等待着云开见月的那一天。 阿贝在养父母的呵护下无忧成长,尚不知自己身世背后隐藏的波澜。 而那半块玉佩,如同一条无形的纽带,静静地等待着,将这三段命运再次紧密相连的时刻。薪火在传递,希望在心间,这漫长冬夜,似乎也不再那么难熬。 第0172章暗夜杀机 --- 齐啸云开始跟随父亲学习处理家族生意,日子变得忙碌而充实。他天不亮就要起床温书,上午去学堂,下午则泡在齐家的商行或账房里,熟悉各项业务,学习与各色人等打交道。齐正对他要求极为严格,从核对账目到洽谈生意,事无巨细,都要他参与并提出见解。 这日傍晚,齐啸云刚从一家与齐家有往来的绸缎庄出来,怀里揣着父亲让他独立评估的一份供货合约草案。冬日的天黑得早,街上行人稀疏,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飘向远处。 他习惯性地绕了段路,想远远地看一眼贫民窟的方向。虽然父亲叮嘱他减少前往,但他心中那份牵挂却难以割舍。就在他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 齐啸云心中一凛,下意识地加快脚步。然而,那脚步声也随之加快,并且明显是冲着他来的! 他猛地回头,只见三个穿着短打、面相凶悍的汉子已迅速逼近,呈品字形将他堵在了巷子中间。为首一人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的刀疤,眼神凶狠,手里还把玩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小子,站住!”刀疤脸狞笑一声,声音沙哑难听。 齐啸云心知不妙,强自镇定,沉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他一边说,一边悄悄观察着周围环境。这条巷子很深,两头都被堵住,呼救恐怕难以立刻引来援手。 “干什么?”刀疤脸旁边的瘦高个阴恻恻地笑道,“有人看你不顺眼,让哥几个来给你长长记性!识相的,乖乖让我们打断一条腿,也少吃点苦头!” 果然是冲着他来的!齐啸云脑中飞速运转。是他在商行无意中得罪了人?还是……因为他接济莫家的事情暴露了?后者的可能性更大!赵坤!一定是赵坤的爪牙! “是赵坤派你们来的?”齐啸云试探着问道,同时暗暗调整呼吸,将怀里的合约草案塞得更紧些,脚下微微分开,摆出了一个防御的姿势。齐家是经商起家,但也深知乱世防身的重要性,齐啸云自幼便跟着护院教头学过几年拳脚,虽不算高手,但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刀疤脸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变得更加凶狠:“小子,知道得太多死得快!兄弟们,上!废了他!” 话音未落,三人同时扑了上来!刀疤脸直刺他面门,瘦高个攻他下盘,另一人则从侧面挥拳砸向他肋部!配合默契,显然是干惯了这种勾当的老手! 齐啸云临危不乱,眼看匕首刺到,他猛地一个侧身避过锋芒,同时左手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扣住了刀疤脸持刀的手腕,用力一拧!右手则握拳,狠狠砸向攻他下盘的瘦高个面门! “咔嚓!”一声脆响,伴随着瘦高个的惨叫,他的鼻梁显然被砸断了。 刀疤脸没料到这半大少年身手如此敏捷狠辣,手腕吃痛,匕首差点脱手。他怒吼一声,抬脚就踹向齐啸云小腹! 齐啸云松开他的手腕,借势后退半步,险险避开这一脚,但侧面那人的拳头却结结实实地砸在了他的左肩上! “唔!”一股剧痛传来,齐啸云闷哼一声,踉跄着撞在身后的墙壁上,左臂一阵酸麻。 “妈的!小兔崽子还有点扎手!”刀疤脸甩了甩疼痛的手腕,眼神更加狰狞,“一起上,速战速决!” 三人再次围攻上来,攻势更加猛烈。齐啸云凭借灵活的身法和一股狠劲,勉强周旋,但双拳难敌四手,身上又接连挨了几下,嘴角渗出血丝,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这样下去,他绝对支撑不了多久! 难道今天真的要栽在这里?齐啸云心中涌起一股不甘。他还没有查明莫伯伯的冤情,还没有保护好林姨和莹莹,还没有让齐家变得更强大……他不能倒在这里! 就在刀疤脸的匕首再次朝着他胸口刺来的危急关头—— “住手!” 一声清脆又带着怒意的娇叱,如同平地惊雷,在巷口响起! 紧接着,一道红色的身影如同旋风般卷入战团!那身影快得惊人,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便听到“啪啪”两声脆响,攻向齐啸云侧面的那两个汉子脸上各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被打得眼冒金星,晕头转向! 与此同时,一只穿着红色绣花棉鞋的脚,精准无比地踢在刀疤脸持刀的手腕上! “啊!”刀疤脸惨叫一声,匕首“当啷”落地。 那红色身影毫不停留,身形灵动如穿花蝴蝶,拳脚并用,招式刁钻狠辣,专攻人体关节脆弱之处!只听“咔嚓”、“哎哟”之声不绝于耳,短短几个呼吸之间,那三个凶神恶煞的汉子竟全部被打倒在地,抱着胳膊或腿惨嚎不止,失去了战斗力!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齐啸云甚至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战斗就已经结束了。 他扶着墙壁,喘息着,震惊地看向那个救了他的人。 那是一个看起来比他年纪还小一些的少女,约莫十一二岁。穿着一身火红的劲装棉袄,同色的裤子,脚下是那双显眼的红色绣花棉鞋。她梳着两条乌黑油亮的长辫子,辫梢系着红色的头绳。肌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五官明艳张扬,一双杏眼亮得灼人,此刻正带着几分怒意和鄙夷,扫视着地上哀嚎的三人。 少女拍了拍手,仿佛沾了什么脏东西,然后才转过身,看向齐啸云,眉头微挑:“喂,你没事吧?”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一股子江湖儿女的爽利劲儿。 齐啸云这才回过神,忍着身上的疼痛,站直身体,拱手郑重一礼:“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在下齐啸云,感激不尽!” 红衣少女打量了他几眼,见他虽然衣衫有些凌乱,脸上带伤,但眼神清正,举止有礼,不像是坏人,便摆了摆手,浑不在意地道:“路见不平罢了,算你运气好,碰到本姑娘心情不错。这几条杂鱼,光天化日之下就敢行凶,真是欠收拾!”她又踢了地上那刀疤脸一脚,“说!谁派你们来的?” 刀疤脸疼得龇牙咧嘴,却咬紧牙关不肯说。 红衣少女冷哼一声,脚下微微用力,刀疤脸立刻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是……是赵爷……赵坤府上的管事……让我们来的……”刀疤脸终于承受不住,断断续续地招供了。 果然是他!齐啸云眼中寒光一闪。 红衣少女似乎对“赵坤”这个名字并不陌生,撇了撇嘴:“又是那个老混蛋!尽干些缺德事!”她松开脚,对着地上三人喝道:“滚!再让本姑娘看见你们为非作歹,打断你们的狗腿!” 那三人如蒙大赦,连滚带爬,狼狈不堪地逃出了巷子。 红衣少女这才转过身,看向齐啸云,好奇地问道:“喂,齐啸云是吧?你怎么得罪赵坤那条老狗了?他居然派人来对付你一个半大孩子?” 齐啸云苦笑一下,此事牵扯甚大,他不能对外人细说,只得含糊道:“家中与赵坤有些旧怨,累及小子了。再次感谢姑娘援手,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红衣少女见他似有难言之隐,也不追问,爽快地道:“我叫红绡。红色的红,绡是那个……嗯,绡纱的绡。”她似乎对自己的名字很满意,扬了扬下巴,“看你这小子还算顺眼,以后在沪上要是再遇到麻烦,可以到城南的‘四海镖局’找我!” 四海镖局?齐啸云心中一动。四海镖局是沪上乃至江南都颇有名气的镖局,总镖头红四海一身硬功,侠名远播,没想到这救了他的红衣少女,竟是镖局的人。 “原来是红姑娘,失敬。”齐啸云再次拱手。 “行了行了,别那么多礼了。”红绡摆摆手,看了看他脸上的伤和凌乱的衣服,“你伤得不轻吧?能自己回去吗?要不要本姑娘送你一程?” “不敢再劳烦姑娘,些许小伤,不碍事。我家离此不远,可以自行回去。”齐啸云连忙拒绝。让一个陌生少女送自己回家,于礼不合。 红绡也不坚持,点点头:“那行,你自己小心点。赵坤那老狗睚眦必报,这次没得手,说不定还有下次。”她说完,冲着齐啸云抱了抱拳,动作干净利落,颇有江湖风范,“后会有期!” 话音刚落,她身形一展,如同红色的燕子般,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巷子的另一端,身法之快,令人咋舌。 齐啸云看着红绡消失的方向,心中感慨万千。没想到在这危机时刻,竟被一个素昧平生的镖局少女所救。这红绡年纪虽小,但身手不凡,性情率真泼辣,与他在沪上见过的那些闺阁小姐截然不同。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上的疼痛,整理了一下衣衫,快步离开了这条差点让他遭遇不测的巷子。经此一劫,他更加深刻地认识到赵坤的狠毒和现实的残酷。保护自己和想要保护的人,不仅需要智慧和财富,更需要足够的力量! 红绡那矫健的身手和路见不平的侠气,在他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许……他除了学习经商之道,也该在武艺上多下些功夫了。齐啸云暗暗下定决心。 回到齐府,齐正见他衣衫不整,脸上带伤,大吃一惊。听完齐啸云隐去了红绡相助细节(只说是侥幸脱身)的叙述后,齐正脸色阴沉得可怕。 “赵坤!欺人太甚!”齐正猛地一拍桌子,眼中怒火燃烧,“竟敢对我儿下此毒手!” “父亲息怒。”齐啸云反而冷静下来,“此事也给我们提了个醒,赵坤已然注意到我们,日后行事需更加小心。而且,这也说明,我们接济莫家的事情,很可能已经引起了他的警觉。” 齐正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你说得对。从今日起,府内外要加强戒备。暗中接济林婉蓉母女之事,要暂停一段时间,避避风头。我会另想办法,确保她们基本生活无虞。” 他看向儿子,眼神中带着担忧和后怕,也有一丝欣慰:“云儿,你今日受惊了。但也让为父看到了你的胆识和应变。这世道险恶,你要记住这次的教训。” “儿子明白。”齐啸云郑重应道。 这一夜,齐府的书房灯火彻夜未熄。齐正与齐啸云父子二人,就如何应对赵坤的威胁,如何更稳妥地帮助莫家,以及齐家未来的发展,进行了彻夜长谈。 而远在城南的四海镖局内,红绡正眉飞色舞地向父亲红四海描述着自己今日如何“行侠仗义”,打跑了三个欺负“文弱书生”的恶霸。 红四海听着女儿的讲述,浓眉微蹙:“绡儿,你又擅自出手!那赵坤势大,其手下多是亡命之徒,你一个女孩子家,万一有个闪失……” “爹!您也太小看女儿了!”红绡不服气地撅起嘴,“就那三块废料,再来十个也不够我打的!再说了,那个齐啸云看起来不像坏人,被赵坤盯上,肯定是被欺负的,我怎么能见死不救?” 红四海看着女儿那正义感爆棚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眼中却闪过一丝宠溺。他知道女儿性子野,功夫也得了他真传,等闲七八个汉子近不了身,但为人父母,总免不了担心。 “齐啸云……齐家的少爷?”红四海若有所思,“齐家虽是商贾,但家风还算正派。罢了,此事你做得对,但日后行事,定要更加谨慎,切莫轻易卷入这些权贵纷争之中。” “知道啦,爹!”红绡笑嘻嘻地应着,心里却对那个看起来斯文却挺有骨气的齐家少爷,留下了一丝好奇。 沪上的夜空下,暗流更加汹涌。齐啸云经历了一场生死考验,结识了仗义援手的红绡,也更加坚定了前行的道路。而命运的齿轮,也在这一次意外的邂逅中,悄然转动,将更多人的未来,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第0173章陋巷微光,暗夜惊变 --- 沪上的冬夜,潮湿阴冷,贫民窟狭窄的巷道里,寒风如同无孔不入的细针,穿透薄薄的板壁,带来刺骨的寒意。 低矮的屋檐下,一盏如豆的油灯摇曳着微弱的光芒,勉强照亮一方小小的天地。林氏坐在灯下,就着这昏黄的光线,手指翻飞,正赶制着一件绣品。她的手指早已不复当年的白皙细腻,布满了针眼和薄茧,但动作依旧沉稳优雅,针脚细密匀称,仿佛将所有的风霜与坎坷都沉淀在了这方寸之间的丝线上。 莹莹坐在母亲身旁,小小的身子裹在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里,正认真地跟着母亲学习辨认丝线的颜色和质地。她伸出冻得有些发红的小手,轻轻抚摸着一束湖蓝色的丝线,仰起小脸,眼中带着求知的光芒:“娘亲,这个颜色,像不像我们以前家里,那个大花瓶的颜色?” 林氏手中的针微微一顿,心中一阵酸楚袭来。那个前朝官窑的青花大瓶,早已随着莫家的倾覆不知所踪。她看着女儿清澈的眼睛,强压下翻涌的回忆,温柔地笑了笑:“莹莹记性真好。这颜色啊,叫‘天青’,雨过天晴那种颜色,最是难得。” 她拿起针,一边示范着一种复杂的“套针”绣法,一边轻声讲解:“这绣活儿,急不得,也乱不得。一针一线,都要心中有数,力道均匀,方向一致。你看,这样绣出来的花瓣,才有层次,才活灵活现。”她的声音柔和,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将那些深奥的技艺和道理,娓娓道来。 莹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学着母亲的样子,拿起小小的绣绷,笨拙地尝试着。她年纪虽小,却格外有耐心,一次不行就两次,小小的眉头微微蹙着,满是专注。 除了女红,林氏也开始有意无意地教导莹莹一些简单的管家之事。比如,如何分辨布料的优劣,如何计算日常用度的开销,甚至是如何与前来收取保护费的地痞周旋。这些知识,对于曾经的莫家主母而言,是信手拈来的本能,如今却成了在泥泞中求存的宝贵经验。她深知,自己不可能永远庇护着女儿,莹莹必须尽早学会如何在这世间立足。 “莹莹,记住,”林氏放下手中的绣活,握住女儿微凉的小手,目光凝重,“无论身处何地,境遇如何,心不能乱,气不能馁。咱们现在虽然清贫,但骨子里的东西不能丢。待人接物,要不卑不亢;处理事情,要心中有秤。” 莹莹看着母亲严肃的神情,虽然还不能完全理解这些话背后的深意,却还是乖巧地应道:“嗯,莹莹记住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轻微的敲门声。 林氏神色一紧,示意莹莹别出声,自己警惕地走到门边,低声问:“谁?” “莫夫人,是我,齐府的老周。”门外传来一个压低了的、熟悉的老者声音。 林氏松了口气,连忙打开门。只见齐家的老管家周伯站在门外,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灰布棉袍,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帽檐压得很低,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才闪身进来。 “周伯,这么晚了,您怎么又来了?路上没遇到什么事吧?”林氏连忙关切地问道,一边接过他手中的布袋。不用看也知道,里面是些米粮和一小包碎银子。 周伯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哈出一口白气,脸上带着慈和的笑意:“夫人放心,没事。少爷惦记着你们,今天府里得了些上好的粳米和腊肉,非让我赶紧送些过来,说天冷了,给夫人和小姐添点暖意。”他说着,目光落到正乖巧站着的莹莹身上,眼神更加柔和,“小姐好像又长高了些。” 莹莹认得这位时常悄悄来接济她们的周爷爷,甜甜地叫了一声:“周伯好。” “哎,好,好孩子。”周伯笑着应了,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用油纸包着的东西,递给莹莹,“这是府里新做的桂花糖,少爷特意留给你的。” 莹莹眼睛一亮,却没有立刻去接,而是先抬头看了看母亲。见林氏微微点头,她才开心地接过来,小声说:“谢谢周伯,谢谢……啸云哥哥。” 提到齐啸云,周伯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少爷今天本来也想跟着来,被老爷拘在书房考校功课了。他让我带话给小姐,说他一切都好,让小姐和夫人保重身体,还说……”周伯模仿着齐啸云那尚且稚嫩却故作老成的语气,“‘告诉莹莹,我答应过会保护她,就一定会做到。’” 稚嫩的承诺,在这寒夜里显得格外珍贵。莹莹握紧了手里温热的桂花糖,用力地点了点头。 林氏心中百感交集,既感念齐家的雪中送炭,又为女儿这看似飘渺的婚约感到一丝隐忧。齐家如今尚念旧情,可以后呢?齐啸云会长大,齐家也会有自己的考量…… 送走了周伯,林氏将米粮仔细收好,看着女儿小口小口珍惜地吃着那块桂花糖,心中稍安。只要她们母女还在,只要还有一丝微光,这日子,总能过下去。 然而,沪上的夜晚,从不平静。 深夜,莹莹早已在林氏轻柔的哼唱中沉沉睡去。林氏却毫无睡意,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模糊不清的狗吠和叫骂声,心中总有些不安宁。 突然,一阵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粗鲁的吆喝和砸门声,打破了陋巷的寂静! “开门!快开门!巡捕房查案!” “再不开门老子踹了!” 林氏心中一凛,猛地坐起,第一时间将莹莹护在怀里。莹莹也被惊醒,吓得小脸发白,紧紧抓住母亲的衣角。 砰!砰!砰! 砸门声就在她们家门外响起,薄弱的门板剧烈摇晃,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 林氏心脏狂跳,她知道,这绝不仅仅是普通的巡夜。是赵坤的人还不肯放过她们?还是遇到了别的麻烦?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压低声音对莹莹说:“别怕,莹莹,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声,紧紧跟着娘。” 她迅速扫视了一眼这个简陋的家,目光最终落在墙角一块松动的地砖上。那里,藏着她们仅剩的、最重要的东西——那半块玉佩,以及几件她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变卖的首饰。 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口,叫骂声越来越近。 危机,如同这沪上的寒夜,骤然降临。 第173章,终。 第0174章夜半惊魂,绝境微光 --- “砰!砰!砰!” 粗暴的砸门声如同擂鼓,一声声敲击在林氏和莹莹的心上。薄弱的门栓发出不堪重负的**,木屑簌簌落下。门外巡捕蛮横的吆喝和邻居被惊动的细微声响混杂在一起,将这贫民窟的寒夜渲染得如同炼狱。 莹莹吓得浑身发抖,小脸惨白,死死攥着林氏的衣角,将头埋在她怀里,大气都不敢出。 林氏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但她知道,此刻自己绝不能慌乱。她迅速将莹莹往身后藏了藏,目光再次飞快地扫过墙角那块松动的地砖——那里是她们最后的希望和秘密,绝不能暴露。 “来了!来了!官爷稍等!”林氏深吸一口气,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带着惶恐与顺从,她一边应着,一边故意弄出些桌椅挪动的声响,制造出刚从睡梦中被惊醒的假象,同时悄无声息地将一把用来防身的、磨得锋利的剪刀塞进了袖口。 她走到门边,并没有立刻开门,而是隔着门板颤声问道:“各位官爷……这、这大半夜的,不知有何贵干?我们母女是良民,从未作奸犯科啊……” “少废话!巡捕房缉拿要犯!快开门!再不开门就以同党论处!”门外一个粗嘎的声音不耐烦地吼道,紧接着又是一脚重重踹在门上。 林氏知道躲不过去了。她咬了咬牙,缓缓拉开了门栓。 门刚开一条缝,一股混合着烟草和汗臭的冷风便灌了进来,同时一只粗壮的手猛地将门完全推开!几名穿着黑色巡捕制服、腰间挎着警棍的汉子闯了进来,为首的是一个满脸横肉、眼神凶狠的疤脸巡捕。 狭小的屋子瞬间被这几人挤满,压抑得令人窒息。 疤脸巡捕三角眼如同探照灯般在屋内扫视,目光掠过林氏惊惶(伪装)的脸,又落在她身后瑟瑟发抖的莹莹身上,最后定格在屋内简陋的家具和那盏昏黄的油灯上。 “搜!”疤脸巡捕大手一挥,手下如狼似虎地开始翻箱倒柜。破旧的木箱被掀开,单薄的被褥被扯到地上,仅有的几件碗碟被粗鲁地拨弄着,发出刺耳的碰撞声。 林氏将莹莹紧紧护在身后,低着头,身体微微颤抖,仿佛受惊的妇人,但袖中握着剪刀的手却稳如磐石,眼神余光时刻警惕着这些人的动作,尤其是他们是否注意到墙角。 “头儿,没什么值钱玩意儿,穷得叮当响。”一个巡捕翻检完毕,啐了一口。 疤脸巡捕没说话,踱步到林氏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尽管林氏衣着朴素,面容因操劳而略显憔悴,但那份历经变故后沉淀下的气质,以及眉宇间残存的雍容,与这贫民窟的环境格格不入。 “你就是林婉茹?”疤脸巡捕的声音带着审视。 “正是民妇。”林氏低眉顺眼地回答。 “哼,莫家的夫人,如今落到这步田地,啧啧。”疤脸巡捕语带嘲讽,眼神却像毒蛇一样在她身上逡巡,“有人举报,说你们这里窝藏了乱党,还有莫隆留下的赃款!说!东西藏哪儿了?” 林氏心中冷笑,果然是赵坤的伎俩!莫须有的罪名,赶尽杀绝的手段! 她抬起头,眼中适时地涌出屈辱的泪水(半真半假):“官爷明鉴!先夫蒙冤,家产早已抄没,我们母女能苟活已是万幸,哪里还有什么赃款?更不敢窝藏什么乱党!这分明是有人要置我们母女于死地啊!”她声音悲切,带着一个弱质女流在强权下的无助与绝望。 莹莹看着母亲哭泣,也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母女俩抱在一起,场面凄惨。 几个巡捕见状,脸上露出一丝不耐,但疤脸巡捕却不为所动,他阴冷的目光再次扫视屋子,最终,落在了墙角——那块地砖的边缘,似乎有被近期动过的细微痕迹! 林氏的心猛地一沉! 疤脸巡捕嘴角勾起一抹狞笑,大步走过去:“藏得挺深啊!”说着就要弯腰去抠那块地砖。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住手!” 一个尚且稚嫩,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怒意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众人皆是一愣,循声望去。 只见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个身穿宝蓝色锦缎棉袍、披着玄狐斗篷的少年。少年约莫十岁左右,面容俊秀,眉眼间已初具锋芒,此刻正绷着小脸,眼神冰冷地瞪着屋内的巡捕。他身后,跟着一脸焦急的老管家周伯,以及两名身形健硕、目光锐利的齐府护卫。 正是齐啸云! 疤脸巡捕显然认得这位齐家的少爷,脸色微变,动作顿住了,站起身,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齐……齐少爷?您怎么到这种地方来了?” 齐啸云根本不理会他,目光先是在林氏和莹莹身上扫过,见她们虽然狼狈却并无大碍,这才松了口气,随即转向疤脸巡捕,语气冷硬:“王疤子,你好大的威风!谁给你的胆子,半夜惊扰我齐家的故交?” “故交?”王疤子一愣,看了一眼林氏,又看看齐啸云,有些摸不着头脑。齐家怎么会和这落魄的罪臣家眷是故交?还如此维护? 周伯上前一步,沉声道:“王巡捕,莫家与齐家乃是世交。莫夫人与小姐虽遭变故,但齐家从未忘却旧情。你们今夜此举,是受了谁的指使?可有正规公文?” 王疤子脸色变幻不定。他们今夜前来,确实是受了赵坤手下人的暗示,前来找茬,顺便看看能不能捞点油水,哪里有什么正规公文?齐家虽不直接掌权,但在沪上商界和各界人脉极广,绝非他一个小小巡捕能轻易得罪的。 “这个……周管家,齐少爷,误会,都是误会!”王疤子瞬间换了一副嘴脸,赔着笑道,“我们也是接到线报,说这里有可疑人物,这才……既然是齐家的故交,那肯定是我们搞错了!打扰了,打扰了!”他一边说,一边对手下使眼色。 几名巡捕悻悻地停手,灰溜溜地退出了屋子。 王疤子临走前,还对着齐啸云和林氏点头哈腰:“对不住,实在对不住!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一场突如其来的危机,因为齐啸云的及时出现,暂时化解了。 看着巡捕们消失在巷口,林氏紧绷的神经才骤然松弛下来,身子晃了晃,险些站立不稳。莹莹赶紧扶住母亲,小脸上还挂着泪珠。 “莫姨,您没事吧?”齐啸云快步上前,小脸上满是关切,哪里还有刚才面对巡捕时的冷厉。 林氏摇了摇头,看着眼前这个在关键时刻如同神兵天降般的少年,心中五味杂陈,既有感激,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啸云,谢谢你……又麻烦你了。” “莫姨说的哪里话!”齐啸云挺起小小的胸膛,语气坚定,“我答应过要保护莹莹,就一定会做到!谁也不能欺负你们!”他说着,看向脸上还带着惊惧的莹莹,从怀里又掏出一个小纸包,塞到她手里,声音放柔了些:“别怕,坏人被打跑了。这是新做的松子糖,给你压惊。” 莹莹看着手里温热的糖,又看看齐啸云亮晶晶的眼睛,心中的恐惧渐渐散去,小声说了句:“谢谢啸云哥哥。” 周伯在一旁看着,心中暗叹。少爷年纪虽小,却已有担当,对莫家小姐更是真心维护。只是……这未来的路,还长着呢。 齐啸云让护卫帮忙将屋内被翻乱的东西简单归置了一下,又对林氏道:“莫姨,这里恐怕不太安全了。赵坤的人既然能找到这里,就不会善罢甘休。我会让周伯留意附近,再多派两个人暗中保护。你们……一定要多加小心。” 林氏点了点头,她知道齐啸云说的是事实。今夜虽侥幸过关,但她们的处境,并未真正改善。 齐啸云没有久留,叮嘱一番后,便带着周伯和护卫离开了。陋巷重新恢复了寂静,仿佛刚才的惊魂一幕从未发生。但空气中残留的紧张气息,以及被翻乱的家什,无不提醒着她们现实的残酷。 油灯的光芒依旧微弱,却因为少年带来的那一点温暖和守护,而显得不再那么孤寂清冷。 林氏搂着女儿,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渐渐变得坚定。无论前路还有多少艰难险阻,为了莹莹,她都必须撑下去。 而那块藏在墙角地砖下的半块玉佩,依旧沉默着,等待着未来某一天,牵动起另一段命运的丝线。 第174章,终。 第0175章新居锁事,暗涌初现 --- 齐啸云的行动比预想的更快。就在巡捕骚扰事件的第三天,周伯便再次来到陋巷,告知林氏,齐家在南城有一处闲置的小院,虽不奢华,但环境清静,邻里也多是些安分守己的升斗小民,比鱼龙混杂的贫民窟要安全许多。齐家以极低的价格“租”给了她们,并且已经打点好了附近的巡捕房,至少明面上不会再有人轻易来找麻烦。 林氏知道这是齐家,或者说齐啸云,在尽可能地庇护她们。她心中感激,也不再矫情推辞。继续留在这里,确实如同置身于火药桶上,不知何时又会引燃灾祸。 搬迁的过程简单得近乎凄凉。母女俩所有的家当,不过两个单薄的包袱,一个装着几件换洗衣物和那点赖以生存的绣品工具,另一个,则小心翼翼地包着从地砖下取出的、关乎身世和过往的玉佩与首饰。 新的居所位于南城一条名为“柳枝巷”的胡同里。青石板路面还算干净,两侧是些低矮的院落,偶有炊烟袅袅,夹杂着孩童的嬉闹声和妇人的闲聊声,充满了市井的烟火气。小院不大,只有一进,三间正房带一个小小庭院,院中有一棵老槐树,冬日里枝桠光秃,却自有一股坚韧的意味。 比起贫民窟的破败逼仄,这里已然是天堂。 “莫夫人,以后这就是您的家了。少爷吩咐了,一应开销都记在齐府账上,您千万别客气。”周伯帮着将简单的行李搬进屋,语气恭敬。 林氏摇了摇头,神色平静却坚定:“周伯,替我多谢啸云和齐老爷、夫人的好意。但这房租我们必须自己付,日常用度我们母女也能自给自足。齐家能给我们一个安身之所,已是天大的恩情,不能再让齐家破费了。” 她深知,寄人篱下,尤其是依靠旧日情分,绝非长久之计。保持一定的独立和尊严,无论对她,还是对莹莹的未来,都至关重要。 周伯见她态度坚决,知道这位曾经的莫家主母骨子里的骄傲,便不再强求,只是道:“夫人既有打算,老奴遵命。若有任何难处,一定派人到府上知会一声。” 送走周伯,林氏和莹莹开始收拾这个新家。虽然简陋,但母女俩都格外用心。清扫灰尘,擦拭门窗,将被褥晾晒在冬日的暖阳下……小小的院落里,渐渐有了生活的气息。 莹莹似乎也因环境的改变而开朗了一些,她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好奇地打量着光秃秃的槐树枝,又扒着门缝看巷子里偶尔经过的行人。 “娘亲,这里真好。”她跑回屋里,小脸红扑扑的,带着一丝久违的轻松。 林氏摸了摸女儿的头,心中稍慰。至少,暂时给了女儿一个相对安稳的成长环境。 安顿下来后,生活似乎步入了一种新的轨道。林氏接的绣活比以前更多了些,因为环境安静,她的绣品质量更高,偶尔还能接到一些要求精细的“私人订制”,收入虽不丰厚,但维持母女二人的生活并支付房租已绰绰有余。她开始更加系统地教导莹莹,不仅仅是女红和管家,还包括识字、算术,甚至一些简单的诗词。她将曾经大家族中对女儿的教育,因地制宜地简化、融入日常。 莹莹天资聪颖,学得很快。她尤其喜欢识字,林氏用树枝在沙盘上写字,她总是看得目不转睛,然后小心翼翼地模仿。那双酷似林氏的眼睛里,闪烁着对知识的好奇和渴望。 齐啸云偶尔会来。有时是跟着周伯送些时令瓜果或书籍,有时是他自己溜达过来。他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只是留下糖果和承诺,而是会坐下来,像个小大人一样,询问林氏和莹莹的近况,聊聊他在学堂的见闻,或者沪上发生的一些新鲜事。 他带来的书籍很杂,有启蒙的《三字经》、《千字文》,也有一些游记杂谈,甚至还有几份报道时事的《申报》。林氏明白,这是齐啸云在用他的方式,让几乎与外界隔绝的她们,能够了解到墙外的世界。 “莫姨,您看这段,”齐啸云指着一篇关于西洋女子学堂的报道,眼睛发亮,“听说那里的女孩子不仅能读书识字,还能学算术、地理、甚至洋文!以后还能出去做事,和男子一样。” 林氏看着报纸上模糊的插图和文字,心中震动。这对她固有的认知产生了巨大的冲击。她沉默片刻,轻声道:“时代……或许真的在变吧。” 齐啸云又看向正趴在桌边,用毛笔认真描红的莹莹,语气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期盼:“莹莹这么聪明,要是也能去学堂就好了。” 林氏心中一动,却没有接话。送莹莹去新式学堂?这在以前是她从未想过的事情。且不说费用,她们的身份……太过敏感。 莹莹抬起头,眨着大眼睛看了看齐啸云,又低下头继续描红,小声说:“娘亲教我就很好。” 齐啸云笑了笑,没再继续说下去,但那个念头,似乎已经在他心里埋下了种子。 时光如水,平静的日子流淌得格外快。转眼冬去春来,柳枝巷的柳树抽出了嫩绿的新芽,院子里的老槐树也焕发了生机,郁郁葱葱。 莹莹又长大了一岁,出落得更加清秀可人,言行举止在林氏的悉心教导下,沉静大方,虽衣着朴素,却难掩那份日渐显露的大家气质。她不仅女红精湛,识字也已过千,简单的账目也算得清楚,偶尔还能帮林氏处理一些绣活上的往来。 齐啸云来的次数渐渐少了些。林氏从周伯口中得知,他进入了沪上最好的新式中学,课业繁重,齐老爷也开始带着他接触一些家族生意,有意培养他成为接班人。少年正在快速成长,肩上的担子也越来越重。 但每次他来,带给莹莹的书籍和见闻都更加深入和广阔。他会和莹莹讨论报纸上的时事,虽然莹莹大多只是安静地听,但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映照出的世界已不再仅仅是柳枝巷的一方天地。 这看似平静的生活之下,暗涌并未真正平息。 一天下午,林氏去交送一批绣品,莹莹独自在家练字。巷口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夹杂着马蹄和车轮的响动。 莹莹好奇地走到院门边,透过门缝向外望去。只见一辆装饰华丽的西洋马车停在了巷口,一个穿着时髦洋装、约莫七八岁、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从车上跳下来,身后跟着一个穿着体面的老妈子。 那小姑娘似乎对柳枝巷的环境很是不满,撅着嘴,用手里精致的小洋伞指着地面,娇声道:“吴妈,这是什么破地方?脏死了!爹爹为什么要我们来接这种穷酸亲戚家的孩子去参加我的生日会?” 被称作吴妈的老妈子连忙赔笑:“哎呦我的大小姐,您小声点!老爷吩咐了,是齐家少爷特意提了好几次,说柳枝巷有位莫小姐,聪慧可人,让您多结交结交。齐家的面子,老爷总要给的。” “齐家哥哥?”小姑娘眼睛一亮,随即又狐疑地看向莹莹家紧闭的院门,“住在这里的人,能有什么见识?别到时候在宴会上出丑,连累我丢脸!” 吴妈低声道:“听说……是以前犯了事那家的……总之,小姐您就当给齐少爷一个面子,应付一下便是。” 两人的对话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午后,清晰地传入了门内莹莹的耳中。 小姑娘?犯了事那家?穷酸亲戚? 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莹莹心上。她握着门栓的小手微微收紧,脸色有些发白。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家和别人不一样,知道母亲带着她隐姓埋名、艰难求生,但如此直白地听到外人带着鄙夷的议论,还是第一次。 一种混合着屈辱、自卑和难过的情绪瞬间淹没了她。 门外,那小姑娘似乎终于说服了自己,不情不愿地走到院门前,用力拍了拍门,语气带着施舍般的高傲:“喂!里面有人吗?我是城南苏家的小姐苏婉蓉,奉家父之命,来接莫小姐去参加我的生日茶会!” 莹莹站在门内,听着那清脆却刺耳的敲门声和话语,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应对。母亲不在家,她该开门吗?该去吗? 去了,会不会真的如她所说,因为不懂规矩而出丑,给母亲丢脸?给……啸云哥哥丢脸? 不去,会不会显得不识抬举,得罪了这苏家,进而影响到齐家? 小小的女孩,第一次直面了来自外界、源于她身世的、赤裸裸的审视与轻蔑。她站在门后,感觉那扇薄薄的木门,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 而她的命运,似乎也在这敲门声中,被推向了另一个充满未知与挑战的岔路口。 莹莹站在门后,心跳如擂鼓。苏婉蓉娇纵的嗓音和吴妈看似劝解实则轻蔑的话语,像冰冷的雨水浇透了她。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仿佛那扇门是什么可怕的东西。 “莫小姐?到底在不在家呀?“苏婉蓉不耐烦地又敲了敲门,力道更重了些。 莹莹咬住下唇,脑中一片混乱。她想起母亲平日里的教导——“待人接物,不卑不亢“。可是此刻,她只觉得手脚冰凉,那份教导在现实的残酷面前显得如此苍白。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颤抖的嗓音,隔着门板轻声回应:“苏小姐好意心领了。只是家母外出未归,小女子不便独自赴宴,还请见谅。“ 门外的苏婉蓉显然没料到会吃闭门羹,愣了一下,随即语气带上了明显的不悦:“什么意思?我亲自来请,你还不给面子?你知道多少人想去我的生日会吗?“ 吴妈连忙打圆场:“大小姐别生气,莫小姐许是怕生。“她又抬高声音对门内说:“莫小姐,我们大小姐是诚心相邀,马车就在巷口等着呢。齐少爷也会来的,您不去,齐少爷怕是要失望了。“ 齐啸云也会去? 莹莹的心揪了一下。她确实……有许久没见到啸云哥哥了。可是,以现在这样的方式,在这样的场合? 她仿佛已经看到了那衣香鬓影的场合里,自己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裳,手足无措地站在光鲜亮丽的苏婉蓉和其他宾客中间,像个误入鹤群的丑小鸭,引来无数诧异和怜悯,甚至鄙夷的目光。那不仅会让她自己难堪,更会让举荐她的啸云哥哥脸上无光。 “多谢告知。“莹莹的声音更加坚定了几分,尽管指尖仍在发颤,“母亲不在,恕难从命。代我祝苏小姐生辰快乐。“ 说完,她不再理会门外的反应,转身快步走回屋内,关上了房门,仿佛这样才能隔绝掉那些刺耳的声音和目光。 门外,苏婉蓉气得跺了跺脚:“哼!不识抬举!我们走!吴妈,回头你告诉爹爹,可不是我不请,是人家自己不敢来!穷酸就是穷酸,上不得台面!“ 脚步声和抱怨声渐渐远去。 莹莹背靠着冰冷的房门,慢慢滑坐在地上。院子里安静下来,只剩下槐树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委屈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涌出眼眶,她将脸埋在膝盖里,小声地啜泣起来。 她并不后悔拒绝邀请,只是那种被赤裸裸地划分为“另一类人“的感觉,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了心里。她知道,从莫家倾覆的那一天起,她和母亲就失去了站在阳光下的资格,只能隐匿在这陋巷之中,像见不得光的苔藓。 可是……为什么心里还是这么难过呢? 不知过了多久,院门外再次传来了脚步声,这次是林氏回来了。 “莹莹?“林氏推开院门,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房门口地上、眼睛红肿的女儿,心中一惊,连忙上前,“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莹莹看到母亲,所有的委屈瞬间决堤,扑进林氏怀里,抽噎着将刚才发生的事情断断续续地说了出来。 林氏静静地听着,搂着女儿的手臂微微收紧,眼神复杂难言。有心疼,有愤怒,更有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她轻轻拍着女儿的背,柔声道:“傻孩子,你做得对。那样的场合,不去也罢。“ “可是……娘亲,“莹莹抬起泪眼,“她们那样说我们……说我们是……穷酸……犯了事的……啸云哥哥他……会不会也觉得我们……“ “不会的。“林氏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啸云那孩子,心地纯良,他若知道你因此受委屈,只会心疼。至于那些闲言碎语,“她顿了顿,用手帕轻轻擦去女儿脸上的泪水,“这世上的人,大多眼浅,只看得见表面的风光。但我们自己要知道,人活一世,重要的不是别人怎么看,而是我们自己的骨气、我们自己的心。“ “骨气……“莹莹喃喃重复着这个词。 “对,骨气。“林氏看着女儿,目光沉静而有力,“就像这院里的老槐树,看着普通,却能经风雨,耐寒暑。我们如今是落魄了,但只要我们不看轻自己,守住本心,认真过好每一天,就没有什么能真正打倒我们。“ 母亲的话语像一道暖流,缓缓抚平了莹莹心中的褶皱。她靠在母亲怀里,感受着那份熟悉的温暖和力量,心中的委屈和不安渐渐消散。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洒在母女二人身上,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院子里,老槐树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新生的叶片翠绿欲滴,充满了韧性。 这一刻,莹莹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有些门槛,不是靠别人施舍的邀请就能迈过去的。真正的路,需要自己一步步走出来,走得踏实,走得笔直。 而那条路,或许很长,很难,但只要有母亲在,有心中那点不灭的微光在,她就敢走下去。 第175章,终。 第0176章双生殊途 沪上的冬夜,霓虹灯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投下迷离的光晕。外滩的钟声敲过八响,悠扬地回荡在繁华的夜空下。而在闸北边缘的福寿里,这钟声却显得遥远而缥缈,如同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回音。 林婉茹轻轻关上吱呀作响的木门,将亭子间外邻居家的争吵声、孩童的哭闹声隔绝在外。不到十平米的狭小空间里,只点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光影在斑驳的墙壁上摇曳。 她走到床边,为已经熟睡的莫雪莹掖好被角。女儿在睡梦中微微蹙着眉,似乎连梦境都带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忧愁。林婉茹伸手,轻柔地抚平那小小的眉结,指尖触到女儿冰凉的小脸,心头一阵刺痛。 不过月余光景,她们母女便从云端跌落泥淖。昔日莫公馆的奢华温暖,与如今这四面透风的亭子间的凄清寒冷,对比得如此残酷。丈夫莫隆身陷囹圄,生死未卜;家产抄没,仆从散尽;更有一个女儿下落不明,生死不知……这桩桩件件,如同冰冷的巨石压在她的心口,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被切割成狭小方块的、灰蒙蒙的夜空。赵坤……这个名字如同毒蛇,盘踞在她的心头。是他构陷夫君,是他毁了莫家,也极有可能是他派人弄丢了她的小贝贝!恨意如同野草般在胸腔里疯长,却又被更深的无力感紧紧缠绕。她一介女流,带着幼女,自身难保,拿什么去抗衡那位高权重的政要?拿什么去寻回失落的骨肉? “咳咳……”床上的莫雪莹轻轻咳嗽了几声,蜷缩得更紧了。 林婉茹立刻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快步回到床边,将女儿连同被子一起拥入怀中。不能倒下,她反复告诫自己,为了莹莹,她也必须撑下去。她从枕边摸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最后几件细软——一对成色普通的银镯子。这是她最后的依仗了。明天,必须再去一趟当铺。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江南水乡,吴江县栖水镇。 夜色下的栖水河静谧流淌,倒映着岸边零星灯火。镇子东头,一间临河而建的木屋里,却洋溢着与沪上亭子间截然不同的氛围。 灶膛里的火苗舔着锅底,映得莫老憨憨厚的脸庞发红。锅里炖着下午刚网的鲜鱼,奶白色的汤汁咕嘟咕嘟地翻滚着,香气弥漫了整个屋子。 “阿贝,慢些吃,小心鱼刺!”莫老憨的妻子桂娘,一边慈爱地看着桌边捧着碗的小女孩,一边细心地从自己碗里挑出鱼肉,放进女孩的碗里。 女孩约莫四五岁年纪,穿着一身虽旧却整洁的碎花小袄,扎着两个羊角辫,吃得鼻尖都冒出了细汗。她抬起头,冲着桂娘咧嘴一笑,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口齿不清地说:“阿娘也吃!阿爹打的鱼,最香了!” 这就是当年被遗弃在码头,由莫老憨夫妇收养的女孩,莫家的双生次女,如今名叫阿贝。 莫老憨看着女儿狼吞虎咽的样子,憨憨地笑了,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他喝了一口自家酿的米酒,满足地咂咂嘴:“咱阿贝有口福,今天这鱼肥。” “可不是,”桂娘接过话头,用粗糙的手掌抹了抹阿贝嘴角的饭粒,“等明儿个,娘把攒的鸡蛋卖了,给阿贝扯块花布,做件新衣裳过年穿。” 阿贝一听,眼睛顿时亮得像星星,放下碗就扑到桂娘怀里:“真的吗?阿娘最好啦!” 看着女儿欢天喜地的模样,莫老憨和桂娘对视一眼,眼中是纯粹的满足与幸福。他们不知道阿贝的亲生父母是谁,也不知道那半块被桂娘仔细收在箱底的玉佩意味着什么。他们只知道,这个从天而降的女儿,是他们清贫岁月里最珍贵的礼物。他们倾尽所有,只想让她平安快乐地长大。 --- 沪上,福寿里。 第二天一早,林婉茹将莫雪莹托付给隔壁还算和善的张婶照看,自己则揣着那对银镯子,再次走进了那家熟悉的当铺。 当铺的朝奉认得她,接过镯子,在放大镜下仔细看了看,又掂了掂分量,语气带着几分公式化的惋惜:“莫太太,这对镯子……分量轻,做工也寻常,最多……八块大洋。” 林婉茹的心沉了沉。八块大洋,在物价飞涨的沪上,支撑不了多久。但她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本,只能默默点头。 拿着那八块冰冷的银元走出当铺,寒风卷着灰尘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单薄的旧棉袍。路过一家百货公司的橱窗,里面陈列着华丽的裘皮大衣和精致的洋装,玻璃窗映出她苍白憔悴、衣着寒酸的身影,与橱窗内的光鲜形成了尖锐的对比。她迅速移开目光,挺直脊背,快步走入熙攘的人群,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份难堪甩在身后。 她先去米店买了最便宜的糙米,又割了一小条肥肉,准备熬点油渣给莹莹改善伙食。最后,她在街角一个卖杂货的摊子前停下脚步,目光被一盒色彩鲜艳的水果糖吸引。犹豫了片刻,她还是掏出几个铜板,买了两颗。 回到亭子间,莫雪莹正乖巧地坐在床边,看着张婶带来的旧画报。见到母亲回来,她立刻站起身,小脸上带着期盼。 “莹莹,看娘给你带了什么?”林婉茹挤出一个笑容,将一颗水果糖放在女儿手心。 莫雪莹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将橙黄色的糖块含进嘴里,甜味在舌尖化开,她满足地眯起了眼睛,苍白的脸颊也泛起一丝红晕。“甜……谢谢娘。” 看着女儿因为这微不足道的甜意而露出的笑容,林婉茹的心如同被浸泡在温水里,酸涩又温暖。她将女儿搂进怀里,轻声说:“莹莹乖,等爹爹回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娘给你买好多好多糖。” 莫雪莹依偎在母亲怀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幼小的她并不完全明白家中遭遇的巨变,但她能感受到母亲的悲伤和坚强。 傍晚时分,门外再次响起敲门声,是齐管家来了。他不仅带来了米面粮油等日常所需,还特意带来一小包西药。 “莫太太,听说雪莹小姐前几日有些咳嗽,这是府上常备的止咳药粉,您给小姐冲水喝试试。”齐管家将药包递上,语气一如既往的恭敬周到。 林婉茹感激不尽:“齐管家,真是太感谢了,总是劳烦您和齐老爷费心。” “莫太太客气了。老爷吩咐,务必照顾好您和小姐。”齐管家顿了顿,压低声音,“莫爷那边……我们还在想办法疏通关系,您千万保重身体,稳住心神。” 正说着,一个穿着藏青色学生装、身姿挺拔的少年提着一个小书箱走了进来,正是齐啸云。 “林姨。”齐啸云礼貌地问好,然后目光便落在了床边的莫雪莹身上。 莫雪莹见到他,有些害羞地往母亲身后缩了缩。 齐啸云走到她面前,从书箱里拿出一个牛皮纸包:“给你的。” 莫雪莹怯生生地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是几本崭新的彩色小人书,还有一小盒精致的进口饼干。 “小人书可以解闷,饼干……听说很好吃。”齐啸云语气依旧带着少年人的别扭,但眼神却很认真。他看着这个原本应该像公主一样被娇养,如今却困在这陋室的女孩,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他记得父亲说过,莫伯伯是被人冤枉的。他更记得,自己第一次跟着管家来这里,看到蜷缩在角落、像受惊小兔子一样的莫雪莹时,心里就暗暗下了决心。 他清了清嗓子,看着莫雪莹的眼睛,语气郑重地说:“别怕,以后……我保护你。” 这句话,他说得有些生硬,却异常坚定。不像孩童的戏言,倒像是一个郑重的承诺。 莫雪莹抬起头,撞上他清澈而坚定的目光,握着小人书的手紧了紧,轻轻点了点头。 林婉茹在一旁看着,心中百感交集。齐家的雪中送炭,齐啸云这孩子的纯善,是这冰冷困境中难得的暖意。她拉着莫雪莹,向齐啸云道谢:“啸云,谢谢你,莹莹有你这个哥哥,是她的福气。” 齐啸云耳根微红,摆了摆手。 送走齐家父子,亭子间里安静下来。林婉茹将齐家送来的东西归置好,看着那包西药和那盒饼干,心中稍安。至少,这个年,能稍微踏实一点地过了。 她开始量布,准备给女儿做新衣。莫雪莹则趴在床边,津津有味地翻看着齐啸云送来的小人书,偶尔拿起一块饼干,小口小口地品尝着,脸上是这段时间以来少有的恬静。 --- 江南,栖水镇。 冬日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河面上。阿贝挽着小竹篮,跟在桂娘身后,蹦蹦跳跳地去镇上的集市。今天是腊月二十,集市上格外热闹,吆喝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 桂娘用卖鸡蛋和莫老憨打来的鱼换的钱,仔细地挑选着年货。割了半斤猪肉,称了一斤糖果,又买了一小串鞭炮。 “阿娘,快看!那花布真好看!”阿贝扯着桂娘的衣角,指着一个布摊上印着红色小花的棉布,眼睛亮晶晶的。 桂娘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布确实鲜亮,价格也比普通的蓝布黑布贵上一些。她犹豫了一下,看着女儿期盼的小脸,最终还是走上前去。 “老板娘,这花布怎么卖?” “大姐好眼光,这是新到的苏州花绦布,给孩子做衣裳最体面不过了,一尺八个铜子。” 桂娘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咬咬牙:“给我扯五尺。” 拿着新买的花布,阿贝高兴得一路都在哼着不成调的歌。桂娘看着她欢快的背影,觉得再多辛苦也值得了。 回到家里,莫老憨已经收拾好了渔网,正在修补一个破了的木盆。看到妻女回来,他放下手中的活计,接过桂娘手里的东西。 “哟,买花布了?咱阿贝要有新衣裳穿了!”莫老憨憨笑着,拿起花布在阿贝身上比划。 阿贝兴奋地转着圈:“阿爹,我过年穿新衣裳!” “好,好,过年穿!”莫老憨乐呵呵的,“等过完年,开春了,河里的鱼更多,阿爹多打鱼,给阿贝买更多好吃的,好穿的!” 简陋的木屋里,充满了对未来的简单憧憬和平凡的温馨。阿贝在这个充满爱意的渔民家庭里,健康活泼地成长着,那半块象征着她不凡出身的玉佩,静静地躺在箱底,等待着命运揭开真相的那一天。 南北两地,一城一乡,一苦一甜。 双生姐妹花,在截然不同的人间烟火里,悄然绽放。 她们尚不知彼此的存在,也不知命运的巨轮,正以不可阻挡之势,缓缓转动,终将把她们的轨迹,再次紧密地联结在一起。 (第0176章 完) 第0177章微光与尘芥 腊月二十八,沪上的年味被湿冷的空气裹挟着,艰难地渗入福寿里的每一个角落。空气里多了油炸食物和劣质鞭炮的味道,掩盖了平日的煤烟与腐朽气息。 林婉茹起了个大早,用昨日齐家送来的白面,掺和着糙米,蒸了一锅难得的白面馒头。馒头的香气在狭小的亭子间里弥漫,引得隔壁的孩子扒在门缝上张望。 莫雪莹穿着母亲连夜赶制出来的新棉袄——用的是齐家送来的藏青色厚布,虽然式样简单,但针脚细密,保暖妥帖。她小口小口地咬着暄软的馒头,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属于孩童的血色。 “娘,好吃。”她小声说,眼睛里带着久违的亮光。 林婉茹摸摸她的头,心口酸涩又满足。“慢点吃,锅里还有。”她自己只掰了半个馒头,就着一点咸菜,慢慢地咀嚼。每一口食物,在她这里都需精打细算。 吃过早饭,林婉茹开始整理房间。纵然家徒四壁,她也想在年节里维持一份体面。她用旧报纸仔细糊了糊墙壁上漏风的缝隙,将唯一一张摇晃的木桌擦得发亮。齐家送来的那匹红布,她剪下一小块,给莫雪莹扎头发,剩下一小条,则系在了门把手上,算是添一点喜庆。 忙碌间歇,她坐在床边,拿起针线,继续缝补一件莫雪莹的旧内衣。阳光透过糊着报纸的窗户,吝啬地投下几缕光斑,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映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感。 “咳咳……”莫雪莹又轻轻咳嗽起来。 林婉茹立刻放下针线,倒了一杯温水,又将齐管家送来的西药粉兑了一点,喂女儿喝下。看着女儿喝下药后微微蹙起的小眉头,她的心也跟着揪紧。这药,又能支撑多久?下一次,又该拿什么去换? 绝望如同附骨之疽,稍有空隙便啃噬着她的心神。她甩甩头,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遥不可及的困境,只专注于眼前——让女儿平安度过这个年。 这时,门外传来张婶略带讨好的声音:“莫太太,在忙呢?” 林婉茹起身开门。张婶端着一小碗油汪汪的炸肉丸站在门口,脸上堆着笑:“家里炸了点丸子,给雪莹尝尝鲜。” “这怎么好意思……”林婉茹推辞。 “哎呀,邻里邻居的,客气啥!你们娘俩也不容易。”张婶不由分说地将碗塞到林婉茹手里,目光却飞快地在屋内扫了一圈,尤其在莫雪莹的新棉袄和桌上那盒没吃完的进口饼干上停留了片刻。“还是齐家心善,总接济着……要我说啊,莫太太,您也得为自己和孩子的将来打算打算。这齐家少爷,我看着对雪莹倒是上心……” 林婉茹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疏离:“张婶费心了,莹莹还小,这些事不提也罢。多谢您的丸子。”她将空碗递还回去,明显不愿多谈。 张婶讪讪地接过碗,又说了两句闲话便离开了。 关上门,林婉茹靠在门板上,深吸了一口气。张婶的话,像一根细刺,扎在她敏感的神经上。她何尝不知齐家的接济并非长久之计,又何尝看不出齐啸云那孩子对莹莹的维护?但莫家如今是戴罪之身,她绝不能,也不愿让女儿的未来,背负上“依靠施舍”或“高攀”的名声。她的莹莹,值得更堂堂正正地活着。 她走到女儿身边,将炸肉丸递给她,柔声道:“莹莹,记住,别人的东西再好,也不能白白要。我们要靠自己。” 莫雪莹似懂非懂,但看着母亲严肃的神情,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 江南,栖水镇。 年关的集市比前几日更加热闹,人流摩肩接踵。莫老憨今天运气不错,网到了几条稀罕的大鲫鱼,卖了个好价钱。他揣着鼓囊囊的钱袋,脸上是掩不住的喜气。 “桂娘,走,给阿贝买那惦记了好久的头花去!”他拉着妻子,挤过人群,朝着卖女子饰物的摊位走去。 阿贝今天也穿上了桂娘赶工做好的新棉袄,红底白花,衬得她小脸红扑扑的,像年画上的娃娃。她一手牵着阿爹,一手牵着阿娘,眼睛不够用似的四处张望,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卖头花的摊子前围了不少大姑娘小媳妇。玻璃匣子里,各式各样的绢花、绒花、串珠头饰琳琅满目。 “阿贝,喜欢哪个?”莫老憨豪气地指着匣子。 阿贝的小手指点来点去,最后落在一对粉色的、带着亮晶晶小珠子的绒花上。“阿爹,阿娘,那个好看!” 桂娘问了价钱,要十个铜子,有点心疼。莫老憨却二话不说,利落地付了钱,拿起那对绒花,小心翼翼地别在阿贝的两个小揪揪上。 “好看!咱阿贝戴上,就跟小仙女儿似的!”莫老憨退后一步,憨憨地笑着打量。 阿贝摸着头上的新头花,高兴得在原地转圈,银铃般的笑声感染了周围的人。摊主也笑着夸赞:“这小囡囡,真俊!” 买了头花,莫老憨又去割了更大一块猪肉,称了更多的糖果、瓜子,还破天荒地买了一小坛黄酒和一小挂鞭炮。他盘算着,今年收成不错,鱼价也好,这个年,要过得像样点。 回到他们临河的木屋,桂娘开始张罗年夜饭。阿贝兴奋地跟在母亲身后,帮着递个柴火,洗棵青菜,小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阿娘,明天就过年了吗?” “是呀,明天就除夕了。” “那阿贝是不是又长大一岁了?” “对,我们的阿贝,又长大一岁啦!” 炊烟袅袅,饭菜的香气从木屋里飘出,混合着河边湿润的水汽,构成了一幅平淡却温馨的市井年画。莫老憨坐在门口的小凳上,一边喝着粗茶,一边看着妻女忙碌的身影,听着女儿的欢声笑语,觉得人生圆满,不过如此。他从未想过阿贝的来历会给他们带来什么变故,只愿这平静幸福的日子,能一直持续下去。 --- 沪上,除夕夜。 福寿里比往日喧闹许多,家家户户都传出的饭菜香和隐约的谈笑声。孩童们在巷子里追逐嬉闹,放着零星的小鞭炮。 亭子间里,也难得有了一丝暖意。林婉茹用齐家送来的食材,精心做了几样小菜:一碗红烧肉,一条清蒸鱼,一碟炒青菜,还有一碗象征“团圆”的肉圆汤。虽然比不上往年莫公馆年夜饭的百分之一,但已是她们母女这几个月来最丰盛的一餐。 煤油灯换上了新的灯芯,光线似乎也明亮了些。母女俩相对而坐,默默地吃着饭。 “娘,爹爹……什么时候能回来和我们一起过年?”莫雪莹扒了一口饭,小声问道。 林婉茹夹菜的手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给女儿碗里添了块肉,声音尽量放得平稳:“爹爹去了很远的地方办事,等事情办完了,就会回来的。莹莹要乖乖的,好好吃饭,好好长大,爹爹回来看了才高兴。” 莫雪莹低下头,不再追问。她虽年幼,却也隐约感觉到,爹爹的“远行”并非好事。 吃完饭,林婉茹收拾好碗筷,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小包芝麻糖,递给女儿:“莹莹,守岁。” 没有红灯笼,没有压岁钱,没有热闹的团圆和喧嚣的鞭炮,只有母女二人相依相偎,在昏黄的灯火下,听着窗外别人家的热闹,静静等待着旧岁的逝去,新岁的来临。 林婉茹将女儿搂在怀里,轻声给她讲着记忆里那些模糊的、关于年的传说和故事。莫雪莹依偎着母亲,听着她温柔的声音,渐渐有了睡意。 “砰——啪!” 远处,不知是哪家大户或公司在燃放烟花,巨大的声响透过单薄的墙壁传来,绚烂的光影甚至短暂地照亮了亭子间昏暗的角落。 莫雪莹被惊醒,茫然地抬起头。 林婉茹捂住她的耳朵,轻拍着她的背:“不怕,是烟花,好看的。” 然而,那转瞬即逝的璀璨,映照出的却是她们母女更加孤寂的身影。外面的繁华与热闹,与这亭子间的清冷,仿佛两个永不交汇的世界。 “娘,”莫雪莹在母亲怀里蹭了蹭,睡意朦胧地呢喃,“明年……我们也能放烟花吗?” 林婉茹喉头一哽,用力抱紧了女儿,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会的,明年一定会的。” 这句话,不知是说给女儿听,还是说给自己听的一个渺茫的希望。 --- 江南,栖水镇。 除夕夜的年饭,莫老憨家吃得热火朝天。桌上摆满了桂娘精心准备的菜肴,中间更是破例摆了一只炖得烂熟的蹄髈。莫老憨给自己和桂娘都倒了一小杯黄酒,给阿贝倒了一碗甜甜的米酒汤圆。 “来,阿贝,过年了,吃个元宝,来年福气满满!”桂娘给阿贝夹了一个肉圆。 “吃鱼,年年有余!”莫老憨夹了一大块鱼肚子肉放到女儿碗里。 阿贝吃得满嘴油光,小肚子滚圆,笑得见牙不见眼。吃完饭,莫老憨拿出那挂鞭炮,在门口的空地上点燃。噼里啪啦的响声在寂静的乡村夜晚格外清脆,红色的碎纸屑炸开,弥漫着硝烟的味道。 阿贝又怕又兴奋,捂着耳朵,躲在桂娘身后,又忍不住探出小脑袋张望。 放完鞭炮,一家三口围坐在暖和的灶膛前,吃着糖果瓜子,说着闲话。没有守岁的沉重,只有家常的温馨与惬意。阿贝到底年纪小,熬不住,没多久就在桂娘怀里睡着了,小手里还紧紧攥着那颗没吃完的芝麻糖。 桂娘轻轻拍着女儿,看着跳动的灶火,对莫老憨说:“咱阿贝,又大一岁了。” 莫老憨喝了一口黄酒,满足地叹口气:“是啊,日子真快。盼着她无病无灾,快快长大。” 他们将所有的希望与爱,都倾注在这个与他们并无血缘关系的孩子身上。此刻的他们,不会想到,命运的波澜,终有一天会打破这河畔的宁静,将那半块沉睡的玉佩,再次卷入时代的洪流。 南北两地的除夕夜,一边是清冷坚守中微弱的希望之光,一边是平淡满足里踏实的尘芥幸福。 双生花的命运轨迹,在各自的环境里继续延伸。 一个在阴霾下艰难汲取养分,一个在阳光下无忧无虑生长。 而连接她们的那条无形之线,正在岁月的织机上,悄然编织着未来重逢的图案。 续一:新岁寒暖 旧岁的最后一点时光,在更密集的鞭炮声中彻底燃尽。新年的第一天,在沪上灰蒙蒙的晨光中,悄然而至。 福寿里比平日起得晚些,昨夜的喧嚣沉淀为满地的红色碎屑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硝烟味。亭子间里,林婉茹早已起身,将昨夜剩下的饭菜重新热过。她看着仍在熟睡的女儿,不忍心叫醒,只将一颗用红纸包着的、原本预备做压岁钱用的银角子,轻轻塞在莫雪莹的枕头下。 “莹莹,新年安康。”她在心里默念,俯身亲了亲女儿光洁的额头。这是她如今唯一能给予的新年祝福和“压岁”了。 莫雪莹被细微的动作惊醒,揉了揉眼睛,看到母亲,糯糯地喊了一声:“娘。” “醒了?新年好,莹莹。”林婉茹将她扶起,帮她穿上那件藏青色的新棉袄,“看,娘给你准备了什么?”她引着女儿的手摸向枕下。 莫雪莹摸到那个硬硬的小红包,拿出来,好奇地打开,看到那枚小小的银角子,眼睛眨了眨,似乎不太明白这有什么特别。 “这是压岁钱,寓意莹莹新的一年平平安安,快快长大。”林婉茹解释道。 莫雪莹似懂非懂,但还是小心地将银角子重新包好,攥在手心,仰起小脸对母亲笑了笑:“谢谢娘。” 母女俩简单用过早饭,算是新年的第一餐。按照往年的规矩,今日该有亲友登门拜年,热闹非凡。如今,门外只有冷风和邻居家隐约的谈话声。 “娘,我们不去给齐伯伯家拜年吗?”莫雪莹记得往年母亲都会带她去齐公馆。 林婉茹摇摇头,语气平静:“齐伯伯家事务繁忙,我们不便打扰。”实则,她是不愿在新年伊始,便以这般落魄的模样去接受别人的怜悯,哪怕那怜悯出于善意。她需要维持最后一点尊严,为了自己,也为了女儿。 她拿出齐啸云送来的小人书,对女儿说:“莹莹,今天我们在家看书,好不好?” 莫雪莹乖巧地点点头,拿起一本小人书,依偎在母亲身边,安静地翻看起来。阳光透过窗纸,在书页上投下模糊的光影,亭子间里只剩下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和母女俩轻浅的呼吸。 这份安静并未持续太久。约莫上午十点钟,门外传来了熟悉的、节奏沉稳的敲门声。 林婉茹心中微动,起身开门。门外站着齐管家,他身后跟着两名仆人,提着几个精美的食盒和礼盒。 “齐管家,新年好!您怎么亲自来了?”林婉茹连忙将人让进来。 “莫太太,新年安康!”齐管家笑容可掬地拱手拜年,“老爷夫人惦记您和雪莹小姐,特意吩咐我送些新年的吃食和玩意儿过来,给小姐添些喜庆。”他示意仆人将食盒和礼盒放下。 食盒里是齐家厨房精心制作的各色点心、蜜饯和一道尚且温热的冰糖燕窝。礼盒里则是一些女孩喜欢的洋娃娃、彩色积木等玩具,还有一包用红封包好的、显然是给莫雪莹的压岁钱。 “这……这太破费了,我们如何受得起……”林婉茹看着这些东西,心中五味杂陈。 “莫太太千万别这么说,”齐管家态度恳切,“老爷夫人说了,年节下,务必让您和小姐感受到一点暖意。雪莹小姐年纪小,正是贪玩的时候。”他目光转向安静坐在床边的莫雪莹,慈祥地笑道,“雪莹小姐,新年好,这是老爷夫人和啸云少爷给你的压岁钱和玩具,喜欢吗?” 莫雪莹看着那些精致的玩具,眼睛亮了一下,但还是先看向母亲。 林婉茹知道再推辞便是不近人情,只得点点头:“莹莹,谢谢齐伯伯齐伯母,谢谢齐管家,还有……谢谢啸云哥哥。” 莫雪莹这才小声地道了谢。 齐管家又寒暄了几句,转达了齐家老爷夫人希望她们母女保重身体的问候,便带着仆人告辞了。 送走齐管家,林婉茹看着桌上那些与这亭子间格格不入的精美物品,沉默良久。齐家的周到与善意,像温暖的炭火,却也灼烫着她敏感的自尊。她将压岁钱红封原封不动地收好,只将点心和玩具拿给女儿。 莫雪莹对那碗晶莹剔透的冰糖燕窝似乎没什么兴趣,倒是拿起一个穿着洋装的娃娃,好奇地摆弄起来,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 看着女儿难得的笑容,林婉茹心中那点复杂的情绪稍稍平复。无论如何,孩子的快乐是真实的。 --- 与此同时,江南栖水镇的新年,则是另一番光景。 天刚蒙蒙亮,阿贝就被鞭炮声和村子里互相拜年的热闹声响吵醒。她迫不及待地穿上崭新的红花棉袄,戴上心爱的粉色绒花头花,蹦下床就往外冲。 “阿贝,慢点!吃了元宝茶再去玩!”桂娘在身后喊道。 所谓的“元宝茶”,就是糖水煮的汤圆,寓意招财进宝。阿贝心急,胡乱吃了两个,嘴巴都顾不上擦,就跟着村里的一群孩子跑出去挨家挨户拜年了。 “阿公新年好!阿婆新年好!” “恭喜发财!” 稚嫩的童声在村巷里此起彼伏。大人们也都笑呵呵地拿出准备好的糖果、瓜子、花生,分给这些来拜年的孩子。阿贝的两个口袋很快就装得鼓鼓囊囊,小脸上洋溢着满足和兴奋。 莫老憨也穿戴整齐,出门去给族里的长辈和相熟的村民拜年。一路上,互相拱手道贺,谈论着去年的收成和今年的打算,气氛融洽而热闹。 中午,桂娘做了一桌比昨夜更家常但也丰盛的饭菜。阿贝炫耀似的把自己的“战利品”——各式糖果零食摊在桌上,叽叽喳喳地说着拜年时的趣事。 “阿爹,阿娘,村头阿婆夸我的新衣裳好看!” “铁蛋他娘给了我一大把红枣,可甜了!” …… 木屋里充满了欢声笑语,简单而纯粹的快乐几乎要溢出来。对于莫老憨和桂娘来说,女儿的健康快乐,家庭的温饱和睦,就是新年最好的礼物。他们享受着这平凡的幸福,从未奢求更多,也未曾预料,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缓缓转动,终将打破这片宁静。 午后,阳光正好。阿贝和几个小伙伴在河边放莫老憨给她买的小风车,看着彩色的风轮在河风中呼呼转动,她开心得又跑又跳,银铃般的笑声顺着波光粼粼的河面,传出去很远,很远。 南北两地,新年伊始。 一边是清冷中透着一丝由外界施予的、带着复杂滋味暖意; 一边是喧闹中洋溢着自给自足的、简单纯粹的欢欣。 双生花的根茎,在截然不同的土壤里,继续吸收着各自的养分,朝着未知的命运,悄然生长。 (第0177章 完) 第0178章暗巷微光 沪上的冬天,湿冷刺骨,像无数细密的针,无孔不入地扎进贫民窟低矮潮湿的板房里。林婉蓉紧了紧身上那件早已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棉袍,将最后几根捡来的碎木柴小心地塞进小小的泥炉里。火苗微弱地舔舐着炉壁,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却驱不散满室的寒气和弥漫在空气中的、混合着霉味与劣质煤球气味的窒息感。 莹莹蜷缩在木板搭成的、铺着薄薄稻草的“床”上,身上盖着打满补丁的旧棉被,小脸冻得发青,不时发出一两声压抑的咳嗽。她才五岁,原本该是粉雕玉琢的年纪,此刻却瘦弱得让人心疼,那双酷似林婉蓉的大眼睛里,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惊惧和早熟。 “阿莹乖,再忍一忍,娘亲煮点热水给你喝。”林婉蓉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沙哑,她用手背擦了擦眼角不知是烟雾熏出的还是心酸涌出的泪,拿起一个豁了口的陶罐,走到门口,就着屋檐下滴落的、混着冰碴的脏水,小心地接了小半罐。 曾经的莫家主母,十指不沾阳春水,如今却要为了最基本的生存挣扎。家破人亡,夫君蒙冤入狱,生死未卜,幼女离散,音讯全无……这半年来,她仿佛将一辈子的苦都尝尽了。支撑着她没有倒下的,除了身边这个同样命苦的女儿,便是心底那份不肯熄灭的、为夫君洗刷冤屈、找回另一个骨肉的信念。 水刚烧温,门外传来一阵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很轻,带着某种约定好的节奏。 林婉蓉神色一紧,迅速将莹莹往被窝里又掖了掖,这才走到门边,压低声音:“谁?” “莫……林夫人,是我,齐府的福伯。”门外传来一个苍老而熟悉的声音。 林婉蓉松了口气,连忙拉开那扇吱呀作响、漏风的破木门。门外站着一位穿着半旧棉袍、帽檐压得很低的老者,正是齐家的老管家福伯。他手里提着一个不大却显得沉甸甸的布包,警惕地看了看左右,这才闪身进来,迅速关上门。 “福伯,您怎么又来了?这太危险了!”林婉蓉又是感激又是担忧。赵坤势大,对齐家也多有监视,福伯这样频繁接济,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福伯将布包放在屋内唯一一张摇摇晃晃的破桌上,摘下帽子,露出满是皱纹却充满善意的脸:“夫人放心,老奴小心着呢。少爷……啸云少爷一直惦记着您和莹小姐,这是少爷省下来的点心,还有些米粮和一小块腊肉。天气冷,给莹小姐添点暖和气。”他说着,从怀里又掏出一个小巧的、捂得温热的手炉,“这个也给莹小姐暖暖手。” 林婉蓉看着那些在眼下如同救命稻草般的食物和暖炉,眼眶瞬间就红了,声音哽咽:“齐老爷和啸云少爷的大恩大德,婉蓉……真不知何以为报……” “夫人快别这么说。”福伯连忙摆手,“老爷和少爷都念着莫大人的好,只恨眼下势不如人,不能明着相助,只能略尽绵力,委屈夫人和小姐了。” 这时,床上的莹莹似乎被惊动了,她怯生生地探出小脑袋,看到福伯,小声地叫了句:“福伯伯……” 福伯脸上立刻堆满了慈爱的笑容,走到床边,将那个温热的手炉塞进莹莹冰凉的小手里:“莹小姐乖,抱着这个就不冷了。还有好吃的点心哦。” 莹莹的大眼睛亮了亮,但还是先看向母亲。林婉蓉含泪点了点头,她才小心翼翼地接过福伯递来的一块松子糖,小口小口地舔着,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属于孩童的满足。 “夫人,还有个消息。”福伯压低声音,对林婉蓉道,“老爷暗中托人打听了,莫大人如今被关在特别的牢里,虽然吃了些苦头,但性命暂时无碍。赵坤那贼子,似乎还想从大人口中撬出些什么,或是想留着大人作为进一步打击异己的筹码,所以暂时不会下死手。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林婉蓉闻言,一直紧绷的心弦稍稍松了一丝。只要人还活着,就有希望! “另外……”福伯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关于另一位小姐的下落……我们顺着江南码头那条线悄悄查过,当时兵荒马乱,线索到了那里就断了。有人看到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上了往南的船,但具体去了哪里,无从查起。不过夫人放心,老爷说了,只要有一线希望,就不会放弃寻找。” 失落与希望交织,林婉蓉紧紧攥着胸口的衣襟,那里,贴身藏着属于贝贝的那半块玉佩。“我的贝贝……娘亲一定会找到你……”她在心中无声地呐喊。 就在这时,破旧的窗外,隐约传来一阵脚步声和压低的交谈声。福伯脸色一变,立刻起身:“夫人,老奴得走了,你们千万保重!”他迅速戴上帽子,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外面的黑暗中。 林婉蓉紧紧搂住莹莹,屏住呼吸,直到外面的脚步声远去,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每一次接济,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 她将福伯带来的米粮和腊肉小心藏好,只留下一点点准备给莹莹熬粥。看着女儿抱着手炉,依偎在自己怀里,渐渐睡去,小脸上还带着一丝糖的甜意,林婉蓉的心中充满了酸楚与坚韧。 这暗巷陋室,虽贫寒交加,却因着这微弱的、来自旧友的善意与关怀,以及怀中女儿微弱的体温,而保留着一丝不肯熄灭的微光。这光,支撑着她,在这漫漫长夜里,艰难前行,等待着黎明可能到来的那一刻。 --- 第0178章 结束 第0179章渔火温情 江南水乡的冬夜,寒意并不比沪上逊色,只是少了那份都市的阴郁,多了几分湿漉漉的清澈。月光洒在蜿蜒的河道上,碎成万千银鳞,随着水波轻轻晃动。一条破旧的乌篷船静静泊在岸边枯黄的芦苇丛旁,船头挂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在寒风中顽强地散发着微弱的光和热,这便是莫老憨夫妇和收养的女儿阿贝在水上的家。 船舱内空间狭小,却收拾得干干净净。莫老憨坐在船尾,就着灯光,笨拙而认真地修补着渔网,粗糙的手指被冰冷的网线和寒风冻得通红开裂。他的妻子莫婶则坐在靠近船头的位置,借着同样的灯光,缝补着一件小棉袄,那是给阿贝的。 阿贝,也就是被遗弃的莫家双胞胎之一的贝贝,此刻正裹着一件虽然旧却浆洗得干净暖和的小棉袄,趴在莫婶腿边的一块旧毯子上,手里拿着一根芦苇杆,在船舱的木板上无意识地划拉着。她已经五岁多了,比起在贫民窟挨饿受冻的姐姐莹莹,她虽然同样清瘦,但脸色要红润许多,眼神里有着属于水乡孩子的灵动和一丝被呵护得很好的懵懂。 “阿贝,冷不冷?靠娘近些。”莫婶停下针线,伸手将阿贝往自己身边拢了拢,用身体为她挡住从舱门缝隙里钻进来的寒风。她的声音温柔,带着水乡女子特有的软糯。 阿贝顺从地靠过去,小脑袋枕在莫婶的腿上,仰起脸,眨巴着大眼睛:“娘,爹爹今天打到好多鱼吗?” 莫老憨闻言,抬起头,黝黑朴实的脸上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眼角的皱纹像菊花瓣一样绽开:“嗯!今天运气好,网着几条大鲈鱼,明天一早爹拿到镇上去卖,给阿贝扯块新花布做衣裳!” “真的吗?”阿贝的眼睛瞬间亮了,开心地拍着小手,“要红色的!像晚霞一样红的!” “好,好,就买红色的。”莫婶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打渔为生,靠天吃饭,收入极其微薄,维持温饱已是不易,一块新布对他们而言也是不小的开销。但看着女儿期盼的眼神,她和老憨都愿意咬牙满足。 阿贝心满意足,又低下头,用芦苇杆继续划拉。过了一会儿,她忽然从贴身的小衣里掏出一个用红绳系着的东西,那是一块质地极佳、雕刻着精细云纹的半块玉佩,在昏黄的灯光下,流淌着温润内敛的光泽。这是她被遗弃时就在襁褓中的,莫老憨夫妇知道这定然是阿贝身世不凡的凭证,一直小心让她贴身戴着,也从未对外人提起。 “娘,这上面的花花,真好看。”阿贝用小手指摩挲着玉佩上的纹路,小声说道。她并不知道这玉佩代表着什么,只是本能地觉得亲切和喜欢。 莫婶看着那半块玉佩,心中总是五味杂陈。她怜爱阿贝,视如己出,但也清楚,这玉佩背后可能牵扯着阿贝真正的亲人,或许是非富即贵的人家。她既怕有一天这玉佩会引来麻烦,更怕有一天会有人来将阿贝从他们身边带走。 “嗯,好看。”莫婶压下心中的酸涩,柔声道,“阿贝要好好收着,千万别弄丢了,也别给外人看,知道吗?” “知道啦!”阿贝乖巧地点头,小心翼翼地将玉佩重新塞回衣襟里,贴肉戴着。 夜深了,河风更紧。莫老憨补好渔网,搓了搓冻僵的手,也挪进舱内。小小的船舱,因为一家三口挤在一起,倒也生出几分抵御寒冷的暖意。油灯被捻得更暗了些,只留下一豆灯火。 阿贝在莫婶轻柔哼唱的、不成调的水乡小曲中,渐渐沉入梦乡。睡梦中,她似乎又回到了一个很温暖、很华丽的地方,有很多很多人笑着围着她,还有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妇人,温柔地唤着“贝贝”……但那个地方总是像水中的倒影,一碰就碎了,醒来只剩下乌篷船的摇晃和爹娘粗糙却温暖的怀抱。 莫老憨看着熟睡的女儿,压低声音对妻子道:“镇上张老爷家要办寿宴,需要鲜鱼,我明天早点去,看能不能卖个好价钱。快过年了,给阿贝和你都添件新衣裳。” 莫婶叹了口气:“别光顾着我们,你也该添件厚实点的棉衣了,你那件都穿了多少年了,棉花都硬了。” “我没事,扛冻。”莫老憨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只要你和阿贝好好的,我就暖和。” 夫妻俩相视一笑,苦涩中弥漫着相濡以沫的温情。在这寒冷的冬夜,这条小小的乌篷船,便是他们全部的世界,虽然贫寒,却充满了朴实无华的爱与守护。他们不知道阿贝的来历究竟会带来什么,只知道,此刻她是他们的女儿,他们要用尽全力,护她在这水乡一隅,平安长大。 船外的渔火,在广阔的黑暗与寒冷中,微弱却坚定地亮着。 第0180章雪夜暗影 沪上的雪,下得毫无征兆,却又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倾泻而下的决绝。鹅毛般的雪片在呼啸的北风中狂舞,很快便将贫民窟肮脏泥泞的街道和低矮的屋顶覆盖上了一层刺眼的白。这洁白,非但没有带来纯净感,反而更像是一床巨大的、冰冷的裹尸布,将这片区域的贫穷与绝望掩盖得更加令人窒息。 林婉蓉居住的那间漏风的板房,此刻更是冷得如同冰窖。泥炉里的那点微火早已熄灭,连最后一丝暖意也被从墙壁缝隙、门板缺口钻进来的寒风掠夺殆尽。莹莹裹着所有能盖的东西,依旧冷得瑟瑟发抖,小脸苍白,嘴唇泛紫,咳嗽得更加厉害,每一次咳嗽都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 林婉蓉将女儿紧紧抱在怀里,试图用自己单薄的体温去温暖她,但效果微乎其微。看着女儿痛苦的模样,她的心如同被放在冰锥上反复穿刺。福伯送来的那点米粮和腊肉早已吃完,手炉里的炭也早已燃尽。绝望,如同窗外无边的黑暗与风雪,一点点吞噬着她。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莹莹会冻死、病死的! 她猛地站起身,翻找出最后一件稍微体面些、却也打了补丁的旧夹袄,套在棉袍外面。又用一块破头巾将头和脸严严实实地包住,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却燃烧着决绝光芒的眼睛。 “阿莹,乖,在家里等娘亲,娘亲去找点吃的和柴火回来,很快就回来。”她亲了亲女儿滚烫的额头,声音沙哑却尽量保持平稳。 莹莹虚弱地睁开眼,小手抓住她的衣角,眼中满是恐惧:“娘……别走……外面冷……” “不怕,娘很快就回来。”林婉蓉掰开女儿的手,狠下心肠,将她用被子裹好,转身毅然决然地拉开了那扇破木门。 狂风裹挟着雪片瞬间扑了进来,吹得她一个踉跄。她死死抓住门框,深吸了一口冰冷彻骨的空气,迈步踏入了门外的风雪世界。 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风雪肆虐的呼啸声。积雪没过了脚踝,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她拉紧头巾,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记忆中几个可能找到活计或者能赊欠点米粮的铺子走去。 然而,在这样的天气里,又是贫民窟,大多数铺子都早早关门歇业。偶尔有一两家还亮着灯,听闻她的来意,不是不耐烦地挥手驱赶,便是直接关上店门。世态炎凉,在生存的压力面前,显得尤为赤裸。 “老板娘,行行好,我女儿病得厉害,只要一点米熬粥,一点柴火取暖,我给您做工,做什么都行……”在一家杂货铺外,她几乎是在哀求。 店里的老板娘隔着门缝打量了她一眼,看着她虽然狼狈却难掩清秀轮廓和良好仪态,眼中闪过一丝异样,最终还是冷硬地拒绝:“没有没有!这天气谁容易?快走吧,别挡着门!” 希望一次次破灭,身体的热量在急速流失,手脚早已冻得麻木。林婉蓉靠在一条暗巷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眼前阵阵发黑。难道……真的要走投无路了吗? 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和车轮碾过积雪的声音由远及近。一辆装饰颇为华丽的马车,在几名骑着高头大马、披着斗篷的护卫簇拥下,缓缓驶过巷口。那马车帘幕低垂,看不清里面的人,但能在这种天气、这种地方出现的马车,绝非寻常人家。 林婉蓉心中一动,一个大胆而危险的念头冒了出来。她认得这马车的徽记,似乎是……赵坤府上的? 仇恨与救女之心瞬间压倒了一切!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从暗巷中冲了出去,张开双臂,拦在了马车前方! “吁——!”车夫吓了一跳,急忙勒住缰绳。马匹人立而起,发出嘶鸣。 “什么人?找死吗!”护卫们立刻策马上前,刀剑出鞘半寸,雪亮的寒光在风雪中格外刺眼。 林婉蓉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雪地里,摘下头巾,仰起脸,任由雪花落在她苍白却依旧美丽的脸上,声音凄厉而清晰:“民妇林氏,有莫隆将军冤情上禀!求贵人明鉴,为我夫君伸冤!为我病重的女儿一条活路!” 她赌对了。马车里坐的,并非赵坤本人,而是赵坤的一位重要幕僚,姓孙,此刻正奉命去处理一件隐秘之事。孙幕僚听到“莫隆”二字,眉头一皱,掀开车帘一角,看到跪在雪地中那个虽然憔悴不堪、却风骨犹存的女人,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玩味。 莫隆的妻子……竟然沦落至此?还敢当街拦轿喊冤? 他挥了挥手,示意护卫收起兵刃,声音透过风雪传来,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探究:“莫隆通敌叛国,证据确凿,有何冤情?” 林婉蓉抬起头,目光灼灼,毫不畏惧地迎上那审视的目光,一字一句道:“证据乃是伪造!我夫君忠心为国,天地可鉴!赵坤构陷忠良,排除异己,才是真正的国之蛀虫!” 孙幕僚眼睛眯了起来。这女人,有点意思。他自然知道莫隆案子的猫腻,但这女人如此决绝,或许……还有点利用价值?至少,可以用来试探一下某些人的反应,或者,作为将来必要时拿捏齐家或者其他还对莫隆抱有同情之心的人的筹码。 “呵,”他轻笑一声,“空口无凭,如何取信?不过……看你母女可怜,倒是可以给你指条明路。” 林婉蓉心脏狂跳,紧紧盯着他。 孙幕僚慢条斯理地道:“你若能拿出些……赵大人‘构陷’的证据,哪怕只是一点线索,或许,事情还有转圜之机。否则,光天化日……哦,不,这大雪天的,胡言乱语,可是要罪加一等的。” 他这是在诱供,也是在威胁。 林婉蓉心中一片冰凉。她哪里有什么证据?但她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哪怕是与虎谋皮! “我……我需要时间!”她咬牙道。 孙幕僚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放下车帘,淡淡的声音飘出来:“那就好好想想吧。记住,机会,只有一次。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马车重新启动,碾过积雪,缓缓离去,留下林婉蓉独自跪在风雪中,浑身冰冷,心中却燃起了一簇更加危险、也更加绝望的火焰。 她知道,自己可能踏入了一个更深的陷阱。但为了莹莹,为了夫君,她已别无选择。 风雪更大了,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身影彻底掩埋。她挣扎着从雪地里爬起来,踉踉跄跄地朝着那个冰冷的“家”走去。背后的黑暗中,似乎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正满意地注视着这一切。 雪夜下的沪上,暗影幢幢,杀机四伏。 第0181章微光抉择 回到那间比外面风雪好不了多少的板房,林婉蓉几乎是靠着意志力才没有立刻瘫倒在地。莹莹依旧昏睡着,呼吸微弱而急促,小脸烧得通红。林婉蓉扑到床边,摸了摸女儿的额头,那滚烫的温度让她心如刀绞。 她不敢有丝毫耽搁,用最后一点力气,将角落里藏着的、仅剩的几根潮湿木柴费力地塞进泥炉,反复尝试了多次,才终于引燃了一簇微弱的火苗。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呛人的烟雾,却带来了一丝救命的热源。她将陶罐里仅剩的一点雪水架在火上烧着,又撕下自己内衣相对干净的一角,用冷水浸湿,敷在莹莹的额头上。 做完这一切,她才虚脱般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剧烈地喘息着。身体冻得几乎失去知觉,但脑海中却是一片纷乱灼热。孙幕僚那看似给予希望、实则充满陷阱的话语,如同魔咒般在她耳边回响。 “拿出证据……否则……” 她去哪里找证据?赵坤既然敢构陷,必然做得极为隐秘,岂是她一个落魄妇人能轻易找到破绽的?这分明是逼她走上绝路,要么屈打成招,承认夫君确有“余党”或“同谋”,供出一些无关紧要或者干脆是伪造的名字,以此进一步坐实莫隆的罪名,并打击其他可能对莫隆抱有同情的人;要么,就是引诱她去接触那些可能知道内情、但也同样危险的人,从而落入更大的圈套。 无论哪一条,都是万丈深渊。 可是,不答应呢?莹莹的病等不了,她们母女的生计等不了。下一次福伯再来,不知是何时,而她们可能根本撑不到那个时候。孙幕僚那句“还会再见面的”,更像是一种无形的监视和威胁,意味着她们连眼下这苟延残喘的平静都可能失去。 冰冷的绝望与求生的渴望在她心中激烈交战。她看着女儿在病痛中煎熬的小脸,想起夫君在狱中不知承受着怎样的苦难,想起另一个不知所踪、生死未卜的骨肉……她不能倒下去,绝对不能! 或许……可以虚与委蛇?先假意答应,换取一时的喘息之机,治好莹莹的病,再图后计?但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她自己掐灭了。赵坤那些人,吃人不吐骨头,与虎谋皮,最终只会被啃得尸骨无存。一旦踏出那一步,就再难回头,甚至可能玷污了夫君的清名。 那么,还能向谁求助? 齐家?齐家已经冒着风险多次接济,再要求更多,恐怕会真正将齐家拖下水,引来赵坤的疯狂报复。齐啸云那孩子……他还那么小。 其他旧交?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莫家倒台后,昔日门庭若市的景象恍如隔世,真正雪中送炭者,寥寥无几。即便有个别念旧情的,在赵坤的淫威下,恐怕也是有心无力。 天地茫茫,竟似无路可走。 “咳咳……娘……”莹莹发出一声微弱的呓语,小手在空中无力地抓了抓。 林婉蓉立刻握住女儿冰凉的小手,贴在脸上,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滴落在女儿滚烫的皮肤上,瞬间蒸发。“阿莹,娘在,娘在……”她哽咽着,声音破碎。 就在这时,门外再次响起了那熟悉的、轻微的敲门节奏。 是福伯! 林婉蓉心中一紧,慌忙擦干眼泪,挣扎着起身开门。 福伯带着一身寒气闪身进来,立刻察觉到屋内的异常——莹莹病重的模样,以及林婉蓉那明显哭过、强装镇定的神情。 “夫人,莹小姐这是……”福伯脸色一变。 “受了风寒,发起高烧。”林婉蓉声音沙哑,带着哭腔,“福伯,我……” 福伯看着这对苦命的母女,眼中满是心疼与无奈。他连忙将带来的一个小包袱放在桌上,这次除了些许米粮,还有一个更厚实些的手炉和一小包用油纸包着的、看起来像是药材的东西。 “这是少爷特意让老奴找来的,说是治疗风寒最有效的‘紫苏生姜’,让赶紧给莹小姐煎水喝。”福伯快速说道,又拿出一个略鼓的钱袋,“这些钱,夫人先拿着,赶紧去请个靠谱的郎中来瞧瞧,不能再拖了!” 林婉蓉看着那些东西,尤其是那包药材和钱袋,仿佛看到了救命的稻草,心中百感交集,刚刚止住的泪水又涌了上来。“福伯……齐老爷和啸云少爷的大恩……我……”她泣不成声。 “夫人快别这么说,救命要紧!”福伯催促道,随即又压低声音,神色凝重,“夫人,老奴来时,似乎感觉附近有些生面孔在晃悠,虽然下了雪看不真切,但……您最近千万要小心,没什么事尽量不要外出。” 林婉蓉心中猛地一沉!孙幕僚的人,果然已经盯上这里了!福伯的接济,恐怕也落在了那些人眼里。 她看着福伯真诚而担忧的脸,又看了看床上痛苦**的女儿,那个危险的、关于孙幕僚的提议,几乎要冲口而出,向这位唯一可以信赖的长辈求助。但话到嘴边,她又死死咽了回去。 不能说!绝不能说! 一旦告诉福伯,以齐家的性子,绝不会坐视不理,很可能就会直接与赵坤对上,那无异于以卵击石,会将齐家彻底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齐家对他们母女已是仁至义尽,她不能如此自私。 而且,孙幕僚那边是隐秘的接触,若被齐家知晓,反而可能打草惊蛇,引来更快的灭顶之灾。 必须自己扛下来! 她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接过钱袋和药材,对福伯深深一礼:“福伯,多谢!您的提醒,我记下了。我会小心,也会尽快给阿莹请郎中。” 福伯见她神色虽憔悴,眼神却异常坚定,稍稍放心,又叮嘱了几句,便不敢久留,匆匆离去。 送走福伯,林婉蓉紧紧攥着那包药材和钱袋,仿佛攥着女儿生的希望,也攥着沉甸甸的、无法言说的压力与决断。 她迅速用福伯带来的米和那包紫苏生姜,给莹莹熬了一碗稀粥和药汤,小心地喂她喝下。或许是药物起了作用,或许是那点热粥补充了体力,后半夜,莹莹的咳嗽似乎平缓了一些,额头也不再那么滚烫,沉沉睡去。 林婉蓉却毫无睡意。她坐在床边,守着女儿,听着窗外依旧呼啸的风雪,眼神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孙幕僚的威胁,福伯的警告,女儿的病情,夫君的冤屈……如同无数条冰冷的锁链,缠绕着她,让她窒息。 妥协,意味着背叛和更大的危险。 不妥协,眼前就是绝境。 她轻轻抚摸着莹莹瘦削的小脸,又从怀中掏出那半块属于贝贝的玉佩,冰凉的触感让她混乱的思绪渐渐沉淀下来。 不,不能妥协。 莫隆的妻子,不能向构陷夫君的仇敌低头。 两个女儿的母亲,不能带着她们走上一条不归路。 哪怕前路再难,哪怕希望再渺茫,也要守住这最后的骨气与底线。 她将玉佩紧紧握在掌心,那冰冷的玉石仿佛给予了她一丝奇异的力量。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或许,可以从其他方面入手?比如,想办法打听当年经手构陷证据的那些小吏?或者,寻找同样被赵坤迫害、或许掌握某些线索的其他人家? 虽然希望依旧渺茫,但至少,这是一条相对干净,无愧于心的路。 打定主意,林婉蓉的心反而安定了一些。她看着窗外渐渐泛起的、黎明前最深的黑暗,知道风雪终将过去,天,总会亮的。 而现在,她要先守护好怀中这簇微弱的火苗。她俯下身,轻轻吻了吻女儿的额头,眼中重新燃起了坚韧的光芒。 无论多么艰难,她都要活下去,带着莹莹,等夫君沉冤得雪,等找到贝贝,一家团聚。 这是她的抉择,一个母亲和妻子,在绝境中,为自己选择的、带着微光的艰难前路。 --- 第0181章 结束 第0182章陋室微光 --- 腊月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沪西狭窄肮脏的里弄,卷起地上的碎纸和尘土,呜咽着钻进每一个缝隙。棚户区的木板房在风中瑟瑟发抖,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 莫家母女赁住的这间小屋,更是四面透风。林氏裹着打了补丁的薄被,靠在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脸色苍白,不时发出一阵压抑的咳嗽。那场突如其来的家变,不仅夺走了她的富贵荣华,更摧毁了她本就不算强健的身体。忧思过度,加上这贫民窟的阴湿环境,她的咳疾入冬后愈发沉重起来。 “娘,喝点热水。”莹莹端着一个缺了口的粗瓷碗,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年仅七岁的她,身上穿着洗得发白、明显不合身的旧棉袄,小脸冻得通红,但一双酷似林氏的眼睛,却依旧清澈明亮,带着超乎年龄的懂事和坚韧。 林氏接过碗,看着女儿单薄的身影,心中一酸,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险些将水洒出。她强压下喉间的腥甜,勉强笑了笑:“娘没事……莹莹乖,自己去玩会儿。” 莹莹没有动,她看着母亲憔悴的容颜和空荡荡的屋内,目光最后落在床头那个褪色严重、却依旧能看出原本精致雕花的梳妆匣上。那是母亲从莫府带出来的、为数不多的几件旧物之一,里面曾装满琳琅满目的首饰,如今早已变卖殆尽,只剩下最后一支素银簪子,是林氏平日挽发所用,也是她维持最后一丝体面的象征。 家里的米缸又快见底了,娘的药也不能断。莹莹抿了抿嘴唇,心中做出了决定。 “娘,我出去一下,很快回来。”她轻声说着,替母亲掖了掖被角。 林氏昏沉中并未多想,只当女儿是去隔壁找同龄的孩子,含糊地应了一声。 莹莹走到屋角,搬开一块松动的砖头,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正是那支素银簪子。她将布包紧紧攥在手心,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推门走进了凛冽的寒风中。 她要去当铺。这是她知道的、唯一能快速换到钱的地方。之前母亲变卖首饰,她跟着去过几次,记得路。 永通当铺的黑底金字招牌,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格外冰冷。高高的柜台,几乎要淹没瘦小的莹莹。 她踮起脚尖,费力地将手中的布包举过头顶,递向柜台后面那个穿着棉袍、戴着瓜皮帽、正抱着暖炉打盹的伙计。 “伙、伙计大哥……”莹莹的声音带着一丝怯意。 伙计被惊醒,不耐烦地掀开眼皮,瞥了一眼柜台下那个小不点,又看到她手中那寒酸的布包,嗤笑一声:“哪儿来的小叫花子,一边去,别耽误爷做生意。”说着就要挥手赶人。 “我不是叫花子!”莹莹鼓起勇气,将布包又往前送了送,“我……我来当东西。” 伙计这才懒洋洋地接过布包,打开一看,是一支成色普通的素银簪子,做工尚可,但并无特别之处。他掂了掂,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破簪子一支,值不了几个钱。”伙计拖长了语调,“死当,五个铜板。” 五个铜板?莹莹愣住了。她记得母亲说过,这支簪子虽是素银,但工艺是老师傅的,当初买时也花了些银子,怎么也不止五个铜板。 “伙计大哥,您……您再看看,这簪子……”莹莹急了,小脸涨得通红。 “看什么看?就这个价!”伙计态度恶劣,“爱当不当,不当滚蛋!穷鬼还挑三拣四。”说着,作势就要把簪子扔回来。 莹莹又气又急,眼圈瞬间红了。她知道家里等米下锅,等钱抓药,可五个铜板能做什么?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却倔强地忍着不肯落下。 就在这时,一个略带稚气却沉稳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她不当,你把簪子还她。” 伙计和莹莹同时转头望去。只见当铺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穿着宝蓝色缎面棉袍、外罩狐裘斗篷的少年。少年约莫八九岁年纪,面容俊秀,眉眼间已有几分锐气,身后跟着一个穿着体面、神色恭敬的中年管家。 正是齐啸云和齐府管家福伯。他们是按例来给莫家母女送这个月的用度。 那伙计眼尖,认得齐家的马车和福伯的打扮,知道来了贵人,立刻换了一副谄媚的嘴脸,从柜台后绕出来,点头哈腰:“哟,是齐少爷!小的有眼无珠,不知是您认识的人……”他忙不迭地将簪子塞回莹莹手里,仿佛那是什么烫手山芋。 齐啸云没有理会伙计,他的目光落在莹莹身上。小女孩穿着单薄破旧的棉袄,小脸冻得发青,眼眶红红,手里紧紧攥着那支簪子,像一只受惊却强装镇定的小鹿。 他记得她,莫家那个和他有过婚约的妹妹,莹莹。虽然只在齐家暗中接济时远远见过几次,但母亲时常念叨,让他印象很深。 他走到莹莹面前,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她平行,声音放缓了些:“莹莹妹妹,是你吗?怎么一个人来这里?” 听到这声“妹妹”,看到他眼中没有鄙夷只有关切的清澈目光,莹莹一直强忍的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她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娘……娘病了……没钱抓药……我……我来当簪子……他,他只给五个铜板……” 齐啸云眉头蹙起,回头冷冷地扫了那伙计一眼。那伙计吓得一哆嗦,连忙辩解:“齐少爷恕罪!小的……小的一时眼花,看错了,看错了……” 齐啸云不再看他,对身后的福伯道:“福伯。” 福伯会意,立刻上前,从怀中取出一个准备好的、沉甸甸的荷包,递给莹莹:“莹莹小姐,这是这个月的用度,您收好。夫人的病,少爷和夫人一直记挂着,已让人去请济世堂的沈大夫了,稍后便到府上……呃,到您家中诊治。” 莹莹看着那鼓鼓的荷包,却没有立刻去接,而是抬头望向齐啸云,小声说:“齐……齐哥哥,娘说,不能总白拿齐家的东西……” 齐啸云看着她倔强又懂事的模样,心中微软。他想了想,从莹莹手中拿过那支素银簪子,仔细看了看,然后从自己腰间解下一块雕工精致、触手温润的羊脂白玉佩,一起递给福伯:“福伯,把这簪子和我的玉佩一起,活当。按市价,该多少,当多少。” “少爷,这……”福伯有些迟疑,那玉佩可是老爷特意为少爷求来的。 “去吧。”齐啸云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福伯只好接过,瞪了那伙计一眼。伙计哪敢怠慢,连忙重新评估,给出了一个绝对公道的价格,并办好活当手续,将当票和银钱恭恭敬敬地递给福伯。 齐啸云只拿了当票和典当簪子所得的那部分钱,塞到莹莹的小手里,然后将那块羊脂白玉佩重新系回自己腰间。 “莹莹妹妹,这钱是你娘簪子当来的,拿着给莫夫人看病抓药。”他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语气认真,如同许下一个郑重的承诺,“以后若有难处,让人到齐家找我。我说过的,会像保护妹妹一样护着你。” 莹莹握着手心中尚带着他体温的银钱,看着少年清亮而坚定的眼眸,寒风似乎不再那么刺骨。她用力地点了点头,泪水模糊了视线,心中却仿佛照进了一缕暖阳。 “谢谢……齐哥哥。” 齐啸云微微一笑,站起身,对福伯道:“福伯,送莹莹妹妹回去。我去济世堂看看沈大夫出发没有。” 寒风吹拂着他狐裘斗篷的毛领,少年挺拔的身影,在这阴暗的当铺里,仿佛一道明亮而温暖的光。 莹莹看着他和福伯护送自己离开当铺,走向那条通往贫民窟的、寒冷却似乎不再那么难熬的归家路。手中的银钱和那句“护着你”的承诺,如同黑夜里的微光,照亮了她幼小却坚韧的心。 她知道,生活依旧艰难,前路依旧未知。但至少此刻,她不是独自一人面对这凛冬的寒风。 --- 寒风依旧在巷弄里穿梭呜咽,但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短了许多。 福伯提着刚在路边店铺买的米粮和一块肥瘦相间的猪肉,沉默而恭敬地走在稍后一步的位置。齐啸云则与莹莹并肩而行,他刻意放慢了脚步,迁就着身边小女孩的步速。狐裘的暖意似乎驱散了些许周围的严寒。 莹莹小心地攥着手里那包沉甸甸的铜钱和一小块碎银子,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这不是施舍,这是她用娘的簪子“当”来的,是齐哥哥用他的方式,维护了她和母亲那点微薄的自尊。这个认知,让她小小的胸膛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酸楚,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 她偷偷抬眼看了看身旁的齐啸云。他比自己高出一个头还多,侧脸线条已经隐约有了少年的锐利轮廓,但此刻神情平和,甚至带着一点与他年龄不太相符的沉稳。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微微侧头,投来一个询问的眼神。 莹莹像受惊的小兔子般迅速低下头,耳根有些发烫,小声嗫嚅道:“齐哥哥……谢谢你。” 齐啸云看着女孩发顶那个用红头绳勉强扎起的小揪揪,语气放缓:“不必谢。莫伯伯与我父亲是至交,照顾你们是应该的。”他顿了顿,补充道,“以后若再缺什么,或是有人欺负你们,定要告诉我,或者让福伯知道。” 走在前面的福伯闻言,也回头温和地应道:“是啊,莹莹小姐,千万别客气。老爷和夫人也时常惦记着你们呢。” 莹莹点了点头,心里暖融融的。自从家变后,她见惯了世态炎凉,从前那些巴结奉承的“世交”避之不及,连一些亲戚都断了往来。唯有齐家,不仅没有落井下石,反而一直在暗中接济。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她年纪虽小,却深深记在了心里。 快到那排低矮破败的棚户区时,齐啸云停下了脚步。他看了看周围脏乱的环境,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对福伯说:“福伯,你把东西送莹莹妹妹到家门口吧,我在这里等着。” 他年纪虽小,却已懂得避嫌。毕竟莹莹曾是与他有婚约的莫家千金,如今虽落魄,他若直接登门,难免会引来一些不必要的闲言碎语,对她们母女更为不利。 福伯了然,接过齐啸云递过来的、另外包好的一包东西——那是他刚才特意让福伯去买的几样精细点心和一小包上等的冰糖,对莹莹道:“莹莹小姐,我们走吧。” 莹莹明白齐啸云的用意,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谢谢齐哥哥。”然后跟着福伯,快步走向那间熟悉又寒酸的小屋。 齐啸云站在原地,看着那一小一大的身影消失在狭窄的巷口,这才轻轻吁出一口气。寒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他拢了拢狐裘,目光扫过那些在寒风中瑟缩的棚户,眼中闪过一丝与他年龄不符的复杂情绪。他想起父亲书房里那幅与莫隆伯伯并肩策马的画,想起母亲提起莫家遭遇时的叹息。权势倾轧,世事变幻,竟至于斯。 小屋之内,林氏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好不容易平息下来,正忧心女儿为何去了这么久,就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和莹莹刻意提高的、带着一丝雀跃的声音: “娘!我回来了!” 门被推开,莹莹的小脸冻得通红,眼睛却亮晶晶的。她身后,跟着提着大包小包的福伯。 林氏挣扎着想坐起来:“福伯?您怎么来了?快请进。”她看到福伯手中那些明显超出平日接济份例的东西,尤其是那块显眼的猪肉,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和不安。 福伯将东西放在屋内唯一一张还算稳当的桌子上,恭敬地行了一礼:“莫夫人,少爷惦记着您和莹莹小姐,今日特意过来看看。这些米粮和肉食,是给夫人和小姐补身子的。另外,”他将那包点心和冰糖单独拿出,“这是少爷一点心意,给莹莹小姐甜甜嘴。” 林氏看着那些东西,嘴唇翕动,最终化作一声低叹:“齐家……情深义重,我们母女……实在是无以为报。” “夫人言重了。”福伯忙道,“老爷和夫人常说,与莫老爷是过命的交情,这些都是应当的。”他顿了顿,又道,“少爷已经派人去请济世堂的沈大夫了,想必一会儿就到。沈大夫医术精湛,定能好好为夫人诊治。” “这……这怎么好再麻烦……”林氏又是感激又是惭愧。 “娘,”莹莹走到床边,将手里紧紧攥着的钱袋放到母亲手中,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您看,这是……这是咱们簪子当的钱!齐哥哥帮我们当了个好价钱!” 林氏打开钱袋,看到里面远超出那支素银簪子实际价值的银钱,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什么。她抬头看向福伯,眼中已有了泪光。 福伯微微躬身,没有多做解释,只是道:“夫人好生歇着,沈大夫应该快到了。老奴还要回去向少爷复命,就先告退了。” 林氏挣扎着要起身相送,被福伯连忙拦住。莹莹将福伯送到门口,再次郑重地道了谢。 关上门,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母女二人。林氏握着那袋钱,看着桌上堆满的食物,又看看女儿虽然消瘦却充满希望的小脸,百感交集。她将莹莹搂进怀里,声音哽咽:“莹莹,我的好孩子……让你受苦了……” 莹依偎在母亲怀里,摇了摇头:“娘,我不苦。齐哥哥说了,他会保护我们的。”她将当铺里发生的事情,以及齐啸云如何帮她解围,如何当玉佩,又如何许下承诺,细细地说给母亲听。 林氏听着,泪水无声滑落。她抚摸着女儿柔软的头发,心中五味杂陈。齐家的恩情,太重了。而啸云那孩子……年纪虽小,却已有如此担当和智慧,维护着她们仅存的体面。这份情,她们母女要如何还?那桩早已随着莫家倒塌而无人再提的婚约,此刻想来,更是如同镜花水月,遥不可及。 “莹莹,”林氏擦干眼泪,正色道,“齐家恩情,我们要铭记于心。但你要记住,人穷志不能短。我们接受帮助,是因为眼下艰难,但不能因此就生出依赖之心。我们要靠自己,努力活下去,将来若有能力,定要报答这份恩情。” 莹莹似懂非懂,但看着母亲郑重的神色,还是用力点了点头:“娘,我记住了。我会快点长大,赚钱,让娘过上好日子,也报答齐哥哥和齐伯伯齐伯母。” 正说着,门外传来了敲门声,是济世堂的沈大夫到了。 巷口,齐啸云看到福伯回来,身后还跟着挎着药箱的沈大夫,微微颔首。 “少爷,都安排好了。”福伯低声道。 “嗯。”齐啸云应了一声,最后看了一眼那间小屋的方向,转身道,“我们回去吧。” 马车早已在巷子外等候。坐上温暖的马车,隔绝了外面的寒风,齐啸云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脑海中却不时闪过莹莹那双强忍泪水却倔强清澈的眼睛,以及那支被她紧紧攥着的素银簪子。 “福伯,”他忽然开口,“以后每月送去的用度,再添三成。莫夫人需要静养,吃穿用度不能太差。另外……打听一下,看看有没有环境稍好一些、清净些的院子出租,租金……从我的月例里出。” 福伯心中微震,面上却不露声色:“是,少爷。老奴会去办。” 他知道,自家这位小少爷,看似清冷,实则心思细腻,重情重义。他对莫家母女的照顾,早已超出了父辈交代的范围。 齐啸云不再说话。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声响。他心中清楚,齐家能提供的庇护有限,真正的风雨,或许才刚刚开始。赵坤那边不会轻易罢手,莫伯伯的冤案沉而未雪,未来的路还很长,也很艰难。 但至少,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他会守住那句“像保护妹妹一样护着她”的承诺。 这陋室微光,虽微弱,却也是这寒冷冬日里,一点真实的暖意和希望。 --- 【第0182章(全章) 完】 --- 【第0182章 完】 第0183章暗涌初现 --- 冬日的齐家书房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窗外的寒意。齐老爷齐正廉端坐在太师椅上,听着管家福伯低声禀报昨日齐啸云外出之事。 “……少爷处理得极为妥当,既全了莫家母女的脸面,也堵了旁人的闲话。济世堂的沈大夫昨日已去诊过,说是莫夫人乃忧思成疾,加上风寒入体,需好生静养,已开了方子。”福伯语气平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齐正廉捻着颌下的短须,沉吟片刻,叹了口气:“隆兄遭此大难,留下这孤儿寡母,我齐家若不相助,岂非禽兽不如?云儿做得对。只是……”他话锋一转,眉宇间染上一抹忧色,“赵坤那条老狗,鼻子灵得很。云儿此番动作,虽已尽量隐秘,但难保不会引起他的注意。” 福伯点头:“老爷所虑极是。今日老奴出门采买时,似乎觉着有人盯梢。” 齐正廉眼神一凛:“多加小心。明面上他赵坤还不敢把我齐家如何,但暗地里的龌龊手段,不得不防。嘱咐云儿,近日行事需更加谨慎,尤其是与莫家相关之事。” “是,老爷。” 沪上最好的“明德书院”内,午后的阳光透过冰凌花的窗格,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学子们刚结束上午的经义课,三三两两地聚在廊下或庭院中休息。 齐啸云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摊开一本《孙子兵法》,目光却有些游离,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昨日莹莹那双含泪却倔强的眼睛,和那破败的棚户区景象,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哟,齐大少爷真是勤勉,休息时分还在用功啊!”一个带着明显戏谑意味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齐啸云抬眼,只见以盐运使赵坤之子赵天宝为首的几个官宦子弟,正簇拥着走过来。赵天宝年纪与齐啸云相仿,穿着锦缎棉袍,胖乎乎的脸上带着一股骄纵之气。 齐啸云神色不变,合上书本,淡淡道:“赵公子有事?” 赵天宝嘿嘿一笑,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语气却带着挑衅:“听说……齐少爷昨日去了城西那片腌臜地方?还很是‘路见不平’了一番?真是侠义心肠啊!” 他身后的几个跟班也跟着发出意味不明的嗤笑声。 齐啸云心中一动,果然被父亲料中了,赵家的耳目确实灵通。他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城西?赵公子怕是听错了吧。昨日我随福伯去视察城东新开的绸缎庄,何曾去过城西?”他目光扫过赵天宝,“倒是赵公子,似乎对城西很是熟悉?” 赵天宝被他不软不硬地顶了回来,脸色一僵。他父亲赵坤虽权势熏天,但城西那片贫民窟龙蛇混杂,可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去处。他梗着脖子道:“你少胡说!我……我怎么会去那种地方!” “哦?”齐啸云眉梢微挑,语气依旧平淡,“那或许是下人传话有误。不过,赵公子既然提起‘侠义’二字,我倒是想起,家父常教导,读书人当明辨是非,心怀仁义。见到不平事,若能力所能及,伸以援手,乃是本分。难道赵公子认为不该如此?” 他这番话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晰地传入了周围几个正在休息的学子耳中。不少人暗暗点头,看向赵天宝的目光便带了几分审视。赵家势大,但其行事霸道,在士林中的风评并不佳。 赵天宝被齐啸云用大义堵住了嘴,一时语塞,胖脸涨得通红。他本想来试探和嘲讽齐啸云与莫家余孽是否还有牵连,却没想对方轻描淡写就化解了,反而让自己落了下乘。 “你……你巧言令色!”赵天宝憋了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 齐啸云懒得再与他纠缠,拿起书本,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了赵天宝一眼,那眼神平静却自带一股压力:“赵公子若无事,我便先去温书了。告辞。” 说完,不再理会脸色铁青的赵天宝,径直走向另一侧安静的书斋。 赵天宝看着齐啸云挺拔的背影,气得狠狠跺了跺脚,对着身边的跟班低吼道:“看什么看!都滚开!”他心中又气又恼,更确定齐啸云与莫家母女定然还有联系,只是对方太过狡猾,抓不到把柄。他打定主意,回去定要添油加醋地告诉父亲。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江南水乡,杏花村。 时近黄昏,夕阳给蜿蜒的河道和粉墙黛瓦的村落披上了一层暖金色的外衣。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水汽和淡淡的鱼腥味。 “阿爹!快看!这边!这边鱼多!”一个清脆如同黄鹂般的声音在河边响起。 只见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穿着一身打着补丁却浆洗得干净的蓝布棉袄,裤腿挽到膝盖,赤着一双冻得通红的小脚,正站在及膝深的河水里。她梳着两个羊角辫,小脸被江风吹得红扑扑的,一双大眼睛格外明亮,正是被渔民莫老憨收养的阿贝。 她手中没有渔网,只是专注地盯着水面,时而用手指向某个方向。奇怪的是,凡是她手指的方向,水性极好的莫老憨撒下网去,总能比在其他地方收获更多,而且鱼的个头也似乎更大些。 莫老憨费力地将一网活蹦乱跳的银鱼拖上岸,看着竹篓里沉甸甸的收获,黝黑的脸上笑开了花,冲着水里的阿贝喊道:“哎哟喂!我的小祖宗诶!快上来快上来!水凉得很,当心冻坏了!今天咱阿贝又立大功了!晚上让你娘给你蒸鸡蛋羹吃!” 阿贝咯咯笑着,灵活地蹚水上了岸,莫老憨赶紧用干燥的旧布巾裹住她冰冷的小脚,粗糙的大手心疼地搓揉着。 “阿爹,我不冷。”阿贝笑嘻嘻地,“我就是觉得,那边水流的劲儿不一样,鱼儿肯定喜欢待在那儿。” 莫老憨的妻子莫大娘提着篮子走来,听到女儿的话,又是骄傲又是感慨:“咱们阿贝啊,就是跟这水有缘!自打会走路,就喜欢往水边跑,这水里的事儿,她好像天生就懂似的。”她蹲下身,帮阿贝把裤腿放下,穿好鞋子,“快回家,娘给你熬了姜汤。” 一家三口,背着沉甸甸的渔获,踏着夕阳的余晖,走向河岸边那间简陋却温馨的茅草屋。虽然清贫,但欢声笑语不断。 是夜,月华如水,静静流淌在江南静谧的村庄上。 阿贝在里屋的小床上睡得正香。月光透过小窗,恰好照在她枕边。那里,用一块红布仔细包裹着的,正是当年襁褓中带着的那半块玉佩。 在清冷的月辉下,那半块质地温润的玉佩,内部似乎有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流光悄然一转,如同水波荡漾,转瞬即逝,复又归于平静。睡梦中的阿贝,无意识地咂了咂嘴,翻了个身,嘴角带着甜甜的笑意,仿佛梦到了什么美好的事情。 她并不知道自己与遥远沪上的那座城市、与那个风雨飘摇中的莫家、与那个名叫齐啸云的少年,有着怎样命运交织的联系。她只是江南水乡一个普通的渔家女,拥有着与水流鱼儿亲近的奇妙直觉,和一对视她如珍宝的养父母。 然而,命运的丝线,早已在冥冥之中,将南北两地,紧紧相连。沪上齐家书房内的忧思,学堂里暗藏的机锋,与这江南水乡的月光、玉佩的微光,共同勾勒出一幅巨大画卷的早期轮廓。暗涌已然出现,只待时机,便会掀起滔天巨浪。 --- 夜色渐深,杏花村万籁俱寂,只有偶尔几声犬吠和河水潺潺的声响。 茅草屋内,莫老憨借着油灯微弱的光,正在修补明天要用的渔网。莫大娘则就着灯光,缝补着阿贝白天刮破的衣角。夫妻俩看着里屋床上睡得香甜的女儿,脸上洋溢着满足而平和的笑容。 “他爹,你说……阿贝这孩子,是不是真有点不一样?”莫大娘压低了声音,手中的针线活慢了下来,“自打捡到她那天起,咱家这运气就好似转了弯。你瞧她指点的地儿,十有八九都能网着好鱼。村里老人都说,这孩子怕是水娘娘跟前的童女转世哩。” 莫老憨停下手中的活计,望了眼里屋方向,憨厚的脸上露出一丝复杂。他掏出别在腰间的旱烟杆,却没有点燃,只是摩挲着。“这孩子……是跟水亲。那半块玉……”他声音更低了些,“我悄悄找镇上当铺的老朝奉瞧过一眼,人家说,不是凡品,怕是……怕是来历不小。” 莫大娘闻言,脸上笑容敛去,添了几分忧色:“他爹,你的意思是……” “没啥意思。”莫老憨打断她的话,语气坚定,“不管她以前是啥来历,现在是咱闺女。咱把她养大,教她做人,对得起她,对得起良心就行。别的,不想那么多。” “唉,说的是。”莫大娘点点头,重新拿起针线,“只要阿贝平平安安长大,比啥都强。” 夫妻俩不再言语,屋内只剩下针线穿过布料的细微声响和莫老憨偶尔整理渔网的窸窣声。温暖的灯光映照着他们朴实无华的脸庞,也守护着里屋那个身世成谜的孩子,和她枕边那在寻常人眼中并无异样、却在特定时刻会流转微光的半块玉佩。 这江南水乡的平静,与沪上那暗流涌动的漩涡,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然而,那半块玉佩,如同一个沉默的信标,终将在未来的某一天,将这南北两地、真假千金的命运,再次紧密地联结在一起。 --- 【第0183章 完】 第0184章暗流初涌 江南水乡的晨雾尚未完全散去,湿润的空气里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阿贝提着装满洗净衣物的木盆,踩着露水从河边往回走。她如今已出落得亭亭玉立,虽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裳,却难掩眉宇间的灵秀之气。只是那灵秀之下,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韧与早熟。 “阿贝,回来啦?”邻居张婶正在自家门口喂鸡,笑着打招呼,“哟,这衣服洗得真干净,你莫婶子有福气哦。” 阿贝弯起嘴角,露出一个温顺的笑容:“张婶早,顺手的事。” 她快步走回那间低矮的瓦房。养母莫婶正坐在灶膛前烧火,锅里熬着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粥。养父莫老憨蹲在门口,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眉头拧成了疙瘩,脚边放着修补了一半的渔网。 “爹,娘,我回来了。”阿贝将木盆放下,熟练地将衣物晾晒在院中的竹竿上。 莫婶站起身,用围裙擦了擦手,看着阿贝忙碌的背影,眼中满是慈爱,却也带着化不开的愁绪:“阿贝,歇会儿吧,早饭马上好了。” “没事,娘,我不累。”阿贝晾好最后一件衣服,走到莫老憨身边,“爹,网补好了吗?今天还出海吗?” 莫老憨重重叹了口气,在鞋底磕了磕烟袋锅子:“出啥海?这几天风浪大,而且……唉,镇上鱼行的王扒皮又把鱼价压了三成,辛辛苦苦打点鱼,还不够本钱!” 阿贝沉默地听着。这些年,养父母家的日子愈发艰难。莫老憨年纪大了,出海捕鱼越来越力不从心,打的鱼也卖不上价钱。她虽然拼命帮衬,洗衣、绣花、偶尔去镇上富户家帮工,但赚来的微薄收入,也仅仅是勉强糊口。那半块被她小心翼翼藏在贴身口袋里的玉佩,时常在深夜被她取出摩挲,冰凉的触感提醒着她那模糊不清的来历,也让她对未来的迷茫中,掺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期盼。 “爹,娘,我吃好了。”阿贝快速喝完了碗里的粥,站起身,“我今天想去镇上一趟,上次李府管家说需要几个绣枕套的花样,我画好了给他送去,顺便看看有没有别的活计。” 莫婶担忧道:“镇上路远,你一个人……” “没事的娘,我走熟了的。”阿贝安慰地笑了笑,拿起一个装着绣样和针线的小包袱,又揣了两个昨晚剩下的粗面饼子,便出了门。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沪上。 齐公馆的书房内,气氛凝重。齐啸云站在窗前,望着花园里已经开始凋谢的玉兰花,俊朗的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阴霾。他手中捏着一份刚刚送达的密报。 “少爷,”身后,齐府的老管家福伯低声道,“我们的人查到,当年莫家出事前后,赵坤的一个心腹,确实频繁接触过莫夫人的乳娘张氏。但在莫家被抄后没多久,这张氏就带着一家老小离开了沪上,说是回北地老家了,可我们按她老家的地址去找,根本没人。” 齐啸云转过身,眼神锐利:“也就是说,这条线断了?” 福伯叹了口气:“表面上看是断了。不过……我们顺着张氏离开沪上时乘坐的马车行线索往下查,发现他们最初并非是往北,而是往南去了。在江南的一个小码头镇子附近,失去了踪迹。” “江南?”齐啸云眸光一凝。他想起母亲偶尔提起,莫伯母林婉仪的娘家似乎就是江南人士。“继续查!重点查那个码头镇子!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 “是,少爷。”福伯应下,迟疑了一下,又道,“还有……赵家那边,赵明轩最近和几个洋行经理走得很近,似乎想在航运生意上插一脚,抢我们的份额。” 齐啸云冷哼一声:“跳梁小丑,不必理会。眼下找到莫家妹妹的下落要紧。”他顿了顿,问道,“莹莹最近怎么样?” 提到莫家那位在贫民窟长大的小姐,福伯脸上露出一丝柔和:“莹小姐很懂事,夫人派人送去的钱物,她都推辞不肯多收,只说够用就好。前些日子还自己找了份在教会学堂帮工识字的工作,说是不能总靠着齐家接济。” 齐啸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那个在破旧屋檐下,眼神清澈倔强地说“啸云哥哥,我会靠自己活下去”的小女孩,已经慢慢长大了。他欣赏她的坚韧,却也心疼她的倔强。他知道,那份婚约,如同无形的枷锁,或许也让她倍感压力。 “暗中多照应些,别让她太辛苦。”齐啸云吩咐道。 “老奴明白。” 福伯退下后,齐啸云重新拿起那份密报,目光落在“江南码头”四个字上。冥冥之中,他有一种预感,真相,或许就隐藏在那片烟雨朦胧的水乡之中。 …… 阿贝走了将近两个时辰,才到了镇上。她先去了李府,将绣样交给管家。管家对她的绣工很是满意,爽快地结了工钱,又问她愿不愿意接一批更复杂的屏风绣活,工钱也给得丰厚。 阿贝心中欢喜,连忙应下。揣着比预想中多了一些的铜钱,她感觉脚步都轻快了许多。看看天色还早,她决定去镇上的集市转转,买些便宜的米粮,再给爹娘扯块厚实点的布做冬衣。 集市上人来人往,颇为热闹。阿贝小心地护着自己的钱袋,在杂货摊和布摊前流连。 就在这时,一阵喧哗声从街口传来。只见几个穿着绸缎长衫、戴着瓜皮帽的男子,簇拥着一个油头粉面、摇着折扇的年轻公子哥儿,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所过之处,摊贩们纷纷低头,敢怒不敢言。 “是鱼行的王大少……”旁边有人低声议论,“准没好事!” 那王少爷摇着扇子,眼睛在集市上逡巡,最终落在了阿贝刚刚离开的一个卖鱼老汉的摊位上。 “老李头,这个月的份子钱,该交了吧?”王少爷用扇子敲了敲摊板,皮笑肉不笑地说。 卖鱼的老汉脸色一白,哆哆嗦嗦地掏出几个铜板:“王……王少爷,这几天鱼价低,实在……实在就这些了……” 王少爷瞥了一眼那寥寥几个铜板,脸色一沉:“就这么点?你打发叫花子呢?”他身后一个壮硕的家丁上前一步,一脚踹翻了鱼篓,活鱼在地上扑腾,溅起泥水。 “哎哟!我的鱼!”老汉心疼地惊呼,慌忙去捡。 阿贝看得心头火起,忍不住上前一步:“你们怎么可以这样欺负人!” 那王少爷闻声转过头,看到阿贝,眼睛顿时一亮。他虽然阅女不少,但像阿贝这样清丽脱俗、带着水乡灵气的姑娘却少见。 “哟,这是谁家的小娘子?长得可真水灵。”王少爷收起折扇,用扇柄轻佻地想去挑阿贝的下巴。 阿贝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他的动作,柳眉倒竖:“光天化日之下,请你放尊重些!” “尊重?”王少爷哈哈一笑,“在这镇上,我王某人就是规矩!小娘子,跟了本少爷,保你吃香喝辣,何必跟着这穷打鱼的受苦?”说着,就要伸手去拉阿贝。 周围的人群窃窃私语,却无人敢上前阻拦。卖鱼的老汉也吓得不敢说话。 阿贝又气又急,紧紧攥着拳头,她知道跟这种人讲不通道理,正想着如何脱身。 突然,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王少爷,好大的威风啊。”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青色长衫、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他身后还跟着两个穿着短褂、眼神精悍的随从。 那王少爷见到来人,嚣张的气焰顿时矮了半截,脸上挤出一丝谄笑:“哟,是陈掌柜!什么风把您吹到这小镇集市上来了?” 被称为陈掌柜的中年男子淡淡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会,而是将目光转向阿贝,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随即温和地问道:“这位姑娘,没事吧?” 阿贝见来人气度不凡,似乎能压制住那王少爷,心下稍安,福了一礼:“多谢先生,我没事。” 陈掌柜点了点头,这才对王少爷道:“王少爷,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欺行霸市,恐非长久之道。令尊若知道你在外如此行事,想必也不会高兴。” 王少爷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显然对这陈掌柜颇为忌惮,干笑两声:“陈掌柜说的是,说的是……我这就走,这就走。”说完,狠狠瞪了那卖鱼老汉和阿贝一眼,带着家丁灰溜溜地走了。 围观人群见没热闹可看,也渐渐散去。 卖鱼老汉连连向陈掌柜和阿贝道谢。 陈掌柜摆了摆手,目光再次落在阿贝身上,带着一丝探究:“姑娘不是本地人?” 阿贝心中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先生何以见得?” 陈掌柜微微一笑:“姑娘口音虽模仿得极像,但个别字眼的尾音,还带着些许北地腔调。而且,姑娘气质清雅,不似寻常渔家女。” 阿贝暗惊此人观察入微,谨慎答道:“先生好耳力。我自幼被养父母收养,原是北地逃难来的。” “原来如此。”陈掌柜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却没有再追问,只是道,“这镇上鱼龙混杂,姑娘独自一人,还需多加小心。”说完,便带着随从转身离开了。 阿贝看着陈掌柜离去的背影,心中疑窦丛生。这人是谁?为何会帮自己?他似乎对自己的来历很感兴趣? 她摇了摇头,将这些念头暂时压下,赶紧买了需要的东西,匆匆离开了集市,踏上了回家的路。她并不知道,这场看似偶然的冲突,以及那个神秘的陈掌柜的出现,已经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命运的河流中,激起了第一圈涟漪。 而在更遥远的沪上,另一圈涟漪,也正以齐啸云为中心,缓缓扩散开来。南北两地的暗流,似乎正朝着某个未知的交汇点,悄然涌动。 第0184章 暗流初涌(完) 第0185章蛛丝马迹 集市上的冲突像一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阿贝心中漾开圈圈涟漪。那个神秘的陈掌柜,他锐利的眼神、温和却带着审视的询问,以及那句点破她身世来历的话语,都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她加快脚步,只想尽快回到那个虽然贫寒却让她感到安稳的家中。 与此同时,远在沪上的齐啸云,正站在齐氏商行总部的办公室里,面对着一幅巨大的沿海地图,眉头紧锁。福伯垂手站在一旁,脸色同样凝重。 “少爷,这是我们刚收到的消息。”福伯将一份电报递给齐啸云,“我们在南洋的那批货,在公海附近被几艘不明身份的快艇拦截了,虽然护航的兄弟拼死抵抗保住了大部分货物,但损失也不小,还有两个弟兄……殉职了。” 齐啸云接过电报,快速浏览了一遍,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猛地一拳砸在铺着厚重玻璃的办公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查!给我彻查!是谁干的?!” “已经在查了。”福伯低声道,“那几艘快艇行事老辣,配合默契,不像普通海盗。而且,他们似乎对我们的航线和时间非常了解……” 齐啸云眼神冰冷:“你的意思是,有内鬼?或者……是我们那位‘老朋友’的手笔?”他口中的老朋友,自然是指赵家。 “目前还没有直接证据指向赵家。”福伯谨慎地回答,“不过,赵明轩最近和‘黑水帮’的人走得很近。黑水帮那群亡命徒,常年盘踞在那一带海域,干的就是这种无本买卖。” “黑水帮……”齐啸云咀嚼着这个名字,眼中寒光闪烁,“赵明轩,看来他是铁了心要跟我齐家过不去了。先是抢生意,现在直接动刀枪了!” “少爷,我们是否要……”福伯做了个强硬的手势。 齐啸云摆了摆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动手,正中他们下怀。赵坤那个老狐狸,巴不得我们齐家先沉不住气,他好趁机发难。货损的事,按规矩抚恤殉职的弟兄,加强后续航线的护卫力量。至于赵家……”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先让他们再蹦跶几天。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到莫家妹妹。我有预感,莫家当年的事,和赵家脱不了干系,找到莫家妹妹,或许就能找到扳倒赵家的关键证据!” “是,少爷。”福伯应道,“江南码头那边,我们的人还在暗中查访。只是年代久远,线索太少,进展缓慢。” 齐啸云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车水马龙的繁华街景,思绪却飘向了那片烟雨朦胧的江南水乡。那个仅存在于母亲描述和一张泛黄照片里的女孩,她到底在哪里?过着怎样的生活? …… 江南小镇,阿贝的生活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她接下了李府那批屏风绣活,工钱丰厚,但也极其耗费眼力和心神。她每日除了帮养母做些家务,大部分时间都伏在窗前的绣架上,飞针走线。 莫老憨依旧每日出海,鱼价被鱼行压得厉害,日子依旧紧巴巴的。但看着阿贝如此懂事勤快,老两口心里又是欣慰又是酸楚。 这日傍晚,阿贝正在穿针,养母莫婶端着一碗糖水走了进来:“阿贝,歇会儿,喝点水,眼睛都要熬坏了。” 阿贝抬起头,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接过碗,甜甜一笑:“谢谢娘,我不累。” 莫婶看着女儿清瘦的脸颊,心疼地叹了口气:“都是爹娘没本事,让你跟着我们受苦了。” “娘,您别这么说。”阿贝放下碗,拉住养母粗糙的手,“能遇到爹和娘,是阿贝的福气。” 莫婶眼眶微红,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阿贝……你今年也十六了……镇上的王媒婆前几天来,说是……说是镇东头开杂货铺的刘家小子,人挺老实,想……想说亲……” 阿贝的心猛地一沉。她虽然早已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但当它真正来临时,还是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和抗拒。她脑海中闪过那半块冰冷的玉佩,闪过集市上陈掌柜那探究的眼神,闪过内心深处那个模糊的、关于另一个家和另一个身份的执念。 “娘,”她低下头,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现在不想嫁人。我想多陪陪您和爹,还想……多攒点钱。” 莫婶看着女儿低垂的头顶,知道她心里有事,那半块玉佩的秘密,像一根刺,扎在一家三口心里。她叹了口气,没有再逼她:“好,好,不想嫁就不嫁,娘再去回绝了王媒婆。你……你自己有主意就好。” 安抚好养母,阿贝却再也无法静心刺绣。她走到院子里,看着天边绚烂的晚霞,心中一片纷乱。嫁人、生子,像镇上大多数姑娘一样,过着一眼能看到头的生活?不,那不是她想要的。她总觉得,自己的人生不应该局限于此,那半块玉佩,仿佛在冥冥中指引着她去追寻什么。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贴身藏着玉佩。冰凉的触感让她躁动的心稍稍安定。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请问,这里是莫老憨家吗?” 阿贝和莫婶都是一愣。莫老憨也闻声从屋里走了出来。 只见院门外站着一个穿着灰色短褂、看起来像个跑腿伙计的年轻人,他手里拿着一个信封,脸上带着恭敬的笑容。 “我是莫老憨,你是?”莫老憨疑惑地问。 那伙计将信封递上:“莫大叔,这是陈掌柜让我给您送来的。” “陈掌柜?”莫老憨更疑惑了,他可不认识什么陈掌柜。 阿贝心中一动,上前接过信封:“哪位陈掌柜?” 伙计笑道:“就是镇上‘汇通货栈’的陈掌柜。他说前几日在集市上与姑娘有一面之缘,听闻莫大叔打鱼为生,我们货栈最近需要一批新鲜海货供应客栈后厨,价格绝对公道,所以特来问问莫大叔愿不愿意合作。这是具体的货单和价目,陈掌柜说,若莫大叔有意,三日后可带着样品去货栈详谈。” 汇通货栈?阿贝想起来了,那是镇上最大的货栈,生意做得很大,据说东家背景很深。那位陈掌柜,竟然是汇通货栈的掌柜? 莫老憨一听价格公道,眼睛顿时亮了。他被鱼行压价压得太狠了,如果能直接和货栈合作,那真是天大的好事! “愿意!当然愿意!”莫老憨连忙应下,对那伙计千恩万谢。 伙计完成任务,便告辞离开了。 莫老憨拿着那封信,激动得手都有些抖:“阿贝,你真是爹的福星啊!竟然认识了陈掌柜这样的人物!” 阿贝却微微蹙起了眉头。天上不会掉馅饼。那位陈掌柜,为何会如此好心?仅仅因为集市上一面之缘,就给了父亲这样一个机会?她回想起陈掌柜那双看似温和却洞察一切的眼睛,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 “爹,这事……我们还是谨慎些好。”阿贝提醒道。 “谨慎啥?”莫老憨不以为然,“汇通货栈是大字号,讲究信誉!陈掌柜是体面人,还能骗咱不成?这可是难得的好机会!阿贝,你放心,爹一定好好干,多打鱼,以后让你和你娘过上好日子!” 看着养父兴奋的样子,阿贝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或许,是自己想多了?这真的只是一个巧合,是陈家货栈正好需要货源?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似乎印证了阿贝的不安。 三日后,莫老憨兴冲冲地带着精心挑选的鱼获样品去了汇通货栈。接待他的果然是陈掌柜。陈掌柜为人十分和气,仔细查看了鱼获,对品质很满意,当场就定下了长期合作的意向,给出的价格比鱼行高了足足五成!还预付了一部分定金。 莫老憨揣着定金,感觉像做梦一样,回到家里,对着那锭银子看了又看,笑得合不拢嘴。 接下来的日子,莫老憨出海更加勤快了。有了稳定的销路和公道的价格,家里的经济状况明显改善。莫婶脸上也多了笑容,甚至扯了新布,要给阿贝做身新衣裳。 阿贝看着养父母高兴,心里也稍稍松了口气,但那份隐隐的不安始终未曾散去。她偶尔去镇上送绣活,会刻意路过汇通货栈。货栈生意兴隆,人来人往,陈掌柜似乎总是很忙,但有一次阿贝远远看到他站在二楼的窗口,目光似乎正落在自己身上,当她抬头望去时,他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 这绝不是巧合。 阿贝几乎可以肯定,这位陈掌柜,对自己,或者说对自己的身世,有着非同一般的兴趣。他帮助父亲,或许只是一种接近自己的手段。 他到底想干什么? …… 沪上,齐公馆。 齐啸云看着福伯刚刚送来的一份最新调查报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赵明轩上个月秘密去了一趟江南?”他冷声问道。 “是。”福伯点头,“行程很隐秘,但我们的人还是查到了。他去的就是我们重点查访的那个码头镇子!而且,在他离开后没多久,镇上就开张了一家新的货栈,叫‘汇通货栈’,东家背景神秘,但资金似乎来自沪上。” “汇通货栈……”齐啸云重复着这个名字,眼中寒光暴涨,“赵明轩前脚去,后脚就开了家货栈?有这么巧的事?查!给我查清楚这个汇通货栈的底细!还有那个陈掌柜!” “已经在查了,少爷。”福伯道,“这个陈掌柜表面上是货栈掌柜,但据我们初步了解,他身手不凡,身边还有几个来历不明的护卫,不像普通的生意人。而且,他最近似乎对镇上一户姓莫的渔民家格外关注,还主动给了他们生意做。” “姓莫的渔民?”齐啸云的心猛地一跳,“那户人家有什么特别?” “那户人家只有一个养女,名叫阿贝,年约十六,据说是从小被收养的,来历不明……” “阿贝……十六岁……收养……”齐啸云喃喃自语,每一个信息都像一块拼图,与他寻找的目标高度吻合!他猛地站起身,因为激动,声音都有些发颤,“福伯!准备一下,我要亲自去一趟江南!” “少爷,您亲自去?太危险了!赵家很可能已经有所察觉,那边情况不明……”福伯急忙劝阻。 “正因为情况不明,我才必须亲自去!”齐啸云斩钉截铁地说道,“如果……如果她真的是……我不能再让她流落在外,更不能让她落入赵家的圈套!立刻去安排!” “是……是,少爷!”福伯见少爷心意已决,知道再劝无用,只能躬身领命,匆匆下去安排。 齐啸云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一个精致的紫檀木盒。打开盒子,里面静静躺着半块凤纹玉佩,玉质温润,纹路清晰。这是莫家当年定下婚约的信物,另一半月牙形的,应该在莫家另一位千金身上。 他轻轻抚摸着玉佩,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无论前方是龙潭虎穴,还是阴谋陷阱,他都必须去确认那个“阿贝”的身份。 南北两股寻找真相的暗流,终于即将在这个看似平静的江南小镇,交汇碰撞。 第0185章 蛛丝马迹(完) 第0186章风起江南 江南的雨,总是来得缠绵悱恻。细密的雨丝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笼罩着水乡小镇,将青石板路浸润得油光发亮,也将远处黛瓦白墙的轮廓晕染得模糊不清。 阿贝撑着油纸伞,提着一个小布包,快步走在通往镇子的青石板路上。布包里是她刚完工的一批绣活,需要送到李府去。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她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她微微蹙着眉,并非因为天气,而是心中那份挥之不去的不安。 自从父亲莫老憨与汇通货栈搭上线后,家里的日子确实好过了不少。父亲脸上多了笑容,母亲也不用再为柴米油盐日夜发愁。可那位陈掌柜……阿贝总觉得他那双看似温和的眼睛背后,藏着深不见底的东西。他几次“偶遇”自己,言语间看似随意,却总在不经意间探问她的身世,问她可还记得幼年之事,问她身上是否有什么特别的物件。 她每次都含糊其辞地应对过去,但心中的警惕却与日俱增。那半块玉佩,她藏得更深了。 今日出门前,父亲又念叨着陈掌柜的好,说货栈最近需要一批急货,价格给得格外高,他这几日都要早早出海。阿贝劝他雨天风浪大,缓一日再去,父亲却只说“陈掌柜信任咱,咱不能误了事”,执意出了海。 想到此处,阿贝的心不由得揪紧了几分。她加快脚步,只想尽快送完绣活回家。 刚到镇口,就见一辆黑色的、样式新颖的轿车缓缓驶过泥泞的道路,溅起一片泥水。在这小镇上,汽车是极为稀罕的物事,引得路人纷纷侧目。阿贝也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车窗玻璃贴着深色的膜,看不清里面的人,只觉得那车带着一种与这水乡格格不入的冷硬气息。 她没有多想,继续往李府走去。 而此刻,那辆黑色轿车内,齐啸云正靠在后座,闭目养神。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外套随意放在一旁,领带微微松开,眉宇间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锐利的审视。他昨夜抵达离小镇最近的县城,今日一早便迫不及待地驱车赶来。 开车的司机是福伯精心挑选的好手,副驾驶上坐着的是跟随齐啸云多年的护卫阿强。两人都神色警惕,注意着周围的环境。 “少爷,前面就是清水镇了。”阿强回头低声道。 齐啸云睁开眼,望向窗外。烟雨朦胧中的江南水乡,小桥流水,枕河人家,别有一番韵味。但他此刻无心欣赏,心中只有那个名叫“阿贝”的渔家养女。 “直接去汇通货栈。”齐啸云沉声道。他要先会会那个神秘的陈掌柜。 “是。” 汽车在并不宽敞的街道上缓慢行驶,最终在镇中心一栋颇为气派的二层洋楼前停下。楼前挂着“汇通货栈”的牌匾,黑底金字,在雨中显得有些肃穆。 齐啸云下车,阿强立刻撑开一把黑色的雨伞跟在他身侧。两人走进货栈。 货栈内伙计忙碌,见到齐啸云这般气度的人物进来,都愣了一下。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人连忙迎了上来:“这位先生,您有什么需要?” “我找陈掌柜。”齐啸云目光扫过货栈内部,语气平淡,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 那管事被他目光一扫,竟有些紧张:“陈掌柜……陈掌柜他刚出去,说是去码头看看货……” “去哪里的码头?”齐啸云追问。 “就……就是镇东头的渔码头……” 齐啸云眸光一闪,不再多言,转身便走。 “少爷,我们去码头?”阿强跟上问道。 “不,”齐啸云脚步不停,“去莫家。” 根据调查,莫家就在镇子边缘,靠近河边。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那个“阿贝”,此刻或许并不在家。但他需要先看看她生活的环境,也需要从她的养父母那里,获取最直接的信息。 …… 阿贝从李府出来,工钱比预想的还要多一些。李府管家对她愈发客气,甚至隐晦地提了提李家少爷尚未婚配的意思。阿贝只装作听不懂,敷衍了过去。 心中的不安让她没有在镇上多做停留,买了些养父爱吃的酱菜和一块肥厚的猪肉,便匆匆往家走。雨似乎下得更大了些,河面上的水汽氤氲升腾,远处的景物都模糊起来。 快到家时,她远远看到自家那低矮的院门外,停着一辆黑色的汽车,正是她在镇口看到的那辆!心脏猛地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 她加快脚步,几乎是跑着冲进了院子。 只见院子里站着两个陌生的男人。一个身材高大健壮,穿着短褂,眼神锐利,像是个护卫。另一个背对着她,身姿挺拔,穿着一身她从未见过的、料子极好的深色衣服,仅仅是站在那里,就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养母莫婶站在屋檐下,脸色苍白,双手紧张地绞着围裙,眼中满是惶恐。 “娘!”阿贝喊了一声,冲到莫婶身边,警惕地看着那两个不速之客,“你们是谁?来我家做什么?” 那背对着她的男人闻声,缓缓转过身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阿贝对上了一双深邃如同寒潭的眼眸。那眼睛极其锐利,带着审视、探究,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男人的面容俊朗非凡,却冷峻如冰雕,下颌线条紧绷,透着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严。他看起来很年轻,绝不会超过二十岁,但那通身的气派,却让阿贝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和……心悸。 齐啸云也在看着眼前的少女。雨水打湿了她的鬓角,几缕乌黑的发丝贴在白皙的脸颊旁。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衣裳,身形纤细,却站得笔直,像一株在风雨中顽强生长的小草。她的眼睛很大,清澈明亮,此刻因为警惕和不安,瞪得圆圆的,像受惊的小鹿,但那眼底深处,却藏着一抹不容忽视的倔强。 就是这双眼睛……齐啸云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这双眼睛,和他记忆深处,莫伯母林婉仪的那双眼睛,何其相似!还有那眉宇间的轮廓…… 他几乎可以断定,眼前这个少女,就是他苦苦寻找的莫家千金!那个本该在沪上锦衣玉食、与他有婚约的贝贝! “你……就是阿贝?”齐啸云开口,声音因为内心的激荡而略显低沉沙哑。 阿贝被他那灼热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将养母护在身后,强自镇定道:“是我。你们到底是谁?想干什么?” 莫婶颤抖着声音道:“阿贝,这位……这位齐少爷是从沪上来的,他说……他说是来找人的……” 沪上?齐少爷? 阿贝的心猛地一沉。沪上……那是她梦中偶尔会出现,却又无比陌生的地方。是那半块玉佩指引的归宿吗?可是,为什么是在这种情况下?这个齐少爷,看起来如此高高在上,他的到来,是福是祸? “找人?”阿贝紧紧攥着衣角,指甲掐进掌心,“找什么人?找到我家来了?” 齐啸云看着她戒备的样子,心中五味杂陈。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缓和一些,但常年发号施令的习惯,还是让他的话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味道:“我找莫隆将军的千金,莫贝贝。” 莫隆将军?莫贝贝? 这两个名字如同惊雷,在阿贝和莫婶耳边炸响! 莫婶腿一软,险些瘫倒在地,被阿贝死死扶住。阿贝自己的脸色也变得煞白,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腔。她虽然对自己的身世有所猜测,但当真相以如此直接、如此猛烈的方式扑面而来时,她还是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 “你……你胡说什么!”阿贝的声音带着颤抖,“我不知道什么莫将军,什么莫贝贝!我爹是莫老憨,我是渔女阿贝!你们找错人了!请你们离开!” 她不能承认!她不知道这些人的来意!她不能给这个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家,带来未知的灾难! 齐啸云看着她苍白的脸和强装镇定的眼神,心中掠过一丝心疼,但更多的是一种势在必得的决心。他上前一步,目光如炬,紧紧盯着阿贝:“你不知道?那你可认得此物?” 他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了那个紫檀木盒,打开,露出了里面那半块凤纹玉佩。 当那半块玉佩映入眼帘时,阿贝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了原地!那玉佩的质地、颜色、纹路……与她贴身藏了十几年的那半块,几乎一模一样!不,不是几乎,它们本就是一体!那缺失的月牙形缺口,正好能和她那块严丝合缝地拼上! 她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那里,另外半块玉佩正隔着薄薄的衣衫,散发着冰凉的触感。 她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齐啸云的眼睛。他心中大定,语气更加笃定:“这半块玉佩,是莫伯父亲手所赐,是莫家双姝与齐家婚约的信物。另一块,就在莫家二小姐莫贝贝身上。阿贝姑娘,你还要否认吗?” 雨水哗啦啦地下着,敲打着瓦片,也敲打在阿贝冰冷的心上。她看着那半块玉佩,又看看眼前这个气势逼人的齐少爷,再看看身边吓得瑟瑟发抖的养母,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慌感将她淹没。 她是谁?她是渔女阿贝,还是将军千金莫贝贝? 这个齐少爷,是来带她回去的吗?回到那个她毫无记忆的、所谓的“家”? 那爹娘怎么办?这个家怎么办? 承认了身份,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 无数个问题在她脑海中翻腾,让她头痛欲裂。 就在这时,院门外突然传来一个焦急的、带着哭腔的喊声:“莫婶!阿贝!不好了!不好了!莫大叔……莫大叔的船,在回来的路上,遇到风浪……翻……翻了啊!” 轰——! 这个消息,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阿贝。 她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耳边只剩下养母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和窗外无尽的雨声…… 父亲……出海……翻船…… 齐啸云脸色也是骤变,他一个箭步上前,在阿贝软倒之前,伸手扶住了她。入手是少女纤细而冰凉的手臂,带着微微的颤抖。 “阿强!立刻去码头!调动所有人手,搜救!”齐啸云厉声吩咐,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他低头看着怀中脸色惨白、双目紧闭的少女,那双酷似莫伯母的眼睛紧闭着,长睫如同蝶翼般脆弱地颤抖。他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找到人的激动,有对眼前变故的震惊,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责任感和……怜惜。 风雨如晦,江南小镇的这个雨天,注定要改变许多人的命运。 寻找与躲避,真相与谎言,亲情与婚约,所有的矛盾,都在这一刻,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风雨,推向了无法预知的顶点。 第0186章 风起江南(完) 第0187章针锋初遇 沪上的秋,带着黄浦江吹来的湿气,黏腻地贴在行人的皮肤上。 贝贝挎着一个半旧的蓝布包袱,站在车水龙马的南京路口,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这座光怪陆离的城市。高楼大厦与低矮里弄交错,叮叮当当的电车与人力车夫粗重的喘息声混杂,空气中弥漫着汽油、脂粉、还有不知名食物的复杂气味。这与她从小长大的江南水乡,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她身上穿的还是离家时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印花布衫子,脚下是一双沾了泥点的布鞋,与周围那些穿着旗袍、皮鞋,烫着卷发的摩登女郎格格不入。包袱里,除了几件换洗衣物,便是她最珍视的几样东西:养母精心教导下绣出的几方帕子、一个荷包,还有那半块用红绳系着、贴身藏好的玉佩。 想到养父莫老憨还躺在江南小镇的床上,等着钱抓药治病,贝贝攥紧了包袱带子,深吸了一口气,将那份初来乍到的惶恐压了下去。她必须在这里立足,必须赚到钱。 几天下来,她几乎跑遍了沪上大大小小的绣庄和成衣铺。那些掌柜的,有的看她年纪小,又是外地口音,连包袱都不愿打开就挥手赶人;有的倒是看了她的绣活,嘴上夸赞几句“针脚细密”、“花样别致”,可一谈到工钱,便拼命压价,开的价钱连在沪上租个亭子间都勉强。 “小姑娘,不是我说你,你这绣法是江南的老路子,在咱们沪上不时兴啦!现在太太小姐们都喜欢洋派的花边、蕾丝,要么就是苏绣、湘绣那种大气磅礴的。你这个……啧啧,自己留着玩吧。”一家位于四马路的绣庄掌柜,捏着她一方绣着“鱼戏莲叶间”的帕子,语气轻蔑。 贝贝咬着唇,默默收回帕子。她知道自己技法和花样或许不够“时髦”,但养母说过,她的绣活里有水乡的灵气,是那些机械复制的花边比不了的。她不信偌大的沪上,找不到一个识货的人。 从最后一家碰壁的绣坊出来,天色已近黄昏。贝贝摸了摸干瘪的荷包,里面只剩下几个铜板。今天若再找不到活计,恐怕连最便宜的大通铺都住不起了。 她心事重重地沿着人行道走着,盘算着是不是该去码头或者纱厂碰碰运气,看看有没有扛包、纺纱之类的力气活。就在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猛地从旁边巷口窜出,与她擦肩而过的瞬间,手极其灵巧地在她包袱上一扯一拽! “哎呀!”贝贝只觉得手上一轻,包袱已被那人抢了去! “站住!我的包袱!”贝贝又急又怒,那里面可有她的全部家当和那几方指望卖钱的绣品!她拔腿就追。 那扒手显然是个老手,身形滑溜得像条泥鳅,在熙攘的人群中左冲右突。贝贝虽在江南水乡练就了一副好脚力,但毕竟对沪上的街道不熟,追了几条街,眼看着那扒手就要钻进一条更狭窄的弄堂,心急如焚。 就在此时,一辆黑色的福特汽车恰好从旁边路口缓缓驶出,挡住了扒手的去路。扒手猝不及防,差点撞在车头上,脚步一滞。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熨帖的深灰色西装、身形挺拔的年轻男子迈步下车。他约莫二十出头年纪,面容俊朗,眉头微蹙,眼神锐利地扫过眼前这略显混乱的场面。 “怎么回事?”他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势。 那扒手见势不妙,扔下包袱就想跑。 “抓住他!”年轻男子对身后的司机吩咐了一句。那司机身手矫健,几步上前,轻易就扭住了扒手的胳膊。 贝贝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先是感激地看了那年轻男子一眼,然后赶紧捡起地上的包袱,紧紧抱在怀里,仔细检查。幸好,东西都在,那几方绣帕也只是沾了点灰。 “谢谢你,先生!”贝贝对着年轻男子,用带着吴侬软语口音的官话道谢,同时微微躬身。这是养母教她的礼节。 年轻男子——齐啸云,目光落在贝贝身上。少女因为奔跑而脸颊泛红,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江南溪水里浸过的黑曜石。她身上的蓝布衫子虽然旧,却洗得干干净净,整个人透着一股与这浮华都市格格不入的清澈与韧劲。 “举手之劳。”齐啸云淡淡应了一句,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她怀中的包袱,以及她因为紧张而微微敞开的衣领处,隐约露出的一截红绳。不知为何,那红绳让他心头莫名一动,但那感觉稍纵即逝。他并非多管闲事之人,今日出手,多半是那扒手惊了他的车驾。 “以后小心些,沪上不比别处。”他语气依旧平淡,说完便转身,准备上车。 “先生请留步!”贝贝却突然叫住他。她犹豫了一下,从包袱里取出那方刚才被绣庄掌柜贬斥的“鱼戏莲叶间”的帕子,双手递过去,“这个…不成敬意,谢谢先生援手之恩。” 齐啸云脚步一顿,回头看向她手中的帕子。白色的细棉布底子上,几片莲叶舒卷自如,两条锦鲤灵动鲜活,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布面上跃出。针法细腻,配色清雅,尤其是那鱼儿的神韵,带着一股野生的、蓬勃的生命力,确实与他平日里见的那些或匠气、或艳俗的绣品不同。 他本是随口一句提醒,没想到这姑娘如此郑重地道谢。他本不欲收,但看着少女那双清澈而执拗的眼睛,以及那方确实有几分灵气的绣帕,鬼使神差地,他伸出了手。 “绣得不错。”他接过帕子,指尖触碰到细密的针脚,评论依旧简短。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被帕子一角一个不甚起眼的、用更细的丝线绣出的标记吸引住了。那是一个小小的、抽象的莫字纹样,与他记忆中某个模糊的影像似乎有些重叠。莫……他心中那个关于莫家旧案的疑团,似乎被这小小的标记轻轻拨动了一下。 他抬起眼,再次仔细打量眼前的少女。眉眼之间……似乎并无太多相似之处。是巧合吗? “你这绣法,跟谁学的?”他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 贝贝愣了一下,没想到这位看起来身份不凡的先生会对她的绣活感兴趣,老实回答:“是我娘教的。” “你娘是江南人?” “嗯,我们是苏州那边的。”贝贝点头,并未提及养父母的身份。 齐啸云若有所思。莫家祖籍并非苏州,或许真是自己想多了。他将帕子折好,放入西装内袋,点了点头:“手艺很好,在沪上坚持下去,会有出路。”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上了汽车。 黑色的福特车缓缓汇入车流,消失在街角。 贝贝站在原地,看着汽车消失的方向,心里有些异样的感觉。这位先生虽然话不多,看起来也有些冷淡,但似乎……并不坏。他最后那句“会有出路”,像是一颗小小的火种,落在她有些冰凉的心上,重新点燃了一丝希望。 她握紧了包袱,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她记得来时路过一条小街,那里似乎有几家看起来没那么气派,但或许会更愿意给她机会的小绣坊。 而驶远的汽车里,齐啸云靠在座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那方丝帕细腻的质感。那个“莫”字标记,以及少女那双清澈倔强的眼睛,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去查一下,最近沪上有没有从苏州来的,绣活好的年轻女子,大概……十七八岁年纪。”他忽然对前排的司机吩咐道。 “是,少爷。”司机应道。 齐啸云望向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眼神深邃。莫家的案子,父亲一直讳莫如深,但他总觉得背后另有隐情。任何一点可能的线索,他都不想放过。这个偶然遇到的绣花姑娘,会是那条不起眼,却可能通向真相的丝线吗? 他不知道。但沪上的水,本就深得很。多留意一分,总无大错。 夕阳的余晖,将这座欲望与机遇并存的都市,染上了一层朦胧的金色。两个因半块玉佩而命运相连的少女,一个温婉隐忍,一个爽朗坚韧,她们的人生轨迹,在这一天,因为一次意外的抢劫与相助,第一次产生了微弱的交集。而命运的齿轮,也由此开始,缓缓转动。 看着那辆黑色汽车消失在街角,贝贝收回目光,指尖还残留着方才递出帕子时的微微颤抖。那位先生……气质清贵,言语简短,却莫名给人一种可以信赖的感觉。他收下了她的帕子,还说她的手艺“会有出路”。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连日来的挫败和茫然,似乎被驱散了些许。她重新抱紧包袱,里面那几方绣帕仿佛也带上了新的分量。 不能再漫无目的地碰运气了。贝贝定了定神,想起之前路过的一条名叫“集贤里”的小街。那条街不那么繁华,多是些经营文房四宝、古籍修补、小手工艺品的小铺面,气氛古朴些,或许那里的掌柜不会只看重“时髦”。 她凭着记忆穿街过巷,走到集贤里时,天色已近擦黑。街上的店铺大多点起了灯,昏黄的光晕透过玻璃窗,照亮了陈列的各色物件。她放慢脚步,一家一家地看过去,最终在一家名为“雅绣轩”的铺子前停住了脚。 这间铺子门面不大,装修也不起眼,但橱窗里陈列的几件绣品却吸引了贝贝的目光。不是时下流行的艳丽花卉或西洋图案,而是一幅《寒江独钓图》,绣工精湛,意境清远,颇有古风。旁边还有一方绣着兰草的手帕,针法细腻,气韵生动。 这风格,倒与她的绣活有几分投契。 贝贝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挂着铃铛的玻璃门。 “叮铃——” 一位戴着老花镜、头发花白的老先生正伏在柜台上,就着一盏绿罩台灯修补一件破损的古旧绣片。闻声抬起头,透过镜片打量了她一眼,目光温和。 “小姑娘,有事?” “老先生,”贝贝走上前,将包袱放在柜台一角,小心翼翼地打开,露出里面几方叠得整整齐齐的绣帕和一个鲤鱼戏水的荷包,“我……我想问问,您这里收绣活吗?或者,需不需要学徒工?” 老先生放下手中的活计,拿起一方帕子,凑到灯下仔细观看。那是贝贝绣的“喜上眉梢”,喜鹊灵动,梅枝遒劲,配色清雅不俗。 “嗯……”老先生看了半晌,又拿起那个荷包,手指摩挲着上面细密的针脚,“针脚是扎实的,路子也正,是苏绣的底子,但又带点自己的味道……这水波纹的处理,很少见,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贝贝见他识货,心中升起希望,连忙点头:“是,我看着我们镇子外河里的水波想的,觉得直接绣出来可能没那么活,就试着用深浅不同的蓝色丝线交错着来……” 老先生眼中露出一丝赞赏:“灵性不错。小姑娘,学了几年了?” “从小跟我娘学,断断续续有十年了。”贝贝老实回答。 “十年……”老先生沉吟片刻,放下荷包,看着她,“我这里铺子小,生意也清淡,请不起专职的绣娘。不过,偶尔有些老主顾喜欢这类清雅的东西,你的绣活倒是合他们的眼缘。这样吧,这几方帕子和荷包,我按一方两块五,荷包五块的价格收了,你看如何?” 这个价格,虽然比不上那些大绣庄给成名绣娘的工钱,但比起之前那些拼命压价的掌柜,已是公道了许多。更重要的是,这位老先生是懂行的! 贝贝心中一阵激动,连忙点头:“可以的,谢谢老先生!” 老先生笑了笑,从柜台抽屉里数出钱,递给贝贝,又问道:“你刚来沪上?住的地方可有着落了?” 贝贝接过钱,小心地放进内袋,摇了摇头:“还没有……” “集贤里后面第三条弄堂,最里面一家,门口有棵歪脖子梧桐树的,那家的房东谭太太是我远房表亲,人很和气,她那里有空着的亭子间出租,价钱也便宜。你可以去问问看,就说是雅绣轩的宋老头介绍的。”老先生和气地指点道。 贝贝感激不尽,连声道谢:“谢谢宋老先生!” “叫我宋伯就好。”宋老先生摆摆手,“以后若有绣好的活计,样式别太花哨,就按你这个路子的来,可以拿来给我看看。若是卖掉了,我们七三分账,你七我三,如何?” 这简直是雪中送炭!贝贝眼眶微热,用力点头:“好!谢谢宋伯!” 离开雅绣轩,贝贝握着口袋里那十几块钱,感觉脚步都轻快了许多。她按照宋伯指点的方向,很快找到了那条弄堂和那棵歪脖子梧桐树。 房东谭太太是个微胖的中年妇人,面相果然很和气。听说她是宋伯介绍来的,又见贝贝模样清秀、举止有礼,很爽快地以每月三块钱的价格,将那个小小的亭子间租给了她。 亭子间只有七八个平方,朝北,有些阴暗潮湿,除了一张木板床、一个旧衣柜和一张小桌子,别无他物。但对贝贝来说,这已是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安身之所了。 她仔细锁好门,将包袱放在床上,第一件事就是掏出那半块玉佩,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仔细摩挲着。冰凉的触感传来,她低声呢喃:“爹,娘,阿贝在沪上找到活计了,也找到住的地方了。你们放心,我一定会赚到钱,治好爹的病……” 她将玉佩重新贴身藏好,开始动手收拾这个小小的空间。虽然简陋,但这是她在沪上的第一个家。 与此同时,齐公馆的书房内。 齐啸云坐在宽大的书桌后,手指间正是那方“鱼戏莲叶间”的帕子。司机刚刚回报,暂时没有查到符合条件、绣活出众的苏州女子更多信息,沪上流民太多,如同大海捞针。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方帕子上,那个小小的“莫”字标记,线条古朴,绝非寻常绣娘会用的花样。这标记,他越看越觉得熟悉,似乎在他母亲收藏的某件旧物上见过……那件旧物,好像与早已败落的莫家有些关联。 莫家……那双清澈倔强的眼睛…… 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是我。关于莫隆旧案的卷宗,想办法再弄一份更详细的出来,特别是关于他家中女眷和仆役下落的部分。” 放下电话,齐啸云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沪上璀璨的万家灯火。这座城市的秘密,就像这夜色一样深沉。那个偶然相遇的绣花姑娘,和她手中这方带着疑点的绣帕,是否会成为揭开某个尘封真相的钥匙? 他不得而知。但直觉告诉他,有些事情,已经开始不一样了。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那间小小的亭子间里,贝贝吹熄了煤油灯,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怀揣着对明天的希望和那半块冰凉的玉佩,沉沉入睡。 沪上的夜,还很长。两个少女的命运丝线,正在无人察觉的暗处,悄然靠近。 第0188章亭子间的微光 亭子间的清晨,来得格外早。 第一缕熹微的晨光尚未完全驱散弄堂里的黑暗,贝贝便已醒来。木板床睡得她腰背有些酸疼,但她精神却很好。这是她在沪上的第一个清晨,也是她靠自己双手挣来立足之地的第一天。 她轻手轻脚地起身,用昨晚从房东谭太太那里赊来的一点热水简单洗漱。冰冷的水拍在脸上,让她彻底清醒。对着那块模糊不清的小镜子,她仔细地将乌黑的长发编成一根粗亮的麻花辫,垂在胸前,整个人显得利落又精神。 从包袱里取出昨晚小心翼翼收好的十几块钱,她数出三块,准备等下交给谭太太作为第一个月的房租。剩下的钱,她要精打细算——买些最便宜的米面,再扯些素色的棉布和必需的丝线。宋伯说了,她的绣活路子清雅,素净的底布更能凸显针法的灵秀。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弄堂里已经有了动静。早起倒马桶的、生煤球炉的、提着篮子去买菜的邻居们互相打着招呼,吴侬软语夹杂着市井的喧嚣,充满了鲜活的生活气息。几个早起玩耍的孩子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新来的、穿着蓝布衫子的姐姐。 贝贝并不怯生,对着看向她的邻居露出一个腼腆而友善的笑容,然后便按照昨晚记下的路线,往附近的菜市和杂货店走去。 她花几分钱买了些糙米和咸菜,又在一家布店扯了几尺最普通的白细布和几绺基础颜色的丝线。回到亭子间,她将东西放好,拿出那方从江南带来的、养母用了多年的旧绣绷,仔细地绷上一块白布。 她没有立刻开始刺绣,而是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看着窗外那片被四周楼房切割出的、狭小的天空。养父卧病在床的模样,养母愁苦的眼神,在她脑海中一一闪过。她深吸一口气,拿起炭笔,开始在布上轻轻勾勒。 她没有画那些常见的花鸟虫鱼,而是画了一条蜿蜒的河流,河畔是江南常见的乌篷船和芦苇荡。这是她记忆中最深刻的家乡景象,也是她力量的源泉。 勾勒完毕,她选了一种最深的黛青色丝线,穿针引线。针尖刺破细白的布面,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她摒弃了杂念,全身心地投入进去,手腕灵动,运针如飞。深浅不一的青色丝线在她指尖交错、层叠,那河水的波纹仿佛活了过来,在晨光中荡漾开细腻的光泽。 这一绣,就是一个上午。直到腹中传来清晰的饥饿感,她才恍然惊觉,阳光已经透过小窗,在冰冷的水门汀地面上投下了一小块光斑。 她放下绣活,就着咸菜,匆匆吃了几口早上煮好的、已经凉透的糙米饭。味道自然谈不上好,但她吃得很踏实。这是靠自己的手艺换来的食物。 下午,她继续埋头刺绣。偶尔有邻居从她虚掩的房门前经过,好奇地探头张望,看到她专注的侧影和手中那仿佛被施了魔法般逐渐成型的绣面,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傍晚时分,那条黛青色的河流已初具规模,河边的芦苇也显出了迎风摇曳的姿态。贝贝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和脖颈,小心地将绣绷收起。 她决定再去一趟雅绣轩。一方面是把房租交给谭太太,另一方面,她也想问问宋伯,对她画的这个新样子有什么看法。 当她再次走进雅绣轩时,宋伯正在招待一位客人。那是一位穿着素色旗袍、气质娴静的中年女士,正低头看着柜台里陈列的一幅绣品。 贝贝没有打扰,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候。 宋伯看到她,微笑着点了点头,继续对那位女士说道:“……这幅《秋山访友图》是店里老师傅的手笔,意境是好的,就是这设色,稍显沉闷了些。” 那位女士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而略带愁容的脸庞。她轻轻叹了口气:“是啊,总觉得少了点生气。”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站在门口的贝贝,以及她臂弯里抱着的、露出半截绣绷的蓝布包袱。 “这位是……”女士看向宋伯。 “哦,这是小贝,店里新来的绣娘,手艺很灵。”宋伯介绍道,又对贝贝说,“小贝,这位是林太太。” 贝贝连忙微微躬身:“林太太好。” 林太太的目光落在贝贝怀中的绣绷上,那方只完成了一半的《江南水乡图》吸引了她的注意。虽然只是墨线勾勒和部分铺色,但那河流的灵动气韵已然透出。“这是……你绣的?” 贝贝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是,刚起了个头,绣得不好……” “能给我看看吗?”林太太语气温和。 贝贝看了一眼宋伯,见他颔首,便将绣绷递了过去。 林太太接过绣绷,凑到灯下仔细观看,手指轻轻拂过那黛青色的水面,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触动。这河流的绣法,这水波的韵味,竟让她想起很久以前,某个人也曾偏爱这样的风格…… “这水,绣得很有生气。”林太太抬起头,看着贝贝,眼神复杂,“像是活水,有风,有光。” 得到这样的评价,贝贝心中欢喜,脸上也露出了真切的笑容:“谢谢林太太!” 林太太沉吟片刻,对宋伯说:“宋老板,这幅绣品若是完成了,可否先留给我看看?我近来正想寻一幅不一样的山水,挂在书房。” 宋伯有些意外,这位林太太是店里的老主顾,眼光一向很高,没想到会对贝贝这未完成的作品青眼有加。他连忙应道:“当然可以,林太太放心,小贝完工后,我立刻派人通知您。” 林太太点了点头,又深深看了贝贝一眼,这才付了钱,拿着之前选好的几样丝线,离开了绣轩。 送走林太太,宋伯转向贝贝,脸上带着赞许的笑容:“小贝啊,看来你的运气来了。这位林太太可是位识货的,她丈夫是报馆的主笔,交往的都是文化界的人士。若是你的绣品能得她青睐,以后就不愁销路了。” 贝贝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转机,心中既惊且喜。她将准备好的房租钱交给宋伯,托他转交给谭太太。 “宋伯,我想尽快把这幅《江南水乡》绣完,您看……我还需要添置些什么颜色的丝线吗?”贝贝虚心求教。 宋伯看了看绣面,指点道:“水色层次够了,接下来是岸边的苇草和远山,可以再加些秋香、赭石和极淡的花青……嗯,我这里正好有,你先拿去用。”说着,他从柜台里取出几绺丝线递给贝贝。 贝贝感激地接过。这些颜色的丝线,若她自己去买,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抱着绣绷和新得的丝线,贝贝脚步轻快地回到了亭子间。夜幕已经降临,弄堂里家家户户亮起了灯,空气中飘散着饭菜的香气。 她点亮那盏小小的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填满了这方寸之地。她坐在窗前,再次拿起针线。这一次,她下针更加沉稳,心中充满了希望。林太太欣赏她的绣活,宋伯愿意帮助她,她似乎真的在沪上,看到了一丝微弱却坚定的光。 她不知道的是,那位林太太,正是当年莫家主母林婉如的远房表妹。而贝贝那带着江南水乡灵气的绣法,无意中触动了她内心深处关于表姐、关于那对早夭(她所认为)的双生侄女的记忆。 命运的丝线,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又悄然收紧了一环。 而在齐公馆,齐啸云的书桌上,除了那方“鱼戏莲叶间”的帕子,又多了一份关于莫家旧仆的模糊调查记录。线索寥寥,但他并未放弃。 沪上的夜,在亭子间的微弱灯光和公馆书房的明亮灯火中,各自流淌。两个少女,一个在贫寒中奋力向上,一个在优渥里隐忍追索,她们的人生,正被那半块玉佩,牵引向未知的交汇点。 煤油灯的光晕在贝贝专注的脸上跳跃,针线穿梭的沙沙声是这狭小空间里唯一的旋律。她正绣到芦苇丛的部分,秋香色的丝线在她指尖捻动,化作一根根在晚风中摇曳的苇杆。 忽然,一阵压抑的咳嗽声和孩童的啼哭从楼下传来,打断了她的专注。她侧耳听了听,声音似乎来自房东谭太太家。犹豫片刻,她放下绣绷,轻手轻脚地走下吱呀作响的木楼梯。 谭太太家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她焦急的声音:“囡囡不哭,不哭啊,阿弟吃了药就好了……” 贝贝敲了敲门:“谭太太,是我,楼上的阿贝。需要帮忙吗?” 门开了,谭太太抱着一个约莫两三岁、哭得满脸通红的女娃,脸上写满了疲惫和担忧:“是阿贝啊,吵到你了吧?真对不住,我家小宝有点发热,咳得厉害,他姐姐被吵醒了就哭……” 贝贝看到屋里床上还躺着个小男孩,脸蛋烧得通红,咳嗽不止。她心中一软,想起在江南时,邻家孩子生病,养母常会用些土法子帮忙。 “谭太太,我小时候在乡下,见我娘用过一个法子,或许能让孩子舒服点。”贝贝说道,“用生姜片煮水,给他擦擦手心脚心,能散散寒热。要是信得过,我帮您弄?” 谭太太正愁得不行,听闻此言,如同抓到救命稻草:“哎呀,那真是太谢谢你了阿贝!我这……我这就去弄生姜!” “您抱着孩子,告诉我东西在哪儿,我来吧。”贝贝利落地挽起袖子。 她很快在厨房找到了生姜,切片煮水,又找来一块干净的软布。用温热的姜水小心翼翼地给小男孩擦拭手脚。她的动作轻柔而熟练,嘴里还哼着江南水乡哄孩子入睡的温柔小调。 或许是姜水起了作用,或许是那安抚的小调有了效果,小男孩的咳嗽渐渐平缓下来,呼吸也变得匀称了些,沉沉睡去。女娃见弟弟不哭了,也止住了啼哭,趴在母亲怀里,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贝贝。 谭太太长长松了口气,感激地拉着贝贝的手:“阿贝,今天真是多亏了你!你这姑娘,心眼真好,手也巧!” “邻里之间,互相帮忙是应该的。”贝贝笑了笑,看着两个孩子安睡的模样,心里也暖暖的。在这举目无亲的沪上,能帮到别人,让她觉得自己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回到亭子间,已是深夜。倦意袭来,但她看着那幅已完成大半的《江南水乡》,还是强打精神,拿起针线,想将最后一片远山的轮廓绣完。养父的病,像一块大石压在她心头,她必须更快,更努力。 而此刻,齐公馆的书房内,灯火通明。 齐啸云面前摊开着几份文件,是手下人费了些力气才弄到的,关于当年莫家案发时,可能接触过莫家内眷的仆役名单。名单上的人,大多已杳无音信,或散落天涯,或已不在人世。 他的手指划过一个个模糊的名字,最终停留在一个称呼上——“林氏乳娘,王氏”。据有限的记载,这位乳娘在莫家出事后不久,便带着自己体弱多病的孩子离开了沪上,不知所踪。有传言说她回了苏北老家,但也有人说曾在江南一带见过她。 苏北……江南…… 齐啸云的目光再次落到那方绣帕上。那个“莫”字标记,以及少女提到的“苏州”……线索似乎隐隐指向了江南方向。但人海茫茫,仅凭这点信息,无异于大海捞针。 他揉了揉眉心,感到一丝棘手。父亲对齐家与莫家过往的讳莫如深,以及这桩旧案本身存在的疑点,都让他觉得,背后隐藏的秘密,可能比他想象的更深。那个偶然遇见的绣花姑娘,会是意外撬开这扇紧闭大门的那道缝隙吗? 他拿起电话,再次吩咐下去:“查一下,最近半年,从苏州、或者苏北来沪,年纪在四十至五十岁之间,可能带着孩子的妇人,重点是曾在大户人家做过乳娘或帮佣的。” 放下电话,他走到窗边,望着沉沉的夜色。沪上这座不夜城,霓虹闪烁,掩盖了无数不为人知的悲欢与秘密。他有一种预感,有些沉寂多年的事情,即将因为某些意想不到的变数,而被重新搅动起来。 在城市的两个角落,贝贝在煤油灯下为生计和亲情奋力刺绣,齐啸云在明亮书房里为追寻真相而布局。那半块玉佩维系着的命运,正以一种缓慢而不可阻挡的速度,向着交汇点靠近。弄堂里的微光与公馆里的灯火,同样照亮着各自前行的路,等待着破晓那一刻的到来。 第0189章船坞暗流 江南的梅雨季来得又急又猛。 连绵的雨水敲打着运河两岸的乌篷船篷,也敲打着莫家村码头的青石板路。阿贝撑着一把破旧的油纸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的堤岸上。雨水从伞面的破洞漏进来,打湿了她肩上扛着的半袋糙米。 “阿贝!小心脚下!” 身后传来莫老憨急切的喊声。阿贝回过头,见养父挑着两大筐渔获,正吃力地趟过一段被水淹没的路面。她连忙放下米袋,折返回去搀扶。 “爹,您慢点。”她接过其中一只筐,沉甸甸的重量让她的手臂一沉。 莫老憨喘着粗气,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这雨再这么下,运河水位涨起来,咱们这几条船可就危险了。” 阿贝望向河面。浑浊的河水翻涌着,已经淹没了大半截码头石阶。岸边停泊的十几条渔船,像一群受惊的水鸟,在风雨中剧烈摇晃。 “先去船坞避一避吧。”她搀着养父,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西头的旧船坞走去。 船坞是莫家村公用的修船场所,平时堆满了木材、桐油和麻绳。此刻,里面已经挤满了避雨的村民,空气里弥漫着湿衣服的馊味和劣质烟草的气息。 “老憨,这边!”有人招呼。 阿贝循声望去,是村里最年长的船工莫三爷。老人坐在一堆麻绳上,手里拿着烟杆,却没点烟——船坞里到处都是桐油和木屑,没人敢在这里动火。 莫老憨带着阿贝挤过去:“三爷,这雨什么时候能停?” “天知道。”莫三爷敲了敲烟杆,“我活了七十年,没见过这么邪乎的梅雨。你们看这水位,”他指向船坞外,“再涨三尺,村里一半的屋子都得淹。” 周围的村民都沉默了。莫家村依水而建,家家户户都靠捕鱼为生。水是他们的衣食父母,也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阿贝放下米袋,找了个角落坐下。雨水顺着她的头发往下滴,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砸出一个个小坑。她抱着膝盖,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船坞深处——那里堆着一堆待修的船板,其中一块板上,刻着一行模糊的字迹。 那字迹很浅,像是用指甲或小刀刻上去的,又被雨水浸泡得几乎看不清。但阿贝的眼睛向来比旁人尖,她隐约辨认出,那是三个字:永安号。 心里没来由地一跳。 她记得这个名字。七年前,养父从运河里救起她时,她怀里除了那半块玉佩,还有一片巴掌大的木牌,上面就刻着“永安号”三个字。莫老憨说,那是船名,她可能是从哪条叫“永安号”的船上落水的。 后来木牌丢了,她也渐渐忘了这件事。没想到今天,在这里又看到了这三个字。 “三爷,”阿贝忍不住开口,“永安号……是什么船?” 莫三爷一愣,周围的村民也都看向她。 “阿贝怎么知道永安号?”一个中年船工问。 “我……我以前好像听人提过。”阿贝撒了个谎,“今天看到那板子上刻着字,就随口问问。” 莫三爷沉默片刻,叹了口气:“永安号啊……那是七年前的事了。” 船坞里忽然安静下来,连外面的雨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七年前秋天,有条大船从上游下来,经过咱们这段运河时,夜里起了大火。”莫三爷的声音很慢,像是在回忆什么遥远的事,“火势很大,整条船都烧起来了,船上有几十号人,哭喊声传得老远。咱们村里人划船去救,但火太大了,根本靠近不了。” 有年长的村民点头:“是啊,那火烧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船沉了,就剩些碎木板漂在水上。” “那条船就叫永安号?”阿贝追问。 “对。”莫三爷看着她,“阿贝,你问这个做什么?” 阿贝心跳如擂鼓,面上却强装镇定:“没什么,就是好奇。那船上的人……都死了吗?” “谁知道呢。”另一个村民接话,“当时捞上来几具尸体,都烧得面目全非。还有些人可能跳河跑了,但这段运河水流急,就算跳下去,活下来的希望也不大。” 莫老憨忽然咳嗽了一声,站起身:“三爷,雨小点了,我先带阿贝回去。家里那几条船还得加固加固。” 阿贝知道养父在打岔,但还是顺从地跟着站起来。 走出船坞时,雨确实小了些,从瓢泼大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细雨。莫老憨走得很急,阿贝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 “爹,”她试探着问,“永安号的事……” “别问。”莫老罕打断她,声音是从未有过的严厉,“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跟你没关系。” “可是……” “没什么可是!”莫老罕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她,“阿贝,爹娘捡到你时,你浑身是伤,烧得糊里糊涂,怀里就一块玉佩和那块木牌。我们不知道你从哪来,也不想知道。我们只求你平平安安长大,将来找个好人家嫁了,安安稳稳过一辈子。那些陈年旧事,别再打听了。” 阿贝看着养父的眼睛,那里面有关切,有担忧,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恐惧。 她忽然意识到,关于她的身世,养父母可能知道些什么,却一直瞒着她。 “爹,”她轻声说,“如果……如果我的家人还在找我呢?” 莫老憨的脸色变了变,最终只是拍拍她的肩:“七年前没找来,现在更不会找来了。阿贝,听爹的话,忘了过去,好好过现在的日子。” 说完,他转身继续往前走,背影在细雨中显得有些佝偻。 阿贝站在原地,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她摸了摸怀里——那里贴身藏着半块玉佩,温润的玉质在雨天显得格外冰凉。 七年前的大火,沉没的永安号,面目全非的尸体,还有她怀里这片刻着船名的木牌…… 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吗? 她抬起头,望向烟雨朦胧的运河。河水滔滔,裹挟着上游的泥沙和秘密,奔向未知的远方。 也许,她该自己去寻找答案。 --- 当夜,雨又下大了。 阿贝躺在阁楼的小床上,听着雨水敲打瓦片的声音,辗转难眠。楼下传来养父母压低的交谈声,虽然听不清具体内容,但能感觉到他们的焦虑。 她悄悄爬起身,从床板下摸出一个小木盒——那是她自己做的,里面装着她这些年攒下的零碎:几枚铜钱,一条褪色的红头绳,还有那半块玉佩。 玉佩在黑暗里泛着微弱的荧光。阿贝把它握在掌心,温润的触感让她莫名心安。这玉佩雕工精细,正面是一只展翅的凤凰,背面刻着两个小字,但笔画太细,又被岁月磨损,她一直没辨认出来。 她点亮油灯,凑近细看。 借着昏黄的光线,那两个字终于清晰了些——是篆书,她认不全,但其中一个字有点像“莫”。 莫? 她心里咯噔一下。 这玉佩,和莫家有关? 不可能。养父姓莫,但只是普通的渔民,怎么可能有这么贵重的玉佩?而且这玉佩明显是一对的,她这只是左半边,右半边在哪?在谁手里? 无数疑问在脑海中翻涌,像外面的雨水一样,没有尽头。 楼下忽然传来敲门声。 阿贝一惊,连忙吹灭油灯,把玉佩藏回怀里。她轻手轻脚地走到阁楼梯口,竖起耳朵听。 “谁啊?”是养母的声音。 “莫大嫂,是我,老周。”门外是个陌生的男声,“码头上来了条大船,要雇人卸货,工钱给得高。你家老憨在家吗?” 养母开了门,阿贝从楼梯缝里看见,门外站着个戴斗笠的中年男人,雨水顺着蓑衣往下淌。 “这么晚还下着雨,卸什么货?”莫老憨也走了出来。 “说是从沪上来的商船,赶着交货。”老周压低声音,“船主说了,加三成工钱,但今晚必须卸完。老憨,你去不去?去的赶紧,船停在东码头。” 莫老憨犹豫了一下:“这么大的雨……” “爹,我去吧。”阿贝忽然从楼梯上走下来。 三个人都看向她。 “你这孩子,胡闹什么?”养母连忙拉她,“姑娘家家的,大晚上去码头做什么?” “我力气大,能干活。”阿贝看着养父,“爹,家里这几天米缸见底了,多挣点钱总是好的。而且……我想去看看那条沪上来的船。” 最后这句话,她说得很轻,但莫老憨听出了其中的意味。 他盯着女儿看了很久,最终叹了口气:“去吧,换身干衣裳,爹陪你一起去。” “当家的!”养母急了。 “让她去吧。”莫老憨摆摆手,“有些事,躲是躲不过的。” 阿贝心中一颤,养父这话,分明是意有所指。 她迅速换了身粗布衣裤,用油布裹了头,跟着养父和老周出了门。 雨夜的运河,漆黑如墨。只有东码头那边,隐约有几点灯火在风雨中摇曳。 走近了,阿贝才看清,那是一艘两层楼高的货船,船身刷着黑漆,船头挂着一盏气死风灯,在风雨中晃来晃去。船帆已经落下,甲板上人影绰绰,似乎在忙碌着什么。 “就是这条船?”莫老憨问老周。 “对,叫‘顺风号’,从沪上来的。”老周点头,“船主姓赵,说是做绸缎生意的,急着卸货赶下一趟。” 姓赵? 阿贝心里一动。养父曾说过,当年害她家的人,就姓赵。 是巧合吗? 她跟着养父上了跳板,甲板上湿滑得很,她差点摔倒,被一只粗壮的手扶住。 “小心点。” 扶她的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穿着绸缎长衫,外罩油布雨衣,脸上有一道疤,从左眼角一直划到下巴,在灯光下显得狰狞可怖。 “谢谢。”阿贝低下头。 “赵老板,人齐了。”老周对那疤脸男人说。 赵老板?阿贝的心跳漏了一拍。 疤脸男人——赵老板扫了一眼聚集在甲板上的十几个村民,目光在阿贝身上停留了一瞬:“怎么还有个女娃?” “我闺女,力气大,能干。”莫老憨把阿贝往身后挡了挡。 赵老板没再多问,指了指船舱:“货在底舱,都是绸缎箱子,小心轻放。搬到岸上的仓库里,一箱十个铜钱。” 这工钱确实丰厚,是平时的两倍还多。村民们纷纷应声,钻进船舱。 阿贝也跟着下去。底舱很暗,只有几盏油灯照明。空气中弥漫着桐油和潮湿木材的味道,还有一种……淡淡的香气,像是檀香,又不太像。 十几个大木箱堆在舱底,都用麻绳捆着,箱盖上贴着封条,但字迹被水汽浸湿,已经模糊不清。 “来,搭把手。”一个村民招呼她。 阿贝走过去,和那人一起抬起一个箱子。箱子很沉,但沉得有些不正常——绸缎不该这么重。 她借着弯腰的姿势,偷偷摸了摸箱壁。木质很厚,敲上去声音沉闷,像是实心的。 这里面装的,恐怕不是绸缎。 “发什么愣?快搬!”监工催促。 阿贝只好压下疑惑,和其他人一起,把箱子一箱箱搬上甲板,再运到岸上的仓库。 雨越下越大,码头上的泥泞深及脚踝。阿贝搬了三趟,已经浑身湿透,累得气喘吁吁。但她始终留意着那个赵老板——他站在仓库门口,拿着账本登记,时不时和身边一个穿黑衣的年轻人低声交谈。 那年轻人背对着光,看不清脸,但身姿挺拔,不像寻常伙计。 搬第五趟时,阿贝脚下一滑,箱子脱手砸在地上。 “砰”的一声闷响,箱盖被震开了一条缝。 “怎么回事?!”赵老板厉声喝道。 阿贝慌忙去扶箱子,却在弯腰的瞬间,瞥见了箱子里露出的东西—— 不是绸缎。 是枪。 乌黑的枪管,在仓库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 她的呼吸骤然停止。 “看什么看?!”一只大手猛地按住箱盖。 阿贝抬起头,对上赵老板阴鸷的眼神。那道疤在灯光下扭曲着,像一条毒蛇。 “对、对不起……”她低下头,声音发颤。 赵老板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笑了:“小姑娘,今晚看到的事,最好烂在肚子里。否则……” 他没说完,但话里的威胁不言而喻。 阿贝连连点头,心脏狂跳着,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她帮着重新捆好箱子,继续搬运,但手一直在抖。 一个时辰后,所有箱子都搬进了仓库。赵老板结了工钱,多给了每人五个铜钱:“今晚辛苦了,这点钱拿去打酒喝。记住,管好自己的嘴。” 村民们揣着钱,千恩万谢地走了。 阿贝跟着养父走出仓库,雨还在下,但她感觉不到冷,只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凉。 走到码头拐角时,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仓库门口,赵老板正和那个黑衣年轻人说话。年轻人转过身,脸终于暴露在灯光下—— 那是一张极其英俊的脸,二十出头,眉眼深邃,鼻梁高挺,但眼神冷得像冰。 更让阿贝震惊的是,年轻人腰间挂着一块玉佩。 虽然离得远,看不清细节,但那玉佩的形状、大小,分明和她怀里的那半块…… 是一对。 右半边。 阿贝猛地抓住养父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 “爹……那个人……” 莫老憨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脸色瞬间煞白。 他一把拽住阿贝,几乎是拖着她,冲进雨幕深处。 “走!快走!别回头!” 阿贝踉踉跄跄地跟着跑,雨水模糊了视线,但她脑海里,那张冷峻的脸和那块玉佩,却清晰得可怕。 那个人是谁? 为什么会有玉佩的另一半? 他和七年前那场大火,和她的身世,有什么关系? 雨夜无边,答案,还藏在更深沉的黑暗里。 (第0189章 完,字数:3920) 第0190章雨夜追踪 莫老憨拉着阿贝,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雨幕深处。泥泞的土路在脚下打滑,雨水模糊了视线,但老人拽着女儿的手却异常用力,指节泛白。 “爹……慢点……”阿贝喘着粗气,脚下一绊,差点摔倒。 莫老憨没停,反而拽得更紧,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不能停……他们要是追上来……” 话没说完,身后就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阿贝惊恐地回头,透过雨帘,隐约看见两道黑影正从码头方向追来——正是那个黑衣年轻人和另一个壮汉。 “快!”莫老憨几乎是拖着她在跑。 两人冲进莫家村村口,狭窄的巷子在雨夜里如同迷宫。莫老憨显然对这里的地形烂熟于心,他拉着阿贝七拐八绕,钻进一条堆满杂物的死胡同。 “蹲下!”他压低声音,把阿贝按在一堆破渔网后面。 阿贝屏住呼吸,透过渔网的缝隙往外看。巷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两道黑影停在岔路口。 “分头找!”是那个年轻人的声音,冷得像这雨夜的风。 脚步声分开,一道往左,一道往右。 阿贝的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她能感觉到养父握着自己的手在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恐惧。 过了不知多久——可能是一刻钟,也可能只有几分钟——脚步声远去,巷子里只剩下哗哗的雨声。 “走。”莫老憨拉起她,却没有往家的方向去,而是拐进了另一条更偏僻的小路。 “爹,我们不回家吗?”阿贝低声问。 “不能回。”莫老憨的声音嘶哑,“他们见过你,知道你是莫家村的人,肯定会找到家里去。咱们得先找个地方躲躲。” 阿贝心中一沉。是啊,那个赵老板和黑衣年轻人,一看就不是善类。他们私运枪支,被她撞破,怎么可能轻易放过? 两人穿过大半个村子,来到村西头的土地庙。这是一座破败的小庙,平日里香火稀落,此刻在雨夜里更显荒凉。 莫老憨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庙里黑漆漆的,只有一尊落满灰尘的土地公像,在闪电划过的瞬间露出模糊的轮廓。 “在这儿待着,别出声。”莫老憨摸索着从供桌下摸出半截蜡烛,用火折子点亮。 昏黄的光晕照亮了小小的庙堂。阿贝这才看清,养父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发紫,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 “爹……”她刚要开口,就被莫老憨打断。 “阿贝,”老人看着她,眼神复杂,“有些事,爹一直没告诉你。今晚……怕是瞒不住了。” 阿贝的心提了起来。 莫老憨在供桌前的蒲团上坐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坐吧,听爹说。” 阿贝依言坐下,雨水顺着她的头发滴落,在积满灰尘的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 “七年前的那个秋天,”莫老憨缓缓开口,声音在空荡的庙堂里回荡,“我和你娘在运河上捕鱼,那晚有雾,能见度很低。忽然,我们听见上游传来爆炸声,接着是火光——很大很大的火,把半边天都映红了。” 阿贝屏住呼吸。 “我们划船过去,看见一条大船在燃烧,船上有人跳河,有人在哭喊。我们救了三个人,两个男人,还有一个……”他看向阿贝,“还有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孩子。” 阿贝的手猛地收紧。 “那个女人浑身是伤,脸上都是血,但还死死抱着怀里的孩子。她把孩子交给我,说:‘大哥,救救我的女儿……’然后就晕过去了。”莫老憨的声音有些哽咽,“我们把她和孩子带回船上,想找大夫,可是……她伤得太重,没撑到天亮。” “那孩子……” “就是你。”莫老憨看着她,“你当时大概三岁,昏迷不醒,怀里揣着半块玉佩,还有一块木牌,上面刻着‘永安号’。我们不知道你是谁家的孩子,也不敢报官——因为那晚的事,第二天就传遍了,说永安号是走私军火的船,被官府击沉的。” 走私军火?阿贝想起了今晚在仓库里看到的那些枪。 “那个赵老板……”她颤声问。 “就是当年走私军火的头目之一。”莫老憨的眼中闪过恐惧,“我后来偷偷打听过,永安号的主人姓赵,脸上有道疤,心狠手辣。那晚的大火,说是意外,但很多人都怀疑,是黑吃黑,或者……是灭口。” 灭口? 阿贝脑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那个女人……我娘,她知道什么秘密,所以被灭口了?” “我们不知道。”莫老憨摇头,“她临终前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是求我们救你,另一句是……”他顿了顿,“‘玉佩……交给……莫家……’” 莫家? 阿贝猛地从怀里掏出那半块玉佩:“是这块玉佩吗?她要交给莫家?” “对。”莫老憨点头,“但她说得不清楚,只说‘莫家’,没说是哪个莫家。我和你娘琢磨了很久,觉得可能是指沪上的莫家——七年前,沪上有个大商人姓莫,据说也做航运生意,但后来家破人亡了。” 沪上莫家。 阿贝握紧玉佩,冰凉的玉石此刻却像烙铁一样烫手。 “爹,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因为我们不敢。”莫老憨苦笑,“阿贝,我们只是普通的渔民,哪敢招惹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当年救你,已经是冒了天大的风险。这些年,我和你娘一直提心吊胆,生怕你的身份暴露,引来杀身之祸。” 他握住阿贝的手,手心全是冷汗:“今晚……今晚看到那个人腰上的玉佩,爹就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那玉佩的另一半出现了,那些人……找来了。” 阿贝想起黑衣年轻人那张冷峻的脸,和他腰间那块玉佩。 “那个人是谁?为什么会有玉佩的另一半?” “我不知道。”莫老憨摇头,“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和赵老板是一伙的,也是当年那件事的参与者。阿贝,你不能留在莫家村了,得走,走得越远越好。” “走?去哪儿?” “去沪上。”莫老憨从怀里摸出一个油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块银元和一张泛黄的纸条,“这是你娘……你亲娘临终前塞在你襁褓里的,我们一直没敢动。你看。” 阿贝接过纸条,就着烛光细看。纸条上的字迹娟秀,但被水浸过,已经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辨认出几个字: “……沪上……莫公馆……交与……隆……” 莫隆?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进阿贝的脑海。 沪上莫家,莫隆。 七年前家破人亡的大商人。 难道……她就是莫隆的女儿? 这个念头让她浑身发冷,又莫名地感到一阵悸动。 “爹,”她抬起头,眼中闪着坚定的光,“我要去沪上。” “不行!”莫老憨急道,“太危险了!那些人……” “就是因为危险,我才要去。”阿贝握紧玉佩和纸条,“如果我真的和莫家有关,如果当年的事真的有冤情,我不能就这么躲一辈子。爹,您教过我,做人要明是非,知善恶。那些人走私军火,杀人放火,难道就让他们逍遥法外吗?” 莫老憨看着女儿,这个他养了七年的孩子,此刻眼中闪烁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光芒——那光芒里有仇恨,有恐惧,但更多的是不甘和决心。 “阿贝,你只是个十五岁的姑娘……” “十五岁,已经不小了。”阿贝站起身,“爹,您和娘救了我,养了我七年,这份恩情,我一辈子记得。但现在,我必须去弄清楚我是谁,我爹娘是怎么死的。否则,我这一生都不会安心。” 庙外,雨势渐小,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 莫老憨沉默了很久,最终长长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去吧,但答应爹一件事——” 他握住阿贝的手,眼中含泪:“活着回来。不管查不查得清楚,都要活着回来。爹娘在这儿等你。” 阿贝的眼眶红了,她跪下来,给养父磕了三个头:“爹,女儿不孝,让您操心了。等我查清身世,一定回来孝敬您和娘。” “起来吧。”莫老憨扶起她,从怀里又摸出一个小布包,“这是我和你娘这些年攒的一点钱,你路上用。记住,到了沪上,先别急着找莫家,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慢慢打听。沪上鱼龙混杂,不比咱们这小地方,凡事多长个心眼。” “我记住了。” 父女俩又说了会儿话,天就快亮了。莫老憨让阿贝在庙里等着,自己先回家收拾些干粮衣物,顺便打探村里的动静。 阿贝独自坐在庙里,握着那半块玉佩,心潮起伏。 七年前的大火,走私军火的船只,死去的母亲,失踪的父亲,还有那半块神秘的玉佩…… 这一切,像一张巨大的网,而她,就是网中央那只不知往哪飞的飞蛾。 但她知道,她必须飞出去。 哪怕前面是火,是刀山,是万丈深渊。 因为那是她的来处,是她必须面对的命运。 --- 天亮时,莫老憨回来了,背着一个包袱,脸色却很难看。 “爹,怎么了?” “村里来生人了。”莫老憨压低声音,“天还没亮,就有三四个生面孔在村里转悠,打听昨晚去码头卸货的人。我绕小路回来的,没被他们看见。” 阿贝心中一紧:“是赵老板的人?” “八九不离十。”莫老憨把包袱递给她,“里面是干粮、两件换洗衣裳,还有一点钱。阿贝,你得赶紧走,趁他们还没搜到这里。” “爹,您怎么办?他们会不会为难您和娘?” “我们没事。”莫老憨勉强笑了笑,“我们就是普通的渔民,什么都不知道。他们问起来,我就说昨晚卸完货就回家了,什么也没看见。你快走,从后山那条小路出去,翻过山就是官道,你搭车去县城,再从县城坐船去沪上。” 阿贝背起包袱,深深看了养父一眼:“爹,保重。” “你也是。”莫老憨拍了拍她的肩,“记住,活着最重要。” 阿贝点点头,转身走出土地庙。 晨光初露,雨后的山林格外清新。阿贝沿着熟悉的小路往后山走,这条路她走过无数次——春天来采蘑菇,夏天来摘野果,秋天来捡柴火,冬天来看雪。 但这一次,她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 走到半山腰时,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山脚下的莫家村笼罩在晨雾中,青瓦白墙若隐若现,运河像一条银带,从村边蜿蜒而过。那是她生活了七年的地方,有她的家,她的爹娘,她所有的回忆。 她吸了吸鼻子,转身继续往上走。 不能哭。 路还长着呢。 翻过山头,官道就在眼前。阿贝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换了身干净衣裳——是养母给她做的蓝布衫,虽然旧了,但洗得干干净净。 她刚收拾妥当,就听见山下传来嘈杂的人声。 从树丛缝隙里往下看,只见七八个壮汉正沿着山路上来,为首的正是昨晚那个黑衣年轻人。他换了一身黑衣劲装,腰间佩刀,那块玉佩在晨光下格外显眼。 “分头搜!她肯定还没走远!”年轻人冷声下令。 壮汉们四散开来。 阿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蹲在树丛后,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放轻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 一个壮汉走到离她藏身之处不到十步的地方,停下来四处张望。阿贝能清楚看见他腰间别着的短刀,刀柄上镶着一颗红色的宝石。 只要他再往前走几步,就会发现她。 冷汗顺着阿贝的脊背往下淌。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鸟叫。 壮汉被声音吸引,转头望去。趁这机会,阿贝悄悄往后挪,躲到一块大石头后面。 “那边有动静!”另一个方向传来喊声。 黑衣年轻人立刻带人往那边追去。 阿贝松了口气,却不敢久留。她猫着腰,顺着山坡往下溜,一直溜到官道边的一片竹林里。 官道上已经有行人了——赶早集的农人,推着小车的货郎,还有几辆马车。阿贝混在人群中,低着头往前走。 她不敢搭车,怕暴露行踪,只能靠双脚。 走了一个时辰,太阳完全升起来了。阿贝又渴又饿,在路边找了个茶摊,要了碗粗茶,就着干粮吃起来。 茶摊里坐着几个路人,正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昨晚东码头那边出事了。” “什么事?” “有条从沪上来的船,卸货的时候被官府查了,说是走私军火!” “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我二舅就在码头当差,亲眼看见的。官兵围了仓库,从里面搜出几十箱枪呢!” 阿贝的手一抖,茶水洒了出来。 被查了? 那赵老板和那个年轻人呢?被抓了吗? 她竖起耳朵继续听。 “那船主呢?抓到了吗?” “跑啦!官兵去的时候,船已经开走了,仓库里就几个伙计,一问三不知。” “可惜了,要是抓到主犯,可是大功一件。” “可不是嘛……” 阿贝的心沉了下去。赵老板跑了,那个年轻人也跑了。他们会去哪儿?会不会继续追查她的下落? 她匆匆吃完干粮,付了茶钱,继续赶路。 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走到傍晚,终于到了县城。阿贝找了家最不起眼的小客栈住下,要了间最便宜的房间。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窗户对着后巷。阿贝关上房门,插好门闩,这才松了口气。 她坐在床上,从怀里掏出那半块玉佩,还有那张泛黄的纸条。 烛光下,玉佩上的凤凰栩栩如生,背面的字迹也清晰了些。她仔细辨认,终于认出了那两个字—— 莫莹。 她的心猛地一跳。 莫莹……这是她的名字吗?她亲娘给她取的名字? 那另一个孩子呢?纸条上提到的“莫隆”,是她父亲吗?她还有别的家人吗? 无数疑问涌上心头,却没有答案。 阿贝把玉佩贴在胸口,闭上眼睛。 娘,如果您在天有灵,就保佑女儿吧。保佑我找到真相,找到家人,也找到……回家的路。 窗外,夜色渐浓。 这座陌生的小县城,是她通往沪上的第一站。 而前方,还有更长的路,更多的谜,在等着她。 (第0190章 完,字数:4200) 第0191章陋巷 民国十二年的秋天,比往年更加萧瑟。 沪西闸北区的贫民窟里,狭窄的弄堂终日不见阳光。低矮的屋檐下晾着永远也干不透的衣物,空气中混杂着煤烟、霉味和廉价脂粉的气息。这里是城市的背面,是繁华沪上的疮疤。 莫家母女租住的亭子间在弄堂最深处,只有十平方米。一张板床、一张破桌、两只矮凳,便是全部家当。墙皮早已斑驳,雨天会渗出黄褐色的水渍,像流不尽的泪痕。 凌晨四点半,林氏已经轻手轻脚地起床了。 她今年不过三十出头,鬓角却已生了白发。昔日莫家主母那双养尊处优的手,如今布满了针眼和老茧。每天这个时候,她都会借着窗外街灯透进的微光,开始一天的绣活。 针线穿梭的细微声响中,床上的莹莹翻了个身。 “娘……”她迷迷糊糊地唤了一声,嗓音带着刚醒的沙哑。 “天还早,再睡会儿。”林氏压低声音,手上动作未停。绣绷上,一对鸳鸯正在荷叶下嬉戏,已经完成了大半——这是“永祥绸缎庄”的老板娘定的,赶在重阳节前交货,能多给两块银元。 莹莹却没有再睡。她悄悄坐起身,借着那点微光看着母亲的背影。林氏的脊背挺得笔直,那是刻在骨子里的大家风范,即便在这样窘迫的环境里,也不曾弯折半分。 “娘,我来帮您分线。”莹莹轻声说,已经摸黑下了床。 “你这孩子……”林氏叹了口气,却没有阻止。她知道自己女儿的性子,看着温顺,骨子里却执拗得很。 莹莹熟练地接过丝线,在昏暗的光线下仔细分辨颜色。三年了,从最初连针都拿不稳,到现在能独立完成简单的绣样,这个十岁的女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窗外的天色渐渐泛白。弄堂里开始有了动静:隔壁王阿婆咳嗽着生炉子,对面张家媳妇骂骂咧咧地倒马桶,巷口的豆腐摊传来梆子声。 “莹莹,”林氏忽然开口,“今天齐管家会来送这个月的米面。你收拾一下,别让人看了笑话。” 莹莹点点头,起身去墙角的水盆边梳洗。盆里的水是昨晚接的雨水,已经有些浑浊。她小心地舀出一点,仔细擦脸,又从枕头下取出一把掉了齿的木梳,一下下梳理长发。 镜子是碎了的半面,勉强能照见人影。镜中的女孩面容清秀,眉眼间依稀可见林氏的影子,只是太过瘦弱,脸色也苍白。 “娘,我梳好了。”莹莹转过身。 林氏抬头看了女儿一眼,眼神复杂。她想起三年前,莹莹还是莫家二小姐时,每天早上有三个丫鬟伺候梳洗,用的都是南洋来的香膏,穿的衣裳从不过夜便要换新。 如今…… “过来。”林氏招手。 莹莹走到母亲身边。林氏从怀里掏出一根褪了色的红头绳,这是她仅存的首饰里最不值钱的一件,却一直舍不得卖。 “今天是你十岁生辰。”林氏轻声说,将红头绳仔细地系在莹莹的发辫上,“娘没什么能给你的,这个……你戴着,图个喜庆。” 莹莹摸着发辫上的红头绳,眼眶忽然红了。她记得,每年的生辰,父亲都会在家中大摆筵席,请戏班来唱堂会。她和姐姐贝贝穿着同样的织锦衣裳,收着满堂宾客的贺礼。 如今父亲身陷囹圄,姐姐下落不明,家产尽数抄没。所谓的生辰,不过是又一个为生计奔波的寻常日子。 “谢谢娘。”莹莹用力眨眨眼,把泪水逼回去,“我会好好戴着。” 门外传来敲门声,三轻一重,是约定的暗号。 “齐管家来了。”林氏放下绣绷,整理了一下衣襟,才走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穿着灰布长衫的中年人,面容清癯,手里拎着两个布袋。正是齐家管家,齐安。 “林夫人,莹莹小姐。”齐安微微躬身,将布袋放在门边,“这个月的米面,还有两斤腊肉,是少爷特意嘱咐的。” “齐管家费心了。”林氏让开身,“进来喝杯茶吧。” “不敢叨扰。”齐安摆手,却从怀里取出一个油纸包,“这是少爷让带给莹莹小姐的,说是……生辰礼。” 莹莹接过油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块精致的桂花糕,还有一本崭新的《唐诗三百首》。书页里夹着一张字条,字迹略显稚嫩却工整:“莹莹妹妹生辰吉乐,书中有黄金屋,愿你勤读不辍。啸云。” “少爷说了,”齐安补充道,“下个月教会学校开学,他已经跟校长打过招呼,莹莹小姐可以去旁听。学费的事,齐家会处理。” 林氏愣住了。教会学校,那是沪上最好的洋学堂,寻常人家根本进不去。齐家这是…… “这怎么使得。”她连连摇头,“齐家已经帮了我们太多,不能再……” “林夫人,”齐安正色道,“老爷说了,莫齐两家是世交,莫老爷的冤情一日未雪,齐家便一日不能袖手旁观。莹莹小姐聪慧,不该埋没在这陋巷之中。少爷也是这个意思。” 莹莹捧着那本《唐诗三百首》,手指微微颤抖。她看向母亲,眼中是掩不住的渴望。 这三年来,她靠着母亲教的一些字,偷偷捡别人丢掉的旧报纸看,早已对读书向往不已。可她也知道家里的境况,从不敢开口提。 林氏看着女儿的眼神,心中一酸。良久,她终于点了点头:“那……就多谢齐老爷,多谢啸云少爷了。” 齐安这才露出笑容:“那老奴就先告退了。下月初一,老奴再来接莹莹小姐去学校。” 送走齐安,林氏关上门,看着那袋米面和腊肉,久久不语。 “娘,”莹莹小心翼翼地问,“我能去上学吗?” “能。”林氏转过身,摸了摸女儿的头,“但你要记住,这不是施舍,是齐家对我们莫家的情义。你要好好读书,将来……将来若有机会,要报答这份恩情。” “我会的。”莹莹用力点头,“我会好好读书,也会帮娘多做绣活。等我长大了,一定能赚很多钱,让娘过上好日子,还能……还能把爹救出来。” 林氏一把抱住女儿,泪水终于滚落。 她何尝不想救丈夫?三年来,她变卖了所有能变卖的东西,托人上下打点,可赵坤势大,那些收了钱的人要么敷衍了事,要么干脆避而不见。莫隆的案子,就像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可这些话,她不能跟女儿说。莹莹还太小,不该承受这些。 “好了,”林氏擦干眼泪,松开女儿,“先把米面收好。今天活儿多,得赶在晌午前把这对鸳鸯绣完。” 母女俩重新坐回桌边。晨曦透过窄小的窗户照进来,在斑驳的墙面上投下一块光斑。光斑里,尘埃飞舞,像极了命运中无法掌控的浮萍。 弄堂外传来卖报童的叫喊声:“看报看报!沪上商界新动向!赵氏实业并购三家纱厂!” 赵氏实业,那是赵坤的产业。 林氏的手一抖,针尖刺破了指尖,一滴血珠渗出来,染红了绣绷上的鸳鸯。 “娘!”莹莹急忙去找干净的布。 “没事。”林氏按住伤口,声音平静得可怕,“不小心罢了。” 她望向窗外。弄堂外的世界,赵坤风光无限,步步高升。而她们母女,却只能在这阴暗的角落里苟延残喘。 可那又怎样? 林氏收回目光,重新拿起针线。针脚依旧细密均匀,看不出丝毫慌乱。 只要还活着,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还有希望。 莹莹看着母亲挺直的脊背,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我们莫家的人,可以被打倒,但不能被打垮。” 她悄悄翻开那本《唐诗三百首》,第一页是王维的《少年行》: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虽然不懂全部意思,但那种少年意气,却让她心向往之。 总有一天,她会走出这条弄堂,会读书,会明理,会找到失踪的姐姐,会洗刷父亲的冤屈。 会的。 窗外的天色彻底亮了。弄堂里人声渐沸,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在千里之外的江南水乡,渔村码头边,十岁的阿贝正帮着养父莫老憨收拾渔网。晨光洒在她晒得黝黑的脸上,那双眼睛却清澈明亮,像极了沪上弄堂里的另一个女孩。 两块半玉,两个女孩,两种人生。 命运的齿轮,还在缓缓转动。 【第一百九十一章完,字数:3800】 【下章预告:莹莹初入教会学校,却因出身贫寒遭同学排挤;齐啸云暗中保护,两人的情谊在困境中悄然生长。与此同时,江南水乡的阿贝展现出惊人的水性天赋,第一次在江中救人,却意外发现了沉船中的秘密……】 第0192章学堂风波,少年守护 教会圣玛利亚女中坐落在法租界的僻静街区,红砖尖顶的建筑透着西洋的庄严。校园里的银杏树已经开始泛黄,落叶铺满了石板路,踩上去沙沙作响。 开学第一天,莹莹穿着母亲连夜改制的蓝布衫——原是她的一件旧旗袍改的,虽不新,但浆洗得干净平整。头发梳成两条麻花辫,系着那根褪色的红头绳。她紧紧抱着那本《唐诗三百首》,跟在齐管家身后,脚步轻得像猫。 “莹莹小姐,”齐安在拱门前停下,低声嘱咐,“校长那边少爷已经打点好了,您只管安心读书。放学时老奴会来接您。” 莹莹点点头,手心却沁出了汗。她抬头看向那座三层教学楼,玻璃窗在晨光中闪闪发亮,穿着统一校服的女学生三两两地从身边经过,说笑着,目光偶尔扫过她,带着好奇或审视。 齐安将她领到教务处,一个戴着金丝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女人接待了他们。这是教导主任,姓李。 “莫莹莹?”李主任翻开名册,推了推眼镜,“齐少爷打过招呼了。不过……”她打量了莹莹一眼,“学校有规定,学生必须穿校服。你的校服呢?” 莹莹的脸一下子红了。齐安连忙上前:“李主任,校服的钱我们这就……” “不是钱的问题。”李主任打断他,“校服需要定做,最快也要半个月。这期间,她总不能穿着这身来上课吧?”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轻蔑。 齐安还要说什么,莹莹却先开口了:“主任,我可以先穿自己的衣服,等校服做好了再换。不会耽误学习的。”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平稳。李主任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终于点了点头:“那好吧。你的班级在二楼乙班,班主任是陈先生。去吧。” 莹莹朝齐安微微颔首,转身走上楼梯。她能感觉到背后那些目光——好奇的、探究的、甚至有些幸灾乐祸的。但她挺直了脊背,一步一步,走得稳稳当当。 二楼乙班的教室里已经坐满了学生。二十几个女孩,年龄从十岁到十四岁不等,清一色的白衣黑裙,只有莹莹的蓝布衫显得格格不入。 班主任陈先生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面容和善。他让莹莹做自我介绍。 “我叫莫莹莹,今年十岁。”她站在讲台前,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晰,“以后请大家多多指教。” 教室里一片安静。有人窃窃私语: “莫家?是那个被抓的莫隆家吗?” “听说家产都抄没了,怎么还来上学?” “看她穿的,还不如我家丫鬟……” 陈先生咳了一声,教室才安静下来。他给莹莹安排了一个靠窗的座位。 同桌是个圆脸女孩,见莹莹坐下,主动凑过来小声说:“你别理她们。我叫周小梅,我爹是开杂货铺的,她们也瞧不起我。” 莹莹朝她笑了笑:“谢谢你。” 第一节课是国文。陈先生讲的是《论语》选段,莹莹听得很认真。这些内容母亲都教过她,有些甚至能背下来。当陈先生提问“有朋自远方来”的意思时,教室里没人举手。 “莫莹莹,你来回答。”陈先生点名。 莹莹站起来,略一思索,便流畅地回答:“这句话是说,有志同道合的朋友从远方来,是很快乐的事。孔子重视朋友间的切磋琢磨,认为这是修身进德的重要途径。” 陈先生眼中闪过赞赏:“说得很好。请坐。” 教室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更多的是不屑的撇嘴。坐在前排的一个高个子女生回头瞪了莹莹一眼——她叫苏曼丽,父亲是沪上有名的银行家,向来是班里的焦点。 课间休息时,莹莹去走廊尽头的洗手间。几个女生围在水池边说话,见她进来,声音突然大了起来。 “有些人啊,家都败了,还装什么大小姐。” “就是,连校服都穿不起,还好意思来上学。” “听说她爹是通敌叛国,这种人的女儿……” 莹莹拧开水龙头,洗手,关水,转身离开。整个过程,她没有看那些人一眼,也没有说一个字。 回到教室时,周小梅担心地看着她:“你别往心里去。苏曼丽那些人,就喜欢欺负新来的。” “我没事。”莹莹翻开书本,开始预习下一课。 她确实没事。比起这三年来和母亲在贫民窟里遭受的白眼和冷遇,这些小姑娘的奚落实在不算什么。她来这里是读书的,不是来交朋友的。 中午在学校食堂吃饭。莹莹拿出母亲准备的饭盒——两个粗面馒头,一碟咸菜。周围的学生吃的要么是食堂的饭菜,要么是从家里带来的精致便当。对比之下,她的午饭寒酸得刺眼。 “就吃这个啊?”苏曼丽端着餐盘经过,故意提高音量,“要不要我分你点肉?我们家厨子做的红烧肉,可比咸菜好吃多了。” 几个跟班女生哄笑起来。 莹莹抬起头,平静地看着苏曼丽:“谢谢,不用了。我吃这些就够了。” 她的眼神太过清澈坦然,反倒让苏曼丽有些无措,哼了一声走开了。 周小梅凑过来,把自己的煎蛋分了一半给莹莹:“你吃我的。我娘每天都给我带两个蛋,我吃不完。” “真的不用……” “哎呀,你就别客气了。”周小梅直接把煎蛋夹到莹莹的饭盒里,“咱们是同桌,要互相帮助嘛。” 莹莹看着那块金黄的煎蛋,心里涌起一股暖意。她朝周小梅笑笑,小声说:“谢谢你。” 下午有体育课,内容是排球。莹莹从没玩过这种洋人的运动,动作笨拙,好几次没接住球。 “笨死了!”苏曼丽作为队长,不耐烦地喊道,“你去那边捡球,别上场了。” 莹莹默默走到场边,蹲下身去捡滚远的排球。刚捡起球,忽然听见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她抬起头,透过铁丝网看向校门外。 一个少年骑着一匹枣红马,正从街那头疾驰而来。他约莫十三四岁,穿着白衬衫、背带裤,头发梳得整齐,眉目间带着这个年龄少有的沉稳。马在校门口停下,少年利落地翻身下马,把缰绳扔给门房,大步走了进来。 是齐啸云。 三年不见,他长高了许多,面容褪去了孩童的稚气,有了少年的轮廓。但那双眼睛,莹莹一眼就认出来了——清澈,明亮,像秋日的天空。 齐啸云似乎感应到她的目光,转过头来。四目相对的瞬间,他愣了一下,随即朝她走来。 “莹莹?”他在铁丝网外停下,隔着网格看她,“真的是你。” 莹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啸云哥哥。” 她的声音很轻,却让齐啸云的心猛地一跳。三年了,这个他曾经承诺要保护的小女孩,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虽然衣着朴素,脸色苍白,但那双眼睛依然清澈如昔,甚至多了几分坚韧。 “你怎么……”齐啸云看着她手里的排球,又看看场上的情形,眉头皱了起来,“她们让你捡球?” “我打得不好。”莹莹轻描淡写地说。 齐啸云的脸色沉了下来。他绕过铁丝网,直接走进操场。体育老师认识他——齐家的少爷,学校最大的捐助人之一。 “齐少爷,您怎么来了?”老师连忙迎上来。 “路过,来看看。”齐啸云嘴上说着,目光却落在苏曼丽身上,“苏小姐,听说你是排球队长?” 苏曼丽没想到齐啸云会跟她说话,脸一红,声音都软了几分:“是、是的。齐少爷对排球也有兴趣?” “没兴趣。”齐啸云说得直截了当,“但我觉得,既然是团队运动,就应该让每个人都参与。你说呢?” 苏曼丽的脸一下子白了。她听出了话里的意思,却又不敢反驳。齐家在沪上的势力,不是苏家能比的。 “我、我知道了。”她低下头,朝莹莹那边喊道,“莫莹莹,你回来继续练习吧。” 莹莹抱着球走过来,对齐啸云说:“啸云哥哥,我真的不太会……” “不会可以学。”齐啸云接过她手里的球,掂了掂,“我教你。” 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中,齐啸云真的开始教莹莹打排球。怎么发球,怎么接球,怎么站位。他教得耐心,莹莹学得认真。半个体育课下来,莹莹已经能接住一些简单的球了。 下课铃响时,齐啸云把球扔回给体育老师,对莹莹说:“放学等我,我送你回去。” “齐管家会来接我……” “我让齐安先回去了。”齐啸云不容拒绝地说,“就这么定了。” 他转身离开操场,翻身上马,绝尘而去。留下满操场窃窃私语的学生,和脸色铁青的苏曼丽。 放学时分,莹莹收拾好书包,走到校门口。齐啸云已经等在那里,还是骑着那匹枣红马,只是旁边多了一辆黄包车。 “你坐车,我骑马跟着。”他说。 莹莹犹豫了一下,还是上了黄包车。车夫拉起车,齐啸云骑着马跟在旁边。一车一马,在法租界的梧桐树下缓缓前行。 “今天……谢谢你。”莹莹小声说。 “谢什么。”齐啸云目视前方,“我说过,会像保护妹妹一样护着你。说到就要做到。” 莹莹鼻子一酸,低下头。这三年来,除了母亲,再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在学校,如果有人欺负你,就告诉我。”齐啸云继续说,“齐家虽然比不上从前,但护着你,还是做得到的。” “不用。”莹莹抬起头,眼神坚定,“我能应付。我不想……总是靠别人。” 齐啸云看着她,忽然笑了:“你呀,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倔。” 他想起三年前,莫家出事的那天。小小的莹莹拉着他的衣角,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硬是没掉下来。她说:“啸云哥哥,我爹是冤枉的,对不对?” 那时他十岁,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用力点头:“对,一定是冤枉的。” 三年过去,这个小女孩经历了家破人亡、颠沛流离,却没有被压垮,反而长出了一身傲骨。这样的莹莹,让他心疼,也让他敬佩。 黄包车穿过繁华的街道,转入闸北区。周围的景象逐渐破败,空气中弥漫着煤烟味。 “就到这里吧。”莹莹让车夫停下,“里面路窄,车进不去。” 齐啸云翻身下马,打量着这条阴暗的弄堂。墙皮剥落,污水横流,和他生活的法租界简直是两个世界。 “你就住这里?” “嗯。”莹莹低下头,有些难堪。 齐啸云沉默了片刻,忽然说:“我送你进去。” “不、不用……” “我说,我送你进去。”齐啸云的语气不容反驳。 他让车夫和马夫在外面等,自己跟着莹莹走进弄堂。狭窄的巷道,两旁挤满了低矮的房屋,晾晒的衣物像万国旗一样悬挂。有人探头张望,窃窃私语。 莹莹走得很快,几乎是小跑。她不想让齐啸云看到更多——看到那个只有十平方米的亭子间,看到斑驳的墙壁,看到寒酸的家当。 但齐啸云还是看到了。 当莹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齐啸云站在门外,看着屋里的一切,久久说不出话来。 林氏正在灯下绣花,见女儿回来,刚要说话,却看见了她身后的少年。 “齐、齐少爷?”她慌忙站起身,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您怎么来了?这、这地方太乱了,您快请坐……” “林姨,您别忙。”齐啸云走进屋,环顾四周。房间小得转不开身,但收拾得整整齐齐。墙上贴着一张泛黄的字画,是莫隆的手迹:“淡泊明志,宁静致远”。 “我就送莹莹回来,马上就走。”齐啸云说,“莹莹今天在学校很好,您放心。” 林氏连连点头,眼眶却红了。她何尝不知道,女儿在学校肯定会受委屈。齐啸云能这么说,是在宽她的心。 “啸云哥哥,你回去吧。”莹莹小声说,“天快黑了。” 齐啸云点点头,走到门口,又回过头:“莹莹,下周末,我带你去书局买书。你需要什么书,尽管说。” “不用……” “要的。”齐啸云打断她,“读书的事,不能耽误。” 他朝林氏鞠了一躬,转身离开。脚步声在弄堂里渐渐远去。 林氏关上门,看着女儿,叹了口气:“齐少爷是个好人。只是……咱们欠齐家的,越来越多了。” 莹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渐沉的暮色。弄堂里亮起了零星灯火,像黑夜里的萤火虫。 “娘,”她轻声说,“我会好好读书。将来,我会把这些恩情,都还上。” 林氏走过来,搂住女儿的肩膀:“傻孩子,恩情不是用来还的,是要记在心里的。等你长大了,若有余力,就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这就是最好的报答。” 莹莹点点头,依偎在母亲怀里。 窗外,夜色完全降临。而在遥远的江南水乡,阿贝刚刚从江里捞起一个落水的货郎,正被养父母夸奖。 两块半玉,两个女孩,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倔强地生长。 命运的线,总有一天会重新交织。 【第一百九十二章完,字数:5900】 【下章预告:莹莹在学校逐渐站稳脚跟,成绩名列前茅;齐啸云每周带她去书局,两人的情谊在书籍与交谈中悄然生长。而江南的阿贝,在一次暴雨中发现了江底沉船的秘密,那艘船,竟与三年前莫家的变故有关……】 第0193章沉船秘影,江南疑云 江南的秋天多雨。 接连三天的暴雨让渔村外的江面涨了半丈,浑黄的江水裹挟着断枝、浮草,咆哮着向下游奔涌。渔民们都收了网,躲在屋里修补渔具,等待天晴。 只有阿贝坐不住。 这个十岁的女孩有着和年龄不符的好水性,能在江里潜一炷香的时间不上来。养父莫老憨总说她“前世是条鱼”,养母王氏却担心得紧,每次阿贝下水,都要在岸边念叨半天。 “阿贝,今天可不能下水。”王氏拦住要出门的女儿,“江水流这么急,太危险了。” “娘,我就去看看。”阿贝眨巴着那双清澈的眼睛,“昨天我在江边看见有木箱子漂过来,说不定是哪艘船出事了。我去看看,兴许能捞点有用的东西。” 王氏还想说什么,莫老憨却摆了摆手:“让她去吧。这丫头的水性你知道,出不了事。再说,要是真能捞点东西,家里也能宽裕些。” 自从三年前在码头捡到阿贝,莫老憨夫妇就把她当亲生女儿养。可渔民家日子清苦,一年到头也攒不下几个钱。阿贝懂事,总想着帮忙,下河摸鱼、捡拾漂流的货物,这些事她常做。 王氏叹了口气,从锅里拿出两个还温热的玉米饼子塞给阿贝:“带上,饿了吃。早点回来。” “知道了,娘。”阿贝把饼子揣进怀里,拎起一个小竹篓出了门。 雨已经停了,但天色依旧阴沉。江边的风很大,吹得芦苇丛哗哗作响。阿贝赤着脚走到岸边,江水拍打着她的脚踝,冰凉刺骨。 她放下竹篓,活动了一下手脚,深吸一口气,一头扎进了江里。 水下世界是另一番景象。浑浊的江水能见度很低,阿贝只能看到身前几尺的范围。她像一条灵活的鱼,顺着水流的方向潜游,眼睛仔细搜寻着江底的异常。 果然,在离岸约莫二十丈的地方,她看见了一艘沉船。 那是一艘不小的货船,侧翻在江底,船身已经破损,桅杆折断。船体周围散落着一些木箱,有的已经破碎,露出里面的东西——大多是瓷器碎片,还有几匹浸透水的布料。 阿贝游近了些。她的水性确实极好,在水下行动自如。她靠近一个还算完整的木箱,试着推动,箱子很沉。她绕着箱子游了一圈,发现箱角有字,虽然被水流冲刷得模糊,但还能辨认出“沪”、“莫”两个字。 沪?莫? 阿贝心中一动。她从小就知道自己不是莫老憨夫妇亲生的,因为她随身带着的那半块玉佩,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的东西。养父母也从不瞒她,说是在沪上来的码头捡到她的。 这艘船……会不会和自己有关? 她正想着,忽然看见船舱里有什么东西在反光。她游过去,透过破损的舱壁往里看。 船舱里一片狼藉,桌椅翻倒,杂物散落。但在角落,一个半埋在水底泥沙里的东西,正闪着微弱的金属光泽。 阿贝钻了进去。船舱里空间狭小,她得小心避开尖锐的木刺。游到那个发光的东西旁,她伸手去挖。 泥沙很松,很快就挖开了。那是一个铁匣子,巴掌大小,表面锈迹斑斑,但锁扣处还残留着一点鎏金。匣子没有上锁,轻轻一掀就开了。 里面是一叠用油纸包着的文件。 阿贝的心跳加快了。她不识字,但直觉告诉她,这东西很重要。她把铁匣子抱在怀里,又仔细搜索了一圈,没再发现其他特别的东西,这才浮出水面。 “咳咳……”她冒出江面,大口喘气。怀里的铁匣子沉甸甸的。 游回岸边时,阿贝已经精疲力尽。她把铁匣子放进竹篓,又在周围捡了几块还算完整的瓷片、两匹湿透的布料——这些洗洗晒晒,还能用。 回到家里,王氏见她浑身湿透,连忙拿干布给她擦:“你这孩子,又在水里待这么久!快把湿衣服换了,别着凉。” 阿贝换了干衣服,抱着那个铁匣子坐到灶台边。灶火正旺,暖意驱散了身上的寒气。 “爹,娘,你们看这个。”她把铁匣子递给莫老憨。 莫老憨接过来,仔细看了看:“这是……船上找到的?” “嗯,江底有艘沉船,我在船舱里挖出来的。”阿贝说,“匣子上有字,但我不认识。” 王氏凑过来看:“这匣子做工精细,不像普通人家用的。里面的东西……” 莫老憨打开匣子,取出那叠油纸包。油纸包得很严实,居然没怎么进水。他小心翼翼地展开,里面是几张写满字的纸,还有一张照片。 照片已经有些模糊,但还能看清上面的人——一个穿着长衫的中年男人,面容儒雅,身边站着两个小女孩,约莫六七岁,长得一模一样,都穿着精致的绣花袄裙。 “这……”王氏倒吸一口凉气,“这两个女娃娃,跟阿贝小时候……好像。” 莫老憨的手颤抖起来。他识字不多,但勉强能看懂一些。纸上写的似乎是货单和信件,落款处有一个清晰的签名:莫隆。 “莫隆……”莫老憨喃喃道,“这个名字,我好像在哪听过。” 阿贝的心怦怦直跳。她指着照片上那个男人:“爹,这个人是谁?” 莫老憨盯着照片看了很久,忽然想起什么:“三年前!三年前我在码头听人说过,沪上有个大商人叫莫隆,被官府抓了,家也抄了。据说他有一对双胞胎女儿,出事那天,小女儿失踪了……”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阿贝看着照片上那两个和自己十分相像的女孩,又摸摸怀里那半块从不离身的玉佩,一个惊人的猜测在她心中成形。 “爹,娘,”她的声音有些发抖,“我……我可能是……” “别瞎说!”王氏打断她,把阿贝搂进怀里,“你就是我们的女儿,跟什么莫家没关系!” 但莫老憨却沉默了。他重新看那些文件,虽然看不懂全部,但依稀能辨认出“货船”、“沉没”、“阴谋”等字眼。这艘沉船,恐怕不简单。 “阿贝,”他严肃地说,“这东西,你先收好,别让外人看见。等过几天,我带你去找镇上的刘先生,他识字多,让他看看。” “老憨!”王氏急了,“你这是干什么?万一……” “万一阿贝真是莫家的孩子呢?”莫老憨看着妻子,“我们不能一辈子瞒着她。如果她真是,那这艘沉船,这些文件,可能跟她家人的冤情有关。我们得帮她弄清楚。” 王氏的眼泪掉了下来。她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舍不得。养了三年,阿贝早已是她心头肉,她怕一旦真相大白,女儿就会离开。 阿贝却擦干眼泪,坚定地说:“爹,娘,不管我是不是莫家的孩子,你们都是我的爹娘。我不会离开你们的。” 她顿了顿:“但我得知道真相。如果……如果我爹真是被冤枉的,我得想办法替他申冤。” 十岁的女孩说这话时,眼神里有种超越年龄的坚毅。莫老憨和王氏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心疼和无奈。 “好。”莫老憨最终点头,“等天晴了,我们就去镇上。” 接下来的几天,阿贝照常帮家里干活,但心思却全在那个铁匣子上。晚上睡觉时,她把匣子藏在枕头下,好几次梦见照片上那个叫莫隆的男人,还有那两个和自己长得一样的女孩。 其中一个,应该是她的姐姐吧?她还活着吗?现在在哪里? 这些问题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让她辗转难眠。 三天后,天终于放晴。 莫老憨带着阿贝,走了十里路来到镇上。刘先生是镇上的私塾先生,是个落第秀才,学问不错,人也厚道。 听完莫老憨的叙述,刘先生神色凝重地接过铁匣子。他仔细翻阅那些文件,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莫老哥,”良久,刘先生才开口,“这东西……你们是从哪找到的?” “江底的沉船里。”莫老憨实话实说。 刘先生深吸一口气:“这些文件,是货船的货运单和往来信件。从内容看,这艘船三年前从沪上出发,运送一批贵重货物到江南。但船在途中沉没,货主莫隆认为这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故意破坏。” 他指着其中一封信:“这封信是莫隆写给一个朋友的,说他在沪上得罪了权贵,对方可能要对他下手。他提前把一部分家产转移出来,想送到江南保存,没想到船还是出事了。” 阿贝听得心都揪紧了:“那……那船上的人呢?” “货运单上写着,船上除了船工,还有莫隆的一个心腹管家,姓周。”刘先生翻到另一页,“但沉船事故的报告里说,全船十二人,无一生还。” 无一生还。 这四个字像重锤砸在阿贝心上。如果船上真有莫家的人,那岂不是…… “刘先生,”莫老憨问,“这莫隆,后来怎么样了?” “我知道这个人。”刘先生叹了口气,“三年前沪上的一桩大案,莫隆被指控通敌叛国,家产抄没,人下了大狱。据说他的妻子带着一个女儿逃走了,另一个女儿失踪。这案子当时闹得很大,但很快就没了声息,像是被人压下去了。” 他看向阿贝,眼神复杂:“孩子,如果这照片上的女孩真是你,那你可能就是莫隆失踪的小女儿。” 虽然早有猜测,但听到确切的判断,阿贝还是愣住了。她真的是沪上莫家的女儿?那个被抄家、被诬陷的莫隆,是她的亲生父亲? “那、那我姐姐呢?”她急切地问,“照片上另一个女孩,她现在在哪?” 刘先生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他指着照片背面的一行小字,“这里写着:‘隆与爱女贝贝、莹莹摄于宅中花园,民国九年春’。贝贝、莹莹,应该是这两个孩子的名字。” 贝贝。 阿贝摸向怀里的玉佩。养父母说,捡到她时,她怀里就揣着这半块玉,玉上刻着一个模糊的“贝”字。所以他们给她取名“阿贝”。 原来,“贝”不是随便起的,是她的本名。 “刘先生,”莫老憨诚恳地说,“这件事,请您暂时保密。阿贝还小,我们得从长计议。” “我明白。”刘先生点头,“这些东西,你们先收好。如果将来真要翻案,这些都是证据。不过……”他顿了顿,“莫老哥,对方能在沪上扳倒莫隆这样的富商,势力绝对不小。你们要小心。” 从刘先生家出来,阿贝一路沉默。莫老憨也没说话,只是紧紧拉着女儿的手。 回到渔村时,天色已近黄昏。夕阳把江面染成金色,波光粼粼,美得像一幅画。 “阿贝,”莫老憨在村口停下,“爹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你要记住,不管你是谁家的孩子,这里永远是你的家。你娘和我,永远是你的爹娘。” 阿贝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扑进养父怀里:“爹,我知道。你们永远是我的爹娘。” 但她心里清楚,有些事,一旦知道了,就回不去了。 那天晚上,阿贝坐在江边,看着滔滔江水。怀里揣着那半块玉佩,手里拿着那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的父亲笑容温和,两个女孩天真烂漫。那时的莫家,一定是幸福美满的吧? 然后一切都毁了。 家破人亡,骨肉分离。父亲蒙冤入狱,母亲和姐姐不知去向,自己流落渔村。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那个叫赵坤的人,现在应该在沪上风光无限吧? 阿贝握紧了拳头。十岁的女孩,心中第一次燃起了仇恨的火焰。 但她知道,现在的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她太小,太弱,离沪上太远。 “爹,”她对着照片轻声说,“如果你真是我爹,如果你真是被冤枉的……你等着。等我长大,我一定会去沪上,查明真相,替你申冤。” 江风吹过,芦苇丛沙沙作响,像是在回应她的誓言。 而在千里之外的沪上,莹莹刚写完作业,正借着油灯的光,读齐啸云送给她的《史记》。读到“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时,她忽然觉得心口一痛,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她放下书,走到窗边。弄堂里漆黑一片,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了失踪的姐姐贝贝。 三年了,姐姐,你还活着吗?如果活着,你现在在哪里?过得好不好? 夜空中,一颗流星划过,转瞬即逝。 两颗半玉,两个女孩,在这个夜晚,同时想起了彼此。 命运的线,正在悄悄收紧。 【第一百九十三章完,字数:5990】 【下章预告:莹莹在学校成绩突出,获得奖学金;齐啸云带她参加沪上文人沙龙,莹莹的才情初露锋芒。而江南的阿贝开始偷偷学识字,她要从那些文件中,找出为父申冤的线索……】 第0194章孤女与少年 沪上的冬天来得又湿又冷。 十一月的贫民窟,巷子里的积水结了薄冰,踩上去咔嚓作响。林若兰——现在的林氏,用围巾裹紧莹莹的脸,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 “娘,冷。”三岁的莹莹说话已经很清楚,小脸冻得通红。 “莹莹乖,马上就到了。”林氏加快脚步,怀中揣着一个布包,里面是她最后一件像样的首饰——一对金耳环,是莫隆当年送她的生日礼物。 当铺在两条街外,门面破旧,招牌上的字迹已模糊不清。林氏犹豫片刻,还是推门进去。 当铺老板是个干瘦老头,戴着一副老花镜,正埋头算账。听到门响,头也不抬:“当什么?” 林氏将布包放在柜台上,解开系扣。金耳环在昏暗的灯光下依然闪着光。 老板这才抬眼,拿起耳环仔细端详:“成色不错,莫家的东西?” 林氏心头一紧,强作镇定:“祖上传下来的。” “呵。”老板冷笑一声,“莫家都倒了三个月了,夫人这是何必隐瞒。不过放心,我这儿不问来路,只看成色。这对耳环,二十块大洋。” “二十块?”林氏急了,“这至少值五十块!” “那是从前。”老板将耳环推回,“现在谁不知道莫家的东西烫手?二十块,要当就当,不当请便。” 莹莹似乎感觉到母亲的焦急,小手紧紧抓住林氏的衣角。 林氏咬紧牙关。她知道老板在压价,但她确实急需用钱。这个月的房租还没交,米缸也快见底了。而且莹莹需要一件厚棉衣,孩子不能再冻着了。 “二十五块。”她争取道。 老板摇头:“二十二,不能再多。夫人,您也该明白,现在这世道,能收莫家的东西,已经是担了风险的。” 林氏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好,当。” 拿着二十二块大洋走出当铺时,林氏的脚步有些虚浮。这不仅是首饰,更是她和莫隆最后的念想。但活着的人总要活下去,莹莹需要吃饭穿衣,需要长大。 “娘,不哭。”莹莹伸出小手,笨拙地擦去林氏脸上的泪水。 林氏抱紧女儿:“娘没哭,是风太大了。” 回到租住的破旧小屋,林氏数出五块大洋付了房租,又去米铺买了十斤米,割了一小块肉。剩下的钱,她打算明天去扯块布,给莹莹做件棉袄。 晚上,林氏在昏暗的油灯下缝补衣物。莹莹已经睡下,小脸上还带着笑意,不知做了什么好梦。窗外风声呼啸,吹得糊窗的纸哗哗作响。 突然,传来敲门声。 林氏警觉地放下针线,走到门边:“谁?” “是我,齐家管家老陈。”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林氏松了口气,打开门。老陈披着厚厚的棉袍,手中提着一个食盒,身后还跟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齐啸云。 “陈管家,啸云少爷,这么晚了...”林氏有些意外。 “夫人客气了,叫我老陈就行。”老陈将食盒递上,“老爷和夫人知道您这边困难,让我送些东西过来。天冷了,这是些米面,还有些肉和菜。另外...”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钱袋:“这是二十块大洋,您先拿着用。老爷说了,莫家的事他无能为力,但照顾故人之后,义不容辞。” 林氏眼眶发热:“这...这怎么好意思。齐老爷已经帮了我们很多了...” “夫人收下吧。”一直沉默的齐啸云突然开口,声音还带着孩子的稚嫩,但语气很认真,“爹说了,莫伯伯是好人,好人应该有好报。” 林氏看着这个男孩。齐啸云长得像他父亲,眉眼英挺,小小年纪已有了沉稳的气质。她想起莫隆和齐老爷的交情,两家本是世交,若不是这次变故,莹莹和啸云本该是指腹为婚的... 她摇摇头,甩开这些无谓的念头。莫家已经败落,那些婚约承诺,都成了过眼云烟。 “那就替我谢谢齐老爷。”林氏接过钱袋,“这份恩情,我们母女记下了。” 老陈点头,又看了看屋内:“孩子睡了?” “刚睡着。”林氏侧身,“要进来看看吗?” 齐啸云却摇头:“不用打扰她睡觉。我...我能看看她就走。” 林氏领着他们走到床边。油灯的光线下,莹莹睡得正香,小嘴微微嘟着,一只小手伸出被子外面。齐啸云小心翼翼地给她盖好被子,动作很轻,生怕惊醒她。 “她叫莹莹?”齐啸云问。 “嗯,莫莹莹。”林氏说,“她还有个双胞胎姐姐,叫贝贝...可惜...” 她没有说下去,但齐啸云听父亲说过莫家的事,知道另一个孩子失踪了。 “我会保护她的。”齐啸云忽然说,抬起头看着林氏,“像保护妹妹一样。” 林氏愣住了。一个八岁的孩子,说出这样的话,让她既感动又心酸。 “啸云少爷还小,说这些做什么...” “我不小了。”齐啸云认真地说,“爹说,男子汉要说话算话。我说会保护莹莹,就会做到。” 老陈在一旁轻叹:“夫人,少爷是认真的。这些日子,他一直惦记着您这边,今天也是他主动要求跟来的。” 林氏看着齐啸云坚定的眼神,终于点了点头:“好,那莹莹就拜托啸云少爷多照看了。” 离开贫民窟时,夜色已深。齐家的马车等在巷口,老陈扶着齐啸云上车。 马车缓缓行驶在沪上寂静的街道上。齐啸云一直望着窗外,忽然问:“陈伯,莫伯伯真的是通敌吗?” 老陈叹了口气:“少爷,有些事,不是你看到的那么简单。莫老爷为人正直,得罪了不少人。这次的案子...怕是被人陷害的。” “那能救他出来吗?” “难。”老陈摇头,“赵坤现在权势正盛,又联合了商界的人。老爷已经托了不少关系,但都碰了钉子。现在能保住莫夫人和小姐,已经不容易了。” 齐啸云沉默片刻,又问:“那另一个孩子呢?莫贝贝,真的找不到了吗?” “找过。”老陈压低声音,“老爷派了人,沿着可能的路线都找过。有人说看到乳娘抱着孩子去了江南方向,但到了码头就断了线索。那么小的孩子,怕是...”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齐啸云握紧拳头。他虽然只有八岁,但生在齐家这样的大家族,从小耳濡目染,已经明白很多人情世故和世态炎凉。莫家的遭遇,让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世界的残酷。 “陈伯,我想学本事。”他突然说。 “少爷想学什么?” “什么都学。”齐啸云目光坚定,“经商、武术、还有...怎么保护想保护的人。” 老陈看着小少爷,眼中闪过欣慰:“好,等回去,我跟老爷说。” --- 同一时间,千里之外的江南水乡。 莫老憨摇着小船,从湖上归来。船头堆着今天打的鱼,数量不多,但勉强够家里吃用。他的妻子王氏正在岸边补网,看到丈夫回来,连忙起身帮忙。 “今天怎么样?”王氏问。 “还行,就是天冷了,鱼都往深水去,不好打。”莫老憨将船拴好,抱起鱼篓,“阿贝呢?” “在屋里写字呢。”王氏脸上露出笑容,“这孩子,聪明得很,教她认字,一学就会。” 两人走进简陋的茅屋。屋里烧着炭盆,暖意融融。四岁的阿贝——也就是莫贝贝——正趴在矮桌前,用树枝在沙盘上写字。她写得很认真,小眉头微微皱着。 “阿贝,看爹给你带什么回来了。”莫老憨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 阿贝抬起头,眼睛一亮:“糖!” “对,糖。”莫老憨打开纸包,里面是几块粗糙的麦芽糖,“今天卖鱼时买的,给你甜甜嘴。” 阿贝拿起一块,没有急着吃,而是先递给王氏:“娘先吃。” 王氏眼眶一热:“娘不吃,阿贝自己吃。” “我们一起吃。”阿贝将糖掰成三份,分给爹娘和自己。 小小的茅屋里,弥漫着甜香和温情。莫老憨夫妇看着这个捡来的女儿,心中满是感激。三年前,他们在码头发现这个孩子时,她只有一岁多,哭得嗓子都哑了。怀里除了半块玉佩,什么都没有。 他们本想把孩子交给官府,但看到那玉佩,又犹豫了——这明显是大户人家的孩子,送到官府,不知会落到什么境地。夫妻俩结婚多年无子,最终决定收养这个孩子,取名“阿贝”。 三年过去,阿贝已经成了他们的心头肉。虽然日子清苦,但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爹,娘,我今天学会写自己的名字了。”阿贝吃完糖,献宝似的指着沙盘上的字。 沙盘上歪歪扭扭地写着“阿贝”两个字,虽然笔画稚嫩,但结构已经出来了。 “真棒!”王氏搂住女儿,“我们阿贝将来一定是个才女。” 莫老憨却看着那半块玉佩,心中闪过忧虑。玉佩他一直妥善保管,没有告诉阿贝它的来历。但他知道,这玉佩迟早会带来麻烦——拥有这样玉佩的家庭,绝非普通人家。如果有一天,阿贝的亲生父母找来... “老憨,想什么呢?”王氏问。 “没什么。”莫老憨摇头,“就是想着,快过年了,该给阿贝做件新衣服了。” “是啊,孩子长得快,去年的衣服都短了。”王氏摸着阿贝的头,“等过两天,我去镇上扯块花布,给我们阿贝做件漂亮的棉袄。” 阿贝高兴地拍手:“要红色的!红色的好看!” “好,就红色的。”王氏笑着答应。 夜深了,阿贝睡下后,莫老憨夫妇还在低声说话。 “老憨,你说阿贝的亲生父母,会不会来找她?”王氏终于问出心中的担忧。 莫老憨沉默良久:“我不知道。但如果他们来找,那是阿贝的亲人,我们不能拦着。” “可我舍不得...”王氏哽咽,“这三年来,我早就把她当成亲生的了。” “我也舍不得。”莫老憨搂住妻子,“但我们要为阿贝着想。如果她的亲生父母是有钱有势的人家,跟着他们,阿贝能过更好的生活,能读书识字,将来嫁个好人家...” “那我们呢?”王氏泪流满面。 莫老憨叹息:“我们...只要阿贝过得好,我们就知足了。” 窗外,江南的冬夜静谧无声。雪花开始飘落,轻轻覆盖着茅草屋顶,覆盖着这个简陋但温暖的家。 而远在沪上的贫民窟里,林氏抱着莹莹,在寒夜里辗转难眠。她不知道,自己的另一个女儿,正在千里之外的江南水乡,安然入睡。 两块半玉佩,一对双生女儿,一个在沪上贫民窟艰难求生,一个在江南渔村安稳度日。 命运将她们分开,但血脉的羁绊,总有一天会将她们重新连接。 而那个承诺要保护莹莹的少年,此刻正在齐家的书房里,挑灯夜读。桌上摊开的不仅是四书五经,还有父亲特许他看的账本和商业典籍。 齐啸云知道,要保护想保护的人,不仅需要承诺,更需要力量。 而这个冬天,就是这个少年开始积蓄力量的第一年。 夜更深了。 沪上的风声,江南的雪声,仿佛在诉说着同一个故事——一个关于分离与等待,关于成长与守护的故事。 而这个故事,才刚刚开始。 (第0194章 完,字数:4203) 第195章风雪夜归人 腊月二十三,小年。 江南的雪下得愈发大了,湖面结了厚厚的冰,渔船上都盖了白。莫老憨家的茅屋被积雪压得低矮了几分,烟囱里冒出缕缕炊烟,在风雪中显得格外温暖。 屋里,阿贝坐在炭盆边,小手里握着一根烧红的铁签,正小心翼翼地在一块木板上烙画。这是她跟村里老木匠学的,用烧热的铁在木头上烙出图案,虽然简陋,却是穷人家孩子难得的消遣。 “阿贝,别离火太近,小心烫着。”王氏在灶台边忙碌,锅里煮着鱼汤,香气四溢。 “知道啦娘。”阿贝嘴上应着,手上的动作却没停。木板上渐渐浮现出一朵莲花的轮廓,虽然线条稚嫩,但已有了几分模样。 莫老憨从外面回来,抖落一身雪,怀里抱着一个油纸包:“镇上买的年货,有红糖、红枣,还有一块腊肉。” 王氏接过,掂量了一下:“花了不少钱吧?” “过年嘛,总要有点年味。”莫老憨憨厚地笑着,又掏出一小包,“这是给阿贝的。” 阿贝眼睛一亮,放下烙铁跑过来:“是什么?” 莫老憨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一支崭新的毛笔,两支墨锭,还有一刀粗糙的毛边纸。 “呀!笔!”阿贝小心翼翼拿起毛笔,生怕弄脏了。这支笔虽然是最便宜的那种,笔杆是普通的竹子,笔头是杂毛,但对她来说,已经是难得的宝贝了。 “谢谢爹!”她扑进莫老憨怀里。 王氏看着这一幕,眼眶发热。为了这支笔,老憨怕是又偷偷多打了好几天的鱼。但他们都不后悔——阿贝聪明,爱学习,他们虽然穷,但不能耽误了孩子。 “阿贝,过来帮娘端菜,准备吃饭了。”王氏擦擦眼角,招呼道。 简单的晚饭:一锅鱼汤,一盘咸菜,几个杂粮窝头,还有一小碟切片的腊肉。腊肉是留着过年吃的,今天只切了几片尝尝鲜。 饭桌上,莫老憨忽然说:“今天在镇上,听到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说是沪上那边,莫家的案子有转机了。”莫老憨压低声音,“有人在帮莫家奔走,说是当年的证据有问题,可能会重审。” 王氏手一抖,筷子掉在桌上:“真的?” “镇上茶楼里都在传,是真是假就不知道了。”莫老憨叹了口气,“要是真的...阿贝的亲生父母,会不会...” 他没有说下去,但王氏明白他的意思。如果莫家的案子真的平反了,莫家重新得势,那他们一定会找回失踪的孩子。 阿贝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只是专心吃着腊肉,小脸上满是幸福。 “爹,娘,你们怎么不吃?”她发现父母都停下了筷子。 “吃,吃。”王氏勉强笑了笑,给女儿夹了块鱼,“阿贝多吃点,长身体。” 夜深了,阿贝睡下后,夫妻俩在油灯下相对无言。 “老憨,”王氏终于开口,“如果...如果真的有人来找阿贝,我们怎么办?” 莫老憨沉默良久:“阿贝是莫家的孩子,这是事实。我们不能为了自己,耽误了她的前程。” “我知道...”王氏的眼泪掉下来,“我就是舍不得。三年了,我看着她从那么小一点,长到现在...她第一次叫娘,第一次走路,第一次写字...都是在我眼前。” “我也舍不得。”莫老憨握住妻子的手,“但我们要为阿贝想。跟着我们,她最多就是嫁个渔民,一辈子在这水乡打转。可如果回到亲生父母身边,她能读书识字,能嫁个好人家,能过上我们给不了的生活。” “可她还会记得我们吗?”王氏哽咽道,“等她长大了,成了大户人家的小姐,会不会嫌弃我们这些穷爹穷娘...” “不会的。”莫老憨坚定地说,“我们的阿贝,不是那样的孩子。你看她,有糖知道分给我们,有好吃的不肯独享...这孩子,心地善良,不会忘本的。” 王氏靠在丈夫肩头,无声流泪。窗外的风雪更大了,吹得茅屋吱呀作响,仿佛在为这个即将到来的分别而哀鸣。 --- 同一时间的沪上,风雪更大。 林氏裹紧单薄的棉袄,在贫民窟的巷子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她刚从齐家回来,怀里揣着老陈给的一袋米和几块银元。风雪太大,她走得艰难,几次差点滑倒。 快到住处时,她忽然听到一阵压抑的咳嗽声。循声望去,巷子角落里蜷缩着一个人影,身上覆盖着薄薄一层雪,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 林氏走近一看,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衣衫褴褛,冻得嘴唇发紫,正蜷成一团瑟瑟发抖。 “孩子,你怎么在这里?”林氏蹲下身。 少年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但憔悴的脸。他的眼睛很亮,即使在这样狼狈的情况下,依然有种不屈的光芒。 “我...我没地方去...”少年声音嘶哑,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林氏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烫得吓人。这孩子发烧了,再这样下去,怕是撑不过今晚。 她犹豫了一下。自己带着莹莹已经够艰难了,再多一个病人...但看着少年那双眼睛,她想起了莫隆——当年莫隆也是这样,在街头捡到了受伤的她,不顾家人反对收留了她。 “来,跟我来。”林氏扶起少年,“我家就在前面,先去暖和暖和。” 少年想拒绝,但身体已经不听使唤,只能任由林氏搀扶着,踉踉跄跄地走向那间破旧的小屋。 屋里,莹莹正坐在床上玩几颗捡来的石子,看到母亲带着一个陌生人回来,好奇地睁大眼睛。 “娘,他是谁?” “一个需要帮助的小哥哥。”林氏将少年扶到唯一的一张椅子上,转身去生火,“莹莹乖,去把柜子里那床旧被子拿来。” 莹莹乖巧地跳下床,吃力地抱来一床打满补丁的棉被。林氏接过来,裹在少年身上,又往炭盆里添了几块炭,让火烧得更旺些。 屋里渐渐暖和起来。少年蜷在椅子上,身体不再那么僵硬,但咳嗽依然止不住。 林氏烧了热水,冲了碗姜汤:“来,喝了暖暖身子。” 少年接过碗,手还在发抖。他小口小口地喝着姜汤,热气模糊了他的脸。喝完后,他低声说:“谢谢...夫人。” “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林氏问。 “我叫叶青,家在...已经没了。”少年眼神黯淡,“父母都去世了,我一个人来沪上投亲,但亲戚早就搬走了。我身上的钱花光了,又生了病...” 林氏叹了口气。这样的乱世,这样的故事太多了。她想起莫家,如果不是齐家暗中接济,她和莹莹的下场,怕也不会比这少年好多少。 “你先在这里住下,把病养好再说。”林氏做了决定。 叶青摇头:“不,我不能给夫人添麻烦。我已经欠您太多了...” “别说这些。”林氏打断他,“我也是受人恩惠,才能活到今天。既然遇到了,就不能见死不救。而且...” 她看了看莹莹:“你也能帮我照看照看孩子。我要出去做工,有时候顾不上莹莹。” 叶青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莹莹正眨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那眼神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让他心头一暖。 “好。”他终于点头,“等我病好了,我一定报答您。” “不用报答,好好活着就行。”林氏笑了笑,转身去准备晚饭。 那天晚上,小屋里多了一个人。林氏将唯一的一张床让给叶青,自己和莹莹打地铺。晚饭是稀粥配咸菜,三个人分着吃,虽然简陋,却有种难得的温暖。 叶青看着这个破旧但干净的小屋,看着忙碌的林氏和乖巧的莹莹,心中涌起一股久违的暖意。他已经流浪了半年,受尽了白眼和欺凌,几乎要忘记人间还有这样的善意。 “叶哥哥,你也会讲故事吗?”莹莹凑过来问。 叶青一愣:“故事?” “以前爹爹会给我讲故事。”莹莹的小脸黯淡了一下,但很快又亮起来,“娘说爹爹去了很远的地方,要很久才回来。” 林氏背过身去,悄悄擦掉眼角的泪。 叶青明白了什么,他摸摸莹莹的头:“会,我会讲故事。我父亲生前是教书先生,教过我很多故事。” “太好了!”莹莹拍手,“那叶哥哥给我讲故事吧!” 那一晚,在小屋昏黄的油灯下,叶青给莹莹讲了一个又一个故事。从孔融让梨到司马光砸缸,从孟母三迁到岳母刺字。他的声音虽然沙哑,但讲得很投入,莹莹听得入迷,连林氏也坐在一旁静静听着。 夜深了,莹莹在故事声中沉沉睡去。林氏将她抱到地铺上,盖好被子。 “叶公子,谢谢你。”她轻声说。 “应该是我谢您。”叶青认真地说,“夫人,我会记住您的恩情。等将来我有能力了,一定百倍报答。” 林氏摇摇头:“我不求报答。只希望你将来如果遇到需要帮助的人,也能像今天我帮你一样,伸出援手。这就够了。” 叶青郑重地点头:“我记住了。” 窗外,风雪渐渐小了。月光从云层缝隙中透出,照在积雪上,反射出清冷的光。这个风雪夜,一个流浪的少年找到了暂时的归宿,一个破碎的家庭多了一个新的成员。 而命运的齿轮,就在这个不起眼的小屋里,悄然转动了一格。 --- 三天后,齐啸云再次来到贫民窟。 他是趁着先生休沐,偷偷溜出来的。怀里揣着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他省下来的点心,还有一支新买的绒花——快过年了,他想送给莹莹做礼物。 走到小屋附近,他听到了琅琅的读书声。是个少年的声音,在教莹莹背《三字经》。 “人之初,性本善...” “人之初,性本善...”莹莹稚嫩的声音跟着念。 齐啸云皱了皱眉,推门进去。屋里,一个陌生的少年正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本破旧的书,莹莹坐在小板凳上,认真地跟着念。 林氏正在灶台边缝补衣物,看到齐啸云,连忙起身:“啸云少爷来了。” “林姨。”齐啸云点点头,目光却一直盯着那个陌生少年,“这位是?” “他叫叶青,前几天我在外面遇到的,生了病没地方去,就暂时收留了他。”林氏解释,“叶青,这是齐家的啸云少爷。” 叶青站起身,不卑不亢地行礼:“叶青见过齐少爷。” 齐啸云上下打量他。少年虽然衣衫破旧,但举止有度,眼神清澈,不像一般的流浪汉。 “你会教书?”他问。 “略识几个字,家父生前是教书先生。”叶青回答。 齐啸云点点头,从怀里掏出布包递给莹莹:“给你的,过年了,添点喜庆。” 莹莹打开布包,看到点心和绒花,眼睛笑成了月牙:“谢谢啸云哥哥!” 齐啸云摸摸她的头,又看向叶青:“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叶青沉默了一下:“等病好了,找份工做,养活自己。林夫人的恩情,我会还的。” “不用还。”林氏忙说,“你能好好的就行。” 齐啸云想了想:“你想找什么工?” “什么都可以。我识字,也能算账,力气也有。” “那来齐家吧。”齐啸云忽然说,“我们铺子里缺个伙计,管吃管住,每月还有工钱。虽然辛苦,但总比你到处流浪强。” 叶青愣住了:“这...合适吗?” “啸云少爷,这会不会太麻烦齐老爷了?”林氏也担忧道。 “不会。”齐啸云说,“我回去跟父亲说一声就好。而且...” 他看着叶青:“你教莹莹读书,算是帮了林姨的忙,这就够了。” 叶青看着齐啸云,又看看林氏和莹莹,终于深深一躬:“那就多谢齐少爷了。这份恩情,叶青铭记在心。” 齐啸云摆摆手:“不用谢我。我只是觉得,你这样的人,不该流落街头。” 那天下午,齐啸云带着叶青离开了贫民窟。走之前,叶青又给莹莹讲了一个故事,承诺以后有空就来看她。 林氏站在门口,看着两个少年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尽头,心中百感交集。这个冬天,她失去了丈夫、家业、还有一个女儿,但她也遇到了齐家的恩情,遇到了叶青这个懂事的少年,遇到了... 她低头看着莹莹,女儿正开心地玩着那支绒花。 也许,这就是生活吧。在失去的同时,也在得到。在绝望中,总能遇到希望的光。 风雪停了,阳光从云层中透出,照在积雪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这个冬天,还很长。 但至少在这个午后,这个小屋里,有了一丝温暖的希望。 (第0195章 完) 第0196章陋巷长成 上海的冬天,湿冷是浸到骨子里的。 城南“同福里”的弄堂比别处更窄些,两侧斑驳的砖墙终日晒不到多少日头,墙根长着滑腻的青苔。下过雨后,石板路的缝隙里积着浑浊的水,倒映着灰蒙蒙的天,和更灰暗的、鸽子笼般挤挨在一起的矮房。 弄堂最深处,靠墙搭出的一间“灶披间”(厨房改建的住房)里,林月茹正坐在一张破旧的竹椅上,就着天窗透下的一点微光,缝补着一件男式长衫。 她的手指依旧纤细,但指节处已有些变形,皮肤粗糙,布满细小的裂口。针线在她手中穿梭得极稳,哪怕光线昏暗,每一针的距离都均匀得像是用尺子量过。这是二十年前在莫家当少奶奶时,跟苏州来的绣娘学的本事,没想到如今成了母女俩活命的手艺之一。 长衫是前街当铺朝奉的。这位朝奉是个讲究人,衣服破洞从不舍得扔,总找林月茹来补。林月茹补得巧妙,用的线颜色相近,针脚细密平整,几乎看不出痕迹。朝奉满意,每次除了说好的工钱,还会多给两个铜板,或是半包用剩的茶叶。 “阿莹,水开了。”林月茹轻声唤道。 屋子另一头,一个瘦小的身影应声而动。那是莫莹莹,今年刚满七岁。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棉袄,袖口和裤腿都短了一截,露出纤细的手腕和脚踝。头发枯黄,用一根红头绳勉强扎成两个小揪揪,脸蛋因为营养不良而缺乏血色,唯独一双眼睛,大而明亮,黑沉沉的,看人时总带着一种超出年龄的沉静。 她踩在一个小木凳上,正踮着脚,用一把比她手臂还长的火钳,从煤球炉里夹出烧得通红的煤球,小心地换到旁边一个更小的、用来烧水的炭炉里。动作熟练,显然做惯了。 听到母亲唤她,莹莹放下火钳,拿起灶台边一块厚厚的湿布,垫着手,拎起那把铅皮水壶。壶很沉,她两只手才勉强提起,将滚水冲进桌上的粗陶茶壶里。热气“呼”地腾起,模糊了她清瘦的小脸。 她先给母亲倒了半杯,又给自己倒了小半杯,然后从墙角一个瓦罐里,小心地捏出几片最便宜的茶末,撒进壶中。做完这些,她才端起自己那杯热水,小口小口地喝着,暖意顺着喉咙流下去,驱散了些许寒意。 “姆妈,齐家哥哥今天会来吗?”莹莹放下杯子,轻声问。 林月茹缝补的手顿了一下,抬头看向窗外阴沉的天色:“这样的天气,怕是……不来了吧。” 自从莫家出事,搬来这“同福里”,齐家那位老管家每个月总会悄悄来一两趟,送些米面油盐,有时还有些碎钱。近半年,齐家那位小少爷齐啸云,也开始偶尔跟着老管家一起来。第一次来时,他才九岁,穿着簇新的小西装,皮鞋锃亮,站在潮湿阴暗的弄堂里,显得格格不入。他看着缩在母亲身后、怯生生望着他的莹莹,抿了抿嘴,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用油纸包着的五香豆,塞到她手里,说:“吃。” 后来来得多了,他便不再穿那么扎眼的衣服,有时是普通的学生装,有时甚至穿着布鞋。他话不多,来了就安静地坐在一边,听老管家和林月茹低声说话,或是看莹莹做些琐碎的家务活。有一次,莹莹去公用水龙头提水,木桶太重,半路洒了不少,弄湿了鞋袜。他看见了,没说什么,下次来时,却带来一个更小些的、铁皮包边的木桶,说:“这个轻点。” 齐啸云不像弄堂里那些野孩子,会大声笑闹,会跑来跑去。他太安静了,安静得让莹莹有些怕他。但每次他来,总会带点小东西——有时是一小包松子糖,有时是几本旧的连环画,有时甚至是他自己用草编的蚱蜢。东西不贵重,却是在这贫瘠生活里难得的色彩和甜味。 “不来也好。”林月茹低头继续缝补,“这天气,跑来跑去,别冻着了。” 莹莹“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她其实想齐啸云来。不是贪图他带的东西,而是……他在这里的时候,这间逼仄潮湿的灶披间,好像会亮堂一些,空气里那种挥之不去的、混合着煤烟、霉味和廉价皂角的沉闷气息,也会被冲淡。 更重要的是,齐啸云身上有种她熟悉又陌生的气息。那是属于“外面”那个世界的,属于干净的街道、明亮的学堂、温暖的厅堂的气息。他就像一个窗口,让她窥见一丝早已破碎的过往,和另一种她几乎已经忘记该如何想象的生活。 屋外传来脚步声,很轻,停在门口。 莹莹耳朵尖,立刻抬起头。林月茹也停下了针线。 门被轻轻敲响,三下,停顿,再一下。这是齐家老管家定的暗号。 莹莹眼睛一亮,跳下小凳,跑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却不是老管家,而是齐啸云一个人。他今天穿了一件半旧的藏青色棉袍,围了条灰色围巾,小脸冻得有些发红,手里提着一个藤编的食盒,还有一个小小的布包。 “云……云哥哥?”莹莹有些惊讶,侧身让他进来。 齐啸云点点头,走进屋里。他显然不习惯这里的低矮和昏暗,微微蹙了下眉,但很快舒展开,将食盒放在唯一那张摇晃的小桌上。 “福伯染了风寒,怕过给你们,就没来。”他开口,声音还带着少年的清亮,语气却很沉稳,“姆妈让我带些点心过来,还有……” 他将那个布包递给林月茹:“里面是几件我穿小了的旧毛衣,姆妈说拆了线,可以给莹莹改件小衫,比单穿棉袄暖和。” 林月茹接过布包,入手柔软厚实。她看着眼前这个身量开始抽条、眉目间已有几分英气的少年,心中百感交集。齐家没有落井下石,反而暗中接济至今,这份情谊,太重了。 “代我多谢齐太太。”她温声道,“总让你们破费……” “林姨不必客气。”齐啸云打断她,语气认真,“父亲常说,莫伯伯是真正的君子,他的家人,齐家不能不照拂。”他顿了顿,看向正小心翼翼打开食盒盖子的莹莹,声音放柔了些,“而且,莹莹……就像我妹妹一样。” 食盒里是两样精致的点心:桂花定胜糕和松仁枣泥酥,还冒着微微的热气。莹莹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她已经很久没见到这么漂亮的食物了,上一次吃点心,好像还是很久很久以前,在另一个很大很亮的房子里…… 她没有立刻去拿,而是抬头看了看母亲。 林月茹点点头:“谢谢云哥哥。” 莹莹这才伸出小手,小心地拿起一块定胜糕。糕体松软,带着淡淡的桂花甜香。她咬了一小口,细细地嚼着,眼睛幸福地眯了起来。 齐啸云看着她吃,嘴角也微微上扬。他从棉袍口袋里又摸出一样东西,是个牛皮纸包着的小方块。 “这个,给你。”他递给莹莹。 莹莹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一本崭新的、散发着油墨香气的识字课本,封面上印着“国语课本(第一册)”。 “我听福伯说,弄堂口那个教私塾的老先生,有时会教几个孩子认字。”齐啸云说,“你……想认字吗?” 莹莹愣住了。她捏着那本崭新的课本,指尖微微颤抖。认字?她当然想。她见过弄堂里几个稍大点的男孩女孩,拿着破旧的课本,蹲在墙角咿咿呀呀地念。她每次都偷偷站在远处听,那些方块字像有魔力一样,让她着迷。但她从不敢靠近,更不敢开口要求。她知道,姆妈连给她吃饱穿暖都已拼尽全力,哪里还有余钱让她去认字?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齐啸云,黑沉沉的眼睛里亮得惊人,却又带着不确定的惶恐。 “我……”她张了张嘴,声音很小,“我可以吗?” “可以。”齐啸云回答得斩钉截铁,“我跟老先生说好了,你不用交束脩(学费),每天去听一个时辰就好。这本书,是我用零花钱买的。” 林月茹看着女儿眼中那不敢置信的、近乎贪婪的光彩,只觉得心口像被什么狠狠揪了一下,又酸又痛。她别过脸,忍回眼底的湿意,才转回来,对着齐啸云,深深一福:“云少爷,这份恩情,林氏母女……铭记在心。” 齐啸云连忙侧身避过,小脸有些发红:“林姨快别这样。不过是……举手之劳。”他似乎不习惯这样郑重的谢意,有些无措地转移话题,“对了,莹莹,我教你写你的名字,好不好?” 他走到小桌边,从随身带着的一个小布囊里取出毛笔和一方小小的墨盒,又找林月茹要了张旧报纸,铺在桌上。磨墨,蘸笔,动作虽还稚嫩,却已有模有样。 莹莹立刻凑过去,连点心都忘了吃,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笔尖。 齐啸云在报纸的空白处,一笔一划,写下两个端正的楷字:莹莹。 “这是你的名字,‘莹’,是光亮透明的意思,像玉石一样。”他指着字,耐心解释,“你看,上面一个‘草’字头,下面……” 莹莹跟着他的手指,看着那两个陌生的、却属于她的符号,呼吸都屏住了。她伸出手指,悬在空中,小心翼翼地,依样画葫芦地,在空气中勾勒着笔画。 “我想学。”她抬起头,看着齐啸云,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坚定,“云哥哥,我想学认字,学写字。” 齐啸云看着她眼中燃烧的火焰,那火焰弱小,却异常顽强,仿佛能驱散这陋巷里所有的阴霾和寒冷。他郑重地点头:“好,我教你。每天学五个字,等你把这本书学完,我再给你找第二册。”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碎的雪霰子,打在窗棂上,沙沙作响。 但这间狭窄、寒冷、破旧的灶披间里,却仿佛燃起了一簇小小的、温暖的火。 林月茹看着凑在灯下,一个教一个学的两个孩子,看着女儿眼中那久违的、属于孩童的专注与渴求的光芒,一直紧绷的肩背,微微松弛了下来。 希望。 这个词,在这颠沛流离、饱受冷眼的两年里,她几乎已经不敢去想。但此刻,它像一颗被深埋的种子,借着这一点微光,一点温暖,悄然顶开了压在上面的沉重冻土,露出了稚嫩的芽尖。 她知道前路依然艰难,知道齐家的接济未必能长久,知道女儿的命运依然风雨飘摇。 但至少此刻,她的莹莹,在认字,在学习,在抓住一切可能抓住的东西,努力地、倔强地,想要向上生长。 这就够了。 雪,渐渐大了。弄堂里传来收破烂的吆喝声,遥远而模糊。 灶披间的灯火如豆,映着两张稚嫩却认真的脸庞,映着那本崭新的识字课本,也映着这陋巷深处,一个关于成长、关于不屈、关于在绝境中也要抓住一丝光亮的,微小而坚韧的故事。 长夜漫漫。 但总有星火,不灭。 第0197章弄堂里的学堂(上) 雪下了三天才停。 同福里的弄堂被一层薄薄的、脏兮兮的积雪覆盖,石板路更滑了。早起倒马桶的妇人要格外小心,一不留神就可能摔个跟头。煤球炉的烟囱里冒出的白烟,在寒冷的空气中久久不散,给灰扑扑的弄堂蒙上一层更压抑的色调。 但莫莹莹的心,是雀跃的。 自从齐啸云送来那本识字课本,并承诺教她认字后,她感觉整个灰暗的世界都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有光照了进来。每天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摸出枕头底下那本崭新的课本,哪怕还不认识几个字,只是看着那些方方正正的墨字,闻着油墨的味道,心里就踏实。 齐啸云没有食言。 雪停后的第一个晴天,午后,他又独自一人来了。这次他带了一小捆裁得整整齐齐的毛边纸,一支新的小楷毛笔,还有一块用了一半的墨锭。 “老先生那边,我跟他说妥了。”齐啸云一边将东西放在小桌上,一边对林月茹说,“每天午后未时(下午一点到三点),莹莹可以去他那里听一个时辰的课。老先生人很好,知道莹莹的情况,答应只收最基本的纸墨钱,每月……二十个铜板。” 二十个铜板,对于林月茹来说,依然是一笔需要仔细掂量的开支。她补一件长衫,工钱不过五个铜板。但她看着女儿眼中几乎要溢出来的渴望,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从贴身的小布囊里数出二十个铜板,用一块干净手帕包好,递给齐啸云:“麻烦云少爷转交给老先生。明天……明天我就让莹莹过去。” 齐啸云没有接钱,而是看向莹莹:“莹莹,老先生住在弄堂最外面,那间门口有棵歪脖子枣树的房子。明天未时,你自己能过去吗?” 莹莹用力点头,小脸因为激动而泛红:“我能!” “好。”齐啸云这才接过铜板,小心收好,“那今天,我先教你认头五个字。” 林月茹将屋里唯一那张小桌擦得更干净了些,又往炭炉里加了一块煤,让屋里更暖和点。然后她便坐到角落的竹椅上,拿起针线,不再打扰他们。只是偶尔,她的目光会从手中的活计上抬起,落在那两个凑在灯下的身影上,眼神温柔而酸楚。 齐啸云铺开一张毛边纸,磨好墨,执笔蘸饱。 “今天我们先学最常用的五个字:天、地、人、你、我。”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天’,就是我们头顶上的这片天空。”他边说,边在纸上写下一个端正的“天”字,“你看,第一横短,第二横长,下面一个人字撑起来,像不像一个人顶着天?” 莹莹凑得极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笔尖的移动,小脑袋跟着一点一点,仿佛要将每一笔的走势都刻进脑子里。 “天地人,是古人说的‘三才’。”齐啸云难得话多了一些,这些知识也是他在学堂里刚学不久,此刻教起来,竟有种别样的成就感,“天覆盖万物,地承载万物,人是万物之灵。记住了吗?” “记住了。”莹莹轻声重复,“天,地,人。” “好,那你来试试。”齐啸云将毛笔递给她。 莹莹有些紧张地接过笔。她的手很小,握笔的姿势是齐啸云刚刚纠正过的,还有些别扭。笔尖悬在纸上,微微颤抖。她深吸一口气,回想着刚才看到的笔画顺序,慢慢地、极其认真地在纸上画下第一横。 歪了,而且墨色太浓,晕开了一小团。 莹莹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像做错了天大的事,抬头怯怯地看了齐啸云一眼。 “没事。”齐啸云语气平静,“我第一次写的时候,比这还难看。再写一次,手要稳,心要静。” 莹莹定了定神,重新蘸墨,这次动作更慢,更小心。第二遍的“天”字,虽然依旧稚嫩,但结构对了,笔画也清晰了许多。 “很好。”齐啸云点头,眼中带着赞许,“再来,写‘地’。左边一个‘土’,右边一个‘也’。土地,就是生养我们的泥土……” 时间在笔尖与纸张的摩擦声中悄然流逝。炭炉里的煤块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屋外弄堂里传来模糊的市井之声。但这方寸之间,只有少年清朗的讲解声,和女孩偶尔低低的、认真的应和。 一个时辰很快过去。 莹莹面前的毛边纸上,已经歪歪扭扭地写满了“天、地、人、你、我”这五个字,一遍又一遍。越到后面,字形越稳定,虽然谈不上好看,但已初具模样。 “今天就到这里。”齐啸云收起笔墨,“这五个字,你要记熟,不仅要会写,还要明白意思。明天去老先生那里,他可能会考你。” “嗯!”莹莹用力点头,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写满字的纸抚平,看了又看,才珍而重之地夹进识字课本里。 齐啸云起身告辞。林月茹送他到门口,又说了许多感谢的话。齐啸云只是摇头,走到弄堂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 那间低矮的灶披间门口,瘦小的女孩还站在那里,手里紧紧抱着那本识字课本,目送着他。见他回头,她立刻扬起一个有些羞涩却无比明亮的笑容,用力挥了挥手。 齐啸云也挥了下手,转身,汇入弄堂外稍显宽阔的街道。寒风扑面,他却觉得心里有种温热的充实感。 帮助一个想读书却读不起书的孩子,这种感觉,似乎比他背出一篇艰涩的古文、得到先生的夸奖,更让人……满足。 --- 第二天,未时将至。 林月茹给莹莹换上最干净的一身衣裳——一件半旧的枣红色夹袄,虽然打了补丁,但洗得很干净。又用梳子沾了点水,将她枯黄的头发梳顺,重新扎好。 “去了老先生那里,要听话,认真听讲,不要多话。”林月茹细细叮嘱,“若有旁的孩子……莫要与人争执。知道吗?” 莹莹点头如捣蒜,心思早已飞到了那棵歪脖子枣树下。 “去吧。”林月茹摸了摸女儿冰凉的小脸,将识字课本和那支小楷毛笔、半块墨锭用一块旧布包好,递给她。 莹莹接过布包,像捧着稀世珍宝,深吸一口气,迈出了家门。 弄堂里的积雪化了些,路面更加泥泞湿滑。莹莹小心地避开积水,朝着弄堂口走去。越靠近外面,房屋似乎稍稍齐整了些,人也多了起来。有妇人在门口生炉子,有孩子追逐打闹,还有收破烂的摇着铃铛慢悠悠地走过。 不少目光落在她身上。同福里就这么大,谁家有什么事,很快就能传开。莫家母女搬来两年,虽然低调,但那样出众的容貌气度(哪怕落魄了,林月茹的仪态依旧与周遭格格不入),早就引人注目。如今听说那小姑娘要去念书了,更是惹来各种打量和议论。 “哟,这不是莫家小囡吗?这是要去哪儿啊?”一个坐在门口剥豆子的胖妇人扬声问道,语气里带着几分探究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莹莹脚步顿了顿,低着头,小声回答:“去……去认字。” “认字?”胖妇人笑了,笑声有些夸张,“啧啧,真是书香门第出来的,落魄成这样了,还想着念书呢?认得几个字,能当饭吃?” 旁边几个闲汉也跟着哄笑起来。 莹莹的脸瞬间红了,不是害羞,是窘迫,还有一丝难言的愤怒。她咬紧下唇,没有回应,加快脚步,几乎是逃也似的穿过了那片令人不适的目光和笑声。 终于,她看到了那棵歪脖子枣树。 树在弄堂最外侧,挨着一堵较高的院墙,树下是一间比周围房子稍大些、但也十分老旧的平房。门是普通的木板门,漆早已剥落,但门口打扫得很干净,没有积雪和杂物。 莹莹站在门口,心跳得厉害。她整理了一下衣襟,又摸了摸怀里的布包,这才鼓起勇气,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里面传来一个苍老却温和的声音。 莹莹推门进去。 屋里比想象中亮堂。窗户开得大,午后的阳光斜射而来,照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屋里陈设简单,靠墙是一排书架,摆满了新旧不一的书籍,有的线装,有的洋装。正中放着一张旧式的长条书案,案后坐着一位清癯的老者,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戴着一副老花眼镜,正低头看着一本书。 书案前,已经坐着四五个孩子,年龄从五六岁到八九岁不等,穿着打扮各异,有的整洁些,有的和莹莹一样补丁摞补丁。此刻都转过头,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新来的、瘦瘦小小的女孩。 莹莹顿时紧张起来,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老先生抬起头,透过眼镜片看了她一眼,脸上露出一丝和蔼的笑容:“你是莫家的莹莹?” “是……先生。”莹莹小声应道,依着母亲教过的礼节,规规矩矩地鞠了一躬。 “嗯,过来坐吧。”老先生指了指书案末尾一个空着的矮凳,“云少爷都跟我说了。以后每日未时过来,听一个时辰的课。我姓陈,你叫我陈先生就好。” 莹莹走到那个矮凳前坐下,将布包放在膝上,腰背挺得笔直,眼睛却不敢乱看,只盯着面前粗糙的桌面。 “今天我们接着上回讲。”陈先生没有多介绍她,直接开始了授课,仿佛她本就该在这里,“昨天学了《三字经》的‘人之初,性本善’,今天我们来学下一句:‘性相近,习相远’……” 老先生的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韵律。他讲得深入浅出,不仅解释字句意思,还穿插一些简单的小故事,说明人性为何相近,后天的学习和环境又如何让人产生巨大差异。 莹莹起初还紧张,但很快就被老先生讲述的内容吸引了。那些看似简单的句子,蕴含着深刻的道理。她听得极其认真,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老先生,生怕漏掉一个字。 其他几个孩子显然已经习惯了课堂,有的听得专注,有的则有些走神,偷偷在桌子底下玩手指,或是对着窗外发呆。其中一个八九岁、长得虎头虎脑的男孩,更是时不时斜眼瞥向莹莹,眼神里带着不加掩饰的打量和……一丝敌意? 莹莹察觉到了,但不敢回应,只是将身体坐得更直,目光更坚定地投向老先生。 “好了,这句的意思,大家都明白了吗?”陈先生讲完一段,停下来问道。 几个孩子参差不齐地回答:“明白了。” “那好,我们来看看这几个字怎么写。”陈先生拿起粉笔,在挂在墙上的一块小黑板上,写下“性”、“相”、“近”、“习”、“远”五个字,一边写一边讲解笔画顺序和结构。 莹莹立刻从布包里拿出毛笔和墨锭,又摊开一张毛边纸,模仿着黑板上的字,一笔一划地练习起来。她的字依旧稚嫩,但极其认真,每一笔都用了全力。 陈先生走下讲台,在几个孩子身边巡视,不时指点一下握笔姿势或笔画错误。走到莹莹身边时,他停下脚步,看了一会儿,眼中露出些许惊讶。 这个新来的小姑娘,握笔姿势虽还有些生硬,但显然受过指点,起笔收笔已有雏形。更难得的是那份心无旁骛的专注,在这群多半只是被家里送来混个识字的皮猴子中间,显得格外突出。 “这里,这一竖要写直,像人的脊梁。”陈先生俯身,用手指虚点了下莹莹纸上的一个字。 莹莹立刻点头,重新蘸墨,屏住呼吸,写下了更直的一竖。 “不错。”陈先生点点头,继续往前走。 那个虎头虎脑的男孩见状,撇了撇嘴,低声对旁边一个孩子咕哝:“装模作样。” 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课堂里,莹莹听到了。她的手抖了一下,一滴墨滴在了纸上,晕开一小团黑。她咬了咬嘴唇,没有抬头,只是用更慢、更稳的速度,继续写着下一个字。 一个时辰的课,不知不觉就结束了。 “今天的课就到这里。”陈先生敲了敲桌子,“回去把今天学的五个字,每个抄写十遍。明天我要检查。” 孩子们稀稀拉拉地应着,开始收拾东西。那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动作最快,收拾好东西,走到门口时,故意撞了一下莹莹的桌子。 “哎呀,不好意思啊,新来的。”他嘴上说着抱歉,脸上却带着恶作剧得逞的笑,“没撞坏你的‘宝贝’笔墨吧?” 莹莹的毛笔滚到了地上。她没说话,只是默默弯腰捡起,用袖子擦了擦笔尖沾上的灰尘,然后继续整理自己的东西,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男孩讨了个没趣,哼了一声,甩手走了。 其他孩子也陆续离开。莹莹是最后一个走的。她将自己的东西仔细包好,又走到陈先生面前,鞠了一躬:“谢谢先生,我先回去了。” 陈先生看着她,目光温和:“嗯,回去吧。路上小心。若有不懂的,明日可以问我。” “是,先生。” 莹莹走出那间充满墨香和阳光的屋子,重新踏入冰冷泥泞的弄堂。怀里的布包沉甸甸的,但她的心却轻盈了许多。 她学会了五个新字,听懂了“性相近,习相远”的道理,还在那么多人(虽然只有几个)面前,坚持上完了一堂课。 尽管有不好的目光,有不善的言语,有故意的碰撞。 但她做到了。 阳光透过云层缝隙,洒下一缕,照在她洗得发白的枣红夹袄上,映出一小片暖色。她抱紧布包,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她迫不及待地想告诉姆妈,今天学了什么,先生讲了什么,她写了哪些字。 也想告诉云哥哥,她今天没有怯场,没有哭,认真地上完了课。 弄堂里,那个胖妇人还在门口,看到她回来,又想说什么。但莹莹这次没有低头,而是微微抬起下巴,目光平静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径直走了过去。 那眼神太静,静得让胖妇人到嘴边的话噎了一下,竟没能立刻说出来。 等到莹莹瘦小的身影消失在弄堂深处,胖妇人才回过神,悻悻地啐了一口:“小丫头片子,神气什么……” 但她的声音,已经传不到莹莹耳朵里了。 灶披间的门虚掩着,林月茹正在里面煮粥,米香混合着淡淡的咸菜味道飘出来。听到脚步声,她立刻回头,看到女儿安然无恙地回来,脸上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孩童的兴奋红晕,一直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 “姆妈,我回来了。”莹莹走进屋,语气轻快,“今天先生教了五个新字,我还都写会了!” 林月茹看着女儿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小心翼翼摊开那张写满字的毛边纸,看着她指着上面的字,一个个念给自己听:“性、相、近、习、远……” 那一刻,所有的艰辛,所有的屈辱,所有的担忧,似乎都值得了。 她的女儿,在这泥泞的陋巷里,正用自己的方式,艰难地、却坚定不移地,向上生长。 像石缝里的小草,或许脆弱,却有着惊人的韧性。 林月茹伸手,轻轻抚了抚女儿枯黄却梳得整齐的头发,柔声道:“饿了吧?粥快好了,今天……姆妈给你多放了一小撮米。” 窗外,暮色渐合。 弄堂里的灯火次第亮起,昏黄,微弱,却连成一片,顽强地对抗着无边的黑暗。 而其中一盏灯火下,一个关于识字、关于尊严、关于在尘埃里也要开出花来的故事,才刚刚写下第一个章节。 夜还很长,路还很远。 但至少,笔握在了自己手里。 第0198章弄堂里的学堂(中) 识字的种子一旦播下,便如同墙角的青苔,见着一点湿润的光,就悄无声息却又顽强地蔓延开来。 同福里弄堂口的陈老先生,最初收下莫莹莹这个不交束脩的“旁听生”,多半是看在与齐家有些交情、以及齐啸云亲自出面请求的份上。他教书大半辈子,见过的孩子多了,天资聪颖的、愚钝顽劣的、家境优渥的、贫寒苦读的都有。莫莹莹这样沉默瘦小、一看便知家道中落的女孩,他起初并未特别上心,只想着每日让她来听个把时辰,识几个字,权当行善积德。 然而,不过旬月,陈老先生便对这个小姑娘刮目相看了。 每日未时,她总是第一个到。穿着洗得发白却整洁的衣裳,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进门先规规矩矩地鞠躬问好,然后安安静静地坐到自己的矮凳上,从不与旁人嬉闹。上课时,那双黑沉沉的大眼睛,几乎一眨不眨地盯着黑板和陈老先生的嘴,专注得像要将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吃进肚子里去。 她学得极快。头一天教的五个字,第二天来,不仅会读会写,连意思和简单的组词造句都能说得清清楚楚。陈老先生偶尔考校,她从不慌张,声音虽轻,却条理分明。更难得的是那股韧劲,有时某个字笔画复杂,写了几遍还是歪扭,她也不气馁,只是抿着嘴,一遍遍地临摹,直到写得有模有样为止。她用的纸都是齐啸云带来的毛边纸,正面写满了,就翻过来在背面继续写,一张纸总要写得密密麻麻才肯罢休。 其他几个孩子,大多是家里给几个铜板,送来识几个字,不当睁眼瞎就成。学得三心二意,下了课便如鸟兽散。唯独莫莹莹,每日课后,还会怯生生地走到陈老先生面前,将当天写的字给他看,若有写得不好的地方,便小声请教。 “先生,这个‘远’字的‘走之底’,我总是写不好看,像条软塌塌的虫子。”她指着自己纸上的字,有些懊恼。 陈老先生便放下手中的线装书,耐心指点:“‘走之底’,关键在于那一‘捺’,要舒展,要有力,像人迈开步子,稳稳当当。”他边说,边在空白的毛边纸上示范了一遍。 莹莹便照着练,一遍,两遍,三遍……直到那一捺终于有了些筋骨。 “好多了。”陈老先生点点头,看着她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红的小脸,“写字如做人,一笔一划,都要沉得住气,立得稳当。你悟性很好。” 莹莹得了夸奖,眼睛微微亮了一下,但很快又低下头去,只是更用心地记下先生的每一句话。她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如同久旱的禾苗贪婪地吮吸着每一滴甘霖。她知道,姆妈为了那每月二十个铜板的纸墨钱,要熬多少个夜晚,补多少件衣裳。她知道,云哥哥为了给她买课本,动用了自己攒下的零花钱。她不能浪费,一丝一毫都不能。 当然,学堂里也并非一片祥和。 那个虎头虎脑、总爱斜眼看她的男孩叫王虎,是弄堂里卖猪肉的王屠户的儿子。王屠户膀大腰圆,生意不错,觉得儿子识几个字将来算账不吃亏,便把他塞了进来。王虎平日里在弄堂里称王称霸惯了,见莹莹这个新来的、瘦瘦小小、穿得寒酸却总被先生夸奖的女孩,心里便有些不忿。 起初只是些小动作,撞桌子,踩脚,藏毛笔。莹莹大多忍了,不吭声,只是默默捡起东西,继续写字。她的沉默和隐忍,在某些人眼里,反而成了好欺负的证明。 这天下午,陈老先生讲完一段《三字经》,布置了抄写作业,便起身去后面厢房取东西。学堂里顿时响起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和玩闹声。 王虎眼珠一转,瞄上了莹莹摊在桌上、刚刚写好的作业纸。那上面的字迹虽然稚嫩,却工整干净,比他狗爬似的字不知好看了多少倍。他凑过去,故意大声说:“哟,写得不错嘛!借我抄抄呗?反正先生又不会仔细看。” 说着,伸手就要去拿。 莹莹立刻用手按住自己的纸,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声音不大,却很清晰:“这是我写的。你要抄,可以自己写。” “自己写?老子不会!”王虎被当众拒绝,脸上有些挂不住,恼羞成怒,“叫你借就借,废什么话!一个没爹的穷丫头,神气什么?”他口不择言,伸手就去抢。 “你放开!”莹莹用力护着自己的纸,小脸涨得通红。纸是她省着用的,每一个字都倾注了她的心血,绝不能让别人这样糟蹋。 两人争执间,“刺啦”一声,作业纸被撕成了两半! 莹莹看着手中只剩一半的纸,上面是她刚刚认真写好的“玉不琢,不成器”几个字,如今“不成器”三个字已经连同另一半纸,被王虎抓在手里,揉成了一团。 一股从未有过的怒火,混着委屈和一种尖锐的疼痛,猛地冲上莹莹的头顶。她想起姆妈深夜缝补时疲惫的身影,想起云哥哥递给她课本时认真的眼神,想起自己每一笔一划的用心……凭什么?凭什么要被这样欺负? 她猛地站起身,虽然个子比王虎矮了一头,但那双燃着火焰的眼睛,竟让王虎愣了一下。 “把纸还给我。”她一字一顿地说,声音不再怯懦,带着一种冰冷的、与她年龄不符的执拗。 “还你?呸!”王虎被她的眼神激得更加恼怒,将手里的纸团狠狠扔在地上,还踩了两脚,“破纸!老子还不稀罕呢!” 周围的几个孩子都停了下来,有的幸灾乐祸地看热闹,有的则有些不安。 莹莹没有哭,也没有尖叫。她只是弯下腰,将被踩脏的纸团捡起来,小心地摊开,抚平上面的褶皱和脚印。然后,她走到王虎面前,将那张皱巴巴、脏兮兮的纸,轻轻放在他的桌上。 “你的。”她说,声音很轻,却像小锤子一样敲在王虎心上。 王虎愣住了,没明白她什么意思。 莹莹不再看他,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将剩下的半张纸仔细地抚平边缘,然后重新铺开一张新的毛边纸,磨墨,蘸笔。 她没有去告状,也没有再争辩一个字。 只是提起笔,在新的纸上,从头开始,一笔一划,极其认真,也极其缓慢地,重新写下:“玉不琢,不成器。” 她的背挺得笔直,握着笔的小手很稳。阳光从窗外斜射而来,照在她微微颤抖的睫毛上,却照不干她强忍着的、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但她没有让一滴泪掉下来,只是抿紧了嘴唇,将所有的情绪,都倾注到了笔尖那一横一竖之中。 学堂里安静得可怕。连最顽皮的孩子,也被她身上那种沉默而巨大的力量震慑住了,不敢再嬉闹。 王虎看着桌上那张被踩脏的纸,又看看莹莹挺直的背影和笔下逐渐成形的、比刚才更加工整有力的字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忽然觉得,自己刚才的举动,像个小丑。他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只能悻悻地坐下,胡乱抓着自己的笔,在纸上画着谁也看不懂的圈圈。 陈老先生端着茶杯回来时,察觉到学堂里异样的安静,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像往常一样开始巡视。走到莹莹身边时,他看到了桌上被撕坏又抚平的半张纸,也看到了她正在写的新字。那一笔一划,力透纸背,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认真。 他的目光在她微微发红的眼角停留了一瞬,又扫了一眼不远处低头不语的王虎,心中已然明了。 他没有责备任何人,只是在走过王虎身边时,用戒尺轻轻点了点他的桌子,淡淡说了一句:“字如其人。心不正,则字歪。” 王虎的头垂得更低了。 下课钟响,孩子们陆续离开。莹莹是最后一个走的。她将自己的东西仔细收好,又走到陈老先生面前,鞠躬道别。 陈老先生叫住她,从抽屉里拿出两张裁好的、质地更好的宣纸,递给她:“拿着。以后用这个写。毛边纸太糙,吃墨。” 莹莹愣了一下,连忙摆手:“先生,不用,我……” “给你的,就拿着。”陈老先生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好好写。你的字……有筋骨,将来必成大器。” 莹莹接过那两张洁白柔软的宣纸,指尖传来细腻的触感。她紧紧抿着唇,深深地向陈老先生鞠了一躬,这才转身离开。 走出那间充满墨香的屋子,重新踏入弄堂潮湿昏暗的光线里,莹莹才觉得鼻子一酸。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抱紧怀里的布包,快步往家走。 路上,又遇到了那个胖妇人和几个闲汉。胖妇人今天没剥豆子,正倚着门框嗑瓜子,看到她,照例想奚落几句:“哟,小先生下学啦?今儿个又学了几个大字啊?够不够给你姆妈买米啊?” 若是往常,莹莹大概会低头快步走过。但今天,她没有。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胖妇人。夕阳的余晖恰好落在她身上,给她洗旧的枣红夹袄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她的脸依旧瘦小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平静地看着胖妇人。 “学了‘玉不琢,不成器’。”她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意思是,玉石不经过雕琢,不能成为有用的器具。人也是一样。多谢婶子关心,我会好好‘雕琢’自己,将来一定能靠本事,让姆妈吃上饭。”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挺直了小小的脊梁,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回了弄堂深处。 胖妇人张着嘴,手里的瓜子忘了嗑,半晌没回过神来。旁边几个闲汉也面面相觑。 “这丫头……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啧,念了几天书,口气倒不小。” “不过……那眼神,还真有点唬人。” 议论声被风吹散。 莹莹推开家门,熟悉的、带着药味和饭菜香的气息扑面而来。林月茹正在灶台前忙碌,听到声音回过头,看到她,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回来了?饿了吧?饭马上好。” “嗯。”莹莹放下布包,走到姆妈身边,帮着她拿碗筷。她没有提学堂里被撕坏的纸,也没有提胖妇人的嘲讽。只是心里那团因为被欺负而燃起的火,因为先生赠纸的温暖,因为自己说出的那番话,而渐渐沉淀下去,化作了一种更加坚硬、更加清晰的东西。 她知道,这个世界不会因为她的隐忍和眼泪而变得温柔。但至少,她可以握住笔,写下属于自己的字句;可以挺直脊梁,面对不公的目光;可以在心底,默默种下一颗名为“自强”的种子。 夜晚,在昏暗的油灯下,莹莹铺开陈老先生给的宣纸,小心翼翼地磨好墨。她没有立刻写字,而是看着那洁白细腻的纸面,看了很久。 然后,她提笔,蘸饱了墨,极其认真,也极其郑重地,在纸的左上角,写下了两个小小的、却无比清晰的楷字: 莹莹。 这是她的名字。是云哥哥教她写的第一个词。 从今往后,她要像玉石一样,虽身处泥泞,却心向光明,承受琢磨,终有一天,要发出属于自己的、温润而坚韧的光芒。 窗外的弄堂,依旧黑暗,潮湿,充满了各种令人不快的声响和气味。 但这一方小小的陋室,这一盏如豆的灯火,这一个握笔书写的瘦小身影,却仿佛拥有了抵御一切寒冷与污浊的力量。 成长,或许就是在最贫瘠的土壤里,开出最倔强的花。 而识字,便是那第一缕破开冻土、照向种子的阳光。 第0199章弄堂里的学堂(下) 秋去冬来,同福里的弄堂越发阴冷湿滑。西北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子,打在斑驳的墙皮上,沙沙作响。临街的窗户大多糊上了厚厚的棉纸,只有陈老先生学堂那扇朝南的大窗,为了采光,依然敞着,只是挂上了一道厚厚的棉帘子,挡风不挡光。 学堂里生了炭盆,用的是最便宜的煤球,烧起来烟大,气味也不好闻,但总算驱散了些许寒意。几个孩子围坐在炭盆不远处,小脸被火光映得红扑扑的,只是时不时被烟呛得咳嗽几声。 莫莹莹坐在自己的矮凳上,身上穿着林月茹用旧棉袄改小、又絮了新棉花的夹袄,外面罩着件半旧的蓝布罩衫,虽然依旧打着补丁,但厚实暖和了许多。她的位置离炭盆不远不近,既能感受到暖意,又不至于被烟熏得太厉害。她正低头临摹着陈老先生新写的一幅字帖,内容是《诗经》里的句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经过近半年的学习,她的字已经脱去了最初的稚嫩和歪扭,笔画间开始有了自己的风骨。陈老先生说她“笔下有静气”,虽然力道尚弱,但结构端正,笔意连贯,假以时日,必能写出一手好字。她现在不仅识得了《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里的常用字,已经开始跟着陈老先生读一些浅显的古文和诗词,理解能力更是让老先生时常暗自点头。 王虎还是那个王虎,依旧顽劣,写字如同鬼画符,但自从那次撕纸事件后,不知是陈老先生那句“字如其人”起了作用,还是被莹莹那股沉默的韧劲隐隐慑住,他再没有主动找过莹莹的麻烦,只是偶尔斜睨过来的眼神,依旧带着几分不甘和别扭。学堂里其他几个孩子,渐渐也习惯了莹莹的存在,虽然谈不上亲近,但至少不再把她当成可以随意取笑的对象。 这天下午,陈老先生讲了一段《论语》里“学而时习之”的释义,便让学生们自己温习。他自己则捧着一卷书,坐在炭盆旁的圈椅里,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天光,细细品读。 学堂里很安静,只有翻书声、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炭盆里煤球偶尔爆裂的轻响。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嘈杂的人声,由远及近,似乎在争吵什么。 “……就在里面!我亲眼看见的!” “胡说八道!我们家虎子虽然顽皮,但绝不会偷东西!” “不是他还有谁?就他今天中午在巷子里晃悠!不是他偷了我家的腊肉,难道腊肉自己长翅膀飞了?” 声音越来越响,最后停在了学堂门外。紧接着,棉帘子被粗暴地掀开,冷风夹着雪粒子猛地灌了进来,吹得炭盆里的火苗一阵乱晃。 闯进来的是两个人。一个是弄堂西头开杂货铺的刘婶,四十来岁,个子不高,此刻满脸怒容,手里还拎着半截空荡荡的麻绳。另一个是王虎的父亲王屠户,膀大腰圆,系着油腻的围裙,显然是从肉摊上直接赶过来的,脸上横肉紧绷,瞪着一双牛眼。 学堂里的孩子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了,纷纷停下笔,抬头望去。 陈老先生皱了皱眉,放下书卷,站起身:“刘家嫂子,王屠户,这是学堂,有何事不能慢慢说?如此喧哗,成何体统?” 刘婶见到陈老先生,气焰稍微收敛了些,但还是指着王屠户,声音尖利:“陈先生,您给评评理!我家屋檐下挂着准备过年的两条腊肉,今天中午还好好的,下午一看,少了一条!有人看见王虎中午在那边鬼鬼祟祟的,不是他偷的还能有谁?找他爹理论,他爹倒好,护犊子护得紧,倒打一耙说我诬赖!” 王屠户脖子一梗,嗓门更大:“放屁!我家虎子是淘气,但偷鸡摸狗的事从来不干!你说有人看见,把证人叫出来啊!空口白牙就想赖人?谁知道是不是你自己没挂好,被野猫叼走了,或者……根本就是你自己偷吃了,想讹钱!” “你……你血口喷人!”刘婶气得浑身发抖。 两人就在学堂门口吵嚷起来,声音震得房梁上的灰尘都簌簌往下掉。王虎早就吓白了脸,缩在座位上,头埋得低低的,不敢吭声。其他孩子也面露惧色,不知所措。 陈老先生的脸色沉了下去。他管理这小小学堂多年,最重规矩清静,如今被人这般打搅,还牵扯到学生品行,心中已是十分不悦。但他毕竟是读书人,讲究以理服人。 “够了!”他提高声音,打断了两人的争吵,“是非曲直,总要讲个证据。刘家嫂子,你说有人看见王虎中午在那边,具体是何时?何人看见?可有旁证?王屠户,你也稍安勿躁,若真不是王虎所为,自当还他清白。” 刘婶语塞了一下,支吾道:“就……就是中午吃饭那会儿,隔壁李家的二小子看见的,说看见王虎在我家后墙根那儿转悠……旁证……旁证倒是没有。” 王屠户立刻抓住把柄:“听见没?就一个小孩子的话,也能当真?李二小子跟我们家虎子向来不对付,谁知道是不是他胡说八道!” 陈老先生看向王虎:“王虎,中午饭后,你可曾去过西头刘婶家附近?” 王虎身体一颤,抬起头,眼神躲闪,嘴唇嚅嗫了几下,却没说出话来。 看他这副模样,陈老先生心中已有了几分猜测。这孩子平日里虽顽劣,但若真没做,断不会如此心虚。 刘婶见状,更加认定是王虎,声音又尖了起来:“你看!他不敢说话了!就是他偷的!” 王屠户见儿子这副怂样,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但还是强撑着:“不说话就是偷了?兴许是吓着了!陈先生,您是读书人,明事理,总不能因为孩子胆小,就断定他偷东西吧?这要是传出去,我家虎子还怎么做人?” 场面一时僵持不下。刘婶咬定是王虎,王屠户死不认账,王虎自己又闷不吭声。其他孩子都低着头,生怕引火烧身。 就在这时,一个细细的、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响了起来: “先生,我……我中午饭后,看见王虎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到了说话的人身上。 是莫莹莹。 她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小小的身子在宽大的罩衫下显得有些单薄,但腰背挺得笔直。她看着陈老先生,又看了看争吵的双方,眼神里没有害怕,只有一种超出年龄的平静。 王虎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瞪着她,眼神里先是惊讶,随即涌上一股被“背叛”的愤怒。 刘婶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你看!有人看见了!小丫头,你快说,你看见什么了?” 王屠户则恶狠狠地盯着莹莹,仿佛她敢乱说一个字,就要扑上来似的。 陈老先生也有些意外,他示意莹莹:“莹莹,你看见什么?如实说来,不必害怕。” 莹莹吸了口气,声音依旧不大,但学堂里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中午吃完饭,我帮姆妈收拾完碗筷,想去巷口的公用水龙头打点水。路过西头的时候,确实看见王虎在刘婶家后墙根那儿。” 王虎的脸色“唰”地变得惨白。王屠户的拳头捏得咯咯响。 刘婶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 但莹莹接下来的话,却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我看见王虎在那里,是因为……他在追一只黄鼠狼。”莹莹继续说道,语速平稳,“那只黄鼠狼好像叼着什么东西,跑得很快,王虎在后面追,嘴里还喊着‘别跑’。他们跑的方向……是朝着弄堂后面的荒地去的。后来黄鼠狼钻进了荒地的乱草堆,王虎没追上,在那里转悠了一会儿,就垂头丧气地回来了。我打完水回家的时候,正好碰上他。” 她顿了顿,补充道:“王虎手里……是空的。没拿什么东西。” 学堂里一片寂静。 刘婶脸上的得意僵住了。王屠户紧绷的肌肉松弛下来,转而变成了疑惑。王虎则瞪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莹莹,脸上的愤怒变成了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陈老先生捋了捋胡须,若有所思:“黄鼠狼?叼着东西?莹莹,你看清黄鼠狼叼的是什么了吗?” 莹莹摇摇头:“离得远,黄鼠狼跑得又快,没看清。只看到是长长的一条,颜色……有点深。” 长长的一条,颜色深……腊肉? 刘婶和王屠户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猜测。 “难道是……黄鼠狼偷的?”刘婶喃喃道,语气已经不像刚才那么肯定了。 “很有可能。”陈老先生点头,“黄鼠狼惯会偷食,尤其喜爱腊肉咸货。冬天食物难觅,铤而走险也是有的。”他看向王虎,语气严肃了些,“王虎,你追黄鼠狼,可是因为它偷了东西?” 王虎张了张嘴,脸涨得通红,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陈老先生,最后低下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嗯”了一下。 “那你刚才为何不说?”陈老先生问。 “我……我怕说了,他们也不信,还要怪我多管闲事,或者……或者怪我吓跑了黄鼠狼,把肉弄丢了。”王虎的声音越来越低。 这下,事情基本清楚了。很可能是黄鼠狼偷了腊肉,被王虎撞见去追,没追上。刘婶丢了肉,正好听到有人看见王虎在附近,便怀疑是他。而王虎因为平日里顽劣名声在外,又怕说不清楚反惹麻烦,干脆闭口不言,反而更显得可疑。 刘婶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讪讪地不知该说什么好。王屠户则是又气又无奈,狠狠瞪了儿子一眼:“你个憨货!看见了就说啊!闷不吭声的,差点背黑锅!” 他转向刘婶,语气也缓和了些:“刘家嫂子,你看这事……既然是畜牲干的,也怪不到孩子头上。要不,我帮你到后面荒地再找找?兴许那畜牲没叼远,藏在哪个草窝里了。” 刘婶丢了肉,心里终究不舒服,但真相大白,也不好再纠缠,只得悻悻道:“算了算了,自认倒霉。找估计也找不回来了……王屠户,以后把你家虎子看紧点,别整天在外头野!”说完,气呼呼地转身走了。 王屠户对陈老先生抱了抱拳:“陈先生,打扰了。也……也谢谢这位小姑娘。”他看向莹莹,眼神复杂,最终还是点了点头,然后一把拎起还在发懵的王虎,“走!回家!看老子怎么收拾你!”拖着儿子也离开了学堂。 棉帘子重新落下,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和喧嚣。炭盆里的火安静地燃烧着,学堂里恢复了平静,但气氛却有些微妙。 几个孩子偷偷打量着莹莹,眼神里充满了惊讶和好奇。他们没想到,这个平时沉默寡言、总被王虎欺负的小丫头,不仅敢在那种情况下站出来说话,而且还说得清清楚楚,条理分明,一下子就把一场眼看要闹大的风波给平息了。 陈老先生重新坐下,看着莹莹,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赞许:“莹莹,你做得很好。不惧威势,陈述事实,条理清晰,更难得的是……宅心仁厚。” 他特意用了“宅心仁厚”四个字。因为他听出来了,莹莹在陈述时,特意强调了王虎“手里是空的”,并且点明他可能是怕惹麻烦才不敢说,这实际上是在给王虎一个台阶下,避免了将他逼到“小偷”的绝境。这份在是非分明之余,还能顾及他人处境的心思,对于一个不到八岁的孩子来说,实在难得。 莹莹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轻声说:“先生,我只是……说了我看见的。” “看见,能说出来;说出来,能说得清楚明白;清楚明白之余,还能心存善念。这,便是读书明理的好处了。”陈老先生意味深长地说道,目光扫过学堂里的其他孩子,“你们都要记住,读书识字,不仅仅是为了不做睁眼瞎,更是为了明辨是非,知晓礼仪,心存良善。今日之事,便是最好的例子。” 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下课钟响起。孩子们收拾东西离开。王虎被父亲拖走后就没再回来。莹莹像往常一样,最后一个整理好自己的东西,走到陈老先生面前鞠躬。 陈老先生叫住她,从书架上取下一本薄薄的、封面已经磨损的线装书,递给她:“这本《声律启蒙》,你拿回去看看。里面都是对韵的歌诀,朗朗上口,对识字、知韵、学对仗都有好处。若有不懂的,明日可以问我。” 莹莹接过书,入手很轻,纸张泛黄,带着岁月的痕迹和淡淡的墨香。她知道,这又是先生额外的关照和鼓励。 “谢谢先生。”她珍而重之地将书放进布包,再次深深鞠躬。 走出学堂,风雪似乎小了些。夕阳艰难地穿透云层,在弄堂积水的洼地里投下破碎的金光。 莹莹抱着布包,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很平静,没有因为刚才的事情而激动或后怕。她只是觉得,自己做了该做的事,说了该说的话。读书,让她能看懂那些方块字;而明理,让她知道在什么时候,该说出怎样的话。 弄堂里,依旧有各种目光和窃窃私语。但这一次,她感觉那些目光似乎少了些以往的轻蔑和探究,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复杂。 她不在乎。 她知道自己的路在哪里。在那一笔一划的横竖撇捺里,在那一页页泛黄的书卷里,在姆妈深夜的灯影里,也在云哥哥偶尔带来的、外面世界的清风里。 雪,又开始细细密密地落下。 但莹莹的脚步,稳稳的,踏在湿滑的石板上,一步一个脚印,朝着那盏无论风雪多大、都会为她亮着的、温暖的灯火走去。 成长,或许就是在这泥泞的弄堂里,一点点学会挺直腰杆,一点点学会明辨是非,一点点将读过的书、明了的理,化作面对世界的勇气和力量。 而她手中的笔,和她心底的光,便是这漫长寒冬里,最坚韧的篝火。 第0200章暗巷谋刺,姐妹初识 民国十四年,沪上的秋天来得格外早。 十月初,梧桐叶就开始泛黄,风一吹便簌簌落下,铺满法租界的街道。林氏挎着竹篮走在霞飞路上,篮子里是她连夜赶制的几件旗袍——一家成衣店的老主顾要的货,今天必须送去。 “娘,我陪您去吧。”莹莹追出门,手里拿着件薄外套,“天凉了。” 林氏接过外套,看着女儿日渐清秀的脸庞,心中又是欣慰又是酸楚。十四年了,莹莹从襁褓中的婴儿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而贝贝……她不敢想。 “不用了,铺子不远。你在家把昨天学的那篇《滕王阁序》背熟,晚上齐少爷要来,要抽查的。”林氏理了理莹莹额前的碎发。 听到“齐少爷”三个字,莹莹脸微微一红,低下头:“知道了。” 林氏笑了笑,拎着篮子出了门。她们如今住在法租界边缘的一条弄堂里,两间小屋,虽然简陋,但比起刚来沪上时住的棚户区,已经好太多了。这都多亏齐家的暗中接济——齐老爷念旧情,每月让管家送来些米面钱粮,还安排了莹莹进教会学校读书。 只是林氏心里清楚,这份恩情不能永远依靠。所以她重拾了年轻时的手艺,接些刺绣、缝纫的活计,尽量自食其力。 从弄堂到成衣店,要穿过几条小巷。林氏走得急,想赶在天黑前回来。霞飞路这一带虽属租界,治安尚可,但那些偏僻的小巷子,到晚上总有些不安分的人。 她刚拐进一条短巷,就感觉不对劲。 太安静了。 往常这个时候,巷口总有挑担的小贩,隔壁弄堂会有孩子玩耍的声音。但此刻,整条巷子空无一人,连猫狗都不见踪影。 林氏心中一紧,加快了脚步。 “莫夫人,走这么急做什么?” 前方巷口,三个男人堵住了去路。都是短打装扮,面色不善。为首的是个刀疤脸,手里玩着一把匕首,刀刃在昏暗的巷子里泛着冷光。 林氏后退一步,身后也传来脚步声——巷尾也被两个人堵住了。 “你们……是谁?”她强迫自己镇定,手悄悄摸向篮子里的剪刀。 “我们是谁不重要。”刀疤脸走近几步,上下打量着她,“重要的是,有人想请莫夫人去坐坐,问几句话。” “问什么话?” “关于莫隆将军的事。”刀疤脸冷笑,“当年那批‘通敌’的文件,到底是真的,还是有人栽赃?” 林氏脸色煞白。十四年了,这件事就像一根刺,深深扎在她心里。丈夫含冤而死,家破人亡,本以为随着时间流逝,真相会永远沉寂。没想到,还是有人不肯放过。 “我不知道。”她咬牙道,“我丈夫是清白的。” “清不清白,不是你说了算。”刀疤脸一挥手,“带走!” 前后五个人围了上来。林氏握紧剪刀,但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是五个壮汉的对手?眼看就要被制住—— “放开她!” 巷口传来一声清喝。 所有人都转头望去。一个穿着粗布衣衫的少女站在巷口,身材高挑,扎着两条粗辫子,手里握着一根扁担——是那种江南水乡常见的、挑货用的竹扁担。 “哪来的野丫头,少管闲事!”刀疤脸呵斥。 少女——正是刚从江南来沪上不久的贝贝——不但没退,反而向前走了几步:“光天化日之下强掳妇人,还有王法吗?” 她说着,目光扫过林氏。不知为何,看到这位妇人的瞬间,她心里忽然涌起一种莫名的熟悉感。那眉眼,那神情……好像在哪里见过。 刀疤脸啐了一口:“王法?在这条巷子里,老子就是王法!识相的就滚开!” 贝贝握紧了扁担。养父莫老憨教过她一些拳脚,说是防身用,但她从没真的跟人动过手。可现在……她看着那位妇人惊慌却倔强的脸,心里那股熟悉感越来越强烈。 “我数三声,”她沉声道,“你们不走,我就不客气了。” “哈哈哈哈!”刀疤脸大笑,“一个小丫头片子,也敢……” 话音未落,贝贝动了。 她的动作快得惊人。扁担在她手中仿佛活了过来,先是横扫,逼退巷尾两人;再是前戳,直刺刀疤脸面门。刀疤脸慌忙举匕首格挡,却没想到扁担中途变向,重重敲在他手腕上。 “啊!”匕首脱手。 贝贝乘胜追击,扁担如灵蛇般舞动,专攻关节、穴位。她用的不是正规武术,而是养父结合江南船工动作自创的“水乡拳”——招式看似简单,却借力打力,以巧破拙。 转眼间,三个壮汉被打倒在地,剩下两个见势不妙,转身就跑。 贝贝没有追,她收起扁担,走到林氏面前:“大娘,您没事吧?” 林氏惊魂未定,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少女,心中既感激又疑惑:“姑娘……谢谢你。你是……” “我叫阿贝,刚来沪上不久。”贝贝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竹篮,拍了拍灰,“您家住哪儿?我送您回去吧,免得那些人再回来。” 林氏本想拒绝,但想到刚才的险境,确实心有余悸:“那……麻烦姑娘了。就在前面弄堂。” 两人走出小巷。贝贝走在前,林氏跟在后,看着少女挺拔的背影,那种熟悉感越来越浓。尤其是少女转头时侧脸的轮廓…… “姑娘是哪里人?”林氏忍不住问。 “江南水乡,小地方。”贝贝说,“大娘您呢?听口音不像是沪上本地人。” 林氏心中苦涩:“我……是北边来的,在沪上住了十几年了。” 说话间到了弄堂口。莹莹正在门口张望,见母亲回来,急忙迎上来:“娘!您怎么才……这位是?” 她看到了贝贝。两个少女四目相对的瞬间,都愣住了。 贝贝看着莹莹——这个女孩跟她年纪相仿,穿着虽然朴素但整洁的蓝色学生装,梳着两条麻花辫,眉眼清秀,气质温婉。但奇怪的是,那张脸……怎么跟自己有几分相似? 莹莹也看着贝贝。粗布衣衫,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眼神明亮锐利,整个人像一株野生的小树,充满蓬勃的生命力。可那双眼睛,那鼻梁的弧度…… “这位是阿贝姑娘,刚才多亏她救了我。”林氏介绍,“阿贝,这是我女儿,莹莹。” “救?”莹莹脸色一变,“娘,出什么事了?” 林氏简单说了刚才的事。莹莹听得心惊胆战,连连向贝贝道谢:“阿贝姐姐,真是太谢谢你了。快请进来坐坐,喝杯茶。” 贝贝本想推辞,但看着这对母女,心中那种莫名的亲近感让她改变了主意:“那就打扰了。” 三人进了屋。屋子很小,但收拾得干干净净。墙上挂着几幅绣品,桌上摊开着一本《古文观止》,还有半块没吃完的烧饼。 贝贝的目光落在墙上的一幅绣品上——是幅《江南春色之图》,针法细腻,配色雅致,尤其是水波的绣法,跟她养母教的“水乡针”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幅绣品是……”她问。 “是我娘绣的。”莹莹递过一杯热茶,“我娘的手艺可好了。” 贝贝接过茶杯,手指不经意触碰到莹莹的手。两人同时微微一颤——那种触电般的感觉,让她们都愣住了。 “阿贝姑娘也会刺绣?”林氏注意到了贝贝的目光。 “会一点,跟我娘学的。”贝贝说,“大娘您的针法很特别,尤其是这水纹的绣法……” “这叫‘流云针’,是我娘家祖传的。”林氏眼中闪过一丝怀念,“江南一带,会这种针法的人不多了。” 流云针! 贝贝心中巨震。养母教她刺绣时说过,她用的针法叫“水乡针”,但有个更古老的名字叫“流云针”,是江南刺绣世家林家的独门绝技。养母说,这针法是一个落难女子教给她的,那女子姓林,来自北方…… “大娘您……姓林?”贝贝的声音有些颤抖。 林氏点头:“是啊。姑娘怎么知道?” 贝贝站起身,从怀里掏出那半块玉佩——她一直贴身带着,用红绳系在脖子上。玉佩是上等的羊脂白玉,雕成半朵莲花的形状,边缘有精致的云纹。 “这玉佩……”林氏也站了起来,脸色骤变。 她从柜子里取出一个木匣,打开,里面是另外半块玉佩。两块玉佩放在一起,严丝合缝,合成一朵完整的莲花。 “你是……”林氏的声音在颤抖。 莹莹看看母亲,又看看贝贝,再看看那两块合二为一的玉佩,脑中一片空白。 贝贝看着林氏,看着莹莹,看着这间简陋却温暖的小屋,看着墙上那幅《江南春色之图》。十四年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翻涌——养父养母的疼爱,水乡的渔船,码头的寒风,还有养母临终前的话: “阿贝……你本姓莫,是沪上莫家的小姐……这半块玉佩,是你亲生父母留给你的信物……有机会,去沪上找他们……” “莫家……”贝贝喃喃道,“我叫……莫贝贝?” 林氏再也控制不住,一把抱住贝贝,泪如雨下:“贝贝……我的贝贝……你还活着……娘以为你……” 莹莹也哭了,她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姐姐,看着那两块合在一起的玉佩,十四年的孤独、委屈、疑问,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她不是独生女。她有个双胞胎姐姐。 姐姐还活着。 “姐姐……”莹莹轻声叫道。 贝贝——现在该叫莫贝贝了——松开母亲,转头看着莹莹。这个跟她长得有几分相似的女孩,就是她的妹妹。十四年,她们在完全不同的环境里长大,一个在沪上贫民窟,一个在江南水乡。一个温婉如莲,一个刚烈如竹。 但她们是姐妹。血脉相连的姐妹。 “妹妹。”贝贝握住莹莹的手,“我回来了。” 屋外,秋风卷起落叶。屋里,母女三人相拥而泣。 而在巷子对面的茶楼二楼,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放下望远镜,对身边的手下低声道:“去告诉赵爷,莫家的双胞胎……重逢了。” “要不要现在动手?” “不急。”男人点了支烟,“赵爷说了,要等齐家那小子也卷进来,一网打尽。莫隆的案子,齐家当年也插了手,这次……新账旧账一起算。” 他吐出一口烟圈,看着那间亮着灯的小屋,眼中闪过寒光: “好戏,才刚刚开始。” (第二百章完) 第0201章母女相认,暗流涌动 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小屋里,油灯的火苗在玻璃罩里跳跃,将三个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林氏一手拉着贝贝,一手拉着莹莹,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擦也擦不完。 十四年了。 四千多个日日夜夜,她无数次梦见那个雨夜——军警的皮靴声、丈夫被拖走时回头望她的眼神、乳娘抱着贝贝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每一次醒来,枕头都是湿的。 她以为贝贝死了。乳娘回来说,孩子染了风寒,在逃亡路上夭折了,埋在了不知名的荒郊。她当时哭晕过去,醒来后抱着仅剩的莹莹,发誓要活下去,为丈夫洗刷冤屈,为女儿讨回公道。 可现在,贝贝活生生地坐在她面前。 “让娘好好看看你。”林氏颤抖着手,抚摸着贝贝的脸。十四岁的少女,皮肤不像莹莹那样白皙,是江南水乡的风和日晒留下的健康小麦色。眉眼轮廓确实和莹莹很像,但眼神更锐利,嘴角的线条也更坚毅——那是吃过苦、受过磨难的孩子才有的神情。 “娘。”贝贝又叫了一声,这一声比刚才自然了许多。她看着眼前这个憔悴却依然美丽的中年妇人,心中涌起复杂的情感。有陌生,有亲近,有委屈,也有一种终于找到根的安定感。 “姐姐,”莹莹递过一块干净的手帕,“擦擦脸。” 贝贝接过,发现手帕的一角绣着一朵小小的莲花——跟玉佩上的图案一模一样。她看向莹莹,妹妹的眼睛红红的,但眼神清澈温柔。 “这莲花……” “是娘教我的。”莹莹轻声说,“娘说,我们姐妹俩出生时,爹请人雕了这对玉佩,说是‘并蒂莲’,寓意姐妹同心,永不分离。” 永不分离。 贝贝握紧了玉佩。她想起养母临终前说的话:“阿贝,你要记住,你是莫家的女儿。你爹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你娘是个温柔坚强的女人。总有一天,你要回去,认祖归宗。” 现在,她回来了。 但莫家已经没了。 “娘,”贝贝深吸一口气,“您跟我说说,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爹……是怎么死的?” 林氏的脸色瞬间苍白。莹莹握住母亲的手,担忧地看着她。 “你爹……”林氏的声音哽咽,“是被冤枉的。赵坤——你爹在军中的同僚,因为嫉妒你爹的军功和声望,联合几个商人伪造了‘通敌’的证据。那天晚上,军警冲进家里,搜出那些伪造的文件,当场就把你爹带走了。” 她闭上眼睛,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恐怖的夜晚:“我抱着你们姐妹俩,想追出去,被他们推倒在地。乳娘趁乱抱起你……”她看向贝贝,“我当时以为她是想保护你,没想到……她是受赵坤指使的。” “为什么?”贝贝握紧拳头,“赵坤为什么要抱走我?” “他想要莫家绝后。”林氏的声音冰冷,“你爹虽然被捕,但在军中威望还在,很多旧部都不相信他会通敌。赵坤怕事情有变,就想斩草除根。抱走你,一是为了威胁我,让我不敢乱说话;二是……”她顿了顿,“万一事情败露,他手里还有个莫家的血脉,可以用来要挟你爹的旧部。” 贝贝感到一阵寒意。她想起养母说过,是在码头捡到她的。也就是说,乳娘本打算把她扔进江里?或者卖到别处?只是因为一时心软,或者……另有所图? “那乳娘后来呢?” “死了。”林氏苦笑,“赵坤怎么会留活口?她回来说你夭折后不到一个月,就‘失足落水’了。我知道,是赵坤灭口。” 屋里陷入沉默。油灯噼啪作响,窗外的风声穿过弄堂,像呜咽。 “这些年,”莹莹轻声打破寂静,“娘带着我躲在这里,不敢用真名,不敢跟旧识联系。齐伯伯——就是齐啸云的父亲——暗中接济我们,但也不敢太明显,怕被赵坤发现。” 齐啸云。 贝贝想起那个在绣坊外帮过她的年轻人。穿着体面的西装,眉眼俊朗,说话温和有礼。原来他就是妹妹的青梅竹马。 “齐家……”她问,“跟我们家是什么关系?” “你爹和齐伯伯是生死之交。”林氏说,“当年在战场上,你爹救过齐伯伯的命。后来两家结为姻亲,约定等你们姐妹长大,一个嫁给齐家大少爷啸云,一个……嫁给齐家二少爷啸风。” “二少爷?”贝贝愣住。 “齐啸风比你大一岁,小时候身体不好,一直在英国治病。”林氏解释道,“你爹出事时,他才六岁,跟着母亲在英国。这些年,齐伯伯很少提起他,但婚约……理论上还在。” 贝贝沉默了。她一个在江南水乡长大的渔家女,突然变成了沪上名门的千金,还有了婚约?这太荒谬了。 “姐姐,”莹莹看着她,“你是不是……不习惯?” “岂止是不习惯。”贝贝苦笑,“我当了十四年的阿贝,突然变成莫贝贝,还有个未婚夫……这感觉就像做梦一样。” “不是做梦。”林氏握住她的手,“贝贝,你确实是莫家的女儿,是莹莹的姐姐。至于婚约……那是你爹生前定下的,但现在时过境迁,齐家不提,我们也不会强求。重要的是,我们一家人团聚了。” 一家人。 贝贝看着母亲,看着妹妹,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十四年来,养父母对她很好,但她始终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那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哪怕再微薄,也一直存在。 现在,她有了真正的家人。 “娘,”她说,“我想知道,赵坤现在怎么样了?爹的仇……” “赵坤现在是沪上警备司令部的参谋长,权势熏天。”林氏眼中闪过恨意,“你爹的旧部这些年散的散,死的死,剩下几个也不敢公然跟赵坤作对。齐伯伯暗中搜集了一些证据,但不够扳倒他。” 贝贝想起刚才巷子里那些人的话——“关于莫隆将军的事,当年那批‘通敌’的文件,到底是真的,还是有人栽赃?” “刚才那些人,是赵坤派来的?”她问。 林氏点头:“应该是。这些年,他偶尔会派人来试探,看我还知道些什么,手里有没有证据。我一直装傻,说不知道,他们也就没下狠手。但今天……”她看向贝贝,“他们可能知道了什么。” “知道什么?” “知道我手里,其实有一件东西。”林氏压低声音,“你爹被捕前,交给我一个小铁盒,让我藏好。里面是他这些年和同僚往来的信件,还有一些军费账目的副本。他说,如果有一天他出事,这些东西可能有用。” 贝贝和莹莹都屏住了呼吸。 “东西在哪里?”贝贝问。 林氏起身,走到墙角的一个旧衣柜前。她挪开衣柜,撬开墙砖,从里面取出一个生锈的铁盒。盒子不大,但很沉。 “我一直不敢打开,怕被人发现。”林氏将铁盒放在桌上,“你爹说,里面的东西,足以证明他的清白,也足以……让赵坤身败名裂。” 贝贝伸手去摸铁盒,指尖触到冰冷的金属。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 “娘,我们打开看看。”莹莹说。 林氏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她找来一把小刀,撬开已经锈死的锁扣。铁盒打开,里面是几层油纸包裹的文件。 最上面是一封信,信封上写着“爱妻林氏亲启”,是莫隆的笔迹。 林氏颤抖着拆开信,只看了一眼,泪水又涌了出来。她将信递给贝贝:“你念给娘听。” 贝贝接过信纸。纸已经泛黄,但字迹依然清晰: “吾妻如晤: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可能已身陷囹圄。赵坤等人陷害于我,证据确凿,恐难翻身。唯有一事,需你谨记——铁盒中文件,关系重大。其中账本副本,可证赵坤贪污军费、倒卖军火之罪;与张将军、李将军往来信件,可证我从未通敌。然此物若现世,必招杀身之祸。故,若非时机成熟,切勿轻动。 “另,若我不测,你务必保全自身,抚养二女长大。贝贝莹莹,乃我掌上明珠,望你悉心教导,令其明是非、知荣辱、守气节。莫家女儿,宁可清贫,不可失节。 “吾此生无愧天地,唯愧对妻女。若有来世,再续前缘。 ——夫 莫隆 绝笔” 信很短,但字字泣血。 贝贝念完,屋里一片死寂。莹莹早已哭成泪人,林氏捂着嘴,肩膀剧烈颤抖。 “爹……”贝贝轻声说。她对这个亲生父亲没有任何记忆,但此刻,通过这封信,她仿佛看到了一个顶天立地、深爱妻女的将军,在绝境中依然保持着尊严和气节。 “这些东西,”她看向铁盒,“足以扳倒赵坤吗?” “足够。”林氏擦干眼泪,眼中重新燃起光芒,“赵坤贪污军费、倒卖军火,这些罪名一旦坐实,足够枪毙他十次。再加上陷害同僚、伪造证据……他死定了。” “那为什么……”莹莹不解,“齐伯伯不把这些交给政府?” “因为赵坤现在势力太大。”林氏苦笑,“警备司令部、警察厅、甚至租界里都有他的人。这些证据送上去,很可能半路就被截下来,还会打草惊蛇。齐伯伯说,要等一个机会——等赵坤的靠山倒台,或者他自己露出破绽。” 贝贝沉思片刻:“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赵坤已经知道我还活着,还知道您手里可能有证据。今天那些人没得手,肯定不会罢休。” 林氏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以前只有她和莹莹,赵坤或许还不太放在眼里。但现在贝贝回来了,还带着另外半块玉佩——这本身就是莫家血脉的证明。再加上今天的冲突…… “我们得离开这里。”林氏当机立断,“赵坤的人很快会找上门。” “去哪儿?”莹莹问。 “去齐家。”贝贝忽然说,“既然齐伯伯一直在暗中帮我们,现在情况危急,他应该不会袖手旁观。” 林氏犹豫了:“可是……这会连累齐家。” “娘,”贝贝握住她的手,“赵坤今天敢对您动手,说明他已经不在乎齐家的态度了。或者说,他可能已经知道齐伯伯在暗中调查他。现在不是考虑连不连累的时候,是考虑怎么活下去的时候。”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决绝:“而且,我要为爹报仇。这些证据,不能永远藏在地下。” 莹莹也点头:“姐姐说得对。娘,我们去齐家吧。啸云哥……他会保护我们的。” 提到齐啸云,林氏的神色松动了一些。这些年,那个少年确实一直照顾着莹莹,像哥哥一样保护她。现在贝贝回来了,他应该也会…… “好。”林氏终于下定决心,“我们收拾东西,连夜去齐公馆。” 三人立刻行动起来。林氏将铁盒重新包好,塞进一个不起眼的布包。莹莹收拾了几件换洗衣物和书籍。贝贝帮着打包,目光扫过这间住了十四年的小屋——简陋,但充满了母女俩生活的痕迹。 “姐姐,”莹莹轻声问,“你恨吗?恨赵坤,恨那些害我们家破人亡的人?” 贝贝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她想起养父被打成重伤时痛苦的脸,想起养母临终前的嘱托,想起这十四年缺失的亲情。 “恨。”她说得很平静,但眼中闪着寒光,“但我更想做的,是让真相大白,让爹的冤屈得以昭雪。恨解决不了问题,证据和行动才能。” 莹莹看着她,忽然觉得这个刚认识的姐姐,身上有一种她从未有过的力量——不是温婉的包容,而是锐利的锋芒。 收拾妥当,已经快晚上九点了。弄堂里很安静,偶尔传来几声狗吠。 林氏吹灭油灯,三人轻手轻脚地出了门。秋夜的寒风扑面而来,贝贝将母亲和妹妹护在身后,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月光很淡,弄堂里一片昏暗。她们刚走出十几步,前方巷口忽然亮起几道手电筒的光。 “莫夫人,这么晚了,要去哪儿啊?” 是刀疤脸的声音。他身后,至少跟着七八个人,将巷口堵得严严实实。 贝贝的心沉了下去。 这一次,对方来的人更多了。 而且看架势,是不打算留活口了。 巷口的手电筒光束刺破夜色,将母女三人的身影死死钉在青石板路上。 刀疤脸带着八个人,缓缓逼近。这一次,他们手里都拿着家伙——不是匕首,而是短棍和砍刀,刀刃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把东西交出来。”刀疤脸的目光落在林氏怀中的布包上,“还有那个铁盒。赵爷说了,东西交出来,给你们留个全尸。” 林氏将莹莹和贝贝护在身后,声音颤抖却坚定:“东西不在我这里。” “不在?”刀疤脸冷笑,“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兄弟们,上!老的杀了,两个小的抓活的——赵爷说了,莫家的女儿,还有点用处。” 八个人同时扑了上来。 贝贝一把将母亲和妹妹推到墙角,抓起倚在墙边的扁担——那是她刚才回来时顺手放在那里的。扁担在她手中一抖,发出破空之声。 “姐!”莹莹惊呼。 “护好娘!”贝贝头也不回,迎着第一个人冲了上去。 这一次,对方有了准备。第一个人挥刀劈来,贝贝侧身躲过,扁担横扫对方膝盖。但旁边第二人的短棍已经砸向她的后脑。 贝贝低头,棍风擦着发梢掠过。她顺势前滚,扁担如毒蛇般刺出,戳中第三人肋下。那人惨叫一声,倒地不起。 但对方人太多。贝贝虽然身手灵活,但毕竟是个十四岁的少女,力气有限。很快,她就被四个人围住,扁担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姐!”莹莹想冲过去帮忙,被林氏死死拉住。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 两盏明晃晃的车灯刺破黑暗,一辆黑色轿车急刹在巷口。车门打开,一个少年跳下车——正是齐啸云。 他穿着一身深灰色学生装,手里握着一根文明杖。看到巷子里的情形,脸色骤变。 “住手!”他厉声喝道,几步冲了过来。 刀疤脸愣了一下,显然认识齐啸云:“齐少爷,这事跟你无关,少管闲事!” “她们的事,就是我的事。”齐啸云挡在贝贝身前,文明杖指向刀疤脸,“带着你的人,滚。” 刀疤脸脸色变幻。齐家是沪上有名的富商,齐老爷和租界当局关系密切,不是他能惹得起的。但赵坤的命令…… “齐少爷,”他咬牙道,“这是赵爷要的人。你非要插手,后果自负。” “赵坤?”齐啸云冷笑,“回去告诉他,莫家的人,齐家护定了。有本事,让他亲自来找我。” 刀疤脸盯着他看了几秒,最终挥手:“撤!” 八个人互相搀扶着,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巷子里重新安静下来。贝贝拄着扁担,大口喘气。刚才那一番搏斗,她手臂上多了几道血痕,衣服也被划破了。 “你们没事吧?”齐啸云转身,先看向林氏和莹莹,确认她们无碍,才将目光投向贝贝。 四目相对。 齐啸云愣住了。 这个少女……他见过。在绣坊门口,那个被扒手偷了钱袋,却反手将扒手制服的女孩。当时就觉得她眉眼间有种熟悉感,现在近距离看…… “你是……”他迟疑道。 “我叫莫贝贝。”贝贝直接报出真名,“莫隆的女儿,莹莹的姐姐。” 齐啸云瞳孔一缩,转头看向林氏。林氏含泪点头:“啸云,贝贝回来了。她是我的大女儿。”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这些年他一直在暗中调查莫家的事,知道当年被抱走的那个孩子可能还活着——但当真相摆在面前时,齐啸云还是感到震撼。 他看着贝贝。少女眼神锐利,姿态挺拔,虽然衣衫朴素,浑身是伤,但那股不屈的气势,像极了记忆中莫伯伯的样子。 “先上车。”他当机立断,“这里不安全,去我家。” 轿车驶入法租界深处,在一栋西式洋房前停下。齐公馆灯火通明,管家早已等在门口。 “老爷在书房等你们。”管家低声对齐啸云说。 齐啸云点点头,带着母女三人穿过花园,走进主楼。客厅里,一个五十岁左右、穿着长衫的中年***起身——正是齐老爷,齐鸿煊。 “林夫人,”他迎上来,目光落在贝贝身上时,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这位就是……” “贝贝。”林氏拉着女儿,“叫齐伯伯。” 贝贝躬身行礼:“齐伯伯好。” 齐鸿煊仔细端详她,良久,长叹一声:“像,真像你爹。尤其是这双眼睛。”他转身,“去书房说话。” 书房里,壁炉烧得很旺,驱散了秋夜的寒意。齐鸿煊听完林氏的讲述,面色凝重。 “赵坤这是狗急跳墙了。”他沉声道,“我最近查到,他在军费账目上动了手脚,贪污的数额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大。而且,他跟日本人好像也有来往。” “日本人?”林氏一惊。 “对。租界里最近新开了几家日本商行,表面做贸易,实际上在收集情报。赵坤跟他们走得很近。”齐鸿煊看向贝贝带来的铁盒,“你爹留下的证据,加上我这些年搜集的,足够扳倒他了。但现在的问题不是证据,是时机。” “什么时机?”贝贝问。 “赵坤的靠山——警备司令部的王司令,下个月就要调任南京。”齐鸿煊眼中闪过精光,“他一走,赵坤就少了一座大靠山。那时候动手,胜算最大。” “可赵坤不会坐以待毙。”齐啸云插话,“他今天敢对林姨动手,说明已经察觉到了什么。下个月……太久了。” 齐鸿煊沉默。确实,赵坤不是傻子。今天的事打草惊蛇,他肯定会加快行动。 “那怎么办?”莹莹担忧地问。 书房里陷入短暂的寂静。壁炉的火苗跳跃着,映在每个人脸上。 “我有一个办法。”贝贝忽然开口。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她。 “赵坤不是想要这些证据吗?”贝贝指着铁盒,“那就给他。” “什么?”林氏惊呼。 “但不是真的给。”贝贝眼中闪过算计的光芒,“我们可以伪造一份——一份看起来足够真,但关键处有破绽的证据。用它来引蛇出洞,让赵坤自己露出马脚。” 齐鸿煊眼睛一亮:“你是说……设局?” “对。”贝贝点头,“赵坤这些年顺风顺水,一定很自信。如果他知道我们手里有‘证据’,而且‘证据’就在某个地方,他肯定会亲自去取——因为他信不过手下人。到时候……” “到时候我们就可以人赃并获。”齐啸云接话,看向贝贝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欣赏,“但伪造证据需要时间,而且必须足够逼真,骗过赵坤这种老狐狸。” “我来。”贝贝说,“我学过仿古字画,对纸张、墨色有些研究。只要给我样本,我能仿出我爹的笔迹。” 齐鸿煊看着她,这个刚认祖归宗的少女,不仅身手不凡,还有这样的心思和胆识。果然是将门虎女。 “好。”他拍板,“就这么办。啸云,你配合贝贝,需要什么材料尽管说。林夫人和莹莹就住在这里,安全。” 林氏还想说什么,但看到女儿坚定的眼神,最终点了点头。 夜深了。 贝贝被安排在莹莹隔壁的房间。姐妹俩第一次睡在同一个屋檐下,都有些睡不着。 “姐,”莹莹轻声问,“你害怕吗?” 贝贝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想起江南的渔火,想起养父母温暖的笑脸。 “怕。”她诚实地说,“但怕没用。爹的仇要报,娘的安危要护,这个家……要守住。” 她转头看向莹莹:“你呢?” 莹莹沉默片刻:“我以前也怕。但今天看到姐姐你,忽然觉得……也许我们真的可以做到。” 贝贝笑了,伸手握住妹妹的手:“不是也许,是一定。” 窗外,秋风掠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 而在沪上另一端的赵公馆里,刀疤脸跪在地上,浑身颤抖。 “废物!”赵坤一脚踹在他肩上,“八个人,拿不下三个女人?!” “齐……齐少爷突然出现……” “齐家……”赵坤眯起眼睛,“好啊,齐鸿煊,你终于忍不住了。”他走到窗前,看着夜色中的城市,“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了。” 他转身,对心腹低声吩咐:“去查,莫家那个大女儿,这些年到底在哪里。还有,齐家最近有什么动静。” “是。” “另外,”赵坤眼中闪过杀意,“去准备一下。既然他们想玩,我就陪他们玩到底。看谁笑到最后。” 夜色深沉,暗流汹涌。 而这场关乎生死、关乎真相的博弈,才刚刚拉开序幕。 (第二百零一章完) 第0202章贫民窟的曙光 一九三三年春,沪上闸北的贫民窟。 清晨的薄雾还没散尽,棚户区上空飘着煤烟与晨炊混杂的气味。十六岁的莫莹莹挎着竹篮,踮起脚尖绕过满地泥泞。她身上那件打了三个补丁的蓝布衫洗得发白,但浆洗得挺括,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在脑后编成一根粗亮的麻花辫。 “莹莹姐!”巷口卖豆浆的王婶招呼她,“今天这么早?你娘好些没?” “好多了,谢谢王婶。”莹莹从篮子里掏出两个铜板,“还是老样子,一碗甜浆,两根油条。” “哎!”王婶麻利地舀浆,“听说齐家今天要来施粥?还招女工去纺织厂?” 莹莹点点头,接过油条时手指微微发颤。齐家——这两个字在她心里像块烧红的炭,既滚烫又刺痛。六年前,父亲被捕,家产查封,母亲带着她从法租界的洋楼搬进这片贫民窟。齐家没有退婚,但也没有公开往来,只是每月初七,齐家的老管家会悄悄送来一袋米、一包钱,放在门口石墩下。 母亲说,这是齐老爷念旧情。 可莹莹知道,旧情是这世上最脆弱的东西。尤其是当莫家从“沪上名流”变成“通敌嫌犯”之后。 “莹莹啊,”王婶压低声音,“你今年十六了吧?齐家那位少爷……听说前阵子从英国留学回来了?” “回来了。”莹莹垂下眼睛,“上个月在霞飞路上见过一次,他坐在汽车里,没看见我。” 其实是看见了。隔着车窗,她看见齐啸云穿着笔挺的西装,戴着金丝眼镜,侧脸在车窗后一闪而过。他也看见她了——眼神对视的刹那,他的眉头皱了皱,然后汽车加速驶过,溅了她一身泥水。 六年。他从青涩少年长成翩翩公子,她从千金小姐沦为贫民窟的丫头。命运像一把钝刀,把曾经并肩的两棵树,砍成了天差地别的模样。 “唉……”王婶叹气,“造化弄人哪。不过莹莹,你模样好,又识字,将来……” “王婶,我先走了,娘还等着吃早饭。”莹莹打断她,拎着篮子快步离开。 她不想听这些。六年来,她已经学会了把所有的委屈、不甘、思念,都埋进心底最深处。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差,去年冬天咳出血后,就再没能下床。她们靠着她给裁缝店锁扣眼、给报社抄稿子、给富人家洗衣服挣来的微薄收入过活。齐家送来的钱,母亲一分不动,全存进一个小铁盒里。 “这是齐家的情分,不是施舍。”母亲总这样说,“将来有一天,若真相大白,莫家平反,这些钱要原封不动还回去。” 可真的会有那一天吗? 莹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逼仄的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一个煤炉。母亲林氏靠在床头,正就着天光缝补一件旧衣。晨光从糊着报纸的窗户透进来,照在她消瘦的脸上,鬓角已有了白发。 “娘,您怎么又起来了?”莹莹急忙放下篮子,扶母亲躺下。 “躺久了骨头疼。”林氏咳嗽两声,目光落在女儿脸上,“今天怎么心事重重的?” “没……”莹莹盛出豆浆,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齐家今天在龙王庙施粥,还说要招女工。我想去试试。” 林氏的手顿了顿:“齐家招工?” “嗯,说是新开的纺织厂,要招五十个女工,包吃住,一个月八块大洋。”莹莹的声音越说越小。八块大洋,够她们母女生活三个月。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只有煤炉上的水壶发出轻微的嘶嘶声。 “你想去?”林氏问。 “我……”莹莹咬着嘴唇,“娘,您的药快吃完了,王大夫说新方子要加一味川贝,贵得很。而且……” 而且她十六岁了。在贫民窟,这个年纪的姑娘要么嫁人,要么去做工。齐家是她唯一能想到的、既体面又能挣钱的地方。 林氏放下针线,握住女儿的手。那双手因为常年泡在冷水里洗衣服,指节粗大,皮肤粗糙,完全不像一个十六岁少女的手。 “莹莹,娘知道这些年苦了你了。”林氏的声音有些哽咽,“你本该在花园里弹钢琴、读诗书,却跟着我在这里受苦……” “娘,您别这么说。”莹莹摇头,“只要能和您在一起,我不苦。” “但你不能一辈子困在这里。”林氏从枕头下摸出那个小铁盒,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银元,还有那半块羊脂玉佩——莹莹的那一半。玉佩温润如脂,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这玉佩,是你爹在你满月时请苏州最好的玉匠雕的。他说,你和贝贝一人一半,合起来是‘莫’字。”林氏摩挲着玉佩,眼中泛起泪光,“贝贝她……不知道还在不在人世……” 莹莹心里一痛。双胞胎妹妹,她从未谋面的亲人。母亲说,她们长得一模一样,只是贝贝的耳后有一颗小红痣。六年前那个混乱的夜晚,乳娘抱着贝贝消失后,就再没消息。 “娘,等将来我们找到贝贝,就把两块玉佩拼起来。”莹莹握住母亲的手,“到时候,我们一家人团聚,爹爹也回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林氏含泪点头,把铁盒推给女儿:“这些钱你拿去。去齐家应工,但要记住——我们莫家人,可以穷,但不能没有骨气。齐家若是因为旧情录用你,你不能接受。若是凭你自己的本事,娘支持你。” “我明白。” --- 上午九点,龙王庙前人山人海。 齐家搭了三个粥棚,白粥的香气飘出老远。但更吸引人的是旁边那个招工处——齐家新开的“华兴纺织厂”要招女工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整个闸北。包吃住,八块大洋,还能学手艺,这对贫民窟的女人们来说,简直是天大的诱惑。 莹莹挤在人群里,紧紧攥着那张报名表。她填得很认真:姓名莫莹莹,年龄十六,识字,会算术,会简单的缝纫。她没有写“莫隆之女”,也没有写“曾就读圣玛利亚女中”。 轮到她了。 招工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穿着藏青色旗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她抬眼看了看莹莹,又低头看报名表:“识字?” “识。” “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莹莹接过笔,在纸上工工整整写下“莫莹莹”三个字。字体娟秀,是标准的簪花小楷。 妇人眼睛一亮:“这字写得好。在哪学的?” “以前……上过几年私塾。”莹莹含糊道。 妇人又问了几个问题,莹莹对答如流。她能背《百家姓》《千字文》,会算简单的账目,还会辨认几种常见的布料。这些都是母亲教的——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候,林氏也从没放松过对女儿的教育。 “不错。”妇人点头,“明天上午八点,到杨树浦的华兴厂门口集合,带两件换洗衣服。试用期一个月,合格后正式录用。” “谢谢您!”莹莹深深鞠躬,激动得手心都是汗。 就在她转身要走时,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等等。” 莹莹回头,整个人僵住了。 齐啸云站在粥棚的阴影里,穿着白衬衫和灰色西装马甲,手里拿着一份名单。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给他镀上一层金色的轮廓。六年的时间,把他从一个清秀少年变成了一个挺拔的青年,五官更加深邃,眼神也更加锐利。 他走近,目光落在莹莹脸上,眉头微微皱起。 “莫……莹莹?”他的声音有些不确定。 “齐少爷。”莹莹低下头,手指紧紧攥着衣角。 空气仿佛凝固了。周围的人群还在喧闹,但莹莹只觉得所有的声音都远去,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心跳声。她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在梦里,在幻想里,但没有一次是这样的——她穿着打补丁的衣服,头发上沾着煤灰,而他光鲜亮丽,居高临下。 “你……”齐啸云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转向那个妇人,“张主管,她的报名表给我看看。” 妇人连忙递上。齐啸云扫了一眼,眼神在“识字”、“会算术”几项上停留片刻。 “你父亲是……” “我父亲已经去世了。”莹莹抢着说,声音有些发颤。 齐啸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抱歉。”他把报名表递回去,“张主管,按正常流程办吧。” “是,少爷。” 莹莹再次鞠躬,逃也似的离开了人群。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只觉得脸颊滚烫,眼眶酸涩。齐啸云看她的眼神,没有惊喜,没有温情,只有陌生和……一丝怜悯。 是啊,怜悯。一个落难千金,沦落到要进工厂做工,多么值得同情。 推开家门,母亲正撑着病体在煮粥。莹莹扑进母亲怀里,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怎么了?没选上?”林氏拍着她的背。 “选上了……”莹莹抽泣着,“但是……我见到他了……” 林氏的手顿了顿,然后更紧地抱住女儿:“见到就见到了。莹莹,记住娘的话——我们靠自己的双手吃饭,不丢人。” “可是娘,他看我的眼神……像看一个陌生人……” “六年了,本来就是陌生人了。”林氏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深深的心疼,“孩子,这世上最不可靠的,一是权势,二是人心。齐家能暗中接济我们六年,已经是仁至义尽。至于婚约……那不过是父辈们酒酣耳热时的一句话,当不得真。” 莹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母亲:“那您为什么还要留着那些钱?为什么还要我学那些大家闺秀该学的东西?” 林氏擦去女儿的眼泪,目光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因为娘相信,乌云不会永远遮住太阳。莫家的冤屈总有一天会洗清,你爹会回来,贝贝会找到。到那一天,我的莹莹要配得上‘莫家千金’这个身份,要能堂堂正正地站在任何人面前,不卑不亢。” 她握住女儿的手,把那半块玉佩放在她掌心: “这玉佩是你爹给的,是你的根。无论走到哪里,变成什么样,都不要忘了你是谁的女儿。莫莹莹,你要记住——玉可碎,不可改其白;竹可焚,不可毁其节。这是莫家的风骨。” 莹莹握紧玉佩,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一路传到心里。她擦干眼泪,用力点头: “娘,我记住了。” --- 同一时间,齐公馆书房。 齐啸云站在窗前,手里拿着那张报名表的副本。窗外是法租界梧桐掩映的街道,阳光明媚,与他刚才在贫民窟看到的景象仿佛两个世界。 “少爷,您认识那个姑娘?”张主管小心翼翼地问。 “旧识。”齐啸云简短地说,目光落在“莫莹莹”三个字上。那字迹太熟悉了——六年前,他在莫家书房见过莫伯父教两个女儿写字。莹莹总是坐得笔直,一笔一画都极其认真,而贝贝……贝贝总喜欢偷懒。 贝贝。那个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的小丫头,如果还活着,也该十六岁了。 “她的录用,按正常程序来。”齐啸云把表格放下,“不要因为我的关系特殊照顾,也不要刻意刁难。” “明白。” 张主管退下后,齐啸云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檀木盒子。打开,里面是半块羊脂玉佩——这是当年莫伯父给他的,说是贝贝的那一半。等两个孩子成年,玉佩合璧,就是成婚之时。 可现在,莫家倒了,贝贝失踪了,莹莹沦落贫民窟。这婚约,还作数吗? 父亲说,做人要讲信义,齐家不能落井下石。 可母亲说,莫家是通敌重犯,齐家若与之联姻,会惹祸上身。 齐啸云摩挲着玉佩,眼前浮现出莹莹那双含着泪却倔强挺直脊梁的眼睛。六年前,那个拉着他的衣袖说“啸云哥哥你要常来玩”的小女孩,已经长大了。 长得……很像贝贝,但又完全不同。 他合上盒子,走到书桌前,提笔写信。信是写给在南京任职的姑父的——姑父在司法部有些关系,或许能打听打听莫隆的案子。 虽然父亲说,这件事水太深,不要掺和。 但齐啸云忘不了,六年前莫伯父被抓走那天,莹莹抱着他的腿哭得撕心裂肺:“啸云哥哥,救救我爹爹……” 当时他十岁,什么也做不了。 现在他十六岁了。 也许,还是做不了什么。 但至少,可以试试。 窗外,梧桐叶在春风中沙沙作响。 命运的齿轮,在沉寂六年后,又开始缓缓转动。 而那两个拥有半块玉佩的少女,一个在贫民窟的陋室里握玉立志,一个在江南渔村的晨光中补网劳作,都还不知道,她们的人生轨迹,即将因为这块玉佩,再次交汇。 (第0202章 完) 第0203章渔村晨光 江南,太湖边的小渔村。 天还没亮透,湖面上笼着乳白色的薄雾。十五岁的阿贝踩着露水浸湿的滩涂,将昨晚撒下的渔网一截一截收回。她的手因为常年泡水而粗糙开裂,但动作娴熟有力,一拉一提间,银白色的鱼就在网中扑腾。 “阿贝!今天收成不错啊!”隔壁船上的福生叔探头喊,“得有二十斤吧?” “差不多。”阿贝抹了把额头的汗,露出笑容。晨光勾勒出她清秀的侧脸,皮肤被湖风吹得微黑,但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珍珠。 渔网全部收完时,东方天际已经泛出鱼肚白。阿贝把鱼篓扛在肩上,赤脚踩着潮湿的泥土往家走。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几个早起的妇人正在洗衣,见她过来,纷纷招呼: “阿贝又这么早!” “这丫头勤快,莫老憨有福气哟。” 阿贝腼腆地笑笑,加快脚步。她不太擅长应付这些热情的乡亲——六年前,养父母莫老憨夫妇从码头捡到她时,她还是个不会说话、只会睁着大眼睛惊恐看着周围的孩子。养母说,她当时穿着绸缎小袄,怀里揣着半块玉佩,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可大户人家的小姐,怎么会被人丢在码头? 养父去码头上打听过,没人认识这个孩子。他们报了官,官府查了三个月,毫无线索。最后,这对善良的渔民夫妇决定收养她,给她取名“阿贝”——因为捡到她时,她怀里除了玉佩,还有一颗用红绳系着的贝壳。 “到家了。”阿贝推开篱笆门。小院里,养母正在生火煮粥,养父在修补渔网。见她回来,养母连忙接过鱼篓:“哎哟,这么重!快歇歇,粥马上好。” “我不累,娘。”阿贝蹲到养父身边,“爹,网破得厉害吗?我帮你补。” “不用不用,你去歇着。”莫老憨憨厚地笑着,“你这双手啊,不该干这些粗活。” “爹——”阿贝无奈。养父母总是这样,把她当瓷娃娃一样护着。明明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的时候,他们宁可自己饿肚子,也要让她吃白米饭;明明她早就可以跟着下湖打鱼,他们却坚持让她去村里的私塾念了三年书。 “阿贝啊,”养母盛好粥,端到小木桌上,“昨儿个王婶来说,镇上李老爷家要招个识字的丫头,帮账房先生抄抄写写,一个月给三块大洋呢。你要不要去试试?” 阿贝摇摇头:“我不去。我要在家帮爹娘。” “傻孩子。”养母在她身边坐下,粗糙的手抚过她的头发,“你今年十五了,该为自己打算打算。爹娘没本事,不能给你攒嫁妆,你得多学点本事,将来……” “将来我哪儿也不去,就陪着爹娘。”阿贝打断她,语气坚定,“再说了,我会补网,会打鱼,还会认字算账,养活自己没问题。” 莫老憨和妻子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欣慰和心酸。这孩子太懂事了,懂事得让人心疼。 吃过早饭,阿贝拎着鱼篓去镇上卖鱼。从渔村到镇上要走五里路,她通常搭福生叔的牛车。今天车上还坐着几个同村的姑娘,一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听说了吗?沪上来的戏班子要在镇上唱三天!” “真的?演的什么?” “《牡丹亭》!我表哥在镇公所当差,说戏班子的行头可华丽了,光是头面就值好几百大洋呢!” 姑娘们兴奋地议论着,阿贝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藏在衣襟里的那半块玉佩。沪上——这两个字对她来说,既陌生又熟悉。养母说,捡到她时,她身上穿的是沪上最时兴的绸缎料子。可她对那个地方毫无记忆,只有一些模糊的片段:高高的洋楼,叮叮当当的电车声,还有一个温柔的女人哼着歌哄她睡觉…… “阿贝,你去不去看戏?”同村的春妮推推她。 “我……”阿贝犹豫,“要卖鱼,还要帮娘买药。” “哎呀,晚上去看嘛!我让我哥帮我们占位子!”春妮热情地说,“听说戏班子是从沪上来的,说不定……” 她没说完,但阿贝明白她的意思。六年来,养父母从没放弃帮她找亲生父母。但凡有从沪上来的人或消息,他们都会去打听。可每次都是失望。 “好。”阿贝点头,“我去。” --- 镇上的集市很热闹。阿贝在鱼市有个固定摊位,老主顾们都知道莫老憨家的丫头卖的鱼新鲜,价钱公道。不到晌午,二十斤鱼就卖完了。 她数了数钱,小心地装进布口袋,然后去药铺给养母抓药。养母有老寒腿,一到阴雨天就疼得下不了床,大夫开的药方里有一味当归,不便宜。 从药铺出来,阿贝听见一阵喧闹声。循声望去,只见镇中心广场上搭起了戏台,几个穿戏服的人正在台上走台步。台下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水泄不通。 她正要绕道离开,突然,戏台后传来一阵骚动。 “抓住她!小贼!偷东西!” 一个瘦小的身影从戏台后窜出来,撞开人群狂奔。后面两个大汉紧追不舍。那孩子慌不择路,直直朝阿贝这边冲来。眼看就要撞上,阿贝下意识侧身一让,同时伸出脚—— “哎哟!”孩子被绊倒,怀里的东西撒了一地。是几个馒头,还有一块怀表。 两个大汉追上来,揪住孩子的衣领:“小兔崽子,敢偷戏班的东西!” “我没偷!是我捡的!”孩子挣扎着,看上去不过八九岁,面黄肌瘦,衣服破烂。 “捡的?怀表也是捡的?”一个大汉举起巴掌就要打。 “等等。”阿贝上前一步,“几位大哥,有话好好说。” 大汉打量她一眼,见她是个小姑娘,语气不善:“关你什么事?这小贼偷我们戏班的干粮,还偷了班主的怀表!” 阿贝蹲下身,捡起那块怀表。黄铜表壳,表盖上刻着一个“梅”字,背面是西洋女神的浮雕。她打开表盖,里面的机芯精致,但已经停了。 “这表停了多久了?”她问孩子。 孩子抽泣着:“我……我不知道。我在戏台后面捡到的,想拿去当铺换点钱……我娘病了,没钱抓药……” 阿贝看向那两个大汉:“几位大哥,这孩子偷东西是不对,但怀表已经坏了,不值几个钱。至于馒头……”她从布袋里掏出几个铜板,“我替他赔。你们看行吗?” 大汉们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哼道:“小姑娘倒是心善。行,看在你的面子上,这次就算了。”他拿过铜板,又瞪了孩子一眼,“下次再敢偷,打断你的手!” 两人走了。孩子还坐在地上哭。阿贝把他扶起来,又从布袋里拿出两个铜板塞给他:“去给你娘抓药吧。记住,再难也不能偷,人穷志不能短。” 孩子愣愣地看着她,忽然跪下磕了个头,然后抓起铜板跑了。 周围看热闹的人渐渐散去。阿贝正要离开,一个温润的男声叫住了她: “姑娘请留步。” 她回头,只见一个穿着月白长衫的青年站在戏台边,约莫二十出头,面容清俊,手里拿着一把折扇,正微笑看着她。 “方才之事,姑娘处理得很有分寸。”青年走近,目光落在她脸上时,微微一怔。 阿贝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低头道:“举手之劳,先生过奖了。” “在下梅砚秋,是这戏班的班主。”青年拱手,“那块怀表是在下的,虽然不值钱,却是家父遗物。多亏姑娘,才没有流落到当铺去。” “原来是梅班主。”阿贝连忙还礼,“令尊遗物,应当妥善保管才是。” 梅砚秋收起怀表,打量着她:“听姑娘口音,不是本地人?” “我……我是渔村的。”阿贝含糊道。 “渔村?”梅砚秋若有所思,“姑娘气度不凡,不像寻常渔家女子。可曾读过书?” “读过几年私塾。” “难怪。”梅砚秋笑了,“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我叫阿贝。” “阿贝……”梅砚秋重复了一遍,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姑娘可曾去过沪上?” 阿贝的心猛地一跳:“没有。梅班主为何这样问?” “没什么,只是觉得姑娘有些面善。”梅砚秋摇摇头,“或许是在下记错了。阿贝姑娘,今日之事,多谢你。若不嫌弃,今晚的戏,请务必赏光。我让人给你留个好位置。” “这……太客气了。” “就当是谢礼。”梅砚秋从袖中取出一张戏票,不由分说地塞进她手里,“《牡丹亭》,今晚戌时开演。期待姑娘到来。” 他拱手告辞,转身走向戏台。阿贝握着那张还带着体温的戏票,怔怔地站在原地。 沪上……梅砚秋……面善…… 这些零碎的线索像湖面的涟漪,在她心里一圈圈荡开。她下意识摸向衣襟里的玉佩,冰凉的触感让她清醒过来。 不会的。沪上那么大,怎么可能这么巧? 她摇摇头,把戏票收好,拎起空鱼篓往家走。 --- 傍晚,阿贝还是去了戏园子。 春妮和几个姑娘早早占了位置,见她来了,兴奋地招手。戏园子里人声鼎沸,油灯把舞台照得通亮。锣鼓声响起,大幕拉开,杜丽娘袅袅婷婷地登场。 阿贝坐在台下,眼睛盯着舞台,心思却飘远了。她想起养母说过的话:“你亲生父母一定是大户人家,说不定就在沪上。等将来有机会,爹娘陪你去沪上找他们。” 可怎么找呢?她只有半块玉佩,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戏演到《游园惊梦》,杜丽娘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阿贝忽然觉得鼻子发酸。她不知道自己来自怎样的“姹紫嫣红”,也不知道为何会“付与断井颓垣”。命运像太湖上的雾,把来路和去路都遮得严严实实。 中场休息时,一个小厮走到她面前:“阿贝姑娘,梅班主请您去后台一叙。” 春妮她们挤眉弄眼,阿贝红着脸跟着小厮去了后台。戏班的后台乱中有序,演员们忙着换装、补妆。梅砚秋已经卸了妆,穿着常服,正在整理戏服。 “阿贝姑娘来了。”他笑着迎上来,“戏看得可好?” “很好。梅班主演的柳梦梅,很传神。” “过奖了。”梅砚秋示意她坐下,亲手倒了杯茶,“其实请姑娘来,是有件事想确认一下。” 他从怀里取出那块怀表,打开表盖,指着内侧刻的一行小字:“你看这里。” 阿贝凑近去看。表盖内侧刻着两行娟秀的小字: “赠砚秋吾儿 母林婉如 民国九年春” 林婉如……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进阿贝脑海。她猛地站起来,脸色煞白。 “姑娘?”梅砚秋关切地问,“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阿贝强作镇定,“这位林婉如女士是……” “是家母。”梅砚秋的眼神变得深邃,“家母出身沪上林家,是已故莫隆先生的妻妹。” 莫隆! 这两个字像重锤砸在阿贝心上。她踉跄后退,撞翻了椅子。养母说过,捡到她时她穿着绸缎小袄,怀里有半块玉佩——那不是普通人家用得起的料子,也不是普通人家会有的玉佩。 “姑娘,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梅砚秋上前一步,目光锐利,“你刚才的反应……你认识莫家?” 阿贝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她想说“我不知道”,想说“你认错人了”,可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六年的谜团,六年的寻找,突然在这一刻露出了冰山一角。 她从衣襟里掏出那半块玉佩,颤抖着递到梅砚秋面前: “这……这是我从小戴着的……您……您认识吗?” 梅砚秋接过玉佩,只看了一眼,整个人都僵住了。他猛地抬头,死死盯着阿贝的脸,然后伸手拨开她耳边的头发—— 一颗小小的、鲜红的痣,藏在左耳后。 “贝贝……”梅砚秋的声音在颤抖,“你是贝贝……莫家的二小姐,莫贝贝!” 后台的喧嚣仿佛瞬间远去。 阿贝——不,莫贝贝——看着眼前这个陌生又熟悉的表哥,看着那块在油灯下泛着温润光泽的玉佩,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 原来她真的有名字。 原来她真的有家。 原来那模糊记忆里的洋楼、电车、哼歌的女人,都不是梦。 “我……我是谁?”她喃喃问,像是在问梅砚秋,又像是在问自己。 梅砚秋紧紧握住她的手,眼中也泛起泪光: “你是莫贝贝,沪上莫家的二小姐,我姑母林婉清的亲生女儿,莫莹莹的双胞胎妹妹。” 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 “六年前莫家蒙难,你被人抱走,下落不明。这六年来,姑母和表姐一直在找你——活着要见人,死了要见尸。” “现在,我终于找到你了。” 戏台外,传来杜丽娘凄婉的唱词: “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而戏台内,失散了六年的血脉终于重逢。 命运这出大戏,才刚拉开序幕。 (第0203章 完) 第0204章金雀阁风波 时光荏苒,转眼又是两个寒暑。 莫莹莹已是亭亭玉立的十六岁少女。身量抽高了不少,褪去了孩童时的圆润,显出江南女子特有的纤细窈窕。面容承袭了母亲林氏的精致,却又因经历磨难而多了几分清冷坚韧。常年粗衣淡食,皮肤却依旧欺霜赛雪,一双眸子清澈如水,眼波流转间,沉静中偶有慧光闪过。她不再只是那个躲在母亲身后、需要齐家暗中接济的落魄小姐,几年的磨砺,让她像一株在石缝中倔强生长的幽兰,虽处境艰难,却自有风骨。 林氏的身体在齐府那位老大夫的悉心调理和莫莹莹的精心照料下,总算没有再恶化,但也无法恢复如初,常年需服药静养,无法再做重活。家庭的重担,几乎全落在了莫莹莹稚嫩的肩膀上。 好在,她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只会惊慌哭泣的小女孩。 凭借从母亲那里学来的精湛女红,莫莹莹接了些绣活补贴家用。她心思灵巧,又肯下苦功,绣出的花鸟虫鱼、山水人物,不仅栩栩如生,更因她读过些诗书,常在细微处融入画意诗情,渐渐在小范围内有了些名气。虽然为了避人耳目(主要是避开可能的仇家眼线),她只敢接些中间人转手的、或是不那么起眼的活计,工钱也被层层盘剥,但总算能让母女俩勉强糊口,甚至偶尔能给母亲抓些稍好的药材。 然而,沪上的物价一日高过一日,尤其是她们所住的这片鱼龙混杂的棚户区附近。米价、药价,连同房租,都在悄无声息地上涨。林氏的药不能断,房租也不能拖欠,莫莹莹指尖因日夜刺绣而磨出的薄茧和偶尔的酸痛,都在提醒她,仅靠绣活,已越来越难以支撑。 这天午后,莫莹莹将刚完成的一幅《喜上梅梢》双面绣帕交给中间人张婶,换来一小袋沉甸甸的铜板和几角碎银。张婶掂了掂,脸上挤出惯常的笑容:“莹丫头手艺是越来越好了,这帕子金雀阁的管事看了指定喜欢。喏,这是这次的工钱。” 莫莹莹接过钱袋,入手便觉得比预期的轻了些。她没说什么,只是默默数了数。果然,比说好的数目少了近两成。 “张婶,这钱……”她抬起眼,平静地看着对方。 张婶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堆起更多褶子:“哎哟,莹丫头,你是不知道,现在行情不好哇。金雀阁那边压价压得厉害,说是南边来了新式的机绣,又快又便宜……我这中间跑腿的,也不好做呀。你看,婶子我可是一分钱没多拿你的……”她絮絮叨叨,话里话外透着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 莫莹莹静静听着,没有争辩。她知道争辩无用。张婶是这一片有名的“包打听”兼中间人,许多像她这样不便抛头露面的绣娘,都要靠她接活。克扣工钱是常事,只是这次格外狠了些。 “我知道了,谢谢张婶。”她将钱袋收好,声音依旧平和,“下次若有活计,还请张婶多费心。” 张婶见她如此识趣,松了口气,又说了几句场面话,扭着腰走了。 莫莹莹站在原地,看着张婶消失在狭窄巷弄拐角,才轻轻叹了口气。指尖摩挲着粗糙的钱袋布料,心里盘算着这点钱够买几升米,几副药。 这样下去不行。她必须想办法,接到更直接、报酬更高的活计。或者……找点别的门路。 她想起了前几日去药铺抓药时,偶然听到掌柜与伙计闲聊,提到城中新开了一家专做女子生意的“云裳阁”,不仅售卖成衣布料,也收上好的绣品,尤其青睐新颖别致的式样,给出的价钱颇为公道,只是对绣娘的要求也高,需得当面验看手艺。 云裳阁……莫莹莹心中微动。或许,可以去试试?总比一直受张婶盘剥强。只是,抛头露面……风险不小。万一被有心人认出…… 她摇了摇头,暂时压下这个念头。还是先解决眼前的困境吧。 数日后,张婶又来了,这次带来的不是绣活,而是一个消息。 “莹丫头,有个好活计!”张婶脸上带着罕见的兴奋,“金雀阁你知道吧?城里顶顶有名的首饰铺子!他们家少东家要成亲了,正在筹备聘礼。除了金银珠宝,还想置办一套独一无二的绣品,给新娘子添妆用!要的急,价钱给得也大方!我琢磨着,这一片就你的手艺最拿得出手,便替你揽下来了!” 金雀阁?莫莹莹知道这家铺子,在沪上颇有名气,专做达官贵人的生意。若能接下这活计,报酬定然丰厚。 “不知要绣什么?有何要求?”她谨慎地问。 “是一整套的嫁衣配饰!”张婶比划着,“盖头、霞帔、腰带、扇套、荷包……统共十二件!图样金雀阁会提供,但要求极高,需得用最好的丝线,最细密的针脚,还要在限定时间内完成。时间紧,任务重,所以酬金给到了这个数!”她伸出一只手,五指张开。 五十块大洋?莫莹莹心中一惊。这确实是一笔巨款,足够她和母亲舒舒服服过上一两年了。 “时间有多紧?” “一个月!”张婶道,“所以得日夜赶工。不过你放心,定金可以先付十块大洋,丝线和布料金雀阁出。剩下的完工验收后一次付清。” 一个月,十二件精细绣品……时间确实非常紧张。但报酬实在诱人。 莫莹莹沉吟片刻。母亲近来病情还算稳定,她若拼一拼,日夜赶工,或许能完成。有了这笔钱,不仅能改善生活,还能给母亲请更好的大夫…… “好,我接。”她最终点头。 张婶喜笑颜开:“我就知道莹丫头你是个有本事的!喏,这是定金和一部分丝线布料,你先看着。图样和具体要求,我明天给你送来。你可千万上心,这金雀阁的少东家挑剔得很,要是出了岔子,咱们可都担待不起!” 送走张婶,莫莹莹看着桌上那包光鲜亮丽的丝线和上好的软缎,还有那十枚沉甸甸的银元,心中既有些激动,也沉甸甸的。这是一次机会,也是一次巨大的挑战。 接下来的日子,莫莹莹几乎足不出户,将所有时间都投入到了这套嫁衣绣品中。金雀阁提供的图样果然繁复华丽,凤凰牡丹、鸳鸯戏水、百子千孙……寓意吉祥,但绣起来极其耗费心神和眼力。她严格按照要求,选用最细的绣针,劈丝分缕,常常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直到眼睛酸涩流泪,手指僵硬才稍作休息。 林氏心疼女儿,却也无法帮忙,只能尽量不打扰她,默默做好三餐,夜里为她留一盏灯。 如此日夜赶工了二十余日,十二件绣品已完成了大半。莫莹莹虽疲惫,但看着一件件逐渐成型的精美绣品,心中也充满了成就感。她的手艺在这高强度的锤炼下,似乎又精进了一层。 然而,就在她开始绣制最后几件,也是最核心的盖头和霞帔时,麻烦来了。 这日午后,她正在给盖头上的金凤点睛,院门突然被拍得震天响,夹杂着粗鲁的呼喝声。 “莫家丫头!开门!快开门!” 莫莹莹心中一惊,放下绣绷,示意母亲别出声,自己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向外望去。 只见门外站着三四个人,为首的是个穿着绸衫、满脸横肉的中年胖子,身后跟着两个身材魁梧的汉子,还有一脸焦急、不停搓手的张婶。 “孙……孙管事,您别急,别急,莹丫头肯定在家的……”张婶陪着笑脸。 那孙管事却不理她,继续用力拍门:“莫莹莹!我知道你在里面!赶紧开门!拿了我们金雀阁的钱和料子,就想躲起来?没那么便宜!” 莫莹莹心头一沉,知道来者不善。她定了定神,打开了门。 “我就是莫莹莹。不知孙管事有何贵干?”她站在门内,声音清冷。 孙管事一双三角眼上下打量着莫莹莹,眼中闪过一丝惊艳,随即又被怒气掩盖:“有何贵干?哼!你接了我们金雀阁的绣活,拿了定金和料子,这都多少天了?东西呢?我们少东家下月就要用,你现在连个影子都没交出来,是不是想卷了钱跑路?!” 莫莹莹皱眉:“孙管事何出此言?我与张婶约定,工期是一个月,如今尚有七八日。绣品我已完成了大半,正在赶工最后的几件。何来卷钱跑路之说?” “完成了大半?”孙管事冷笑,“在哪呢?拿出来看看!空口白牙谁不会说?我告诉你,现在行情变了!我们少东家嫌原先的图样不够时新,要换!原先的绣品一律作废!你得按新图样重绣!但是,时间不变,还是月底交货!” 此言一出,莫莹莹脸色变了。重绣?时间不变?这分明是刁难! 张婶在一旁急得直跺脚:“孙管事,这……这说好的怎么能变呢?莹丫头这些日子没日没夜地赶工,眼睛都快熬坏了,这重绣……时间哪里来得及?” “那是你们的事!”孙管事不耐烦地一挥手,“要么,按新图样重绣,月底交货;要么,退还双倍定金,赔偿料子钱!不然……”他使了个眼色,身后两个汉子往前踏了一步,气势汹汹。 莫莹莹明白了。什么少东家嫌图样不新,都是借口。这孙管事,恐怕是见她一个孤女好欺,想借此敲诈一笔,或者……另有所图。她注意到孙管事那不时瞟向屋内的贪婪眼神。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愤怒和寒意。不能硬碰硬。 “孙管事,能否让我看看新图样?若改动不大,或许……”她试图周旋。 “改动大了去了!”孙管事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抖开,“喏,全新设计的!比原来的繁复十倍!你必须重绣!” 莫莹莹扫了一眼那图样,心中冷笑。那图样线条混乱,配色俗艳,根本不像出自大家之手,倒像是随意涂鸦。而且,要求用的丝线颜色,许多都是极其罕见甚至可能根本不存在的。 这已不是刁难,而是赤裸裸的找茬了。 “这图样……恐怕难以绣制。”莫莹莹缓缓道,“孙管事,定金和剩余料子,我可以退还。至于赔偿……”她看了一眼家徒四壁的屋子,“家中实在贫寒,恐难以支付双倍赔偿。” “退定金?”孙管事嗤笑,“那点定金够干什么?耽误了我们少东家的大事,是钱能赔得起的吗?我看你……”他的目光再次扫过莫莹莹清丽的脸庞和窈窕的身段,语气变得暧昧起来,“模样倒是不错。没钱赔也行,跟我们走一趟,到金雀阁做个使唤丫头,做工抵债,怎么样?” 图穷匕见! 张婶吓得脸都白了:“孙管事,这……这使不得啊!莹丫头她……” “闭嘴!”孙管事恶狠狠瞪了张婶一眼。 莫莹莹的心沉到了谷底,但眼神却越发冷静。她知道,今天这事无法善了。对方有备而来,目的不纯。 她悄悄将手背到身后,摸到了门边一根用来顶门的硬木门栓。 就在孙管事示意手下上前,气氛剑拔弩张之际,一个清朗而带着明显不悦的少年声音,突兀地在巷口响起: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几个大男人堵在人家姑娘门口,威逼胁迫,这就是金雀阁做生意的规矩?” 众人闻声望去。 只见巷口不知何时停了一辆黑色的福特汽车,车门打开,一个穿着浅灰色学生装、身材挺拔、面容俊朗的少年正站在那里,眉头微蹙,目光如电般扫过孙管事一行人。正是齐啸云。 两年多过去,十七岁的齐啸云身量更高,肩膀也宽厚了些,褪去了不少稚气,眉眼间已有沉稳之气。他今日本是受父亲嘱托,顺路来这一带查看齐家一处旧仓房,没想到刚拐进巷子,就看到了这一幕。 孙管事见到齐啸云,先是一愣,待看清他身上的衣料和气质,以及那辆价值不菲的汽车,气焰顿时矮了三分,但仍旧强撑着:“你……你是什么人?少管闲事!这是金雀阁和这丫头之间的债务纠纷!” “债务纠纷?”齐啸云迈步走了过来,步履沉稳,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气势。他先是对着门内的莫莹莹微微颔首,递过一个安抚的眼神,然后才看向孙管事,“据我所闻,这位姑娘接的是绣活,有工期约定。如今工期未至,你们单方面变更要求,强人所难,还要挟以人身抵债,这是哪门子的‘债务纠纷’?分明是仗势欺人,强取豪夺。”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天生的贵气和压迫感。 孙管事被他气势所慑,有些心虚,但犹自嘴硬:“你……你懂什么!她耽误了我们少东家的大事……” “金雀阁少东家陈少卿?”齐啸云打断他,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带着冷意的弧度,“巧了,我与他倒是有过几面之缘。不如,我这就去金雀阁总号,当面问问他,是不是他们陈家的生意,已经做到需要靠胁迫孤女、克扣工钱、甚至意图强掳人口的地步了?顺便也问问陈老爷子,知不知道他手下有孙管事这么一位‘能干’的伙计?” 孙管事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没想到这少年竟然认识少东家,还敢直呼其名,语气如此随意!而且听这口气,似乎连老太爷都……这人到底什么来头? “你……你……”孙管事冷汗下来了。他今天这番作为,本就是欺上瞒下,想借机揩油,甚至存了些龌龊心思。若真闹到少东家甚至老太爷面前,他吃不了兜着走! 齐啸云不再看他,转向张婶,语气缓和了些,却依旧带着威严:“这位婶子,你是中间人。当初是如何约定的,你心中应当有数。今日之事,你也有责。” 张婶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连连作揖:“这位少爷明鉴!我……我也是被逼的!孙管事他……他改了图样,我也是刚知道啊!莹丫头的工钱,我……我一分不少都给她!”她慌忙掏出之前克扣的那些钱,塞给莫莹莹。 齐啸云又看向孙管事:“孙管事,你是现在带着你的人离开,将原先的定金和料子钱折算清楚,两不相欠;还是等我亲自去金雀阁,找陈少卿‘聊聊’?” 孙管事面如土色,哪里还敢纠缠。他恨恨地瞪了莫莹莹和张婶一眼,又畏惧地看了看齐啸云,终究不敢拿自己的饭碗和安危冒险。 “走!”他低吼一声,带着两个手下,灰溜溜地快步离开了,连那张所谓的“新图样”都忘了拿。 张婶也赶紧溜走了。 巷子里恢复了安静。 莫莹莹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只觉得双腿有些发软。她看着站在阳光下的齐啸云,少年身姿挺拔,如同骤然降临的救星,驱散了刚才的阴霾和恐惧。 “齐……齐少爷,”她低声唤道,想要行礼道谢。 齐啸云却上前一步,虚扶了一下,目光落在她因长时间刺绣而有些红肿的手指和眼底淡淡的青黑上,眉头又蹙了起来。 “不必多礼。”他的声音温和了许多,“你没事吧?” 莫莹莹摇了摇头:“多谢齐少爷解围。我……我没事。” 齐啸云看了一眼她身后简陋的屋舍,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两年多不见,她长大了,也更清瘦了,显然日子过得并不容易。方才那孙管事的无耻嘴脸,让他心头火起,也让他更清楚地意识到,她们母女在这沪上生存的艰难。 “那金雀阁的绣活,你若不想接,便不必再接。他们不敢再来寻衅。”他顿了顿,又道,“若生活上有难处,可以……” “不用了,齐少爷。”莫莹莹轻声却坚定地打断了他,“今日之事,已经万分感激。生活上的事,我自有打算,不能再麻烦齐家。” 她有自己的骄傲和坚持。齐家的暗中接济已是恩情,她不能再事事依赖。 齐啸云看着她清澈而倔强的眼睛,明白她的心意,便不再多说。只是心中那份想要保护她的念头,却越发清晰和强烈。 “那……你自己多加小心。”他最终说道,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刻在心里,“若有急事,可去齐府找管家福伯,或者……直接让人给我捎个信。” 莫莹莹点了点头,心中温暖,却也有几分酸涩。“谢谢。” 齐啸云又深深看了她一眼,这才转身上车离去。 汽车消失在巷口,莫莹莹独自站在门前,手中还攥着张婶塞回来的那些铜板。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驱散了方才的寒意。 危机暂时解除了,但生活的压力依旧存在。金雀阁的活计肯定是不能接了,还得另谋出路。 她抬头望向狭长的天空,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无论前路如何,她都必须靠自己,一步步走下去。 为了母亲,也为了……不辜负那些暗中照拂的善意,和心中那份不肯熄灭的、对未来的微小期盼。 第0205章云裳阁试绣 金雀阁风波后的几日,莫莹莹过得颇为平静。孙管事果然没敢再来寻衅,张婶也像是彻底消失了,没再上门。那十块大洋的定金和部分丝料,莫莹莹托隔壁一位稍识字的阿婆写了张字据,连同剩余未动的丝料一起,托人送还给了金雀阁。她不想再与那地方有任何瓜葛。 只是,断了这条还算稳定的收入来源,家里的经济立刻又捉襟见肘起来。母亲的药不能停,米缸眼看又要见底。 不能再等了。必须尽快找到新的门路。 云裳阁。 这个名字再次浮现在莫莹莹心头。 她将那日从张婶手中接过、已被孙管事揉皱丢弃的所谓“新图样”重新找了出来,又将自己这些年来绣得最满意的几件小样——一方《蝶恋花》帕子,一幅《寒梅傲雪》扇面,一个绣着《兰亭序》局部文字的笔袋——仔细包好。然后,她换上了一身自己最好的、浆洗得干干净净的浅蓝色碎花布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一根最简单的木簪绾住。镜中的少女虽衣着朴素,却眉眼如画,气质沉静。 “娘,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她对卧在床上的林氏轻声说。 林氏看着她,眼中满是担忧:“莹儿,又要去交绣活吗?路上小心些。”她隐约感觉到女儿这次出门似乎与往常不同,但见女儿神色平静坚定,便没有多问。 “嗯,我知道的,娘放心。” 莫莹莹揣好绣样,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出去。 云裳阁位于沪上相对繁华的霞飞路中段,与金雀阁所在的传统商业街区不同,这里更靠近租界,街道宽敞,两旁多是西式或中西合璧的店铺,来往的行人衣着也更为光鲜时髦。莫莹莹走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引来一些好奇或审视的目光。她目不斜视,只按照打听来的地址,快步前行。 终于,一座三层高、门面装饰雅致、挂着鎏金招牌“云裳阁”的建筑出现在眼前。透过明亮的玻璃橱窗,能看到里面陈设着各式各样的旗袍、洋装、布料以及一些精巧的配饰。进出店铺的多是衣着讲究的太太小姐,或是陪着女眷的男士,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淡淡的脂粉香气和上流社会的悠闲气息。 莫莹莹在门口驻足片刻,稳了稳心神,这才抬步走了进去。 店内十分宽敞明亮,地板光可鉴人。几名穿着统一浅紫色旗袍、容貌清秀的年轻女店员正在招呼客人,态度殷勤而不失分寸。空气中飘散着好闻的熏香味道。 莫莹莹的进入,立刻引起了一名店员的注意。那店员打量了一下她的穿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和疑虑,但良好的职业素养让她还是走了过来,客气地问道:“这位小姐,请问需要些什么?” “我……”莫莹莹定了定神,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我不是来买东西的。我听说贵阁也收上好的绣品,想来……试试。” “收绣品?”店员愣了一下,又仔细看了看莫莹莹。眼前的少女虽然衣着寒酸,但容貌气质却十分出众,尤其那双眼睛,清澈沉静,不像是来胡闹的。“小姐稍等,我去请我们管事的来。” 不一会儿,一位约莫三十五六岁、穿着深紫色绣缠枝莲纹旗袍、梳着利落发髻、面容端庄中带着精明干练的女子走了过来。她便是云裳阁的掌柜,人称“柳娘子”。 柳娘子的目光在莫莹莹身上扫过,同样在最初的惊讶后,迅速恢复了职业性的温和。“这位姑娘,是你要售卖绣品?” “是。”莫莹莹点头,从怀中取出那个小布包,小心地打开,露出里面的几件绣样,“这是我平日里绣的一些小件,请掌柜过目。” 柳娘子接过绣样,初时并未太在意。来云裳阁兜售绣品的女子不少,其中不乏手艺不错者,但大多匠气过重,或流于俗艳,难以入云裳阁的眼。然而,当她拿起那方《蝶恋花》帕子时,眼神立刻变了。 帕子是普通的素白软缎,但上面绣的蝴蝶与花朵却栩栩如生。蝴蝶翅膀的纹理用极细的丝线层层晕染,仿佛真的能看到鳞粉的光泽;花朵花瓣轻薄娇嫩,颜色过渡自然,甚至能感觉到花瓣上微露的湿润感。更难得的是,整个构图疏密有致,留白恰到好处,透着一股清雅的画意。 她又拿起《寒梅傲雪》扇面。红梅点点,傲立雪中,枝干苍劲有力,雪花的绣法极为细腻,并非简单的白色丝线堆砌,而是用了数种不同明度和质感的白色、银色丝线,交错绣制,竟真的营造出了雪花蓬松晶莹、即将融化的质感。寒意与梅香,似乎透“布”而出。 最后是那个笔袋。在深青色的缎面上,用极细的黑色丝线,以类似“发绣”的技法,绣了《兰亭序》中的一小段文字。字迹工整清秀,笔锋转折处竟也模仿出了毛笔的韵味,远看如同墨书,近看才知是细密到极致的针脚。 柳娘子越看越是心惊。这绣工,已不仅仅是“好”,而是达到了“精”乃至“绝”的境地!尤其那份融入绣品中的书卷气和画意,绝非寻常绣娘所能拥有。这需要极深的审美素养和静心凝神的功夫。 她抬起头,重新审视眼前的少女。这次的目光,不再是打量一个可能的售卖者,而是带着欣赏和探究。“姑娘,这些……都是你亲手所绣?” “是。”莫莹莹回答。 “学了多久?师从何人?” “自幼跟着家母学过一些。”莫莹莹避重就轻。 柳娘子看出她不愿多谈家世,也不追问,转而道:“姑娘手艺确实非凡。不知姑娘今日来,是想长期供应绣品,还是……?” 莫莹莹道:“听闻贵阁有时会有些特别的定制活计,对绣工要求极高。我想……试试看,能否接一些这样的活计。”她顿了顿,补充道,“工钱按贵阁的规矩即可。” 柳娘子沉吟片刻。云裳阁的确时常接到一些达官显贵家眷的特殊定制,要求极其苛刻,寻常绣娘难以胜任。眼前这少女的绣工,倒是完全符合要求,甚至可能超出预期。只是……她来历不明,穿着如此简朴,却能绣出这等水准,其中必有隐情。云裳阁是做高端生意的,最重信誉和稳妥。 “姑娘的手艺,我是信得过的。”柳娘子缓缓道,“不过,云裳阁的规矩,接定制活计的绣娘,需得先通过一次‘试绣’。由我们提供图样和要求,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一件样品。若能通过,便可列入合作名单,日后有合适的活计,会优先考虑。” 试绣。这在意料之中。莫莹莹点头:“可以。不知试绣的内容是?” 柳娘子示意店员取来一本厚厚的图样册,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一幅设计图道:“这是为下周英国领事夫人举办的慈善晚宴,定制的一件旗袍上的局部绣样。要求用苏绣中的‘双面异色异样绣’技法,正面绣折枝玉兰,花色清雅;背面绣暗纹缠枝忍冬,需在特定光线下才能显现。布料是极薄的进口乔其纱,对针法和手稳要求极高。尺寸是这么大,”她比划了一个巴掌大小的区域,“三日之内完成。姑娘可愿一试?” 双面异色异样绣,还是在不甚吃力的薄纱上!这难度比莫莹莹之前绣过的任何东西都要高!不仅要正反两面图案、颜色完全不同,还不能让背面的针脚影响到正面的效果,对绣娘的布局、分线、下针的力道和角度,都是极大的考验。而且时间只有三天。 莫莹莹看着那复杂的图样和要求,心跳微微加速。但她没有退缩。 “我愿意试试。”她清晰地说。 柳娘子眼中闪过一抹赞赏。“好。丝线、布料和绣绷我会让人备好。姑娘是带回去做,还是……” “我就在这里做吧。”莫莹莹道。家中环境嘈杂,光线也不好,不利于如此精细的活计。云裳阁的后堂或库房,应该有合适的地方。 柳娘子点头:“也好。阿秀,带这位姑娘去后面东厢的静室,把东西备齐。” 名叫阿秀的店员应了一声,好奇地看了莫莹莹一眼,引着她往后堂走去。 云裳阁的后堂比前面更加安静雅致,东厢的静室布置简洁,一张宽大的绣架,一张椅子,窗明几净,光线充足,确实是做精细活的好地方。 很快,所需的物品都送来了:一小块薄如蝉翼、几乎透明的月白色乔其纱,已经绷好在绣架上;各色极细的顶级丝线分门别类放在线板上;还有放大镜、小剪刀等工具。 莫莹莹洗净手,坐在绣架前,定了定神。她先没有急着下针,而是仔细研究了柳娘子给的图样,揣摩正反两面的图案布局、色彩搭配、以及如何在薄纱上实现“暗纹”效果。心中渐渐有了计较。 她挑选了最细的一号绣针,将丝线劈成比头发丝还细的若干股。然后,屏息凝神,落下了第一针。 时间在指尖的飞针走线中悄然流逝。莫莹莹完全沉浸在了绣艺的世界里。窗外的人声车马仿佛被隔绝,她的世界里只剩下绣架上那方寸之间的经纬丝线。正面玉兰的清雅,背面忍冬的缠绵,都需要她以绝佳的耐心和精准的控制力去呈现。尤其是背面暗纹的绣制,为了不影响正面效果,每一针的落点和力道都需经过精确计算,有时甚至需要借助放大镜才能看清丝线的走向。 阿秀中途悄悄来看过一次,见莫莹莹端坐绣架前,姿态优雅沉静,指尖动作却快得几乎看不清,绣面上的图案已隐约可见雏形,精美得令人咋舌,不由吐了吐舌头,不敢打扰,轻轻退了出去。 柳娘子也抽空来看了一次,站在门口静静看了一会儿,眼中惊讶更甚,随即化为满意的微笑,默默离开。 第一天,莫莹莹完成了正面玉兰的大半和背面忍冬的基础轮廓。眼睛和手指已经十分酸涩。 第二天,她精益求精,完善细节,处理正反两面的过渡与遮盖。精神高度集中,午饭也只是匆匆扒了几口。 到了第三天下午,日影西斜时,莫莹莹终于剪断了最后一根线头。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揉了揉酸胀的脖颈和手腕,这才仔细端详自己的作品。 绣架上,那块月白色的乔其纱已焕然一新。正面,一枝清丽的玉兰斜逸而出,花瓣洁白莹润,仿佛能闻到淡淡幽香;背面,是蜿蜒盘绕的忍冬纹,颜色比底色略深,平时几乎看不见,但当对着光线变换角度时,便能清晰地看到那精致繁复的暗纹浮现,低调而奢华。正反两面针脚干净利落,互不干扰,薄纱依旧保持原有的柔软飘逸。 莫莹莹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这才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 柳娘子仿佛算准了时间,适时地走了进来。她走到绣架前,俯身仔细察看,甚至还拿起绣绷,对着窗户的光线变换角度查看背面的暗纹。 良久,她放下绣绷,看向莫莹莹,脸上露出了由衷的笑容:“姑娘果然没有让我失望。不,是远超我的预期。这份‘试绣’,堪称完美。” 莫莹莹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谦逊道:“掌柜过奖了。” “不必过谦。”柳娘子正色道,“这等手艺,在如今的沪上,已不多见。姑娘年纪轻轻,便有如此造诣,实在难得。”她顿了顿,“这试绣的工钱,按我们云裳阁顶级绣娘的单件工钱结算,这是二十块大洋。”她示意阿秀取来一个封红。 二十块大洋!这几乎相当于普通人家大半年的收入了!莫莹莹没想到报酬如此丰厚。 “另外,”柳娘子继续道,“从今日起,姑娘便是我云裳阁认可的特约绣娘。日后凡有高难度的定制绣品,只要姑娘有空,我们优先考虑交予姑娘。工钱一律按最高标准,并且……预付三成定金,绝不会出现金雀阁那般无理克扣、中途变更之事。”她显然已经知道了金雀阁的风波,话语中带着一丝对同行的不屑和对莫莹莹处境的体谅。 莫莹莹心中感激:“多谢柳掌柜信任。” “合作愉快。”柳娘子笑道,“阿秀,去把之前李太太定的那套‘岁寒三友’披肩和暖手套的图样和要求拿来,给莫姑娘看看。若是能接,定金一并付了。” 阿秀很快取来一个精致的文件夹。里面是一套三件的绣品设计,要求以松、竹、梅为主题,绣在深色的天鹅绒上,既要突出图案的立体感,又不能破坏天鹅绒本身的质感,同样难度不小,工期是半个月。 莫莹莹仔细看了要求,估算了一下自己的时间和精力,点头道:“我可以接。” “好!”柳娘子很是爽快,当即让账房支了定金——又是十块大洋。并约定半个月后交货。 拿着沉甸甸的三十块大洋,和未来稳定的合作承诺,莫莹莹走出云裳阁时,觉得连天边的晚霞都格外明媚。 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米铺买了上好的白米,去药铺抓了几副好药,甚至还去布庄扯了几尺结实柔软的棉布,打算给母亲做身新里衣。手里的钱让她感到了久违的踏实和希望。 回到棚户区的小屋时,天色已暗。林氏正就着昏暗的油灯缝补旧衣,见她回来,连忙放下针线:“莹儿,怎么这么晚才回?没事吧?” “娘,我没事。”莫莹莹放下手里的东西,脸上带着掩不住的笑意,“不仅没事,还有好消息。” 她把今日去云裳阁试绣成功、接下新活计、拿到丰厚报酬和定金的事,简单说了一遍,略去了试绣的艰辛和金雀阁风波的影响。 林氏听了,又是欢喜又是心疼。欢喜的是女儿有了更好的出路,心疼的是知道女儿定是吃了不少苦。“我的莹儿长大了,有本事了。”她抚摸着女儿的头发,眼中含泪,“只是……别太累着自己。” “不累,娘。”莫莹莹依偎在母亲身边,“现在好了,有了云裳阁的活计,咱们的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的。您的药也能用更好的了。” 母女俩就着油灯,吃着简单的晚饭,气氛却是这几年来少有的温馨和充满希望。 夜深人静,莫莹莹躺在床上,却有些睡不着。今日在云裳阁的经历,让她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也让她对自己未来的路,多了几分清晰的规划。依靠手艺,她或许真的能在这偌大的沪上,为母亲撑起一片安稳的天空。 她又想起了齐啸云。今日的顺利,某种程度上也得益于他前几日的解围,否则金雀阁的麻烦未必能如此轻易了结。那个少年,如今已越发沉稳可靠了。只是……他们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 莫莹莹轻轻摇了摇头,将这些纷乱的思绪压下。当务之急,是做好云裳阁的活计,站稳脚跟。 她闭上眼,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绣架上那枝清雅的玉兰,和阳光下若隐若现的忍冬暗纹。 那是她用双手,一针一线,为自己和母亲绣出的,第一道实实在在的曙光。 第0206章码头旧影 民国十年,冬。 上海十六铺码头的清晨,总是裹挟着江水的腥气与码头工人的汗味。天还未亮透,蒸汽轮船的汽笛声就已划破薄雾,扛大包的苦力、挑担的小贩、等活的人力车夫,像潮水般涌向这片黄浦江边最繁忙的滩涂。 十二岁的齐啸云站在码头仓库的二层窗口,看着下面蚂蚁般攒动的人群。他身上穿着剪裁合体的藏青色学生装,外面罩一件厚呢大衣,与这个粗粝的世界格格不入。但他已经在这里站了整整一个小时。 “少爷,风大,当心着凉。”老管家福伯端着一杯热茶走来,眼中满是担忧。 齐啸云没有接茶,只是问:“福伯,当年……莫家出事那天,码头也是这样吗?” 福伯的手颤了颤,茶盏里的水晃出来几滴。他沉默片刻,才低声道:“那天……比这乱。军警封了码头,船都不让靠岸。哭声、骂声、还有枪托砸人的声音……我抱着您躲在仓库里,从门缝往外看,看见莫夫人抱着莹小姐,被推推搡搡地带走……” “那贝贝呢?”齐啸云转过身,盯着福伯的眼睛,“你确定,她真的……夭折了?” 这个问题,他问了五年。 从七岁那年第一次知道莫家还有一位双生千金开始,从父亲齐振业酒后吐露“莫家那两个孩子,本该都是齐家儿媳”开始,他就一直在问。 福伯低下头:“老奴……不确定。乳娘张妈那天回来,只抱着一个空襁褓,哭得撕心裂肺,说贝小姐在路上发了急病,没撑到医馆就……但老奴总觉得,她那哭里,有害怕,有愧疚,就是没有丧主之痛该有的绝望。” “张妈后来去了哪里?” “莫家出事后第三个月,她就收拾细软说要回苏北老家。老爷念她多年伺候,给了二十块大洋。但她走后不到半个月,就有人在苏州河下游发现了她的尸首……说是失足落水。”福伯的声音越来越低,“可张妈是在太湖边长大的,水性好得很。” 齐啸云的拳头在身侧握紧。 五年了。这五年里,他跟着父亲学做生意,跟着武术师父练拳脚,跟着私塾先生读四书五经。所有人都说他早慧、沉稳,有齐家未来当家人的气度。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个午夜梦回,他都会看见一双眼睛——那双和莹莹一模一样,却更加怯生生的眼睛,在黑暗中看着他,仿佛在问:“哥哥,你为什么不来救我?” “少爷。”福伯小心翼翼地说,“老爷交代了,今天要带您去拜会汇丰银行的经理,谈那笔贷款的事。您看……” “我知道了。”齐啸云最后望了一眼码头,“走吧。”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江南水乡,石塘镇。 腊月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河面,渔船都泊在岸边,船篷上结了一层薄冰。镇东头最破旧的那间茅屋里,十二岁的阿贝正蹲在灶台前,小心翼翼地把最后一把柴禾塞进灶膛。 火苗舔舐着锅底,锅里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飘着几片菜叶。这是她和阿爹阿娘今天唯一的一顿饭。 “阿贝,别烧了,够啦。”莫老憨从里屋走出来,身上裹着补丁摞补丁的棉袄,一张被江风吹得黝黑的脸上挂着憨厚的笑,“你阿娘今天精神好些,说想喝口热的就行。” 阿贝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瘦但眉眼精致的小脸。她的眼睛很大,睫毛很长,看人时总带着三分怯意,像只受惊的小鹿。可当她抿起嘴唇时,那嘴角倔强的弧度,又透着一股不符合年龄的坚韧。 “阿爹,米缸里还有小半碗米,我再去隔壁王婶家借两个鸡蛋,给阿娘补补身子。”她说着就要起身。 “别去!”莫老憨急忙拉住她,“王婶家也不宽裕,前天才借给咱们一升玉米面,哪能再开口?等开春江化冻了,阿爹多打几网鱼,卖了钱都给你阿娘买好吃的。” 阿贝看着阿爹那双因为常年拉网而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鼻尖一酸,但还是点了点头。 她走到里屋,木板床上,养母阿娘正半靠着墙咳嗽。才三十出头的女人,已经被肺痨折磨得形销骨立,脸颊凹陷,只有那双眼睛还保留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 “阿贝,来。”阿娘招招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小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半块玉佩。 玉佩呈半月形,质地温润如羊脂,正面雕刻着精细的缠枝莲纹,背面是一个小小的“莫”字。断裂处参差不齐,像是被人用力掰开的。 “阿娘,您怎么又把它拿出来了?”阿贝在床边坐下,握住阿娘冰凉的手,“大夫说了,您要静养,不能劳神。” “阿娘不劳神,就是……想再看看。”阿娘的手指轻轻抚摸玉佩上的纹路,“十二年啦……当年在码头捡到你时,你就裹在这个小襁褓里,怀里揣着这半块玉。阿娘就知道,你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她看着阿贝,眼神里有怜爱,也有深藏的愧疚:“这些年,跟着我们吃了这么多苦……阿娘对不住你。” “阿娘别这么说!”阿贝急忙摇头,“没有您和阿爹,我早就死在码头了。你们把我养大,教我识字,给我饭吃,这份恩情,我一辈子都还不完。” 阿娘笑了,笑着笑着又咳嗽起来。阿贝连忙给她拍背,端来温水。 等咳声渐止,阿娘握紧她的手,声音变得严肃:“阿贝,你记住——这半块玉佩,是你的身世凭证。将来若有机会,一定要找到另外半块,找到你的亲生父母,还有……你那失散的姐妹。” “姐妹?”阿贝愣住,“阿娘,您从没说过……” “因为你阿爹不让说。”阿娘叹气,“他说,知道的越多,越危险。当年码头上乱得很,你被人遗弃,肯定是家里遭了大难。我们小门小户,护不住你,就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让你当个渔家女,平平安安长大。”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但阿娘看得出来,你不是池中物。你的眼睛里有光,那是读过书、见过世面的人家才有的光。这小小的石塘镇,困不住你。” 屋外传来莫老憨的脚步声,阿娘立刻止住话头,将玉佩重新包好,塞回枕头下。 “阿贝,饭好了,快来吃。”莫老憨在门外喊。 “来了阿爹。” 阿贝起身前,阿娘最后握了握她的手,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等开春,阿娘送你去镇上的学堂。女孩子,也要识字明理。” --- 三日后,上海,齐公馆。 齐啸云从汇丰银行回来,脸色阴沉。那笔贷款最终还是没谈下来——银行经理暗示,赵坤打过招呼,凡是和莫家旧案有牵连的人,汇丰一律不合作。 “欺人太甚!”齐振业将茶杯重重摔在桌上,“赵坤这是要赶尽杀绝!莫家倒了十年了,他还不肯放过!” “父亲息怒。”齐啸云冷静道,“赵坤如今是淞沪警备司令部的红人,我们硬碰硬,吃亏的是自己。” “那你说怎么办?”齐振业看向儿子,眼中既有欣慰,也有无奈。这孩子太早熟了,十二岁的年纪,已经能和他商议家业大事。 “两条路。”齐啸云竖起两根手指,“第一,暂时避开赵坤的锋芒,把生意重心转移到江浙一带。第二……” 他顿了顿:“找到贝贝。” 齐振业怔住:“你还在想这件事?” “不是想,是一定要做。”齐啸云的眼神坚定,“父亲,您不觉得奇怪吗?赵坤为什么对莫家旧案如此执着?莫伯伯的‘通敌’证据根本经不起推敲,这十年里,多少人为莫家喊冤,可案子就是翻不了。赵坤到底在怕什么?” 齐振业沉默。 “我怀疑,贝贝没有死。”齐啸云压低声音,“当年莫家出事,唯一消失不见的就是贝贝。如果她还活着,手里很可能有能扳倒赵坤的证据——比如,莫伯伯留下的真账本,或者赵坤勾结外敌的铁证。” 这个猜想太大胆,齐振业听得心惊肉跳。 “可人海茫茫,去哪里找?”他苦笑,“当年张妈只说把孩子扔在码头,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就算活着,十二年过去,女大十八变,怎么认?” “靠这个。”齐啸云从怀里取出一个小锦盒,打开,里面是半块玉佩——和莫家那半块一模一样,正面是缠枝莲纹,背面是个“齐”字。 这是当年莫齐两家定下婚约时,交换的信物。莫家那半块在贝贝身上,齐家这半块,齐振业本来要留给齐啸云未来的妻子。 “父亲,我想去江南。”齐啸云说,“从十六铺码头开始,沿着长江往下游找。凡是十二年前在码头附近收养过女婴的人家,我一家一家问。” 齐振业看着儿子,看着他那双和亡妻极其相似的眼睛里燃烧的火焰,最终点了点头。 “去吧。”他说,“带上福伯,多带几个人手,注意安全。记住——活着回来,比什么都重要。” “儿子明白。” --- 腊月二十,石塘镇下了入冬以来第一场雪。 雪花不大,细碎如盐粒,落在河面上瞬间就化了。阿贝从镇上学堂出来,怀里揣着刚借来的两本旧书——《千家诗》和《幼学琼林》。这是学堂先生看她聪慧,破例借给她的,条件是每天放学后要帮先生打扫学堂。 她踩着薄雪往家走,心里盘算着:阿娘的药快吃完了,明天得去镇上的药铺抓药;阿爹的渔网破了两个洞,晚上要帮他补;还有,王婶家的小儿子发烧,答应帮他抄的《三字经》还没抄完…… “阿贝!” 忽然有人叫她。阿贝抬头,看见同村的几个男孩拦在路前,为首的叫阿旺,是镇上肉铺老板的儿子,十三四岁年纪,长得膀大腰圆,一脸横肉。 “听说你去学堂念书了?”阿旺上下打量她,眼神轻蔑,“一个渔家女,念什么书?将来还不是嫁人生娃?识几个字,就想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其他男孩哄笑。 阿贝抿紧嘴唇,抱着书想绕过去,却被阿旺伸手拦住。 “急什么?跟你说话呢!”阿旺一把抢过她怀里的书,“哟,《千家诗》?你看得懂吗?来,给爷念两句听听!” 书被粗暴地翻开,纸张发出撕裂的声音。阿贝看着那本她小心翼翼保护的书,眼圈红了,但倔强地不让眼泪掉下来。 “把书还我。”她说,声音不大,却带着冷意。 “还你?行啊!”阿旺把书举高,“跪下来求我,叫三声‘旺爷’,我就还你。” 周围的男孩笑得更欢了。 阿贝握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她看着阿旺那张得意的脸,看着周围那些麻木或看热闹的眼神,忽然想起阿娘的话:“阿贝,你要记住——人穷志不短。别人看不起你,你不能看不起自己。” 她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 “住手!” 一个清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众人回头,看见一个穿着藏青色学生装的少年站在雪地里,身后跟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还有两个身材健壮的随从。少年约莫十二三岁年纪,眉眼清俊,气质卓然,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出身。 齐啸云走到阿旺面前,眼神冷冽:“把书还给她。” 阿旺被他气势所慑,下意识后退一步,但随即恼羞成怒:“你谁啊?多管闲事!” “我是谁不重要。”齐啸云伸手,“重要的是,你手里的书,是这位姑娘的。”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身后两个随从上前一步,手按在腰间——那里鼓鼓囊囊,显然藏着家伙。 阿旺脸色变了变,最终还是把书扔还给阿贝,带着人悻悻离去。 阿贝接住书,小心地抚平褶皱,这才抬头看向齐啸云:“谢谢……公子。” 四目相对。 雪还在下,细碎的雪花落在两人肩头。齐啸云看着眼前这个瘦小的女孩——她穿着打补丁的旧棉袄,头发用一根木簪简单挽着,小脸冻得发红,但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清澈如湖水,眼尾微微上挑,睫毛又长又密。最特别的是,她的左眼下方,有一颗小小的、淡褐色的泪痣。 齐啸云的心脏猛地一跳。 这个位置,这颗泪痣…… 他记得,莹莹的右眼下方,也有一颗一模一样的泪痣。母亲说过,这是莫家双生女独有的印记,一左一右,对称而生。 “姑娘……”他的声音有些发干,“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阿贝警惕地看着他,后退一步:“公子救命之恩,阿贝铭记。天色不早,我先回家了。” 她抱着书,转身就跑,像只受惊的小鹿,很快消失在巷子尽头。 齐啸云站在原地,看着雪地上那串小小的脚印,久久没有动。 “少爷,怎么了?”福伯走上前。 “福伯。”齐啸云轻声说,“你看见她眼睛下面那颗痣了吗?” 福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脸色大变:“少爷是说……可她穿着打扮,明明是个渔家女……” “渔家女,就不能是贝贝吗?”齐啸云转身,眼中燃起炽热的光,“去查!石塘镇所有十二年前收养过女婴的人家,一户一户查!尤其是——姓莫的人家!” 雪越下越大,将小镇覆盖成一片素白。 而在那片素白之下,埋藏了十二年的秘密,正悄然露出第一道裂缝。 【第206章 完】 第0207章茅屋夜话 雪下了一整夜。 石塘镇东头的茅屋里,灶膛的火已经熄了,只剩下几点余烬在黑暗中明明灭灭。阿贝裹着薄被躺在木板床上,睁着眼睛看屋顶漏进来的微光——那是月光照在雪上的反光,清冷,惨白。 她睡不着。 脑子里反复回放着白天的一幕:那个穿着学生装的少年,那双清冽的眼睛,还有他问她名字时那种探究的眼神。那不是寻常路见不平该有的态度,更像是在确认什么。 确认什么呢? 她翻了个身,手伸到枕头底下,摸到那个小布包。冰凉的玉佩贴着手心,那种温润的触感让她稍稍安心。阿娘说,这是她的根,是她与这世间另一段血脉相连的证据。 可那另一段血脉,究竟在哪里?是生是死?为什么十二年,从未有人来寻过她? 窗外传来脚步声。 很轻,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细响。阿贝瞬间绷紧身体——不是阿爹的脚步声。阿爹的脚因为常年赤脚拉网,脚底结了厚茧,走路重而拖沓。这脚步声却轻盈、克制,像是刻意放轻了动作。 她悄悄起身,摸到门边,从门缝往外看。 月光映着雪地,院子里的景象清晰可见。一个身影站在篱笆外,正是白天那个少年。他披着深色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下巴的线条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他在看什么? 阿贝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是屋檐下挂着的渔网。那是阿爹的宝贝,补了又补,用了十几年,网眼大小不一,边缘磨得发白。在有钱人眼里,这不过是件破烂,可少年看得那样专注,仿佛在鉴赏什么稀世珍宝。 “谁在外面?” 里屋传来阿爹的声音,带着警惕和困倦。莫老憨披着棉袄推门出来,手里攥着一根木棍。 齐啸云退后一步,摘下兜帽:“老伯莫惊,我是白天路过此地的学生,见夜色已深,雪路难行,想借宿一宿。” 他的声音温和有礼,完全不像白天面对阿旺时那股冷冽。阿贝在门后听着,心里却更警惕了——这借口太拙劣。石塘镇虽小,也有两家客栈,何至于要到这贫家茅屋借宿? 莫老憨显然也不信,但他老实了一辈子,不会直接赶人,只是搓着手为难:“这位少爷,您也看见了,我家就两间房,我婆娘病着,闺女也睡了,实在没地方……” “无妨,我在堂屋打个地铺就行。”齐啸云从怀中取出一个钱袋,“这些是住宿钱,还请老伯行个方便。” 钱袋沉甸甸的,在月光下泛着银光。莫老憨的眼睛瞪大了——那里面至少是十块大洋,够他家吃用大半年。 “这、这太多了……”他咽了咽口水,手却不敢接。 “老伯收下吧。”齐啸云将钱袋塞进他手里,“实不相瞒,我此次南下,是为了寻一位故人。今日在镇上见到令爱,觉得……与我那故人有几分相似。所以冒昧前来,想多问几句。” 莫老憨的手僵住了。他猛地抬头,借着月光仔细打量齐啸云的脸,越看脸色越白:“你、你是……” “阿爹。” 阿贝推门走了出来。她穿着单薄的旧衣,赤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却站得笔直。月光照在她脸上,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这位公子。”她看向齐啸云,“白天多谢您解围。但住宿就不必了,我们家虽穷,也不至于收留来路不明的人。您请回吧。” 齐啸云看着她,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浅,却像冰雪初融,让他那张过分严肃的脸生动起来:“姑娘说得对,是在下唐突了。但我并非来路不明——我姓齐,名啸云,上海齐家人。此番南下,确实是为寻人。” 上海齐家。 这四个字像惊雷一样劈在莫老憨头顶。他腿一软,差点跪下,被阿贝一把扶住。 “阿爹?”阿贝察觉到他全身都在发抖。 “齐、齐家……”莫老憨的声音在打颤,“是……是和莫家定亲的那个齐家?” 齐啸云的眼神骤然锐利:“老伯知道莫家?” “我……我……”莫老憨张着嘴,却说不出完整的话。他看向阿贝,眼中满是恐惧和挣扎。 阿贝的心沉了下去。她从未见过阿爹这样——这个老实巴交的渔民,连镇上税吏都不敢直视,此刻却像是见到了鬼。 “阿爹,您进屋歇着,我来和这位齐公子说。”她扶住莫老憨,声音镇定,“公子稍等,我送阿爹回屋就出来。” 齐啸云点头,看着阿贝将浑身僵硬的莫老憨扶进里屋,关上了门。 院子里只剩下他一人。雪又下起来了,细碎的雪花落在他的斗篷上,很快化成一粒粒水珠。他环顾这个破败的院子:泥巴垒的墙,茅草盖的顶,墙角堆着修补渔网的工具,屋檐下挂着咸鱼干。一切都昭示着这是一个挣扎在温饱线上的贫苦之家。 可就是这样的家庭,养出了那样一双眼睛。 里屋传来压抑的啜泣声,是莫老憨的。接着是阿贝低低的安抚声,听不真切,但语调温柔而坚定。 齐啸云的手在袖中握紧。他几乎可以确定——这个女孩,就是贝贝。那颗泪痣,那双眼睛,还有莫老憨听到“齐家”时的反应,都指向同一个答案。 可他不能急。十二年都等了,不差这一时半刻。 门开了,阿贝走了出来。她已经披上了一件厚些的外衣,手里端着一碗热水,递给齐啸云:“公子,喝口热水暖暖身子吧。” 齐啸云接过碗,指尖触到她冰凉的手,微微一怔:“你的手……” “习惯了。”阿贝收回手,在衣襟上擦了擦,“公子刚才说,是为寻人而来。不知您要找的故人,姓甚名谁,有何特征?” 她问得直接,眼睛直直看着齐啸云,没有丝毫躲闪。 齐啸云放下碗,从怀中取出那半块玉佩:“我要找的人,身上应该有另外半块玉佩。” 月光下,羊脂白玉泛着温润的光泽。缠枝莲纹在断裂处戛然而止,那个“齐”字清晰可见。 阿贝的呼吸停了一瞬。 她认得这玉佩——不,她认得这玉质,这纹路,这种温润的触感。枕头底下那半块,和这一模一样,只是背面是个“莫”字。 “这玉佩……”她的声音有些发干,“是齐家的?” “是。”齐啸云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十二年前,齐莫两家定下婚约,以此玉佩为信物。齐家留半块,莫家留半块。莫家那半块,本该在莫家次女贝贝身上。” 他顿了顿:“可莫家出事那天,贝贝失踪了。有人说她夭折了,有人说她被乳娘抱走了。我找了十二年,从上海找到江南,从码头找到渔村——” “公子。”阿贝打断他,声音很轻,“您为什么找她?只是为了婚约吗?” 这个问题让齐啸云愣住了。 为什么? 为了婚约?不,那只是长辈的一句戏言。为了道义?或许。但更多的,是因为那个缠绕了他十二年的梦,那双在黑暗中看着他的眼睛,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执念。 “我找她,”他缓缓说,“是因为她不该被遗忘。莫家蒙冤十二年,贝贝失踪十二年。总得有人记得,总得有人去找。如果连我们都忘了,那这世上就真的没人记得他们了。” 雪落无声。 阿贝看着他,看着这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少年眼中那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重和坚定。她忽然明白了——他不是来认亲的,他是来赎罪的。为齐家当年没能救下莫家而赎罪,为这十二年的沉默而赎罪。 “公子。”她转身,从怀里取出那个小布包,层层打开,露出里面的半块玉佩,“您看,是这个吗?” 两块半月形的玉佩在月光下相遇,断裂处严丝合缝。缠枝莲纹完整了,一左一右两个“莫”字和“齐”字,像一对失散多年的恋人,终于重逢。 齐啸云的手在颤抖。 他接过那半块玉佩,指尖摩挲着那个“莫”字,摩挲着断裂处的棱角。十二年,四千多个日夜,他想象过无数次找到贝贝的场景,可当这一刻真的到来时,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真的是贝贝。”他的声音沙哑。 “我叫阿贝。”阿贝纠正道,“莫老憨和阿娘的女儿。” 她的话里有种倔强的划清界限的意味。齐啸云听出来了,他抬起头:“你不愿意认?” “不是不愿意,是不能。”阿贝看向里屋,“阿爹阿娘养我十二年,含辛茹苦,节衣缩食供我识字念书。如今阿娘病重,阿爹年迈,我若一走了之,他们怎么办?” 她顿了顿,眼神黯淡下去:“而且……公子,您想过吗?我若真是莫家女儿,莫家当年为何遭难?那些人若知道我活着,会不会再来害我?会不会连累阿爹阿娘?” 这些问题,每一个都沉重如铁。 齐啸云沉默良久,才说:“你放心,我不会逼你认亲。今天的事,只有你我知道。这半块玉佩,你收好,这是你的东西。” 他将两块玉佩都递给阿贝。阿贝愣住了:“您不要回去?” “齐家那半块,本来就是莫家的。”齐啸云摇头,“物归原主,天经地义。至于婚约……” 他笑了笑:“那只是长辈的一句玩笑,你不必放在心上。从今往后,你可以把我当兄长,当朋友,唯独不必当未婚夫。” 这话说得坦荡,阿贝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她接过玉佩,低头看着那完整的缠枝莲纹,忽然问:“公子,您刚才说莫家蒙冤……莫家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齐啸云看着她清澈的眼睛,知道有些事不能再瞒了。 他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阿贝也坐在他对面。雪还在下,两人头顶很快覆上一层白。 “十二年前,莫家在沪上如日中天。”齐啸云的声音在雪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你父亲莫隆是商会会长,乐善好施,人称‘莫善人’。但政敌赵坤觊觎莫家产业,联合洋人伪造‘通敌’证据,诬陷你父亲勾结日本人走私军火。” “军警围了莫家,抄了家产,抓走了你父亲。你母亲林氏带着你和莹莹——你的双生姐姐,仓皇出逃。混乱中,乳娘张妈抱走了你,说是要带你去找大夫,却一去不回。” 阿贝的手握紧了玉佩,指尖冰凉。 “后来呢?”她问。 “后来,张妈独自回来,说你路上夭折了。但你母亲不信,她找了三年,散尽所有私房钱,也没找到你。再后来……她就病倒了。”齐啸云的声音低沉下去,“莹莹现在和我母亲住在一起,她身体不好,常年吃药,但很懂事,每天都在盼着妹妹回来。” 莹莹。 阿贝默念这个名字。那是她的姐姐,流着同样的血,却过着截然不同的人生。她在贫苦中挣扎,姐姐在优渥中病弱。这世道,到底公平在哪里? “公子。”她抬起头,眼中有了决断,“我想见见我娘……和我姐姐。” 齐啸云心中一震:“你想去上海?” “嗯。”阿贝点头,“但不是现在。等阿娘病好些,等开春江化冻,阿爹能打鱼了,家里有了余粮,我就去。偷偷地去,看一眼就回来。” 她说得平静,却让齐啸云心疼。这个十二岁的女孩,已经学会了把所有的渴望都压在心底,学会了为别人考虑,学会了忍耐和等待。 “好。”他说,“等时候到了,我陪你去。” 雪渐渐小了。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天快亮了。 齐啸云站起身:“我该走了。今天的事,你暂时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你阿爹阿娘。赵坤的眼线遍布江南,若是走漏风声,恐有危险。” “我明白。”阿贝也站起来,将齐家的半块玉佩递还给他,“这个,您还是收着吧。若将来真有人查,两块玉佩分开,更安全。” 齐啸云想了想,接过玉佩:“也好。你保重,我过些日子再来看你。” 他戴上兜帽,转身走向院门。雪地里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 阿贝站在门口,看着他消失在晨雾中,手里紧紧攥着那半块莫家玉佩。 里屋传来阿娘的咳嗽声,她连忙转身进屋。 莫老憨坐在床边,眼睛红肿,见阿贝进来,颤抖着问:“他……他真是齐家的人?” “嗯。”阿贝在床边坐下,握住阿娘的手,“阿爹,阿娘,有些事情,我一直没告诉你们……” 她把玉佩的事,把自己可能是莫家女儿的事,缓缓说了出来。没有隐瞒,也没有夸大,只是平静地叙述。 莫老憨听完,老泪纵横:“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是普通孩子……那年捡到你时,襁褓是上好的杭绸,玉佩是羊脂白玉……我们这样的穷人家,哪里配养你……” “阿爹。”阿贝也哭了,“您别这么说。没有您和阿娘,我早死了。你们就是我的亲爹娘,这辈子都是。” 阿娘虚弱地抬手,擦去她的眼泪:“孩子,你想认亲,就去认。阿娘不拦你。只是……要小心。大户人家是非多,你要护好自己。” “我知道。”阿贝用力点头,“等您病好了,等家里宽裕些,我就去上海看看。只看一眼,就回来。” 窗外的天彻底亮了。 雪停了,阳光破云而出,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这个贫寒的茅屋里,三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紧紧相拥,泪水融化了十二年的秘密,也浇灌出新的希望。 而此刻,石塘镇外的官道上,一辆黑色汽车正缓缓驶入小镇。 车里坐着两个人。开车的司机面无表情,副驾驶座上,一个戴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正翻看着手里的文件。 文件第一页,贴着一张泛黄的照片——是十二年前莫家全家福。照片上,莫隆和林氏并肩而坐,怀里各抱着一个女婴。女婴的脸被红圈圈出,旁边手写着一行小字: “莫家次女,莫贝贝,左眼下有泪痣。若存活,年十二。” 男人推了推眼镜,看向窗外雪后的小镇,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赵司令说得对……有些事,还是斩草除根,最干净。” 汽车碾过积雪,驶向镇公所。 【第207章 完】 第0208章玉佩为凭,孤身闯沪 水乡的夜色带着薄雾,浸润着青石板路和摇橹声声。莫老憨家那间临河的木屋里,昏黄的煤油灯晃动着微光,映照出贝贝坚毅的侧脸。 养母坐在床边,轻轻为丈夫擦拭额头的冷汗,莫老憨的呼吸沉重而断续,胸前缠着的白布隐隐渗出血迹。 “娘,收拾好了。”贝贝将一件蓝印花布包袱系紧,里头是她这几年最得意的十二幅绣品——有栩栩如生的双面绣《锦鲤戏莲》,有精细入微的《江南春色》,还有一幅她自己设计的《百鸟朝凤》,针法灵动,配色大胆,连水乡最有名的绣娘都夸她“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养母转过头,红肿的眼睛里满是心疼:“阿贝,你真要去?沪上那么大,你一个姑娘家……” “娘,爹是为了护着咱们渔户,才被黄老虎打成这样的。”贝贝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咱们的积蓄都花光了,连船都押给了码头李掌柜,再不筹钱,爹的药就断了。” 她走到床边,握住养父粗糙的手。莫老憨微微睁开眼睛,吃力地摇头:“别去……沪上……险……” “爹,我有这个。”贝贝从怀中掏出那半块温润的玉佩,在灯光下泛着莹莹光泽,“您总说这是大户人家才有的东西。若真如您猜的,我亲生父母在沪上,或许……或许他们能帮一把。就算找不到,我这些绣活,在沪上总能卖个好价钱。” 养母抹着眼泪,从箱底翻出一个褪色的荷包,里面是攒了半辈子的几块银元:“这些你拿着,路上用。到了沪上,先去找你表舅公——他年轻时在沪上码头做过工,现在在闸北开个小杂货铺,地址我写好了。” 贝贝接过荷包,没有推辞。她将绣品包袱背好,又将玉佩贴身藏进里衣口袋。月光从木窗斜照进来,在她清秀的眉眼间镀上一层银辉。 “娘,照顾好爹。最多两个月,我一定带着钱回来。” 说完,她推开木门,瘦削的身影融入夜色。 --- 三天后,沪上火车站。 蒸汽机车的轰鸣声震耳欲聋,人流如织。贝贝随着人群挤出车站,眼前豁然开朗——宽阔的马路,高耸的西式楼房,叮当作响的有轨电车,还有各式各样的招牌幌子在风中招展。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混杂着煤烟、香水、食物和不知名的气味,与江南水乡的湿润清新截然不同。 按照养母给的地址,她一路问询,辗转来到闸北区一条狭窄的弄堂。表舅公的杂货铺门脸不大,货架上摆着针线、肥皂、香烟等日用杂货,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低头拨弄算盘。 “请问,是陈福根表舅公吗?”贝贝轻声问道。 老人抬起头,眯着眼打量她:“你是……” “我是江南莫家村的阿贝,莫老憨的女儿。”贝贝从怀里掏出养母写的信。 陈福根接过信,戴上老花镜看了半晌,再抬头时神色复杂:“老憨的伤怎么样了?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孤身来沪上?” 贝贝简单说了家中变故,又拿出绣品:“我想在沪上找个活计,或者把这些绣品卖了,筹钱给爹治伤。” 陈福根翻看着绣品,眼睛一亮:“哎哟,这手艺可了不得!我在沪上几十年,还没见过这么灵动的针法。”他沉吟片刻,“不过,想在沪上卖绣品,得找对门路。普通的杂货铺收不了高价,得去大商行,或者……租界里的洋行,那些洋太太最喜欢这些精细的东方玩意儿。” “租界?”贝贝对这个词很陌生。 “就是外国人住的地方,法租界、英租界、公共租界。”陈福根压低声音,“那里规矩多,但也机会多。不过你一个姑娘,进去得小心些,那里头……” 他没说完,但贝贝明白了意思。 “表舅公,我晓得了。您能帮我指个路吗?” 陈福根从柜台底下翻出一张皱巴巴的沪上地图,在上面圈了几个地方:“南京路上的永安公司、先施公司,这些大百货可能有收绣品的柜台。法租界的霞飞路有些高级绸缎庄,也可以试试。”他又看了贝贝一眼,“你要是真想找亲生父母,可以去警察局报个案,或者……登个报。” 贝贝摸了摸怀中的玉佩,摇摇头:“先不找。当务之急是筹钱。” 她向表舅公道了谢,在铺子后面的小阁楼暂时安顿下来。阁楼低矮,仅容一张窄床和小桌,但窗外能看到弄堂里晾晒的衣物和玩耍的孩童,烟火气十足。 翌日清晨,贝贝换上最体面的一件蓝布衫——虽已洗得发白,但干净整洁。她将绣品小心包好,又将玉佩贴身藏好,深吸一口气,走出了弄堂。 第一站是南京路上的永安公司。气派的四层洋楼,玻璃橱窗里陈列着琳琅满目的商品,进出的人们衣着光鲜。贝贝在门口踌躇片刻,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大厅里香气袭人,光洁的大理石地面映出她的倒影。她找到刺绣品柜台,一个穿着旗袍、妆容精致的女店员正懒洋洋地整理货架。 “您好,请问这里收绣品吗?”贝贝将包袱放在柜台上。 女店员瞥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解开包袱。当看到那些绣品时,她的表情变了变,拿起那幅《百鸟朝凤》仔细端详:“这……是你绣的?” “是的。” “针法倒是新奇。”女店员放下绣品,恢复了冷淡,“不过我们永安只收‘苏绣大师’李凤仙、‘湘绣传人’周秀娥的作品,或者从苏州、湖南来的正经货。你这种……野路子,我们不敢收。” 贝贝的心一沉:“您可以看看其他几幅,我有双面绣,还有……” “不用了。”女店员将包袱推回来,“去别处问问吧。” 接连几家大百货都是类似的回复。有的直接拒绝,有的出价极低——一幅绣品只给三五个银元,还不够莫老憨三天的药钱。 午后,贝贝站在法租界霞飞路口,看着梧桐树下光鲜的店铺和来往的汽车,咬了咬唇。 一家名为“云裳”的绸缎庄橱窗里,陈列着华丽的旗袍和丝绸。贝贝推门进去,风铃叮当作响。 店里只有一个穿着素雅旗袍的中年女子,正低头在账本上写着什么。她抬头看见贝贝,温和一笑:“姑娘想看些什么?” “老板,您这里收绣品吗?”贝贝打开包袱。 女子走过来,拿起绣品仔细观看。她的神情越来越专注,甚至从抽屉里取出放大镜,一寸寸检查针脚。 “这双面绣的换线手法……很特别。”她抬头看向贝贝,“你是跟谁学的?” “跟我娘学的,她是江南水乡的绣娘。” “你娘姓什么?哪里人?” “姓周,江南莫家村人。” 女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看了好一会儿,才放下绣品:“实不相瞒,姑娘的绣工极好,尤其是这幅《百鸟朝凤》,构图大胆,色彩过渡自然,针法也有创新。但是……”她顿了顿,“霞飞路的客人,不仅要绣品好,还要有‘来头’。要么是名家之作,要么是古法传承,要么……是名门闺秀的雅趣。” 贝贝明白了:“所以您也不收?” “我可以收,但价格不会太高。”女子报了一个数,比百货公司稍高,但仍远不够医药费。 贝贝正要说话,店门再次被推开,风铃轻响。 一个穿着西式裙装、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女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提着大包小包的仆妇。少女容貌清丽,气质温婉,眉宇间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愁。 “林姨,我上次订的旗袍好了吗?”少女声音轻柔。 绸缎庄老板立刻迎上去:“莹小姐来了!早就好了,我这就去取。” 被称为“莹小姐”的少女目光扫过柜台上的绣品,微微一怔,走上前来:“这是……新到的货吗?” “不是,是这位姑娘拿来寄售的。”林老板介绍道。 莹莹拿起那幅《锦鲤戏莲》,指尖抚过细腻的针脚,眼中闪过惊艳:“这鲤鱼仿佛真的在游动……水波纹的处理好奇特,我从未见过这种针法。” 她抬起头,第一次正眼看向贝贝。两个年龄相仿的少女目光相接,不知为何,心中都莫名一动。 “这是你绣的?”莹莹问。 贝贝点头:“是的。” “你学过苏绣、湘绣、蜀绣?” “跟我娘学的,她说这是水乡绣娘自己琢磨出来的‘水绣’,要借着水的灵气才能绣出神韵。” 莹莹若有所思,又看了其他几幅,最后目光落在那幅《百鸟朝凤》上,久久没有移开。 “林姨,这些绣品我都要了。”她突然说。 林老板和贝贝都吃了一惊。 “莹小姐,这……” “多少钱?”莹莹问得直接。 林老板看了贝贝一眼,报了刚才说的价格。莹莹摇摇头,从手袋里取出一个精致的钱夹:“这个价格配不上这样的手艺。我出双倍。” 她从钱夹里数出崭新的大洋,推到贝贝面前。那数目,足够莫老憨两个月的药钱有余。 贝贝愣住了:“这……太多了。” “不多。”莹莹微微一笑,“好的绣品值得好价钱。更何况……”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我母亲生前也喜欢刺绣,看到这些,我想起她了。” 贝贝心中触动,认真看了看莹莹。这位小姐衣着虽不张扬,但料子考究,举止端庄,显然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大家闺秀。只是眉眼间那缕忧愁,让她平添了几分惹人怜惜的气质。 “谢谢小姐。”贝贝郑重接过银元,想了想,从包袱最底层取出一幅小绣品——那是她闲暇时绣的《并蒂莲》,原本是留着给自己做念想的,“这个送给您,不值什么钱,但……是我的一片心意。” 莹莹接过绣品,眼中漾开真心的笑意:“真美。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贝。” “我姓莫,莫莹莹。”莹莹将绣品小心收好,“你以后还有绣品,可以直接送到我家。林姨知道地址。” 这时,门外传来汽车喇叭声。一个穿着学生装的清俊少年推门进来,约莫十八九岁年纪,眉眼英挺,气质矜贵。 “莹莹,好了吗?齐伯母让我们早点过去。” “啸云哥,这就好。”莹莹转头对贝贝点点头,“阿贝姑娘,后会有期。” 她随着少年离开绸缎庄,上了一辆黑色的汽车。贝贝透过玻璃窗,看着汽车驶远,心中莫名空了一块。 林老板走过来,轻声道:“那位是莫家的莹小姐,虽然现在家道中落了,但人品教养都是一等一的。旁边那位是齐家的少爷齐啸云,两人有婚约的。” 贝贝“哦”了一声,不知为何,心口微微发紧。 她摇摇头,甩开莫名的情绪,将银元仔细收好。至少,父亲的医药费有着落了。 然而就在她收拾包袱时,贴身藏着的半块玉佩滑了出来,“啪”一声落在柜台上。 林老板目光扫过,突然僵住了。 “这玉佩……能给我看看吗?” 贝贝迟疑了一下,将玉佩递过去。林老板接过,对着光仔细端详,手指微微颤抖。 “这玉佩……你从哪里得来的?” “我从小就有的。”贝贝如实说,“养父母说捡到我的时候,就在我怀里。” 林老板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贝贝,眼神复杂至极。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将玉佩递还。 “收好,千万别轻易示人。”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在沪上,有些东西……会招来祸事。” 贝贝心中警铃大作,握紧玉佩:“老板,您是不是知道这玉佩的来历?” 林老板看了看门口,确认无人,才低声道:“十五年前,沪上莫家出过一桩大事。莫隆老爷蒙冤入狱,家产查封,据说……当时莫夫人诞下的是双胞胎,但其中一个女婴夭折了。” 贝贝如遭雷击,呆呆站在原地。 双胞胎……夭折…… 她想起养父常说:“你这眉眼,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想起水乡邻居总说:“阿贝和咱们水乡姑娘不一样,皮肤白,骨架细,像画里走出来的。” 想起自己从小对刺绣的莫名天赋,对书本知识的渴望,对广阔天地的向往…… 还有刚才那位莫莹莹小姐。 她们年龄相仿。 她们都姓莫。 她们对视时,心中那莫名的悸动。 贝贝的手紧紧攥住玉佩,温润的玉石硌得掌心生疼。 窗外,沪上的天空阴云密布,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而她的人生,也从这一刻起,掀开了完全不同的篇章。 --- 第0208章完 第0209章雨夜疑云,初见端倪 暴雨在傍晚时分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敲打着云裳绸缎庄的玻璃窗,将霞飞路的霓虹灯光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光斑。 贝贝站在柜台前,掌心的玉佩还残留着体温。她盯着林老板,声音有些发颤:“您说的莫家……是哪个莫家?莫隆老爷,又是谁?” 林老板叹了口气,转身将店门反锁,挂上“打烊”的木牌。她示意贝贝到里间坐下,倒了两杯热茶。 “十五年前,莫家在沪上是数一数二的望族。”林老板捧着茶杯,眼神望向窗外,仿佛在回忆久远的往事,“莫隆老爷是留洋回来的实业家,办纱厂、开银行,还资助过不少爱国学生。莫夫人林氏出身书香门第,是沪上有名的才女。那年秋天,莫夫人诞下一对双胞胎千金,莫老爷大喜,在汇中饭店摆了三天流水席。” 贝贝屏住呼吸,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玉佩边缘——那半朵精致的莲花雕刻。 “可好景不长。”林老板声音低沉下来,“莫老爷的政敌赵坤,联合几个商界对手,伪造了通敌证据。一夜之间,军警围了莫家公馆,莫老爷被捕,家产查封。莫夫人带着刚满月的女儿,还有几个忠心老仆,搬到了南市的贫民窟。” “那……另一个女儿呢?”贝贝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对外说是夭折了。”林老板深深看了贝贝一眼,“但当时有传言,说是在混乱中被乳娘抱走了,下落不明。莫夫人大病一场,从此闭门不出,直到三年前才重新在社交场合露面。” 贝贝脑中嗡嗡作响。她想起养父莫老憨常说,捡到她时她裹着锦缎襁褓,脖子上挂着半块玉佩,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 “莫家现在……”她艰难地问。 “早就败落了。”林老板摇头,“莫老爷在狱中受了刑,放出来时已经落下病根,五年前就去世了。莫夫人靠着变卖嫁妆和娘家的接济,勉强维持着体面。倒是那位莹小姐,懂事得让人心疼,读书用功,待人温和,齐家看在旧情分上,一直暗中照拂着。” 齐家。贝贝想起刚才那个叫齐啸云的少年,矜贵清俊,看向莹莹时眼神温柔。 “齐家和莫家……” “是世交,早年就定了娃娃亲。”林老板压低声音,“不过现在莫家败落,这门婚事……齐家内部也有分歧。齐老爷念旧情,但齐夫人更看重门第。好在齐少爷是个重情义的,对莹小姐一直很好。” 暴雨敲打着屋顶,发出密集的声响。贝贝沉默良久,将玉佩小心收进怀里。 “林老板,今天的事,请您暂时不要说出去。” “我明白。”林老板点头,“这玉佩你收好,千万别再轻易示人。沪上水很深,赵坤那些人虽然这些年收敛了些,但势力还在。若让他们知道莫家可能还有血脉在世……” 她没说完,但贝贝听懂了。 “谢谢您。”贝贝站起身,将银元小心收进包袱,“我得先回闸北,给我爹汇钱。” 林老板想了想,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名片:“这是我一个朋友,在《申报》做记者。你若真想查当年的事,可以悄悄找他问问。但千万小心,别暴露身份。” 贝贝接过名片,上面印着“《申报》社会新闻部 陆明远”。 雨势稍小,贝贝撑开油纸伞,走进滂沱的雨夜。雨水在石板路上汇成细流,倒映着租界璀璨的灯火。她踏着积水,心里却像压着一块巨石。 如果她真的是莫家当年“夭折”的女儿,那莹莹就是她的孪生姐妹。她们本该一同长大,一同承欢父母膝下,而不是一个在沪上艰难求生,一个在江南水乡挣扎度日。 还有那个齐啸云……贝贝甩甩头,将这个念头抛开。当务之急是筹钱救养父,查明身世可以慢慢来。 她来到邮局,将大部分银元汇往江南,只留下少许生活费。走出邮局时,天色已完全暗下来,街灯在雨雾中晕开昏黄的光圈。 贝贝按照记忆往闸北方向走,却在一条小巷口被人拦住了。 三个衣衫褴褛的混混堵在巷口,为首的是个刀疤脸,嘴里叼着烟卷,上下打量着贝贝。 “小姑娘,这么晚了一个人走,不安全啊。”刀疤脸咧嘴笑,露出黄牙,“把身上的钱交出来,哥哥们送你回家。” 贝贝心中一紧,后退半步,手悄悄摸向包袱——里面有一把她从水乡带来的小剪刀。 “我没钱。”她声音镇定。 “没钱?”另一个瘦高个凑过来,“刚才在邮局我们可看见了,你汇了一大笔。包里肯定还有剩的。” 贝贝握紧剪刀,观察着周围环境。小巷狭窄,两侧是高墙,前后都被堵住。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水花。 “你们想干什么?”她一边说,一边寻找突破口。 “干什么?借点钱花花!”刀疤脸伸手就要抓她肩膀。 贝贝侧身躲过,同时一脚踢向对方膝盖——这是跟养父学的防身招式,简单但实用。刀疤脸痛呼一声,踉跄后退。 “妈的,还敢动手!”瘦高个扑上来。 贝贝抽出剪刀,刀锋在雨夜中闪过寒光:“再过来我就不客气了!” 混混们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这看似柔弱的姑娘这么硬气。就在僵持时,巷口传来脚步声。 “你们在干什么?” 一个清朗的男声响起。贝贝转头,看见一个穿着灰色长衫、戴着眼镜的年轻男子站在巷口,手里提着公文包,看样子是刚下班。 刀疤脸啐了一口:“少管闲事!” 男子却不退反进,走到贝贝身边,对混混们说:“我已经叫了巡捕,马上就到。” 混混们交换了个眼神,骂骂咧咧地退走了。男子这才松了口气,转向贝贝:“姑娘,你没事吧?” “没事,谢谢您。”贝贝收起剪刀,这才看清对方的面容——约莫二十五六岁,相貌斯文,眼镜后的眼神温和。 “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在这?”男子问,“这条巷子不太安全。” “我回闸北,走错了路。”贝贝如实说。 男子打量了她一眼:“闸北?离这里可不近。雨这么大,我送你到电车站吧。” 贝贝本想拒绝,但想到刚才的危险,还是点了点头。两人并肩走出小巷,雨伞下形成一个小小的空间。 “我叫陆明远,在报社工作。”男子自我介绍,“姑娘怎么称呼?” 贝贝心中一动——陆明远,正是林老板给的名片上那个名字。 “我叫阿贝。”她顿了顿,试探地问,“您是《申报》的陆记者?” 陆明远有些意外:“你认识我?” “听人提起过。”贝贝含糊道,“说您报道过不少民生疾苦的新闻。” 陆明远笑了笑:“都是分内之事。对了,阿贝姑娘,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 “我是江南来的,来沪上……谋生。”贝贝斟酌着用词。 两人走到电车站,雨中的电车叮当作响。陆明远看了看站牌:“去闸北要坐三路电车,末班车还有一刻钟。”他犹豫了一下,“阿贝姑娘,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请你喝杯热茶,等雨小些再走。前面有家茶馆,老板是我朋友。” 贝贝本想拒绝,但想到要打听莫家旧事,眼前这位陆记者或许是个突破口。她点了点头。 茶馆不大,但干净雅致。陆明远显然是常客,老板直接领他们到靠窗的雅座,上了一壶碧螺春。 “陆记者今天怎么有空?”老板笑问。 “刚下班,碰巧遇到这位姑娘迷路。”陆明远简单带过,等老板离开后,才给贝贝倒了杯茶,“暖暖身子。” 茶香氤氲,驱散了雨夜的寒气。贝贝捧着茶杯,斟酌着如何开口。 “陆记者,您跑社会新闻,应该知道不少沪上旧事吧?”她试探地问。 “怎么突然问这个?”陆明远推了推眼镜。 贝贝从怀中取出那半块玉佩,放在桌上——这是冒险,但她直觉眼前这人可以信任。 “我想打听一个家族。”她盯着陆明远的眼睛,“十五年前,沪上的莫家。” 陆明远的表情凝固了。他拿起玉佩,对着灯光仔细端详,手指微微颤抖。 “这玉佩……你从哪里得来的?”他的声音变了调。 “从小就在我身上。”贝贝直视着他,“养父母说,是在江南码头捡到我的时候,就裹在襁褓里。” 陆明远深吸一口气,将玉佩轻轻放回桌上。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再戴上时,眼神复杂难辨。 “阿贝姑娘,你今年是不是十七岁?农历八月生的?” 贝贝心中一震:“您怎么知道?” “因为莫家那对双胞胎千金,就是十七年前的八月十五中秋节那天出生的。”陆明远压低声音,“这件事,我曾经调查过。” “调查?” “我是记者,也是莫隆老爷的远房表侄。”陆明远苦笑,“虽然关系很远,但我小时候受过莫老爷的资助,才能读书识字。他蒙冤入狱后,我一直想为他翻案,暗中调查了多年。” 贝贝的心脏狂跳起来:“那您查出什么了?” 陆明远看了看四周,确认无人注意,才用几乎耳语的声音说:“当年抱走女婴的乳娘姓周,江南绍兴人。莫家出事后第三天,她突然带着全部家当离开了沪上,说是回老家。但我查过,她根本没回绍兴。” “那她去哪儿了?” “不知道,线索断了。”陆明远摇头,“但我查到她离开前,见过赵坤的一个手下。而且……”他顿了顿,“莫家出事后三个月,有人在江南码头见过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形色匆匆,上了一艘去苏州的货船。” 贝贝的手心渗出冷汗:“那个婴儿……” “裹着锦缎襁褓。”陆明远看向桌上的玉佩,“莫家当年给两个女儿各备了半块玉佩,合起来是一朵完整的莲花。莫老爷说,希望姐妹俩即便分开,也能凭此相认。” 窗外,雨渐渐停了。街道上的积水倒映着月光,泛着粼粼波光。 贝贝拿起玉佩,指尖摩挲着那半朵莲花。十七年了,她第一次如此接近自己的身世。 “莫家现在……”她声音干涩。 “莫夫人和莹小姐住在南市的一处小院里,生活清苦但还算安稳。”陆明远顿了顿,“莹小姐是个好姑娘,聪慧善良,只是背负着太多。齐家虽然照拂,但终究是外人。” “齐啸云……”贝贝不自觉地说出这个名字。 陆明远看了她一眼:“你见过齐少爷?” “今天在云裳绸缎庄,碰巧遇到了。” “他对莹小姐很好,但也因此承受了不少压力。”陆明远叹气,“齐家内部,齐夫人一直想悔婚,另寻门当户对的儿媳。齐老爷重情义,但也架不住家族压力。好在齐少爷坚持,这门婚事才勉强维持着。” 贝贝沉默良久,将玉佩收回怀中:“陆记者,今天的事,请您暂时保密。” “我明白。”陆明远郑重道,“赵坤虽然这些年低调了许多,但势力还在。若让他知道莫家可能还有血脉在世,恐怕会下黑手。你自己千万小心。” 他写下一个地址:“这是我家的地址,有事可以来找我。还有……”他又写了一个,“这是莫家现在的住址。但我建议你不要贸然前去,先观察清楚再说。” 贝贝接过纸条,小心收好。墙上的挂钟指向九点,末班电车的时间快到了。 “我该走了。”她站起身,“谢谢您的茶,还有……这些信息。” 陆明远也站起来:“我送你去车站。” 两人走出茶馆,雨后的空气清新冷冽。月光透过云层缝隙洒下来,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到了电车站,陆明远忽然说:“阿贝姑娘,如果你想在沪上谋生,我可以帮你介绍工作。《申报》的印刷厂最近在招女工,虽然辛苦,但薪水尚可,也比其他地方安全。” 贝贝心中一动:“我能做绣活,刺绣、缝补都行。” “印刷厂隔壁有家成衣铺,老板我认识,一直想招个手艺好的绣娘。”陆明远说,“如果你愿意,明天我可以带你去看看。” 贝贝想了想,点点头:“那就麻烦您了。” 电车叮叮当当地驶来,车厢里灯光昏黄。贝贝上了车,透过车窗看见陆明远还站在站台上,朝她挥手。 电车开动了,沪上的夜景在窗外流转。贝贝靠在椅背上,怀中的玉佩贴着心口,传来温润的触感。 她想起今天见到的莹莹——那个温婉清丽的少女,她的孪生姐妹。她们本该一同长大,分享所有的喜怒哀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个在绸缎庄里选购旗袍,一个在雨夜中奔波谋生。 还有那个齐啸云……贝贝闭上眼睛。她告诉自己,那只是好奇,只是对未知身世的探寻,没有别的意思。 电车在轨道上行驶,发出有节奏的声响。贝贝不知道的是,此刻在法租界一栋西式公馆的书房里,一个穿着丝绸睡袍的中年男人正站在窗前,手里的雪茄明明灭灭。 管家敲门进来:“老爷,刚得到消息,有人在打听十五年前莫家的事。” 男人转过身,正是赵坤。虽然年过五旬,但保养得宜,眼神锐利如鹰。 “谁在打听?” “一个年轻姑娘,江南口音,今天去了云裳绸缎庄,后来又见了《申报》的陆明远。” 赵坤眯起眼睛:“陆明远……莫隆那个远房穷亲戚。查到那姑娘的来历了吗?” “还在查。但她去了闸北陈福根的杂货铺,应该是投奔亲戚的。” 赵坤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年轻的莫隆和林氏,怀中抱着两个襁褓中的婴儿。 “双胞胎……”他喃喃自语,“当年周妈抱走的那个,真的死了吗?” 管家低声道:“周妈拿了钱,说处理干净了。但这些年一直找不到她人,会不会……” 赵坤将雪茄按灭在烟灰缸里:“派人盯着那姑娘,还有陆明远。莫家这块心病,该彻底清除了。” “是。” 窗外,月光完全破开云层,将沪上照得一片清亮。而在月光照不到的暗处,暗流已经开始涌动。 --- 第0209章完 第0210章贫民窟里的微光 民国十二年,冬。 沪西的“鸽子笼”贫民窟里,寒风像刀子一样钻进每一条缝隙。这片用破木板、油毡和锈铁皮搭建的棚户区,挤挤挨挨地住着上千户人家,空气中永远弥漫着煤烟、污水和廉价煤油的气味。 七岁的莫莹莹缩在墙角,身上裹着一条打满补丁的棉被。被子太薄,挡不住寒气,她冻得牙齿打颤,却不敢动弹——母亲林氏就睡在旁边,已经咳嗽了整整一夜,刚刚才疲惫地睡去。 借着从破窗透进来的、灰蒙蒙的晨光,莹莹仔细打量着母亲。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林氏的脸上已经爬满了细纹,曾经乌黑浓密的长发如今枯黄稀疏,在枕头上散开,像一把干草。只有那挺直的鼻梁和饱满的额角,还隐约看得出当年沪上第一名媛的影子。 “咳咳……”林氏又在睡梦中咳嗽起来,身体蜷缩成一团。 莹莹赶紧爬起来,从炉子上端起温着的药罐——那是齐家管家昨天偷偷送来的中药,说是治咳喘的。她小心翼翼倒出半碗黑褐色的药汁,轻轻摇晃母亲:“娘,喝药了。” 林氏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女儿,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莹莹醒了?天还没亮,再睡会儿……” “娘先喝药。”莹莹固执地把碗递到她嘴边。 林氏支撑着坐起来,就着女儿的手,一口一口把苦涩的药汁喝下去。喝完药,她摸着女儿冻得通红的小脸,眼眶发红:“莹莹,委屈你了。要是……要是你爹还在,要是……” “娘别说了。”莹莹打断她,用袖子擦去母亲眼角的泪,“爹会回来的,齐伯伯不是说在想办法吗?等爹回来了,我们就能回家了。” 她说这话时,眼神里有种超乎年龄的坚定。这半年,从莫公馆的大小姐到贫民窟的穷丫头,莹莹经历了同龄孩子无法想象的落差。但她从没哭过,也没抱怨过。母亲病倒后,七岁的她学会了生炉子、熬药、洗衣、跟菜贩子讨价还价,甚至学会了在邻居大妈们说闲话时,挺直脊背从她们面前走过。 林氏看着女儿,心中又是欣慰又是酸楚。她想起半年前那个夜晚——军警冲进莫公馆,丈夫被戴上手铐带走,家产被贴上封条,仆人们四散奔逃。混乱中,乳娘刘妈抱着刚满月的贝贝不见了踪影,第二天才回来,哭着说孩子在路上染了急病,没了。 林氏当时就昏死过去。醒来后,她只看到刘妈手里捧着一个小小的骨灰坛,还有……贝贝那半块玉佩。 “夫人节哀,小小姐福薄……”刘妈跪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林氏抱着骨灰坛和玉佩,三天三夜没说话。第四天,她变卖了最后一点私藏的首饰,带着莹莹搬进了贫民窟。她知道自己必须活下去,为了莹莹,也为了……等丈夫回来,给贝贝讨个公道。 “莹莹,”林氏握住女儿的手,“今天齐伯伯家的啸云哥哥要来,你记得吗?” 莹莹点点头,小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记得。啸云哥说今天教我认字。” 正说着,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三长两短,是约定的暗号。 莹莹跳起来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穿着干净的棉袍,围着格子围巾,手里提着一个布包,脸蛋冻得通红,一双眼睛却亮晶晶的。 “啸云哥!”莹莹惊喜地叫出声。 齐啸云赶紧把食指竖在唇边:“嘘——小声点。”他闪身进屋,反手关上门,这才从怀里掏出两个还温热的烤红薯,“给,早上厨房刚烤的。” 莹莹接过红薯,分了一个给母亲,自己捧着另一个,小口小口地吃。甜糯的滋味在嘴里化开,让她冻僵的身体暖和了一些。 “林阿姨,您今天感觉好些了吗?”齐啸云走到床边,关切地问。 “好多了,多谢你惦记。”林氏慈爱地看着他,“又麻烦你跑一趟,你爹知道吗?” “我爹不知道。”齐啸云老实地说,“是我娘让我来的。她说天气冷,让我带些吃的和药。还有这个——”他从布包里拿出一本崭新的识字课本,封面上印着“新式国文第一册”,“这是我用攒的零花钱买的,莹莹,从今天起,我教你认字。” 莹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她渴望读书,就像沙漠里的人渴望水。以前在莫公馆,她三岁就开始跟着先生学《千字文》,家里有个小小的书房,摆满了父亲从各地搜罗来的书籍。可那一切,都像一场梦,破碎了。 “啸云哥,我真的……可以学吗?”她小心翼翼地问,生怕这机会也会像肥皂泡一样消失。 “当然可以!”齐啸云在她身边坐下,翻开课本第一页,“你看,这是‘人’字,一撇一捺,就像一个人站着。这是‘口’字,方方正正,像一张嘴。这是‘手’字……” 他教得很认真,莹莹学得更认真。两个小脑袋凑在一起,一个教,一个学,简陋的棚屋里,竟然有了几分学堂的气息。 林氏靠在床头,看着这一幕,眼泪无声地滑落。她知道齐家如今也处境艰难——丈夫莫隆出事,齐家作为姻亲,自然也受到牵连。齐老爷被调到了闲职,生意上也处处受制。但即便如此,齐家还是暗中接济她们母女,齐夫人更是每个月都让儿子偷偷送东西来。 这份情谊,她记在心里。 一个时辰后,莹莹已经学会了十几个字。齐啸云合上课本,又从布包里拿出一个油纸包:“这是西洋饼干,我娘说给你当点心。还有……”他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林阿姨,我爹让我带句话:莫伯伯的案子有转机了,赵坤那边好像出了点问题,证据有漏洞。我爹正在找律师,准备重新申诉。” 林氏浑身一震,猛地坐直身体:“真的?” “真的。”齐啸云用力点头,“但这事要保密,赵坤的耳目多,万一被他知道我们在活动,可能会狗急跳墙。所以您和莹莹一定要小心,最近尽量少出门。” “我明白,我明白……”林氏喃喃自语,眼泪又流了下来,但这次是希望的泪。 送走齐啸云后,莹莹扶着母亲躺下,自己坐在小板凳上,用手指在泥地上反复写着刚才学的字。写累了,她就从怀里掏出那半块玉佩——母亲说,这是她和妹妹贝贝一人一半的。她的那半块,搬家时不小心摔碎了,只剩下贝贝的这半块。 玉佩是上好的和田白玉,雕刻着精致的祥云纹,断口处光滑,应该是被利器整齐切开。莹莹摩挲着玉佩,想象着那个从未谋面的妹妹——如果她还活着,现在应该一岁多了吧?会走路了吗?会叫姐姐了吗? “贝贝……”她轻声念着这个名字,把玉佩贴在胸口。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喧哗。莹莹赶紧把玉佩藏好,跑到门缝边往外看。 是几个穿着黑色棉袄的汉子,正在挨家挨户地搜查。领头的那个,莹莹认识——是赵坤手下的一个管事,姓孙,半年前就是他带人抄了莫家。 “搜!仔细搜!”孙管事叉着腰,声音粗嘎,“赵爷说了,莫隆那老东西肯定还有私藏的家产,就藏在这片贫民窟里!谁要是敢窝藏,跟莫隆同罪!” 莹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回头看看母亲,林氏已经挣扎着坐起来,脸色惨白。 “嘭嘭嘭!”粗暴的敲门声响起,“开门!搜查!” 莹莹咬咬牙,飞快地把齐啸云带来的课本、饼干藏到床底的破箱子里,又把药罐放到炉子上,装作在熬药的样子,这才去开门。 门一开,孙管事带着两个汉子闯进来。刺鼻的煤烟味让他们皱了皱眉。 “官爷,有事吗?”莹莹仰起小脸,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无辜。 孙管事眯着眼睛打量她,又看看床上病恹恹的林氏:“哟,这不是莫夫人吗?怎么住这种地方啊?啧啧,真是造化弄人。” 林氏咳嗽着,没有理他。 “搜!”孙管事一挥手。两个汉子开始翻箱倒柜——其实也没什么可翻的,这个十平米不到的棚屋里,只有一张破床,一个炉子,几张板凳,一个掉漆的木箱。 一个汉子掀开床板,下面空空如也。另一个打开木箱,里面只有几件破衣服。 “报告,没有。” 孙管事的目光落在莹莹身上,忽然说:“小丫头,你身上藏着什么?鼓鼓囊囊的。” 莹莹心里一惊——是玉佩!她刚才太着急,忘记把玉佩从怀里拿出来了! “没……没什么。”她下意识地捂住胸口。 “拿出来!”孙管事上前一步,伸手就要抓她。 “住手!”林氏不知哪来的力气,从床上扑下来,把女儿护在身后,“孙管事,欺负一个孩子,算什么本事?” “欺负?”孙管事狞笑,“莫夫人,我是奉命搜查逆产!你这女儿鬼鬼祟祟,分明是藏了东西!要是再不交出来,别怪我不客气!” 莹莹躲在母亲身后,脑子飞快地转着。玉佩绝对不能交出去,这是妹妹唯一的东西,也是将来认亲的凭证。可是不交……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孙管事,孙管事!赵爷急召,让你马上回去!” 孙管事一愣:“什么事?” “不知道,但很急,来了好几拨人找了!”报信的是个半大孩子,跑得气喘吁吁。 孙管事骂了一句,狠狠瞪了莹莹一眼:“小丫头,这次算你运气好。我们走!” 一群人呼啦啦撤走了。 棚屋里恢复了安静,只能听到炉火上药罐咕嘟咕嘟的声音,还有母女俩剧烈的心跳声。 “莹莹,”林氏瘫坐在地上,紧紧抱住女儿,“你没事吧?玉佩……” 莹莹从怀里掏出那半块玉佩,完好无损。她长长松了口气,然后忽然想起什么:“娘,刚才那个人说,赵坤急召孙管事回去,会不会是……齐伯伯说的转机?” 林氏的眼睛重新亮起来:“有可能……有可能……” 她把女儿搂得更紧,仿佛要从这小小的身体里汲取力量。 窗外,天色依然阴沉。 但棚屋里,希望的火苗,已经悄悄燃起。 莹莹握紧手中的玉佩,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妹妹,你在哪里? 姐姐和娘,都在等你回家。 总有一天,我们一家四口,会团圆的。 一定。 --- 第210章完 第0211章渔火照归人 民国十二年,同一天,江南水乡。 太湖畔的莫家村,炊烟在暮色中袅袅升起。这是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渔村,房子沿着湖岸错落而建,多是白墙黛瓦的旧式民居,墙皮斑驳,瓦缝里长着枯黄的草。 村东头最破旧的那间屋子里,一岁多的阿贝正坐在门槛上,手里攥着一块硬邦邦的玉米饼,小口小口地啃。她穿着打补丁的碎花棉袄,头发稀疏发黄,但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像浸在清水里的黑葡萄。 “阿贝,进屋来,外头冷。”屋里传来养母莫王氏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吴语口音。 阿贝没动,只是仰着小脸,望着湖面上星星点点的渔火。那些火光在渐浓的夜色中摇曳,像散落的星星,又像……她梦里常常看到的、某种模糊又温暖的景象。 “这孩子,又发呆了。”莫王氏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件破棉袄,披在阿贝身上。她是个四十出头的妇人,常年湖上风吹日晒,皮肤黝黑粗糙,但眉眼温和,“看什么呢?” 阿贝伸出小手指向湖面:“灯……好多灯……” “那是你爹和哥哥们打渔的船。”莫王氏在她身边坐下,把她搂进怀里,“天黑了,他们该回来了。” 阿贝偎在养母怀里,眼睛依然盯着那些渔火。不知道为什么,每当看到这些光点,她心里就有种奇怪的感觉——既亲切,又遥远,像是……想起了什么,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低下头,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半块温润的白玉,用红绳穿着,挂在脖子上。这是她被养父母在码头捡到时,襁褓里唯一的东西。莫老憨夫妇不识字,但看得出这是好东西,一直小心保管着,等阿贝会抓东西了,就给她戴上。 “阿贝的宝贝又拿出来看啦?”莫王氏笑着摸摸她的头,“等你爹回来,让他给你讲讲,这玉是哪里来的。” 正说着,湖岸传来脚步声和人声。莫老憨和两个儿子回来了,肩上扛着渔网,手里提着鱼篓,浑身湿漉漉的,带着湖水的腥气。 “爹!大哥!二哥!”阿贝从门槛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过去。 莫老憨赶紧放下渔网,一把抱起小女儿,用胡子拉碴的脸蹭她:“阿贝想爹了没?” “想!”阿贝咯咯笑着躲闪。 大儿子莫大牛十六岁,长得虎背熊腰,他放下鱼篓,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阿贝,看大哥给你带了什么?” 布包里是几块麦芽糖,用油纸包着,已经有些化了。阿贝眼睛一亮,小手小心翼翼地去拿。 “慢点吃,别噎着。”二儿子莫二牛十四岁,瘦高个,性格比大哥沉稳。他蹲下来,帮妹妹擦去嘴角的饼渣,“今天在家乖不乖?” “乖。”阿贝含含糊糊地回答,糖块在嘴里化开,甜得她眯起眼睛。 一家人进了屋。屋子很小,进门就是堂屋兼厨房,摆着一张破旧的八仙桌和几条长凳。角落里垒着灶台,灶火正旺,锅里炖着鱼汤,香气弥漫。 莫王氏盛了鱼汤,又端出一盆杂粮饭。饭桌上,莫老憨一边喝酒,一边说今天的收成:“今天运气不好,就网了十几斤鲫鱼,还有两条白鲢。明天得去深水区试试。” “爹,我跟你去。”莫大牛扒拉着饭,“我力气大,能划船。” “我也去。”莫二牛说,“我会看水纹,知道鱼群在哪儿。” 莫老憨看看两个儿子,又看看怀里乖乖喝汤的阿贝,叹了口气:“要是日子好过些,该送你们去念几年书的。尤其是二牛,脑子灵光,不读书可惜了。” “念书有啥用?”莫大牛不以为然,“咱们渔民,会打渔就行了。” “话不能这么说。”莫王氏给丈夫添了酒,“村里陈先生家的儿子,去年去省城念了洋学堂,听说现在在洋行做事,一个月挣好几十块大洋呢。” “那是人家命好。”莫老憨摇头,“咱们这种人家,能吃饱穿暖就不错了。” 阿贝安静地听着大人们说话,小手无意识地摸着胸前的玉佩。她听不懂“洋学堂”“洋行”是什么意思,但能感觉到养父语气里的遗憾和无奈。 吃完饭,莫王氏收拾碗筷,两个儿子去修补渔网,莫老憨抱着阿贝坐在门槛上,看夜色中的太湖。 “爹,”阿贝忽然问,“我是从哪里来的?” 这个问题她问过很多次了。每次莫老憨都告诉她:“你是爹在码头捡到的,是老天爷送给爹娘的宝贝。” 但今天,阿贝摸着玉佩,又问:“那这个呢?这个是从哪里来的?” 莫老憨看着那半块白玉,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他想起两年前的那个清晨——他去码头卖鱼,在废弃的货堆后面发现了一个襁褓。婴儿冻得小脸发紫,却不哭不闹,只是睁着黑亮的眼睛看他。襁褓里除了这半块玉,什么都没有。 他本想把孩子送到育婴堂,但妻子看到婴儿的眼神,说什么也不肯:“这娃跟咱们有缘,你看她多乖,不哭不闹的,肯定是好人家的孩子落了难。咱们养着吧,就当积德。” 这一养,就是两年。 “这个啊,”莫老憨摸摸女儿的头,“是阿贝的亲生爹娘留给阿贝的。他们肯定是遇到了难处,才把阿贝托付给咱们。等阿贝长大了,说不定……他们就来接阿贝了。” “接阿贝?”阿贝眨眨眼,“接阿贝去哪里?” “去阿贝原来的家啊。”莫老憨说着,心里却一阵酸楚。养了两年,这孩子早就是他们的心头肉了。真要有人来认,他们舍得吗? 阿贝似懂非懂,把小脑袋靠在养父肩上:“阿贝不走。阿贝要跟爹娘、大哥二哥在一起。” “好,不走。”莫老憨抱紧她,眼睛有些湿润。 夜深了,阿贝被莫王氏抱去睡觉。她和养母睡里屋的木板床,莫老憨和两个儿子睡外屋的地铺。 躺在床上,阿贝却睡不着。她睁着眼睛,看月光从破窗棂透进来,在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养父的话——“等阿贝长大了,说不定他们就来接阿贝了。” 接阿贝去哪里?阿贝原来的家,是什么样子? 她翻了个身,摸到枕边的一个小布偶——那是莫王氏用碎布头给她缝的,虽然粗糙,但阿贝很喜欢,每天晚上都要抱着睡。 布偶的肚子里,塞着一些晒干的桂花,散发出淡淡的香气。这香气让阿贝想起另一个梦——梦里也有这样的香味,还有轻柔的歌声,温暖的怀抱,以及……另一张和自己很像的小脸。 那是谁? 阿贝想不起来。她只知道,每次做这个梦,醒来后心里就空落落的,像是丢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窗外传来太湖的波浪声,一阵一阵,像是温柔的摇篮曲。 阿贝慢慢闭上眼睛,小手紧紧攥着胸前的玉佩。 睡梦中,她又看到了那些光——不是湖上的渔火,是更亮、更璀璨的光,连成一片,像一条流动的星河。星河尽头,有个温柔的声音在呼唤: “贝贝……贝贝……” 她想答应,却发不出声音。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片光,越来越远,越来越淡…… --- 同一时间,沪西贫民窟。 莹莹也睡不着。她躺在母亲身边,听着一墙之隔的邻居夫妻吵架,还有远处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报更声。 “莹莹,”林氏在黑暗中轻声问,“睡着了吗?” “没。” “在想什么?” 莹莹犹豫了一下,小声说:“娘,你说……妹妹真的死了吗?” 林氏的身体僵了一下。半晌,她才说:“刘妈是这么说的……” “可是,”莹莹翻过身,面对母亲,“我总觉得妹妹没死。我有时候做梦,会梦到她。她在一个有很多水的地方,有人对她很好,但她……好像在找我。” 林氏在黑暗中握住女儿的手,发现女儿的手心全是汗。 “娘,”莹莹的声音更低了,“如果妹妹没死,我们还能找到她吗?” “能。”林氏的声音忽然坚定起来,“只要她还活着,只要我们还活着,就一定能找到。等爹爹的案子平反了,我们就去找。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你妹妹。” “那……我们怎么找?” 林氏沉默了。是啊,怎么找?中国这么大,人海茫茫,一个被抱走的孩子,就像一滴水落入大海,到哪里去找? 但很快,她想起了什么:“玉佩。你妹妹身上,有另外半块玉佩。那是你爹请京城最好的玉匠雕的,天下独一份。只要看到那半块玉佩,就能认出来。” 莹莹摸摸自己怀里的半块玉,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力量。 “娘,等我长大了,我要去找自己的妹妹。我要走遍全中国,把所有跟我长得像的女孩子都看一遍,问问她们有没有这样的玉佩。” 林氏笑了,笑声里带着泪:“傻孩子,那得找到什么时候?” “找到为止。”七岁的莹莹,说出了这辈子最坚定的一句话。 月光从破窗照进来,洒在母女俩脸上。 贫民窟的夜晚,依然寒冷。 但希望,已经像一颗种子,在莹莹心里悄悄发芽。 她要长大,要变强,要保护母亲,要等父亲回来。 然后,去找自己的妹妹。 无论她在天涯,还是海角。 --- 太湖上,最后一点渔火也熄灭了。 万籁俱寂中,只有波浪拍岸的声音,周而复始。 两个相隔千里的女孩,在同一个夜晚,做着相似的梦。 梦里,有光,有呼唤,有缺失的另一半。 命运的风筝线已经断裂。 但线头,还握在她们手中。 总有一天,这两根线,会重新系在一起。 在月光下,在星光里,在漫长的寻找与等待之后。 那时,玉佩会完整。 家,也会完整。 --- 第211章完 第0212章陋室书香 民国十五年,秋。 沪西贫民窟还是老样子——拥挤、嘈杂、永远弥漫着廉价煤油和污水混合的气味。但三年过去,有些东西还是不一样了。 比如莫家母女住的那个棚屋,虽然依旧破旧,却在门边多了一小块木板,上面用毛笔工工整整写着四个字:“陋室书香”。 字是莹莹写的。今年十岁的她已经能写一手漂亮的楷书,这得益于过去三年里,齐啸云雷打不动地每周来教她认字读书。 此刻,莹莹正坐在门槛边的小板凳上,膝盖上摊开一本《唐诗三百首》。这是齐啸云昨天刚送来的,书页崭新,还散发着油墨的清香。她轻声诵读: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林氏在屋里熬药,听到女儿的读书声,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三年过去,她的病时好时坏,但总算没有再恶化。齐家暗中的接济从未中断,加上莹莹偶尔帮邻居写信、读信赚几个铜板,母女俩勉强能维持温饱。 “莹莹,”林氏咳嗽了两声,“去巷口打壶开水,该喝药了。” “哎。”莹莹合上书,小心地放在床头的木箱里——那是她最宝贵的“藏书箱”,里面除了《唐诗三百首》,还有《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以及齐啸云从学校带回来的旧课本。 她提起铁皮水壶,走出棚屋。正是黄昏时分,贫民窟里家家户户都在生火做饭,煤烟味更重了。几个光屁股的小孩在泥地里追逐打闹,看见莹莹,都停下来喊:“莹莹姐!” “小虎,二毛,别玩泥巴了,回家洗手吃饭。”莹莹笑着招呼。 “莹莹姐,你今天还给我们讲故事吗?”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跑过来,仰着脸问。 “讲,等晚上吃完饭,你们来我家。” “好耶!”孩子们欢呼着散开了。 莹莹走到巷口的老虎灶——这是贫民窟唯一的开水供应点,一个铜板打一壶。排队的人不多,她很快就打满了水。 转身往回走时,忽然听到一阵汽车引擎声。这在贫民窟是稀罕事,所有人都探头张望。 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艰难地驶进狭窄的巷子,车轮碾过坑洼的泥地,溅起浑浊的水花。车子在莫家棚屋前停下,车门打开,一个穿着灰色长衫、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走下来。 是齐老爷——齐啸云的父亲,齐氏贸易公司的老板,齐云山。 莹莹愣住了。三年了,齐老爷从未来过贫民窟。虽然齐家一直暗中接济,但都是通过管家或者齐啸云,从未如此正式地登门。 “齐伯伯?”她提着水壶,有些不知所措。 齐云山看着她,眼神复杂。三年不见,当年那个瘦弱的小女孩已经长高了不少,虽然依旧穿着打补丁的旧衣裳,但眉宇间有种特别的清秀和沉静,尤其是那双眼睛,明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 “莹莹长这么高了。”齐云山温和地笑了笑,“你娘在家吗?” “在……在家。”莹莹赶紧推开门,“娘,齐伯伯来了!” 林氏正坐在床边缝补衣服,闻言猛地抬头,手里的针线掉在地上。她慌忙站起来,想整理一下散乱的头发和皱巴巴的衣裳,但意识到再怎么整理,也掩盖不了这破败的环境和病弱的身体。 “齐……齐大哥,你怎么来了?”林氏的声音有些发颤。 齐云山走进棚屋,环视四周。屋子比三年前更破了,墙角的裂缝用报纸糊着,屋顶漏雨的地方用铁皮补着,唯一像样的家具就是那张破床和那个旧木箱。但屋子收拾得很干净,炉火上药罐冒着热气,床头整整齐齐摆着几本书,墙上贴着一张纸,上面是莹莹抄写的《陋室铭》:“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弟妹,坐下说话。”齐云山在长凳上坐下,示意林氏也坐,“我今天来,是有两件事。” 林氏惴惴不安地坐下,莹莹懂事地去倒了杯白开水——家里连茶叶都没有。 “第一件事,”齐云山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封信,“莫隆兄的案子,有重大进展。” 林氏浑身一震,几乎要站起来:“真的?” “真的。”齐云山压低声音,“赵坤这几年在官场上树敌太多,去年又得罪了新来的督军,现在自身难保。我们找到当年办案的警察,其中一个愿意作证,说那份‘通敌’证据是伪造的。律师已经准备好了申诉材料,最快下个月就能递交到高等法院。” 林氏的眼泪刷地流下来。三年了,一千多个日夜,她终于等到了这句话。 “齐大哥,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她哽咽着,就要跪下。 齐云山赶紧扶住她:“弟妹,你这是干什么?莫隆兄是我的挚友,当年若不是他提携,我哪有今天的局面?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他顿了顿,继续说:“第二件事,是关于莹莹的。” 莹莹本来在默默听大人说话,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抬起头来。 “莹莹今年十岁了,按说该上学了。”齐云山看着她,“沪上新办了一所女子小学,叫‘明德女校’,教学质量不错。我想送莹莹去读书。” “读书?”林氏愣住了,“可是……我们哪有钱……” “学费我来出。”齐云山说,“不只是学费,还有书本费、校服费,全都我来承担。弟妹,莹莹是个聪明的孩子,你看她这几年自学,已经能读会写,不输那些上学的孩子。这样的天赋,不该埋没在贫民窟里。” 林氏看向女儿。莹莹的眼睛亮得惊人,那是一种渴望,一种她从未在女儿眼中见过的、近乎燃烧的渴望。 “莹莹,”林氏轻声问,“你想去上学吗?” 想。莹莹在心里大声回答。她做梦都想坐在明亮的教室里,和同龄的孩子们一起念书、写字、学算术。她想学更多的东西,想看懂报纸上的新闻,想读懂那些厚厚的书,想……走出贫民窟,去看更广阔的世界。 但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向母亲虚弱的身体,看向这间破败的屋子。 “可是娘,”她小声说,“我去上学,谁照顾你?谁给你熬药?谁……” “傻孩子。”林氏一把抱住女儿,泪如雨下,“娘还没弱到要你照顾一辈子。你去上学,学到本事,将来才能有出息,才能……去找你的妹妹。” 最后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莹莹心中最后的犹豫。 是啊,她要找自己的妹妹。可如果她连字都认不全,连路都不认识,怎么找?她要读书,要学地理,要学算术,要学一切能找到妹妹的本事。 “齐伯伯,”莹莹从母亲怀里抬起头,看着齐云山,一字一顿地说,“我想上学。我会好好学,不会让您失望的。” 齐云山欣慰地笑了:“好孩子。下周一,我让啸云带你去学校报到。不过……”他话锋一转,“在莫隆兄的案子平反之前,你们的身份还是要保密。到了学校,你就说是我远房亲戚的孩子,父母双亡,由我收养。明白吗?” 莹莹用力点头。 “还有,”齐云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这里面是五十块大洋,你们先拿着用。买几件像样的衣服,给弟妹买些补品。别推辞,这是莫隆兄当年存在我这里的钱,本来就是你们的。” 林氏还想说什么,齐云山已经站起身:“就这么定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弟妹保重身体,莹莹好好准备。” 送走齐云山,棚屋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林氏拿起那个信封,手在颤抖。五十块大洋,对现在的她们来说,是天文数字。可以买药,可以改善伙食,可以……让女儿像个正常孩子一样去上学。 “莹莹,”她忽然说,“把箱子打开。” 莹莹打开那个旧木箱。林氏从箱底翻出一个小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贝贝那半块玉佩。 “这三年,娘每天都看着这块玉,想着你妹妹。”林氏把玉佩放在女儿手心,“现在,你爹爹的案子有希望了,你也能去上学了。咱们家的苦日子,快到头了。等你爹爹回来,咱们就去找你的妹子。所以莹莹——” 她握住女儿的手,眼神坚定:“到了学校,一定要用功。不仅要学课本上的知识,还要学做人,学道理。咱们莫家的女儿,哪怕落难,也不能丢了风骨和志气。” 莹莹握紧玉佩,感受着玉石温润的触感。她想起三年前那个誓言——要走遍全中国找自己的妹子。 现在,她离那个目标,近了一步。 “娘,我会的。”她说,“我会成为让你骄傲的女儿,让妹妹……将来也能为我骄傲的姐姐。” 傍晚,齐啸云如约来了。他一进门就兴奋地说:“莹莹,我爹跟我说了!你要去我们学校隔壁的女校读书!以后我们每天可以一起上学放学了!” 三年过去,齐啸云已经从稚嫩的男孩长成清秀的少年,个子高了,声音也变了,但那双明亮的眼睛没变,看莹莹时永远带着温柔的笑意。 “啸云哥,”莹莹把《唐诗三百首》还给他,“这本书我看完了,有些地方不太懂……” “哪里不懂?我教你。”齐啸云自然地在她身边坐下,两人头凑在一起,像过去三年里无数个黄昏一样。 林氏看着这一幕,心里百感交集。如果没有那场变故,莹莹和啸云本该是门当户对的青梅竹马。可现在……一个是落难千金,一个是富家少爷,这份情谊,能走多远? 但她没有说破。孩子们还小,未来的事,谁说得准呢? 天色渐暗,贫民窟的孩子们陆陆续续来到莫家棚屋——这是他们每晚的“故事时间”。莹莹会给他们讲故事,有时候是书上看来的,有时候是自己编的。 今天,孩子们坐满了门槛和小板凳,眼巴巴地望着莹莹。 “今天讲什么故事呀?”小虎问。 莹莹想了想,说:“讲一个……关于寻找的故事。” “寻找什么?” “寻找失散的亲人。”莹莹轻声说,“从前,有一对双胞胎姐妹,因为一场灾难分开了。姐姐在北方,妹妹在南方。她们都不知道对方在哪里,但姐姐发誓,长大了一定要去找自己的亲妹。她努力学习,学认字,学地理,学一切能找到妹妹的本事……” 孩子们听得入神。 “后来呢?”二毛着急地问。 “后来啊,”莹莹的目光望向窗外渐浓的夜色,“姐姐终于出发了。她走遍千山万水,问过无数的人。有一次,她来到一个渔村,看到一个女孩,长得和她一模一样,脖子上挂着半块玉佩……” “然后呢然后呢?” 莹莹笑了笑:“今天的故事就讲到这里。明天晚上,再讲后面的。” “啊——”孩子们发出失望的叹息,但还是乖乖地散了。 齐啸云一直安静地听着,等孩子们都走了,他才轻声问:“莹莹,那个姐姐……是你吗?” 莹莹没有否认。她看着齐啸云,这个三年来一直陪伴她、帮助她的少年,第一次说出了藏在心底的秘密:“啸云哥,我妹妹可能还活着。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要找到她。” 齐啸云握住她的手:“我陪你一起找。” “可是……” “没有可是。”少年的眼神清澈而坚定,“我说过,会像保护妹妹一样保护你。你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我们一起找,一定能找到。” 月光从破窗照进来,洒在两个紧握的手上。 贫民窟的夜晚,依然寒冷。 但希望的火焰,已经点燃。 陋室虽陋,却有书香。 前路虽长,却有光。 莹莹知道,从下周一开始,她的人生将翻开新的一页。 她要走进课堂,走进更广阔的世界。 然后,带着所有的知识和力量,走向寻找自己亲妹子的漫漫征程。 妹妹,等我。 姐姐,就要来了。 --- 第212章完 第0213章江上风波 民国十六年,秋。 江南水乡的清晨总是被薄雾和橹声唤醒。阿贝蹲在乌篷船头,手里握着一把米,小心翼翼地撒向水面。成群的小鱼聚拢过来,在水面啄出细碎的涟漪。晨光穿透雾气,在她打了补丁的蓝布衣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阿贝,收网了!”船尾传来养父莫老憨的吆喝。 阿贝应了一声,起身走到船尾。她的动作已经相当熟练,帮着养父将浸了一夜的渔网拉起。网很沉,出水时银光闪闪,是满网的鲈鱼和鳜鱼。 “爹,今天收成好。”阿贝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脸上露出笑容。她已经十一岁了,身量比同龄女孩高些,皮肤因常年在水上劳作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但五官依旧精致,尤其那双眼睛——清澈明亮,眼尾微微上挑,不笑时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莫老憨看着女儿,心里既欣慰又酸楚。七年前在码头捡到这个女娃时,她襁褓里只有半块质地温润的玉佩,和一张写着生辰八字的红纸。这些年,他和妻子把阿贝当亲闺女养,教她打渔、织网、认字——莫老憨年轻时读过几年私塾,识字不多,但足够教孩子。 可他心里清楚,阿贝不是普通渔家女。那半块玉佩,他偷偷找人看过,说是上好的和田玉,刻工精细,不是寻常人家能有的。阿贝的举手投足间,也总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气质,像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爹,想什么呢?”阿贝已经把鱼分拣好,大的放竹篓,小的扔回水里,“今天赶早市,能卖个好价钱。” “嗯,赶早市。”莫老憨回过神来,摇起橹,“阿贝,爹跟你商量个事。” “您说。” “镇上的王先生,在私塾教书的那个,前天找我了。”莫老憨斟酌着措辞,“他说你聪明,认字快,愿意免费收你做学生,每天下午去念两个时辰书。” 阿贝眼睛一亮,但很快黯淡下来:“爹,我去念书,谁帮您和娘干活?” “活可以少干,书不能不念。”莫老憨难得语气坚决,“王先生说,你是个读书的料,不能耽误了。爹这辈子没出息,就盼着你……” 他没说完,但阿贝懂。渔家的女儿,出路无非是嫁人生子,重复祖辈的生活。但养父母从未这样想,他们省吃俭用,想给她不一样的人生。 “谢谢爹。”阿贝轻声说,眼眶发热。 船靠岸时,码头上已经热闹起来。渔贩、菜农、货郎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空气里混杂着鱼腥、菜叶和刚出炉烧饼的味道。阿贝跟着养父在熟悉的摊位上摆好鱼篓,熟练地招呼客人。 “哟,这不是阿贝吗?几天不见,又长高了。”隔壁卖菜的陈婶笑着递过来两个热包子,“来,趁热吃。” 阿贝谢过,分一个给养父。包子是肉馅的,油香满口,对她来说是难得的美味。她小口吃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码头另一头——那里停着一艘气派的客轮,船身漆成白色,窗户镶着玻璃,与周围的乌篷船格格不入。 “沪上来的船。”莫老憨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听说现在沪上可繁华了,高楼大厦,电灯电话,跟咱们这儿是两个世界。” 阿贝没说话。她从小就听养父母提起沪上,说那里是东方最热闹的都市,有钱人的天堂,穷人的地狱。她怀里的那半块玉佩,会不会就来自那里? 正想着,客轮那边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几个穿着绸缎长衫的男人簇拥着一个中年贵妇走下跳板,贵妇穿着墨绿色旗袍,外罩白色羊毛披肩,头发烫成时髦的卷发,手腕上的玉镯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 阿贝的目光落在那只玉镯上。不知怎的,她胸口贴身藏着的半块玉佩,忽然微微发烫。 “让开!都让开!”几个随从粗鲁地推开挡路的人,贵妇皱着眉,用手帕掩住口鼻,似乎嫌弃码头的鱼腥味。 一个挑着菜担的老汉躲避不及,扁担撞到了随从身上,菜撒了一地。 “不长眼的东西!”随从抬脚就要踹。 “住手!” 清脆的声音响起。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阿贝自己——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喊出来了。 那贵妇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声音来源。当她看清站在鱼摊后的女孩时,瞳孔骤然一缩。 太像了。 虽然穿着粗布衣服,皮肤粗糙,但那眉眼、那脸型、尤其是那双眼睛……简直和林氏年轻时一模一样。 贵妇是齐啸云的母亲,齐家当家主母,苏文秀。这次来江南,是受朋友之邀参加一场慈善义卖,顺便散心。她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个偏僻的水乡码头,看到一个酷似故人之女的女孩。 “夫人,这野丫头……”随从还要说话,被苏文秀抬手制止。 她走到鱼摊前,目光在阿贝脸上停留良久,才开口,声音温和:“小姑娘,刚才是你喊的?” 阿贝有些紧张,但还是挺直脊背:“是。那位老伯不是故意的,您的人不该动手。” 莫老憨吓坏了,连忙把阿贝拉到身后:“夫人恕罪,孩子不懂事,冲撞了您……” “无妨。”苏文秀摆摆手,视线却始终没离开阿贝,“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我叫阿贝,十一岁。” “阿贝……”苏文秀轻声重复,目光落在阿贝洗得发白的衣襟上,那里隐约透出一根红绳的轮廓,“你脖子上戴的什么?” 阿贝下意识捂住胸口。养父母叮嘱过,玉佩不能轻易示人。 “没什么,就是个普通坠子。” 苏文秀没再追问,但眼神更深了。她转头对随从吩咐:“给这位老伯赔点钱,算是补偿打翻的菜。”又对莫老憨说,“老人家,你这女儿……养得很好。” 说完,她深深看了阿贝一眼,转身离开。几个随从连忙跟上,留下码头上窃窃私语的众人。 莫老憨松了口气,低声对阿贝说:“以后可不敢这样了,那些有钱人咱们惹不起。” 阿贝点头,手指却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口的玉佩。刚才那位夫人看她的眼神,好奇怪。像是认识她,又像是透过她在看别人。 “爹,那位夫人……是哪里的?” “听口音是沪上来的。”莫老憨收拾着鱼摊,“好了,别想了,快卖完鱼,下午还要去王先生那儿念书呢。” --- 下午,私塾。 王先生是个五十多岁的老秀才,戴着一副圆框眼镜,说话慢条斯理。私塾设在镇东头的一座旧祠堂里,学生不多,七八个男孩,阿贝是唯一的女学生。 今天讲的是《诗经》。“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王先生摇头晃脑地念着,学生们跟着读。 阿贝握着毛笔,在粗糙的毛边纸上认真临摹。她的字已经写得有模有样,笔锋虽稚嫩,但结构工整。王先生踱步到她身边,看了片刻,点头赞许:“不错,比那些皮小子强多了。” 下课后,其他孩子一哄而散,阿贝留下帮王先生整理书册。 “先生,我有个问题。”她犹豫着开口。 “说。” “如果……如果一个人,从小就和家人失散了,她该怎么找到他们?” 王先生停下手中的动作,透过镜片看着她:“怎么突然问这个?” 阿贝咬了咬嘴唇,从怀里取出那半块玉佩:“我爹娘说,我是他们捡来的。只有这个。” 玉佩在午后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雕刻着精细的云纹,缺了一角,像是被人为分开的。 王先生接过玉佩,仔细端详良久,神情渐渐凝重:“阿贝,这玉佩……不是凡品。这玉质、这雕工,至少是官宦人家或者巨贾大族才有的东西。你确定要寻亲?” “我不知道。”阿贝诚实地说,“养父母对我很好,我不想伤他们的心。但是……有时候夜里做梦,会梦见一个穿旗袍的女人,还有一个小女孩,看不清脸,但觉得特别亲。” 王先生沉默片刻,将玉佩还给她:“孩子,有些缘分,强求不得,也避不开。你若真想找,等再大些,可以去沪上看看。这玉佩的样式,像是那边的风格。” 沪上。 又是沪上。 阿贝握紧玉佩,冰凉的玉石贴着掌心,却有种奇异的温暖。 --- 傍晚,阿贝回到家时,发现屋里来了客人——是早上在码头遇见的那位贵妇的随从之一。 “阿贝姑娘回来了。”随从站起身,态度客气了许多,“我家夫人让我送点东西来。” 桌上放着几个精致的礼盒:两匹上好的棉布,一盒糕点,还有一个小布包。莫老憨和妻子局促地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夫人说,早上的事是她的人不对,这点心意算是赔礼。”随从打开那个小布包,里面是几块银元,“还有,夫人听说阿贝姑娘在念书,这点钱算是资助学费。” 莫老憨连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早上的事已经过去了,这钱我们不能收……” “老人家,您就收下吧。”随从压低声音,“我家夫人还说……如果阿贝姑娘以后想去沪上,可以去找她。她在沪上开了一家绸缎庄,叫‘锦绣坊’,打听苏文秀的名字就能找到。” 说完,他放下东西,告辞离开。 屋子里陷入沉默。莫老憨的妻子摸着那两匹布,布料柔软厚实,是他们从没见过的上等货色。 “他爹,这可怎么办?” 莫老憨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半晌才说:“阿贝,你怎么想?” 阿贝看着桌上的银元,又摸摸怀里的玉佩。晨光中那位夫人复杂的眼神,午后王先生凝重的表情,还有梦中那个模糊的旗袍身影……所有线索都指向同一个方向。 但她看向养父母担忧的脸,摇了摇头:“爹,娘,我不去。这里就是我的家。” 她拿起那几块银元,塞回布包里:“这些,明天我去镇上还给那位夫人的绸缎庄分号。咱们的日子虽然清苦,但不能平白受人恩惠。” 莫老憨看着女儿坚定的眼神,眼眶红了:“好孩子……爹娘没白养你。” 夜深了,阿贝躺在阁楼的小床上,窗外是潺潺的流水声。她握着胸口的玉佩,第一次仔细端详上面的纹路——云纹缠绕,中间似乎有个字,但残缺了,看不全。 缺的那一半,在哪里? 另一个戴着它的人,此刻在做什么? 她不知道,在几百里外的沪上贫民窟,一个和她同龄的女孩,也正握着一块同样残缺的玉佩,在煤油灯昏暗的光线下,试图辨认上面的字迹。 两块玉佩,隔着山水。 两个女孩,命运未卜。 而沪上的夜,才刚刚开始。 (第二百一十三章·完) --- 第0214章沪上暗影与江南微光 (上)沪上·贫民窟的黄昏 沪上闸北,天潼里弄。 黄昏时分,弄堂里飘起炊烟,混杂着煤球炉子的呛人烟气、隔夜马桶的馊味,还有不知哪家正在熬煮的咸菜疙瘩汤的味道。狭窄的巷道两侧是低矮的板房,墙皮剥落,露出里面发黑的竹篾。晾衣竿从这家窗口伸到那家窗口,挂满补丁摞补丁的衣衫,在晚风里像一面面投降的破旗。 莫莹莹蹲在自家门口的小煤炉前,用一把破蒲扇小心地扇着火。炉子上的小砂锅里煮着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粥,旁边碟子里是几块酱菜——这就是她和母亲今晚的晚饭。 她已经十一岁了,身量瘦小,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袄,袖口短了一截,露出手腕。但那双手却生得极好,十指纤细,骨节匀称,虽然因为常年做活生了薄茧,但依然能看出不是干粗活的手。 “莹莹,粥好了吗?”屋里传来母亲林氏虚弱的声音。 “快了,娘。”莹莹应着,揭开锅盖看了看。米粒已经煮得开花,她撒了把盐,又切了半根葱丢进去——这是家里仅有的调味。 屋里很暗,只有一扇朝北的小窗透进些许天光。林氏靠在床头,身上盖着薄被。七年贫病交加的生活,已经让这位曾经的贵妇瘦得脱了形,两颊凹陷,眼窝深陷,只有那双眼睛,偶尔还会闪过昔日的清亮。 “今天齐家……”林氏咳嗽两声,“送东西来了吗?” 莹莹盛了碗粥端进来,摇摇头:“齐管家这个月还没来。娘,您别担心,我明天再去纱厂问问,看能不能多领些零活。” 三年前,林氏肺痨加重,不能再做缝补的活计,家里生计全落在莹莹身上。她白天去纱厂领零散的棉线回来纺,晚上在油灯下做到深夜,一个月能挣不到两块大洋。加上齐家管家每月偷偷送来的三块——这是齐家老爷感念旧情,瞒着夫人暗中接济的——勉强够母女俩糊口和买药。 林氏接过粥碗,手抖得厉害。她看着女儿稚嫩却已显坚毅的脸,心里像刀割一样。这本该是锦衣玉食的大小姐,现在却要为一碗稀粥发愁。 “莹莹,委屈你了。”林氏的声音发颤。 “不委屈。”莹莹坐到床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半块玉佩,“娘,您看,爹爹给的玉佩我还好好收着呢。等爹爹出来,咱们一家就能团圆了。” 玉佩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与这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林氏看着玉佩,眼泪无声滑落。七年了,莫隆还在监狱里,莫家旧部散的散、死的死,唯一的好消息是,当年诬告的证据似乎有些松动,齐家老爷说正在想办法周旋。 但还要等多久?她这破身子,还能等多久? “莹莹。”林氏忽然握住女儿的手,“如果……如果娘不在了,你去找齐家。齐啸云那孩子心善,他会照顾你。” “娘,您别胡说!”莹莹急得眼睛都红了,“您会好起来的,一定会!” 正说着,门外传来敲门声,三轻两重,是约定的暗号。 莹莹擦了擦眼角,起身开门。门外站着个少年,十四五岁年纪,穿着半旧的蓝布学生装,手里提着一个布袋。他生得眉清目秀,只是面色有些苍白,眼神却明亮锐利。 “啸云哥!”莹莹惊喜。 齐啸云闪身进来,迅速关上门。他先是朝床上的林氏躬身:“林姨好。”然后将布袋放在桌上,“爹让我送来的,这个月的米和药。还有……”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这是我攒的零花钱,给您买点红糖补身子。” 林氏挣扎着要起身:“这怎么使得……” “林姨您别动。”齐啸云连忙扶住她,转头对莹莹说,“莹莹,你出来一下,我跟你说点事。” 两人走到门外弄堂里。天已经黑透了,只有几户人家窗子里透出昏黄的煤油灯光。齐啸云压低声音:“我爹打听到,赵坤那边最近有些动静。” 莹莹的心提起来:“什么动静?” “他在找人。”齐啸云的声音更低了,“找当年莫家失散的那个孩子。” 莹莹浑身一颤。她有个双胞胎妹妹,这是母亲告诉她的。七年前莫家遭难时,妹妹被乳娘抱走,从此下落不明。乳娘后来回来说孩子病死了,但母亲一直不信。 “他……他找自己的妹子做什么?” “不知道,但肯定没安好心。”齐啸云眉头紧锁,“赵坤现在权势越来越大,连我爹都要让他三分。莹莹,你要小心,最近尽量不要出门,万一……” 他没说完,但莹莹懂。赵坤既然能诬陷父亲入狱,自然也不会放过莫家其他人。如果知道莫家还有一个女儿流落在外,他会怎么做? “啸云哥。”莹莹忽然问,“你见过我妹妹吗?我是说……如果她还活着,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齐啸云愣了下,摇摇头:“你出生没多久我家就搬去北平了,再回沪上时莫家已经……不过,”他顿了顿,“林姨说过,你们是双胞胎,应该长得很像吧。” 很像。 莹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如果妹妹还活着,是不是也有一张和自己相似的脸?她现在在哪里?过得好不好? “对了,还有件事。”齐啸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报纸,“你看看这个。” 莹莹凑到窗边借光。那是一张《申报》的副刊,上面刊登着一篇江南水乡的游记,配了张模糊的照片——码头上,一个渔家女孩正在卖鱼。照片很糊,看不清脸,但文章里提到女孩“眉目清秀,不似寻常渔女”。 “这篇文章是我一个同学的父亲写的,他是记者,上个月去江南采风。”齐啸云指着照片,“我同学说,他父亲回来一直念叨,说在江南见到一个女孩,特别像……像你。” 像她。 莹莹的手指抚过报纸上那个模糊的身影,胸口那块玉佩忽然微微发烫。 “江南哪里?”她声音发紧。 “一个叫‘菱湖镇’的水乡。”齐啸云看着她的眼睛,“莹莹,你想去找吗?” 想。她当然想。那是她的亲妹妹,是这个世界上除了父母外,和她血脉最亲的人。 但她看看屋里病重的母亲,摇摇头:“现在不行。娘需要我照顾。” 齐啸云沉默片刻:“我明白。不过莹莹,我爹说莫伯伯的案子有转机了,他在托人找当年的证人。如果莫伯伯能出来,你们家就能平反,到时候……” 到时候,她就能堂堂正正地去找她的妹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连出门都要小心翼翼,怕被赵坤的眼线发现。 “啸云哥,谢谢你。”莹莹抬起头,眼睛在夜色里亮晶晶的,“这么多年,一直都是你在帮我们。” 齐啸云的脸微微发红:“说什么呢,我们两家是世交,这是我应该做的。而且……”他声音低下去,“我答应过要保护你的。” 七年前,他第一次跟着父亲来这个贫民窟看望林氏和莹莹。那时莹莹才四岁,瘦瘦小小的,躲在母亲身后,只露出一双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他。他当时不知哪来的勇气,走过去拉住她的手说:“别怕,以后我会像保护妹妹一样护着你。” 一诺七年。 “好了,我得走了。”齐啸云看看怀表,“回去晚了我娘要问的。莹莹,记住我的话,最近一定小心。” “嗯,你也是。” 少年转身消失在弄堂的黑暗里。莹莹站在门口,直到他的脚步声完全消失,才关上门。 屋里,林氏已经喝了粥,正靠着床头喘息。莹莹走过去,替母亲掖好被角。 “啸云是个好孩子。”林氏轻声说,“莹莹,如果有一天……齐家来提亲,你要答应。” “娘!”莹莹的脸腾地红了,“您说什么呢,我才十一岁……” “十一岁不小了。”林氏握住女儿的手,“娘这身子,不知道还能撑多久。总要为你安排好以后的路。齐家重情义,啸云那孩子我看着长大,靠得住。你嫁过去,娘就是死了也放心。” “不许说死!”莹莹的眼泪掉下来,“您会长命百岁的,爹爹会回来的,妹妹也会找到的。我们一家人,一定会团圆的。” 一定会。 她在心里重复着这三个字,像念咒语一样。 窗外的沪上,华灯初上。霓虹闪烁,车马喧嚣,这座不夜城正在展现它最繁华的一面。但在这条肮脏的弄堂里,在这间破败的小屋里,只有一对相依为命的母女,和一份渺茫却执着的希望。 (中)江南·菱湖镇的清晨 鸡叫三遍时,阿贝已经起床了。 她轻手轻脚地洗漱、生火、煮粥,生怕吵醒还在睡觉的养父母。粥煮好时,天刚蒙蒙亮,薄雾笼罩着河面,对岸的柳树影影绰绰。 “阿贝,起这么早做什么?”莫老憨披着衣服出来。 “爹,今天我想去趟镇上。”阿贝盛好粥,“把昨天那位夫人给的钱还了。” 莫老憨沉默片刻:“真要去?” “嗯。”阿贝点头,“无功不受禄。而且……”她顿了顿,“我想看看,那位夫人到底是什么人。” 其实她没说完的后半句是:她想看看,那位夫人看她的眼神,为什么那么奇怪。像认识,又像震惊,还带着某种说不清的哀伤。 莫老憨叹了口气:“去吧,早去早回。路上小心。” 吃过早饭,阿贝揣着那个装银元的小布包出了门。她没有走水路,而是沿着河岸步行——这样可以省下船钱。清晨的乡间小路上没什么人,只有早起的农人扛着锄头下地,看见她都笑着打招呼。 “阿贝,这么早去哪儿啊?” “去镇上,王伯。” 王伯是邻村的,认识莫老憨一家。他打量了阿贝几眼,忽然说:“阿贝啊,王伯多句嘴——你是个好孩子,但有些事,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道,不该知道的时候,别强求。” 阿贝心头一动:“王伯,您这话是……” “没什么,就是随口一说。”王伯摆摆手,扛着锄头走了。 阿贝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王伯年轻时走南闯北,见识多,说话总有深意。他是不是知道什么? 一个多时辰后,阿贝到了镇上。比起她住的渔村,镇子繁华许多,青石板路两边是各式店铺:绸缎庄、米行、药铺、茶楼。她找到昨天那位随从说的“锦绣坊”分号——一家门面不小的绸缎铺子,招牌是烫金的,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铺子里客人不多,伙计正在整理布匹。阿贝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才走进去。 “小姑娘,买布吗?”一个伙计迎上来。 “我……我找这里的掌柜。”阿贝从怀里掏出那个小布包,“昨天有位沪上来的夫人,让人送了这些东西到我家,我是来还的。” 伙计愣了下,打量她几眼:“你等等。” 他转身进了后堂。片刻后,一个四十多岁、穿着绸缎长衫的男人走出来,戴着眼镜,看起来很斯文。 “小姑娘,我就是这里的掌柜,姓周。”周掌柜接过布包,打开看了看,“这是苏夫人的意思,你怎么……” “谢谢夫人的好意,但我们不能收。”阿贝语气坚定,“我爹说,人穷志不能短。请掌柜代为转告夫人,她的心意我们领了,东西还请收回。” 周掌柜看着她,眼神复杂。昨天苏夫人离开时特意交代,如果有个渔家女孩来还东西,一定要留住她,问清楚她的身世。可眼下这女孩态度坚决,反倒不好强留。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周掌柜换了话题。 “我叫阿贝,住在菱湖东边的渔村。”阿贝顿了顿,“掌柜的,我能问问……那位苏夫人,是什么人吗?” 周掌柜沉吟片刻:“苏夫人是沪上齐家的当家主母,齐家是做绸缎生意起家的,在沪上很有名望。苏夫人这次来江南,是参加慈善义卖,顺便看看这边的分号。” 沪上齐家。阿贝记下了这个名字。 “那……苏夫人认识我?”她终于问出最想问的问题。 周掌柜推了推眼镜:“这个我不清楚。不过苏夫人交代,如果姑娘以后去沪上,可以去找她。她说……”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她说你长得很像她一位故人。” 故人。 阿贝的心跳漏了一拍。什么样故人?难道是……她的亲生父母? “掌柜的,那位故人……” “苏夫人没说。”周掌柜摇头,“小姑娘,有些事,时机到了自然会明白。这些钱你还是拿回去吧,夫人既然给了,就不会收回。你可以用这些钱读书、学手艺,将来若真想去沪上寻亲,也有个路费。” 他说着,将布包推回阿贝面前。 阿贝看着那几块银元,犹豫了。读书、学手艺、去沪上……这些确实是她想要的。但无功受禄,心里总是不安。 “这样吧,”周掌柜看出她的纠结,“这些钱算是我借给你的,等你以后有能力了再还。如何?” 这倒是个折中的办法。阿贝想了想,终于点头:“谢谢掌柜。那……我能写张借据吗?” 周掌柜笑了:“不用。我相信你。” 阿贝深深鞠躬,收起布包。离开绸缎庄时,周掌柜忽然叫住她:“阿贝姑娘。” 她回头。 “苏夫人说,如果你愿意,可以给她写信。地址是:沪上霞飞路锦绣坊总号,苏文秀收。”周掌柜递过来一个信封,“这里面是信纸和邮票。想写的时候,就写。” 阿贝接过信封,薄薄的,却沉甸甸的。 走出绸缎庄,她站在街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卖糖人的小贩,挑担的货郎,坐着黄包车的阔太太……这个世界如此广阔,而她只见过菱湖镇这一角。 沪上。那个传说中的大都市,到底是什么样子?苏夫人口中那位“故人”,又是什么样子? 她摸了摸自己胸口的玉佩,冰凉的玉石下,是她加快的心跳。 --- 下午,阿贝照常去私塾。今天王先生讲的是《论语》,但她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 下课后,王先生把她留下。 “阿贝,今天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阿贝咬着嘴唇,把早上去镇上还钱的事说了,还有苏夫人、沪上齐家、那位“故人”。 王先生听完,沉默良久。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渐西沉的日头,缓缓道:“阿贝,你今年十一岁了,有些事,也该让你知道了。” 他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本旧书,翻开,里面夹着一张泛黄的报纸剪报。日期是民国九年,也就是七年前。 “这是当年沪上的一份小报,我有个朋友在报馆做事,特意留了一份给我。”王先生将剪报推到她面前,“你看看。” 阿贝凑过去。剪报的标题触目惊心: “沪上巨贾莫隆涉嫌通敌被捕,家产查封,妻女下落不明” 下面还配了张模糊的照片:一座气派的公馆门前,军警林立,一个中年男人被押上警车,背影萧索。 莫隆。这个名字她第一次见,却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王先生,这是……” “这是七年前沪上的一桩大案。”王先生指着文章,“莫隆是沪上数一数二的富商,做进出口贸易,生意做得很大。但他得罪了权贵,被人诬陷通敌,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妻子林氏带着女儿不知所踪,有人说她们死了,也有人说逃到了乡下。” 阿贝的手开始发抖。她想起养父母捡到她时,是七年前。她襁褓里的玉佩,质地非凡。苏夫人说她像一位“故人”…… “先生,您是说,我可能是……” “我不知道。”王先生摇头,“这只是猜测。但时间对得上,玉佩对得上,苏夫人的反应也对得上。阿贝,如果……如果你真是莫家的孩子,那么你的亲生父亲还在狱中,母亲和姐姐可能还活着,也可能……” 也可能已经不在了。 阿贝跌坐在椅子上,脑子里一片混乱。她有亲生父母,有个姐姐,她们可能正在某个地方受苦,而她却在这里安安稳稳地生活了七年。 “先生,我该怎么办?”她的声音发颤。 “先别急。”王先生按住她的肩,“这件事关系重大,不能草率。第一,要确认你的身世;第二,要查清莫家当年的案子;第三,要保证自己的安全——如果赵坤知道莫家还有一个女儿活着,他不会放过你。” 赵坤。文章里提到,诬告莫隆的就是一个叫赵坤的政客。 “那我……我现在能做什么?” “读书。”王先生斩钉截铁,“读书明理,长本事。等你有能力了,再去沪上查清真相。阿贝,你还小,现在冲动行事,不但帮不了家人,还可能把自己搭进去。” 阿贝握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她恨自己太小,恨自己无能为力。 “不过,”王先生话锋一转,“你可以先给那位苏夫人写信。齐家和莫家是世交,苏夫人若真认出你,一定会帮忙。但记住,信里不要明说,先试探她的态度。” “怎么写?” 王先生铺开信纸,递过毛笔:“就从感谢她的资助开始,然后问问她那位‘故人’的事,看她如何回应。” 阿贝接过笔,手还在抖。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在信纸上写下: “苏夫人尊鉴: 晚辈阿贝,承蒙夫人厚赠,感激不尽。然无功受禄,心有不安,故暂借银元,日后必当奉还。 夫人言晚辈似您故人,晚辈心下好奇,不知那位故人姓甚名谁,如今安在?若夫人得闲,可否告知一二? 晚辈自幼失怙,幸得养父母收养,方得长大。然身世之谜,常萦心头。夫人若知内情,恳请明示。 敬祝安康。 晚辈 阿贝 敬上 民国十六年九月初八” 写罢,她将信纸装进信封,贴上邮票。周掌柜给的邮票是沪上的,图案是外滩的高楼。 “明天去邮局寄了。”王先生将信封还给她,“记住,无论结果如何,都要沉住气。真相不会因为早一天知道或晚一天知道而改变,但你的安全,却可能因为一时冲动而受损。” 阿贝重重点头。 走出私塾时,天色已晚。夕阳将河面染成金红色,渔舟唱晚,炊烟袅袅。这本是她熟悉的、安宁的江南黄昏,但此刻看在眼里,却多了一层沉重的意味。 她慢慢走回家。路过码头时,看到那艘沪上来的白色客轮还停在那里,明天一早就要返航。船上灯火通明,隐约传来留声机播放的爵士乐,与这静谧的水乡格格不入。 那艘船会载着她的信去沪上。而那封信,可能会揭开她身世的秘密,也可能……会带来未知的危险。 但她不后悔。 有些路,总要走的。 有些真相,总要面对的。 (下)沪上·锦绣坊的深夜 同一时间,沪上霞飞路,锦绣坊总号二楼书房。 苏文秀披着睡袍,坐在书桌前,手里拿着一张泛黄的老照片。照片上是两个年轻女子,穿着旗袍,并肩而立,笑容灿烂。左边是她自己,右边是林氏——莫隆的妻子,她最好的朋友。 七年前那场变故后,她就再没见过林氏。齐家老爷暗中接济,她也是默许的,甚至偷偷让管家多送些钱去。但她不敢亲自去看——赵坤盯得紧,她若与莫家遗孀接触,会连累齐家。 可昨天在江南码头的偶遇,让她的心再也无法平静。 那个叫阿贝的女孩,太像林氏了。不,更像莫隆,尤其是那双眼睛,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而且那孩子怀里的玉佩……虽然没看清,但红绳的系法,和她记忆中莫家那对双胞胎玉佩的系法一模一样。 难道…… 她不敢往下想。当年乳娘回来说孩子病死了,林氏哭晕过去,她也悲痛了很久。可如果孩子没死呢?如果乳娘说了谎呢? “夫人,还没睡?”管家齐福端着宵夜进来,看见她对着照片发呆,叹了口气,“又想林夫人了?” 苏文秀收起照片:“阿福,你说……当年那孩子,真死了吗?” 齐福手一顿,压低声音:“夫人,这话可不能乱说。赵坤的人当年查得很紧,乳娘要是撒谎,瞒不过去的。” “可那女孩……”苏文秀揉着太阳穴,“真的太像了。而且她在江南,时间也对得上。” “江南那么大,长得像的人多得是。”齐福劝道,“夫人,莫家的事已经过去七年了,赵坤现在如日中天,咱们齐家虽然不怕他,但也没必要主动招惹。老爷好不容易稳住局面,您可别……” “我懂。”苏文秀打断他,“我就是……心里过不去。玉贞(林氏闺名)是我最好的朋友,当年我们约好,她生女儿,我生儿子,就结为亲家。可现在,她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我儿子……” 她没说完。齐啸云今年十四了,已经开始有人家来探口风,想结亲。可她心里始终记着那个约定,记着莹莹那孩子——虽然只见过几次,但那孩子眼神清澈,举止有度,看得出林氏教得很好。 “夫人,儿孙自有儿孙福。”齐福将宵夜放在桌上,“您先吃点东西。对了,少爷今天又去闸北了。” 苏文秀皱眉:“他又去看莫家那孩子了?” “是。送了些米和药。”齐福顿了顿,“老爷知道,没拦着。老爷说,做人不能忘本,莫家当年对咱们齐家有恩,现在人家落难,能帮一点是一点。” 苏文秀叹了口气:“我不是不让帮,是怕赵坤知道。啸云那孩子重情义,万一被赵坤盯上……” 正说着,楼下传来敲门声。齐福下楼查看,很快又上来,手里拿着一封信。 “夫人,江南分号周掌柜加急送来的信。” 苏文秀接过,拆开。信是周掌柜写的,详细汇报了今天阿贝来还钱的事,还附上了阿贝写的那封信。 她先看了周掌柜的信,当看到“女孩态度坚决,坚持还钱,且询问夫人那位故人是谁”时,心头一震。再展开阿贝的信,那稚嫩却工整的字迹,让她眼眶发热。 这孩子……太懂事了。懂事得让人心疼。 “阿福,准备纸笔。”苏文秀擦擦眼角,“我要回信。” “夫人,这……” “放心,我有分寸。”苏文秀铺开信纸,沉吟片刻,提笔写道: “阿贝姑娘如晤: 来信收悉,展信欣慰。姑娘志节高洁,令人敬佩。银元既已收下,便不必再提归还之事,权当长辈对晚辈的一点心意。 至于故人……她姓林,是我年少时的挚友,温柔娴淑,才情过人。可惜天妒红颜,七年前家遭横祸,她与丈夫离散,带着女儿颠沛流离。我与她失去联系已久,每每思之,心痛不已。 姑娘眉眼确有几分似她,尤其是眼睛。但天下相似之人何其多,或许只是巧合。 姑娘若真有心探寻身世,我有一言相劝:时机未到,切莫强求。安心读书,学好本事,待羽翼丰满之日,真相自会浮出水面。 他日若来沪上,可来锦绣坊寻我。切记,此事勿与他人言。 祝安好。 苏文秀 民国十六年九月初九” 写罢,她将信装好,交给齐福:“明天一早寄去江南,用最快的邮路。” “是。”齐福接过信,犹豫了一下,“夫人,您这是……” “我也不知道做得对不对。”苏文秀望着窗外的夜色,“但玉贞若在,一定希望她的孩子能平安长大。如果阿贝真是……那孩子,那我更要护着她。” 她顿了顿:“阿福,你派人去江南,暗中照看一下那孩子。但记住,不要惊动她,也不要让任何人察觉。” “明白。” 齐福退下后,苏文秀走到窗边。窗外是沪上的不夜天,霓虹闪烁,车水马龙。这座城市的繁华下,藏着多少悲欢离合,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她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和林氏还是闺中密友时的约定:“以后我们的孩子,要像我们一样,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可现在,她的儿子在暗中保护林氏的女儿,而她,可能在保护林氏的另一个女儿。 命运啊,真是弄人。 她拿起桌上的照片,轻轻抚摸林氏的笑脸:“玉贞,如果你还活着,一定要撑住。孩子们……都在好好长大。” 窗外,黄浦江的汽笛声远远传来,低沉而悠长,像一声叹息,穿过七年时光,穿过山河阻隔,将沪上的暗影与江南的微光,悄然相连。 而此刻,在闸北的贫民窟里,莹莹正借着煤油灯的微光纺线;在江南的水乡,阿贝正对着新收到的课本认真学习;在齐家的公馆,齐啸云正想着明天用什么理由再去一趟闸北。 三个孩子,三处地方,三段人生。 但命运的丝线,已经开始悄然编织。 只待某个时机,轻轻一扯,便是天翻地覆。 (第二百一十四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