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对食成为郡主娘娘以后》
1. 第一章 折辱
景瑞十五年,春末,夏初。
京城里,几场暴风骤雨过后,空气里氤氲着湿热的腥气,竟也似南方的夏日般闷热潮湿,令人烦躁。尤其是因故久久不能外出之人。
春桃的眸光掠过窗棂,依稀可见屋外灰败的天空,阴云笼罩,又是一场大雨将至。百无聊赖之下,她不禁轻轻叹息一声。
她来万府已有二十余日了,想来张皇后棺椁已入皇陵安葬,一切皆已尘埃落定。只那人却始终未曾回府,想来怕是还有公事尚须处置。
“不回也好,一个人倒也清净。”她暗暗想着,便深呼吸。劫后余生,便是这潮湿腥热的空气,于她而言也是崭新的。
如今苟活于世,多活的每一日便都是偷来的,那人救她性命,自不会不求回报。她身份卑微,他要的,她不一定给得了,若惹恼了他,难保不会再丢了性命。既如此,他不回府的这些日子,或许是她最后的安宁。
她本是皇后寝宫——坤宁宫里一介人微言轻的小宫女,一月前张皇后突发恶疾薨逝,圣人震怒之下便下旨,坤宁宫里所有宫人一律殉葬。
死亡来临之际,恐惧、绝望、愤恨都是再正常不过的表现,而圣旨已下,仍挣扎求生、对抗命运之人,却并不多见。
她是个孤儿,在她遥远的儿时记忆里,自己似是在一个灯火通明、热闹非凡的夜里,遭人哄骗,与亲生父母失散了。
这些年几经转手,在人牙子手里过了多少道,她已然记不清了,只记得最后一次,是被卖到了乡下的一户人家做童养媳。
那户人家,男子暴烈,女子粗鄙,打骂羞辱于她而言便成了家常便饭。她伺机逃走后,便开始了乞讨、偷抢才得以勉强果腹的日子。
直至被京郊一农户收养,这样风餐露宿、遭人欺凌的日子才终于结束。这户人家无儿无女,夫妇二人便对她视如己出。
她犹记得那是一个明媚灿烂的日子,也是这样的暮春初夏,屋前一棵低矮的桃树上,零零星星地结着几颗青涩未熟的桃子,养父养母大字不识,从此便唤她“春桃”。那年,她大概只有八、九岁年纪。
这世间,便有许多说不清之事。养父李成与养母李田氏成婚十载无儿无女,李田氏却在收养她的第二年有了身孕。夫妇二人觉着这女娃娃或许是观世音菩萨下凡,这是她带给他们的福祉,从此便待春桃愈发好了。
而贫困农家,世代务农,便是好,又能好到哪里去?待李田氏生下双胎,家里便又多了两张嘴嗷嗷待哺,本就拮据的日子愈发艰难。
又过了两年,她染上肺疾,全家人的生计便落在了养父李成一人肩上。春桃念及爹娘养育之恩,心一横,便入了这深宫里来,每月微薄的俸银,都尽数寄回了家里。
她当然怕死,因死了,便什么都没了。家中身子羸弱的爹娘和年幼的弟妹,无疑是她在这世间最放心不下之人。
圣旨已下,她甚至没有多余的时间思考,便向那前来宣旨的司礼监掌印万荪瑜暗送眼波,又私下里求他高抬贵手帮她摆脱殉葬,如此,让她做什么都可以。
万荪瑜眸光冰冷地打量着她,却鬼使神差地答应了她的请求,挥挥手,寻了个女死囚替她,而她则被他差人,送到了这府上。此处便是万荪瑜在宫外的府邸。
这些日子,她有吃有穿,被精细养着,未有丝毫怠慢。府上那唤作“侍书”的小内侍,甚至去教坊西苑里请了位行家里手来,教她如何在床帏之中服侍一个内官。
“姑娘……想什么呢?奴适才说的,姑娘都记住了么?”一个轻柔娇媚的声音打断了春桃的思绪。
春桃回过神来,转头便对上红杏那双眼波流转的妩媚眼眸,想到她此前所言,脸颊便不自觉发烫。
她如今不过十六七岁年纪,未曾经历人事,红杏呢,则是教坊西苑里数一数二的姑娘,那些特殊人群的癖好,她自是了如指掌。这些日子,红杏拿着画册和物件,手把手教,她适才稍稍明白男女欢好是怎么一回事。
虽羞赧、惭愧,但万荪瑜到底救了她一命,她一介出身贫寒的宫女,身无长物,能回报他的自然十分有限,所能做的似乎也只有在床帏里……把他伺候好。
只服侍身子不全之人,到底与服侍正常男人不同。正因太清楚这其间分别,又怕没教好这姑娘,惹得万掌印不快、动了杀心,那些该记在心里的事儿,红杏甚至重复了好些遍。
“既是内官,身上挨了那一刀的,难免……若是瞧见了,你千万别露出嫌弃鄙夷之色,否则……小命不保……”红杏又压低了声量,凑在春桃耳畔轻声道,这府上也有许多内侍,这等言语自不能被听了去。
“知道啦。”春桃凝眸,淡然回应着她的叮嘱。这话,红杏此前已说过好些遍了,而春桃入宫已三四载,又怎会不知内官身子的不同?
“欢好时,务必……务必表现出餍足模样,身子残缺之人,这事上反倒比寻常男子更好强些,”红杏又低声道,“你若恐惧抵触,便会惹怒对方,后果很难说。”
“是。”春桃微微颔首,面色平静,眸光却晦涩。
红杏望着眼前这尚显青涩的少女,容颜也算俏丽动人,但见她弯眉杏眼,玉颊微瘦,肤色却泛着微黄,且身型清瘦,身量尚未完全长成,想来也是个苦命人。
只这少女眉目间隐藏的一丝倔强,不由得让她这风月场上的老手也凝目一瞬。她不知春桃是如何来到这万掌印府上的,但不该问的别问,便是这一行的规矩。
亟待入夜,府上内侍便引着红杏离府而去。
春桃目送她离去,脑海里复盘着她适才的叮咛,失了血色的微黄面颊便又微微发烫。虽羞赧惭愧,她却不想因此丧命,便谨记下来。
只她不知,红杏适才教给她的这些,已然派不上用场,至少将来较长一段日子,都无用武之地。只因……皇宫大内,天子御书房,万荪瑜正经历着一番凌辱。
这些时日,万荪瑜一直忙碌得脚不沾地,好不容易料理完皇后丧仪,天子的贴身内侍便又入了司礼监来。周身的疲惫席卷而至,耳畔便传来一个轻细的声音,“万掌印,圣上唤您前去御书房议事。”
潮湿闷热的夏日傍晚,万荪瑜闻声却觉一阵冷冽的寒意划过脊椎。他自然知晓,圣人唤他前去御书房议事,是要做些什么。只旨意不可违抗,他欠了欠身,便紧随其后向着御书房的方向行去。
夜幕降至,天边阴雨密布,透着几许微光,落在他一身艳红的鎏金蟒袍上,愈发趁得他姿容俊美,世无其二。
他肤色白如初雪,秀丽眉目本就有几分雌雄莫辨,映着这一身红衣和艳红唇脂,却似教坊司里的名伶,风华绝代。
只连日劳累带来的疲惫,便是脂粉唇脂亦难以掩盖。他眼圈青黑,那陈年旧伤亦有些发炎,行走之下,便有些疼痛不适,叫他额角微微渗出几缕细汗。
亟待行至御书房,内侍进里间通传后,得了允准,万荪瑜便跨门而入。殿内烟雾弥漫,模糊了他的视线,而晕染其间的,是挥之不去的浓郁丹药味。
殿内不时传来女子的惨叫和啼哭声,待他进入主殿,几名内侍已将两名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宫女自里间抬了出来。
她们衣衫破损,面容、身上遍布着道道淋漓的血痕,一时便叫万荪瑜有些头晕目眩。他想逃,却已然踏进了这熟悉的,令他折翼、再无法飞出的牢笼。
圣人这些年沉迷炼丹,追求长生不老,已然久久不曾上朝,更有甚者,竟听信妖道所言,以处子经血炼丹。
长久服用丹药,他性情便愈发暴戾,近几月来遭他打骂凌辱致死的宫女已有数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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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万荪瑜身为司礼监掌印,便都难逃魔爪,只因他还未走到这高位之上时,便已经成了天子的掌中玩物。
“愣着干什么?朕的书房……这般难进么?”圣人凝眸望向他,沉声道,眸光中亦含着冷意。他如今年近五旬,双鬓染了风霜,许是长年累月服用丹药,眼圈青黑,下颌消瘦,却依旧能瞧出年轻时面目俊朗。他此刻半披散着头发,便示意万荪瑜随他进入里间。
万荪瑜自然知晓进去意味着什么,仍止不住心下一沉,君王旨意不得违抗,便只能引颈就戮。
“你今日怎么回事?还当是头一回么?”中年男人见他神色恍惚,语气里便微微染上了怒意。
“陛下恕罪,臣这便……”初夏时节,室内闷热,他仍不禁微微打了个寒颤,这便动手除去身上衣衫。
夏日里衣衫渐薄,他一袭红色鎏金蟒袍落在了地上,便只剩里间薄薄的中单和亵衣,勾勒着线条分明的清瘦身体。那人斜斜倚靠在床沿,不禁嘴角微勾,这便将他一把拉进了床帐内。
不经意间,他额角便磕在了床沿上,疼痛之下他尚来不及出声,中年帝王便伸出了那双粗糙的手……
“嘶……”那人力度太大,万荪瑜咬紧牙关,却还是发出了隐忍的痛呼。
可他愈是呼痛,那人便愈发来了兴致,手上力度却比之前更强了。直至……万荪瑜终于忍不住直起身子,挣扎、躲避。
炎炎夏日,他终日奔波忙碌,陈年旧伤本就有了发炎之象,这几日便有些坐立难安,如何经得住这般折辱?
“谁允许你挣扎的?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中年男人怒斥道,抬手掌掴在他冰润如玉的白皙面容上,火辣辣的疼痛袭来,顷刻间便红了一片。
万荪瑜心下羞惭,却不再畏惧,满心只余绝望。这些年忍辱负重,苦心钻营,只为了往上爬,如今身为司礼监掌印,且执掌西缉事厂,却依旧无法摆脱沦为玩物的命运……
“别动,也别抵抗。”中年男人眼含怒色,便示意他回到床帏里,躺好。
万荪瑜深深吸气,双腿却已然不听使唤,只阖上眼,祈祷圣人快些放他离去。
而在他躺好的间隙,那人已然抄起床畔红烛。
红烛倾倒,滚烫的蜡油便一滴滴落在了他胸膛上,灼烫引发的痛感激得他眼眶湿红。只如今早已不是头回遭遇这些,他知眼下要快些结束,是不能痛呼出声的。
那人显是来了兴致,良久,他身上各处白皙的肌肤,已留下了道道灼烫过后的红痕,包括……
他只紧紧抓住身下的被单,咬牙强忍,直至泪水零落如雨……
“总不过是个残缺之人,这副坚贞不屈的模样,做给谁看?”中年男人冷声道,嘴角勾起嘲讽似的笑意,仿佛含着锋利刀刃,一刀刀将他凌迟。
尽管早不是头一回,他仍感受到了切肤剜骨般的绝望,他终于阖上眼,紧紧咬住下唇,泪水却仍缓缓流淌而出。
许是今日忍不住挣扎,扰了君王兴致,此番过后,那人眼见他这副倔强模样,便终于罢手。“今日姑且放你一马,来日继续。”他冷声道,眸光冷漠,便示意万荪瑜穿好衣衫,离去。
万荪瑜便颤颤巍巍地下床,拾起落在地上的衣衫相继穿上。身上火辣辣地疼痛袭来,激得他出了一身冷汗,甚至已然无法站立。点点烫伤在他身上蔓延,映着他白皙肤色,愈发红肿。
他只能强撑着身体,屈下膝盖,一步步向着殿外爬去。屈辱折磨之下,他想过自我了断,只父亲冤屈未洗,家仇未报,不忍就这般含恨而去。
“掌印!”侍剑候在殿外,眼见他面色惨白密布着细汗,黑白分明的双眸早已失神,甚至无法站立行走,不用想便知他适才又经历了一番折辱。便扶起他身子,小心翼翼搀扶着,上了回府的马车。
2. 第二章 发怒
亟待万荪瑜上了回府的马车,暴雨终于倾盆而至。
夏夜,暴风骤雨,穿林打叶,却并未驱散几许白日里的炎热,潮湿的热气自地面上涌,却叫人愈发闷了。
在这个急风骤雨的夏日深夜,万荪瑜终于回了府上。
春桃近日来夜夜难眠,想回家向养父母报个平安,却连这万府的门都出不了。她如今本该是身死之人,万荪瑜留她在这府上,有吃有穿,却不代表可以放她随意外出。
只养父母知晓她在皇后宫中侍奉,如今怕是早已获知了皇后薨逝、坤宁宫一应宫人殉葬的消息,她很担心,二人悲痛欲绝之下,本就病弱的身体愈发难以承受。
正思忖着待万荪瑜回了府,摸清他的态度后,便求他放自己悄悄出门见家中父母一面,门外院中便传来了簌簌的声响。
凝神屏息,侧耳静听,她便知那是府门开了,哗啦的雨声里,夹杂着几人匆匆忙忙的脚步声、还有急切的低语声……
雨势未歇,院内廊下并未点灯,她行至窗前望去,便见昏暗的光影下,人流攒动。待几人行至近处,便见是侍书和侍剑搀扶着万荪瑜向他卧房行去。
侍书和侍剑,便都是贴身侍奉万荪瑜的小内侍。来这府上二十余日了,这里的一切她已摸了个七七八八,且她隐约觉出这夜怕是有些不太平,否则万荪瑜不会深夜回府,且观适才情状,想来他许是受了伤。
正欲披衣起身,院子斜对面万荪瑜的卧房里,便传来呵骂声和东西摔碎的声音。
“啊……疼……疼……出去!”万荪瑜此刻正躺在榻上,侍书和侍剑一人摁住他身子,一人便给他身上烫伤之处擦药。
胸膛、腰腹上的烫伤都还好,顺利涂抹了药膏,亟待侍书的手继续向下……他便疼得一阵颤栗,灼烧般的剧痛让他失去了理智,便出言呵斥他二人出去,甚至抬手摔碎了床畔矮柜上的杯盏。
“掌印,您这伤……不涂药如何能好?忍着点,很快的……”侍剑温声劝慰道,眼见他净身之处都被灼伤,眸中不禁染上了泪水。实则他今夜将将瞧见万荪瑜身上的烫伤时,便是知晓这伤是谁留下的,愤懑之下仍险些咒骂出声。
“疼死本督了……叫你们出去,没长耳朵?听不明白吗?!”万荪瑜面色惨白,秀眉紧蹙,黑白分明的眸子虽因剧烈的疼痛染上一层水雾,眸光却依旧冷冽如刀。
他身为司礼监掌印,如今执掌西厂,兼任西厂提督,下属和仆从面前,便自称“本督”。
“可不涂药……疼痛便无法缓解啊……”侍书和侍剑都急了,本想继续手里的动作,对上万荪瑜如刀似剑的目光,便一时怔愣,不知如何相劝了。
正僵持着,几人便听闻屋外传来窸窣而轻盈的脚步声,应是女子的脚步。万荪瑜下意识拉起薄被搭住下半身,那脚步声却在门外停住了。
“万掌印,有什么需要奴婢的吗?”继而传来的,便是女子清脆柔和的语声。
虽来府上这许多日,还未曾与万荪瑜打过照面,但内宫生活这几年,春桃却听闻他是个冷冽又阴晴不定的性子。而适才听闻他卧房里传来的呼喊和怒骂声,她便更加确定他是受了伤的。
几番思忖之下,念及他救命之恩,她终究没有不管不顾,就向着他卧房的方向行去。
万荪瑜倚靠在床沿,整了整衣衫,确认下身被遮掩着什么也瞧不见,便冷声道:“进来吧。”
实则救了这小宫女一命,他自然不是为了积德行善,他得瞧瞧,这春桃是否有些用处。若无用,也好趁早打发走了为自己换取些想要的东西,再或者,哪日一个不高兴了,他也能再取了她性命。她的命既是他救的,怎么用,便都由他说了算。
春桃推门而入,眸光便落在了床榻之上面容憔悴、神色冰冷的男人身上。她目光沉凝,却仍带着几分生涩。
便是略略几眼,她也瞧出他身上疼痛,似有些难言之隐。他此刻无力地倚靠在床榻上,面无血色,眸中甚至晕染着一层水雾。
这模样,着实有些破碎,与那日她跪求他救她一命时,那副盛气凌人的威压面貌却是全然不同了。
可即便如此,他眉宇间的风华绝代依旧不减,她不得不承认,他是个生得极美的男子,便是这深宫内苑里的妃嫔和宫娥们,也无人胜他分毫。
“万掌印,可是哪里不舒坦?奴婢去为您煮碗面吧?”眼见他示意自己入了房里,春桃便又试探着询问道。
她懂分寸,便知晓这般情形下,万荪瑜怕不会允她贴身照顾,但她厨艺尚可,眼见他面容消瘦憔悴,怕是许久不曾好好进食了。
“不必……”万荪瑜将将开口,疼痛难耐下,双腿亦有些酸麻。正欲挪动身子重新躺好,烫伤之处的皮肤便蹭到了杯衾上,牵扯着脆弱之处发炎的伤口,一阵剧痛便如排山倒海般袭来,“啊……疼……”他止不住痛呼出声,便抄起床畔的一枚玉扳指,向地上狠狠掷去。
这些年经历了父亲被冤杀,母亲殉情而去,胞姐不知去向,自己又遭遇净身,入了这宫闱里,人生巨变之下,他早已性情大变,自然不是个好脾气的。何况这些年为了往上爬,遭遇的折辱凌虐,便只有他自己知晓。
用力投掷之下,这玉扳指顷刻间便在汉白玉地面上碎成一片,碎片四散开去,许是适才力度太大,其中一片竟高高弹起,划过春桃俏丽面容,顷刻间便留下了一道染血的红印子。
一瞬的冰凉过后,春桃适才感受到面容上漾开的刺痛感,触手,便有血滴落下来。
万荪瑜木然地瞧着眼下发生的一切,他自然不是有意扔东西砸向她,适才不过是误伤。饶是如此,心下仍有一丝歉疚,便忍着疼沉声道,“侍书,给她处理下伤口,擦点伤药。”
“是。”侍书这便领着春桃回到她自己房里,又吩咐旁的小内侍拿了止血伤药过来。侍剑则留在房中,给万荪瑜继续收拾伤处。
面上传来火辣辣的疼痛感,春桃却只平静问道:“万掌印今日可用过膳了?”她瞧着这府上也没有旁的侍女,内侍再如何也是男子,难免照顾不周。
“哎……”侍书忍不住轻叹一声,“怕是一整日水米未进。”
春桃便知晓,万荪瑜这样的人,便是爬上高位,怕也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艰辛不易。待面上伤口擦了药,止住了血,便要去厨房,给他煮碗面吃。
“掌印未吩咐之事,姑娘还是不要做了,若是惹怒了掌印……”侍书便良言相劝。初来乍到,萍水相逢,他自不会觉着这女子对万荪瑜有多深的情意,她不过是想表现出对他很是关切的模样,若因此得了他欢心,日子便能好过些。
这是侍书的想法,却也的确是春桃当下的打算。她耳聪目明,适才在房里时,分明还听见了万荪瑜腹中传来“咕咕”的声响,不用想也知是久不进食所致。
“无碍,他若怒了,怎么罚我我都担着。”春桃沉声道,眉宇间是不同于这个年纪的淡然和洒脱。人与人交往,大都是有所求,因这世间,本就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和善意,这是她这许多年来悟出的道理。她不觉着,万荪瑜会在这府上养个闲人。
侍书这便不再劝了,随她去了厨间。
而这边卧房里,东西摔碎的声音和怒骂声仍旧不绝如缕。待万荪瑜终于骂不动也摔不动了,脱力地瘫倒在床塌上,侍剑便轻叹一声,给他脆弱之处抹上药。而待他处理完这一切,眼见万荪瑜疼得出了一身冷汗,便又将他身子擦干,换上干净亵衣。
万荪瑜此刻只失神地凝望着帐顶,腹中饥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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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发的急痛阵阵袭来,伴随着腹中的叫唤声,他便觉疼痛愈发强烈了。这许多年来饥寒无度,饮食上从未规律过,久而久之便落下了胃疾。
“掌印,您还是食点东西吧,要不我吩咐他们去煮碗面?”侍剑望着他失神的眸子,试探着询问道。
万荪瑜下意识又要拒绝,却也知晓继续饿着,胃中急痛牵扯着旁处烫伤,后果不堪设想。正欲示意他去厨间,便见春桃端着一碗阳春面,风风火火地入了房里,“万掌印,趁热吃些吧。”她温声道。
“这面是你做的?”万荪瑜抬眸睨了她一眼,眸光虽仍含着几分冷意,却不似适才那般凌厉了。淡淡香味飘散在空气里,他腹中不禁又发出一声响动,叫他十分羞惭。
“是。”春桃见他没有拒绝,这便在床畔坐下,端着瓷碗,用筷子轻轻夹起面条,就要喂给他食下。
难得的,万荪瑜并未拒绝,因他知晓折腾到现在筋疲力竭,便没有逞强的必要了,“不怕留疤?”他抬眸望向少女俏丽却略微瘦削的面容,观她肤色泛着几许微黄,便知是个平日里缺衣少食的。
“不怕,万掌□□善,救下奴婢这条命,便是奴婢大幸了。”春桃一面将面条喂入他嘴里,一面温声道。因生死面前,旁的事便都无关紧要,旁的女子或许十分在意容貌,她却不会。
“心善?”万荪瑜闻言不禁冷笑一声,入宫八载,这还是头一回有人说他心善的,“你知不知晓,本督是做什么的?”观这少女怯生生的模样,他甚至觉着她只是想活下去,却不知他万荪瑜到底是个什么人。
“知道。”春桃只平静应答,而后继续喂他吃面,并未再多言一句。
“其实,本督没吩咐你做的事,你不用刻意去做,”万荪瑜吃完一口面,又止不住冷声道,“本督是个没心肝的人,并非你为我做得多,我就会待你好的,你若存的这般心思,本督劝你趁早打消吧。”他抬眸望向少女黑白分明的眸子,二人四目相对,便说出了这么一席话。
他承认,这面条清淡却可口,便是一碗再普通不过的阳春面,也比这府上侍从做的美味太多。且吃下去腹中暖融融的,胃中和身下的疼痛,便都减轻了些。就仿佛,她知道他眼下想吃什么,也适合吃什么一般。
饶是如此,他也生不出什么感激之情来。因天下熙攘,皆为利往,这世间,没人会无故待他好,除却早已故去的父母,还有不知是否还在人世的长姐。
春桃对上男人冷漠的双眸,闻言便觉一阵冷意涌遍全身。只她,并不在意,因她素来擅长察言观色,眼见万荪瑜没再如适才那般发怒,只乖乖吃面,便知眼下在他这里,这招还是受用的。
而她见这男人便是身上有伤,疼痛不堪,进食的模样仍旧很是斯文,便瞧出他是个十分讲究体面之人。
“今夜你就留在这房里吧,衣柜里有床被褥,你自己看着办。”待吃完面,万荪瑜便吩咐她在床畔打地铺。
“是。”春桃便轻声应下。她知他这般身子残缺之人,本该很难接受女子贴上照顾,尤其是狼狈之时。万荪瑜此刻爽快地允她留在房中,便只有一种可能。
便是她如今生杀予夺都系于他手中,若是怠慢了他,或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瞧了什么不该瞧的,他随时都可再将她的命取了去。
念及此,她自然不会生出什么喜悦之情来。果不其然,在她拿着瓷碗出门的间隙,便听闻身后又传来男人清朗而冷冽的声音,“不该做的别做,不该瞧的别瞧,否则本督要杀你,可别怨本督。”
一阵冷意贯穿全身,她仍只转过身来,俯身行礼,又道了声“是”。
“知道你想回家给爹娘报个平安,只你能不能出这个门,看本督心情。”男人上下打量着她,又沉声道。
3. 第三章 梦魇
春桃闻声如芒在背,片刻后周身蓄着的力道便都散了,只因知晓万荪瑜是做什么的,便不会疑惑他为何猜到了她的打算。
万荪瑜身为司礼监掌印,同时执掌西辑事厂,怕是早已将她家中情形摸得一清二楚。她虽恐惧,眼下却只能听之任之,“是。”她平静道。
万荪瑜见她低眉顺目,反应淡然,可适才也分明瞥见了她周身的紧绷蓄力,虽然只是一瞬。
待简单洗漱一番,春桃便换上寝衣,回了万荪瑜房里。万荪瑜此刻胃中疼痛缓解许多,身上烫伤虽仍旧火辣辣地有些痛,到底支撑不住晕晕沉沉地睡了过去。
“万掌印?”春桃低声唤着他,确认他已熟睡,便吹灭了他床畔的灯火。
时下已折腾至后半夜,春桃此刻亦觉有些疲惫,不多久便也终于进入了梦乡。
这许多年,她一直做着同样的梦,梦里亲生父母的面孔总是模糊的,她好似还有兄长,兄长那时尚且年幼,牵着她的手去市集游玩,街市上灯火阑珊……
后来不知怎的,就与父母兄长走散了,再后来,便落入了一个陌生的女子手里……
无数次想逃,却总是逃不出去,努力回忆着故乡街市的模样,却总是记不起什么具体的街道、铺面来。因她与亲人失散时,不过还是个三四岁的孩童。
“别碰我!我杀了你!”耳畔传来男人凄厉的叫喊,清朗的声线里透着歇斯底里,她的梦境便中断了。
夏日里天总亮得格外早些,未睡多久,已是东方既白。春桃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男人尖刻的怒斥声再次传来,她便觉头痛欲裂。
亟待模糊的视线清晰起来,便见万荪瑜已从床塌上起身,手中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黑白分明的双眸已然因恐惧失了神采,四处张望之下,状若疯癫。
他身上遍布着道道灼烫后的伤痕,包括那脆弱之处,故而他并未着亵裤,只披着一件薄薄的被衾入睡。
眼下他似是发了癔症,神志不清,自床上起身时甚至没有在下身搭上任何衣衫遮掩,只上半身披着一件单薄的月白色中单。
春桃眼见他这般模样,不禁满面羞红,下意识便要回避。只眼下根本不是羞赧的时候,因万荪瑜一望见她在房中,便又发疯似的抄起匕首向她刺来,“我杀了你!”
“万掌印,我是春桃!”情急之下,春桃灵巧地闪身避过,又接连避开了他的几次攻势,“我是春桃,您府上的侍女,您清醒一点!”她虽没有功夫傍身,但自幼漂泊,艰难求生,自是耳聪目明,身手灵活。
万荪瑜闻声,眸中闪过一瞬的光亮,头脑混沌间,便不再向着春桃的方向捅刺,只挥动着手中匕首,向着无人的地方乱划。
“万掌印,此处是您的府邸,无人能伤害您,别怕。”春桃自然瞧出他这是发了梦魇,更意识到昨日回府前他定是遭遇了一番折磨,只因望见他胸膛、腰腹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烫伤,便是那处都……他如今身处这位置,这世间能这般伤他之人,一只手也数得过来。
万荪瑜闻声,撑着沉重的眼皮,费力地眨了几下眼眸,头晕目眩之下,便一时怔愣着,未有下一步动作。
春桃便趁势上前,眼疾手快地夺过了他手中的匕首。
而待侍书、侍剑闻声赶来,便正好望见她夺过万荪瑜手中匕首的那一幕。
适才情急之下,她本可以呼救,甚至可以趁万荪瑜不备之时逃出卧房,可她并未如此。这份沉着冷静,不禁另侍书侍剑二人刮目相看。
因他二人知晓,她适才不呼救是对的,因万荪瑜癔症发作时,身侧若有人大声呼喊,无疑会愈发激怒他,后果不堪设想。若是她直接逃窜丢下他,或许他真的会伤到自己。
实则自第一次被圣人凌辱那日起,他便夜夜难以安睡,便是睡着也会自梦魇中惊醒过来。他时常怀疑,夜里有人要对他行不轨之事,便在软枕下藏了一把匕首,夜夜伴着这把利器入睡。
亟待二人推门而入,他终于脱力地瘫软在府上,双眸失了神采,只漠然凝视着春桃和将将进来的两人…
此番来回走动,烫伤之处剧烈的疼痛终于使他回过神来,他意识到此处是自己的卧房,那令他恐惧憎恶之人并不在身侧,他是安全的。但他此刻的模样,的确是狼狈不堪……
他甚至来不及呵斥春桃,叫她从这卧房出去,便强撑着起身,迅速奔进床帐内,拉上了帘帐。
眼见事态终于得到控制,春桃止不住长舒一口气,便推门而出,留下侍书侍剑在房内给万荪瑜收拾身上的狼狈。
难得的,他却没有抵抗,只倚靠在床沿,甚至没有将亵裤穿上,只任由他二人给他烫伤的皮肤和发炎的伤口点上药膏。疼痛之下,他甚至只发出了一声压抑的闷哼,便再无声息。
屋内的气氛凝滞而压抑,侍书侍剑知晓,这是暴风骤雨来临的前兆。待将他伤处料理完毕,便用薄被搭住他下半身,二人这便心照不宣地出了卧房。
出门时便正好与候在卧房外的春桃撞了个正着。
“春桃姑娘真是好生勇敢,适才那般情状竟毫不畏惧。”侍书嘴唇嗡动着开了口。
“是呀,方才若非姑娘当机立断,后果不堪设想!”侍剑亦止不住夸赞她。
她眼见他二人白净面容上含着笑意,眸光却闪烁,身子更是止不住地颤抖,便知晓他二人明面上是夸赞她,实则是提醒她暴雨将至。
适才屋内发生的一切,他们三人都知晓是怎么回事,自然也知晓春桃将万荪瑜最脆弱易碎、耻辱不堪之处一览无余地瞧进了眼里。尽管她适才救了他,但这似乎不值一提。
“进来。”果不其然,男人低沉冷冽的声音便自屋内传来。
自然唤的不是侍书和侍剑。春桃便也不畏惧,就这般轻轻推开了卧房的门,缓步走进了房里,步履坚定。
此刻,男人正无力地倚靠在床塌上,俊美无双的面容上是一片灰败的死寂。二人沉默对视了片刻,万荪瑜便也不回避,只开门见山道:“适才什么都瞧见了?”
“是。”春桃冷静回应道,因她知晓,这般情形下否认无用,且会死得更快。
“你该知晓本督这样的人,最忌讳的是什么。”男人眸光冷冽地射过来,让这炎热潮湿的夏日里,有了如坠冰窟般的寒凉。
“知道。”依旧是简短的回应,少女平静无波的俏丽面容上,不见丝毫畏惧。
“那你去死吧,怎么个死法,你自己选,本督成全你。”男人收回目光,只漠然地抛出这么一句话。
“奴婢若说,不想死呢?”这是春桃早就料到的反应,只她从来不是认命之人,仍想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
漂亮而冷酷的男人又抬眼,对上少女倔强双眸。适才春桃所言,还有她眸中强烈的求生之意,不禁让他为之震慑,“你该知晓自己是什么身份,若非本督出手相救,你如今已是孤魂野鬼,你的命是本督的,能不能活,不在于你,而在本督。”万荪瑜一字一句道。
“可适才是什么情形,掌印应该知晓吧?”春桃亦沉声道,她的命的确是万荪瑜给的,眼下自不能邀功,她此言不过是在提醒他,适才危急之际,她也救了他一次。
“本督清醒得狠,自然知晓,”男人疼痛之下抬起一条腿,将手肘搭了上去,端的是一副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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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凌人架势,“你怕是忘了本督昨日同你说过什么了。”
“本督是个没心肝的人,留不留你的命,不在于你为本督做了什么,而在于本督的心情。”男人又道。
“奴婢身份低微,这条贱命自是不值一提,掌印若杀了奴婢,这世间不过多一条冤魂罢了,”春桃凝眉,又向他走近几步,在他身前俯下身去,“若留奴婢一命,奴婢自当为掌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你一介女流,如何为本督赴汤蹈火?”万荪瑜闻言,不禁笑了,嘴角微勾之下,周身的冷峻气势便终于敛去几分。
“奴婢会的事可多了,做饭洗衣,织布洒扫,都不在话下。奴婢还身手灵活,一些跑腿之事,掌印也尽管吩咐奴婢去做,奴婢定不叫掌印失望。”春桃这便打开了话匣子。
“真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万荪瑜暗道,但想起昨日她做的那碗阳春面,还有今日的临危不惧、眼疾手快,他便觉这丫头也不全是无凭无据的自夸。毕竟在这府上,他已很久没用过一顿像样的膳了。
“本督暂且不杀你,但你也别高兴得太早,你今日也瞧见了,本督是个疯子。你死,是迟早的事,除非你有本事杀了本督,再逃了。”万荪瑜仍放着狠话。
“疯,的确是疯。”春桃暗自嘟哝,便觉一阵刺骨的寒意蔓延至全身,身体不禁又蓄起力来,“掌印说笑了,您对奴婢恩同再造,奴婢怎会杀您?再说了,奴婢也杀不了您不是?”
“你知道就好,但,别给本督脸上贴金,”万荪瑜噎道,“去厨房,给本督做些吃食吧。”
“是!”春桃闻声不禁喜出望外,只面上不能失态,这便向他俯身行礼,迅速退出了卧房。
守在门外的侍书侍剑眼见她风风火火地去了厨间,又麻麻利利地忙碌起来,暗道这太阳怕是打西边出来了。因除却贴身侍奉之人,万荪瑜是极忌讳被人瞧见残缺之处的,适才被春桃瞧了个彻底,掌印竟没取她性命?
万荪瑜眼见春桃快步出了门,却也为自己适才的反应感到意外。她眸中的倔强和对生的渴望,竟叫他冰冷的心头微微有些颤动。
他知道,这世间有一种人是不认命的。他自己算一个,但他是男子,纵然残缺了身体,但豁得出去,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仍能爬到这高位上来。
可她一介弱质女流,便是不认命又能如何?他忽觉几分可笑,却也想知晓她这般活下去,能活出个什么花样儿来。
不多久,春桃便端着煮好的粥和几个清淡小菜,又入了房里来。晨时该吃些清淡养胃的,尤其是他这般饮食无度之人。
万荪瑜此刻已洗漱一番,上半身搭着一件玄青色广袖外衫,一头青丝在额角零落几许,疼痛使他秀眉微蹙,薄被下曲着一条腿,手肘便又撑在膝盖上……
秀色可餐。春桃没读过什么书,不知怎的,脑海里却蓦地浮现出这个词。生得好看的人,便是病中狼狈时也仍是赏心悦目的,风华不减,更添破碎。
春桃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连片刻,便回过神来,她知晓自己不能为他美貌所迷惑,想法子在这府上安然长久地活下去,才是最要紧之事。
万荪瑜此刻仍不便起身,春桃便将吃食放在了床畔矮柜上,又在他身后垫了靠垫,让他支起身子。
万荪瑜便端起瓷碗,小呷了一口粥,又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送入嘴里。
粥是小米百合粥,菜也只是些寻常的鸡蛋豆腐,青菜小鱼,却十分清甜可口。
“厨艺尚可。”万荪瑜一面食着,一面简短地夸赞了一番她的厨艺。实则熟悉他的人都知晓,他能说出“尚可”二字,便是不错了。
4. 第四章 扮演
“谢掌印夸赞!”春桃闻声,俏丽面容上便不自觉浮现几分笑意。
“只是尚可,就高兴成这样?”万荪瑜抬眸睨了她一眼,却依旧慢条斯理地食着。
春桃瞧出他吃相斯文,如此便很是合他口味了。待他吃完,春桃将四下收拾一番,见他未表示异议,便留在了房中,并未离去。
不想万荪瑜白皙俊美的面容上,神色忽地又窘迫起来,春桃眼见他薄唇嗡动,却未曾开口,便询问道:“万掌印可是有什么事?奴婢帮你。”
“无……无事……”万荪瑜下意识否认,苍白面容上的羞赧窘迫却愈加明显了。他此刻是想去净房方便一番,可眼下神思已然清醒,起身挪动,那烫伤便疼得厉害。
春桃眼见他神色羞惭,便猜到他为难之处,“掌印可是想方便了?”此事不宜耽搁,她便直接问道。
万荪瑜不曾想她竟问了出来,此刻只觉一阵灼烧感自耳根蔓延到了脖颈,很想将她轰出门去。但转念一想,今日一早她分明什么都瞧见了,好像……也没有这个必要。
“那边案几下的……箱子里……里面的东西……拿给我……”他冷冽眸光射向她,嘴唇嗡动着终于吩咐道。
“是。”春桃这便动作麻利地打开那桃木箱子,便见里面的东西是一支粗细适中,边缘打磨得光润锃亮的竹筒,这便将其拿起递给了万荪瑜。
“瞧什么瞧?你就在外候着,什么也别看!”男人眼见她似细细端详着此物,白皙面容登时便通红一片,凝眸刀了她一眼,而后便迅速拉上了帘帐。
春桃自然猜到他要做什么,便只在距离床帏尚有一段距离的桌案旁坐下。床帐内隐约传来时断时续的水声……春桃回忆起今日晨时所见,他那处显是烫伤,都已红肿破皮,想想便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亟待帐内微弱的声响终于停歇,春桃便缓步向他帐边行去,“掌印……可是好了?”
万荪瑜只低沉地轻“嗯”一声,用薄被搭好下身后,便伸手自帐内缓缓探出,“拿去……倒了吧……”他眸光自春桃俏丽面容上划过,羞惭之下他实则无意多瞧她一眼,但短暂的四目相对,他的确未曾从她眼里看到丝毫的鄙夷和嫌恶。
春桃只稳稳地接过这竹筒,便去了里间净房,倒干净后又将其细细清洗了一番。
“不觉着恶心么?”万荪瑜见她自净房缓步走出,便询问道。见她不厌恶,不鄙夷,只这反应也太平静了。
“吃喝拉撒,人之常情,恶心什么?”春桃只淡然回应道,“何况掌印眼下有伤。”
“你先出去,唤侍书侍剑进来吧。”万荪瑜沉声道。
“是。”春桃闻声,便退了出去。她今日的确是瞧见他身子了,却不代表可以给他擦药,这些她都明白的。
只待侍书侍剑进了房中许久,都不见出来,也不知在忙活些什么。她候了许久,待想起厨间还有些事,正欲离去时,房门却终于开了。
春桃回眸,便见门扉开处,那人一袭红色衫子,已然站起身来,撑着倚靠在门边。
不同于他平日里所着的那身大红鎏金蟒袍,这是一身正红色圆领广袖罗衫。他头上戴着梁冠,眼下也并未涂抹平日里惯常用的艳红唇脂,只轻轻点了一丝淡红颜色,勾勒着他棱角分明的唇线,映着他本就俊美无双的面容,却是十分端雅清正。
“公子如玉。”春桃的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这四个字,目光在他身上凝了一息,待他回眸望向她这边时,便匆匆垂首收回了目光。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侍书清朗的声音传来,“探花郎,小的这厢有有礼了。”说罢便拿起一把艳红花束,投掷到万荪瑜手里。
而侍剑则在一旁搀扶着他,顺带又将手中的一篮蔬果递给他。
春桃适才回过神来,万荪瑜眼下所着的,便是本朝历来殿试前三甲,状元、榜眼、探花的赐服,她虽不曾有幸亲眼见证三甲策马游街的盛况,却也知他三人眼下正是在上演探花郎策马游街的戏码。
“真是疯了……”春桃无语凝噎,她虽知万荪瑜位高权重,却不曾想他竟连圣人赐服也敢随意穿在身上,也不知这一身正红衫子他是如何得到的,亦或是仿了身一模一样的?
万荪瑜眼下烫伤未愈,显无法自如行走。春桃正疑惑着他伤势未好,这般是要闹哪出,他已然在侍剑搀扶下缓步行至廊下,步履踉跄。
她眼下尚且不知,万荪瑜遭遇圣人凌虐已是家常便饭,是以这府上什么物什都备着。待侍书将花束递给万荪瑜,便又去临间的厢房里推出一个木制的轮椅,瞧上去做工精细,拼接牢固,很是方便。
万荪瑜将将行了几步,已然无法站立。侍剑这便搀扶着他,坐在了轮椅上,一路推着行至了后院。
“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二十年重过南楼。柳下系船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黄鹤断矶头,故人今在否?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随之而来的,便是万荪瑜清朗的嗓音,以戏腔吟唱着这一曲《唐多令·芦叶满》。
或许是净身之故,他的嗓音并不似寻常男子那般低沉,还是少年人清润的音色,尽管他平日里习惯压低声音说话,却还是听得出分别。而此刻他吟唱着戏腔,音色便愈发清亮无比。
声声入耳,春桃却并不觉着女气,反倒是被他这悠扬的曲调和嗓音吸引。她自幼漂泊,并不通晓诗词文墨,但眼望此人一袭红衣,满身风华,此刻正斜斜倚靠在轮椅之上,眉间含笑,低吟浅唱,不知怎的,她却觉出了他神色间的落寞与孤寂。
当朝司礼监掌印,兼任西厂提督,一介内官,此刻却身着殿试前三甲才能穿上的正红赐服,实乃大逆不道。
时下炎炎夏日,尚未至端午,他却唱一句“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能几日,又中秋”,显是不合时宜。
大逆不道之人,着一身本不该由他所着的衣衫,唱着不合时宜的曲调……春桃目光却只在他身上流连,因觉出了他明丽外表下的孤独,便也露不出任何嘲讽之色来。
“怎的,觉着很可笑是不是?”一曲唱完,万荪瑜抬眸,便见她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竟没有回避。
“不是,掌印这一曲唱得极妙,这身大红衫子,也很衬您。”春桃微微颔首,眉眼含笑,这便夸赞道。
“不必讨好,溜须拍马在本督这里是行不通的。”万荪瑜浅朱色的薄唇轻启,便又是一句冷冽如冰的话。
“奴婢说得是实话。”春桃温声道,却忽地想起,此前好似听人说起过,他本出身世家大族,书香门第,还曾是太子的伴读,他先父是……她记不清了,因她这等身份低微的小宫女,朝堂之事本不是她该打听的。
一个人穿着不属于他的衣衫,扮作旁人模样,以此取乐,或许是因心之所向,求而不得,或许是极厌恶自己当下的身份,却无力改变。又或许,二者兼而有之。
时下已至晌午时分,暴雨过后阴云散去,热辣的日光便直直射了下来,落在身上十分灼烫,顷刻间便出了一层薄汗。
万荪瑜伤势终究未愈,便觉伤处愈发痛了。几人眼见烈日当空,瞧他神色痛苦,便推着他回了卧房里。
春桃瞧出了他神色间的落寞孤寂,却不明白他为何分明身上还伤着,仍要这么折腾自己。
实则于他而言,关在房里总会不时想起那人狰狞的面目,还有他施加在他身上的种种酷烈手段。穿上喜欢的衣衫,便是出来这么一会儿,于他而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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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心情愉悦的。
就这么又歇息了几日。
这几日春桃便都留在他房中侍奉,一日三餐也都是经她之手,她厨艺上佳,万荪瑜食得好了,便也不再夜夜梦魇,偶尔自梦中惊醒,也能很快再次入睡。
待伤口不那么痛了,他便不再唤侍书侍剑进来,而是躲在帘帐里自行擦药。烫伤之处的皮尽数脱了,只疼痛减轻些,新皮生长便又麻痒难耐起来,轻轻抓挠,娇嫩的皮肤便要破了,他只能再点上清凉药膏止痒。
他并不喜欢留在房里,待疼痛缓解,伤势渐好,便又要披衣起身。“把柜子里那身月白色广袖长衫递给我。”他望了望春桃,沉声道,语气却比初见她那日缓和许多。
“是。”春桃这便将衣衫递给他。
万荪瑜此刻身上只着中单和亵裤,拿起这衣衫,动作娴熟而潇洒,施然间便披在了身上,衣袂翩跹。
春桃眼见这衣衫质地轻薄,触手却丝滑细腻,似是蚕丝织就,其上纹着水墨丹青。不同于那身正红罗衫的端方雅正,这身穿在他身上,又是截然不同的潇洒气韵。他此刻只在脑后松松绾了个发髻,余下青丝则随意披散着,气定神闲间,大有晋朝乌衣子弟的遗风。
春桃便追随他的脚步,去了后院空地间。万府也算得规模宏大,只到底不是郊外,若要习武还是有些束缚。若放到平日里,万荪瑜闲暇时会在此处舞剑,但眼下伤处仍有些痛痒,他自不是来施展拳脚的。
春桃便望见侍书侍剑二人已候在庭院里,侍剑手中正握着一把剑,得了万荪瑜眼神示意,便舞起剑来。这府上内侍,有一半会功夫,其中侍剑的功夫最是高强。
春桃并非习武之人,但这一招一式落在她眼底,片刻便也印在了她脑海中。并不复杂的一套剑法,想来怕是习剑之人初学时的入门招式。
“本督伤好得差不多了,你闲着也是闲着,跟着侍剑学学这套剑法吧。”万荪瑜沉声道,修长玉指撩拨着额畔被风吹乱的几缕青丝,无意间却有几分勾人。
他亦非习武之人,平日里却爱舞剑。幻想着蟾宫折桂,策马游街,亦幻想着青衫落拓,仗剑江湖。只这些于他而言,皆为泡影,他也只能在闲暇时分,过一把瘾,以忘却这惨淡淋漓的现实。
“是。”春桃温声回应道,实则适才瞧侍剑舞剑,她已然有些跃跃欲试。
侍书这便将另一把剑递到了她手里,钢铁铸就,材质坚硬,质地却十分轻盈,正适合她这般女子。
利刃出鞘,寒光闪动,映照着她俏丽面容,眉目间便平添了几分倔强和凌厉。
她这便随着侍剑的动作,挥舞着手中轻盈的利刃,三两下便舞得有模有样了。
这几日下来,万荪瑜瞧出她的确是个心思活络、机智聪颖的女子,做什么事都麻麻利利,也懂得随机应变。原本只是好奇瞧瞧,不想她上手却这般快。
侍书便给万荪瑜斟了杯茶,待他小呷着饮完一杯茶后,春桃已熟稔了全套剑法。
万荪瑜眼见她一身杏色窄袖束腰的普通侍女装扮,一招一式间,动作却十分飒爽利落,不禁刮目相看,“你这么着,英姿飒飒,倒像个侠女。”
“掌印见笑了,”春桃闻声便停下了动作,她自幼漂泊,并未习过武,只身手麻利,比之常人的确灵活矫健些,“这招式其实简单平常,便是奴婢这般天资欠缺之人也能很快上手了。”
时下阴云散开,阳光便又毒辣起来,万荪瑜正在饮又一杯茶,闻她所言,便险些呛到,而后剧烈咳嗽起来。
“掌印,您没事吧?”春桃便将手中长剑递给了侍书,关切询问道。
“无妨。”万荪瑜一时语塞,因这套在她看来极其简单的入门剑法,他此前足足练了五日才学会……
5. 第五章 闹剧
翌日天还未亮,万荪瑜便回了宫里当值。尽管他伤势并未好全,但公事耽搁不得,甚至春桃还在睡梦中尚未转醒时,他便简单洗漱一番,披上红色鎏金蟒袍,推门而出。
待春桃醒来时,便见一旁的床帏里已是空空如也。万荪瑜走得这般急,她便猜到宫里或是又出了什么大事。
的确是出了事,大雨过后,行宫里的漪兰殿,塌了……圣人闻讯,当即便下旨,命工部着手,重修漪兰殿。因这宫殿里,有着许多圣人和先皇后曾经的回忆。
万荪瑜却是对圣人这副故作深情缅怀发妻的做派不以为然。因他再清楚不过,圣人若是真对先皇后情深意重,便不会在她逝去尚不足一月时凌辱他和那些无辜的宫女了。
而不论是命坤宁宫合宫上下为先皇后殉葬,还是重修宫殿庙宇,都不过是做给旁人看的。草菅人命,又劳民伤财。
果不其然,圣人这旨意一下,工部、户部的官员便都炸开了锅,折子纷纷递到了内阁,票拟又似雪片飞落般,迎着狂风自内阁飞到了司礼监。
万荪瑜端坐于案几边,望着桌案上堆叠如山的票拟,修长玉指在其间翻动,便只觉太阳穴处突突地跳动。
圣人沉迷炼丹,已久久不曾上朝,批红、盖印一事上,便允了万荪瑜足够的裁定权。
只凡事有利有弊,如今圣人不理朝政,批红盖印和总领西厂之权尽在万荪瑜一人之手,看似权势颇盛,风光无限,只他自己知晓,要么这般弄权到死,要么重重跌落下来,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票拟上,内阁首辅余文斌、次辅周承南已将六部就重修宫殿一事的意见整理罗列,有赞成的,自也有反对的。因如今国库空虚,先皇后丧仪之后,便愈发捉襟见肘。重修宫殿,工部欠缺银两,而他翻阅了户部近来账册,便知拆东墙补西墙显是行不通的。
万荪瑜已然可以预见,明日早朝六部官员会就此事展开怎样一番激烈争论,最终的结果,也无外乎是反对无效,该修还得修,只这银子从哪里来,怎么来,这暗中可操作的余地就大了。
想到这些,他白皙俊美的面容上,嘴角便不自觉勾起一抹冷笑。
腹中传来的叫唤声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眼望窗外、此刻已是东方既白,他竟一夜未眠。而自昨日午后到现在,他都未曾进过膳了。
不自觉便想念起家中春桃做的膳食来,饥饿疲惫之下,便觉周身哪里都不舒坦。因烫伤本就尚未好全,走动摩擦和久坐之下,阵阵不适便又席卷而至。
侍书瞧见他神色痛苦,便搀扶着他起身,去里间擦药。
待解去外面的艳红色鎏金蟒袍,退去中单、亵衣和亵裤,万荪瑜便终于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谓叹,无力地瘫倒在榻上。久久伏案,腰处亦是酸痛,使不上劲儿来。
侍书凝眸,便见他身上各处烫伤新长出的皮已被他抓破。而待他视线继续向下,便见他当年净身留下的那道伤口四周微微泛红,显是里头炎症未除,终于发了出来。
这伤口,便是侍书已然见过很多次,仍止不住心痛叹息。因万荪瑜当年净身时未曾处理好,伤口愈合的过程发炎溃烂,脓血蔓延,而后虽侥幸捡回了一条命,这伤疤却一直蔓延到了腿根,狰狞蜿蜒着连成一片。
整个过程,擦拭、清洗、上药,侍书都未曾出言一句。这是他们和万荪瑜之间形成的默契,因他们早已知晓,便是叮嘱万荪瑜多仔细着些,他也听不进去,如此,倒不如不言。
而不知怎的,万荪瑜的脑海里有那么一瞬,浮现出的却是春桃的俏丽面容,她眸中的倔强,如电光火石般在他脑海中划过。
“是不是疯了?”他心下呢喃,待回过神来,收拾妥帖,他便又自榻间披衣起身,向着乾元殿行去,准备早朝。
一夜未眠,阵阵倦意袭卷而来。但文武百官皆已到场,他不能露怯,更不能软弱分毫,便挺直了肩背,直直踏入了殿内。
而今日亦是毫无悬念,龙椅之上,空空如也。众臣见这一袭红衣、俊美妖冶的年轻男子行至御座之侧,便都唤一声“掌印”,亦或是“督公”。
实则,也有人不服他的,因他年纪轻轻便接替义父万朗坐上了司礼监掌印的位置。万朗本有许多义子,大都比他年长,资历亦比他深,为何最后是他坐上了这个位置?宫内宫外,众说纷纭。
有说他名为万朗义子,实则是他的禁脔,也有说他罪臣之子,本该终身落在泥泞里,得了圣人青眼,方才有今日的位高权重,光鲜亮丽。而这个“青眼”背后的意思,不必多言。
饶是如此,文武百官虽不忿,仍不得不立于殿宇内,望着其上龙椅之侧的年轻人,对其俯首称臣。这两年来,万荪瑜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众臣鄙夷他,却也畏惧他,他们甚至都忘了,他如今不过是个才二十二岁的青年。
“圣上说了,这漪兰殿,自是要重新动工修缮的,至于如何修,裴尚书,许侍郎,便自行裁定吧。”万荪瑜沉凝眸光扫视着其下众人,却忽地勾唇一笑,丢出这般轻飘飘的一句话。
他一袭红色鎏金蟒袍,白皙面容上涂抹着艳红唇脂,面孔便愈发明丽动人,这一笑,更是让人如沐春风。只抛出来的这句话,却是一世激起千层浪,殿内霎时便又沸腾一片。
不出所料的,工部裴尚书和许侍郎便开始哭穷,而后将这祸水东引,引向了户部。户部尚书自也不示弱,张口便是这些年天灾频频,且北方战事吃紧,税负一降再降,而税银早就上缴了国库,眼下户部早就没什么余银了。
朝堂上,便开始争论不休起来,甚至质疑工部有人伪造账册,贪污银饷,工部裴尚书自是极力辩解。
从头至尾,万荪瑜都未曾再言一句,只瞧着殿内众人推诿扯皮,唾沫横飞,宛如瞧着一出滑稽的闹剧。
而他虽始终不言,修长玉指在太阳穴处轻轻点了几下,便知晓接下来该如何做了。
今日早朝持续得格外久些,待下朝,他不禁长舒一口气,险些瘫软在地,因浑身乏力,他早就站不得了。这便先入了乾元殿旁的偏殿,随意倚靠在榻上,闭目养神,稍作休整。
侍书入内,便见他面色苍白,秀眉微蹙,显是身上仍不舒坦。可该通禀的,还是要通禀,“掌印,太子殿下,唤您前往东宫一叙。”
“知道了。”万荪瑜垂首,便自榻上起身,侍书帮他整了整蟒袍的衣领和下摆,如此,便知他此次不会再拒绝太子相邀了。
这已是这段时日以来,太子慕容珩第三次遣人来唤他前往东宫一叙了,他此前已拒了两次,事不过三,便不能再拒了。而这世间,敢拒绝当朝太子的,也只他万荪瑜一人。
而逝去的张皇后并非慕容珩生母,二人并无多深切的情感,比起缅怀逝者,这位太子殿下实则更关切万荪瑜近况。
东宫与皇宫尚隔着尚远的距离,万荪瑜便在侍书搀扶下,上了去往东宫的马车。
他自认是个不囿于过往,只看当下、只期未来之人,这便是他拒绝太子相邀的缘由,因慕容珩这个人,总沉溺于过去,太爱追忆往昔。
果不其然,待入了东宫,进了主殿,便见那一身云纹织锦华服,面目俊雅的男子正在案间落笔题字。他闻声便抬眸望向万荪瑜,邀他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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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阿笙,你可算来了,近来新得了一方墨宝,你快试试。”
当朝太子慕容珩,是个极端雅清正的男子,不仅文武双全,更心性仁善,待人谦和,从不苛责下人,与其父——当今天子,便是截然不同。世人都言,太子将来继承大统,必是一代贤明仁德的君主。
曾经,万荪瑜是慕容珩伴读,二人年岁相仿,亦是无话不谈的知己益友,只这一切,都在万荪瑜十四岁那年、伴随着宁家的覆灭戛然而止……
“殿下,别再这般唤臣了,”万荪瑜沉声道,“叫人听见,于您声誉有损。”
阿笙,便是他的乳名。如今父母逝去,长姐不知去向,这世间除却太子,便再无人这般唤他。
可为何偏要这般唤他呢?他好不容易才从过去的泥泞里挣脱出来,豁出一切爬到这位置,他不断忘却曾经的自己,一声“阿笙”,却偏要他再想起来。
“谁敢说闲话,本宫便叫他再说不出话来!”男人怒斥道,英俊面容上,神色不复平日里的端雅温文,却是含着凛然怒色。
“世间人千千万,殿下难道一个个都去拔了舌头么?”万荪瑜苦笑道,“您是一国储君,国之将来,早该同臣划清界限的。”他语气平静,嘴角微微扯出一抹弧度,不过是在掩饰纷乱的思绪。
那些一同读书、习文、练字,畅谈天下事的日子仿佛还在昨日,却又恍惚得宛若上辈子一般。因曾经那个温文清润、文采激扬的少年,不是如今的万荪瑜。
“阿笙,来陪我练练字吧。”慕容珩却是无视他适才所言,便拉起他衣袖,就朝着案边行去。
慕容珩却分明感受到了他皓腕间的蓄力,他知道,那是羞惭夹杂着抗拒。
“殿下,臣这只手,早不是当初握笔的手了。”万荪瑜轻叹一声,此刻却觉头晕目眩,浑身乏力,想挣脱,却使不上力来。
而待慕容珩再欲出声,便感觉到手上的力道彻底散了,万荪瑜的身子迅速下坠,便晕厥在了地上。
“阿笙!”耳畔隐约传来慕容珩的呼喊声,“快宣御医!”
万荪瑜再醒来时,便发觉自己躺在一个陌生卧房的床榻上。室内环境清雅,不染尘埃,墙上悬挂着几幅名家书画,便知是东宫偏殿的卧房。
一片晕眩间,他下意识抚上周身,便发觉亵衣微微开着,身上烫伤已被人重新上过药了。下身穿着宽松的亵裤,那道狭长的伤口处正敷着药,疼痛不适之感便缓解些许。
“阿笙,你发烧了,已昏睡了三个时辰。”身畔传来慕容珩清润温和的声音。
万荪瑜抬眸望去,便见他已推门而入,自水墨纹样的蓝田玉屏风后现出身来。昏黄的光影自窗棂洒进屋内,点点尘埃在空中浮动,似已至日暮时分。
万荪瑜的身子下意识便又紧绷起来,因适才私隐之处又被人瞧了个彻底。
“阿笙,太医说你这是旧伤发炎引发了高热,就在这里歇息吧。”慕容珩又道。
“多谢殿下,臣是个肮脏之人,殿下其实,不必待臣如此……”他神色羞惭,止不住偏过头去,只此刻,万千思绪交织,话语间的感激之意却是真的。
“你我自幼相识,情如……实不该这般生分,”慕容珩无奈道,“该换药了。”便吩咐太医入内,自己则退出了屋外。
万荪瑜却分明听见他那声微不可查的叹息,那叹息声里,似含着千言万语。
他不愿探究这声叹息的含义,也不愿继续追忆往昔,今日既想到了解决之法,便要付诸实施了。他思忖着,便欲叫春桃去帮他完成一个任务,若事成,便准她回家省亲。
6. 第六章 查案
张太医这便入内,给万荪瑜换药。
实则除了侍书侍剑,已许久未有旁人触碰过他这处了,整个身子蓦地紧绷了起来,下意识还有些抗拒。
“万掌印放轻松些,很快的。”张太医温声道,示意他勿要紧张。
万荪瑜终于闭上眼,深吸气强迫自己放松下来,而后缓缓褪去亵裤……太医便点了药膏,涂抹在他烫伤处的皮肤和净身留下的伤口上。
此药膏是太医院秘制的特效药,若非慕容珩遣人去唤太医,并将这药膏拿了来,万荪瑜这伤势也不会迅速好转,只张太医面色仍有些凝重,犹豫许久方才道:“万掌印这伤口发炎,实则是里间的脓污未全然清除所致,近来天气闷热,密不透风,炎症便会反复发作,若要彻底治愈,还须……”
“不要,”万荪瑜闻言,明了了张太医尚未说完的话,下意识便果断拒绝,“就这么着吧。”
“可若不将里间的脓污清除干净,便是这次好了,很快又会……”张太医得了慕容珩殷切嘱托,务必要将万荪瑜的伤治好,便是知晓他或许不会接受,该提醒的还是得提醒。
“日后再说吧,本督公事繁忙,眼下没有工夫治伤。”万荪瑜冷然道,秀眉微蹙,神色间含着拒绝。
张太医这便不再相劝,待给他处理好伤处,便退了出去。
而待又歇息了一夜,翌日清晨,万荪瑜便顾不得慕容珩的劝慰挽留,仍离开了此处。
公事也的确是耽搁不得,他既想到了如何应对,便要尽快付诸实施。司礼监和西厂出手,素来宜快不宜慢,又怎会被旁人占了先机?这便上了回府的马车。
万荪瑜回宫这几日,春桃便在府上按部就班过着自己的日子,偶尔也会练练剑打发时日,因万荪瑜此前吩咐过,他不在府上时,她务必要好好练习剑术。
春桃身手灵活矫健,比起习文弄墨,的确是对舞刀弄枪更有兴致,却也想不明白万荪瑜为何要她一介身份低微的侍女练剑。
而今日,当万荪瑜回府,侍剑开门、侍书领着他入院时,看到的便是那女子立于庭院中,挥舞着手中长剑、一招一式英姿飒飒的情景。
她身形清瘦窈窕,出手却十分干脆利落,不过短短几日光景,她这功夫已是突飞猛进,无疑令他刮目相看。
许是练得太投入,亟待那清润的嗓音响起,春桃适才意识到万荪瑜已然回了府。
“几日不见,功夫见长啊。”万荪瑜勾唇一笑,便已行至她身侧。
“奴婢……见过掌印!适才不察,还请掌印恕罪。”春桃立时停下手上的动作,长剑入鞘,虽慌乱,动作却是一气呵成。
她心下不禁暗骂自己当真蠢笨,竟连这人行至自己身后都不曾发觉,又疑惑他回府怎都没人向她通禀一声。
“无妨,适才本督见你练得投入,特意不允他们打搅你的。”万荪瑜温声道,笑容却似春风和煦。
春桃便松了口气,抬眸望向他俊美妖冶更甚女子的面容,虽涂抹着艳红唇脂,却依旧掩饰不住面容的苍白憔悴,这才将将过去几日,他又清减许多。
正欲出言关切,询问他是否要用膳,却闻他又道:“本督交给你一个任务,务必圆满完成。”他却是开门见山,说到这里眸光便又沉凝下来,笑容也已消失不见。
“什么任务?掌印交代之事,春桃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虽不知这事是否难办,但想到自己的命既是他救的,该有的诚心还是要拿出来的。
“本督面前,别整这些虚头巴脑的。本督瞧出你聪慧伶俐,这事你若办好了,日后还有旁的事指着你去办,得了本督恩惠,你自然是要还的。”万荪瑜沉声道,眸光和语气便又恢复了此前的冰冷。
春桃算是见识了什么叫阴晴不定,这是翻脸比翻书还快……心下虽有些忐忑,仍在向万荪瑜表忠心,保证自己定圆满完成他交代的任何事。
万荪瑜便领着她回了房,细细吩咐起来。
次日,春桃便换上一身教坊司里的侍女所着的衣衫,在几名常服装扮的西厂番子掩护下,神不知鬼不觉地自教坊东苑后门行入其间。
万荪瑜便是吩咐她去教坊司偷拿账本,而这账本就在教坊司里一位名唤“玉枝”的歌妓的卧房里,具体藏在何处尚且不知,而留给她的只有约莫一炷香的时辰,务必寻到账本再顺利脱身离去。
玉枝,便是工部侍郎许万山在教坊司的相好,此前万荪瑜领着西厂番子查探过,工部那账册便是被许万山藏在了他相好的卧房里。
而这账册上便记录着许万山掩盖罪行的证据,挪用公款,中饱私囊,事后便篡改账簿堙灭证据,可假账做得多了,明眼人一眼便能瞧出错漏。
万荪瑜见春桃是个心思活络、擅随机应变的,而她又是女子,扮作侍女出入歌妓卧房洒扫,也不易叫人察觉。
玉枝既是许侍郎相好,平日里便不会再侍奉旁的恩客,亦鲜少外出,难得离开卧房时,也无外乎同这里旁的姐妹串个门子,话话家常。而能出入她卧房的,也只有其贴身侍女盈盈。
教坊司里排得上号的姑娘,都是有自己的贴身侍女的。而好巧不巧,春桃面容身形都与这盈盈有六七分相似。
这日,盈盈便自教坊司里消失了,至于去了何处,无人知晓。
春桃便以面纱遮住下半张脸颊,旁人询问起来,便称昨日染了风寒,未免传染,便以纱遮面。她只一双黑白分明的妙目露在外头,的确是以假乱真。
待玉枝出门的间隙,她便迅速入了卧房里,目光飞速扫视四下,便见玉枝床榻之侧有一方案几,其下是几方矮柜。只时辰紧迫,她自不能一一翻开查找,且一个人若有心藏匿东西不叫人发觉,便不会藏在这专门收纳物件的显眼之处。
春桃凝眸,眸光略过床榻另一侧玉枝的衣柜,便眼疾手快地打开衣柜的门扉,进入其间探寻。若衣柜里没有,更可能藏匿之处便是床下了。
账簿不算个小物件,抚摸上去必有异样。待春桃妙手触摸到衣柜最底层,便终于在一方肚兜下侧触摸到了一本书页般的物件。
她虽不识得多少字,但迅速浏览一番,便知正是万荪瑜交代的工部账册。不料待她转身时,身后忽地传来女子妩媚的声音,其间含着嗔怒,“我不是早叮嘱过你,勿要翻动这衣柜么?全当耳旁风了是不是?!”
春桃身子下意识紧绷蓄力,所幸适才手脚麻利,那账册已被她迅速藏入了衣间,待她转过身时,便见玉枝已回了房,正面含薄怒地上下打量着她。
“姑娘,近来接连大雨,这屋内潮气里夹杂着腐味,这衣柜里气味最重,奴婢只是瞧瞧。”她语声平静,露出的上半张脸眉眼含笑,眼眸恰似一弯月牙。
便是在这教坊司里,人亦是分三六九等的。姿色上等且有才艺傍身的女子,自是用来服侍恩客的。而姿色平庸或是头脑蠢笨无才艺的女子,则服侍这些有固定恩客的女子,做些洒扫粗活,若是犯了错,则被扔到西苑,供那些特殊的客人凌辱取乐。
而这盈盈,虽姿色尚可,却头脑蠢笨什么也学不会,便只能做些粗使伙计了。
玉枝闻言,仍未打消疑虑,因盈盈平日里唯唯诺诺,未吩咐的事从不会擅自去做,“你今日怎的鬼鬼祟祟的?”说罢便欲动手去掀春桃脸上的面纱,“说是感染了风寒,莫非是在搞什么鬼吧?”
而春桃自是有备而来,待玉枝掀开她面纱,便见她脸上密布着大大小小的红疹,哪是风寒,分明是染了瘟疫!而这惊惧之下,她竟也未瞧出这女子红疹下的容貌实则与盈盈有些区别,她根本不是盈盈……
“你这是怎么回事?快离我远点儿!”玉枝斥骂道,便迅速后退,与她隔开一段距离。
“奴婢近来染了恶疾……还是别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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撞姑娘了……”春桃低声道,这便拿着笤箒迅速退出了玉枝的卧房。
而待玉枝意识到事有蹊跷,推门而出时,“盈盈”早已不知去向,打开衣柜翻找,那本账册已然消失不见。悔之晚矣……
而就在春桃与西厂番子会合,将账册递到番子手里,麻利地除去面上“红疹”、换回自己衣衫,消失在喧嚣街市上茫茫人海中的同时,万荪瑜已领着另一行黑衣装扮的番子,将许万山府邸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许侍郎,跟本督走一趟吧。”那一袭艳红色鎏金蟒袍,貌美得雌雄莫辨的男子眉眼含笑,冲着许万山上下打量一番,便示意身后番子上前。
“万掌印,这青天朗日下,提人要讲证据的,您说是吧?”许万山不见棺材不落泪,强自镇定之下便笑着回应道。
“本督既出手了,你说会没有证据吗?”万荪瑜勾唇一笑,艳红双唇映着白皙面容,当真是美不胜收。
只谁都知晓,司礼监掌印兼西厂提督万荪瑜,是个笑里藏刀的主,生得貌美,心窝上却处处都是心眼子。
“跟本督走一趟吧。”他只轻轻一声,身后武艺高强的黑衣番子便迅速带走了许万山。
身后便传来他妻儿满含绝望的哭喊和求饶声。许万山的幼子,如今不过才十岁年纪,他的结发之妻身子羸弱,常年卧病在床,恐惧绝望之下哭求几声,声音便开始微弱乏力了……万荪瑜只凝眸屏息,全当听不见。
心软?不可能的,他若是心软一分,便走不到如今这位置上来,而当初害他家毁人亡之人若心慈一分,便也不会有今日的他。
阴暗潮湿的大狱里,不时传来如鬼似魅的凄厉惨叫声。此处是特属西厂管辖的地牢,独立于大理寺和北镇抚司诏狱而存在。圣人既允了万荪瑜裁撤之权,许多案犯便不必经大理寺之手,特由西厂提审、裁量、定夺。
万荪瑜素来开门见山,他幽幽眸光凝视那手腕脚腕都被铁链死死缚住的男人,知晓他不见棺材不落泪,便也不先在他身上招呼那些花样了,直接将那账簿甩到了他面前。
“那个贱人……”许万山眼见账簿落于万荪瑜之手,绝望之下不禁双拳紧握,斥骂玉枝头脑蠢笨,出卖了他。
“景瑞元年,你任江州知县时,暴雨倾盆数日,堤坝决口,垮塌之下洪水绵延数里,淹死灾民数万计,尸横遍野……”
“景瑞八年,你调任回京,督办帝陵修缮事宜,殿内横梁垮塌,压死工匠数十人,事后嘛……替你顶罪的是你当年的同窗杜衡,他那时不过是个督造工头……”
“你……”中年男人眸中满含恐惧和绝望,“这桩桩件件,都绝非我一人参与其中,便是要治罪,也不该治我一人之罪!”许是知晓否认无用,许万山便想拉几个垫背之人,以减轻罪责。
“那又如何?本督治谁之罪,又放过谁,轮不到你来置喙!”万荪瑜抬眸睨向他,眸光中寒意愈甚。
“掌印若放在下一条生路,这其间参与之人究竟有谁,背后之人又是谁,在下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男人眸中闪过一丝光亮,仍在垂死挣扎。
“哟?”万荪瑜这便在他身前的梨花木椅上坐下,双腿微开,索性将右脚搭在了左腿膝盖上,好整以暇地靠着椅背,“你觉着,你知道的事,本督会查不到吗?尽快认罪,本督还能留你妻儿性命,若是……”他轻启朱唇,眸光冰冷,嘴角却勾起一抹自负。
“万荪瑜,你这阉竖!你个六根不全的畜生,不会有好下场!”事已至此,眼见万荪瑜油盐不进,还以其妻儿相要挟,男人终于破口大骂起来。
“待他签字,画押,便拔了他舌头!”万荪瑜施然从木椅上坐起,便吩咐道,而后便缓步向着地牢外行去。
“是!”番子应声道。
身后,不堪入耳的斥骂声不绝如缕,而随着一声惨叫,便终于停歇。
7. 第七章 验身
待许万山终于扛不住签字画押,西厂的黑衣番子便迅速查抄了许府,其间一应财物尽数上缴了国库。如此,修缮行宫漪兰殿的银钱缺口,算是补上了。
从许府提审许万山,至一应财物尽数充公,不过才过去两日光景……西厂办事,讲究的便是速战速决,何况圣人如今虽不理朝政,修缮宫殿一事却一直持续施压,如此,万荪瑜算是圆满解决了这当务之急。
“掌印,许万山的妻儿……如何处置?”侍棋这便低声询问道。
他亦是西厂番子,且与侍书、侍剑是结拜兄弟,虽得了“侍棋”这么个文雅的名字,武艺却还远在侍剑之上,素来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儿。同样武艺高强的,还有侍墨。是以平日里侍书侍剑在万荪瑜身侧侍奉,照料饮食起居,侍棋和侍墨则入了西厂,为他差遣。
“流放北疆,充为奴役吧。”万荪瑜沉声道,许万山毫无疑问是死罪,他却对其妻儿网开一面。
曾经他家破人亡时,身处司礼监掌印和西厂提督之位的是万朗,当初他家的案子是由万朗一手操办,而那人本可判他流放,却带着恶意判了宫刑……
为报当年净身之仇,他入宫后不得不认了万朗为义父,曲意逢迎,小心讨好。至于两年前,万朗是如何暴毙的,这世间便只他一人知晓了。
或许,知晓此事的还有当今圣人,只他选择了睁只眼闭只眼,因万荪瑜,实在是一柄比万朗用得更顺手、也更锋利且听话的刀。
“是。”侍棋这便应下。
万荪瑜凝神闭目,止不住思绪翻涌。他本可以做出和当年的万朗一样的判罚,加诸在这无辜小儿身上,只他不想枉造罪孽,就如当年的万朗一般,在深宫里埋下一颗仇恨的、随时想对他杀之而后快的种子。
这几日他便都宿在司礼监,并未回府。原想待漪兰殿修缮事宜步入正轨,便回府歇息几日,不曾想,这日风波又起。
“万掌印,圣上遣您去养心殿一叙。”这日一早,圣人的贴身内侍便来了司礼监,唤万荪瑜前往养心殿。
万荪瑜闻言,心下止不住一紧,周身的皮肤尽都紧绷起来,做防御状。只圣人旨意,素来推脱不得,他只能紧跟着这内侍的脚步,向着养心殿行去。
他便只能自我劝慰,因眼下许万山的案子尚未尘埃落定,还有诸多善后事宜待他处置,圣人便不会在此时对他动粗,这是他一早便知晓的。
圣人不理朝政已有多年,若有公务赖他处理时,便会放他一马。因万荪瑜如今身处其位,比起床帏里那点乐子,圣人自是要让他这柄刀发挥最大的效用。
这一路,万荪瑜便瞧见宫内不少内侍都向着黄化门的方向行去,他们皆步履匆匆,或面色凝重,或眸光畏惧。
万荪瑜蓦地便想起来,今日又是宫中内侍一年一度验身的日子,所有内侍皆集中于黄化门内、宫苑西南角的大殿中,依次躺上那方榻,褪去下身衣物,由太医查验净身之处。若验身时发觉异样,轻则经历刷茬,重则丧命。
念及此,他心下不禁一声叹息,尽管他如今身处高位,已然不必经历这搓磨,但曾经身份低微时,这一年一度的验身关却是实实在在经历过的。而身处高位的内官若有心迫害哪个低阶内侍,验身之时便是最好的时机。
他强迫自己收回思绪,这便缓步踏入了养心殿。而眼前一幕,无疑让他心生恐惧。
因今日在养心殿服侍的一干内侍都聚集于大殿中央,排成了长队,其间亦放着一方床榻。众内侍便依次解开内侍服、脱去亵裤,下身不着寸缕地躺上了那方床榻,由太医院王太医亲自查验。
“怎么回事?”万荪瑜见状,一时便觉胸口滞涩、耳畔嗡嗡作响。为何今日天子寝殿亦设了验身之处?他不禁疑惑。
尚未回过神来,耳畔便传来圣人低沉中透着冷意的声音,“荪瑜,今日乃宫中内官验身的日子,你和这殿内众人都是贴身侍奉朕的,便就在此处验身吧。”中年男人眸光冷漠,嘴角却露出一抹嘲讽似的笑意。
这笑意令万荪瑜不寒而栗,且待圣人行得近了,万荪瑜便又闻到了他身上那股浓郁的丹药味儿。
万荪瑜一时怔愣,只觉双腿好似僵住一般,迈不开步子了。他坐上司礼监掌印之位并统领西厂,如今已有两年之久,宫内宫外谁人不知他位高权重,得罪不得?这验身之事早与他无关了。而今日,天子却要在其他内侍皆在场时,命他一同参与验身,无疑是对他莫大的凌辱和惩戒!
究竟是哪里做错了?圣人久不上朝,他万荪瑜自认对待公事尽职尽责,若说僭越,便是前几日前往东宫见了太子……
念及此,他终于恍然大悟,到底还是掉以轻心了……
“还愣着干什么?”圣人眸光中似含着刀子,就要将他刺穿。
天子旨意不得不从,万荪瑜终于凝神屏息,这便缓步上前,行至那方床榻之侧。
殿内其余等待验身的内侍,眼下亦十分疑惑,他们当中谁不是畏惧万荪瑜如虎狼?既羡慕他得圣人青眼、位高权重,又嫉恨他年纪轻轻便爬到这个位置,奈何什么也做不了。今日也不知他万荪瑜是哪里惹得圣人不悦了,竟要当众受这等折辱!
围观的众人,有的心生恐惧,有的幸灾乐祸,念及万荪瑜到底身份如此,无意开罪于他,便下意识向后退开,以回避这对他来说十分屈辱的时刻。
“朕允许你们回避了吗?!”圣人便怒斥道,“都是身上少了东西的,有何不能看?”
“陛下恕罪!”众人闻声便迅速跪伏在地,再不敢后退一步。
“都平身吧,”圣人便示意他们起身,见万荪瑜立于床榻之侧,久久未有动作,便怒斥道,“愣着干什么?快褪了衣衫,躺上去啊!”
万荪瑜俊美面容上,此刻只有死寂般的绝望,众人但见他神色灰败,其间甚至不见委屈或是愤恨。他凝神闭目,这便解去了艳红色鎏金蟒袍,夏日衣衫轻薄,便只剩下里间的中单和亵裤。他此刻只觉天旋地转,正欲动手脱去亵裤,双手却怎么都使不上力来。
“犹犹豫豫地做什么?”圣人又斥骂道,“无根之人,当谁没瞧过你身子么?!”
万荪瑜终于咬咬牙,躺上了这方床榻,而后退去了身下的遮挡……
而从头至尾,侍书侍剑都立于大殿之外,他二人此刻亦是心如刀绞,却什么都做不了。
待万荪瑜那处全无遮挡地裸露出来,立于大殿中的内侍们便开始交头接耳,大都是落井下石的嘲讽,暗道此人瞧上去不可一世、光鲜亮丽,那处不也同他们这些身份低微之人一样,残缺丑陋,狼狈不堪。
万荪瑜此刻只觉头晕目眩,好似身体失去了知觉,却又似经历着一场凌迟,这些年苦心经营和维护的一切,瞬间土崩瓦解……
他绝望地阖上眼,王太医这便上前,戴着薄膜手套的手便开始了动作,正欲细细查验。
“万掌印,还望配合些……”实则王太医眼下亦十分为难,他自不敢得罪司礼监这位活阎王,但这是圣人吩咐之事,他不得不从,圣人甚至还特意强调,要仔细查验一番。
万荪瑜此刻却似失聪一般,周遭的一切声响都听不见了,只失神地凝望着殿宇上方。
而后王太医便对上了圣人冰冷中含着怒气的眼神,威压之下便再顾不得这许多,便触上他残缺脆弱之处,凝视他伤疤四周,细细检查。
万荪瑜眼眶里终于含上了泪。而此时,殿外传来内侍通传的声音:“太子殿下到!”
尚未待圣人示意,太子慕容珩便推门而入。
今日圣人唤他前来养心殿一叙,原本君王和储君、父子之间续话再正常不过,但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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珩自东宫赶来养心殿这一路,眼皮便一直跳得厉害,心里更是七上八下的。而待他推门入殿,见到的便是这一幕!
“父皇,您这是在做什么?!”慕容珩沉稳的声音传来,见状便止不住质问君父。
那熟悉的声音涌入耳中,万荪瑜眼眸里蓄了许久不曾落下的泪,终于自眼眶零落下来……
“做什么?今日是宫里一年一度验身的日子,例行公事罢了。”君王的声音冷冽如冰,神色淡漠间带着理所当然。
“荪瑜如今已是司礼监掌印,西厂提督,他不必……”慕容珩止不住反驳道。
“放肆!”圣人闻言,便怒骂出声,天威震怒,殿内众人便都十分惶恐,又纷纷跪下。
“他再如何,也是个奴婢,值得你为了他顶撞自己的君父?!”
慕容珩便终于意识到,今日他是被父皇特意唤到此处见证这一幕的。君王此举,不过是在提醒他和万荪瑜注意自己的身份,司礼监掌印和西厂提督,只应对君王绝对忠诚,别无二心,私下不该与东宫太子、如今的储君再有往来。
殿内酝酿着压抑的沉默,宛若暴风雨来临的前奏。
而待圣人抬手示意,验身便终于结束。
“万掌印,您这净身之处一切正常,可以起身了。”王太医停下手上的动作,瑟缩着身子,战战兢兢道。
万荪瑜的身子却十分僵硬,神魂好似都飞出了身体,亟待王太医重复了几遍适才所言,万荪瑜方从自榻上起身,将亵裤、蟒袍依次穿上。整个过程,他眸光呆滞,宛若一具行尸走肉,魂魄尚未回到躯体中。
慕容珩眼见这一切,心间愤恨,藏在锦袍衣袖里的手紧紧握成拳状,周身紧绷蓄力,却无能为力。
而待万荪瑜穿整好衣衫,便无视众人鄙夷嘲讽的目光,亦未向慕容珩行礼告别,便退出了大殿,后来又同谁说了什么话,他已然记不得了。
因许万山一案暂且告一段落,漪兰殿也已顺利动工修缮,圣人便允了他回府歇息,待有事时再唤他回宫。
回府这一路,暴雨倾盆而下……窗外哗哗啦啦的雨声隔绝了一切,视线所及,尽是一片模糊的雨幕,恰如这喧嚣混沌的世界,善恶颠倒,浑浊不堪。
万荪瑜神思恍惚,只觉心口似被一块巨石压着,想放声哭喊,却再淌不出半滴泪了。
而待回府,已是夜幕降临。
一片恍惚间,他甚至未曾去浴室沐浴一番,亦未询问府上内侍春桃是否做好了晚膳,便直奔卧房而去。
春桃回眸,便望见那人推门而入,一身艳红鎏金蟒袍被雨水淋了个透湿,他几许如墨青丝湿漉漉地贴在鬓角,映着他俊美面容,憔悴之下,却透出几分凌乱破碎的美态。
“掌印可用过膳了?给您煮了些粥,快趁热吃吧。”她止不住关切道,实则那日帮他拿到账簿后,她便一直盼着他回府,因知晓此事非同小可,她便只能静静等待。
万荪瑜却是无视她的询问,便将她打横抱起,掀开帘帐,放在了床榻间,而后开始动手解她的衣衫。
“掌印,你要做什么?”春桃只觉头脑发懵,一时不知他为何如此,身子便下意识蓄力,抬手抗拒着他的动作。
“我救你性命,把你留在房中,你就没想过,同我这般?”万荪瑜反问道,嘴角便勾起一抹冷笑,眸光冷冽中含着一丝近乎绝望的自嘲。
“掌印……你别……别……”她下意识便有些害怕,因男人无视她的抵抗,只粗鲁地解去她外衫,修长玉指便掠过中单……
男人的动作,如狂风骤雨般落了下来,她素来身手灵活矫健,待闪身避过他的攻势,便迅速下床,与他隔开尚远的距离。
“连你也嫌我,是吗?”万荪瑜眸光涩然,语气间亦含着苦涩,“嫌我是个身子不全的……阉人。”
8. 第八章 自残
“不……掌印,奴婢不是个这个意思,”春桃急忙否认道,晦暗光线下,她瞧见了他眸中的苦涩,“奴婢只是……还没准备好。”
“那你……什么时候能准备好?”万荪瑜沉声道,语气不再冰冷,却似死灰般沉寂。
春桃闻言,便一时语塞,她不知如何回应他的询问,只从他失神的眼眸里瞧出来,他今日定是经历了很难捱的事,很可能,比上次还要糟糕。
见她不言,万荪瑜便自床榻上起身,踱步至她面前,伸手抬起她下巴,细细端详着这张俏丽间犹带稚气的面容。
她来府上已一月有余,吃穿用度上从未亏待,亦不再风吹日晒,做些粗使活计。是以她原本微黄的面色,如今已白皙水嫩了许多,映着她花瓣般娇嫩的樱唇,的确引人遐想。
他净身时将将十四岁,从未经历人事,女子,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存在?他实则全然不知。
他便抬手,修长玉指抚上她白皙柔嫩的面容,指尖便摸索着向她唇角探去。触摸之下,感受到她肌肤上起了鸡皮疙瘩,还有躯体的紧绷蓄力,他知道,这是她极力忍耐着抗拒他的冲动,适才招致的紧张。
“本督的触碰,就令你这般不适么?”他眸中含着苦涩,收回了触碰的手,却仍放着狠话,“你的命,是本督救的,这便是你所说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春桃的确不是抗拒他,只她如今也不过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女,男人突然的触碰,难免令她惧怕,而他这身份,本也是令她畏惧的。
可她当初的确答应过他,只要能救她一命,让她做什么都行。他不在府上时,便是唤了教坊司的红杏过来,教她那些床帏里的事,她也早接受了自己是要在床第间侍奉他的,今日怎的……
她终于伸手,褪去了外衫,只露出里间薄薄的中单和亵裤……
朦胧光晕下,少女凹凸有致的身段隐约可见,或许是从前常年侍奉贵人,饮食无度,睡眠不足,她身子还是太清瘦了些,俨然一颗尚未成熟的青涩蜜桃。
万荪瑜这便上前,又将她打横抱起放在了床上。这便拉上了床帐,亦褪去了那身红色蟒袍,又解去了自己的中单,而后是她的。
一应衣衫相继从床帏里扔在了脚踏上。
账内并没有点灯,春桃时下只觉心脏在胸腔里砰砰跳动,模糊的视线里,依稀可见男人清瘦却分明的身体线条,其上晕染着一层模糊的光晕,美好而晦涩。
他的面容棱角分明,又带着雌雄莫辨的柔和,的确是美不胜收。她见识过他身着艳红蟒袍的妖冶凌厉,亦瞧过他大红罗袍的清润端雅,更见过他月白色广袖长衫的潇洒不羁。
她不知哪个才是他真实的模样,只眼下床帏之中,他赤着身子,却忽地叫她觉出了几分脆弱……
许是平日里习惯熏香的缘故,他肌肤间还散发着清冽好闻的香气。
男人这便吻了上来,含住她花瓣般娇嫩的唇,品尝着其间清甜的滋味,修长手指顺势便抚上她白皙清透的肌肤,他的耳畔便传来她娇憨低沉的呓语……
便是这一丝丝的回应,已足以令他快慰,他不自觉加重了手上有力度……
他感受到一股热意在身体里来回侵袭,心间分明躁动不安,不中用的身子却毫无变化。少女的动作亦含着生涩,直至她膝盖无意间触上他脆弱之处。
男人的动作蓦地僵住,身子不自觉一阵颤栗,春桃便在他的颤抖中清醒过来。时下夜幕降临,四下开始被黑暗笼罩,男人眸光幽暗,好似深不见底的黑洞,漫溢而出的冰冷恨意就要将人吞噬。
“掌印……”她下意识呼喊他,他眼眸里如墨般漾开的仇恨叫她恐惧,她终于伸出手,抚上他单薄瘦削的背脊。
今日验身时,他已然忍耐许久,不让自己在人前失态,因这是他最后的尊严。本欲与她亲近,忘却今日的种种不堪,不想这无能的身体亦在提醒着他的残缺。
“掌印……”她再次尝试轻声唤他,见他始终不言,她猜到,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这便匆匆自床榻上起身,穿上裙裾,披上衣衫,行至桌案旁点了灯。
室内终于亮堂起来,而就在她转身的间隙,身后忽地又传来东西碎裂的声音。她回眸,便见桌案上的砚台、杯盏已被他扔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掌印,别这样……”她这便行至他身侧,阻止他的动作,“快将衣衫穿好吧,不该同自己过不去的……”她见他眉目间满是阴戾,知他心下难受,可眼下不是僵持的时候。
“连你也觉得本督残缺无能,是与不是?”男人怒斥道,回想起今日在养心殿发生的一切,心间沉睡已久的恨意,终于再隐藏不住,就这般爆发了。
实则他心里,一直有个恶魔蛰伏着,只平日里他努力控制,强压,才不至于常常出来作乱。今日验身,他身子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众人面前,被人查验、盘弄,心里的恶魔左冲右撞,他终于再强压不住,任由它奔去牢笼、为害人间……
“不……不……奴婢绝无此意,奴婢只是觉着,掌印再不更衣,难免着凉。”春桃眼见他这般又有那日梦魇中的趋势,便强迫自己镇静下来。
不想万荪瑜全然听不进她的劝说,这便迅速奔向床榻间,在枕下摸索了许久,却都不见那把匕首了。
自那日他梦魇发了癔症后,春桃担忧他再发作时伤人伤己,便将他那把匕首小心藏了起来,不想眼下他寻不到那把匕首,却愈发狂怒起来。这便又冲向桌案旁,拾捡起地上散落的碎瓷片。
春桃眼疾手快地阻止他的动作,奈何还是晚了一步。“别过来!再过来,我杀了你!”男人手中握着一枚碎瓷片,俊美面容怒意更盛,双目圆睁望向春桃。
“掌印,没事了……没事了……不论你在宫里经历了什么……这里是你的家,无人可以伤害你……”春桃毫不畏惧,一面说着,一面下意识向他靠近。她意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继续如那日那般待他分神时夺去这碎片。
不想万荪瑜却是厉声狞笑起来,“我是个残缺之人,丑陋肮脏,你既瞧见过,便该知晓的吧?”他唇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微笑,一面说着,一面便在她面前褪去亵裤。
“掌印容颜俊美,风姿卓然,哪里肮脏?”春桃正出言相劝,眼见他就这般扯着裤头向下拉,便不自觉转过身去。
便是那日无意间瞧见了他的身子,她也从未有刻意探寻他身体的念头,何况眼下肌肤相触已是她所能接受的极限,他就这般当着她面就要……她怎能不羞赧不回避?
不想就在她转身的间隙,身后便传来一声隐忍的惨叫。匆匆转头,便望见万荪瑜已然瘫软在地上,下身不着寸缕,鲜血自那处流淌到了地上,晕染开一片血红……
“掌印,你在做什么?!”她再顾不得回避任何,便径直奔向他身畔,暖橘色灯火下,便见他那残缺萎缩之处已被他划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奔流……
而幸好是碎瓷片,不如匕首锋利,适才他用的若是匕首,后果不堪设想。
“无用之处,不如彻底废了吧……”剧烈疼痛之下,嘴唇嗡动着仍吐出这么一句,随着鲜血汩汩向外流淌,顷刻间他面色唇色已是一片惨白。
侍书和侍剑闻声赶来,便见春桃正搀扶着万荪瑜起身,鲜血不住地自他下身涌出,触目惊心。
“你……快去太医院……请太医来……”侍书眼见这惨状,便立即吩咐侍剑去请太医,自己则与春桃一道,将万荪瑜扶到床上躺好。
侍剑便三步并作两步向府外奔去。
“掌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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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何苦……为何要伤害自己……”侍书止不住痛哭出声,一时竟未有动作。
“别愣着了,止血伤药在哪里?快给他止血!”春桃却是十分冷静,眼见万荪瑜那处血流如注,当务之急便是止血。
侍书擦擦眼泪,便赶紧去厢房里拿来止血伤药和纱布,先以纱布擦去他那处涌出的血,再涂抹药膏。
“疼……疼……”万荪瑜止不住痛呼出声,多日未好好进食加之眼下失血,他面容触摸上去冰凉一片,整个身子不住地颤抖。
“既是知道疼,为何如此伤害自己?”春桃止不住问道,看似责备,眸中却含着疼惜。
待伤药涂抹上去,血仍未止住,二人眼见这伤口较深,已然割破了皮肉,只不知是否伤到了筋脉。
本朝未成年之人净身,便只去蛋丸,保留根柱。万荪瑜这一下,若再用力一分,或是利器更锋利些,根柱便会整个切段,酿成严重后果。
“不如彻底不要了……一了百了……”男人双眸失神,嘴唇嗡动,惨白面容已渗出层层冷汗。
“这是你自己的身子,你怎能如此?”春桃急了,不知他今日究竟经历了什么,但眼见他这般绝望模样,心下便一阵刺痛,“会没事的……你好好活着……”
“活着……有意思吗……如今和从前……没有分别。”他一面低声说着,一面阖上眼眸。
春桃虽不知晓他过往经历,却也隐约听闻他是罪臣之子,一步步爬到今日这位置,其间的艰辛不易定是难以想象。既不顾一切走到如今,不叫人踩在脚底,为何今日却这般绝望,以至于生出轻生之念?
她疑惑不解,却并未停下手上的动作,奈何血一直止不住,她知道这伤口若要止血是得缝合的。她虽会些针线活,却没有把握。
正欲问侍书拿针线过来,侍剑终于领着张太医推门而入。
众人这便退开,张太医细细查看万荪瑜伤口,便立即自药箱里取出一应伤药和纱布,擦拭干净仍在涌出的血,又取出一枚银针,而后熟稔地置于灯火上炙烤消毒。
“万掌印这处皮肉被利器割开,所幸只是伤到了皮肉,否则就难办了,”他一面说道,手上也没闲着,“但这里是男子脆弱敏感之处,且这伤口不浅,待缝合,得慢慢长。”
“是。”春桃和侍书侍剑便点头称是。
张太医便熟稔地开始了手上的动作,穿针引线,给万荪瑜缝合伤口。万荪瑜此刻已是一片晕沉,剧烈疼痛下仍止不住抽搐。
“掌印,别怕,”春桃便再顾不得任何,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很快就好了,待血止住便没事了。”
她感受到他手上的力度很大,就要将她的皮肤抓破,可她眼下能回报他的也只有这些了。
待张太医将他那处伤口缝合完毕,再涂抹上消炎止血的药膏,覆上纱布,万荪瑜已因剧痛和失血陷入了昏迷。
“这段时日注意保持伤口干燥洁净,勿要沾染脏污,也别下地走动。”张太医这便叮嘱道。
几人便都点头称是,而后张太医便暂且告辞了。
“今日……究竟发生了何事?”春桃终于忍不住询问道。她知道自己如今是万荪瑜侍女,他在宫中之事她本不该过多询问,只今日见他这般,她很难不焦急担忧。
侍书侍剑二人对视片刻,终究还是将今日发生之事告诉了她。
“怎如此荒唐?还有没有天理了?!”她止不住怒骂道。几年宫女做下来,她自然知晓不能背后议论主子,何况是君王。可当今天子如此荒淫无度,苛待下属,便叫她很难平静。
万荪瑜身为司礼监掌印,竟被他如此对待,这是她此前不曾知晓的。而她知晓的是,身为内官被当众验身,无疑是对他尊严的强烈践踏,无异于凌迟酷刑。
9. 第九章 活着
春桃便守在万荪瑜床沿,给他拭去额头脖颈渗出的冷汗,时而也查看他下身的伤口是否止血。
如此,待血终于止住时,天已蒙蒙亮了。
而她询问过侍书侍剑后便知晓,万荪瑜这几日都未曾好好进食。实则不问也该知晓的,她便轻叹一声。想着他再过不久或许就要苏醒,便准备去厨间给他做些新鲜的粥菜。
不想将将起身,便听闻万荪瑜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回眸望去,便见他已然睁开了沉重的眼皮,苏醒过来。
“掌印,您身上的伤口已止住血了,这段时日便在府上养伤吧。”她虽知晓了昨日发生之事,眼下却也说不出太多安慰的话语来,因她虽与万荪瑜相处时日不长,也知他是个自尊好强之人,昨日之事他或许并不想更多人知晓。
“竟……还没死么?”他眸光黯淡,唇畔露出一抹苦涩笑意,“止血做什么?让我死了不好么……”
“死有什么好的,活着不好吗?”她止不住反驳道。昨夜眼见他用碎瓷片划伤自己,血流如注下身子一直在颤抖,嘴唇嗡动着唤“疼”,她便知他还有一丝生的意念,一心求死之人,哪会在意疼不疼呢?
“我这样的人……活着哪里好?”他阖上眼眸,面色却是愈发惨白了。
这问题让春桃一时有些懵,因在接连瞧见他受伤、听闻他受辱之前,她一直觉着万荪瑜过的日子该比她这样的人好太多了。她身份低微,不过这世间一粒浮尘,万荪瑜虽是内官,但至少位高权重,呼风唤雨,可以掌控自己的命运。
只眼下,该怎么劝慰他呢?
“你也说不上来……对吧?”万荪瑜眸中含着绝望,“那就别再给我治伤……也别给我做吃食……由我自生自灭吧。”
“不!”春桃闻他如此说,便立即否认,“不是说不上来,奴婢嘴巴笨,但奴婢知道,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死多难受,掌印您这般自伤,难道不难受么?真要死的时候,怕比这还疼还难受呢。”
万荪瑜闻她这般说,竟忍不住笑了,“死就那须臾之事,再难受也就片刻……活着……才是日夜煎熬。”
“可是活着才有希望,日子才能好起来呀,”她肚子里没什么墨水,眼下要劝慰一个心生绝望的轻生之人,的确是绞尽脑汁,“掌印该知道,奴婢是个孤儿,自幼漂泊的,小时候被卖到乡下给人做童养媳,差点被打死,我都跑了呢,就快饿死的时候遇到了我爹娘,被他们收养才活下来的,若我那时放弃,便活不到现在了。”
“前些日子,坤宁宫合宫上下殉葬,奴婢不想死,便求掌印您救奴婢一命,不曾想,您真的出手,奴婢现在又活得好好的。”
“您看,我哪一次都没有放弃,磕磕绊绊地活到现在了,我有时候会想,经历这许多都还活得好好的,说不定,日后还有天大的好事在等着我呢!”
说到最后,她一时情绪上来,甚至忘了自称“奴婢”。
“抱歉,奴婢僭越了。”意识到不妥,她便又改口道。
她这一席话,平平常常,也没有任何华丽的词藻,却叫万荪瑜死寂般的内心忽地注入了一股力量,这力量不强劲,却含着融融暖意,“你并没有僭越,日后本督面前,不必自称奴婢。”
尽管身份有别,但他实则也不喜欢她这般自称的。因他十分厌恶自称“奴婢”,曾经位卑之时,不得不以此称呼自己,便让他痛恨非常,盼着有朝一日爬上高位,能自称一声“臣”,就如那些前朝官员一般。
“是,”春桃闻言,俏丽面容上不禁浮现喜色,“所以掌印,听奴……听我适才说了这许多,心里好过些了吗?”
万荪瑜也不回答她,嘴角只艰难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虽仍旧神色黯然,她却瞧出他眼里比适才恢复了些许神采。
“来府上也有些时日了,你到底知不知道……本督是做什么的?”他顿了顿,转而问道。
“知道,其实从前在宫里,我有幸见过掌印几次。”她温声道。
他身为司礼监掌印,兼任西厂提督,她又在宫中侍奉好几年,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他这一问,自有旁的含义。
“本督的意思是,你知不知道,我是个心狠手辣之人,我杀过许多人,有罪的,无辜的,什么人都有。你那日敢求我救你性命,当真是勇气可嘉。”万荪瑜凝眸,下身传来的剧痛使他声音仍旧低沉微弱,此刻精神却比将醒时恢复许多了。
春桃闻言,身子止不住微微发颤。万荪瑜瞧见了她身体的紧绷,便知她心生恐惧,可这实在太正常了不是么?因人身处绝境之时,为了活下去是可以不顾一切的,便难免又落入另一个火坑里。
“你敢找上本督,实是胆大,但如今我该告诉你,你这是饮鸩止渴,本督终有一日……也会杀了你。”万荪瑜冷声道。
“春桃是个惜命之人,若真有那日,这多活的日子便也是赚来的,那我只求掌印,让那日来得晚些。”话已说到这份上,她不可能不怕的,但恐惧无济于事。
一步步走到今日,只他自己最清楚,其间付出了多少,又违背了多少天地良心。在他眼里,没有什么人的命是不可以取走的,包括……在梦里,他已杀了那人几百几千次了。
但这段时日,他却发觉有这么一个人,她的命似乎很贵。并非身份高贵,而是那股子野蛮生长、不认命的劲头,实在很吸引人。
正欲开口,腹中传来的叫唤声,便又出卖了他。
“掌印就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我去厨房给您热碗粥吧。”她温声道,知他许久未曾进食,眼下饥饿难耐,未免他久等,便只能先把昨日煮的粥热一热。
万荪瑜便轻“嗯”一声,“你唤侍剑进来吧。”
“是。”春桃道。
待侍剑推门而入,万荪瑜暗淡的眸光便又恢复几分凌厉狠绝,“吩咐侍棋,昨日养心殿内……若有人在外胡言乱语,便割去耳朵、拔了舌头吧。”
“是!”侍剑这便领命。
万荪瑜当然知道昨日之事的始作俑者是天子,可他眼下,还杀不了他。他能杀的,便只有昨日在殿内见过他最狼狈的模样、还在外头议论之人了。
而待春桃端着热腾腾的粥入了房里,万荪瑜便又想去净房了,眼神示意,她当即便会过意来。
她既早都瞧见了,万荪瑜这次却也不避讳她,实则那处自昨夜伤过后,便一直露在外头,因伤成这般,什么东西都搭不住了。
春桃便拿起竹筒。万荪瑜神色仍有些痛苦,只阖上眼眸,不去瞧她。羞惭使得他冰冷惨白的面容渐渐灼烧起来。
而待她洗净竹筒,又净了手,自净房出来,便听闻床榻上的男人又开始神神叨叨的,“你既什么都瞧见了,该知道阉人是怎么回事了。”
这话叫她怎么接呢?她见他伤成这般,身处高位还被天子如此折辱,心下自然是疼惜的,却也知晓,身子的残缺于他这般内臣而言,是最难过去的一道坎儿,关于这个话题,不能说错一个字。
“你的命是本督救的,这辈子便只能服侍本督这个阉人了。”男人又冷言道。
“掌印救我性命,能服侍掌印,是我的福气。”春桃温声道。
“又说这些花里胡哨的话。”万荪瑜眉目间终究含上一丝放松的笑意,便示意她端粥过来。
春桃便缓缓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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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他身子,便是动作已然小心翼翼,疼痛仍使他发出隐忍的闷哼,额间又渗出一层冷汗。
“掌印稍忍着点,马上就快了。”她便动作麻利地在他身后垫了靠垫,又用勺子舀了粥喂他吃些。
万荪瑜却也不逞强拒绝,就这么由着她喂给他吃。入口有些烫,春桃便试探着询问道:“掌印若不嫌弃,春桃吹吹?”
“昨日你我已经……你觉着本督会在意这些吗?”万荪瑜好气又好笑,不知这丫头脑子里想的些什么。
春桃会过意来,回想起昨夜,俏丽面容上便浮现一丝红晕。
万荪瑜眼望着她水嫩肌肤泛起微红,恰似夕落时分天边晕染的霞光,目光便在她脸上多停留片刻。
室内气氛一时便有些暧昧。春桃下意识躲避着他的目光,吹了吹勺子里的粥,便喂入了他嘴里。
“本督此前交给你的任务,你完成得很好,待本督养好伤了,陪你回家一趟,给你爹娘报个平安吧。”万荪瑜亦收回目光,面上虽不见笑意,语气却温和许多。
“多谢掌印!”春桃闻言,不禁喜出望外,向他致了谢,似想起什么,又道,“我家在城西郊外的村子里,路途有些远,掌印的伤得好好养养,且您公事繁忙,不必亲自陪我回去的。”
“你就这么害怕让你爹娘见到本督么?”男人闻声,面上神色便又冷了下来,“放心,届时你我皆着常服,本督不会言明真实身份。”
“是。”春桃便点头,疑惑这人怎的又不悦了,自己分明是担心他身子,毕竟于他这般身份而言,她回去见爹娘报个平安,不过只是一桩小事,他没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掌印,该换药了。”待喂完粥,想起张太医临走前的吩咐,每三个时辰要给他换次药。
万荪瑜只轻“嗯”一声,手下意识握成拳状,却也并未拒绝她,或是叫她唤侍书进来。
春桃便又净了手,缓缓揭下覆在他那处的纱布,如今细瞧,便见白皙的肌肤上,被划伤的血红刀口十分明显,其上缝着针,还有些红肿。
“看什么?快呀!”万荪瑜眸光冷冽地射向她。
春桃便点了药膏,轻轻涂抹上去,“掌印忍着点儿。”感受到了他身子的颤栗,且下意识挪动下半身,她便知他痛极。
“的确是疼……你……快些……”他嘴唇颤动,剧痛之下便又出了一层薄汗。
“既这般疼,掌印以后,不论经历什么事,都别伤害自己了。”她终于忍不住说出这句话。
万荪瑜却是缄默不言,“你说的,本督保证不了……”
“……”春桃闻言,不禁一时语塞,而给他这伤口抹药的同时,她便发觉他净身的伤疤亦是蜿蜒狭长,还微微有些红肿。她知道这伤口也该擦药的,却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很恶心是不是?”万荪瑜捕捉到了她细微的表情变化,这话便脱口而出。
“不是,我瞧见掌印之前那道伤口发炎了,是不是也该擦擦药了?”她试探着询问道。
“不必,就随它吧。”万荪瑜却是不以为然,脑海里又回想起昨日验身时的情景,自抗拒那伤疤再被触碰。
“好吧。”春桃便暗暗叹息,待抹好药,便在他伤口上覆上纱布。
“你都瞧见了,没什么想说的吗?”万荪瑜不依不挠。因春桃的面色太过平静,不见鄙夷嫌恶,也不见可怜和同情,他却也不觉得她是装出来的。
“掌印好好养伤吧,您怎么下得去手的?看着都疼……”春桃无奈道。
“………”万荪瑜一时便哑口无言,暗想她或许没见过正常男人的身体,便也生不出什么旁的想法来。
10. 第十章 相触
这几日春桃便一直在万荪瑜身畔贴身照顾。换药、更衣这些便都不在话下。
万荪瑜伤势渐渐恢复些,便想下床走动,奈何伤口愈合的过程仍有些痛痒难耐,走几步便遭不住了。
太医此前叮嘱过,他净身留下的伤口,里间炎症未除。两处伤牵扯着,自是难捱。
春桃眼见他神色痛苦,便给他点上太医院带回来的消炎药膏,只她明了,这不过是治标不治本。
“掌印,我瞧您这伤应是里头的症结未彻底根除,故而时常发炎。”春桃犹豫半晌,终于还是开口道。
“本督不是说了,不要管它吗。”万荪瑜神色冰冷。
春桃这便不再多言,昨日张太医又来查探过万荪瑜的伤势,给他缝合的伤口拆了线。春桃眼见他这伤口已然愈合,便也放下心来,只眼下还不宜频繁走动。
“你……为何一直盯着瞧?”万荪瑜眼见她涂抹完药膏,目光仍在他这处流连,便止不住有些羞赧,“嫌弃也无用的,你余生只能和本督这个残缺之人绑在一处,自不会瞧见旁的男人身体是何模样了。”
“春桃并未嫌弃,只是有点……心疼。”春桃便也实话实说,暗道这人总会把人往坏处想,她从始至终不曾流露一丝一毫的嫌恶鄙夷之色。
他闻言,心下便涌现一丝暖意,却一时怔愣,不知该说些什么。
春桃便不再多言,得他眼神示意后,便阖上门扉,拉上帘帐,搀扶着他在屋内缓缓踱步。
因伤势还未完全愈合,万荪瑜此刻只搭着一身薄薄的丝质长衫,勾勒着他清瘦的身段,就在她的搀扶下于屋内来回踱步,又小呷了几口清茶。
“再过五日,本督应该就可以出门了,陪你回家看看你爹娘吧。”万荪瑜沉声道,又重复了一遍此前的提议。
“是。”春桃便不再拒绝,浅笑着应下,她心里实则很是感激他,想再为他做些什么,却发现自己至今对他还知之甚少,想问,却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便说吧,怎吞吞吐吐的?还没刚来府上的时候胆子大了。”万荪瑜凝眸打量她,神色倨傲间便有些傲娇。
“还不是被您吓的……”春桃小声嘟哝道。
“你说什么?”万荪瑜眼见她樱唇嗡动,轻声低语,便嗔道。
“没……没什么……我只是想问,掌印家里可还有什么人吗?”春桃终于开口问道。
“什么人都没了,只有长姐,不知是否还在人世。”万荪瑜也不再藏着掖着,短短时日经历这些些事,他渐渐开始将春桃当作自己人。
“掌印是得上天庇佑之人,您的长姐定会平安喜乐,顺遂无忧的,您和她应该就快团聚了。”她知晓万荪瑜是罪臣之子,而一介女流凡抄了家的,在这世间生存定十分艰难,她虽知晓这道理,却还是宽慰他。
“违心的好听话就少说两句吧,”万荪瑜揶揄道,“你这丫头如今多大了?一张巧嘴跟跟抹了蜜似的。
“……春桃今年十七了。”她如实回应,却也暗道这人说话总这般刺耳,她适才所言分明是出自真心。
“本督长你五岁,今年二十二。”万荪瑜又行了几步,便缓缓在床沿坐下,一面说着,修长玉指便拨弄起放在桌案上的玉扳指。
春桃其实瞧得出来他年轻,却没猜到竟是这般年轻。因这般年纪便坐上了司礼监掌印的位置,并统领西厂之人,本朝立国以来他还是头一个。
二人正说着话,门外便传来侍剑通传的声音,“掌印,户部刘侍郎送礼来了。”
“这人,可真是蠢笨又有趣,”万荪瑜闻言,嘴角便勾起一抹冷冽笑意,其间含着嘲讽,“他可有说送的是什么礼?”
此次许万山的案子已尘埃落定,他便是不经许万山之口,也大致查到了与他合谋及幕后之人都有谁,因他近几日虽在府上养伤,此案进展及朝臣动向仍尽在他掌握之中。
许万山落马,与其相关联的朝臣自是人人自危,这个节骨眼还来万府送礼,怕不是自报家门。这是脚趾头都能想到之事。
“回掌印的话,他送来的,是个女子。”侍剑低垂着头,神色有些为难,却也只能实话实说。
实则自他升任司礼监掌印及西厂提督以来,往这府上送礼的官员不计其数,自也有送女人的。此前送来的那些女子万荪瑜都照单全收,通常一个趾头没碰过就又送往别处了。
官场行走,讲究的便是一个礼尚往来。尤其万荪瑜身处这位置,朝臣卖他好处,他自也要从中获利,拒收礼品自不是个明智的做法。
“你便同他说,本督眼下身体不适,不便出来见客,但这礼,本督收了。”万荪瑜淡淡道,唇边泛起一抹冷意。眼下拒收这礼,无异于打草惊蛇,他虽早就想将这干人等连根拔起,但眼下时机尚未成熟。
“是。”侍剑这便照做了。
实则本朝有权有势的宦官,从来不缺女人,且大多数身边都不会只有一个女人。春桃做了多年宫女,不会不知晓,只真到有人给万荪瑜送女人时,她心头却涌现一丝异样的感觉。
“掌印,不出去瞧瞧么?说不定是个美人。”春桃眼见他神色冰冷又淡漠,似是并不开心,却还是开起这玩笑来。
“你是在嘲笑本督么?”万荪瑜嗔怒道,抬眸对上她明亮的一双杏眼,眸光中却似含了刀子。听闻她如此玩笑,他心头没来由地便生起一股无名怒火,眼下他二人同居一室已有段时日了,这丫头怎能这般玩笑?怎能如此没心没肺?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是奴婢僭越了。”春桃瞧出他是真生了气,这便连忙认错。
“说了多少次,不必自称奴婢,”万荪瑜怒气未消,却又十分无奈,这便在床上躺下,“你快上来,陪本督睡会儿吧。”他眼下无心去瞧这送到府上的女子一眼,只吩咐侍书侍剑打扫一间厢房出来,暂且安置她住下。
“是。”春桃便连连点头称是,每日午后万荪瑜都要小憩一会儿的,只今日特意吩咐她留在他身侧陪伴。
她这便搀扶着他躺下,又在他身侧躺好。身畔传来他身上清冽好闻的香气,她不禁有些沉醉,时下二人皆不再言语,静得便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和心跳声。
“你可真是个没心没肺之人。”万荪瑜率先打破了沉默。
“春桃可是哪里没做好?还请掌印明示。”春桃不知他为何劈头盖脸地来这么一句,便急道。
“………”万荪瑜闻言一时语塞,“算了,没什么,歇息一会儿吧。”
春桃便也不再多言,只侧身守着他入睡。
“你……抱抱我……摸摸我。”万荪瑜见她没有任何动作,便羞赧着提出了要求,而后侧身向内躺着。他虽未经人事,身体却始终是有欲望的,不禁暗道这世上怎会有她这般不开窍的女子。
“是。”春桃这便伸手,触摸上了他的背脊,见他不言,终于大着胆子向内,触上他肌理分明的胸膛,摸索着那与女子截然不同的坚硬而分明的身体线条,肌肤相触间感受到了隐藏其下的力量,好似暗流涌动。
那日片刻的相触后,她实则已不再抗拒此事,甚至有些期待与他肌肤相贴,因那夜朦胧的光影下,他冷峻而柔和的身体线条落在她眼底,竟常在她脑海中浮现。
她摩挲的动作很轻柔,却叫他身上微微发烫,阵阵热意在他身体里来回奔流,他便感觉到有些按耐不住了。直到她终于侧过身,双手攀上他紧致的纤腰,以自己的身躯贴近他。
后背上传来她身体柔软的触感,一股强烈的洪流瞬间自头顶冲过脊椎,而后……他终于按耐不住侧过身来,将她一把圈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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吻上她花瓣般娇嫩的唇,亲吻舔舐。
春桃终于尝试着,回应他的吻,舌尖相抵,唇齿交缠,其间含着生涩。迷迷蒙蒙间,他便伸手解去了她外衫,自己的中单也被解下,相继从床帏里扔在了脚踏上……
大片肌肤相触间,传递着彼此身体的温热,他埋首于她颈窝处,亲吻着莹白如玉的大片肌肤,她亦伸手勾住他颈项,樱唇在他耳尖轻触了下,已示回应。
直到二人身体紧紧贴合在一起,无意间,那将将愈合的伤口便牵扯着有些疼,疼痛之下他身子不禁颤栗,便松开了怀抱,“啊……疼!”他止不住痛呼出声。
“掌印,您……没事吧?”春桃意识到适才他怕是无意间扯到了伤口,神思便清醒过来,立即从床上坐起查看他伤处。
万荪瑜吃痛之下身子已然躬成了虾米状,发丝微乱,秀眉紧蹙,神色便有些痛苦。
春桃便撩起他亵衣,所幸伤口并未破皮或是出血。他今日着实有些急了,这里到底被利器所伤,虽已愈合,但轻轻触碰一下都会痛的。
“无碍……”万荪瑜见那处无事,便示意她勿要担心。
春桃便又点了药膏涂抹在将将拆线的地方。
“春桃……”他凝神望着她专注的神色,不知怎的心间思绪翻涌,温暖,动容亦含着苦涩。这还是这些时日以来,他头一回唤她的名字。
“掌印,怎么了?”春桃便抬眸,与他四目相对,他白皙俊美的面容上,神色柔和许多,再不见此前的冰冷。她自然知道这是他头回唤她,因经历了肌肤之亲,有些事便不同了。
“这房中,只你一个女子,你……到底明不明白?”万荪瑜再忍不住询问道,总有人送女人到这府上来,但他的房中、床帏里,此前从未有旁的女子停留过。
他不知道欢喜一个人是什么滋味,却明了,春桃,眼下于他而言是不一样的。
“掌印,春桃……只是个奴婢。”话都说到这份上,春桃不会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
因缘际会,她得他相救才能活下去,于这府里安身,成了他房中之人。在这深宫里做了几年宫女,她知道有个词叫“临幸”,恰如君王瞧见哪个宫女或女官顺眼,予以一夜恩宠,赋予嫔妃头衔,这女子便算是飞上了枝头。
她和万荪瑜,如今也是这种关系吧?他是权倾朝野的掌印兼西厂提督,她不过一介身份低微的侍女,他能予她暂时的恩宠,那日后呢?当她于他而言失去用处时,便也是他厌弃她之时。
“可本督的床帏里,此前从未有女子进来过,你,是第一个。”万荪瑜又道,神色却不再淡漠,含着认真。
“奴婢虽是第一个,但或许不会是最后一个,”春桃沉默片刻,便又道,“掌印位高权重,奴婢身份低微,本也不该奢求这些的,既如此,奴婢不如不做这唯一一个。”
“………”万荪瑜闻言,便觉被雷劈了一般,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她得了他垂怜,会不感到欢喜,反而以示拒绝,是该说她清醒还是傻?他虽身体残缺,但有人有貌,位高权重,且这段时日,他自认待她不薄,“那你,想和本督待在一块儿吗?”
春桃闻言,思忖了好一会儿,直到万荪瑜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俊美面容上露出嗔怒之色,她适才缓声道:“想。”
“就这般犹豫吗?”万荪瑜闻言面露苦涩,欲哭无泪。
“掌印……奴婢有些怕您。”春桃思忖片刻,终于还是开了口。
“本督有这么可怕吗?”万荪瑜无奈道,“我的身子你都瞧见了,还怕什么呢?”
“怕你发疯啊……”春桃暗暗道,但这话自是不能说出口的。她仔细想想,这人的确是阴晴不定,但他的狠许多时候倒像是虚张声势,除却癔症发疯之时,倒算得上是个温柔的郎君。
11. 第十一章 省亲
万荪瑜见她不言,便不再询问她这个问题。实则他很快便意识到,这问题问得多余。
因他身处这个位置,便鲜少有人不畏惧他的,何况她多次瞧见他发疯,这般情形下还能临危不惧,她的胆识已胜过许多寻常女子。
便又歇息了几日,待伤口疼痛减轻,万荪瑜便端坐案前,挥毫练字。而这几日,他从未去过那日被刘侍郎送来的女子房中,更不曾瞧她一眼。
春桃倒是与这女子打过照面,见她姿容秀美,瞧上去甚至有几分大家闺秀的端庄,询问之下,便知她是个精通琴棋书画的雅伎,唤作“落梅”。
而万荪瑜的书法,更是叫春桃连声赞叹,她虽不通文墨,却也瞧得出他字迹俊逸潇洒,笔锋转折间亦刚亦柔,当真是字如其人。
但见他一身月白色圆领广袖长衫,衣袖飘舞间挥毫题字,便是那首《枫桥夜泊》: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你也写两个字叫本督瞧瞧啊。”万荪瑜停下笔,便将其递到春桃手中。
“春桃不善文墨,只识得几个字而已,还是勿要叫掌印见笑了。”她便婉拒道,神色羞赧。对于不擅长之事,露怯是在所难免的。
“本督又不会笑话你,就试试吧。”万荪瑜难得展颜一笑,他近来一直在府上休养,并未涂抹唇脂,却更显秀姿天成,举手投足间自成风度。
这笑容落在春桃眼里,不禁叫她眸光凝了一息,在他清润俊美的面容上多停留片刻,便觉周遭的一切都亮堂起来。心跳好似停驻一瞬,而后便砰砰砰跳得飞快,那样清晰。
“怎的,本督脸上有东西么?”万荪瑜见她盯着自己瞧,直到四目相对时才收回目光,便疑惑道。
“没……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掌印笑起来很好看,日后要多笑笑。”春桃垂首,躲避着他清亮而殷切的目光,便轻声道。
他本生得一双含情桃花眼,若非平日里素来神色阴沉冷峻,眸光中含着凛然恨意,自然很容易吸引女子的目光,何况他才华横溢,风姿卓然,可惜……
“就会说好听的。”万荪瑜只侧目而视,仿佛不屑一顾,却叫她不曾瞧见他转过身去的片刻,唇角微微勾起一抹好看的弧度,笑容清甜。
春桃便也不再拒绝,只握笔,在宣纸上歪歪扭扭地落下“春桃”二字,实则许多字她仅仅是认识而已,真到要书写时便不知如何下笔,写得最熟练地便还是自己的名字。
思忖片刻,又在“春桃”二字前面加了个“李”字,自被爹娘收养后,她便随着养父李成姓“李”。
万荪瑜瞧着宣纸上缓缓漾开的“李春桃”三个字,终于禁不住笑出声来,实则他已忍了好一会儿,硬是待她写完才发作。
“掌印……您不是说了不会笑话我的么?怎的说话不算数?”春桃嗔道,但瞧着这白纸黑字,更显张牙舞爪,毫无章法,便是她自己都不愿再看一眼了。
“无事……本督其实想说,你这握笔姿势也不对,”万荪瑜忍俊不禁,正说笑着,便握住了她的手,纠正她姿势的同时,便引着她在宣纸上挥毫泼墨,重新写下这三个字。
二人此刻身子挨得极近,隔着夏日衫子轻薄的衣料,春桃甚至可以感受到身后他温热的体息,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便再次清晰起来。
万荪瑜垂首,望着她纤细白皙的脖颈,便见颈项至耳根处微微泛起了红晕,“别着急,待日后,本督慢慢教你。”他语声里的冷意散去,却是清朗而温柔。
“好。”春桃便不再多言,只眉眼含笑,简单回应着他。
他便伸手,将她圈在了怀里。感受到怀中人儿的身子没了此前的紧绷蓄力,却是自然放松着,他不由得又露出会心一笑。
有那么一瞬,春桃甚至忘却了他的身份。若没有他此前刻意的口出恶言,以及受辱之后的梦魇疯癫,她实则瞧不出他是个内臣,或许他本就该是个朗如日月、才华横溢的谦谦君子,可惜……可叹。
再过不久,万荪瑜便要回宫当值,在此之前便要同春桃一起,回家探望爹娘。
这日,万荪瑜又换上一身宋锦织就的月白色圆领广袖长衫,其上是银线绣成的山间松柏图,更衬得他俊逸潇洒,气质出尘,柔中带刚。
春桃则换上一身天青色广袖圆领袍,亦是宋锦织就,质地温润,其上绣着水墨丹青。这般装扮之下,她俨然一个清俊少年,与万荪瑜站在一处,便似一对意气风发的世家公子。
实则自她来到这府上,万荪瑜便吩咐尚衣局赶制了好些衣袍,男装女装皆有。他身为司礼监掌印,统领内宫六局十二监,便有这般权力。她如今身份,男装自是更方便外出,虽他更想瞧她穿上女装,只可惜鲜有机会。
二人便一道出了府门,上了去往郊外的马车。
而在此之前二人已商议好,不对爹娘透露万荪瑜的真实身份,并编造了一个善意谎言:早在坤宁宫合宫上下殉葬前,春桃已被调离了坤宁宫,眼下只在御花园做些洒扫的活计,今日不过是久未归家,回来探望爹娘。
而那唤做“落梅”的女子,被送到万荪瑜府上这几日下来,还是头一回见到他。虽早已知晓他是个内官,却还是不由得被此人的绝代风华吸引了目光,眼见他和春桃皆一身寻常文人公子装扮,就这般出了府门,她不禁发出一声轻轻的谓叹。
因春桃眼下身份特殊,万荪瑜虽不曾同这落梅打过照面,却也叮嘱侍书侍剑不得允她出府,以免她无意间透露些不该透露的消息。
考虑到万荪瑜不久前将将受过伤,马车在路上行得并不快,驾马的车夫和藏于人群里暗中护卫之人皆是训练有素的西厂番子。
不想正此时,街市间人流攒动。此处本就是喧嚣闹市,人声鼎沸,他二人坐在马车里,却还是清晰地听闻那头传来马蹄极速踏过的声音,还有年轻男子的斥骂声:“让开!”
二人掀开车帘,便见一身着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骑在高头大马上,正向这边疾驰而来。
但见他仍在挥动马鞭,全然没有停下的意思,只一味呵斥行人退避,显是飞扬跋扈。纵马疾行这一路,被他撞倒在地之人已不计其数。
而他所骑的马匹四蹄踏雪,且较寻常马匹高出许多,万荪瑜便瞧出这是军中专为应战而训练的大宛马,在这京城街巷并不常见。
“此人是谁?好生跋扈。”春桃止不住低语道,虽不知他身份,瞧他衣着便知此人非富即贵。
“齐王世子慕容璋,端午佳节降至,想来齐王父子已入京了。”万荪瑜淡淡道,王室子弟当中,这慕容璋无疑是个纨绔子弟,且不学无术,顽劣不堪。
二人正说着,慕容璋已纵马逼近了他二人的马车,双方相向而行,眼见就要迎面撞上。
万荪瑜这便示意车夫停下。
“车内何人?活得不耐烦了吧?见了本世子还不速速退避!”慕容璋并未翻身下马,只疾声斥骂道,嘴唇开合间便口出恶言。
他眼见这马车宽敞繁丽,鎏金坠玉,便知端坐其中的亦是有身份之人,即便如此仍未收敛半分。
两相对峙间,万荪瑜并未掀开帘帐与他对视。而街道两旁围观的人潮里,藏匿其中的黑衣番子便迅速开始行动,护卫在了马车四周。
而待慕容璋手下的三两随从终于纵马赶至他身畔,朝他耳语后,慕容璋虽仍旧神色愠怒,“不就是一介身子不全的阉人!”到底还是在侍从的一再请求下纵马自马车旁扬长而去了。
春桃掀开车帘,眼见此人行远,不禁长吁一口气。她自然瞧出此人是对万荪瑜及西厂的权势有几分畏惧,眼下却不知怎的,欢喜不起来。
“没事了,勿要害怕。”万荪瑜眼见她神色紧张,便止不住宽慰道。实则这两年,他一直暗中查探自家当年抄家灭门一事,幕后操纵之人渐渐也有了眉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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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朝那些牵涉其中的官员,不过都是此人的棋子罢了。
这人便是齐王,只眼下还不到出手之时。
他语声温柔,春桃闻言便颔首,轻“嗯”一声,却也不得不感叹,权势真是个好东西,历来能压住权势的,便只有更高的权势罢了。今日此人这架势,若非万荪瑜身份如此,他二人怕是……念及此,她心下却并未松口气。
马车便在路上继续行进,待出城驶向郊外,便见夏日乡间绿意葱茏,田间禾苗生机盎然。微风过处,葱绿的麦浪翻滚着,送来几许草木清香,屋舍间炊烟袅袅,耳畔不时传来阵阵清脆的蝉鸣声……便是与城内截然不同的烟火气。
一路颠簸久了,万荪瑜便觉着伤口处又有些疼,春桃见他秀眉微蹙,知他疼痛,便让他倚靠在自己肩头。
万荪瑜感受着她身体的温热和淡淡馨香,便不由得会心一笑。
亟待马车入了村中小道,又行了许久,方在一寻常茅屋前停下来。
实则这一路,村民们便止不住交头接耳,因这马车宽敞富丽,装潢考究,车中坐着的定是有身份之人。
而待其在农户李成家门前停下来,村民们便愈发疑惑了,转念又想起他们家中那个女儿便是入宫做了宫女的,难道是攀上了贵人?
万荪瑜这便同春桃一道下了马车,李成和李田氏夫妇二人推门而出,便见女儿一身男装打扮,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清秀俊雅的公子。
而她身侧这人一身广袖长衫,风姿卓然,面容俊美,夫妇二人和旁人的目光便不自觉被他吸引了去。
但见这年轻公子,生了一双冰润清冷的眸子,只望向他二人时便含上了笑意,适才的冷冽便都消散了,却如春光灿烂。
“见过李叔李婶,在下唤作阿笙,春桃久未归家,这便陪她回来看望二老,还望二老勿要见怪才是。”他手持一柄折扇,一面说着一面向二人弓身行了一礼。
“这位公子……不必这般大的礼数,快进屋里坐!”夫妇二人便领着他二人入内。
屋舍简陋,生活清贫,也没旁的东西招待,夫妇二人便吩咐一双儿女去厨间倒些茶水来。
“爹,娘,这位是阿笙,我在宫里的朋友……”春桃温声道,俏丽面容上,一双灵动的眸子微微闪烁。
夫妇二人愣了一瞬,而后便会过意来,这满身风华的公子,原来竟是个内官?也是,女儿在宫中当值,本也不可能与外男结识,只此人瞧上去风度翩翩,器宇不凡,着实有些……可惜。
“在下不过是得了贵人些许青眼,平日里对春桃略微照拂罢了。”万荪瑜缓声道,声音清朗温润,恰如夏日午后,林间清凉的微风。
“多谢阿笙公子,”夫妇二人皆是心思单纯,性情淳朴之人,闻言便对万荪瑜连声致谢,似又想起什么,便低声道,“听闻不久前皇后薨逝,坤宁宫众人皆殉葬,桃儿,你怎的……”李田氏眼见女儿平安无事地出现在眼前,眸中不禁泪光闪动,便是喜极而泣。
“女儿此前的确在坤宁宫当值,只不小心触怒了皇后跟前的侍女,便被调离坤宁宫,在御花园做些洒扫的粗活。”春桃便柔声道,又望了望身畔的万荪瑜。
二人四目相对片刻,万荪瑜便又温声道:“李叔李婶若不嫌弃,便将春桃托付给在下,在下定尽己所能,不叫春桃在宫里受委屈。”
这个人……春桃闻言不禁一时语塞,出门前分明对过台本,台本里可没有这句话呀!这人分明是自作主张……
夫妇二人闻言,便连声致谢,“多谢公子,能得公子护佑,是春桃的福气!”他二人如此说,却也十分惋惜,不知这风度翩翩的青年是如何沦落为内官的,而他在宫里又是什么职位?眼见他衣着和马车装潢,便知其身份不凡。
他们是什么人家?是家徒四壁的乡野清贫人家。这阿笙若非……春桃怕是这辈子也不会与他这般品貌之人结识吧,夫妇二人便如是想着。
12. 第十二章 吓唬
“李叔李婶客气了,我也不是什么公子,唤我阿笙便是。”万荪瑜粲然一笑,笑意温柔,令人如沐春风。
夫妇二人闻言,自是十分欢喜,暗道眼前这青年生得玉树临风,姿容俊美,却全无架子,反叫人容易亲近。
春桃闻言,心下虽无奈,却也并不反感。若非此次回家省亲,她还不知道他乳名便是唤作“阿笙”。
人既都来了,夫妇二人自是要好生招待一番。家中清简,也不过是些粗茶淡饭,万荪瑜本无意叨扰,但夫妇二人盛情难却,便只好作罢了。
春桃虽未明说,但夫妇二人已猜到万荪瑜是个内官,嘴上便也刻意不提宫里那些事,“阿笙,瞧你这么瘦,多吃点儿吧!”
“是,是!”万荪瑜笑道,虽都是些寻常菜肴,他却食得津津有味,暗道春桃的手艺定是得了李婶真传。
“姐姐,这位哥哥是你夫君吗?”两个孩子便也上了桌,女孩生得一张白里透红的小脸蛋儿,虽瞧上去不过七八岁年纪,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却透着古灵精怪。
两个孩子便是一对双胞胎,夫妇二人成婚多年无子,李田氏却在收养春桃的第二年有了身孕,且怀的是双胎,生下来正好一儿一女。男孩唤作平安,女孩唤作月奴。
“你这小丫头片子,说什么胡话呢?”春桃闻言,下意识垂首躲避着万荪瑜的目光,便对月奴嗔道,“你才多大?知道什么是夫妻吗?我和这位阿笙哥哥,只是……寻常友人。”
“是么?”月奴眼见春桃眸光躲闪,水润的面容泛起了红晕,便有些疑惑。
“当真是……人小鬼大。”春桃不禁暗自无奈,“那不然呢?”
她尚且羞赧,却并未发觉适才万荪瑜听闻她否认时,含笑的眸中闪过了一瞬的凉意。只他素来善于察言观色,更擅揣度人心,眼见春桃面色羞赧,绯红一片,便意识到她并非全然不在意他。
正此时,门外却忽地传来了敲门声,一名青年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唤着“李叔儿,李婶儿。”
夫妇二人推开门,便见一名身形健壮,面色黝黑的年轻男子立于门前。但见他相貌端正,瞧衣着装扮,不过是寻常庄稼汉子,只见到春桃,他便喜笑颜开,双眸里霎时便有了神采。
这青年向夫妇二人打了招呼,得了允准便进入屋内,望向春桃道:“春桃,见到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前些日子,听闻皇后薨逝,好多宫人殉葬,我还以为……再见不到你了……”说到后面,男子又向春桃走近些,便压低了声音。
这人不请自来,且丝毫不顾及男女有别,同春桃站这般近说话,便叫万荪瑜十分不悦。炎炎夏日,周遭的空气里凝结了冷意,他眸光亦深沉凛冽起来,恰似数九寒冬的风。
“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我已不在坤宁宫当值,阿牛哥勿要担心。”春桃只礼貌回应,示意他安心。
这青年,唤作“张阿牛”,与李家比邻而居。乡野人家,平日里邻里间来往得多,关系热络,也没有读书人家森严的男女大防。这张阿牛年长春桃三岁,自春桃被李氏夫妇收养时起,便是瞧了她好些年,从稚嫩幼女长成了豆蔻少女,直至她十三岁时入了宫。
曾经,两家人是开过玩笑,待春桃日后出宫,便结为亲家的,毕竟知根知底。只一句玩笑话,这张阿牛却是个实心眼子,真想有朝一日能娶春桃做媳妇儿呢。
“春桃,你……什么时候能出宫?”张阿牛却似瞧不出她神色间的疏离客气,更似没瞧见她身畔这一袭长衫、风度翩翩的公子,“你我自幼相识……”
“这位兄台,春桃如今有我护她周全,便不劳你挂心了。”万荪瑜抬眸睨了这青年一眼,对上他殷切目光,便冷声道。
“敢问这位公子是……”张阿牛闻言,目光方才落在这姿容俊美、气度不凡的年轻男子身上,见他衣着谈吐皆不俗,似是个出身世族的贵公子,与他们这等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户自是截然不同。
“你无须知晓我是何人,只须知道春桃如今平平安安,有人庇护便是。”万荪瑜神色淡漠,语气冰冷却铿锵有力。
便是他已极力克制心头不悦,表现出一副沉静淡然模样,周遭众人还是不免察觉到了这阿笙公子对张阿牛隐隐约约的敌意,尤其是春桃。
而待用完午饭,春桃和万荪瑜又向李氏夫妇和两个孩子寒暄几句,便告别他们,上了回府的马车。
今日为免暴露行踪,除却车夫装扮的一名西厂番子,万荪瑜并未允其他人跟随,侍剑侍棋也只在暗中护卫。
回去这一路,万荪瑜便都缄默不言。近日来,他时常展露笑颜,眼下却收敛了笑意,而他不笑之时,冷若冰霜的面孔下,眸光中的阴冷恨意便再无法掩盖。
“掌印,可是哪里不舒坦了?”春桃眼见他神色不悦,便轻声询问道。
“眼下尚未行远,不必这般唤我。”万荪瑜冷声道。
“是,”春桃轻轻颔首,她亦擅长察言观色,觉出万荪瑜为何不悦,便道,“我和张阿牛并不相熟,只我家同他家比邻而居,我爹娘与他爹娘熟络罢了。”
万荪瑜闻言,眸中阴寒之意仍未消散,春桃的实话实说,却似一个并不能说服他的理由,未叫他心头不悦消弭半分。
“春桃说的都是实话,还望掌……你勿要多想了。”春桃又温声道,便也不再多言,与这人相处这许多日下来,她已然知晓,在他面前说多错多。
“我可没说你说的不是实话,何必解释?”万荪瑜便抬眼反问,“我只不喜他盯着你瞧罢了,这人倒有些自以为是的愚蠢。”
春桃也不再反驳,亦不再说及此人,只关切道:“今日出来许久,你可有哪里不舒坦?”
“无碍。”他只淡然回应,实则眼下精神有些不济,伤口处亦有些疼。
而后便一路无言。而待马车入了城,回万府路上,万荪瑜便在半路下了车,也不交代去往何处,这便拂袖而去。
春桃便也不多问,这段时日以来,万荪瑜从未在她面前论及公事,她也从不询问他这些。因她知晓自己不过他身畔侍女,做好分内事,不该问的别问,这是她这些年内宫生涯里学会的生存之道。
想来他公事繁忙,在府上歇息了这些时日,该回宫处理公务了,因她瞧出,他下车后便是向着回宫的方向行去了。
她也不曾多想,回府后照常做着自己的事,万荪瑜嘱咐她练剑、练字,她便也都照做。只她也知晓,琴棋书画上她好像都没什么天赋,她就算再如何练,也写不出万荪瑜那一笔清逸俊雅的好字来,反倒是这剑法,她很是得心应手,一招一式,一点就通。
难道自己上辈子是个武艺高强的侠女?或是征战沙场的女将军?无论如何,万荪瑜允她在这府上学些东西,总归是有益处,只这一点,她便胜过寻常侍女了。她这般想着。
只不想翌日清晨,当头棒喝便不期而至。
她原以为万荪瑜会回宫数日不归家,本担忧他身子,不想一早他便回了府上,就在她将将转醒之时。
耳闻有人推门而入,春桃睁开惺忪的睡眼,便见男人着一身红色鎏金蟒袍,棱角分明的薄唇上涂抹着艳红唇脂,红色映衬下更显肤色白皙,俊美中透着妖冶美态。
只在这微光迷蒙的清晨,这抹浓烈的红含着几分凄恻,他眸光阴冷,也再不见此前的温柔。
“掌印,你回来啦,”春桃揉揉眼,便自床榻上起身,“昨日你忽然离去,我还以为是有什么公事……”
“本督的确是处理了公事,但除此之外,还了却了一桩私事。”万荪瑜冷声道,并示意门外的侍剑入内,将一个梨花木匣子递到他手里。
侍剑一言不发,便只照做,春桃见这木匣子鎏金坠玉,做工精致,但他二人一言不发的冷冽神色却叫她心头生起一丝不详的预感。
“这里头的东西,本督觉着你有权过目,”万荪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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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着这梨花木匣子,便亲自将它交到了春桃手里,“打开瞧瞧吧。”
“这是什么?”春桃不免有些忐忑,小心翼翼地打开匣子,却见里头是一片略微泛黑的……好似是人皮的东西,其上还晕染着点点血迹!
她不禁大惊失色,俏丽双眸里含上了恐惧,“这是什么东西?!”她下意识将这匣子推开,目光躲避。
万荪瑜却似瞧不见她的恐惧与抵触,只神色冰冷地自匣中取出这片人皮,淡淡道:“你那位青梅竹马张阿牛,后颈上是有块黑痣的吧,你不如仔细瞧瞧,这张人皮上可有块黑痣?”他一面说着,一面将此物拿到她面前。
时下日光洒进窗棂,甚至可以看到点点尘埃悬浮于空气里,微微跳动。春桃定睛一看,这片人皮中央,的确是有块黑痣。
她头皮发麻,浑身皮肤都紧绷了起来,一阵恶心不适感自胃间上涌,她终于再忍不住呕吐起来,汉白玉地面上便晕染开一片污秽……
而待终于吐完,她只抬眸,随意拭去嘴角的脏污,便向万荪瑜走近几分,“你杀了他,是吗?”她语声低沉,眸光中的恐惧却消失了,神色冰冷而坚定,其间透出凛然恨意。
这满含恨意的冷冽目光射过来,却叫万荪瑜的呼吸不禁凝了一息。他原以为她一介弱质女流,此番会吓得大哭,不想她片刻便恢复了冷静,这又让他刮目相看。
“很好,你这反应,才像本督的人。”他语气虽仍旧冰冷,唇角却勾起一抹笑意,映着他艳红唇色,妖冶又冷艳,虽好看,却让人恐惧。
“你到底杀没杀他?!”春桃见他答非所问,情急之下终于忍不住抬高了音量,“我与他并不熟识,今后更不会有任何瓜葛,你为何非要对他下毒手?”她如梦初醒,意识到万荪瑜平日里是做什么的,自己真不该被他佯装出来的温文尔雅所迷惑。
“因本督看不得他对你笑,看不得他那副自以为是的模样,好似你就是他的人!”万荪瑜怒斥道,清朗声线也因情绪激动平添了几分尖刻,“你既说你与他并不熟识,你为何知晓他颈后有块黑痣?”
这问题,却叫春桃答不上来,她一时怔愣,却并不示弱,“他于你我而言,没有任何威胁,你为何非要杀他?你这恶鬼,视人命如草芥!”
“你以为,本督走到如今这位置,靠的是积德行善吗?真是笑话!”万荪瑜神色不屑,“你是本督的人,本督救你性命,这辈子你便只属于本督,日后再有旁的男人对你笑,本督便都杀了,你又能奈我何?”
春桃此刻感受到了如坠冰窟般的寒凉,这刺骨严寒宛若冰刀割肉,叫她周身撕扯着,皮开肉绽。“你这恶鬼!我真不该……不该觉着你是个好人……”她声音里含上了哽咽,终于出手,一拳拳锤打在他的胸膛上。
万荪瑜却也不阻止她,只任由她捶打,半晌,终于将她打横抱起,不顾她的挣扎,放在了床帏里。而后便开始动手解她的衣衫,“你早该知道本督是这样的人,可你走不了了,你说这么办呢?”
她抬手阻止着男人解她衣衫的动作,双眸含泪,眸光却倔强,直直落在万荪瑜眼里,却叫他想起那日她央求他帮她摆脱殉葬,说自己不想死时,也是这般恐惧间满含倔强的眼神。
这眼神,叫他心头再次为之一颤。
而守在屋外的侍剑,不禁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因这人皮并非张阿牛的,而是许万山的,许万山所犯罪行,按律剥皮实草。
“掌印啊,真是个疯子……”他暗暗道,他不知万荪瑜为何要这般做,惹得春桃恨他。当然,若不疯,便不是他万荪瑜了,也不会走到如今。
就这般僵持间,春桃情急之下便抬腿,用力向他踢踹而去。
“啊……”随着一声低沉压抑的痛呼,万荪瑜便自床榻滚落到了地上,但见他蜷缩着身子瑟瑟发抖,紧锁眉头,神色显然十分痛苦。
春桃适才那满含力量的一脚,便踢在了他脆弱之处上。
13. 第十三章 求怜
春桃见他蜷缩着身子,挣扎间渐渐脱力,已然无法起身。
她禁不住下了床榻,走向他身畔。适才那张人皮带来的恶心和恐惧如影随形,她记起他做了什么,关切的目光便又冷却下来,吝啬于开口关心半句。
屋外的侍剑便再按捺不住推门而入,“春桃,掌印并未对张阿牛下手,那张人皮不是他的!”他语气里含着焦急,一面说着,一面迅速行至万荪瑜身侧,查看他伤势。
“啊……疼……”万荪瑜仍止不住低吟出声,适才春桃那一下力度不小,剧烈的疼痛席卷而至,他只觉头脑一片空白。
“那是谁的?”春桃将信将疑,无视万荪瑜一再地呼痛,她此刻很想僭越地骂他一句“活该”,终究忍住了这冲动。
“是许万山的,”侍剑这便搀扶着万荪瑜起身,“此人罪大恶极,按律当剥皮实草。”
春桃这便回过神来,万荪瑜此前交代给她的任务,便是潜入教坊司歌妓玉枝的房里偷拿账簿,而这玉枝,正是许万山养在外头的相好。
此事的来龙去脉她虽不全然了解,却也隐约猜到这账簿上或许记载着工部侍郎许万山这些年的罪证。
在侍剑的搀扶下,万荪瑜终于回到床上躺好,见春桃眸中仍含着疑惑,便冷声道:“怎的……不信?你若不信……可自行回家一趟……瞧瞧那张阿牛是死是活。”疼痛之下,他声音低沉压抑,时断时续,眸光却冰冷如斯。
他本提醒过侍剑勿要告知春桃实情,如此便是为了试探她,只眼下侍剑既什么都说了,便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你举止疯狂,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叫我如何信你?”她终于再忍不住质问道,语气里含着怒意。
她身为万荪瑜的侍女,且蒙他相救方能活命,此言无疑僭越,只落在万荪瑜耳中,却叫他禁不住嗤笑出声,“你这样无所顾忌、直截了当地说话……才像本督的人。”
“本督要杀谁……易如反掌,真杀了有必要瞒你么?”他又道,“此举不过是试探你,你当真是……在意他。”他说罢,只抬眸睨向她,眸光如剑又含着鄙夷。
“我并非在意他,便是素不相识之人,就这般变做一张人皮出现在眼前,怎能不惧怕不愤怒?”春桃俏丽面容上神色坚毅,对上他凛然目光,气势分毫不减,“你可以视人命如草芥,我不行!”
“他张阿牛算个什么东西?我若真视人命如草芥,他现在真就是一张人皮了!”万荪瑜强忍疼痛,仍斥骂出声,“侍剑,带她回家瞧瞧,快去!”
“掌印……”侍剑眼见他神色痛苦,便放心不下他。
“快去啊!”万荪瑜见他僵持着,便高声呵斥道。
此番情状,春桃便知他真的没有说谎,“不必回家,我信你。”她沉声道,
“回呀,为何不回?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万荪瑜语声低沉,便偏过头去,不再瞧她。
侍剑颇无奈,“春桃,我们便走这一趟吧。”便示意春桃随他出门,而后侍书便入了房中,照料万荪瑜。
春桃轻叹一声,便推开门扉,离去。万荪瑜便发出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那处疼痛愈发难捱了,接踵而至的,还有难言的酸胀感。
侍书面露无奈,便搀扶着他缓步去了净房,又以木盆接了热水,而后褪去他亵裤,打湿布巾敷在他小腹和那处。
“呜……呜……”他此刻只觉下腹都要破裂一般,情急之下便抬手按压,力度极大。
“掌印,使不得呀!”侍书忙握住他手,阻止他的动作。
而待用布巾反复热敷多次,净房里方才传来时断时续的水声,万荪瑜终于如释重负。
“她出去这一路,务必护好她。”他阖上眼眸,拭去额角渗出的冷汗,良久,终于丢出这么一句,语气淡然。
“掌印,何必呢,”侍书终于大着胆子开了口,“春桃再如何,也是个姑娘家,掌印其实……待她很好,只这般吓她,难免叫她惧您怕您。”
“她是本督的人,这辈子只能属于本督,本督是个什么人,平日里行什么事,使什么手段,她越早知道越好,”万荪瑜抬眸睨他,修长玉指把玩着玉扳指,冷冽眸光中尽是势在必得,“本督终究不是什么谦谦君子,我要她知晓我真实模样,还能心甘情愿留在我身边。”
“您这是贪心得没边儿了……”侍书小声嘟哝道。春桃不过一介宫女,且蒙万荪瑜相救方能活命,自离不开他,但要她亲眼见证他狠辣一面还能心甘情愿,属实是强人所难呀。侍书暗想着。
“你在说什么?”万荪瑜见他小声嘀咕,便斥问道。他当然知道自己强人所难,寻常女子见到这骇人物件,惊惧之下怕是会夜夜梦魇,哪会甘心与他这恶魔同床共枕?他不过是居高临下,知道她走不了罢了。
“没……没什么……”侍书低垂着头,便不再言语。
转眼端午将至,明日他是真的要回宫了,且有段时日不会回府,他虽未消气,却还想在回宫前,与她共度一夜。
而待日暮已至,夕阳西下,知晓她即将回府,他身下虽还疼着,仍换上那身大红罗衫,唇上点了一丝淡红唇脂,就这般端坐案前,待她归来。
春桃这一去一回便是大半日。所幸夏日昼长夜短,回府时西方天幕下,一轮红日将落,周遭晕染着艳红色的旖旎霞光,夜幕却还未降临。
今日再回,果真便瞧见张阿牛安然无恙,而对于爹娘的疑惑,她只解释说昨日有东西落在家里了,今日便回来取。
临行前,爹娘止不住又问起那阿笙公子来,她依旧未言明他真实身份,只说是自己在宫里的朋友。
李氏夫妇便又惋惜起来,虽遗憾这般翩翩俏郎君竟是个内侍,仍不忘嘱咐春桃好生待他。他二人虽大字不识,却也知晓人立于世,旁人待你好,便当回报。
春桃便都应下,眼见张阿牛平安无事,心头压着的那块巨石便落地了。
而待她回府,知晓万荪瑜尚在房中,推开门,夕阳的余晖洒进屋内,便见那人一身正红罗衫,端坐案前。夕落时分微暗的光芒洒在他身上,便留给春桃一个俊雅无铸又略显落寞孤高的侧影。
听闻门扉推开、少女踱步而入的声音,万荪瑜回眸,撑着自桌案旁起身,光影勾勒出他清瘦颀长的身形,拂袖间遗落满身风华……
春桃的呼吸凝了一瞬。清晨时分明还是那个阴戾狠辣、行事果决的掌权者,此刻却宛若画中人。他周身的阴冷和尖锐敛藏在了大红罗袍的温和光晕下,她透过这柔光,却觉出了他绝代风华下的孤寂。
“掌印……身上还疼吗?”她终于轻启朱唇,试探着询问道。
“你说呢?”万荪瑜对上她含着关切的目光,神色不屑,“你的确有个练武的好体魄,那一下,力度不轻。”
“可否容我瞧瞧?”春桃柔声询问,便行至他身旁,搀扶他起身。
万荪瑜却也不拒绝,只轻“嗯”一声。她早瞧见过这里,他便不再抗拒,只缓缓解开这身大红罗衫,回到床上躺好。
二人心照不宣地都没再提张阿牛之事,今日是他恐吓她在先,却也吃了她这一脚,眼下张阿牛既没事,便算是扯平了。
“你该瞧出来,本督很喜欢穿这身衣袍,”他神色漠然间含着苦涩,“就不问问,从何而来么?”
“这衣袍,掌印穿着是极好看的,”她想不出什么华丽词藻,便只简单夸赞,“春桃不知是哪里来的呢。”
“这是本朝殿试前三甲才能着的大红罗衫,若穿上这身儿,策马游街,自是别有一番风情,”万荪瑜沉声道,“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人生最风光无限、得意尽欢之时,莫过于此。”
“你定很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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惑,本督一介内官,怎如此执着于穿这身不属于自己的衣袍,对吧?”见她不言,他又冷声道。
“春桃不敢揣测,只觉着掌印穿这身儿十分好看。掌印有人有貌,还有才华傍身,并不输于那些前朝文官。”她忙道,肚子里虽没什么文墨,对他的夸赞却是发自肺腑。
万荪瑜闻言,止不住便嗤笑起来,“这袍子是本督私下命人仿造的,足以以假乱真。此行此举乃大不敬,你可以告发我的。”
这个人……又在胡言乱语,说疯话。春桃只无奈轻叹,“掌印觉着开心便是,春桃怎会如此?”一面说着一面将他亵裤褪了下来,查看他伤处。
那处本就有伤,一新一旧两道伤疤蜿蜒纵横,眼下四周还有些红肿,便透着可怜无助。
春桃便点了药膏涂抹上去,动作已然很轻,万荪瑜身子仍止不住微微颤抖。
“你可真会踢,一踢就踢到了……”万荪瑜苦笑道,“若真踢坏了,你跟着本督便只能守活寡了。”
“难道原本还有救么?”春桃低声嘟哝道,神色间含着不解。
万荪瑜耳力敏锐,便是她声音极低,却还是落入他耳里,“你这是什么话?如此,便还是嫌弃本督!”他适才平静无波的俊美眉目间,霎时便含上了怒意。
“春桃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好奇……”春桃道。她未经人事,的确是好奇的,除却伤疤,她实则不知他此处与寻常男子的分别。
“本朝净身只去蛋丸,本督那时十四岁,身子将将长成一点,这些年寻医问药,偶尔,还是能行的。”万荪瑜压低了声音,凑在她耳畔轻声耳语。
他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耳尖和脖颈上,说的还是这般晦涩的话题,便叫她脸颊微微发烫,又是那悸动的感觉,叫她心潮翻涌。“眼下还有些痛,你……碰碰……”他又在她耳畔柔声道。
春桃闻言,脸颊愈发滚烫,犹豫片刻,便伸手,细嫩指腹轻轻触上他不久前将将缝合的伤口,“既如此,掌印别再伤害自己了,好不好?”
“好,”这一次,他却是回应得干脆,在她温柔轻抚下,一阵难言的舒适开始蔓延至四肢百骸,只净身留下的伤口仍有些难受,“给下侧的伤处涂点药吧。”
“好。”春桃这便拿起药膏,知晓他那道旧疤炎症未除,便示意他抬起下半身。
万荪瑜便挪动身子,让那净身留下的旧疤展露于她眼前。白皙肌肤下,那紫褐色的疤痕形状狰狞,一直蜿蜒到腿根,触目惊心……
今日,她方才仔仔细细瞧了个彻底,强烈冲击下,鼻腔止不住一阵酸涩。
万荪瑜捕捉到了她眸光中的动容,便又凑在她耳畔,温声道:“当年净身时没处理好,伤口发炎溃烂,里间生了脓疮,致使高热不退,便就这么被草席一卷,扔去了郊外的乱坟岗,差点就死了。”他若无其事地说着,语气虽平静,却在观察她细微的神色变化。
“那后来呢?”春桃止不住询问道,眸光灼灼,声音里微微含上了哽咽。
“后来一位心善的老内侍途径此处,见我还有一口气,便将我带回了他的居所,给我处理伤处。得他相救,我才捡回一命,只这里……落下了病根,平日里极易发炎,天热时痒,天寒时痛,极是难耐。”他继续道,声音依旧平静,却不自觉望向春桃,见她神色动容,满含疼惜。
待他说完这番话,便见她双眸湿红,泪水盈满了眼眶,闪动着就要零落下来。他便知那是心痛所致,心下便十分快慰。
他不愿她目光落在任何旁的男人身上,亦憎恨旁的男人盯着她瞧。她既是他的人,视线所及之处便只能有他一个男子。
他知她惧他,迫于威势离不开他,那便叫她怜惜他,心痛他,如此,被迫或许能渐渐演变为心甘情愿。
而他不曾意识到,适才已不再自称“本督”,而是“我”。
14. 第十四章 “哥哥”
明日万荪瑜便要回宫当值,这夜,两人便相拥着一起入眠。
他将她圈在怀里,感受着怀中她均匀的呼吸,还有衣料摩挲的温热,便异常满足。
少女俏丽的面容不施粉黛,身上散发着清冽淡雅的香气,他不自觉有些沉醉,想亲近,那处的疼痛又使他清醒过来。
“掌印……还疼么?”感受到身体相触间他的动作微微僵硬,春桃柔声询问道。他的怀抱虽不宽阔,却叫她心头的恐惧渐渐消散,感受到了久违的平静与安定。
“你说呢?你那一下力度真大,”万荪瑜嗔道,“怕是得疼上好些日子了。”
春桃闻言,清亮的眼眸里便染上了自责,“那掌印,能否歇息几日再回宫?明日便回,我怕你受不住。”
“后日便是端午,圣人要在宫中宴请群臣,共贺佳节,明日我无论如何也要回去了,”他眸中微微含上了无奈,“不妨事的,我能照顾好自己。”
春桃回想起他每次自宫里回来时,都免不了经历一番折辱,这话她又哪里信得?可她无力阻止,更不能为他做些什么。
万荪瑜见她不言,眼眸里却满含关切,他便知那是担忧和疼惜,趁势又道,“你在府上把自己照顾好便是了,还有,别老唤我掌印,唤声哥哥我听听呀。”
“……哥哥。”春桃轻启樱唇,对上他殷切目光,一声“哥哥”终于脱口而出,虽生硬却真挚。
“哎,你就不能温柔一点么?”万荪瑜苦笑道,“笑着唤我,娇滴滴那种。”
撒娇卖痴的确不是春桃的强项,她便有些无奈。虽如此,对上身边人儿白皙俊美、宛若谪仙的面容,似乎又没那么难了,便含着笑意,柔声唤道:“哥哥。”
万荪瑜闻声,眉目间便染上了温和笑意,映着微晃的橘色灯火,恰似明媚日光下冰雪初融,如春风和煦,又似月华皎洁。他这便伸手揽住她,将她圈得更紧了些。
见他笑容绽放间阴寒之气散去,尽显明媚与温柔,她便知他极是喜悦。再开口时便都唤他“哥哥”。
“那个落梅,你小心提防着些,勿要叫她知晓你的真实身份。待端午过后我再回府,便将她送往别处。”他沉声道,想到此番回宫,怕又有一段时日不能回府,该叮嘱她的他自不会忘记。
他既已知晓刘侍郎背后之人是谁,这送来的女子他自然不会碰,便是多余的眼神都不会给。只眼下齐王已在京城,明面上不能叫他察觉异样。
“是,”春桃轻声应下,“哥哥准备将她送去何处?”她止不住询问道。她不懂官场上那些尔虞我诈,却觉着落梅是个无辜之人,她们实则都是这世间一粒浮萍,命运从来由不得自己。
“我自有安排,你别过问了。”万荪瑜冷声道,他贪心,却又吝啬,对于不在意之人,他素来没有多余的同情,只要人不是死在他府上,后面是死是活与他何干?
春桃眼见他神色冷了下来,便识趣地没再过问。
“还有些疼呢,你再摸摸吧。”他又嘟哝道,语气里含着娇嗔。
春桃便将手覆在他亵衣上,一路向下,隔着轻薄衣料轻轻摩挲。不想他修长玉指抓住她纤细皓腕,便穿过那衫子,“早触摸过了,不必隔着。”他狡黠一笑道。
春桃便觉面颊烧了起来,在他的指引下便触到了那处,轻轻抚摸着。
仍是有些痛的,只他此刻心里的舒适大于身体的直观感受,这便紧紧圈住她身子,埋首于她乌黑秀发间,吸吮着她芬芳的气息。
“哥哥身上的香气很好闻,春桃喜欢这个味道。”她柔声道,感受到他的气息在耳畔萦绕,她亦轻嗅着他的体息。想起宫里许多内侍身上总不免有些异味,他却全然没有,只有清冽的体香。
“用了熏香的,是龙涎香,”万荪瑜柔声道,清朗音色里微微含着羞赧和涩然,“那里到底是伤过,有时会不太……顺畅,以为结束了却还……漏些出来,这熏香是用来掩盖异味的。”
果然,待他说完,春桃神色间非但不见嫌弃,疼惜却更深几分,“哥哥身上没有异味,很干净的,以后若是不舒坦了,告诉春桃便是。”她温声道。
“好。”万荪瑜欣然应道,便在她颊边落下一吻。
虽只是蜻蜓点水,这吻里含着的温柔却叫她沉醉。就这么相拥入眠。
这夜,两人都睡得安稳,万荪瑜亦没再梦魇。只拂晓降至,一缕微光刚自窗棂洒进时,万荪瑜便小心翼翼地挣脱了她的怀抱,轻手轻脚地披衣起身。
出门时,他仍止不住回望床榻的方向。少女此刻仍睡得香甜,朦胧的微光里,依稀可见点点尘埃在她纤长的睫羽上微微跳动,她樱唇轻抿,睡眼恬静如婴孩。
他忽地觉着心头涌现一丝暖意,脆弱的伤口处,仍传来她手指轻轻拂过的触感,柔软,又含着温热。
他的心便软了下来,强迫自己不再多望一眼,终于转身出了门。
而待春桃睁开惺忪睡眼时,床畔已是空无一人了。止不住便有些失落。
待洗漱完,便穿上一身藕荷色云纹交领袄裙,宋锦织就,质地轻逸又舒适。万荪瑜不在府上时,便吩咐侍从给她置办了几件新衣。只女装虽美,她眼下却无法穿着出门。
这便要去书房再拿几本古籍瞧瞧。万荪瑜嘱咐过她,他不在府上时她要多读书练字,尽管知晓她天赋在习武不在读书,他却还是这般叮嘱她,她便也试着照做。只她时常书没看进去几页便昏昏欲睡了。
不想推门而出行至院中时,便碰上迎面走来的落梅。但见她身着一袭浅碧色竹叶绣纹袄裙,秀美端丽的面容上却含着怒色,“你我同为侍女,谁又比谁高贵?也不知你有何过人之处,竟让万掌印夜夜留你在房中侍奉。”在她看来,这春桃虽勉强算得貌美,但言行举止十分粗愣,亦不解风情。
这话落在春桃耳里,她便知她伪装了这些时日的端庄得体、与世无争后,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因落梅来到万府这些日子,每每在府上碰见万荪瑜与春桃出双入对时,都会流露一个优雅而得体的微笑。
教坊司里的雅伎便都是管事妈妈一手调教出来的,行走坐卧、嬉笑怒骂都要把握一个最恰当的度,一但越过这个度,便不是一个合格的伎子了。
可到底是活生生的人,并非迎来送往的货品,怎能没有喜怒哀乐,没有不满嫉恨?在落梅看来,万荪瑜便是因春桃之故对她视而不见,来府上许久了,甚至未同她说过一句话。
“我是没有什么过人之处,但你在府上的日子好与不好,皆系于万掌印之手,与我这等微末女子无关,”春桃淡然回应她满含质疑的目光,“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
“若没有你,他总能注意到我,我在这府上的日子也能好过些。”落梅嗔道,因不得宠,这府上内侍难免苛待她,尽管她未曾缺衣少食,但与她期望的还有落差,她觉着吃穿用度上,春桃比她更得优待。
“你眼下的日子难道不好么?你该知道,在你之前送到这府上的女子,皆留在这里不足三日便被送走了的。”春桃虽没读过多少书,却也对内宅女子的争风吃醋深感无奈。因女子这一生,富贵前程便都系于男子之手,后宅女子争的不仅是男子的宠爱,更是自己的前程。
“若没有你,我的日子会更好。”落梅又道。
“你以为,万掌印是个怎样的人?”春桃无奈叹息,“宠爱与薄待不过都是一时的,你难道以为能得宠一世么?恩宠不在时,又当如何?”
实则眼下,她依旧难以确定万荪瑜是否能一辈子待她好,他们是否能一辈子相偎相依在一起。
只因她身份低微,在万荪瑜面前始终处于卑位,他的温柔小意也好,发怒发疯也罢,都是她难以抗拒的。不论他是否待她好,她都难以逃离这里,能为他做的又实在有限,既如此,他的温存爱意怕是很难长久。
这点,在他将那张人皮置于她眼前,谎称是张阿牛的,以此威慑她之后,她便想清楚了。诚然,他姿容俊美,风度翩翩,他温柔浅笑地望向她、深情款款地将她圈在怀里时,的确令她沉醉,她却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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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肖想以后。
这话落在落梅耳里,却叫她有一瞬的怔愣。打从她记事起,她便被训练着如何讨男人欢心,至于这欢心能否长久,从来不是她该考虑的、有资格去肖想的问题。因她们这般女子,从来不是世俗意义上的“人”,是不配拥有自己意愿的。
“我没想过这个,你勿要顾左右而言他。”落梅眼神闪烁,便道。
“我瞧你心思聪慧,还读过书,不如我们做个朋友吧?”春桃莞尔一笑,双眸弯弯恰似两弯月牙儿,“趁我眼下还得万掌印欢心,待他回府,我在他面前替你美言几句,你的日子一样能更好些。”
“真的?”落梅秀丽眼眸中含着疑惑,她倒是头回见到这样的女子,不因一时得宠趾高气昂,还想着帮对方讨些好处。
“我骗你做甚?谁说谎……谁是小狗,哦不对,”春桃似意识到什么,黑白分明的眼眸转了转,“我不喜欢狗,那还是小猫吧。”她说着,止不住便嗤笑起来。
落梅见状,眉宇间的敌意亦化为了笑意。两人便相视一笑。
却说这边
端午已至,圣人便在宫中设宴,宴请文武百官共贺佳节。眼下,一众王孙贵胄、官家子弟,便在马场上比试骑射,娱乐助兴为主,胜负倒是其次。
万荪瑜身为司礼监掌印,自是在圣人身侧伴驾。
尽管这宴席上,众青年才俊皆汇集一处,多得是英俊风流、文武双全之辈,众人的目光还是不禁被天子身份那一袭红色鎏金蟒袍的青年吸引。但见他白皙肤色映着艳红唇脂,更显姿容俊美,雌雄莫辨。
诚然,那些文官武将常嗤笑他涂脂抹粉、容颜肖似女子,无时无刻都让人知晓他是个无根之人,却无法否认他生得极美,美得让人无法忽视。
而这些年忍辱负重爬到这位置,他早已筑起一身刀枪不入的坚硬铠甲,以此隔绝了周遭的诋毁谩骂。
便是此前在养心殿,圣人在那许多内侍面前命太医当众给他验身,他今日依旧可以若无其事地出现在众人眼前,而那日之后在宫里传播闲言碎语之人,早被番子拖到西厂,割了耳朵,拔了舌头。
“这位便是万掌印吧?”待赛过两轮,一位面貌俊朗、身形挺拔的青年便行至圣人跟前,向圣人行礼的同时瞥了万荪瑜两眼,“你既是陛下看重之人,不如也上场与我赛上两轮如何?”
万荪瑜一早便瞧出这青年是齐王世子慕容璋,那日他当街策马疾驰,便是知晓了马车里坐着的人是他万荪瑜,方才在侍从劝说下离去。万荪瑜抬眸望向这青年,便知他今日是想借着场上比试,灭一灭他这司礼监掌印兼西厂提督的气焰。
“你便上场同世子比试比试吧。“圣人便道。
“是,”万荪瑜这便欣然应下,“只本督并非习武之人,骑射功夫只属末流,一会儿比试时世子勿要笑话才是。”这话倒是不假,他从前也是出身书香门第,习武骑射的确非他擅长的,只“末流”却也谈不上。
太子慕容珩此刻亦在马场上,目光便不自觉望向这边,猜到慕容璋怕是要寻万荪瑜晦气,便有些担心。
“废什么话?本世子同你比试,是你的福气。”慕容璋瞥了他一眼,眸中含着不屑。他是头回进京,原以为这司礼监掌印万荪瑜是个多厉害的人物,今日一见,不过是个细皮嫩肉、比女人还柔的小白脸罢了,根本不足为惧。
万荪瑜便不再多言,紧随其后入了马场,便翻身上马,挥动马鞭驰骋开去。
马匹颠簸之下,伤口便又有些痛。只他有分寸,待与慕容璋比试一个回合恰巧落于下风后,便悄悄取下大拇指上的蓝田玉扳指,其间藏着一枚暗器,便趁众人不备之际扎了一下马背,马儿吃痛之下扬起马蹄,他便顺势从马背上落了下来。
场外不禁响起此起彼伏的嗤笑声,众人便笑这司礼监掌印当真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这才刚刚上场,便自马上摔落下来。
他素来能忍,更能屈能伸,旁人的嘲笑他从来不在意。这便佯装摔伤了后背,先下场了。
15. 第十五章 抽泣
他佯装摔下马,慕容璋并未瞧出破绽,虽心有不忿,仍想继续捉弄他一番,到底还是继续比试了。
万荪瑜便轻轻掸去身上的尘土,佯装后背疼痛,就这么微微曲着身子缓步而行,退回圣人身侧。
而待一众青年才俊比试过半,随着马儿一声嘶鸣,齐王已然纵马跃入场中。但见他面目俊朗,神采奕奕,虽已年过四旬,却风采依旧,丝毫不逊于场上那些年轻的王孙公子。
亟待他纵马与其子慕容璋行至一处,父子二人张弓搭箭,他的骑射功夫更显纯熟沉稳,显然还在其子之上。
场外便传来如雷贯耳的欢呼声。圣人只小呷了一口茶,含笑望着马场上这一幕,顺带慨叹自己久不骑射,早不似当年模样了。
万荪瑜闻言,便只暗暗冷笑叹息,又抬眸望向马场内,便与太子慕容珩目光相接。只一个眼神,二人便知晓彼此心中所想。
实则他二人这些年虽因身份缘故不常相见,私下查探之事却不谋而合。这些年天子沉迷炼丹,追求长生不老,已久不上朝,而前朝六部官员里,不少人已然……
齐王虽远在山东,朝中却有不少他的暗桩。因齐王与当今天子,当年都是众望所归的储君人选,齐王曾经离那金銮殿上的御座,只有一步之遥。是以这许多年他虽远居济南,韬光养晦,看似闲云野鹤,却从来不是真的认命。
圣人不理朝政,太子尚且年轻,藩王虎视眈眈……慕容珩和万荪瑜都知晓眼下情势危急,天子却沉迷丹药,视若无睹。
时下已至晌午时分,阳光愈发热辣,洒在身上便令人烦躁不安。自拂晓入宫时起,万荪瑜便在圣人身侧伴驾,一直未曾落座。
几个时辰下来,他便觉腰酸背痛,而红色鎏金蟒袍之下,汗水已然襦湿了中单亵衣,闷热之下,那处伤口愈发痛痒难耐,却全无办法。
“陛下,臣……想……还望陛下恕罪!”他实在忍不下去了,便终于俯下身来,开口请示,语气恭敬含着祈求,意图离席片刻。
“没用的东西,这么一下便坚持不住了?”圣人抬眸,给了他恶狠狠的一计眼刀。
他暗暗叹息,便作罢。只能紧咬下唇,藏在衣袖里的手下意识攥紧,忍受这难言的痛楚。
待比试终于结束,文武百官便依次落座,就要开席了。
圣人眼见他面色泛白,神色痛苦,念及端午宫宴还有几日,诸多事宜有赖他统领、处置,便言不由衷地给他赐了座。
落座的那一刻,他便觉如释重负,尽管伤处仍是不舒坦的,腰背至少能放松片刻了。只这宴席间,免不了又是一番推杯换盏。
得了万荪瑜示意,众内侍便给圣人和文武百官酒杯中一一斟上酒水,他身为司礼监掌印自也逃不过。圣人这便起身,说了些“国泰民安,山河无恙”的官话,便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实则是以茶代酒。
万荪瑜薄唇轻抿,便也同在座众官员一道,饮下这杯酒。他素有胃疾,早知今日必要饮酒,事先便服下了解酒药,只收效甚微。
接下来,必是有歌舞表演助兴的。而适才骑射是武将世家子弟擅长之事,眼下便到了文臣的主场,众文官当一一上前,向君王献上对联,致贺词的同时当向君王敬酒。
这酒,献对联之人必是要一饮而尽的,君王只当做做样子便是。只如今圣人沉迷炼丹,便甚少饮酒,如此便授意万荪瑜代他饮下。
这是他一早就料到之事,尽管可以做做样子,却不能真的滴酒不沾。何况文武百官眼里,代君王宴饮是莫大的殊荣,更是万荪瑜这司礼监掌印权势的象征。是以他虽刻意少饮,仍免不了被众文臣敲打一番。
如此,待众文臣致辞结束,他已然饮下不少酒水。
浓烈的酒水冲击着他本就脆弱的肠胃,排山倒海的恶心之感席卷而来,他渐渐觉着头晕目眩。而适才饮下这许多,他便知自己必要去趟净房了。
“陛下……臣想……”他强忍不适,弓下身子,再次央求道。
“废物,速去速回!”圣人眼下被歌舞表演吸引了目光,逢他扰了兴致,睨了他一眼,虽神色不悦,却终于应允了。
万荪瑜便扶额,强迫自己清醒过来,三步并作两步向着殿宇内净房的方向行去。
不想这一路仍不消停,尚未行至,便碰上几名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迎面而至。
“哟,这不是万掌印么?”其中一人便开了口,上下打量着他,“瞧你这模样,是醉酒了?”看似关切的询问,却是嘲讽嗤笑的神色。
“本督不胜酒力,叫诸位见笑了,”万荪瑜无意与他几人纠缠,这便提步继续前行,“若无旁的事,本督先行一步。”
这几人,皆出身名门望族、官宦之家,且与万荪瑜年岁相仿,便是他从前在国子监进学之时的同窗。
如今再见,他们仍是世家公子,虽还未有官职在身,但靠着父辈荫蔽便可衣食无忧。而他,早已是恶名在外的奸宦佞臣,圣人手里一把杀人如麻的刀。
“别呀,你平日里不是呼风唤雨惯了的么?我当你多厉害呢,今日一见,也不过是圣上豢养的一条狗。你说你,当初家门遭难时,何不自戕谢罪?也省得……”另一人又道,神色轻慢。
此人头回进宫,便不放过这个挖苦嘲讽他的机会,眼见他面容憔悴,神色痛苦,仍不依不挠。
从前在国子监,谁人不知宁尚书家的公子宁荪瑜才思敏捷,惊才绝艳,论学识论气度,无人能出其右。是以当初被选作太子伴读的,是他宁荪瑜,不是旁的什么人。
而眼瞧着一个才貌双全、前途无量之人,从云端坠落到泥泞里,再无翻身之日,便会让那些从前嫉妒他才华之人倍感快慰。因人性从来如此。
此人尚未说完,便被为首的那人打断,“莫要再言,眼下身处内宫,天子脚下,岂能如此放肆?”说话的年轻男子面容俊朗,气宇轩昂,便是这行人当中的领头者。
他唤作“裴文慎”,便是如今的工部尚书裴邕之子。曾经在国子监,他与宁荪瑜学识上平分秋色,只文采稍逊于他,虽如此,他却输得心服口服。眼见昔日同窗沦落至此,他实则很是心痛。
此人无视裴文慎的劝诫,仍欲开口,对上万荪瑜如刀似剑的冰冷眸光,不知怎的,话梗在唇边,却说不出来了。
而后,几名一袭黑衣的西厂番子便迅速行至,皆是训练有素的练家子,便将几人密不透风地围绕起来,迎面而来的威压感,霎时便叫人心头生出恐惧。
周遭一片寂静,待得了万荪瑜眼神示意,几名番子便让出了一条去路,“是两条腿走出去,四条腿爬出去,还是横着抬出去,你们自己选吧?”万荪瑜唇角微勾,阴测测的笑容令人不寒而栗。
几人便识相地赶紧走远了。
“掌印,为何不拔了他们舌头?”侍棋耳闻几人适才对万荪瑜出言不逊,冷峻面容上亦含着凛然怒色。
“罢了,眼下是在宫里,这节骨眼上,为这等事弄出动静来,不值当。”万荪瑜睨了一眼几人走远的背影,俊美面容上神色不屑,却不过是在掩饰内心的痛苦。
正如他无法正视慕容珩一般,这些昔日同窗同样是他难以直面的。这些人的存在,都在提醒着他曾经的身份,若非父亲蒙冤,家门遭难,他原本的人生该是如何模样,他原该拥有怎样的锦绣前程。
且他原本的姓氏,是宁,他是宁如谦的儿子,他宁家是清流书香世家,累世清贵……而当初宁家遭难后,顶替他父亲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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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部尚书之位的,是适才那裴文慎之父裴邕。
回忆如潮水,亦似深渊,他挣扎着自其间抽离,终于回到嶙峋的现实里。
亟待终于入了净房,闷热和酒水刺激下,阵阵晕眩接连袭来,胃间翻涌着,几欲作呕,却吐不出任何,只因今晨至现下,他都未曾食下什么。
更难受的还有那处伤口,痛痒侵袭下,他轻轻按压,便知里间尽是脓液。炎炎夏日,此番旧疾是彻底发作了。
侍剑守在门外,待里间动静终于结束,便将消炎药膏和帕子递给他,由他自行简单处理一番。待他推门而出,几人便见他眸光黯淡,面色十分苍白。
而后几个时辰,他不知自己是如何坚持下来的。待夕落时分,宴席结束,人潮终于散去,他一路护送圣人回了养心殿,又确保文武百官皆顺利出宫折返,适才回了司礼监。
本就未进多少食,酒水刺激下胃里火烧火燎,待入了里间卧房,一阵恶心直冲胸口,他终于忍不住呕吐起来,污秽在地面漾开,一阵酒气弥散开来……
侍剑指挥其余内侍洒扫,便搀扶着万荪瑜在榻上坐下,轻抚他后背。万荪瑜只觉胃肠翻涌间已然搅合在了一处,灼烧和绞痛感来回侵袭,亟待胆汁都吐了出来,才终于停下。
待门外内侍端着解酒汤入内,侍剑便舀了一勺喂给他服下。胃中实在灼痛,尽管吐了干净,仍止不住干呕,是以这解酒汤将将喝了一半,便饮不下了。
“掌印,要不明日……”侍剑眼见他这般模样,止不住鼻腔酸涩,欲往下说,却说不下去了。
“呵呵……”万荪瑜秀眉微蹙,神色痛苦,嘴角仍勾起一抹轻慢的冷笑。若是君王体恤,他或许可以告假歇息两日,奈何……
侍剑便不再多言,待内侍端了温水入内,便解了他蟒袍,掀开亵衣,用温水浸湿布巾敷在他腹部上。
过了半晌,又解了他亵裤,检查他那处伤口。伤口四周已然发炎红肿,侍剑轻轻触上去,他便疼得一阵颤栗。
“掌印,寻太医来瞧瞧吧,耽搁不得了!”侍剑声音里微微含着哽咽。
“不要,太医一来,定会提议破开伤口放脓。明日,本督还要随圣人去往行宫……”
明日,一众文武百官便要随圣人前往行宫,赛龙舟。他这个司礼监掌印必得一同前往。
侍剑便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只在他伤口四周涂抹了伤药便作罢。
夜幕降临,他得安置了。可身上各处皆不适,又如何安睡?
床榻里,万荪瑜辗转反侧。胃里仍翻滚着难受,却什么也吐不出来了,牵扯着那处旧伤,神思便愈发清醒。
闷热之下,他只得除了身上亵衣,只搭着一层轻薄的蚕丝被褥,又拿起一柄折扇缓缓扇风,意图清凉之下缓解些许不适。
奈何只是徒劳。难受之下,一滴泪便自他眼角滑落,脑海里浮现的,是春桃倔强眼神和粲然甜笑。他想她了。此前从不知晓,孤立无援时想念一人,想与她待在一处,是这般滋味。
他想回府见她,与她相依相偎,此刻却寸步难行。越想便越觉难受委屈,直至泪水零落如雨……这般情形从前分明有许多,他却从未因此而哭泣过。
“掌印,怎么了?”侍剑放心不下他,便自外间入内,掀开帘帐,便见他俊美面容上晕满了泪水。
“难受……我难受极了……”万荪瑜止不住抽噎道。
侍剑这便要去寻太医来,却被万荪瑜喝住,只命他弄点薄荷叶来,他坐进去药浴一番。
而待侍剑将这一切准备妥当,万荪瑜便除去身上所有衣物,入了浴盆里。
侍剑便退到了梨花木嵌琉璃屏风外,里间仍断断续续传来万荪瑜的抽泣声……
16. 第十六章 风波
次日,圣人携文武百官在行宫摆宴,并赛龙舟以示庆贺。
昨夜万荪瑜并未歇息好,眼下胃里仍断断续续疼痛着,那处的伤口炎症愈发重了,他甚至无法自如行走。
侍剑知他无奈,只得搀扶着他上了去往行宫的马车。
行宫尚有一段路程,万荪瑜身为司礼监掌印,其所在车马便行进在君王马车后方、文武百官之前,为了不至落于人后,番子便只得将马车驾得稍快些。
一路颠簸之下,万荪瑜觉着周身各处的疼痛不适相互牵扯着,仿佛轻触一番就要破溃。只眼下毫无办法,他只得继续强撑,以期今日宫宴快些结束。
待一行人马抵达行宫,万荪瑜便紧随着圣人脚步下了马车,在其身侧伴驾。
他抬眸环视四下,眼见宫城巍峨,殿宇富丽,金碧辉煌,面上神色却依旧冷峻,不见半分喜色。
漪兰殿重新整修的同时,周遭殿宇也尽数修葺一番,如今已焕然一新。此前整修银两不足的难题,在包括许万山在内的几名官员落马、查抄其全部家产后,便得到了解决。
这问题,万荪瑜统领西厂办得尤其漂亮,只本质上,这富丽堂皇的殿宇背后,仍是百姓的殷殷血泪。
待众臣在席间依次就坐,万荪瑜仍不得入席,只立于圣人身侧。而参与此次赛龙舟的王孙贵胄、文武官员,便起身向湖畔行去,已然跃跃欲试。
临近晌午,盛夏的日光明媚而热辣,万荪瑜周身不适牵扯着,神思便有些恍惚,只凭着一股意念强撑。他极目望去,便见不远处的湖面烟波浩渺,临岸处泛着粼粼波光。众人便各自上了龙舟,其中便有太子慕容珩。
此番虽是娱乐助兴,众人却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慕容珩素来仁善,上船前还刻意提醒另一艘龙舟上的官员,勿要因他身份畏首畏尾,正值一年一度的端午佳节,大胆比试便是。
待开了赛,众人皆卖力划动船桨,岸边,余下官员和宫眷们的欢呼声不绝如缕。初始时,三艘龙舟尚且并驾齐驱,待渐渐行至湖中央,便拉开了距离。
万荪瑜强迫自己打起精神,便凝眸望向太子慕容珩所在的那艘龙舟,眼见其行在最前方,已临近湖心。
昨日酒水刺激加之少食,他此刻浑身乏力,就在又一阵眩晕席卷而至时,视线所及之处,那艘龙舟忽地便开始向下沉去。
“不好!”他霎时便意识到情形不妙。
而此情此景落在岸边众人眼里,便引发了一阵骚乱。
万荪瑜强迫自己静下心神,“快,保护太子殿下!”他立即示意侍棋领着西厂一众黑衣番子入水营救,自己则留在岸边指挥其余番子稳住局势,勿因慌乱引发更大的骚动。
而包括侍棋在内,入水的黑衣番子皆是熟习水性的习武之人,三两下便游向下沉的龙舟之侧,领着太子和另几名落水的皇室子弟及官员,便向岸边游去。
待几人依次上岸,张太医等人已然候在了岸边,这便迅速查探慕容珩伤势,他不识水性,此番胸腔里呛了些水,但所幸并无大碍。
“何人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谋害储君?!”圣人止不住斥骂出声,万荪瑜领了旨意,另一波西厂番子便已鱼贯而出,黑压压连成一片,将行宫四下如铁桶般封锁起来。
而查探之下便知,太子适才所乘的龙舟上,事先便被人凿了洞。只这洞口微不可查,且事先用木塞封住,待龙舟行至湖中央时,舟上有人趁众人不备之际拉开这木塞,船身适才开始下沉。
行凶之人,就在适才那艘船上。顷刻间,那龙舟上除却慕容珩之外的几人皆被番子控制起来,其中自有人喊冤,但冤屈洗清之前,无一例外地皆被绑缚起来,暂时扣押在行宫底下的地牢里。
这一闹,宫宴便难再进行下去。万荪瑜示意下,西厂便使出了雷霆手段,对众人进行了严刑拷问。而尚未过一炷香工夫,那吏部侍郎柳安便扛不住,已然奄奄一息。
万荪瑜眼见这人就要气绝,便示意番子停下动作。分明还只用了鞭刑,这人便撑不住了。万荪瑜眼疾手快地塞了一枚药丸至此人嘴里,他方才恢复了一丝精神。显然,幕后之人此番有备而来,这柳安事发前便服了毒药。
“臣是……是受了三皇子指使,对太子殿下……”柳安嘴唇嗡动,缓声道。
“柳侍郎,你最好想清楚再说。”万荪瑜声音沉凝,眸光冷冽如霜。
“事实便是如此……我此番自要受死……又何必要骗你?”此人嗤笑道,仍不改辞色。
“掌印,这柳安家中……”侍棋步履沉稳地入了地牢,迅速行至万荪瑜身侧,“他老母将将病死于家中。”
万荪瑜凝眸,不禁冷笑一声。幕后那人,当真是心思缜密,手段老辣,他已猜到是谁,却没有证据。
这吏部侍郎柳安,是个小门小户出身的进士,在京城根基尚浅。而妻子早逝后一直未曾再娶,是以如今三十余岁年纪无儿无女,上头只有一个孱弱多病的老母,已然药石无医。
这样的人,没什么软肋,只自己一条贱命而已。西厂便是动作再快,但握不到软肋,这人便难以说出实情。
而待万荪瑜请了三皇子前来问话,对方自是矢口否认,再三言明全无残害手足之心。
在西厂番子搜索之下,便搜到了龙舟上的那枚木塞,与洞口吻合。三皇子贴身内侍更是与行宫造船内侍给出了一致的说辞,此事是受了三皇子指使。
一个时辰后,行宫外的番子传来讯息:已自三皇子在京中的府邸搜出毒物,此毒与柳安所中之毒吻合。
“你个孽障!竟敢谋害储君,阿珩可是你皇弟,眼下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可说?!”圣人震怒,便将三皇子一脚踢踹在地。
“父皇,儿臣冤枉,冤枉啊……”三皇子跪伏在圣人跟前,慌乱之下连连叩首,诉说冤屈。
只眼下,圣人已然听不进他所言的每一个字。因立嫡立长,大皇子二皇子皆早夭,慕容珩是嫡子,三皇子慕容琰却是长子,是以这许多年,慕容珩虽被立为太子,但朝中暗暗支持慕容琰之人亦不在少数。
此事,眼下已很难说清了。
“废为庶人,流放庐州吧……”圣人阖上眼眸,神色冰冷。
“陛下,此事或许另有隐情,请勿急于盖棺定论……”万荪瑜上前一步,俯身跪下,止不住劝道。
眼下的确证据确凿,但这一切,都太过巧合,以至于不合常理。
“你既已查到这些,这里便没你说话的份,朕处置自家孽子,如何轮得你置喙了?!”圣人满含怒意的狠绝眸光射过来,迎面而来的威压之下,便叫万荪瑜接下来的话梗在喉间,说不出来。
“父皇!儿臣也觉得此事尚有蹊跷,儿臣相信三哥不会如此……”慕容珩疾步向这边奔行而至,他将将转醒,头脑恍惚,知晓这一切便迫不及待赶来了。
“朕说过多少次了?你身为一国储君,不可妇人之仁!”圣人望向太子,怒斥道。
万荪瑜与慕容珩跪伏在地,君王威压之下皆没了法子。
万荪瑜此刻胃间翻涌,伤口疼痛,耳畔三皇子的求饶声、君王的斥骂声仍不住涌入耳中,他只觉耳畔嗡嗡作响,终于再支撑不住,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他正躺在漪兰殿的偏殿内,将将恢复些许意识,腹中和那处的疼痛便接踵而至。
定睛一看,便见自己下半身不着寸缕,双腿分开被绑在了床板两侧,张太医正拿着一柄细小弯刀,置于烛火上炙烤……
一阵恐惧霎时涌上心头,他下意识挣扎,双手双脚却都被缚住,动弹不得。
“今日太子遇袭,此案办得顺利,朕念你有功,恩准你养伤一日,明日随朕一道回宫。”圣人望向他,神色冷漠间含着鄙夷。
“臣,谢陛下恩典。”他止不住悲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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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却还得强忍疼痛、恐惧和悲愤,向圣人谢恩。
张太医便是要将他伤口破开,给他放脓的,可他这伤口狭长且纵深,如此便要养上好些时日不能下地。圣人早瞧见过他这伤口,不可能不知道,却偏要将他伤口破开后,次日便一道回宫,这一路颠簸,无疑又是对他的一番折辱。
张太医便拿了布巾让他咬在嘴里,以酒水给他伤口四周清洗消毒,便拿起了那柄炙烤过的小刀。
万荪瑜心下一阵恐惧,只觉周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他不敢再去瞧,便感觉到腿间一阵凉意,伴随着脓液流出的如释重负,片刻后撕裂般的锐痛又席卷而至,便是张太医将浸了药水的纱布塞入他伤口中。如此方能将脓血清除干净。
万荪瑜痛得泪流滴淌,四肢被绑缚住动弹不得,便扬起后脑撞击在床板上,企图掩盖那处传来的剧痛。
“万掌印,此番自是疼痛非常,但眼下脓污已排尽,忍过这一阵便会好受许多。”张太医劝慰道,又将涂抹了药膏的纱布敷在他伤口外面,便缓步走出了殿内。
待圣人自大殿离去,万荪瑜的泪水终于决堤,侍剑推门而入,便摁住他额角,迫使他停下撞击后脑的动作,“掌印,快停下,你这样会伤到脑子的!”
万荪瑜泪如雨下,加之昨日本就未曾安睡,他俊秀的眉眼四周已是一片浮肿,“我想回府……想春桃……呜呜呜……”
“掌印,你再坚持一下,待明日诸事皆了了,就能回府歇息了。”侍剑温声劝慰他。
万荪瑜闻言,眸光却愈发黯淡了,其间闪过更深的绝望,圣人适才那语气,他当然知晓自己明日还免不了一番蹂躏。他紧紧握拳,疼痛绝望之下指甲已然嵌进了皮肤里……
却说这边
春桃这几日都留在府上,未曾外出,只依着万荪瑜的叮嘱读书、练字、练剑。
她越发信了自己是有练武的根骨,府上几名武艺中上的内侍同她切磋比试,几个回合下她已然可以同他们战个平手。要知道,她如今已十七了,也就是一两月前来到万府,才开始习武练剑,入门实在太晚。
只这字嘛,尽管照着万荪瑜留给她的字帖日日练,那笔字还是鬼画符似的,难以入眼。
而自打她上次同落梅说了那些话后,二人关系便拉进许多,偶尔甚至还话话家常,如此,日子倒也不算难过。
只自从万荪瑜回了宫,她便总觉着心里七上八下的,抑制不住担忧他,是否劳累,一日三餐是否按时,是否又遭圣人欺辱。
想他如今贵为司礼监掌印,还遭遇那般凌辱薄待,她便止不住揪心起来,盼着他快些回府。情之一字上,她素来懵懂,她甚至不知晓,万荪瑜已然渐渐入了她心里。
这日,她又端坐于书房桌案前,练字打发时日。握笔凝在半空,心头一紧,不自觉便有些心慌,直至浓墨自笔尖滴落,于宣纸上晕染开一片墨迹,她适才回过神来。
心头涌现一丝不好的预感,总觉着万荪瑜在宫里遭遇了不测。
“你这字……真是没眼看,”落梅婉转的声音传来,“万掌印生得谪仙一般,也不知欢喜你什么?”诚然万荪瑜是个内官,但他姿容绝丽,气质出尘,落梅隐约也听闻,他曾是个出身官宦人家的公子,还曾是太子的伴读。
若非家门遭难,沦为内臣,他这般品貌之人,如何能瞧上春桃这般迷糊粗鄙的女子?落梅如是想着。
春桃抬眸,定睛一看,便见落梅拎着一串粽子入内,“端午佳节,侍书从宫里带回来的,人人有份,这些是你的。”她虽觉春桃粗鄙,但同为女子,在这府上总有个照应,吃穿一事上,她是记着春桃的。寻了一圈没见着人,果然,便见她在书房练字。
似春桃这等卑微出身,从前吃不饱穿不暖是常态,若放在平日,见到美食她免不了两眼放光,只今日心下忐忑,却没了胃口,“你放那儿吧。”她只淡淡道。
17. 第十七章 姐妹
“我瞧你心不在焉,练不进去就别练了吧,”落梅瞧她神色落寞、眸中含着担忧,“万掌印位高权重,你还担心他在宫里被欺负不成?”
这段时日下来,落梅也瞧出春桃是在乎万荪瑜的,因春桃平日里见到侍书,便询问他万荪瑜何时回府,奈何万掌印这几日在行宫伴驾,侍书也见不着他。
“就是担心啊……”春桃暗暗道,她这心里七上八下的,知万荪瑜平日里常被圣人凌辱,只这事不能叫旁人知晓了。
百无聊赖之际,她便想出府走走。这府上伤药倒是应有尽有,她便想买几匹新的布料,给万荪瑜做两身贴身穿的亵衣。只她早是个“已死之人”,若是碰见昔日旧识,难免生出些不必要的麻烦。
如此,便有些犹豫。
“你既同侍书相熟,不如求他放你我出府走走吧?”落梅见她沉默不语,便提议道。她来这府上已有月余,还从未出过府,便一直想出去透透风。
“好吧。”春桃思索片刻,终究是妥协了。万荪瑜从未阻止她出府,只提醒过她务必护好自己,勿要暴露身份。
待向侍剑请示过后,春桃与落梅便都换上一身窄袖束腰圆领袍,作男子装扮。春桃还在腰间悬挂了一把佩剑,便是她练剑时惯常用的那柄,断金削铁,却又质地轻盈。
“只买些需要添置的物件,快去快回吧。”春桃见落梅迫不及待要出府,便提醒道。
“那是自然。”落梅端详着铜镜里一身男子装扮的自己,不禁喜上眉梢,暗道自己若身为男子,或许会是截然不同的命运。
说是出府转转,侍书和侍墨仍十分谨慎,只让她二人坐在马车里,走马观花地瞧瞧,需要的物什吩咐他们采买便是。
春桃和落梅便只掀开门帘,望着盛夏时节热闹非凡的街市出神。各色糕点和夏日冰饮的甜香味儿飘散在湿热的空气里,春桃便闻出那是糯米凉糕、山楂糕的清甜香气。
不知他会不会喜欢,她暗想着。想他不喜太甜的食物,山药糕倒是清淡,应合他口味。他素有胃疾,许多食物都难以尝试,如此真是少了口福。
正欲吩咐侍书侍墨买些清淡糕点,带去宫里给万荪瑜尝尝,两人却还未回来。
她目光在街市上环视一圈,却撞上一双熟悉的眼眸,眸光相接。
“春桃,是你吗?”耳畔便传来一个似曾相识的女子的声音。
春桃下意识放下了车帘,那女子却仍向着马车的方向疾步行至。
这女子,便是春桃曾经在宫中的旧识,唤作“陈月香”,亦是京畿农户女出身。在春桃还未分派到坤宁宫侍奉时,二人曾在御花园一同拾掇花草,相互照应,那两年便结下了深厚的姐妹情谊。
春桃有幸得万荪瑜出手,方才摆脱了殉葬,她原想向昔日姐妹报个平安,念及如今假死脱身,还是勿要叫宫里人知晓,便只得作罢。
不想今日未下马车,陈月香都在这熙攘人潮里对上了她的一双眸子。
春桃想与她相认,却意识到不妥,耳闻窗外接连传来她的呼唤声,却只能安坐于马车内不予回应。
而待侍书侍墨购置好了所需物件往回走,便望见一身着素色袄裙的年轻女子向着马车的方向疾步靠近。
侍墨同侍棋一样,武艺高强,眼见那女子靠近马车,便提剑走近,挡住了她的去路。
陈月香正靠近这马车,一黑衣男子已提剑拦住了她去路,她适才意识到这是西厂的马车,车身质地坚实而光润,应是上好的木材打造,且镶金坠玉,十分气派。对上眼前男子冰冷沉凝的目光,她心头霎时便生起一阵恐惧。
此处街市繁华,人潮汹涌,考虑到人多眼杂,侍墨便低声示意陈月香借一步说话。而后侍书便驾着马车,侍墨领着陈月香走向一旁无人的胡同巷子。
春桃掀开车帘,眼见侍墨领着昔日姐妹紧随其后,二人对视一眼,春桃便见她眸中满是恐惧。一阵不好的预感开始萦绕心头。
果不其然,待马车驶进巷子深处,侍书便停下了驾马的动作。而侍墨腰间的配剑,已然剑拔出鞘。
“别杀我……别杀我……”陈月香浑身颤抖,便央求道。适才匆匆一眼,她也不知马车里的女子是否就是春桃,更不知她怎会在西厂的马车里,这黑衣人又为何要杀她。
西厂行事,素来宁可错杀绝不放过。而这世上,只有死人才不会开口说话。陈月香既瞧见春桃还活着,便留不得了。这是万荪瑜一早便示意过的。
就在侍墨的剑逼近陈月香脖颈的那一瞬,另一柄寒光逼人却轻盈的利刃便抵在了他利剑之侧。陈月香闭上眼,原以为自己就要死去,耳畔却发出一声铿锵的脆响。
睁开眼,便见一身着男装的女子执剑抵在了自己身前,但见她身形纤瘦却英姿飒飒,待她回眸,便是那张熟悉而俊俏的女子面容,正是春桃。
“是我之过,今日不该擅自出府,还请你饶她一命!”春桃说着,便后退一步挡在陈月香身前,抬眸凝视侍墨,目光灼灼,央求他剑下留人。
“此乃掌印吩咐,凡知你还活着的宫中旧识,一律杀之。”侍墨神色冷峻,眸中瞧不见丝毫情绪。
“要杀便杀我吧,今日之事因我而起。”春桃仍紧握着手中长剑,眸中亦无惧色。
那面如寒霜的男子,便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他身为西厂番子,素来只知服从万荪瑜命令,可眼下情形……他知道,这春桃姑娘是掌印在意之人,若不顾其阻挠强行杀人,难免误伤到她。
如此,他便向侍书使了个颜色。因侍书侍奉万荪瑜时日更长,更懂掌□□思。
“先把她带回府上,严加看管。”侍书沉声道。
“走!”侍墨便一把拉起陈月香,一同上了马车。
“没事了,没事了……”春桃见她泪水夺眶而出,担心侍墨再对她不利,便将她护在怀里。
“春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陈月香哽咽之下,诸多疑问便脱口而出。
眼下她既已发现她还活着,这段时日发生之事便没有隐瞒的必要了。春桃便同她一五一十说起来。
一旁的落梅眼见适才发生的一切,恐惧之下亦止不住浑身颤抖,暗道今日当真不该按捺不住,若乖乖留在府里,便不会知晓这一切了。
如今,她也知晓了这春桃是个本该殉葬的宫女,原该是个已死之人,如今知情人除了这陈月香,便还有她,万掌印若不想留陈月香,便也不会留她了。
陈月香闻言,便陷入了久久的沉默,她原该欢喜的,该恭贺昔日姐妹劫后余生,可西厂是什么地方?他万荪瑜又是个什么人?适才春桃执意保她,她方能暂且活命,可她又能活多久?春桃如今是否真的安全,都未可知。
“你们都别怕,没事了。”春桃强作镇定,示意她二人勿要害怕。这原就是因她而起,便让她颇为自责。
“罢了,横竖一条贱命,总归是要死的。”陈月香凝眸道。她肤色微黄,身型枯瘦,本算不得貌美,一双大眼却炯炯有神,和春桃一样,她不是个认命之人,如今却无能为力。
“万掌印并非滥杀无辜之人,你们会没事的。”春桃又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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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
“我说的不是这个……”陈月香闻言,适才憋回的泪意再次汹涌而出,顷刻间便泪如雨下。
“怎么了?这段时日可是发生什么事了?”春桃拿出一方帕子,拭去她汩汩流淌的泪。
想到怎么都会死,陈月香便也不再惧怕,只压低了声音道,“圣人沉迷炼丹,每日都在寻找新的女子,取月信炼制丹药,他不许她们进食、睡觉,还常常羞辱打骂,从前在御花园洒扫的几名宫女都被征调到养心殿了,下一个怕是就到我了……”她说着,声音一度哽咽,因亲眼目睹周遭同伴死去的惨状,她夜夜梦魇,难以安睡。
“桂兰、菊香、金梅……她们都死了……”她呜咽道。
她所说的这几人,皆是她二人曾在宫中相熟的同伴。而春桃若非去年年底被调到了坤宁宫侍奉,如今又是个“已死之人”,怕也难逃此劫。
“真是个畜生!”春桃藏在衣袖里的手紧握成拳状,虽知此言大逆不道,却还是止不住怒骂出声。
她此前也听闻万荪瑜说起过当今圣人的荒唐举动,却不知如此多的同伴都无辜惨死在了他手里,只为了他那可笑至极的长生不老的念头。
“嘘……小点声……”落梅闻言,一阵恐惧蔓延开来,她从前一直幻想摆脱这被当作礼物送来送去的命运,却不知,比她更苦命之人在这深宫之中。
春桃只低垂着头,脑中嗡嗡作响,一阵恍惚……悲痛愤懑于这些同伴的惨死,又担忧万荪瑜在宫中遭遇毒手。
却说这边
养心殿内,接连传来年轻宫女的惨叫声,声声入耳,极是凄厉。而后几具女子尸身便接连自殿内抬出,但见她们衣衫破损,身上遍布着道道血痕,触目惊心。
正如陈月香所言一般,这些女子皆是取经血后,被圣人凌虐致死。
万荪瑜眼见这惨状,不自觉头皮发麻,意识渐渐模糊。
他此刻正在养心殿偏殿,端坐于案前批阅奏折,而后盖印。奏折和票拟堆叠如山,圣人却只沉迷炼丹,无心朝政。
他必须在拂晓之前批阅完所有奏折,这是圣人交代的,而他不知处理完正事,是否还有一番折磨等待着他。
此刻,他下身的伤口处,淋漓鲜血混合着脓液仍不住向外渗出,月白色亵裤上已漾开一片血红,宛若黄泉路上盛开的艳红花朵,妖艳而诡异。
自那日在行宫漪兰殿偏殿,张太医执刀划开他那处伤口放脓后,将将歇息了不到一日,他便随圣人返回了宫中。
一路上车马劳顿,那破开的伤口一直淌血,血缓缓流了一路。他下身只着一条宽大的亵裤,外面搭着蟒袍,颠簸之下出血却是越来越多,根本止不住。
侍剑屡次向圣人求情,请求放万荪瑜回府歇息,待伤口养好再回宫,圣人却充耳不闻。待万荪瑜随圣驾返回宫中,圣人便又唤了道人入宫,行炼丹之事。
堆叠如山的奏折和票拟便被扔给了万荪瑜。行宫沉船一事,自是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不少前朝官员亦觉此事尚有疑点,纷纷上书言明真凶或另有其人,请求圣人收回成命。
圣人亦无视群臣的一再请求,执意要将三皇子废为庶人,流放庐州。
万荪瑜只感到绝望如浓墨般在污浊的水里层层漾开,不仅绝望于自己或将死去,亦绝望于昏君误国。可他,什么也做不了。
阵阵湿热接连自腿间向外涌出,他拿起布巾擦拭,却根本止不住血,神思渐渐模糊,他觉着血再这么流下去,他便要死了。
终于在盖下最后一道印后,失去了意识……
18. 第十八章 委屈
万荪瑜回府时,意识仍十分恍惚,他只觉身体的热力已然流失殆尽,周遭严寒宛若冰窖。
实则前日夜里,他已渐渐失去意识,隐约感受到有什么人靠近了自己的身体,正在给那处的伤口止血。再醒来时,他正躺在养心殿偏殿的榻上,下身缠满了纱布,依稀可见仍有血水向外缓缓沁出。
“掌印,您终于醒了……”耳畔传来侍剑的哽咽声,“昨夜您一直流血,差点就……”
他恍然意识到自己昏迷前已批阅完所有奏折,就要被死亡的恐惧吞噬时,却发觉自己还活着。
死里逃生,圣人竟未有下一步动作,这是出乎他意料的。但片刻后他便明了,因自己还有价值,是一把圣人用着颇顺手的刀,故而眼下他还允他活着。
实则他与那些被圣人凌虐致死的女子没有分别,唯一不同的是他身处高位,能为圣人做更多、也更大的事。
想清楚这些,短暂欣喜过后,更深的绝望便席卷而至。失血过多,他身上全无力气,待血彻底止住,已是次日深夜。
而在侍剑的再三央求后,圣人终于允准他回府歇息。
为防触碰到伤口再次出血,侍剑和侍棋只给他搭上蟒袍,下身以被单遮掩着,便小心翼翼地抬着他上了回府的马车。
劫后余生,前路迷惘,但到底是活下来了。念及就要回府,就要见到春桃,疲惫恍惚之下,他心底终于泛起几分喜色。
回府这一路,阴云盘旋于上空,遮掩了最后一丝光芒,天地昏暗间,暴雨便又倾盆而下。
万荪瑜周身全无力气,便斜斜倚靠着侍剑,吩咐他掀开窗子。抬眸望去,便见连绵而模糊的雨幕中,万府渐渐临近。
他撑着疲惫的眼皮奋力望去,便见那熟悉的身影立于门前,一身窄袖束腰的利落男装,亦撑伞望向这边,更衬得她身形清瘦窈窕,又英姿飒飒。
心头蓦地便生起一阵暖意。他今日要回府,侍剑已提前吩咐内侍回府通禀,告知他身上有伤,府上众人好提前做些准备。
而待马车在府门前停下,侍剑侍棋轻轻抬着他下了马车,春桃见状便立即撑伞为他遮住雨水,“掌印这是……”她眼见他面色惨白,眼圈青黑,极是憔悴,身上蟒袍只松垮垮地搭着,便知他伤得不轻。
“进屋里说。”侍剑道。
而一片恍惚间,万荪瑜隐约听闻春桃唤自己“掌印”,微暖的心里似又拂过一阵寒风,本欲开口回应她,却又阖上双眸。
几人便动作麻利地抬着万荪瑜进了卧房。侍剑轻轻掀开搭在万荪瑜身上的蟒袍,查看他那处伤口,此番挪动之下,又微微渗出些血水来。
便在他那处涂抹伤药止血。轻轻触碰上去,万荪瑜便疼得一阵颤栗。
“掌印这伤……是怎么回事?”春桃又询问道,声音里已然含着哽咽。
侍剑便一五一十地说起这几日在宫里和行宫发生之事。
春桃自知不能说出大逆不道之言,却还是止不住道:“他是天子,掌印是他亲自任命,他怎可如此荒唐,怎可这般待他?!”说罢便抄起腰间的配剑向桌案砍去,她这段时日一直勤练剑术,加之这柄剑断金削铁,顷刻间桌案一角便被削下,落在地上铿锵作响,断口干脆利落。
万荪瑜此刻面容惨白,毫无血色,周身抚摸上去甚至没了一丝温度。她知道,若再晚一分止血,他的命就没了。不止万荪瑜,那么多姐妹都命丧于那人之手。念及起,她握剑的手紧握成拳,颤抖之下,骨节之间咔嚓作响。
一旁的侍剑和侍棋眼见春桃这动作飒爽利落,也不禁为她气势所震慑。
此刻她真的很想提起长剑,入宫斩下那人首级,可她知道,如她这般微末女子,便是那人的身都近不了。
所幸,万荪瑜已然止住血了。她终于放下了手中长剑,强迫自己定下心神,“掌印这几日一直都未曾好好进食吧?你们守好他,我去厨房给他热点稀粥。”
“掌印身上就未曾舒坦过,圣人片刻不允他歇息,行宫设宴时,太子的船又沉了,他一直忙于查案,哪顾得上进食?”侍剑一字一句道,语气里满是无奈,“且头日端午宫宴上,掌印被灌了许多酒,自那之后胃就疼到现在。”
春桃闻言便再等不得了,今日知晓万荪瑜要回府,她已熬好了小米百合粥,眼下在灶台上热热便可直接食用。
过了不多久,她便端着一碗粥麻麻利利地进来了。担心太烫,她还特意将粥碗置于在凉水间浸了会儿,搅拌均匀后才端上来。
侍剑便在万荪瑜身后垫了靠垫,而他腹中虽仍断断续续传来痛意,眼见春桃端着粥碗坐在他身畔,粥的清甜香味飘入鼻息,他便顾不得什么,在她舀了一勺粥靠近时便张开了嘴。
春桃眼见他这般模样,便放心几分。但见他惨白面容上秀眉紧蹙、神色不悦,以为他身上疼痛难忍,便未多言。
他此刻浑身无力,吞咽亦有些困难,许久方才食下这碗粥。胃间暖融融的,几日以来的疼痛恶心之感终于缓解些许,那处却依旧痛得麻木。
他微微抬眸,对上春桃俏丽明亮的双眸,见其间满含关切和疼惜,鼻腔里便涌上一阵酸涩,而后是快慰。
二人四目相对,他终日劳累、失血过多,眸光暗淡,她翘首以盼、殷殷期待,眸光灼灼。她正欲开口,出言关切,屋外却传来了侍书的声音。
得了万荪瑜允准,他便和侍墨一道进来了。二人便说起那日春桃与落梅出府,偶遇春桃宫中旧时陈月香,对方已然知晓她还活着一事。而眼下,那陈月香就被关押在府上。
春桃心头便开始忐忑。她自然知晓待万荪瑜回府,这事他定会知道的,也做好了准备,无论如何都要劝说万荪瑜留下陈月香性命。
只自我暗示了这许久,当她再望向万荪瑜时,见他得知此事,失神的双眸里又染上了凛然寒意,不自觉便害怕起来。
“杀了吧,还有那落梅,一道杀了。”万荪瑜阖上沉重的眼皮,修长玉指吃力地搭在太阳穴上。
西厂行事,素来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万荪瑜身为司礼监掌印兼西厂提督,虽有权力偷梁换柱保下一个宫女性命,却不代表此事大白于天下,他和春桃皆能全身而退。
因他如今处境实在艰难,天子跟前,称得上如履薄冰。若有一日圣人犹豫要不要留他了,此事再传到圣人耳里,他万荪瑜的死期便不远了。
“掌印,此事因我而起,她二人皆是无辜牵连,春桃恳求您……恳求您饶她们一命!”春桃闻言,便立即颤抖着跪伏在万荪瑜面前,止不住央求道。
“这世上,只有死人才不会开口说话,她们活着,你的身份便有暴露之虞,你和我,都有可能会死。”斜斜倚靠在床榻上的男人冷声道,他俊美面容惨白如纸,声音亦失了中气,语气却依旧凛冽狠绝,宛若冰刀刮面。
“是春桃之过……春桃知错了!日后我定守着她二人,再不离开这府邸半步!”春桃又道,她嘴唇颤抖,语气却坚定,“我们足不出府……相信她们什么也不会说出去的。”
“你拿什么保证?”男人凝眸,冰冷的目光射过来。
“此事因我而起,掌印要杀,便杀我吧!但求你饶过她们……”春桃眸中含着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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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知万荪瑜和西厂如何行事,却还想为她二人争取一线生机。
“你明知道……我不会杀你,”万荪瑜闻言,冷笑一声,眸中便染上了更深的无奈,“你明知道我在意你,却要为两个毫不相干的人求情。”
“她们不是毫不相干的人,月香与我多年姐妹,落梅,亦是我的朋友。”她又道,语气真挚。
而陈月香和落梅此刻已然被侍墨带到了屋外,只待万荪瑜示意便取她二人性命。屋外便接连传来她们的求饶声。
“她们与本督,孰轻孰重?还望你弄清楚,你的命是本督救的,本督也只在意你的命。”万荪瑜沉声道,声音已然十分微弱。
“春桃贱命一条,微不足道,既如此,春桃便将这条命还给掌印,还望掌印放过她们!”春桃言罢,便拔出腰间的配剑,抵在了自己纤细的脖颈上。
她眼见万荪瑜适才眸光有一瞬的闪烁,比之此前已少了冰冷,似有些动容,便只能赌一把了。
“你……住手!”万荪瑜见她如此,身子本无力动弹,情急之下便艰难地向床畔挪动,同时示意侍剑侍书阻止她动作。
二人便上前,拉住了春桃的手。
“罢了……罢了……就依你的吧。”万荪瑜阖上眼眸,脱力间已然栽倒在床榻上。
“掌印!”春桃忙上前搀扶住他,“谢掌印宽仁!”
“宽仁?”万荪瑜冷笑一声,“我从来不是个宽仁之人。”
如此,不过是因为在意她。也因他将将死里逃生,不想枉造杀孽。养心殿死去的女子已然太多,不差这两个。
“还不谢过掌印不杀之恩!”侍墨便对外头的两名女子道。
屋外便又传来二女接连不断的致谢声,她二人跪伏在地,便向万荪瑜不住地叩首。
“掌印,你没事吧?”春桃真的着急了,伸手抚摸他冰冷的脸颊,才几日不见,他已然形销骨立,她心口止不住地酸涩疼痛。
“冷……好冷……”万荪瑜身子颤抖,适才将将吃了碗粥,身子好不容易恢复的一丝热力又消失了。
春桃便再顾不得什么,将他拥在怀里,同时抚上他的冰凉的掌心,细细揉搓,将自己身体的温热传递给他。
“呜呜呜……”感受到她身体的气息和热意,他终于,再止不住泪如雨下。
“掌印……别哭呀,没事了,你好好养身体,没事了。”她伸手拂去他冰冷面颊上温热的泪,又将他圈得更紧了些。
“不是说好……唤我哥哥的,才几日不见,又唤掌印……”他秀眉紧蹙,神色委屈,嘴唇嗡动着,艰难地吐出每一个字。
春桃这才恍然大悟,适才他神色不悦,原来是因为这个。“哥哥,好哥哥,没事了,春桃在这里。”她柔声道,待侍剑等人都出了房门,她便垂下头,在他冰凉的额角上轻啄了下。
她终于主动了一次。万荪瑜心下欢喜,却仍委屈,“我都伤成这样了……你还只顾着……替旁人求情……呜呜呜……”
“好哥哥,不哭了,”春桃拿起帕子,轻轻拭去他汹涌而出的泪,“我不想旁人因我无辜而死,此事因我而起,哥哥若杀了他们,春桃一辈子都会活在自责悔恨中,哥哥既在意春桃,也不想春桃这样吧。”
这段时日相处下来,她知他吃软不吃硬,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道理好像是这么个道理,可心里怎么还是委屈呢?他无力地抬起手,轻轻搭在她后背上,“这几日,我日日夜夜都在念你,每每难受时,都想回府见到你……你能不能,对我再好一点?不是奴婢对主上的那种好……”他艰难开口道。
19. 第十九章 贪心
“其实哥哥不在府上时,春桃也日日都思念哥哥的,”春桃不太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却还是直抒胸臆,“只不知,哥哥想要的是哪种好。”
她的前半句,令万荪瑜心下欢喜,如沐春风。但说到后半句,万荪瑜热乎起来的心霎时又凉了下来。
“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么?”万荪瑜苦笑道,“我不要你像奴婢对主上那般,惧怕我、敬畏我、顺从我。”
“我要你,心甘情愿留在我身边,你心里的是我万荪瑜这个人,而非司礼监掌印这个身份。”他继续道,身体虚弱之下,语气却十分坚定。
只这话一出口,他便意识到自己实在贪心。若非他身处高位、呼风唤雨,怎么可能会有女子愿意留在他身边?难道就图他这副残躯么?
可他就是贪心,这至今短短二十余年的人生里,失去的实在太多,难得遇见挂念之人,贪心又如何?
“可是哥哥……”闻他这一席话,良久她终于开口道,“你若不是司礼监掌印,春桃就不会求你出手相救,从一开始,你就是春桃的主上。”
“春桃不知道,你对我的这份厚爱,能持续多久。”她一面说着,一面望向他失神的眼眸,眼见他眸光愈发黯淡,却仍要将这话说完。
“你终究,还是不信我。”万荪瑜神色灰败,失血过多招致的晕眩再次袭来,他终于再支撑不住,晕厥过去。
“哥哥!”春桃眼见他陷入昏迷,便十分焦急,抬手抚上他额角,所幸并未发热。
“万掌印这是失血过多,支撑不住,让他歇息会儿吧,”侍剑闻声便领着张太医入内,张太医探了探万荪瑜的脉搏,便温声道,“血止住了便好,万掌印这伤口里的脓污已清除,每三个时辰换一次药,待伤口愈合便好。”
万荪瑜回府后,侍剑放心不下,仍遣内侍去请了太医过来。
春桃闻言便长吁一口气。眼见万荪瑜身上渗出许多冷汗,便要给他擦干身体、更衣。
侍剑便识相地领着太医出了房门。春桃便端了温水入内,又缓缓退去万荪瑜身上蟒袍,和被冷汗浸湿的亵衣。
不算宽阔的肩,劲窄的腰,块块分明却纤薄的肌肉……分明是男人隐含力量的身体线条,却还是太单薄了些。
春桃以温水浸湿布巾后拧干,细细擦拭着他清瘦的躯体。他的肌肤莹白如玉,不似旁的男子那般粗糙,触手却是十分光洁。
她细细凝望,不自觉便面颊发烫。强迫自己麻利地擦干他身上细汗,便给他穿上干净亵衣。
这身亵衣是他不在府上时她亲手缝制的,为此她还比对了好几种布料,挑选了最舒适透气的一种。
而后又查看他那处伤口,净手后便给他涂抹伤药。便是昏迷之中,他双腿仍不自觉有些颤抖,抗拒着她的触碰。
“别怕,就好了。”她动作迅速地给他涂抹好药膏,便在他身下垫上了干净布垫。这垫子是蚕丝织成,清爽透气,她想着近来天气湿热,便能用上。
而待将将过去两个时辰,暴雨过后,夜幕降临,门外便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圣人的贴身内监捧着一叠内阁呈上来的票拟,便入了万府。
显然,便是万荪瑜如今伤重至此,圣人也没有亲自处理的政务的打算,不惜命贴身内监将票拟这等机密文件送至万荪瑜府上,让其批红、盖印,也不愿自己查阅、定夺。
“陛下说了,明日巳时之前,万掌印务必完成批红、盖印,咱家届时来取。”内监轻细的声音响起,便又下达了一道指令。
春桃虽未出门相迎,内监所言却听了个一清二楚,心下愤懑又无奈,却毫无办法。
实则批红之权原该落在秉笔太监手里,万荪瑜身为司礼监掌印负责的当是批红之后的盖印工作。
本朝为牵制内阁,特设了司礼监,两相制衡,司礼监掌印,素有“内相”之称。但圣人素来多疑,内阁呈上来的票拟素来只有万荪瑜一人有权过目,故批红、盖印之权尽在他一人之手。
待内监传完旨意离府回宫,万荪瑜终于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周身十分干爽舒适,他便知身上的亵衣被换过了。
暴雨初歇,乌云散去,一轮明月已爬上梢头,夜色微凉,月华便自窗棂倾泻而下。待视线渐渐清晰起来,他便见春桃守在他床沿,望向他的眸中透着无奈,却又满含光切。
“哥哥眼下感觉如何?这身亵衣是春桃缝制的。”春桃一面说着,一面端着汤药欲喂他服下。
下身疼痛亦减轻了些,视线缓缓向下,便见那处换过药了,周遭洁净干爽。
不自觉想起昏迷前的对话,他仍有些失落。可她为他所做的这一切,才是真实的不是吗?他从来便是仗着身份威压于她,叫她顺从,却还想她心甘情愿,实则有些……强人所难。
“舒服。”万荪瑜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好看的弧度,虽有些吃力,欢喜却是真的。
“哥哥,我只是……有些害怕。”春桃知自己此前所言叫他难受了,便急于解释。
“是我太心急了,你不必解释。”万荪瑜莞尔一笑,便乖乖配合着她将汤药饮下。
春桃虽不愿,却还是告诉了他适才昏迷之时,圣人的贴身内监来过了。万荪瑜闻言便撑起身子,示意春桃扶他起身。
“哥哥这伤口将将止血,如何能起身?”春桃急道,便询问侍剑侍书这府上可有案台隔板之类的物件,支在床上,叫他就在床上批红盖印。
侍书侍剑只能无奈摇头,因万荪瑜对待公事素来认真,何况这等事涉机密的公务。
他便强撑起身子,双腿将将挪动,那处伤口便疼得一阵颤栗。
“管他呢?明日再说。”春桃便摁住他,又示意侍书将这叠票拟拿走,勿要放在他眼前碍眼。
“罢了,先给我瞧瞧吧,明日一早再批。”万荪瑜抬眸,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却不过是徒劳。
春桃只得将这叠票拟递给了他。他细细端详,果不其然,内阁首辅余文斌余阁老、次辅周承南,均对圣人将三皇子贬为庶人、流放庐州一事表示反对,望圣人三思。实则前日他在养心殿偏殿批阅奏折,其中半数便是就此事对圣人的劝谏。
只圣人心意已决,他身为司礼监掌印素来也只听命于天子、依其意愿心事。对此,他很是痛苦,却毫无办法。忍不住便轻声叹息。
“别瞧了,先歇息吧,”春桃望着他浮肿青黑的眼圈,便觉酸涩,“春桃要是字写得好些,就能代哥哥批红了,可怎么练都……”说到这里,她便说不下去了。
万荪瑜本十分无奈,闻她所言不禁嗤笑出声,“你还知道自己的字没眼看呀,不是吩咐过你,我不在府上时好好练练字么?”
“可就是练不好嘛。”春桃苦笑道。
“你说你,剑术倒是一学就会,练字难道还能比练剑更难?”万荪瑜不禁疑惑。
“有句话不是叫什么……术业有专攻。可能春桃擅长之事便是舞刀弄枪,而非文墨。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这些,哥哥擅长就行了嘛。”她自我解嘲道。
“你这张嘴是愈发伶俐了,我说不过你。”万荪瑜揶揄她,心下却十分欢喜。
夏夜微凉,微风拂过窗棂,却不禁叫他打了个寒颤,“冷……你抱抱我。”他身上仍旧冰凉,便嘟哝道。
春桃便在床沿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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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他圈在了怀里。
“还是冷,再抱紧些。”万荪瑜感受着她的温热体息,便伺机又道。
春桃便将他圈得更紧了些,下巴抵在他额头上。
“你若练不好字,不练也罢,就跟着侍剑侍墨好好习武练剑吧,将来若生出什么变故,你有这一身武艺,总能想法子护住自己,活下去。”万荪瑜沉醉在她芬芳的体息里,虽恍惚,仍止不住叮嘱她。
“哥哥何出此言?你是掌印也是提督,能生出什么变故呢?”他适才所言落在她耳里,便叫她觉出了交代后事的意味。不……不……他一定是将将经历生死,胡思乱想。她暗想着。
“你来府上两月有余了,该知道我实则身不由己,我也不知道下次遭难,是否还能化险为夷,”万荪瑜沉声道,“最初允你练剑,是为了探探你是否适合习武,以让你为我做更多事,你是女子,某些时候行事更不易叫人察觉。你有练武的根骨是好事,将来……”说到这里,他便说不下去了。
“哥哥勿要说这些,春桃觉着,你年纪轻轻便能走到这位置,除却有勇有谋,亦是得了上天眷顾,你定会平安顺遂的。”她本不太会安慰人,便直言道。
“那你,好好待我,勿要离开我。”万荪瑜又重申道。
“春桃的命都是你救的,离了你我能去哪儿?”春桃颇无奈,暗道这人定是险些丧命,便生出许多后怕来。
“若你……不是春桃,若你有得选,你还会留在我身边吗?”万荪瑜垂首,将脸颊埋在她柔软的胸膛里,鬼使神差地又问道。
“我不是春桃还能是谁?”她不禁笑了,“哥哥给我的,便是最好的日子了,我若还想选择旁的,莫非是失心疯了?”
这回答,他本该满意的,欢喜之余却还是害怕。因她自幼孤苦,颠沛流离,才会觉得他给她的是最好的日子,倘若……
“哥哥好好养伤,别多思多虑了,太医说思虑过重不利于伤口恢复。”她一面说着,一面拿起床单被褥,就要在他床畔打地铺。
“你这是做什么?不想与我一同入睡了?”万荪瑜疑惑道,“是嫌我身上污秽么?”
“这个人……”春桃无语凝噎,“哥哥伤在那处,不宜挪动,我担心夜里睡着,无意间弄疼你。”
“不妨事,就要睡在一处,你快别折腾了。”万荪瑜抬眸睨她,神色认真。
“好吧。”春桃便又将被褥收拾起来,放进了衣柜里。
“怎么不情不愿的呢?”他小声嘟哝道。
“哥哥稍等,春桃先去沐浴。”眼见天色已晚,她便麻麻利利地去了浴室。
“待我伤好了,要同你一起沐浴。”他低声道。
“好。”待说完,她的身影便消失了。再回屋时,她身上便只搭着一件轻薄的月白色睡袍,方见万荪瑜已然撑起身子,拿着一张票拟,尝试着盖印。
“你在做什么?快放下!”她眼疾手快地夺过他手中的公文,便藏了起来。
“你……”她动作如此之快,叫他尚未反应过来。待回过神,便见她睡袍宽松地搭在身上,更衬得她身形窈窕纤瘦。
养了这些时日,少女微黄的面色渐渐消退,肌肤已然白皙水嫩许多,沐浴过后不施粉黛,却更显俏丽纯净。她略微枯黄的发丝也养黑了不少,几缕碎发濡湿在她白皙的脸颊之侧,却平添了几许青涩的妩媚。
或许是自幼漂泊,常年食不果腹,她的面容身形都比同龄女子更显幼态。只此刻,万荪瑜细细端详着她,却觉着,她像个女人了。
他的眸光在她身上停留,心跳便不自觉凝了一息。冰凉的身体里,开始涌动起阵阵热意。
20. [锁] [此章节已锁]
春桃却是并未发觉他此刻的悸动,只如往常般行至他卧榻之侧。“哥哥这处伤口须保持透气,我还是担心夜里弄疼你。”
夏夜闷热,加之万荪瑜伤处敏感,他此刻下半身不着寸缕,只平躺着以薄被搭住下身。
“这床榻够宽敞,你再顾虑这些,便还是嫌我。”万荪瑜低垂着头,沉声道。
春桃便不再多言,提步上了床榻,在他身畔躺下。
“我想……你帮帮我。”一阵汹涌而来的感觉由下而上,将他思绪拉了回来,他神色羞惭,不敢抬眸看她。
春桃当即会意,便拿来竹筒,缓缓放下了床帐。
万荪瑜只觉小腹处十分冰凉,里头空落落的,甚至失去了知觉。不知是不是因着此番伤重失血过多,损伤了里头的肌理。
“很难受是不是?”春桃柔声问道,似是发觉了他的不舒坦。
他沉默无言,便低垂着头不去瞧她,恨不得将自己藏匿起来。
春桃便又端来热水,打湿了布巾覆在他腹部上,他紧窄的小腹触手冰凉,全无热意。这般暖了许久,才稍稍恢复了些许温度。
万荪瑜终于长吁一口气……待结束,春桃便拿着竹筒去了净房。屋内便徒留万荪瑜一声低沉的叹息。
他知道自己这样的人本不该奢求什么,但在他这里,从来没有该不该,只有他想不想。
“伤口还是疼……你……抱抱我。”待春桃净了手从净房出来了,他抬眸望向她,语气比适才柔和许多,其间甚至含着央求。
春桃终于张开纤长的双臂,将他拥在怀里。
“很脏是不是?你若觉得污秽,可以不做这些的,以后我还是唤侍剑他们进来吧。”他埋首于她颈间,轻啄着她柔嫩的肌肤,却只吐出这么一席话。
“早不是头一回了,你从哪里瞧出来,我觉得脏?”春桃颇无奈,知他是厌弃自己,便伸手轻抚他瘦削的肩背,“你既欢喜我留在房里,还唤侍剑他们来做甚?”
“那你亲亲我,”万荪瑜嘟哝道,“你亲亲,或许就不疼了。”他恍然间想起,她好像还从未主动亲过他。
春桃终于垂首,在他颊边轻啄了一下。
万荪瑜便唇角微勾,露出一抹餍足的微笑。他实则想她亲吻他的唇,可他也知晓,不能一下子要太多,不能将人逼得太紧。
这便撑着身子,吻上她娇嫩的双唇,虽只是蜻蜓点水,唇瓣上却传来酥酥麻麻的痒意。
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叫春桃有些无所适从。只片刻后,胸腔里便又传来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她感觉自己面颊耳根都热了起来。下意识侧过头不去瞧他,神色的慌乱与身子的颤抖却落在了他眼里。
他唇角又勾起一抹浅笑,含着狡黠,反手便拥住了她。他想与她共赴一场云雨,奈何伤口的疼痛让他无能为力。
“哥哥,歇息吧。”待她再回眸时,给予他的便是一个温柔的眼神,其间含着盈盈水波。
“好。”他轻笑着以示回应,便在她的搀扶下一道躺在了床上。
他的身子实在冰凉,春桃便将他圈在怀里,意图传递些热力给他。不多久,他便放松下来,沉沉睡去。
春桃并未立即吹灭烛火,只撑着手肘,在微微跳动的琥珀色光影里细细端详他的眉眼。
但见他眉目如画,纤长的睫羽在或明或暗的烛光里落下一片阴影,秀挺的鼻梁上,好似有几粒尘埃轻轻跳动,他此刻未涂抹唇脂,淡水色的薄唇轻抿着,好似在忍着疼……
春桃的心里,好似有什么地方被轻轻触动了一下,宛若蝴蝶扇动着翅膀,又似鹅毛轻轻拂过,酥酥痒痒,却又涩然。
她终于抬手,轻轻抚上他依旧冰凉的面容,动作里含着怜惜。而后吹灭了烛火,拥着他入睡。
这一觉,她亦睡得有些沉。半梦半醒间,却听闻床畔之人低沉而压抑的呓语,“杀了你……我杀了你!”
而待他低沉的呢喃逐渐尖锐起来,她感受到身畔人儿身体的紧绷,还有抬手探物的动作,便终于转醒。
定睛一瞧,便见万荪瑜秀眉紧锁,不顾伤口的剧痛,强撑着就要从床上起身,“杀了你,我杀了你!”而他四下摸索,显然是下意识寻找从前藏在软枕下的那把匕首。
“哥哥,我是春桃!没事了,都没事了……”她伸出双臂拥住他,“这里是府上,我们的卧房,这里很安全,没有人可以伤害你。”
她知道,他又梦魇了,必须让他尽快恢复平静,否则剧烈活动下扯动伤口再次出血,后果不堪设想。
她一面说着,一面轻抚他背脊。
耳畔传来她熟悉的声音,在她的安抚下,他终于渐渐恢复平静。
春桃便小心翼翼扶着他重新躺好,又查看他那伤口,这便匀好药膏,给他伤口换药。那处传来的疼痛让他双腿下意识颤抖,她动作迅速地涂抹完毕,担心他着凉,又重新给他搭上薄被。
而待次日拂晓时分,清晨的微光洒入窗棂,万荪瑜仍在睡梦中,春桃却已全然清醒过来。
她自然不会叫醒他,因失血过多,睡得好方能恢复气力。而伤口疼痛之下,能深睡本就是一件幸事。
这便轻手轻脚地披衣起身,简单洗漱后换上一身杏色莲纹纱质袄裙,便要去厨房,给他准备今日的粥菜。
不想将将推门而出,便迎面碰上陈月香和落梅。她二人天还未亮时便候在了院子里,待春桃推门而出,便迫不及待行至她身畔。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多谢!”二人已然屈身跪伏在她身前。
“你们这是做什么?你们是我的朋友,同我是一般身份,如何能跪我?快起来吧!”她便立即俯身,搀扶她二人起来。
良久,二人方才站起身来,眸中皆是晶莹滚烫,“若非你昨日坚持,万掌印怕是不会留我们,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她们都知晓,若非春桃在万荪瑜面前执意相求,她二人这微末性命早就没了。与其叩谢万荪瑜不杀之恩,不如感谢春桃豁出性命的求情。昨日她二人跪在屋外,屋内发生的一切实则都知晓。
“此事本就因我而起,若非发现我假死脱身,你们也不会惹上这杀戮之事,”春桃语气平静,“月香,你我相识多年,如今到底是见外了。落梅,你与我同为侍女,在这府上本就该互相照拂的。
“何况,你们现在什么都知晓了,日后就出不了这府了。”她又补充道。
“无妨,比起丢掉性命,不能出门又算得了什么?”陈月香语气坚定,“何况我眼下若还在宫里,怕早已是一缕冤魂。”
“万掌印都吩咐侍墨他们料理好了,你眼下既不能回宫,便寻了个女死囚替你,伪造你在宫外意外身亡,”春桃缓声道,“你放心,不会累及你家人。”
“多谢!”陈月香闻言,又要跪下,却被春桃一把扶住。她前几日难得离宫探亲,意识到下一个死在养心殿的可能就是自己,她本就想逃了一了百了。只她是宫女,宫人走失视同欺君,会连累全家。
而后便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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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了这许多事,她眼下的确该感谢春桃和万荪瑜。
“你若真要谢,待万掌印身子恢复了,便当面谢他吧。”春桃莞尔一笑道。
“是!”陈月香回应道。
“春桃,我从前对你有诸多误会,甚至觉着你不解风情,不配得万掌印独宠,想给你使绊子,我真的……”落梅秀丽眼眸里泪意滚烫,“我真的错了,你不会恨我吧?”
“吃穿用度上你从来记得我,并未真的给我使绊子,我怨你做什么?”春桃神色释然,“我觉着你是个有才学的女子,目光不该只放在争夺宠爱上。”
“多谢,你我日后便是朋友了。”落梅说着,泪水夺眶而出。可她并不知晓,在这方寸之地间,不争宠爱还能争些什么。这段日子下来,她瞧出万荪瑜颇爱重春桃,便打消了那些不切实际的妄念。
“现在难道不是吗?”春桃勾唇一笑,反问道。
几人便都笑开了。
“春桃,我觉着万掌印是真的在意你,能遇见他是你的福气。”陈月香目睹昨日种种,又已知晓春桃这条命是万荪瑜救下,便忍不住道。
“我一介微末女子,能逢他救下性命,悉心关怀,自然是福气,”春桃回应道,俏丽面容上却不见喜色,“只我心下忐忑,这感觉太不真实,我怕不多久他的心思就不在我这里了。”
“你也知道你我这等身份卑微的女子,如此就已是幸运之至,还想那么多做什么呢?”陈月香道,“我觉着万掌印不似传闻那般狠辣,他心里至少有一处是良善的。”
她们眼下已是这府上侍女,原不该妄议万荪瑜,可眼下春桃有如此困惑,陈月香便想说说自己的想法。
“你求他救命、摆脱殉葬,他可以置之不理的,却还是救了你。你求他饶过我和落梅性命,他也可以不答允你的,西厂是做什么的?你我都清楚,可他还是答应你了,”陈月香一字一句道,“我觉着,万掌印待你是真心的。”
“是呀,我瞧得出,万掌印望向你时,眉宇间神色都柔和许多,还含着笑呢,”落梅又补充道,“他是什么人?不会轻易对人笑的。”
她们说得都在理,春桃根本无法反驳。万荪瑜是真的待她好,好到她觉得自己的身份配不起。
“可这世间,最不能奢求便是真心。他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若他有朝一日厌了我,我当如何自处?”春桃神色微微落寞,不敢奢求一个不确定的将来。
“若一个男人把最疼痛最脆弱之处都展露给你,便很难厌你了,你已被他放在了心里,轻易动不得的,”落梅道,“我虽与你一般年纪,但这事上我比你懂得多,你便信我一回吧。”她却是胸有成竹。
春桃长吁一口气,“我好像太贪心了,很可笑是不是?”她望向远处天边明媚绚烂的朝霞,忽地粲然一笑。
她此前一直觉得万荪瑜贪心,分明他喜怒无常,时常疯癫,却总要她给一个答案,要她的心甘情愿。如今看来,贪心的好像是她,明明轻而易举得到了她们这等女子苦求不得的东西,却还恐惧不能长久。
“对啊,你真是太贪心了,我若能得一人这般对待,便什么都不求了。”陈月香笑道,她在宫里,每日都担心自己能否活下去,春桃不仅活得好好的,吃穿不愁,可以练字可以习武,还得万荪瑜真心以待。这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
而这万掌印虽身体残缺,但容颜俊美,风度翩翩,还位高权重,更重要的是,他在乎春桃。
如此,还奢求什么呢?
21. 第二十一章 家人
春桃便去了厨房煮粥,还备了些清淡小菜。
灶台上炊烟袅袅,粥还未起锅,侍书便来唤春桃回房里。
因万荪瑜已然转醒,见春桃不在身侧,便嘟哝着要她陪伴。
“这个人……怎的这般黏人?”春桃轻叹一声,便回了房里。
“醒来发现你不在,我害怕,”万荪瑜轻声道,“做吃食又不难,叫侍书他们做就是了,我要你陪我。”他垂眸、撇嘴,神色竟有些委屈。
“那之前是谁挑嘴,同我抱怨侍书他们煮的粥、做的菜难吃的?”春桃不甘示弱道,“你身子虚弱,我还不是想你食得好一点。”
万荪瑜闻她所言,便无语凝噎。早知道说不过她的,良久方才道:“无妨,在宫里一日三餐都食不好,回到府上怎么都行。”
春桃闻言,心下疼惜,便行至他身畔查看他伤口,“哥哥这伤口又深又长,在府上多歇息些时日吧,若是养不好,日后怕是会更难受。”
万荪瑜便轻叹一声,他当然知道圣人不会允他歇息太久,他恐惧、痛恨,却无能为力。
今日已然转晴,太阳渐渐升起,盛夏时节阳光热辣,已然驱散了清晨的薄雾,屋内便开始闷热。
万荪瑜身上出了一层薄汗,伤口便又难受起来。春桃见他神色痛苦,便吩咐侍剑去地窖里取冰块。
万府从前是个侯府,自万荪瑜义父万朗坐上司礼监掌印兼西厂提督之位后,这侯府便落到了他的手里,至于从前的主人去了何处,已不必多言。
而待万荪瑜取代万朗坐上这位置,这府邸便又成了他的。这府邸的数任主人都身居高位,府上自有许多金银财宝、奇珍古玩,而冰块这东西算得奢侈物件,只能于地窖里冷藏,盛夏时节便派上了用场。
待侍剑取来冰块,置于一做工精细的铜制冰鉴中,又以手摇驱暑扇扇风,屋内终于渐渐凉爽下来。
“还是难受……这时日可难得打发了。”万荪瑜不禁回想起净身之时,这伤口破开再慢慢愈合的过程,宛若虫蚁啃噬,的确难捱。正欲吩咐侍剑去书房取些书来翻阅,也好一面阅读一面同春桃说说书中的典故,不想门外便传来侍棋的声音。
“掌印,太子殿下车驾已至,现已入府,掌印快收拾收拾吧!”侍棋素来沉稳,此刻语气都有些焦急慌乱。
“太子殿下驾临,怎的不提前通传一声?”万荪瑜神色羞惭,为保持伤口透气,他下身不着寸缕,便赶紧拉起薄被搭住下半身,又询问春桃自己仪容可乱。
春桃便上前擦去他额角细密的冷汗,理了理他额畔凌乱的青丝,又拢了拢他亵衣的衣领,便拿起红色鎏金蟒袍松松地搭住他上半身。
“太子殿下着的是一身内侍的衣裳,且只他只身一人前来,故我等……并未发觉。”侍棋眸中含着惭愧。
因西厂番子遍布京城各处,太子自东宫前来,不会发觉不了,此番便是慕容珩乔装出行,刻意不叫人察觉。
“春桃,你和陈月香从前在宫中侍奉过,眼下只能暂且回避,还是勿叫太子殿下发觉的好。”他语气低沉,眸光晦涩,便示意她和陈月香去往后院。
从他的眼眸里,春桃竟瞧出了内疚。
“无妨,我们这便去,哥哥照顾好自己。”春桃莞尔一笑,便赶紧出了卧房的门。
而待万荪瑜收拾妥帖,慕容珩便推门而入。万荪瑜见他今日所着不过一身普通的藏蓝色内侍服,却依旧难掩眉目俊雅,气质清贵。
天潢贵胄便是如此,即便身着粗布衣衫,依旧能瞧出鹤立鸡群的清朗贵气。万荪瑜的目光凝了一息,难以抑制地便回忆起两人曾经伏案共读的岁月。
“殿下,您不该来的,当保重身子才是。”万荪瑜与他眸光相接,挣扎着要起身行礼,便吐出这句话。
“放心,我此次乔装出行,父皇不会发觉,”慕容珩语气坚决,知此前执意唤万荪瑜去东宫叙话,而后他遭圣人折辱,是自己连累了他,“你身上有伤,躺着别乱动!”他一面说着,一面摁住万荪瑜。
“殿下,臣说的不是这个……”万荪瑜轻声叹息,“殿下此前落水,亦染了风寒,实不该为臣这等微贱之人奔走。”
“阿笙,你我如今,非得这般说话是不是?”慕容珩神色落寞,“我早说过,不论你是何模样,身处什么位置,在我眼里,你都是从前的阿笙。”
万荪瑜闻言只垂首,躲避着他真挚的目光,只淡淡道:“行宫端午佳宴,沉船一事尚有蹊跷,殿下应该也瞧出来了。”
“我自是瞧出来了,可我,无能为力……”慕容珩说着,藏在衣袖里的手便攥成了拳状,“我与三哥自幼感情甚笃,我与他虽非一母同胞,却与同胞兄弟无异,他断不会谋害于我。”
“幕后操纵之人,你知,我知。”他又道。这些年,他也一直在暗中查探,便知朝中不少官员都是齐王安插的棋子。
“陛下心意已决,此事已无力回天,”万荪瑜凝神,而后对上慕容珩自责的目光,“殿下不如想想,接下来该如何做。”
“阿笙,为何如今一切都变成了这样?”慕容珩回忆往昔,不禁悲从中来。
曾经父皇仁爱,兄友弟恭,知己相伴,惺惺相惜。如今天子昏聩,残害忠良,江山社稷危矣,御座之上的人却浑然不觉,反倒听信谗言,废黜自家骨肉。这一切,都叫慕容珩心如刀绞。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万荪瑜淡然道,“殿下,容臣僭越一句,您如今贵为储君,如今情势你与臣皆清楚明白,未来您要面对的是刀光剑影、尸山血海,实不该再如此善感,如此仁义了。”
万荪瑜此刻面色苍白,一双眸子却幽黑,说这话时语气沉凝坚定,眸光中的幽幽寒意射入慕容珩眼底,一阵冷意涌便他全身,却叫他心头为之一颤!
“您将来要坐的,是金鸾殿上的御座,过往种种勿要再想了。殿下与臣,只该想今后如何做。”他又道,幽幽眸光里却似燃起了火焰。
一声声一句句撞进慕容珩心底,他只觉眼皮突突地跳动,周身血液随之沸腾。万荪瑜话已说到这份上,他无论如何也该明白了。他需要的是暗中蓄力,等待时机,登上高位,捍卫大邺江山正统。
“殿下于臣,永远是主上。”临到慕容珩离去时,万荪瑜又说了这句话。
待他说完,慕容珩嘴角便勾起一抹笑意,宛若雨后初晴般明媚,而他自己则更释然了。
因他此前一直压抑自己,圣人再昏庸无道,再万般折辱,他皆隐忍不发。可经历许多事,若还不清楚自己真正该效忠于谁,便枉费了他从前那些年爬上这高位所费的心机、所受的磨难。
他们都在等待一个时机,待明主继位,肃清朝堂。
万荪瑜这一席话于慕容珩而言醍醐灌顶,待他离去之时,已是眸光炯炯,透着坚毅,伤怀愤懑便消散许多。
而慕容珩此番探望,亦给万荪瑜带来了太医院秘制的伤药,对疗愈伤口有奇效。圣人只允这伤药用在皇亲国戚身上,慕容珩便去取了来,赠予他。
万荪瑜正欲下榻跪谢,又被慕容珩一把扶住。待慕容珩出府走远了,春桃适才返回了卧房里。
“太子殿下,与我乃是旧识,我在净身为宦前,是他的伴读,”万荪瑜望见了春桃眼中的疑惑,便温声道,“我父亲,便是前任工部尚书宁远谦。”
事到如今,本也没什么好隐瞒她的,他万荪瑜究竟是谁,她该知晓了。
“原来,宁大人便是哥哥的父亲,”春桃回过神来,“我听闻,宁大人是个忠臣啊……”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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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听闻他出身官宦世家、书香门第,曾是太子的伴读,只她也不知究竟是哪户人家。原来……便是她都知晓宁家是世家大族,宁尚书清廉一世,不曾想却落得身死家破的下场。
“我父亲身为工部尚书,从来恪守职责,两袖清风。那年京畿大雨,许多灾民流离失所,我父亲亲临现场,指挥安置灾民,甚至与他们同吃同住……”他沉声道,双手下意识紧握成拳,“这样一个人,怎会贪墨巨款,致使灾情蔓延?”
“后来,西厂番子在我家搜出账簿和信件,圣人便认定是我父亲公款私用、伪造账簿,修筑堤坝的银子都进了宁府,致使堤坝垮塌,淹死灾民数万计。”
“那时朝中怨声载道,圣人急于立威,给朝臣和天下百姓一个交代,我父亲的案子判得极重……”后面的话,他没有再说下去。
“春桃小小女子,不懂朝堂之事,但我相信,你爹爹是被冤枉的,既是冤案,便有沉冤昭雪的那一日。”春桃闻他所言,鼻腔酸涩,终于在床沿坐下,将他拥在了怀里。
“我娘随我爹而去后,我净身入宫,长姐亦被充为军妓,这许多年,都没有她的半点消息,我不知道,她是否还在人世。”他语声依旧平静,眸中却晕开一层迷蒙水雾。
“在的,她一定还在人世,日后,春桃陪哥哥一起去找,定能找到她的。”她温声道,娇嫩的唇便落在他额角,浅浅啄了一下。此言自然是安慰他,沦为军妓的女子是何命运,她又怎会不知?
“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一阵暖意在他心头荡漾,他自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便伸手将她拥得更紧些。
“自是不会,”春桃抚摸他苍白而冰凉的面容,将他脸颊贴在自己胸膛上,“从今日起,春桃也是哥哥的家人。”
“是哪种家人?”万荪瑜又问,他轻轻拭去眸中湿热的雾气,神色便狡黠起来,眸中又满含期待。
“就是家人啊,家人还分很多种么?”她疑惑,如今爹娘弟妹是她的家人,万荪瑜亦是她的家人。
“哎……算了,当我没问吧。”他觉着自己又自讨没趣儿了,而此刻腹中发出的声响也昭示着他真的饿了。
春桃便示意侍书端了粥菜进来。万荪瑜倚靠在床头,春桃便舀了粥、夹了菜喂入他嘴里。
这粥是春桃煮的,清甜可口,菜是侍书下的锅,就马马虎虎了。
“哥哥,你怎的只食粥不吃菜?”春桃见他只一味食粥,显然对菜全无兴致。
“以后……还是你来做吧。”万荪瑜无奈道,他意识到自己的胃口已经被春桃养刁了。
“刚才是谁说,怎么都行的?”春桃想揶揄他几句,更多的话却哽在唇边说不出来了。
而尚未食完,万荪瑜便忽地记起来,昨日那叠票拟还未批红盖印,“糟了……快……快,帮我研墨!”
春桃便放下碗筷,从书房里拿来笔墨纸砚。
万荪瑜眼下尚不能起身,春桃研好墨,便将宣纸和毛笔递给他。所幸昨日已阅过票拟上的内容,他撑着膝盖,三两下便落了笔。春桃又在他的示意下将批好的票拟拿到桌案上,在指定地方盖上印章。
当真是有她相伴,竟连公事都忘了。他感叹。
将将挪动,他便又疼出了一身冷汗。她动作麻利地将批好的票拟收拾齐整,便拿起适才慕容珩留下的伤药,涂抹在他伤口上。
“呜呜呜……好疼……”他艰难地重新躺下,适才抬起腿扯动了伤口,便激得他一阵抽痛。
“我给你吹吹吧。”春桃动作娴熟地给他抹好药,便对着他伤口轻轻吹气。
酥酥痒痒的感觉自残缺脆弱之处传来,他垂眸凝望她,便见她神色专注,显然全无他念。虽如此,一阵灼烫感还是由下至上,蔓延到了耳根脖颈。
22. 第二十二章 和鸣
就这么又歇息了七八日。
万荪瑜那处伤口长好一些,疼痛减轻,麻痒之感便又席卷而来,他实在躺不住了,想起身下地活动。
“哥哥要不再等等吧,小心扯到伤口。”春桃见他挣扎着要下床,便搀扶着他,试图劝他再等会儿。
“又痒又疼,好难受,等不得了……”他咬了咬下唇,神色便有些痛苦。
春桃便将蟒袍搭在他身子外面,为防走动时摩擦,便未给他穿上亵裤。
不想将将走了两步,伤口还是牵扯着疼痛起来。“好疼……”他下意识躬下身子,便疼出了一身冷汗。
“哥哥,你坐轮椅吧,春桃推着你转会儿,”春桃知他在房里闷得难受,便灵机一动,“坐着总好受些。”
“还是你懂我。”万荪瑜浅浅一笑,神色终于放松下来。
春桃便唤了侍剑推轮椅进来,她给万荪瑜净了脸,整了整他额畔青丝,正要给他搭上蟒袍,便闻他道,“眼下不想穿这身儿,取那件宋锦云纹广袖长衫来吧。”
春桃便自衣柜里取出那身月白色云纹广袖长衫,这身衫子衣料轻薄,便又给他穿上了中单。待都穿好后,又在轮椅上垫了软垫,而后搀扶他坐了上去。
将将坐上去时还是有些痛的,只双腿不着力,触不到伤口便好受许多。
春桃便就这么推着他,缓缓行到了后院。
这府上除却落梅和陈月香,都是熟悉的内侍,本也没什么难为情的。而自春桃求情保下她二人性命后,她们也心照不宣地鲜少出房门晃悠。
这府邸实则很大,后院有一片宽敞的空地,拱门后便是一个小池塘,池塘中央假山耸峙,夏日里红白相间的荷花点缀在碧绿莲叶间,微风吹拂下风姿绰绰。
越过第二道拱门,还有个马场,虽不及皇宫和王府的马场大,于万荪瑜这等文人出身、并无练武根骨之人而言,来回溜溜马便足够了。
今日难得没有倾盆而下的暴雨,亦没有热辣的阳光,池畔吹来的风里透着微凉,莲叶莲花清雅的芬芳氤氲其间,沁人心脾。
春桃的目光不自觉越过拱门,便望向了马场的方向。
曾经流浪时,幼小的她常瑟缩在茶楼里,寻看客们吃剩的茶点果腹。茶楼的老板娘心善,并未赶她走,偶尔还给她一块米糕、一碗热粥。
茶楼里常有先生说书,说的大都是游侠劫富济贫、行侠仗义的故事。
她自幼不识得几个字,却也从那时起喜欢上了这样的故事。那时她便思索着,若这世间多一些这样的侠客,是否如她这般四处流浪、食不果腹的孩童便会少些?自此,她便梦想着有朝一日策马执剑、扶危济困。
奈何她连肚子都填不饱,更遑论学习骑射和剑术了。不久后,茶楼易主,新的主人不喜她在这里蹭吃蹭喝,便赶走了她。从此她又开始流浪,幸运的是,不久后便被李氏夫妇收养。
“待我养好伤了,便教你骑马。”万荪瑜温声道,眉眼含笑,语气却认真。见她目不转睛地望着马场的方向,便猜到她想学骑马。
“哥哥这伤,日后还是勿要骑马了,”春桃闻声回过神来,目光落在他身上,含着疼惜,“你这伤口受不得压迫。”
“不妨事的,养养便好了。”他却是不以为然,见她满含关切地望向自己,却并未否认想学骑马一事。
“我怎么听说,端午宫宴上,哥哥同那齐王世子比试骑射,三两下就从马上落下来了。哥哥本是文雅读书人,并不擅长骑射吧?”她回想起侍剑此前所言,不禁笑了。
“侍剑这小子,怎的什么都说?”万荪瑜闻言,神色羞惭,便嗔道,“他难道没瞧出我是故意落马的么?再比试下去怕是要被刁难。我虽没有练武的根骨,骑射却也不差的。”
春桃闻他所言,不禁产生了好奇,想瞧瞧他的骑术,念及他那处之伤,便不再提及,只推着他绕过池塘,在马场边吹风。
“把本督的琴取来吧。”万荪瑜望了望身畔的侍书,便示意他去取琴,并在这里支个桌案。
“是。”侍书侍棋便去了,三两下又在这里搭了个案台,并将那古琴放置上去。
春桃知他要抚琴,便推着轮椅,让他在案旁坐下。
万荪瑜便素手弄琴,修长玉指抚过琴弦,琴声发于琴弦,回响于桃木底座间,便是一曲悠扬飘渺的曲调。
春桃并不通音律,只望着他端坐于桌案前,骨节分明的玉指灵巧地抚过琴弦,游刃有余间,声声入耳,绕梁不绝。
微风拂过他额畔青丝,但见他眸光沉凝,眼角眉梢却有一丝松快的餍足。他一袭白衣,衣袖翩跹,分明是个不染尘俗的翩翩佳公子。若非已然知晓他身份,如何瞧得出是个内官?
春桃凝眸,观察他抚琴的动作,细细聆听这乐曲,满含欣赏,却又惋惜。
实则他只是随意弹奏,并非奏着什么名曲。他自幼通晓音律,不仅可以精准演奏耳熟能详的曲子,还能即兴创出新的曲调。
待渐入佳境,曲音悠扬,却又逐渐沉重铿锵,声声有力,仿佛诉说着命运不公。
春桃再按捺不住,便示意侍书取她的剑来。这便拔剑出鞘,随着他所奏的曲调,舞起剑来。
她起步晚,上手却极快,只少了自幼练习打下的根基,动作实则少了些美感。
万荪瑜却不在意,他只望向她舞动的身影,身姿灵巧而矫健,一招一式间快速游移,并非什么花拳绣腿,却是招招有力。
如此甚好,他想着。习武一为杀敌,二为自保,若是一味追求招式优美,难免本末倒置。官宦读书人家的子弟习武,学的便是些花架子,必要时展露一二便足够,可真遇到什么事时,怕是自保都难。
而待万荪瑜一曲奏至尾声,阳光已然越过云层,在空地上投下斑驳的树影。春桃伴着他奏乐的节奏,提步腾空一跃,锋利剑尖一挑,所过之处,树上的枝桠便应声而断,落在了地上。
“好一招白虹贯日!”万荪瑜抬手,一曲奏罢,云消雨歇,便收回气势。他虽凝神弹奏,却一直注视着春桃舞剑的动作。
众人的赞叹声便接连传来。便是落梅和月香,都闻声赶来,欣赏他二人的奏乐和剑舞。
“春桃只随着哥哥所奏随意比划几招,不曾想这招式还有个这般雅致又有气势的名字。”春桃利落地收剑封入鞘中,微微露出喜色。
活动许久,她白皙俏丽的面容上晕染着一层薄汗,适才腾空之时本就松松绾着的发髻散乱下来,一头青丝随风飞扬,微风吹动她裙摆,却叫万荪瑜移不开眼。
今日舞剑乃一时兴起,她着一身鹅黄色云纹袄裙,长裙曳地,本不适合舞剑。
直到落梅和月香的赞叹声落入耳里,万荪瑜适才回过神来。
春桃便捡起落在地上的桃木缀蓝田玉簪子,随手拢起一头青丝,松快地打了个结。动作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有些风度气质,似乎是镌刻在骨子里的。万荪瑜端详着眼前娇俏却飒爽的女子,便觉她不经意间流露的,尽是落落大方。
出卧房晃悠许久,他便知自己要去净房了,一个眼神,春桃便瞧了出来,推着他往回走。
“给你做几身曳撒吧,练剑骑射时更方便些。”万荪瑜开口道,便吩咐侍剑去准备了。
“多谢!”春桃抱拳向他行礼,却不再弯腰。别说奴婢侍女了,便是官家千金,也鲜少有穿曳撒的,因着曳撒的多是有身份的男子,形制干脆利落,方便练武。女人家穿曳撒,却不够优雅端庄。
可比起女儿家穿的袄裙,春桃实则更爱曳撒。平日里侍剑侍棋等人穿的便是曳撒,因他们有武功傍身,又贴身护卫万荪瑜,着这一身便很是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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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
春桃从未见女人穿过这衣裳,想来是英姿飒爽的。
“你我如今这般,还说谢,我可不乐意了,”万荪瑜嘟哝道,“我瞧你根骨非同一般,你真的从未想过去寻亲生父母么?”
“想过的,只从前没有机会,”春桃说着,儿时模糊的画面便在脑海中浮现,“何况我爹娘待我很好,我不舍得……”
“今后我陪你去寻他们吧,你的家人,亦是我的家人,”万荪瑜抬眸望她,郑重开了口,“人总得寻到自己的来处,这也不妨碍你孝敬爹娘。”
“是。”春桃闻她所言,心中生起融融暖意,便浅笑着微微颔首,颊边露出一个小小酒窝。她额角滑落几滴晶莹汗珠,万荪瑜便很自然地抬手,轻拂过她面颊。
二人正说着,便已回了房里。
春桃便搀扶着他起身,重新在床上躺好。
活动之下伤口仍是痛的,且适才出了许多汗,还有些痒。待擦拭干净后,她便点了药膏轻轻涂抹在他伤口上。
白皙的肌肤上,紫褐色的伤疤四周泛着红,新长出的皮肉粉嫩且脆弱,她动作已然很轻,却还是担心弄破。
“桃儿,矮柜下的第二层抽屉里有个玉净瓷瓶,你把它拿给我吧。”万荪瑜咬咬唇道,忍耐着那处的痒痛,这一声“桃儿”,叫得亲昵,又含着委屈。
春桃便照做,将那瓷瓶递给了他,“哥哥,这里头可是什么药?”
“是,”万荪瑜拿起瓷瓶晃了晃,再打开,果真,里头就只剩下一颗药丸了,“得叫侍书帮我再去弄些来了。”他说着,眸光无奈又晦涩。
“能问问哥哥,这是什么药么?”春桃不禁问道,黑白分明的双眸里含着好奇。
“本也不想瞒你,这是我做了掌印后命人特制的补药,”万荪瑜望向她,神色渐渐狡黠,“日后方便欺负你的。”
“怎么欺负?”春桃云里雾里,见他这般神色,稍稍会过意来,不禁羞赧。
万荪瑜垂首,委屈于身体的无能,又无奈于她的懵懂,“多补补,身子才能……不然就这么着,如何行事?”到底失了重要部件,身体沉睡是常态,极少苏醒。
春桃闻言,便羞红了脸,不去瞧他。
万荪瑜心下自卑,抬眸便望见她面颊绯红,“怎的,你没想过……同我亲近么?你还是嫌我。”
“不是……春桃不是这个意思。”她眸光闪动,红晕便染上了耳尖。
万荪瑜便懂了,她再胆大心细,再武艺高强,终究是个含苞待放的少女,娇羞是常态。可他仍不想放过这个机会,便顺势道:“你既不嫌,便……亲亲吧。”
“这个人……”春桃自然不是嫌弃,只暗道他真会见缝插针,这便俯下身,吻了上去。
温热的触感似和风细雨,他感受到她的吻里含着怜惜,疼痛也减轻许多,这感觉让他难以抗拒。他低声呢喃了一句什么,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清,修长手指却下意识攥紧。
春桃感觉脸颊都灼烧起来,便停下了动作。
“别停……继续呀……”万荪瑜嗔道,这感觉好似沐浴时水突然变凉。
春桃抚了抚灼烫的脸颊,便又吻了上去。
这感觉太舒适,鼻腔和眼眶里一片滚烫,晶莹泪滴便自眼眶零落下来。
“哥哥,怎的哭了?”春桃抬起头,见他眼眶湿红,心下有些酸涩,却又无奈于这人总是梨花带雨,她一介女流也没有这般多的泪水。
“我是喜极而泣……”万荪瑜声音微微哽咽,便坐起身来,将她圈在怀里。
春桃便抚上他后背,轻柔拍动几下,似安抚着柔若无骨的婴孩。
感受到他在自己怀中渐渐平静,她越发意识到了他对她化不开的依恋。她的迷惘无措、患得患失好似消散许多,既如此,该更相信他的,她暗想着。
23. 第二十三章 同骑
正此时,门外又传来侍书的声音,“掌印,万秉笔来府上了。”
“叫他候一会儿,待我收拾妥帖再进来吧。”万荪瑜沉声道。
“是。”
“侍书说的万秉笔,可是万旭?”春桃温声询问道。她在宫中服侍过几年,便知这万秉笔万旭同万荪瑜一样,都是前任司礼监掌印万朗的义子。
“是,他是我义兄。除却我和他,我义父本还有其他义子,只在我坐上这掌印之位后,便都处置了,万旭曾善待于我,故留了他一命,”他沉声道,语气却是轻描淡写,“秉笔一职本也权柄颇高,只圣人多疑,近一年来批红一事也直接交由我,万旭也不在御前伴驾,如今他这秉笔不过是个虚位。”
他素来贪心,眼下相处了这许多时日,便更不吝于叫春桃知晓自己是个什么人。她虽无意打探他的公事,他却想叫她知晓一些。
“哥哥真是好生厉害,”春桃不禁感叹,“我是害怕你杀人的,但我知道,你若不杀他们,于你而言便是威胁吧?”她一面说着,一面重新帮他穿好衣衫。知一会儿要见的是下属,便给他穿上红色鎏金蟒袍。
“是,过了这些时日,你这小脑瓜子倒是聪明了许多。”万荪瑜说着,便伸出手指,在她挺翘的鼻梁上刮了刮。
“有你这么说话的么?”春桃撇撇嘴,小声嘟哝道。
“你便去屏风后面候着吧。”万荪瑜温声道,却像哄孩童一般。万旭亦是内官,宫中行走,便不宜叫他发现春桃。
春桃便迈着轻快的步子退到了梨花木嵌琉璃屏风后。
待万荪瑜收拾妥帖,一个青年便缓步走进了屋内,但见他五官端正,面颊微胖,中等身材,眉眼间甚至透出几分憨厚。此人便是秉笔太监万旭。
“属下,拜见掌印!”万旭便向万荪瑜躬身行礼,“不知掌印的伤,可好些了?”
“都是自家兄弟,不必拘礼,”万荪瑜斜斜倚靠在床沿,神色漫不经心,“一点小伤,无碍。”
万旭自然知晓他伤在何处,只看破不说破。且他素来知晓万荪瑜性子要强,又颇在意身体残缺,故而并未在他将将回府时前来探望,而是过了这些日。
“一点伤药,还望掌印收下。”万旭得了他示意,便上前,将一盒金疮药递到了他手里。
万荪瑜见状,心下免不了微微颤动。因从前他遭遇义父万朗毒打时,万旭便不知从哪里弄到这金疮药,给他涂抹伤口。
时光飞逝,他不愿回忆的,除却曾为太子伴读时意气风发的岁月,亦有身为内侍时艰难求生的过往。
可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总还有那么一丝温情。曾经的义兄弟,如今的上下级,物是人非。
二人又寒暄几句,万旭不是个多话的,便离去了。
“验验吧。”万荪瑜神色如常,便将这盒金疮药扔给了侍书。
侍书便旋开盒盖,自衣袖里取出一枚特制的银针,探了探,良久方才道:“掌印,无毒。”
“哥哥,这个万秉笔,倒还关心你。”春桃说着,便自屏风后缓步走出。
“他不过是求自保,除却关心我,在我面前毕恭毕敬,还有旁的法子么?”万荪瑜神色淡漠,却示意侍书,“收着吧。”
“是。”
“这人啊,全身上下嘴最硬。”春桃暗暗感叹。
就这么又歇息了十日,转眼养伤已二十日了。万荪瑜那处伤口虽仍有些痛痒,却也可以下地走路了。
实则那日在府上转悠时,他便见春桃不时望向马场的方向,显是想学骑马,眼下终于可以下地行走,他便也等不得了。
“快换上这身儿,我带你去马场,教你骑马。”万荪瑜递给她一身艳红色的曳撒,而他自己也没闲着,已然拿起一身玄青色的,就要穿上。
“哥哥,你这伤口……能骑么?”她眸光里含着关切,因他伤口这两日虽已愈合,到底还是脆弱,如何受得了压迫?
“无碍,已经不疼了。”万荪瑜说着,便已换上这身玄青色曳撒,而后束好腰间的革带。他平日里素来更爱广袖长袍和罗衫,但曳撒干脆利落,骑马更方便些。
这身果真飒气,他本就姿容俊美,身形颀长,此番周身更多了些冷峻气势。
“你怎的跟个小孩子似的?”春桃无奈,“我还是唤侍剑侍棋来教我吧,你就在旁看着。”话虽如此,她目光还是被他吸引了去。果真,容色出众之人,什么衣裳穿在身上都是好看的。
此言一出,万荪瑜只觉眼前一抹黑,这丫头究竟有多没心没肺,才能说出这样的话?她难道不知,教授骑术,必要时是要同乘一匹的,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她与旁的男子同骑一匹马。
“这等事,必须得我亲自来教,你到底想不想学?若是不想,便算了。”他沉声道,神色不悦,眸光便冷了下来。
这个人……自己分明是担忧他伤势,怎的就生气了?春桃无奈又委屈,只她到底是想学的,“春桃想学!”她一面回应,一面动作麻利地换上曳撒。
这曳撒窄袖、束腰,裙摆亦是收着的,不似寻常袄裙的裙摆曳到地面上,走动起来便很是利落。春桃望着铜镜里的自己,的确多了几分明艳和飒爽。这便将一头青丝束成马尾,只在头顶斜插了一根银钗,钗头坠着红色玛瑙,与这身大红曳撒倒很是相配。
待春桃整了整额间散下的几缕青丝,眸光自铜镜里移到身畔那人身上,便见他望向自己,眉眼含笑,周身的冷峻气势已然消失不见。
“翻脸如翻书。”她小声嘟哝道。
“你穿这身儿真好看,比平日里穿袄裙时更明艳飒爽了。”万荪瑜唇角勾起一抹笑意,便伸手握住了她纤细的皓腕。
二人便一道向着马场的方向行去。
侍书侍剑一行人,便瞧见他二人今日皆一身曳撒,一青一红。这是闹哪出?
“别说,春桃穿这身还挺好看,平日里怎么看都还是个半大丫头,这身红衬她,明丽,又飒气。”侍书通晓文墨,倒是很会夸人。
“也不知掌印怎么想的,才刚养好伤,就要骑马……”侍剑低声道。
“哎呀,掌印的心思,勿要妄加揣测。”
待入了马场,侍墨便牵来了一匹马。不是什么汗血名驹,只是普通的马匹,方便初学者入门。
“能翻身上去么?”万荪瑜询问道,原本只是好奇,不想这丫头已然一脚踩上了马镫,另一条腿飞速一蹬,便跨上了马鞍。
万荪瑜尚未回过神来,她已然前倾着身体,抽动皮鞭,双腿一夹马腹,马蹄过处便奔开了一段距离。
“这么虎?!”他简直目瞪口呆,便见她骑在马上,挥舞着手中长鞭,马儿已奔向了马场的另一端。那一抹艳红的身影,英姿飒飒,胯下骏马疾驰,她扬着鞭,迎着风,无所畏惧。
他早猜到她或许上手快,却不想竟这般快,“速度放慢些,身体前倾,保持平衡!”他便向着她驾马的方向疾步行去,奈何伤口将将愈合,又躺了这么些时日,他双腿仍有些乏力。
“掌印,您不在府上时,春桃常常在场外瞧我们骑马的,”侍书便走近他,“只未得您允准,我们都不敢教她,她也不敢提,但她瞧得仔细,我们也看出来,她很想学。”
“这丫头……上辈子莫不是个女将军?”万荪瑜倒吸一口凉气,也顾不得行得快了伤口仍有些疼,便提起步子奔向她身畔。
春桃远远望见他向自己的方向奔来,便拉住缰绳,就要调转马头。奈何此前从未学过,到底不得法,试了几次,马儿仍向着前方奔去。
万荪瑜养了许久的伤,此番一路奔行,便有些喘不过气来,待终于靠近了春桃的马,便撑起全身力气,抬腿一跃,跨坐在了她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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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而后握住她的手,拉了拉缰绳,马儿终于调转头去。
“应该这样……你适才方法不对。”万荪瑜拉住缰绳,顾不得翻身上马时伤口的疼痛,便将她圈在怀里。
春桃便终于长吁一口气,感受到身后他温热的体息传来,心便安下来。
“你可真是胆大,还没学就敢直接上马,”万荪瑜轻声叹息,“适才若是惊了马,后果可难说,我就没见过你这般虎头虎脑的女子。”
“现在不是没事了么?我骑得很好的,只不知怎么调转过来。”春桃却笑了,感受到风自耳畔悠悠拂过,是此前十七年的人生里从未有过的畅然与快慰。
“倒是我多余了,我这便下去。”万荪瑜暗暗嗔怒于她的没心没肺,却说不出什么重话来。
“哥哥,别呀。”春桃下意识便开了口。
他闻声便喜笑颜开,适才不过是故意如此说,又哪会真的下去。
这便将她环在胸前,垂首埋在她柔顺的青丝间,吸吮着她身体的芬芳。他身上亦有淡雅的熏香味道,隔着衣料的摩挲,是体温的传递。夏末午后的微风里,便能嗅到彼此身上的香气,令人沉醉。
他伤口仍有些难受,便未将马驾得太快,只保持着缓慢前行,将她圈得更紧了些。
彼此清晰的心跳声夹杂在风声里,于耳畔回响着。有那么一瞬,便是她也希望,这样的日子便是一辈子。可她,真能一直拥有这样好的日子么?能一直在他身边么?
“哥哥,伤口疼么?”她关切询问,便是行得再慢,到底颠簸。
“不疼,”他埋首于她颈间,又在她耳后轻啄了下,“日后,若你不必隐藏身份了,我想与你在这京城里、在街市上同骑一匹,策马而行。”
“我也想有这一日呢,只是……”只她如今是个已死之人,此前陈月香一事后,她更不敢光明正大走在街上了。
“放心,会有这一日的。”万荪瑜畅想着日后种种,便觉经受了诸多苦痛折磨后,难捱的日子里有了希望。
而待骑行了好一会儿,二人终于下了马,疼痛还是席卷而至。
“嘶……”他下意识弓下了腰。
“适才不是说不疼的呢。”春桃搀扶着他离开马场,暗道这人可真会逞强。若非她一再坚持,他怕是还不肯下来。
“无妨,歇息下便不疼了,”他浅浅一笑,脑海里浮现的,尽是她适才策马时飒爽的身影,“我总觉着,你或许出身武将世家。”
有些东西,便是镌刻在骨血里的,即便离了那片土壤,必要时,依然可以生根发芽,茁壮而肆意地生长。
“在我大邺,武将世家有很多吧?”春桃搀扶着他,面露疑惑,“若真要去寻找,怕是大海捞针。”
“我听闻,镇北侯蒋盛云膝下有三子,如今都已长大成人,唯有中年所得的幼女自幼与他失散,夫妇二人镇守北疆,十余年来始终未寻到女儿踪迹。”他缓声道。
身为司礼监掌印兼西厂提督,大邺前朝官员、文官武将,其生平事迹和亲属情形,就没有他不知晓的。
“哥哥难不成以为,我便是那镇北侯失散多年的女儿?”她不禁笑了,“世间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何况我身份低微,怎可能与这等大人物有干系?”她又道。
“这的确只是我的一个猜测。但我觉着,你身上有将门之女的气势,勿要再妄自菲薄。”万荪瑜语声沉凝,收起了调笑她时的狡黠笑意,神色却是认真。
“是,春桃谨记。”这话如一股强劲的力量,注入了她心底深处。她觉着,自己如今好似真的不同了。
“还有,我难道就不是大人物了?你都能与我结识,旁的大人物也算不上什么了。”他又道,嘴角便扯出一抹自负。
“这人儿……倒是会往自己脸上贴金。”春桃暗道,却笑开了。
24. [锁] [此章节已锁]
转眼已歇息了近一月,再过两日万荪瑜就要回宫当值了。
再回府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不知是否又带回一身的伤。他不敢去想,却无法逃避。很想在回宫前与她共浴,奈何张太医叮嘱了,他这伤口两月内不能坐浴、不能沾水。
这夜,春桃解去了万荪瑜贴身的亵衣,正给他擦洗身子。布巾投在水盆里,涟漪荡漾开去,便映出一张清俊绝伦的面容。光影下,他白皙温润的肌肤微微泛着红晕。
夏末初秋的空气里,是湿润晦涩的气息。
万荪瑜忽地觉着很不公平,自她来府上至今已三月有余,他的身子她早已看了个遍,她的身体他却还未真真切切地瞧过。
“不公平呀,”他低声呢喃着,便一把从她手上夺过布巾,“我自己来吧。”他说罢便在身上随意擦拭了几下,很快穿好了衣衫。
“这又是哪根筋搭错了?”春桃暗道,正欲端起水盆去净房倒掉,却被他一把揽入了怀中。
“哥哥,你这是……”她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有些懵,他的吻已然猝不及防落在了她的额上。
“你就没想过……同我亲近?”万荪瑜的呼吸微微有些急促,眸中氤氲着一层湿热的水雾,实则同床共枕这许多时日,他早已按耐不住了,只伤口未愈,便只能忍耐。
“不……不是……”春桃摇摇头,“哥哥待我这般好,我自当……自当回报哥哥的。”
实则自他出手救下她性命那日起,她就知道该如此的,因天下没有凭空落下的馅饼。何况这几月来,他对她称得上真心以待,从未亏待过她。
“那好。”万荪瑜埋首于她鸦青的秀发间,她将将沐浴过,她的肌肤上、青丝间,皆是清冽的香气,宛若芙蓉出水,不染尘埃。
而后,他的吻便落了上来。唇瓣相触间,是酥麻的触感,脸颊上漾起了涟漪,让她觉得耳尖发热。而后他便开始攻城略地,与她气息交融。
她终于缓缓张开双唇,生涩地回应着他强势的吻,与他唇齿交缠。
他伸手环住她纤腰,便拥着她落在了床塌间,外衫相继被扔出来,落在了脚榻上。
床帐内,微微晃动的橘色光线落在她身上,便在帘帐上投下一个清瘦却窈窕的倩影。
这倩影落在他眼底,渐渐由朦胧变得清晰。他俯下身子,埋首于她白皙柔软的颈窝处,亲吻着。
她止不住低声呓语,“……哥哥……”
她的呢喃声低沉而轻柔,宛若梦呓,撞入万荪瑜耳里,却如羽毛拂过鼻尖,微痒。他再顾不得这许多,便拥她入怀,大片肌肤相触间,传递着彼此身体的温热。
良久,她终于伸手环上了他的颈项,“哥哥……受不住……”
“这就受不住了?”他呼吸急促,暂且停下亲吻的动作,“好戏还没开始呢。”他神思混沌起来,空虚的心房渐渐被温热填满,奈何身体……
舌尖轻触她脖颈上柔滑的肌肤,极轻的动作,宛若蜻蜓点水。“……这个人,真是太坏了。”她暗道,终于止不住抬首,在他白皙修长的颈项上轻啄了一下,尝试着亲吻。
“知道还击了,有长进!”万荪瑜狡黠一笑,便伸出双臂,拥着她缓缓躺下。
他的吻仍在继续。迷蒙晦涩间,他睁开微湿的双眸,眸光便落在她左侧纤腰处的胎记上。这便伸手抚上这片胎记,但见这胎记颜色粉嫩,似是花朵的形状,隐约可见四片花瓣。
“桃儿……你这胎记,好漂亮,”他低声呢喃,“也很别致,形似花朵。”
一片迷蒙间,她微微回过神来,“自小就有呢,我倒不曾在意过。”这胎记自幼伴随着她,她倒不觉稀奇。
“将来你若有缘……与亲生爹娘重逢,这胎记或许便是证据。”他嘴唇嗡动,言罢便在她这胎记上落下一吻。
只他不曾想到,这一句戏言,日后却一语成谶。
“或许吧……我倒是不强求。”她温声道,实则如今的日子,她已然很是满足,若能寻到亲生爹娘,无疑是一大幸事,若寻不到,也能坦然接受。
身体愈发炙热,他便不再多言,只与她拥得更紧些,共赴一场云雨……
橘色灯火微微晃动,他时而睁开眼眸,她的美丽映入他眼底,宛若斜风细雨下姣花初绽。“桃儿,你真美……”他低声呢喃,声音里含着颤抖,宛若潮湿的风,拂过雨后初绽的花朵。
这感受是从未有过的,恰如洪水漫溢,一发不可收拾。她觉着自己宛若岸边被搁浅的鱼,海浪层层拍打上来,被水微微润泽,又再次搁浅……
从她微微急促的呼吸声里,他感受到她渐渐沉迷,奈何他只能从她的反应里获得巨大的餍足,身体却给不出应有的回应。
他不禁发出一声轻轻的谓叹,这便伸手,凝望自己修长如玉、骨节分明的手指,确认已清洗得干净而光润。“别怕……”他轻抚她微烫的脸颊,在她耳畔柔声道。
春桃虽懵懂,此前却也得红杏指点过,便明了了他话里的意思。实则自我暗示了这许久,早就知道要如此的,她却仍有些畏惧。
肌肤相触间,他感受到了她的紧张,他温柔呢喃了一句什么,言罢又在她耳畔落下一吻。他温柔安抚她,又吹灭了床畔的烛火,霎时,室内光影被便晦暗取代。
仿佛甘霖滋润了干涸皲裂的田地,空气里晕染上一缕香甜的气息……他深呼吸,沉醉其间。
待疼痛席卷而至,她终于止不住呜咽出声。
云收雨歇,万荪瑜点了灯,便见她俏丽面容上泪水肆虐。他拿起手帕轻轻拭去她面容上漾开的泪水,试图将她圈在怀里,此刻方见缕缕红痕。
“……你也不知道轻点儿……”春桃蜷着身子,宛若柔若无骨的婴儿。
“怨我……”万荪瑜在床畔又点了盏灯,拿起手帕轻轻擦拭,“怎么回事?”他不禁有些慌张,暗想或许是适才不察,弄伤了她。
“别怕,我给你上药。”他这便披衣起身,翻开床榻最下面的一层抽屉,拿出一个银制的锦盒,其上是精美的镂空雕花,瞧得出做工精细,出自行家之手。
他动作娴熟地打开这锦盒,便自其间取出一枚纤细的玉制器物,而后又从隔间拿出一个玉净瓷瓶,吩咐屋外的侍书打了温水来,便将这瓷瓶中的药液滴在温水里,又将这软玉器物浸润在里头。
待忙完这一切,眼见春桃仍在暗自垂泪,俏丽面容上含着不解,他便道:“没事了……没事了,待上了药,便不疼了。”
春桃轻轻颔首,抬手拭去眼角的泪,却控制不住汹涌而出的泪意。除了死,她分明什么都不怕的,为何真到了这一步,却有种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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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溃败、覆水难收的无力感?
万荪瑜这便自温水盆里取出那软玉器物,又轻抚她后背,“别怕……”
春桃蜷缩在他怀里,尝试着让紧绷的身体放松。疼痛却让她仍下意识抗拒。
万荪瑜轻叹一声,见她身上又出了一层薄汗,这便拿起布巾轻轻擦干她额间青丝。她的眼眶仍是微红湿润的,虽不再落泪,却止不住抽泣。
万荪瑜披上外衫,便在床沿坐下,眼见她抱臂缩肩,抽泣未止,他眸中的柔情终于渐渐消散,被阴沉冷冽的寒意取代。
“我以为你很勇敢,无所畏惧,”他垂首凝视他,眸光幽暗,语气冰冷,“你就没想过与我这样?就这般抵触惧怕?”
“你究竟是惧怕这件事,还是抗拒我这个人?”他又道。
一连串的质问,一时竟叫她不知如何回应,“只是真的有些疼……我怕疼……并非抗拒哥哥。”
“女子的第一次,不可能不痛的吧?如何哭成你这般?”万荪瑜忍不住道,“你平日里骑马练剑,磕磕碰碰,也没见你怕疼。”
“你……就不能轻点儿么?”她终于试着开了口。
“你不过就是抗拒我,”他垂首,唇畔勾起一抹冷笑,“我身体残缺,与寻常男子自是不同……我只能……只能以这种方式与你……可自我救下你那日起,你便该知道你只能留在我这个残缺之人身边,走不了了的。”
“我从未想过要走,你为何就不明白呢?”她抬眸,眸光里含着倔强,不让眼角的泪再滑落下来。适才他所言,字字句句都如冰刀割面,“我从未在意你的残缺。”她厌恶他提及身体的残缺,如此,她便觉心头撕扯着疼痛。
“可总是,我往前进一大步,你才试着进一小步,”他冷声道,冰冷神色里更多了几分苦涩,“你该知道我万荪瑜是个什么人,我的耐心只有这么多。”
“所以,你总是居高临下,”春桃拭去泪水,不再畏惧,便直言道,“我始终,只是你的侍女而已。当你耐心消磨殆尽,便是你厌弃我之时。”
“李春桃!”他怒目圆睁,“你若真只是我的侍女,那我为你做的这些,又算什么?”
“是不是本督对你太过纵容,叫你不知满足、连好赖都分不清了?你真的以为,什么女子在本督这里,都可以尽情学她想学的,求情还都能奏效么?!”
春桃闻言,不禁一时语塞。
万荪瑜凝眸望向她,眸光冰冷,语气亦有些咄咄逼人。可他所言的每一句,的确都是对的,正确得近乎无可指摘。
春桃当然知晓他对她好。因他不仅救下她性命,留她在府上,吃穿不愁,还给予了她最大限度的自由。
她不必做那些奴婢做的洒扫粗活,可以尽情地学她想学的,而不用去做她不愿意的。他甚至可以为了她违背自己身处其位的原则,对她的姐妹高抬贵手。
她知道,别说万荪瑜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便是普通官宦人家的侍女,也不会得她这般优待。唯一能解释的,便是万荪瑜爱重她。
可她就是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尽管他待她这般好,却也不是他在占有她身体后对她发怒的理由。至于为什么不对,她想不出来。
实则这世间大部分人都想不出来的,因下位者对上位者,素来只有“顺从”二字。
25. 第二十五章 无奈
万荪瑜见她久久不言,适才的怒气便消散了大半,语气开始温和下来,“知道错了就好,我适才脾气上来,控制不住,抱歉……”
他一面说着一面行至她身侧,“差不多可以拿出来了。”这便要伸手,要将那浸染了药液的器具拿出。
“我没觉得自己有错。”她低声道,音量虽小,语气却坚定,再抬眸望向他时,眸光里便含上了倔强。
这倔强的眼神,一如殉葬前夕她请求他救她性命、言明自己想活下去时;亦如她第一次撞见他梦魇、瞧见他身子后,面对他的冰冷狠戾,言明自己不想死时。
她的倔强撞进他眼底,便叫他心头为之颤动。可眼下,他要的是她服软,“你倒是有骨气,你既不觉得自己有错,错的便是本督,即日起,搬回你自己房里去。”
他语声冰冷,宛若寒风拂面。
“是。”春桃只淡淡道,便自行将那器物取出,而后将亵衣、中单、外衫一件件穿好,开始收拾行装。
“你……”万荪瑜衣袖里的手紧握成拳,骨节间发出了脆响,“你以为自己是谁?”但凡她服个软,他今日怒气便全消了,奈何她这般刚硬,竟不加思索便要离开他的卧房。
“我不过一介微贱女子,原也当不起掌印如此厚爱。”她淡淡说着,俏丽面容上泪痕已干,瞧不见丝毫情绪。
“随你。”万荪瑜便也不再阻拦她,在这微茫的夜色里,眼见她麻麻利利地拿起几身衣裳和几床被单,便推门而出。
侍书正候在门外,撞见了她。适才万荪瑜唤他端盆温水进来,他便隐约猜到二人今夜是……眼见春桃已然穿好衣衫,拿着几身衣裳和被衾便出了门,头也不回地向着此前居住的卧房行去,便叫他一时有些发懵。
“这是闹得哪一出?哪有刚亲热完便吵架的?”侍书抓了抓头皮,只觉头都大了。果然,推门而入,便见掌印坐在床沿,面容上全然不见亲近过后的餍足,那双眸子幽黑,眸光阴沉得像要将什么东西吞噬。
“掌印……这是怎的了?”侍书轻声询问,便有眼力见地收拾起屋内的狼藉,将那器物洗净、擦干。
“随她去吧,她以为自己是谁?”万荪瑜沉声道,这么折腾一番便也没了睡意,想到适才身子始终沉寂,便又去寻那药丸。
此前侍剑出府寻了那神医后,便给他继续开了这副药,他虽每日服下一颗,从未断过,奈何如今收效甚微。曾经还能有些反应的,如今却是一片死寂。
“掌印,您别吃了,那药一日最多只能服用一颗,服得多了对身体有害无益。”侍书便阻止他服药的动作,因他今日已服用过了。
“哎……”他一声叹息,便又道,“明日去唤穆神医来,换个方子。”
侍书不置可否,但此事事关他心结和尊严,他作为属下没法拒绝的。便只轻声应下。
适才只顾着给她上药,他眼下方才觉着一阵痒痛自伤口处席卷而来,便又打开抽屉,去拿清凉药膏。如今伤口已然愈合,便不必涂抹金疮药,只需点些清凉药膏止痒。
而拿药膏的同时,他便瞧见盛药膏的瓷盒下方,堆放着一叠信件。此前他便知晓,这叠信件是春桃这些年在宫中时,她爹娘寄给她的信。
得知要殉葬时,她都将这些信件贴身藏在衣衫里,后来便带到了万府、他的卧房里。这一直,是她视若珍宝之物。
他从未想过去翻阅这些信件,因不用想也知,里头是她们母女间说的体己话。春桃养父李成和养母李田氏都大字不识,为数不多的这些信,还是李田氏口述,村头的张秀才替她写下。
春桃方才也在气头上,离去时还未来得及将这些信一并带离。万荪瑜凝视着这叠信件,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自抽屉里拿起,一封一封开始翻阅。
前面几封都还寻常,无外乎母亲对女儿的嘘寒问暖,询问她在宫里过得可好、可有被欺侮、一日三餐可有按时吃,再就是说明他们夫妇二人和家中弟妹一切安好,叫她护好自己,勿要挂念。
只看到第四封时,万荪瑜的脸色忽地一沉,眸光却是比适才愈发晦暗,还透出幽幽寒意。
实则这两月眼见他二人愈发亲近,侍书已许久不曾见万荪瑜流露这般神色了,他眸光中的阴刻寒凉,叫他不禁颤栗,“掌印,怎的了?”
万荪瑜却无视他的询问,只拿着这封信,推门而出,疾步向对面春桃的卧房行去。
耳闻门扉被推开的声音和他的呼喊声,春桃蓦地便惊醒过来,下意识撑起身子,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你倒是睡得着,”万荪瑜声音冰冷,“我就从未见过你这般没心没肺的女子!”争吵过后,他愤懑、伤怀、抓心挠肝,这丫头倒好,睡得这般香甜,可见毫不在意。
“我都被你赶出来了,哪知明日又会发生什么,可不得先睡个好觉了,”她神色淡淡,语气平静,“我不比掌印身份尊贵,今日还能吃饱饭、睡好觉,便该珍惜的。”
话虽如此,眼见他推门而入,她还是撑着起身、穿好衣衫,向他行了一礼,“不知掌印前来,有何贵干?”走动之下,身体仍传来针刺般的疼痛感,疼中带痒,甚是难耐。
“你娘这信中所言,是何意?”他阴沉眸光掠过她俏美面容,对上她倔强眼神,便将这信扔在她面前。
微微泛黄的信纸在半空中飘飞,很快便落到了地上。
“你为何要看我娘写给我的信?!”她感受到了私隐被窥探的无奈与愤懑,再忍不住出言呵斥。
“你的命都是我救的,有何机密之事是我不能看的?”他冷言反问道,眸中含着不屑,“你这是恼羞成怒了吧?”
越是愤怒,便越是在意。这是他万荪瑜的逻辑。
春桃匆匆捡起这信纸,细细端详。
“你娘同你说,待你日后出宫,会给你张罗一门比那邻居张阿牛更好的亲事,便是她远房表兄家的儿子。对方样貌端正,经商为生,家境殷实,这是她好不容易求来的。你若在宫里贵人跟前有了体面,嫁过去也不会矮人一头了。”万荪瑜一字一句道,声音低沉。
而后,屋内酝酿着即将爆发的沉默。
白纸黑字,说的的确便是这事。可这人在意的,难道就是这些?“我娘是同我说过此事不假,可我并未答允。”良久,她小心翼翼地收好这信件,沉声道。
“你未曾答允,却也未曾拒绝吧,”万荪瑜却是笑了,“对方可是富户公子,家大业大,一表人才。”
这个人说话,怎么总在人心口上淬毒,叫人无言以对?“这都是遇见你之前的事了,有什么关系呢?”她哑然失笑。
“怎么没有关系?你如今是我的人,我要你亲口拒绝这门亲事!”他直言道,语气间尽是理所当然。
“本就八字没有一撇的事,只是我娘同她那表兄提了一嘴,不曾定亲,更没有过礼,你叫我如何拒绝?”春桃终于忍不住怒骂出声,“万荪瑜,你不要太过分!”
“我懂你的意思了,你不愿拒绝,便是同意这门婚事,”他这便转身,拂袖而去,“我万荪瑜日后若还待你好,我这名字可以倒着写了!”
同这个人说话,怎的就这般费劲呢?春桃只阖上眼眸,鼻腔酸涩间,眼角不自觉又淌下两行热泪。
后半夜,两人都辗转反侧,未曾入眠。
亟待东方既白时,拂晓的微光洒进窗棂,春桃终于再支撑不住沉沉睡去。再醒来,便已是日上三竿。
披衣起身,推门而出。府上早已没了万荪瑜的身影。
侍书眼见春桃不自觉向着府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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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方向行去,便道:“掌印今儿一早便回宫里了,歇息了这些时日,怕是有段日子不会回府了。”他温声道,神色亦是无奈。
“知道了,我要回家一趟。”她只淡然道。
侍书面露惊诧,一时无言。
“我如今不能出门了,是不是?”她平静的语气里满含无奈。
“不是,掌印吩咐过了,姑娘若想出门还是可以的,只莫要存了不该有的心思,你走不了的。”侍书平静叙述着万荪瑜离府回宫前交代的话。
“呵呵……”春桃闻言不怒反笑,“放心,我去去就回,有你们几大高手在我身边看着,我又能逃去哪儿?”
这便上了回家的马车。她自然不是要逃,也从未想过离开,只昨夜那一闹,她又想念爹娘了。事已至此,有些话,她想当面同他们说。
不多久,马车便停在了城西郊外。
“桃儿,你怎的又回来了?”李成和李田氏眼见那气派富丽、鎏金坠玉的马车又停在了门外不远处,车里头下来一个身形窈窕却挺拔的少女,正是女儿春桃。
话虽如此,夫妇二人见到女儿,眸中尽是喜悦和关切,“你在宫里头当值,怎的这么快又能回来了?”夫妇二人不禁疑惑。
“我如今,已是阿笙的对食,早不住在宫里了。”待进了屋,春桃便缓声道。
夫妇二人闻言,面面相觑后便会过意来,“闺女,你就跟爹说说,那阿笙公子,究竟是个什么来头?”李成忍不住询问道。
“自你们上次回来探望后,那阿笙公子又遣人来过几次,每次带来的,都是顶好的东西。”李田氏说着,便引着春桃向墙角望去。
“这些肉、蛋都是上好的货,咱村里人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回,来人特意叮嘱,给你弟弟妹妹做些好的,补补身子,”她又道,“他还专门请了大夫过来,给我瞧病,开了几味药后,我这喘疾便好转许多,已好些日子不曾咳喘了。”
她这喘疾已有好些年了,也是春桃最担心挂念的。
听闻这些,春桃心头漫溢开层层暖意,却叫她无所适从。
“还有这些衣衫,我不舍得穿,”李田氏自房里取出件件衫子,他们夫妇二人和两个孩子都各有几身儿,“这料子多鲜亮啊,摸上去就是不一样,咱家这田里几年的收成,都穿不上这样鲜亮好看的衣裳。”
“娘……”春桃站起身来,眸中含着泪光,有感激,亦有无奈,“阿笙他在宫里贵人跟前是有体面的,所以……”她知道爹娘疑惑的是什么。
“他待你好吗?”李田氏闻言,只问出了这句。
“好,他待我很好。我欢喜什么,他都给我,想做什么,也都依我,从未苛待我半分。”她立即道。
“那娘便放心了,可我这心里啊……”李田氏说着,却是落下泪来。
“那孩子生得漂亮,穿得也体面。咱村里,就从未见过这般体面又矜贵的人儿,“她又道,语声哽咽,“可他到底是个……你到底是不是心甘情愿跟他的?”
“是爹娘没本事,能给你的只有这么多,”李成黯然,神色间满是自责与无奈,“若非我们拖累,你也不会进宫,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爹,娘,你们快别这么说!”春桃声音亦微微哽咽,“没有你们,便没有如今的我。这一切都是我自愿的,阿笙他待我很好,我如今不在宫里了,日后会平平安安的!”
可这天底下,哪里会有凭空落下的财宝?那个年轻人生得那样好看,还有钱有势,况且,他还是个内官,真能不求回报地待春桃好么?曾经只想待女儿出了宫,嫁个殷实人家,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平安度过一生,怎如今?
李氏夫妇眼见阿笙为他们所做的这一切,蓦地就有了一种卖女儿得来的富贵感。
26. 第二十六章 蹂躏
“爹,娘,我如今一切都好,你们勿要为我担心,”春桃面露关切,示意他二人放心,“你们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平安和月奴便是。”
待又寒暄几句,春桃便告别父母,坐上了回府的马车。
原来他私下里,竟做了这许多事,还从未叫她知晓。她心下既温暖又酸涩,因他待她太好,好到她不知如何回应。
既说好了不会离开,往后便好好待他。她如是想着。
却说这边
万荪瑜甫一回宫,不出所料,奏折和票拟已然堆叠成山。
太子沉船一事,以三皇子被贬为庶人、流放庐州画上了句点。朝堂上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仍有朝臣坚持上书,言明此案或有隐情,请求重审。
皇子被贬,从来都非天家一家之事,更事关前朝后宫的波澜起伏。而时下多事之秋,京中动荡,京外也不太平。
近年来,中原地带夏季多雨,洪涝频发,灾民流离失所。而今年河南一地的灾情,比京畿更为严重。
接连大雨,堤坝垮塌后,洪水一泻千里,有夫妻奋力将孩子送上梢头,而后被肆虐的洪水吞噬;山间泥沙俱下,冲毁了山脚村民的居所,死伤无数……
事态日益严重,奏表接连送到京中,圣人盛怒之下,便命万荪瑜即日离京,前往洛阳整顿吏治,并督办灾后重建事宜。
万荪瑜身为司礼监兼西厂提督,离京意味着什么,自不必多言。时下他虽还未启程,洛阳官场已人人自危,上至洛阳知府,下至其下各州县的知州知县,纷纷吓破了胆,开始钻天打洞,意图摆脱罪责。
司礼监居所,万荪瑜正倚靠在窄榻上,翻阅着堆叠如山的票拟和奏章。白纸黑字接连映入眼帘,他撑着手肘搭在膝盖上,揉了揉酸痛的太阳穴,轻叹一声便开始闭目养神。
不用想便知,官官相护之下,定是有人贪渎了修筑堤坝和灾后重建的银两,致使灾情肆虐,酿成了难以挽回的恶果。而贪渎之人必然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群、一片……
尽管眼下仍未消气,但想到几日后便要离京,万荪瑜便止不住想回府一趟,此番离京办差,他想带着春桃一同前往,只不知她是否愿意。
正沉思间,侍剑便推门而入,进来通传道:“掌印,圣上那边派人,请您去养心殿一趟。”
“知道了。”万荪瑜便自榻上起身,整了整蟒袍的衣领,将尚未阅完的票拟随意扔在了一旁的桌案上,便推门而出。
圣人的贴身内监已然候在屋外了,这便一道向着养心殿的方向行去。
歇息了这许久,万荪瑜自然知晓等待他的是什么,可逃避无用。他藏在衣袖里的手不自觉又紧了紧。
甫一入殿,不出所料地,殿内烟雾弥漫,一阵浓烈的丹药味又扑面而来。
耳闻圣人的训斥声,万荪瑜拨开迷雾,便见太子慕容珩和太子妃陆氏正跪在大殿中央,圣人立于上位,乌青的面容上满是怒色。
“你出身世家大族,竟如此不明事理!朕真是看错了你父亲,教出你这般胸襟狭小、善妒的女儿。”圣人睨向陆氏,眸光里含着冷意和指责。
“是儿媳之错,未能替殿下诞育皇嗣……”陆氏啜泣道,清雅秀丽的面容上含着恐惧。
“父皇,是儿臣无意纳侧妃,与清禾无干……”慕容珩解释道,尚未说完便被圣人出言打断。
“无耻混账!你还知不知晓你是一国储君?!”圣人抬起脚,便将慕容珩踹翻在地。
“太子与太子妃成婚五载,膝下无子,我大邺百年正统,天威何在?!”圣人又道,已然怒不可遏。
两人惊惧之下便跪伏在地,将头垂得更低,再不敢多言一句。
“退下吧,”圣人抬眸,怒气未消,“一月后,迎侧妃入府,至于人选,容朕想想。”
“是。”二人便只称是,这便起身、后退,退出了大殿。
万荪瑜分明瞧见,慕容珩周身都蓄着力,那是极力隐忍之下的愤懑。可他眼下不能同他说一句话,也做不了任何。
当今太子慕容珩,实在是个太好的人。他容颜英俊,清雅端正,文武双全,不仅爱民,还爱妻。
太子妃陆清禾,乃现今礼部侍郎陆襄之女,陆家名门士族,陆清禾与慕容珩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二人少年结发,缔下白首之约,这些年始终情深意笃。
奈何二人成婚五载,膝下仅有一女。许是生产时元气大损,陆清禾自婚后次年诞下女儿后便再未曾有过身孕,这些年虽精心调理,却始终不见动静。
朝中请求太子纳侧妃的奏章一茬接着一茬,慕容珩却始终不为所动,他只想和陆清禾一生一世一双人。
这般深情,若放在寻常人家,便是世间女子孜孜以求的,可生在帝王家,却是大忌。
万荪瑜抬眸,便在慕容珩退出大殿时与他四目相对,二人相顾无言。
待夫妇二人离去,万荪瑜便入殿,跪伏在圣人面前。
“你可有合适的侧妃人选?”圣人垂眸打量着他,晦涩的眸光下是暗流涌动。
“臣不知,此事乃陛下和太子殿下的家事,还望陛下定夺。”万荪瑜将头垂得更低,只平静道。
“工部尚书裴邕之女,如今年方十七,朕瞧着正合适,”圣人思忖片刻,便道,“尚书家的嫡女,嫁给太子作侧妃,倒是委屈了。”
万荪瑜闻言,藏在衣袖里的手不禁一紧,因有些话心里明白,却不能宣之于口。
当年他父亲宁远谦因被污贪渎,致使家破人亡,而后顶替他坐上工部尚书之位的,便是他曾经的下属、彼时的工部侍郎裴邕。而裴邕之子裴文慎,还是万荪瑜曾经在国子监的同窗。
他万荪瑜坐上司礼监掌印之位后查探这许久,种种迹象都表明,裴邕是齐王的人,此事他知晓,慕容珩亦知晓。如今,圣人竟要将裴邕之女嫁与太子作侧妃?
他想出言反对,却开不了口。良久方才道:“太子殿下还年轻,正值盛年,纳侧妃之事倒也不急,还需从长计议,挑选最合适的。”
圣人沉思片刻,便淡淡道:“平身吧,随朕进来。”
“是。”万荪瑜心下声如擂鼓,便起身,随他向里间行去。
“这是朕近日新得的一味良药,便赏给你了,快尝尝看。”圣人拿起一方金丝楠木匣子,从中取出一颗黑中泛红的药丸。
万荪瑜自然知晓圣人沉迷炼丹许久,这丹药便是以少女经血为药引炼制而成。寻常人自都食不下这等偏方,他却沉迷期间难以自拔。
而尚未待万荪瑜接过,圣人已然拿起这药丸就向他嘴里塞入。
一股血腥气夹杂着腐臭味涌入鼻腔,他下意识便将其向外吐出,便招致了圣人猝不及防地一巴掌。
“混账,朕赏你服用是瞧得起你!”圣人一把捏住他嘴唇,便又将这药丸强硬塞入他的口腔。
一阵恶心感霎时自肚腹间上涌,他禁不住呕吐起来,汉白玉地面上便蔓延开一片污秽。
“混账,敬酒不吃吃罚酒!”圣人怒不可遏,一脚便向他腹部踢踹而去。
“啊!”一阵剧痛霎时自肚腹间传来,他禁不住弓下身子,匍匐在了地上。
“朕予你服用此药是瞧得起你,你竟敢浪费,不想活了是不是?”他仍未消气,一下下接连踢踹在他腹部上。
他本就有胃疾,接连踢踹之下,本就脆弱的肠胃自是难以承受,腹中翻江倒海,更加抑制不住地呕吐起来。
圣人便一把抓住他头上凌乱的青丝,拿起布巾将他嘴角随意擦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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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就将他拖拽到床榻上,一件件除去他身上衣衫……
身体剧痛与皇权威压之下,他根本无力反抗。只能咬紧牙关,遭受这早已料到的蹂躏。
粗鲁中含着暴烈的动作一下下落在他身上,便留下了道道狰狞的血痕……
他咬牙强忍,那人却忽然停下了动作。他知晓这绝非他高抬贵手,更深层的恐惧霎时自心底蔓延。
果不其然,下一刻耳畔便传来男人颐指气使的号令:“翻身,趴好。”这声音冰冷,居高临下,又理所当然。
他自然知晓这意味着什么,动作仿佛僵住,四肢已然不听使唤。
“还愣着干什么?”话音刚落,中年男人便自床底拿出皮鞭,用力抽打在他身体上。
“啊……”他下意识抬手躲避,疼痛激得他泪流滴淌,身子止不住颤抖起来。
“你一介罪臣之子,算个什么东西?”男人神色轻蔑,“你莫不是忘了,这司礼监掌印之位当初是如何得来的?如今这副宁死不屈的模样,做给谁看?”
“这位置,朕可以予你,自然也可以收回去。”男人冷声道,又抡起起皮鞭抽打在他身上。
疼痛之下,他只觉头顶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冲撞,待冲开,他就要死了。这便强撑着翻转身子,趴在床上,等待那即将来袭的狂风骤雨。
男人便自锦盒中拿出一柄器具,铁杵的形状,似金银打磨而成,面上凹凸不平,却打磨得十分光润。
万荪瑜此刻只觉腹中翻江倒海,适才的恶心难耐感却是愈发强烈了,他强行忍下这汹涌而出的不适,剧烈的疼痛已然席卷而来,火辣辣地,似要将内里撕裂一般。
“啊……”他止不住痛呼出声,想逃离,想抵抗,却知不过是徒劳。
他的痛呼声显然激起了那人的兴致,随着力度越发强劲,他觉着胃肠就要被翻转过来,绞痛由下至上蔓延,五脏六腑都被搅动牵连着。
“就要死了吧……”他暗想着,脑海中浮现她俏丽面容和倔强神色,他忽地又流下了眼泪。
若是这般死去,当真是屈辱又不值。他还有未尽之事要完成,还有在意之人要守护……
神思混沌间,他也不知这酷刑何时结束的。只记得完事后,自己便被那人踢下了床榻,至于如何回来的,他已记不清了。
周身冷热交替,似油烹火煎,又如坠冰窟。睁开眼眸,却好似看不见了,周遭是一望无垠的黑暗,仿佛没有边际。
“掌印……掌印!”耳畔传来侍剑和侍棋的声音。
有人抬起他身子,舀了什么东西灌入他嘴里,一阵恶心之感上涌,却根本无法吞咽,尽数吐了出去。
“这可如何是好?!”侍剑焦急之下几欲落泪,“掌印根本无法吞咽,再服不下药,身上的伤如何能恢复?”
昨夜万荪瑜离开养心殿时,便晕厥过去,这一路都是侍剑和侍棋搀扶着他回来的。他身上处处是伤,鞭痕、淤伤,便是身后,都红肿破裂、血流不止……
若非亲眼所见,谁能想象一国之君,竟能残暴扭曲到如此地步!
而待张太医匆匆赶至,此等惨状都令他深深抽了一口凉气。待给万荪瑜身上各处伤口涂抹好药膏,便已是夜半时分。
待熬好了汤药,他却怎么都吞咽不进去,每喂入一口便吐了出来,便是喂他服用清水,都吐了个干净。
“恕在下直言,万掌印这是产生了应激之症,怕是很难服药、进食。”张太医无奈道,只垂下头,躲避着侍剑焦急的目光。
“那当如何?”他欲哭无泪。
“万掌印可有在意之人?得是在他面前说话有分量的,试试或许可行,”张太医缓声道,“最好……将药含在嘴里喂他服下。”说到这里,他便说不下去了。
27. 第二十七章 入宫
春桃这两日在府上,总觉着心里不踏实。
实则自打万荪瑜离府回宫,这种忐忑便一直伴随着她。因他每次回宫,总免不了经历一番折磨,她心下担忧,却做不了任何。
这日,落梅和陈月香正一起在书房练字。落梅是雅伎,琴棋书画皆通,月香却和春桃一样,父母皆是京郊普通农户,故而自幼未曾识字。是以近来闲暇,落梅便教月香读书习字。
“你瞧瞧月香,这才练了几日,字已经写得比你好了。”落梅眼见春桃踱步进了书房,便打趣道。
春桃望向桌案,便见陈月香适才所书的确字迹工整,不像她,跟鬼画符似的。“你们慢慢练吧。”她轻叹一声,又要踱步而出。
“你就这么走来走去也没用呀,”落梅自瞧出她心不在焉,显是担心万荪瑜在宫里出什么事,“你若实在担忧,就托侍书去宫里打听打听,侍剑不是在宫里么?”
“是呀,不如唤侍书去宫里走一趟呢。”陈月香亦道,话虽如此,她心下却十分恐惧。
因她曾亲眼目睹同伴被圣人折磨致死的惨状,这种恐惧曾日日夜夜伴随着她。而此前万荪瑜回府都带着一身的伤,她适才知晓,便是他这等身处高位之人,都难逃被凌辱的厄运。
春桃却怔愣,她虽然担忧,却也不想给万荪瑜添麻烦。
“不如,我们去马场,你教我们骑马吧?”落梅提议道,眼见春桃神色恍惚,便灵机一动,知她喜欢骑马,便想以此方式为她解闷。
“改……改日吧,”春桃轻叹一声,“我这两日,身上不大舒坦。”这自然不是谎话,因那日万荪瑜占了她身子,实在太痛,这两日疼痛虽然减轻许多,到底还是不宜骑马。
落梅眼见她神色有些别扭,便想起这几日她都是宿在自己卧房里,她和陈月香偶然听闻,那夜她被万荪瑜从卧房里赶出来了。
“你和万掌印,到底为什么吵嘴了?”她忍不住问道。
“没……没什么,就吵了呗……寻常夫妻都会吵架呢。”春桃垂下头,不自觉回想起那一夜,俏丽面容便染上一片绯色。
“他可是司礼监掌印啊……他待你那般好,你就服个软呗,真惹怒了他,吃亏的不还是你自己。”陈月香闻她所言,忍不住劝道。
“知道了,”春桃轻声叹息,“你们都觉得,我很贪心、不知好歹是不是?”
“是。”两人几乎异口同声,不约而同地直点头。
“你们可是我的姐妹,到底站哪边的?”她无奈苦笑道。
“我们当然站你这边,可这人吧,的确不能太贪心,我们这等女子该有自知之明的,”落梅直言道,“万掌印身处高位,还能处处依着你,你想学什么想做什么,都依你,便是寻常人家的夫婿,都做不到呢。”
“是吧,他的确待我很好,”春桃温声道,又压低了声音,凑在她两人耳边道,“可那晚,我哭了,他大概觉着我抗拒他,不想同他亲近吧。”
陈月香闻她所言还懵懵懂懂,落梅却是一下就会过意来,“哎……你呀……该说你什么好,”她到底是受过调教的,“万掌印才貌双全,怕是比寻常内官更在意身子残缺,你这……不是在他心上捅刀子么?也别怪他生气。”
“可是真的……好疼,”春桃羞红了脸,“我不是抗拒,更不是嫌恶他,是真的……受不住。”
“等你适应了,就好了吧,”落梅轻抚她后背,这事上她虽早受过调教了,到底还未经人事,“我听管事妈妈说,女子第一次都会痛的,后面就好了。”
“哎呀,你们在说这么?羞死了!”陈月香同此前的春桃一样,还是个人事不知的丫头片子,闻她们说起这些,登时便羞红了脸,捂住了耳朵。
正此事,门外便传来侍剑的声音:“春桃,随我进宫一趟吧!”
春桃闻声,便迫不及待地推门而出,“可是发生什么事了?”她满含关切地询问道,心下不禁忐忑。
“掌印在宫里……出事了,他眼下身上全是伤……药都无法吞咽……”侍剑说着,声音里便含上了哽咽。
“怎么回事?!”春桃急了,隐约便意识到事有不妙。
“你先换身衣裳吧,”侍剑一面说着,一面扔给她一身内侍的衣衫,“路上慢慢说。”
春桃便回了房,动作麻利地换上。
待万荪瑜稍稍恢复些意识时,耳畔便传来那熟悉的声音。
“掌印,没事了啊……春桃喂你喝药。”这声音飘渺而恍惚,好似来自遥远天边,却又近在咫尺。
而后唇上便传来湿热的触感,温热的汤药被渡入口中。又是一阵恶心之感上涌,唇却被那温暖湿热包裹住,待这感觉被强压下去,终于顺利吞咽。
如此反复,便终于喝完了一碗汤药。
“掌印,没事了……没事了……”担忧弄疼他身上伤口,她便轻轻拥他入怀。
他终于睁开了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隐约可见她纤秀柔美的面部轮廓。
而待视线终于清晰,他方知真的是她,她所着是一身藏蓝色内侍服,便是司礼监服侍他的小监穿的,足以以假乱真。
“你……来啦……”他缓缓吐出这几个字,眉宇间不见欢喜,却是落下泪来,“你这没心没肺之人……竟来了……”
“我不该来么?你伤成这样,我早该来了,”春桃听出他说的气话,“你别生气了,我们和好吧,好好过日子。”
“你还是嫌恶我的残缺,我知道的。”他哑然失笑道。经此蹂躏,他愈发厌恶自己这具残缺的躯体,仿佛不断提醒着他,他是那人随意糟践的玩物。
“我懒得说了,因怎么解释你也不信,”春桃熟悉了他的性子,只无奈叹息,“横竖我已经来了,是要好好照顾你的。”
万荪瑜便不再多言,此刻胃间翻涌,撕扯搅动着。更痛的却是身后,火辣辣的,宛若被刀刃割碎一般。
春桃便搀扶着他在床上躺好,轻轻点了药膏,涂抹在他身上的伤痕上。他的肌肤柔滑,莹白如玉,更显得这道道鞭痕和片片瘀伤触目惊心。
“他如此对你,要遭天谴的,”春桃忍不住道,“如此荒唐,真是枉为一国之君。”
万荪瑜却也不阻止她说出这大逆不道之言。因他梦里早杀了那人成千上万次了,然而现实里,他却迟迟下不了手,因恐惧而犹豫。他此刻只呆呆凝望着帐顶,暗骂自己真是个无用的懦夫。
“他只允我歇息五日,眼下已过了一日,四日后一早便要启程前往洛阳,你可愿与我同去?”他低声问道。
春桃却也不问他去洛阳所为何事,因她素来不主动过问他的公事,何况适才进宫路上,侍剑已大致同她说过一些。“我自是要与你同去的。”她不加思索道。
“路途颠簸,怕你受累。”他沉声道。
“受什么累?我的骑术和功夫可没白练!”她斩钉截铁道。
他闻言,死寂一般的俊美面容上,嘴角便漾起一抹笑意。他虽时常因她的倔强抓心挠肝,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就喜欢她这无所畏惧、干脆果决的性子。
“好,这可是你说的,届时若遇到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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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事,可别怕。”他嘟哝着,声音愈发微弱。
“你若一人前去,留我在府上,我才怕呢,日日提心吊胆的,”春桃一面说着,一面示意他转过身,“你那里……该换药了。”她神色亦有些羞赧。
一片迷糊中,万荪瑜明了了她的意思,身子便紧绷起来,“不……不要……我自己来吧……污秽。”
“你又瞧不见身后,如何来?”春桃语气里含着焦急,也不再与他多费唇舌,这便轻轻托起他身子,让他倚靠着软枕半趴着。
那里显然伤得不轻,仍有血缓缓渗出,春桃却是沉着冷静,麻利地戴上一层薄膜手套,指尖点了特制的消炎药膏,缓缓给他上药。
嘶……尽管她动作已然很轻,撕裂般的疼痛还是席卷而至,他整个身子下意识紧绷,作防御状。
“放轻松……再坚持一下……就好了。”春桃柔声道,并在他耳畔轻轻吹气,示意他放松身体。
他深吸一口气,周身蓄着的力才渐渐散去,奈何上药的间隙,疼痛再次来袭时,他无论如何也放松不下来,只得攥紧了身下的被单。
春桃便又放缓了动作,拿了布巾让他咬在嘴里,许久,方才涂抹好了药膏。
待结束,万荪瑜身上已然出了一层冷汗。她便又拿起干爽的布巾轻轻擦拭他额角、脖颈和周身各处。
“这才几日不见,你又不叫我哥哥了……”他语气涩然。
“哥哥,可想吃些什么了?”她轻轻揉了揉他腹部,感受到其间翻涌,可见肠胃不适。
他摇了摇头,垂首暗笑,却仍道:“你若不想这么唤,便算了。”
“我没有不想,”春桃无意与他纠缠,“还是食点粥吧,就这么饿着,只喝药,胃里会更难受的。”
见他并未表示异议,春桃便示意侍剑去端些粥来,回眸,便见他神色又有些痛苦。
春桃意识到他这是腹中疼痛,便以温水打湿了布巾,覆在他遭受重击的腹部上。
胃肠间仍在翻涌,似要呕吐。待阵阵温热自其间蔓延开来,好似注入了一股力道,那不适感终于渐渐被压了下去。
“多少还是食点粥,一直不进食的话,还会想吐的,”她温声道,“若觉着粥乏味食不下,我去给你煮碗面?”
眼见她为自己忙前忙后,眸中尽是关切,一阵内疚在心头蔓延,“那日……是我错了……我不该心急,更不该对你发火。”他低垂着头,眸光晦涩,其间含着自责。嘴唇嗡动许久,终于吐出这句话。
事已至此,他终于明白自己那些无凭无据的猜忌有多可笑。因看一个人,从来不是看她说了什么,而是看她做了什么。
“你知道就好,”春桃在他床沿坐下,又拿起布巾擦拭他额角濡湿的青丝,忽地勾唇一笑,唇边酒窝浅浅,神色甚是俏皮,“那日是谁说,若日后还待我好,名字倒着写的?哥哥眼下既知错了,是不是要改名瑜荪万了?”
“我那夜所言全是气话,你难道听不出来么?”万荪瑜闻言止不住羞赧,又垂下头,躲避着她狡黠中略含戏谑的目光。
春桃眼见他神色羞愧,似要赖账,知他一句戏言,便也不再打趣他,继而温声道:“我无意离开你,更无意嫁给旁人,我是想留在你身边,和你好好过日子的。这话我说最后一次,日后不会再说了。”她面容沉静,坚毅眸中微微含泪,语气亦十分认真。
“你回宫后,我回了趟家里的,你为我爹娘弟妹做的那些,我都知道了,”她又道,“你这个人傻不傻?平日里喜欢发火,私下里却做了这许多。”
28. [锁] [此章节已锁]
“谁允许你回家的?我同意了吗?”万荪瑜闻言,心头微暖,眼眶湿润,却仍淡淡丢出冷硬的话语,“日后没我的允准,不许出门。”
“你若真不允我出门,我能出得去吗?”她缓声道。相处这些时日,她早已知晓他就是嘴硬心软,便不再与他争论。
“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他凝望着她纤秀俏丽的面容,仍想要一个答案,“或者说,你,欢喜我吗?”
“我不知道什么是欢喜,不知道心里装着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她思忖片刻,便认真道,“我只知道,我想和你待在一处,你不在府上时,我一直担心记挂你。”
她所言前半句叫他黯然,后半句落入他耳里,又叫他止不住欢喜。只他仍对这回答不甚满意,“欢喜就是欢喜,承认欢喜我、心里有我就这般难吗?”言罢,他长长叹息。
“你说是便是吧。”春桃无意与他纠缠,便推开门,询问侍剑是否熬好了粥。
“………”万荪瑜只觉头都大了,宛若卯足了力气出拳,却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门外,侍剑正端着热粥进来了。春桃接过他手里的粥碗,便又行至床沿,在万荪瑜身畔坐下,“哥哥,你多少吃些吧,只喝药胃里会愈发难受的。”
万荪瑜感受到腹中疼痛,胃里仍在翻涌,不想叫她担忧,便轻轻颔首,就要接过瓷碗和勺子。
“我喂你呀。”春桃无视他的动作,便舀了一勺粥,轻轻吹了吹,送到了他唇畔。
万荪瑜心下欢喜,便试着将其含入嘴里。分明是一碗味道清甜的小米南瓜粥,舌尖漾开的却仍似那丹药的血腥腐臭气息,胃间便有恶心之感向上翻涌。他强压下这汹涌而出的不适感,便吞咽入腹。
“不急,慢慢来。”春桃知他难受,便轻抚他胸膛和背脊,帮他吞咽。
他便配合着一勺勺食下,“难得,能在这里食到和你一样的手艺。”
“这粥就是我煮的,你还未醒的时候。”春桃不禁笑了。
“……好吧,”万荪瑜便苦笑道,“若在宫里时,你也能在我身边,那该多好!”
“我也想……”春桃如今,已体会了日夜思念的滋味,她担忧的也只是在宫里叫人认出来,被有心人知晓了,会对万荪瑜不利。
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侍剑的声音,“掌印,万秉笔来了,他知您启程在即,有些公事想向您请教。”
万荪瑜却是神色镇定,并不急于将衣衫穿好,只以薄被搭住下半身。春桃与他目光交汇,便心照不宣地退到了梨花木嵌琉璃屏风后。
万旭推门而入,便向万荪瑜躬身行了一礼,“掌印启程在即,公事上还望赐教。”因万荪瑜即将离京办差,批红、盖印之权便暂由他这秉笔太监代掌。
他素来是个有眼力见儿的,见万荪瑜斜斜倚靠在榻上,面容憔悴,发丝微乱,中单衣领微开处,几缕伤痕隐约可见,便知他又遭受了一番凌虐。他知万荪瑜极忌讳被人瞧见这狼狈,便知自己来得不是时候,这便长话短说。
“早说了,你我兄弟一场,不必如此多礼,”万荪瑜抬眸打量他,便撞见了他眼底的一丝慌乱,“近来朝堂上无外乎那几桩事,圣上的脾性你知晓的,奏折和票拟递上来,你自己瞧着办吧。”
他语气倒是轻松,落在万旭耳里,却叫他难办了,“瞧着办是怎么办?”他暗道,因眼下一桩桩一件件皆是烫手山芋。
“侍剑,印章先交由万秉笔代管吧。”万荪瑜眼下哪里都不舒坦,只抬眸睨了眼万旭,并没有细细提点、手把手教他的耐心。
“是。”侍剑便拿出了印章,郑重地交到了万旭手里。
万旭接过这印章,心下仍有些忐忑。说了两句寒暄的场面话,便又向万荪瑜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待他走远,万荪瑜便唤了候在门外的侍棋入内,“本督不在宫里时,多留意些,盯好他。”他眸光冰冷,语气沉凝。
“是。”侍棋应道。万荪瑜此番离京,身边自有亲信跟随,便也在宫里、府上留下了另外的亲信。
“我怎么瞧这万秉笔,脑子不太灵光的样子?”待万旭行远了,春桃便自屏风后缓步走出,“哥哥离京这段时日,他若是出了纰漏怎么办?”
“你倒是杞人忧天,”万荪瑜唇角勾起一抹笑意,“他在宫中行走这些年,若是出了纰漏,也是他的命数。何况只是暂代两月,若这点事都做不好,这秉笔之位他也不用坐了。”他沉声道,淡然语气间透着冷漠。
“可你曾说,你那些义兄里,他是唯一一个曾待你好的,我以为……”春桃垂眸,眸中却含着悲悯。
万荪瑜锐利眸光射过去,一下便明了了她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这丫头到底是心善。“你是觉着,我待他冷漠了些吧?”
春桃沉默不语。
“我又不欠他的。他曾经是待我好,义父责打凌辱我时,他是唯一一个偷偷给我拿吃食、拿伤药的人。可我已经还了他了,我坐上这掌印之位后,曾经那些义兄,我只留了他一人性命,他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呢。”他语气沉凝,一字一句道。
“知人知面不知心,如今身份调转,昔日义弟,今日上级,他心中是否不忿,我不知道,自然要防着他,”他又道,“日后如何,都是他自己的命数。”
春桃闻言,便倒抽一口凉气。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被他冷冽如冰的语气说出来,还是叫她感受到了深宫里的凉薄。“你这么做,自有你的道理。”她只轻轻颔首,便不再多言。
“你既跟了我,便该知道我是个什么人的。”他顾不得身上疼痛,便将她圈在了怀里。
他身上的缕缕伤痕依旧触摸惊心,她不想弄疼他,便要挣脱,却被他圈得更紧了些。
“我早知道你是个什么人了,不也没离开?”她埋首于他胸膛里,吸吮着他身上清冽的药香,“哥哥,不疼吗?”
“疼才好呢,身上越疼,越能感受到你在我身边。”万荪瑜抬手轻抚她额上几缕乌黑的秀发,语气亦比适才温柔许多。
“这人真是疯了。”她暗自无奈,待他松开了怀抱,便又给他身上伤处重新涂抹了药膏。
就这般又歇息了四日。
万荪瑜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尚未好全,却也不得不启程出发了。
临行前他特意叮嘱了侍书,给太子那边传个信。因他此番离京前往洛阳,没有两月便回不来的,圣人若真指定了工部尚书裴邕之女为太子侧妃,慕容珩势必要当心留意。
待信传到慕容珩手里,万荪瑜适才安心离京。而此番离京,为的就是出其不意,故一行人皆便装出行,万荪瑜扮作富家公子,春桃和一众番子则作侍卫装扮。
时下已是初秋时节,烈日当空,阳光落在身上仍有些火辣辣的燥热。圣人下旨,命万荪瑜七日内抵达洛阳,这一路上便行得极快。
马车微微晃动,已接连赶了两日的路程,万荪瑜显然有些支撑不住。伤处虽不再出血,内里却仍有些疼。
春桃便引着他趴在自己膝上,她身上清冽香气氤氲在空气里,他便觉疼痛缓解许多,伸手抚上她白皙颈项……
“……哥哥……这是在车里……”春桃止不住羞赧,便伸手摁住了他的动作。
“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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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他却是不以为然,“车里只你我二人,大家都忙着行路,谁会留意?”
春桃知道他的,想做什么总有千万个理由。这便松开了手。
他轻轻拥住她,修长手指细细摩挲。她下意识摁住他,不想他却迅速抽离。
异样的感觉渐渐晕开,“……快停下。”她企图制止,他却抢先一步。
“你这人,可真坏!”春桃不服气道,“是谁刚才一会儿说头晕、一会儿说胃里疼的?这会儿欺负起人来,力气倒是不小。”
“你在我身边,我自然有精神。”万荪瑜勾唇一笑,双眸却似两弯新月,神色狡黠,仍未停下动作。
她将将反应过来,奈何为时已晚。
“别怕,这次定不疼了。”他在她耳畔轻声笑道,便细细凝望着掌心。
他擅自攻城略地,试图让她餍足。臻入佳境,直到渐渐疲惫。这感觉,是她从未有过的。
她只觉面颊好似灼烧,抬手触上去,一片滚烫,“你再这样,我上前面骑马去,不和你待在车里了。”她嗔道。
“别呀,”万荪瑜确认车窗严严实实地阖着,车帘并未透风,“感觉如何?应该不疼吧?”他温声询问她,又在她耳后落下轻柔一吻。
她愈发羞赧,可适才的确是舒适的,那感觉浅尝则止,却还想……她沉默片刻,便垂首淡淡道:“……不疼。”
“那便好。”车帘垂落,马车内光影微暗,官道两旁树木葱茏,便在车内投下斑驳的树影。影影绰绰,娇花微颤。万荪瑜便俯身,亲吻她。
“……你有完没完?”她羞赧之下欲起身,却被他一把摁住。
“再坚持一会儿,好不好?”他轻声嘟哝着,以示哀求。
“好吧。”她假意答应,便不再动作。趁他不备,微微用力一踹。
“啊!”疼痛自那处袭来,他吃痛之下便跌坐在地上。
春桃便顺势麻利地穿好衣衫,行至他身畔,伸手将他摁在了地上。
“……疼……你踢我做什么?”他秀眉紧蹙,暗道这丫头当真是身手灵活矫健,力气还大。
“只许你欺负我,便不许我欺负你了?”她不服气道,指尖越过他衣衫,学着他的动作,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别……别呀……”他欲挣扎着起身,奈何为时已晚。
她虽起步晚,这一身功夫终究没有白练,他想反击,却被她死死摁住,他想挣脱,又被她一个巧劲儿挡了回来。如此,便毫无还手之力。
“别……求你了……”万荪瑜恳求道,仿佛不会游水之人在水中浮沉。
春桃见他眸中水雾迷蒙,“姑且饶了你,看你日后还敢不敢欺负我。”这便停下。
万荪瑜不禁长舒一口气,俊美面容上神色嗔怒,“这是我最脆弱之处……不是……”他低声嘟哝,愠怒间含上了委屈。
“那你欺负我时怎的为所欲为?”春桃不服气道,“不是有个词叫礼尚往来?凭什么只能你欺负我?”
“你……”万荪瑜一时语塞,竟是哑口无言。半晌方才道:“这是我残缺之处……不该被如此……如此……”他说不下去了,脑海里蓦地便浮现出曾经被那人折辱时的情景,虽然他知晓,被她这般对待显然是不一样的。
她适才被他欺负得够呛,见他倒委屈上了,便大着胆子凑到他耳畔低声呢喃了一句什么,神色狡黠。
“你……”万荪瑜闻她所言,羞愧愠怒之下,一片湿热竟模糊了视线,这下真气得说不出话了。
这丫头方才所言,是嘲笑他身体无能么?怎能如此没心没肺?
29. 第二十九章 见血
一阵酸涩自心头蔓延到鼻腔,泪水模糊了视线,终于自眼眶缓缓滑落……
春桃见他缄默不言,便凑到他身畔,抬眸一望,便见他眼眶湿红,俊美面容上满是泪水。
“哥哥……怎么哭了?”她适才不过嗔怒之下的一句玩笑,不曾想竟叫他流泪了,她便有些焦急,轻抚他后背,“可是适才弄疼你了?”
“你这般没心没肺,我不理你了!”他说罢,便转身背对着她,垂下头偷偷拭泪。
“我方才不过开玩笑呢,哥哥若是觉得难受,我日后不这样了,”她担心适才力度大弄疼了他,“是不是伤口疼了?”她便凑到他身畔,拿起手帕拭去他眼角的泪。
“你到底知不知晓我在意什么?”他低声抽泣,神色委屈,“我这里和寻常男人不一样的……你还说它……便是嫌弃我……呜呜呜……”
春桃便意识到,是方才的戏谑之言叫他自卑了,“是我错了嘛,但我未有半分嫌弃哥哥的,你别……别难过了……”她柔声道,轻轻将他圈在怀里。
他闻言,泪意愈发汹涌,身子微微颤抖,“我身子无能……所以只能用手……你若不愿……便算了。”他撇撇嘴,抬手拭去眼角的泪,垂着头不再瞧她。
“我没有不乐意呀,其实挺舒服的,”春桃便直话直说,“只不能老是你欺负我,得有来有往才行。”
“你可曾见过……寻常男人的身子?”万荪瑜微微抬起头,犹豫许久终于问道,“你得如实回答我。”
“从未,”她不加思索便道,“除了你,我从未见过旁的男人的身体,我八九岁时被爹娘收养,十三岁便入了宫,如何会见过?”她认真道,语气里含着无奈。
万荪瑜闻言终于长吁一口气,想到她自幼漂泊,又早早入了宫,如今也不过是个碧玉年华的少女,怕是连正常男人的身体什么样、男女行欢具体怎么回事都不知道。到底是他胡思乱想了。
“你别难过了,我从未嫌过你,我知道你身子疼,心里更疼,我也不知如何安慰你,便只能再抱抱你啦。”春桃温声道,这便伸手,又将他圈在了怀里。
她没读过什么书,的确不会安慰人,但她知道如他这般才貌双全、心思敏捷之人,对于这身体残缺,心里定是极痛。
“好吧,我原谅你了。”万荪瑜低声嘟哝道,心里却有层层暖意蔓延开来,便反手拥住了她。
时下虽已入秋,郊外阳光依旧热辣,马车里便有些燥热。万荪瑜身上的鞭痕瘀伤已渐渐恢复,只汗水流淌之下,微微有些发痒。“再给我……涂点药吧。”他低声道。
春桃便缓缓松开了怀抱,自行囊里拿出瓷盒,旋开瓶盖,又解开他月白色广袖外衫、而后是中单,便点了清凉药膏涂抹在他道道伤痕上。
他肌肤莹白如玉,眼下伤痕虽浅了些,瞧上去仍有些触目惊心。春桃心下怜惜,动作细致又轻柔。
“那里……也有些难受。”他神色羞赧,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春桃便解开他亵衣,在他那伤疤上点了药膏。长途行路,伤口又微微有些泛红。
清凉的触感传来,他便觉舒适许多,又在春桃眼神示意下侧过身去。她便戴上了薄膜手套,点了药膏缓缓探入。身后虽已不再渗血,想来里头还未全然愈合。
待收拾完这一切,又行了许久的路,转眼已至日暮时分。接连赶了三日的路程,一行人都十分疲惫,无论如何便该寻间客栈住下了。此地地处郊外山麓间,再往南,便要入邯郸城内。
侍剑得了万荪瑜允准,便示意其他身着便装的西厂番子今夜入城留宿,暂且休整一夜,明早再继续行路。
万荪瑜和春桃此刻都有些疲惫,二人正依偎在一起闭目养神。突如其来的细微响动,便叫万荪瑜止不住震颤,这便清醒过来。
“哥哥,怎么了?”春桃一面询问,一面与他一道轻轻掀开车帘,便见一行黑衣装扮、手持弯刀之人自漆黑的山麓深处接连涌现,观架势,来人不少。
观其装扮和身手,应是此处山间劫匪,并非训练有素的杀手。只人数之多,仍叫人不禁恐惧。
侍剑、侍墨等身着便装的番子便紧紧护在万荪瑜马车之侧,长剑过处,劫匪接连倒地,便近不得马车分毫。
只随着又一波人涌上来,拨动衣袖间藏着的箭弩,便接连放出暗器。包括侍剑在内的不少人便相继中箭。
万荪瑜见情势不妙,便迅速自马车下方木匣里取出一枚西厂特制的烽火传信筒,动作麻利地用打火匣点燃。掀开车帘,夜空中顿时便划过一道锐利的火光。
西厂司事处遍及大邺各处,此行这一路,原是想隐藏身份,攻其不备,如今看来却是不行了。待城内司事处的番子接收到信号,不多久便会赶至。
只眼下山匪颇多,待众人接连负伤,便有些落于下风了。
春桃凝神屏息,便听闻陌生的脚步逼近了马车。这便穿好外衫,抽出了腰间那柄轻盈又削铁如泥的利刃。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春桃握紧了手中利剑时,一柄弯刀已然穿透帘幕,插入了马车。
万荪瑜屏住呼吸,攥紧了春桃的皓腕,眼神示意她勿要下车。
不想门帘已被掀开,一个面目狰狞的黑衣汉子已然抄起弯刀劈砍过来。
而随着一声惨叫,他便僵住了动作,身后侍墨的长剑已然洞穿了他身体。
只随着来人愈来愈多,侍剑侍墨等人已被冲散。春桃面色沉凝,毫无惧色,便执剑挡在了万荪瑜身前。
万荪瑜便见如墨夜色里、昏暗光线下,一袭黑色束腰男装勾勒出她纤瘦又挺拔的背影,她一头青丝高高束起,几缕凌乱乌发贴在脸侧随风摇曳,却透出摄人心魄的坚毅。
“桃儿,你快回来!”恐惧拉回了他的理智,“危险!”
春桃却已顾不得任何,值此危难之际,她满心所念,便只有护他周全。
一名手持弯刀的彪形大汉已然攻了过来,若说不惧怕是不可能的,春桃咬紧牙关,便执长剑,挡住了他劈砍的动作。
“哟,竟是个小娘子!”昏暗光影下,此人瞧出她竟是个女扮男装的貌美女子,便放松了警惕。这便执刀,一只脚踩上马车,步步逼近。
春桃抬眸,佯装镇定,便趁此人不备,使出浑身力气,以最快的速度出剑,剑尖插入了他的胸膛……
此人尚未反应过来,胸口已被一剑贯穿。他双目圆睁,望向眼前这身形纤秀、眉目俏美的女子,犹带着不可置信。
春桃迅速拔剑,鲜血喷溅而出,洒在了她面容上。她终于浑身脱力,手中长剑应声而落。
万荪瑜匆匆行至她身侧,便见夜半时分的朦胧月光洒在她白皙俏丽的侧脸上,艳红的鲜血顺着她微微瘦削的下颌线向下流淌,映衬着她俏美精致的面容,竟平添了几许妖冶凌厉的美感。
他望着她移不开眼,神思便有一瞬的恍惚。
而后一行黑衣装扮的番子迅速赶至,黑压压一片,与这苍茫夜色融为一体。山匪纷纷倒下、尽数伏诛。
“掌印,我等来迟,还望掌印恕罪!”为首的是个身形瘦高、面容冷峻的青年,这便跪在万荪瑜身前。
万荪瑜挥了挥手,便示意他起身,“一半人马随本督回城,余下的,你知道该怎么做。”
“是。”这青年便留下一半人马,手持长剑,向着山麓深处而去,另一半则护卫万荪瑜入城休整。
这青年便是西厂在这邯郸城内设立的司事处的主事,名唤“秦诚”。
侍剑、侍墨均有负伤,虽未伤及要害,却出了许多血,简单包扎处理后,便上了另一辆马车。而俘获的几名活口,亦随着队伍一道入城,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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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自不言而喻。
万荪瑜凝神屏息,原以为便装出行不至惹人注目,不想扮作寻常富户公子,却引来了山匪。他长吁一口气,便拿起布巾,就要拭去春桃面容上的血迹。
春桃显然惊魂未定,在他触上她脸颊时,身子仍不由自主地颤抖。
“你适才出手干脆利落,杀人时都不惧,这会儿怎的怕了?”他唇角微微勾起一抹弧度,语气却是轻描淡写。
话虽如此,但鲜少有人第一次杀人会不后怕,因没有人生来喜好杀人,何况她一介女流。
适才血喷洒在她脸上,腥热,黏湿,眼下他虽正拭去这污秽,恶心恐惧之感却在她心头愈发清晰。
春桃只沉默不语,抱臂缩肩。
万荪瑜知她恐惧,便伸出双臂,将她拥在了怀里,“别怕,没事了。”他的唇落在她颈窝上,指尖温柔地抚过她脸颊,理顺她颊畔凌乱的青丝。
她眼下恐惧未消,可适才她义无反顾挡在他身前,眼神坚毅,出剑利落,鲜血喷洒在她白皙秀美的面容上……这一幕幕,却叫万荪瑜心头没来由地生起一阵兴奋与快慰。
“你杀人的样子,美极了,”他感受到她在自己怀中渐渐不再颤抖,便在她耳畔温声道,“你适才为我杀了人,我们这辈子,应是注定不会分开了。”
“这个人,真是个疯子……”她暗暗道,周身便又开始蓄力,衣袖里的手攥得更紧了,尽管适才死在她手上的是个无耻匪徒,她的心却就是难以平静。杀人总是痛苦的,他怎能说出这般话?
他将她圈得更紧了些,手又伸进了她的里衣,这次却不是欺负,只是含着怜惜地轻抚她柔滑肌肤,以示安抚。她身上蓄着的一股力终于在他的温柔里,慢慢散开……
“你为我杀人了。”他又凑到她耳畔缓声道。
“你为何又说一遍?”她忍不住撑起手肘,抵在他腹部用力还击,“我并非为了你,适才若不杀他,我也会死。”
“何必自欺欺人?”万荪瑜勾唇一笑,他眼下虽着常服,并未涂抹脂粉唇脂,神色却极是妩媚,“你就是为了我。”
春桃便也不再解释,“杀人于你而言,就这般轻描淡写,你不害怕么?”
“你已经知道我是什么人了,若是畏惧杀人,我早就死了,”万荪瑜沉声道,又抚了抚她柔软秀发,“别怕。”
春桃便倒抽一口凉气,脱力瘫软在他怀里。
眼下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一行人自不会再乔装隐藏身份,便直接去了城内司事处落脚。
万荪瑜撑起身子,便搀扶着春桃下了马车。他也不顾及旁人眼光,两人衣袖里的手紧紧交握着,不曾分开过。
秦诚自为万荪瑜安排了司事处最宽敞繁丽、朝向最好的上房,万荪瑜便引着春桃,入了里间下榻。
事先已命人备好了一应所需,二人推门而入,便见屏风后水雾弥漫,一方木桶内已盛好了热水。
万荪瑜便动手解身上衣衫,就要进入其中沐浴。待他将衣衫尽数除去,却见春桃仍立在原地,未有动作,这便伸手解去她腰带,脱掉她外衫。
他一直想和她共浴,只可惜此前身上一直有伤,在府上时未有机会。
春桃却也不抗拒他的动作,任由他这般,身上衣衫便一件件掉落下地上,只剩下里间薄薄的肚兜。
万荪瑜正欲伸手,她却仍有些羞赧,“先进去吧。”这便反手握住他玉指,两人一道跨入了浴桶里。
屋内只点了两盏灯,蛾黄色微光映照下,水光潋滟。万荪瑜眼见她依旧魂不守舍,便终于解了她肚兜的细绳。光影浮动下,她玲珑曼妙的躯体映在玉石屏风上,却似一幅浓淡得宜的水墨仕女图。
他心头不自觉微微发热,“还害怕么?”他一面温声询问,一面拿起打湿的布巾,擦拭着她娇嫩白皙的脸庞。
30. 第三十章 温柔
春桃只沉默着未有回应,却也不再抗拒,任由他将自己圈入怀中。
时下,二人身上皆不着寸缕,雾气蒸腾间是大片肌肤的相触与贴合。她终于渐渐放松下来。
他便来了兴致,伸手在盆中打着圈儿,便开始戏起水来。波光潋滟间,他细细端详着她曼妙躯体和水中倒影,目光便又落在她左腰处的胎记上。
这便伸手抚上这胎记,那夜亲近时终究有些心急,眼下细细端详这形似花朵的美丽胎记,便觉宛若明媚春光里悄然绽放于枝头的桃花。
“你爹娘倒是歪打正着,收养你时还没发现你这胎记吧?就给你取名春桃,而这胎记恰似桃花。”他一面轻抚她白皙肌肤,一面温声道。
在他轻抚之下,阵阵酥痒自腰上传来,被他这一闹,她适才恐惧之下紧绷的力道却是卸了,“我倒是没想到这层,或许这也是我与他们的缘分吧。”
“我既发现了这点,那也是你与我的缘分了。”他轻声道,又拿起布巾继续擦拭她面颊和发丝。
“可真会见缝插针……”她不禁暗笑,适才的恐惧渐渐消散,便索性倚靠在他瘦削的肩头。
分明他已给她擦洗过好多遍,她却觉鼻端仍有血腥气挥之不去,便强迫自己不再回想适才发生之事,感受着与他肌肤相触间的温热。
万荪瑜感受到她周身放松下来,已不再紧绷,便柔声道:“我身上还有伤,你帮我擦洗擦洗吧。”
“………”春桃一时语塞,便拿起布巾细细擦拭他身体,水光润泽下,他白皙肌肤上的道道伤痕却是愈发明显,“你身上伤势未愈,不宜在水里泡太久的。”她一面说着,一面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好吧。”他低声嘟哝道,便任由她麻利地在他肌肤上游移。
待擦洗干净,他又伸手自她身后圈住她,修长手指环在她胸前,轻啄她粉嫩的耳垂,含在嘴里亲吻舔舐。
她在他的撩拨下低声呓语,便觉身体里蔓延着阵阵隐秘的舒适。
不想待她面颊绯红时,他却停下了动作,“今日早些安置吧,别怕,我陪你睡。”
他这般显然是以退为进。今日马车上既已亲近过,又经历一番凶险,他便压下了再“欺负”她一番的念头,得叫这丫头歇息好了,不畏惧时,自己主动与他亲近。他暗想着。
春桃虽觉意犹未尽,闻他所言,仍轻“嗯”一声。
二人洗漱完毕,便一道自浴盆里起身,细细将身子擦拭干净,便上了床榻。
时下已然入秋,白日里虽依旧燥热,夜间的微风里却已送来几许微凉。二人身上寝衣皆是蚕丝织成,极是轻薄,万荪瑜便侧过身,将她拥在怀里。
她肩背纤薄,颈项上的肌肤白如初雪,又如凝脂般光洁,他的唇便落在了她颈侧,“还害怕吗?”
“不怕了。”她低声道,感受到他怀抱的温热,她身子终于全然放松下来。
他唇畔便勾起一抹浅浅笑意,就这般相拥着,一夜安眠。
次日,万荪瑜便换上一身红色鎏金蟒袍,曳撒的形制干脆利落,脚踩黑色皂靴,便就这般翻身上马。
春桃亦是一身曳撒样式的黑色男装,与他同乘一批马,一行人便启程,向着洛阳而去。
此番既已惊动了司事处,出行便不再隐藏身份,只得以最快的速度赶往洛阳。而策马比乘坐马车更迅速些,便只得一路策马而行。
风自耳畔呼啸而过,这一路都行得极快。“哥哥,若是不舒坦了,便歇息会儿吧。”她担忧他伤口,便示意停下歇息片刻。
实则别说他身上有伤,便是她,这一路颠簸,大腿内侧都磨得红肿破裂。
“你若是还能坚持,我们便继续吧,”他轻声叹息,“叫你不同我一道出来,是你偏要来的,这下知道苦了吧?”他声音里微微含着颤抖,显是极力忍耐着疼痛。
“我没事,”春桃只擦擦额角的细汗,语气轻描淡写,“我若是不同你一道,你能愿意么?”她已知晓了他性子,便反问道。
这便噎得他一时语塞,“你若不愿,便不是我欢喜的那个春桃了。你该知道,我就喜欢你这麻麻利利的性子。”他说着,便又将头埋在她乌青柔软的发间,吸吮着清冽芬芳的气息。
时下金桂飘香,空气里氤氲着桂花清甜的香气,便与她清冽的体香融为一体,叫他不禁沉醉,仿佛身上疼痛都减轻许多。
春桃便只微微一笑,感受到身后他身子的脱力,便将他的手攥得更紧了些,一手挥动皮鞭,马儿便风驰电掣般向着前方驶去。
将将过去三两日,万荪瑜便携一众西厂番子抵达了洛阳。甫一入城,一行人马便径直向着司事处而去。
这一路众人都十分疲惫,洛阳司事处的主事徐廷坚已早早候着,见万荪瑜车马行至,便向他俯身行跪礼,“掌印!”
“虚礼都免了吧。”万荪瑜便与春桃一道翻身下马,此处远离京城,他便不再避忌旁人的眼光。二人便径直入了上房。
医官早已在里头候着了,“无碍,你去那边吧。”他沉声道,便眼神示意医官去那头厢房里给侍剑、侍墨疗伤,他二人自那日负伤后便一直在行路,眼下已然有些脱力。
“是。”
待他终于引着春桃入了里间,阖上门扉,便终于倒抽一口凉气,再支撑不住瘫软在地。疼痛使他面色惨白,额间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哥哥……”春桃正欲搀扶住他,终日奔走的疲惫脱力,却使她被他带到了地上。
“说好不逞强的呢?”她语气里透着怨怼,眸光却满含关切,这便搀扶着他起身,向着床帏的方向行去。
他此刻步履虚浮,伤口处疼痛牵扯着,不过几步的距离,须臾便是漫长。
春桃便褪去他红色蟒袍,脱下他皂靴,便扶他躺在了榻上。而后解去他中单和亵裤。
身上鞭痕瘀伤倒是好得差不多了,那伤口却毫无疑问地又红肿发炎,腿根处亦被磨得红肿破裂。
春桃轻轻擦拭他伤口四周,便点了消炎药膏涂抹上去。
“嘶……”疼痛使他身子止不住震颤,“轻点儿啊呜呜……”他咬住下唇,抓紧了身下的被单。
“待此间事了,返程时无论如何也别骑马了。”春桃无奈叹息,也不责备他逞强,只细致地给他涂好伤药。
万荪瑜轻轻颔首,便以薄被搭住下身,“我也给你上点药吧。”他声音里透着疲惫,眸中却染着疼惜。她虽上手很快,却也将将学会骑马,不必想便知她腿上亦有磨损擦伤。
“好。”她知他意思,如今已然亲近过,便也不再避忌什么,这便在他身畔躺下。
他垂下头,便见她大腿内侧白皙柔嫩的肌肤已然破皮出血,这便也点了药膏,轻轻涂抹上去,“忍着点儿。”分明只是小伤,不知怎的,他心下却疼痛非常。
春桃只轻轻抽动几下,“无碍,不疼的。”她自幼漂泊,挨饿挨打是常态,也从来不觉自己身子金贵。
“在我面前,你哪里不舒坦了,都可以直说的,”万荪瑜动作轻柔地给她涂抹好药膏,便在床沿半躺半坐着,将她拥在怀里,“你就在这里歇息,若是缺了什么,吩咐徐廷坚便是。”他一面说着,一面轻抚她微乱的秀发。
他极致的温柔令她不由自主地沉醉其间。她见过他阴晴不定的脾性,亦见过他凌厉狠绝的疯狂,可他的温柔分明也是真实的,似涓涓细流润泽着她,又似绵密云朵将她包围。
“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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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歇息会儿吧,你这伤口要养养。”她眼见他撑起身子,穿上红色鎏金蟒袍,便下意识拉住了他蟒袍的衣摆。
“公事耽搁不得,去得迟了,恐生变故,”他一面轻柔地拨开她拉住他衣摆的手,一面温声安抚道,“无事,有人护着我,夜里我便回来了。”
“我随你一起去。”她便也披衣起身。
“听哥哥的话,好好歇息,你再这么折腾,我可生气了。”他勾唇一笑,笑颜间却含着宠溺。
“好,”春桃便又回到床畔坐下,“我就歇这一次,明日便随你一起。”
“好。”他干脆地应下,便拂袖出了房门。
春桃只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出神,她分明瞧出,他行路时步履趔趄又虚浮。
万荪瑜便强忍着伤口的疼痛不适,迅速上了马车。而待他离开春桃的视线,眸中的柔情便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只有冷冽和阴狠。
侍剑伤势亦未全然恢复,也一道随他上了马车。得了万荪瑜眼神示意,他便自腰间拿出一个精致的琉璃打造的锦盒,旋开盒盖,便见其间是艳红色的唇脂。
他便动作熟稔地点了这艳红唇脂,涂抹在万荪瑜棱角分明的薄唇上。顷刻间,他少了血色的薄唇上便漾开一片艳丽绯红,衬得他本就俊美的面容愈发明媚鲜亮。明艳动人,又风华绝代。
不多久,随着车驾停在了府衙外,一行黑衣番子已然将府衙周遭里三层外三层包围起来,密不透风,恰似铁桶一般。
洛阳知府王行知踉踉跄跄地自里面走出,便抬眸望向这一袭红色鎏金蟒袍的俊美青年,但见他肤色白皙,唇色艳红,一抬眸一垂首间,唇角便漾开一抹笑意,在这微凉秋日里,却似春花绽放。
貌美之人总是很容易让人放松警惕,何况万荪瑜生得谪仙一般,且他处理公事时素来爱笑,这融融笑意,便更易叫人忽略他的身份和行事手段。
“掌印……掌印……”王行知身子微颤,便向他躬身行礼,“不知掌印大驾光临,有何贵干?”他眼神闪烁,分明是明知故问。
“王大人,这便随本督走一趟吧。”他唇角微微上扬,挥手示意,身后的黑衣番子已然上前,钳制住王行知。
王行知适才回过神来,他万荪瑜是什么人?年纪轻轻便兼任司礼监掌印和西厂提督,是个谈笑间抖落几百个心眼子的主儿。“掌印……敢问下官所犯何事?还望明示!”
“王大人,您自己说呢?”万荪瑜上下打量着这纵横官场多年的中年男子,神色间含着不屑,“你虚报工料,以次充好,致使堤坝垮塌,淹死灾民数万计。事后仍不知悔改,玩忽职守,贪渎赈灾饷银。你说,这桩桩件件,该如何判呢?”他一字一句缓声道,同时漫不经心地拨弄着修长拇指上的玉扳指。
轻描淡写的语气,漫不经心的神色,落在王行知耳里,却如遭雷击。“掌印……掌印……下官冤枉啊!还望掌印明察!”这人霎时便跪伏在地,连连叩首求饶。
“带走。”万荪瑜冷声道。他身后身强体健的番子便拖拽着王行知向府衙外行去。他自然知晓今夏之人祸绝非王行知一人所为,只他身为洛阳知府,自是首当其冲。
正此时,王行知身后便有一人三步并作两步奔向他身侧,此人便是他的幕僚。
“大人……大人,您要的人……属下带来了。”此人气喘吁吁,甚至顾不得一行番子将他隔绝在外,便高声呼喊道。
王行知这便会过来他话里的意思,强自挣扎着跪伏在地,“掌印……下官听闻……掌印出身名门,当年家门遭难,便与胞姐不幸失散……下官寻到了您的胞姐……还望您……网开一面。”他浑身颤抖,将头压得很低,不时抬眸打量着万荪瑜,眸光闪烁。
31. 第三十一章 “姐姐”
疼痛与疲惫交织之下,万荪瑜闻他所言,心头忽地一紧。待他转过身来,俊美面容上再不见一丝笑意,眸光淡漠而冰冷,上下打量着王行知,“王大人,开口之前,得先想想后果。”
王行知抬眸,眼见这青年眼光如刀似剑,恐惧之下便将身子弯得更低,仍嘴唇嗡动,斩钉截铁道:“若有半句虚言,叫我天把雷劈,不得好死!”
“带走,听候发落!”万荪瑜目光冰冷,示意手下番子将此人押入大狱。在大邺各地,西厂司事处都有特设的牢狱,为的就是直接审理本地抓获的要犯。
王行知恐惧之下自是不住地挣扎,奈何徒劳无益。待将他押入狱中,一阵冷意里夹杂着血腥气扑面而来,便见四下一片漆黑,只余几点昏暗的灯火微微晃动。
他抬眸,便见那一袭红衣的貌美青年正缓步向他走近,但见那青年眸光幽幽,漆黑的眼瞳深不见底,恰如这幽暗的地牢,阴森可怖。
“下官说了……下官知晓您胞姐的下落……”深不见底的漆黑与噬骨的寒意叫他浑身颤抖,他此刻手腕脚腕皆被铁链缚住,仍跪伏着向前,试图抓住万荪瑜衣袍下摆。
“本督没见到人,怎知你所言是真是假?”万荪瑜退后两步,便在他牢房外坐下,好整以暇地撑起膝盖,手肘搭上去,审视着眼前这恐惧之下状若疯癫的男人。
“今夜……下官今夜便遣人……将她送到您下榻之处,是真是假,您自会知晓!”王行知颤抖着,宛若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万荪瑜并未回应他所言,只垂首,细细把玩着修长拇指上的玉扳指,反复摩挲。
这许多年,他实则一直在打探同胞姐姐宁荪瑶的下落,只罪臣女眷,等待她的是什么不必多言,他不敢深想。
从前位卑之时,他没有机会走出高高的宫墙去寻她,如今坐上司礼监掌印之位已两载,他暗中多次派了番子细细查探,却一无所获。
他不敢接受最坏的可能,只觉是自己漏掉了什么线索,是以寻不到她。罪臣之女,大都是要被充为军妓的,实则他根本不知道家门遭难之时,她被送往了哪处卫所、哪片军营,又或者,一开始方向就错了。
无论如何,眼下有人将她送到了眼前,是真是假,他都该亲自见上一见。
这便起身,踱步离开。他步履间仍透着虚浮,踏过地牢里冰冷的青石地面,发出簌簌的声响,却昭示着他内心的忐忑。
待返回下榻之处,已是日暮时分。
他撑着疲惫的身体推开门,看到的便是一个端坐于桌案前,婀娜而飒爽的身影。她披着一身利落的黑色曳撒,却更勾勒出她身形窈窕而挺拔。她此刻正提着笔,浓墨在宣纸上晕染开来,字迹工整,却是比此前进步许多。
见他推门而入,春桃便放下手中的笔,搀扶着他回床沿坐下,“哥哥,快歇息吧。”眼见他面色苍白,额角密布着冷汗,便知他忍受着疼痛与疲惫的双重侵袭。
“你这字倒是长进不少,所以,你此前不是写不好,只是无心。”万荪瑜眸光掠过她桌案上的字迹,周身放松下来,却是勾唇一笑。
“我不过是闲来无事,打发时辰,这里什么都有,徐主事也是个殷勤周道的。”春桃一面温声说着,一面褪去他红色蟒袍,就要查看他伤口。
二人此刻身子挨得极近,她甚至嗅到了他身上一丝淡淡的血腥气。只她并未开口询问,因知晓他是做什么的,此次办差,不可能不见血。
“洛阳知府王行知,今日下了狱,他虚报工料、贪渎赈灾饷银,罪无可恕。”他缓声道,清朗声音里透着虚弱乏力,便缓缓躺在榻上,任由她褪去他亵裤,清洗伤口,涂抹药膏。
“此人身居其位,却鱼肉百姓,若是一刀斩了他,都是便宜他了。”春桃说着,语气愤懑。她自幼漂泊,时常食不果腹,有上顿没下顿,她实则比万荪瑜更能体会这等贪官污吏加诸于底层百姓身上的苦难。
“他死不足惜,只他同我说,寻到我长姐下落了,”他沉声道,疑惑的语气里又含着期盼,“我准了他,入夜将人送来此处。”
“会不会是他意图活命的托辞?”春桃提高了警惕,“我知道哥哥想寻到她,只是……”后面的话,她没再说下去。
这种想寻到亲人的心情,她自是能体会的。若有人此刻出现在她面前,告知她寻到了她亲生父母,她便是瞧出这人坑蒙拐骗,也会想去一见。
何况她自幼与亲生父母失散,对他们并无多深的印象和情感,万荪瑜却与长姐姐弟情深,十来岁时才被迫分离。
“你说的,我明白。”万荪瑜抬手,拢了拢她束在耳后的青丝。
春桃闻言,笑容沉静,亦伸手抚上他憔悴面容,拭去他额角的冷汗,“哥哥,有没有感觉疼痛减轻一点?”
他轻“嗯”一声,席卷而来的疲惫让他难以抵抗,本欲闭目养神歇息片刻,门外却已传来侍剑通传的声音,“掌印,人,送来了。”
春桃便搀扶着他自榻上起身,给他穿好衣衫,二人便一道推门而出。
时下已然入秋,白昼渐短。苍茫夜幕下,二人便见四方院墙内,一位美貌少妇正俏立于天井中央。她着一身绛紫色云纹交领袄裙,衣袖和裙摆色彩渐变,微风吹拂下随风飘动,宛若天边晕开的旖旎霞光,倒映在碧波荡漾的湖面上。
这身儿衣裙,更衬得她身型曼妙,姿容绝丽。她肤色白皙,唇若点朱,抬眸间,便见她秀丽眼眸恰与万荪瑜有几分相似,其间似含着盈盈水波,如怨如慕,仿佛诉说着命运不公。
万荪瑜冷冽的眸光凝了一息,便顾不得身上疼痛,拾阶而下,向这美貌少妇走近,同时上下打量着她。
阔别多年,他连一张长姐的画像都不曾留下,如今脑海里实则只剩一个模糊的影子。真见到了,记忆里那张模糊的秀丽脸庞清晰起来,却仍难相信眼前人便是自己的血脉至亲。
他眸光在这女子身上停留,薄唇嗡动,却开不了口。许多话梗在喉间,尚想再确认一番。
“阿笙……真的是你?”女人的眸光亦在他身上停留,细细端详着他俊美却憔悴的面容,见他不言,却是先开了口。
“你……真的是……”他却下意识退后两步。声音仍是记忆里那个声音,温柔,婉转,满含关切,她唤着他的乳名,这是只有曾经关系最亲近之人才知晓的称呼。
“我终于寻到你了,我以为此生无望。”女人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万荪瑜心头筑起的防线终于在这声“阿笙”里溃败,这面容,这声音,都是他曾经熟悉的。
春桃俏立一旁,值此姐弟相认之际,她未曾上前打扰,只她眸光掠过这女子秀美无双的面容,却见那盈盈水波之下含着一丝倔强。
这倔强,似那京郊野外蓬勃生长的野草,如她春桃,亦如这世间千千万万微如尘埃的女子,吸收一切阳光雨露的滋养,只为了活下去。
可宁家嫡女宁荪瑶,曾经身份尊贵,才名满京城,在万荪瑜的描述里,她才貌双全,端雅无双,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都是世家贵女的气度。
她以为,便是历经磨难,这般顽强而倔强的眼神,也不该属于宁荪瑶这般矜贵的女子。
姐弟二人便进了里头说话。
女人便细细说起这些年来经历的一切。八年前宁家遭难后,她身为罪臣女眷不幸被充为军妓,姐弟二人分离那日,便是西厂提督万朗奉旨查抄宁府的那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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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她没了自己的名字,再不是从前那个名满京城的世家贵女,而是和其他罪臣家眷一道,如物件一般被送到了千户所。
军堡里的男人们觊觎她年轻貌美,起初,她被送到了一个姓冯的百户手里,而后又被钱千户钱忠带走。而这钱忠,便是河南千户所的长官。
她没了身份,没了名姓,纵然年轻貌美,也不过是这些男人手里的玩物。
起初一两年,这千户钱忠待她还算温和,可惜好景不长,时日一久,此人的阴狠暴虐便显露无疑,羞辱打骂不过是家常便饭。且她为钱忠发妻所不容,待失宠,她更遭其妻多番刁难,过的便是奴仆一般的日子。
最初那年,她为钱忠诞下一子,可惜这孩子未满一岁便夭折了。待她再次怀孕,孕期遭钱忠打骂踢踹,流产后便再无法生育……她年岁渐长,又无法诞育子嗣,便被钱忠送给了千户所里丧妻不久、年过五旬的杨百户。此人虽不算暴虐,却也对她颐指气使,从未给过好脸色。
而待万荪瑜坐上司礼监掌印之位,她听闻这个熟悉的名字,虽改了姓氏,名却与自己胞弟一模一样。打听之下便知,这司礼监掌印是个刚过弱冠的青年。
一切都对上了,总之日子不会更差,她便开始装疯,逢人便说自己是当今司礼监掌印、西厂提督万荪瑜的亲姐姐。
旁人都笑她是疯子,只时日一久,她这疯女人所说的话也传到了洛阳知府王行知的耳朵里。王行知自知此番西厂提督万荪瑜到访,自己难逃罪责,这女人既声称自己是他长姐,那他便做个顺水人情,让他二人姐弟团聚,以此摆脱罪责。
女人一字一句地说着,语气虽平静,却仍不时垂下泪来。这些经历落在春桃耳里,她只觉万分不忍,便是适才还怀疑她身份,闻她所言,藏在衣袖间的手也不禁紧握成拳,眼见宁荪瑶泪如泉涌,她便拿起帕子,上前拭去她汹涌而出的泪。
女人说完,抬眸望向面前年轻俊美的男子,便见他眸光阴沉,幽黑眸中含着的杀念就要溢出来。春桃瞧出,他面色惨白,周身却都蓄着力,仿佛一触即碎。
“阿笙,你呢?这些年……过得可好?”宁荪瑶望向他,拭去眼角的泪,嘴角强自挤出一抹笑意,“你我姐弟重逢,原该高兴才是。”
万荪瑜眼皮突突地抽动,心头仿佛有阵阵热流上涌,冲撞得他无法冷静,他心下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让这钱千户钱忠、杨百户及其家眷死无葬身之地。可姐弟二人将将重逢,尚未全然确认对方身份,他不能失去理智。
“姐,能否将右手伸过来给我瞧瞧?”万荪瑜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便上前,示意女人伸出手腕。
女人停顿片刻,便拨开色彩斑澜的衣袍袖子,伸手右手,二人定睛一瞧,便见她白皙纤细的手腕上,一道狭长的伤疤赫然可见,几乎斩断了柔嫩紧致的肌理。
“姐,你这里,原是有一颗黑痣的。”万荪瑜沉声道。
“钱千户素爱打骂折辱于我,这伤疤,便是他鞭打留下的。”女人缓声道,声音里含着啜泣,却下意识躲避着万荪瑜满含凝视与压迫的幽深目光。
“姐,曾经那些,都过去了,”万荪瑜自不愿同她说起他这些年的经历,“怎的又起身了?快坐下说话,”他浅浅一笑道,“说说儿时的事吧。”
“我记得,你五岁的时候还尿床呢,”女人不加思索道,“你六岁那年夏日里,见池塘里莲花盛开,蜻蜓立于花尖上,便跑着要去捉蜻蜓,我没拦住你,叫你滑了一跤,嘴唇便磕在了池塘边的岩石上,磕掉了两颗门牙。”
万荪瑜闻言,恍惚之下,不禁羞红了脸。这桩桩件件,的确都是真的,可适才他要瞧她腕上的黑痣时,她为何眼神闪烁,下意识躲避?
32. 第三十二章 公子
疲惫与疼痛侵袭之下,万荪瑜已然头晕目眩。眼前女子实在有些可疑,他却已没了深想的力气。
“阿笙……”女人许是瞧出他面色苍白,十分憔悴,嘴唇嗡动着,却说不出一句关切之语来。
“今日累了,姐,早些安置吧。”万荪瑜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嘴角上扬,留给她一个看似温和而关切的笑容,便转身离去。
离开时仍不忘吩咐主事徐廷坚和番子们,照看好她,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
春桃便搀扶着他,回了卧房。“哥哥,我觉着……”待阖上门扉,她犹豫许久,终究是开了口。
“想说什么,直说吧。我们应是想到一处了。”他揉了揉沉重的眼皮,语气却温柔。她点燃了屋内的灯火,光影微晃下,二人眸光相接,尚未开口,却明了了彼此的疑惑。
“这女子……有些可疑……不一定是宁姐姐。”春桃沉声道,同时搀扶着他靠在床沿。
“她当然可疑,”万荪瑜修长玉指拨了拨额畔垂下的几缕青丝,“若有人用皮鞭抽打你,你当如何?”
“自是……”春桃一面说,一面比划,抬起手臂向外,作防御状。
“你瞧,你手肘向外防御,鞭子若是抽打过来,伤疤怎会留在手腕内侧?”万荪瑜轻声道,嗓音里透着疲惫与无奈,“何况她那伤痕,瞧着分明是利刃划伤,并非鞭打所致。”
“但凡换个过得去的说辞呢?”万荪瑜眸光微冷,神色不屑。
“那她又是如何知晓宁姐姐与哥哥幼时往事的?”春桃不禁疑惑。
“此事尚有蹊跷,明日我不在,你多防着她些。”万荪瑜抚了抚她白皙俏丽的面容,心下再无一丝姐弟重逢的喜悦。值此多事之秋,公事尚未了结,而这肖似他长姐的女子身上,也有诸多疑云。
“其中可能有什么隐情,我瞧她,也不像个坏人。”春桃温声道,凭直觉,这女子或许同她一样,是个自幼孤苦之人,恰如这世间的一粒浮萍。
“知人知面不知心,何况她初来乍到,”万荪瑜说罢,便抬手抚了抚她挺翘的鼻梁,“你跟了我,还这般心善,叫我如何放心?”他实则有些放心不下她,“罢了,明日你与我一同出门吧。”
春桃闻言,俏丽面容上便绽开了明媚笑意,“好呀!”她说着,见门外番子端了热水进来,便拿起布巾给他擦洗身子。
不想将将擦洗到一半,他已然沉沉睡去。她便轻轻给他伤口处点上药膏,又在他身上搭上薄被。试着拥住他身子,一夜安眠。
翌日清晨,万荪瑜便带着春桃,入了司事处的地牢里。
淡淡的血腥气夹杂在潮湿的腐臭里,自鼻端侵袭而来。春桃下意识颤栗,步履却不停。
“一会儿是要审人的,你若是怕了……”他踟蹰着停下了脚步,示意侍剑带她出去。
“我不怕,”她却语气坚定,“此处是西厂的地界,还能比那夜更凶险么?若是怕,我也不会随你出京了。”
万荪瑜勾唇一笑,“你这丫头,咋就这么合我的性子呢。”这便牵着她的手,向关押着王行知的那间囚室行去。
“掌印……掌印!人,下官已给您送来了,还望您对下官网开一面……”地牢里的男人面色苍白,眸中满含恐惧,虽还未遭遇刑讯,恐惧之下已深思恍惚,形如幽魂。
“哦?那女子是真是假,还未可知呢,本督凭什么对你网开一面?”万荪瑜这便在一旁的梨花木椅上坐下,实则那伤口令他坐立难安,他又眼神示意番子端来另一把椅子,让春桃落座。
“千真万确呀!那女子眉眼与您很相似呢!”王行知强自道,“何况……”
“这么着吧,今夏之灾,哪些人参与其中,你便将名单写下来,呈给本督,本督放你一条生路。”万荪瑜浅浅一笑,便出言打断了他的话。
番子便拿来纸笔,递到了王行知面前。
王行知这便坐下,开始书写。此番欣喜,他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待名单呈到万荪瑜手里,他眸光掠过这白纸黑字,也不禁轻叹一声,虽早有准备,但涉事人员数量之多、范围之广,仍超出他想象。
“剥皮,还是凌迟,届时你自己选一个吧,”万荪瑜收好名单,回眸淡淡一笑,“斩首是最痛快的,可惜你罪大恶极,本督无能为力。”
“不……不……掌印,您的胞姐,是我给您寻到的呀,您要的名单,我也给您了……您适才还说,放下官生路……您不能……言而无信……”王行知闻言,已然匍匐在地,浑身颤抖。
“言而无信?”万荪瑜止不住厉笑出声,“同你这种人,讲什么信誉?你身为一地知府,百姓信赖的父母官,做了些什么肮脏事,还用本督再费唇舌?”
“可我……为您寻到了亲人……”极度恐惧之下,此人仍试图以此邀功,保全性命。
“你适才是想说,这女人对本督幼时之事一清二楚,对吧?”万荪瑜说着,左腿便搭在了右腿上,手肘撑上膝盖,姿态甚是悠闲,“你呀,也是游走官场多年的老人了,怎不知此中大忌呢?”他勾唇一笑,映着艳红唇色,却是笑里藏刀。
王行知疑惑之下,便似意识到什么。
万荪瑜身为司礼监掌印兼西厂提督,如今已被他知晓了底细,便愈发留他不得了。奈何,为时已晚。
尚未待他开口求饶,万荪瑜便挥挥手,示意两侧番子再给他缚上枷锁。
“万荪瑜,你这天杀的阉竖!”王行知眼见心机白费,求饶无用,便开始破口大骂。
“哎呀,耳朵里嗡嗡的,快招呼招呼吧,省得王大人力气没处使。”万荪瑜望向身侧番子,轻描淡写道。王行知被他戏耍后的恼羞成怒,叫他心头没来由地便生起一阵快慰和兴奋。
浸了盐水的皮鞭招呼上去,身后便接连传来男人的惨叫声。
这一幕幕,叫春桃头皮发麻,万荪瑜瞧出她面露不适,便牵起她的手,“走吧,出去透透气。”他笑意温柔,与适才判若两人,便引着她起身,向外行去。
待二人行至地牢外,明媚日光洒在身上,空气里氤氲着桂花的甜香,便觉豁然开朗。今日是个晴好天气,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你莫不是同情他?”万荪瑜见春桃眸中含着怜悯,不禁笑了。
“我怎么可能同情他?此等鱼肉百姓之人,死不足惜。”春桃语气干脆,却下意识擦拭脖颈渗出的细汗。
“适才还说不怕的呢,”万荪瑜道,虽是戏谑的语气,却抬手轻轻拭去她额角的冷汗,“去千户所瞧瞧吧,查查线索。”适才王行知供出的那一席人员名单里,这钱千户钱忠的大名恰巧赫然在列。
春桃轻“嗯”一声,便随他一道上了马车。因此行查探为暗中行事,二人便换上常服,万荪瑜着一袭月白色圆领广袖长衫,春桃则换上那身红色曳撒。一行番子也都作普通侍卫装扮。
而就在一行人前往千户所的同时,余下番子已然分头行动,抓捕名单上其余人等。
待换好衣衫,万荪瑜适才瘫软在春桃怀里。春桃眼见他微微抽动身子,秀眉微蹙,显是在忍着疼。一路颠簸,他那伤口实则一直炎症未消。
“哥哥,要不回去歇会儿吧……”她瞧出来,他此前不过是强撑。
万荪瑜撑起手肘,摇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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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便趴在她膝头,“此女若真是假冒,那她昨日所言皆为线索,我等不得了……”因这许多年太想寻到长姐,线索就在眼前,他自是不愿放弃。
春桃便不再劝说,只轻抚他背脊,试图缓解他的疼痛。
不想马车却忽然停住,好似撞到了什么人。
“怎么回事?”春桃轻轻掀开车帘,凝眸望向窗外。
便见一年轻男子所骑非马,却是一匹青驴。但见他青衫落拓,面目俊雅,腰间配着长剑,手中握着一支木葫芦,此刻正高高举过头顶,嘴唇微张,佳酿自葫芦口泼洒下来,便好巧不巧落入了他嘴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这青年骑着青驴,舌尖美酒,肤色微红,显是醉意微醺。且他眉宇间尽是潇洒气度,待行至近处,二人方听出他吟诵的,便是李白的《将进酒》。
“这位兄台,官道宽敞,不若绕道而行?”万荪瑜眼见此人与自己的马车相向行来,却是毫不相让,便掀开车帘,缓声道。
“绕道而行?”面目俊雅的男子微微耸肩,笑颜绽放间尽显慵懒,又抬首饮下几口美酒,只漫不经心道,“兄台也知官道宽敞,何故不能是你让我,而非得我让你?“
“你这小子,知不知道车内是……”一旁的番子忍不住出言训斥,却被万荪瑜眼神示意,话便哽在了唇边。
“罢了,查线索要紧,绕便绕吧,也省得与这等闲人多费唇舌。”春桃便道。她瞧这青年落拓不羁,举手投足慵懒却不失矜贵,想来是个云游在外的世家公子。
不想尚未待万荪瑜开口,窗外又传来这青年的声音,“不知兄台何许身份,不若与在下切磋一番,落败者相让,可好?”男子抬眸一笑,眉眼弯弯,颊边青丝随风飘动,尽显落拓。
万荪瑜却是对这青年萌生了兴趣,只眼下不知对方底细,他无功夫傍身,又担忧身侧番子出手暴露身份,犹豫之下便无意纠缠,示意驾车的番子绕道。
“哥哥,容我与他切磋切磋。”春桃便掀开门帘,快步下了马车,见此人这般漫不经心模样,想来不是什么高手。且有些日子没使剑,她手痒了。
她拔出了腰间长剑,起了个势,便向那青年身畔挑去。不想这青年施然闪身,便灵巧避开了她的攻势。
“哟,原来是个小娘子,”男子挑了挑眉,这便自驴上下来,落地回眸间,衣袂翩跹,“还生得好颜色。”他说着,眸光掠过春桃俏丽面容,上下打量。
“你这人,好生不正经。”春桃无意与他纠缠,便只想快些叫他落败,这便又出一剑,这一剑不偏不倚,直向他眉宇而来。
“我瞧你碧玉年华,如花美眷,怎如此粗鲁?”男人向后仰头,又闪身避开了她的攻势,只望着春桃,眉眼含笑道,“瞧你生得貌美,肖似我娘,怕不是我失散多年的妹子?”
“无耻!”春桃便出剑,向他下盘攻去。
而车内的万荪瑜,眸光里便再无一丝暖意,他虽自幼习文,没有练武的根骨,却瞧出此人分明武艺高强,如此不过是隐藏实力,接机戏耍春桃一番。
“我瞧兄台风采卓然,举止不俗。敢问兄台,尊姓大名?师从何门何派?”万荪瑜再按捺不住,便撑起身子,下了马车。
“在下袁如枫,不过这熙攘世间一闲人耳,无门无派无世家,此生所求,不过今朝有酒今朝醉,”俊雅男子饮下最后一口酒,便顺势扔下了手中盛酒的木葫芦,“在下酒已饮尽,便先行路了。”这便骑上青驴,绕道离去。
“这个人,真是好生奇怪,”春桃摸不着头脑,“袁如枫,我管你圆的还是方的呢!”
33. 第三十三章 真相
万荪瑜和春桃抵达千户所的时候,已是日暮时分。
千户所地处洛阳城郊。本朝每名千户掌管一千余人,平日里屯田练兵,手下百户和卫兵家眷也都住在卫所里,务农为生。
万荪瑜和春桃等人此番着常服出行,为的便是不引人注目。而待行至卫所外,出示了腰牌,守在门外的卫兵便不得不放行。
几人见这青年一袭月白色圆领广袖长衫,面目俊美,风姿俊逸,瞧上去似是个读书人家的公子,只眉宇间的阴冷却让人不寒而栗。
而他出示的这腰牌,分明是西厂特制的通行令牌,他身侧之人还眼神示意勿要声张,卫兵们便知是西厂差人前来,秘密查探什么事,故不敢再多言一句。
时下尚未入夜,男人们还在营外操练。万荪瑜在春桃的搀扶下撑着身子,环视四下,正欲寻个靠得住的人打听打听,不想便见田间地头,一老妇正枯坐在地,她微微眯着眼,一抬眸,便与万荪瑜目光交汇。
这老妇观之已有七八旬年纪,面容上布满皱纹,发丝苍白如雪,便是坐着,也能瞧出脊背佝偻。只一双眼眸幽黑,仿佛深不见底,淡然间隐隐透着坚毅。
万荪瑜眸光一凛,见四下无人,这老妇身后屋内空空,暗想她或是独居于此。便上前一步道,“老人家,晚辈向您打听个事儿,您若知晓些什么,还望告知。”一面说着,一面自衣袖间取出一枚银锭。
“老身都是将要入土的人了,要这黄白之物作甚?”老妇挥挥手,却是眸光淡漠,气定神闲,显然无心金银,“你要问什么,便问吧,这里啊,伤天害理的事儿多了,老身这将死之人,还有何事不能言?咳咳……”她说着,便止不住咳嗽起来。
春桃细细端详这老妇人,见她虽上了年纪,言谈举止却透出是读过书的,并非大字不识的粗鄙农妇,而她适才所言,仿佛知晓有人要来一般。
“您可知,被那王知府从这卫所里带走的女子,究竟是何人?”万荪瑜示意番子上前,搀扶老妇起身,坐在一旁的矮凳上,“晚辈听闻,她逢人便说,自己是当今司礼监掌印的姐姐。”
“她呀……是个苦命人,”老妇闻言便摇头叹息,“但她至少活下来了,比她更苦的,都死了……”她说着,已然阖上眼眸,似想起了什么不能为外人道的过往。
“那您可知,她是个什么来历?”万荪瑜忍不住又问道。便是素来行事沉稳,此番事涉长姐去向和生死,他再冷静不下来。
“总不过是家门遭难,被送到这里来的,”老妇语气平静,仿佛说着一件司空见惯之事,“那年同她一道被送到这里的,还有个姑娘……咳咳……她们二人生得很像,不止容貌,声音也像,虽非亲非故,却似孪生姐妹……”
万荪瑜闻言,心头不禁猛然缩紧,修长手指攥得愈发紧了,浑身都开始蓄力。
“她们二人生得貌美,都被钱千户抢了去,起初是两个人一同服侍钱千户,形影不离。后来……就只剩这一个了……消失的那个怕是已经……都是可怜人……这里少了女子,都是常事……”
老妇自顾自地说着,却未曾瞧见那貌美青年的双眸里,酝酿着渐渐深沉的狠戾,那戾气里染着血光,是溢出的杀念。这便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老人家,多谢了……”万荪瑜强撑着身体,只觉大脑一片空白,他不敢去想那最坏的可能,只能一遍遍暗示自己,“不会的,不会的……”
老妇仍不肯收下这锭银子,万荪瑜便将它放在了老妇身后的屋舍里,留下三两番子藏于暗处,密切留意这老妇和卫所里的情形。
待万荪瑜与春桃入城,回到司事处时,已是翌日清晨。
这一路,二人都缄默无言。春桃自然知晓他忧心恐惧的是什么,实则这也是她的猜测,害怕真的成为事实,又不知如何安慰,便只能沉默以对。
推开门,便见那貌美女子正端坐于桌案前。见有人推门而入,她身子止不住一阵颤栗。万荪瑜星夜兼程,迫不及待地赶回来,她这一丝微不可查的反应,又落入了他疲惫的眼里。
“你我姐弟多年未见,已好久不曾吟诗作赋了,”万荪瑜强压下心头的忐忑与恨意,嘴角却勾起一抹微笑,“我记得,你最爱朱淑真的词了。”
“去去惜花心懒,踏青闲步江干。后面那句是什么来着?我忘了,姐,你可还记得?”万荪瑜一面说着,一面在春桃搀扶下端坐于桌案边,春桃便拿来砚台和宣纸,开始研墨。
“阿笙……”女人美丽的眼里,眸光闪躲,“姐姐这些年的遭遇,你都知晓了,经历这许多事,哪还有吟诗诵词的心思呢?”
“那你写两个字给我瞧瞧吧,姐姐字迹清雅娟丽,书法绘画,弹琴下棋,都是你带着我学会的。做弟弟的念了你这么些年,做梦也想再瞧瞧你的字呢。”万荪瑜温声道,唇畔笑意温柔,凝望着她闪烁的眸子,他的双眸却隐隐透着猩红。
春桃便将笔递到了她手里。女人握住笔,手腕却不住地打颤。浓墨顺着笔尖洒落在宣纸上,晕染开一片刺目的漆黑,叫人头晕目眩……
“掌印,掌印,我错了!”女人再支撑不住,终于俯身跪伏在地,“奴不是您长姐……不该欺骗掌印,还望您放奴一条生路……”她周身颤抖,便语无伦次起来。
实则自来到这里,她便一直忐忑不安,自知再无法隐瞒,不如吐露实情。
“起来!”万荪瑜收敛了适才所有的笑意,面色阴沉得似要将她吞噬,“一个字也别再瞒我,否则,叫你死无全尸!”
原来,她并非曾经那个名满京城的官家贵女宁荪瑶,她只是这世间一孤女,唤作“阿素”。
每隔几年都有罪臣女眷被充为军妓,送到千户所里来,那年送到这里的,便有宁荪瑶。
官家女眷大都体弱,遭逢巨变、沿途颠簸,便有几人死在了路上,阿素这个孤女,便是被临时抓来充数的。
宁荪瑶和阿素生得十分相似,恰似孪生姐妹,又一道被钱千户挑了去,便在这水深火热之中结下了深厚的姐妹情谊。
每每遭遇钱千户钱忠毒打时,宁荪瑶便会同阿素说起家中父母和胞弟,父母均已离世,胞弟便是她在世间仅剩的牵挂。阿素自幼孤苦,不知父母兄弟模样,便很喜欢听她说这些。偶尔绝望之时,宁荪瑶也会同她讲讲诗词,奈何她大字不识,无异于对牛弹琴。
后来,宁荪瑶怀着身孕时遭钱忠踢踹,不幸大出血丧命。临死前,她撑着最后一丝力气,告诉了阿素她胞弟的名字,并偷偷用布料写下血书,叮嘱阿素将来若能见到宁荪瑜,叫他务必好好活下去,她也可以代替她,做他的姐姐。
阿素一面说着,一面自衣袖间取出那块布巾。年深日久之下,其上字迹已由鲜红变为了褐色。“吾弟阿笙,见字如面。今生姐弟分离,恐难重逢。望自珍重,勿以为念。”
便是濒死之时,这字迹依旧娟秀清雅,其间还隐隐透着力道,似在诉说命运不公。
的确是长姐的字迹!
“还有这个,她沦落至此,什么值钱的物件都留不下了,唯有这纸笺,她揉成条,一直想办法藏着,终于交给了我……”阿素泪如雨下,便又取出这纸笺,递给了万荪瑜。
泛黄的纸笺上,却是万荪瑜清逸潇洒的字迹,“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这是宁家出事前,姐弟二人吟诗对词,万荪瑜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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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曾向往仗剑天涯,得意尽欢,如今看来,不过都成笑话。
而他不曾想,这随手所书,却在宁家出事后,一直被姐姐珍藏着,若她还在人世,这便是姐弟二人相认的凭证。可他,却任由她痛苦而孤寂地离开了人世……
一阵力道向着胸口席卷而来,喉间一片鲜甜。他下意识按住心口,一片温热已喷涌而出,落在汉白玉地面上,散开点点血红。恰如大雪后飘落一地的红梅。
分明还未入冬呢,呵呵……
“哥哥……”
“掌印……”
耳畔有许多声音在回响,却似来自遥远天际,虚无缥缈,含着颤音。
待他醒来,已是入夜时分。
“哥哥……”他睁开沉重的眼皮,便见春桃垂首望着他,眸中含泪,“你醒啦!”
他下意识抬手,适才发觉手掌被她紧紧握着,融融暖意自掌心蔓延开来。原来,自己还活着。
“大夫说你这是悲痛之下怒极攻心,伤了心脉,须好生静养,”春桃声音里含着哽咽,“什么事都交给侍剑他们去办,你这几日哪也别去了。”
这丫头,是为他流泪了么?万荪瑜见她眼眶湿红,泪水自白皙面容上零落下来,撕扯着的残破不堪的内心便有了些许满足和快慰。
可眼下,不是歇息的时候。他什么都知晓了,自不会坐以待毙,“明日,再去趟千户所。”他语声沉凝,下意识撑起手,抚弄着无名指上的玉扳指。
这是极度悲痛下的克制,亦是他身为西厂提督,杀人的前兆。
“哥哥……”春桃对上他泛红的眸子,本欲再劝,只四目相对的那刻,她已然知晓他此行为何,话便哽在唇边,咽了下去。
他鼻腔酸涩,却一滴泪也淌不下来。亟待那与胞姐宁荪瑶生得十分相似的女子再次出现在他视线里,他抬手擦了擦沉重的眼皮,只淡淡询问:“我姐……埋在何处了?”
“在卫所里……的后山……”阿素嘴唇嗡动,身子不住颤抖,她从这个男人眼里,瞧见了浓墨般幽深的恨意和杀念。
“知道了,”万荪瑜按了按胀痛的太阳穴,“明日一早,随我同去。”
“是,”女人急忙点头,犹豫许久方才道,“掌印保重身子要紧,阿瑶在天之灵……”
“你退下吧,若无旁的事,不必来见本督,本督也不想再……看见你。”万荪瑜阖上眼眸,示意她退下。
“是。”女人便三步并作两步退出了屋子。
“我以后,只有你了……你,不要走……”万荪瑜浑身乏力,一口气甚至提不上来,却仍轻启薄唇,艰难地吐出这句。
“哥哥说什么傻话?”春桃伸手,轻抚了抚他苍白冰冷的面颊,“说了留在你身边,便不会食言。”
他已一无所有,深深的恐惧与不安将他团团包围。他隐隐觉着,不远的将来,她也将离他而去。
“你感觉怎么样?心口疼不疼?”春桃见他缄默无言,便伸手触上他胸口,“你什么都别想,未来无论发生何事,我都陪你。”
“疼,疼得要窒息了……”他阖上眼,终于垂下泪来,“为什么……她为什么……不能再等等我?”
“世事难料,宁姐姐在天之灵,定见不得哥哥如此难过的,那个钱千户罪大恶极,定会死无葬身之地!”春桃说着,眸中便含上了凛然怒色。
“是我错了……我若是早些来,早些带她逃离这里,便不会……”他终于止不住抽噎起来,“我真是无用!”
“你那时在宫里,日子艰难,自身都难保呢,如何来这里带她离开?”春桃觉着心口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你不要太苛责自己,你这般,叫我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