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心玫瑰埃莉诺》
3. 允诺
夜雨淋漓,烛火的光芒流泻在台阶的水色上,涟漪般晕染散开。
几位主教等候在不远处,神色担忧。
太子路易面色苍白,因被说中心事,双颊浮起红晕。
他后退一步,此刻如同丢盔卸甲一般,心间回荡着雅歌的篇章。
……求你将我放在心上如印记,带在你臂上如戳记。
因为爱情如死之坚强,嫉恨如阴间之残忍。
“我无法辩驳。”少年哑声说,“……你竟然这样了解我。”
埃莉诺的目光,在他湿透的深金色长发上仅停留了片刻。
“看来我们对天意的虔诚并不相同。”她温声说,“请回吧,我明日会正式拒绝这门婚事。”
“我可以接受考验。”路易往前一步,近到可以看见少女微垂的睫毛,“你今天对我说,夫妻之爱是神人之间圣爱的映照。是我一时慌神,不敢面对这些。”
“叙热院长也告诫过,我不应盲目地抗拒一切,”
她并不做声,只是抬起了右手。
纤长秀白的手背在黑暗中犹如弦月。
主教们默契地避开视线,打量着走廊外坠落的细雨。
少年怔了一刹,即刻明白。
他颤抖起来。
他的确是路易六世如今的独子,皇室的继承人。
也是苦修十七年的少年僧侣,原本全部的身心命运都只应奉献给神。
埃莉诺已听见太子的急促呼吸声。
她作势要放下手,却被用力牵紧。
后者仿佛被烫到一般,脸颊红晕变得更加明显,却执拗地不肯松开。
有那么一瞬,埃莉诺回想起前一世。
他们的婚姻寡淡疏远,肌肤之亲屈指可数。
她短暂失神,瞥见对方隐忍的表情,才温厚地予以夸奖。
“殿下,您做得很好。”
路易不自然地松开手,如同茹素者嗅到鹿肉汤一般,喉头微动。
余温浅淡,还沾着月桂叶的残香。
他比埃莉诺年长两岁,已与父亲共治国家六年,反而在某些时候无所适从。
少女典雅沉静,某些时刻像极了深邃而不可捉摸的长者。
看到两位领主关系和睦,所有人都缓了口气。
“其他两条,我知道父亲会略有微词,但一定愿意尊重你的想法。”路易说,“明天,我会与主教共同撰写约定文书,落章为证。”
即便父亲会愤怒叫骂,他也会挡在她的身前,让她得偿所愿。
埃莉诺抬眸看向他,还未说些什么,路易又道:“今晚冒昧地再次过来打扰你,是因为今早我离开的太过仓促,有一件礼物……实在想让你看见。”
她颔首答应,他即刻吩咐侍从过来。
只见训鹰人的右臂上立着一只鹫雕,双目如黑曜石般闪着冷光。
深褐色的羽翼强壮有力,肩背多处又微缀着淡紫色光泽。
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它的尖喙利爪能顷刻撕开羚羊肚腹,今后在任何一场狩猎盛宴上都将惊艳全场。
埃莉诺方才还沉稳不迫,此刻不禁轻呼,眼中笑意如明泉般流淌。
“这是雌鸟,”她极熟稔地吹了一声呼哨,抚弄金鹫时整个人都畅快起来,“雌鸟总是比雄鸟更健硕也更凶猛一些,它们忠贞又聪明,无论狐狸还是岩羊,全都躲不开这样锋利的爪子——”
她第一次见到这样伶俐的鸟儿,实在是爱不释手。
再侧身时,路易已经笑容放松地看了很久。
“它只属于你。”他说,“听说你已经豢养了好些猎鹰和猎犬,在许多地方都有自己的狩猎小屋。”
“埃莉诺,我不擅长这些,但很高兴你接受它。”
“所以,”她含笑提醒,“要再求婚一次吗,殿下。”
主教们此刻才漫步而来,仿佛刚刚才抵达这里。
她和长者们问好行礼,等待着婚誓被完整见证。
他定了定神,单膝跪地,誓约戒指已如心口般温热。
“以天父之名。我,王太子路易,在此恳求阿基坦的埃莉诺成为我的妻子。”
“我承诺在上帝面前守护你,如同最虔诚的信徒坚守他的本心。”
她呼吸微敛,垂眸聆听。
这桩婚姻注定会因族亲成姻被宣告无效。
即便命运改变,他们诞下多个子嗣。
即便他永远爱她。
“无论贫富、病健,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此誓言立于人间,由神祇见证。若你应允,我将以戒指为契,从此共度一生。”
金雀花的双狮旗帜还未横跨海峡,让权势如金雾般从诺曼底弥漫到苏格兰。
她清楚自己未来要什么。
少年目光炽烈,几乎要再次牵上她的手。
“你……愿意吗。”
她知道自己的谎言如同渎神。
“我愿意。”
两边的侍从都爆发出欢呼声,埃莉诺面露羞赧地任他为自己戴上戒指,安排礼官准备日后的典礼。
戒环在她的食指、中指、无名指依次停留,以传达对圣父、圣子和圣灵的虔诚。
婚约自此刻生效。
安布里埃宫陷入热闹的忙碌中。
领主大人要与法国最尊贵的太子成婚,无论是宾客名单,还是婚礼前后要准备的花束服饰都能让人忙个不停,已经有好事的吟游诗人写好新的作品,让酒馆的歌者们开始咏唱两位年轻贵族的美好爱情。
猎户们争先贡上鲜活的天鹅、孔雀、野猪,期望自己的猎物能够在筵席上大放光彩。司库慷慨地批准譬如藏红花或肉桂之类的名贵香料,和礼官们争执哪一种熏香和乳膏更合时宜。
侍女们把每一只盘子都擦得银光闪烁,沾着露水的玫瑰百合被装饰在檐前廊后,上好的蜂蜜酒和葡萄酒都与库存数目相符,面包炉从早到晚烤个不停,方圆几里都洋溢着小麦的暖香。
领主罔若未闻,谨慎专注地再一次清查税收。
年轻羞怯的新娘仅是她要扮演的临时角色。
她再次确认,阿基坦是远富于法国皇室的。
单是加斯科尼这一处领地,收入便接近八万九千枚银币。
困居英国高塔多年,埃莉诺仍能清晰记得,这时候的法国皇室,一年收入不到六万银币。
她领土广阔,首都更是商业繁荣,关税丰厚,诸多领地的总收入,是让路易六世那个胖老头垂涎许久的天文数字。
女骑士长伊内斯应召而来,向她行礼致意。
“殿下。”
“我想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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雇佣兵的价格。”埃莉诺示意侍女为她斟上美酒,“如果要征战图卢兹,需要多少士兵,花费多少?”
这个话题选择的很巧妙。
她的祖父威廉九世喜怒无常,不通政治但勇猛好斗,趁着图卢兹伯爵外出时发动战争,还反咬一口,说那片领土是他妻子的遗产。
第一次被打得头破血流,十几年后又卷土重来,占据几年还没得意够,转头就被赶走。
她的父亲,威廉十世,也是一脉相承的刺儿头。
虽然他在挑衅教宗,煽动叛乱时显得颇为瞩目,一听修道院长圣伯纳德要指引圣军开战时,又当场吓得口吐白沫,昏厥在地。
昏厥是否算他政治智慧的一环,人们不得而知。
至于上一世的路易,他的身体疏远她,灵魂却仿佛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为了哄皇后开心,他率领远征军去教训那些不服从她的封臣,甚至亲身攻打图卢兹。
虽然战败而归,但皇后开怀而笑,赠予他从未有过的华丽礼物。
一只装满金块的水晶花瓶,每朵花瓣都由名贵宝石织成,任何角度看去,都光华流转,璀璨华美。
伊内斯愣了下,快速询问道:“那位伯爵再次冒犯您了吗?”
“没有。”埃莉诺翻了一页账目,“我在核对从前的军费支出。”
征召兵干满四十天就跑,大多是混日子的草包。
想要强悍军力,只能靠银子砸。
女骑士沉思片刻,说出当下的行情。
“要看具体的兵种,大人。”
一位骑士的日薪大约是6-12银币。
步兵只需要2-3银币,但杀伤力也同样锐减。
“不考虑粮草补给,甲胄损耗,箭矢与攻城车,如果您要雇佣两千人的队伍,每日的雇佣金便需要六千左右的银币。”
“一个月即需要十八万,但您也知道,图卢兹是块硬骨头,几个月都未必能啃下来。”
埃莉诺动作微顿,从家产丰厚的愉快感中回过神。
女骑士有意缓和气氛,道:“能富有到随意发动战争的,恐怕只有维京海盗了。”
埃莉诺道:“有人抢劫过维京人吗。”
伊内斯不可思议道:“有谁敢抢劫那些蛮子?!”
公爵若有所思。
这场谈话并没有持续多久,侍女让娜前来禀报,太子正在会客厅等候她。
埃莉诺示意伊内斯退下,片刻才察觉,她和未婚夫已有数日未见。
盛事将在十日后举行,听说圣安德烈大教堂都已布置得焕然一新,她泡在书房里好几天,连新制的裙袍都未试过。
两人再见时,少年又恢复到不苟言笑的修士模样。
“我来商量日程安排。”
他正要讲出什么,目睹她拉开椅子,在自己身侧随意坐下。
银白细纱长裙如交褶的百合花,此刻与他的袍角近隔咫尺。
她不该这样。
少年按下情绪,轻声提醒:“我们坐得太近了。”
埃莉诺可以清晰看见他颤动的长睫。
她反而倾身更多,浅笑开口。
“你讨厌吗。”
年轻的太子如同被鹰隼掳走的猎物,无措地看着她。
他始终未起身离开。
4. 答案
他冷静地延续话题。
关于婚宴的布置,外国使臣的朝贺,还有婚后连绵不断的庆典宴会。
少年的皇袍因为长期跪伏在教堂的缘故,日积月累,沉淀着没药、乳香、苏合的馥郁香气。
他拘谨内敛,视线落在写着流畅拉丁文的羊皮卷上,唯有绷直的手背袒露着隐秘情绪。
“至于祭祀用的圣具……”
埃莉诺抿了一口蜂蜜酒,思绪游离。
上一世的路易七世,对她保留着野蛮又古怪的脾气,对世人来说,这位国王以礼貌、质朴、慷慨、善良而闻名。
她爱过他许多年。
人们谈论起国王们的财富时,年轻的国王坦率又纯粹。
“印度君主拥有珠宝、狮子、豹子和大象。”
“拜占庭和西西里的执政者坐拥美妙的丝绸和贵重金属。”
“德国皇帝统帅着精锐的士兵战马,英国人有数不尽的金银宝石,什么都不缺。”
“法国呢?”
僧侣国王笑起来。
“我们只有面包、葡萄酒和幸福。”
埃莉诺坐在他的身侧,如同置身于教堂中心,任由没药的涩苦冷香无声萦绕。
鬼使神差地,她抬起手,覆在对方微冷的手背上。
作为即将成婚的年轻夫妻,这并不算逾越。
实际上,民间的爱侣们在无人时接吻拥抱都是寻常,至于教条——连那些主教都未必能遵守一二,板着脸训人的由头罢了。
她的掌心柔软温暖,覆盖在他的指背与尺骨上,触感清晰细密,让少年如坐针毡。
他无法躲开她,又不肯离开她,只能露出被引诱般的困窘神色,低声道:“您为何要这样做。”
他连目光都不肯放在交握的手背上,一味地皱眉忍耐着,又因内心不合时宜的欢愉而愈发痛苦。
埃莉诺反而指尖交握,愉快看着对方坐立不安的样子。
“路,”她故意用更亲昵的语气道,“我们不是即将结为夫妇吗。”
太子一时语塞,略强硬地说出教会的许多条例,侧面警告她的失礼。
少女伶俐流畅地引用圣经原典逐一反驳,气态言语甚至比他还要虔诚。
她永远优雅随和,以至于指腹的轻碰都像无意之失。
对十七岁的少年而言,却如同幽火漂浮般,烧灼得他不得安宁。
恶魔般的渴望再度滋生,他渴望更多,去凝视她的眼睛,说出那些放浪又大胆的爱语,让这样折磨又温柔的碰触永远持续下去。
路易倏然起身,连戛然而止的话头也一并放弃。
“已经是祷告的时间了,”他生硬地说,“午安。”
太子直奔圣安德烈大教堂,听说又跪着忏悔了一下午。
埃莉诺笑得不行,吩咐侍女端来双色杏仁牛奶布丁,趁着日光晴朗,好好休息一会儿。
让娜精通其间搭配,还带来了一瓶甜香浓郁的希波克拉斯酒。
领主刚享用没一会儿,侍从匆匆过来报信。
“公爵大人,彼得罗妮拉小姐终于归来了!”
她眸子微抬,还未开口吩咐,已经听见轻快又嘹亮的歌声。
十三岁的小姑娘旋风般快步冲过来,与长姐抱了个满怀。
她的发辫编着细小的薰衣草花穗,脸颊被日光晒出健康的红晕,模样像骄傲的小云雀。
“普瓦捷的驴子真是可爱极了——像长毛大狗一样,我一骑上去,伯爵夫人紧张得手帕都快要拧坏了!”
话匣子一开,妮拉几乎不肯停下来,她讲着那里的罗马剧场,随处可见的甜栗树,还有许多天未见的思念。
埃莉诺一遍又一遍地轻抚着她的额发,脸颊,直到小姑娘反应过来,直率道:“姐姐,你不开心吗。”
“我今天有些累了。”埃莉诺说,“听到你说这些,我很愉快。”
“妮拉,等你休息沐浴以后,我带你去个地方。”
妮拉立刻答应,吩咐侍从取来一路小心保护的礼盒。
“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雪松油,从拜占庭来的银缎子,还有这个!你一定要看看!”
小云雀把最好看的胸针捧到姐姐面前。
她吩咐普瓦图手艺高超的金匠打造了一枚胸针,金丝被锻造得如同盛夏的辉光。
更为稀缺的,是其间镶嵌的大块紫水晶。
它的纯度和色泽都属于世间罕有,足以彰显领主的高贵身份。
埃莉诺怔怔看着,用力亲吻妹妹的额头。
她顾不上夸赞这些礼物的用心,只是像珍爱的人失而复得一般,不住轻抚着妮拉的浅金色长发。
“我很开心,”她声音干涩道,“去睡一会儿吧,妮拉。”
“嗯!晚些见!”
她们的母亲与哥哥都去世太早。
父亲逝世后,妹妹已是她唯一的亲人。
上一世的埃莉诺自顾不暇,她把妹妹带去了巴黎,但忙于宫廷与战争,照料教育都不足补满母亲早逝的空缺。
那时候,她们原本就是两个年轻的孩子。
察觉异样时,一切都来不及了。
埃莉诺成婚三年后,彼得罗妮拉和一个已婚男人公然私奔。
那人是法国元老,也是路易的堂兄,比她年长三十五岁。
女孩狂热地爱上这个甚至能做她祖父的男人,拉乌尔。这人更是不管不顾,径直卷入宫廷与教宗之间的积怨纷争里,执意要废除上一段婚姻,娶年轻女孩为妻。
教皇勒令他回到原配妻子身边,但战争一触即发,皇室入侵香槟的纷争持续了三年。
最激烈时,一把火烧死了上千个难民,尽是无辜妇孺。
这场战争最终由皇后出面协调和解,她一味袒护妹妹,教宗最终不情不愿地承认了这桩并不光彩的新婚姻,间隙渐深。
妮拉醒来时,已经接近黄昏了。
埃莉诺带她去了波尔多左岸,在某座灰扑扑的修道院前停驻。
妮拉以为她们是特意过来晚祷的,张望了一眼附近的破旧农舍,问:“为什么不去圣安德烈大教堂?”
埃莉诺说:“进去看看。”
女修道院简朴清净,虽然不及大教堂的华丽气派,但被打扫得一尘不染,让人能感受到平和安宁。
女院长即刻出来迎接她们,一面感激着领主长期以来的资助,一面介绍修道院的近况。
埃莉诺与她寒暄几句,示意想独自转转,后者立刻告退。
妮拉兴趣缺缺,说:“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她的姐姐走在暮色里,落影融在波尔多石灰岩间。
“很久以前,人们觉得女性都是夏娃的化身,”她说,“淫//欲,贪婪,愚蠢。”
“是女人引诱修士们叛离了神,也是女人们招致战乱灾祸。”
妮拉听得不快,牵紧姐姐的手,说:“现在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你也听过那些时兴的诗歌了,”妮拉反驳说,“最近几年,大家都觉得女人是圣母玛利亚一般值得虔敬的存在,女人是美丽的,善良的,不比男人差。”
埃莉诺仿佛没听见她说的这些话,片刻后问道:“你知道住在这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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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女都来自哪里吗。”
妮拉左右环顾,只看见模糊晦暗的遥远身影。
“是……逃离丈夫的可怜人。”她不确定地补充说,“也有像我们一样的年龄,为了逃婚躲进来的女孩。”
“你觉得女人是夏娃还是玛利亚?”
妮拉不喜欢讨论这些古板的话题,抬头看见姐姐的目光时,忽然察觉到什么。
她并没有问圣经的教义。
现在……到底在讨论什么?
妮拉陷入短暂的茫然里,求助般看着姐姐,希望她给出最合理的答案。
年轻的领主仅是缓慢地摇头,以沉钝生涩的语气说:“男人们怎么定义,女人便是什么。”
“爱慕你的时候,你圣洁无瑕,光彩夺目。”
“厌憎你的时候,你是祸端与瘟疫,活该得到月经和生育的神罚。”
这样的言语太过叛逆直接,妮拉抽了口冷气,没有反驳,想了又想,才摇着头说:“不该这样。”
“我想改变这一切。”埃莉诺说,“从最简单的事情开始,妮拉。”
“我已经吩咐过了修道院长,让这里的女人们学着书写、抄经、酿酒、绘画、医术。”
“一切行为必须以神的名义,一切都是为了让信徒们更得体地侍奉圣灵。”
妮拉流露出几分小孩天性,不解道:“我们不能直接这么做吗。”
“分发书籍,资助教师,干脆把女人们都召集到一起,做这些对的事。”
埃莉诺看着她,也像在看上一世的自己。
自我意识的表露只会被男性猎巫抹杀。
“你要学会保护自己,呈现出最虔诚的,最值得被所有人尊重的姿态,像圣母玛利亚那样,”她低声说,“然后再去救每一个被诋毁如潘多拉的女人。”
“我想把你留在阿基坦做副领主,代我摄政。这里的人们会指引你,敬爱你,便如同对我一样。”
“往后有任何不懂的事,你都可以请教这位女修道院长,视她为值得信赖的母亲。”
妮拉倏然一定,眼角泛红道:“我以为我们会一起去巴黎……”
“我们会一直通信。等你足够成熟了,我一定会接你过来。”埃莉诺说,“答应我,在聆听过这里每个修女的故事,帮助这座修道院翻新修葺的三年内,不要亲近信赖任何男人。”
妮拉不假思索地答应,埃莉诺抱紧她,喃喃道:“对我发誓,妮拉。”
“我对您发誓。”
她作为即将上任的代理公爵,被介绍给了修道院的每一个人。
这座小修道院还没有名字,目前靠葡萄酒能稳定收入,养活这里的每一个母亲和弃婴。
接下来的几天,埃莉诺又带她一同,与司库核查税收账目,去国库清点丝绸,巡查女骑士们的马术训练,与主教们行礼致意,和吟游诗人们弹琴唱歌。
有益的师长,温厚的朋友,良善的子民,每个人都看见了这位长姐的交托。
而巴黎的贵族们在城郊花天酒地,压根没人想起来,年轻的公爵还有个尚未出嫁的妹妹。
婚礼的前一天,妮拉坐在埃莉诺的身边,低着头为百合花束系上丝带。
“会有那么一天吗。”她问。
“什么?”
女孩鼓起极大的勇气,看向她的姐姐。
“会不会有一天,由女人们来定义,男人是什么?”
埃莉诺望向她的同一刻,也如同在望向前一世的两任丈夫,英法的史官与子民。
她闭上眼,许久开口。
“我们的作为,会写下日后答案。”
5. 弥撒
圣历1137年7月25日,路易太子与埃莉诺公爵成婚。
举行仪式的前一夜,埃莉诺睡得很迟。
她陪着妹妹做完夜祷,又反复看过即将带往巴黎的行李清单,诸多港口的税收报告,直到深夜时勉强睡去。
如冥冥之中的提醒,一张极年轻的脸出现在梦里。
那张脸看起来沉静英朗,温和到令人不寒而栗。
英国人称呼他为——“Thefox”。
即便在梦境里再次看见这个年轻人的脸,她的心脏也瞬间被攥紧,几乎不能呼吸。
恨意与伤口般的记忆一并涌起,许久无法平息。
上一世,埃莉诺和路易的婚姻持续了十五年,因为只诞育两个女儿,以‘夫妇存在族亲血缘关系’为由宣告无效。
他在两年后再娶,第二任妻子又诞下两个女儿,最终死于难产。
直到第三任妻子,他日夜祷告所期盼的儿子才姗姗来迟,成为他毕生唯一的继承人。
腓力二世,狐狸王,英国的一生之敌,外交手段炉火纯青的弄权者。
十四岁监国时,那个孩子所面对的王政如履薄冰,真正能控制的国土面积不到法兰西的十五分之一。
十五岁时,路易七世猝然长逝,年幼的太子就此继位。
他先凭借联姻稳定局势,又以婚配为由宣告成年,屏退左右摄政伯爵,紧接着便开始如真正的狐狸那样,挑唆内斗,煽动战乱,如变脸艺人那般在宫廷外交之间攀咬利益。
金雀花皇室三代,几乎都被玩弄于股掌之中。
诺曼底、安茹、曼恩,英王的诸多城池最终都沦为狐狸的囊中之物,也使他日后被尊称为‘奥古斯都’。
她与亨利二世的辉煌家业,尽数成为这位法兰西新王的功勋奖章。
夜鸦的长鸣嘶哑凄厉,埃莉诺倏然醒来,惊动了重帘帷幔外的侍女。
“大人,您还好吗。”
“我需要草药茶。”她涩声说。
侍女即刻端来热茶,为领主捋顺后背。
“新娘总会有紧张的时候,”侍女笑道,“真是个值得庆祝的好日子,请您放松些,好好睡一觉吧。”
领主的神情隐没在夜色里,晦暗不明地轻嗯一声,示意侍女退下。
在她人生的最后十年,最疼爱的两个儿子相继被腓力重创,英国领土加剧沦陷,全都成了政治手腕下的笑话。
苍老的母亲先是竭力向全欧洲的教皇与统治者们写信筹钱,带着十五万金马克穿越虎视眈眈的多个国家,救回她的孩子,狮心王理查。
法国皇室步步紧逼,理查不幸身故,她又以八十岁高龄翻越比利牛斯山,将外孙女许配给法国太子,安抚混乱不堪的战局。
那是圣历1199年,昼色滚烫的夏日。
七十七岁的她跪伏在儿子的死敌,她前夫的独子,腓力二世的脚边。
她用全部的尊严和脸面,请求腓力二世庇护她的儿子,保护普瓦图和阿基坦的所有权,让英国的内乱尽快平息。
——哪怕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这场内乱的幕后煽动者到底是谁。
那人含笑欣赏着这一切,直到她跪得足够久,才勉为其难的答应。
夜鸦声里,答案指向最简洁的唯一选择。
埃莉诺缓慢地闭上了眼睛。
重生后,她不必费心于几十年后与那只狐狸的算计与周旋。
她只需要在离婚时杀了路易。
从那往后,法国也许会陷入无尽的内战里,英国也许会被波及,也可能坐享其成。
一旦腓力二世被扼杀在降生之前,许多后患迎刃而解。
人们早已诅咒辱骂过,她是有毒的祸患,是淫//乱又肆意妄为的女人,有着逾越的野心,亵渎的手腕。
一切罪孽的开始,难道不是因为世俗规定,只要强//暴一个单身女人,就可以合法获得她的一切吗。
所以她坐拥阿基坦的领土,却必须去依附这些男人。
难道不是因为,女儿不能继承法国的王位,所以她才会离婚再嫁吗。
最终,女儿们远嫁各国,儿子们在政事上屡战屡败,眼巴巴地指望着母亲无数次的扶持救助。
她已经对此感到厌倦。
埃莉诺坐在床前,助眠的草药茶已经凉透。
阿基坦足以成为吞并海峡的帝国。
她决意如此。
天光破晓时,波尔多犹如迎来欢歌与花束的节日。
许多贵族都早已自遥远的领土赶来观礼,人群更是挤在临近圣安德烈大教堂附近的干道两侧,等待着观瞻这场盛会。
礼拜日不可劳作,许多边郊的村夫也赶来凑热闹,少不了花几个里亚尔铜币,买点酸到疼脸颊的苹果酒喝。
“从拜占庭运来的顶级香料!一小撮只要六个苏!”
“宫廷同款克拉莱特酒!愿天主赐福这对新人——”
“都来看看,罗马产的玻璃杯,这成色,哎哟,别撞我,看路!”
洛鲁大主教身穿白色长衣,披着圣带,手捧圣水站在教会门口,等待两位新人在仪仗队伍的簇拥下缓步而来。
公爵穿着蓝金色丝绒礼裙,珍珠环纱下笑容时现。
她的未婚夫身着深红色亚麻长袍,意外的朴素简洁。
人们遥遥张望着,无视骑士们的眼神警告,交头接耳地嘀咕起来。
“那个就是法国国王?”
“领主真是美貌极了,那些赞美她的诗歌还是措辞保守了些。”
“老天爷,他至少穿件天鹅绒外套吧,卡佩皇室这么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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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闭上你的狗嘴,这才能彰显那位大人的纯粹道德。”
“对,红色礼服已经足够高贵了。”
“但是,结婚不都该穿最好的衣服吗——你结婚的时候还特意借了件狐狸皮的斗篷!”
伴随着奏乐声响起,议论声逐渐平息。
前来观礼的主教们站在洛鲁大主教的身侧,示意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婚礼弥撒前,还有必要环节需要确认。
大主教审慎地端详着两位贵气非凡的新人,沉着开口。
“你们二人,是否愿意以合法形式成婚结合?”
两位年轻人相继颔首。
“我愿意。”
“我愿意。”
大主教又问:“你们是否是七等亲以内的血亲?”
两人同时说:“不是。”
她心里流溢着死寂般的笑意。
这个男人以后会声称他们是三代以内的表兄妹,急不可耐地让教会斩断这场婚姻。
可她也仍旧眸色柔和,如每一个娇怯的新娘,等待着与丈夫携手余生。
婚礼弥撒至此开启。
教堂里圣光辉映,经文的诵读此起彼伏。
在漫长的教导过后,按常例,路易七世当众赠予彩礼文书,宣布在他死后,埃莉诺可以继承二分之一的遗产。
神父再度祷告,以圣父、圣子、圣神的名义,为两位新人的婚戒赐福。
“愿上帝,那创造天地、设立婚姻的主,赐福于你们,使你们家园坚固、虔诚恒久——”
她抬眼时,浅蓝色的眸子澄净明亮,仍泛着少女特有的无邪。
凝望的却是权杖与皇冠,以及英法两国的广袤领土。
一旁的波尔多主教捧来嵌满宝石的鸽形金瓶,将蘸着橄榄油与香液的涂抹在两人的额头、脖颈上,使上帝在此见证这场终生盟誓的达成。
埃莉诺垂眸等待着,片刻后才发觉,年少的丈夫一直在看着自己。
他的眼神一直温暖又明亮。
十七岁的路易,和五十九岁便猝然长逝的那个病弱老人,总是不够相像。
她一直记得,在那场漫长又失败的婚姻里,路易的脾气阴晴不定,会对着她流泪,会因为吃醋,愤怒到把她直接绑走。
他在得知她离开他八周便飞快再婚时大发雷霆,随即发动战争,被亨利打得一病不起,高烧数日。
最后一轮领主礼,由他们引领众人领受圣体。
葡萄酒是圣子的血,面饼是圣子的肉,如同护佑。
“以天主之名,你们应忠贞不渝,无论顺境逆境都永不分离。”
她回以笑容,与丈夫一起饮尽圣酒。
在这一刻,心意已全然确认。
他最终会死在她的手里。
6. 逾越
主教忙着去新房里赐福去了,宴会没有先前的拘谨严肃,一众宾客喝得很欢。
波尔多是诗歌与商业的繁荣地,北方的领主们初来时还绷着体面,如今从穿戴到发饰都被同化许多,与本地人一起纵情享乐。
鲁特琴声活泼轻快,妇人们的裙摆在舞蹈中如花束般绽放,各类珍贵菜肴流水般端进来。
香菇酱肉片和烤鹿肉都很受欢迎,为了表示领主的尊贵地位,厨师们端来镀金的烤苍鹭、烤鲑鱼,喷火猪肉。
金灿灿的菜肴一端上来,不少外地的宾客都发出惊呼,感慨于宴客者的富有慷慨。
婚宴足足有十六道菜肴,从海鲜河珍到飞禽走兽应有尽有。
埃莉诺胃口很好,在享用牛肉砂锅时,还额外要了一例鱼冻。
上一世,他们还需要在不久之后举行有关阿基坦的圣礼。
路易七世做了公爵,她成了公爵夫人,权力领土就此转手。
现在不一样了。
古板的僧侣国王被引诱着让步,她依旧是众所周知的公爵大人。
其实在婚礼举行时,民众们早已目睹公爵仍戴着她的冠冕。
人们虽然惊讶,但也暗中也松了口气。
没人愿意粗野的北方佬接管这里,再发些狗屁不通的新禁令。
路易似乎又开始禁食清修了。
从清早起来,直到现在,他仅是在主教面前礼貌地食用过几口圣餐。
埃莉诺把柠檬酱腌鸡推到他的面前。
“吃一点。”
他们等会也许会折腾很久。
路易象征性尝了一口,但妻子并没有满意,又示意侍女献上奶酪牛肉饼。
少年轻声说:“不用了,谢谢。”
埃莉诺说:“你在紧张。”
她并不打算给他解释的机会,笑着说:“也许我该狠狠惩罚波尔多的厨子们,竟敢让年轻的国王在婚宴上毫无胃口。”
路易舀了一大勺河鳗布丁。
远处,韦尔芒杜瓦伯爵拉乌尔喝了一大口酒。
“听说伯爵还有个妹妹?”
“是的,感谢天主,为阿基坦带来这样美丽的两位领主。”
拉乌尔想起什么。
“我的确在打猎时听说,埃莉诺公爵有意在嫁去巴黎以后,把这儿交给她妹妹打理。”
随行的贵族不以为意:“多半也要靠波尔多主教的点拨,那个小女孩?会点针线活都不错了。”
拉乌尔伯爵歪过头,打量了几眼路易的漂亮妻子,说:“她在哪呢,我去瞅瞅。”
“没怎么见到,这会儿都在跳舞,你去看一眼?”
年近五十的伯爵在安布里埃宫找了好几圈。
他的封地小得可怜,住处和这里比起来像个牛棚,没少被妻子抱怨没用。
他一路边问边找,都没怎么得到正确的答案。
埃莉诺的骑士们守护着附近的秩序,看见这个满身酒味的男人询问时,仅是礼貌地询问来意,表示可以代为转达。
拉乌尔有点不耐烦了。
他知道埃莉诺才十五岁,索性去找那些更年幼的女孩,很快在门口瞥见了彼得罗妮拉。
后者正在聆听一众仆从的汇报,吩咐着婚宴的后续安排。
拉乌尔快步走过去,捋了两下头发。
“你负责了这场宴会?”
女孩颔首:“什么事?”
“那可真了不起,”拉乌尔熟稔地恭维道,“今晚的酒水,奏乐,还有这些大餐——我还以为是哪个成熟的女主人在操持!”
女孩略作回应,问:“什么事。”
拉乌尔此刻才察觉到自己不受欢迎,他拧起眉头,随手又拿了一杯酒:“可以与你共饮一杯吗,聪明可爱的小领主?”
“我很忙。”彼得罗妮拉平静地说,“请让下,宫廷总管要过来汇报酒水库存了。”
老头儿愣愣看她好几眼,直到被骑士礼貌地请到另一边,还没反应过来。
歌舞正酣。
埃莉诺状态放松,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并不担心。
夫妻敦伦是圣礼的必经环节。
如果丈夫支棱不起来,女人们可以公然申请婚姻无效。
直到宴会结束,路易都没有碰太多酒,反而是埃莉诺心情大好,喝到半醉。
他们终于来到布置一新的婚房里,准备熄灯后肌肤相亲。
少年垂首吹灯的前一秒,唇瓣碰到妻子的手背。
“我想看见你。”她说,“要试试亲吻我吗。”
路易发觉他的选择并不多,埃莉诺已经把油灯拿到远处,把他牵到床边。
他心里默念着自幼被教导的禁条,用温和但不失提醒的语气说:“我们不该亲吻。”
“埃莉诺,你现在应该躺下,我们尽快完成圣礼。”
埃莉诺端详着少年的面容,欣赏着他花瓣般的唇,白净俊秀的脸庞。
一觉醒来,两个前夫都回到最年轻的时候。
“南北之间的确存在信仰上的差异。”路易没有碰她,只是等待着妻子平躺好,“但我们不应沉湎于有害的欲望里。”
他有意引导妻子从禁忌的错误中走出来。
“身与心都应全然交付于圣主,从此……”
埃莉诺打断了他。
“你先前也说,夫妻之爱是神人之间圣爱的映照。”
“的确如此。”
“后面一句是什么?”
路易呼吸微顿。
埃莉诺温柔地看着他。
他定神片刻,低声复述:“……其中愉悦是上帝对其造物的祝福。”
最后一个字还未结束时,她已经俯身吻住他的唇。
他在错愕中尝到她唇角的酒香。
犹如玫瑰与蜂蜜一同晕染开的甜意,唇瓣摩挲的同一秒,爱意也随之滋生疯长。
少年露出困窘的神色,却被诱哄着品尝更多。
“路,”她附耳唤着他从未听过的昵称,“不要躲开我。”
他一错神,这个吻变得变本加厉,滚烫热烈到如同开始失控。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跪坐在他的怀里,纤长十指探入他的长发深处,温热的吻从眉心流连到颈侧。
僧侣般的少年无力闭眼,但体温和心跳仍在不断被引燃。
他试图说服自己,像这样逾越的吻,是因为她是领主,他是国王。
一切都仅是为了表达效忠与服从。
但唇齿已经开始纠缠起来,如同对他心境的恶意侵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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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鼻尖蹭过他的喉结,仿佛银叉掠过可口的糕点。
新婚夜,年少的国王如同被享用般战栗起来。
他已不受控制地低声回应。
必须要推开她。
他现在就要厉声警告,正直的信徒不应沉溺其间快意,正如修道院所教导的那样,夫妻之间不该有任何温存。
此刻烛火闪烁,她的金发垂落在他的肩侧,两人的落影早已交织到难以分开。
唇瓣分开的同一刻,绵软的快意也骤然抽离,少年的深蓝眼睛里蒙着雾气,如同被猝然惩罚般看向她。
埃莉诺挑眉看他。
“需要去忏悔了吗。”
她的双手仍环抱着他的脖颈,即便在交谈的此刻,她的气息也近在咫尺,而他不想再去解释任何事,只想像刚才那样,不止不休地继续缠吻下去。
她已经停下了,这很好。
少年极力想要站起来,远离她,宽恕刚才违禁的一切,命令她不要再轻举妄动。
他们不该再接吻了。
没有得到回应,埃莉诺缓慢地松开了手。
她从他无意识的紧拥里脱身而出,他几乎没有放开她的能力,指腹感受着腰身与丝绸滑过的每一秒。
有些恶劣地,她又说出那句无法反驳的拒绝。
“也许……我们对天意的虔诚并不相同。”
上一世里,十五年,他们从未这样拥吻过。
她借着醉意将他冒犯到前世可以忏悔一年的地步,看着如今的他恍然无措,眼角泛红。
然后站起身,完全离开了他。
像诱饵一瞬扯远,逼着猎物再难全身而退。
“埃莉诺……”少年低声呼唤着她的名字,“为什么?”
“我不想逼迫你做讨厌的事情。”她轻声说,“虽然这世间绝大多数的爱侣都这样亲密温存,但如果你不愿意,我会退开。”
在他已经食髓知味的下一秒退开。
路易勉强找回几分清明,说:“怎么可能,教会说……”
“教会每晚都站在夫妇们的床头看着吗。”埃莉诺说,“教会对神谕的解释每年都不一样,一旦主教更替,连教义的解读都可以颠覆。”
她几乎沁出泪意,喃喃解释:“我不想让你为难。”
他几乎想开口恳求她回来拥抱自己,就像刚才那样。
烛火又晃了一瞬,他心跳如鼓,已无法隐瞒更多。
“可是我爱你。”
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就无法移开眼睛。
你美到令人无法呼吸,如同世间一切美好的化身,智慧理性,纯净无瑕。
她的声音很轻。
“所以……你不会抗拒我,对吗。”
他以缄默作答。
埃莉诺试探着走近了一步,被他伸手牵紧,再度抱进怀里。
臂弯之间契合紧密,愉悦到令人只想叹息。
他们在明灭的光影里看清对方的眼睛,随即倾倒在柔软床榻上,十指紧叩,不肯放开。
他渴望着再次吻她,垂眸时全然破戒,不得其法地吻她的鼻尖,她的唇角。
然后被温柔地教导更多。
她低叹夸奖。
“……真是聪明的好孩子。”
7. 无知
原本在敦伦之际,妻子是不该有任何表情的。
她该直挺挺的,如同案板上的死鹅那样平躺着,毫无反应地等待丈夫结束。
男女均要克制着规避其间欢愉,所作所为不过是为天主繁衍子民。
公爵大人显然不打算履行这种不成文的规定。
她疼痛时欢笑,流泪时索吻,紧拥着她的爱人,赞美他的体贴与放肆。
也许其间会抽离着一两秒,凝视那张十七岁的,俊朗又失控的脸庞,思索些不该有的心绪。
埃莉诺想,她的确很喜欢现在的路易。
这一世的他,由于被阅历修养都远高于自己的妻子所引导,不仅保留着少年人的纯净明朗,也许还能褪掉那股陈腐的刻板气味,逐步蜕变成温柔可靠的男人。
她会毫不客气地享用他的年轻身体,纵容着对方迷恋与依赖逐步加深,再在必要时刻干净利落地脱身——就像男人们对漂亮少女做的那样。
两个女儿的出世会完全毁掉这场看似圆满的婚姻。
少年的脊背上还散漫着汗意,因为筋疲力竭已经睡熟。
月光下,被褥散乱,他的腰肢如雪山峡谷般的冷白纵深。
埃莉诺凝神看着,在其间落下爱怜又饱含欲念的吻。
燥热的情意在渴望触碰权力时再次冷却。
她必须生两个女儿。
这场婚姻至少会持续十一年。
当路易逐渐变作暴躁烦乱的中年人时,亨利也终于会从稚嫩孩童变作少年,荣升她的第二任丈夫。
夜风吹拂,她的指腹拂过路易的长发,漫不经心地为他理到耳后。
爱与算计并不冲突。
不可知的危险是……如果这一世,她生的是儿子怎么办?
埃莉诺气息微敛,短暂地陷入窒息般的状态里。
那会是最恐怖的信号。
她觉得这念头荒谬好笑,毕竟所有的王后都渴望诞下一个又一个大胖小子,然后仿佛自己是举世功臣那样,得意洋洋地守好自己的宝座。
可她必须走截然相反的道路。
一旦皇子平安降生,丈夫只会赞美她作为妻子的美德,教会也再无从置喙,把本就不存在的族亲血缘抛之脑后,这场婚姻会固若金汤。
女儿,她必须要生下女儿。
埃莉诺轻抚小腹,无声地祈求天意的眷顾。
她知道命运的齿轮已经有所改变。
这一世,她保住了领主的身份,没有再纵容阿基坦公国拱手让人。
哪怕王公贵族们明面上都不予苟同,但路易会答应她。
他一步又一步的退让,连爱意都呢喃着倾诉了许多遍。
她无法掌控自己会怀上什么孩子。
但最后,从助产士怀中抱出去的,必须是个女孩。
领主流露出母狮般的冷漠神色。
她这一生会有许多个孩子,即便与国王生下两个男孩,也可以为了长久打算,唤人秘密送出宫外,和民间的女婴调换。
——弃婴在夜晚几乎随处可拾,台伯河上尽是漂浮的无辜魂灵。
她仍会无所保留地为她们夺取一切,以至于动摇这个国家的王法,让她们也足够争夺最高的冠冕。
翌日,宴会继续,宾客们狂欢不断。
新婚夫妇一早便去晨祷了。
他们做了初步的忏悔,毕竟昨晚做了些不得体的事情。
路易原本打算在这里停留更久,至少一整天。
他习惯了漫长的自省,以及花大量时间在教堂清修,以表达对圣主的虔诚。
但他的妻子仅是略作祝祷,起身与主教寒暄,随即便准备离开了。
“你要去哪?”他下意识道。
“回宫处理政务。”她似乎并没有听出丈夫意在挽留,“我要与勃艮第公爵聊聊贸易,还有很多公文没有批复。”
路易皱眉道:“你留给天主的时间一直这么少吗。”
“我留给子民的时间永远更多。“她说,“这便是我们践行圣训最好的方式。”
路易倏然一怔。
他本能觉得她的话是对的。
从小到大,他只被教导如何做一个优秀的信徒,但无论是父亲路易六世,还是修道院的叙热,任何人都从未对他这样说。
他的父亲喜好盛宴与狂欢,从记事起,那些苦修的僧侣才是他学习美德的最佳人选。
可是来到阿基坦以后,许多习以为常的认知在无形之中被动摇。
阿基坦的人民是饱足又幸福的。
不同于灰败落后的巴黎,这里的街道上很少能看见乞儿与流浪汉,人们都有自己忙碌不休的产业,哪怕是一间鱼铺。
人们看到埃莉诺时,都会自发地尊敬她,如同见到纯净神意的化身。
他仍跪在神像前,但妻子已经要走远了。
路易深呼吸一口气,想起自己还有财政报告没有批阅,终于忍着不安站了起来,思索着该如何请退,仍有羞赧。
波尔多主教温和宽恕道:“去吧。主永远与你同在。”
少年疾步离开。
这无疑是个很不错的征兆。埃莉诺想。
上一世,他圆房后忏悔了整整三天,简直像朵戴着皇冠的蘑菇。
整个上午都很忙碌,她独自留在书房里,没有与新婚丈夫亲昵的半分心思。
直到听见远处的喧哗车马声,埃莉诺才揉着鼻梁,放松些许。
从弩手宫的最高处望去,看见去巴黎的车队已经开始集结了。
侍从们在搬运着属于她的贵重行李,准备在数天宴饮后结束启程北方。
她事不关己地想着,再有几日,路易六世的死讯就该传来了。
那位老国王会被熏鸡撑死,去天堂看望自己被猪撞死的长子。
倏然之间,公爵指节一紧,想到更为玄妙的方法。
这件事还有更大的发挥余地。
正思索着,身后传来妮拉的轻快呼唤。
“姐姐!”
小姑娘穿得更正式了一些,但发辫仍然编着薰衣草花穗,像极了传说里的可爱仙子。
埃莉诺温声转身,妮拉抱着满怀的绿菟葵脚步一顿,问:“您不开心吗……是国王对你不好?”
埃莉诺有些意外。
“为什么会这样问?”
“您虽然在笑,但是看起来……很疲惫。”妮拉说,“我以为新婚妻子会像教会说的那样,迎来喜悦的新生。”
埃莉诺揉了揉她的头发。
“搬去巴黎实在太麻烦了,我刚才情绪不好,也是想起昨晚宴会时听到的一个故事。”
公爵没有立刻往后讲,而是接过妹妹怀中的翠玉色花束,示意侍女拿来桃心金剪。
它看起来像大朵的圆润睡莲花,绿得通透水润,花茎上的尖刺已经被小心剪除。
“这是我从修道院抱来的,”妮拉今天很早就去和修女们一起酿酒了,她活力四射,并不觉得做这些事会有失身份,“卡特琳院长特意和我说,受到绿菟葵祝福的人,会理智、冷静,像它的尖刺一样锐利——但也要小心汁液的毒。”
她们坐在长桌上修剪花叶,考虑着怎样摆放才会更美观。
妮拉忽然想起来刚才的话头。
“宴会上,你听到什么故事?”她不禁抱怨起来,“我昨晚都没顾上跳舞,光是后厨和前庭的宴饮就让能让人忙个不停,但这些事确实比听那些贵族们的恭维有意思!”
埃莉诺夸奖着她的成长,回忆片刻,说:“昨晚,巴黎的客人们讨论起一个智者,阿伯拉尔。”
“他擅长辩论,在哲学、神学方面造诣很深。贵族们对他深感钦佩,委托他做家庭教师。”
“年近四十岁的他,与他十七岁的学生爱洛漪丝陷入热烈的师生恋,最终让她未婚先孕。”
妮拉发出短促的惊叹。
埃莉诺表情未变,说:“爱洛漪丝不愿影响他的前途,拒绝与他成婚。”
“她的家人怒不可遏,在某个深夜里,派仆从把这男人给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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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阉了?”
剪刀脆响一声,很是应景。
“故事并没有结束。”
“阿贝拉尔声名狼藉,之前十几年在破败的小修道院里当着院长。”
“至于那个女孩,爱洛漪丝,她去了修道院,从此开始漫长的苦修。”
埃莉诺顿了一下,随口道:“那女孩原本凭借自己数年的辛苦付出,成了偏安一隅的女院长,不过,在婚宴上,有人议论着说,叙热又骗走了她的修道院,让这个女人无家可归,到处流浪。”
“阿贝拉尔不得不把他的那间乡下的小修道院送给她,他最近刚到巴黎,靠教书另谋生路。”
妮拉几乎忘了自己是来找姐姐插花的。
她握着剪刀,听得全神贯注:“贵族们是怎么说的?”
“有人在关心那个私生子的命运,也有人在赞扬他们的爱情。”
埃莉诺露出复杂的表情。
“你想了解吗?”
妮拉听得正入迷,立刻拜托她讲述更多。
公爵唤来侍女,取来满世界乱飞的相关抄本。
如同在读骑士小说一样,埃莉诺脖颈上泛着薄红,片刻才读出其中字句。
“这个男人在信里,对他的朋友是这样说的。”
“我们假装在学习,可是所有时间都用来谈情说爱,我们不放过这渴望已久且来之不易的分分秒秒。我们更多地谈论爱情,而不是谈论摊开在面前的书,我们接吻的时间远远多于我们学习的时间。”
“我们的双手很少抚摸书,更多的是在抚摸彼此的胸口。”
“我们对这些快乐的无知使我们更乐意去追求它们,以至于我们对彼此的饥渴从来没有停息过。”
姐妹两都有些面红耳赤,同时看向空无一人的窗外。
女骑士在远处执勤,无人会听见这些禁忌的话语。
“两年后,在修道院苦修的爱洛漪丝看到这封信的抄本,立刻予以回信。”
“……我只要你这个人,不要婚姻,不要财产,我只要你。”
“妻子的称谓也许更庄重或更有价值,但我更喜欢的词永远是爱人,要是你同意的话,情妇和娼妓也可以。我相信,为了你,我越使自己显得卑微,我就越能使你高兴,对你声明造成的伤害也就越小。”
埃莉诺不欲读完这些抄本,转手把纸笺都扔去了壁炉里,冷汗涔涔。
她的妹妹上一世处境更加可怕,堪称疯狂地迷恋着那个已婚的老伯爵——他比她大三十五岁!
“你会怎么想?”
“……他们已经承受了应有的惩罚。”妮拉听得有些难过,“也许这种爱情很伟大,我只感觉太过疯狂。”
“他们的私生子会孤苦伶仃地长大,”埃莉诺说,“人们都快忘了,故事的最初,只是一个贵族,希望他的侄女年少时饱读诗书,富足美好地过完一生。”
妮拉突然放下了剪刀。
“叙热?”
她昨晚在宾客名单里看到过这个名字。
看向姐姐时,妮拉的声音有点慌乱。
“您刚才说,骗走她修道院的那个人,也叫叙热?”
埃莉诺颔首说:“嗯,也是教诲我丈夫长大的,修道院院长,叙热。”
妮拉很是愤怒:“圣灵在上,我昨晚还碰见了这个大骗子,问候他晚餐是否合胃口!”
埃莉诺沉默片刻,说:“但是妮拉,叙热院长……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好人。”
他执拗,古板,很多时候都让人讨厌。
但无论是对路易,还是对法兰西,叙热都更像一个仁慈尽职的父亲。
妮拉听得有些糊涂,但她对法国来的客人们本就不熟悉。
她没有多问,反而又想起什么,重复道:“刚才那封信上说,‘我们对这些快乐的无知’,是什么意思?”
埃莉诺犹豫片刻,没有立刻回答,却听见年幼的妹妹说:“有一位教士,也曾劝说我撩起裙子,听他教授这些快乐。”
“许多人都听过教士们这么说。”
8. 裁决
埃莉诺杀心骤起。
她表面看起来还算冷静,右手已经按紧了剪刀,犹觉不够锋利。
“那个教士触碰你了吗?”
“当然没有,”妮拉说,“我当时觉得有些古怪,又急着回家,没有听他的话。”
埃莉诺紧绷的肩头并没有放松。
“他还在那?”
“保罗神父?昨天婚礼都在呢。”妮拉察觉到不对劲,迟疑地说,“您的意思是,他试图……”
“他试图跟你做夫妻才能做的事。”埃莉诺说,“如果你当时同意了,或者他按住你,你可能会被伤害,也有可能怀孕。”
妮拉的脸色苍白起来。
“天啊,”她攥紧手指,此刻才察觉到迟来的慌乱,“我那时候才十岁,怎么会……”
“你现在先说清楚,”埃莉诺说,“他是怎么对你说的,还对哪些人说过?”
妮拉一口气全讲了出来。
这位五十六岁的教士,从前就喜欢抚摸她们的额头、胳膊,会陪她们去忏悔室里停留很久。
埃莉诺六岁起处理宫务,八岁起长期陪同父亲逡巡各郡领地,和妹妹总是隔几个月才能见上一面。
女孩有很多同龄的贵族朋友,男孩女孩们总是一起坐马车去做弥撒,也正如波尔多主教所教导的那样,每当心中有愧,或者单纯只是身体不适的时候,都会去教会忏悔。
有时候病到无法起身了,教堂也会安排神父上门倾听他们的罪过,并祈祷由此尽快康复。
哄骗无知孩童的说辞无非是,检查身体,玩小游戏,又或者是触碰抚摸哪些地方就可以更好的净化、忏悔。
领主起身就走。
她罕见地凌厉肃杀,以至于根本没有吩咐侍从备车,翻身跃上骏马便疾驰而去,一众骑士紧随其后,如同前去征伐的铁骑。
路易原本在卧房里批阅信件,无意间听见嘶鸣的烈马长啸声,闻声临窗探看。
他的妻子——那个温婉、柔美的女人,以他从未见过的强势姿态策马而去,紫金色披风如飘扬的旗帜。
少年不善骑射,心中异样感骤起。
他叫来侍从,问:“刚才有人离宫?”
“是公爵大人,殿下。”
“她要去做什么?”
“似乎有人触怒了她,看方向似乎要去教堂。”侍从紧张起来,“我会尽快替您问清楚。”
“立刻备车过去。”
“是!”
他见惯妻子柔顺的样子,此刻反而像是从头开始认识她。
等众人赶到圣安德烈教堂时,第一眼看见的已是女公爵手持利剑,逼得神父跪伏在地上。
波尔多主教即刻了解其中内情,脸色铁青地驱散无关众人,唯独留下了其他地区来的同僚,以及路易七世。
他这些年陪伴着埃莉诺姐妹长大,将她们视如己出,看作亲生女儿般教导疼爱,竟没有想过祸祟就出现在自己的教堂里!
埃莉诺的声音冷沉得可怕:“你还有什么要辩解的?”
她的长剑抵在教士的咽喉处,殷红血迹已顺着锋芒汩汩滴落在地。
保罗神父激动起来:“我没有做过!”
“圣主在上,我一直对每个教徒都慈爱有加,怎么会玷污那些还没有婚嫁的女孩!”
眼看着波尔多主教脸色阴沉,完全没有说和的苗头,那个老头又嚎啕起来。
“我请求水刑,让神意来证明我的清白!”
“水刑?”埃莉诺冷笑起来,“绑住你的手脚,沉下去便是无辜,浮起来就是有罪?”
“无凭无据的悬案才需要这个法子,我妹妹的证词完全可以要了你的狗命。”
她抬起头,尚存稚色的脸庞已浸着上位者的厉色。
“需要我把那些贵族的孩子们都叫过来,指控你都做过什么吗?”
主教们面面相觑,已经觉得不安。
这不是什么新鲜事,只是大部分时候,躁动的教士会找来他的情人,又或者是蛊惑那些一意赎罪,祈祷受孕的妇人,先贬低她们罪孽深重,再教导所谓的‘苦修’。
这股风气屡禁不止,不分修道院严厉清查,也有些地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保罗居然把手伸到那些贵族的子女身上!猪獾般的蠢货!
“这样恐怕会引发信徒们的不安,”有主教终于开口道,“保罗,立刻忏悔你的罪过罢。”
保罗一口咬死,哪里还肯认:“要么水刑我,要么判我无罪,上天知道我是无辜的!”
埃莉诺看着波尔多主教,此刻既是阿基坦的领主,又是他最冷静的学生。
“晚了。”她说,“我太清楚你这种人会是什么货色,已经让那些孩子过来了。”
保罗一时踉跄,跪伏在冰冷的地砖上,嘴唇哆嗦起来。
经常和妮拉一起玩的孩子们,从六岁到十四岁,凡是没有成婚的都被带了过来,其中也有几个男孩。
当事人已经被骑士们拖去了地牢,借由松绑的名义痛打了一顿。
波尔多主教温和地与他们互道午安,委婉地询问起这件事情。
许多答案都天真又黑暗。
孩子们一无所知地被相继护送回家,等保罗神父再被拖出来时,主教们对他脸上的淤青血肿视而不见。
“我——我是无辜的,救救我!”那人吐了口血水,含混地嚎叫道,“没有人因此怀孕,我根本没有——”
他被脏抹布彻底堵住了嘴。
“他应被开除教籍,得到应有的审判。”沙特尔主教开口道,“罚他永久不得参与圣事,以斋戒苦修来洗涤罪过。”
波尔多主教深知领主的脾气,缓慢地闭上了眼睛。
“仅此而已?”埃莉诺笑道。
沙特尔主教皱起眉头,准备教导她关于仁慈的箴言。
“直接宣布吧。”埃莉诺说,“如果这就是教会的决定。”
主教们本以为她又会像先前那样难缠,听到这话,前后都松了口气。
惩罚保罗不算什么大事,但不能由此影响了教会的名声——
这件事一旦传出去,有多少人家会心生警惕,不敢再让孩子们来单独祈祷!
长此以往,教会的权威还怎么能立得住!
保罗被当即宣布开除教籍,并需要茹素苦修七年,作为他犯禁的惩罚。
在宣判结束的下一秒,高大如铁山般的女骑士直接拖起这人的衣领,把他如破麻袋般拽了出去。
沙特尔主教脸色大变:“你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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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位骑士挡在了他的面前。
“您并非阿基坦的主教,未必明白这里的风俗规矩。”那位男骑士硬邦邦地说,“现在,这个人已经被开除教会,迎接他的将是世俗法庭。”
而世俗法庭的唯一裁决者,是他们的领主,埃莉诺。
“不可以,把他叫回来,立刻——”沙特尔主教催促道,“你们圣安德烈大教堂的名声不要了吗?!”
混乱争执里,波尔多大主教徐缓地睁开眼睛,目光苍老又平静。
“让罪人的魂灵洗涤一净,人们自然会崇敬这里。”
埃莉诺温和道:“原来您留着他另有其用?”
沙特尔主教刚要怒斥众人,硬生生地被截了话头:“是,就是这样!”
“那么,你去叫保罗神父回来。”她轻声道,“我们尊重远道而来的客人。”
男骑士行了个礼,慢悠悠地走了出去。
然而那个老混球已经被麻绳绑缚双手,拖在快马的身后即刻就绕城半周了。
一路黄沙漫卷,血迹斑斓。
伊内斯行事实在雷厉风行,她于广场前宣布这个老头违背法典,诱骗妇女,差点毁去许多女孩的清白纯洁,他作为异教徒潜藏在圣地深处,差点污了教廷的清白。
“传领主令——火刑!”
许多市民都亲眼看见了这场大火的倏然升起。
黑烟弥漫中,那老头爆发出尖锐嚎叫声,很快就没了呼吸。
埃莉诺站在远处,看着直冲云霄的烟尘,和颜悦色地同沙特尔主教告罪。
“我的侍从腿脚太慢,没能赶上伊内斯的快马,还望恕罪。”
“回宫以后,我一定对他们严厉处罚,以作告诫。”
沙特尔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勉强能接受新的说辞。
“异教徒的诡计而已,”他辩解般恼怒地又重复了一遍,“是异教徒,差点脏了教廷的名声!”
埃莉诺亲自为他斟酒,温和道:“让您看笑话了。”
沙特尔主教反应过来,先前的防备也终于缓和许多,接过酒杯看天边的焰光。
这小姑娘只是想保全贵族女孩们的名声而已,可以理解。
她能有什么手腕?想多了。
主教们逗留了一会儿,便各自找借口离开了。
看热闹的人群散尽,日色也终于落下帷幕。
埃莉诺转过身,看向始终站在自己身后的路易。
她的伪装也许暴露了大半。
她浓烈,僭越,强硬,在教廷面前甚至咄咄逼人,言行跋扈。
她凝视着新婚丈夫,露出疲惫又无害的笑容,并没有解释的意愿。
他已经什么都看见了。
花团锦簇又腐朽不堪的教会,心知肚明却默然揭过的主教,从来是对正常生活的教众狠厉苛刻,对龌龊不堪的自己人随意放过。
保罗所面临的责罚,甚至比不上那些失贞少女所遭遇的十分之一。
她等待着他质问或辩解的言语。
夜色浓稠,他们几乎要看不清对方的脸庞。
他开口时,声音依旧沉缓温和:“可以教我骑马吗。”
她跃然上马,手臂纤长白皙,又力量勃发。
他们同骑而归。
9. 显灵
上流的夫妇本该分床而眠。
这是几十年前开始流行的做法,用脚趾头也想得出来,这说法同样来自教会的杰出手笔。
魔鬼会在人们欢畅享乐时趁虚而入,夫妻越发亲密,越容易被恶灵上身,后患无穷。
——只有穷人夫妻才会挤在一张床上。
婚后第一天,路易便打算回到自己的卧室安寝。
听到嘱咐,侍女让娜一时没有收好表情,欲言又止地应下了。
路易皱眉道:“你这是什么表情?”
侍女低头不语,说:“我立刻去为殿下铺床。”
路易:“说出来。”
侍女让娜说:“也许是南北并不相同,殿下。”
“在阿基坦,只有形同陌路的夫妇才会分床睡觉。”
她飞快地行了个礼,准备退出寝宫。
“站住。”
路易不悦地解释道:“我绝没有与埃莉诺冷淡的意思。”
他耐着性子与妻子的贴身侍女解释,这出自对双方安全的考虑,也是对教义的遵循。
让娜愣愣听着,问:“殿下修行多年,又有圣主们的庇佑,难道还会被什么恶魔侵占吗。”
“这不一样。”
“我从来没有见过什么魔鬼,”粗笨的侍女说,“倒是见过许多不对付的夫妇,最后各自在外面养些情人,倒也很快活。”
她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匆匆地弓身行礼,道歉离开。
不过多时,另一位侍女过来请路易回房间安寝。
埃莉诺仍在沐浴,并不知道此刻状况。
她的寝宫宽阔温暖,散发着玫瑰、鼠尾草焚尽后的安宁气息。
路易再次看了许久,准备离开。
刚踏出房门一步,他差点与妻子撞个满怀。
后者散发着沐浴后特有的温暖香味,笑着张开双臂抱他。
“今晚做个好梦。”她踮脚轻吻他的脸颊,又因为自己的冒犯脸颊微红,“我保证,以后尽量不这样,不要生气。”
“让娜已经找我认错了,我罚她明天抄经祷告,还请您不要怪罪。”
少年本就心有不舍,听见她的告别时即刻抬头。
他的声线有些晦暗。
“你打算送我离开了?”
“两位骑士会带您去对角的那座塔楼。”她裹紧斗篷,看向漆黑的远方,“还是您先前常住的那间客房。”
他们同时望向远处。
即便城堡四处都能望见隐约灯火,但在浓墨般的深夜里,那座塔楼遥远地几乎看不清轮廓。
贵族们都选择住在郊区,不过此刻还在舞蹈玩乐,也并不会前往那里。
安布里埃宫广阔到近乎寂寥,也许还回荡着被人遗忘的幽灵。
风声冰冷而渺远。
路易深呼吸了片刻,牵过她的手,径直往回走。
埃莉诺有些慌张地唤道:“殿下……”
“那边的房间恐怕还没有整理好。”路易说,“我不介意和你一起入睡。”
“至少在启程巴黎之前,”他似乎在强调什么,“我们都在一起。”
今晚已经不是新婚夜了。
按照叙热的教导,他们本该睡姿端正,互不接触。
埃莉诺比平日要更显得拘谨。
她完全没有触碰他,仅是低声道了句晚安,呼吸声便逐渐绵长轻微了。
十七岁的新婚丈夫喉头发烫。
他勉强还记得几句圣训,但主教们早已见证,他答应了埃莉诺的婚前请求。
保留阿基坦,婚后可以随意回家探望,以及夫妻亲爱,尽早有子。
她反而像是都忘了。
少年合上双眼,凭着无声的祈祷等待入睡。
他感到不快。
他们今天几乎没说过话。
仅仅是清晨去教堂时交谈过几句,然后她一整天都在忙各种事,有见不完的大臣和使节。
如同沙漠中的干渴般,他已经全无睡意,只想去牵她的手。
修长的指尖在丝绸床单上轻动,克制又犹豫。
柏拉图说,人必须爱。
他在远古的译本里记述,人原本是两个头,四只手,四只脚的动物,但这样太过强势,所以被异神忌惮,一劈两半。
终其一生,人都会本能地想要找到对应的另一个人,弥合这样的残缺。
睡梦里,埃莉诺察觉到自己被环抱着,如同弯月般被紧拥。
她睡意朦胧,纵容着丈夫的亲近。
没药的幽沉气味无声侵占着她的呼吸。
温热的气息在她的后颈轻扫,又化作轻不可察的吻,在发间短暂停留。
一旦尝过亲吻的甜头,没有人能就此戒掉。
他犹觉不足,吻过她的耳后,又握紧了少女微冷的手。
誓言在上,他们亲近相伴也无妨。
所有人都会为卡佩皇室新的继承人欢呼庆祝。
“路……”埃莉诺勉强清醒了些,谨慎地说,“神父还没有为此预先祈祷。”
她被烫得瑟缩了一下,小声提醒丈夫:“要等至少一个月。”
他回过神,为自己的失规道歉,听着她再次入睡。
这本是他想要的。
远离欲望,尊重互爱,过毫无争议与瑕疵的生活。
一个冰冷到嘲弄的念头划过脑海。
主教们和情妇诞下私生子时,难道也预先祈祷过吗。
他一瞬清醒,为自己的越轨感到惊异,又皱眉思索。
有些裂隙,一旦出现就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清晨,叙热等候在角塔下,准备与太子殿下一同去教堂晨祷。
这位老人并没有等到任何人,巡逻的守卫看到他,表情古怪地过去询问。
“客人,您在这是在等?”
“我在等太子殿下。”
“太子和公爵当然在寝殿里。”守卫指向高大的城堡主楼,“你得去那边,弩手宫。”
叙热意识到什么,问:“太子和公爵没有分开休息?”
“先前太子是客人,婚事也没有谈妥,当然要住在客房里,”守卫有点不耐烦了,“婚礼的时候你不是也在吗?”
叙热勉强道谢,匆匆离开。
他很快找到了路易。
“婚礼已经结束了,你还住在弩手宫?”
修道院院长希望这一切都是误会。
弩手宫也有不同的房间,夫妇肯定会分房而住。
路易在用百合露水净手,平静承认:“我和她住在一起。”
他的养父重声道:“你明明知道——”
“我要尊重阿基坦的风俗。”路易说,“你希望我和她关系疏远?”
“可是教廷早有训诫,夫妻之间永远要保持距离!”叙热严厉道,“这更是贵族的体面!你知道不该这样,还容忍自己一再犯错吗?!你往常遇到这种事,会一声不吭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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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教堂里忏悔一整天,甚至更久!”
路易很慢地看了他一眼。
“你这样训斥我很多次了。”
叙热没有听懂这句话的意味,只因太子的改变而更加不安。
“孩子,你们在新婚时已经完成了圣礼,接下来的日子便该潜心修行,成为仁慈洁净的君主,不要被害人的欲望腐蚀——”
少年沉默片刻,说:“我现在去教堂忏悔。”
他没有享用丰盛的早餐,随叙热一同去教堂待到了下午,如从前无数次那样,开启漫长的自罪与忏悔。
直到侍从神色慌乱地赶来。
“公爵唤您尽快回宫,她不肯说出了什么事,一直在流泪!”
路易立刻起身。
他赶到寝宫时,妻子在捂脸哭泣,身边是慌乱的神父和侍女。
她示意其他人都离开,焦急地牵住丈夫的手,声音颤抖。
“我梦到了圣母玛利亚……她指引我看向北方,有一座小岛,上面有颗铅灰色的星,摇晃着掉了下去,像灰烬一样散开了。”
“难道你梦到了西岱岛,”路易急切道,“我们的王宫就在那里,你还梦到了什么?”
她勉强回忆起些许线索,与西岱宫还有塞纳河的特征都完全吻合。
一众侍从乃至神父的表情都越发惊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们的领主从未去过遥远的北方,更不可能知道那里宫殿的轮廓,河流的走向。
这难道是……神迹的降临。
埃莉诺用指背擦拭着眼泪,任由侍女们连声安慰。
“快给巴黎写信吧,”她无措地说,“圣洁的玛利亚只提醒了我这些。”
路易立刻答应,并吩咐侍从快马加鞭地把信送回北方。
叙热听闻之后也立刻离开了阿基坦,他完全相信这些来自神祇的警告,临走前还找占星师匆匆盘问了许久,得到的尽是语焉不详的猜测。
还在城堡外的浩荡车队加快了集结进度。
宴会被快速叫停,说回到巴黎以后再行狂欢,贵族们虽然还在兴头上,也只能吩咐仆从们开始收拾行李。
主教们消失了许久,终于又聚集在圣安德烈教堂,为巴黎潜心祈祷。
公爵与妹妹拥抱告别,正式踏上前往巴黎的旅程。
八月三日,新婚夫妇便抵达了普瓦捷,略作休整。
八月十日,他们在旅途中遇到了折返归来的叙热,后者带回了老国王的死讯。
路易六世在一周前去世了,年仅五十六岁。
“Leroiestmort,viveleroi!”
旧王已死,新王万岁!
“Leroiestmort,viveleroi——”
在场的所有贵族都见证了新朝代的到来。
路易七世即刻继位,加冕的盛大仪式将于巴黎举行。
待涂过圣油,被授予权杖与王冠后,他将接受法兰西所有贵族的宣誓效忠。
至于预知这一切的埃莉诺,她先前的行事莽撞,曾引起数位北方主教的不满。
人们再看向她时,目光里增添了许多对不可知的敬畏惶恐。
“你们敢信吗……当时是王后一早就知道……”
“真的假的,圣母真的显灵了,还提前给王后托梦?!”
“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的事,主教们都亲口承认了!”
她已被圣母的慈辉赐福庇佑。
10. 颠覆
距离新王加冕已经过去半个月了。
王后缓慢地适应了她在巴黎的新生活。
人们对她充满好奇,听到的传闻说法不一。
那些去过阿基坦的贵族说,这个南方的女公爵很有脾气,率性不驯,根本不像宫廷里的淑女。
一个要保留权力的女人,竟然在婚事前和丈夫讨价还价,实在是胆大妄为。
主教们本对她略有微词,但因为圣母玛利亚的显灵,又出奇一致地选择了沉默,不肯评价与她有关的任何事。
王后隐于幕后,在西岱宫里祈祷、读书、与巴黎的学者通信往来,仅仅在国王的加冕礼时露面过。
她拥有月华般的淡金长发,明蓝眼眸犹如宝石,看起来恭顺又谦卑。
人们正惊叹于她的容貌仪态,很快便听见王后因为旅途劳顿偶感风寒,需要至少几周的静养,不会露面于宫廷前。
好在来自阿基坦的礼物正在陆续绽放。
枯燥死板的北方太需要一些乐子了,随行阿基坦的诗人们刚来巴黎不久,不费吹灰之力就占领了街头巷尾的酒馆。
他们有讲不完的故事,从横笛到手风琴都演奏得娴熟美妙,还不断创作着堪称辉煌的史诗圣歌。
阿基坦三个字俨然成了时髦的代名词。
第二份礼物更是令巴黎焕然一新。
王后潜心信教,离开家乡时还带走了一大批修女,为巴黎献上了风味更加奇妙的啤酒。
巴黎虽然土壤肥沃,但光照和温度都远不如南方,本地产的葡萄酒勉强供作餐酒,很难取悦人们的舌头。
在王后赞助的新修道院搭建期间,南方的修女们散落于巴黎各处的教堂、修道院之中,用她们神秘的草药配方帮助信徒们一起酿酒。
那种饮料实在是清新可口,比起浑浊不堪的河水,酸涩发苦的苹果酒,简直是便宜又慷慨的上等货色。
尝到好滋味后,人们把这类啤酒抢购一空,陆续还有奸商谎称自己预定了一大批来自阿基坦的好酒,收下银币就拍屁股溜走。
偶尔也有一两个老贵族不满地嘟哝着。
什么玩意,草药配方的新啤酒?
饱受赞美的王后正在寝房里看书。
她以养病为由,许久没有再让路易探访,独自清净。
西岱宫原本就分别设有国王和王后的单独寝宫,虽然位置相邻,但路易去了几次,都被女官挡在门外,满怀歉意地劝他离开。
国王有些烦躁易怒,在朝会时赶走了好几个弄臣。
直到日落时分,埃莉诺才合上书页,示意侍女行事。
要刚好卡在国王用餐的时候,送一壶婚宴上他们共同饮用的蜂蜜酒。
让娜出去了很久才回来,手中多了一封信笺。
“陛下望着酒好一会儿,才喝下了一大杯,随即问您是否痊愈了些。”
“按照您的吩咐,我说您的风寒终于快要痊愈,脸上也有了笑容。”
她接过纸笺,看到其中简短的诗句。
『我心如困于高塔之囚』
『唯有你的目光可以作为钥匙』
上一世的她恐怕永远都不会相信,那个偏执生疏的男人,竟然会压抑着思念,写出这样直白的诗倾诉爱意。
他已经隐忍到接近极限了。
埃莉诺看了许久,低声道:“为我更衣,现在去书房。”
晚餐时间仍旧枯寂而漫长。
路易食不知味,简单用餐后离开,照例回书房批阅公文。
他打开门时,一眼看见阔别许久的妻子,后者怀抱着书卷,目光腼腆又欣喜。
少年国王短暂地看了她一眼,反手关上门,快步上前。
路易完全忘了自己要说些什么,本能般抚上她缎子般的长发,倾身吻了过去。
半个月的分离对于新婚夫妻来说已经是漫长的折磨。
他是少年登基的国王,又刚接受过贵族们的宣誓效忠,正值意气风发的辉煌时刻。
这个吻比往日还要更加滚烫,如同早已被权力深度烘烤。
埃莉诺被亲得略一踉跄,腰间即刻被沉稳环住。
她哑声道:“我都没有来得及说,我好想你……”
丈夫仅回应以更加深入的吻,任由书卷坠落在地,砰的轻响。
他渴望她,爱慕她,一连十余天都无法相见,心脏都仿佛放在炉火上煎烤。
他们额头相抵,掌心也弥漫着汗意,气息纠缠。
没有比这更荒谬的事。
两个月前还严苛古板的僧侣国王,在寝宫以外的地方紧拥着他的妻子。
她被亲得低笑,抱着丈夫的脖颈小声撒娇。
“医生希望我多出去走走,路,明天可以陪我一起吗。”
“对了……玛格丽特夫人邀请我们下周去参加狩猎。”
路易逐一答应,只想听她要求更多。
所有人都在议论她,阿基坦的埃莉诺。
她为巴黎带来了美酒、诗歌、欢笑,像来自春天的女神。
他几乎想带她去任何地方,让所有人看到,她是他的妻子。
那些人最好嫉妒到发狂。
不出意料的,国王睡在了王后的寝宫里,一连数日都没有离开的意思。
有工匠被召去了西岱宫,吩咐在两个房间之间打造通道。
国王的寝宫仅用于召见密臣,批阅章程,而王后的寝宫才是爱与安眠的温床。
他不再耗费一整个上午聆听圣歌、祈祷自悔,而是陪王后一起漫游巴黎,浏览这座城市的风光。
出巡的第一日,叙热便挡在了马车前,神色凝重。
“您不该这样。”
五十六岁的老者须发全白,目光里带着威慑。
他如同要镇压这两匹高头大马一样,独自拦在国王的车驾前,邀请陛下去教堂祝祷。
“世人的光阴应奉予圣主,数十年如一日地虔诚行事!”
路易看着他的养父,已不再开口。
旁侧的侍从立刻道:“国王现在要去巡视巴黎各处,让开!”
叙热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路易从前是最乖顺听话的好孩子,对他的教导从来都只有聆听践行,怎么会……
老修道院长还在呆愣着,反而是王后下车行礼,同他轻声解释。
“请您不要误会,前几日下过暴雨,有很多子民的房舍都坍塌了,国王想去亲自布施他的仁慈。”
“如果院长愿意的话,与我们一起去吧。”
叙热再一次看向了埃莉诺,目光怔忪。
早在阿基坦的时候,他对她的不悦已经有些明显了。
作为恪守教规的清教徒,他十分不赞成王后的行事风格,以及她对国王的恶劣影响。
她反而对他尊重客气,还主动提出邀请。
埃莉诺已笑着吩咐侍从开道。
“请吧。”
国王比平日更加沉默,表露着少年人特有的抗拒。
此趟旅途将从西岱岛开启,再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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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塞纳河左右两岸,为年轻的新王后展示巴黎的全貌。
卡佩皇室居住在这座城市的心脏位置,被塞纳河水环绕的小岛上。
岛屿面积并不算大,西侧是古老的王宫城堡,东侧则是接近倾圮的圣埃蒂安基督大教堂。
埃莉诺安静的看着。
她的晚年早已见证了这座城市全然不同的面貌。
但在此刻,灰败破旧的巴黎还笼罩在罗马的阴影下。
左岸的古罗马浴场已经摇摇欲坠,至于那些尖塔般高立的典雅建筑,还没有半点踪迹。
他们刚从繁荣的波尔多和普瓦捷归来,再目睹这里的破旧街道、泥泞道路时,都会有种来到乡下一般的不真实感。
马车停在满是修补痕迹的古老教堂前。
叙热虽然心绪沉闷,仍是尽职地为王后介绍起这座圣殿六百余年来的荣光。
“这里原本伫立着罗马人的异教神庙,好在天主的光照耀于此,由国王下令,建立了第一座教堂……”
他是个识趣的人,逐渐已有了远离朝政的心思。
作为路易六世的好友,叙热不仅担任宫廷要职,成为两朝的国事顾问,也潜心修行,引导着年轻国王走上良善的道路。
路易年龄渐长,对他的抗拒逐渐明显,老头看得比谁都清楚。
他暗想着,倒不如请辞离开,去远郊专心修葺圣但尼教堂。
他醉心于玫瑰花窗的斑斓颜色,尖拱高塔的协调典雅,会竭尽全力修造出更神圣的殿堂。
得体的辞令还在酝酿着,老者听到王后再次开口,笑着说:“这里该盖一座新教堂。”
他转过头,看到埃莉诺凝视着颓败的老房舍。
老头完全忘了自己该呼吸这件事。
她难道打算——
后者漫不经心地说:“老教堂固然朴素稳重,但新的教堂应呈现天堂与圣母的瑰丽,不是吗?”
“我想,新教堂应兼具华美与空灵,用些尖拱、钟塔、祭坛之类的设计,最好配合玫瑰花窗——用剔透又明亮的彩色玻璃,让这座宏伟建筑的内部都洒满灿烂圣幻的辉光。”
叙热在此刻才发觉,她当真是天启般的聪慧人物。
他对玻璃花窗的狂热之心在此刻被全然激发,甚至随着王后的描述,已经看到了那个如圣母般纯洁华美的崭新建筑,已经快要热泪盈眶。
“的确是这样,的确,”他有点结巴地说,“如果能有座新教堂的话,您和陛下也更方便去晨祷弥撒,聆听主的教诲。”
路易凝神听着,允诺道:“朕会从国库里分拨出足够的金币,用来资助这座巴黎圣母院的诞生。”
“阿基坦当然也会慷慨贡献,”埃莉诺笑着对叙热说,“至于对这座教堂的设计绘制,可以麻烦由您来主持定夺吗?”
老头摇晃了一下,被不真实的眩晕笼罩。
他从前看她,几乎只看得见世俗享乐的恶欲。
太过奢侈华丽的衣袍,还有直率露骨的言行,每一处都令人扼腕。
可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不一样了!
王后的确是来自圣母的使者,还派遣他来亲自完成新的神迹!
一切都将被最极致的艺术呈现,如同圣母的恩惠与慈悲!
少女并未觉察老教士竭力克制的狂喜,向她的丈夫温声请求。
“听修女们说,城郊的圣但尼教堂也年久失修,刚好今天一起提出来,也一并由我来出资重建吧。”
老头颤抖到快要哭起来。
11. 逆反
马车继续向前,自长桥驶离湖中岛。
塞纳河的左岸与右岸截然不同。
左岸是学者、修士、以及信徒们的聚集地,人们在广场上辩论论道,在学院里书写哲思,让巴黎以精妙的逻辑学出名,遍布着零碎的小城堡。
右岸不仅有多座大城堡构成防御链,遍布着市场、果园、葡萄园,以及并不算正式的贸易市场。
有货币兑换商往来吆喝,也有工匠忙碌不休,越来越多的手工业者在此聚集。
十五岁的埃莉诺一路望去,既看见许多古罗马风格的断壁残垣,也回想起七十年后这里的繁荣样貌。
狐狸王的确知道要怎样振兴一个国家,可惜这一世没机会登场了。
埃莉诺清楚自己不能贸然提议,去翻修道路,建立市场中心,一步一步侵占民心,直到足以修改立法。
再愚钝的国王也会对权力敏感至极。
她表现得足够无知。
“为什么要留着这些石栏和断墙?”
“因为维京人,王后殿下。”叙热明显热络起来,为她讲解这些随时可以被调用的防御工事,“过往的几百年里,维京人如黑夜里的海妖般随时侵袭我们的国土,也正因如此,王室定居在塞纳河内的岛屿上,竭力与那些蛮子保持距离。”
“维京人?”埃莉诺皱眉道,“巴黎城并不靠海,维京人怎么会……”
叙热摇头叹气。
“那些蛮子的船又长又轻,吃水很浅,既能在海面上乘风破浪,也可以在内陆的小河里快速行军。”
他担心某些残酷的传言会吓到年轻的王后,但仍是如实禀告。
“圣历845年,有一百多艘维京人行船冲进巴黎,把这座城市洗劫一空。”
“过了五六十年,他们再度围攻巴黎,被国王正式授予了领地——也就是现在的诺曼底公国。”
好在那些野蛮的丹麦人被法兰西教化影响,不仅学会了流利的法语,也终于摒弃那些可笑的异神,成为正教忠实的信徒,在北方外沿守护着如今的法国。
听到诺曼底三个字时,埃莉诺的神色不可察觉地沉顿片刻。
她的第二任丈夫,亨利二世,从父亲那里得到了安茹,从母亲的手中继承了诺曼底,又与她成婚而得到阿基坦,最终成为法国最大的领主。
她对那个人的爱与恨意被短暂唤起,直到看见年轻丈夫的深蓝眼眸时,才倏然回神。
指尖无声地掐入掌心。
“……维京人再也不会来了吗?”
路易笑道:“不必担心,如今的诺曼底已足够忠诚。”
叙热露出厌恶的表情,他由衷地祝祷起来,愿主能净化那些恶人的灵魂。
“如果您询问的是海盗——那些四处劫掠的蛮子早就不见踪迹了,他们摇身一变,成了派头十足的商人,如今在各国兜售着鲸油、海象牙、蜂蜜、硫磺,还有妇人们爱不释手的丝绸。”
“那些人从修道院里劫掠了无数的圣具礼器,把它们丢进熔炉里重新弄成金块银锭,听说甚至不少家族还有大到可怖的银窖,现在倒是摆出文明人的面孔,要与我们平起平坐了!”
脑海里有什么倏然一闪,埃莉诺又想起了她的骑士从前开的玩笑。
『有谁敢抢劫维京人呢?』
答案并不可知。
但如果真的有人能做到这件事,等同于合法掠夺来自教廷的黄金白银,是一场畅快又公平的报复。
她一时深思,在半日的游览结束后返回寝宫,给妹妹写下密信。
亲爱的妮拉:
很开心看到你的来信。
当我得知你近日审判了多起纷争案件,成为善恶分明的副领主时,我由衷地为你骄傲。
我们的家族产业横跨多个领域,一直是由外人代为经营往来。
如果我们能有一支船队能跨海远行,既可以捎上其他商人,赚取可观的舱位费用,也可以探索更多未知的福地,达成条件更为丰厚的交易。
当然,这艘船队应配备充足的防御武装,避免被有心人劫掠一空。
我早已叮嘱过宫廷总管,在财政支出方面谨慎小心,不要冒进投资。
妮拉,我会在巴黎聆听智者们的指导,了解人们更青睐哪种船只,在跨海远洋时坚固可靠。
你在波尔多会拥有更多的地缘优势,请你慷慨地宴请那些异国的商人水手,只当听些有趣的故事,了解海上的危险与机遇。
我打算在明年的收获节之前归来,与你再度相见。
让我们共建一支属于阿基坦的宫廷船队,让狮纹旗帜飘扬在北海之上。
爱你的,埃莉诺
圣历1137年9月27日
这封密信被烙上狮纹火漆,即刻被送往南方。
埃莉诺掩卷沉思,仍觉不够。
婚后的束缚实在太多了。
她现在是国王的妻子,应当端庄得体,平日能随意出入的地方只有宫廷与修道院。
如果要找些乐子,顶多去宫内或右岸的集市上买些首饰珠宝,又或者是召见那些贵妇淑女,聊些客套的话题。
那么,只要在塞纳河左右两岸略远的位置都修筑一座修道院,她便有足够的理由穿梭于整个城市,获取无法被人们警惕的自由。
顺带着,还体现她作为教徒的虔诚热忱,化解教廷对南方风潮的抵触猜忌。
埃莉诺垂眸而笑。
她甚至可以借此对她的国王撒娇,让他将城郊的任意一处残破的小修道院赏赐给自己。然后再精心修缮,扩展壮大,用以庇护那些渴望逃离苦难的女人。
这样的礼物,远比宝石项链来得轻描淡写,还能让路易的信任随之延伸。
前世在宫廷浸淫数十年,埃莉诺早已能信口说出那些漂亮话。
“在您的统治下,巴黎乃至法兰西都一定会迎来更加长久的繁荣。”
“路,我也想为孤苦无依的妇人们做些什么,让她们感念您的恩德与慈悲。”
她吩咐女官取来羊皮纸地图,一连几日都在挑选合适的地段,显得有些茶饭不思。
宫廷会议上,弄臣有意活跃气氛,对着大臣们神采飞逸地讲起笑话。
他穿着红绿碎布拼接的花衣裳,戴着铃铛摇晃的驴耳帽,手中握着小丑杖,模仿起女人的尖利声音。
“噢,我亲爱的丈夫——我对你的忠诚,就像最坚固的锁!”
一转头,弄臣又猥琐一笑,让小丑杖重敲桌面,用男人的粗糙声线说:“但全城的锁匠都配有钥匙,哦不,或许只要一枚银币,就能让忠诚换个新锁!”
贵族们喝着葡萄酒,听得放肆大笑。
埃莉诺从琐思中短暂回神,在嘈杂笑声里看向了那个弄臣。
她的目光平静冰冷,让后者背脊一抖,感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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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鹰隼撕开胸膛般的恐惧。
“很好笑吗。”她询问。
人们逐渐回过神,意识到王后的存在。
王后总是伴驾于国王身侧,参与宫廷的任何场合,但这并不足以引起谁的注意。
弄臣转动眼珠,把难以察觉的傲慢化入玩笑口吻里。
“一把钥匙总会有好几把钥匙——锁孔还有大有小哩!”
大伙儿正要哄堂大笑,却听见王后以更快的速度,以冷峻而平静的口吻说:“滚出去。”
“你永远不得踏入宫廷。”
国王漫不经心地抿了口酒,示意侍从照做,眼神隐有玩味。
弄臣得意洋洋的表情凝固在脸上,一下子变得惊恐又难以置信。
“陛下——!”
那个矮胖的小丑还未出口告罪,即刻被人飞快地堵住嘴巴,当着所有人的面拖了出去。
至于他所梦想的赏赐,封地,养尊处优的生活,即刻化作泡影。
大厅里一片寂静,人们惊异于国王对妻子的纵容,更诧异于她莫名其妙的脾气。
“……阿基坦为巴黎带来了美酒、诗歌,还有第三件礼物。”
埃莉诺缓慢地说:“尊重女人。”
前世便是如此。
她为北方带来了骑士文学,爱情诗歌,美酒与首饰,以及女人的地位。
那时候的她引入了阿基坦一切文雅的事物,以及全新时尚的风潮。
男人们开始留起卷曲的小胡子,轻快利落的短斗篷。
女士则重视起自己的仪容,纷纷戴上小巧华丽的头饰。
她清楚自己这么做,会被这些男人厌恶抵触。
但那又怎样。
这件事很快传遍大街小巷,被人们悄声议论。
“南方的男人从来不打老婆?”
“我前几天遇到有阿基坦来的使者,他还对我行礼呢。”
“可这里是巴黎,不是什么狗屁阿基坦!”
国王的默许就是最好的答案。
虽然大部分巴黎男人都对这件事不情不愿,他们喜欢下流的荤段子,习惯了骂自家婆娘是个蠢货,有时抄起手边的物事狠揍她们一顿,发个脾气也是天经地义。
但浪潮已经开始了。
——因为最好的啤酒都是由女人们酿造的。
只有少量成品需要留给修道院,满足日常饮用。
阿基坦的修女们教导她们如何劳作,在兜售完啤酒后又将对应的抽成逐一分发。
偶尔会有几个不开窍的女人,把自己的收入上贡给丈夫,以换取一两句夸奖恭维。
更多女人涌进了修道院,与南方来的修女一起祈祷劳作,重拾充满希望的生活。
草药配方一直秘而不宣,哪怕有巴黎的主教隐晦提醒过,修女们也以温和的说辞挡了回去。
没有人能知道这份垄断的秘密,但美味的啤酒实在太过诱人,男人们都在认命地掏出钱包。
至于深居幕后的王后,正坐在丈夫的腰上,俯身亲吻他的眉心与薄唇。
“请原谅我的僭越……”她低笑着开口,声音微颤,“如果这能取悦您的话。”
少年喉头滚动,掌心轻掐。
按照教义,他们永远都不能这样胡来。
他心想,他已是至高无上的国王了。
他有权力纵容这世上最可爱的埃莉诺。
12. 清醒
埃莉诺很快拿到了自由外出权。
在人们的眼里,这只是一位年轻的虔诚王后,在为远隔两岸的修道院亲自奔波。
左岸修道院是临时购入的破旧屋舍,虽然面积很宽广,足够划出一片地方拨给铁匠劳作,还可以另设纺织小屋、绘画广场等用处。
这里有十几亩未曾开垦的荒地,房子年久失修,还是老式的木石混搭结构。
右岸的新资产则是来自丈夫的小礼物,交换条件是一个早安吻。
由于被国王事先叮嘱过,在交付给她时,修道院内外都已被连夜修缮得整洁干净,不仅配备了牧场、葡萄园、玫瑰花园,还有小型图书馆,以及宽阔气派的中央厨房,以及最重要的,多个小礼拜堂和足够容纳数百人的教堂。
这里俨然是一个小贵族的庄园了。
埃莉诺用了一整天的时间,来确认丈夫送给她的新领地里都有哪些小惊喜。
她写了封口吻欣喜又温存的情书,赞美他的心意如教堂的十字花窗般明亮圣洁。
在某个瞬间里,那份爱意宁静真切,让她完全能看见另一条路的命运。
他们可以是一对长久相伴的夫妇,在炽热爱意里诞育这个王国的继承人,就此平静圆满地过完一生。
他们本可以没有猜忌、恨意,以及最终的谋杀。
埃莉诺仅是呼吸微顿,便任由那样的念头如落雨般飘去,再无痕迹。
爱如致幻剂,权力是清醒药。
上一世,路易哪怕禁欲到古板的地步,也一度爱她到奋不顾身的地步。
再奋不顾身的男人,也会因为她生不出儿子而愤怒离婚。
修道院院长的人选需要严格筛选。
女官提供了长串名单,其中不乏年迈的老贵族,自罗马教廷归来的修士,富有学识的哲人,以及前朝的宫廷要员。
埃莉诺再三考虑,选中了一位并不起眼的候选者,与一位二十六岁的女骑士。
右岸犹如条件优渥的庄园,将来也会接待许多贵族要臣,需要经验老到的女主人立下规矩,清晰管账。
布朗什,年龄三十八岁,一位没落的贫穷贵族。
她曾育有二子一女,婚后因为反抗丈夫染指嫁妆,差点被刺瞎眼睛。
布朗什的右脸有条淡色的刀疤,但人们并不会疏远她。
作为可信的教徒,她在离开丈夫以后隐居在修道院里,什么力气活都肯干,还帮好几位贵族操办过婚宴和节日宴,还帮邻舍的少女们赶走了好几个醉汉。
至于急需开垦壮大的左岸修道院,则由三位女骑士过去主持规划。
为首的女人名叫佩勒,前世跟随她直到满头白发。
无论是出嫁前,还是离婚后,在那段危机四伏的特殊时期,这位骑士一直都忠心耿耿,勇武通透。
埃莉诺永远记得,她们那时是怎样从巴黎逃回阿基坦,直到嫁给亨利二世才勉强安心下来。
两岸修道院都得到了同一个名字,圣阿格尼丝。
还未等门庭修缮妥当,前去拜访的人们已经数不胜数,几乎快要被踏破门槛。
不少流浪汉想过去讨口饭吃,也有些男人凑过去找人攀谈,希望在建设时略尽薄力,兴许将来能借此在宫廷里换个一官半职。
更多人则是假借修行的由头,想探听那些草药啤酒的配方——哪怕他们早就这样尝试无数遍。
至于逃婚的少女,被打到鼻青脸肿的妇人,饥饿流浪的老妪,也悉数投奔而来,渴望能得到真正的归宿。
塞纳河左右两岸的巴黎人,都等着看这位王后会如何抉择。
如果她执意要扮演圣母,那得无穷无尽地往外撒钱,听起来倒是不错。
谁都知道阿基坦人财大气粗,全身都是名贵首饰不说,还从南方带了不少钱财过来。
一旦有流浪汉尝到甜头,肯定会有不少人都要扮出一副潦倒模样溜过去,搞不好还能混到一个带壁炉的暖和房间,能凑合着度过未来漫长的冬日。
如果她拒绝这些到访者,找些蹩脚的借口呢?
那就是虚伪可笑,对神意不敬了!
——所有人居然都得到了一场盛宴。
黑面包都未必能填饱肚子的时节,他们竟然能吃到杏仁奶油甜糕、鱼肉馅的饺子、一整头的烤野猪、不限量的腌鱼、香肠,还有牛奶粥和烤肉饼。
不断有人听闻风声,试探着来到这两座教堂,询问自己可以领一份圣餐。
他们并没有得到生硬的饼与酒,而是真正如客人般,被领进灯火通明的热闹大厅里,听着提琴和长笛的鸣响,可以吃到撑得打嗝再离开。
这场布施持续了接近四个小时,不仅有许多壮汉狼吞虎咽,还有好多饥肠辘辘的孤儿。
小孩们很多都没有名字,有男有女,有些还牵着同样被遗弃的弟弟或妹妹。
也许这餐厅中就有他们的父母,只是所有人都久违地烤着火,在凉风刺骨的深秋喝下热腾腾的羊肉汤。
他们终于感觉到,自己离那位仅存在于各类逸闻里的王后近了许多。
她绝对是仁爱的人,奶酪和肉汤就是慈悲本身。
人们吃饱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询问明日是否还有这样的餐食,以及怎样才可以留下来。
左右两岸的主事人都给出了同样的答案。
登记姓名与能力,认领应尽的义务,承诺遵守这里的规矩,就可以留下来。
认字、陶艺、吹笛子、绘画、骟猪,任何能力都能算门手艺。
至于餐食,只有天堂才有享用不尽的盛宴,但圣阿格尼丝修道院将为国王与贵族们传播仁慈。
在各大节日,无论是五朔节,万灵节,圣诞节——这里都将为人们提供力所能及的一顿美餐,以及阿基坦特色的风味啤酒。
仅仅三日,两座修道院便登记收容了三百二十五人。
其中有男性一百二十人,女性两百零五人,日落时落下宵禁,分区居住。
更多骑士被派来照看秩序,但人们都领到了住处与职位,甚至还有干净的新衣服,脸上只有受宠若惊的笑容。
这样的修道院已经很少了。
不用发终身誓言,由女人而不是男人掌权,还可以从事各类手工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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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专人教导学习读书写字。
在盛宴举办的当天夜里,布朗什给王后写了密信,请求翌日谒见。
这位妇人许久没有踏足这样华丽辉煌的宫廷,步伐显得有些局促,但眼神沉着厚重。
她对着埃莉诺行礼,由衷地表达了敬意与感谢。
埃莉诺屏退左右女官,只留女骑士伊内斯留在旁侧。
“我们不用说那些无用的寒暄。”埃莉诺说,“你似乎在担忧愁苦,为什么?”
她以为这个女人特意前来,是为自己的子女求个后路。
但布朗什斟酌片刻,如实说:“殿下,我在为您恐惧不安。”
“为我?”
“您如今风光无量,既深得国王的欣赏宠爱,又让国王的首席顾问叙热也尊重有加,我想,如今已没有人敢公开忤逆您。”
埃莉诺听出她措辞里的谨慎。
“放松点,”埃莉诺说,“指出暴风雨并不算罪过。”
布朗什只见过她两次,听到这话,对这位年轻威严的王后更加信赖。
“您接纳了太多女人,还允许她们学习酿酒、识字、烘焙。”布朗什说,“罕见的事情,一直是危险的事情。”
如果王后名下的两座修道院全是男人,反而还会被教廷夸奖有加。
“人们当然无法嫉妒威胁您这样的女公爵,但您想过,这些被您庇佑的女人,一旦拥有财产会有什么下场吗?”
布朗什完全清楚,当下四处都是载歌载舞,危险的火星都碰不着半点。
可是再过几年,一旦巴黎出现两百多个会识字的女人,还是有自己财产,也永远不用靠结婚投奔男人,会意味着什么?
埃莉诺一瞬醒转,指节用力到微微发白。
“说下去。”
布朗什说:“我见识不多,但您也知道,我这条从眼侧劈到鬓角的刀疤,出自我丈夫之手。”
那条扭曲的伤痕像条白色的蛆虫,兴许此刻还在吸食着她的血肉。
“如果我当时真的死了,那些少到可怜的嫁妆,转头就能变成他的嫖资和啤酒,不过几天便挥霍干净。”
她得蒙王后赏识,命运朝夕逆转,从潦倒的破落户变作修道院长,也更加珍惜安稳向上的生活。
巴黎已经有三四百年没有这样的修道院了。
只有女人,没有男人,会是坏事。因为男人没有任何参与,便会抱成一团,诬赖女人们秘密作恶。
既有男人,又有女人,也会是坏事。
往后有任何淫行,丑闻,又或是来历不明的私生子,都必然出自女人不知廉耻的引诱。
前后张望,竟像是无处可走。
布朗什再度行礼,自从任职之后,她的脸上都鲜少有笑意。
她只是凝重地不断思索,竭力为恩人敲响警钟。
“王后,我写信恳求前来,仅仅是因为我生性愚钝,胆小如鼠,唯恐几年后被人们找个由头吊死。”
这位女人深呼吸许久,才说出稀松平常,又寒气四溢的最后一句话。
“男人会允许女人比他们还更富有吗?”
13. 虔诚
埃莉诺看起来依旧沉静。
“你的担忧不无道理,”她说,“但圣阿格尼丝修道院,将深刻参与巴黎的崛起与繁荣。”
“布朗什,请你安心入眠,神明会给予我们明智的方向。”
女人听得一愣,忽然想起那个传闻。
这位王后身负圣母玛利亚的信任与使命,曾经准确预言过上一任国王的死亡。
她们一定能迎来转机,化解所有未知的风险阴谋。
布朗什由衷行礼,为自己的无知再次道歉。再告退时,她紧绷的脊背放松许多。
直到女修道院离开后许久,埃莉诺都坐在原位,呼吸迟缓。
她太自信了。
只拥有国王的信赖与恩宠,远远不够。
往后十年,伴随着两个女儿的出生,她的地位必然会一寸寸败退,最终夫妇离心,彻底反目。
当下是安全的。
叙热沉迷于巴黎圣母院的设计之中,每天对着堆积如山的古籍临摹手稿,这会是他后半生最重视的伟业。
她的丈夫早已不是前世的古板僧侣,他聆听她的声音,爱慕她的一切。
巴黎的贵族们畏惧她,却也被吟游诗人和时尚风潮裹挟,言行举止都在被慢慢同化。
可是往后呢?
整个法国最有威望权势的圣徒,伯纳德讨厌她。
她永远记得那个白发男人干枯如柴的样子,以及那双黑洞般的可怖眼睛。
他死后会被教廷追封为圣徒,名字也由此成为圣·伯纳德。
而他活着的时候,影响力简直如同神话。
苦修前,这人原本是个俊美出众的骑士。
在没有任何背景的情况下,他凭一己之力开拓资助了接近350个修道院,奔走各国说服国王们支持英诺森二世立足于双教宗之争。
也正是他,顶着叙热的强烈反对,催促路易七世和一众国王们参与第二次十字军东征,让数万法镑的高昂赋税灰飞烟灭,最后打了个可笑的败仗。
这个人极善演说,只言片语便能煽动情绪,操纵民众。
寂寂无名时,他写下无数的纸片信笺发往全国各地,接着论道谈经笼络信徒。
最终,连他的学生都成了新一任教皇,继续着权力的翻云覆雨。
埃莉诺突然想到什么,指间的狮纹戒指再次转动。
不,不对。
真正的圣徒并不是他。
如果天命在他,第二次十字军东征怎么会铩羽而归,让他最后的人生变得那样狼狈。
真正聆听神谕,预知未来的人,是她自己。
阿基坦的埃莉诺。
重活第二世,她已经是奇迹本身。
如果不是布朗什的提醒,埃莉诺都快要忘记了前世最关键的信息之一。
明年,就在明年。
教皇最大的敌人,伪教皇阿纳克莱图斯二世将因病去世。
而教皇如今在意大利南部东奔西逃,像只被扫帚追打的老鼠。
他即将被善战的西西里国王抓走俘虏,被迫承认后者的政权正统有效。
不仅如此。
她握紧扶手,深啜着醒神的草药茶,脑海里一片清明。
她不仅知道,现在的教皇狼狈不堪,两年后会沦为俘虏。
她还知道未来几十年里,每一任教皇的金冠,最终会戴在谁的头上。
教皇的权力与认可凌驾在任何国王之上。
操纵教皇,就如同能掌控整个世界。
埃莉诺情绪翻涌,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再次事无巨细地重复回忆前世的重要线索。
再伟大的占星师也难以勘破皇权的更替,只能找些语焉不详的说辞。
她前世的八十二年命途,如今竟能化作这样惊人的助力。
时间很快就到了万灵节。
11月1日是万圣节,次日便是万灵节,用来追思所有逝去的信徒亲友,为炼狱里的灵魂祈祷。
人们吃着燕麦粥,相信吃下多少谷粒,就能从魔鬼的手中救出多少个灵魂。
各家屋内都点满蜡烛,不宜出门,小孩子们还可以吃到特制的灵魂蛋糕。
气氛变得温暖又轻快,小孩们吃着蛋糕,从喝醉的修女口中打听到了意外的消息。
老修女喝得有点头昏眼花,一口气说了好些复杂的配方,名字又多又长,孩子们都记不住。
但更重要的秘密是,男女酿酒根本不一样。
如果不是来自阿基坦的修女,巴黎人未必会发现这样的秘密。
女性的体温更稳定,而且鼻子也更加灵巧。
生育过的妇女能闻到小麦变质的气息,未婚的少女则富有生命力,她们的触摸能让啤酒的发酵更加成功。
消息一传出去,酒馆里的人们很快炸开了锅。
“难怪我试了那么多次,都酿不出那种香味!我得娶个老婆帮我!”
“什么变质的麦子……骗人吧,麦子不都长那样么?”
“你们有没有听小孩们说,以后说不定会有更好喝的苹果酒,我已经等不及再来点新东西了。”
“穷鬼才会喝苹果酒,白痴,都不知道你在馋什么!”
巴黎的孤儿们陆续被圣阿格尼丝修道院收养,等于不断多了几十张等着吃饭的嘴巴。
男修士可以种田打铁,女修士可以烘焙缝纫,而孩子们能力有限,一半时间用来学习读书算账,跟着大人们跑腿打杂,另一半时间则用来学习圣歌,环城表演。
人们并不知道,王后在效仿日后的圣徒伯纳德,后者靠发传单一辈子攒了三百五十多个修道院。
情况仅仅是游吟诗人们在多次得到接见之后,有感于阿基坦公爵的气质才华,写下许多赞颂的诗篇。
他们很快被请进修道院里,编纂出一系列有关玛利亚的诗歌,又教小孩们吹笛弹琴,让他们能够沿街唱歌,装点今后的每个节日。
不是一个玛利亚,是六个玛丽亚。
第一位玛利亚童贞诞子,让耶稣降生人间。
第二位玛利亚聆听圣训,为耶稣涂抹香膏。
第三位玛利亚曾被七个恶鬼缠身,得蒙圣主救赎。
她奉献了一切财物,真诚热忱,使耶稣在复活后首先向她显灵。
第四位玛利亚奉献了自身的一切,还诞育了儿子马克,后者被神重用,写下了《马克福音。》
第五位饱受劳苦,却甘之如饴。
在耶稣受难时,门徒们心生畏惧,逃离四散。
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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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位玛利亚坚定不移,站在十字架旁见证一切。
她深知耶稣的痛苦,也抚慰他的伤口,让众人得见真神证道。
《六圣女之歌》被谱作套曲,由孩子们在万圣节的白天沿街唱诵,韵律好听易记,循环几次以后几乎能印进每个人的脑袋里。
纯净如少女,虔心如信徒,奉献如商贾,劳苦如母亲,通透如智者。
这便是女性常有的六种角色。
幕后主使清楚了解,认知需要被定义。
人民是可以巧妙操纵的。
临街的居民们仍然忙碌于自己的劳作,但每个人都能听见孩子们在唱什么。
乐声轻盈,歌声澄净,有人渐渐忘记手头的活计,听得入迷。
第一次,哪怕不在圣洁威严的教堂里,他们也能听到这样的歌声,且无须付任何的报酬。
“这些孩子等会儿还会来吗?我还想再听一次。”
“真是虚伪……怎么,那些蠢笨□□的事迹不敢讲了,开始鼓吹她们都是圣女了?”
“放什么狗屁呢,当心主教砍了你的脑袋!”
吟游诗人们得到赞助,成日里忙碌不休。
小孩们排练了圣经里的许多故事,由两位修道院长带到巴黎主教,以及叙热院长的面前,有些胆怯又勇气十足地排演唱完。
从圣彼得到诺亚方舟,小孩们还排练了几支舞蹈,吹笛弹琴无不精通。
巴黎主教性格沉闷,竟也有了被触动的笑容。
他们这样的人,一生注定无儿无女,也最容易被童真打动。
“好!太好了!”
“这诗篇完全可以再长一点,我能听一整天!”
叙热即刻打定了主意,他要在圣但尼修道院收养更多孩子,然后借来这些歌谱和乐谱,让这些美妙的歌声传遍城市内外。
也许在他们的努力下,不仅是巴黎,从香槟一直到勃艮第,那些被遗弃的孩子们都会因此得到救助,为神灵圣子们歌颂事迹,死后得进天堂。
“这件事的确是王后的建议,”布朗什躬身行礼,“王后说,有许多贫苦人家顾虑着自己衣衫褴褛,身上都是跳蚤泥点,不敢贸然踏入教堂的大门。”
“如果孩子们能沿街唱诵圣主的事迹,想来也能鼓励人们努力生活,日后以更得体的面貌进入教堂,成为崭新的信徒。”
“我会向教皇写信,”巴黎主教不假思索道,“立刻向他禀告这些仁慈又光辉的事迹,也让他见证整个巴黎的虔诚。”
两位修道院长都面露惊讶,忍耐着喜悦再次谢恩,又道:“信徒姐妹们,一直想以自己的力量向教廷缴纳税金,虽然她们可以用圣阿格尼丝修道院的名义,但如果您或者教会能赋予更好的名义,想必她们都能受到振奋鼓舞,从此创造出更大的价值。”
“这也将会呈现在我与教皇的通信里。”巴黎主教说,“回去等好消息吧,主将与你们同在。”
与此同时,王后已换好轻便的猎装,鹫雕在天空高处盘旋鸣叫。
国王早已等候在外,手执长弓,身旁是纯黑的骏马。
埃莉诺看向天空,顿住脚步。
她的丈夫应当再多等她一会儿。
他会逐渐养成习惯,无意识地顺从她更多。
14. 白鹿
路易近期在频繁地召开宫廷会议,以及与各地主教通信。
人人都看得出来,巴黎圣母院将成为他政绩里浓墨重彩的一笔,虽然一切都还在草拟阶段,但人们已经预想到靠近天堂般的尖塔,空灵缥缈的穹顶,以及那些陈旧教堂该脱胎换骨的一切。
这座教堂也许需要两三百年才能彻底完工,但注定会在这世间留存长达千年,并且让天国与后人都铭记国王夫妇的名字。
在难得的休憩时间里,受贵族们的热情邀约,埃莉诺同他一起前往香槟,去伯爵那里狩猎玩乐,纵马飞鹰。
前一世,路易便受到她的感染,不仅喜欢上打猎和锦标赛,还尝试着了解不同风格的诗歌,与埃莉诺一起巡视各郡领地,举办了诸多宫廷活动。
他看起来是清冷的,文气的,但又因妻子如太阳般热情明亮,逐渐允许自己的性格能外露表达更多。
第一次狩猎时,路易尚且不擅长骑马,在挽弓时略有顾虑。
相比之下,埃莉诺几乎是全场焦点。
她并不会因为顾虑丈夫的面子而隐藏自己的锋芒,恰恰相反,她比前一世绽放得更多。
贵妇人们大多是随行在队伍的末端,她反而一提缰绳奔跑在前,如骁勇善战的将军般指挥调度,安排一场又一场的合围圈猎。
无论野猪还是公鹿,没有猎物会近乎讨好般站在空旷草野的正中央,等待着被一箭穿喉。
也正因如此,贵族们需要猎狗们吠叫驱逐,鹰隼们盘旋报信,让看中的猎物慌不择路,一路逃亡至陷阱所在的死角。
埃莉诺英气十足又号令清晰,不仅让贵族们都高看一眼,留下非凡深刻的好印象,也让随行的仆从们也忍不住称赞有加,往外吹嘘事迹时免不了添油加醋几句,很是脸上沾光。
距离上次狩猎过去了很久,王后忙碌着修道院的大小事务,偶尔会听女官报告,说国王在频繁练剪,马术也大有进益。
随行队伍浩浩荡荡,从巴黎到香槟花费了接近六天。
不同于都城的地势低缓、市井喧嚣,香槟地处丘陵与平原之间,遍布着一望无尽的葡萄园和酒庄,氛围静谧又富足。
香槟伯爵饶有兴致地介绍着自己新的猎矛,他从炼金术士手中高价买下了一张淬炼方子,所制成的长剑能一口气劈开半扇猪肉,事后完好无损,绝不卷刃。
“如果我们能碰到一头熊,你等着,我这长矛能一口气劈开它的脑壳!”
路易听得漫不经心,指腹抚摸着自己的长弓。
空气冷冽,混杂着枯叶腐烂的气息,与骑行队伍特有的鞣革味道。
直到侍卫们圈好场地,数十条猎狗如流星般吠叫狂冲时,少年国王的眼睛才倏然亮起。
他以罕见的敏捷姿态策马搭弓,还未等其他贵族找准猎物在哪,就已经有猎犬叼来猎物,耀武扬威地跟着欢呼一声。
眼尖的随从大声禀报道:“是猞猁!陛下猎得猞猁一只,真是英明神武!”
方才还喋喋不休的香槟伯爵立刻止住话头,快声催促侍卫们找更多的猎物踪迹。
“都是干什么吃的!这么久了连只狐狸都看不见!”
埃莉诺在队伍中后位置,任由贵妇人们在一旁簇拥着恭维寒暄。
兰斯山脉连绵舒缓,远处碧空如洗,绿野如丝绸般轻柔铺开。
教堂钟声从南方传来,穿梭过交织如伞盖的山毛榉林。
她听见队伍前面又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又是陛下!”有妇人小声惊叹,“他简直像是变了个人,上次狩猎时,子爵要剖开一只兔子烤了吃,他还别开眼睛,不肯多看……”
王后仅是含笑点头。
她太了解他了。
那个人看起来清苦内敛,其实内心燃着狂烈的火,比谁都要争强好胜。
上一世,人们以为是她祸国殃民,让国王一次又一次为她发动战争,先是入侵图卢兹,翌年又攻打香槟。后来教廷来讯,动员各国发动第二次十字军东征,他又与她同心,在叙热的极力反对下出兵数万亲征远东。
看似是为爱痴狂,其实是蓄谋已久。
他的野心藏在暗潮汹涌之下,不曾黯灭。
他和她本质都好战嗜血,灵魂从未真正干净过。
王后垂眸回忆着,没有发觉前方的沸腾人声静了下来。
庞大的狩猎队伍如同海潮被一分为二,那人逆着光策马而来。
埃莉诺抬眼看去,目睹她的丈夫如骑士般临近,为她献来稀世罕有的战利品。
一头纯白的鹿。
即便上一世见多识广,埃莉诺仍是有一瞬失声。
那头鹿如同冰雪的化身,祭品般纯白无瑕。
她被搀扶着下马,随即被路易牵住。
“这礼物太神圣了,”埃莉诺有些无措地说,“陛下……”
“它是你的。”
路易握紧她的手,没有再给推辞的余地。
他看起来风淡云轻,对马背上的珍宝仅是瞥了一眼,目光都凝注于她的脸庞。
“……快要入冬了,你喜欢貂绒还是狐狸毛的披风?”
少年的掌心炙热干燥,埃莉诺脸颊发烫,此刻才注意到他虎口和指背上的擦伤。
“您受伤了,”她低声说,“我来为您上药。”
几位伯爵子爵夫人都在猛瞪自己的丈夫。
大概是头彩被国王尽数夺走的缘故,直到日落黄昏时,其他狩猎者都只得到些零碎的小玩意,兴致阑珊。
有位男爵为妻子射了只松鼠,还没等侍从飞跑着取,那小东西从惊慌里缓过来,一扭屁股跑个没影。
休息之际,南北封臣们饮酒唱歌,免不了吹嘘些自己领土里的奇闻轶事。
他们的关系比从前融洽了很多,还会好奇打听截然不同的风俗。
埃莉诺表现得内敛淑静,在丈夫身侧很少开口。
路易见她比往日内向,温声道:“是因为不太熟悉这里,所以不自在吗。”
“有一点。”埃莉诺任由他为自己斟满酒杯,看向那些健谈的贵族们。
“他们说的话很有意思,”她说,“没想到……不同公国的生活习惯会差距那么多。”
从餐酒的风味,到烤面包的形状,相隔几个郡都会天差地别。
“我们该去尝尝诺曼底的烤鳟鱼,”路易笑道,“有人说,那边的厨师会把牛肉馅填进鱼肚子里,嚼起来很有趣。”
“陛下,那每个公国的法律都不一样吗。”王后好奇道。
“当然不同。”路易道,“无论是财产的继承,刑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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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高低,还是私生子能否继承点东西,都是按他们各自的习惯来处理。”
埃莉诺等待这个话题太久了。
她没有贸然开口,反而是不远处的近臣洛朗大笑起来:“真要是由王室推出一部法典,叫南方佬全都按照咱们的规矩办事,他们肯定得手忙脚乱!”
旁边的香槟伯爵不以为意:“这种事有什么意思……条条框框的东西整理起来,得有成百上千条,倒是便宜了那些一身墨水味儿的教士。”
“这你就不懂了,”又有人接话道,“谁来制定规矩,谁就能把这世道打扮起来,怎么喜欢怎么布置!要我说,上等人杀人都不该犯法,那帮刁民杀几个都不为过!”
洛朗听得聚精会神,开玩笑道:“这倒是个好主意,提前把法条都落到纸面上,说不定还能笼络南方人的好感,人家一看,他们的习惯咱们这也有,效忠国王肯定也更忠心!”
人们齐齐举杯,异口同声道:“敬国王!”
“敬王后!”
席间觥筹交错,话题很快从法典跳到异国的传说,又跳到某个骑士的风流韵事。
埃莉诺抿了口甜酒,对自己说,还要再慢一点,一步步来。
她不能引起路易的怀疑。
她最终要撼动这里混乱不堪的继承法。
只有法典被彻底编纂阐明,女人才能登基王座,后代无论男女都能世代承袭。
仅有洛朗一个人递话还不够。
在被布朗什提醒以后,埃莉诺很快意识到她还得多做点什么。
亲近笼络这些妇人,潜移默化地教她们该如何摆布丈夫。
她慷慨风趣,对女人的不同处境都富有同理心,即便遇到庸俗到成天显摆珠宝的贵妇也能衷心惊叹,在宫廷里颇受欢迎。
凡是见过王后的人,都会深刻地感受到她的谦卑温和,值得尊敬。
与人交际统共就那么几种手腕。以利益,以感情,以共同的朋友与敌人。
宴会进行时,不知是谁谈起构想中的巴黎圣母院,满怀幻想地憧憬起来。
“叙热院长真是玻璃艺术的大师,他上回给我看了手稿,真希望有生之年能看到大教堂的高塔!”
“真能建那么高?怎么感觉他们想的都有点离谱了……”
“能!国王慧眼识人,知道谁最适合担当重任!”
“说起来,咱们香槟的烤肉塔也是相当漂亮,来来来,都尝尝!”
侍从们端来由多种兽肉罗列交叠的烤肉架,人们吆喝着大快朵颐。
“这鹿肉可太嫩了!”
“是不是还掺了兔子肉?这都摆得看不出来了。”
“蘸奶油吃就是香,再来点!”
有侍女为国王端来蜂蜜酱,埃莉诺瞥了一眼,示意她端走。
她如前世般轻声吩咐。
“换青柠酱,加一点苹果汁。”
侍女立刻照做。
路易微怔,神色在摇晃的灯火中有些看不清。
“你总是知道我喜欢喝的酒,想远离的人,厌恶甜味,喜欢蘸什么样的酱汁。”他停顿片刻,说,“……哪怕我从未对你说过。”
宴会的欢笑声里,他牵起她的手,指节缓慢地交缠锁紧。
“埃莉诺,你到底是怎么了解我的?”
15. 秘密
她望着他笑,心里泛起隐秘的痛意。
我是怎么了解你的?
在你向我求婚以前,我们已经朝夕相伴五千多天。
以十五年的婚姻,两个聪慧可爱的女儿,矛盾又模糊的记忆,教皇最终的审判分割,构成最后的一切。
后来我与亨利子嗣无数,白头偕老,死后也葬在一起。
你离世太早,甚至不会知道我老去的样子。
……今生也不可能见到。
她只是任由路易凝望着自己,做错事一般慌乱起来。
“还是被你发现了……我总忍不住偷偷观察你。”埃莉诺说,“你在吃甜奶油时没什么表情,吃柠檬酱时眉眼都放松起来。”
“如果能得到允许的话,我真希望知道所有秘密的答案,让我的丈夫每天都过得轻松愉快,”她小声说,“也许这样做,他会更离不开我。”
路易皱眉片刻,低头吻她的手背:“你根本不用做这么多。”
我对你的感情满溢如月圆时的潮水。
自从回到巴黎,他为她不断破例,无视着外人的告诫不满,甘之如饴。
总会有些人把自己太当回事,指手画脚个没完。
他们指责皇后的穿着太过奢华繁复,行事高调,更不该任命女人做修道院长。
旧时代早就过去了,现在的修道院都是男人做主——哪怕是修女院!
枢机主教,宫廷大臣,还有那些低阶的司铎或者执事,陆续有人发出异言。
国王喜怒不形于色,仅是任由这些人蹦出来,示意手下记录他们的名字。
教会被秘密地换了一批人,风声永远不会传到教皇那里。
路易手腕果断。
他的首席大臣,叙热,最清楚该怎样打压或贬斥那些臣僚。至于那些碍眼又低微的声音,侍从们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这场狩猎持续了七天。巴黎的宫廷车队满载而归,和香槟的贵族们友好告别。
等再回到温暖的西岱宫,已经是十一月底了。
左岸的修道院院长,那位尚值青年的女骑士在等候她。
“尊敬的王后,”佩勒说,“请原谅我的僭越,我是来向您请罪的。”
埃莉诺打量着她的深褐色短发,又想起自己前世带着数百名女骑士征战的畅快时光。
“什么事?”王后的口吻很温和,“佩勒,你一直是明智的人,我很信任你。”
女骑士愣了下,因这样的鼓励有些不知所措,低着头说:“四天前,在您与国王巡视香槟的时候,我未经您的允许,私自收容了一名异教徒。”
“其他人知道吗?”
佩勒飞快地摇头。
埃莉诺好奇了起来,询问起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巴黎已经要入冬了。
比起明媚舒适的阿基坦,这里的冬季阴雨连绵,日照少到几乎没有。
佩勒作为修道院长,在四日前带着手下外出采买布料时,在桥洞边缘救下了一个女人。
这女人几乎半个身子都要陷进湖泥里,被救起来时浑身高热,面容都因脏污显得模糊不清。
出于多方考虑,佩勒把她带回修道院后,仅吩咐手下打来热水后离开,独自为这女人擦洗喂药。
听到这里,埃莉诺都觉得是件小事。
“你是怎么认定,她是异教徒的?”
佩勒沉默片刻,说:“我把她被水草泥泞缠绕的头发用热水洗开,发现她长着一头红发。”
“那的确值得警惕,”埃莉诺说,“很多教士声称,红发是不详与野蛮的标注,但并非人人如此。”
“不仅如此,从她的指尖到手背,原本都弥漫着鱼鳞般起伏的印记,也许路边的教士把她当成麻风病人,又或者是因瘟疫落难的女人,所以才把她扔进塞纳河里。”
佩勒拿出自己临摹的图纹,谨慎地递给王后。
“但那些都是可以用油脂和热水擦去的。”她犹豫片刻,说,“看起来像海娜纹身。”
埃莉诺皱起眉头。
她隐约察觉到什么。
独自逃难的女人,手臂有东方的异教纹身,红发……
“这个人现在清醒了吗?”
“高烧已经退了,她似乎很久没有吃过饭,虚弱到发不出声音,我还在尽力照顾。”
“等她清醒以后,你直接传达我的旨意。”埃莉诺说,“如果这个女人是一无所知的异教徒,让她自己选择去留,但留在圣阿格尼丝修道院的前提是改信正教。”
“但如果她知道秘密——任何秘密,为她穿好兜帽长袍,带她过来见我。”
佩勒立刻答应,躬身告退。
等同僚离开以后,骑士长伊内斯说:“您认为……她是女巫?”
“不一定。”埃莉诺思索许久,即刻想起来另一件要事,“有件事需要拜托你去办。”
女骑士长俯身听命。
“你需要组织四人队伍,男女各半,每个人都要善于伪装身份、隐匿行踪、笃信正教,且来自阿基坦——最重要的是,为这项使命守口如瓶。”
埃莉诺说:“天命已经予以我明确启示,告诉我下一任教皇如今的名讳。”
“那人如今仍是寂寂无名,且还要面对战乱、疾病等危险挫折。“
伊内斯倏然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能听到这样绝密的神谕。
女骑士曾亲眼见证过,王后预言了老国王的猝然离世。
她无法想到,预言还会更进一步瞻望未来。
“这四个信徒,应先向我以性命宣誓效忠,再前往比萨共和国。他们需要在遥远的国度里找到那位教士,告诉他,圣母已向我显灵,他将在八年后登上高位,弘扬主的真知。”
伊内斯强忍激动,向王后行了骑士的最高礼节。
她竟然也会参与这样历史性的时刻,为未来的教皇铺平道路!
“我一定会去找最靠谱的骑士,为您和这位贵者链接通信,在这八年里都竭力保驾护航!”
埃莉诺沉缓点头。
她清楚这是一场豪赌。一旦命运有了差池,又或者行动暴露,等同于与整个教会为敌。
所以计划要足够地细密谨慎,每个人都必须向她发誓,守口如瓶。
“这八年里,你便是幕后的主导者,我会拨给你足够的款项。”
她早有打算。
现任教皇,英诺森二世,将在两年后遭遇杀身之祸,被西西里国王俘获要挟。
这桩好事,她会主动让给丈夫,帮他和法国博取更多来自教皇的权势支持。
但尤金三世才是未来主宰她离婚与否的裁决者。
比萨城的风浪太小,这个人在荣登教皇宝座之后,会在整个欧洲都掀起风潮,号召数万人十字东征。
她将提前八年埋线,用全部的权势和财力,秘密扶他上位。
仅隔两天,修道院长佩勒再次求见。
这一次,她身后带来了三位披着罩顶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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巾的修女,声称她们感念于王后的仁慈扶助,替众人前来亲身谢恩。
王后依次接见了三位修女,倾听了她们的故事,许久才示意侍女予以赏赐,恩准离开。
第三位修女,便是那位红发女人。
她看起来像摇晃的风中残烛,因为受过苦刑的缘故,走路时有些一瘸一拐,但目光坚定深邃,如同早已被烈火焚烧过无数次的炉石。
王后坐在高位之上,看起来威严遥远。
所有人都被屏退,仅有佩勒持剑在侧,眼神锐利地盯着这个异乡人。
“我可以留下你,”王后说,“甚至重用你,给你需要的一切。”
“前提是,你永远不可以对我说谎。”
红发女人行了个还算完整的礼节,俯身时几乎快站不起来。
“她的膝盖有伤,恐怕被针刺过,”埃莉诺说,“给她一把柔软的椅子。”
女人有些惶恐地坐下,出声道谢。
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东方口音,法语说得不算流畅。
“谢谢你们救了我的命……我根本没有奢想过,自己还能再次睁开眼睛。”
这些天里,是这位女骑士一勺一勺地喂她肉汤,把她从濒死边缘生拉硬拽了回来。
她也完全知道,眼前的年轻女孩便是法国最高贵的女人,一句话就能主宰她的生死。
佩勒得到许可,代为问话。
“你的名字?”
“爱绒。”
“来自哪里?”
“布列塔尼。”
“布列塔尼?”王后问道,“你来自西方,却说着一口罗马口音?”
爱绒清楚自己已经再无退路了。
她的双手都抓着椅子边缘,因为恐惧发着颤。
“回禀殿下,”她有些吃力地说,“我是一名炼金术师。”
作为弃婴,她被教堂抚养了几年,跟着其他孤儿一起勉强生活。
在她九岁时,有个路过的热那亚商人将她带走,一路东行,直到遥远的君士坦丁堡。
爱绒跟着那个商人学习不同的语言,了解不同药水的调配,很快又得到当地智者的教诲,学习占星、制造墨水、冶炼金属,等一系列稀奇古怪的本事。
她原本以为自己会在那里呆一辈子,直到三年前战乱爆发,养父把她塞进闷热的酒窖里,自己却被劫掠而死。
她一路躲避着战乱,跌跌撞撞地西行,一路竭力用青苔和污泥染掉发色,却还是差点被教会抓住,靠着最后的力量跳河逃亡。
埃莉诺观察着她的神色,许久后道:“你是从哪里逃来的?”
“香槟,殿下。”爱绒说,“我实在想混口饭吃,便恳求香槟伯爵收容我,谎称自己会点石成金。”
她有些无地自容,却也无法辩解更多。
“我其实根本做不到这种事,勉强填饱了几天肚子,就匆匆跑了出来,结果被教会的人骑马追逐,他们说我是骗子,是小偷,要把我绑上火刑架。”
“求求您……不要惩处我,哪怕把我放逐出巴黎,我也会找个地方自生自灭的。”她竭力想再证明自己几句,“我会说阿拉伯语,我读过很多书,而且我还会……”
爱绒几乎要哭起来。
她的确是骗子,她说过许多谎,可是她想活下来,她想睡个好觉,每天都吃饱饭。
王后仅是站起身,一步步走向那个惶恐绝望的炼金术士,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狮纹戒指泛着光芒。
16. 规则
埃莉诺轻抚着她的发顶,说:“我明日便会给香槟伯爵写信,告诉他我们抓到了那个异教徒,将对她严刑责罚。”
爱绒震颤起来,泪水汇集在眼眶:“不……不……”
埃莉诺低声解释:“爱绒,没有人会数你到底有多少条伤疤。”
爱绒猛然抬头,此刻才明白她的用意。
“不管伯爵回信,要求将你如何,我们都会说,你已经洗心革面,皈依正教,主动承诺以苦修来洗刷过往的罪过。”
“你的红发今后不必遮掩,人们的确会议论你,提防你,但今后你如果能做出任何功绩,得到修道院长乃至御前大臣的嘉奖,都是最好的证明。”
“我们会安排一个恰当的时机,让佩勒带你去巴黎主教面前,给他展示你抄写的圣书经文,以及受刑后的枷疤,爱绒,你清楚到时候该说什么吗?”
炼金术师立刻道:“我会是最虔诚的仆人,我会告诉主教,我将用一生来赎去自己天生的罪过。”
埃莉诺的脸上并没有笑容,问道:“那你有罪吗?”
爱绒有些迷惘地看着王后。
她希望自己知道正确的答案,实际上,她在被安排进宫时,不,甚至是终于得救时,她就已经认识到,幕后的主导者是何其强大的倚仗。
“回答我。”
“……我有罪。”爱绒忍着火烤般的痛苦,决心忏悔。
“我贪婪,撒谎,偷窃,我——”
埃莉诺打断她的剖白。
“爱绒,你以后是什么样的人,全都由你自己选择。”
“你可以是睿智的学者,可以是布撒仁慈的信徒。”
“但有多少人相信你的清白,是靠你每一刻的行为争取的。”
“从今往后,如果人们喝下你炼制的药水,能够从病痛里得到解脱,如果教士们都开始用你做出来的墨水书写圣言,连教堂的最高处镶嵌着你亲自打造的花窗玻璃,再有人想治你于死地的时候,多少人会为你说话,努力救你?”
炼金术师愣愣地看着她。
“哪怕我没法点石成金,也可以被人们尊重吗。”
“黄金未必能换来权势地位。”埃莉诺说,“但我会资助你,一步一步走上去。”
“你永远要表现得谦卑又强大,要记得过往走来的每一步路。”
爱绒沉默许久,大滴的泪珠砸在卷草纹地毯上。
“如果可以的话,”她哽咽着说,“我想对您宣誓效忠。”
王后凝视着她。
十五岁的少女仍然看起来脸庞稚嫩,眼睛却泛着历经千帆后的沉静。
“好。”埃莉诺说,“从此往后,你便是我的麾下。”
“宣誓吧,爱绒。”
暮色渐深。
直到炼金术师行礼告退,佩勒才解除警卫的状态,疲倦而不着痕迹地调整了站姿。
“殿下,我还以为您会剪去她的头发,或者给她改换身份。”
“有些秘密是藏不住的,不如一早摊开。”埃莉诺说,“如果她今后长期出入于圣阿格尼丝教堂,从香槟来的人说不定会认出来,到时候再辩解就晚了。”
佩勒几乎能想到这样做的后果,香槟伯爵会恼羞成怒地辱骂泄愤,人们更会指责她们窝藏异教徒,连红发魔鬼都能收入麾下。
埃莉诺摇铃示意女官取来羽毛笔和羊皮纸,再次写信。
“佩勒,明天你再去见一次巴黎主教和叙热院长——叙热最近很忙,他可能泡在西岸的某个图书馆里,也可能在旧教堂那勘测地形,但你一定要找到他。”
“我会在信函里说,这位异教徒即将领受应得的苦刑,但她诚意向善,想为教廷找到足以传世的墨水。”
佩勒奇怪道:“墨水很重要吗?”
“对于写信之类的小事,当然无足轻重。”埃莉诺写着流畅华丽的拉丁文,漫不经心地说,“但就像语言一样,墨水也代表着地位和价值。”
她来到巴黎,大可以说口音浓重的奥克语,但人们也会把她当成傲慢无礼的南方人。
但任何时候,一旦她说出纯正流利的拉丁语,即便是叙热也会面露敬意。
这种语言被教会高层垄断,极有受过极上流的教育才能拼读。
——感谢父亲的远见,她前世便凭此得到过许多人的认可。
“佩勒,有很多书都记载着上古先贤的真知。”
“但时间一长,书上的字迹就会褪色黯淡,甚至模糊成虫蚁般的痕迹。”
佩勒立刻道:“如果爱绒能炮制出更为持久的墨水,岂不是一直会被教会还有各大学会重用?!”
“所以你必须提醒她,”埃莉诺淡声道,“这种墨水的配方不要太简单。”
“最好配合某种虔心教徒的仪式,比如圣阿格尼丝修道院的祝祷,又或者是禁酒禁荤的斋戒加持。”
“不然一旦有人偷走配方,她也不必活着了。”
佩勒旋即会意:“如果墨水真的能做成,我会带着她去找主教们跪叩谢恩,感念教廷为她的祈祷赐福。”
埃莉诺笑道:“你已经懂规则了。”
“我们写信不仅是为了报告这桩考验。”埃莉诺说,“最好的墨水来自古埃及,后来流转于东方,只在典籍里残留着只言片语。”
“如果主教们肯拨出一两本书籍用作参考,既是给爱绒更多机会,也是变相地支持她做这项研究。”
“万一香槟伯爵怒气冲冲地过来问罪,我们也方便找个由头挡回去。”
佩勒听得心生敬畏,等王后停笔以后,侍奉着帮忙烧熔火漆,为两封信印好纹章。
她很难想象,王后年幼时到底经历过什么,在这样的年纪便周全老到。
也许是因为年幼丧母,也可能是因为老公爵早已寄托厚望。
……真是不可思议。
没过多久,国王猎下的白鹿被分解处理,细致全面地得到供奉。
虽然路易当着众人的面把它赠予王后,但后者更愿意让群臣都得以目睹风采,十分慷慨。
从它的头骨到森林般茂密的长角,被鞣制成宝冠般的珍藏品,高悬在议事厅的正中央。
纯净无瑕的皮毛则被完好剥下,边角料用来做祈祷书与圣经的封面,大块料子则缝合在斗篷的显眼位置。
下个月圣诞节时,王后将迎来正式的册封礼,她将披着这件圣洁又温暖的斗篷被加冕涂油,得到长久的保护与祝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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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在狩猎当日便被瓜分一空,味道着实鲜嫩多汁。
骨头则被雕刻成国际象棋的棋子与骰子,供国王夫妇对弈把玩。
王宫上下都陷入忙碌之中,一半在筹备册封礼,一半在准备圣诞宴。
节日会从12月25日持续到1月6日主显节,自平安夜到翌日的清晨和上午,连着三台弥撒会让人们精疲力尽,然后投身于美食的狂欢之中。
宫廷厨师们至少要准备一千只鸡,猪牛羊加起来得有两三百头,还有两磅藏红花,好些烤鹈鹕、烧鹅、酱鸽子,以及数不清的奶酪和葡萄酒。
贵族们会尽情享用鹿和孔雀之类的上等肉类,至于那些边角料的内脏心肝,则会做成肉派,分发给下属的佃户们,作为难得的恩赐。
在节日降临的四个星期前,教徒们已经开始自发地守斋了。
蛋奶肉类一概不能碰,但海鲜河鱼不算肉,可以随便吃。
埃莉诺近日忙于宫务,每天一睡醒便要批阅各地命妇发来的信函,以及宫廷里雪花般的账单和礼单,胃口并不大好。
妮拉再次来信,认可了关于建立船队的事,表示在积极推进。
与信一同抵达巴黎的,还有丰盛的成箱黑松露,以及大斛的黑胡椒。
王后看着妹妹的礼物,一时失笑。
这种调料的价值堪比黄金,听说还有助于怡情。
她偶尔能感受到,厨子们在竭力取悦她这位即将册封的王后。
餐桌上的梭子鱼先是换成鲷鱼,又从黑线鳕换成七鳃鳗,偶尔还能吃到微酸的鲨鱼肉。
路易倒是因为频繁的狩猎和外出活动,饭量比从前长进很多。
他以前被抚养在修道院里,通过频繁禁食表达自己的澄净忠诚,但也因此显得干瘦枯槁。
如今能大口吃肉,愉快喝酒,少年成长得更加高挑,金色长发和白净皮肤都焕发出应有的光泽。
察觉到妻子的心不在焉,国王主动找了个话题:“你还记得佛兰德斯伯爵吗?”
“噢——我有印象,”埃莉诺虽然头痛,但也能快速说出对应的礼单,“他送来了两只天鹅,今晚的鳗鱼也是他上供的?”
那人的领地一半隶属于神圣罗马帝国,一半又在法兰西境内,性格也相当油滑聪明。
路易没想到她记性这样好,扬起笑容道:“你猜这个人,去年卖掉了多少尾鳗鱼?”
埃莉诺一时茫然,不确定道:“听说他是个很成功的商人,所以……一万尾?好像少了点,两万尾?”
少年国王压低声音:“二十万尾。”
埃莉诺露出难以置信的真实神情。
“他应该叫鳗鱼伯爵,”她小声说,“这也太惊人了。”
“除了鳗鱼,还有羊毛和织料,巴黎人以穿上那儿的衣料为荣。”路易若有所思,“相比之下,法兰西王室蜗居在这一小片领地里,物产少的可怜。”
“不一定,陛下,”埃莉诺说,“也许这里会有更少的赋税,以及最繁华的中央市场。”
路易抬眸看她。
他即刻便有了主意,以及多个合适的人选。
“我的王后,”他笑着亲吻她的手背,“这句话就是最好的圣诞礼物。”
17. 宾根
他们一连好几天都没有见面。
路易频繁召见着来自全国各地的贵族学者,听他们吵架到直揉太阳穴。
他归来时常是深夜,不欲惊动爱人,只能去国王的寝宫独自入眠。
建中央贸易市场和巴黎圣母院都绝非简单的事。
前者有东西南北的贵族们吵到推搡谩骂,从税费到分区都各执一词。
“凭什么勃艮第不能占四分之一的市场位置,货物运过来有多远你们知道吗?”
“四分之一?!六分之一都不错了!巴黎人自己不做生意了!”
“卖东西交税,买东西当然也要交税,没钱别来!”
“货商来的地方越远,税费减免该越高吧?”
“那你干脆让所有人给你塞银币袋子得了?”
至于巴黎圣母院,智者们争执时还算文雅得体,但叙热也被烦到躲去了圣但尼修道院好几天,偏头痛喝了好几碗药汤也没好。
拱顶太高,数学计算困难,骨架都不知道怎么做。
穹顶太低,艺术审美上很难同意,等于是亵渎天神的威严。
至于账目的预估,材料的选用,工时人力的计算,图纸的敲定,种种都不像是两三年内能吵明白的事。
王后难得躲了会儿清闲,在圣诞节时顺利册封,愉快接受着民众的朝拜赞美。
如同天意的褒奖般,她得到了一个预料之外的礼物。
在雪花飘飞的下午,埃莉诺坐在壁炉旁听着宫廷乐师的演奏,忽然有侍卫前来通报,说一位名叫安德烈的吟游诗人前来求见。
“那人看起来有些肮脏潦倒,模样是绿眼睛黑头发。”侍卫汇报道,“我检查了他的包裹,里面除了一封信,两包果干糕饼,再就是一本破旧的日记,一本外文书。”
“他说他是从阿基坦来的,先是去了阿勒曼尼,也就是德意志王国那块儿,然后骑着最快的马赶回了巴黎。”
埃莉诺的目光骤然亮起来:“快请他进来——”
“不,等等,”她意识到什么,“先带他去洗个澡,换身像样的衣服再带回来。”
侍卫即刻应下,乐师们继续奏乐。
埃莉诺悄声吩咐,让侍女去请国王过来。
路易七世即刻从会议厅里溜了过来,吩咐洛朗在那维持纪律,绝不允许任何人拿花瓶抡谁的脑袋。
他被吵的头昏脑涨,很乐意过来听会儿小提琴。
“让娜说,有个客人远道而来,还要为您献上什么?”
埃莉诺笑道:“订婚前,我委托吟游诗人们替我云游四海,好讲些新鲜的事情说来听听。”
“当时我还和他们开玩笑,说如果尊敬的国王不许我回家乡探望亲友,他们至少得替我哭一哭。”
“怎么会,”路易叹道,“阿基坦日光灿烂,所有与它有关的记忆都浪漫美好,我也想过去长住。”
他的确想听些异国故事解闷,如果确实新鲜活泼,那人一定会得到丰厚的奖赏。
安德烈被人摁着搓了足足四遍澡,连胳肢窝都快搓秃噜皮,又被仔细确认过没有任何虱子跳蚤,这才换上干净整洁的棉质长袍,被人带到了会客厅里。
吟游诗人一抬头,快要认不出眼前的王后是从前的公爵。
半年不见,她看起来更加光彩照人,气态脸庞也舒展了很多。
安德烈飞快地向他们行礼,在得到恩准之后,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述这一路的旅程。
由于公爵的慷慨赞助,他一路都没怎么浪费时间,更不用去城堡里靠表演换些盘缠。
他和骑士一起骑着快马赶路,先是穿越过法国中部,抵达了德意志王国西南部的莱茵河畔,仅仅花费了四周不到。
莱茵河沿岸总是能看到更为坚固的石桥,听说往北的位置开采了好些银矿,好多人都慕名而去,期待着发笔横财。
比起诗歌盛行的法国,那边的人们性格更沉闷内向,大部分人都不会识字读书。
路易神色微霁。
邻国都是文盲是件好事,学识与书籍都蕴藏在法国各处,那才是传世的财富。
“石桥而已。”他淡声说,“巴黎迟早会建出更为壮观的长桥,如虹光般衔接西岱岛与左右两岸。”
国王背后的工程顾问挠了挠自己的秃头,表情有点困窘。
安德烈又继续讲了起来。
他一路听见许多国家的传闻,似乎意大利那边医学先进,不仅有了专门的医学院,还出了个厉害的女医生。
埃莉诺听得有些茫然:“医学院,那是什么?”
“回禀殿下,学院是供智者教导知识的集会,我们也称之为『seminarium』,苗圃。”安德烈说,“听说巴黎也有许多神学院,一般会教拉丁文、哲学、圣经等内容。”
“那是很久以前,”路易纠正道,“现在也在教导法律、文学——当然也该有医学。”
安德烈连忙称是,为自己的无知道歉。
埃莉诺又问:“你的意思是,他们有专门的学院,只用来研究医学?”
“正是如此,可惜我离那边太远,听到的信息有限。”吟游诗人说,“那边的人似乎认为,任何知识都可以有专门研究的学院,现在已经培养了好些优秀的医生,专职效忠于教廷和王室。”
路易冷嗤一声:“倒是便宜了那个蛮子国王。”
埃莉诺心想,那个西西里的蛮子国王后年就要把教皇捉走,得到承认以后,他可就是名门正族了。
好在安德烈口齿伶俐,谈吐诙谐,很快就把气氛搅得热闹欢快。
他说起德意志王国的风土人情,聊起那边野蛮又神奇的饮食,等到国王夫妇都乐不可支时,适时地拿出一封火漆完好的信件。
“还需禀告的是,从遥远的宾根,小的还带回了一份神圣的问候。”
埃莉诺一瞬坐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宾根?”
路易淡淡看了她一眼,问:“你见到了什么人?”
他很少看到她这样失态。
“回禀陛下,我仅是经过此地,却被等在那里的修士唤走。”
“他们引我前去迪希邦登堡修道院,见到了新一任修女院领袖,希尔德加德。”
吟游诗人手捧信件,一时间不知道该呈给国王还是王后。
他没有贸然决定,凭着直觉说出实情。
“陛下,我实在很难形容她是怎样的人。”
路易仅是听到一串陌生的异国地名,以及一个并不出名的女人名字。
“你见多识广,怎么会这样说?”
安德烈挠了挠头,说:“能诞生这样的人,属实是德意志王国的幸运。”
“她出身于斯庞海姆伯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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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是哲学家,自然学家,语言学家,博物学家,医生,还擅长酿酒与神学,是通灵之人。”
路易此刻也缓缓坐直了,表情有些失态。
“……真有这样的人?”他说,“她给谁写了信?”
安德烈虽然有些为难,仍是如实说:“她听闻南方的王后受圣母托梦,以书信问安致意。”
国王虽然身体微倾,注视了那封信许久,此刻还是后退了些。
“交给她吧。”
安德烈立刻把信呈递给了他的公爵。
后者百感交集,一时难言。
虽然未曾见过几面,可她是埃莉诺前世的导师,也是忘年的挚友。
希尔德加德,一个没落贵族的女儿,为了什一税,父母在孩子八岁时就把人送进了修道院。
可她不仅活得风生水起,盛年继任了修道院长,还得蒙灵视,以天授之名写下诸多著作,被人人敬仰崇拜。
——寻常女人,如果自称有了这样的本事,从酿酒医术学到植物天文,早就会被当成女巫一把火烧死!
但她的灵视,在秘密会见过尤金三世教皇以后,得到法定意义的承认。
这等同于被整个教廷都承认,她有天授之智,受诸灵庇佑。
在这样危机四伏的时代,希尔德加德的名字已经如同一个奇迹。
她们曾数次通信,彼此引为知己。
埃莉诺永远都记得,上一世,在她最痛苦的那一年,对方遥遥来信。
『你的心绪如同被卷入乌云漩涡的绝壁,四处张望却寻不到片刻安宁。』
『挣脱这种状态吧,无论对上帝还是世人,都要坚守本心、保持沉稳,
如此,上帝自会在你所有的苦难中给予庇佑。
愿他为你所有的事业赐下祝福与帮助。』
那时候埃莉诺已经四十四岁了。
四十四岁的女人,对亨利而言仅是几个孩子的疲惫母亲,绝无那些美貌情妇来得动人。
她生下了和亨利的第八个孩子以后,感觉自己几乎像一个空口袋。
脆弱,空洞,任何人轻轻一捏,都可以让她化作齑粉。
无休止的生育让她几乎无法参与任何政治斗争,也无法有精力去阅读思考。
宾根来信的三年后,十五岁的狮心王,联合他的两个兄弟,在路易七世和埃莉诺的共同支持下,对父王叛乱夺权。
她赌赢了。
儿子们得到封地,亨利怒不可遏,世界命运的轮盘再次转动。
她也输了。
她的丈夫将她软禁于不同的禁地,从高塔到修道院,他无数次变换软禁的地点,让她和孩子们完全断绝联系。
十五年。她过着养尊处优的囚禁生活,目睹自己走向深渊般的暮年。
也就在此期间,她的挚友,她的老师,以八十一岁高龄永归天堂。
教廷闻声追封她为圣人,从此,人们称她为圣·希尔德加德。
重生之后,埃莉诺从未想过,她们会这样快的重逢。
她在心里默念着恩师的名字。
圣希尔德加德,你的灵视会看见……我再度归来了吗。
年轻的王后深呼吸片刻,有些颤抖地打开了信封。
第一行字落入她的眼眸。
『埃莉诺,冥冥之中,我应与你相识已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