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把暴君攻略后》 1、楼台烟雨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杨柳青抱着浣洗好的衣裳跨过门槛时,恰逢烟雨飘飘。她有点累,驻足,抹把额上的细密雨雾,将将抬头,恍惚间脑子里就飘来了这么一句。 这么看,确实巍峨苍茫。 踩着滑溜砖石正要继续走,后头巷里拐来一片馨香,尖锐的男声嬉笑着说些恭敬话,为灰蒙蒙的宫闱拂来一片鲜妍的色彩。 是寻常没有的热闹。 杨柳青心知怕是新选进宫的秀女,立即往边上缩缩不碍事。 粗使宫女遍布大晋皇宫各角落。最不显眼。杨柳青身为这卑微人群中的一员,理所当然不会被这群人注意。 果然,他们齐刷刷忽视了旁头的细矮影子。 “…”杨柳青松口气,干脆跟在秀女部队后五米远行路。微微侧眼望东,青天蒙霭,如山绵长的巍峨佛寺若隐若现。庄严,神秘。 一节衔一节的檐铃舞动,那头宦官一手掂动左袖的碎银,一手撑伞,似是而非的提点不远不近往耳孔飘: “贵人们都知陛下喜欢曲唱得好身段曼妙的美人,可后宫如今最不缺的就是这样的。奴婢多嘴一句啊,”说要多嘴,话却适时戛然而止。一干鲜妍的美人顷刻叽叽喳喳凑过去,不约而同掏银子往宦官手上塞。那人立时笑得脸上白/粉抖擞,“哎呀,急什么?慢慢来,待您们安顿好奴婢仔细说…” 人群簇拥着,慢慢都走远了。 杨柳青维持原速,默默瞟一眼脚上粘着泥的千层底黑布鞋。突然想起半年前自己闹出的笑话。 自荐入宫选秀不成,反被派去做奴婢。 她耷眼。 …当时穿的连布鞋都不是,而是一双露出大脚趾的烂糟草鞋。乱蓬蓬的头上还插了根草标。形象实在难以启齿,毫无意外遭到了在场所有人的耻笑。 但,那是她在当前环境下能想到的最好办法。 杨柳青刚生下来没多久父母车祸身亡,留她和奶奶一起生活。不幸中的万幸。肇事者很有钱,干净利索赔了一大笔。 满头白发的老人含辛茹苦把她带大。从敏感的青春期走出后,杨柳青考上大学。申请助学金奖学金的同时还不忘外出兼职。 她尽量不花奶奶的钱,尽量给自己和奶奶有奔头的生活。 可奶奶的衰老依旧迅速,远不及新生命的繁茂。 恰巧,凭空而来电子音——“需要我们满足你的心愿,就请点开【群雄定乱世】系统。” 收纳天子气,伙同辅佐的对象,经由她的手将这个大体处于魏晋十六国的乱世匡扶成太平年代。不再出现易子而食的惨剧,不再听着百姓麻木地传唱菜人哀。 她希望奶奶活到百岁以上,还有,经济富足。 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杨柳青接下任务和众多网文女主一样穿越了。 杨柳青看的时间很少。对于这类文里的细则没概念。怔后连忙翻袖子查看,找到左臂弯里的一点红痣后这才确定。 似乎…是身穿。 这里也有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杨柳青,只是才十四岁,矮小瘦弱得多。家庭更艰难,母亲常年卧病苟延残喘。父亲跛脚,在上京当徭役之余做点垒墙铺瓦的杂工。杨柳青也不懂自己到底是缩水还是代替了他们家的女儿,反正一来,她黑瘦如柴的爹就流着泪往她头发里插了根草,颤声: “青儿啊,你娘的药钱爹实在凑不出了…博陵来的贵人要女使,你先进去熬一阵,爹立马去修迦蓝寺,得了钱就赎你回家…” 杨柳青当时一个字也没吭,仅仅望一眼黑压压的草屋里微微隆起的补丁被褥。褥底下干哑痛苦的咳嗽声像把缺口的刀,一下一下划拉心脏。 她刚抿起干裂的唇,系统这时正好出现,“辅佐目标晋尨帝燕玓白就在附近,开始输入相关信息———” 杨柳青瞬时捋清楚了现状。 根据讯息,自己降落在盘踞十郡的晋王朝。 昔年天子式微军阀割据,各路贵族世家争相揽权,拥兵自立。更不乏绿林匪贼乘机起势。大大小小的地方势力死死生生,一个又一个争相恐后往外冒。其中昌邑军阀吕卓趁机挟天子以建国,自号后周。 然天子不久后暴毙,一旁的据地宛平立即发难攻打,刚建立的国度再次纷乱。连带天下四涌狼烟。 这动乱中,一支鲜卑人在首领燕崇的带领下愈战愈勇,先后拿下上京、姑臧、襄阳等要地,逐鹿中原,成功建立王朝,为——晋。 虽说这王朝厉害,但,同一时也污糟无比。大晋皇帝一个比一个变态。除了太/祖燕崇还算个正常人,后头那些…杀父夺妻烹妾共食,禽兽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系统给她选定的初始辅佐对象就是晋朝最后一代帝王,燕玓白。 少帝七岁即位,而今十四。 这厮青出于蓝,集先祖暴行于一身,小小年纪却是个彻头彻尾的神经病。 乃至“尨废帝”的生平,后世留存的史书里只依稀这么一段: 【姿容昳丽,美冠十州。醉爱伶戏肆宠伶人,自名叫天。 好奸嫂妹臣妻,荒淫无度。笃奉炮烙凌迟之极刑,朝野上下无不兢惧。 德明五年,晋亡。废帝受北武帝俘,为娈,长居清渠宫。 六年,废帝不堪受辱,举旗反。 七年,废帝经车裂,薨。】 异常貌美,残暴,变态,荒淫,凄惨。 不寒而栗后,她着实觉得有点…恶心。但也只能咽下肚。 杨柳青起初还不认识“尨”这字,系统解释了下才明白读音和含义。 音同二声的“蒙”,意:多毛狗。 杨柳青心里头登时咯噔了下,心道这字可真是讽刺满满。足见后世对他的厌恶不下于清朝某位皇帝看待阿其那塞斯黑。当然,一看这记载,那充满贬义的封号都算轻了。 而关于他的扩充内容,系统也没有吝啬。 *不出意外有过童年创伤? *心底似乎隐藏着一个白月光? *有天子气(但不多)。 …… 虽然不知道白月光什么的到底何方神圣,但杨柳青觉得这应当不会太干预到她的行事。毕竟任务定位不是那些攻略主角配角,而是明明白白的辅佐。再往远了说,至多是战友而已,次点也算君臣之流。 不掺和感情,也就不会发生不必要的争端吧。 抛开这茬,杨柳青惊讶的是,美貌到要被男人纳入后宫…这该有多美? 算了,她的关注点更落在后面对时局的描述。有这么一句话特别让她拧紧眉头: 【同一时代,有机会一统四方的候选者达数十个。】 意思是,燕玓白有很多对手。也代表,她有很多对手。 还是个竞赛任务。也难怪,要不福利这么好呢。 眨眨眼,回过神的杨柳青对杨父笑笑。望向那座隔了数十里也依旧巍峨的宫墙,决定进宫。 少帝暴戾,动辄虐杀宫人,是以百姓皆惧,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让子女进宫谋生。因此宫人多年紧缺。跟在选秀大队后的杨柳青做好了两手准备。 果然没选中,还被羞辱了顿。不过那宦官笑后转了转眼珠,扔她一块碎银。就这样,杨柳青签了契去充宫女。 杨父抓着银子在宫外哭得险些晕厥,瘦瘦小小的姑娘回首一点下巴,从此离家住到掖庭。 最破旧的屋子里生活了半年,杨柳青每天干活之余都在琢磨着如何辅佐这个命运既定的少帝太平天下。 首先,肯定不能让他和史书记载的走向重合。 然而这些都是后话。她得能接近到人才是。可这么久了也没瞥见过人影。杨柳青无奈。 她每天一睁眼就开始打工,手整天红肿粗糙。说来这还要谢谢一起浆衣的邓猛女,老把活扔自己这,可刚来时邓猛女又是唯一一个让她上大通铺的。杨柳青也只好忍下。 她从小谨慎寡言,人畜无害,是谁都觉得可以欺负的那类人。但在这种地方,或许也是种优势。 一时帮铺床,一时帮偷饭吃。渐渐也终于能和邓猛女日常说些话。 但掖庭其余几位资历高点的,譬如一位吴姐姐,还有位看着和善但不近人情的王姐姐。 她和她们搭不上。 悄悄问邓猛女,她只说自己年纪小,过几年知道事了就明白了。 杨柳青送完衣服回到掖庭,邓猛女见她来了,眼睛一亮,招手: “青娘快来!可不得了,刘媪回来说今个进宫的秀女有一位极厉害!咸宁殿一展歌喉,陛下当时就看呆了眼,忙上前搂入怀里,当即封为,封为红珠夫人!” 她两手空中掐出一个弯,龇牙咧嘴: “刘媪一瞥,那腰啊,真和柳条似的!那半张脸啊,就同芙蓉花似的!那气韵啊,说是神仙妃子也不为过!” 刘媪近四十岁,是掖庭年纪最大住的最久的老人。宫中门路算得上四通八达,然性格尖锐刁钻,也不爱搭理她们。 至于今日的秀女…人数颇多,乍眼过去一个个都美貌非凡。她低着头,没留意到格外出众的那位。 据说少帝有白月光,她有点好奇,这秀女会是么? 如果是…和她也没关系。 杨柳青一顿,坐台阶上拍了拍裙裾的灰,道:“刘媪怎么去到咸宁宫的?若被有心人瞧见了…” 邓猛女挤眉弄眼,“是王大监喊她洒扫建章宫。那时正巧都没人,咸宁宫门又大开,这不就不巧看见了。” 似她们这群粗使宫女,平常只有埋头干活的份,也没有机会往皇宫中心走。要是被级别高的看见了可能还会招来责罚。 邓猛女见她低头不知在想什么,嘿嘿两声,伸手来掰胳膊: “青娘,你不是难过了吧?咱们这个陛下好色天下皆知,你长成这副模样是爹娘给的,气馁也无用。不如好好同宦官们处好关系,哪怕对食也成。将来出宫也有路子。” 沉思未来中的杨柳青:…真是谢谢你。 她确实比不了那些云集天下颜色的秀女。19岁的自己也很瘦,常年外出兼职,脖子脸和手背都偏黑,更不打扮,日常就是低马尾。舍友说她五官细看其实还可以,杨柳青权当她客套,笑笑了事。 而今14岁的杨柳青,之前借邓猛女的铜镜一窥,比她在现代时的14岁还要黑瘦。 进宫后的伙食也缺乏营养,不是麦饼就是稀拉拉的糙饭。对于古人可能没什么,可她是个现代人,味蕾有残存记忆,心里多少还抵触。 这导致她进宫的三个月后身形还在原地踏步。如果不是前头的大监有时路过掖庭会扔些残羹,杨柳青还真长不了个子。 天上晚霞浮动,皇城的夜即将降临。 不知是不是勾起她哪档子回忆,邓猛女黄黄的圆脸皱起: “不过就算当了妃子也不好。小皇帝残暴极了,昨儿才杀了几个侍候的美人。倒夜香的代显和我说尸体扔去城南做肉粥了,那些百姓抢着吃,个个嘴角烫得燎泡。” 杨柳青一激灵:“又死人了?” 邓猛女点头:“也不是什么紧要的美人。几年前入宫后便一直窝在建章宫未得盛宠,几人不甘心再熬下去,深夜摸去咸宁宫...嗬,陛下那时正赏新曲呢,一听声响立即大发雷霆,拔剑追出宫砍杀,硬生生劈烂了三颗头。” 说到这,邓猛女摩挲摩挲胳膊,“嘶。” 却也是见怪不怪。可杨柳青却还没有完全适应这生死一线的刺激,默然低头。 若她真走狗屎运成了秀女…未必比宫女好。 心里叹了叹。见邓猛女瞅她,杨柳青自觉起身:“我去打饭。若有多的我尽量都拿回来。” 邓猛女满意点头,那道细瘦的身影青雾里渐行渐远。 膳房在前头,正居于各后妃宫室正中。这时候人头流动,搜寻信息方便不少。 拿完饭,杨柳青又小心打量了下。见她唯二熟悉的人都没来,搜集不到新消息,只好抱着烀饼往回走。 当晚,油灯刚熄。杨柳青窝在最湿冷的墙角紧闭双目,吃饱了的邓猛女一旁打着呼噜。她本来存着心事睡不着,听呼噜打着打着,渐渐也居然有了睡意。 照例是平常的一晚,值得庆幸的是邓猛女后半夜突然不打呼噜了。杨柳青欣慰,终于能深度睡眠一回。然困顿中却突然睁眼,两耳骤竖。又屏气凝神仔细听了遍。 没听错。 有一道清脆绵长的声音穿过宫墙若隐若现。时凑近,时离远。仔细再分辨,好像还有旁的乐器。 最扎耳的那道是,笛子? 少帝好伶戏,是以宫中多有丝竹奏乐,昼夜不歇。然宫规森严,谁敢在半夜惊扰。邓猛女说过少帝狠辣苛刻,不准许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夜中作乐。 最重要的,这等尊荣的声音基本不可能传到掖庭这样阴暗晦气的角落来。 但她确信不是幻听,所以,居然是少帝燕玓白路过? 他得了新美人,可能正是快活张扬的时候? 要不要借这个机会试着看清少帝的脸? 万一还没开启大业就老死在掖庭,抑或哪天不小心被贵人打死… 杨柳青突然有点发悚。窣窣从被里探头想下床,又倏地僵住,怕惊醒别人。正纠结,呼噜声轰然响起。 杨柳青心说:完了。 转头借月一看,邓猛女睡得流口涎,鼻子上随着呼噜声吹起个晶亮的鼻涕泡。另一头似有人被吵醒,“嗙”地愤愤一砸床板。笛声哪里还听得见,杨柳青捏了捏鼻根,只好缩回被窝。 她揉揉肿痒的手,盯着房梁怎么都闭不下眼。 杨柳青微微焦虑。 这样下去,不太行。得开辟个途径。 关键怎么做? 杨柳青更焦虑了。 这焦虑中又渡过五天,清晨一早,杨柳青干完活,素来对她傲慢的刘媪突然捧一罗裙过来: “青娘,你将这裙子送去玉华殿月容夫人那处。我还有旁的衣衫要熨,脱不开身。” 说这话时,刘媪刁钻的脸上竟异样有股殷切的得意。似是遇到了相当开心的事。 杨柳青不明所以,可说觉得很奇怪。在宫里大半年了,经邓猛女等人的科普,月容夫人是少帝宠妃这事杨柳青自然知晓。至于衣服,以往都是刘媪巴巴亲自送去刷脸的。 今天是怎么回事? 不过聪明人是不会问的。杨柳青自问不怎么聪明,却也没问。而是接过腰牌,一点头。 刚走两步,脑子里叮一声。 玉华殿在咸宁宫外不远处。属皇宫中心。 少帝宠爱月容夫人,那意味着,有几率见到燕玓白。 2、深宫寥寥 杨柳青回望,刘媪拿着铁熨斗去了自己那间单房,门关得叫一个迅速。 她若有所思。 可惜时候不早。玉华殿的路又不熟,别人又嫌弃她从掖庭出来不肯搭理。杨柳青站边上犯愁,凑巧碰见倒夜香的宦官代显回来: “青娘,你怎么来这了?” 杨柳青忙转头,瞧见代显那张稚嫩的笑脸,立即也微笑,把因由说了下。 代显也是十四岁的年纪,十年前就来到宫中拜了位老宦官为义父。杨柳青头天入宫那会找不到回掖庭的路,是这个少年坐在推车上冲她招手,一点右边指明方向。 他们接触不太多,几次短暂的交谈却都极和谐。杨柳青把被风吹起一角的罗裙小心抚平,弯唇: “说来真妙,还以为我这辈子都见识不到宫内的繁华。” 小姑娘黑瘦细窄,同一棵将死未死的草般不打眼。穿着宽袖短襦更衬得削薄。笑起来微微露点白牙,分明的双眼里盛两汪清潭,瞧着不赏心悦目,但也不过分招嫌。正眼看人的神态除却身份带来的怯懦外,还含几丝忧愁的天真。 任谁一看都不觉威胁。 代显迎着她清透的目光扶了扶头上笼冠,把车推到边上窄巷里,道: “你入宫也半年了,怎么还是傻呵呵的?月容夫人若还盛宠哪里能轮到你去露脸?听邓姐姐她们嚼舌根了没?” 杨柳青滞了下,笑容收敛。 果然…? 代显环手:“五日前大获圣心的红珠夫人现下才是大红人。如今谁不想去她跟前讨好?刘媪平常都把活丢给你们做自己寻清闲,你看她今日跑路没有?” 这事属实。何止没跑路,熨斗都翻出来了。上下结合,八成是去给红珠夫人熨衣服,亲自送她那刷好感度。 “…”杨柳青没吱声,代显见状又道: “也无妨。哪怕刘媪不干也轮不到你。邓姐姐这几日没少打听门道,还有李姐姐王姐姐吴姐姐,不过都被刘媪压回去了而已。” 合着一干人都攒足了劲悄咪咪搞事业。 杨柳青刹那卡壳,无奈笑了下,摇摇头: “我笨。” “你心思简单。她们那是宫里待久了,其实刚来时也大多天真和善。”代显笑着,杨柳青也点头,并没有记恨的念头。 又谈笑了片刻,稍稍捏了下发痒的手,杨柳青正色: “代显,你说当今陛下…是个什么样的人啊?我总有些——” 她将将止住话头,右眉一折,浮抹愁色。 代显一见,便知约莫是杨柳青怕死。宫人多是这样的,他见怪不怪,耸肩: “什么样的人啊?或许同传闻一样吧。 我虽进宫年岁不短,但一直都在宫边上绕。义父也是不许我往里走的。那地方水深火热,我只怕没命混。不过陛下素来神出鬼没,便是王大监蔺丞相也常找不见人影。再者月容夫人被分去了宠爱,陛下这段时日定鲜少出现。你不必太担心。” 她含胸颔首,又抿抿唇:“…说来近日我梦中听得乐声,也不知真假。” “啊?”代显讶异:“不会吧?掖庭阴潮,陛下如何会去到哪里。青娘,你怕是睡糊涂了吧。” 杨柳青心底滑过一丝奇异,没反驳:“我想也是,最近活多,不知云里雾里了。” 其实杨柳青还想再问问正得圣心的红珠夫人的情报。不过代显已理了袖子,看样子要继续干活。她于是道了谢要走,代显突然叫住她。杨柳青讶然的功夫,罗裙上压了只小瓷品,玉□□巧,漂亮得同她灰蒙蒙的形象格格不入。 少年收臂,搓搓手上老茧,笑得开朗明媚: “瞧你捏了好几回冻疮,我义父给的好东西,你拿去用吧。若在月容夫人那…”他欲言又止,“若是能讨到好处,记得分我一份。” 她手上的冻疮是早就有的,来到掖庭天天干活后更重,反复溃烂结痂。 没想到代显心这么细,注意到了掖庭所有人都直接无视的小细节。杨柳青失笑,谢地颇真挚: “多谢,定忘不了你。” 代显潇洒一挥手,推着车咕噜咕噜小步跑远。 记着问代显要的路线,杨柳青有点紧张得往目的地轻步走。穿过层层宫墙,左拐右拐。越往里,头便越低。终于到了满是梅花的玉华殿,杨柳青偷偷抬眼皮望了望,波澜不惊的面皮下独自惊叹宫室的华丽。 电视里见到的故宫可能也不过如此。路经转角,她立即敛下视线,恭恭敬敬把刻着字的腰牌呈给门口女使。 女使似早等她了。未接东西,啐了声没好气道:“都是些见风使舵的小人。” 自己这种小喽啰岂敢说什么。杨柳青额角沁汗,捧着罗裙呆站一会,女使却还没有接过的意思。反一叉腰用嫌弃的目光上下打量她遍,冷笑: “你挺面生,新来的?” 杨柳青老实点头:“回姑娘,奴婢半年前入的宫。” “长得如此磕碜。刘媪竟叫你来送衣裳,可见是全不把我家夫人看在眼里了!”女使眼一转,蓦地尖声发难,腾手一把打翻罗裙。薄纱落青石砖上散开,托盘哐啷砸准脚尖。杨柳青疼得猛缩脚趾,慌忙跪下: “姑娘,刘媪并非——” 女使不依不饶打断:“并非什么?并非见风使舵?!好不要脸的老妇,先前为了见夫人一面不知磨了我多久,才来个新面孔就吃定陛下不会再登玉华殿了?谁给她的胆子?真以为吊几句嗓子就能彻底勾住帝王心?” 说着上脚就踹她肩头。杨柳青挨一脚,身体直晃荡了两回。她咬牙,先前隐约的猜想被证实了。 刘媪知道月容夫人会因突然冒头的红珠夫人而生怒,自己急于讨好新人不想应付旧人,让她这最没后台的浮萍来让玉华殿出气。被打还是骂都无所谓,横竖她身份在此,人尽可欺。 她心里苦笑,突然就想起代显欲言又止的神色。当下蹙眉,原来他早料到了。 “且好好长长记性!”石地上女使右手的投影高高抬起。伴随耳畔风声。 耳光声脆响。深吸口气,杨柳青左耳嗡鸣,头被打得歪向一边,却只好闭眼忍下教训,把姿态低得更下,任女使发泄了再说。 她不求饶,也不挣扎。似逆来顺受惯了。 女使还算满意。再抽一掌,便盯着默不作声的杨柳青略舒展了眉心。 “回去把你这张脸好生给刘媪瞧瞧。” 杨柳青秉着红肿的脸低声称是。慢慢爬起来要拾裙子,女使眯眼,意外这黑瘦丫头这般恪守规矩。杨柳青把衣服重新叠好置放到托盘上,正要拱手行礼。殿内凭空荡一串悠长的琴音,里头女声道: “绮黄,出了什么事?” 杨柳青甫一听,耳朵登时像被潺潺春水洗涤过一样舒服。她愣了,霎那觉得比黄鹂鸣啼还要动人。 即使她压根没见过黄鹂。 但,当真好听。好听到甚至能用乐器来形容。 她盯着鞋尖更揪紧袖子,抿唇。 这就是从前邓猛女常挂在嘴边艳羡的月容夫人温菩提了。 温菩提,太原温氏女。 弹一手好琴,未出阁时就因美貌名动一方。求亲者踏破门槛。本许给了陇西李氏主家的二子。奈何刚识女色的少帝闻伶人提及其容颜,垂涎不已。两年前一道圣旨抢来了温氏女封作月容夫人,特赐玉华殿。 这两年盛宠不衰,无论何人都撼动不了其第一宠妃的地位。如今却毫无预兆被红珠夫人比了下去。 鼻尖突现一片香雪海。女使疾步而行,匆忙赶去扶人。 杨柳青眼前随即飘来藕粉色的香风,她忙眨眼,才看清这是月容夫人的襦裙。裙下露两寸朱红鞋尖,明明还没见到脸呢,却光看到这就让人莫名口干舌燥。 她垂眼,不自觉捏紧宽袖一角。脑子里就突地跳出这八字: 【少帝好色,诚不欺我】 “叫什么?”杨柳青走神的功夫,大美人轻轻袅袅张了口。 耳朵瞬间又被仙水玉露清洗一遍,杨柳青无故紧张起来,居然还结巴了: “奴婢,奴,奴婢杨柳青。” “这名,”玉容夫人微顿,妙嗓浅扬:“有些别致。” 别致的土,是吧? 她沉默。果然每个人听到自己的名字多少都会有点反应。甚至不分古今。 “很顺口,青女,你是哪里人?” 杨柳青老实趴地上:“夫人,奴是上京的。” 不想美人啧舌,惊讶道: “原是上京人?我看你这般黑,还以为你也出身太原一带。” 太原地处西北,面朝黄土背朝天。人居处绿林稀少,是以平头百姓多黑瘦。 杨柳青尴尬了。没想到月容夫人竟以为自己是她老乡。 也,也没有那么黑吧? 她一时微微无措,那美人懒懒舒口气: “这后宫里就我一个太原出身。方才瞥见你还高兴了下,以为能听些家乡事。” 原来如此。杨柳青不知道说啥才对,女使利索接过话头,语意轻蔑: “一个庶人,如何能配与夫人同居一室?您若想念家乡,奴去寻些时兴物什就是。” 月容夫人不悦:“物件是死的,哪里能比人。我本早打算好求陛下招家人入宫省亲,未想那女人横插一脚…” 绮黄义愤填膺接话:“该死的贱人!”她再瞧眼一动不动的杨柳青,殿中枝叶此时摇动。绮黄脸上火气突兀淡了,扶着月容夫人对杨柳青冷声: “没你的事了,滚吧。” 杨柳青这才终于解放了膝盖,口不对心地还得谢恩。起身时不经意瞥见月容夫人四分之三侧脸一眼。只一眼,杨柳青站在关上的朱门前愣神了足足三秒。回去的路上脑中仍还不断回放那张脸。 秋水眸,水滴鼻,粉玉唇,春花一样成熟美丽的女人。 无怪乎少帝喜爱。那么,传闻中比她还要美的红珠夫人该多惊为天人? 她还真没办法一下幻想出来。 离晌午还有一个时辰。杨柳青贴着墙根踩自己的影子,突然就想消极怠工。 好累。 没见到燕玓白,还替刘媪挨了顿打。衰得很。 以前兼职的时候,最累的一次是快递分拣,还是当中介的同学骗过去的。这也不过就让她睡了两天不想动。 而后的发传单,火锅店服务员,排队买奶茶,淘宝刷单也都不及现在。 今天一遭属于身心折磨+人格侮辱。 杨柳青重重叹口气。 掏出代显给的药抹了抹手和脸,杨柳青找了个不扎眼的拐角蹲着,眯眼抬头晒太阳,等脸消肿。 3、美若天仙 没人的时候,皇宫空气其实也挺好,身上暖洋洋,烘得她直犯困。却不知哪来尖锐的鸟鸣,一下把她睡意叨没了。 刚睁眼要另找个地方躲,前方五米处躺了只半个翅膀鲜血淋漓的勾喙棕毛小鸟。杨柳青眨眨眼,小鸟见她视线移来,圆溜溜的眼转了转,喉咙里鼓出一串尖锐的鸣叫。 宫内有很多说不出名字的鸟,邓猛女还偷摸抓过一只烤了吃,那一整天容光焕发。要不是牙缝里有肉丝,她都发现不了。 杨柳青继续蹲着,思维涣散,见小鸟翅膀抽动那样,觉得有点可怜。但紧接而来的,她吞口唾沫,肚子“咕唧”一响。 太久没吃肉,馋了。 杨柳青的目光登时明灭了下。小鸟正歪头警惕着,不知是不是通人性,见不远处的小丫头两眼突然精光烁烁,鸟爪仓皇伸张。在杨柳青慢吞吞起身时,突然猛烈抽搐,随后眼皮啪嗒一闭,死了。 杨柳青:? 就这么,就天上掉饭了? 她本是很犹豫的。以前虽然没少帮奶奶杀鱼切肉,但处理活生生的鸡鸭鹅这些杨柳青是真没干过。 她恐任何两栖和带喙的生物,但已经死了的,且不是自己杀的…杨柳青兴奋地袖子上捋,“得罪。” 一手握住两只鸟爪抓紧,四下张望。找了个青砖松动的石墙。伸手把砖取出,找个墙壁格外老旧磨损的角落凌乱堆个包围住,杨柳青忍着雀跃一路小跑回去拿火引子和剪刀。眼里只差冒绿光。 燕玓白不管了,打她的人也暂时不管了,先抓紧机会补充营养再说。 杨柳青高兴地脸上的疼都没再在乎,连步调都轻几分。然意外地,本只有她一个人的宫道后猝不及防窜了一群人。 她莫名其妙,脚步慢慢停下在侧低头,这么一大群人,步伐声居然也不重,反而相当轻盈。 不像普通人。 心口突突两下。借松散了些的碎发挡住眼的上半。她见缝插针一瞄,发现原是一群佩刀侍卫。 这衣裳和宫门口的守卫区别不小,当是更高阶级的。她低眉敛目贴墙根抵着,静静等他们走过。 窄袖青衣的少女就和一根小木枝似的杵那。半点也不招人注意。为首的侍卫手置于刀柄上,锐眼观望一周,将将把目光落上杨柳青。 气氛一时转凉。 杨柳青本能被那视线审视得缩脖。 侍卫盯着她乌压压的发顶停顿一息,手劲微歇,移开目光,道: “继续找,勿要让贼人得逞。” 后头那一干人齐声:“谨遵中郎将命!” 这群人嗓音洪亮,齐刷刷开口那声就同在耳边打雷似的。杨柳青本就不是个胆大的人,一听心脏不由自主地狂跳,仿佛自己就是他们要找的贼人,没缘由地心虚。 好在这些侍卫不拖泥带水要走。杨柳青松口气,开始的男声又忽地道: “那宫婢,你可曾见一粉罗裙女子路过?” 人又回来了。 杨柳青一愣,忙摇头: “奴并未。” 那人不语,蓦然命令她: “抬起头来。” 杨柳青不明所以,却知不能违背,屏气抬头。 这是她第一回看见除代显几个宦官以外的男子。 高大,冷然。纱帽格外绣一圈金线,面部刚硬。眼窝微深。 她眼下意识扑闪,两手揪一块:“大人…” 小丫头片子的嗓音还算清透。 义符没有第一时间发话。而是慢慢打量这瘦黑的丫头一遍,目光落在她梳地服贴干爽的鬓角片刻,又移到她内里微勾外里上翘的眼上,随之再幽幽扫过窄挺的鼻骨,薄厚适中的两瓣唇片子。 …各宫室的宫婢乃至掖庭管事刘媪他都熟悉面容。此女眼生,想是刚来的粗使宫婢。且这身型同那逃窜的女子大不相同。 思及此事还要尽快给丞相与陛下一个交代,否则显得他金吾卫无用。义符再度抬脚,面无表情: “近日宫中有敌贼混入。若见到异样,即刻通报金吾卫。” 杨柳青一惊,干巴巴:“是,是。” 这群骇人的侍卫方才走了。等人彻底消失在路尽头,杨柳青闭闭眼,大大吸一口气。拍拍脸。明白了目前发生的是个什么事。 如系统之前给的大致信息,皇朝末年动荡不安。人人觊觎占据晋朝所占据的中原中心。宫内常有居心叵测之徒。少帝身旁危机四伏。 所以,她正好撞上了突发事件。 就像从二次元走到三次元,杨柳青陡而感受到点拨云见月的真实感。以前一直待掖庭,也没切实感受到系统描述的危险。这才刚出去一次,又是被责罚又是被审问。一下就把真实世界拍她脸上教她做人了。 “背时。”她叹息,肚子又咕唧抽抽。 太阳开始刺眼,杨柳青凝眸。 害怕是一回事,填肚子又是一回事。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那个店了。 柴火是现掰的朽木,杨柳青凭着记忆,找了处七拐八扭长满青苔的小道。用之前穿破的旧衣服费时费力给自己先搭了个防烟飘的小空间,随后咽口唾沫,暗道一声对不起,掏出同样用破衣服裹好的鸟,两眼发光,撑大剪刀就要剪毛。 哪知刚碰上它翅膀,这鸟突然振翅啼鸣,脖子一伸就来啄大拇指。 诈死?! 杨柳青吓一跳,左手登时松开,小鸟费尽力气猛地往上飞,一下跳上矮墙。杨柳青放了剪刀,忙要过去扑它。刚攀住墙,鸟再一叫,一只格外白皙纤长近乎泛光的手毫无预兆闯入她视线,抢险一步掐住鸟脖。 不好,她心焦,跟着看去,却一瞬前所未料的惊异。 根根如葱,指骨微突分明。只是青紫色的血管过分蜿蜒鲜明,诡异难言。目光顺之往下,修剪圆润的指尖染一层艳红。 是一看就知道主人有多美丽的手。 她被这一幕晃地滞一秒,待那手掐着鸟往外缩方才回神,急急瞪圆眼: “那是我的!”我捡的!话音刚落,杨柳青立即后悔。这手这么漂亮一定是个金尊玉贵的人。她一时心急脱口而出,怕是再挨顿罚都是轻的。 杨柳青摸不准这人的身份,刹那间又不知道怎么称呼,急得额头冒汗两腮涨红,却手脚灌铅似的抬不动,居然就瞪着眼这么站着没动,一口气憋嗓子眼里。 “你的?”墙后那人动作一迟,杨柳青见状呼吸险些静止。耳畔嗡鸣之际,那人拇指顺了顺鸟脖子: “你抓这玩意做什么?”剪刀哐当坠落。 她压根来不及答。脑中叮了把。 ——没想到美手的主人会是这样的嗓音。 …很奇妙。黏腻,动听。像是滚于浮水的珠玉荡漾间相击,又像是阴潮湿寒的山野里漫无目的游荡的无根靡音。分明是异样好听的,却和月容夫人那一听就觉得身心舒畅的甜润完全不同。 可这声音,她拧紧眉心。没有明显的倾向。 像是融在一起未分化的少男少女音集合体。 …难辨雌雄。 但这人染着红指甲啊。 她茫然地又去看那只手,鸟梗着脖子不挣扎,反睁着眼白她。无暇在意鸟目,杨柳青心里反复飘着疑问句——应当是女人没错吧? 杨柳青又自我原地罚站,脑里一团乱麻。 那人久等无答,许是不耐烦了。动人的嗓音突然阴森三分: “问你话呢。” 杨柳青被阴森地背脊发麻,嘴比心快: “吃。” 说完她就想补救,然手的主人不给她机会狡辩,语调微妙,尾音上扬: “吃?” 杨柳青只好默。 “噗,”那人霍地嗤嗤笑了。 隔了会,“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起初是笑。而后是大笑,再然后是狂笑。笑得被逮住脖子的小鸟颤地掉羽毛,笑得那人另一只手开始锤墙,整片上空都是他/她的爆笑。 吃个鸟,有那么好笑?杨柳青不知所措。待那人终于笑得虚弱,她扔了鸟,两手攀住矮墙一撑。影子一闪,下一刻,那人已坐在墙上,曲一条腿,饶有兴致地悠悠俯视杨柳青。 她下意识抬头去仰望来人面容。甫一定睛,原地石化。 被美的。 杨柳青一瞬间以为,那是修成人形的妖。 暗纹浮动的朱红襦裙,颈佩一串五色璎珞。衣襟松散,绣着忍冬纹的系带自细窄腰间零落飘飘。 看着就很华贵。很像后世某著名汉服的工艺。 目光再上移,来人至多十四五岁。细眉凤眼,灵动恣意,肤极白。未曾梳过的长发如瀑,弯唇如血。黑的不见底的狭长双眸里盛着游动的讥诮,阴邪,与玩味。 即使脸上不伦不类糊了厚厚一层白底,眼尾上扫两坨不伦不类的大片红胭脂。即使…裸露在外的脖颈上有一节凸起。 乍看活似碎了衣衫的纸扎人。却全不妨扑面而来的美,摄人心魄,诡谲奇异。 杨柳青呆了。 突然觉得,月容夫人…居然也没有那么好看了。 美人见她痴呆脸,带笑的眉眼莫名一冷,蓦地掀唇,携着险意不阴不阳: “近来后宫涌现的手段甚有趣。你这么丑的婢女,想的花招却比后妃们要好玩得多。” 杨柳青一听这话才察觉她脸上的厌恶。登时低头,匆匆后退几步: “奴没有那个心思!” 美人拖长声调:“哦?” 不等杨柳青点头,“放屁!”她嗤之以鼻,满脸写着不信。 怎么还说脏话?杨柳青窒,麻溜跪下谢罪: “奴绝无虚言!奴进宫是为了讨生活。从不曾垂涎过陛下!您明鉴!” 说着嗙磕个响头。 矮墙上的人却一顿,眯眼,用一种不可理喻的口气问: “你不认识我?” 杨柳青不知第几回愣住,抬眼,那眼神明明白白写着:啊? 美人呼吸微沉。面上泛戾,眉间无端折起,阴恻恻弯眸: “你说,我是谁?” 这问题,杨柳青盯着人死寂了许久。径直感受到杀意偾涌,她迫于威压轻语,还不忘拍马屁: “您美若天仙,当是…红珠夫人?” “…”矮墙上的人定定看了杨柳青会,观她仍揣着明白装糊涂玩欲擒故纵,满脸浮着自以为是的讨巧,顿生嫌恶。 一扯唇,美人骤然露出毒牙,肆无忌惮敞开恶意,仰头大笑后倏尔森冷美眸: “来人,把这心怀不轨的丑婢给朕斩了做肉粥,送去栖禾宫!” 两手撑地的杨柳青猝觉五雷轰顶,不敢置信一看他,指尖再掐一把掌心。 这美得男女莫辨的美人竟是荒淫暴虐的少帝,燕玓白…?! 4、少帝有病 不是没设想过正式见面的场景,杨柳青甚至做过了被一刀切的准备。 但当轻飘飘被判下死刑时,杨柳青怕了。 燕玓白咬定自己绞尽脑汁想上位,天知道她确实想偶遇,但不是为了当妃子。 那三个被分食的建章宫美人尚还烙在她脑子里。而自己,马上也要变成肉粥送给红珠夫人。 ……这真是宠妃该有的待遇? 史书上写【姿容昳丽,美冠十州】,这会看可以全数和面前的女装大佬对应上。只是她开始不敢往那一层去想,也更没有预料到初见是以这种离谱的方式展开。 一群宦官不知哪百米冲刺来拖人。杨柳青背后溢了层冷汗。只听燕玓白冷哼,她咬牙一横心,彻彻底底豁出去,十指死死扣进砖缝: “陛下饶命!奴当真是头一次入内宫没见识,加之嘴馋才鬼迷心窍。奴以列祖列宗起誓,对陛下绝无觊觎之心!” 少女的嗓音寻常都是极细的,吃不饱,没营养。自然也没劲。但此时迫于求生的本能,她巴掌大的脸竭力昂起,拼尽全身力气撑粗嗓门。 已要跃下矮墙的燕玓白红艳艳的眼角厌烦一抽,斜杨柳青了眼。却仅仅就这么蔑视她。 没有除讥诮外的任何情绪。 扯住她胳膊拖拽的两个宦官用了五成力,却意外地没把这柴火妞拖开。当下对视,一并要加大力道。 杨柳青怀着点细碎的希望奋力挣扎两下,在脚尖即将离地时嘶声: “奴替刘媪来给月容夫人送衣裳,奴不熟路,是以兜兜转转走错宫室。奴真不知陛下身在此处!” 墙上的少年意味不明眯了眼。 宦官正式架住少女往外走。 杨柳青这会儿有股落泪的冲动。似乎无论怎么解释这狂横的少帝都不信。 她从小怕死怕病。 她不想开局即结束,更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回家! 要是连第一道门槛都踏不过去,往后群雄逐鹿也不过就是充数的炮灰。 重重咬唇,杨柳青头一回如此胆大,盯住了燕玓白冰冷阴森的眼睛。黑白分明的眸子平静而真诚,隐含着视死如归: “奴自知丑陋,怎敢生邪念?似奴这般的化作肉粥也不过污了栖禾宫,污了红珠夫人,更污了陛下。” 她赌。红珠夫人正值盛宠,就算燕玓白极其喜新厌旧,杨柳青觉得,这位暂时捧在心尖的宠妃总还是要顾虑一下的。 “……” 那高高在上的少帝未第一时间吭声。而是一寸寸审视眼珠湿润的杨柳青,诡异的视线上下左右绕了遍,蓦地一手支墙,慵倒侧躺,不知道到底在没在看即将被拖走杀头的少女。 完全看不懂他在想什么的杨柳青心跳如擂鼓,沉沉闭了闭眼,无奈接受了将死的事实。 而那头的少年并未再注意她,反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里。 胆大包天的丑婢,抓了丞相特为他寻来的雀鹰谎称要吃,刻意出现在被他早早废弃烧毁的宫寝,吸引他的注意。 哼,说来这雀鹰原本有一对。三月前无故消失了一只,仅存现下的独苗。 …若非他今早就蹲在里头多时,听见了她慌张的脚步和若有若无的长吁短叹,兴许真被她那老实巴交的模样骗了。 明知自己不堪入目还想飞上枝头当凤凰。被逮住了竟也能哆哆嗦嗦继续嘴硬,还扯他新封的宠妃扣高帽,不死心地给自己减责。这戏演得,可谓出神入化。 燕玓白掀唇,全不觉得自己的推断有何错漏。得意地再度要戳破她的虚伪,不妨,天边远远飘来一阵歌乐。燕玓白挑眉,捕着声响一找方向。 宫墙叠影,似是…从他前几日新封的妃子那头传来。他揉揉眼周,想起来了。 好像是答应了去听那女人唱戏来着…… “渥雪。” 守一旁一直充当影子的俊俏小内侍忙道:“陛下?” 少年揉了揉眼尾胭脂,莫名有些兴致: “朕的戏园子是不是缺个丑角?” 上个丑角被他阅戏时一时兴起,提剑登台捅没了。 这半月燕玓白又被丞相束足,甚少出宫。只能深夜里饮酒作乐,带着自己的乐师满宫游荡,随机刀人。 乏味得很。 “是呢,新进宫的伶人都身姿纤长,演不出耸肩缩头的味儿。” 燕玓白回忆了下那丑角的模样。似也矮小黑瘦,于是沉吟片刻,突然一指已经没了人的拐角,道: “就她了。” 渥雪一挪眼,却也见怪不怪陛下的莫名其妙:“奴拦人去?” “嗯。”少年鲜妍的俊脸一本正经,处置杨柳青就像处置没有血肉的死物件: “太丑了,放园子里污眼睛。朕要看戏时再拉来。” 渥雪自袖中取出一只玉扳指恭敬呈上,“是。陛下今晚去哪位娘娘那过夜?” 燕玓白接过暗芒流转的扳指戴上食指,利索把杨柳青抛在脑后,随口道:“都不去。” 那得叫她们惶惶不安了。渥雪心道。捡起地上眼珠子咕噜转的雀鹰,咕哝: “这家伙分明栓好在兽园里的,怎逃出来了…” 就这么,死里逃生的杨柳青被宦官丢路上,自己爬起来脚步虚浮地回到掖庭。 坐井边洗了三回脸,凉飕飕的井水勉强才唤醒神智。要不是袖子里头还粘着根棕色鸟羽,她恍惚以为是自己做了场噩梦。 深呼吸,再呼吸。 杨柳青大力捂脸。 她从小都很规矩的。 奶奶不许她说脏话,她也不喜欢脏话。可这会,她憋了一肚子脏话想爆发。 目前的燕玓白做事根本毫无逻辑道理可言,用荒谬形容来说也不为过。 没有同理心,没有良知,没有任何能一统天下的君王所具备的品质。他和史书写的一样暴虐不按常理出牌。是神经病。 他确实符合美到能被男子垂涎的程度,也真的很喜欢看戏。 杨柳青切身体验今天的一切后打心底觉得荒诞极了。 这出死里逃生是不是还得谢谢自己不好看? 以后的路…她心里发闷。 夜幕低垂,憋着股气,没和同事们打招呼,杨柳青洗漱完就关了门。院里聊天的几人不约而同看去,邓猛女搓搓手,率先道: “不是生气了吧…” 对面瘦长脸的吴姐姐呸一口吐了棉线,继续蹭着月光缝衣裳: “又不是我们叫她去送衣服的,要怪也怪刘媪。你上赶个什么劲。” 这位吴姐姐全名吴玉芝,现二十有六,掖庭资历第二大。 因着年长不少,说话也尖酸,邓猛女怵她。往常也不和她搭话。但想到今日青娘回来时两膝的破洞,低沉空茫犹存后怕的神色…邓猛女心里头蔓来丝不适。 “小丫头片子怪可怜的,要我说提点一下又不掉块肉,你们偏不许,还挤兑我。” “那又怎样。我们刚入宫时不都是这么过来的。”隐匿在黑暗中的王姐姐出了声,“总要直面宫里的凶险。掖庭虽偏僻,却也算个安稳地界。刘媪刻薄,可到底不曾真要她命。今个一遭权当教她一节课,学学如何在宫中谋生。莫说被抽巴掌,哪怕断了一条腿也比悄无声息死了强。” 吴玉芝冷笑: “你说得对。何况精明如刘媪也并未讨得什么好处。那个红珠夫人同月容夫人大不相同,为人恃才傲物,极冷落我们这等卑贱之人。刘媪晌午回来后气得够呛,我估摸啊,恐怕又要巴巴跑去月容夫人那献媚了。” 掖庭中的姑娘,和刘媪的关系大多都不好。暗地里有小小的派系,尤其以不喜刘媪的吴姐姐打头。不过掖庭总共也就不超过十人,平日又累,派系便不大明显。往往凑一块吐槽完了就散了。 而初来乍到的杨柳青,这两位姐姐也一直没有给过青眼。 大约是觉得成日这低眉耷眼的丫头太老实怯弱。面对旁人的蓄意刁难要么逃避要么退让,回回如此。最好也不过就是个老死宫中的结局。 她们悄然观察三个月,一致认为没有培养的价值。 纵使只是随口一个指点,也要给值得教化的人。是以这两位姐姐以前从来不理杨柳青。今天凑堆聊她,也是看她这颓样太打眼,想起过去了。 邓猛女听着,望眼刘媪独住的居室,门闭得铁桶一般。她撇嘴: “那青娘岂不是白挨了打。我本以为月容夫人和善,不想也是尊大佛。” 吴玉芝道:“宫里贵人的打没有白挨的。庆幸她没遇上陛下吧。她要怄气就让她怄,我们又不是她爹娘,管不得许多。” 这么的,都没话了。邓猛女准备起身提水,方站稳,对头合上的掉漆木门霍地被一双细胳膊稳稳推开。 三人都顿。 杨柳青没睡,换上了白日穿的衣裳,站门槛前平静地凝视树下的她们。屋中无灯,空凭月色照人。 小姑娘直挺挺站那,铺着黑夜的身躯被碎光衬得更单薄。她杵那,风吹叶动。刹那间好似树根边横生出的一株草。 邓猛女眨巴眼,率先吓一跳,“青娘,你没睡啊?” 杨柳青默然注视着廊下三人,未答。 邓猛女迟疑,怕她记恨自己,“不是我故意要坑你的,我——” “不会。”出乎意料,瘦瘦的小姑娘语气浅淡,头一次打断了她的话。 这,邓猛女更无措了,居然也像怵吴姐姐似的怵起现下的杨柳青。余下两人纷纷正色,心中无由生奇。 两厢对看,俱都有难以言明的忧意。 杨柳青攥着拳头良久,倏地,大大舒一口气。 黑夜里,她扬起明亮的眼睛,一字一句: “谢谢姐姐们。” 吴芝玉面色登时微妙,邓猛女愣了: “青娘?” 门被带上。掖庭最瘦小的姑娘缓步下阶,在三人的注视中,挺直脊背大大方方站到她们跟前。 杨柳青微笑,又重复一遍: “谢谢姐姐们。” 她微微发汗的手心攥紧衣袖,连带今天这身破烂,把生理上的疼和心理上的震撼都深深刻脑子里。 杨柳青逼着自己在那自我封闭的几小时里快速复盘今天的一切。 深深的沮丧过后,她在想要出去透气前听到了三人的对话。当即窒息了下,忽地恍然大悟——她陷入了思维误区。 她混淆了任务的概念,认为自己必须先见到燕玓白人影,才能做后续一系列事情。 但其实那不是唯一的方法。 宏伟历史上的先人早已经探过路。 如果直攻目标不行,那就向目标周围进发。从外到内,农村包围城市。 逐步改造大环境,一定会有机会。 而大小的宫室,后妃,宫婢宦官都在大环境内。 其中包括干脏活累活的掖庭。 杨柳青来时就无意识地单打独斗,虽然想融入集体,但付出的并不足以引起旁人的另眼相看。 团队很重要。她想起了大学的小组作业,虽然多是一个人扛剩下的人摸鱼,但总算也干了点活,比一个人焦头烂额强。更何况,这两个姐姐是刘媪也轻易使唤不动的人。 她不该把所有重心都放在燕玓白一人身上。 小姑娘舍了腼腆沉默。一反常态,对三人一拜,虔诚而直白: “若姐姐们不嫌弃,青娘想和姐姐们学为人处世之道。待姐姐接管掖庭,”她微微凝滞,在三人不约而同放轻呼吸声时,一字一句: “青娘唯愿辅佐姐姐们一路青云。” 邓猛女愣完怔了,看向王姐姐。王姐姐面色奇妙,看向吴姐姐。 吴姐姐凝着杨柳青半晌,挑了眉。 “你这丫头,终于知道改性了啊。” 吴芝玉惯来嘴毒,也不喜欢怯懦的人。如今见杨柳青竟然自己踏出了那一步,倒真有些意外之喜。 瞟眼刘媪屋子,她罕见笑了: “我们掖庭么,是要个年轻些的领头人。光自个单干可不行,大家一块吃肉喝汤才叫和美。” 话里,就差明指刘媪目自私自利不顾他人。 王姐姐上前一步,伸手一点小丫头眉心: “能在咱们掖庭熬下去的,以后肯定有作为。青青,你叫我声姐姐,我必不亏待你。” 杨柳青身体稍僵。一时间竟然觉得这种感觉格外熟悉亲切。 小时候奶奶也是这么用粗粝的指腹点她,宽慰被嘲笑的自己的。 今天本只打算投诚借力,可此时,杨柳青眼热,鼻音微深: “好。” 一蹴半月。要说联盟建立,有时候真还就几句话的事。杨柳青正式加入吴姐姐团队,同时生活质量意外上去了。吴姐姐很厉害,门路多。且异样地对她不错。 杨柳青也算吃香的喝辣的,七天吃了四回肉,个子蹿了一大截,裤子都嫌短。 她方才发现这半年错失了什么。早知如此,也不用一天到晚愁绪满满。 刘媪对此翻了好几个白眼,却没治她们。 值得庆幸的是,燕玓白好像把她这个丑角忘了。邓猛女说,传闻他夜夜笙歌,似乎又得了什么新奇的提线偶人,这两天还狂抽烟叶子,连朝都不上,红珠夫人整日陪着。最后还是蔺丞相去后宫,跪了一夜将人跪回朝堂。 听说少帝很不满。 于是少帝就干出了件坏菜的大事。 具体是什么大事…杨柳青没来得及问。她正积极向上,想要早点升职。也和刘媪一样做个小女官什么的,另辟蹊径进行辅佐之路。 然后流火七月的清早,一只棕色的鸟飞到了正在洗脸的杨柳青面前。 她今天第一个起床,热醒了实在睡不着。冲了半天凉水一抬头,嚯,这不是上次那只鸟么? 雀鹰这时已经伤愈,十分健康,站树上伸一只爪子梳毛。 杨柳青有点奇怪,但这次也不敢起抓鸟吃的心思,继续拧麻布。 5、陌生小曲 棕毛鸟一面眼珠子滴溜蹿。安安静静待那,也不扰人。 杨柳青抬手试着把鸟赶走,不巧,刚伸手,鸟哗一下振翅跑了。 “…” 水淅淅沥沥打铜盆里,杨柳青把洗脸巾挂另一棵树上晾,趁烈日还没当差前加紧干自己的那份活,顺手还帮俩姐姐洗了点不知哪个宫里丢来的绢裤。 其中一件裤脚针线不对,看着挺乱糟。 她不经意观察下,丢池子里过清水。 待到邓猛女打着哈欠出来,院里头扎着襻膊的青衣小丫头已抱着木盆刷洗残垢。 抠抠眼角,她正想过去,王姐姐穿衣出门,一点她胳膊。 杨柳青再回头,只看到大家陆续起床。她擦擦手,准备去领饭。进门找邓猛女却不在,王姐姐也不在。唯有吴姐姐坐床沿上,弯指涂香膏。 见杨柳青找来了,她平缓道:“青娘,今儿个活多。栖禾宫上下要送一大批衣裳来,若是去打饭黄花菜都凉了。我们索性到膳房领饭回来发,你推个小车去吧。” 她当然不能有什么异议,不过没忘问了句: “为何突然有这么多的衣服要洗?” 吴姐姐抬眼皮,冷笑: “贵人随意找个乐子,受害的是我们。昨晚我回来就听说陛下招了批伶人进栖禾宫玩闹,许是一块扔来了。” “…”这个玩闹,不出意料应该只是字面上的意思。 不过如果是燕玓白,那着实很正常。杨柳青回想起那天的凶险至今都还心有余悸。 她颔首:“我马上回来。” 膳房一早得到消息,准许杨柳青独自搬了两筐烀饼一桶稀粥上车。饿还是挺饿的,虽然依旧不喜欢粥,但这种环境下也没得挑。只能吴姐姐后续帮忙开小灶。 分完餐,刘媪才施施然从自己的屋子里出来。上下扫视一遍帮着递碗的杨柳青,脸上是一贯的不搭理。杨柳青热火朝天,擦着汗抬头,就瞧见她抱着胳膊若有所思。 再会,刘媪面前被端了碗吹凉些的粥,配一只烀饼。 她蹙眉,好些天没和她说过一句话的杨柳青启了嗓: “您吃吧,正合适下肚。” 刘媪转眸,猝不及防对上一双分明晴朗的眼睛。她眼皮跳跳,没动,冷漠道: “不还记恨我害你挨打么,都和她们投诚了,又来我这讨好什么?” 原来她也记着。 杨柳青垂眼,弯腰把东西放围栏边上,顶着后边探究的眼神,嗓音不大不小,将将好听清: “没讨好您,只是分给我的活我得做好了。您先吃吧,我还得把粥桶箩筐送回去呢。” 说着,正巧脏衣服也到了,掖庭瞬间闹哄,都跑上去挑好洗的衣服洗。杨柳青没再理会刘媪的怪异脸色,推车路过看了眼,发现今天的衣服颜色都很艳丽,有些还染着大片红色,乍看像血。 她收回视线,闷头推车。 鬼使神差,杨柳青偏了路线二度入深宫,这回路上的人明显增多。杨柳青恨不得把脸埋地缝里,生怕招惹是非。然经宫婢们扎堆,都在神色肃穆地谈论什么。 这浑水本不该趟,但出于某种目的,杨柳青放慢了脚步。 宫婢的嗓音窸窣迭起: “到底是什么贼人这么久了都不曾抓到?中郎将焦头烂额,满宫规矩越发严,我拿着牌都不准出朱雀门。” “据说是个粉罗裙女子,单这宫里诸多后妃,有罗裙的就多得去了。” “横竖陛下不在乎,我们连带着怕啥呀!都散了吧,若让王大监看见了定要责罚。” “你这话。近日红珠夫人勾得陛下魂不守舍,怕是来不及在乎什么贼人。昨儿那个动静,可真羞人!我听说啊,马上要升坐贵妃了!” …… 什么动静…不对,居然还没逮住? 系统关于燕玓白周围人士的科普其实挺稀薄,两句话带过。仅有的人物介绍也只针对燕玓白。 可能是为了提高任务难度,除了知道多点未来以外现在的处境就和原杨柳青没啥区别。 以至王大监、中郎将什么的,她完全得通过邓猛女了解。 当然,邓猛女也所知不多。 所以这就成了难题。 后续的吴姐姐王姐姐,终极目的是为了推翻刘媪自己上位,并不会谈论无关紧要的人。杨柳青理所当然得不敢先张口问,就怕她们多想。 正思忖,“散了!”人群突然作鸟兽散。一道清透的少年男声斥道: “都在这等死?还不快滚回各自宫室去!” 这波人立即逃向四面八方。突然之间就剩下刻意靠边听八卦的杨柳青。 渥雪环视一周,阴寒的目光果然盯上了低着头的丫头。 杨柳青不敢转头,望着车板懵了。 怎么每次都被抓现行? 横据路中央的渥雪挑眉,觉着这把住小车不动的粗使丫头似乎有点熟悉。不过此时还需快点找回陛下才要紧,他忽视少女,率人继续搜寻。 隔了好久,杨柳青才敢回头看。这一看,后知后觉。 靛蓝直袍乌纱笼冠。拐角时的侧颜,是当时跟燕玓白身后的宦官? 步子好急,也不知道遇上啥事。 既然无八卦可听,麻溜把东西还回去,杨柳青就小跑回掖庭洗堆成山的衣服。 这日可谓忙得话都来不及说。硬熬到晚上,四肢疼地和灌了铅一样。除她以外的同事纷纷倒头就深度睡眠。杨柳青粗略洗个澡躺床上十分钟,“……”好难受。 热的,累的。 疼得睡不着。 沉沉叹口气,她爬出大通铺透气。今晚大家睡得都沉,没人察觉到动静。 费力踮脚,一步步挪坐到月亮底下,杨柳青摊开手,颦眉。 泡水太久,刚好没几天的冻疮和皮肤一起裂了。指腹干瘪蜕皮,满掌心细碎的血口子自指尖到腕部,不规则遍布。 指甲搓搓,疼也不算疼,就是痒。 杨柳青定定看了会,突的把下巴搁膝盖上,抬头看月亮。古代的月亮很圆,夜幕上还缀着密密麻麻的星星。 和童年的夜晚出奇类似。 杨柳青闭闭眼。 她突然很想奶奶。 满头白发,矮矮小小。吃不出咸淡,也不认识几个大字的小老太太。 小老太太苦了一辈子,唯一的娱乐活动是老收音机里的越曲黄梅戏,却也反反复复只听那么几首固定的曲目。 《女驸马》《林妹妹》…耳熟能详,甚至能唱两句。但也就两句。 锤着腿,回忆着小老太太笑眯眯的脸,杨柳青半晌深吸一口气,蓦地又有了干劲。 能做到的! 月高风凉地,比闷热的卧室好。杨柳青给自己打完气,维持这姿势迷迷糊糊打了会盹才摇摇晃晃地打水洗脸,预备回通铺。 刚转身,黑夜里的邓猛女吓她一跳。 “邓姐姐,你?” 邓猛女披了件衣服,也不知站后头多久。见杨柳青发现了,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忽而走她身边,靠她坐下。 “青娘,你坐外头想什么呢?” 邓猛女声音平时偏粗犷。和她的外表与名字一样,听在耳朵里有股劲头。今晚却很柔和,让人不再虎躯一震。 杨柳青没见过这样的她,一时摸不着头脑。但她似乎是想谈心放松的样子…杨柳青又坐下了。 “我想家了。”她一哂,老老实实。 邓猛女咧嘴:“我还以为就我一个想家呢,原来你也是啊。” 甩甩手腕,她闷闷一叹: “不瞒你说,从前我家没败的时候我真是一点活计没碰过。后来我爹死了家被抄了,我全家被充做奴籍,才知道做底下人有多难。” 说到累,杨柳青深有同感。今遭的大家忙得水都喝不上一口,就为了把活做完。一个个死了遍似的。 这倒让她讶异。“你不是庶民?” 邓猛女哼哼:“当然了,我和你才不同。我爹以前可是二品将军呢,被世道害死了。我这名字这么好,寻常庶民谁敢取啊。” 这时代的取名风尚杨柳青着实也不了解。但身边观察,家中有文化的女孩许多取单字,不怎么有文化的就是历来的xx女,或序号+娘。 “猛女”,是很特别。 她不禁笑:“确实很厉害。你爹对你定有期许。” 邓猛女有点高兴,不过很快缩缩脖: “再有期许我也只是个死契官奴。你倒比我好,还有出宫的盼头。” 她手一抬,不知是不是抹眼睛: “我在掖庭七年,我真是待够了。实则今日也没什么。但我刚躺下睡了会…算了。” 她欲言又止。杨柳青侧目,邓猛女身子竟微微发抖: “我睡不着,见你不在就出来找你。没想到我俩挺默契,想一块去了。” 杨柳青感同身受。却仅能拍拍她的手,送上一点包容。 气压低迷,邓猛女哑然片刻后道: “青娘,你不是会哼曲儿么,你给我哼一首,让我心里松缓松缓。” “我?”本就无从安慰,杨柳青做好了陪她一晚的打算。没想…她一指自己,莫名其妙: “我何时会哼曲儿了?姐姐,你听错了?” “我没听错。你刚来那会梦里哼调子,我可听得清清楚楚。”邓猛女扭她转头,“你给我哼哼。” 竟是这样。可能那会还没完全适应,和以往一样陪奶奶唱了两句。杨柳青扶脸: “我真不会,估摸是我睡懵了胡乱哼的。”她五音不全,也就只敢应和一下。 邓猛女不乐意:“得了,你这扫兴的。我记得点调子,我先唱两句,你跟着啊。” 她便清清嗓,直勾勾看着杨柳青,嗓里断断续续拼来一段调。 一时上,一时下。咿咿呀呀之余却不显得尖锐,反轻快飘摇。 杨柳青虽然被迫聚精会神,很快分辨出她哼的是个啥。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 娴静犹如花照水,行动好比风拂柳……】 夏夜亮堂,偶来声蝉鸣。宁静之余裹些生机,不似白日燥闷。 这就难怪了。杨柳青热乎的身体凉快了点,不知不觉放空眼神。 是奶奶最常听是曲。 邓猛女不太好意思:“我从没听过这个调子的,虽然怪,但比那些白面伶唱的鬼曲好。” 杨柳青讶异她的吐槽:“鬼——?” 邓猛女撇嘴:“那吊嗓比我爹的刀还剌耳。我是不喜欢的,但贵人们都喜欢。尤其那暴君喜欢得紧。” 她说完捂嘴:“呸呸呸!青娘,你快唱。你要不给我唱今夜咱都别睡了!” “…”杨柳青无奈,或许是很少拒绝别人的要求吧。她眼睫扑闪,右手握拳抵下巴上郑重清清嗓: “就这一回,我只唱给你听。你不许笑,也不要传出去。” “那当然!” 杨柳青摇摇头,有点紧张:“我唱了啊。” 顶着邓猛女灼灼的眼,坐树下的小丫头拘谨地起个头,察觉人没有嘲笑的意思,才逐渐放心,稍稍跟上心里的节奏,略拔高声量: “天上掉下个邓妹妹——” 夜半歌声。月高高弯弯。虽还在偏僻湿潮的地界,此时却没有从前难以忍受。 杨柳青两手叠放腿上,闭着眼也还半途走调几次,忍不住涨红了脸。却头一回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松快。 好似压抑多时的疲惫随小调飞逝入夜色,再不会回来。 歌声结束在乌云笼月时,邓猛女挠挠脸。不知说什么,身体的累在这歌声的安抚后弥漫开来,她突然低头,小声道: “我先前欺负你,对不住啊青青。” 杨柳青愣,没料到今天还得了句道歉。 她看着面前女子,竟然也有点不好意思,点头: “我知道的,我不在意了。现如今我们也算朋友,我挺开心的。” “我,你这么好,倒显得我更坏了。” 邓猛女转而挠头,颇苦恼似的,一把捂住杨柳青要说话的嘴,她思索了好一会,方认真无比: “青青,以后你就是我妹子。有我一口好的就有你一口。吴姐姐王姐姐虽对你好,但毕竟打心底就是为了拉拢个帮手。吴姐姐的门路…在宫里算有脸面的。可不适宜你碰。 不过咱们掖庭也没什么纯粹的好人坏人,你跟她们来往时多些心眼,别总当老好人。” 杨柳青:…诶? 这就义结金兰了? 她还没意识到自己给邓猛女带来的情绪价值,犹自困惑。 以前是心里埋怨过,但邓猛女只是让她多洗衣服,并未过分刁难。她没想过得到道歉。 至于吴姐姐门路什么的,杨柳青只来得及琢磨半秒——果然如此。 不然怎么能有实力叫板刘媪呢。 这深宫里的深宫,流传千古不息的抱大腿谋生活,真是好生动。 她回神,轻轻拿下邓猛女的手,心情很好地弯眼: “多谢邓姐姐。” 邓猛女一双眼也随之弯起,佯装严肃: “我先回去睡了。你也快点。” 杨柳青点点头。把刚才没打上来的水摇上来仔细洗了把脸,周遭不大不小的蝉鸣蓦地歇停。 四周突寂。她有点不适,邓猛女已经回去睡了,偌大的院子就剩她一人。 杨柳青摩挲摩挲胳膊,困意袭来,也确实该睡了。 不过,“咯”一响,院门似乎没拴实。她于是上前要重新拴紧,手甫一搭上木板,猛然来个猝不及防的动静——院门朝内被一脚踹开,杨柳青脚下踉跄,踩着台阶的半截脚悬空,一屁股墩地上。 正是月黑风高的寅时,恐惧中的杨柳青脑子里飞快地蹿过各种可能,诸如杀手灭口啥的。立即要大吼大叫喊醒同事们,一道踏月而来的身影却霸道骄横地步入庭内,绣金刺银的翘头履毫不掩饰跨她眼前。 目光无可抑制地迅速聚焦鞋面上。少女瞳孔缩动。 是反光的盘龙纹。 他?! 杨柳青心神齐震。一道湿腻的嗓音骤而响彻,肆无忌惮。 久违出现的燕玓白懒散发问: “方才是你唱的曲?” 杨柳青眼睛瞪大了:“是,不是,呃——” 少年不耐烦:“到底是不是。” 杨柳青看着那双价值不菲的鞋倏而沉默:“…是。” 光明正大偷听半晌的燕玓白挑眉,睥睨着黑夜里缩成一团的小姑娘。懒散地想,有两分别致。 宫婢里何时也有能编曲的了? 少年转眼瞟宫墙。今日出宫放纵,未免遇见老不死的丞相和讨人厌的渥雪。他依稀记得自己是从最偏僻的掖庭翻进来的。 燕玓白压根没注意脚跟前默默发抖的杨柳青,又想,这是掖庭没错吧? 燕玓白动动鼻尖,嗅到浓郁的皂荚味。 喔,他转眼。确实是鸟不拉屎的掖庭。 “…”杨柳青答完后,四下无缘无故寂静了。 燕玓白就这么直勾勾盯她的头顶。 莫名其妙凝滞片刻,少年直接坐门槛上: “我渴了。”清早烟叶子抽多了,烧嘴。 腿软中的杨柳青:… “奴去倒水。” 谁想燕玓白一踢门板:“慢着,我又不想喝了。” 杨柳青只好把屁股挪回去,默默把头缩更短。 而对面…燕玓白漫不经心打量眼前小宫婢。 好像在哪见过,但又没印象。 也是,后宫美人如云,最漂亮的都成了妃子。怎可能有漏网之鱼。想必眼前的貌不出众。 大忙人如燕玓白,早把大半月前的插曲忘干净了。 杨柳青则继续放低存在感,让自己当个透明人。 实在不知道这什么狗屎运。 第二次和燕玓白见面,形式也还很诡异。始料未及,根本无从防备。 她只好坐地上等,全不敢妄动,也不知道燕玓白在琢磨什么。 这夜间,只有他们一前一后的呼吸。 终于,燕玓白似乎想到什么,冷笑一声突然变脸,拔高嗓发难: “好大胆子,竟敢对陛下的喜好污言妄语!抄你九族!” 果然?杨柳青顺溜趴地上求饶,她之前就没理由地觉得燕玓白不可能这么平和。像是暗戳戳憋大招。 怕还是怕,然她也没忘颤着胆子解释一句: “奴不是故意的,奴——” 虽然邓猛女就是故意的,她也不能直说是。实在要死…就死吧。 燕玓白得意她求饶的模样,就像他惩治宫人时的那般。他见不得人高兴,就爱看人怕得哆嗦。 胆敢质疑他的品味,这仇要是消了他就不是皇帝。 但,燕玓白眯眼。 这个宫婢曲编得别致。可以留段时日,逼她编些新曲再杀掉。 少年自得一勾唇,如同这几年来调戏所有妃子一般,轻佻道: “抬起头来,让朕好好看看你。” 杨柳青:…不是。 他没认出自己? 她一噎,低声:“奴丑陋不堪,怕污了陛下的眼…” “能有多丑?”燕玓白嗤,忽地阴戾道: “你怎么知道我是皇帝?” 这什么脑回路?杨柳青还是乖乖的: “陛下方才说了朕。” “…哦。”燕玓白脸上突然有点挂不住,黑脸: “抬头,朕看看你的丑脸。” 杨柳青抿唇,听命一点点直起身体,对燕玓白扬起脸。月光皎洁,少女五官比白日里更柔缓不少。少几分沉闷,减几分平庸。 所谓月下看人,自有一股朦胧美。何况,杨柳青很规矩地耷着眼皮。她睫毛很漂亮,眼下倒影两排绒嘟嘟的小刷子。 是以燕玓白被迷惑了,再度眯眼。 不出彩。 不动人。 很不怎样。 但也不算很丑。 他便道:“叫什么。” 6、救驾有功 “奴…叫杨柳青。” 燕玓白眉一折,做出个嫌弃的神情: “好土。”想来确实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杨柳青两手绞一块,小时候被人嘲笑名字的那股自卑又险些被勾出来。 努力把不适压回心底。她屏气,声量平平:“陛下说的是。” 周遭又陷入死寂。 杨柳青把头埋下去,再度充当哑巴。 少年目光空荡阴晦,不知第几次飘忽到旁处。把这名字土土的宫婢抛到脑后几息,燕玓白耳尖动动。倏然转眸: “那曲子再给朕唱一遍。” 杨柳青俯首:“是。” 说罢揣着紧张,吐字不清的唱了回。 她声音紧巴,好多地方走了调,却还没忘模糊主语。就好像绷过头的弦。资深戏曲欣赏家燕玓白听得眉头越皱越深。 这婢女分毫不通唱腔,嗓全然立不起。仅直愣愣地干唱,把声儿驱出来就算完事。 若论从前,这样的敢到他跟前卖弄早砍了。 可方才须臾间回味,这曲调异样轻快,和他所听过的大不相同。不够尖锐是真,但马马虎虎,也算别具一格。 燕玓白撑脸,再问: “是你自创的?” 杨柳青小心用衣服擦了擦手心的汗,闻言斟酌了下,缓缓道: “回陛下,不是。” “不是?”依先前听得的对话,她倒有几分意外的老实。然燕玓白眼尾仍斜,语气瞬时阴鸷: “那是哪里来的。” 上头森冷的目光如刀剜,刺得头皮疼。杨柳青尽量放平呼吸: “是奴幼时在家门口听得的民谣。只记得是一个过路人随口哼唱,奴便不小心记下了。” 时到此刻,天有些微亮了。这回答叫人暂时捉不出什么错漏,没有发难的理由。 可他是臭名昭著的暴君,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于是燕玓白一摇一摆站了起来,冷不丁哼笑,不怀好意: “这么说你只会这一首了?” 到现在,杨柳青确定了少帝肯在这和她说话的缘由。 显然,他应该挺喜欢林妹妹这首越剧的。 心中升腾起一抹游荡的殷切。双面刃一样的机会似在眼前晃悠。 杨柳青本想答是。但转念一想,没有理由的,她就是觉得燕玓白不会这么轻易放过自己。很可能在憋下一个招找茬。 她便轻轻摇摇头: “奴依稀还听过几首不同的小调,只是时候太远了,记得不大清晰。” “…”燕玓白环胳膊,刹那无言。睥睨这小宫婢会,他打心底觉得这恭顺的婢女在藏私。然莫名的心痒,加上一丝看戏似的好奇。 少年扯唇: “何时记得起。” 猜对了。 杨柳青有点不现实的惊喜。 燕玓白喜怒不定危险是真,却是件很好的利器。她的农村包围城市策略将将开了个头,因为拿不出有力的好处,暂且还只能在固定几人中打转。 最终目标却还是走到燕玓白眼皮子底下。 正好,这两者不冲突。 杨柳青迅速地拿捏了一下度,认真道: “奴不敢贸然定夺。大致都能起个头,约莫再慢慢回忆,半月内足以。” 燕玓白品了品,时间太长。 他立马就阴戾了脸:“找死,至多五日。” 杨柳青窒息,嗫嚅:“七日…内?” “奴想将完整的曲子呈给陛下…” 她故意把时间线拉长,为了讨价还价。然燕玓白一上来砍了三分之二,争取来的时间大大缩短,许多事就不能做那么充裕了。 七日内,可以七日,也可以五日么。 或许是杨柳青的模样实在很真诚,燕玓白也不认为一个宫婢胆敢欺瞒帝王。还真稍微迟疑了下,就在他沉思到底要不要应允时,一道破风声划裂安谧。洪亮的男音雷也似的砸下: “终于逮住了,活捉她!” 紧接就是另一人得意的笑:“中郎将神机妙算!不枉我等守株待兔多日!擒拿此女交由丞相发落,定要她全盘托出!看看她到底是哪地来的奸细!” “她一路直往掖庭,必早有预谋。你等不可掉以轻心。” 杨柳青几乎立刻就听出来人是谁。如此让人记忆深刻的洪亮威武嗓门。是那金吾卫头领。 燕玓白亦然未曾预料。转脸望向院外。 一闪而逝的身影跳跃于屋顶之上,不多时便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兵器相碰声。伴几人呵斥,声响离他们竟越来越近。 刺客应当想翻墙逃脱。 杨柳青见状,慌忙盯住悠悠侧耳倾听的燕玓白,一大胆的想法爬上心头。 送上门的上好机会。要不要扯住燕玓白溜,混个救驾之功? 可现在,杨柳青起身,听动静,那个女刺客似乎不在上风。 金吾卫应当实力强悍。单那个头领,仅见一面就能察觉他身上那股踏血而来的肃杀。何况来的不止一个。 她偷瞄眼站门槛边不动的少年,抿唇。 要是那刺客给他一刀的话… 杨柳青迅速揉揉脸,唾弃自己的邪念,背贴墙根观战。不多时,女刺客支持不住将将要败下阵来,忽地,一直做壁上观的燕玓白清清楚楚一“嗤”。 “废物。” 上方打斗声顿滞,脚下瓦片也不再哐啷下。连带杨柳青也同一时嚇住了,这不是自爆吗? 少帝,她心里都结巴了。 少帝不至于如此之蠢吧?还是他对手下的实力太过于自信? 惊掉下巴的显然不止杨柳青一个,那位首领回神过来惊喝:“陛下?!!” 另人摸不着头脑:“啊?陛下?” 燕玓白杵那嵬然不动,冷眼旁观。杨柳青已经狠狠捏了把汗,又惊又荒谬。果不其然,他们所在处横闪一道银光!濒近绝路的女刺客翻身一跃,纤长的身形在月下拉出一串叠影,不过眨眼功夫,刀尖砍向兀自矗立的少年。燕玓白余光斜斜,恰恰与那女子覆着黑麻的眼风交擦而过。 他扬眉。 电光火石,一触即发。 义符疾速赶来,却仍差这一步,不由心急如焚: “请陛下挪玉体!” 然燕玓白竟面浮讥诮,仿佛故意任刺客挥刀。刀光已将接近他的脖颈,义符吼得撕心裂肺: “陛下!!!” 义符面色狰狞,这刹那当真参不透自小古怪的少帝。但凡他肯挪动一步,自己便有绝对信心周全一切。然…义符恨得咬牙切齿,却于事无补! 刺客终有机会吐气,不顾少帝脸上讥诮,道: “未想我真能换暴君一命,此生足矣!” 臂膀牵动,她瞄准脖颈便要最后一击,蓦地——一双纤细的手抓着块青石狠狠向刀锋砸去! “噌!”又是一块石头。刀风猝不及防被破偏向,燕玓白双瞳陡缩成针尖大小。 而后一句“陛下别动!”牟足胆的杨柳青自偏僻晦暗的墙根灵巧窜出。抓住他的衣袖便往后狠狠一拽,立时要砍第二刀的刺客倾身挥臂,低斥:“该死!” 数道细碎利器自袖中激出打向一齐仰头摔地上的二人。千钧一发之际,索性义符及时落地,一个疾步闪去,山一样横两人跟前,长刀飞旋,顷刻挡下暗器。 后头的金吾卫自后包围,刺客捏紧刀,眼看那暴君不死,气愤间一口血涌上心头。可退无可退。那头义符呵道: “穿她琵琶骨!” 不能再犹豫。她恨恨一瞪挥燕玓白,口舌紧咬欲要自戕。 义符早有预备,刀背一砍她右肩制止动作,后人急急抛出铁锁便将扣住来人捂住口鼻。 义符冷声:“想来你假扮后妃未成被发现,逃窜多日受不住了拼死一搏。可惜,你主子未告诉你金吾卫的厉害。” 他锁紧了人,立时转身半跪下: “陛下受惊,臣等无能。待臣与丞相大人仔细审问这贼人,必呈陛下一个交代!” 燕玓白静默一息,方不紧不慢垫着杨柳青坐直身体,忽视底下少女的痛哼。盯着那目眦欲裂的女人,他缓缓伸手,虚虚绕脖子握一圈。 刀锋的狠厉似还留存,如有实质。 少年红唇微微动一动,蓦然撤手。 杨柳青艰难地撑着地,想从他身下爬开。然燕玓白又一动,彻底把她压实了。 她听见上方少年异常平静,死水一般的嗓音: “剥皮拆骨,剁成肉酱。” 杨柳青愕然,“这,”义符大为不解: “不经审问就杀之,若她有同党——” 燕玓白不容置喙:“杀。” 义符尚还咬牙,少年一拨大袖,嘲弄似的: “你金吾卫服侍的是朕,还是丞相?” 金吾卫自诞生起便效忠帝王。义符自无另觅高枝的念头,然少帝昏聩暴戾,自然不能事事听之信之。丞相处理朝政多年,必要请他过问。可他如此一来,是怀疑他有不臣之心。 全不能反驳。 义符心内大叹一气,沉声:“臣绝无此意。金一,撤了她面巾,立即行刑。” 名为金一的金吾卫应声,撕开那个女子的面巾。一顿。 “她的脸…” 杨柳青倒吸口气。 天上鱼肚白隐隐绰绰,较先前光亮不少。 因而女子的面容也清晰。只是,让人觉得惊悚…整脸遍布黏腻模糊的伤,根本看不出五官。也难怪只露一双眼。 金一踢她一脚,愤愤:“倒是做了万全准备,可见你们贼心深沉。” 如此看也不大可能老实交代。金一拎着人退下。义符正要关切,燕玓白又道: “你去盯着行刑。” 义符眉心一皱,不妥二字却终没有出口。只好退下。走前瞥一眼趴在地上的宫婢,她脸半触地,不甚鲜明。 然义符何等记性,敏锐地察觉曾见过此女。 不过这时不便。他只好先稳步离去,行至拐角招来手下,暗中盯梢陛下安危,再另派人悉心搜捕,为防残党。 热闹散了,又剩他俩。 杨柳青被坐得胃快要从嘴里吐出去,眼前那张血肉模糊的脸时不时晃悠。正感觉要死了,身上的人一屁股立起,短靴横她脸边。 她眨眼,连忙也起身。眼巴巴站一边。 燕玓白斜她眼,这会用灰白晨光真正打量了下掖庭。 两个大洗衣池矗庭中,一面墙挂满木盆。到处是掉了漆的朽木门柱,墙角稀稀拉拉几根杂草。 同冷宫也无区别。 他收回视线,再瞧眼那拘谨的宫婢。霍地笑: “你救驾地将将好,想要什么奖励?” 这笑成分不明。杨柳青听不出深意,照例推脱一下: “为陛下赴汤蹈火是奴的本份,奴不敢嚣张嘉奖。” “哦?”燕玓白拉长语调,笃定: “那就是不要。得,朕如你愿。跪恩吧。”语毕腿一迈,掀袍子要走人。 …不是?!杨柳青五雷轰顶,当即想扇自己一耳光,牙痒痒极了! 哪有这样的? 干了,干了!杨柳青内心咆哮。 可没能力反悔,她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脸上却还没忍住,眉宇委屈地险些溢出来。生怕再惹他发神经,强行用意念抚平了脸上的愤怒。 奴才而已…从小受的气难道还比这少吗? 深呼吸,少女默默提醒自己。 可饶是这样,她还是没忍住,怨念的目光紧紧黏燕玓白后背撒不开。 要不…还是拐弯抹角问一下? 她有点燥。 然,杨柳青没想到,耐不住的不止自己。燕玓白刚走几步,远处洋洋洒洒冲来带着女使的两个美人。 “陛下!” “陛下安好?!” 一个声如黄鹂,一个音如秋水。一个是月容夫人,另一个…则是如今的大红人。两人均娇娇跑几步,顿一下,互相怒视,又继续争先后。 而最显眼的,当属在她们前头带着龙辇抱着拂尘冲刺的渥雪,他扶着笼帽高昂着头,嗓拔地比妃子还尖三分: “陛下啊!” “…”燕玓白愚弄蠢婢得来的戏谑一下莫名散了。 他挑眉,在渥雪和自己的两个爱妃马上要到来时干净利索一转身,重新踏入掖庭。 躲里头瑟瑟发抖的邓猛女刚要出来,立马又把门关紧了。杨柳青孤身只影站着,满脑子神兽狂奔。 直到燕玓白又道:“过来。” 痛苦中的杨柳青:… 碎步过去了。 然后,在一片奋力压抑的,咬牙切齿的惊呼中,一只寒凉的手抬起了她的下巴。 “杨氏女救驾有功,封——” 还没说完,少年好听的嗓音戛然而止。捏下巴的手突然往左一掰,端详三秒,再往右一掰。 她听见燕玓白难以置信的啧舌: “这么黑?” 随即果决道:“不封了。” 7、咸宁宫婢 杨柳青被他随意的否决说得脸上一瞬难堪。 虽然自己确实黑,但黑的主要原因是营养不良… 算了。她叹。 一道墙外步声迅速靠近。结合刚才门口的高呼。不难知道来了几位不好惹的人物。 杨柳青敛眸,竭尽可能用长长的眼睫尽量挡住眼睛,避免与尚在审视的燕玓白视线相触。 “陛下!”两位后妃已提着裙子疾步而至,虽顾忌燕玓白的存在没有踏入掖庭。但两道淬冰的目光捅在身上,显然没杨柳青再说话的份。 渥雪赶来绕过她们站定,命龙辇落门口便急促道: “陛下,奴婢救驾来迟!您可安?” 这话刚脱口,后头两位美人就并排紧跟他身后。似是不甘心被被内侍抢先,也启唇欲道一些关怀的话语,却在看清那低眉耷眼被高高在上的帝王捏住下巴的小宫婢后,齐刷刷圆睁美眸。 燕玓白没搭理他,依旧固执地再捏了捏手里的下巴。 不妙。杨柳青额角随之一抽。渥雪看清了后亦是愣住,恍若青天白日见了鬼: “这,这这?”苦寻陛下一整日不得,他便知陛下八成出宫了。陛下爱和他们玩捉迷藏,若满足陛下的好胜心,晚些找到他,心情好了还可以不杀人。 于是渥雪刻意准备天黑派人出宫,未想陛下这次整他们,不在那等,反自个翻墙到掖庭了。堂堂帝王…翻墙就罢了,还与这最卑贱的粗使宫婢… 这宫婢,渥雪拧脸,总觉得眼熟。再观陛下,渥雪心头一嚎。 天青色宫衣,黑纱笼帽…这次穿的是他们宦官的衣裳。如此也就罢了,怎的脚上不成体统地蹬了双绣龙翘头履?! 逢天蒙蒙亮,他佯装不在意地偷瞄那张美丽的脸,观脸上扑洒的白粉,只能庆幸陛下这好红妆的怪癖,宫外贱民当未看清天子真容。 然自家陛下尚还饶有兴致地端详那个不起眼的婢女,渥雪一时哑口,不敢造次。 居后的月容夫人扯帕子捂嘴,美眸满是惊异。 那婢女她是见过的。说是丑也不为过。陛下怎会对这样一个丑陋的玩意调情? 实在荒谬绝伦! 她瞬时欲出言制止,话至嗓子眼,蓦地冷静。转眼一瞧右侧的美人。 月容夫人收了脸上怒色。悠然观摩这正春风得意骑她头上多时的美人。如愿见她咬了红唇,忿忿不乐。她自个心中一笑。掩嘴,一个字也不出了。 不多时,身侧美人不堪忍受,娇声: “陛下!” 这一声,娇嗔里带些埋怨不满,配着把秋水潺潺的嗓,好听得醉人。杨柳青后背一麻。暗道:这个就是红珠夫人了。 杨柳青额头发汗。今天怕是不死也得脱层皮。 爱妃的呼唤终于打动了游神好一会的燕玓白。 少年冷淡的目光在面前宫婢微微颤动的眼睫上逛了逛,索然一撤手,松了她的下巴。指腹在她身上搓搓,嫌脏。 杨柳青顷刻把头低下去,默默抿唇。 燕玓白转身,红珠夫人登时面有喜色,很快化作隐约的委屈: “陛下!妾听说有刺客作乱,一颗心起七上八下,生怕您龙体受损!”她越过面色不虞的渥雪,提着裙摆几步到燕玓白身边,一双软白纤细的手攀住少年的臂膀,臻首轻靠他左肩,仰头,眼里包了一圈泪: “您没事可太好了。” 燕玓白神色略略动了动,面无表情瞧着梨花带雨的妃子。红珠夫人摇摇欲坠的泪珠抖了抖,颤声: “陛下…?” 陛下偶露出这看似平静却瘆人的神态,起初让人心惊,不过她娇声唤他一唤,陛下便回神过来,勾着她继续嬉戏。 屡试不爽。 燕玓白果真看向她,改手环腰,似笑非笑: “苦了爱妃。” 红珠夫人含着泪往少年怀中凑紧: “怎会,陛下无事,妾欢喜还不及,半分累也不觉。” 渥雪斜楞眼,看不下去。又瞥那安安分分站着的宫婢,忽道: “陛下,这宫婢?”他一顿。 默默听他们卿卿我我的杨柳青立即收紧了全身肌肉,屏息。 感觉不太好… 燕玓白眯眼,撇开妃子,“嗯?” 渥雪右手握拳,一拍左掌,恍然大悟: “这宫婢曾试图逮雀鹰饱腹,被您抓了现行后点做戏园丑角!” 杨柳青的心立即吊高,渥雪连连摇头,道: “难怪。上回奴还见过她躲藏中宫那处,今日竟又遇上陛下!陛下,此女几番偶遇您,天下哪有这般凑巧的事?她定居心不良,垂涎陛下!” 四下目光刷刷投来,她被目光里无形的鞭笞打得难以呼吸。眼睫接连颤抖。险些就要违反规矩贸然开口解释,红珠夫人笑了: “竟是这样的心怀叵测之徒。刺客刚刚伏诛,焉知宫里还有没有余党。陛下,若非渥雪大人指出,咱们都要被她骗了去!” 杨柳青咬紧牙关。 如果红珠夫人不开口,杨柳青觉得找个机会求生或许还有可能。可宫里的妃子大多都得争,排除异己,排除一切可能,当是潜意识反应。 拥有野心是一种罪。 早在两位妃子到来时她就成了眼中钉,即使毫不起眼,没有美貌。 本来还庆幸燕玓白把她忘了。渥雪的话简直就是递刀子,加快了他们拔除钉子的速度,刚得宠的红珠夫人更是容不下一丁点。 杨柳青这次真没信心从这难里逃脱。 她闭闭眼。 月容夫人移了移唇边的帕子,眼有微妙。静观少帝作为。红珠夫人头昂地更高,柔软的肌肤轻轻摩挲燕玓白手臂,低声: “陛下?” 燕玓白正睨杨柳青。 他有点无由头的厌烦,但未表露,仅浅折眉尾。 身边这妃子在催促他快点把婢女杀了,他闲着无聊瞟了一眼又一眼,慢慢倒是有了点印象。 上回在宫里闲逛时是也遇见了这么根黑柴。 那时他脑里头还乱着,心情时好时坏。不似现在,抽了不少叶子,十分慈悲为怀。 哦,这黑柴还想吃他的鸟。 燕玓白对事物有一套自己的判断方式——他觉得好,就是好。他觉得不好,就是不好。 虽然这方式经常遭到各方人士的痛恨,但他觉得没问题。 因为他是皇帝。还是个暴虐无道的皇帝。 然后他又想起了黑柴先前小心翼翼唱的曲。 …果然处心积虑想做妃子,享用荣华富贵。 燕玓白心嘲,有了决断: “杨氏女,你可认?” “陛——”红珠夫人属实没料到燕玓白给区区一个贱婢张口解释的机会。她欲出言阻拦,却在看见他阴冷的余光后一窒,乖乖闭嘴。 沃雪奇异:“陛下何故?不过一个掖庭的宫女而已。” 燕玓白剜他眼,沃雪也立即闭嘴,双手交叠老实站着,盯着杨柳青。 杨柳青的吃惊比前两位有过之无不及,一时满脸惊愕,心嗙嗙狂跳,看着燕玓白几度犹疑。 燕玓白催促:“快点。” 杨柳青噗通跪石砖上,对天竖起三根手指,一字一句: “陛下圣明,定知今日救驾当真凑巧。奴是上京庶民,家中只有一对残父病母。一查便知奴底细。奴对天起誓,奴绝非奸细。” 说罢,一额头磕石砖上,疼得险些龇牙。 哪料燕玓白道:“没了?” 杨柳青不明所以,顶着脑门上的红斑抬头。 少年眯眼:“这么说你垂涎朕——” 这个真没有!杨柳青立马把头摇成拨浪鼓,字字诚心: “奴万万没有!陛下明鉴!奴真心没有!奴自知貌丑,癞蛤蟆怎可能吃得到天鹅肉?!奴最大的念想就是吃饱饭,少些活计,做个小管事为宫中出份力,伺候好陛下,伺候好娘娘们!” 黑瘦小丫头眼光如炬: “若奴有半分虚言便叫天雷劈死,地火烧死,永世不得入轮回!”杨柳青是个现代人。发誓就像放屁。然在古代背景下,多少还有点威慑力。 于是乎燕玓白:“…”不得劲是个怎么回事。 沃雪拂尘一摆,撇嘴。却再没火上浇油。 红珠夫人不甚高兴地别眼,仔细观摩燕玓白神色。燕玓白已有些乏,不想在这破地方耗时,皮笑肉不笑: “是不想待在掖庭了?” 话有点直接。但杨柳青默认了。 “呵。”燕玓白鼻腔里哼一声,随意盖了板:“调咸宁宫当差吧。” 伸腰,少年散漫跨步坐上龙辇,眼一闭,悠然打起瞌睡。 周遭静得可以找出谁在深呼吸。 好久,渥雪:“陛下?” 红珠夫人:“陛下?!” 全程充当背景板的月容夫人若有所思。 然龙辇上的宦服少年闷下头,睡着了。 一晚上没休息,娇贵惯了的燕玓白扛不住。 渥雪狠狠白杨柳青眼,命人抬起轿辇,打道回府。 再然后一阵接一阵的冷嗤,快把掖庭填满的一群人哗啦啦撤走了。红珠夫人疾步跟在龙辇后,回头一瞪掖庭摇摇欲坠的木门。 院里杨柳青一个人孤零零跪地上,还有点懵懂。 卧房里突然冲出一堆人,胆战心惊半晌的邓猛女嘴巴两边大咧,一把薅杨柳青起来,抓着她两肩狂摇: “好啊青青!你这个闷葫芦,没想你暗地里做那么多事儿呢!居然真成了!咸宁宫啊,那可是陛下的咸宁宫!你不用洗衣服了,不用抢饭了!青青,你发达了!” 掖庭的姑娘早在义符到来时便陆续醒来,外头动静分毫没落下,只是一个都不敢出去。 邓猛女窃喜:“我俩唠嗑竟等到陛下了!谁想他会从这走?青青,你走狗屎运了!我先前还要带你呢,不想你比我们所有人都厉害,直接露脸到陛下面前了!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可不能忘了我啊!” “是啊青娘,我先前还分过你半块饼!” “我是陈月娘,我给你留过一次门呢!” “青娘,好青娘,你是怎么面见圣颜的,怎么这样好运?” 这场戏就好像平静许久的死水里炸开了一朵新鲜的水花。 游鱼不再浑浑噩噩,有了盼头,迫切地想要上岸。 杨柳青被叽叽喳喳地包裹在人堆里,这个抱她,那个推她,邓猛女还不住摇她。 她怔了会,唇角无奈又难受地牵扯出一个弧度: “姐姐们,你们别急…” “是了,急什么?”吴姐姐的嗓音忽而彻响,一下就浇凉了兴头上的众人。 邓猛女也放了手,杨柳青起身,见吴姐姐披着衣服,就这么看她。心里不由一紧。 吴姐姐突然噗嗤笑了: “青娘,你怕什么?你得了好差事,难不成我会不高兴?” 杨柳青松一口气,莫名有点不敢看她的眼睛: “怎会。若我有造化,一定让大家都离开掖庭。”这话她挺真心。 掖庭待久了,人也痴了。 邓猛女立刻欢呼:“我就说,青青是最心善不过的好丫头!” 几个姑娘都高兴不已,吴姐姐见状不再说话。笑一笑,转身回房了。 等热闹落幕,离她们起床干活还有一个时辰。杨柳青发现刘媪不在。不过她现在疲惫不堪只想补觉,偏边上邓猛女不住缠着她问东问西。 她无奈,只能敷衍了一些。才得来一丢休息的时间。 刚会周公,“叮叮叮——” 【收集暴君燕玓白初始天子气成功,数值为5。 正式开启天子气收集系统,收集方式包括但不限于辅助燕玓白造福百姓,廉政爱民。 到达一定数值可兑换部分道具(现隐藏中)。 任务踏入正轨,请宿主加油。】 然后,脑子里飞快闪过几个打着问号的盲盒商品。机械音淡去。 杨柳青愣了下,想起来了。 还有收集天子气这茬。 【有天子气(但不多)】意思是开局送5个初始值,执行任务中依次叠加。谁攒的最多,最有可能征服天下。 她默默咬唇。 但这是怎么个送法?第一次接触到燕玓白也没送啊? 奇奇怪怪。 不管了,先睡觉要紧。 8、联姻了吗 翌日才醒,大通铺的姐姐们来扯她,一个个扑腾地好似捡糙米吃的小雀。 “青青,王大监来啦!快起床快起床!” 王大监? 久闻大名,未见其人。只知道这位是个知名大宦官,统领全宫小宦官。 他,亲自来接自己? 一个小婢女需要这么大规格的人物亲自接引吗? 杨柳青有点不敢想,然边上邓猛女伙同几个不常说话的姐姐三下五除二,招呼也不打擅自把衣服给她套上。一把推她起床。 刚站定,隔三米对着邓猛女的铜镜一看,她活吓一跳。 耳上不知何时缀了一对米粒大小的珍珠。脸上扑了层白/粉,遮掩了原本的暗黑。但抹得不匀,仔细一瞧不伦不类,甚至还挺渗人。再看脚上,蹬双浅碧缎面的绣鞋,被长长的绢裤盖了半个鞋面。颜色也不匹配,整个人都怪怪的。 杨柳青不解:“这些不是?” 她只有几身粗布青衣换着穿,鞋也是黑面百纳底。身上这些压根都不是自己的东西。 邓猛女抢先笑:“你去那边做活了,是我们掖庭里出的第一个!那些拜高踩低的本来就看不起我们,咱不能让你丢面!” 后头排排站的姐姐们忙点头应和: “就是!” “青娘,你穿戴地好些,那些狗眼看人低的自然也对你客气点。我在掖庭这些年也没存几个钱。就这副耳珠还能看。你先拿去撑场面,往后还我就是。” “那妆粉不伤肤,我还有一盒,待会送你,你寻常多用用。白了,自然就美了。” “我的绣鞋可是娘娘赏的料…” 她等一个接一个,脸上满是期盼。杨柳青一愣一愣,真没料到这几个姐姐把最好的家当拿出来给她撑场面。 这突如其来的集体荣誉感,杨柳青忍俊不禁。 可,“东西我不能拿。”她谢过干脆利落地拒绝。她们着急,杨柳青又道: “咸宁宫当差的一眼就看出来我斤两了。我还无能,保不齐要被搜刮。到时候哭也拿不回东西,只当后人孝敬前人了。 姐姐们不必担心我,我定想法子叫自己好好活下来,往后尽我所能捎带你们。” 外头门响,“快些!”邓猛女一干人都默了。杨柳青把东西拿下来一个个摆床上分好类,穿回自己的粗布鞋,掏出包袱皮塞好自己的全部家当。走到门前时,对她们笑一笑: “吴姐姐王姐姐都不在,劳你们帮我道个别。” 邓猛女眉撇成八字,杨柳青已开了门。天光打下来,掖庭里最沉默寡言的小姑娘便这么静悄悄离开了。 走到院门口,刘媪竟斜倚着,不知等谁。 杨柳青顿,冲她点点头,也不管她回不回礼,照着自己的步调跨过最后一道门槛。 “丫头。”刘媪突然叫住她。 杨柳青抓着包袱结,一只脚半悬。 刘媪没跟过来,依旧靠门框上,语调也与第一次来到此地时别无二致的冷漠: “出去后多长些心眼。别以为对你好就是个好人。” 她的手一瞬用力,刘媪打个哈欠,再没说什么。 杨柳青倏然抿唇,低低念念: “谢谢。” 门外,传闻的王大监果真在前面侯着。杨柳青稳步前进,见那人格外高的帽子,一下就断定这个是那位厉害的大人。 不过惊鸿一瞥,没敢多看。这人似乎挺年轻,二十来岁吧也就。 他道:“你就是救驾有功的掖庭女婢杨柳青?” 她含胸:“是奴。” “…没规矩。”陛下如今的口味实在不敢恭维,说是猎奇也不为过。 这大晋的未来…! 他内心一阵哀叹,冷冷扬声: “随我来吧。” 杨柳青道是。没有回头,牟着劲,一步一步往未来走。 * 咸宁宫吧,杨柳青无疑是第一次来。 到地第一反应,好大好奢华。玉华殿在它面前就像一颗小颗粒。 为什么这么说呢? 夸张点讲,若皇城有9999个宫室,那咸宁宫一宫就占了1111个。 早在上上个皇帝掌权时,咸宁宫其实也就比别的宫室大一两倍。到了燕玓白的父亲承德帝燕岐。一位荒淫无道的变态皇帝,为了方便取乐,把咸宁宫改成了吃住玩乐工作一体机构。 最外边打工人住,中间高级打工人住。最中心皇帝住,外加前殿,给大臣上朝用。 王大监打心底对她挺烦的。加之燕玓白只是随意吩咐,是以评判过后,让杨柳青背着包袱住到最外面的耳房,工作内容是擦洗宫殿的柱子墙壁外加扫台阶。 见到地方时,她内心深处有点小愤怒。 但杨柳青是个乐观的人,虽然其实经常倒霉学会了苦中作乐。抛开这个不提,没有室友挺让她满意的。 不过这全是因为分到的住处最破就是了… 但是不管怎样,往前迈了超级大一步。她蛮高兴。 郑重接过破得只剩几根须须的苕帚上任,新的劳工生活转眼就过了一个月。这期间,燕玓白并没有亲自来找她,而是找了个通音律的宦官来听她唱歌,将音律记录在册。 好吧,她也明白,得圣心没那么容易。 而,起初同事们对她还很好奇,似乎听过什么“少帝夜会掖庭小婢,小婢为爱舍身相救”的桃色新闻,几次三番上来套话求佐证。 然而每当她们一看见自己的模样——“不过如此么,我就说是假的!” 杨柳青讪笑:“是了,陛下除非瞎了眼,否则怎可能同我调情?” 于是众人很快便对她不感兴趣,重新把目光聚焦到帝王与后妃的八卦上。 杨柳青“被迫”知道了很多刺激的小道消息。是系统没仔细说的那种。 譬如燕玓白从小精神变态,五六岁时就展现出肖似其父的色魔天资。之后还以后宫为圆点,把整个大晋的美人都搜刮了个遍。 又如燕玓白连同父异母的姐妹乃至表叔嫂都不放过,夜袭亲姐,横加骚扰嫂子,逼得她们剃发的剃发,远嫁的远嫁,剩下的屁滚尿流跑出上京开府招驸马。 还如他女装成瘾,喜欢穿着戏服和伶人们翩翩起舞,引吭高歌。痛恨上班,一上班就大发雷霆,当场发疯,大骂臣子们脑子有病。 再如,他老装成乞丐,捧着黄金碗跪在宫门前乞讨,逼迫瑟瑟发抖的大臣们辱骂他一番后投钱,不照做的通通关大牢别想下班回家。 杨柳青每每都不禁感叹:好重口。 太重口了。 要这么说,她两次遇见的燕玓白比传言中的要正常多了。是真走了狗屎运。 言归正传,杨柳青和咸宁宫人们的关系处得也一般,至多就是把歧视改换成了点头交。 她觉着这个真不怪自己。咸宁宫的人都挺奇怪的。大约是所处的环境长期高压,一个个怨气都很大,还非要撑出一副快乐的面具。长此以往呈两极发展。这状态甚至风靡了最底层,许多人私底下说话夹枪带棒。 和掖庭乍一看像,其实完全不同。 掖庭的姐姐们虽然也遵循着人性的本能,但偶有天真可爱的一面,也不会动不动拿笤帚打人腿。 今日歇班的杨柳青揉完小腿上的淤青,睡了觉后起身洗澡。掀开盖子后才发现储的一小缸水用完了,得去重新打。 身上湿腻,一刻也等不了。她跑去井边才发现今天的皇宫好像特别热闹点。 杨柳青好奇,隔壁的春桃正逢午饭休息,拿了个饼回来吃。路上碰上,杨柳青过去搭话。 春桃爱答不理,但也回了。 “你说今天啊?今天是陇南大族家主萧元景携妹萧元漱来参拜陛下。” “萧元景?” 【叮叮叮,天子气拥有者之一萧元景,豪强大族,实力恐怖的竞争对手!宿主请小心。】 杨柳青怔,电子音,这时候居然特地提醒了? 任务还没踏出正经一步呢就出现了第二个强者? 她下意识问:“他到底有多强?值得用上恐怖?” 系统严肃:【该角色目前天子气值为50。】 “…”50? 杨柳青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50。 是,只差1/2的努力他就能称霸天下了的,50。 杨柳青晃神,现在才确切地明了自己接下的是如何苦难的任务。 “有角色梗概吗?前期影响大吗?” 【粗略梗概:陇南萧元景,年二十有四。十岁上马杀敌,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善用兵法,世称孙子再世,麾下能人奇多。当世第一等的枭雄。前期与宿主无直接关系。】 杨柳青抿唇,若有所思。身旁春桃见她走神,不耐地又重复一遍: “陇南世家豪族。说是昨晚秘密到达的。问够没?我吃饭了。” 她一激灵,连忙赔笑,“你吃你吃,多谢你了。下回你的台阶我扫一半。” 春桃点头,继续咬饼子。杨柳青坐井边发呆,再看天,莫名觉得很暗。 好会,杨柳青拍拍屁股。穿上工作服拿起苕帚,悄无声息回到原岗位。 春桃正在咸宁宫大殿外扫地,见她又来了,黑脸: “干什么啊?” 杨柳青恳切脸:“春桃,我今天闲着也是闲着,我想把刚才承诺你的应了。你回去,后半天我替你可好?” “你?”春桃打量她,又瞥眼周遭。内侍门都在里头侯着,今日豪族入宫,上头看得紧,不能轻易应付了事。她也着实厌烦…春桃把自己的苕帚丢去,道: “用我的,你躲着点,别被看出来。” 杨柳青忙点头,立即接棒,靠近了一手消息源。 少女勤勤恳恳扫着地,严肃地开始担忧。 燕玓白和萧元景对上会是什么样的场景?还是携带妹妹…她手一顿。 没猜错,是要联姻吧? 嘶…宫妃们怕是要严阵以待了。 正想着,面前倏然出现一位久违的美人。“青娘。”嗓若甜汤,杨柳青一听: “夫——” “嘘。”她屈指,朝她招手:“你来,我与你说些事。” 殿内。 场景和青青幻想的有点不太一样。 推杯换盏,酒过三巡。朝臣个个笑着互敬,热闹不已。头戴九龙冠一身华服的少帝面敷粉脂,笑观下方歌舞,似乐极,一时高举酒樽,后疯了头,衣襟大敞,坦胸露背。 嘴中不忘喝彩:“妙极!妙极!爱卿,朕编排的这出曲如何?” 座下青年微笑应和: “陛下此曲缓时轻快,急时磅礴。两者融于一处,能常人所不能。若俞伯牙在此,定要称一声登峰造极之作。” 他说毕,一手摩挲酒盏一圈,转脸,对燕玓白道: “不瞒陛下,臣妹亦爱音律歌舞,若陛下准允,臣妹可奏一曲琴音。” 燕玓白顿了下,复又大笑: “好!朕倒要看看元景亲妹的本事!来人,抬琴!” 与哥哥并列而坐的漂亮少女悄然抿唇,展颜行礼: “多谢陛下,元漱献丑了。” 萧元景浅笑。琴音过,萧元漱自得一收手。等那少帝反应。 哪知那少帝忽地伸撑首,一双眼幽幽眯起: “不错,比起朕的几位夫人也不算差。方才未曾留意,现下仔细一看,元漱姑娘花容月貌啊。” 话中狎弄,叫萧元漱脸一紧,暗骂这昏君该死,竟拿她与一群平平无奇的妃子相比。还这般调戏…当真恶心! 传闻果然不假! 萧元漱二人座位在丞相后,并不算尤其近。燕玓白涂脂抹粉厚厚一层,远看模糊五官,是以在萧元漱眼里,这少帝就是个不男不女的色鬼。 萧元漱瞥哥哥,心内百般不愿意。这样一个人,她若嫁去岂不是辱没自己! 哪怕是皇后也不行! 萧元景接了眸色,面上未有变化。桌下左指勾动,示意她稍安勿躁。 青年起身,毕恭毕敬: “陛下既如此喜欢元漱,元漱又仰慕陛下久已。不若叫元漱陪伴陛下左右?” 9、升职波折 殿内本各有热闹,这热闹,却都浮于表面居多。 萧元景自昨日秘密入京便备受瞩目,无数朝臣私下暗暗打探,均想探清此人如何能瞒得如此密不透风。 毕竟陇南非十大世家所居,影响力远逊于附近陇西。能人鲜出,处处都不甚出彩。 座下几位朝臣互递眼风,俱有微妙之意。 这样一个地方,七年间却横空出世一位萧元景,门客三千,不知何时壮大如斯,竟能让蔺丞相每每提及便沉眸,长久不语。 须知当今天下,中原要地皆属晋。旁余地方势力,如吴越卢定之流错综复杂,四下分散,大部分只不过首领之能。难成大气候。 然萧元景为大晋臣子,堂而皇之盘踞陇南,这些年间上京竟不曾掀起风浪。 大晋之内…足可见其腐朽。 若非萧元景此人知情识趣,主动请命来京叩拜天子,怕是要惹出一场祸事。 少帝跟下,蔺弗如不语,捏盏之手良久未撤。 萧元景一番话是要送妹入宫,借皇家做依仗,名正言顺为陇南崛起多筑一条路。野心昭然若揭,却不算出格。 蔺弗如蓦地抿酒,此刻依然不甚愉悦。 陇南距离上京有一十三城,这对兄妹未曾请示,贸然行至碧梳关,请守城将帮忙通传至京。 待消息传入手中,他等已携礼在驿站住下。此举猖狂桀骜,显然是蓄意挑衅,冒犯皇威。 大晋现下只有一副能看的躯壳,当真摇摇欲坠。若往前推三十年此等贼子定要斩首示众以儆效尤。可惜,这是三十年后。 顾忌萧元景背后私兵,蔺弗如忍下,亲自乘车接见,再上禀燕玓白,沉痛不已。哪知燕玓白一听送的礼是罕见的双头奇兽,一拍掌: “好!快招他入宫让朕瞧瞧!” 蔺弗如摇头,无奈至极。 这个陛下,当真是无药可救了。 燕玓白听得萧元景之言,饶有兴致: “爱卿大方,献妹于朕,正得朕心!” 萧元景笑意清浅,萧元漱虽打心底抗拒,却还只好谢恩。 蔺弗如气着了,懒得出言。燕玓白摇摇晃晃起身,忽而过来一把拽住萧元漱。众目睽睽之下,萧元漱一声惊呼,少帝搂她细腰一笑。抬手,酒液倾倒,萧元漱被迫昂头,期间匆忙闭眼,然酒水依旧打入眼中,激得她泛疼。口鼻间满是酒气,呛得她狼狈不堪连连咳嗽,眼眶通红。 她瞬即生恨,猛地向萧元景看去,满眼气愤盼他帮自己做主。 然萧元景只冷冽眸色一息,便笑: “舍妹柔弱,虽饮得酒,却从未喝得如此迅猛。还请陛下怜惜。” 燕玓白捏了萧元漱腰身两把,邪肆的目光放纵打量她上下,恍若未闻。 萧元景眉宇位动,似忍耐什么。 腰身僵硬,萧元漱脸上止不住的委屈,不肯看燕玓白。只暗恨哥哥诓她,说什么做皇后,做这□□的皇后还不如老死闺中! 燕玓白扔了酒盏,眯眼连连发笑。忽而松了萧元漱,萧元漱猝不及防没站稳,险些摔一跤。下意识生怒,却见少帝摸了把哥哥硬挺的脸,萧元景一顿,险些控制不住脸色铁青,偏燕玓白盯着他嬉笑: “爱卿疼惜亲妹,是个好兄长!来人,赏!”语毕再搂着不情不愿的萧元漱回到龙椅上。臣子竟不觉异样,反有人敬酒,称赞少帝爽朗。 萧元漱吓住,心内喃喃:这厮莫非男女通吃? 哥哥最正直不过,厌恶男风。此举不亚于当众辱他,当真…当真恶心人。 她不禁又向兄长投去求助的目光,萧元景这回总算回了视线。 青年冷肃的脸缓缓微笑,看她的眼却是冷的。 萧元漱心中一安,揪住衣摆的手撤下。 思起牺牲的死士,萧家大计,她忍。萧元漱端起酒樽: “元漱为陛下斟酒。” 燕玓白本不动声色观察座下萧元景,闻言移眸,便见一双细嫩的手。 艳若夏花的姑娘耐着眼底波澜,正对他讨巧的笑。 燕玓白睨那错金酒盏,一汪碧澄的酒水,倒映繁丽的屋顶。 少年意味不明笑笑,笑意不入眼底。 “爱妃有心。” 新的舞姬鱼贯而入,若无那不像插曲的插曲,可谓君臣和睦的一幕好景。 * 杨柳青被月容夫人带到咸宁宫后一处,听她把话说完,面色凝滞: “夫人的意思是,要奴盯梢萧小姐?” 萧元漱的来头显然不小,多了一个身份高的女人,便多了一个对手。月容夫人嗅觉敏锐,早早来备下招,不愿第三人分宠。 美人捂唇:“我在陇西未出阁时是听过这元漱小姐的厉害的。我非收买你,只不过你正好在咸宁宫当差,又救驾有功,做我的线人帮我一个忙罢了。你母亲痨病多年,用的药都是次中之次。你帮我这忙,你爹娘日子自然就好过了。” 家底都被摸清了…杨柳青当然也不能说不好,上次打她的贴身丫鬟绮黄就在呢。 虽然奇怪为什么会找自己这种边缘小兵,但杨柳青不敢问。只好说: “奴竭尽全力试一试。” 美人满意,绮黄没好气道: “会写字么?” “这,这个不会。”杨柳青迟疑。 绮黄脸色更差,然主子要求不好违背,她冷声: “往后每五日晚寅时你去旁头延春阁,有人听你禀报。她出入咸宁宫的次数,停留多久,和宫内的闲言碎语一并呈上来。” 杨柳青连连点头,绮黄扔来一锭银块:“拿着,做好了少不了你的。” 千恩万谢送人走了,杨柳青把钱收好。回到原岗位摸鱼。 一直到太阳下山,宴席终于散场。 朝服大臣们个个面色涨红,酒是没少喝。人群中有个格外高大挺拔的圆领袍青年,肤色较周围人深不少。侧颜锋利,通身沉稳的气息,乍一看,像是把刚开了锋的刀。 杨柳青目光不自觉被吸引过去,在他将将要注意到时迅速挪开。 没有一丝一毫犹豫,杨柳青断定这一定是萧元景。 50的天子气值突然便有了具象。 她自己都不曾察觉地发僵,感受那股别样不同的气息彻底消失,方才能大口呼吸。 没见燕玓白和萧元漱出来。 她拿起扫把,望了眼高大的漆门。忽然好奇。 不会是急不可耐亲亲我我去了吧? 嘶,脑中自动浮现打马赛克的限制级画面,她一激灵。 …想什么呢。 少女不宜! 当夜,重兰宫张灯结彩,萧元漱陪坐在燕玓白身边。代表着皇恩的龙辇浩浩荡荡,华盖连绵,数百宫人尾随,火把点燃半片夜幕。 是无论哪个后妃都未有过的排场。 迎着明里暗里无数双眼睛的注视,萧元漱或也感觉到至高尊荣的快感。 和在家中,在陇南的体会大不相同。 清早进宫只觉得宫廷华丽勃大,一路见的都是宫人与朝臣,威严之余还未生出别的感想。 可甫一坐上昏君那宽阔精美十六人抬的轿辇,上百宫人有序跪下低眉顺目,高高在上如卧云端。异样的满足充盈身心,竟觉震撼。 尤其在窥见那一片片艳羡嫉恨的眼神后,这满足便瞬间攀上顶峰。 萧元漱看燕玓白的眼神不知不觉延出了旁的东西,众目睽睽,少女昂头挺胸,攀附上帝王的手臂。用所有人都能听见,却又不显过高的音量道: “多谢陛下抬爱。” 少帝轻笑,一捏美人精巧下颚,神色宠溺非常: “往后你喜欢的尽与朕言说,摘星揽月朕也给你。” 萧元漱做出害臊模样低头。 燕玓白只是笑,一直充当背景的渥雪此时觉着,这笑极危险。 宫里怕得起战火了。 彩灯熄,朱门闭。少帝并不曾回咸宁宫,留宿重兰。 消息传来时杨柳青才觉月容夫人实在很有先见之明。又听见边上一拨人凑堆笑: “还以为至少是个妃位呢,竟只是个夫人。到底不是世家大族。” “我方才去重兰宫偷偷见了,长得确实美,比红珠夫人还娇蛮傲气。陛下素来爱美人,这下月容夫人可真是彻底失宠了。” “这时才失宠?陛下早就不看她了,几回来都被拒之门外。” 杨柳青寻思,这时候三国鼎立,剩下俩是不是得联合了? 那自己这时候是一直旁观好还是? 手里一凉,她低头。银子滑出来了。青青赶忙收好,一敲自己的头。 做不了壁上观了,现在她可是线人。 但谁都没想到,这次燕玓白接连留宿重兰宫一月。恩宠可用排山倒海之势形容。 几次禀报俱无效果,钱白花了,接头的蒙面婢女很不爽。但杨柳青也没办法。 这不,红珠夫人忍不了带着婢女第三次过来闹了。 杨柳青正擦地板,气喘吁吁的美人哐当背着她坐下,对着大门哭: “陛下,元漱美人欺辱妾,不许妾从她的宫门口过,还往妾新制的裙上浇水。陛下,您为妾做主啊!” 宫人们目不斜视,却竖直耳朵。杨柳青更不例外,神经高度紧绷。 美人呜呜咽咽,哭起来梨花带雨,又因为嗓音好听,视听结合下格外引人怜爱。 可里头压根没动静,燕玓白好几天没回咸宁宫了。红珠夫人这一哭,仅仅哭给后宫看。 杨柳青把头缩得很低,怕被看见脸遭牵连。索性红珠夫人抱怨地上冷硬,哭了半刻钟就让婢女扶自己走。 把活干完,杨柳青去吃午饭。上回帮忙的春桃突然来找她,急吼吼地说有事,不能去帮同寝的姑娘春荳劈柴烧水。要她到膳房里的柴房弄点柴来。 宫人们私底下烧水开小灶挺常见,这倒没什么。 杨柳青还没考虑好答不答应,“我回来带好吃的给你。”春桃就急匆匆跑了。她转头,感觉春桃今天有点不一样。 唇红了些,脸白了些,衣裳紧了些。 漂亮了些。 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杨柳青默,为了好吃的,还是当了老好人。 到地,赔笑赔得脸烂,柴房老媪才冷不丁扔几根木头。杨柳青抱着木头往回走,不巧,迎面碰上了一位身后跟了洋洋洒洒数十个美人的大美人。 没见过,但边上都称呼她漱夫人。 原是那位新晋大红人。 杨柳青贴墙根下站好,就听她们道: “漱妹妹不知道吧,咱们陛下性子古怪。狠时神佛都杀,好时能把天下当物件都送人。可惜我们都没有这个福分。月容姐姐和红珠妹妹倒是都先后得圣眷。” 萧元漱的嗓音格外不同,携着勉强压制的骄傲:“是么?我倒不曾见过陛下一回臭脸。还真想见识见识。” 这话多拉仇恨啊,和燕玓白真是一对。随之有人恭维: “你与我们哪里一样。萧大人少年英才,你美如天仙。陛下疼爱还来不及,怎舍得黑脸。” 后都是些类似的漂亮话,无非巴望着她带她们一把。萧元漱唇角高翘: “往后我会劝诫陛下,平分雨露。日日来我这处,着实也有些吃不消。” “哪里哪里,我们断不能同妹妹比。陛下自然也瞧不上我们。不过,陛下爱的无非就是伶戏与美人。呀,也不能全然这样说。”那人欲言又止,萧元漱被勾起兴致: “什么?” 美人讥笑过接话:“可有意思呢。前两月发生一桩趣事。陛下遇刺,掖庭一婢女救驾及时。那两位夫人赶去时啊,陛下正与那黑不溜秋的婢女调情说爱,还调去眼皮子底下当差。顾及陛下金口玉言,旁人也不敢瞎造次。红珠夫人回去气得几日不肯吃饭。” 萧元漱不信:“还有这样的事?” 那人好色,怎可能喜欢一黑肤贱奴。只是红珠夫人那女人她也见过。生的虽不比自己,但也不错。若她真被气到… 几个妃子竟是一齐点头:“见着的人可不少。所以说啊,咱们这位陛下捉摸不定,口味也极端刁钻。漱妹妹多加防范,可不要让有心人钻空子。” 这下萧元漱脸上的笑凝止,蓦地,她问: “以往有么?” “我入宫三年,可未曾见过陛下这样垂爱一个丑婢呢。” “那婢女叫什么?现住在哪里?”萧元漱重又笑。 有女使道了出来。杨柳青一个字没落地听完,脸色苍白。 萧元漱似乎主打一个都不放过。宫妃借刀杀人,要把她害死了。 脚步越来越近,心跳越来越快,杨柳青脚趾紧张地开始抠地板,忽地,萧元漱道: “都散了吧,我想独自散散步。来宫中一月,还是第一次有空闲逛。” “…”不知何种心情的妃子们纷纷撤退。 萧元漱的脚步依旧没停。在杨柳青心跳如擂鼓间,不出意外,发现了抱着柴火的小丫鬟。 起初萧元漱没在意,直到身边新调来的婢女一斜眼,贸然伸指点出: “夫人,她就是那个杨柳青。” 哐当,怀里木头掉了一地。没给对方反应时间,杨柳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正面跪下: “奴参见夫人。奴非攀龙附凤,奴与陛下没有那般,宫中谣言甚多,夫人明察。” 还来不及发难的萧元漱:“…”一时卡壳,上下扫视,见她模样禁不住嗤笑,挑眉: “我看也不像。” 杨柳青倏地松口气,然她又冷哼: “那也该死。我打死一个婢女,陛下应当也不会说什么。” 这不把人命当命地该死的权贵们,杨柳青心理防线再度崩溃,脑筋急转,猝然认真道: “陛下与确实奴说过话。然是因陛下听见奴随口哼的小调,是以才会凑巧驻足。此外绝无旁的交集。” 她抬脸,眼睛里有什么在闪动: “奴一心想做上女官,为家中长辈尽孝。可奴身无长物,长辈病重,实在无法才将自己卖入宫中。 宫里都说奴心怀不轨。可宫里到处都是美人,哪个男子会放着美人不要青睐一个黑丫头。夫人一望便聪慧过人,奴没有得罪人,可人人都无形中想要奴死。” “奴只想寻一个依靠,哪怕肝脑涂地。” x的。说到这,青青真的有点难过。 如果不是因为窘迫,在不合适的年岁无法照看奶奶,她根本不会萌生这念头。 正常人不会想去乱世里苟命。而她是正常人里的正常人。 她只想好端端的活到天下太平那天拿钱滚回家。 她也认为萧元漱不会被这话打动。上层人和底层人不需要共情。但有一点,宫里的妃子大多背负着一个家族。 萧元漱的目光开始审视地上的瘦弱小婢。 首要的是巩固住昏君。她虽不那么喜欢他,可美人放在身边不放心,毕竟不是自家人。但丑的可以,何况这个丑婢能在昏君手下混到名堂,有点本事。 还有…心腹到底少了些。为防意外,往后关紧她不让昏君见到就是。 萧元漱笑了: “以后你到我宫里当差。倒是秉明我陛下喜欢什么样的曲。” 杨柳青惊讶,女使道:“还不谢恩!” 少女忙叩首,没人看见的时候,狡黠一弯唇。 于是第二次升职,杨柳青成了宫妃身边的二等女使。 同事帮忙拿了趟柴火回来后挎着包袱去炙手可热的岗位上任这事,叫咸宁宫底层打工人们心情复杂。 杨柳青没忘拿走春桃带来的烧鸡,郑重道谢后挥手,跑路了。 上头领导对此没说啥。谁让这位夫人正得圣宠,而杨柳青自被提入咸宁宫后再未被过问。 此时问及王大监,也算默认了。 燕玓白在兽园里玩老虎,一晃下午了,渥雪问: “陛下可要去重兰宫?” 燕玓白一拔它胡子,逼得它龇牙咧嘴却不敢下口。闻言噗嗤冷笑,道: “你想去?” “不,不是,这不…” “朕才不去。” 他揪了会耳朵,喂了它些新鲜送来的肉。忽地揉揉额头,心烦。 “朕的烟叶子呢。” 渥雪瞥那肉,哀叹萧元景送来的双头鹿就这么成了盘中餐。轻咳一声:“那些,丞相说伤人。烧了批。宫里的都被您抽完了…” 刚说完,他后退几步。果然一大块血淋淋的肉砸鞋面上。 渥雪苦脸。丞相三朝元老了,他哪敢不听!回回两头受罪,这次又要挨打了。 渥雪正准备好铲这老虎的屎,燕玓白蓦地躺下,重重闭上眼。 头脑隐隐作痛,此时无物可舒缓,只能闭目缓神。 渐渐的,耳畔不知为何响起遥久的歌声,绵长,柔软,载满了哄诱的温存。 他呼吸骤顿,心厌不已,却又被不知名的绳索牵扯着,仍旧往下听。待到歌声高昂,燕玓白粗暴呵退渥雪独自小憩。 慢慢地,那让他繁杂的女声被一串清越的,起伏不稳的白嗓小调取代。 没有技巧,滑稽又可笑。 他面前倏然浮现出月色下,瘦弱宫婢绷着嗓轻轻哼唱的一幕。 燕玓白眼睫一颤,慢慢睁开眼,静静望天。 摸不着头脑的渥雪被叫进去: “那黑不溜秋的婢女呢?给朕叫来。” 渥雪一怔,虽不知为何突然想起那婢女,不过立即去叫。没多久却小心翼翼回来。 燕玓白侧目:“人呢?” 渥雪犹豫,难以启齿:“人被,被漱夫人要走了。” 燕玓白面无表情,眼中突淬了寒霜: “哦?谁给她的权利?以为朕宠她几日这宫里就是她的天下了?不把朕放眼里了?” 还不是您给的?渥雪不敢说实话。少年露出白森森的牙: “以为萧元景有点本事就无法无天了?夫人是吧?传令下去,现在就降为才人。摆驾,朕去会会她。” “哎,”渥雪云里雾里,然自家陛下今天喜欢明天讨厌也是常事。他只好抱着拂尘追去,一路跟着龙辇小跑: “陛下,咱不能这样吧?想一出是一出的——” 燕玓白似笑非笑低头:“你想死?” 渥雪一见那敷着粉的脸阴测测低下,立即闭嘴。 一行人浩浩荡荡,萧元漱刚叫人给杨柳青立规矩,外头突然一片惨叫。 她连忙冲出去,只听一声“杀”,先前侍奉自己的宫女俱死不瞑目,软踏踏被拖走了。 闺阁姑娘,哪怕杀人也不用自己看着。萧元漱从未见过血流成河的场景,一时好半天喘不过气。半晌才颤颤巍巍怒斥: “谁这样大胆!” “爱妃。” 她瞳孔震颤之际,少帝血水中闲庭信步,莞尔一笑: “朕的婢女呢。” 萧元漱瞪大眼,造如此杀孽只为区区一个: “婢女?!” * 在里面顶茶壶的杨柳青刚想悄悄松动一下酸痛的肌肉,先前领她来的侍女恶狠狠进来,杨柳青以为她发现了连忙把手抬高,那婢女却一把收了茶壶。死死盯着她,恨不能咬下一块肉: “贱人。你明明与陛下私情颇深,竟敢隐瞒夫人!你且记着,这笔账夫人定要讨回来!” 杨柳青被人推出来时,明显感觉到被眼眶通红的萧元漱用眼刀千刀万剐了上千次。 即将要走时,她似还不甘,含泪追去道: “陛下为何这样待我!陛下还说为元漱摘星揽月!” 燕玓白没吊她,支颐,继续打瞌睡。 完全受害者的杨柳青:“?” 莫名其妙就把人得罪……好抓狂!忍耐着掀眼皮,坐龙辇上的少年随步履游来荡去,连后脑勺都写着怡然自得,似乎半点不在乎宠妃。 稀里糊涂的,刚升的职就没了。跟在疯子后面走回了咸宁宫。 一路上惊异的目光似乎都在惊疑: 陛下怎会这样看重一个丑婢?竟为她突然拂了宠妃的面子?! 定是她手段超群!狐媚惑主! 杨柳青咬牙。 天知道她什么都没干。 10、心眼很多 咸宁宫幽静,熏着浓郁呛鼻的香,逼得初入此处的杨柳青泪腺酸胀,眼眶环了波泪花。 她曾经偷窥过一回,那时大臣下朝,乌泱泱的人群中一瞥,只觉得咸宁殿阔大。这回人都不在,才发现玄红色的殿内有股幽森的沉寒。 揣着一腔愁闷,趁燕玓白没坐定把泪擦掉,顺便借余光将能看的都纳入眼底。杨柳青不敢多看,熟练俯首跪下。 甫一触地,膝盖上便传来透心的刺凉。地上是磨的光滑的宽大青砖,和宫道上铺的全不像一回事。 滑溜厚实,一不小心就得跪歪。 龙椅旁站定的渥雪斜眼瞟那看上去还算老实巴交的丫头片子,左看右看也不知道哪里能惹得见惯美色的陛下青眼,甚至为她当众要萧家女下不来台。不过,渥雪眼珠转转。 陛下从前做的更出格的事也非没有,因还是一时兴趣。 照例要打头问话,给个下马威,一腿肆意翘龙首上的燕玓白便轰他: “滚。” 渥雪刚提口气,闻言也下不来台了,狠狠瞪缩着头的杨柳青一眼,顷刻麻溜滚蛋。 见渥雪大人一脸不虞自后殿拐出,各角落里藏着的眼睛不约而同眨动。不过半刻钟,宫中便暗暗扬起轩然大波。 波澜中心的女主角跪地上了会,一直不见燕玓白发话。也挺着劲一直没有抬头。不在不合适的时候展露好奇心。 可这一等实在太久,久到双腿跪没了知觉。杨柳青终还是小小出声: “陛下?” 燕玓白瘫倒龙椅上正无知无觉打瞌睡,没听见。然那蚊嘤似的嗓门又骚抬耳朵。殿内的浓郁熏香略散了散,燕玓白纤长的睫毛抖擞,懒怠睁眼: “嗯?” 隔着一道流转的雾障,杨柳青胆子稍大,把头抬了起来: “陛下急召奴来此有何…要事?” 顿了下,一只手挥去面前缭绕的烟尘。少年倨傲:“没事就不能叫你了?” 这语调一贯的不友好。杨柳青低头: “是奴失言。陛下是天子,九五至尊,自然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这话是个标准模板,挑不出错处,更是他自小听厌了的东西。无数个不同宫人的口中,日夜重复这些雷同的话语。还都做一样的打扮,一样的行尸走肉。 一样的,和这丑婢一般蜷缩卑弱。 燕玓白没再言语,盯着那浑身上下都没有一点亮眼之处的小丫头须臾,再熟稔不过的厌烦爬上眉梢。 他为什么会把这千篇一律的丑婢弄来? …是啊? 燕玓白盯着面前的小姑娘忽而若有所思。 他是为什么把她给弄来了? 好像是想听她唱曲。 但,燕玓白一蹬御案,很快想: 既要听曲,该叫正经伶人与乐师来才对。那些曲早都记了下来,这心怀不轨的丑婢也没有了价值。若非她走运救驾,合该还在掖庭洗破衣烂衫。 那么,他又为何会突然想起她? 忽然发现第二个难解的疑题。燕玓白头直愣愣垂下,身上骤然发烫,诡异的兴奋促着双手抓入发间。眸子不住乱颤,朦胧的夜第二次浮现眼前。 回溯明灭月影,少年陡自鼻腔中哼笑。 不,他想起的不是她。而是,“她”。 可相同的,她与“她”,都想方设法,处心积虑。 笑容扩大,混不在乎这里还有第二人。燕玓白痴态尽显,仰倒椅上哼哧哼哧嗤笑。 笑得杨柳青渗得慌。 总感觉…这条命又岌岌可危。 殿上之人前仰后合:“煞费苦心啊,”他赫然止住笑意,面无表情: “你如何入了重兰宫的。” 漆黑的眸子遥遥望来,即使隔得远,也能看见里头游荡的阴戾。 少帝的眼睛仿佛有一种摄人心魄的能力。直直看来时就如两汪不见底的漩涡,拽住双腿不放,直溺死罢休。周遭四四方方的幽静更肖似一只巨大的牢笼,不见前方,丝毫不给人逃脱的路,是随时生死一线的威慑。 杨柳青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他竟这么敏锐? 也是…毕竟是俯瞰一切的帝王。 本能想否认,再说一串告罪的话,但,杨柳青唇瓣失了血色。 他仍撑脸,狂放不羁地跨坐。好整以暇,暗影里抹着脂粉的脸与众不同地发一层浮光。 杨柳青深呼吸,阖目。竭力拉正自己发颤的嗓音,把自己和萧元漱的相遇一五十一描述了遍。 “回禀陛下,就是这般…” 燕玓白听得兴致勃勃,泰然端详那不自觉躲避视线的小婢,霍地要笑不笑: “如此巧合?” 杨柳青唇抿了又抿:“是。” “是?” “是真的,还是假的?” “…”少女呼吸急促。 是假的。她知道,靠自己完全没可能。 可在看到萧元景,联想到还未露面的数个对手后。她迫切地想要快点收集天子气。 正值风头的萧元漱被人人盯稍,上到作息下到吃什么根本不用费心去收集。而她出门的那条路从重兰宫正门走,不管顺逆,都一定会经过膳房前的岔口。 那是自己独身摸过许多次的路。可以从后拐离,但杨柳青没有。 她着实想借助枕头风,早些达到目的。 奈何被他掐死在襁褓中。也没有预料到,那样叫人咂舌的盛宠竟也只是逢场作戏的浮沫。让她押错了注。 “看来果真如此巧合。”正难捱时,燕玓白却抢先一步否决了,语调瞬时乏味。 杨柳青绷紧的弦才歇,希望这茬揭过。 这次运气好似不错,如她所愿,燕玓白重新躺回去,仰天闭目,红唇呢喃: “给朕唱首曲。” 杨柳青轻声问:“敢问陛下,可是那夜遇刺时的?” 燕玓白没吭声。 就当默认,杨柳青这次十分认真地,将偷偷反复练习过上百遍的《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改编版,几乎一调未错地唱了出来。 是唱,不是哼。 虽然词是根据宫里的生活胡拼乱凑的。但这次不再是飘忽的浮云,有了一点实质的填塞,赋予了微不可查的灵气。 她几乎是一边瞄燕玓白反应,一边唱歌。多亏每晚入睡前必备的练习,一次又一次的演练。 怀着一股子刚上去演讲ppt前的忐忑,杨柳青把能做好的一切做到了自己的顶点。抓住每一个机会。 这一切,只有夜深人静的自己知道。 抚抚胸膛,心跳得还是快。可没那么紧张了。 每个字的掉落都像是在给心脏种下一颗定心丸,她确信,燕玓白这次应该还是不会杀自己。 因为,“陛下,奴斗胆,还想唱一曲新的。” 小丫头睁大眼睛,盈润着不知哪来的自信,隐约含了丝熠熠的清辉。 沉浸在歌声中时烦躁时宁静的燕玓白一瞥,一头缎发忽而换了个淌的方向。 他难得有些好奇,意外这看着怯懦的婢女忽然生胆子。不过,总比一直乏味好。 哪怕是只蚂蚁,逗弄得体了也是有意思的。 少年弯眸:“行。” 杨柳青憋股气,郑重地根据当时宴席上听到的奏乐,唱出了改编版《青花瓷》。 燕玓白听着,莫名觉得这曲怪得很。说难听也确实难听极了,一会变个调,若非他见多识广,真以为是鬼吟。 若说好听…也能皱着眉听下去。 杨柳青唱完,一直没动静。立即就感觉到恐怕这歌太现代了点不合他口味。连忙急救: “若陛下不喜欢,奴还有别的。” “…”燕玓白蓦地沉默,眯眼睨她,竟刹那不得其解。 杨柳青跃跃欲试:“奴唱了?” 少年没说不好。于是她立刻改变策略,唱了首黄梅戏《女驸马》。 不开玩笑,这可是奶奶最爱之一。老一辈无人不会唱的传世佳曲,比故意上交给乐师的几首小调可要广为人知多了。 果然,这会燕玓白周身的气息没那么阴沉了。只是片刻后,他哼哼直笑: “莫要告诉朕,这都是你幼时听来的。” 杨柳青默,然黑的也要说成白的。她信誓旦旦: “陛下明鉴,奴确实撒谎。当时路过奴家门口的,非一个行路人。而是个濒临散伙的唱班子。奴家贫,在那里讨过好些次饭,因而才知这么多。” “奴不是有心藏私,奴是,”一顿,顶着渗人的眼神,杨柳青忽然不知道怎么把后面的话圆下去。梗脖,她犹豫不决。 燕玓白哼笑,此时格外觉得这婢女张惶的模样有趣,“是什么?” 杨柳青颤颤巍巍看了他一眼,猛地低头,手指找地缝抠,嗓音无端发细: “是,”恰似认命,她狠狠闭眼: “是奴想多见陛下几面。” 咸宁殿一下鸦雀无声。 杨柳青察觉到这状况,却不敢睁眼。忽地,“噗!” 燕玓白哧哧笑开,捧腹大笑,白皙的手抓紧龙首,指尖抠进龙嘴中。直直笑出泪,一簇一簇滑过脸颊,晕去了面上的脂粉。 杨柳青怔愣,蓦觉恶寒,悄然降低呼吸频率,生怕他发疯病。 燕玓白还狂笑不止,涕泪横流,到最后已分不清是哭是笑。 咸宁殿里浮光阵阵。 她独身一人蜷缩阶下,凝神注视他。许是到了最明媚的晌午。窗纸里的光投入燕玓白那处,和头顶的交汇,一下照室内亮不少。乍看,龙椅上的人浑身镀曾银光。 杨柳青眼神不由向亮出汇聚,却在看到面容清晰了不少的少年后吓了一跳。 失去脂粉遮掩的右眼下方,有一道…细细长长的,肉红色的线? 因他不断乱动,所以脸颊只是在光下一闪而过,她没看太清。但,杨柳青确认自己肯定看到了。 她诧异。 先前只是以为,涂脂抹粉嗑药是这时代贵族追寻的风尚潮流。尤其燕玓白是女装大佬,喜欢听戏。几种必备要素加持,爱化妆是件十分合理的事。 至多他画的尤其浓。 可如果,燕玓白是故意化浓了,为了遮掩什么呢? 杨柳青的惊讶没来得及多持续,笑累了的燕玓白停下不断抖动的双肩,不知哭笑地冲她勾手。 她咽唾沫,听命膝行过去。燕玓白不知何时光了脚,疾步下阶一扯她胳膊。 纤细的少女被半拥入怀中, 鼻尖骤然涌动厚重的甜香。杨柳青愣,目光下移,竟可窥见少年大敞胸膛上青紫色的血管。 他好白,好瘦。 明明有衣衫隔着皮肤,却莫名地灼烫,她口干舌燥。 惊叹没持续几秒,一只手狠狠捏住她的后颈,耳畔喷洒炽热的吐息。鬼魅,湿腻: “杨柳青,你心眼多得很。朕最讨厌心眼多的人,”眸光流转,少帝勾唇: “尤其是你这样,丑而野心勃勃的女人。” 这是燕玓白第三次说杨柳青丑。三次见面,次次如此。 也是第三次,他完整说出了杨柳青的名字。 杨柳青浑身一震。燕玓白不给一分一秒她辩解的时间,松了青筋毕露的手,不知是轻叹,还是无谓。却都饱含恶意: “馋涎朕是么?” 拐弯抹角欲擒故纵,和千千万万个女人一样。 妄图飞上枝头,攀得权贵的极峰。 11、你较我量 他像是逮到什么有趣的物什,红唇贴上她耳后。遂拂一阵湿热。 似蛰伏良久的毒蛇吐信,嘶嘶作响。 流连往返,耳鬓厮磨。 他熟练地调情,抑或审视。 周遭充斥燕玓白不容置喙的气息。杨柳青不敢置信,颤抖的身体出卖了内心的慌乱无措,当即要张唇讨饶: “陛——” 而紧贴她的少年腾手一掐她腰肢,重重揉两下。杨柳青腿一麻,此刻再忍不住哆嗦。 徘徊的天光彻底离去,室内重归晦暗。少年的嗓音又如第一回听到的那般动人,难辨雌雄。 不,寻常时也难辨。 只不过听习惯了,而此刻,更微妙难察。 燕玓白耷下眼皮,一寸寸用眼光摩挲少女脖颈上的肌肤。 出于畏惧,她乖顺而僵硬地折起身体,佝偻腰肢。害怕被他杀死。 即使如此恐惧,却依旧不死心。把那点上不得台面的本钱塞到赌桌上,与一群背靠金银山的相争。 她很蠢。飞蛾扑火的蠢。 事不过三,这是她第三次赶在自己跟前露面。若真有自知之明无攀权富贵之心,如何会蓄意凑到萧元漱那去。 忘了,她还逮过他的鹰。少年略显烦躁地回忆,想起点她当时恭维自己的话和看呆了的痴样。不禁讥讽一笑,果然那时候就暗暗谋算上了。 天下能一心想做他枕边人的,无非就为了权贵与他。 不会有意外,他后宫中的诸多面孔皆如此。 ——这个眼馋朕至极的丑婢,想将两者都想纳入囊中。 理所应当的,燕玓白断定杨柳青口是心非。他美丽异常的面上升腾起虚假的怅然。似乎在遗憾什么: “朕本不该如你愿,但,”他有意无意停顿,延长的语调汇做磨肉钝刀,一点一点撕扯杨柳青急促的心脏。燕玓白笑得很开心: “朕慈悲为怀。朕会让你体会极乐,再从云端坠落。” 杨柳青顿时有股脚底踩空的真实感。仿佛身临其境,底下是她摔的粉碎血肉模糊的尸骨。 恍惚间,燕玓白狠狠推开了她。杨柳青塌腰跪在龙椅下,上方的他不紧不慢: “你很想封妃。可惜毫无资质,朕的后宫百花齐放,用不着绿叶。” 杨柳青从紧迫的茫然中摸回险些被侵蚀的理智,“陛下要如何待我?” 她听见自己莫名不起波澜的语调。 燕玓白似微讶,讶异她不知哪里来的平静。不过他很快又笑起来,毕竟死到临头者,多木然。 “你,来肥这群花吧。” 肥…花。 以血肉饲花。无论是月容夫人,红珠夫人,萧元漱,还是那多到叫不出名字的众后妃。 她的种种行径,都将是她们茶余饭后的乐子。 燕玓白是想抬高她,再羞辱她。然后,任由皇宫中的所有杀死她。 可她不能死。 她答应过掖庭的姐妹,混好了要提携她们出去。答应过代显,往后也要帮他。更答应了自己。 钱和寿命,她都想要。 杨柳青的眼迅速眨动,试着呼唤系统来拯救。 但,大脑安宁。徒劳无功。 燕玓白欢快看她挣扎惶恐之际,失望了些的杨柳青突然自嘲一笑,抬头。少女清透的目光越过繁复华丽的衣摆,大胆而直白地抚上少年帝王昳丽的面颊。 这样的距离,即使没有光,也能看清他右眼下细长的痕迹。 是,伤疤。 杨柳青干燥的唇努了努,缓缓道: “奴没有这么想。” “没有?”少年笑容可掬,眼中是不加掩饰的厌恶。厌恶区区宫婢竟敢直视龙颜,厌恶这宫婢居然还没有被吓得屁滚尿流,厌恶,她还能睁着这么一双故作无辜的眸子撒谎。 燕玓白突然很想就这么杀了她。 于是他伸出了尊贵的手,掐住杨柳青的脖颈死死抵住身下石砖。杨柳青面色涨红,双手本能抓住燕玓白手腕推拒。换来他眯着猩红的眼眶,得趣的笑意越发森然。 眼前白星闪烁,喉中不住“嗬嗬”,杨柳青被迫流了第二串泪。滑过涨红的面皮,溢入他的指缝。 燕玓白倏地蹙眉,寻着湿热的触感找到了让他感到不愉的源头。 自手背,到少女窄小的脸。再到,她被泪模糊的眼睛。 察觉到他的审视,小婢女倏地加大推拒他的力道,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牵动唇角。一张一合。 燕玓白以为自己看错,再看,脸上笑忽冷了。 她艰难地做出一个口型:【我知道陛下的秘密。】 燕玓白挑眉,斜斜打量她,手却稍稍松了一圈。 杨柳青含泪展颜,粗哑道:“我知道陛下心里藏着一桩陈年旧事。” 他一顿,泪珠落上石砖,啪啪打了两声。她盯着他犹疑震动的眼睛,果决地再道: “陛下不想这个秘密被知晓。藏的很深,却又莫名等着人来抹去。” 两厢倏然齐齐死寂。 她看他,他看她。 良久他撤手,狠狠甩开人。杨柳青侧躺地上连连咳嗽,激烈地张大嘴吞吐来之不易的空气。 赤足的少年帝王绕着人踱步几圈,常挂笑的面容彻彻底底冰封。他不住打量杨柳青,忽觉古怪,忽觉讨厌。 秘密?一个掖庭浣衣婢能知道他什么秘密? 何况,他有什么秘密? 可她说的似是而非故弄玄虚,倒很像真的。 转念再想,没可能,宫中关于他的传言多如江海,她或许只是为了不死随意猜测,拿来要挟好抵命。 燕玓白停下脚,站到了杨柳青跟前。余光触及那双苍白的赤足,杨柳青捂着脖子缓缓坐起: “陛下,奴没有那么想。” 又是这话。燕玓白并不想听这个,然婢女这时却没了那急中生智的劲,继续重复: “奴从不敢肖想陛下。然奴确对权势有野心。” 果真如此。燕玓白方阴测测要发难,杨柳青却已端端正正跪好,双手交叠,高举过头,紧接弯腰。 她向他俯首称臣。 少女沙哑的嗓音有磨尘埃落定的坚决: “奴想做您麾下臣子,青史留名。” 燕玓白倒前所未料,结结实实一愣。 她再拜:“奴幼时听人算命,说日生东方,直在咸宁。奴回家后便有一梦,梦中金龙飞天。奴虽命如草芥,却也妄乘风一遭,直入青云。” 第三拜,少女不起。 燕玓白站那,半晌没吭声。 他满心底都是对这巧舌如簧手到擒来撒谎的婢女荒谬的好奇。 这等程度的恭维马屁他登基后听到过太多。心情好时赏,心情不好时杀。 但这会吧,他刹那还真不知道是赏还是杀。 燕玓白有点为难,想宰她,想踩碎她顺直有劲的脊梁骨。但,无由又觉得她是个可以玩一会的乐子。 心思百般回转,惹得他头痛。 殿外日落,他不耐,躺回龙椅咕哝道: “难不成是做女官?朕才不叫你如意。”燕玓白哼哼:“渥雪!渥雪!” 扯嗓好会,渥雪才摸瞎子匆匆跑来。“什么事儿啊陛下?” 燕玓白踹完他一指着杨柳青: “封她做——”他顿,一时半刻想不起封什么好。渥雪忍着肚子上的疼懵,燕玓白不耐: “女官有哪些职位?” “这,”渥雪摸不着头脑,不过还是顺嘴道: “现如今正四品往上的女官好似都满了人,呃,”见陛下瞪他,渥雪立即又道: “有,还有个彤史可添一位!” 话一出渥雪忙捂嘴。 彤史掌宫闱起居,内庭燕亵。安排合适良家子,随行记录帝王房事。早在上代就因麻烦而被废除。 如今难不成…渥雪不敢置信地瞄地上人,嘶,夜太黑看不清。 要恢复旧制? 可陛下今日睡她明日睡你的,哪管这些? 然燕玓白一听,眼噌亮了: “就这个。” 渥雪:“啊?” 地上杨柳青来不及为逃出生天欣喜就沉默。 他这么开心,好像不是什么好差事。 12、那有问题 “你说,朕有什么秘密?” 不知陛下是喃喃自语,还是当真在问自己。渥雪两首拢宽袖中退一步,弯腰曲背: “可是那贱奴听信宫中谣言,胡编乱造?奴这就叫人打死她!” 对于这个不知哪里冒头的小婢女,渥雪实乃不喜欢。但凡是人就能看出她藏掖着心思,何况是见惯人心的他。 早前陛下刚登基不久,多得是这样的宫婢想爬上龙床。 诚然,成功了几个。可陛下是谁啊?喜新厌旧的速度比先皇还快些,不过几日这些宫婢便死透了。再说宫妃,几年下宫里各角落到处是冤魂。 作妖者,闹事者,恃宠而骄者。往常自然也没少出现。均不过几日承恩,后来不照样下了地府。是以乖顺温柔的月容夫人承宠时间反倒最长。 渥雪方才已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猜想了遍。 这个杨柳青一无所有,但机灵些,换了个路子陪在陛下左右。虽则让陛下不喜,但好歹没死还做了女官。 啧啧啧。 不是个简单的。 燕玓白捡御案上的镇纸把弄,自不理会侍从心里的九曲十八弯。目光放空,不住细品,“秘密…” 视线闪烁,又是那名叫杨柳青的心机婢女。睁一双无辜的眼,直勾勾的,让人恶心的冒犯的目光像狗皮膏药一样紧切黏着,自上而下,一片片搜刮。 燕玓白摔动镇纸的手倏地停了。 “点灯。” 疾步而去,华服少年揽镜自照。瞬即,久违通明的咸宁殿里,蓦然爆发出一声畅笑。 笑着笑着,便又化作振聋发聩的鬼哭狼嚎。 渥雪闷着头双腿打颤,压根不敢去看那方硕大的精美铜镜。更无胆偷窥天颜。 燕玓白盘坐榻上,不知何时面无表情,凝视镜中花了妆的面容。 白肤,红唇,挺鼻。重皮凤眼,美不可方物。 偏生右眼眶下延出一条违和的五寸长划痕。年岁久远,疤早就淡了。却留了这一道颜色,若无粉敷,便时时刻刻都提醒着他曾有这么一条丑陋的印记。 他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陡明白了杨柳青所说的“秘密”。 燕玓白猛地垂头,哈哈大笑:“竟是如此!” 笑声戛然而止。他抬手,指腹揉动,斑驳了的脂粉遂被剥离,烛火下恍若洒动一片碎金,纷纷扬扬。 蓦地,燕玓白丢了铜镜,问:“近日所用玉粉哪里来的。”语调未有起伏,似随口一提。 渥雪身上汗涔涔,听得这问忙道: “禀陛下,一直都是宫廷秘制的方子。遇水难化,养肤润色——” 燕玓白要笑不笑。 “是采买司那糊弄来的吧。” 采买司鱼目混珠?渥雪惊:“怎会?他们好大的胆!奴才立马去问话!” “不必了。”燕玓白眉眼弯弯,烛火里红唇白牙格外鲜妍: “采买司并御药房,通通杀掉。” * 杨柳青还没有搬到中层打工人那处,早上起来洗脸时隐约听见一群人在窃窃私语。 从咸宁殿下来后,宫人们都避开她走。眼神有探究,有嫉恨。杨柳青装看不见,还对他们点了点头。 这群人反离她离得更远。 索性也料到了,就和初中时一直平平无奇默不作声地同学突然冒头一样,初期难免遭受各异的眼光。 她步履平稳,依旧守着规矩礼数回到厢房。把门窗全锁紧,才捂着脸开始哆嗦。 杨柳青没怎么哭,左右就是庆幸又活下来了。浓重的疲乏袭来,这回没有洗漱,在榻边脚踏上稀里糊涂睡着了。 拔开门闩,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说自己。她有点虚,但也只是片刻。脚一抬腰一挺,打算自己先去找王大监报道。 然甫一抬头,骤然放大的惊呼下,杨柳青一个踉跄,连连后退,嗙地摔坐到门槛上。 院墙上正对她挂满血淋淋的尸体。个个齐整排列。麻绳吊着脖颈逼他们昂起头。而那些脸上,眼眶与嘴巴俱是黑红色的血洞,仿若被生生挖去。 炼狱。 杨柳青猝然背过身疯狂干呕,眼泪和鼻涕不体面地到处蹿动。她想让自己别怕,然一张张失去眼口的脸来回在脑中重演。 呕出的酸水渗入砖缝,难闻的气味弥漫四散。青青仓皇失措爬回屋子重重拍门。一阵一阵不受控的心脏抽搐,外头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全入了她耳中。 “我是新来的,他们怎么惹着陛下了?” “说是陛下嫌御药房制的香玉粉不好,怀疑采买司的人和他们串通,用民间的孬货以次充好。” “啊,为什么挂这院子里?这也不是他们的居所,震慑谁呢?” “你没听说啊?这里头马上要出个新女官了。年纪小小手段可高明呢。不过么,放她这我也不晓得为何。难不成杀鸡儆猴,警告她往后干活不可缺漏,认真仔细?” “…”杨柳青捂耳。 燕玓白果然发现了她说的谎。 所以,他来威胁她了。 杨柳青慢慢抱膝。空无的眼神漂浮四散,良久都难重聚。 没有意外,这场景她会烙在心里一辈子。 门被敲响,宦官道: “杨彤史,今儿是你上任第一天,可不要懈怠了。” 杨柳青愣了下,迅速擦掉脸上狼藉。轻声: “谢大人提醒,我就来。” 办公地点不近。到地换衣。对襟直领,间色襦裙,双丫髻。 杨柳青笨拙梳好头发被领到文德殿。卷宗如海许多蒙尘。一一看过去,她莫名心痒。 宦官问:”识字么?别到时候口述啊。” 杨柳青懵懂,“敢问彤史是何职责?” 那人诧异看她眼,“你不知道?” 她一脸茫然,宦官不怀好意笑了: “往后就由你来记录陛下临幸哪位妃子,回回都要整理在册。” 杨柳青一噎。 燕玓白这是打心底觉得她喜欢他,故意让她难受膈应。可惜,她不是为了宫斗而来的。 虽然做好的计划全被他打破。不过换来这种近身机会也可以,行动还比妃子自由。 “得,”宦官见她不语,露出个八卦味浓郁的神情: “我寻本开蒙书给你,自个儿学吧。没事别找我,忘了说,我叫代云。” 杨柳青下意识就谢他,忽然一顿,代云? 要没记错,代显的干爹就是他? 代云哼笑: “早听那小子说过掖庭有个瘦猴似的小婢女。我干儿子傻,特托我照看照看你。” 杨柳青接了他扔来的书,展眉:“多谢您。” 她埋头学得仔细。 关于隶书,隔天杨柳青大差不差能猜出来了。代云很意外,“我本觉得你会写名字就了不得了,哟,倒是个罕见的奇才呢。” 杨柳青搬出万能法宝:“幼时遇过一个班子,里头人极好。教过我识字,只是年岁久了,我便不敢贸然点头。”遂朝他腼腆笑笑。 代云意味深长,“得,用饭吧。今儿吃的还行,可惜我饱了,我那份你吃吧。” 杨柳青抿唇,很认真地感激他一遍。 代云斜眼:“谢来谢去的,你不烦我还烦,去去去!” 她就笑。然而连续一周,杨柳青都没上任。 原因无他,燕玓白没进后宫。好在工作常在屋檐下,少了风吹日晒。杨柳青一直呆在文德殿里。期间和能见到的人都笑脸相待。虽然别的女官一直都很嫌弃她… 等着等着,一日洗澡,裤腿短了。再一照水,皮肤好像也变白不少。 翌日她问,代云沉思: “还真是,丫头,你漂亮了不少么。” 他笑眯眯托下巴:“能入眼了。” 杨柳青一愣,代云的咕哝就好似替她张口:“奇了,怎么突然就俊了呢?” “彤史快来!”下头人传召,打断两人闲聊。 杨柳青精神抖擞,第一次随侍开始了。 下午,前段时间据说是沉溺斗鸡的燕玓白终于重新怀念起了美色,选了红珠夫人侍寝。 她跟在龙辇后目不斜视。龙辇上两人相依相偎,红珠夫人捏着葡萄喂燕玓白。照旧覆着厚厚一层粉的少年哈哈大笑,你侬我侬一路香风。保守估计,各拐角用来吸引人的琴声歌声至少出现了十几次。 杨柳青装作没有看到上方若隐若现投来的嘲弄与恶意。 吞下美人送来的果肉,燕玓白收回目光,继续和爱妃调笑。 纤白玉手再伸来时,他一捏。红珠夫人娇嗔,燕玓白弯唇: “爱妃肤如凝脂,朕甚喜欢。可要小心护养,别黑了。” 红珠夫人往他怀里钻。 杨柳青:“…”拿笔记下了。 燕玓白这一趟到翌日中午才起。杨柳青一直没能合眼,站门外连连瞌睡。 最后就记了个【帝过午方起】回文德殿。代云看完一脸嫌弃: “不是,你这,叫水几次没记?大动静没记?用过什么玩意儿没记?” 杨柳青脸红,这才意识到不对。 “他,他没叫水啊。” “动静呢?” “好像一直在笑,然后就是歌声。” “进去看里面用了什么没?” “没,没有。” “没有进去还是没用?” “都没有。” 代云白她眼,匪夷所思:“这陛下咋回事。”他索性去翻找老皇帝卷宗,上头啥姿势都写的清清楚楚。看得杨柳青连耳朵都红了。 小皇帝不是那方面有问题吧? 代云“啪”把书合上:“再探,再写!” 13、陛下很坏 当了彤史又好段时间,燕玓白似乎觉得无聊了。没再故意找茬。 杨柳青把折断的笔杆捡起来,顽强地在岗位□□着,认真写下每一日的总结。 她觉着自己是在慢慢修炼,着急却没开始那么焦虑,静下心慢慢等。 却有一则麻烦。 萧元漱失宠后怨气冲天。责打完身边人便出宫找新的发泄,头一个就盯上她。杨柳青挨了一回阴的之后私底下次次避开重兰宫饶一大圈。 今天…她叹。 “当真不是我撺掇陛下的。劳你们与萧才人回禀。况且若陛下真的宠爱我,怎么说也该给个位份。” 那女使嗤之以鼻:“陛下就是因你才血洗重兰宫!你还敢狡辩!” “陛下性情怪异动辄杀伐,我能算什么由头?” 女使要驳斥她,猝不及防萧元漱从后闪出,冷笑:“废话什么?逮住了,我倒要看看陛下会不会为她要了我的命!” 萧元漱依旧美艳,却有些许憔悴。杨柳青抿唇,寻思是否要低头,可能低了头就得挨打。她是个性情中人,性格倔强,认了理就不肯回头。 这样一来,反而坐实自己挑唆的罪名。 杨柳青心塞,还是想解释一二,把矛盾由头弄清楚了。然萧元漱红着眼,二话不说派人抓自己。杨柳青立刻转身跑路,正要大喊大叫引人过去,一贯讨厌萧元漱的红珠夫人就不知从哪跳出: “萧元漱,你霸道狂妄至极!大庭广众之下打人!不把陛下放眼里是么!” 萧元漱一见她,登时恨得牙痒痒。想到她身上得来的宠爱又尽数被夺走,如今她也敢张牙舞爪对自己了。新仇旧恨齐冒头,怒道: “有你什么事!别以为你攀着陛下就了不起了!此女心思不正,我教训她怎么了!” “我倒不知道宫里需要一个才人来掌罚了!你当我这个夫人是摆件?” 一下成了两人间的争斗。渐渐甚至准备撸袖子上手。四下的宫人都不敢拦,不知谁悄悄推了杨柳青一把: “杨彤史,你是女官,劝住两位?” 杨柳青一凝,周遭目光或多或少往自己这看,一群宫人都不想掺和进里头,脸上虽然都着急,却没一个真追去当肉墙。 “…” 萧元漱一路冲去,手将将要挥到红珠夫人脸上,她的女使终看不下去上前。杨柳青刚想庆幸,下一刻女使踩上裙裾,结结实实摔一跤,堪堪砸萧元漱脚边。宫人们大吓一跳,遂即一阵惶恐的惊叫。 萧元漱逮住红珠夫人,连连踉跄,最后翻过阑干双双入水。 这下炸锅,杨柳青再不好不作为,首当其冲上去救人。后头的宫人终来了几个,有些去叫人,有些去搬长梯。余下团团围住,干着急。 杨柳青家门口有条河,小时候练过水性。但真要救人还是头一回。池水不十分深,在人胸口。但红珠夫人似乎是害怕,扑腾地尤其厉害。萧元漱虎视眈眈,堵着不让她往池边游。 杨柳青只好硬着头皮上去劝架,果不其然被趁机发泄的萧元漱打了个响亮的耳光。 忍着疼,她只好抱住她腰身勉力往后拖。红珠夫人此刻已将委屈地哭出声,一面抹泪一面骂萧元漱: “你凭什么这么欺负人!你没来时陛下最宠的就是我!我好不容易得了家里重视!你这个害人精!” 萧元漱利索给杨柳青一个肘击,顶着满脸水珠回道: “你自己没本事怪我做什么。若没有这个贱人,陛下才不会看你一眼!” 不知何时,萧元漱对燕玓白已消散了初时的厌恶,与满后宫的女人争风吃醋。 杨柳青来不及捂剧痛的胃,只想快点结束这个闹剧。“得罪了。”她一拉二拽,好不容易把人拽梯子那送上去。终于轮到自己,刚站定的萧元漱赫然披着干衣裳抬脚,狠狠将梯子踹翻。 爬了才一半的杨柳青瞪大眼,登时仰倒入水。口鼻间瞬时窒息,池中莲叶被水波荡来,恰如其分盖脸上。 她呛了好几口水,才苍白着脸把身体直起。上方又开始新一轮的争吵,好在这次王大监鬼似的飘来: “两位是要在陛下眼皮子底下大动干戈?” 她俩才生顾忌,愤愤别开头。王大监安慰一番。下头杨柳青终能舒一口气,随后发现王大监眼风飘来,不阴不阳一笑: “这人啊,还得掂量掂量自己到底几斤。莫以为一时走高了就能一直走高。还得是另一位夫人,宠辱不惊,那才叫会为人处世。” 拧衣服的杨柳青当即尴尬。 月容夫人着实异样镇静,自杨柳青这个曾经的线人变成女官后,仿佛一切都看淡,置身事外,明面上从不参与莺莺燕燕们的吵闹。 她并没有因线人的升迁而多加联系,反而好似没这回事了般。 王大监说的不止萧元漱她们,更在内涵自己。 …可自己的处境奇怪,也没法与她比。 她沉默之际,王大监已差人要送她们回宫。然声响突地消散,宫人们齐声: “参见陛下。” 燕玓白竟过来了? 这角度,杨柳青看不太见他。但从缝隙中看到那步调闲适散漫的翘头履,她默默贴住生着绿藻的池璧。潜意识觉得不妙。 岸上宫人纷纷噤声,徒留两位狼狈的美人互相瞪眼。 少年慵懒地凝视俩老婆,精致的脸上忍不住狭促。红珠夫人一见,不禁委屈落泪。小心翼翼凑去预备告状。哪知萧元漱一直死盯着她,也忿忿不平看向燕玓白。 都要燕玓白做主。 燕玓白躲后头看了好会乐子,这时掀唇,随口敷衍: “回去换衣裳吧。” 萧元漱脸一青,还想说些什么,少年陡然心疼地皱眉,轻叹: “渥雪,送爱妃回宫。” 说罢,温柔的眼风投至红珠夫人摇摇欲坠的身子上。 她登时露喜色,柔柔抹一把泪,谢过燕玓白,依依不舍被渥雪护送离开。 萧元漱未得一声单独的安慰,见状,心头一酸,当真难受。 她自小受家中宠爱,初入宫中便荣获盛宠,一路以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曾想到过突然就因一个丑婢丢了帝王心。 她放不下面子去讨好,又看不惯他将属于自己的东西转给旁人。日夜纠结挣扎,其中酸楚十五年来从未体会过。 还未为家中,为兄长筑起桥梁,便失势的崩溃这时候临近决堤,萧元漱狠狠咬唇,再瞪太液池里只露出黑发的少女,深深吸一口气。 回宫后定要寻个机会打死她。 许久不踏足重兰宫的少年帝王笑意款款,忽而对她道: “到朕这里来。” 萧元漱神色刹那茫然,以为自己听错了。 燕玓白凤眼弯弯,朝她伸出臂膀:“可呛到了?” 萧元漱张了张嘴,眼圈止不住泛红。仍倔强地将唇咬出血痕,闷头不动。 女使机灵,小声劝哄:“夫人,好不容易面见圣颜…” 她拧脸。燕玓白悠然叹息,转身要走,萧元漱一愣,连忙叫住他: “陛下!妾,妾——”却又不知说什么。 扯唇,少年眯眼,不在意妃子的局促,异样宽容道: “罢了,朕过些时候来看你。” “真的?”萧元漱眼中猛迸出高兴。 燕玓白笑吟吟轻声: “难到朕该说假?” 萧元漱大喜过望,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好,女使忙拉着她拜过,匆匆回宫洗漱。 宫人们也散了,偌大地方倘如不留意,倒不觉有旁人。然而杨柳青默默站在水中,浑身透湿。全程未出一声,静得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 燕玓白脸上装出来的温存眨眼便消失了。闲庭信步至太液池边,他忽而俯身,像才发现什么好令人惊讶的东西,白齿森森: “朕的莲花里怎么突然掺进一只癞虾蟆?好生污景。” 杨柳青低着脸,扯了扯紧紧贴在身上的衣料。 他的假笑猝得扔开,一字一句: “滚出来。” “…”恍如听指令的机器人。她立即弯腰扶起梯子,浑身的水湿哒哒击着莲叶,水面上炸了一片又一片波纹。叶下红鱼乱窜,眨眼功夫,细瘦的少女爬出太液池,站到了少帝前三尺距离。 燕玓白倨傲地上下扫视她一遍。目光直白透彻,仿佛要把人从里到外都看个清清楚楚。 杨柳青不知不觉习惯了这种毫无分寸的注视,耷着眼,看身上的水泅湿地面,一圈又一圈晕开。 燕玓白盯了会,认真地凝视杨柳青的胸。十分淡定地评判了下。 没有。 啧舌,燕玓白寻思,他果然极其讨厌这表面老实实则一肚子心眼的模样。 还是讨人厌的心机女一个。 然莫名其妙的,燕玓白歪头。 那他还留在这破地方干什么? 少年很快给了自己一个答案。 这些日子被拘着,戏看少了,烟叶子也没有。只能杀人取乐,却又刺激不到点子。他一嗤,再看那个心机深沉的女人被水浸塌的眼睫。 大滴的水粒子不断自发间往下滴落,一串串,有几簇越过眼下,乍一看好似珠泪。还有滴挂在鼻尖,晶莹剔透,欲掉不掉。 半侧脸颊微红,配着紊乱的湿濡碎发。倒有两分楚楚可怜。 燕玓白又眯眼,好像没之前那么惹人烦了。 不过,无论她的烦人是多是少,他都嫌弃这个自以为聪明想拿捏他的蠢女人。 陡觉无趣。燕玓白打算走人,然刚迈步,今早丞相老头沉痛的话突然冒头。往眼跟前一扎。 老东西一把鼻涕一把泪:“陛下,您要兼听,要垂爱百姓啊!不然大晋岌岌可危!” 可真是一如既往地讨嫌。求他当劳什子明君。 眼尾一抽,燕玓白倏地就哼笑: “你有什么感想?说与朕听听。” 杨柳青攥紧了手,闻言,心里荒谬地冷笑一声。 “陛下,奴无可言。” 燕玓白一下来了劲,颇有些兴致:“不敢说是吧?” 少女又默。 又是讨人厌的木头样。他便阴测测笑:“不说?现在就杀了你。” 没人会怀疑这是假话。 杨柳青忍无可忍,慢慢抬起眼皮,黑白分明的眼眨了眨。平静道: “陛下很喜欢践踏人心,折辱人性。” 今日这一遭她才恍然大悟。 燕玓白喜欢看人在泥潭里挣扎,看人痛苦。 他高高在上,把什么都看在眼里。但从不会施以援手,甚至故意放纵养祸,把事态变得更糟糕。 妃子只是他游戏人间里的一环工具人。 他看她们为了宠爱和利益争斗。这里给一块糖,那里丢一颗果。欣赏她们争风吃醋自怨自艾。玩味她们的美丽与丑恶。 她们逐渐和原来的自己背道而驰,深陷泥泞却无法自拔。 真是,坏到了极点。 杨柳青太阳穴发疼。这么久了,作为工具人里的最低层,她清楚地明白自己只是燕玓白挑事用的小物件。 照理说,用完了,就该丢。 她挺奇怪的,燕玓白留着自己干什么呢?甚至在她点出他的陈年旧疤后还苟命没死。 少女说话时,脸上并无多少波澜。似乎早就料到。不悲不喜的神态,当真就让人觉得一拳打棉花里。 对面燕玓白亦没想到杨柳青竟如此作答。全不是预料里的拍马屁之流。 他结结实实顿了下,凤眼陡戾。眉宇骤蒙阴翳。 杨柳青心一紧。 然,燕玓白阴森了片刻,忽然弯唇,笑出了声。 没有癫狂大笑,也不是似笑非笑。 他满脸兴味,大袖下的手震颤抖动,好似油然而生的开心欢畅。 “…有趣。” 14、这是她? 后宫,前朝,民间。不过都是指尖沙砾。他心情好了赏点残羹,一个个便和狗似的摇尾上前。 俯瞰它们厮杀,一步步扯下用金银绫罗琴棋书画浇灌出的所谓教养。 无论庶民还是贵族世家,美丽还是丑陋。撕下面具后都长着白骨,白骨上依附着血肉,血肉里包裹着屎尿涕泪口涎汗液,滋养着各式欲望。 便是她自作聪明点出来了,又如何呢? 少年笑容的弧度无由和蔼可亲。 他的反应让青青打心底不安。 这一句话很冒犯,尤其还是面向燕玓白这类高处不胜寒的人。 他大概会报复。 但相反的,她有一种终于出了口气的舒缓。 女孩的目光仅仅浅浅躲闪,便又坦率地再度看向少年。什么都不再说,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燕玓白与她对视。气氛沉沉浮浮间,他常面对世人时的桀骜放纵随着逐渐缓慢的滴水声一样淡却。 没了那股子捉摸不定的疯劲,忽略浓重的妆粉。他恣意懒散地站那,赫然就是各大里走出来的少年帝王。 诡谲多变,深沉难探。 片时,燕玓白敛了黑眸,面无表情。 “你不仅有心眼,也有些脑子。”不等杨柳青品话中深意,少年神情骤地不屑一顾: “以为另辟蹊径就能博得朕的好感了?” 她眼神一凛,少年已抬手唤来龙辇。垂落的衣衫摇摇摆摆,并着他一声“滚下去”。 杨柳青吸气,不等宦官来推她,“扑通——”自觉跳回太液池。 天暗了。 暴雨如注,淋湿了好不容易干松些的衣衫。 代云正把最后一摞书搬进殿内避雨。见一身上水藻的姑娘雨中走来。眉头一皱上前: “你这丫头怎么回事?入秋了,冷——哎!” 杨柳青还没入檐下,身子晃晃,眼前倏地一黑。 * 文德殿女官病了。 有人猜是日日跟着陛下不得好眠,又被妃嫔牵连入水着了凉,是以受不住。 赶巧在酷暑刚走的九月,夜正凉。病情加重,代云不得不去和王大监说明情况。王大监遣人来看,闻到一屋子药味。 还有沉闷沙哑的咳嗽声。 屋子阴冷乏光。怕风寒过人,窗户也闭着。 来人蹙眉。 “大人,那丫头病得神智不清,恐怕有些危险。” 王大监正盘点新进的宫人,随口道:“一个全多余的职位。让她养着吧,好了上任,死了拉走。” 左右不过是陛下起的玩心,一个无身份家世的婢女,走到如今位置已足够了。 每日都有几车无名尸身被丢出宫外,又有何人在意呢。 “是。” 难得发善心,代云帮青青掏了几回药,然之后御药房格外严苛,指甲盖大的药都得记账。又传来噩耗。 有贵人特吩咐了,一包药也不许给文德殿。 代云望着床上奄奄一息的人叹气,犹豫再三,知会了代显。 代显听了,偷偷去掖庭说了嘴。邓猛女惊愕。万万没想到等了这么久,承诺提携她的小丫头却快病死。 她心里着急,望着破败的掖庭一周,盯住了正欲出门的吴姐姐。吴姐姐正放了洗衣盆,若有所感转头。邓猛女突然扑上来抓住她的手: “姐姐,你帮帮忙。” 吴姐姐眉一折,邓猛女连忙再拦。她不耐地抿嘴:“你与她又不是亲眷,豁什么命。” 邓猛女吸吸鼻子,满肚话只汇成这么一句:“青青是个好姑娘。” “从来没人给我唱过歌。芝姐姐,你进宫时也十四五岁,处处举步维艰。有人帮了濒死的你一把才让你远离中宫。若青青真有前途,如何会忘了我们?” 吴姐姐唇绷紧了,“你果然知道?” 邓猛女不答,捏她手:“你帮帮吧,她要死了。” 庭中泛了黄的叶子飘落二人之间。一片又一片,良久,吴姐姐冷声: “叫她好好记得我的恩。” 傍晚,邓猛女守在一处宫闱外。等吴玉芝理好衣裳出门,默不作声上前扶人。 隔天,王大监敛了脸上餮足,寻个由头把这事报给渥雪。 渥雪本不在意,奈何姓王的低眉顺眼一番权衡利弊,他便在燕玓白拨琵琶时随意带过一句。 少年正畅快淋漓地极速拨弦引众伶人齐跳胡旋舞,没理他。 渥雪摸鼻子识趣退下。对王大监道:“将就拿些药吧。若陛下哪日又想逗玩,人却死了,着实也麻烦。” 王大监微笑:“您说的是。” 上京秋冬寒冷。初雪那日,青青勉强掀开疲惫的眼皮,从沉重的梦境中醒来。 入目是久未见的邓猛女,放大的笑脸撑满了她的眼睛:“青青,妹子,你好了点不?!” 代云在后头咳嗽:“小点声,别引人来。” 她忙捂嘴凑杨柳青耳边说了许多话。本还昏沉,听到素来冷傲的吴姐姐竟那样帮自己时,杨柳青呆住。骤然明白当时邓猛女为何那么说她的靠山。 吴姐姐没来。 邓猛女低头摸她细细的手指:“我入宫时挨欺负也是她暗中帮我一把,虽然我那会不知道。青青,你比我聪明的多。你不要忘了她。” 杨柳青缓缓阖目,“我必涌泉相报。” 等人走了,代云帮她灌了汤婆子,多加一床棉被。杨柳青自己挣扎着吃了点冷饼子,继续睡。 醒来时深秋,雪已厚。宫里早不传她的消息。新进的美人刘夫人才是众人闲谈的中心。代云说陛下今日与她梅亭饮酒赏雪听乐,宠得正走心。 杨柳青点点头,没啥想法。拖着初愈的病体,攥着一袋攒下来的五彩豆子煮了锅粥。郑重给帮过她的人下了请帖。 少女怕冷,没梳头,用松散的黑发充当围脖,呵着气一一谢过他们。 代显代云偷懒前来不能停留太久。小院只剩邓猛女和吴姐姐。 邓猛女问:“为何煮粥吃?你说一嘴吴姐姐帮你弄些肉嘛。瞧你这脸比雪还白,瘦的要凹下去了!” 吴姐姐端着粥碗不吭声,杨柳青脸埋在发里,轻轻弯眉:“今天是我生日。” 吴姐姐一顿,侧目。 邓猛女一拍大腿:“你不早说!” 青青笑:“本来想揉面的,但我实在没力气。只好煮碗粥将就。你们别嫌弃。” 吴姐姐叹息中端碗饮尽:“再过会我要走了,人太少不好交代。” 女孩微笑点头。吴姐姐刚起身,又莫名不忍。坐回去道: “既是生辰,许个愿吧。万一实现了呢。” 邓猛女附和:“对对!许个愿!等你许完我们再走。” 杨柳青犹豫。邓猛女见状殷切:“妹子,你别怕。就我们这几人,余下的都去偷看新美人了。没人听见!” 她失笑。断断续续发烧这么久,很多事都印象模糊了。真要说,杨柳青仔细想了下,认真道: “希望天下太平,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家家有余粮,路上不见一具饿殍。” 她可以早点完成任务回家见奶奶。 两人都愣,吴玉芝眸色复杂:“青娘,就这个?” 青青抱着膝盖颔首:“不好么?” 她沉默,片刻后笑着摇头:“很好,是我不敢想的好。” 邓猛女看着杨柳青没说话。却莫名眼酸,“那时候要是我家人也还活着…” 一时静谧。 天气却不知为何不再寒凉。许是因为热粥吧。 杨柳青理清混乱的大脑。这会才叹气。 可惜这任务太艰巨。毫无经验能力的她要帮扶一个刻意狂放的神经病。 一不小心就得毙命。 她缓慢伸伸腿,躲屋檐下裹紧被子翕着眼想,得第n次改策略了。 抵不住困意。她顶一头乱蓬的发,渐渐又打起瞌睡。 “呲”,有重物压雪。连续几下,忽地,迷蒙间,额头一凉。 什么落在头上。 杨柳青睡眼婆娑,迷糊伸手一摸,雪? 屋檐上掉下来的? 她往后躲,想着要不要回屋。忽地,又一块雪啪嗒掉头上,散进发里。杨柳青被冷意惹得缩头,后知后觉一仰脸,瞳孔却逐渐睁大。 墙上大剌剌横坐着个本该赏雪饮酒的人。 燕…玓白。 天很冷了,他却还穿着单衣。领口松散,肩头落了薄薄一层白,睫上挂一串雪团。正神情古怪地俯视自己。 杨柳青茫然,他怎么在这? 太困,杨柳青又闭上眼。 估计看错了。 墙上燕玓白眉一挑,忽而托腮仔细端详起檐下少女。 裹着被子,乌发蓬乱,两腮犹染着潮红。不知是不是因为病了太久,她白嫩嫩的,脸小小的。 方才睁大眼时,傻中带些天真。就如许的愿一样。看见他后愣了下,坦然地把眼闭上时,又很痴呆。 倏地,少年拨弄腰上穗子。照例嗤之以鼻后,心里头有点奇怪。 15、雪天吃粥 这点奇怪,却又同看不见的秋风一样。能感闻其寒,却难见其形。 一时半刻说不清。 食指卷紧锦绳,勒一圈血印。睫上雪团簌簌落了一片,覆于手背良久未化。 燕玓白眼眯成两道缝。文德殿这种常年失修的破地他寻常才记不起来。 此时本该喝酒玩乐。只是期间身上发热,女人的嗓音尖锐难听,年年度秋的庆贺太乏味。便卸了狐裘出去散燥气。 大概是醉了,又见这块地方幽僻清闲,因而走岔了路。听见里头有人说话,少年帝王干脆靠墙边闭眼晒太阳。 而后,就是那细细轻轻的一句生辰愿望。像一根钝了的针,趁他不注意扎了太阳穴一回。 没破皮,但有丝疼。 酒意浅醒三分。 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什么玩意,以为她是老几? 燕玓白登时就不高兴,扭腰熟稔地一抓墙缝,再正眼,就清清楚楚地瞧见了那口气颇大的丫鬟。 他一愣。 这是那杨柳青? 和他宠了数夜却全不记得名字的妃子不同,燕玓白异常顺溜地念出了一个婢女的姓名,纵使她好像和印象里的黑木柴大不一样了。他仍一字不差,甚至没有分毫的犹豫。 少年心里立即诡异地咯噔一把,随即恼火地想撒泼。 于是他一把抓了雪团,扔上杨柳青的头顶。 一次没把她眼睛打睁开,燕玓白拧着脸,抡圆了胳膊肘子,又大力扔了第二回。 这一次,他眼眯得更细,从右侧团了一只较之前大了三倍的雪球,“啪!” 第三回,杨柳青被打地一晃,散开的雪劈头盖脸,领子里凉飕飕地,彻底冻清醒了。 嘎吱嘎吱,毫不客气的踩雪声中,一道纤长的声影挡住了身前阳光。 还以为这么不友善的步子会是代云。然再睁眼,杨柳青刚重启的大脑又险些宕机。 金冠半束的发,五色琳琅的璎珞。白面红唇,凤眼如勾。 燕玓白么? “陛——下?!” 她本能抿抿嘴,可能是太久没下跪行礼,也实在没力气。杨柳青在被子里蠕了蠕,却最终没移动一寸。迟顿昂头,她望着他抹得死白的脸,躲在绵密微糙的黑发下,就这么干巴巴与之对视。 燕玓白也忘了上回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这婢女是什么时候。他看她倒映着自己面容的眼珠子,清澈明净,未见惧怕,未有异色。倒不知为何同初见他的生人般,温静地过分。 他心中的无名火燃得更盛。 燕玓白拂开点鼻尖上的雪,恶声恶气:“大胆贱婢,见朕岂敢不拜?” 杨柳青如梦初醒,低头要屈膝,脚底却软踏,甫前倾身体,就裹着被子踉跄趴雪里。 再抬脸,鼻尖眼尾都冻得红扑扑的。 燕玓白正冷笑,这女人又耍心眼呢。而后一睨她沾满素尘的脸上朦胧的佁然,无明火不清不楚回落几尺。 杨柳青还以为他要发病了,下巴颏安分抵雪地上想爬正,少年左摇右摆,猝不及防蹲下扯住被子一角。浑身用力,蛮横任性地抢走被子。 随后在女孩五雷轰顶的愕然中,眯着眼将这床薄薄的棉花被裹到自己身上,悠然舒了一口气。 杨柳青懵。“陛下?” 燕玓白头一别,狠狠威胁她:“不许动!否则朕削了你的骨头当鼓槌!”话音才落,怕棉被被抢回去似的,他揪着被子往屁股底下狠挪了挪压实。脚放杨柳青那,倒头睡了。 “…” 有点距离,看不清燕玓白神色。索性她也实在没那个好奇心。 瑟瑟发抖的杨柳青忍着冷,慢慢让自己坐回小椅上。盯着灰扑扑被子里金尊玉贵的人一时语塞,无措了好会。 半晌,吸吸快冻僵的鼻子,她一点点移过去,把还留了点粥的瓦罐抱怀里。 是她特地留着当晚饭的,还有些余温。 倒是想叫内侍来,可她这样,没到门口可能就晕了。她瞟那人,感觉他似乎睡得非常香,匀称的呼吸声都格外平静,哪像平时动不动刀人的森狠。 不过地上冷,真要睡外面得发烧。 杨柳青抿了口粥,认命地叹口气。又磨蹭到屋里加了点水,生火,一边煮一边为两人取暖。 温热融化了身上僵硬的神经,杨柳青擦了擦清鼻涕。再一吸鼻子,忽地闻到一股不小的酒味。 她侧眼,正遇上寒风刮过,寻根问源,赫然是燕玓白身上飘来的。 杨柳青搓搓手。这才想起来有人是说过,燕玓白今天在和新妃子喝酒赏雪来着。 不知道怎么摸到文德殿的。 然转念一想,他从小长在宫里到处走,可能哪都熟悉。只是自己不走运,老被碰上。 于是自嘲一哂。 守了他会,青青熬不住了。挣扎把另一张棉被拖出来抱身上裹住,坐在门槛上虚着眼盯梢片刻。 却渐渐头往一侧歪,也睡了。 入睡后见到的生活很美好,有奶奶有鸡鸭鱼猪,还有很多专业课。 楼上寝室一个姓陆的女孩也总下来串门,穿着美美的改良汉服,分享她男朋友给她做的各种好吃的。 猪肉脯,桂花糕,窑鸡,牛肉干… 大伙没一个不羡慕的。 好香,她也馋得默默咽口水。却只敢腼腆得坐在最里面,佯装没看见等她笑眯眯地把东西分过来,然后微笑道谢。 杨柳青后知后觉,迷糊中忽然有印象了。那个姓陆的女孩在学校里很有名。 她长得漂亮性格开朗,长发男朋友帅得惨绝人寰。全家人都亲和有趣,总在开学时倾巢出动,帮她放行李铺床,还在大二上学期订了婚。 外出打工时或许还远远见到过他们。一个像小太阳,一个则是疏寒的月亮。可惜她的私人时间太少,无暇关心旁人。 ……杨柳青深深吸气,不知为什么,梦里食物的香气居然不那么虚无缥缈。反而有了实质,不过不是那种扑鼻的肉香。 而是,她思索了下。 不对。 怎么是米香和豆子香? 杨柳青陡然清醒,猛一睁眼。燕玓白背对着她。她只能看见他散落的黑发。 不知这人何时醒来的,半数被子搭腰上,白皙的手捧着罐子,正仰头喝粥。 火好像熄了有些时候。 加了不少水的粥滑溜溜,不那么浓稠。他咕嘟咕嘟,毫无帝王形象地把那一层粥汤灌肚子里。 杨柳青瞪大眼,惊鸿一瞥那黑漆漆的罐底,随着白汤流淌,最后一粒软烂的豆子也滑了出来。 燕玓白居然把她还没吃上的生日粥喝得精光。 他喝完了,瓦罐随手一扔。刺耳的炸裂声击得耳膜疼。杨柳青肉疼地看向唯一的锅,脸都皱巴。 燕玓白突然转身,半阖着眼到处找什么东西。 他四下搜寻,锐利的眼风好会突然瞄准了杨柳青。蓦地起身,弯腰一拽她露出在外的衣领。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认真擦完嘴。 杨柳青被硬拉着与他靠近,燕玓白美丽的脸只差一指便能和她的贴上。她心慌,幸好燕玓白很快放快自己,趴了下来。 她窒息,不敢置信地低头瞪他。 燕玓白却好像还没有醒酒,狼也似的捉到她身上那点可怜的温暖,甫触碰到便立马霸道地攫取,丝毫不讲道理。他冰冷的手从胸窝钻进,一路胡摸瞎捏,直到碰见最暖和的小肚子。 杨柳青浑身僵硬。 他哼哧了下,随后扒开被子,蜷缩着身体,把头埋进去。 杨柳青又冷又饿,此刻身上还加了不该有的重量,倒霉的地称得上一句屋漏偏逢连夜雨。 她不知如何是好,内心本能抵触。不止这个,她还有点记仇。 燕玓白醉成这样了应该没啥印象,要不推开让他躺雪里…算了,头不够砍。 少年头到处乱扭,良久才找到一个觉得合适的位置。偏脸压在那块还算柔软的地方一会,终觉舒服了似的。身体微微松缓。 鲜红的唇弯起,彷如呢喃,蕴着不为人知的遥久: “阿姐……” 16、你来服侍 阿姐。 仅是极小的一声,杨柳青瞬时脑中争鸣。猝然倒吸一口凉气。 咬唇,她近乎胆战心惊地意识到,这回恐怕是真的秘密了。 宫中关于少帝的谣言繁多,暗潮涌动。她还在掖庭时就没少听闻。入咸宁宫后,更是囫囵吞了个饱。 男女之间那点事是最经久不衰的话题。狗血的更是。 而燕家身上,这话题多到正史都不愿一一记载。 拼拼凑凑得来的消息,大概可以这么概括: 母子,父女,叔侄,叔嫂…乃至祖母与孙子,祖父与孙女。 重重泯灭人性的错乱关系,导致晋朝的血脉纯粹的异样“纯粹”,杂乱的异样“杂乱”。 畸形的皇族成员不在少数。大多出生不久后秘密处死,从正常的血脉中挑选继位者。 总之,除了第一代开国皇帝,余下的都乱来,且还是递增式乱。 而燕玓白身上,最为浓墨重彩的谣言则为他与姐妹有染,垂涎宗妇。 老皇帝能生。 燕玓白的姐妹极多。开府的有数十位,嫁到别地的也有数十位。现居于宫中的还有五六位。这五六位要么年岁极小,要么年长许多,尤其疯疯癫癫。 到底是和一位有染,还是大多都遭他毒手,没人能百分百打包票确定。所以这些消息大多带着奇幻色彩,是众人公认地真假半参的野史。闲暇时用来说嘴。 杨柳青一直把这些当轶闻看。倒不是不信。 合格的手下并不该过多干涉主子的私事。她这近一年的苟延努力,为的也只是收集他身上的天子气,辅佐他成为合格的天下共主。 虽然还只有初始值,但遵循自己给自己设下的规矩没什么不对的。 不该问的不问,活得自然长些。 她深了面色。 所以,像现在这种越矩的举动,根本不应存在。 杨柳青攒了会力气,一点点往后挪,扶住燕玓白将要栽下的头放一边,再喘着虚气掰缚住自己腰身的胳膊,试了几次,却拧不动。 只好拢了棉被,又伸长胳膊够来另一条盖燕玓白身上,以免他冻死。 做完这一切,余下的只有绵长的等待。 等人来找燕玓白,她好请走这尊大佛。 这一等没多久,燕玓白咕哝那一句后,喉中不清不楚地呢喃。 恍若一只幼犬。时叹息,时轻笑。杨柳青如坐冰窟,断断续续好些时候,燕玓白眉头紧皱,满面阴沉。低吟一声,眉头倏松。 他捂头,一张脸忽而在胳膊肘间浅浅蹭动,仅几下,面上厚重的脂粉掉了大半,徒留薄薄一层。这距离,杨柳青几乎可以看清他肌肤上的纹理。 心头一寒,她屏息,再度看到了那道细长断续的伤疤。 杨柳青把头往被子里缩了又缩,垂下眼睫。 果然,燕玓白放下胳膊,猛地睁眼。 面前泥菩萨似的坐着那婢女,闭着眼,还睡着的模样。 燕玓白扯动唇角,仔细审视她。听见微弱却还算平缓的呼吸后,锐利不似寻常的眼风才极迅速地四下巡查。 文德殿后,小院落。庭中无一颗杂树,清冷破败。 揉着发痛的头,燕玓白稍稍回忆方才的断片。双瞳渐泛阴翳。 身下冰冷,低目,他滞。竟是睡在地砖上,只身上粗略盖了条破棉被。 而那奴婢,好端端裹着被子,惬意得紧。 燕玓白阴悚悚再看闭着眼的杨柳青。上下打量,最终在掠过她苍白微抖的唇瓣时暂忍下立即杀死她的念头。 长指一折,被子顷刻被掀飞。燕玓白双腿盘坐,略拢了拢身前衣襟。蓦而发现右臂上层叠的粉末。 他凝眸,指尖抚上右脸。果不其然摸到一阵斑驳。 燕玓白望着指尖的脂粉沉默,忽地,咧嘴笑了。 “再给朕装死,朕现在就砍了你的头。” 杨柳青强行平稳的呼吸立时一停,上抬眼皮。 雪光刺目,视线模糊一瞬。少女被刺地眼眶湿润,长长的眼睫不住抖动。 燕玓白斜挑眉尾,嬉笑: “朕醉酒时是不是应承了要赏你?” 杨柳青刚适应的瞳孔骤震,忙反应过来他在试探,试探自己有没有听到什么不该听的。 杨柳青松开抱住被子的手,“禀陛下,陛下只半途中吃了奴的粥。往后便一直睡着,奴没有听见陛下出声。” 燕玓白做出个原来如此的表情,笑意更深: “这样啊。” 杨柳青瞄不远处的瓦罐,木然:“当真。” 燕玓白还真顺着她的目光偏头看了眼,雪地里确实躺了一地碎片。 他转头,眉眼弯弯,实在开心,杨柳青背后冷汗直流。好在没多久,燕玓白又道: “朕吃了你的粥,朕该赏你。” 她忙回:“奴不敢——” 燕玓白:“怎么不敢?” 他忽然凑近,一双眼载满将溢的侵略,毫不留情地贴近端坐不动的少女。鼻息喷洒她的耳,流入她的颈。 痒,不适。 燕玓白哼哧哼哧笑,伸手,捏住了杨柳青的下颚。 杨柳青通体一僵。 他叹:“你怕朕?” 她刚要下意识否决,那两指蓦地用力,逼得杨柳青沉默。 燕玓白得意,狠狠揉这小下巴颏,弄一片红晕。嘴中却偏还轻声细语: “你怎不说不怕?怪哉,你不是最会撒谎么?” 杨柳青静静攥紧了手。 燕玓白有很多折辱人的办法。正如她当时所说,他是个看不得真善美,也看不得假恶丑的纠结体。 她猜,他大约没有信自己的话。 如果那一声“阿姐”值得燕玓白这么在意,价值可见一斑。甚至…有可能与开始所提到的白月光联系。 是一个不能窥探,但她应该去窥探的秘境。 燕玓白见此,脸上笑意陡逝。这逼问间,也已一点点想起来时的零星记忆。 几乎是立刻,他想到了她所许的可笑愿望。 想到了当时在咸宁殿,这个婢女胆大包天,用眼下伤试探他当筹码,又大言不惭说想做他之臣。 想起她睁眼时,静好清澈的眼睛。 手上动作一顿,燕玓白忽然觉着不对劲。 一个心思叵测的人,为何会生了这样一双眼睛? 他的后妃,初入宫时不少都一副天真纯澈的模样。可只需不过三个月,这座囚笼就能激出她们心中的恶。连带面目丑陋狰狞,再不复狗屁的纯善。 玉华殿的月容夫人是唯一维持着温婉至今的妃子。 燕玓白宠她,总想看她何时被迫摘下这张面具。一连两年多却都把持住了。 可仍是有限度的。 宫人的日子比起妃子只差不好,这婢女还待在掖庭半年,凭什么有这么一副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架子? 他笑。 他不信。他要看看,她能装到什么时候。 蓦地,杨柳青惊。衣襟被强行剥开,少年恶劣地伸手,伏在她颈畔: “如此端详,你比先前能入眼了。朕啊,赏你升官。” “你来服侍朕。朕的后妃无趣,朕瞧着没意思。你,比她们好玩。” 雪突然下得很大。少女茫然无措。怎么都不明白,事情为什么发展成了这样。 他是觉得她还在说谎,不放心,所以要看着她? 可为什么不杀了她呢。说来…杨柳青心头打鼓。 还是他是想拿她,当新的靶子? “…”杨柳青苦笑。 大事不好。 朽门嘎吱,代云揣着烤饼回来,笑眯眯打开门。杨柳青怔,本能去看动静。 然,笑着进门的代云还来不及看杨柳青,便盯着那伏在少女怀中的少年腿一软,袖里烤饼噌摔进雪中。青年跪下胡乱告罪求饶。 杨柳青耳边嗡嗡,脑中嗡嗡。什么都听见,却什么都没听清。 她自顾自瞧那饼。 她都还没有吃东西,真是可惜。 * “那劳什子杨彤史啊,又升官了!这下是陛下身边御侍!听说陛下要她坐上龙辇,还把自己的狐裘给了她!” “这般恩宠?不对,哪有御侍是这架势的,妃子也不过如此了!” “可不就是个备用的妃子。白日笔墨伺候,夜里床上伺候。” 17、他的过往 “你啊,真不知你什么气运!外头现在说你说得可叫一个难听!” 夜里,代云抱来两床新被褥,并几只刚烤热的夹肉饼子。见杨柳青吃得狼吞虎咽,坐下叹气。 “我还以为你同陛下那档子是谣言,没想竟是真的。你说说你。若你真要勾引他,好歹也让他给你封个位份。自古就没有女官这样的。你这番逾矩,朝臣们可得有文章奏了。真不晓得你往后如何是好。” 说来,杨柳青是个老实的孩子。初初代云听着信,确对她有观察之心。不过好歹是宫里混下来的老油条,这丫头眉清目秀,做事仔细认真,同那等舍弃脸面往上爬的不一样。 最最紧要的,她从前黑瘦,当真不好看。也就是近来不干体力活,长了点肉,白了点。可惜肉被伤寒一磨,又没了。 代云倒水递去,摇头:“或许我就不该夸你俊。陛下是最不着调的,自小在宫里浪荡见惯了妃子们的手段,也极懂拿捏。 他刻意把你架火上烤,谁能忤逆?临了了霉头全让你吃,不死也丢半条命。” 代云没问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依照燕玓白往常的样子,先入为主,断定是少帝顽劣,故意捉弄。 毕竟这也不是第一回。 杨柳青饿了一天,听他提起下午荒唐的全宫巡游,吃东西的速度慢下来。灌口水压了压嘴里的干燥,她哑嗓,另起了个话头: “我忘了问,你在宫里当值多久了?” 代云气住:“你有事没事?这时候不担心自己问我做什么?” 杨柳青把东西咽下去,讪笑: “觉着你年纪也不大,在宫里却好像待了很久。”代显有十四,小时候就拜他当干爹。这么算,代云在宫里的时间短不了。 她也不过忽然有感,代云或许挺了解燕玓白呢? 宫里的老人不多。 青年脸冷,环手,纵有不满却还是回答了: “有十几年了,那会陛下才出生不久。公主们大多也未嫁出去。” 他望着黑压压的窗子,大约是想到了往事。话音中带了落寞。 “这些年来并未变化多少。先帝一样暴虐不讲理,我那时可没少受磨砺。好不容易混到闲杂的文德殿当差了,又来你这惹祸精。” 杨柳青不太好意思:“打搅你了。” “现下说顶屁用?也幸好,你要搬去陛下身边了,我这马上要同以往一样清闲。” 代云嘴里刻薄,却还意味深长道: “趁你还有几天留文德殿的功夫,有空就多看看书,多读些道理。这里虽多是历代帝王的起居注,但若往深处翻翻,说不定也能瞧见不一样的。” 她大致明白他的好意,郑重点一点头。把剩下的热水喝了,这时终于问到最关心的话题。 杨柳青瞥眼房门,压低声音: “陛下那些事,是真的吗?” 代云脸上倏地凝滞,猛疾步而来瞪她: “不知道!” 她被他这冷厉急促的模样吓住,代云两手抓住少女的肩膀,大力一捏,近乎是从牙缝里挤字: “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所有人都不知道!” 杨柳青讶异,代云手劲骤松,焦灼一拍额头: “你是听到了不同的消息?谁告诉你的?” 她默然,舔舔唇:“没有人告诉我。” 他拧脸:“你胡说,若无人相告你会拐弯抹角来问我?你想了解他是不错,可他不是常人,越了解死得越惨。你以为我为什么不让代显进里头干活?” 代云胸膛起伏,记起今日所见,大大吸气。只觉得齿寒:“他们这一家子都是些不能碰的,你啊,你!” 他这形容,杨柳青更确定了。 代云势必知道些密辛。她伸手拉他,拍一拍手背,温热的手轻轻的摇一摇,示意他冷静。 代云眉再皱,杨柳青摇摇头: “是我看见的。” 她抬手在右眼下比划出一条利落的直线:“这有一道断断续续的疤。我见过两次。还…听见他,喊阿姐。” 代云猝然闭口。 杨柳青歪头:“是不是,很重要的东西?” 代云盯她迷惑的脸,近打更时哀叹。 “这下我可明白陛下为何要如此待你了。我不能说,但你或许能自个儿找。” * “陛下,那婢女家中确实只有一对病母残父。她是家中独女,本妄图入宫选秀,落选后才卖身做婢。幼时…据查,并不知到底有没有所谓戏班子。许是有些年代,加上人来人往,探不清。 街坊邻里道她生来寡言木头,并非聪明伶俐之人。也未听过她唱歌。不过很是孝顺,常为富户洗衣劈柴补贴家用。” 燕玓白裹着狐裘,脸上已重新妆点回原样。方从龙辇下来,咸宁殿里热烘烘的地炉便迫人扔开皮料。 渥雪抱着衣裳汇禀,跪下理好换掉的鞋袜。又洗手,理好案上许多奏书。 燕玓白摩挲着指尖,静静听他道毕,烦闷撑脸。 “街坊而已,又非日夜相处。” 渥雪连连称是,“也派人乔装打扮旁敲侧击问过她父母。最后查出杨家不知为何,前段时日曾得到过一比不小的钱,远超卖身银数额。” 他脸色凝重:“给这笔钱的人,在玉华殿。” 玉华殿中,住着一位月容夫人。如此一查,倒显得两人之间的关系非同一般。 燕玓白没有停顿,反而一下笑开:“有意思!要杀朕的何其多,若非知根底,倒以为她是哪家线人了!” 渥雪陪笑:“奴婢觉得,她应当并非月容夫人的人。此女无一处惹人喜爱,至多只当个随意使唤的小婢。这钱在她被调到咸宁宫后才冒头,想必月容夫人久未承宠心中急切,又见萧元漱如日中天,便寻人来盯动向了。” 上下翻看,如何也没有派个平平无奇的婢女来分宠的倾向。便只有如此解释。 渥雪端醒酒汤:“陛下喝下去去酒意。” 燕玓白今天异常好脾气,伸手就端一饮而尽。喝完后咂着药味,垂头不知想什么。 渥雪安分等,等到天黑,燕玓白摩挲着泥人: “朕确实冷落玉华殿太久。你提醒了朕。” 渥雪笑:“陛下要去那里?新美人还等着您呢。” 少年捏着泥人瘫倒,“去玉华殿。” 玉华殿登时热闹了。 龙辇在众妃嫔的注视下一圈没绕,直达门庭冷落多时的殿前。 月容夫人吓得慌忙起身整理妆发,绮黄更是到处收拾。尽可能想拦着些人。 燕玓白哪管,踹一脚直达巢穴。踩着一地字画蹬上床榻。 月容夫人眼中含泪,不住地说些体己话,感谢他记起玉华殿,又关怀他是否不适。 一如从前的两年多,早已成熟的女人抱着年幼的帝王轻轻抚慰。 她惯是如此做的,此时见少年神色恹恹,便以为他又是没将火气发干净。 纵使疑惑傍晚时他与那杨柳青之间的故事,月容夫人一字未提。 只道:“妾给陛下揉揉额头?陛下最喜欢妾的力道呢。” 燕玓白解了衣衫,太阳穴当真一阵刺痛。那双柔荑伸来打圈,他微微闭目。隔一会,她手指向下,燕玓白蓦地捏住她双手。 月容夫人一喜,不料少年将手拿开一旁,转身上了她的榻。自顾自睡了。 …又是这般。 只有贴身服侍的美人才知道。 这个少帝天生阉人。喜美色,却不能享用美色。 初来时,她庆幸他年纪小,还不能人道。恶劣地想,许是他是被那些乱1伦的皇族玩坏了,是以不能立起。 可随着年岁渐长,他又生得如此美丽夺目。体贴入微时暖心可人,和自己一起染指甲,为她点花钿,更为她描红妆… 那是李二哥没有给过她的。 少帝虽年少,却富有帝王威仪。是无能置喙的嫡系。 若能生下他的孩子,太原温氏定会成为新一代世家的领头羊。萧家不成大器,哪里用放在眼里,还让萧元漱明暗里挤兑她如此之久。 她沉沉呼口气,注视那笔挺的侧颜,片刻后拿了一床褥子,如这两年多的大部分时候一样,无奈打了一床地铺。 他亲近美色,却又厌恶美色。爱与人肌肤相贴,却又憎恶更近一步。 如斯矛盾,可叹可恨。 这一夜,自然有人哭,有人笑。 帝王的恩宠来去如风,好在她又得到了。便不亏。 * 燕玓白做了个往事之梦。 晦暗,潮湿。充满淫靡的秽气,浸满斑驳的血迹。 太多太杂,迫他冷笑,浮浮沉沉间,竟莫名想喝一碗不冷不热的豆子粥,顺一顺心气。 他未过多思考,为何想喝豆子粥。 许是渴吧。 睡梦间,燕玓白痴痴笑起。床下女子微微颤栗,却不敢出声。 长夜难明。 * 文德殿里的小油灯不合时宜地亮了。 休息了两个时辰的杨柳青异样得精神亢奋,坐在废弃多年的书堆中一本又一本地翻阅。 一定能找到,她默念。 除了上代帝王之前的起居注,行房录。再往里找,又是半夜,杨柳青吹开深埋地层的数本书上黑灰,眼迸射出精光。 拨开,再翻开。 将数张夹在起居注里的纸拼凑在一起,大约几十张。不少被烧了一半,但整合看,勉强可以看到一些潦草的字迹。 她手轻轻颤抖起来,心也随之狂跳。 指尖摸上那失去封皮的纸张,蠕动唇瓣: 【承德三十四年…】 承德三十四年,帝醉酒,“白”生于上林苑西牛棚… 杨柳青一字字,看到了燕玓白的过往。 18、此亦一泪 【所幸妻妾小有忤旨,便杀之,流其尸于渭水。又遣宫人与男子裸|交于殿前。生剥牛羊驴马,活爓鸡豚鹅,三五十为群,放之殿中。或剥死囚面皮,令其歌舞,引群臣观之,以为嬉乐。宗室、勋旧、亲戚、忠良杀害略尽,王公在位者悉以疾告归,人情危骇,道路以目。】 承德帝残佞荒淫。 妻妾以千数,在位三十年,宫中凡略有姿色者,皆受其毒手。有名有姓的子嗣便达百人。 与如今不见皇嗣踪影的寂寥不同,燕玓白上位前三年宫中还人满为患。臣中无敢入宫者,宫人尸身遍布宫闱。 如果他只是好色残暴,与历史上大小的亡国君其实并无不同。 但承德帝“生我者不可,其余无不可。” 杨柳青来到皇宫时,关于先皇的消息乏乏,鲜少有人会去提及。也盖因这里的宫人大多都在燕玓白即位同年入宫,未曾接受过烈狱的洗礼。 所以关于先皇燕岐,资料匮缺。但承德殿好像承接了那些混乱的过往。等一个契机,展开尘封的往事。 杨柳青的眼仁在那一列列字中逐步缩成针尖大小。五味杂陈,不知道到底如何评价。 少帝燕玓白的到来不体面,也根本不光彩。 …… 承德二十年。 帝有女名琶,自幼美艳乖巧。帝甚喜爱,常携其左右,抱琶于膝。 琶年岁渐长,可择婿。帝不悦,罚之。琶入宫庙带发修行,隔绝尘世。 显然这所谓宫庙修行就是托词。 承德帝禽兽德行,早早盯上了舞姬所出的女儿,逼她“自愿”入庙,后淫之。偌大的宫庙载住了少女的哭喊,一连多年,承德帝夜夜前来。时携后妃,几人一同癫狂。时携金吾卫,几人共享。 琶正值好年岁,受此摧残半失心智。多次寻死俱被救下。而后一蹶不振,彻底沦为禁脔。 这期间,琶先后生下三子,俱为缺鼻断眼之怪胎。承德帝厌恶非常,执剑杀之。 琶无话,却出落地愈加熟美。帝仍喜她。接连又与琶寻欢,后接她出庙,囚于宫中独享。 琶不断生育。终于诞下一位健全的公主,承德帝算得上喜欢,为其取名悉芳。一时盛宠风头无俩,甚至大宴群臣。 但,杨柳青有些看不下去了。 ......公主五岁时,不知哪位妃子告发,称公主并非承德帝血脉,而是琶与人私通所生。 帝不信,却在回去逗弄公主时窥见其腋下有一片红叶胎记。冥冥想起宫妃所言—— “私通者腋下亦有红痣。” 承德帝果然生疑,召集宫中所有带把的雄性,却俱不曾发现。 帝端详悉芳公主,惊觉其眉宇并不肖似自己。 却无有力作证。帝暂忍。隔年琶再有身孕,公主身边的内侍时常不见踪影。反去侍琶。 承德帝隐觉不对,一日,窥见内侍裸身于榻上,胯1下赫然有一红黑残物。 内侍与琶亲昵自然,赫然相识良久。这时承德帝才明了,为何侍卫里找不出。 只因真正的贼人竟是未全尽根的嫪毐之流。 当日咸宁殿刀光血影,悉芳公主骤然被废。连同孕中生母打入冷宫。内侍剥皮拆骨,皮做衣衫,肉做羹,逼迫琶吃下肚穿上身。 琶半疯,彻底沦为弃妇。无人侍奉,忍饥挨饿。冬初,为乞食翻过宫墙摸至上林苑,与牛羊争食。 夜中,孱弱的女子寒风中破了羊水。于牛棚诞下一子。 上林苑内侍前来喂草,惊见一浑身青紫的赤/裸婴孩蜷于牛腹下寻乳。慌忙上禀。 承德帝纸醉金迷,起先根本不在乎这稚儿生死。更因琶与内侍之事,认定其也为外男子嗣。 一时怒上心头,下令要将姐弟二人一同处死。 彼时蔺相正因黄河水患求见承德帝多日,因他避之不见,一怒之下手持免死令强行入宫。正见内侍怀抱一满身牛草垂危濒死的婴孩向宫门而去。其后是瘦骨如柴的女童。 蔺相蹙眉,拦住内侍。 内侍不敢隐瞒,实言告之。 蔺相沉默,蓦地,上前拂开婴孩眉前雪点,望着他紧皱的小脸道: “此子眉宇精神,非凡人。” 可以说,蔺相是燕玓白的再生父母。 因他解衣相护,燕玓白没被冻死。因他威严傍身,燕玓白得到了觐见承德帝的机会。 蔺相直言:“臣观之,与陛下神似。陛下男嗣参差,不宜贸杀。” 这话太直,当着人面说你儿子质量太差。不如养一个备选。 承德帝自然黑脸。然蔺相是先帝太傅,亦是自己的太傅,更扶持这大晋周转,是绝不可杀的肱骨。 荒唐的皇帝只好给面子,瞟了那男婴一眼。或许是先入为主的心理作用,真觉得这孩子好像有点像他。 蔺相仁慈,又道:“陛下行恶繁多,不若赦免公主,也算积福。” 承德帝咬紧了后槽牙,忍了。 姐弟二人便这么活了下来。 可惜的是,琶生产那日太过孱弱,死于牛棚。草草埋尸无人置喙,也无人为她上一炷香,流一滴泪。 那孩子没有因此而受优待。承德帝仍对他身世有所疑虑。决心等他长大再看。 他与阿姐一起相依为命。长到五岁时,终于被招去咸宁宫过眼。 稚童虽年幼,却漂亮地惊心动魄。即使只着烂衣,赤足。蓬乱的发间犹有枯叶虫豸也无损的漂亮。 浸淫酒色多年的生父时隔五年再见他,着实愣了一愣。抬手招他上前。 男童睁着大眼,黑压压的瞳中未有惧怕,如往常在冷宫里信步一般踏上了玉阶。 近身,承德帝默。挑起那他的脸,忽地哧哧哼笑,臭烘烘的酒气喷洒了个遍。 男童面无表情,直直盯着父亲浑浊的眼。良久,承德帝仰天大笑: “朕的好儿子!朕的好儿子!” 酒盏纷倒,妃子惊叫间,承德帝一拔长剑,指住男童: “朕要为你庆贺!” 噌——剑光乱舞。 刹那,妃嫔宫人的惊叫彻响整个咸宁宫,疯帝踩着酒水炙肉四处乱砍乱杀,方红颜便枯骨。不能瞑目的人头咕噜咕噜滚落玄砖,男童站在血中,任温热的红覆没脚背,将指甲染成艳丽的朱色。 他平静地垂目。去看地上赤1裸的一具具女体。 燕岐所在之处,女子皆不可着衣。 杀疯魔的男人撕开衣物,直到刺烂最后一个宫人的心房,方晃晃悠悠地来到稚童面前。咧嘴: “我儿可欢喜?” 男童形状好看的唇轻轻掀动,略不解地直视父亲胯1下萎缩的糜肉。顶着血淋淋的剑锋,缓缓道: “儿臣欢喜。” 承德帝挑眉,倏地扔剑,一把抓住他两肩,厉声: “当真欢喜?!” 男童微微扯唇,学着处来时所见的那些妖娆美人,呈出一个美丽惑人的笑。 黑漆漆的眼眸无风无波: “儿臣很欢喜。” 承德帝眯眼,手劲微松。不等他再发狂,五岁稚童屈膝,伸出捉襟的小手,缓缓将脚边那颗女子的头颅捧起,抱在眼下端详。 男人轻怔,就见那孩子眉眼弯弯,轻轻道: “儿臣想要这个。” 他好奇地抚弄点了胭脂的红唇,甚是不解: “此处也是血染就的么?” 一举一动,一言一语。竟令人毛骨悚然地适从,男童似乎全不觉得这有何不对,有何恐怖。 承德帝笑意凝滞,片时捧腹大笑: “不愧是我儿!” 笑声越过咸宁宫,在外内侍无不跪下,瑟瑟发抖。 …… 无名男童有了姓名。 虽说取得随意,好歹也有了名字。 抱着那颗面目狰狞的人头,燕玓白在一众惊恐的目光众回到了自己与阿姐长居的冷宫。 悉芳公主彼时十岁,身型抽条。却瘦得很。本满心忐忑,见弟弟抱着一颗人头回来,以为大事不妙。不想,弟弟捧高人头给她,一字一句: “父皇赏我的礼物。” “阿姐,我有名字,我叫燕玓白。” “阿姐再为我唱一唱歌吧。” 燕悉芳愣住。 傍晚,十六抬龙辇将稚童抬入东宫。连带非皇室血脉的悉芳公主鸡犬得道。 大多人都以为这该是个好的开始。 太子着新衣,住新居。吃穿用度仅次陛下,还有蔺相教导。若无意外,必定是新一任继承人。 纵使诸多皇子眼红,也畏于父皇淫威无人敢造次。 可燕玓白的生活,完全不像表面上的那么好。 承德帝对他的那点喜爱,不过是因为这个儿子,是一个同样毫无人性的疯子。 燕玓白六岁时突发隐性疾病。 右眼失明,一度左眼也无法看清东西。更不提去看书上蚂蚁大的字迹。 一个瞎了的皇子,哪怕再漂亮也当不了皇帝。 悉芳公主慌张,一度想要隐瞒。可纸包不住火,消息迅速传遍全宫。 许久没想起漂亮儿子的承德帝自然听见,醉醺醺一笑,他揽着新纳的美人道: “朕那儿子是个瞎的,你可想看?” 美人嬉笑,怎会扫兴。 燕玓白被召至上林苑,众目睽睽下跌跌撞撞。满身的泥泞兽屎。美人见他狼狈,咯咯笑开。 承德帝惬意非常,丢了美人削果的小刀在案,戏弄道: “吾闻瞎儿只一泪,信乎?” 侍者笑:“然。” 满堂哄笑,俱嘲男童右眼无法目视。美人更是前仰后合,娇声如莺啼。 极好听,也刺耳。 彼时,没人会觉得这个玩意一样的小太子会做出什么反应。 曾有宠妃赏其戏服,小太子也不觉不对,从容穿上身,供满宫笑话。 这样一句哄美人的笑言又算得什么。 然而这次,笑声中素来木然的男童睁着无神的眼,倾身,轻手轻脚摸上匕首,唤了承德帝一句。 帝嗤笑,蓦地,笑容僵住。 稚儿挥刀对准自己,自右眼下一刺,稳稳划出一条鲜血淋漓的笔直口子。 血滴如注,滴入果盘之中。 众人皆愕。 男童嫣红的唇启: “此亦一泪也。” 承德帝猝然大惊,掀翻桌案,怒喝: “来人,鞭之!” 19、又来逼她 杨柳青看到这里,没忍住小小惊呼一声。反应过后捏紧只剩薄薄一页的书页。 两道眉折起,杨柳青移开目光。灯油已快燃尽,不知不觉到了第二天。 她浅浅歇了会,抚平波涛汹涌的震惊。 燕玓白的伤原来是这么来的。 一个近亲□□所产的半盲男童,好似天生就没有什么善恶观,也没有恐惧等情绪。 她目光又定格在短短的一行“此亦一泪”。 心里头的滋味着实挺复杂。 他应当是在意的,她倾身把灯芯往外扯一扯。盯着摇曳的灯豆仔仔细细回忆与燕玓白的正面交锋。 因为帝王身份,龙颜不容损坏。他涂脂抹粉遮盖伤疤确实没什么。 可燕玓白的反应… 想到那些因她的点明而被牵连杀掉的一群人,杨柳青下意识干呕。 可能有隐情,也可能是他为了给自己下马威单纯发疯迁怒。 她吸气,翻过那张纸。阅览起最后一页。 只一眼,杨柳青心情再度沉重。 纸上字迹潦草,一半烧毁,余下一小半被墨浸染,看不出原本模样。 手指点上去挨个分辨,大致只能看出“燕悉芳与幼弟…” “承…遗风…” 谣传果然有实质依据。几个字就引人遐想。 加之燕玓白那不正常的模样为证,实在很难让人不想入非非。 默默消化掉重磅新闻,杨柳青摸摸鸡皮疙瘩就开始再度翻找书册,企图找出漏掉的纸张。 可眼前逐渐明亮,灯油也燃尽,散出难闻的气味。 红日东升。只能暂时离开现场。 想了想,她把搜到的几十张书页塞怀里,粗略地还原了一下现场,趁着宫人们离当值还有段时间,从小门绕走溜回后院。换掉衣服,将就着用冷巾擦掉身上的郁气。 做完这一切,内侍刚刚好敲响了门: “杨御侍,墨宝官服在此。” 杨柳青应声,胡乱穿了件蓝色麻布小袄,开门跪下接旨。 内侍扫视,女孩苍白无血色的一张脸木讷谢过,摸出五铢钱呈给他。 他嘲讽地笑了: “就这些?拿咱家当叫花子打发?御侍啊,宫里的规矩可不是这般的。” 杨柳青脸上尴尬,喃喃: “奴身上钱…不多。待月银发了,定来孝敬您。” “嗬哟,折煞咱家了。您如今可是正儿八经的二品内官,专职服侍陛下起居的身边人。怎还在我们这等没根奴才面前自称奴?” 内侍笑眯眯地:“咱家牙尖嘴利惯了,御侍担待些。只是宫里的规矩毕竟是规矩,大伙都遵这个,也不好破例是不是?” 给钱打点这传统风俗吧,杨柳青当然心领神会。自然不会对此置喙。 拿人钱财如杀人父母,谁和这些过不去。 她没把这内侍明里暗里的讥讽放心里去,只是嘴中感谢: “我晓得了,谢您提点。” 内侍瞥过空空的厢房,也自觉没东西搜刮。干脆利索走人。 门庭再度冷落。携着对于燕悉芳与燕玓白之间的困惑,少女深呼口气。 童年创伤,白月光这两个初始给的重要因素,已经同时现形。 既然燕玓白刻意给她这个机会,杨柳青捏拳。 她一定会去弄清楚。 低脸,地上托盘里的羊脂玉铭牌泛光,边上是二品女官独有的红白间色襦裙。 莫名的,杨柳青伸手去碰了碰。 天冷,几件东西本该是凉的。 但她碰着,却觉得手心底微烫。 * “陛下醉酒,闲人莫来烦扰!” “陛下于我约好梅亭赏雪,分明是你趁陛下醉酒诓骗来的!你让开,我去见陛下!” 玉华殿外吵闹。 绮黄出去应付那位刘美人,月容夫人已洗漱装扮完毕,坐在案边品茶。 听得那依依不饶的清脆女声,幽幽吹去浮叶。 也早习惯了。 美丽的姑娘一茬接一茬,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帝王心中唯一。 饶冷静如她初初也陷入进去,困在少年含笑编织的迷宫不得出路。 她不想被打扰,也并不害怕刘美人。遣绮黄客气地把她攘远些,便预备绑袖子下厨,做一碗甜羹。 天下孩童没几个不爱甜食的。 少帝亦然。 只不过刚冒烟,月容夫人方翻炒红果,朱门前无声无息斜倚了一个人。 不知何时醒来的少帝虚虚睁着眼,一头黑发微乱,正面无表情盯着自己。 月容夫人立即放下锅铲,擦净手上前关怀: “陛下何不再寐一会?时间还早,未到朝时。” 燕玓白眉头难察地紧了紧,好像才清醒似的。 美人心一收,细声:“陛下?” 少年闭目,转脸去晒红澄澄的日光。 “无妨。” 月容夫人颔首,欲请他留下吃好早膳,未想少年披上狐裘,皱着鼻子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喷嚏。 他忽然侧脸看她,漆瞳平平,神色难辨: “太原风景可好。” “太原,”美人顿。 这问题,她第一次入宫那天被问过一回。往后每一年初秋,少帝都会闲来无聊地问一回。 本以为今年不会了,没想他还记着。 太原如何? 她还是同以往一样回答:“自是不如上京的。” 太原到处黄土,绿木稀缺。若她不是世家贵女,便同寻常庶民一样皮肤黑黄干瘪年迈。 这样的地方,自然谈不上什么风景好。 然少帝貌似对太原有些别致的好奇心,单单只是好奇。 久居深宫的孩子,大抵都免不了艳羡外头的壮丽。即便是万人之上的帝王也难幸免。 月容夫人眸中流动了些怀念: “待陛下年长几岁,或许可亲自去看一看。” 燕玓白未言,没头尾地哼笑。 “当有那一天。” 而后他一甩大袖,空留个背影。 铁锅咕嘟,月容夫人面色骤僵。 绮黄满脸不悦进殿,瞅见锅里糊了的红果,知那阴晴不定的小皇帝没给夫人留面。当下闷闷咒了句,过来拉她的手: “夫人莫急。” 月容夫人解了围裙,要笑不笑: “我哪里用得着急,陛下从未心属于我,急也无用。” 绮黄咬牙,美人将黑焦噌噌铲了,淡道: “绮黄,你说这些妃子蠢不蠢?” 绮黄顿:“自然不比夫人聪慧。” 月容夫人倒一瓢水,颇有些漫不经心。 “陛下从未与人解衣共眠。既不能诞育子嗣,还整日装出一副娇无力的模样做什么?他不会心属任何人。哼,且等好了。” 不知素来温婉冷静的美人今日为何如此出言,绮黄却是从不会反驳的。 她附和,复又深沉:“那个杨柳青…” 月容夫人斟茶的手悬置,笑:“你不说,我倒要忘了。” 她垂眸: “玩物罢了。” 美人笑得幸灾乐祸: “等那位公主还朝,我这替代品,那些消遣用的玩物,一夕之间就要落灰,关进库房里头自生自灭了。” “绮黄啊,我们好好躲着,莫掺和。我倒也好奇,那个一无所有的丫头能翻出什么花呢。” 绮黄冷笑:“纵使翻出花,一眨眼也就败了。” * 从玉华殿出来,燕玓白没跟着刘美人继续寻欢作乐。 他头疼。 他还很饿。 兜兜转转,路过幼时住的冷宫。他脚步略滞,沉沉看了过去。 没有儿时的景象,那人也不在。 燕玓白嗤之以鼻,走人。却闻躁动,他再顿,回头仰脸,正见那雀鹰站枯树上冲他歪头。 燕玓白一下阴了眸子,骂骂咧咧捡块石头打它。雀鹰惊叫,扑腾着飞更高。 少年又打了它一下。 没打到。 他杵那,同鹰互瞪了会,切一声。了无意思走了。 刚迈一步,“啊切!”又打个喷嚏。 燕玓白脸黑,裹紧狐裘吸了吸鼻涕。 得吃饭。于是他回了自己的咸宁宫,渥雪笑眯眯端来二十八个盘子。 燕玓白看着用精美漆器盛好的菜肴,一口没吃,把桌掀了。 这下可好,满殿哗啦啦跪了一地。渥雪抖如筛糠: “陛下,敢问陛下这菜有何不对?” 能有啥不对?平常不都这么吃的? 可奈何陛下发癫,招架不住啊! 手下人的吐槽自然不会传到主子的耳朵里。燕玓白环手,金尊玉贵的唇瓣幽幽吐两字: “热粥。” 渥雪松一口气,原来山珍海味吃腻了想吃清汤寡水。 忙道:“这就去煮十碗粥羹来!” 挑刺的陛下却拦他:“豆子煮的就行。别的不要。” 渥雪:… “是是是!” 然煮好了端上来,陛下眉头一皱,哐当砸了。 “黍米就好,这些是什么玩意儿?” 这,“都是最好的粳米…”渥雪讪笑,立马差人重做。 这回信誓旦旦了,陛下终于吃了口。渥雪还没来得及乐呵,“呸。” 少年一口吐了粥,皮笑肉不笑: “不是这味。” “渥雪,你皮子痒了?” 这可是天大的冤枉啊!渥雪险些急出泪花,“陛下,这是膳房最简单的做法了,照着您要的做的啊,奴忽悠十八代祖宗也绝不敢忽悠您呐!” 宫人们又刷刷跪一地,为朝不保夕的人头求饶。 燕玓白靠软垫上,脸色臭烘烘,意外没张口罚人。 但渥雪是知道的,自家陛下这模样是憋着招呢。无奈,他灵机一动试探: “膳房御厨不行,奴去找些会煮豆粥的宫人?粗陋了些,但也别有一番滋味。” 果然,少年眉头微霁,冷哼。未说不好。 渥雪迅速下去招呼了。 因为还剩了些米不能浪费。杨柳青刚借了个瓦罐给自己煮了碗粥,外头急吼吼来群宦官。 “谁会煮豆粥?要原滋原味的!做好了渥雪大人大大有赏!” 一连吼几遍,倒有人蠢蠢欲动。却也有人道: “只怕不是渥雪大人想吃,是陛下想吃吧。那尊大佛可惹不起。粥有手就能做,膳房的都不能让陛下满意,我们若傻乎乎去了,可不是找死呢。” 也不知谁十分看得清局势。 杨柳青悄然关紧门,灭了火。外头宦官再大喊一圈,急了。 他们干脆随手逮人,宫婢们吓作鸟雀散。几个不小心被逮住的连连求饶,有女声道: “那杨御侍刚从春桃房里借了锅煮粥,她会!” 杨柳青手里的水瓢哐掉地上。心道春荳你可真是个机灵鬼。 一秒功夫,门嗙地被推开。 几个白面宦官堵做人墙,打头的上前一瞧。乐了: “嘿哟,真是。杨御侍,来随我们做个好差事。” 杨柳青窒息。 看过那些后再见燕玓白…她真没做好准备。 被迫提前上任。再入咸宁殿,宦官们把人推里头就溜。杨柳青独身站暖烘烘的殿内,面前裹着狐狸皮的绮丽少年正病恹恹地闭目,赤足窝榻上。 听到脚步声,缓缓掀开眼皮。 见是她,他神色陡寒。 灰扑扑的少女一时无措,燕玓白十分孩子气地切了声:“是你啊。” 她凝神,他又忽而勾唇朝她招手,莫名暧昧: “到朕身边来。” 20、并无不同 咸宁殿内宫人未曾退下,纵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但余光飞动,这情形怎么的也无法不叫他们浮想联翩。 杨柳青还穿着身有些漏毛的小袄,甚含些局促,与殿内的金碧辉煌格格不入。 燕玓白支一条腿瞧她,白皙的右脚翘小几上,“耳朵聋了?那割了吧。来人——” 杨柳青迅速小跑上前,灰扑扑的黑布鞋抖落一串泥屑。 燕玓白嫌弃极了,“这么脏?” 杨柳青安安分分站在榻边,闻言收拢收拢脚尖,悄悄把玄砖上的那层灰藏脚底下。 这小动作自然没逃过燕玓白的眼,没个因由的,他盯了会那磨出一圈毛边的百纳底,忽然笑出声。 杨柳青身上肉一紧,燕玓白道: “你这玩意儿,不该有意思的时候倒挺有意思。” 她:“…” 不敢应和,杨柳青把头埋更低了点。燕玓白挥手招来女使: “去,扒了她身上那破布,莫染坏了朕的新衣。” 杨柳青不明所以,女使已疾步窜来拉她下去换好宫装,挽了双螺髻。随后又把她推回去。 这也不过就一会功夫,燕玓白却不耐烦了好些时候。待杨柳青再出来,挑剔地上下打量圈。 少年食指一勾:“过来。” 咸宁殿内暖和。杨柳青只穿了薄薄一层,却也不觉得冷。 少帝的指令自然不能违抗。她再度走到他跟前,唇蠕蠕,不知是否该张口。一截纤长的手臂贸横上她腰,往后一拉,杨柳青下意识惊叫一声,刚反应过来要捂住,人已经坐到了一处温暖的地方。 燕玓白抱住了她。 杨柳青坐在他的腿上,那双手臂蜿蜒如蛇,一眨眼就死死缠紧腰腹。 穿着薄纱衣的背和他敞开的胸膛贴近,隐约能感受到一阵一阵的温度。 不热,比她的冷。 杨柳青脸色难看,燕玓白却偏还扣住她的腰肢,将下巴搭上女孩没几两肉的肩窝。 “呵呵。” 他的笑声含义莫辨。 腰上冷冰冰,肩窝里刺得疼。杨柳青全身僵硬,快忘了呼吸。 耳畔空留燕玓白浮动的轻声叹慰: “好瘦…可怜得紧啊。” “当了朕的御侍了,竟还没能吃到荤腥?膳房该死,朕这就杀了他们做成肉糜喂你…” 他聊血腥同闲聊似的,要是从前,杨柳青多少还是有些怕。 可在明确燕玓白是个本性非人的家伙后,这害怕也莫名其妙减淡。 即使他是故意讥讽自己,杨柳青紧绷的神经却也得到稍稍的放松。 任由燕玓白调戏,她一声不吭。 少年是个好玩的恶劣性子,上下其手好些时候也不见这婢女惶恐不安地跪地上求饶。禁不住奇怪。又去撩她衣襟。 这下杨柳青镇静不住了,大大打个冷颤,本能用身体别开他抚弄的手,抵触侵犯。 她说了这会见面的第一句话: “陛下…奴卑贱,不配您金手触碰。” 话间两肩内缩,极其排斥的架势。 燕玓白右手悬置,蓦地,前头还风和日丽的脸毫无预兆乌云密布。 杨柳青背对着人,自然看不见。却也能感觉到霍然凝滞下的波涛汹涌。 悄然蹬住地面,她想要往外挪一点。燕玓白又将她死死摁住。呼吸喷洒肩颈。 他近乎有些厌恶地冷嗤,虽仍咧嘴:“少欲擒故纵,朕最讨厌这招。” 杨柳青皱眉。 自己已经再三表明过并无男女之意,但这位自恋的少帝一直坚持认为她想当妃子,当他燕玓白的女人。 咋解释都说不通。 虽然决定过暂时放弃纠正这一点,但他这番“我就知道你心思叵测装模作样”的架势真是不友好。 杨柳青也有点憋闷,不论他怎么叽歪,都装听不见。 燕玓白倨傲地讥讽她一大通,临了斥问: “别以为你一举一动能逃过朕的法眼。” 女孩点头如小鸡啄米。 燕玓白:“…” 不知为何,更加怒火中烧。 他顿失兴致:“上东西。” 宫人们捧来瓦罐米豆与小炉。而后退避三舍。杨柳青看着那盘子洗的干净发亮的五色豆与黍米,燕玓白踢她背一脚: “给朕煮粥。” 少帝的心比夏日的天气还阴晴不定。索性终于想起来这趟叫她是为了什么。 她如释重负。立刻过去生火倒水,沸腾时撒入米豆,又蹲着调节火候。 她侧着脸,水汽升腾,隐隐绰绰将纤细的轮廓融地柔软。映入一层缥缈的白。 乍看,恍如素雪垂垂。 燕玓白本只是随意一瞟,在杨柳青蹲着歪头时,倏然目不转睛,紧接着太阳穴一抽。 水泡咕嘟。 做这事时,杨柳青身上是长久锻炼出来的麻利迅捷,和闲适静谧的咸宁殿全然不是一个风格。 诚然,帝王在寝宫里让小婢女给自己煮粥,也挺没头没脑的。 但那人窝在狐裘里盯着看完了全程。异样地没有不耐烦,反而注视着跃动的火苗,漆黑的眼底映两团浑浊的红。 半晌,杨柳青盛粥,特地用勺子翻凉了呈来。燕玓白脸上的一切情绪竟都不见踪迹。 他在看自己,眼神平静地异常。胸膛静地仿佛没有呼吸。 她顿,试探:“陛下喝粥么?” 少女的嗓音很清透。足以溯洄时空,扯着他忆起往昔。 燕玓白如梦初醒,凝视杨柳青的眼神忽而阴寒。 这表情…不太正常。 然燕玓白闭了闭眼,重新微笑: “喂我。” 他说我,非朕。 “…”杨柳青犹豫一秒,在他堪称虎视眈眈的眼神下,伸出了勺子。 随后,天旋地转。金碗摔落榻下,少年跨坐女孩身上。狠狠撕开了她的襦裙。 杨柳青瞪大眼,忙要挣脱。燕玓白再一下,她身上一冷,榻间赫地展露一对纤细笔直的腿。 膝盖上顶,他抓住她的腿根,不知哪来的力气压制住杨柳青。 杨柳青厉声:“陛下!唔——” 燕玓白却死死捂住女孩的唇,用一种糅满天真,陌生,厌恶,困惑,不解的眼神,探寻这双腿之间。 他浓密的睫不住震颤,苍白的脸上浮着不正常的红晕。 他蹙眉,深深的蹙眉。复又展眉,瞳孔剧烈抖动。 美丽的少年帝王此时想: 为何呢? 眼前惊慌失措的脸颊,瞬时与幼时那含泪朝他分开双腿的少女重合了。 这是第几个了? …女人并无不同啊。 20-30 第21章 那时候燕玓白还不叫燕玓白。 他是冷宫里血脉未明的皇子,由母亲与宦官通奸所生的阿姐抚养。 他们相依为命,吞廊下的落雪果腹,吮小洼的雨水解渴。 在男童那时的概念里,冷宫应当是阿姐口中的家。 而他与阿姐,是家中的主人。 虽对阿姐的喜怒关怀都无甚感觉,可阿姐总盼望着他对自己笑。 于是,燕玓白学会向她露出美丽温柔的笑颜。 每当稚童扬起这样的笑脸时,削瘦的姐姐便哆嗦着身体,高兴地念叨: “母亲就是这样的阿弟,待你被父皇认下后也要这么笑。父皇定会喜欢你” 她会抬起被宫婢抽打地满是血痕的手,轻轻抚摸他的脸颊。还算不上少女的小姑娘睁着漂亮的大眼,一寸不让地注视弟弟。反复地诉说母亲的苦难,自己的艰辛。 “阿弟,宫人今日又打我了。不过姐姐不痛的,姐姐凑到了饼屑,你吃啊。” “阿弟,你不能弃了阿姐。阿姐只有你,你知道的。” “阿弟,阿姐护着你,护你一辈子” 无数声阿弟,阿弟。 如泣如诉,婉转哀绵。 是。他是她唯一的浮木,仅有的救命稻草。 无论如何,他拥有的,也确实只有这个姐姐。哪怕后来诸多龃龉,他们也还是姐弟。 五岁,蔺相一言让他被先帝想起,从此过上了比从前好太多的日子。 阿姐那时极高兴。 少女珍惜地抚弄身上锦罗,“虽不及母亲在时的荣光,不过也很好了。” 燕玓白是无所谓的。 既然她喜欢,拿走就是了。 谁想,他哂。 世事多变啊。瞬息血肉成枯骨,一张脸换另一张脸。 像是透过杨柳青看到了那个与自己拥有相同血脉的女子,燕玓白喉头剧烈滚动。 他狠狠捂着身下女孩的唇,力道大得近乎可以将她的骨头碾碎。杨柳青抑制不住地微颤,黑白分明的眸子这时再也无法框住恐惧。 她无暇去冷静地思考他为什么会这样,只想快些逃离。可却接连遭他制衡无法动弹。 恍惚间,濒死的窒息逼的大脑里炸开一阵阵的白星。这回好像真的要死了 眼前越发模糊,泪拼了命地落下。她不该哭,也不想哭。却次次都未克制住。只能以泪哀悼即将夭折的生命。 燕玓白恍若在轻笑,她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冷,阎王好像朝自己招了手。 他来真的。 眼泪瞬间落得更汹涌,源源不断漫上了指缝。细细的水流从快要从中渗出。 炽热的温度,不是这个惯来木讷沉默的婢女该有的。 眉头一颦。 手指仿佛被沸水烫了把,他凝视那层莹润的泪膜。震颤的瞳孔终寻到可以聚焦的物什。女孩再呜咽,那张在他眼前不断晃动的脸突然间便变回了独属于女婢杨柳青的寡淡。 柳叶眉,不圆不长微微翘的眼。不细腻的肌肤,浑身的衰气。 哪里像阿姐那般妩媚婀娜。 手上力道卸地突兀。 燕玓白转身,随意扯了床褥擦干右手。 他放开她后,杨柳青甚至没有剧烈地咳嗽。她已力竭,气若游丝。胸膛不断起伏着吸纳氧气。良久,才断断续续咳出几口,昭示着人活了。 殿中的宫人静默地恰似一群泥偶。 燕玓白背对着杨柳青,凝视地上糊作一团的狼藉。勾唇。 “起来,煮粥。” 杨柳青赤着腿,尚还爬不起身。燕玓白斜眼,见她犹自颤抖地身体,这时突然好像有了无比的耐心。回首一抱她坐上大腿。脸上笑意盈盈:“朕饿了。” 语间亲昵,竟带着撒娇的意味。 身上的肉触及到了不属于自己的硬实。像是分明的骨节。杨柳青强压着胸口的沉闷,盯住双腿,一动不动。 要是不知来龙去脉来看,倒像小姑娘在使脾气。 燕玓白手臂收动,脸上脂粉贴上杨柳青的左颊,蹭地她头皮发麻。 “朕饿了,你这坏丫头怎么这样懒?” 修长的指拨弄下颚,谁来了都以为是情人间的调笑低语。亲昵地过头。 可他们不是情人。 只是君主与奴隶罢了。 何况窒息的垂死感还未从身体里散尽,这是比那一次还要大的力道。 燕玓白真的想她死。 说到底是骨子里的残佞。就好比大象踩死只蚂蚁,根本不值一提。 心脏还未停止剧烈跳动,他的催促就像灌耳魔音。杨柳青绷紧了脸。 “好了。瞧你委屈的。”少年帝王持续端详她片刻,状似无奈刮刮女孩鼻尖,随后笑着退下身上修龙宽袍,搭于杨柳青肩头。 这袍子几乎坠地,稍稍一展就遮掩住了两条腿。他拍一拍她上臀,贴着那只耳朵降低声量: “朕逗你呢。” 鼻尖那略重的力道还没下去,杨柳青牙根发紧。燕玓白又叹,语气当真宠溺: “生气了?怪小心眼。朕赏你些做偿,可好?” 熟悉的抽一巴掌给颗甜枣。杨柳青心中的闷火未消。 燕玓白喜欢玩,自己越过界河。 既已身处漩涡,她两扇睫毛勉强抖了抖。 “奴谢陛下恩赏。”这一次,杨柳青没拒绝。 女孩说这话时,就好似憋的气被戳了个小洞,气散,脸色也好转。温顺文静,很是乖。 做主子的,许都会喜欢这样的侍女。 但燕玓白一双眼危险地眯了起来。 与自信满满的少年认定的结果不同,他以为她会继续装着老实本分。没想这次却丝滑地应承下来。 眼风中飘起寒霜,他心叹可惜。 果真女人都是一样的,一旦狐狸尾巴藏不住了。马上便要不好玩了。 嗤了嗤,燕玓白摸上大腿,笑颜明媚: “想要什么。你表现得好了,朕赐你座宫殿也无不可。” 身上的女孩抬脸看他,竟是欣喜讶异的神色。两道眉轻轻顶起,粉白的唇微张。 因方才的乱,发也松散些许,乏乏垂于两颊。 …倒显得,莫名的娇憨。 燕玓白莫,脸上的弧度凝固。 他并未料到杨柳青会这么看他。 至少,依他对这心机深沉的女人的了解,无论何时,神志清醒的杨柳青都不会露出这幅…小女儿情态。 少年盯着她黑白分明的眼,倏地捏紧女孩后腰。疼得杨柳青脸上的讶异全皱成难受。 她疼,燕玓白突觉好受了。 好听的嗓音淡化了调笑,他语调平直,脸上却还挂笑: “说啊。” “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朕的龙辇要不要?那可是覆了一半金子宝石的,价t值连城…” 诱哄,撺动。 燕玓白一点点细数起他的宝物。呼吸交融,渐渐是对方身上的气息。绕一起,竟也分不出谁是谁。 他经营暧昧的天赋卓绝。 “…红珊瑚,粉珍珠。朕的私库里藏了好多玩意,朕从民间四处搜刮,金山银山啊…随手抓一把,十世朱门高户也比不得。” 他捧起杨柳青适当震惊的脸,长而艳丽的眸子霸道占据她的视线。阴幽,勾人得像是伺机而动的妖邪。 那道悠扬动人的嗓音如珠如玉,半空中流转无数个来回。最后,一滴一滴点上女孩的唇: “你,想要什么?” 杨柳青抿唇。刹那想避开他。 她垂下眼睑,两手揪住衣角。在燕玓白虎视眈眈越逼越近的面庞下,做出认真思索的模样。 “奴想要…” 燕玓白的手越抓越紧。 女孩拧眉,别过脸小声: “奴想要的有些多。” 她连头也垂下。 燕玓白顿,扯扯唇,复笑: “都有什么?说便是了。朕坐拥天下,难道还不能满足你?难不成你怕被人说道?简单,朕替你杀光他们就是。” 杨柳青心里咯噔了声。此刻不合时宜的想起了他的年纪。 一个十四岁的,还没有发育好的小男孩。 如果是普通孩子,这话只让人觉得异想天开,引人发笑。 可燕玓白说的全是真的。 他拥有一切,金银财宝里养出了童真未消的残忍。 杨柳青刻意再迟疑会,隐隐察觉到他身上的不耐了,这才小声: “奴想,掖庭的洗衣婢们休几日假,奴想,” 她抬眼,看着燕玓白的漆瞳:“奴想陛下,不要再把奴当做心怀异心的贼人。” 她很快再次低头,不去在意少年做出什么反应。 杨柳青认真道: “奴这一生从来只想好好活下去。奴希望天下太平,大家都希望天下太平。奴望陛下,赏赐奴这太平。” “给陛下在宫里当靶子也好,让陛下闲来鞭笞泄怒也好。陛下留奴一条命,奴感激不尽。” 她擦掉眼角的泪。将自己整理地冷静又平稳,方直起脖颈。 殿内鸦雀无声。 多吗?这恳求并不多,于他而言随意地好比今日吃什么。 可惜,依旧那么冠冕堂皇。 燕玓白谛视着面前的人。 眉眼,口鼻。 最后,被吊在眼睫上欲坠不坠的泪珠勾去了瞩目,一闪一闪。 真美。 这一对长翘的眼睫。为她不好看的脸润色不少。 奇怪,她是怎样做到偶尔顺眼,大多数时候让他不顺眼的呢? 燕玓白不解。 曾几何时,他也不解阿姐为何在他面前脱下衣服。睫羽被泪浸个透湿。 “阿姐,你我是姐弟。” 她偏坚持着:“不是!你是皇子,我是外头的。你我不是一条血脉!无妨的,阿弟,我们这样无妨的” “我若被父皇嫁到陇西,他们定不会善待我。阿弟,你成全姐姐” 不同的人,不同的性子,不同的所求。却都同样卑微。 可,他那时未曾如阿姐愿。 殿外,渥雪急急敲门。 “蔺相,陛下身体有恙——” “我一个入土的老头子都站着,陛下缘何不能起身?陛下!蓟州贼人折旗夺城,大患矣!别州不肯出兵,现下唯有萧元景能听调遣!请陛下下旨,派萧元景前去蓟州剿贼!” 少年思绪骤然剥离。 丢了杨柳青,他笑容和善地堪称惊悚:“好啊。” 她跪地叩谢。不问真假。 普生皆知,皇帝一言胜千金。 杨柳青算是披着龙袍从正门离开的。理所当然收获了四面八方的扎人眼神。 发须银白的蔺弗如正眼见到她披头散发穿着陛下御衣出门,当即怒斥:“女子着龙,君将不君!” 杨柳青脚步一顿,继续走。 她得当好她的靶子。 渥雪虽也大惊失色。却急急拦住老人家,陪笑道: “陛下爱玩,您又不是不知道。” “那也不能如此出格!老夫这就杀了那胆大包天的婢女!” 身为如今千疮百孔的大晋朝堂上唯一一根梁柱。蔺弗如为人古板正直,蔺相一怒,天子也不敢轻易违逆。 今日前来正为平叛。蓟州道士以徭役为由,效仿黄巾之乱自诩玄巾起义。此群人沿途烧杀抢掠,更散播些教宗秘术,一路吸纳耕农,妄图打入上京。 当地驻守被杀,此事传到京城时蓟州已满地残垣。 本就怒火中烧,又亲眼见证此景,当即怒极攻心,恨不能吐血。 渥雪赶忙抱住人拉进咸宁殿。 蔺相激情澎湃,说话的声调比平时还要高几成。句句肺腑剖心,只差上去拽燕玓白下床。 燕玓白困倦着,爱理不理。 蔺弗如大大叹一口气:“陛下,你不可再儿戏了。” “萧元景本就野心勃勃,余下几州阳奉阴违,上京军营又都是些世家子弟,如何能打那些穷凶极恶的流民?唯萧家需皇家正名,我等只能重用萧元景。可这一来便助长他气焰,此人绝非善类,届时反攻上京——” 少年似乎从不会懂得他的苦心。只懒怠道: “丞相决定就是,朕的玉玺拿去也行。” 竖子! “若允他,天下便真正大乱了!” “竟如此?”应他的嗓音仍不咸不淡:“乱吧。” 老人闻言,忽而拭泪:“早知今日,老臣不该!” 蔺相恨恨拂袖而去。 渥雪叫人收拾了粘稠的粥渍,心里头的话多得装不下。不过,习惯了一句也不敢讲。 膳房端来了膳食。燕玓白饿久了,这回没嫌弃,动了筷子。刚吃了两口炙鱼,外头玉华殿的女使送入一碗甜豆羹。 “哟,五色豆呢。” 月容夫人很是规矩,听到蔺相入宫便猜到会有龃龉。却并不趁机求见,只是呈来一碗甜羹。 渥雪用银片试完毒,看着里头挨片分布的豆子笑: “还是月容夫人最体贴。陛下瞧这汤,香得很。” 燕玓白吃着鱼片,恍若没听见。 渥雪愁从善如流转了话头:“斗胆敢问陛下,那杨柳青?” 叮。银筷点盘子上,燕玓白舍眼:“怎么?” 渥雪诚实道:“奴婢觉着那丫头心思不正,那回往您的旧居凑便该狠狠责罚一顿。如今她蹬鼻子上脸,为宫中立了根歪头标杆。” 并非蓄意加害,只是,渥雪觉得不该如此。 一个婢女不能僭越。这个先例开了,以后还得了? 侍从的话是挺有道理,不过听在耳中,却好像是别的味儿。燕玓白猝不及防朝他冷笑:“你说朕对她很特别?” 渥雪窒。他哪里说的是这个? 任性的帝王不给辩解的机会,直截了当:“朕待谁都如此,滚。” “…”渥雪立马滚出去,可不多时,又神色敬重地捧着什么滚了回来。燕玓白正抱着三弦弹地正欢,叮叮琤琤,铿锵富余杀气。 瞥见渥雪,嗙把三弦摔他身上。抽了信问:“哪来的?” 渥雪擦着脸退到一旁回话:“是义符方才在朱雀门所截。来的似乎是个女子,身手矫捷,让她跑了。陛下息怒。” 一句废物是不可或缺的。燕玓白撕开信封一瞧,满纸只有一行娟秀的字。 【闻上京初雪,心有挂怀。记得添衣,切不可赤足。】 他一瞬定了瞳孔,怔怔看了许久。 无落款,可他一眼就知道是谁。 嗤地,燕玓白揉碎了纸。 渥雪困惑,这是不喜? 少年脸色陡阴,狠狠踹翻渥雪。渥雪吃痛,便闻陛下道:“往后着人去那等信,第一时间送来咸宁殿。” “是,是是…” 燕玓白一反常态,反复在殿重踱步,烦躁不安。良久,朝着繁丽的屋顶长长呵一口气。喃喃自语: “阿姐啊…要回来了?” 哈!他似哭非哭地捂脸,浑身颤抖着仰天大笑。 “回来了。回来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 “小皇帝竟然要杀你?青青,我还以为你要就此风光了,你怎么这么苦?” 邓猛女偷来看人,路上就听见了震惊四座的那事。不觉要挺胸昂头,毕竟这是她干妹子。 谁想,小皇帝真是有病。 “你既然是什么靶子,那往后妃子们不是都要对付你了?他小小年纪却好坏的心!” 实则,当靶子也不是今日才开始。不过因为是那件绣龙的长袍正式让大伙定了数。 这样的盛宠下,她一个人集火整个宫廷。是大家同仇敌忾的敌人。 未来的日子简直太酸爽了。 青青把衣服叠得整整齐齐。上头流转的光泽叫邓猛女张大了嘴: “乖乖,这可都是真金子搓的线啊。那龙虎虎生威!” “是龙,怎好用虎形容?不如说活灵活现。” 邓猛女打哈哈:“你虽是庶民丫头,却比我有墨水呢。” 两t人相视一笑。 把衣服收好,杨柳青没有悲春伤秋的神色。拉紧门,她斟酌后问: “姐姐,你可知悉芳公主?” 邓猛女抠抠耳朵,“你说啥?嫁到陇西的假公主?” 杨柳青眼一亮:“是她。为何从前宫中从无她讯息?” “不知道,我也是入宫前才听过的。传说悉芳公主是野种,不过她哪有那些开府的大公主名头响,没几个嚼头,谁在乎呢。” “这样”杨柳青不意外,想来是被有心抹去了。 “不过,”邓猛女又八卦一笑,“说不准悉芳公主也和小皇帝有过露水情缘。反正他同他老子一样谁都不放过。你不当妃子也是好事,将来脱身简单。” 她说着语重心长: “青青,我可提醒你,切莫动心思,不然伤的是你自己。” 这是当然。从接到任务开始,她早已为他们的关系划好了线。 杨柳青不置可否。邓猛女攘她肩膀,笑嘻嘻: “真没看错你,刘媪说下月开始休沐五日。你再加把劲,把我们弄出掖庭去。” 杨柳青自然笑着点头,忽然想起,“吴姐姐如何?她与那位” 邓猛女脸上一僵,圆脸发沉。 “我哪能弄清楚她。她初进宫就与那姓王的有了首尾。我以前就奇怪,做大监的分明只需听听底下人汇报就是,怎么姓王的特地到处巡视,时不时顺手给掖庭扔吃的。” 邓猛女其实不大愿意提这茬,“上次回去,我劝过她要不就和他断了。一个阉人,再厉害也是没根的。他还磨砺她,偏她不肯。你知道她说什么?” 杨柳青抿唇:“什么?” “她说,我就要攀着他往上爬。他不让我入深宫,我就要去。我不信我干了半辈子还是个浣衣奴。” 红枫飘飘,女人冷静站在廊下。望着层叠宫墙发誓要当人上人。 “你以为谁都是你这样的傻子?” “我不过单向他卖身子罢了,不缺块肉。你觉着我不检点,我不觉着。宫里没了根的鸭还少?我要钱,我要你们往后见我都恭恭敬敬。” 邓猛女口干舌燥,一番劝诫笑话似的,反而让自己无地自容。 吴玉芝翻个白眼,“找她时记得换双干净的鞋。你那脚印又宽又肥,一看就认出来了。” 邓猛女想到此处,脸色闷闷的。 “吴姐姐还说,偷听到刘媪和人说话。据闻那个月容夫人很不简单。还有漱才人,她哥哥厉害得很。若外面要打仗她定会复宠。到时候你四面,什么歌。很危险。你多加小心。还有陛下孩子心性,你要顺着毛捋…” 这样的话无异于雪中送炭。 虽然大致也猜到了,杨柳青却还是认真点头。对吴姐姐这个人有了新的认识。 “以免牵连,这段日子我可能会假装与你们反目成仇。等我彻底获取陛下信任了定竭力送你们出宫。” 邓猛女才觉得宽慰:“有你这话死也值了。我就想出宫,饿肚子也行。” 待她揣着欣慰走后,拨了下烛芯,杨柳青缩在床上沉思。 接下来呢? 身体靠得越来越近。思维上,则还是不同的。 她轻轻碰了碰还有余痛的嗓子,苦中作乐地想,好歹他承诺不杀她了。 虽说燕玓白这个人的承诺有几分可信尚不知,却也是份保障。 她还是很想弄清燕玓白现如今动不动发疯的原因。书上的他明明是个很沉静的孩子。 和悉芳公主有关么? 算了,她又否定。 他本就一个天性无情的人。她也只不过是借着燕玓白这个人的存在,完成她的任务而已。 其余不该管的没必要管。 目前,是得搞清楚宫外的现状。想起蔺相今日的进言,杨柳青越发感觉到世界的变化。越来越动荡。 可她得到的数值还是5。 如果,假设如果。他仍旧不能为民做什么,依旧是无药可救的暴君。她或许可以试着换个新的任务对象。 剪掉灯芯,青青发泄似的大力揉搓燕玓白衣服两把,缓缓闭眼。 然而,在燕玓白的范围内,总是意料之外。 内侍一早来找杨柳青,说陛下要出宫秋猎,让她陪同。此次,为特地从陇南赶来效力的萧元景振奋军心。 萧元漱也在。 杨柳青沉默了。不过,想到另一个天子气数值奇高的大佬,她很快穿好了衣服。 走前,杨柳青把最后的豆子抓进香囊带身上。 吴姐姐说的很对,燕玓白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 或许哄更有用——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3-08-2322:51:47~2023-08-2719:21: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略略略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纽扣帕克芒60瓶;SunShy5瓶;略略略2瓶;居山、还目几、群子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萧元景本该去宫中觐见,却被传口谕,要他在猎场候着。 按规矩,帝王要求助臣子,面见说话不可免。少帝这行径无礼,实乃过头。 但萧元景脸上如常,并不觉得冒犯,“臣这便启程去猎场。” 传话宦官嗔笑:“萧大人体贴。” 客套毕,西郊猎场的马车上过了会才不慌不忙过来。那车夫对他比个手势,萧元景板直的面色骤缓。 是自己人。 竹帘自里被一只折扇挑开,幕僚陈冕笑嘻嘻道:“主公。” 夯过的地还算平整,借车轮声响掩护,本就刻意放低的谈话声便趋于无。 “看来小皇帝当真无兵可用。此次快马加鞭请主公入京,定是怕了蓟州那群流民了。主公本就得民心,次行一战成名,届时号令陇南斩断暴君龙脉,这天下便姓萧了。” 陈冕的话一贯很顺耳。 听着陈冕分析如今的局势,垂脸擦拭腿上长剑,肃穆的俊脸未有何反应。 “天下苦燕氏暴虐久已,蠢蠢欲动者繁多。” 陈冕笑:“自然,大家都想替天行道。” 萧元景收剑,拇指抵住剑鞘一头,缓了剑与鞘碰撞而出的刺耳争鸣。 若说替天行道也无不可,本就是动荡未安的时局。 现今有名有姓的世家军阀不少。陇西李家,博陵崔家,陈郡袁家等一干,细数下来便有近二十位。 虽是绵延三百余年的大族,其中绝大多数却都隶属燕晋,面子上的那些抹不去。 可他萧元景不同。萧家本是行伍寒门,其父为士族练兵,一路打拼上爬才逐步盘踞陇南。世家高傲,看不起他。 那又如何? 待蔺弗如死,大业一夕间崩塌,虎狼纷争,他身受皇恩,再效仿吕卓挟天子令诸侯… 萧元景揉一揉眼尾,“蔺相便当真无法说动?” 陈冕啧一声,摇摇头: “这事主公已问了第七遍了。属下也说过,属下老师曾拜入蔺相门下,每每谈及此人便道他古板愚忠。他便是死,也是要死在燕氏皇陵跟前的。” “…可惜。” “是可惜。”陈冕摸出蜜饯嚼,“那位可是大晋最后的根骨。” 萧元景不语了会,还是道:“此次秋猎蔺相定也在。你想法子寻个私下会面的机会,我亲自去劝。” 这倒是为难人了。“属下尽力。不过主公,现在这会子还没到举兵的时候。小姐在宫中似受了委屈,若无意外今日她伴架前来,主公为兄长,最好安慰一二。” 提到萧元漱,萧元景脸上显出波澜。 “元漱任性,我早知她会得罪人。如今各项开支不小,一时也不能给她多少银钱。我会与她知会,她再忍一年。” 宫里的事,或多或少要传出来。萧元景决心送萧元漱进去后便已接受了这场面。 有些心疼,却也只是有些。 “磨磨她的性子也好。” 陈冕拱手:“要是凑巧,这一年正能等小姐生下皇子,届时主公身为舅父,一切都更好操办。” “只是,”他蹙眉,“那皇帝小儿怕是有什么隐疾。我听闻太原温氏女至今未曾怀过胎。” “…再派些人,混入宫中助元漱一把。” 交谈间,马车停了。两人立刻止住话头下马。猎场在京郊,两人来到时蔺相为首的一干大臣已坐着煮茶。 咸宁殿,身怀隐疾的少帝方才洗漱完毕,揽镜自照,一点一点往脸上扑脂粉,飞舞的白雾香气扑鼻。杨柳青刚在侍卫的注视下拿回腰牌磨磨蹭蹭进去,才呼吸,隔了十米远也没抵住鼻腔一痒,差点打个喷嚏。 好在及时捂住缓了过去。 咸宁殿里这时的宫人不多。昨日的事心有t余悸,她惴惴吱声: “陛下。” 燕玓白手里的兔毛刷搁粉盒上,朝她的方向转来眼珠子。上下左右簇动,轻慢地定格在女孩微垂的睫羽。 那脸上阴恻恻的,瞥见杨柳青却一下灿烂鲜活,还未涂脂的薄唇也高兴地上扬。 这些日子接触,这人笑时比面无表情时渗人地多。杨柳青条件反射开启防御模式,站一边装死。 虽然不顶什么用。 燕玓白果然使唤她:“服侍朕着衣。” 杨柳青就去了。 少帝出行打猎,准备的衣衫是玄底红纹的薄绒胡服。配一双厚底长靴,腰间镶金蹀躞,一只金莲发冠。 杨柳青犯难了,她不知道怎么穿。 燕玓白躺榻上,一只脚伸外头,皙白好看。 她悄悄看了人一眼,迟缓地开始找袜子。 燕玓白全程睥睨着,见杨柳青识趣,吭哧笑出声。 然后一脚蹬了身上衾被。 杨柳青被被子刮来的风呼地轻轻眯了下眼,才要把被子抱怀里放一边,眼突地就瞪成铜铃。一时间大脑空白,傻在床榻跟前。 一坨…一坨! 这该死的东西…这东西…杨柳青惊得难以呼吸。 她还是黄花大闺女,偶尔被拉着看p都要挑长得好看点的才勉强能入眼。 杨柳青很早发过誓,一辈子和奶奶在一块。男人这茬根本没想过。也更不会瞅人家裆。 但燕玓白根本没穿裤Ⅰ子! ……他故意的。 燕玓白伸直腿,随意拢了拢敞开的里衣,见女孩见了鬼似的脸不觉哼笑,丝毫不在乎自己被人看了:“第一回见?” 被他这架势吓到的侍女多是羞怯惶恐的模样,她也不例外。不过,燕玓白得意地一昂下巴颏。 瞧她这装的浑然天成的样。 气,恨,看不下去…杨柳青没听见,大脑还在死机中。 燕玓白倨傲地讥讽道: “看傻了?给朕穿裤子。” 满脑子都是那坨软踏踏的玩意,小姑娘呆了好半天才浑浑噩噩点头,胡乱摸了件往上套。 少年斥:“你拿衣服做什么!” 杨柳青:“哦,哦。” 换了件,他又骂:“那是朕的靴子!” 杨柳青忙称是,抖着手再摸—— “滚!”燕玓白直接站了起来,当着她的面翻出亵裤包住了燕小二,又翻出长裤裹住腿。随后敞开胳膊,“朕的贴身内侍一个个手脚麻利,你仔细着自己能有他们几成功力。” 说着,笑意发深:“若是还做不好,朕就罚你去兽园铲屎尿。朕不杀你,朕恶心死你。” 杨柳青稀里糊涂抬眼,脸上烧烫。在燕玓白看过来前迅速应声:“是,奴,奴明了。” 燕玓白倒意味深长,再度试图确认:“臊了?” 女孩虎躯一震,慌忙抓着衣裳套了通。燕玓白目光不敛。一会啧,一会嗤,几件衣服莫名其妙穿了许久。久到燕玓白不乐意站着了,杨柳青才满头大汗帮他系好蹀躞带,又披上薄毛氅。 少年踩着鞋立马高了好几寸,匣子边上随意扯了只绿松石南红坠子戴上右耳。发冠束着满头发垂至腰背。又扑了点粉。 燕玓白叫醒迷瞪中的杨柳青: “朕好不好看?” 杨柳青如梦初醒,赶紧挥去那坨常被室友以二次元形式发群里的迪克,本能反应: “陛下极美。” 刚说完,脸又开始不自然地返红。浑身难受地往别的地方看。 少年不可微察地掀唇。 燕玓白对自己的容貌毫无置喙地自信。问只是闲的。但铜镜里女孩一瞬红了的两腮,让他不禁嘚瑟地挑眉。 爱他姿容者众多,这丑婢果然也不例外。这一想,又记起了他回味童年那一次,这丫头把他当成后妃时那惊艳的嘴脸。 怕是一辈子也见不到比他更好看的。 当下,决定将昨儿夜里盘算好戏弄她的计划稍稍推迟些,憋的那股子不爽也泄了点。倒分外和善,“你也换衣服,去猎场。” 杨柳青深呼吸着,才发现自己满脖子的汗。 “是。” 不消太久,一群浩浩荡荡的马车绵延不绝驶出宫城。 那厢一群人等得饭点都过了,东道主却一直没现身。 茶都要喝饱人还没来。无奈大臣们只好到处敬酒,不让氛围太过干巴。 萧元景两人也借机拜会了前头没来得及认识的几个大臣,又与一直不搭理他们的蔺相说上了几句。蔺弗如实则还在为了昨日的事生气,对萧元景这个野心勃勃的能人更没有好脸色。直板道: “陇南如此之远,这信才送出就到。莫非萧公子并未归家?” 陈冕在后头,第一回近距离见着自己的师祖爷。心道果然是个正气盎然的老头。奈何是敌对,向他请教经纶怕也得不到好脸。 只是没想到这一上来就质问人,登时脸色也微妙。 萧元景一噎,“丞相神机妙算,元景确在庆州拜访外祖,正巧碰上了。” 庆州里上京一城之遥,如此说,也能圆。 蔺相耷拉着眼皮凝他一息,点点头。 “请上座,陛下与才人马上便到。” 而后再未和萧元景说过一句话。端的是清高冷傲。 萧元景唇线硬直。 陈冕收回目光,轻摇羽扇。 幸好不多时,玄红车马洋洋洒洒停在跟前。众人纷纷起身行礼。萧元景迅捷地寻觅妹妹踪迹,猜测在哪驾车中。然看了会,萧元景皱眉? 为何马车如此之多?竟有上百驾。 …今日少帝笼络他,元漱当高兴。萧元景心里头演了出折子戏了,里头那位帝王也没出来。 还是蔺相蹙眉:“陛下,到了。” 依旧没动静。 蔺相又催:“陛下!” 嗙——!一声响,众人纷纷瞧去。便见最为豪华的马车里,一钟灵毓秀的少年头顶莲花冠,一身华贵。格外鲜红的唇角含笑,肆意地搂着个小小的绿衣丫鬟漫步出来,还意犹未尽地对众人怨怼: “好好的碍事什么。朕不是来了?催什么?” 可不正是那荒诞的少帝。 萧元景方要敛下目光,一凝。 在他身后,一面色不虞的明艳姑娘不甘不愿地弯腰出车,恶狠狠盯着前头衣衫朴素的婢女。 元漱?! 萧元景岂能认不出朝夕相处的妹妹? 他眉心紧蹙,惊觉这怕还不是最为荒谬的。果真少帝一令,百辆马车同开门。 身着白衣的伶人,花枝招展的后妃。腰上系着围兜的厨子,各种玩具器皿…纷纷一跃而出。 这位荒唐的少帝,直接把宫里给搬来了。 明明是为了打猎而建造的场地,此刻一下子被各种各样的东西填满。哪里还有半分秋意的萧瑟肃冷。 萧元景阴了眼眸。 未想到这场面元漱竟还要遭区区婢女折辱。心中翻江倒海,萧元景抑着怒。 少帝全然不把元漱放眼里,也不把他萧元景放在眼里。 青年冷冷注视那青衣婢女,刀裁的鬓角挣出一条青筋。 而车上的杨柳青在四面八方的目光中彻底心如死灰。 一切都是燕玓白干的,被死亡审判的却是自己。 她这趟,本来只该待在帝驾之后的小车里和一群奴婢跟来。这皇驾开始分明是萧元漱和他一起坐着的,刚前还欢声笑语… 头疼,头疼极了—— 作者有话说:咳,白没什么检点不检点的意识……感谢在2023-08-2719:21:48~2023-08-3023:24: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君子兰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夕阳醉56瓶;2430946910瓶;略略略2瓶;天涯双客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察觉到快把自己脑子刺穿的目光,杨柳青陡感窒息。 刚看到燕玓白要带妃子伶人乐师去猎场时,她很震惊。但这毕竟不干一个婢女的事。谁想燕玓白前脚乘车到重兰宫,笑着朝忐忑不安的萧元漱伸手拉人上来。后脚就在半途中停车,命渥雪把杨柳青抓进去。 稀里糊涂进了车,衣衫不整的萧元漱惊叫一声,而后车门关闭。她被燕玓白一把捞怀里,对面萧元漱登时惊地忘了管理脸上表情。 …再然后,燕玓白开始故意亲昵。当着萧元漱的面玩头发摸手,直逼得萧元漱眼眶通红。 杨柳青动不敢动,一路埋头。却还是没能逃过以这样的姿态粉墨登场,不出意外,半天内妖女的名声就能传遍京城。 四下撼然鸦雀无声,那头伶人们带着傩面,乐师击鼓令下立即绽开花朵似的阵型。 什么投壶击球统统摆开,女使们抱着酒t樽挨个斟酒,几十位宫妃提裙跪坐燕玓白下方的软垫上,身上扑鼻的香气随着寒风萦绕在偌大猎场。 御厨在后筑灶,干柴烧地噼里啪啦。远处几声啼鸣,又飞来几只大小不一的鹰,其中一只棕毛的稳稳站在渥雪将将架好的旗子上,羽毛飘飘。威风凛凛。 这一切毕,十余位宫人抱着毛毡空中一挥,哗啦啦——数十米之长的毛毡便铺在原本的薄垫上,又向外延伸半数。 燕玓白信步而行,揽着恨不能钻地缝里的杨柳青踩过宦官的脊背,直踏上毛毡坐上龙椅,新制的靴底下仍是一尘不染。 奢靡如斯。 杨柳青仿若踩着刀尖,几十米的路比一辈子还长。终于到了终点。宫妃们也在两侧落座。燕玓白稍稍撒开杨柳青,持槌寄鼓。意为开宴。 众人目瞪口呆。 若不是知晓此行是为了款待萧元景,倒要以为是少帝携女眷出宫踏青去的! 蓟州正处危难之际,帝王居然还这般践行。蔺相虽厌恶萧元景,却也是打头不能忍。不顾那软白的毛毡,他抬脚便踩上,恨声: “陛下!秋猎轻简,实则无需这等碍事之物。” 言下之意,弄这么多麻烦做什么? 丞相开口了,周遭臣子皆松气。萧元景脸了上冷肃未减,仍盯着坐着不动的妹妹。 蔺相余光一扫,便知他还恼着。立时又道: “陛下待萧才人甚好,特备女使供其吩咐。臣听闻萧才人自小向兄长习得一身骑射本事。此次打猎,陛下与才人同行,定能满载而归。” 萧元漱愣了,看了下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老丞相,又看向哥哥。 蔺相有心解围,纵使萧元景心情依旧不好,这时的面子却还得给。 他目视座上那位胡天胡地的帝王。正期他表态,可又见他捞起那青衣婢女坐腿上,自顾自拨弄她下颚。恍若未闻。 萧元景脸也和婢女的衣裳一样青了。 蔺相见势不妙,当机立断: “牵马!” 随后自称有事先行一步,待人上了马,正绕道后头要去劝诫燕玓白。未料,燕玓白后知后觉似的,拍手高呼: “萧爱卿这上马上的利落!朕喜欢!赏弓!” 突发奇想,不知又做什么妖。 然这举动倒不算错,渥雪立时小步前去送弓,道: “此乃温侯弓,陛下欣赏萧大人武义,特赐好弓相配。请大人稍等,陛下立刻就来。” 萧元景脸犹绷着,还是点头拿起弓。甫一抓住便微讶。 竟不算重。 渥雪笑:“此弓轻而结实,取犀角与精铁铸造。百步穿杨不在话下。” 是不可多见的好东西。 青年勉强忍了少帝先头的荒唐,“臣去前头等陛下与才人。”牵缰绳前,又沉沉凝了杨柳青一眼。 渥雪方颔首,便品了品才人一词,如言在燕玓白耳畔禀报。 燕玓白摩挲杨柳青腰的手骤停,侧目。 右下头那明艳的姑娘立时转开红彤彤的眼睛,揪住了袖口。 燕玓白牵起唇角,放开了身边的姑娘。 “元漱。”他唤。 萧元漱吓一跳似的,仓惶抬头。 少年朝她摊开掌心,语气是昨日才显现过的魅惑:“来。” “…陛,”萧元漱霍地站了起来,眼中露出渴盼。 杨柳青不动声色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打心底觉着有些悲哀。 这不是燕玓白第一次这样对萧元漱。 但凡萧元漱不是恋爱脑,也会明白这不过是一个酷爱践踏人心的少年的随意玩弄。 转眼,萧元景早无影踪。杨柳青抿抿唇,自嘲似的想,真不如奔着他50的天子气弃暗投明。 萧元景这人,她好奇。 一旁萧元漱穿着束袖胡服,寥寥几语就险些流泪。乖如猫儿,随他一起蹬上马镫。 一匹乌骓,一匹枣红色汗血马。玄为帝王所用,红马归她。 虽次一等,却依旧是极好的马。 萧元漱惊喜,别扭地小声道谢。那美丽的少年轻哂,亲自为她扯紧了弓弦。 “爱妃小心。” 萧元漱捏紧他递来的弓,差点泫然欲泣。 哥哥在果然是好的。 陛下许久未见她,却还能拿出十二分耐心温柔。 若哥哥能一直留京… 这想法一闪不过,深深徘徊几圈。直到少帝拍马,转头喝那该死的杨柳青:“过来伴驾。” 萧元漱恨恨剜匆匆小跑来的女孩眼,刹那生出一抹冲动——在此杀了她。 马蹄踏踏,萧元漱恍惚了下。又看向尘土里不吭声跑着的杨柳青。 抓住弓的手劲陡大。 杨柳青不知潜在的危险。只顾着屏息,心脏噗通乱跳。忍着烟灰埋头往前跑。认命为他们当牛马。 * 皇家圈出的猎场极大。 往前承德帝神智还清醒时,一年四季都要来此一趟。后来日益癫狂,这西郊也就废弃了十余年。 直到燕玓白即位第一年象征性地去了一把。而后两年也未曾涉足。 此次再来,算得上是招待萧元景的厚礼。 是以,帝王理该与臣子同驱。 但燕玓白没有。 其中原因…也没有什么原因。 就是这西郊经年不打理,此次又来的突然,野草极多。树木也繁茂,难分辨方向。 还有,他不乐意和萧元景一块。故意延后。 燕玓白带着萧元漱胡乱射箭。纵使萧元漱射艺很好,也经不住马太快。射偏了许多。 半日下来,人累极了不说,猎物也不过才三两只野兔。 说到累,只怕没有比杨柳青更累的。 身为婢女,女官。伺候燕玓白就好比半只脚踏坟里,两人的猎物都由她捡起,没一会就没了力气。强撑着在后头十几米远跟着。 终于熬到燕玓白乏了,扔了弓驱马要往回走。却好像迷了路,许久都转不出去。 心烦意乱的功夫,萧元漱提议: “不若让杨御侍去前面探探路吧?天色不早,怕是他们已经来寻陛下了。” 燕玓白瞥她眼,再睨底下灰扑扑的杨柳青。 她那青袄裙这会全是黄土,头发也乱糟,发间插着枯叶草枝。虽尽力憋着不出声,胸膛急促的欺负与脚底的虚乏可骗不了人。 少年收回视线:“去吧。” 杨柳青放下猎物,老实顺着有点缝的路走进去了。 这一走,就是一个时辰。 腿根磨得疼,燕玓白斜躺在马背上休息,天都暗了,却一直没见杨柳青回来。 莫名瞥了那小道几眼。 萧元漱贴着燕玓白坐近,一直想说些二人间的私话。然昔日恩爱有加的少年仅挂抹笑,有一搭没一搭应一应,连看也懒得看。 她自顾自热脸贴冷屁股半晌,看着人蓦地忍不住心里的那些委屈。天快半暗的时候,见周围无人,头脑一热道: “陛下为何这样待我?” 燕玓白眉一动,心里嗤之以鼻她的蠢。懒得敷衍。 萧元漱一见,气滞:“陛下怎的又不理元漱了?难不成陛下真的喜欢那个平平无奇的宫婢?” 不等燕玓白开口,就像开了闸般,萧元漱嗓音带了哭腔:“元漱不笨。今日若非哥哥在,陛下是不是依旧不会看我一眼?当初陛下和我说了要宠我一辈子。为何就不做数了?陛下一言九鼎,为何出尔反尔?臣妾有哪里比不上那个杨柳青?臣妾不懂!” 杨柳青,杨柳青。 可笑,里外如何都绕不开区区一个婢女。 话至少年耳中,就似石子打进死水潭。另外溅了动静。 她伸手抓他衣摆,眼里蓄了泪:“陛下,你不要再骗元漱了。” 美人含泪,本是惹人怜爱的。 然,燕玓白静静端详片刻,在萧元漱以为自己会得到正面回答时忽地斜眸。眼里浸满了柔情,说出的话却字字诛心: “既知是骗,你认下就是了。” “陛?!”萧元漱不敢置信,一颗心痛若千万针扎。“陛下说什么?” 面对她时从来都春风和煦的少年此时却像变了个人似的,轻慢而厌烦地扫视她一遍。 疏冷陌生。 这双美目若刀枪,刺得人血肉模糊。 萧元漱颤了颤,不知不觉松了手,喉头泛上难言的酸痛。 燕玓白露出了面具下的獠牙,幽幽一叹: “你若一直犯蠢下去,朕许还能容忍你。朕啊,最讨厌你这等自认为特别的家伙。” 说来,他好像一直就挺烦这人。 美人的面目陡然间滑稽若鬼脸,燕玓白盯着她,忍不住讥笑: “和杨柳青比?” 又是…杨柳青。 “朕往前啊,一直都讨厌她讨厌地紧。可现在,她比你可爱。” 实则也不过短短的时光而已。如今看这个搅得他几次生气的女子,竟比萧元漱更顺眼。 燕玓白凑近震惊了的萧元漱。他倏而眉目阴戾: “蠢人最该有t自知之明。你用萧元景旁敲侧击朕时便不想想,朕会不会不高兴?” 恍如回味,轻轻摸上美人的脸。少年口中啧笑,饱含早就蓄谋已久的恶意。 “你这皮囊揭下来,未必比她好看到哪里去。缺了身份,放西市的人皮铺子里也不过就值几珠钱罢了。”——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3-08-3023:24:17~2023-08-3123:13: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席安10瓶;略略略2瓶;天涯双客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早前的萧元漱,是个无论谁看都要赞上一句的大美人。燕玓白素来美丑分明,自然不吝于欣赏她的美貌。 但这虚无缥缈的情绪就好比天上的云,风一吹就散了。 更何况,他从未着意过谁。 说到此处,他不觉轻叹。满宫妃里,也只有玉华殿的女人才有些脑子。 燕玓白面有兴味,毫不拖泥带水撤开了萧元漱的手。 “朕乏了。” 姿容绝艳的少年帝王,生着天底下最明媚美丽的脸。连唇弯起的弧度都比旁人夺目三分。 林间一点余霞洒入他乌黑的发,泛起片片华光。美得好似方才那锥心恶言从未从那张薄唇中吐露过。 萧元漱面色惨白,如坠冰窟。 而他随手打马,行得肆意,从不回头看身后。 * 燕玓白用弓别开挡路的荆棘杂草,循着杨柳青走的小道走。 谈不上什么心情好坏,总之就是不想和蠢女人待一块。 手里捏根草绕两圈,却没找到出路 杨柳青也一直不曾归来。他环手。 西郊有狼,此时已晚,莫非—— 燕玓白忽地扔了草,无缘无故阴沉下脸。下马,他四下再寻。却依旧无踪迹。 正没由头地窝火,右前方树上一点细小的红忽而招去燕玓白目光。 燕玓白攥着马鞭上去一看,赫然发现是一颗嵌在老树皮里的红豆。 完整,且未曾蒙多少灰迹。 林里何来的红豆? 他垂眸,伸手将豆子掰了出来。 * 杨柳青攥着仅剩的十来颗豆子,坐老树根上偷闲了好会。 来的路上大体做了标记,倒不怕不能返回。只是没想到休息的时间过这么快,回去找那俩人至少还得走几里路。 她靠树上,托着腮舒口气。又看向手里灰扑扑的小荷包,头疼之余再度揉了揉太阳穴。 本来打算用这些煮粥哄燕玓白来着。 不管他喜不喜欢都可以表明自己的心迹,可惜了。 她打心底心疼粮食。 黑幕快要全降,青青仔细把荷包系好放怀里,拍着沉重的腿起身预备返航。 未料,“咻——”刺目银芒猝不及防刺碎空气,青青瞳孔地震,不知何处射一支箭,将将擦过她的垂落的发丝,嗙地钉入身后老树。 一缕发被截断,无声无息落在肩头。 她赫然僵在原地。 碰巧周遭窸窣,马蹄声越靠越近。她眨眼,正前方赫然越出一匹高头骏马。马背上男子刚毅俊朗,正搭弓要再度射箭。 “大人——!” 萧元景拉弓的力道一缓,定睛再看,他眉头皱起。 确实是人。 女孩细瘦的身形在将黑的傍晚不甚明显,乍看肖似抬蹄的小鹿。倒也不怪他认错。 不过,萧元景驱马向前两步,稍舒缓的心情瞬时不妙了几许。 那不错眼盯着他的女子,竟是少帝身边荣宠有加的婢女。 萧元景眼风泛寒。 对于这女子,他算不上了解。 他平日忙碌,连妹妹都时常无暇关注。若非插在宫中的眼线时常禀报大小事宜给陈冕,陈冕在商议要事时提一嘴,这姓杨的婢女全不会在他心中落下印象。 说来怪。 元漱的信里,少帝对她十分特别,不到半年连升位分。虽既罚又赏。却从未真的杀了她,还日益宠溺。昨夜来的路上,听闻少帝任她披着龙袍在宫中转悠,饶是稳重如他也震惊。 萧元景自然对那婢女生出警惕之心,又好奇是何样的姿容,能惑住坐拥天下美色的帝王。 可今日一见坐在各色美人前的她,却品不出半分出彩。 然少帝待她时眉目溢满柔情,恨不能把人捆在身上这喜好的变化,当真捉摸不透。 元漱受冷落这事也更没处说理。 萧元景放下弓,问: “你可见陛下。” 她立即指明方向:“沿东南行路便是,漱才人也在。” 他调转方向,打心底不欲理会这女子。杨柳青见他要走,忙追了几步。 “大人!” 青年侧目,女孩气喘吁吁跑到他马前定脚,压着喉间翻涌的腥气问:“大人不杀奴?” 这一问倒叫萧元景生出一丝诧异,又朝杨柳青移去些目光,当即疑惑。 昂头看他的婢女浑身尘土,形容狼狈。一张脸粘了脏污,模糊了棱角。不像身受皇恩该有的架势 林间只剩几点星零的光,仅够他看清女孩分明的眼睛。 杨柳青咽了咽唾沫,悄然给自己打气。 “奴狐媚惑君,又害才人多日心情不虞。大人若要替天行道,在此杀了奴也无人知晓。” “”萧元景注视着认真数落自己罪状的女孩,沉默。 一时间居然说不出话。 见他不答,杨柳青抿抿嘴。抬手把右颊的碎发一股脑别耳后,第三回问。 “大人以为呢?” 她说话时一双眼眨也不眨,恳切地等一句定夺生死的回应。 夜幕下,手无寸铁的女子,人高马大的男子。 这本是上位者肆意判定生死的时机。 如她所言,就算她死了也不会有人知晓。宫中恨她之人繁多。 林叶梭梭,女声被吹得散乱。她定在那似在等待什么。 萧元景心头突然蔓出异样。 “我不会杀你。”片时,他终还是打破了先前的竖起的屏障。 杨柳青心脏急速跳了跳,忽然磕绊:“为何?” 青年转过头去,语调淡淡: “你只是个女子。” 只是个女子,搅动不得多少风云。至多后宫作乱,远不比在外杀伐来得有本事。 杨柳青波动的心绪倏地冷静,“大人是说,女子闹不出什么大事?” 青年别眼,漠然道:“祸根不在你,杀你一个还有成百上千个。我不信什么妖女祸国,不过是,” 他停顿,意味不明:“无能罢了。” 无能罢了。是,君王无能? 杨柳青忽然有点激动。刚产生类似高兴的情绪,她迅速想到另一面。 萧元景着实是一个能成大事的领导者。 但很不幸,他不是她任务的对象。 她要辅佐的正是萧元景隐晦一提的无能君王。他的反面教材。 “你今日此言,我会当做不知。” 天上彻底黑沉,星月交班。萧元景莫名觉得这女子诡异。不过时候已到不必再浪费时间。这段对话也不当继续下去。 “我不审你为何如此相问。既然心中清醒,便休要再存投机取巧的念头。我不杀你,但你若真想蒙上妲己褒姒的罪名,为非作歹,”萧元景自袖内扯了扯,扔出一片洁白未染尘埃的帕子。 “我不会放过。” 帕子荡了荡,精准无误落进女孩怀中。 杨柳青缓缓抓住,目光未从他脸上移开。 黑夜里难以看清青年的神情。 萧元景率先结了话头:“我的箭伤了你。未曾携药,这帕子勉强当个赔礼。” 杨柳青后知后觉一摸脸,指腹湿濡,映一道小小的湿痕。 原来箭头擦过了。 马打响鼻,他转身要离去。蓦得,“大人!” 杨柳青不知第几回叫他。萧元景正要皱眉,不妨,她一张脸尽数披露,借着恰到好处的月光,朝他露出一个朦胧的笑。 眉弯,眼弯,唇也弯。 他沉眸。 女孩眼里头亮闪闪的:“陇南百姓一定很喜欢大人吧?” “”萧元景面有微妙。忽地,他挺胸嗯了声,自豪却不显。 “是。” 杨柳青就一哂:“果然。” 她难得大声说一回话:“多谢大人了。” 他未答,仅颔首。打马去寻人。 萍水相逢的一面,便与白日一同落幕了。 青青把帕子收好,翻开衣袖内侧擦了擦伤痕。不太疼,应当只是很小的口子。 她不大在意这个,心思一直挂在离开有一会的萧元景身上。百转千回地想,暂时都难以找出他与帝王之位不匹配的地方。 奇妙。 在各方面萧元景都是天之骄子。 而燕玓白算了。 杨柳青呼t气,打算顺着路上嵌好的豆子摸回原地。再一看,天黑了。 她懊恼,这怎么能看得清。燕玓白他们定也不在了 更懊恼了。 为什么当时没问萧元景怎么来到这的? 拔腿绕了两圈,没摸到路。青青不禁丧气,开始害怕。老虎,狼,野狗蛇。 要是在这呆一夜怕是有些悬。可,没人会为了她特地找来。 慢慢地,她又靠回先前坐的树根,站上面张望外头。 隐约有火焰的光,是猎场所点。 杨柳青沉默了会,抬眼看星星。虽然只是依稀在短视频上听过看星星辨认方向的办法,但试试也行。 才笨拙地点了点,耳边传一道嗤笑。 “笑啊,不是笑挺欢的。这会儿怎么不笑了?” 这熟悉的好听和讥诮燕玓白? “陛下?” 后侧忽现一道窄影,燕玓白毫不掩饰地看着惊愕的女孩笑。胸膛都频频震动。 “还以为你天生木头,原来是没瞧见萧元景啊。” 被看见了?! 杨柳青愕然的功夫不安,一把弓挑起她下巴。质地冰冷坚硬,不比冰暖和多少。 她略有慌张地张了张嘴,立刻想着解释。然,燕玓白不给机会。乐呵呵地: “还是,瞧见朕才笑不出来?” 少年的声线陡然狰狞。 这个,惯会装模作样的女人。 真是该死。 该死极了。 他制住她,盯着她失措的眼眸,扯扯唇畔: “朕,果然还是讨厌你。” * 少帝未用晚宴,任性地独自回了宫。众臣不能说什么,只好轮流敬萧元景。 萧元景心不在焉。 方才去,只见到泪流满面的元漱,不见少帝。看来是随人提前离去。 他不曾再看到那个叫住他的婢女,有几分不该有的担心。 豺狼虎豹危险,她抵不住。 不过,喝下快送到嘴里的酒。萧元景平静。 少帝喜爱她,当会派人寻找。 蓟州之行不可耽误。 篝火熊熊,燃着青年壮志之心。 更为通明的宫殿里却是一片可怖的碎片。 杨柳青站在这些碎片里。 一番审问,燕玓白硬扣了她一个“萧元景眼线”的罪名,命宫婢搜身,还前去她所住的小院翻找证据。 袄子堆叠在脚底,荷包被翻个底朝天,十几粒豆子落得到处都是。萧元景给的那方帕子更被绞碎。宫婢在仅有里衣的身上摸了一通又一通,终于点头。 “禀陛下,没有旁的。” 盘腿坐在榻上抽叶子的燕玓白幽幽吐口气,凤眼轻佻地乱扫。闻言,准允她们退下。 殿内就剩两人。 杨柳青没有换衣服,发间依然乱糟。身上的里衣松松垮垮,属于十四岁少女的削薄线条若隐若现。 衣裳的宽,正巧反衬了她的窄。 十分瘦。 燕玓白看在眼里,不住地嫌弃。 怎么比他还瘦? 娘胎里出来就没吃饱过饭似的。 不对,偏了题。他阴鸷着眉宇,此刻真是讨厌她这低眉顺眼的假模样到了极限。 他真想宰了她。 燕玓白漾起笑:“萧元景好不好?朕把你赏他做妾要不要?” 杨柳青绷着身体,没吭声。 这时候最好的就是不吭声。 但燕玓白不会放过。放了烟杆,他绕她走一圈。“陇南百姓喜欢他,你也喜欢他是不是?” “杨柳青。”她被阴森的语句唤得身上冷。 “你真有意思。” 燕玓白抑着无明的不悦。倏地,伸手,分出两指,一点她唇角,并拢着往上提。 杨柳青不觉压了压眉心。神态却一下被他捕捉到,哼笑间力气越发大。 “笑一个,朕就如了你的愿把你嫁给萧元景。” 她呼吸骤轻。什么嫁给萧元景? 杨柳青在回程的路上胆战心惊地想了很多应对方法。 燕玓白今天生的气和平时都不太一样。 极为复杂。 他先入为主,认定自己喜欢萧元景,还想投奔他。 一旦这个构建成立,往后便很难打消疑虑。甚至会在他心中刻下记忆。 杨柳青思来想去,没有在路上解释。就当给对方一个冷却的时间。果然,他在回宫后开始发疯模式,挥弓四处打砸,甚至拔出了长剑。 利刃争鸣,闻者胆寒。 但最后他还是没杀她。算是信守承诺。 杨柳青继续忍着,终于在燕玓白有点累了,坐下倒茶喝水时,她张口,说了回来后的第一句话。 “奴对萧大人无男女之情。” 燕玓白心道果然,她喜欢的明明是自己么。 正想再诈她一诈,杨柳青一本正经: “奴只是羡慕陇南百姓有萧大人。” “大胆!妄议政局!想死?!” 燕玓白怒斥,立马就要砸杯子,“你说朕不如他?” “奴没有。”她紧接否认: “如今的一切并非全由陛下造就。百姓都明白,奴也明白。只是奴巧遇萧大人,当时忽然好奇,是以问了句。” 杯子摔了一半没摔,燕玓白捏手里,不为所动。 “你还是觉得朕不如他。” 杨柳青顿,这时倒没厘头地不那么胆战心惊,她叹:“奴是觉得,陛下可以做得比他更好。” 少年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朕?”燕玓白乐了:“朕可是昏君!” 斩钉截铁。 她却笃定:“不,陛下一定可以做的更好。奴听闻萧元景只是寒门。并非士族。如此却还能盘踞陇南,让百姓生活安康,必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取其常处,于陛下来说也能有用处。” “奴曾言想做陛下麾下臣子,并非假话。” 燕玓白没吱声。 霍然就不大看得懂眼前的丫头。还真当上臣子劝诫起来了? 哪来的自信? 他撑脸,觉得她肯定在撒谎。 莫名其妙。 他盯她的睫羽发了会呆,冥冥中记起昨日沾泪的景象,略有出神。 突然就不想宰她了… 留着,再玩一段日子也无妨? 不,他还是坚持:“笑一个,朕考虑考虑信不信你。” 杨柳青:… 为什么这么执着她的笑呢? 平平无奇,没什么好看的。但危机稍微解除,献丑当个乐子也行。 她勉为其难咧咧嘴,却得一声不耐烦的“丑”,青青只好试图把嘴咧更大。 可还没咧大呢,外头查房回来的渥雪捧着什么冲进门。神情肃穆非常。 “陛下,此女卧榻下藏有异书!” 包裹被打开,一股尘霭味扑鼻而出。 杨柳青刚安定的心唰吊回天花板。 遭了!是文德殿里搜来的小册子!——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3-08-3123:13:31~2023-09-0122:54: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Aurora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略略略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不能让他发现! 她脸上尴尬的笑不到一秒就塌垮,妄想阻拦。燕玓白的眼风恰恰没分给渥雪一点。犹还盯在她脸上。见杨柳青眨眼间死灰似的面色,立即兴致盎然。 “朕看看。” 渥雪满面凝重,喝退后头宫人侍卫,将那被杨柳青缝合在一起的册子呈上,随即来到她身后一脚踏直女孩的背脊,阴着声: “大胆贱婢,到底谁指派你入宫!” 杨柳青下巴生生磕上坚实的玄砖,上下两排牙狠狠砸一块, 燕玓白翻阅起了册子,还挂笑的脸猝时怔了下,没了表情。 她隐约窥见捏着纸张的手腕上浮起一片青筋 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杨柳青躲开燕玓白即将看来的眼眸,看着近在咫尺的地砖轻声: “奴不是贼人。这是奴洒扫文德殿发现的。” 她只说这一句。 渥雪怒斥:“文德殿藏的都是先皇起居,哪里会有这关于陛下的胡言乱语!你再敢扯谎择日凌迟!” 说到此时,他眼里冷锋毕露:“陛下,此女不可再留!” 燕玓白忽地噙笑,随意把册子翻到最后一页。露出个惊喜的表情。 “哦?这上头写的还挺实在啊。” 杨柳青浑身一抖。 渥雪一口老血卡嗓子眼,这时真相想一拳把这位陛下打醒。 燕玓白唇角越弯越高,淬寒的眸子在杨柳青背脊上来回梭巡,悠悠荡荡驻在被渥雪踩得陷下去的腰窝。 这么一脚,似乎就能把腰肢踩断了。 可这女人的骨头啊,看着脆,实则硬着呢。 他微微阖眼。懒散地扬了那记载着可诛九族的秘密的册子。册子摔落在地,随意地被惯性摊开。属于少帝燕玓白的过往大喇喇地披露在外,供人查看。 燕玓白站了起来。 渥雪含胸,狠狠瞪脚下人眼,识趣让开。杨柳青腰t上的重量方歇,属于另一人的气息便铺涌而来。 燕玓白折下腰,手指贴上女孩的颈椎。指腹触碰的肌肤算得上细腻。 她瑟缩,他靠近。 这纤薄一层一撕就碎的衣物,本也是什么都抵不住的。 少年男子的指骨较女孩的有力凸出太多,指节一屈,骨头与冰凉的玉扳指一并碾住里衣,透入肌肤与骨缝。 异于痛的麻让人颤抖,生理的反应难以抑制。杨柳青咬紧下唇煎熬片时。在他的力道来到腰椎以下时,再耐不住。 她鼻音微重:“陛下——” 还没能说完,燕玓白“呀”一声,慢悠悠阻止了解释的话语。 渥雪没眼看了,背身匆匆离开咸宁殿。燕玓白扫他眼,和蔼可亲地抄住杨柳青的腋窝,把跪趴的身体提成跪坐的姿势。 此间只有他们二人了。 他抱住她,忽地,将头埋上杨柳青的大腿。感觉到她的僵直,燕玓白呵口气。脸上衍一抹诡谲的眷恋。 他同她卖娇。 “你是不是觉得掌控了朕的秘密了? “有要挟朕的本钱了?” “往后,能左右朕了?” 那些早该随着阿姐离开而湮灭的旧事,那些他数次惋惜的往日。 却是世人眼中见不得光的阴晦啊。 燕玓白昂脸,眸子逐渐糜颓,大袖层叠落下,他伸手勾她凌乱的发。安静地等待她回答。 要是再撒谎他高兴又生气地想。 他就撕毁承诺,真的杀了她。 不掺假。 杨柳青双手撤于身旁,腿上被压地麻痛。闻言,数次死而后生的勇气此时竟也趋于淡然。 三连问,一问比一问要命。 两手攥了攥。她沉默地任燕玓白占据自己的视线。 “” 照常来说,她该哄着一个顽劣的少年,该像以往一样真假话混说。闯过一关又一关,争取活到最后。 但杨柳青松开手,慢慢地挤出一个微笑。 “是。” 女孩的笑比他先前要的自然良多。 哪里都弯弯的,静好又浅淡。 燕玓白眯眯眼,看着她上扬的唇角,又在她翘长的两对眼睫上定格一息,心觉这眼睫不挂泪珠子,覆下来时也过得去。后才反应过来她说了啥,乐了:“你疯了吧?朕真扒你皮信不信?” “知道朕以前怎么杀人吗?匕首往头顶一插,活剥。”少年撇嘴斜斜勾唇,脖颈一片因兴奋而充血,恨不能现在就照这模样宰一个人,送到西市的人皮货铺里去讨价还价玩。 意犹未尽舔了舔鲜红的唇,燕玓白等着看杨柳青惶恐的脸。 哪知,那讨厌鬼却扑闪扑闪眼睫:“奴寻到这些时起初是很激动。奴可以了解陛下,奴有了与陛下往来的资本。” 燕玓白的兴致一下被这话浇灭。颇遗憾地敛了眸。 “该说谎的时候怎么不说谎了?” 话中险象丛生,又是一轮新的生死关卡。 青青无言半晌,她其实也没有撒太多谎的。 “奴的家人曾经告诫奴,善意的谎言不失为好事。可谎,到底是谎。何况,证据确凿。奴确实一直在接近陛下。此时若是狡辩,奴自己也看不下去了。” 都打算好砍她头了燕玓白眼角一抽,狐疑地挑眉。 “承认以前撒谎了?谎话精!” 杨柳青凝噎,当然否认:“奴只是撒了一两回,陛下总是冤枉奴。” 燕玓白起先冷哼,而后瞪眼:“你胆子肥了?埋怨起朕了?” 杨柳青:“奴没有。” “你有!” 她拧眉:“奴真的没有。” 燕玓白气极反笑:“你有!” “没有。” “有!” 一来几去,册子孤零零躺地上无人问津。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杨柳青还是被突然小学生上身的燕玓白惹得不堪其扰,木着脸点头: “奴有。” 燕玓白“哈”地笑一声,得意不已:“朕就说,朕就知道你不服!” “奴没——” 他一下爬起来道:“杨柳青欺君犯上,理当斩首。朕仁德慈悲,不予计较。” 把册子踢一边,他哼笑:“你是不是觉得朕从前很可怜?” 杨柳青怔,他这是又绕回来了? 少年朗声大笑:“说啊!” 那双眼里烈火熊熊,阴鸷狠戾,才不过呼吸的时间。幼稚的少年再度变回嗜血暴君。 杨柳青知道,不吭声,他必然不会放过自己。 她叹:“陛下很可怜。” 他正要笑,女孩却低头捋起袖子,露出今日在林间摔出的道道红痕。 一片一片,虽未流血,却也触目惊心。 她语气平缓:“天下的人,大多都很可怜。” “被陛下蓄意玩弄的宫妃可怜,无缘无故死在宫中的侍女可怜。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可怜,每个人,都有比其更可怜的人。” 她看向那小册子,抿唇:“悉芳公主,同样可怜。” 她抱着试探的心态提起那个姑娘,也算变相一劝。 却不想燕玓白瞳孔竖成一道线。刹那就要暴怒。青青不明所以之际,那盘绕的怒火一瞬间又消失了。 “好啊,点朕呢。” 他看戏一般,玩味地看着青青。 “你看,你就是这么不讨喜。” “杨柳青,你真以为你是观音,救世来了?” 她一闷,摇头。 “并非救世,奴很自私,只是为了救自己。” 自己?燕玓白本能要讥讽,杨柳青就点头:“奴垂涎荣华富贵。奴想接近陛下,得到钱财救自己。” 她不忘补一句:“奴有穷病,吃不了苦。” 燕玓白刚要嗤,憋住了。 突然这么老实? 他有点生气。匆匆往后退几步,复又回头,古怪地瞧一本正经的女孩。 算了。他心里咕哝。 “…”不杀了,没意思。以后再说。 正琢磨再说什么,那丫头眼前突然头一歪,倒地上了。 燕玓白摸摸下巴蹲到她跟前,“死了?” 女孩立即深呼吸了下,仿佛证明自己没死。 燕玓白伸手抠她黑眼圈,又顺下去抠她手臂上的擦痕,哼唧: “什么时候受的伤。” “哼,你睡,朕难道不会睡?” 说着躺下一伸腿。 夜深。 渥雪在外等了半夜,琢磨着陛下怎么还没叫人拖尸身呢。等不住了偷摸一瞟,见地上躺了两人大惊失色: “陛下,陛下和那婢女睡了?难不成真喜欢上了?”他惊恐捂唇,盯着那缠一块的衣裳,真想叫醒人。却又怕死。 又气又急,索性门口抹眼泪。路过巡逻的义符正好过来,见状问: “怎么了?” 渥雪瞪他:“都怪你!” 义符不解:“你胡乱骂人干什么?” 渥雪咬牙切齿:“要是你杀刺客时连带着一起把那杨柳青杀了,我还至于哭吗!” “…哪里来的泼夫,我走了。” 渥雪:“你走走走!你就知道巡你的逻!” 义符人真走了,渥雪又禁不住哭。 到底是什么手段,能叫陛下次次留情? 可恨自己不是女子!不然也能做个贵妃! * 杨柳青做了个紊乱的梦。 梦中烽火连天,遍地狼烟。一道散着长发的伟岸身影矗立城门前,挥刀斩首。无数尸身堆叠,血流成河。 她站在山头,冷得吸鼻子。迫切想离开那地方。 忽地,伟岸的身影朝她转头,看来的眼一片乌黑。她正讶异,梦戛然而止。 杨柳青睁眼,燕玓白一只手横她身上。脸凑肩窝边,眉头紧锁。似想到了什么不好的。 她虚着眼,刚转头,燕玓白醒了。一双眼阴狠地眯起,在看到杨柳青的脸时,倏地化成茫然。 燕玓白起身,一脸嫌弃:“怎么是你?” 杨柳青:“奴也不记得了…” 燕玓白:“呵,你为了勾引朕,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服侍朕洗澡,朕饿了。” “…是。” 说是服侍洗澡,事实上,燕玓白不让人进浴池服侍。他自己洗。 杨柳青松口气。这才有空想,应该算是过关八Ⅰ九成了吧? 现在来看昨晚,疑点重重。 燕玓白好像一直都不觉得那个册子的存在很意外? 她摸摸肚子,好扁。 “杨御侍。”侍候地宫婢突然来唤她。 杨柳青还没反应过来,那漂亮的宫婢福福身子,笑容满面: “恭喜杨御侍,往后咸宁殿的姐妹们都要依仗您了。我名探月,那是探花。我们住殿后小院。听闻杨御侍现下住的文德殿破旧,不若搬来与我们同住?” 探花探月,算是之前的最高阶打工人。专职伺候燕玓白洗漱,清闲又富贵。 就是危险系数太高。 杨柳青见她们脸上讨巧的笑,全不像之前自己在门前扫地时那样的高不可攀。不由一哂。 大致猜到了她们一改态度的缘由。 果然,探月道:“昨夜陛下与你…?” 杨柳青摇头:“陛下只是t令我在一旁等着。” 探月将信将疑:“是么?可陛下从前全不许人在他睡时留驻殿内。” “…意外而已,陛下爱胡来。” “这样,”探月笑笑。揭起另一话头: “我听闻杨御侍很念旧情。掖庭的浣衣婢们和你关系很是要好?” 杨柳青微笑:“那几位姐姐帮过我。我答应要回敬。”探月便点头: “知恩图报,美德也。” 杨柳青却一瞬脸色不好:“哪有一直报的。” “哦?”探月惊异,杨柳青不给她问的机会,匆匆揭过: “罢了,与她们没什么好说的。” “我去看看早膳,先走一步。若来得及,到时候便搬来,做活也方便。” 探月探花对视一眼。 “瞧着也不像那姓邓的说的那么要好啊。” “我早说过了。那么个地方爬到陛下身边的,你以为是好相与的?有权势了,从前那些朋友哪里能入眼?只有姓邓的自以为还是同一层的人。” 探月幸灾乐祸:“真要学学她了。把萧才人气成什么样?” 两人说的,正是跟随大部队半夜归宫的萧元漱。她甫一回去,重兰宫哭骂连天,大得几个宫地都能听见声响: “哥哥不肯为我出气,非说那贱婢不曾害我!那是害不害的事么!” “谁都不待见我,都欺负我!这宫里不待也罢!” “陛下为何伤我!为何如此伤我!” 闹了一大场。 可这回,却是连贴身婢女都不想哄了。 一晃大半月,萧元漱颓废许久。 而杨柳青和燕玓白的相处,也算和平? 总之,他不那么莫名其妙随时发疯了。杨柳青也有一种渐渐放下心房和平共处的感觉。 她吃上了好多好东西,虽然都是燕玓白不要吃的。正好,杨柳青捡漏地很高兴。每天还不忘哄燕玓白,“陛下真会选御厨。” 燕玓白理所当然:“朕就是这么厉害。” 而后他还不忘上下一扫她,挑剔:“你这身板,饭白吃了?” 杨柳青微笑。干吃不胖,没办法。 二人之间算不上亲密,但异样地达到某种平衡。挺有意思的关系。 如果没有今天这两封信的话。 百里加急,一南一北。 燕玓白捏着信封,翻开了抽屉里陆续收下的无名信,距那会后,一直由义符截获。送信女子也有警醒,再未曾暴露。 这七封,俱为关怀他身体作息之语。 与手上北方来的这封字迹一模一样。 是他的阿姐,陇西李家主母,悉芳公主。 公主突然丧夫丧子,大悲之下再受不住北地寒苦,恳求回京带孝。 燕玓白盯着字迹,似要把纸看穿。 而南,来自萧元景。 蓟州平叛大获全胜。 燕玓白看了会,不甚在意这个。 胜不胜关他什么事。只是要给萧元漱升升位份了。 急切地捧着那张娟秀的书信,少年雀跃地写下圣旨。 阿姐既要回家,做弟弟的怎能不应允呢? 纵使相逢应不识,往事也往。 他宽容大度,必不能再计较。 青青捧着甜酒酿来时,少年披头散发,高兴地朝她挥手。“过来,有话说!” 她便前去。 燕玓白撑脸,一句话让她大脑空白。 “想不想知道册子被烧毁的地方都写了些什么?”——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3-09-0122:54:12~2023-09-0422:29: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911011120瓶;檐上落白15瓶;略略略2瓶;天涯双客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奴”杨柳青迟疑,捏不准他用意。 “别怕。”燕玓白拥住她,“阿姐她啊…” 那气息温热,拂得耳畔骚痒。她不适中,少年拾起她的手,撩开衣衫,面带微笑地置入腿中。 掌心一冷,有什么物体…等下,她一愣。燕玓白噗嗤笑了。漂亮的眼里满是邪肆的揶揄。 是,是… 软的…!杨柳青震惊地张唇,急忙要撤回手,却被燕玓白牢牢锢住。他强硬捏开她的手指,展平她的掌心。 腰臀前顶,那异物吓得女孩不知所措,苍白了脸彻底失态。 燕玓白伏在肩头,温柔地垂下眼眸,呵气如兰: “她,想要,它。”- 冷宫不好过。 体会过东宫的富足,谁要去重温艰辛? 燕玓白虽不在意身外之物,可大抵也是不愿意的。 而异父姐姐燕悉芳更是抵触万分。 弟弟的得宠是手中唯一的底牌,少女早慧,多年察言观色,小小年纪便懂得生存之道。 皇帝亲生血脉尚且过得猪狗不如,一个通奸外女又算什么? 燕玓白自有记忆起,便知道他是阿姐的唯一,是阿姐活下去的信念。 他好,阿姐便会高兴。 六岁时眼盲,她一下被打落谷底,四处求内侍寻偏方为他治病,死马当活马医,硬生生恢复了视力。 可眼下那道深刻的疤痕如何也消不掉。 他是要当皇帝的,容貌不可有损。阿姐心焦不已,最终想了个法子。取出自己的香粉,沾着米糊调制,一层又一层覆上来。 他至今记得那触感,湿润,清凉。 如此远看,便不鲜明了。 这法子后来经过多次调配,又随着少年日益长大,总算将惹得承德帝庞然大怒的旧事掩下。 虽被抽了许多鞭子,却也因此举动亮了承德帝的眼。太子还是太子,再未被废。 期间承德帝数次要处理了燕悉芳,也都由燕玓白拦下,护住了姐姐。 小小的孩童站在那里不吭一声,纵使剑抵在额上也不为所动。 承德帝仰天狂笑,却当真再未杀燕悉芳。 然,无论如何皇宫都是容不下她的。 陇西李氏家主丧妻,正觅继室。承德帝一听,当即下了旨,与李氏结秦晋之好,将公主嫁之。 泼天的屈辱。 十五少女嫁一五十一岁的男子何等惹人嚼舌。更何况这姑娘还是位公主。 天子之女,怎堪为继?众人虽多未听闻过这位公主,却觉着再不济也不至于如此。 一时间,关于燕悉芳身世的谣言四起。没几日,随着圣旨的颁布斩钉截铁传遍街头巷尾。 燕悉芳终归是要被丢弃的污点。帝王心狭,驱她一月内至陇西成婚,迫不及待地连李家都大为不解。 燕玓白记得,那段时日的阿姐成日落泪。起初在自己的宫室落,而后在承德帝时长往来的御花园落。 最后,在他的床榻上落。 少女生了一张妩媚动人的脸,偏性子软弱可欺。哭起来梨花带雨,恨不能叫人把心捧出来给她擦泪。 可惜,这样的美人宫中有太多。 除却她的弟弟,无人关怀半分。 燕玓白并不会劝导人。 听闻阿姐要嫁走是意外了些。却也未曾觉得多么难过。 毕竟人总是要分离的。 只是她日夜在自己这里哭,实在是耳朵起茧。 他不明白,这又有什么好哭的? 他鲜少流泪,那是耗身子的坏东西。 然在姐姐到来哭诉,少年还是会扬起体贴的笑,假模假样宽慰。一连数日,直到轿子抬入宫门,距离阿姐出嫁只剩一日。 燕玓白做完了白日里一字未动的功课,一如既往合衣闭目。月上梢头,衣襟却被一只手扯开。 他猛睁开眼,袖中刀已冒尖。却看清,本该在宫中试穿嫁衣的少女坐在他腹上泪如雨下,见他醒来,羞耻又恳求道: “阿弟,你帮帮姐姐,帮帮我…” 本就漫长的夜,那时长得难以置信。 眉眼,鼻尖,喉颈…无数带着泪意的吻,少女十五岁,正处最美好的年纪。 较旁人更为丰盈的躯体,绵软,柔韧,是条卸了鳞甲的美人蛇。 他的衣裳渐失,那只手摸上自己。而后,她半躺榻间。深夜的月照得赤Ⅰ裸Ⅰ的身上蒙了一层珍珠似的莹润。 阿姐分开了自己,哭着笑:“你看,你看看我这里。阿弟,李家心知我非真公主,父皇此举是把我往火坑里推。我若被父皇嫁到陇西,他们定不会善待我。阿弟,阿弟!” “阿姐最疼你,最爱你。阿弟,你当真忍心?!” 皇家,高门。乱Ⅰ伦虽不光彩,却也寻常。 若真要如此,似乎也并非不可。左不过就学承德帝,霸占自己的女儿囚着, 过两年改个身份便是。 燕玓白那时十岁,其实不过稚童。 许多事上懵然,却在少女撕扯他的绢裤时别开身体。 女孩一愣,忽地撕心裂肺:“为何!为何!你当真忍心看到我嫁去狼窝?那个家主五十余岁,他足够做我的祖父!t阿弟,太子,你便不能为了我争一争?母亲死了,是谁含辛茹苦养大你的!你说啊!” “你我是姐弟。” “不是!我们不是一条血脉!可以的!可以的!若我怀了孩子,我不会认他,我我躲起来,你成全我,我求你了!”她恨不能跪地求他。 此时回忆,可真要说一句荒唐。 稚童木直着身体,少女的馨香充入鼻腔。熏得他面无表情。 她惊喜:“你同意了,是不是?” 他未语,沉默任她一番急切的上下其手。 东宫的月似乎比冷宫的亮堂呢。 然不到半晌,燕悉芳不敢置信地抬头:“你你是天阉?” 天,阉? 稚童困惑垂眸,“阿姐说什么?” 她踉跄倒下 “你是…你不行。为何如此?” 阿姐哭得不能自已,稚童一动不动。再不曾向以前一样宽慰她。 …少女脸上的绝望却叫他觉得畅快。 那一次,燕玓白学会了勾唇。无师自通得来了属于自己的微笑。再不会挂上旁人教导出来的柔软- 他是极幸运的近亲产物。美貌,聪慧。 只是,总要在这幸运之下稍稍舍弃一点小东西。太过完美,天反而不能容之。 手里的东西是冷的,没有血流的充盈,仅仅是排泄用的器具而已。 杨柳青感到每一个毛孔都在排斥,胃底翻涌。她甚至难以稳定自己乱颤的眼球。 好恶心。 拥住她的少年不知何时碾起她耳后肌肤,蜷起身体,他蹭动她。明明是那么猥琐的动作,他做时却好像尤其自然而然。 “多少女人都盼望朕如此对她。” “可,”他一瞬笑出了泪花。 “朕想给也给不了啊!哈哈哈哈哈哈!” “杨柳青,”燕玓白抓紧女孩的腰,狠得恨不能箍碎她的股。 青青被迫与他胸膛相抵,肺腑中的血气随时都要喷洒而出。而几欲用手臂杀死她的少年快活地头皮发麻。 “这才是秘辛。”什么伤疤,算个屁? 如鬼如魅的嗓,闻者无不毛骨悚然。 “朕告诉你了。知道以后怎么做么?” 挟她的力道松缓了一个呼吸的空隙。 杨柳青喉头胀痛。 “奴明白。” 从今往后,别想逃出他身边。 否则,这就是杀她的因由。 “好。”燕玓白舒眉展目,立即抛开那道旧事。他很是欢喜地放手,躺在青青腿上煞有其事道: “杨柳青,朕的阿姐快要回来了,你说安排到哪里好?我记得她最喜欢绫罗绸缎,只要是富贵的东西她都不嫌弃。好东西不缺,可全部搬去也装不下” 燕玓白认真地掰了手指,絮叨着往后的安排,满眼的期待。 杨柳青艰难地把情绪调整到与他同频: “公主戴孝,不可富贵加身。” 燕玓白一下子坐起身:“不错。朕令工匠来,改个清净的大院子给她,让她好好戴孝,悼念亡夫幼子。你说,朕要不要再抢几个孩子给她养养?排解排解愁绪?” “此,不妥。恐怕让世人多舌,更叫公主处境为难。” “好说,朕拔了那些人的舌头。” 青青无话可说。 燕玓白自顾自笑,隔了会,忽地盯她: “萧元景马上回朝,你高不高兴?” “我,”她窒,少年眉毛上扬,好整以暇,不甚友善的架势。 她顿了顿无奈道:“蓟州叛军平息,陛下江山稳固,奴自然高兴。” 燕玓白拖长尾音:“你看着可不像高兴的样子。” 杨柳青:“奴不喜欢萧大人,奴确实不晓得该为何高兴。” “哈”,他幽幽弯眼,“那朕要晋升萧元漱,你生不生气?” 她微笑得体:“陛下晋升谁,贬斥谁,奴都无资格生气。” “为奴者,不该,也不会生气。” 女孩的语气平淡轻缓,和性子一样。无论如何寻觅,都难找出一点不符的情绪。 不管冷嘲还是热讽,都和拳头打入棉花一般。 燕玓白的唇角倏地绷直,说不上来的烦。 前几日还能回句嘴的人,突然将假脸扣在了血肉上。 他冷笑: “你还真是个尽职的奴才。” 青青俯首:“侍奉陛下是奴之幸。” 少年嗤之以鼻:“滚。” * “王大监今日告假?” “出宫采办些物什。” 路过的小太监恭维完了,得来这么一句,忙笑:“是为了那位公主吧?” 王大监未说不是,小太监心中便有了数。 面白无须的男子换上便装持牌出宫,七拐八拐到一茶馆,微低头,抬袖遮脸上了楼。 老板娘一见,立即呈来一把钥匙。 男人接了,顺之来到三楼厢房。床榻矮桌一应俱全之所。 里头早坐了一个精心打扮过的女子,见声响,放下手里篦子横眼: “来了” 他便笑,上前揽住人。地上眨眼功夫铺了满地衣物,云雨过后,王大监撑首,俊秀的面庞低垂: “阿芝,你那位小妹妹很厉害。若非她帮你们休沐,你我倒难成今日的床笫之欢。” 吴玉芝抹了抹唇上被舔花了的口脂,贴着他胸膛冷哼: “王避,你今日出来是为那悉芳公主采办吧。这点功夫还要约着我来一场,倒真是急色。若你是个有把的,后院的姬妾怕要装不下了。” 这话若是旁人说头已经掉了。王大监却没生气,反而更加笑得欢: “你生的又不美,还爱醋。若我真有把,或许便不会瞧上你了。” 吴玉芝瞪眼,狠狠拧他腰一把:“说正事。我记得那小皇帝十分敬爱这个姐姐。你可否帮我换到那去当差?若我有前途,你岂不是能减些忧愁。” 一说这,王大监笑意骤歇。揽紧了人,他亲她唇一下,淡道: “这些不是你该涉足的。阿芝,你究竟何时才能知道我是在护你?我尚且如履薄冰,你去,我只会走得更小心翼翼。若是不巧蒙难,难保我会和你断了这段情。” “你要实在不愿意住掖庭,我能调你去文德殿整理书册。旁的,不可。” “我还有事。这钱你拿着,东市的胭脂铺子出了新花样,你且买来玩玩儿。” 衣裳重新上身,他似想到了什么,回首凝床上生闷气的女子。见她十年如一日地爱耷嘴,又笑一笑。 “如今的景象,焉知多久变天。陇南萧家此战一举成名,你可曾想一想代表什么?阿芝,你不该将眼光都放在后宫。” “若朝堂更迭…” 他叹:“这些我本不该和你说,罢了。她也算聪明,在宫中对你们避之不及,你们安全不少。” “我会暗地帮一把那丫头,就当她替你完成执念。到底造化如何,看她自己了。” 夜里,青青听到邓猛女这些话,不免有所思。 “王大监竟然会和吴姐姐说这些吗?” “我也不大懂。” “刘媪最近如何了?” “她啊,老样子,整日板着个脸。你走了之后,那里也没意思了。往后我又不能常来,真不知道这日子怎么过。 不过,你让我打听的悉芳公主人是不错的。王大监说她是个温顺卑弱的女子,小小年纪嫁给老头,很可怜。好不容易生了个儿子又被马蹄踩死了。和小皇帝的风言风语真假未知,但从前极少有人提,恐怕也做不得数。” “我知道了,帮我多谢她。”青青点头,两人又说了会话,到了熄灯的时候。 她有些累。 白日帮燕玓白选妆点宫室的绫罗,他偏要说红色的喜庆。她指明服丧之人不可配红,他又抽风,非说她嫉妒他对阿姐好。 真是个莫名其妙的人。 憋了半肚子火,杨柳青还是哄着他,又把事宜都安排了大概。 燕玓白满意了她才得以回来。 今夜的睡梦和往常没什么不同。 至多就是,手里总觉得抓了一坨东西 天阉?但她所见,所触,那地方明明是完善的。 忽地,她手指弯了弯,一个冷颤闭上眼。 殿内,燕玓白睁着眼,睡不着。 渥雪来回进出十几趟,也哄不睡这祖宗。自个儿眼袋拉得老长,站一边险些要晃倒。 陛下冷不丁出声了:“那杨柳青到底是什么人。” 渥雪登时清醒,眼珠子轱辘转三圈,道: “不是好人。” 燕玓白一枕头扔他脸上。渥雪哎吆一叫:“奴婢再查!再查!” “她祖上几代都搜了个遍,你要如何再查?” 这倒是真,渥雪讪讪,燕玓白躺着语气乏乏: “你说,这杨柳青一门心思往朕身边凑,又不争宠,是为了什么?” 还能为什么?渥雪来答,必定义正严词: “她的段位不一般,深谙欲擒故纵,欲扬先抑。先在陛t下身边充贴心温顺的角,后拽着陛下逐步信任,再之后沉沦,成功将陛下诓得非她不可了,那会要什么可就都手到擒来。她心机深沉啊。” 燕玓白斜他眼:“朕瞧你也差不多。” 渥雪立马扭脸:“奴婢冤枉啊!” “滚。”燕玓白背身,盯着雕刻精美床围要笑不笑。 杨柳青这怪女人,看着驯服了,其实还装着呢。 他不信他撕不毁她的面具,碾不碎她的骨。 虽然…她好像也没有那么讨厌。不对,这时他该记挂阿姐,怎么又想到她了?! 少年恨恨扎进被子,却怎么都睡不着。 半晌,“渥雪!朕要去临幸妃子!随意挑一个!” 月容夫人匆匆打开宫门迎接,入目便是一张臭脸。少帝一言不发冲进去霸占了床铺。冷声念叨。 美人睡在地上一声不吭地听了半晌,慢慢皱眉。以为自己听错了。 陛下说的是,气死她,气死该死的杨柳青? 再听,好像还是这个。 她凝眸,想到最近那些流言…忽地心中一紧。 至于要被气死的杨柳青… 一翻身,梦里稀里糊涂抽了发癫的燕玓白一顿。 唇一弯,她发自内心扬起笑容。 * 再大半月,钦州。 少帝下诏,特准胞姐回京养身,天下哗然。更出乎意料的,李二公子全程相护,算得上李家重视。 这位乃李家最为出色的嫡系子弟,若无意外,家主之位得是他的。 此次护送,李家给足了这继母面子。 素白的马车里,纤纤玉指拨开一道门缝。前方马背上的青年男子当即回眸: “母亲?” 目光落在那只染了半簇凤仙红的指甲上。 女子的声音绵软柔媚。含了幽,低低地更勾人:“无妨,我只是想看看到了哪里。二郎,天要黑了。” 黑云烟成,是暗了。李明绍心领神会,“原地休息吧。” 此处无客栈,亏得李家早备好帐篷,原地安营扎寨。 公主的那所层叠包围,是极安定的。 用了晚膳,贴身侍女去烧水。外头府兵闹哄哄地吃肉。李二公子许是受不住嘈杂,待在自己的帐篷未走动。 深夜静谧后,中间静静退出两个侍女。 红日再升时,队伍又重新上了路。 同样往上京去的还有一队人。 萧元景风光回京,剿了许多战利品。随行的陈冕乐呵道: “那小子有几分厉害,竟真知道那些神棍的老巢。什么玄巾当立,一群臭鱼烂虾,真碰上硬的一个比一个死得快。” 萧元景瞥眼后头青顶小车,行得稳稳当当。 他回首,放下竹帘。“他自称在青云山当道士,那神棍也曾是青云山外门弟子,不算奇怪。” “不过,”陈冕笑着接上:“他不简单。” 萧元景这一趟剿匪,打开始那会其实不顺。 蓟州处南方,树多山多。地形错综复杂,原住的山越人又不同汉人,语言难通,寻觅贼首之路相当棘手。 他虽杀了一大批趁乱撑旗的乌合之众,但杀完这一批,那一批就另辟一地揭竿而起。 而不远处便是江东,水路四通八达,他们逃去那里对不善水性的北人来说更是一桩麻烦。 萧元景心烦气闷,在蓟州驻扎了十几日也不见情况好转时,一跛脚青衣小道士忽然求见,指明贼首所在。萧元景带兵一去,果真发现了神棍,立马绑了那一串人斩首示众,又一把火烧干了搜刮来的道书与头巾。再派陈冕恩威并施,发放米粮之时抽板子,这才震住余下百姓。 而那青衣小道士却死赖着不走了,非要跟着他们去上京。甚至自言要助萧大人一臂之力。 萧元景初听,直觉这少年可笑。 却还是带他上了路。 陈冕问及缘由,萧元景无可作答。最后只说:“或许他有几分真本事。” 陈冕是不信的。主公最摒弃鬼神之说,一个十七的小道士除了张骗人的嘴什么也没有。哪里能助力?不过是看他可怜罢了。 “那少帝的胞姐约莫也和我们同时回京,若只是她回来倒罢。那李二却也跟来了,只怕要掀起风雨。” 陇西李家绵延三百余年,势力之大可见一斑。萧元景之父本是帮李家练兵的区区武将,借陇西势力发迹,才盘踞了陇南。两家之间早有嫌隙。 李二既然亲自前来,怕也存着拜见少帝之心,更为制衡萧元景。 陈冕自然烦扰。 一山不容二虎,西北就这样大,你起他便落,谁都不能眼睁睁瞧着地盘没了。 他冷哼:“那少帝也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 此举最得利的反而是皇家。皇权暂且还没到颠覆的时机,二家此时入京,到底不同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届时受制于皇权,若真出意外 又是一场波澜。 萧元景却镇静,“不急,先休息。” 青顶小车停下,一秀气的削瘦少年缓缓行下朝他们而来。 少年生的秀美纤长,乍一看姑娘似的。行动却不便,下车的姿势笨拙,似乎右脚不大舒服,虽竭力纠正也还难免局促。惹得马夫忍不住暗嘲。 陈冕看在眼里,不大满意。不过待人到了跟前,依旧笑眯眯地请他落座一同用膳。 他微微斟酌后问:“奉安,你自小便是孤儿?” 名为奉安的少年腼腆颔首,拘谨道: “陈先生想问的我知道。其实也无妨的。我自小便流浪山间。幼时曾有母亲,只是母亲未婚先孕生了我。又不知父亲是谁,便如此了。” 他脸上未有悲伤,说到身世时也不过笑一笑: “我被道长捡走前还为富户少爷养过马,也是有趣的回忆。” 似这等身世不少见。陈冕懒得怀疑,顺嘴道: “容我直言,我们虽能为你置办宅院安定生活,可你毕竟蓟州出身还曾做过道士,如今天下怨怼之际,恐怕要引人非议。” 奉安点点头,忙道: “我知,其实我入京是” 他停顿,有些为难地看了萧元景一眼。萧元景放下酒盏,沉声:“你尽情说。” 奉安这才不好意思道:“我是为去上京找我的血亲。” 陈冕侧目。 少年看他们两眼,忽而松开领子,伸着瘦出骨节的手自里取出一块碎玉佩。 “这是我生父留给母亲的。母亲舍不得当掉,传与了我。” 萧元景望去。玉佩成色不错,却不是最好的。碎了更不值钱。他正要随意敷衍两句,“龙纹?!”陈冕素来眼尖,突然厉声,夺过来仔细翻看,见上头当真刻着模糊的盘龙纹。大惊失色: “你是什么身份!” 萧元景眉一蹙,盯向少年。 “我”奉安歉疚。“说来如今的陛下,应当与我同父。” 陈冕迅速盘算:“你十七,承德那次先帝巡游大晋,确实在蓟州度过一月!” 萧元景啪地捏断筷子,便见那瘦弱的少年低脸拱手: “对不住,先前隐瞒了二位。”——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3-09-0422:29:15~2023-09-0619:20: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苞谷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略略略、Aurora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苞谷50瓶;copper5瓶;SunShy3瓶;略略略2瓶;天涯双客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为庆贺萧元景得胜还朝,宫中开始着手操持一桩接风洗尘宴。 杨柳青换好衣服一开门,漫天飞雪。地上积了厚厚一大层,踩进去顷刻没过脚背。 冷。 她又折回去,套了一层塞了稻草的袜子。隔壁探月也起了,迷糊道: “杨御侍,今儿是不是冬至?我夜里被风嚎得魇着了。怕是要晚你许多。” “似乎是冬至,你睡着吧。我先去。” 裹紧了脖子,撑一把伞。但天气阻碍,到咸宁殿的时间还是略迟。 燕玓白一反常态地没赖床,甚至穿金戴银打扮得花枝招展,早早坐着揽镜自照。 杨柳青进去时,渥雪正好转脸去取新制的头冠。见她来,脸上笑顿时冷了,腰一扭别开她胳膊。 渥雪讨厌她这茬一直就没变过,青青不在意。跨进偏殿,见那人兴致勃勃地摆弄头发,她眉心跳跳。 “陛下。” 燕玓白头也不转,急吼吼道:“你来得正好,替朕描眉!” 妆台上摆了好些笔,粗细不一,蘸取的颜色也不同。 杨柳青在后头偷窥了下,少年面上是异常兴奋的笑意,气色都比平常所见要好得多。t 气色? 她再看一眼,那张脸细腻白皙,但眼下一道淡淡的痕杨柳青讶异: “陛下不先敷粉?” 燕玓白笑意满满的眼珠子登时定格,死死瞪着铜镜里红光满面的脸半晌,恍然大悟: “是啊,朕居然没施粉!来不及了,阿姐快到了!杨柳青,帮朕抹粉!快!” 从没见过燕玓白素颜… 当时指出伤疤就差点被掐死,这回光明正大看了居然没事? 她微微蹙眉。 妆台上的粉盒哐啷铺开,燕玓白一把挥开眉笔,胡乱伸手挨个扔开圆盖,各种颜色的粉一下映入眼帘。 杨柳青屏气,不让那香气扑鼻的粉尘窜鼻腔里。但距离太近难免有点呛。 手中塞来一只厚实的软毛扑子,燕玓白催促:“愣着干什么!若耽误了朕唯你是问!” 硬着头皮,对着燕玓白火急火燎的模样,那句不会梳妆最终还是没出口。她轻声:“是,请陛下坐稳。” 燕玓白朝她抬脸,闭上眼。 杨柳青抓着刷子,想了想蘸了些贴近燕玓白肤色的颜色,着重遮了眼下的伤痕。而后又扫上一层掺了珍珠的莹白。 眼的弧度顺畅斜飞,很是勾人。再认真端详,妆感没平时那么浓,她继续蘸,燕玓白忽地挥开她,背过身喃喃自语: “今日要简洁些,不能浓粉,不然身上要脏” 不知是不是太激动,少年抓着眉笔竟怎么都难下手,手腕剧烈颤抖,临了了深深喘息,咬牙切齿:“杨柳青!杨柳青!” 眼前立即越过一只皙白的手,燕玓白恍惚一瞬,青青已经拿过眉笔,“陛下,莫动。” 她未因他的异态露出惧意,依旧平平淡淡:“奴手艺不佳,陛下不要介意。” 燕玓白莫名安心些许,嗯了声:“快些。” 想过他应该很是怀念那位悉芳公主。 但这样的神态,还是挺奇怪。 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是寻常的姐弟,被皇宫这个大染缸染得畸形诡异。燕玓白,竟还是那么看重她吗? 青青盯着他逐渐浓郁了的远山眉,默默抿唇。 到底是一母所生从小一起相依为命的血亲吧。 她放了笔,抱来铜镜: “陛下请看。” 燕玓白压根没心思在意妆容,胡乱点头,又去衣橱里捣腾新衣裳。红绿黄蓝玄丢满了大殿,最后又穿回了开始的一件。 燕玓白戴了串九色璎珞,犹还不满,却无奈时间不够,只能阴着脸坐上龙辇。 这时渥雪也拿着头冠过来,路上簪好,便往设宴的琼花门去。 坐上的妃嫔等候多时,蔺相更老神在在地品茶。叛军危机解除,他却仍旧高兴不起来。 再看那打扮得神仙一样的小皇帝,蔺相转脸,招来一内侍: “人到哪里了?” 小内侍答:“进玄武门了。” 蔺相颔首,眼风倏地犀利:“公主那队人马呢?” “说是和萧大人前后脚到,方才却没传信来。奴婢再去问问?” 这头人刚走,燕玓白便率着人大摇大摆入了垂花门。蔺相绷紧老皮,重重哼一声。 妃嫔们纷纷起身行礼,燕玓白没理。渥雪示意她们坐下,杨柳青站在帝座左侧,一下便感觉所有的目光都汇聚过来。 虽然看的大多是燕玓白。 抬脸的功夫,下头萧元漱正巧移开目光。青青默,心觉最近恐怕要有些事了。这些天时不时在房里看见老鼠死鸟什么的,已经够麻烦了。 默默叹口气。趁着嘈杂,她不动声色打量了下蔺相。 第一回正面相见,这位老人似乎比印象里的更清瘦几分。 家国都担在一人身上,压力可见一般。 燕玓白浑然未觉底下人的不满,自顾自地不断伸脖子眺望前方。百官后妃禁不住心中咕哝,这陛下是有多敬爱那位胞姐?大庭广众之下一点头尾也不顾了。 在外,萧元景还朝的势头远超公主回京。这本没什么值得置喙的。那位是大胜仗了的大将军,这是个丧夫丧子的晦气遗孀。 一喜一悲,本就不该放一块设宴。 要不是小皇帝固执己见,非要第一时间看见自己的姐姐哪里有人在意那燕悉芳。 至多说上几句皇家秘事充乐子。 杨柳青也和大家伙一样,是个吃瓜群众心态。 不过她有点期待,如果这位公主对燕玓白影响力真这么大,能完全牵动他的思绪或许,多了条能帮助他早点收获天子气的路径。 座下,不知谁带头,官员敬酒,皆恭维燕玓白喜得良将。 燕玓白心不在焉敷衍,焦灼地等着阿姐归来。 蔺相看在眼中直道没救,丁点也不想再管。幸好,不多时传来小内侍的高呼:“萧大人到——” 兵甲相撞,发出沉稳的交响。冬雪下,高大伟岸的青年男子稳步而来,便是不露喜怒,也让人觉得意气风发。 正是萧元景。 男人从容不迫低头行礼,杨柳青凝目。 虽然不知道他现在的天子气数值,但不出意外一定增加了。民间与朝堂上的威望也非同小可。 难不成他真是天命所在? 下方蔺相立即起身,上前请燕玓白率文武百官前去迎接。然刚低声要他客气些,燕玓白哐站起来,打翻一桌酒水。 众人齐齐怔住。 少年描摹精致的脸阴黑,将上来拦的渥雪一脚踹开:“阿姐呢?!” 萧元景沉眸。 自外跑来的内侍胆战心惊:“公主殿下方才传来急报,说是路上雪深车队难行,需等雪化些再——” “该死!” 燕玓白歇斯底里,根本不管萧元景还在。双眼猩红地胡乱抓了把酒壶狠狠砸上内侍脊背:“为何不早些去扫雪!阿姐若是冻着了朕杀光全宫!” 少年忽然癫狂一路打砸,将好好一个宴席搅得天翻地覆。妃嫔几度惊叫,却唤不醒少帝神智。几次暴喝下,燕玓白头上新制的冠不知滚哪儿去,站龙椅上披头散发仰天哀嚎: “阿姐!阿姐啊!” 声之凄厉,刺得在场百人不约而同想捂耳。 都以为少帝还要作乱时,燕玓白赫赫地猛喘几口气,蓦地拔腿就跑。 蔺相大惊:“快快拦住陛下!” 燕玓白不管不顾拔了门前侍卫的刀,“来一个朕杀一个!” 蔺相险些气背过去:“陛下这是!”话音未落,眼白一翻,晕了。 这下又是一场惊呼,一群人忙七手八脚接住蔺相,萧元景上前一掐其人中把人救醒,就听趴地上的渥雪艰难道: “陛下,别,别——” 别发疯出宫啊!!! 嘶!奈何肚子被踹得实在直不起来,渥雪几近绝望地想爬着追人。一干臣子宫妃却犹有惧怕地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踏出第一步。 渥雪气急,却自己也未动,望着那道背影咬紧后槽牙。 说不怕是假的。可必不能放任陛下就这样离开。 正为难之际,一道女声恍如天降,佛音似的稳住众人: “我去跟着陛下,外头有义符大人在,陛下不会出事。渥雪大人去抹些药候着便是。” 渥雪愣,杨柳青? 在场众人齐齐看向身后。 竟是一平平无奇的青衣小婢。这小婢对他们行完礼,便飞身追着少年而去。细瘦的身影风一样消失在雪中。 满堂皆客,却独她一人直前。 渥雪捂着肚子,本还不甘心这救世菩萨是杨柳青。可眼睁睁看着她跑得越来越远,一点也不停顿,忽地哑口。 良久,恨恨一锤地。 * 燕玓白的发疯情理之外也情理之中。 但他忽略了今天一身行头的重量,刚跑到宫门口就歇了脚。杨柳青身上轻,迅速追到人。琢磨着怎么说才能让他冷静点之际,燕玓白面无表情,唰——把身上的衣服全扯下扔了。 耳饰,璎珞,佩环,满地金银玉。 从头到尾目睹全程的青青原地石化 这还不够,燕玓白仿佛感觉不到冷,脚一蹬鞋袜全部甩掉,脚背踩雪里冻得通红。还没停,他继续丢,脱得只剩一层里衣。满眼银白的大雪天里经风一吹,薄而无肉的身躯全显露个彻底。 直到要开始撕裤子,青青实在是不忍直视,冲上前去抱住人: “陛下!” 燕玓白咬牙切齿推她:“放开!” 杨柳青死死揪住他后腰上的肉,狠心一掐,燕玓白通身颤了把。她见状忙改手捧他扭曲狰狞的脸: “若让公主瞧见您赤|身|裸|体岂不是为难?!传出去又要被胡乱编排!” 燕玓白猝然瞪大眼,模糊的眼前忽飘来一阵白雾。雾过,露出女孩平实的眼睛。目光下移,肉粉色的唇瓣不住开合。 他瞳孔缩了又张,蓦地闭目一瞬,盯着那张不大不小不厚不t薄的唇看。 少女的劝诫喋喋不休。 听不进去,但燕玓白浑身躁动的血平复下来。就这么站着让杨柳青继续捧脸。 青青说了一大通,一面仔细观察。发现燕玓白的神态明显沉静,不由松口气。于是弯腰去捡地上的衣服,一旁燕玓白突地打个喷嚏。愣了三秒,随后默默把鞋袜穿了回去。 她侧目:? 少年又一动不动。 杨柳青大致明白他的别扭,一言不发将衣服给他穿好。而后问: “陛下,回去吧?” 燕玓白盯着雪地吸鼻子,头顶被风吹地翘一簇毛。一摆一摆。 杨柳青克制住自己看那搓头发的眼神,犹豫片刻进言:“萧大人不可怠慢,漱才人也不能再随意斥责。公主虽还未到,但可以现在派人去清雪,晚上便能团聚。” 她慢声哄:“好吗?” 燕玓白斜眼,杨柳青把声音放到最轻,像以前哄小狗小猫似的尾音柔缓上扬:“好么?” 清清润润,像清早顺着绿叶嘀嗒落下的露珠。 挺沁脾润肺。 “”燕玓白红唇上扬,懵里懵懂笑开了花:“好啊。” 杨柳青被这笑摩弄得心里不太对劲。匆匆点头要去捡首饰。胳膊突然被一拽,随后踉跄地被方才还妥协的少年拉着疾步而去。 寒风烈烈,少年漂亮的眼珠晃个圈儿睨着她,咧嘴的弧度恣意又狂傲。 “你随朕去找阿姐!”—— 作者有话说:白:发癫是常态,真假无所谓。 不过也快不能发癫了~ /时至今日也不敢隐瞒大家了,最近这么鸽一是因为手速太慢,二是特别困总是昏昏沉沉不知写文为何物(bushi)π_π,真的很抱歉,我真的真的会努力调整状态的! 感谢在2023-09-0619:20:09~2023-09-0821:47: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略略略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opper5瓶;略略略2瓶;群子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义符闻讯赶来。宴会的主客萧元景也未耽误,趁乱同一直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妹妹说了几句话后便要去找人。 萧元漱一把拽住他,泪眼婆娑:“元漱在宫里不开心,不想——” 萧元景脸色一重:“元漱,说话须当心。你同陛下还嫌隙着?” “我…” 萧元漱咬唇,眉皱成八字。不知如何回答哥哥的问话。 她满眼都是方才少帝癫狂疯魔的模样。 萧元漱不是没见过燕玓白各色神情。 但如此骇人的,浑身抽搐涕泪横流简直像是鬼上了身的架势当真是第一回碰着。先前她还嗤之以鼻宫中对燕玓白的惧怕,如今亲自目睹,一时间身体都忍不住发僵。 这是那个少帝吗? 萧元漱此时真是不解,那杨柳青是怎么一点也不怕拔腿就追去的? 不论如何,萧元漱此时都打心底不想待这地方。她瓮声瓮气: “早知我也像那个温氏女一样不来了。” 萧元景没有过多时间去宽慰妹妹,不过提及月容夫人温菩提,他顿了顿,道: “若没记错,当年她是不是许给了李明绍?” “就是她。怕是知道李二要来,所以躲了吧。”她说着撒娇:“哥哥,你帮我——” 萧元漱摇他胳膊的手还没攀上就被轻轻拂开。萧元景浅声:“放心,不会叫你等太久。” 萧元漱只好点头,目光遥遥望向宫门。 满地银装之下,一红一青两道影,不顾身后众人的恳求,滚球儿般飞出了高高的宫墙。 “奴——” 鹅毛冬雪,一点赛一点地往口鼻里挤。霸道封住女孩呼之欲出的声音。 杨柳青冻皱了脸。 燕玓白似乎很熟悉金吾卫的追踪,刚出门就拐进一处九曲十八弯的巷子,上摸下摸扒出一个狗洞,里头一只木箱。打开就是好几套各种形制材质的衣裳。竟然早有准备。 也是,他往前没少溜出宫。 燕玓白随意抓一件衣裳,“换上。” 青青一看,灰扑扑的破烂… 她为难地套好麻衣,看着燕玓白打扮成寻常小公子的模样,不禁想再劝一把: “陛下,要不…” 燕玓白毫不犹豫,“不行。”说罢突然一捂腰: “你先头是不是掐朕了?” 她马上把劝诫憋回去:“…没,没有。” 燕玓白眼刀剜她:“接到阿姐了再和你算账!” 杨柳青默默噤声,把发鬓弄乱跟着燕玓白一道往外走,然而一会后,燕玓白站在巷口,喘着粗气恨恨道: “你知不知阿姐走的哪条路?” 她本就累,闻言眼前一黑:“陛下不认识路???” 居然被他最讨厌的人质疑了少年黑瞬时脸,“朕不识路怎么了?!” 他只是一时情急,忘了问而已!上京他没少逛! 又张望几下,少年烦躁地做了决断: “他们西北来,我们往西北去。” 正值冬至,家家户户多围炉吃热汤饼。城中除却无处可去的乞丐与被栓在外头的奴隶,并无什么人。 二人走的还算顺遂。 杨柳青走了一段路,本能的开始躲避那些神情麻木的人的眼睛。 有个别盯着她与燕玓白,嘴唇蠕动,大约是在念叨着什么食物。 她紧紧绷着脸,燕玓白则浑不在意。直到穿过这道街,他忽然停脚睨身后: “你什么表情?” 青青一顿。 燕玓白哈哈笑了:“杨柳青,你同情那群两脚羊?” 这人吃人的时代,君王亦不把子民的命当命,甚至不当人。 她窒了下,潜意识抵触两脚羊这称谓。见燕玓白满脸兴味,青青漠然敛眸: “奴不敢。” “得了。”燕玓白环手,皱皱眉:“少来这套,快点,马上就能入京郊。” 青青一言不发。 京郊确实不远,少年的判断也未曾出错。果然,远处隐约有一片蓝色旗帜高高飞舞。杨柳青判断,当是家徽一类的标志。脚下是深深的积雪,说明先前来禀报的内侍说得没错。 悉芳公主一干人应当离京城不超过七八里路。 燕玓白越发激动,甚至攥着拳提衣奔去, 青青被雪冻得脸上刺疼,低头一看脚底下,已经是到大腿的深度,再走就要陷进去了,必得把腿冻坏。 可侧眼一看,燕玓白仿佛压根没感觉到冷,那股子疯劲又上了身。他腿长些,竟然开始连扑带爬。偌大的雪地里破开一道凌乱的痕。青青奋力一伸腿,不好! 一只脚裹里头了! 她只好拼了命扑腾,暗暗着急萧元景义符那群人怎么还没到。 虽然对燕玓白这人抱有的情绪大多复杂且负面,但既然决定站出来找他,就打定了不会让他出事。 起码完成任务前不能。 真让燕玓白这么去找燕悉芳,他在百姓间的威望可能会降到负数。如果开局送的5个数值 青青头疼极了。 眼见燕玓白离自己越来越远,她忙撤后,把腿拔出来,再垫脚去追,一面道: “陛下,您慢些!” 然他恍若没听见,自顾自往里头扎。青青无可奈何,又唤他一声,企图找别的路突破。 倏地,一奇异的“梭梭”声破空而来。她忙一看,发现不知哪飞来一寻常装扮的人,朝他们扔来一块木板,随后一跃站上,脚下一使劲,“刺啦”压出重重一个坑,随后鹞子翻身,眨眼功夫手里一把长剑就往燕玓白脖子上砍。 又是刺客?! 杨柳青险些一栽,连忙急呼:“躲开!” 燕玓白振奋的脑筋跳了跳,突觉头上有股背离的风向。登基后成天被刺杀的警觉霎时冒头,身子往右偏去,顺手抓出一个雪团往背后一砸。 刺客一击未中,坠入燕玓白身侧的坑里,明显陷进雪中。 燕玓白这会终于被动清醒,猩红的眼恶狠狠刺向来人:“该死,阻我好事!你又是哪个派来杀朕的!” 刺客冷笑,自然不会回答他的问题。剑再度砍过来,双腿也逐渐将雪壁挣开。 倏地,一团团雪球砸他跟前。燕玓白一看,正是杨柳青扔来的。他目光阴了阴,不甘心地咬牙,抓紧机会原路后退。 杨柳青在雪少的那处攥雪团子,一面砸一面喊他快些出来。又是几番追逐,燕玓白直接卸了衣裳,穿着薄薄一层中衣逃出生天。 走前杨柳青团了个大的,和燕玓白一块猛地砸破开的道上。 那刺客的身手似乎很不如上回宫中的女子灵活,情急之下将剑甩来,意图把燕玓白扎个对穿。 然两人比他矮上不少,雪地又能缓冲力道。这路一堵,一对少男t少女直接逃之夭夭。 路上,杨柳青把身上的破麻布披给燕玓白,一面粗喘着引导: “陛下,宫中有内应。行踪暴露,必定还有别的杀手!我们只能回京城,义符大人应当已经赶来,萧大人也不会放任他们作乱!” 燕玓白牙关紧咬,偏生就是不往宫门走。 杨柳青口干舌燥:“公主有李家府兵护卫,定无事的!若陛下此次当真遇害,公主该如何是好?她只您这一个同胞弟弟!” 少年漫无目的乱窜,就是不肯。这时身后一串急步,赫然是方才那刺客: “暴君拿命来!” 她心脏骤停,厉声:“陛下!” 燕玓白面无表情,蓦地停脚,冷冷看着杨柳青: “这么为朕着想啊?哈,你可真贴心。” 青青一愣,生死关头居然还说得出这话? 胸膛大力起伏,饶是她从小隐忍惯了也不禁气急,一时把身份之别全抛在脑后,怒喝: “你若这么想死,方才又逃什么?你若真那么在乎你阿姐,为何又把她置于这种口诛笔伐的境地?你可知你一死会天下大乱?多少百姓又要沦为盘中餐?不,你明明都知道!” 女孩气愤不已,一双眼控制不住地瞪得大而圆,唇瓣因愤怒而充血,两手亦攥得紧紧的,浑身绷着力恨不能现在就打晕他。 杨柳青这会心脏刺疼:“你何必如此折腾,平头百姓无辜。” 她不爱骂人,一番肺腑之言中一个脏字也没有。却叫人听出满怀失望。 “…”燕玓白方要出口的讥嘲猝然被她沉痛的眼堵回。 他额角青筋毫无预兆地剧烈跳动一下。牵得脑里头疼。 燕玓白唇难以控制地微颤,不悦地欲要反驳,不想利刃之声近在咫尺,杨柳青几乎是第一时间推开了他!下一刻,少年眼仁陡竖成条直线。一阵箩筐摔倒的噼里啪啦,那刺客被一只鸡笼套了头,“快来!” 从未听过的女声一唤,杨柳青立马扶起燕玓白,顺着那道鹅黄色的衣角扎进小巷。 穿过巷子,赫然是一片新的街头巷尾。 刺客已甩开。燕玓白裹紧了麻衣,忽地一把甩开杨柳青的手,冷冷靠墙而立。见燕玓白无事,青青抿唇,撑着墙缓过气后和鹅黄色衣衫的少女道谢。 那姑娘正四下张望,“诶,有好多侍卫出门巡逻。” 听这一叫立即转脸。一张明媚富余生机地丰润面颊便朝青青咧嘴,她拍拍有些脏的衣裳,带了股不知哪里来的乡音道: “不谢,你们怎么惹上杀人犯的?幸好我躲那儿睡觉呢,不然你们就要没命了。” 青青明显感觉到身后燕玓白气息沉了。忙道: “我推他时弄醒你了?” 少女点点头:“我为了赶路好些天没睡觉,一下睡得死了。筐子不砸身上还真醒不过来。” 她为这回答松一口气,燕玓白当不会杀这女孩。青青瞥一眼燕玓白,见他手被冻得发紫,立即要把外套脱下来给他。 刚要脱,想起先前他的嘴脸,手又放下。 冻死算了。 她愤愤,拉住那姑娘四下一望。 金吾卫已出宫门,显然在找少帝。 她再看燕玓白,少年高高昂着头,好似…在赌气? “…”看来一时半会儿还不想回宫。 杨柳青勉力忍着,顺嘴问那姑娘:“听口音姑娘不是上京人?你有住处么?” 那姑娘倒老实:“我是蓟州来的,过来找我未婚夫。我没住处的,昨儿才在雪下大前赶来上京。” 说着生着冻疮的手不住摩挲臂膀,显然冷得慌。 杨柳青微微思考了下,想到了一个地方。 “若不介意,我带你回家暂住可行?姑娘贵姓?” “真的啊?”她认真点头,竟没有一点怀疑:“我姓薛,我同我未婚夫一个姓。姑娘叫什么?” 青青答了,她便喔一声:“你们是私奔出来的吗?我看你们年纪不大。” 青青脸一凝:“非是。他是我伺候的少爷,我是奴婢。” “这样啊。”薛姑娘收了好奇心。乖乖站那等着。 青青深呼吸,做了好会心里建设走神经病跟前:“少爷可要与我先回家暖一暖?” 一直不理会人的燕玓白蔑视地看她眼,嗤之以鼻。 “天冷,少爷担待些。”杨柳青打心底不想迁就,直接认定他同意,顺着记忆将二人带回了原身的家。 杨父杨母意外不在。大约是去走亲戚了。索性家里穷得要命,窗户一掀就是。 青青爬进去开门,麻溜地生火取暖,又翻衣服给燕玓白穿。薛姑娘喝了她递来的热茶,高兴地笑: “好暖和。” 燕玓白冷哼,嫌弃地把衣服扔远,一个人独享盆火,把她俩关外头。 青青懒得理,重新张罗。 薛姑娘盯着新燃起的火堆:“也不懂你们见没见过他。我未婚夫叫奉安,长得可俊了。还特别聪明,十里八乡地都夸他。他对我也好。他们说,他跟着来平定叛乱的萧大人走了。萧大人我远远看过,是个好人。都说萧大人比当今的小暴君更像天子,其实我未婚夫还挺有志向的。”——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3-09-0821:47:55~2023-09-1100:09: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略略略4瓶;天涯双客、群子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杨柳青心里咯噔,险些就要看向燕玓白所在的偏房。 幸而那里头安静,没有她设想中少年破门而出的迹象。 她低声提醒:“姑娘,此地是上京,天子脚下。” “嗳——”伸手烤火的姑娘傻傻抬眼,见火光中温柔却饱含严肃的目光,终反应过来,匆匆点头: “对不住,我在乡下待久了,不懂规矩。” 她说好,又闷闷揉揉眼:“我未婚夫从前也提醒我要规矩懂礼,我总记不住。” 女孩虽笑着,眉间却结了两条扭拧的细纹。 或许女性之间有独特的共情能力。杨柳青隐约察觉到,她提起那个俊美聪明的未婚夫时,有些淡淡的迷茫与伤感。 把火烧得更高些,挡住了那双逐渐湿润的眼睛,青青没再吭声。轻手轻脚翻找出一点米和菜干。 一旁的薛姑娘帮着她煮粥,嘴里一直说个不停。不过都是些零碎的今天偷果子明天啃树皮之类的事,还夹着点她念念不忘的未婚夫。 薛姑娘开心捧过一饮而尽。不高兴的事情说道了个七八成,心里的不舒服也就卸了力。 她又喝了三碗,满是感激:“杨姑娘,你家的菜干比我们蓟州的香好多喃。我在家连野菜根都抢不着。要不是我未婚夫有本事,常帮着大户写对联做灯笼,我们稀米汤都吃不上。” 青青凝噎,盯着锅里黑乎乎的咸菜屏气。 她吃不下去的东西竟有人能吃得这么满足,那些看不见的地方,到底贫瘠到什么程度? “蓟州离上京很远,姑娘这一路很艰辛吧?” 薛姑娘点点头,又摇摇头:“就几百里,我精着呢,一路没走错过。” 青青胸口一闷。 “杨姑娘父母呢?” 火稍稍降了下来,她神情认真,话里些微冒犯,但不让人觉得不悦。 “我父母在的,大约他们走亲戚去了,今日冬至。” “那就好呢,家人在比什么都好。”薛姑娘咧嘴。 杨柳青笑而不语,又将剩下的粥盛起,二人分别一碗。薛姑娘没想到面前的女孩看透了自己还没饱,不大好意思地吃了。杨柳青捧着碗,不觉有一种欣慰。 她也吹了吹,正要吮一口,偏房忽然咚一声,像是什么东西砸了门。 两人不约而同望去,“咚!”那门又响了。随后不到一秒,闷哐啷被踹塌。薛姑娘吓一跳,本能窜起,一道声音猝不及防疾步冲来,一脚踢翻了火堆上的瓦罐。剩余的那点粥滋啦浇柴上,室内顷刻扬起难闻的黑烟。 青青端着碗再马扎上坐着,见证他发疯立刻放下碗。燕玓白一张脸阴沉地能滴水,被晾了半晌听她们闲聊的愤怒翻涌,他回忆着先前大街上杨柳青说得那些话,越品越恼羞成怒: “杨柳青,你什么意思?你以为朕这些时日对你宽容了些,不杀你了,这回又救驾了,你就能随意揣度朕?还对朕甩脸子呵斥上了?信不信朕把你打入死牢!” 是,她都要骑在自己头上了。若不是他突然发现,这个该死的婢女对自己的态度好像变了。敷衍不提,她那会还沉着眼,失望,厌恶…t 就好像,当时的阿姐。 燕玓白袖下的手剧烈颤抖,眼前的人甚至一度扭曲。他咬紧下颌,倏地一扬胳膊打飞粥碗,廉价的青瓷片碎了满地。 青青被倾斜时的粥烫了下手背,刹那烧痛。又听他不管不顾地自爆身份,忙对懵了的薛姑娘道: “我家少爷有癔症,薛姑娘你不要在意,更不要传出去!” 薛姑娘之前本就觉得眼前这灰头土脸的少年脾气古怪,身上就穿了件中衣,瞧着就像从前在村里时老惹事的王家二傻子,高兴了就逃出去脱光给人看。杨柳青这一说她连连点头: “我懂!我懂!我村里头好几个这样的,还都是富户呢。” 一个两个的,竟都不把他放眼里。 燕玓白窒了好几息才恶狠狠瞪杨柳青:“你这贱婢胡言乱语!朕没有癔症,朕好着呢!那丑丫头,见朕还不跪下!” 薛姑娘急了:“我可是我们村的村花!我未婚夫都夸我好看!你才丑!你疯疯癫癫头发乱得鸡窝一般,你个八怪怎好意思说我丑!” “你丑!”他嗤嗤笑:“怪不得你未婚夫不要你!” “你!你丑!”未想到自己的事被他听进耳朵,薛姑娘一口气上不来,攥紧了拳头: “你混账!” 见薛姑娘生气了,青青连忙上去扯燕玓白袖子,盼他消停会。然燕玓白毫不留情,手一推就将靠来的女孩推地上。 凑巧那处有碎瓷,重击之下径直扎大腿上,“嘶!”青青疼得脸揪一块。薛姑娘赶紧把人扶起来,一瞧那腿惊呼: “扎进去了!” 燕玓白眼神一滞。 青青拧眉,刚要说不要紧,薛姑娘深吸口气,站起来就指着燕玓白骂道: “你这疯子!你纵使是个少爷又怎么了?凭什么这样欺负人!你假冒皇帝,杨姑娘阻拦你还不是为了救你的命?!你便是发癔症也不用如此害人!” 这下彻底乱了套,青青有话说不出,燕玓白被劈头盖脸一顿怒斥骂得呆了下,刚阴恻恻要亮出自己的身份,那不知好歹的乡下丫头就连珠炮似的: “杨姑娘你别忍气吞声。不是天子脚下吗,他凭什么胆乱打人?我不懂大户人家规矩,但我晓得这不对!我娘从前也是奴籍,被打时照样跑了!我们也是人!” “薛”青青正不知怎么结束这局面,闻言睁大眼,意外她竟然这么想,一息间真有点分不清谁才是现代人。 她颦眉,霎那看着大腿上的血迹无端走了神。薛姑娘又张开双手护在杨柳青身前,对着一脸不敢置信的燕玓白昂了下巴: “都说皇城脚下的人最老实。外面有皇帝的兵,我喊他们来他肯定不敢动!杨姑娘你到时候立马跑!哪怕有奴籍又怎么样,天底下这么乱,谁有空追!” 一番掷地有声,杨柳青头脑间震了震。 最初始的反抗,搭上自己身家性命的相助。 她看着目眦欲裂双拳紧握,显然气到了极点的燕玓白,蓦地觉得,好像一瞬间有什么点亮了困境中的一处。 “杨姑娘你快跑啊!” 笑话,少年不屑一顾:“兵都是朕的。敢跑?朕杀你全家。” 薛姑娘呸一口:“你还做梦呢!也不撒泡尿照照!” “你!”燕玓白被这不是天高地厚的丫头脑筋气得反笑,当即要从她下手,然转眸间审视地上神色朦胧的杨柳青。女孩面上微动,显然看到了他的神情,他还来不及心安,她便漠然挪开眼,当真慢慢爬起来靠近木门。 燕玓白通身的血仿佛都烧沸了,先杀乡下贱民的念头瞬时丢到脑后。 她竟不听话 杨柳青,杨柳青真要跑了?! 素来冷硬的心墙不可思议地爬上名为惶惶的藤蔓,暴怒中极速滋长,疯狂缩紧。 怎敢,她怎敢! 燕玓白快要克制不住双手,眼前一阵黑一阵白,极端的痛苦下,他缓缓弯出一个骇人的笑。 什么麾下臣子,什么忠心耿耿。 果真都是假的。 少年一瑟缩,猛然觉得冷。 好冷为何,这么冷? 火不够,燕玓白蓦地滑过薛姑娘,平静看向杨柳青,轻轻地:“用,你的血暖暖吧。” 薛姑娘傻了眼,这疯子怎么比村里的傻子可怕地多?! 这下也顾不得剑拔弩张,回头扶住杨柳青,“你家少爷恶鬼上了身!咱们一起跑!” 青青正把瓷片拔出来,撕了衣袖扎住伤口。燕玓白的眼漆黑一片,她立时明白他在失控的边缘。忙道:“我不打紧,薛姑娘先出去!”伸手就推开门。 薛姑娘被拉出去几步,全然不能理解: “杨姑娘,你干什么?” 大雪天,到处都是明晃晃的。让她出门的女孩泛个笑:“多谢你,我醍醐灌顶。只是这事与你无关,你救了我一次,我不能恩将仇报牵连你。” 薛姑娘还想说什么,青青一用力关上门,“劳你先在外头找个地方躲雪!” 话音刚来,脖子便从背后被人掐住。 又是这招。 她无由的不想再压抑怒火,忍着疼一矮身子,整个人转回去。迎面而来就是燕玓白粗重的呼吸,猩红充血的眼睛。 这一次,她却没有那么多忧虑与惧怕。 这里不是森严壁垒的皇宫,这里只有他们俩。 青青咬牙,任他掐住自己抵上墙,哼笑间倏而抬手一抓他的腕部,在燕玓白明显诧异时眼光一闪,狠抬腿,大力袭击燕玓白的小二。 燕玓白懵了,看着女孩突然迸射出火星子的眼一刻,方才缓缓低头。下一秒,漂亮的脸狰狞如鬼,猝地弯下腰。 “杨-柳-青——!”燕玓白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她的名字,青青放下尚还疼着的腿。在他又要卷土重来时一把圈住燕玓白的脖子,两手收紧。 肌肤透着不属于自己的温度,女孩带着薄茧的手居然就这么明明白白地圈了上来。他不敢置信,“你想死?!” 杨柳青立即加大力道,虽抖着嗓,却是坚定的: “我不想死。” 燕玓白气急败坏:“你现在就在找死!” 女孩咽下惧怕,竟学着他从前的模样,微微笑起来。 眉眼弯弯,却远比他温和静好。 “陛下答应过不会杀我。陛下要出尔反尔吗?陛下,就是这样的皇帝吗?” 少年唇一扯,疼已过了。这时终于直起身体冷笑: “你这么待朕,十万个免死金牌都抵不住!” 比力道,她不是对手。燕玓白瞄准她纤细的脖子。若这次她不手下留情,一击就能折断。 他手中蓄力,当真要杀了这个胆大包天妄图威胁自己的女子。 忽地,脖子上的手撤了回去。 燕玓白立时要反制,杨柳青这时却道: “那陛下杀吧。” 淡然的让人不解。他眉瞬时撇动,满腔的怒莫名凝滞,取而代之几丝狐疑。燕玓白冷笑连连: “杨柳青,你真以为朕不敢杀你是吧?朕杀的人多了——” “多了去了。我知道。” 她还是笑着,“我活着太累。能掐一回皇帝的脖子也挺值。死就死了。这里是炼狱,人不是人,只是掌权者不屑一顾的两脚羊。我再熬下去无非也是这个结局。” 青青注视他弧度好看的凤眼,刹那也算有感而发: “陛下终也是要死的,世上无人不死。不过早晚而已。” 莫名的一段话,燕玓白看愣了。 “陛下看到百姓是怎么评价当代少帝的么?陛下常溜出宫,想必也是知道的。只是从不在乎罢了。是了,猪狗之命不过桌上一道菜。哪里值得贵眼相顾?” 杨柳青很爽。 燕玓白不断变化的表情让她爽后又再度陷入无谓。 “偏房有火,陛下可以烧死我。厨房有刀,陛下可以砍死我。若陛下都不想,便只能脏了你的金手,继续掐死我。” 她眼一寸未错,无风无波。 燕玓白面如锅底,抵着她的身躯与她对峙。 二人都未说话,破旧的房屋里是死一样的寂静。 很久很久,久到外头薛姑娘冻地似乎没了声息。燕玓白一拳砸上杨柳青的耳侧,率先破了冰。 “真以为这样就能唬住朕了?百姓死不死和朕有什么干系?朕是暴君!” 果然还是不出意外。 青青坦然:“陛下自诩暴君,便是暴君吧。” 她很是诚实: “陛下说讨厌我心思多。可如我这样心思多渴求向上爬的人全天下都是。陛下讨厌吗?即便陛下再暴戾,杀得完吗?” 燕玓白不知何时面无表情。 女孩叹息:“活着比死难。” “陛下,不要闹了。回去吧。” 燕玓白未曾出t声,沉沉地看她。看她寻找布匹,扒开破了的袄裤擦洗伤口。 血淋淋的一道被她瘦窄的大腿衬地触目惊心。直教人觉得奇怪,这么瘦的身躯怎装得下这么多血。 燕玓白杵在原地,不甘心地握拳,又诡异地,不想折断她的脖颈。心如爪挠百转千回,最后,眼前一热,被一碗有些微凉的粥搅乱了躁动的心。 杨柳青勉强给自己包扎好,一瘸一拐地攀着墙,打开只包着麻布的木桶,将中间东西端出。 燕玓白眯眼。 一碗菜干粥。 青青摸着碗底,有些遗憾: “还是冷了” 她未曾解释什么。只是把粥端给他,清秀的脸占据了整个视野。 "陛下饿么?" 他才不饿。 燕玓白喉头滚动,明明不想要的,可肚子突然饥饿难耐。骄傲让他沉默了三个呼吸,最后冷哼一声,夺过一饮而尽。 喝完还有些后悔。 早知道她留了粥当时就不踹了。现下吃不饱,他也不大高兴 犟着头的少年把碗丢青青手上,又转身。这次没有像以前那样盯她。 青青淡定收好碗,眼中松缓。 更进一步了。 先巴掌后枣,强硬后哄,这还是从燕玓白身上领会到的。 师夷技长以制夷,有用。 不过也多亏他是个思维跳跃的神经病。 只是可惜了原身的家。回去后得试着托代显送些东西。 整理好了狼藉,屋外隐隐传来不同的声响。她对低头不知想什么的少年道: “陛下不想去接公主吗?下午了,雪当被清扫了不少。金吾卫又在外巡视,刺客不敢妄动。” 燕玓白额角抽动,蓦然回神:“阿姐” 对啊,阿姐。 他立时开门,仿若忘了刚才的闹剧:“走。” 青青应声,沿路却在找薛姑娘。一直不见影子,人不见了。她陡然愧疚,幸好在即将出巷子时看到墙根下一串漂亮的字: 【杨姑娘,我有事先行一步,不必找我。】 想不到薛姑娘出身乡野,字写得这样好。 她庆幸,把雪踩乱。 玄武门。 号角奏响。搜寻少帝十来圈的义符远望一少男少女走来,刚要斥退,忽地正眼:“陛下去哪儿了!” 他忙飞身而去解了衣裳给未曾搭理他的燕玓白。“回陛下,公主殿下知您遇上刺客担心不已,亲自下车扫雪,现已在城门口。马上便能与陛下团聚!” 燕玓白不语,目光胶着在高墙下。 青青对义符点过头后安分站在一旁,充当隐形人。 不多时,一顶马车在头马引领下驶来。 少年目光陡深。 万众瞩目间,马车停在帝架前三丈,前头李明绍下马行礼。车门终于打开,慢慢伸出一只美丽的手,扶住了车下的侍女。 身旁少年呼吸明显加重,杨柳青莫名紧张。下一秒,那位公主探出了缟白的身子,足还未落,美眸泪已先流: “阿弟——”——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3-09-1100:09:39~2023-09-1123:45: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略略略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妩媚雍容,一双秋水眸含忧带怯,即便一身素未曾梳妆,也一样不可方物。 如传闻中一样,燕悉芳生的极美。 似包揽了几年来的一切艰难,这一声如诉如泣。杨柳青听着无由心颤。 更不必说方才一直期望姐姐到来的燕玓白。 燕玓白眸子闪了闪,在那阔别四年的嗓音与记忆里如出一辙地入耳中时,奇异,又难以形容地茫然轻轻抖了抖唇。 阿姐归来,他当是高兴的。 那些事不都过去了么? 他又笑开,“阿姐。” 少年身披灰麻,长发被冬风吹得凝结散乱。眼中诡异的热光灼灼,不见一丝一毫帝王的风姿。 若非那张更为出彩漂亮的脸,燕悉芳真要以为迎接自己的是街边的乞儿。 她结结实实愣了下,又想起走前那金尊玉贵乖巧懂事的幼弟,不觉愕然。 李明绍低低提醒,“母亲。” 燕悉芳这才缓回神要下车,先前久不见弟弟回应,心中本有些忐忑,不自觉地悄然看向继子李二郎。终于闻得他唤,提起的心绪才稳了些。上前几步,她朝浩浩荡荡跟在燕玓白身后的一群人福福身子。 “辛苦诸位。” 无帝王打头,旁人自不敢回什么。只得朝这位公主拱手。 皇帝不知礼,这位自小受尽苛待的公主却全然不同。臣子没几个见过她,宫人更也是换了一大批。 许多往事,成了故事。 不见几个熟面孔,燕悉芳敛眸,再度看向径直盯着自己的弟弟。 如来时所想过的。他比四年前高了,还是一样瘦。仍那么姿容出众,却 燕悉芳看着燕玓白中衣上的污渍微微蹙眉。 从前也听过当今少帝疯狂暴戾,旁人讥诮地问起她时,燕悉芳总说不是。 弟弟知书达理,极少动怒,虽冷情了些,也不至于被传得这般夸大。 可惜后来 看来她不在的这几年,真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燕悉芳正想侧面提醒一二,看燕玓白那一副微笑款款的神情,顿觉哑口。 这一下,竟无话了。 她微微低目,目光又顺之定在龟缩人群中的杨柳青身上。 阿弟的事迹做姐姐的总要有些了解。 即便身在西北,也听说了近日少帝心爱一个掖庭小婢,一路抬到咸宁殿做了御侍。为了那小婢甚至将从前的几个夫人都抛在脑后,整日与她胡天胡地。 都道那小婢生的寻常,却十分会蛊惑人心。还与少帝一个年岁,自然更能玩闹到一起去。 身边女使说与她听时,燕悉芳也是不信的。 然今日一见,种种的不信都被事实压了下来。 这婢女确实只是小葱拌豆腐的清秀。阿弟爱明艳美人,她的容色同后妃的秾桃夭李实属大相径庭。 再不动声色打量一遍,这身上灰迹斑驳,发鬓微乱,腿上还有片片污渍仔细一嗅,隐有血的腥气。 并不体面。 李家来的一干人在后,正斟酌何时上前跪拜。见此情形也一同沉默。李明绍压着眼底的对少帝的讶异,耐着性子等。 可那少年一直神色恍惚,半梦半醒。总不能一直僵持。燕悉芳接到继子的目光,微笑开口: “阿弟,这位是我的继子,李家二郎李明绍。我在陇西时承蒙他照看,也是他一路护送我入京。二郎,你来见礼。” 李明绍行礼。“陛下。” 燕玓白好像被叫醒了似的,却还盯着燕悉芳: “朕知道了,朕重赏他。” 李明绍忙拒:“何敢承下赏赐?维护嫡母本就是臣之责。” 燕悉芳说几句软言,李明绍退下了。她好奇对燕玓白道: “阿弟亲封的第一位御侍,可是那位姑娘?” “我在来的路上听过些有趣的闲谈。” 天下的八卦传得总比正经事快。尤其这沿路,越靠近上京,关于少帝的宫妃,少帝最近的心头好之类的种种那可真是一个都不缺漏。 一直充当透明人的杨柳青面皮一紧。 燕玓白拧脸的功夫,燕悉芳对一直低头的她招手:“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红指甲点缀在素衣上,女人的嗓音柔若清溪,青青的目光被吸引而去。 有点发怔。 悉芳公主言谈温柔和善,和燕玓白真是两个极端。 不过,这本是一场独属于姐弟重逢的戏码,又扯到她身上了? 见人笑吟吟的,青青立马上前两步要回话,然一直老神在在得燕玓白好像突然清醒了,一脚踏出横来挡住她。自鼻腔里不悦的哧道: “她叫杨柳青。杨柳的杨柳,青色的青。土得很。阿姐问她做什么?她又不是你的弟弟。” 这还能吃醋? 青青有点震惊。 燕玓白难不成?她突然想到个惊悚的可能。 再看姐弟俩,眼神微虚。 燕悉芳见青青走了半路又被截停,面上微凝。倒是也不自在,歉疚地对她笑一笑。燕玓白却已经冲上来,牵住她的袖子: “阿姐冷了吧?贱奴们怎么招呼的!朕的龙辇呢?罢了,阿姐上车,你我同乘入宫!” 燕悉芳惊:“这怎么行!哪有这样的规矩!” 然燕玓白立即道:“朕是皇帝,阿姐莫怕,朕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言毕便捧住燕悉芳泛凉的t双手,任性的拉着人上了车。 燕悉芳还想说什么,少年撒娇似的摇她胳膊。 “阿姐为我唱一首歌吧。” 她眉一折,无奈笑笑。回握他手心,一如从前那般: “好。” 后头的人不约而同松口气,看着马夫胆战心惊地驱车入宫门。 李明绍一干在后不知所措,幸得后来渥雪赶到,安排李明绍暂住驿站。青青蓦然间就被抛在脑后,一瘸一拐入了宫门。 刚进去没几步,渥雪拦她:“今儿你别来侍奉了,正是冬至,陛下与公主用团圆饭。拿我的腰牌去御药房,抓些好药治治伤。” 青青没接递到眼底下的腰牌。 渥雪冷哼:“要不要?我可没功夫陪你在这耗啊。” 她默:“多谢大人。” 隔一刻,出去寻人未果的萧元景归来。半路见李家车马,登时心知悉芳公主到了地。 想来少帝也无事。 李家住在皇家驿站不难打听,在门口观望一圈,萧元景回了自己在上京租住的宅院。 陈冕闻声而来,“那李二果真留京了?” “嗯。”萧元景颔首:“许因公主之故,少帝待他隆重。” “这李二冒险护送公主回京,真不怕陇西出事?”陈冕狡黠一笑。又想起一桩事:“主公,奉安公子有事托我转告。” 萧元景卸了冬裘:“你说。” 青年面色意味深长:“他道,在家乡时曾有个姑娘缠着他要做夫妻。他回绝了,那姑娘却不死心。可能还跟着他来到了上京。” 萧元景停了动作,面有微妙: “那女子什么模样?可识字?” “生的还算清丽,爱穿一身鹅黄。字是一个也不认得,就是个村姑罢了。” “若我遇到了,会派人送她回蓟州。”萧元景进门,先用了饭。与陈冕交谈了些今日发生的事。 陈冕品后,啧啧笑了。 “这下好,一个公主,一个皇子。竟都齐活了。只是不知,这奉安公子何时抓着玉佩去认亲?嘶,可惜小皇帝定是不想要兄弟的。” 萧元景放了碗筷,灯下翻阅书册,“想个法子安插进宫,隔两年稳当了再亮身份。先帝子女众多,漏缺几个也寻常。” 咸宁殿难得没有歌舞升平,青青拿着药回到住所时,发现探月探花都不在。 偌大的院子清冷得过分。 再仔细清洗一遍伤口,抹了药。外头有人来送餐食。掀开盖子一瞧,是一碗浮着油光的汤饼。 “怎么突然赏这个?” 内侍答:“回御侍,陛下怜惜公主丧夫丧子,特命膳房赶制这羊肉饼子补身体。见公主喜欢,一高兴便赏了全宫。” “这样。”青青给了他几块铜钱,把碗捧出来,凑近闻了闻。 羊肉的膻香。 她笑了笑,满足地动了筷子。探月探花回来时很晚,笑得很高兴。 青青睡梦中睁开眼,眨了眨,又躺了下去。 翌日,燕玓白没有传召。探花探月却正常上班。 而后几天,都没有传召。仿佛一夜之间,就把叫做杨柳青的婢女给忘了。 宫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都道公主归来,陛下整日相伴,姓杨的御侍又被厌弃。 如今得宠的是长公主喜爱的探花探月。 也不知道记没记着她攻击他老二反掐脖子的仇。 “”也好,能养养伤。她也不能到处乱走忙活,不然渥雪大发慈悲送的药就废了。 说到这个,青青忽地明白了什么。 渥雪是不是预料到她会是这么个后续所以才让她拿药去的? 这倒让她更加奇怪燕玓白和燕悉芳这对姐弟的关系了。 按照燕玓白说的,他天生有基因缺陷,无法人道。没有真正撕碎血缘禁忌的情况下,他对亲姐姐到底是个什么感情? 那天见到的,燕玓白对待姐姐貌似有一种诡异的占有欲。 爱情? 仅凭这个无法断定。 青青躺在院子里晒太阳,思考地累了,慢慢缩了缩脖子,闭上眼睛。 眼前莫名浮现那双鲜红的指甲。 服丧戴孝之时也不用卸甲么? 不管怎样,很美。 “阿姐的指甲掉了色,我来染。” 咸宁殿内,燕玓白小心捧着燕悉芳的手指,一圈一圈裹上麻布。 这几日相处,燕悉芳大致摸清了弟弟如今的性子。有时安好,有时古怪。 “阿弟,你比从前活泼。”也任性残暴。 燕玓白头也不抬,笑着添朱砂:“阿姐不是常念叨着让我多笑?现下定很欢喜吧?我杀人时都带笑,和蔼地很。” 燕悉芳面色微僵:“还是,少杀生为妙。” 少年裹布的手悬滞一息,状似天真抬脸: “阿姐不喜欢见血?” 燕悉芳摇头,勉为其难扯出一笑:“阿弟杀人定有理由。只是我如今服丧” 似是记起陇西的那些不愉,美人眉宇哀戚。燕玓白立时敛了笑,恳切地道歉:“是我的错!阿姐莫要想着那老东西了。” 他侧首伏上她膝头,“阿姐送来那么多信,件件嘱咐我注意身子。我很开心,一见那信,就觉得回到了小时候。” 那些信,他可是藏得好好的,谁也不许看。 “阿姐,”燕玓白胸膛舒服地长纾:“发现你不生我的气,我恨不能立即跑去陇西找你。” 他突然提及她不愿回忆的往事,燕悉芳身子骤冷,当年的羞耻涌上头,慌忙要阻拦:“我并非,并非生气。我如何能生气?阿弟,你折煞我了。我,” “弟弟明白。”燕玓白轻叹,截断她急迫的话语,反十分羞愧,捂着脸道:“未能给阿姐子嗣,是我无能。阿姐含恨出嫁,亦是我无能。让阿姐年纪轻轻当了寡妇,还是我无能。” “我无能,我对不住阿姐啊!” 他说着,竟呜呜哭了一场。胡乱抹了泪,才对着满面惊惶的燕悉芳红着眼,道: “从今以后阿姐就在宫中好好生活,莫要再记挂旧人旧事。” 燕玓白摸她僵硬的手,重新挂上笑:“阿姐要什么,弟弟给什么。如今我是天子,谁也制衡不得我了。” “往事尽散,阿姐千万不可再介怀。” 少年将当初的那一切罪责都理所当然地揽到了自己头上。 如斯淡然,半点不以为耻。 燕悉芳陷入沉默。 好些时候,“好,”她抚弄少年脸颊: “阿姐早都忘了。” 燕玓白满意,猫一样任姐姐顺毛。享受双手的温软。片时,燕悉芳问: “你呢?何时要个子嗣?” 他眼陡沉,“阿姐为何突然问这个?我无能,阿姐是知晓的。” 她手指抖一抖,随即更轻柔地梳理他绵密的发:“既是病,治就是了。何况你当时年幼,”她难以启齿一瞬,才道:“…其实并不怪你。” “越早生个皇子,于你越有利。” 膝上的重量骤失,燕玓白起了身。燕悉芳楞:“阿弟?” 燕玓白平静坐在她对侧。燕悉芳颦眉,忙道: “我担心你。毕竟你只有我这一个无用的姐姐,没有兄弟。那些世家虎视眈眈,这几年我见了许多。” “原来如此!”少年笑靥如花,激动不已:“阿姐苦心我懂。阿姐说什么我定会去做!渥雪,渥雪!安排个妃嫔,朕要临幸!” 外头渥雪急忙应声,燕悉芳被他的捉摸不定弄得心里七上八下。 “也不急这一时。” 燕玓白又叫:“不临幸了!” 燕悉芳:“…那杨御侍,阿弟是如何想的?”——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3-09-1123:45:04~2023-09-1622:18: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谢宁20瓶;略略略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0-40 第31章 杨柳青? 燕玓白挂笑的脸霎时凝滞。 他想了想,若是阿姐不提,倒真忘了那个丑丫头。 腿一并,那地方无端有点疼。 少年脸色突然发臭,燕悉芳不解。“阿弟为何这副神情?我听闻你极喜欢她。” “喜欢?哪个混账胡言乱语?!” 燕玓白心里突然蹿了股无明火,先前的好心情一扫而空。 “是不是谁在阿姐耳边吹了风?” 玩这不入流的伎俩。 少年薄唇一扯,笑得凉薄。 “是不是杨柳青?” 一定是她。 这心机深沉的女人,连他这个皇帝都敢踢,还掐他的脖,除了她谁能吹这风? 脑子里头的雾赫然散了似的。燕玓白当着燕悉芳的面便开始阴测测地来回踱步,一面走一面怒火翻涌。 该死,该死! 他记起来了,要不是杨柳青诓他去找阿姐,他那时候一定就把她宰t了,怎么还能容忍她好端端的活这么久! 少年脸上的神情百转千回,一会黑一会红,时不时咬牙切齿,一双漂亮的眼不住震颤,两手攥地紧紧的,恨恨踏在地上,狠戾地像要踩碎什么。 燕悉芳第一回见到弟弟这传闻中的模样,虽然早有准备,却还是结结实实愣了一下。 她黛眉频频簇动,犹豫是否要喊醒他,又注视他漫无目的地乱走片刻。忽地,想到了一个人。 燕悉芳颤了颤眼睫,陡觉身上好冷。 先帝承德。 曾经无比宠爱她,又把她打入地狱的“父皇”。 他也是这样,常挂着不明所以的笑,激动时四处走动。 也是咸宁殿,也是这张榻前。 燕悉芳喉头猛地发紧,希望是自己看错了。然燕玓白转脸,她心一跳,那唇角眉梢斜勾的弧度分明与那人一模一样,燕悉芳立即抓紧了床沿,大力之下逼得裹甲的麻布坠落,朱砂噼啪滴上玄砖。 燕悉芳惶然低头,眼前晃了晃。 滴落的…分明是鲜血。 是在扒开她的衣衫确认她非亲女后,浸润了满宫室的血。 血里有她的生父,有照看她的女使。有保护她的老媪,有无数无辜的性命。 美人倏然垂下臻首。 燕玓白浑然不觉,自顾自在脑子里给杨柳青断了罪。 在燕悉芳沉静时,少年突然一拍手,信誓旦旦: “朕这就叫人卸了她的官!” 燕悉芳回神,忙拦住他: “阿弟不喜欢也无妨,这不碍杨御侍的事。是我先入为主自以为是,你莫要因我牵连无辜!” “什么无辜?她算哪门子无辜!”燕玓白下意识驳回,越说越上火,腰一叉,对着燕悉芳就道: “阿姐自小良善就以为天下人都良善,阿姐太心慈天真!这后宫里的女人成日你恨她她恨你,虽蠢出天去,却哪个都不是好玩意儿!” 至于杨柳青,燕玓白嗤之以鼻:“她是这里头最坏最讨人厌的!朕就是故意不封她做妃子,朕吊着她,叫她看得见摸不着!” “”短暂的安静后,燕悉芳微微一笑,放缓了声量: “阿弟便这样讨厌她?” 燕玓白默,忽地不屑道: “朕讨厌的人多得去了。” “原来如此。” 燕悉芳未在就此事多嘴,正好夜深,也到了歇息的时候。 燕玓白依依不舍,不想回自己的咸宁殿。渥雪来请了四五趟,燕悉芳更好言相劝,才把燕玓白这尊大佛供了回去。 眼见浩浩荡荡的宫人离开,燕悉芳脸上温软顷刻淡了下来。换上浓重的疲乏。 自陇西带来的贴身女使伺候她洗漱完毕,又好生捏了一会子酸疼的腿。将窗子都下了熄了灯,才与燕悉芳说了几句话。 美人枕着一头乌发,愁绪万千: “我是想为绍郎在京中求个一官半职,可还未到时候,不好名正言顺。那萧元景在宫外虎视眈眈,又把妹妹送了进来,宫里怕也安插了眼线,此事难办。” 女使眼珠转动:“那温氏女一样在宫中。听闻夫人回宫那日她称病未来,怕还对二公子有所眷恋。可以一用。二公子与大公子明争暗斗,正是需要助力的时候。若夫人不能在这关头把控好,当真枉费二公子对您的好了。” 燕悉芳背过身去。 女使又软语相哄:“奴一时口快,您别气。只是二公子待您好,不惜为您弃家主于不顾,这样的痴心世上有几个男子能做到?” 她叹:“天下总要易主的。安插在蓟州的棋子已经浮出水面,萧元景那寒门之子虽有勇有谋,却到底不是大族中斗出来的胜者,缺些斤两。届时您以公主之名匡扶新帝,二公子便是镇国公,待您再诞下子嗣一切便都是您的啊。” 见美人不应允,女使起身,最后道一句: “若实在姐弟情深,大不了留少帝一命。” 女使走了。 闭目假寐的燕悉芳慢慢睁开眼,一手轻轻摸上小腹。 没几下,她失望收手。 平坦如也。 她的孩子,确确实实没有了。 “绍郎啊绍郎” * 燕玓白回宫后把这几日接触过姐姐的宫人全叫来审了一遍。 “谁在阿姐面前诽谤朕喜爱杨柳青的?谁!” 一群人瑟瑟发抖,连连说没有。 燕玓白自然不信,拔剑要挨个捅个对穿。惧怕不已的小宫婢便哆哆嗦嗦指认,是探花探月进过公主的寝室。 探花探月吓得涕泪横流,连连否认求饶。却抵不过少帝冷冷的一句: “多嘴,杀。” 咸宁殿后门无声无息拖走了两具尸体。 渥雪立在一旁胆寒。死去的两个姑娘和他一起共事三年余,少帝必然对她们比寻常宫人多些喜爱。 她们只是想在公主面前露脸讨个好而已此时也不过一句话的事。 他猝然清醒。 即便在姐姐面前孩子气,暴君仍是暴君。 俩室友没回来。青青夜里醒了一回,却发现还是静悄悄的。 想起今天躲着人来偷看她的代云说的那些闲言碎语,青青窝被子里蹭了蹭下巴。 外头传什么她被厌弃,不少宫婢牟足了劲想上位,也在宫中到处偶遇,把自己饿得瘦瘦的,黑黑的。 探花探月马上要被陛下收编重新获宠,陛下到底只是图新鲜 这两则消息,实在很冲突啊。 她揉揉发痒的伤口,又要继续睡。门咚咚咚地急促响起。 “探月探花?” 青青问一句,那敲门声停滞一秒,继续捶打。 她有点奇怪,不过还是道:“我伤口不便,难下床。备用的钥匙放在门口砖底,你们忘了?” 响声停滞,良久没动静。青青不想耽搁睡觉时间,头一歪,舒服地陷入梦乡。 蓦地,身边传来一股子冷气。窜鼻尖里,一吸就让大脑清醒。 她捂住鼻子,迷糊的想:恐怕是窗子没关好。 但是这种时候,只要房子不塌,她是不会起床的。 没几秒,又久违地做了个有实质的梦。 但这回没记住发生了什么,就记得燕玓白突然出现,阴沉着脸要伸手抓她。 青青腰一摆,躲过了。还顺便抬脚要来个撩阴腿,被一块挂着冰的树杈子挂住脚,翘上头下不来。 女孩不舒服地动了动,因为右腿的伤,这几天睡觉她都不穿裤子,只有个大裤衩。 虽然自己改造折叠过后贴身了点,但还是不那么舒服。 奋力动动,挂住自己的树枝倒是断了。然下一刻,鬼魅一样的嗓音哼笑: “杨柳青,你在这睡挺高兴啊。” 青青眼猛地一睁,浑身的睡意全跑得干净。美丽的脸颊就在眼前十寸距离,眼往下一瞟,被子被掀开了。两条腿光溜溜敞外头。 刚才那树枝,是他横在自己腿上的手。 “陛下?”她眼瞪圆了,急忙抓被子盖腿。满脸写着怎么回事。 女孩惊恐的表情让一直冷眼的燕玓白心里的无名火微微减少。 “哼。”但燕玓白很快想起来的目的。 他是来秋后算账的。 “还知道怕啊?难得,难得。呵,几日不见你倒惬意地长了肉。杨柳青,你是不是很得意?” 少年一捏手里那腿,又推翻了先前的定论,这可比以往的丰盈了一圈。 连脸都饱满了,张圆嘴时面颊的肉软糯富余弹性,不再干巴如柴。 他立时心里又起火。 都说心宽才能体胖,好啊,“你把朕的皇宫当自己家呢!” 哪敢?青青懵了,没搞懂他来哪一出。 不过她一直就看不懂这疯子,察觉到燕玓白不像有恶意的感觉,青青要张口,燕玓白又一下堵住: “别玩那套虚头巴脑的。朕不想听。” 她只好憋回去,“陛下不高兴?” 没有任何嗔怪的意思,也不是撒娇,更不沾一丝暧昧。 女孩窝在满头黑发里,安静地看他。 燕玓白一顿,寻思这女人真会察言观色。但这孤男寡女,深更半夜,最能干柴烈火的时候,这女人怎么这么耐得住? 他刚登基那年最喜欢夜间突袭。妃子们熬不过三个月就原形毕露,借机提出各种要求。 燕玓白冷笑。 “朕不高兴,不高兴你投机取巧,你的同党朕已杀了。杨柳青,上回你打朕的事还没完呢!” “同党?” 青青迟疑,却不咋害怕他找茬。只是奇怪,这都什么和什么? 燕玓白阴郁咧嘴,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阴谋论里,自说自话: “探花探月,朕杀了。没人伺候朕,在新选的宫人进来之前,你继续侍奉朕。” 无视她因听到两个姑娘死讯时出颤动的眼神,他冷哼: “阿姐喜欢你,总在朕跟前提你。所以朕才破例。你别以为自己有多厉害,把自己看多重。” 都是因为阿姐。 少年一派笃定。 即使…燕悉芳压根没说过—— t——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3-09-1622:18:03~2023-09-1815:15: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略略略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kouyou20瓶;DZ5瓶;略略略2瓶;天涯双客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侍候陛下的探花探月死了,尸体是倒夜香的代显在后门发现的。 据说身首分离,死状惨不忍睹。 宫中一时人心惶惶。 那可是在公主面前露过脸的,谁杀的她们? 一干人私下猜了一圈,竟都不敢说出谁是凶手。虽不说,却又不约而同都明白是谁。 一夕之间,侍候公主似乎也不再是什么炙手可热的好差事。 宫中又开始选新内侍婢女,玄武门外排了长长两队。 而宫内,合居房一夜间变成了一个人的院子。 燕玓白那天是踹门走的。由于动静过于大,左邻右舍都听见了声。 于是这院子也一直没人再踏足。 代云骂她不争气:“不是我说,陛下待你很是不错。这还降尊纡贵亲自来找你,为何气冲冲走了?” 他攘她:“到底怎么回事。” 青青坐在门槛上发呆。 怎么回事? 大概是兔死狐悲,一瞬间很迷茫。 本身对于燕悉芳的回归,她有种说不上来的不适。 但悉芳公主看着是个很知分寸懂礼教的人,探花探月得她青睐了,却换来这样一个凄惨的结果。 她困惑自己的判断。 燕玓白对姐姐那么珍惜保护,那为什么不爱屋及乌,对她身边的人也多点善心呢? 探花探月甚至跟了他足三年。三年,都养不出一点怜悯吗? 她想过借悉芳公主制衡燕玓白。 但这时看,靠近她的后果大概率是死去的探花探月 那时,那只手在她腿上胡乱点弄,燕玓白咕咕哝哝说了些话,她听不进去。 少年终于觉着不对,凑近一撇嘴:“朕在这你也敢走神?杨柳青,朕发现朕就是太惯着你了。”没厘头的,话尾卷了点这个年纪的少年特有的傲娇。 青青无暇去品味他今日这番行动,这些话语背后所蕴含的深意。 她脑子一轴,平平直视他,眼中水色泠泠: “陛下何其残忍。” 燕玓白捏肉的手蓦然停滞,忽地,竟抖了起来。 “你说什么?” 仿佛被狠狠抽了一耳光。少年红着眼,神情骤然狰狞扭曲,突如其来的暴虐直冲天灵盖。 “杨柳青,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真能和朕说这些了?朕有的是法子让你生不如死。你装什么怜悯众生的菩萨?” 青青低头。 虽只是囫囵说了几句,代云却大致能猜全。不禁冷笑: “丫头,做人得少管闲事。成日想那么多,还要不要活了?” 她抿唇,无从反驳。 该怎么说呢? 以小见大,以短见长。开始她以为只要建功立业,天子气这玩意自然会聚集而来。可秋猎那次与萧元景的对话,她意识到不是。 萧元景寒门出身,能理解底层人民苦难,因而为人民所喜爱。他不会因为莫名其妙的几句话杀死跟随几年的侍从。 但燕玓白会。 在明确的见到百姓的痛苦后,他一样不以为然。 这是骨子里的不同。 “我担心我自己。或许陛下因为某些原因,待我特别些。但也只是一些。我不想死,我想活着。” 她的竭力吸引,种种手段,也不过只是随口一提的一点特别而已。 代云噤声。片时,青青重振旗鼓,“你今日怎么这么闲?不管文德殿了?若被人瞧见你在我这?” 他哼笑:“我可比你过得好。我那来了个乖巧懂事的打下手。比你聪明伶俐。改明儿带他来见见你。” * 燕玓白回去的路上很是生气。 胸腔里的愤怒,委屈,不解,直到躺咸宁殿的被窝里后也无法排解。 一双眼瞪着穹顶,燕玓白就是不明白,他到底哪里残忍? 对杨柳青,他数次仁慈,甚至大发善心不计较以往的事,亲自过去让她重新回来伺候。 偏偏她不知好歹,恃宠生骄! 只是两个婢女而已。 少年恨恨翻身,磨着牙想。杨柳青也就是个婢女。 她还没有死掉的两个好看温柔,就是运气好碰上了救驾。除了这些,她什么都没有。 还是阿姐好燕玓白嫣红的唇绷做笔直的线。 庆幸之余,心里想了无数种把杨柳青千刀万剐的方法。临了,燕玓白愉悦地下床要抄剑,把杨柳青也给捅了。刚走几步,又记起那日她看着自己的眼睛,她粉白色的唇: “陛下就是这样的陛下吗?” “滚!”一声暴喝,燕玓白气愤地扔了剑。 终还是没有违背自己的承诺。 跪外头的渥雪一阵瑟缩,心道杨柳青这回肯定完了蛋。惴惴不安一夜,大早就赶忙跪榻边进言,“陛下可要去看公主?” 还没睡醒的燕玓白: 刺了他一眼。 但关怀阿姐不能缺漏。 想着想着,他解气一笑。穿了身五颜六色的袍子如常去看望燕悉芳。走到门前却被告知公主身体不适。 一下就大乱,太医跪了一大排,少帝面如罗刹: “到底是什么病!” 当头的抹着汗,颤颤巍巍道:“禀陛下,公主生产时似亏空过头,这脉象虚寒无比,需即刻开始卧床修养,不可劳累,不可忧心。更不可再为往事挂怀。” 燕玓白怔:“开药!” 太医们忙下去抓药,少年牵着姐姐的手满眼愁思: “阿姐为何从前不与我说?为何一直强撑?你在陇西到底过得什么日子,为何如此亏空?” 燕悉芳难为情地撇开脸,良久叹。 “都过去了。” 这欲语还休的模样怎能让人安心,燕玓白当即对她身边女使道:“你来说!” “不可!”燕悉芳急忙阻拦,燕玓白见状道:“若不说,朕现在就杀了你!” 女使忙跪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将往事倒豆子。 原来燕悉芳嫁给那五十岁的老家主时,家主正病。无人来迎她,堂堂公主被晾在门外一个时辰,惹尽笑柄。 而后还是李家大郎来代父迎接继母。 婚后,老夫少妻也无话可说。燕悉芳胆怯懦弱,又因身上血脉被老家主所怠慢,日常吃穿用度还比不上继女的好。 家族众人都不服她,更明里暗里嘲弄讥讽。 “若非二郎后来归家,多次接济我,又帮我传信给阿弟你”燕悉芳听到动情处忍不住抹泪。 “我早已死了。” 燕玓白似乎想都没想,一听就道:“朕给李明绍加官进爵,封他大司马可好?” 燕悉芳一愣,没想到此事来的如此容易。 “这不合规矩!这——” “朕就是规矩!”燕玓白敲定,“封李明绍为大司马!赏五进宅院一座!” “阿姐,”他皱着眉,十分真挚地考量:“珈蓝寺修缮快要完毕,改明儿我带你去那头祈福。鬼神什么的虽虚无,偶尔信一信却也无妨。” “我为阿姐燃一万盏明灯,再叫一群道士烧香。驱驱陇西那鸟不拉屎地带来的晦气。” 燕悉芳还要说话,燕玓白眼睛亮亮的,再道: “马上岁首,还有上元节,到时候满城彩灯,我带阿姐出去玩儿!” 她面色僵硬。 不论如何,目的达到了。只是还不忘提醒: “阿弟,莫要闹得太大。更不要与蔺相作对。” 说到早前气昏后赌气在家多日不来上朝的老丞相,燕玓白挂了脸。 燕悉芳适时一抚他的发顶:“蔺相为国鞠躬尽瘁,是百年难见的忠臣。我在回京时便听闻你与他不睦。何苦呢?” “阿弟还是偶尔照看照看百姓好。” 燕玓白凝眸,燕悉芳叹:“君如舟,民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偌大的宫室倏而静默。从不在姐姐面前摆脸色的少年帝王头一回凝固了笑容。 “阿姐也觉得朕昏庸残忍么?” 弟弟话超乎预料,燕悉芳连忙要起身,“阿姐不是那个意思——” 燕玓白楞了楞,见姐姐脸上的惶恐,瞬时握住她的手让她躺回去,“阿姐盼我好,我懂。” 眼波流转,他轻声哄她:“阿姐不怕,我再也不如此了。” 美人怯怯点头。 “阿姐休息吧。” 宫外冷气扑鼻,少年刚踏出宫室脸上就晴转阴。 渥雪不敢吱声,小跑着跟在后头。 拐角处,燕玓白停了脚。忽而笑问渥雪: “你是不是也恨朕?” 渥雪腿一软跪地上:“奴婢怎敢!陛下t哪里听信了谣言?奴婢去撕祂的嘴!当年是陛下选中奴婢救奴婢脱离苦海,陛下是奴婢的恩人,奴婢早发誓要做牛做马回报陛下恩德!奴拿奴祖上九代起誓,奴绝无异心!陛下就是天,就是地!陛下——” “得了。” 燕玓白厌烦啧声,“表什么忠心。” 觉察到少年只是随口一问,渥雪拍拍胸脯,眼珠咕噜乱转,试探道: “陛下是发现哪个贼人了?上回宫外那刺客,在着人抓了。不日就能逮住!陛下放心!” 贼人? 燕玓白嗤之以鼻,而后又忽然发笑。 “你说,这世上有人真心待我么?” “这。”渥雪心一紧,“自然有。公主不就十分疼惜您么?” 渥雪并非从小侍候燕玓白长大,对于这些事,也只是听过一些风言风语。 虽则上次搜查杨柳青的住所找着了那么本真假不明的册子,但上头的姐弟分明感情甚笃。 若悉芳公主不真心待陛下,还能有谁待他? 是啊。 少年望着连绵的大雪,鼻尖渐渐泛红。 “除了阿姐,还有谁真心?” 往昔的种种时光,似也湮灭在明德四年的这场雪中。 说不上的躁郁。燕玓白沉呵口气。素雪上下飘动,隐隐遮去眼中的晦暗。 渥雪隐声不发。 安生日子过多了。他这时才慢慢记起,早年陛下也常如此。 那时他还年幼,不似如今的癫狂,总有些阴郁。 侍从的想法燕玓白不知道,也不在乎。揪一把雪,他报复一般大力捻动。任融化的雪水淌在掌心。 “阿姐需要静养,这几日朕不过去。遣几个妃嫔,每日在外头为阿姐诵经。” 这,渥雪一口气又卡嗓子眼里。 哪有这样的? 诵经不找尼姑,让宫妃来。这可不是一下得罪几方人了? 他还是应声:“是。”帝王之令难以违背。 造化便看自己了。 当天下午,王大监带入挨个敲开门,询问谁通读佛经。 几个妃子欣喜若狂,以为好运要到,纷纷举手报名。 王大监拿着笔一划一圈,领走十个。要走时,听到消息的玉华宫女使绮黄赶来,称月容夫人在闺中时常去寺庙上香,崇佛敬佛。 于是名单上又添了一个。 到了地,倒霉蛋依次排开在宫外,顶着风雪敲木鱼念祈福经。 等晚上回去时,十一个人冻伤寒了两个。 第二日,九个人继续,还补上两个不情不愿新来的妃嫔。 每天不断有人冻晕,才几日大半宫室的妃嫔都病了。 唯一□□到最后的,竟是看着柔弱的月容夫人。 据说公主怜惜她,特请她入门喝了碗热茶。 距离冬至已过了十天,这些消息没人告诉青青。 没人来提回去侍奉的事,她也就安居一隅。给那俩姑娘烧了回纸钱,而后每天去膳房打饭,吃完洗衣服。日子挺太平的。 但是,好日子非常有限。 这一天去领饭,得到的是个空碗。青青站在门口不解的问,管膳房的老媪腰一叉: “杨御侍,不干老身的缘由。这马上要到最冷的时节,什么都紧缺。自然要先供着干活的。你乐得清闲,少吃一顿也无妨。” 果然,还是来了。 青青深呼吸,微笑: “何媪,我从前来领饭时没少给你孝敬。虽说我是清闲,可腿上有伤,也是迫于无奈。您给我这一回吧,下次我不来烦您。” 老媪皮笑肉不笑,一扔围裙: “杨御侍,不是我为难你,是真没有。” 门大力关上,掀她脸上一片雪水。 “”青青抹脸吸吸鼻子,明明还有杂面的香气。 得想办法了。 如今能接济她,还有些身份地位的,只有前上司。 杨柳青抄小路溜去找文德殿。然迎接自己的是个走路微有不便的生面孔。 太监见是个清秀姑娘,微顿。随后桃花眼一阖,笑起来如沐春风,俊雅明澈: “大人不在,姑娘来做什么?” 青青腾空的半只脚不知放下还是不放下。 亏得他体贴,“小的叫福安,新进宫的。前几日才被分到文德殿。” 原是新进宫的,不知道之前的事也难怪。 青青点头,低头理了理衣服。 “我是从前在代云大人手下做活的。承蒙他照看。我想回来看看他。” “这样,姑娘贵姓?” “你唤我青娘就好。” 福安一瞄外头的雪,越发大了。于是请她进门:“姑娘先坐坐?师傅他被王大监遣去玄武门点查各州上供的年礼,一时半会回不来。” 青青有点尴尬。 总不好说是想来讨饭的。而且不出意外,这一讨可能得持续好些天。 但身体是第一紧要。看着福安端来的热茶,女孩讪笑,忽然一本正经地坐直,黑边分明的眼露出一点讨好: “请问,有多的食物么?” 福安一顿,忽而笑了。 晌午过半,青青吃上了福安烙的杂面饼子。 开始还挺不好意思。但这新来的小太监似乎还处于新人纯真期,温声请她坐下,随后从一侧书架下摸出一袋面粉,一个陶锅。 他伸来手:“劳青娘帮我扎一扎袖子。” 福安生的很好看,说话也悦耳。无端就叫人觉得舒服,不那么生分。 “我在家时常做着吃,进宫了也记挂。师傅人好,给我弄来这一袋。青娘是哪个宫的?” 福安自述是新入宫的内侍。年岁十七,父母早夭,从前给人养马为生。因蓟州内乱而无所居,又有腿疾,无奈把自己卖进宫里讨生活。 这个年纪进宫,需要受的苦非一般多。 青青知道他年纪后相当惊讶。同一时又默然。 如果不是实在活不下去,何至于如此?福安看着不是不能吃苦的人。 她蹙眉,没再遮掩什么。 “不知你可知道一个姓杨的御侍” 她现在这个尴尬境地,说出来也无伤大雅。并不担心别人蓄意讨好。 显然福安好像也知道“杨柳青”这个人的事迹,但没想到是面前的平实姑娘。 不过一转念,他把新烙的饼卷好递去:“我先头还想师傅怎么多了个女徒弟,原来就是青娘你。” 青青尬笑,“我给师门丢人了。” 福安笑眯眯地:“怎会?” 你一句我语句间逐渐熟稔,代云适时归来。青青忙起身,代云讶异:“哟,你来了?” 她只好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下。 福安在一旁收拾东西,代云冷哼,倒没隔着福安,直言不讳:“宫里不就是看碟下菜的?你再迟迟不能重拾陛下青眼,往后能不被冻死就是好的。这事我也不好再报给王大监一次。 罢了,”他咬牙,“要不是代显!我这还有点粮,你往后来这吃。福安比你年纪大,正能照看你。有事你放心找他。” 青青连连感谢,开始正式蹭饭。 第二天,对着探花探月得故居拜了三拜,她摸了点遗物出来。 一袋大白米。 福安忐忑:“这十分贵重,青娘你拿回去?” 青青挠头:“说实话,这不是我的东西。但,情急之时用一下也无妨。” 往后她会烧给探月的。 福安摇摇头。一刻钟后,两人都喝上了香喷喷的白米粥。 蹭着蹭着过了半个月。再路过膳房,何媪出来叫住人。 青青回头,便听她狐疑:“你怎么还没死?” “不劳何媪费心,我还能挺挺。” 何媪不屑一顾:“你装吧,你以为你还是御侍呢?陛下选新人,往后你就得搬出去。” 她没在意。 何媪有个干女儿,是二等侍女。她盼着她高升,这也不是什么小道消息了。 但,燕玓白又选新宫人了? 福安颔首:“是,我前两日出去,听说新选的婢女和内侍陛下不喜欢,都杀了。” 青青心一闷。他又道:“青娘如何打算的?” 她窒,“我” 窥得女孩面上为难凝愁万千。福安哂,上去挑了挑炭火,浅声: “我观青娘眉宇间总泛茫然,似乎总在担忧什么,是有什么心事吗?” 杨柳青没想他这么观察入微。她确实有心事,也确实茫然。 福安不催促,安静地让火烧的更旺。橘光跳跃,吞吃着似乎下不尽的雪团。 青青终还是抱膝,“我在忧愁一件难以完成的事。” 她为此尝试过,有过许多想法。但并没有迈出一步。能力不足。辅助燕玓白成功的任务就像希望天下太平一样假大空。 每次感觉要有希望时,燕玓白的举动却都能讲她打入谷底。 她总是不知道到底如何去做,做什么好。 女孩脸上的怅然太鲜明,福安两手拢一块,“我可能倾听?” 青青默而不语,这不是件能分t享的事。 福安端详几息,笑:“不妨说说我的愿望。我希望天下太平,众生不再流离失所。我希望我也能建功立业,做一个好人。” 青青讶异,一双眼放光:“说来凑巧,我也是如此希望天下安泰。” “哦?”福安面有不解:“难道当今天下不都如此希望吗?” 她猝然卡壳。 “是” 这不特别。 莫名的,青青有点想倾诉。然福安坐在她身旁,转而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我母亲死时,我极难过。我恨那些流民,那些妖道。幸好,萧大人来到蓟州。于是我指了一条路,我恨的人便都死了。” “我孤家寡人,也不想留在贫瘠的蓟州。我想到处看一看,也想像萧大人一样策马扬鞭做一个英雄。可惜我残缺,注定只能艳羡他。于是我又想,横竖都走了,不如去上京瞧瞧。瞧瞧皇帝是什么模样,瞧瞧” 他弯唇,“这个世道有没有变好的可能。” 福安侧脸,桃花眼紧注视着青青。仿佛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 “我入宫前就听闻有一个姑娘颇受陛下喜爱。我听到了许多关于她的逸闻,有好有坏。我好奇,杨御侍到底是个多厉害的人。我也曾担忧,如果她真那么心机叵测,我若哪天不小心冒犯会落得什么下场。” 她心一颤,福安接着道:“可杨御侍和传闻里的一点也不一样。其实,世上许多事与人有深有浅。若坚持不懈往里走,耐着性子等等,定会发掘出不同来。” “若有想做却暂时难以做到的。不妨先设定一个小的目标。我在家时常饿肚子,总觉得日子漫长熬不到头。没有希望。 但后来学会了框日子,一段日子算一程,我在那日子里做我框好的事,渐渐也就不难熬了。”少年虽年纪轻轻,条理却十分清晰。 他注视若有所思的女孩,缓缓敛下眼底的深幽。 “青娘,你不一样。” 你不一样。 她愣了愣,文德殿的雪突然没有了以往的寒冷。 好像,找到了新的方向。 青青醍醐灌地定下了一个目标。 让燕玓白首先对宫人宽容。 可如何实现? 犯难的功夫,一件两难之事突然甩到了脸上。 咸宁殿缺侍奉的人,新的一批里还是没有陛下顺眼的。陛下暴躁下令再寻。找不到就从现有的里头挑。 不少宫婢一听直接吓得装病的装病,自杀的自杀。 毕竟探花探月的教训就在眼前,连王大监都找不出几个可用的能看的。 最终,不知是谁向燕玓白举荐了掖庭的几个宫婢。 陛下竟头一昂,居然允了。 满宫惊掉了下巴,但又不约而同庆幸,幸好去的不是自己。 王大监去领人。 路上遣退了尾随的内侍,面上再不复先前的淡然。 消息传得其实不慢,他却恨太慢。 手上的名单只写了两人。 吴玉芝,邓猛女。 王避险些将这谕旨抓破。 为何刚好就有她? 少帝去完悉芳公主的载月宫后便下此令,他猝不及防,连劝阻也来不及,眼睁睁看着这张谕旨经由渥雪递到自己手中。 少帝坐在书案前懒散支首,宿醉的眼眸盛满兴味。 他不敢多看哪怕一眼,匆匆应下转身立即向掖庭去。 掖庭的其他人可以不管,但吴玉芝不行。 掖庭就在眼前,青年驻足,却迟迟迈不出那一步。 邓猛女笑呵呵开门时,恍惚好像看到了一道高直的身影。约莫是雪大,她伸手拨雪,再正眼,哪里有人。 阖门,邓猛女呐呐:“吴姐姐,最近王大监怎么没扔吃的来?这天不吃上两口肉怎么熬得住。” 里头女声冷冷的:“吃吃吃,就知道吃。也不想想你的好姐妹如今怎么样了。” 霎时止了声,王避站在不远处墙下,面无表情。手中的圣旨随风翻飞,黑字恍若也融进风雪里,将这则消息撒遍每一个角落。 青青在门前扫雪,一干宫婢三三两两经过,嘴里谈起了掖庭。 她自顾自做自己的事,上京的冬天好像就没有一日是不下雪的。房里的碳用得差不多了,再不扫雪真就得冻死。 宫婢们说到“邓猛女”“吴玉芝”时,青青突然停下了活计。 掖庭的姐姐要被拉去充壮丁伺候燕玓白了。 她倒吸一口气,蓦地扔了铁锹。 文德殿安安静静的,代云又不在。福安不紧不慢煮着茶,老远便见一个青衣姑娘气喘吁吁跑来。 这样银白的天色下,她两颊鼻尖吹得红扑扑,发也未梳理,凌乱披散在胸前。 他不动声色收回目光。安然坐竹椅上翻着手里的起居注。直到青青在他身前一丈停下,抖着嗓问: “福安,代云呢?” 福安讶然一张嘴,放了书道:“青娘,你怎么了?” 青青脑子里天旋地转,福安迅速扶住她: “你先冷静。” 她冷静不下来。颤颤巍巍道: “我还有事” 看她焦灼不已,福安拧眉宽慰。 “你不要急,凡事都有转机。”却没留她。待女孩仓惶跑远,少年闲适地坐回竹椅,为自己斟一盏新茶。 “妙得很。” 福安忽笑。 不知是说茶,还是说旁的。 到处求助无门,青青吃了几个闭门羹,仍一路狂奔。直到被台阶拌一跤重重摔进雪里,她趴在雪中猝然冷静。 还有,王大监。 吴姐姐在里头,王大监会管的 可,院门紧闭。 青青靠着墙,无助地滑了下来。 哪里都没人。 好像只有她担心这消息,好像只有她在害怕。 她坐在雪中,沉默地回头。 咸宁宫巍峨耸立。无数座宫室里,好像只能看到这一座。 青青发了会呆。 “嘎吱——嘎吱——”雪地里的青团抖落一身簌尘,走向了咸宁宫。 * “陛下,来了。” “陛下,快到了。” “陛下,杨柳青来求见了。” 渥雪站在窗下,一五一十给大喇喇躺在地上的少年汇禀。 燕玓白目不斜视盯着穹顶: “杨柳青?她哪个?干朕什么事你闲着没事把朕的寝宫都清扫一遍。” 渥雪心说您又放屁呢,纵使是他这个事外人也看出来了,这些天故意找茬不就为了这个。脸上还笑:“是是是,那个青衣婢女定是来赔罪的。陛下可要接见?” 燕玓白捞了支箭把玩,面无表情:“朕什么身份,见她一个婢女?” 渥雪:“奴婢立马打死她拖出宫去!” 燕玓白:“” 少年翻个身,乌发划过脸颊,半遮住眉间刻薄的阴戾: “若是来给那两个浣衣婢求情,让她滚。” 他想看杨柳青与那些听到死讯的奴才一样,浑身发抖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很久了。 不该如此,他是君,他就该高高在上。往昔那些错误的相处正能借此纠正。 她如果乖顺地弯下脊背诚恳地道歉,他也可以再次对她发善心。 说来,少年阴测测微笑。 今日还要多些阿姐那顺嘴一提呢——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3-09-1815:15:23~2023-09-2020:17: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略略略2瓶;群子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青青在咸宁宫前被金吾卫拦下。 人还是她从前当差时见的几个。看见了她,公事公办一、叉手。 “…奴想求见陛下。” 两人异口同声:“陛下休憩,不见外人。” 青青闭嘴。眼神望向那座巍峨的宫殿。 嗒,其中一扇窗子突然关了回去。素白里依稀闪过一片靛蓝色的衣角。 宫中穿这个色的都是宦官。 她眨眨眼,蓦地大声重复道:“罪婢杨柳青求见陛下!” 金吾卫面稳如泰山。 青青跪在门口,第三次重复。 “罪婢杨柳青罪该万死——” 一声又一声,空旷的宫室下是风雪中的呐喊。 她的声音太薄弱,这样的天气哪里穿得到高高的咸宁殿里。 但渥雪抄着手,耳朵贴在窗缝下,一字儿一字儿复述: “诶……罪婢杨柳青愚笨,不该,不该”,他忽而结巴。 燕玓白眼眸斜掠:“说。” 渥雪胆战心惊瞅那盘腿坐地上不知想什么的少年,咽咽唾沫道:“劝,劝导陛下向善。” 向善。这两子就像火星子,直接点燃了燕玓白这根即爆的炮仗。他哐地爬起来,恶狠狠瞪人: “她说什么?!” 渥雪熟练地抱头跪地:“陛下,绝不能让那贱婢大庭广众之下胡言乱语啊!” 燕玓白胸膛剧烈t起伏,恨得咬牙切齿。 “反了天了!” 那女人这些日子反省了个什么? 他还上着火呢,她竟然又来燎他胡须? 少年随意抬脚就是一踹,气得眼眶泛红,竟丛生一股憋闷。 渥雪偷偷一瞄,见少帝那张漂亮地花月失色的脸扭成一团。心中啧一声,言之凿凿肯定道: “那杨柳青该杀!陛下英明神武,岂能容忍一介女流胡言诋毁?奴婢这就把她逮来,陛下严刑伺候?” 说到这最后一句,掷地有声的坚定化作恰到好处的询问。 果真,燕玓白停下了繁忙的步子,古怪地转头瞟了他一眼。 没说不好。 渥雪忙伏低身子,心中窃喜之余又不爽。 自己这段时日难过得很。陛下打骂不提,一回他梦中突觉腿疼,眼一睁,发现竟是陛下坐跟前捏揉他大腿。似是吸了许多烟叶子,陛下神色有些恍惚,手劲也一阵重一阵轻,嘴里咕哝着什么“怎么变得又瘦又硬”,把他吓得差些尿裤Ⅰ裆,连滚带爬逃出了咸宁殿。 两手一捂屁股,渥雪当即哀叹保住了。 他自问没什么本事,只察言观色比旁人更出挑些。 虽自杨柳青出现起就不喜欢她,更讨厌她分得了属于自己的宠幸。但时至今日,如此让陛下暴跳如雷还未被杀者绝非常人,陛下这情形…分明是在意得紧。 一谈到这,渥雪又禁不住发酸。不过及时打住,同仇敌忾地狰狞了脸: “奴这就抓她来问罪!” 话音未落就一跳,宽厚的大袖翻飞,活像只扑腾的鹅。 青青正念到第七条罪己诏:“奴有罪,罪在不曾即使阻拦陛下行恶,” 两金吾卫看她的眼神多了点匪夷所思。约是在想这婢女好滔天的胆。一省自己,而后全让陛下省。正竖起耳朵要听听指责陛下的第七句是什么,那渥雪大人就从上头飞了下来,一把拽起杨柳青就往上跑。 俩侍卫面面相觑。 青青一步一踉跄,话也来不及和渥雪说,就听他连珠炮: “你这死丫头好厉害的本事,我是比不过你!你去安抚陛下。别忘了我的施药之恩啊,多说点我的好话。” 要到高高的漆门前时,他迅速刹住脚,门一推,把青青丢进去,而后关上用身体抵住,惬意地呵口气。 刚要松缓,下头金吾卫又拦下了两人。 渥雪呸一口,心骂晦气。下去一瞧,登时阴阳怪气唷了声: “掖庭的?这就耐不住要来伺候陛下了?” 俩人正是吴玉芝和邓猛女。 距离收到圣旨实则也不过一个时辰。邓猛女一听吴玉芝念便红着眼哭了一场,道: “我看来是要死在宫里了。早死晚死,不如现在就死的好。横竖我也没有家人。我不连累你们,你们就说我是脚滑摔死的。” 又嘱咐吴姐姐:“你若见到青青,让她给我烧点纸钱就是,我也不贪求吃食。” 随后鞋一蹬便要投井自杀。 吴玉芝坐在洗衣盆上,手里的圣旨攥破了洞,咬着牙追上去抽了她一耳光。直把人抽地泪涌,她抓住邓猛女的肩膀头子恨道: “好死不如赖活着,你个蠢货!” 掖庭的其余姐姐仍闷头拍着衣裳,不知谁忍不住抽泣了一声,冰冷的院子里霍然落下一串又一串热泪。 谁都知道逃不过,谁也不敢说。手里的活计是不能停的,哪怕哭,也要一边做着活一边哭。 邓猛女捂着脸,“怎么就轮到我们了?若是以前我许还高兴呢。可连那两个贴身丫头都死了我们怎么办?” 吴玉芝看着满面泪痕的邓猛女蠕蠕唇,却头一回说不出一句宽慰的话。 圣上谕旨谁能违逆?王避不能,她更不可能。 吴玉芝也想知道到底是谁把她们害到今天这步,是结了怎样的仇才会如此。 可都来不及了。 吴玉芝重又坐下,捏紧了自己不断颤抖的手,冷道: “怎么办?就照着圣旨上的办。” 邓猛女眼中星点的光也黯淡下去。沉寂好会,她起身:“我去找我青青妹子,我去——” “你疯什么魔?她最近过的什么日子你没听过?”吴玉芝生怒,上去又要抽她,被人抓住了手腕。 外出归来的刘媪扔了吴玉芝的手,三角眼上下掀动,苍老的声线沙沙作响,比寒风还渗人: “那丫头提前得了信儿给你们求情去了。安生点吧。” 邓猛女楞:“谁?” 刘媪嗤:“还有哪个蠢的会去忙你们两个浣衣婢?” 邓猛女腿一软:“青青,青青最近不是?” “她倒是胆大,还重情重义。”刘媪呵呵阴笑,“我就知道,无论她脸上装得多沉静老实,心里头的劲儿也是包不住的。她迟早要栽跟头。” 刘媪面色如常进了门,“这样自以为特别的我可见多了。” 门一拍,邓猛女瘫倒在地。 不知多久,她爬起来,坚定地朝从未涉足过的深宫而去。 积雪吱嘎,眨眼间,一串脚印上叠了一串更小的脚印。 两个女人并排,一起前进 邓猛女头一回正脸见陛下身边的随侍就得到一碗阴阳怪气,鼓起的勇气骤歇,嗫嚅:“奴,奴” 吴玉芝接上:“大人,此事与青娘无关,她年幼天真,不小心犯了错处。我们来赔罪,求陛下开恩莫与她计较。” 渥雪心里呦呵笑了,“你俩挺重情义啊。” 邓猛女方讪讪,渥雪又嗤,面上的笑直下三千里:“区区两个浣衣婢,伺候陛下是你们前世修来的福分。给杨柳青求情?你们也配?” 不等两人辩解,渥雪招金吾卫:“拖边儿去等候发落。” 便一甩拂尘,施施然打个哈欠,若有若无一瞅紧闭的高门。 * 青青跪坐在玄砖上,轻轻擦了擦清鼻涕。 渥雪那话细品一下,可知最近他在燕玓白身边应该很不好过。 她一直讲究有来有往,你帮我我就帮你。换以前,她不会那么滥好心帮人说话。 原来渥雪的先见之明在这里。 她又判断错误了。 室内暖烘,单薄的身上很快就不再发冷。视野间慢慢出现一双雪白泛红的赤足。 青青收回目光,依旧是坐着的姿势。 那双根根分明修长赤足自身边绕了三个来回,却谁都没有张口说话。 燕玓白站定,脚背上爆几股青筋。忍不住地要开始算账。地上默不作声的女孩忽然前倾。 他眯眼,下一息,自己的衣摆被一双手抓住。 燕玓白瞳孔一缩,抓住他衣摆的杨柳青便朝他抬头,诚恳道: “陛下,奴有罪。” 她入门时身上还披着簇新的雪。殿内一热,均化作细密的水渍。浸润了发与肌肤。散乱的发顺理成章贴合几丝在面颊之上。 还有几滴顺之打上长翘的睫羽,缀上莹润的一颗珠。随着她眨眼,要掉不掉地颤。 人还是那个人,脸还是那张脸。 但许是多日未见,莫名就变化了几处。 燕玓白喉头起伏,挪开目光,极其不友好地预备发作。青青抓紧了衣摆径直站起。和愣了一跳的燕玓白面对面。 女孩的眼睛像两汪平静安好的小洼。白白的水里寻常只够映照一轮太阳,一轮月亮。 现下,这两汪小洼里多装了一个他。 她将养得顺眼的脸凑来,恍若忘了自己只是区区一个奴婢。双手搭在腿两侧,她闲散又家常地与他对话。 “陛下罚我吗?” 燕玓白脑筋剧烈跳了跳,出口的声沙哑地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什么?” 青青瞥一眼地上,发觉他们离得太近,脚尖都要靠在一起。于是后退一步,“陛下不罚我吗?” 燕玓白散失焦距的眼一瞪,重新看清了女孩的神色。 稳健如常。他无端的心悸突然被一只强有力的手压了回去。 “嗤。”燕玓白勾唇,恢复以往那阴不阴阳不阳的模样: “谁给你的胆子这么和朕说话,杨柳青,你真是越发猖狂了。” 青青火速捕捉他话里的间隙,见缝插话: “自然是陛下给我的。” 燕玓白斜飞的眼角一抽,刚要嘲讽她胡说八道。突然又哑口。 好像还真是他给的 心里闪过许多脏腌臜话。燕玓白禀着股奇异的怒火,还没组织好语言回呛。讨人厌的杨柳青微微笑了下: “我仰慕陛下恩德,陛下对我的好我一一记在心中不曾忘记。我那日出言只是因为担心。” 女孩笑起来时露两排白牙t,清秀的脸瞬时就有了抹说不上来的光彩。 萤火之辉,不比日月的辐照。但挑个没人时细看,却又能瞧出一番特别。 而这会,只有他们两个人。 长到少年盯住她的面颊无端地想,杨柳青莫不是在使美人计吧? 他纳罕。 不可能。燕玓白很快否决。这又不是面对萧元景时发自内心的憨笑。 但这服软让燕玓白心情确实舒爽。既然她让步燕玓白笑容可掬: “你担心什么。说与朕听听。” 青青收回酸胀的笑脸,“陛下担保不生气,我便说。” 少年顿,哼笑:“杨柳青你别以为朕承诺不杀你就一而再再而三得寸进尺啊。” 青青看着他,抬手擦了一下流过眼皮的汗,默然低头。 “”燕玓白:“朕是天子,怎么可能随意动怒。” 杨柳青重新抬头,笑了笑。 “我担心步探花探月的后尘。我还期望着为陛下所用,我想看到太平盛世。在那之前,我不想死。” 她吸一口气,紧迫地与他素来狡诈阴狠的美眸对视。这一时,竟越来越觉得这双眼睛没有记忆里的骇人。 青青呼气,忽视少年变得诡谲的神情,剖出了心里一直想说的实话: “陛下喜欢践踏人心玩弄人性。是因为看到那些有着寻常七情六欲喜怒哀乐,秉承着普世框定的规矩的人们在道德的线上来回挣扎,不断扭曲本性,变得越来越无底线与本心背道而驰时,会发自内心的畅快。” 为钱财情爱挣扎,厮杀,“陷入这泥沼里的人的每一个举动都在证实陛下的所想。这是陛下看到的,所以陛下觉得一切都是如此,因而不信任何人。” 燕玓白的神情果不其然开始冷煞。 她趁热打铁加快了语速:“是以,陛下觉得探花探月也不过只是这样的人,杀死她们时不会有一丝怜悯。我那时梦中初醒,为往后而忧虑,情不自禁便脱口而出。我不是指责陛下,我只是害怕。” “陛下承诺不杀我时我欣喜若狂。我在那一刻亦觉得,陛下虽厌世,却还对人保有一缕期盼。” 少年红唇微启,却很快合上,静观她喋喋不休。 青青语气又趋于平缓。 “即便我说出我想要向上爬,陛下也只是恐吓我。人人都道萧元景功高震主,陛下又怎会不知?可陛下不曾如蔺相要求的那般考量打压。陛下早不在乎名声,若真的昏聩心窄秋猎时大可以埋伏杀之。我冒犯宫规与他私聊,陛下更是不曾怪罪。我便想,陛下真的一点也不想天下安泰吗?” “萧元景治下,陇南的是西北的世外桃源。他这样名声赫赫,连偏僻蓟州出来的薛姑娘都瞻仰。哪个君王不会忌惮呢?” “陛下虽一口一个贱婢,一口一个丑丫头。可陛下若那般介意门第与相貌,怎可能提拔我为御侍?” 戴高帽的话术也是要历练的。 思维在自己的倾诉中越发清晰,拨开云雾见青天,脑中弯弯绕绕的线好似也自发缠回了毛团。梳理地根根分明。 青青没有提燕悉芳,默认这是个禁忌的话题。 燕玓白仿佛停滞了呼吸,看死人一样看着青青。 挺有意思的。 从一开始,她就挺有意思。 杨柳青这个女人,燕玓白孩子气地歪头。他一直就觉得,她是个既功利,又不功利的玩意儿。 她说的追随他,做部下,时至今日他依旧半点也不信。 她确实比其他女人聪明,知道自己的身份,从不去奢求妃位,也不想耗费时间与她们厮杀。 她要当“臣”,她在他面前露足了脸。 这是一个庶民该有的见识么? 须知渥雪当时来报,杨柳青那亲戚邻友对天发誓,咬定她一个字也不识。现下却连马屁拍起来也是一串接一串了,甚至政见都能说上几句。 她从未停止过揣度他。 但这回,燕玓白没那么生气。 这古怪的平静寻不出缘由。 有一个人整日费尽心思研究自己,不知为何让他觉得没那么恶心。 说来诡异。杨柳青与那些女人并无不同,却又异样地超脱于那些同。 少年又开始绕着她走圈,青青忐忑之际。他突然停脚。俯身,一只手捏起她的下巴揉弄她的脸。没有她想象里的大发雷霆。燕玓白到处好奇地上下其手。 她这才害怕,连忙缩起身体。燕玓白捏她的腿肉,口中嘟囔:“怎么又长回去了,也不硬了” 青青胆大包天要侧身躲开,燕玓白眉一折恶声恶气:“再动把腿剁了。” 青青:…… 他久违地对女体感兴趣,此刻一点也不容许抗拒。硬是褫夺了障碍。 而后,不顾青青僵硬的身体,低下头去看半透的绢裤下的伤疤。 三四寸长,却很厚。足见当时瓷片插进去之深。 少年的鼻息铺洒在腿上,及时隔着一层也有些痒。青青想挪腿,这裤子半掉的造型实在不堪入目。然而燕玓白不依不饶,甚至道: “朕看看。” “陛下,这不妥。”习惯了事态总是突然拐弯,青青抿抿唇。 燕玓白立时阴脸:“有什么不妥?朕又不是没看过。朕又不行,你矫情什么?何况朕真宠幸你了又如何?那是你的福气。朕封你做个贵妃也不是不可以。你长得这么磕碜,连朕万分之一的美貌都没有。说来还是朕吃亏。” 人在屋檐下,青青不得不低头。 索性她也不是什么受程朱理学深刻毒害的女生。看就看了,不少块肉。 微挪动身体,玄色的砖石上逐渐现出两条白腿。只是堪堪在腿窝处卡住。 右大腿上,红褐色的痂若半个括号,鲜明地扎眼。 杨柳青的腿是白的,嫩的,软的。 而这个痂,是硬的,格格不入的。 以往妃嫔的赤身裸体燕玓白都见过,区区两条腿根本不在话下。 但,他觉得那道疤碍眼。 于是一通摩挲,执着一只朱笔返回。二话不说便在她腿上描绘起来。几下,手下绽放出一朵赤红色的花。 少年仔细欣赏,缓缓勾唇:“漂亮多了。” 湿腻的麻痒终于离开时,青青松了口气。低头看花,倒是惊艳了把。 很漂亮灵动,和课本里见过的国画简直一模一样。 她不禁讶异地望向他,燕玓白果然不是那么不学无术的?紧接着,好似明白青青在想什么。燕玓白倨傲道: “这叫计白当黑。” 青青不懂,一双眼睁圆了直勾勾看着他。 燕玓白蓦地被这傻样弄得心里跳动,不自在偏头,他避开她目光:“以疤为茎,以肌肤留白为蕊。” “原来如此。”青青喃喃:“陛下博学多才。” 燕玓白被这突如其来的夸赞惹得更不自在了,斜眼睨她,冷哼: “朕本就厉害得很。”做太子那些年,他的功课从来都是蔺相大为赞赏的。 青青笑笑。怔怔看了会花,腿动动想要收回去。肉牵连地微微颤抖,乍一看花也抖瑟。粉红色的圆润指甲将将提着裤子掠过这道画,茎与花慢慢被遮掩,透白的里裤中若隐若现。 白肉没有了,红花也没有了。 燕玓白忽地口干。 杨柳青彻底穿戴整齐,将发丝别到耳后,清明地抬起眼眸。不见波澜,好似压根没觉得方才的举动暧昧。 燕玓白鼻尖皱出两道纹,扔了朱笔手一抱。 青青见状,试探:“陛下不生气了吗?” 大约是在发呆,他未曾应答。 她低头:“陛下可以不要另两个姑娘做女使吗?” 呵,在这等呢。 虽心知肚明她的来意,但燕玓白眼底沉黑。喉间的痒意陡散,他弯个阴阳怪气的笑: “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是吧。” 青青很实诚:“奴入宫时承蒙掖庭的姐姐们照看才没有冻死饿死。这两位尤其是奴的恩人,奴不忍心。也想” 燕玓白横着狭长的眼眸:“说。” 她犹豫了一下,为了这难得无争斗的和谐氛围,撒了一个善意的谎: “我想一人侍奉陛下,不欲他人争抢。”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她一人包揽。好处担,坏处也担。 一人侍奉。 这一句,若一阵骤雨,打得芭蕉叶落,心潮噼啪作响。 燕玓白心弦一紧,随即狠狠皱了眉头。方才还微笑的眼眸冰冷地刺向杨柳青。 许久未移。 有许多妃子都说过一样的话。 死掉的,没死掉的。 他陡生厌憎,为这永远的不知足,为这恃宠生娇。但,燕玓白笑容温柔: “杨柳青,你以什么身份来和朕说这话。” 青青俯下t身体,没有迟疑:“我是陛下的忠仆,若陛下愿意,我也是陛下的忠臣。陛下去到哪里,我就去到哪里。” 答非所问,避重就轻。 想要他的宠信,却不肯托出真心。 燕玓白笑地阴寒。 “朕不需要。仆,朕有渥雪。臣,朕有义符蔺相。杨柳青,你觉得朕还缺哪一处?”——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3-09-2020:17:02~2023-09-2321:17: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DZ5瓶;略略略2瓶;天涯双客、群子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还缺哪个? 这反问犀利,胁迫之意不加掩饰。 燕玓白多疑狡黠,他的不信在意料之中。青青大约猜到他所指的是什么。可那不是该扯上的关系。 青青不欲在这件事上耗费时间:“朋友。” 燕玓白一张脸赫然阴戾。 女孩一本正经: “陛下有妃子,亲人,仆人,臣子,子民。但是好像没有知心好友。若陛下首肯,奴盼望做陛下的知心之人。” 她略略踌躇,抬起了脸。这时的这双眼睛里倒映的是偌大的宫室。 方才独属于燕玓白的空间,几个瞬息间就湮灭了。 “……” 燕玓白目不转睛盯着她,半晌闷着头哼哧哼哧,笑得两肩狂颤,仿若看见了什么极好笑的事。 少年疾步,一刹那如兽园的饿虎般扑食而上,狠狠撕裂外衫,兽爪掏住剧烈跳动的心房。 她费足了劲才未惊呼,身上是他炙热的呼吸。那只凉飕飕骨节分明的手霸道地闯进衣襟,毫无男女之别地抓住了那里。掌心甫一触及,脊背却飞速划过一片酥麻。 从未有过的感觉。 他怔了怔,忽而觉得某一处泛热。闷头一息,燕玓白方才跨坐在她腰腹间,居高临下,语气轻慢狂肆: “男人的心与女人的心不同。” 男子惯求野心,情与忠极少放在一个篮子。女人好逑真心,她把心给谁,谁就是她的忠。 杨柳青是女人。若女人忠于一个毫无血缘的男人,势必会多多少少将一颗心分出来,交予那个男人。 不求真心,不予真心的女人。随时都能换个新主。既无情,又何来所谓的忠。不过是一场谎言。 燕玓白自问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这些道理。 盖因他便是个无心之人。 青青的身体瑟瑟。被他人掌握身体的触感何其可怖,迫得她咬唇。 贝齿碾红花,颜色相撞,很是打眼。 起伏的心绪是雨后的新芽,吞了点滋润便野蛮生长。 燕玓白丛生一股蹂Ⅰ躏她至死的欲望。 重重抓住那处,他全身重量俯在青青身上张开了獠牙,伸出了湿黏的鲜红舌尖:“朕再给你一次机会。” 给你一次,能在他心中留下一席之地的机会。 若还想蒙混过关鱼目混珠 他最是言而无信。 见过他的伤疤,看过那些他亲手写下的往事的人,只能是死人 冥冥间,他漫不经心地想,要是她再自以为是,与杨柳青的游戏也该到此结束了。 如蝉附树,心头瘙痒难耐,燕玓白劲腰似有若无贴着她摆动,激得青青浑身僵直。 危险的温度在肌肤相触的地方来回传递,青青来不及去耻辱他的行径,便被这一句话搅乱了心神。 殿中灯火通明。 她无需多言,只消去读他深邃晦暗的眼睛。 底色是黑,这般的光照下,燕玓白的眼睛透不出一点浅淡。 这一次,似乎没有一点转圜的余地。 左心还被摁着,随着胸膛的起伏,那只手把弄地抚动。默不作声折磨着自己。 无需怀疑,若手是利刃,此刻她应如比干,被生生剖出跳动的心。 她悄然屈起双腿还想挣扎,下一秒,少年的躯干缠裹而来,红信子嘶嘶舔舐起了脖颈上的动脉。 青青惊惶张大了嘴,在感知到腰封即将被解开时重重闭上眼,视死如归。 “奴明白了。” 湿热并未立时停下,她猛地睁开眼,抓住了燕玓白的双手: “陛下。” 燕玓白埋首在她颈侧,眉宇间的淫靡艳得惊心动魄。垂眸,他弯眼: “明白?”那手游移,眼见胸膛便要赤诚。青青深深吸一口气,凝重道: “奴这颗心是陛下的。” 他要她的全部,不限于婢女,不限于所谓的臣。 是女人对待男人的心,是燕玓白弃如敝履,从前最不屑要的爱慕他的妃子们的那颗心。 以真心换他的相信。 她不挣扎了,先暂存在他那里。往后如果需要拿回去…再说。 燕玓白偏首,注视她黯淡的眼眸,忽而想碰一碰。心随意动。他寻去,拨了拨她乱抖的眼睫。 她慌乱地挪开眼睛。 燕玓白悠然掀起唇角,压抑着不知哪里来的燥热。 “这可是你说的。” 青青耷眼:“是。” 他愉悦地起身,笑容昳丽绚烂:“今日起,你从里到外都是朕的。” 她默然失语,来这一趟,还是把自己赔了进去。 看着他欢畅地抄起三弦朗声歌唱,青青良久未回神 殿外一片混乱。 福安从载月宫后出来,见燕悉芳果然让人扶着走了出去。发出一阵微不可闻的轻笑。 同他一起进宫的少年宦官碧梳神不知鬼不觉来到,“奉安公子,我观那婢女并不出色,您何故动用公主去帮她?少帝虽看上去敬爱这个姐姐,却毕竟是个冷血的怪物。” 属下的疑问,奉安不吝于解答。他转过身,温和静好的模样: “我倒也想看看,这位公主在他心中的分量到底有多重。” “是。李明绍与萧元景都是人中龙凤,可您毕竟答应了李二做他的座上宾。这一年在蓟州生事,好不容易等来了萧元景,计划已走上正途。这些,您还是不要掺和为妙。” 奉安不以为意:“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往。我不过是谋求最大的利益。杨柳青虽看不出有多少特别,但若少帝喜欢,她就是最特别的一个。” “你话未免多了些,碧梳,我不喜。” 关于前事,奉安一贯懒怠提及。 从抓着玉佩去陇西找燕悉芳认亲,到受她与李明绍之令,去往蓟州为妖道起义一事火上浇油,再到成功拜入萧元景麾下,为他之棋。假扮宦官入宫。 一路以来都算不上光彩。 唔,还有那讨人厌的薛莺儿。 想到那个叽叽喳喳的村姑,奉安笑意微凉:“李二应当将她送走了?” 薛莺儿不依不饶追着他来上京一事奉安早有先知。但苦于那时并未完全取得萧元景信任,这双面棋子难当,得小心敬慎些。 不过托出有这样一个女子之事,反而会让萧元景与陈冕觉得宽心,更显得他有成大事者该有的功利,却也不曾忘记情义。 只不过在要求他们寻觅薛莺儿之前,奉安早算好了日子,让碧梳去求助李明绍。 李二城府不浅,事情应当可以做得尽善尽美。 不管死还是活,不出现在他面前便是。 碧梳不懂主子为何这样厌恶那个姑娘。点点头: “薛姑娘被绑走,说是扔进了京城脚下一处尼姑庵。那里清净,也不愁吃食。” 奉安拂了拂肩头的雪,“如此也好。” 薛莺儿照看他的那半年,说得最多的便是寻个不愁吃喝的世外桃源定居。养一群鸡鸭,两只猫狗。生一对儿女,种两亩田。一亩菜,一亩稻。不够了去摘果子野菜,再用他做的机关打野猪兔子。她说,好事成双。 就这样平平淡淡过一生。 他倚在床头透过残破的窗子望远处贫瘠的土地时,女孩儿坐他边上吭哧吭哧洗衣裳。嘴中叨叨个没完,好似寂寞久了,不说话便怕忘了。 哪怕他听得耳朵起茧,她也耐不住。 奉安敛了笑意。 碧梳忽道:“公子,那是蔺相入宫了?” 少年回神一瞧,弯唇:“想来又是一场好戏。” * 燕悉芳心中藏着雀跃。掖庭二女是奉安提醒,她在弟弟探望时顺嘴言之。未想到那杨柳青却肯为了这两个女子独身求见燕玓白。 若奉安所说是真,杨柳青若能活下来,兴许真是颗可堪利用的棋子。 温菩提为她诵经的那段时日也曾言她极好收买。 残父病母,毫无选择的背景。于执棋者而言,极佳。 事情既因她随口一提而起,她来解决,也不让人觉得突兀。 都知陛下这位姐姐有病在身,金吾卫不敢拦她,燕悉芳这一路走得顺畅无阻。 到了门口却被渥雪拦下t。 燕悉芳颦眉:“我来见阿弟,缘何不让进门?” 渥雪搓手,赔笑脸:“公主啊,这,陛下在审问罪婢。此时不方便呐。” 燕悉芳煞有其事:“我方才做了一梦,阿弟飞龙在天,龙爪上却不下心沾上鲜血,顷刻从云端坠了下来。我担心不已,恐怕是不小心窥得了天意。那杨御侍重情重义,是个好姑娘。阿弟又何苦惹得双手染血。我怕大不吉。渥雪,且开门,让我进去劝上一劝。” 这预知梦委实来的恰到好处。渥雪心道稀奇,仍好言道: “公主,这当真不妥。”里头要是血腥,吓着这位他可是担不起责。 燕悉芳脸上露出急色,欲与他掰扯,里头突然炸出一重物轰隆摔倒的声响。燕悉芳一愣,急忙越过渥雪对着正门苦口婆心道: “阿弟,先祖开国留有遗志,劝诫后人常思己过。阿姐并非指责,只是今日做一梦,不希望你沾染鲜血。阿弟,你可能先开门?阿弟?” 连唤几声里头都不见反应。渥雪耸着脖,不禁也担心起杨柳青的安危来。 刚一想,瞬即在心里呸呸两下。 死不死干他何事?上西天了最好。 这么着手一抄,心安理得听燕悉芳嘶声劝诫。片时,里头又一阵乒乒乓乓。渥雪怕波及到燕悉芳,赶忙请她走远些。又听洪亮的一声: “公主如此苦心,陛下竟还是执迷不悟?老臣便来做这个罪人!” 几人都吓一跳,来人竟是那一直怄气在家不上朝的蔺相一抽金吾卫的剑,举高了就要劈门。 “哐——”渥雪忙大喊别,却阻不住老人家下死手,直把门栓劈出半个凹槽。动静惊动了里头坐在倒地的香炉上弹曲儿的燕玓白,这才勉为其难放开被他强抱在膝的杨柳青。 “什么玩意儿?” 只见门缝里又是几下闪光,门栓分成两半掉了地。 杨柳青忙趁机跳下去,燕玓白的疼爱她受不起,这要再让别人看见了全然说不清。 刚理好衣服,蔺相提着剑踹门而入。身后燕悉芳渥雪相继跨过门槛,窥见里头情形纷纷后退一步。 少帝披头散发坐在炉肚子上,手中抱着一柄三弦,脚下散落了无数曲谱。 那被大伙以为要被折磨致死的少女完好无损站在一旁,脸上连一点伤也不见,正惊讶地看着他们。 蔺相: 渥雪: 燕悉芳:“这是?” 场面与燕悉芳猜想的不符。 在如今残暴不仁的少帝手下,杨柳青竟一点受磋磨的样子也无? …温菩提所说的全不是如此。 须知曾经那些妃嫔内侍曾遭诸多酷刑。炮烙,凌迟,腰斩等皆不足以概之。 她再看那细瘦的丫头,捏帕子的手无端发紧。 “何事值得阿姐来亲自找我?”燕玓白正在兴头上,被贸然打断,不悦跳了下来。又见对自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蔺相,嘴一歪。 燕悉芳相劝的话语憋回肚中。此景,不合适头一个张口。 蔺相不忍直视,怒声打头阵: “陛下,南方雪灾多日,老臣上书近一月,您何时派御史前去巡察?!若再拖下去又要死去近万人,届时税收也无法收全,谁来供养您的奢靡?” “谁要管谁去管好了。”燕玓白才懒得理这些。早死晚死,人都得死。 他漫不经心挥挥手:“您老人家回去颐享天年吧。今日这闯宫之罪朕不治你,你也少操些心。” 蔺相暴怒,一指燕悉芳:“公主一介妇人尚明事理知道劝诫陛下慈爱百姓,陛下竟也还昏天黑地麻木不仁?若这雪灾再拖延,天下当真反了!” 燕玓白抠抠耳朵,“哦。” “!”蔺相目眦欲裂,猛地不住粗喘。渥雪知道不好,熟练地上来扶他:“您老别急——” “我怎能不急!” “蔺相,”一直不语的燕悉芳忽而出来打圆场,“我有一些田地铺子,可捐出用于灾情。若要人去盯着,我想二郎也能助上一臂之力。陛下年幼不懂事,你莫要与他计较。” 蔺相粗喘的气登时就一顺,看向燕悉芳的眼里多了丝不可思议: “当真?” 燕玓白幽幽地要替姐否决,刚张口,燕悉芳难得轻瞪他一眼,对蔺相点头: “无百姓无家国,无家国无我。我既享受百姓供养,便没有在危机时刻缩头的道理。蔺相先顺顺气,我会悉心与陛下商谈。” 蔺相一默。 美人温言软语,毕恭毕敬将老人家请走。 渥雪左看右看,想想给青青丢了个眼神,随即亦步亦趋跟在蔺相后头护航。 咸宁殿只剩坏了的门栓,和两个人。 燕玓白脸上的不屑一顾蓦地淡却,踢开地上曲谱拐入内殿,抄剑要砍东西发泄。 刚碰上剑柄,一双女子的手伸了过来,轻轻包住他的手背。 “陛下冷静。” 燕玓白眉跳跳,才想起杨柳青在。他本能要甩开这双手,“别气了。”她却大胆抚了抚。细声宽慰似的。 这一说,他火气哗啦回涌: “怎么,杨柳青你又开始自以为是了还劝上朕了——” 她哂,“陛下,我只是觉得这是您随意一句话的事罢了,何苦同蔺相对着干故意气他呢?回回如此,您不累,我这外人都要看累了。” 几次三番的争吵基本都是这个结果。如果开始还被唬着,现在她绝对不会被燕玓白虚张声势的架势骗到了。 燕玓白身体骤僵,“谁故意气他了?你少胡说八道。”一副口是心非的模样,又恢复了十四岁的少年气。倔强而别扭。 但,他的手没有再拨开她的。 青青叹:“陛下尊敬蔺相年迈,从不苛责。即便陛下不肯认,大家却都瞧在眼中。陛下分明有容人之心,大度英伟。” 她话语凝结。 少年面无表情,等着她继续良言相劝,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 然,青青话锋一转:“陛下如此大度英伟,可否顺带赦免这批掖庭婢女,让她们也像蔺相一样回家去?” 燕玓白窒了下。 蓦地转脸打量满面诚恳的杨柳青。 她微微眨了一下眼皮,忽然就多了些顾盼神飞的神采。 燕玓白倏然惊悚似的瞪眼,深情古怪。修眉皱,再皱,最后皱成个七上八下的扭曲绳结。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 许久,燕玓白啧了声,习惯□□要嗤笑,却不知怎么的嗤不出。半天才瓮声瓮气: “杨柳青,你倒是机灵。” 他语气不算坏,甚至罕见的没有阴阳的味道。青青脑筋抖抖,莫名就偷偷笑了下,趁热打铁: “陛下好厉害,彻底看透了我。陛下往后能不能对宫人们稍微好点?公主也盼着陛下行善事,不想陛下沾染不必要的污血呢。冰天雪地,陛下舍得公主送完了蔺相,还拖着病体来促膝长谈么?” “大年将至,欢欢喜喜平平安安的多好。” 外头寒风呼啸,她的脸颊却因热气而红扑扑的,覆一层细小的汗。看着比以往健康了许多。 远处,燕悉芳果真缓缓而来。 燕玓白立时想到那些苍蝇一样的话,烦闷得不行。睇着青青,他心中不悦地打好了拒绝的腹稿,嘴里却无缘无故一岔: “哼…”看在阿姐的的份上。 也不是不行—— 作者有话说:滴滴,姐姐们终于可以离开深宫啦。奉安是坏蛋,薛姑娘不久后也要进宫和青青成难姐难妹对付变态了⊙▽⊙感谢在2023-09-2321:17:10~2023-09-2419:43: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是一本书26瓶;copper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宫中掀起浪涛。原是陛下突发奇想大赦,特许过了年纪的宫人归乡。不消半日,王大监那处排了好长一个列队。 邓猛女是第一个走的。 她是罪籍,作为登记在册的官奴照理说一辈子都得老死在宫里。 但今早,那卖身契撕碎在她脚跟下,名字也被划去。抓着新制的照身牌,邓猛女泪如泉涌。 她也是自由人了。 虽然进宫快十年,她包袱却还是不多。揣了能带走的所有东西红着眼在侧门与大伙分别。 有内侍看着,邓猛女不好意思说什么煽情的话。索性掖庭的姐妹们不论关系好坏的都夹道送了她一场,一切也在不言中。 只是左等右等,那个帮她谋得自由的小姑娘一直都没有出现。 “侍候陛下累了吧t。”刘媪这两日一直吃惊青青完好无损的身退,大伙也看不懂她想什么。只知道没有讽刺已是难得。 “刘媪您别胡说。”邓猛女摸摸好不容易换回的寻常女子发髻,踮着脚张望张望。 刘媪闭了嘴。 等了一刻。 又等了一刻。 人还是没来。 邓猛女终是失落,“她定是被缠住了脚。” 侍卫又不耐烦地催促,“…罢了,我先走了。”她无奈。 吴姐姐终于启唇:“保重。往后你想吃肉还是吃野菜全凭自己。” 邓猛女低着头,轻轻嗯声。 门嘎吱奏响,渐渐便要合上。 刚走几步,还是不甘心。邓猛女一步三回头, 青青是疾步跑去的。燕玓白缠着自己故意不让走。又是哄又是示弱,才勉为其难让她出了门。 然午门快关,时间卡地极紧。雪地里划过女孩翻飞了一路的衣裙。 邓猛女一步三回头出门时,青青高举着手大喊: “邓姐姐!你要好好的!” 邓猛女一愣,城门将将要闭,只留一条缝隙。她忙回头,冲着里头的青色小姑娘笑着喊: “青青,你保重啊!” 那挥舞的手,不知怎么就勾起她的哀伤。才不到一年,哪儿来这么深厚的感情呢? 邓猛女不知道,“青青,”下一句她就流了泪,抹也来不及,只怕少看一眼: “我家从前在上京有房子!琵琶巷十三号!等我回去安定了,我回来找你啊!吴姐姐,刘媪!你们虽不是好东西,但也得好好的啊!” 青青拖着酸疼的腿向前几步,点头:“等我出宫了,我就去琵琶巷找你!” 声音被门啪嗒关成两截,一干人静默多时。 大风吹来,新雪抹去旧痕,仿佛这条路从没人来过。 第二日,能走的都走了。青青也来送了一场。 大赦期限还剩一天,宫里多少人都在眼红掖庭。如今掖庭只剩两个父母双亡无家可归的姑娘,和吴姐姐刘媪。 刘媪斜眼:“再不走就不能走了,你不去报名?也是,王大人恐怕舍不得你。” 吴玉芝坐空旷的院子里一声不吭,半晌红着眼站起来瞪她: “我迟早要把你拉下去,你不死我不走!” 刘媪冷笑:“我当年就罚了你那么一回,你恨我恨成这样?你不洗破贵人的衣衫也没这茬。” 说到往事,吴玉芝登时咬牙:“若无你那一回,我也不会是他的对食!” 陈年旧账,算也算不清了。总之就是个如履薄冰的小姑娘为求自保,不想被冻死饿死而寻靠山的故事。 此时再说起那些血泪也都是老掉牙的废话。并不值得争辩。 刘媪从来都不爱浪费时间:“随你去。” “你现在厉害了,有个有手段的小姐妹。等着,你看她几时再摔。” * 燕玓白觉得杨柳青最近容光焕发,不知道吃了什么神仙药,整日都高高兴兴的。连他心血来潮,命人把她的床铺褥子搬到咸宁殿下的破烂矮房里也没垮脸,反而一声不吭地打扫一通,安生睡了进去。 这回燕玓白其实没想折腾她。他只是看不得杨柳青这个假惺惺的丫头欢欢喜喜离自己远远的,而最靠近咸宁殿的就这么一座他老子留下的矮房,当年专给待侍寝的妃嫔停脚。年久失修,到处是尘土。 若是寻常人定有些不高兴在心里憋着。可杨柳青这个假话精看不出一点不乐意,大早上伺候他穿衣时还笑得格外顺眼 有点好看。 这心声一出来,燕玓白愣了愣头皮一紧,说不清道不明的心里发憷。甩甩头,将这怪异甩个干净。 渥雪笑呵呵拧巾子:“陛下,她在为走掉的姐妹高兴呢。” 燕玓白翘起二郎腿:“就为这个?” “嘿呀,那可不。那场面可叫一个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 “…”燕玓白没说话。其实也不懂渥雪为何喜上眉梢。他心头膈应,却没问。隔了会独身一人去看望燕悉芳。没多久,臭着脸出来。 青青一看就知道原因,这又是被好言相劝了。 那日燕悉芳亲自送蔺相回府之事传遍朝野上下,蔺相更是大力赞扬公主明事理,心胸阔达。 关于悉芳公主劝诫少帝拿出私产接济百姓的种种事迹同一时也火速传遍民间。寥寥几日,那位身世不明的寡妇公主竟被少帝反衬成了菩萨一样的人物。 若有人质疑,便有人搬出蔺相,“那可是蔺相都称赞有加的!” 质疑的便一下噤声。 也幸在有这位公主劝诫,少帝命陇西李二前去赈灾,沿路匡扶流民发放冬衣,免除半数人冻死。 百姓对皇室的恶感稍稍减轻些许。不过也只是些许。那个疯魔的少帝依旧是人人唾骂的存在。更有甚者言,不如牝鸡司晨,让公主代操国事也比这位皇帝强。 民间的反馈似乎间接影响了宫廷。宫人们逐渐也觉得生活好像没那么刀尖舔血。青青和燕玓白重归于好那晚,应该是重归于好吧? 尤其渥雪惊恐地发现,公主走后陛下那晚上传膳时居然没有打踹自己,反而拧着脸让他回去吃好了饭再来忙活。 渥雪鼻子一酸,泪险些流下来,一个劲儿“多谢陛下”,听得燕玓白不自在的起了身鸡皮疙瘩,差点又把碗筷拍他脸上。 总之,残暴不仁的陛下诡异地和蔼和亲起来。 这一切理所当然被归结到悉芳公主的头上。 青青对此也没什么好说的。她也并不自信那些话能对燕玓白造成多大影响。让他大赦掖庭兴许就是极限了。 自己提出的对宫人好点这建议,实际实施大约还是沾了燕悉芳的光。 夜里,下班后休息中的青青摸着心,不出意外地没感觉到天子气数值有任何变化。反而还是系统久违提醒: 【另两位天子气拥有者同时出现。】 她直接吓激灵了,却也反应过来,这么长时间内只有萧元景一个人似乎也不太合理。但这次没有提示姓名…她想了想,问了系统。 【两人数值均不如萧元景,默认不显示。】 …还选取最大值是吧。 “能询问人名吗?” 【可以。】 【该两人分别为李明绍,崔奉安。】 “?!”青青睡梦里险些抽搐。 李明绍也是? 他不大显眼,她印象算不上深。 那崔奉安…等下,青青觉得后两字有点耳熟。 好像,薛姑娘的未婚夫叫这个?但,她拧眉,薛姑娘说他和自己一个姓。 如果是同一个人,会是故意隐瞒吗? 这时代五望七姓,各大世家。目前露脸在跟前的就是李明绍,温菩提。这倒情有可原。 但是崔… 崔有两家。一家清河,一家博陵。 曾经杨父想让她进博陵崔氏的府邸当女使。但当时她急于见到燕玓白,拒绝了。 而薛姑娘的未婚夫在蓟州,拜入了萧元景的队伍…似乎不太对得上。 不过,也有可能就是单纯姓崔,和两个大族没有关系。 然而再一细品,这个结论也不完全可靠。 难不成又是个萧元景那样的寒门枭雄? “…”感觉还是不太可能。 如果有,蔺相应该会第一时间反应。萧元景之鉴在前,他当容不下第二个对皇权有威胁的人物。 “能查询他们的天子气数值吗?” 【可以,请先支付5天子气。】 “那算了。” 青青继续睡。 燕玓白这几天都没有发癫,亏得燕悉芳这根缰绳,不然谁也拉不住他。如今不少人都道公主是陛下的鞘。杨柳青也如此觉得,甚有些庆幸她的归来。 很不容易的一场好觉,她惬意地蹭蹭被子。纵使听到似乎有人在哼唧自己的名字…青青更加用力地闭上眼睛。 她才听不见。 送走了能走的姐姐们,她还有新的挑战。不好好睡觉,怎么和燕玓白斗智斗勇? 好梦一夜。 寒露湿重。 燕玓白盯着熟睡的女孩,眉头皱地能夹死苍蝇。 他才从阿姐那儿回来。 阿姐如今严厉了,和他说话时总不自觉板脸,像训诫小孩子。成日劝他向善,劝他好好做君王,还让他再纳些妃子早日生皇子。 说不上来,阿姐自那日送蔺相回去后好像就有了些变化。 怕是被老东西带坏了,满口仁义道德听着就糟心。 他分明已经诸多善举,特许宫人归家,还好几日没有杀人,仁至义尽。 人果真不知足。 没好气地叫了杨柳青一声,她却自顾自呶呶嘴,继续睡得香甜。 “” 燕玓白立即就不高兴了。 虽然大半夜去找阿姐要温暖是临时起意,他也秉持着对宫人宽容的这一承诺,走前没有勒令她跟随。但回来后也不去咸宁殿迎接,何其不把他这个陛下放t在眼里?! 好大的胆子! 朕要治她的罪。 燕玓白蹲下身,琢磨着给她一个教训。琢磨了半天又不能杀她吓唬她。于是左看右看好半晌,燕玓白手伸去一扯。 衾被掀起,翻到了一旁。 青青本能缩腿抱胳膊,半握的手指展开四处摸找。 燕玓白登时觉得熨帖,又故意把被子往外拉拉。 黑暗里女孩紧皱眉头,开始挪身子找寻被窝。他看她套着松垮里衣,小肥虫一样挺着肚子到处蠕。突然觉得挺有趣。 食指一勾,燕玓白把青青脚上最后的温暖也勾走了。 矮房不比咸宁殿,毫无地热可言。连炕都是冷的,唯一的温暖都在被窝里。 凉人被窝不亚于取人性命,青青虽然睡得沉,却还是急了。两只胳膊竖起在空中乱抓。 燕玓白正乐呵,领子便被一揪,险些栽她身上。说这时那时快,他手一松,把被子丢了回去。 青青立即抱紧了,眉头略略舒展。 燕玓白看着大开的衣领一阵沉默。四周都静悄悄的,又显得乏味。他要走,瞅见被褥子下一闪而过的腿又一顿。 青青在四肢并用地调整正确方向,裤子无意间随着踢腿的动作下滑。 腿这东西他见多了,不以为意。但燕玓白记起了她腿上那道疤。 一扒一看,上回画的花已经不在了。 燕玓白薄唇上扬,突生了雅兴。 青青迷糊中觉得腿凉飕飕的,刚要醒,阴恻恻的声音在耳旁吹气:“不许动!” 好歹毒的声线和语气。 她连忙逼自己继续沉睡。翌日醒来,喷嚏一连打了六个,她迷瞪地套衣服,赶在燕玓白醒前去服侍。套裤子时若有所思,顶着冷意,青青看了下已经开始蜕皮的伤疤。 等下,她以为自己看错了,这是什么? 乌龟壳正中央直挺挺三个大字“杨柳青”,头和四肢半缩在壳里。两只绿豆眼一个左瞥一个右瞟。弯曲的伤疤被顺着涂黑,充当龟尾巴。一只左右逢源的缩头乌龟栩栩如生跃然腿上。 该死的还画地挺生动… 没等疑惑这是哪里来的大王八,旁边一行苍劲的“神武大帝燕玓白御作”就映入眼帘。 她窒息。 蓦地,青青咬紧后槽牙,脱下裤子恨恨擦墨。 天色已明,渥雪在外头等了好会也不见人来,心说杨柳青莫不是睡过头旷工了吧,决心载等一等。 虽然最近陛下待他算得上和颜悦色,但小心行事总是好的。有杨柳青打头阵,他决计不会上去冲锋陷阵。 然而一等再等,青青一直没来。 渥雪只好硬着头皮唤:“陛下,起床了?” 自然没应。 但燕玓白一般也不会睡懒觉,他若不饮酒不抽烟叶,一贯浅眠。睡不好,是以脾气差,常半夜就醒。 照理说再怎么晚也不会晚过半个时辰。 出乎意料的,这次燕玓白隔了两个时辰都没动静。 渥雪心提了起来,惶恐地命人先去请公主,再找医师,又特地强调让杨柳青速速赶来。最后壮着胆摸进寝殿。 刚一进去便迎来一痛苦的闷哼,吓得渥雪尖叫:“陛下!” “滚出去!”内殿一声暴喝,直让他木在当场。 “陛下?” “朕没事。” 怎会没事?这声儿分明是虚着气的。渥雪还是耐不住想进去看看。 “滚!”燕玓白喝退他,恶狠狠瞪腿间二度竖起的杆子。 重重吸口气,他伸手,照着先前所为再次大力按了下去。“唔——!”一阵难以启齿的剧痛登时袭击了四肢百骸。 燕玓白脸上青筋暴起,还不忘用杀人的目光刺向二弟,羞恼痛楚中百思不得其解。 他明明是天阉,为何突然不阉了?——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3-09-2419:43:27~2023-09-2720:59: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略略略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opper5瓶;阿白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燕玓白早上是疼醒的。 夜里睡得本就不好,梦里更是阴雨连绵。一翻身,身上卒地一痛。突觉被什么东西硌到了。闭着眼到处掏,燕玓白扭着身子在层叠的床褥子底下捏出一粒红豆。 睁眼一瞧,他一时困惑不已,这玩意儿怎么会出现在他寝宫里? 燕玓白躺在凌乱的被窝里眯着眼想了几息,忽而甩开发。迷乱的脑子渐有了印象。 是当时秋猎在林中漫步上随手取下的。 抠了一路各色豆子,最后逮到了和萧元景私相授受的杨柳青。 盯着那红艳艳的豆子会,燕玓白揉揉被硌出红印的娇贵后腰,随手把豆子扔地上便要起床。然刚起身,腿间逐渐有感的异样就让他浑身一颤,茫然掀开了被褥。 腿间竖着一根笔直的杆子。 同以往的软塌平顺大不一样。 他脑子噔地空白,略拉下裤子再一看,结结实实愣了良久。半晌,燕玓白倏然想起老子留下来的那些淫Ⅰ画,当年亲眼目睹他奸Ⅰ淫宫女后妃的一幕又一幕。 他知道宦官这处长什么样,更知道一个正常的男子这处长什么样。 坐在床上,少年一瞬竟无法接受。 没人教过他该如何。 本能驱使,燕玓白强烈地想要销毁这一幕,告诉天下人,告诉自己。 他依旧是荒诞残暴的天残少帝。 攥拳的手松开又收紧,他抬起青筋跳动的手猛地一摁,野蛮地只想将它恢复从前的模样。 然一声痛哼。额角霎时间冷汗涔涔,浑身的肌肉绷硬险些抽搐。 燕玓白差点咬碎牙齿,疼。 疼到极致,远比幼时割破眼下要疼得多。然最该死的,他方喘着粗气露出一个逞强的笑,这东西便又一次同被压折的树苗般慢慢挺起了身子,甚至随着他的动作晃了晃。 亵/裤上渍着一滩渐渐散开的湿痕,伴着难以言喻的腥Ⅰ膻味他恨恨一锤榻,却还是颤抖着身体连连后仰。就仿佛被老天爷故意找了茬,又在这一时听闻渥雪的呼唤。 燕玓白竟陡然做了亏心事一般,慌乱地立时要藏掖下去。这回按的力道比以往比第一回还要大,好似折了哪处的骨头,直痛得四肢绷紧红唇苍白。 燕玓白腾不出手去擦身上的冷汗,更没力气出言再度呵斥忧心忡忡的渥雪。 就这么一个眨眼的功夫,渥雪长呼一声“陛下得罪了!”带人拔刀破门而入。 燕玓白咬着牙在心里头把他切成一百零八段,急忙用刚缓过来的劲扯住衾被一角盖住腰部以下。 渥雪抓着刀蹿进内殿,迎头就被只瓷瓶砸得眼前一黑,好不容易和颜悦色体贴宫人的少帝顷刻不见,又变回凶神恶煞的魔头。 “陛下方才似乎呼痛,可是伤到哪里了?”渥雪捂着头颤巍巍问,虽然怕得很却不忘恪尽职守,是一点不敢懈怠。 燕玓白磨牙,双眼喷火,虚弱道: “朕好得很!你滚出去!” “陛下”,渥雪还想说两句,燕玓白忽地发疯,逮什么砸什么,渥雪忙求饶:“公主马上就到!您冷静!” 少年骤然停手,面无表情:“阿姐?” “是是!” 燕玓白改手抓住被子,蓦地恶狠狠吼道:“谁让你自作主张了?” “陛下最敬爱公主,是以奴婢才——” 应他的是更高一层,足以掀翻屋顶的咆哮。燕玓白口不择言: “朕说过朕敬爱谁?你是什么东西!你也学杨柳青揣测圣意?!” 燕悉芳堪堪行至门口,便将这通对话听得清清楚楚。一旁女使惊讶地睇她眼,匆匆收起脸上一闪而过的不善。 …谁也不知少帝为何突然疯魔,看来果真只能缓上几天,哪怕是亲姐姐也不行。 女使心叹之际,燕悉芳红甲已悄然攥进掌中,里头渥雪嗫嚅着什么“陛下恕罪”,她的弟弟不住地嘶吼,就像一只濒死的兽。 近无人性。 燕悉芳胸膛微微起伏,不合时宜地记起他那些口口相传的暴行。 女使与绍郎的话反复重演。 …幸好,她还有一个弟弟。 这瞬息的功夫,燕悉芳终下了决定。躲开女使来搀扶的手,见渥雪跌跌撞撞满头鲜血爬出来,不由一捂唇。 渥雪抬脸,慌忙地在她脸上看一眼,并未如以前一般露出见了救星的讨笑。而是被什么吸引往她身后一看,倏然抓住救命稻草般一笑: “杨柳青!青娘!陛下找你,你快去!去啊!!” 好似作证,殿内果然暴喝:“杨柳青!” 燕悉芳眼神一滞,竟有些不敢置信地回首。 “公主殿下安!t”火急火燎似是跑过来的少女冲她行个急促的礼,未曾扎起的长发在满目银白中编一道玄色的绸网。 她有一对与发一样黑的瞳仁,露出的耳垂与鼻尖晕着滴血的红。漫天素尘里,不起眼的青色衣裙是偌大世界里唯一的一颗碧草。 少女的发携着冷香扫过缟白衣衫,燕悉芳浅怔,捡起袖上那根发。 顺滑黑亮,同自己的一样好。 这一呼一吸的功夫,渥雪带上门,关住了唯一的碧色。 朱门中响起细碎的动静。渥雪瘫坐半晌,这才晃晃悠悠对燕悉芳告罪。 * 青青还不知道这一趟会引起什么连锁反应。 她被燕玓白的咆哮吓一大跳,腿上乌龟没擦干净,头发也没来得及梳。叫她的内侍在外面急得跺脚,她无法。就这么潦草地跑去上班。 她的住所在咸宁殿后下方,瞧见燕悉芳居然在时,青青着实有点儿担忧。 怕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看到满脸血却两眼放光的渥雪后更是发愁。 燕悉芳都解决不了的事,她来能起多大作用? 然心里这么想,脚却先一步冲进去了。燕玓白好不容易对宫人好点,她的目标刚开始缓慢前行,还有那么多潜力选手虎视眈眈。这要是一朝重回解放前,那真不如跑路。 等门一关,经历过多次这种场面的青青沉默地回望一眼,然后站在砸地一塌糊涂的外边轻声: “陛下。” 燕玓白还裹着被子,满脑子琢磨着杨柳青进来后怎么办。天马行空想了一大堆,待人真来到跟前了,一听她那蜻蜓点水的语调脊骨竟然闪过铺天盖地的麻意。好似自己是水,杨柳青是若即若离的蜻蜓,点地他心里都开始作怪。 察觉到那地方刚好像要下去点立刻回冲,燕玓白忙把被子再盖一层,垂着脸阖紧红唇。 熊孩子静悄悄必有不妙。 青青忽然意识到问题恐怕真的很严重,连忙走几步,在内殿屏风后停下。 “陛下叫我来做什么?” 燕玓白:“…” 杨柳青又问了一声。 他眼眸斜掠那隐约透出一个模样的玉屏风,暗暗别过头,内心天人交战。 燕玓白也不知道为什么喊她来。 知道阿姐在此的第一反应…是抵触。许是往事作祟,即便他不吝于展示自己完美的躯壳,却刹那生一丝厌恶。 说不清道不明。 乌黑的缎发包着脸,燕玓白站起来溜也不是,坐床上等也不是。 活了近十五年,竟然是真真切切的头一回如此无措,不沾半分虚假。 青青的角度自然也能看到床上坐着人。 燕玓白迟迟不说话,太过于反常。她深呼吸,“陛下,奴进来了。” 哑巴了的人停顿三秒,突然道: “不行!” 青青真是不解:“陛下生病了?” 燕玓白磕碜地撒了个谎:“…嗯。” “什么病不找医师,要找我?” 她莫名嗅到不对。 实则,渥雪当然是找了医师的。但那地方远,走过来当然久。 燕玓白才不会放下面子去解释这东西,可这一问着实把他问住了。 少年突然往后一仰,沉默足有半个世纪那么长。 青青倒被勾起好奇。“那我充当医师来问诊一回,陛下别嫌弃。” 说着,不等燕玓白拒绝就大步进去。踏着燕玓白狰狞的“滚!”,女孩已经冲到他身前半丈远。 青色裙摆堪堪摇动在眼前,燕玓白脸上陡生两片红霞,却不能退缩。只能勉力坐直,往床角去。 地上的东西七七八八,这里一片瓷,那里一块布。压根无从下脚。 她见他这幅低头盯被子不知道在干什么诡异的模样,不禁扬起声调:“陛下在干什么?” 干什么? 燕玓白狠狠咬住后槽牙,做了个气势弱了许多的最后挣扎: “走开!” 青青:“…陛下是哪里不舒服?不想给医师瞧见?我来吧。” 倒是说中了,燕玓白呼吸忽而有些急促。想再度拒绝,然而青青踮起脚尖不由分说走了过来,膝盖置上凌乱的床褥。 她身上带着皂角的香气,像是大早上就沐浴过。燕玓白硬着头皮一声不吭,双手抓紧了衾被。 少年寝衣松垮,青青半跪在上方透过领子看了下上半身,除了瘦都挺好。 手上和露出的腕部也齐齐整整,一点抓痕血痕都没有。 那…她又仔细审视了一下他悄然缩了缩的架势。 下半? 青青这会没往别的地方想。半俯身到他手那处: “陛下不肯说,是腿出了问题?” 女孩的气息吹手背上,更加痒了。燕玓白额角三度沁汗,默默把被子扯地更加直。 显然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青青的视线不可避免地被这欲擒故纵的动作吸引到了某个位置。 顿了顿,她直白的视线上下左右环绕,最后定格在中间。 一秒。 两秒。 …十秒。 室内静谧只有他们逐渐趋于同步的呼吸。燕玓白不觉咽下空气,紧迫地盯向女孩木直不动的发顶。漂亮的手上青筋微动,昭示他心境的不稳。 其下,是被拉高拉直的被褥。 因咸宁殿有地热,被子褥子并不厚。想要遮掩那玩意儿,被子只能往上扯。 那么,燕玓白为什么要这么扯呢? 青青眼前恍若一闪,缓缓抬头。猝然间对上一双闪动的凤眼。 漆黑的幽水波光粼粼,与平静的小洼相照。 她看到一张艳若桃李,美胜春朝的脸。染着傍晚的红霞。 一见便不忘,摄人心魄的稀世奇景。 没人说话。 青青呆了呆。 许是这神情给了古怪的氛围一丝喘息的机会。燕玓白一寸不落地纵目凝视这个把圆瞪成两个圆泡的姑娘,身上的麻热时升时落。 荒唐的,他赫然丛生恼意,右手蠢蠢欲动欲推开青青的头。 然下一刻,青青收回眼神,声音陡归冷静。 “我去叫医师。” 还没构建完成的暧昧顿时荡然无存。女孩走得干脆坚决,燕玓白足足愣了五秒,反应过来又急又气: “叫什么医师!你给朕滚回来!” 青青耳朵有点疼,想想也是。他大概率梦Ⅰ遗了,这生理原因羞于启齿也不怪。 她拐个弯,“我给陛下倒些水。” 燕玓白拧眉,看着她蹲下,将散发撩至而后,不急不慌在一脸废墟中翻出一只金壶,一只没咋碎的茶杯。 晃了晃,还有水。 青青端着杯子过去,刻意忽视他的不对劲:“陛下润润喉。” 燕玓白一动不动。 她便要把杯子放在床头,倏地,手猝不及防被抓住。青青再克制不住,耳朵发烫,燕玓白哼哧冷笑: “杨柳青,你躲什么?” 像蓄意要找回场子的顽童,少年不怀好意地展眉。青青大致有点懂他的不自在和难受。 左手一拍燕玓白的手背,在他愕然间,端端正正坐好,冷静反问: “那陛下怕什么?” 燕玓白蹙眉:“你少胡说!” 青青回头,颇为淡然:“陛下敢大庭广众之下脱衣,为何不敢让人发现你的变化?” 她一瞟那地方,再看燕玓白震惊的眼。蓦地微微一笑: “陛下好像不是天阉。” 他瞳孔地震的眼球骤定,阴狠,恨不能视-奸地打量着青青。 燕玓白缓缓勾唇: “你懂的不少啊。” 青青低头:“陛下息怒,我只是猜测。” “哈,”他却无辜地眨眨眼:“那你懂不懂,朕现在想干什么?” “陛,”青青停滞,果然,衾被掀飞在半空,极大的力气捆住她。少年只一身寝衣,红着脖颈坐在她腰上野兽一般四处闻嗅。 又是这个姿态。 她瞬间明白过来燕玓白想做什么,一阵恶寒反胃。不等他解自己的衣服,青青猛地挺腰抱住了他。 燕玓白霍然僵住。不敢相信地看向青青。 女孩对他弯了弯眼,露出一点难察的怯弱。 “疼。” 疼。 清脆,利落。这字往心上一扎,竟注入一道难以形容的酸麻。 燕玓白险些忘了在杨柳青身上试一试的念头。刚发现这话有漏洞,起来还没动怎么就疼了。青青拽下袖上麻布,趁机缠上燕玓白的眼睛。在他不悦地要扯时,青青抓紧在手中。 “陛下,我不是你的后妃。” x虫上脑的男人基本都难以自控,尤其还是第一次有这冲动的。 这句话就好比给刚要入美梦的人泼了盆凉水,燕玓白几乎是想也不想:“你可以是。” 女孩的声音显然惊喜:“真的?” 真还是假当然他说了算。 若是常人,这时候肯定会继续顺着说。但和杨柳青打交道这么久,这种时候燕玓白反而警醒。 且不说到底是不是放长线钓大鱼。单说杨柳青这个人,在他跟前有过这么雀跃的时候? 燕玓白敏锐地察觉到歧点,但这火下不去,他佯装熟门熟路地摸她身子。 “自然。怎么,你想和朕玩些特别的?” 见他又去抓麻布,青青笑t了笑: “是。” 少年诧异,随即大力要扯布条,青青眼一凛,抬膝一抵他的大腿,“你竟敢!”燕玓白闷哼之际从他身下翻出。而后利索反制,擒住两手。动作间寝衣垮没了一半,露出燕玓白白花花的胸膛。 青青本以为他要反抗,做了快速逃跑的准备,横竖他不会杀自己。却不想燕玓白意外顺从地覆着布条,咬紧红唇老实躺在床上,喉头不断吞咽。 她狐疑,试探着退下。蓦地,视线下移。 她这才发觉,燕玓白的裤子有一块颜色不对劲。 青青缓缓看向右膝的裙面。 只一眼,五雷轰顶。 有一团比周围的更深。 再转眼。少年喘着气,泛红的手背已经抓了过来。青青惊呼,那布条随他动作坠落,正遮住了她的眼睛。 燕玓白蛇一般抱紧了她,低低的哼笑缱绻晦涩:“杨柳青,朕真是对你又恨又爱。” 他的视线,瞄准了那张觊觎已久的粉白双唇。 …… 皇城之上,晴天霹雳。 医师站在门外与渥雪面面相觑—— 作者有话说:中秋快乐!感谢在2023-09-2720:59:58~2023-09-3021:57: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略略略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opper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里头动静不明。 燕悉芳一直立于殿外,裹着狐裘的身子在门上投一道冷寒的影。声线绷着,难得不带病乏的软和: “既然医师来了,渥雪你说,陛下出了什么事?” 也不过十六七的少年摸摸额角的伤,不明所以: “奴婢还真不知道…公主娘娘,陛下昨儿才好端端的啊。” 掌中发疼,燕悉芳垂眸,那根发被她捻做了一折一折的断发。 “…昨晚,是好端端的。” 他半夜前来抱住自己,伏在她膝上说了一些儿时的往事。她劝导他怜惜身边人,快些生一个孩子。他应得乖巧。 然后继续说自己想说的。 …阿弟每次来,都要逮住空隙不断重复。仿佛念咒,给心头下个枷锁。 末了总道:“阿姐是我最珍重之人。” 燕悉芳以为也确实应当如此。天下不该有比她还要让燕玓白这个无情无义的混账信任的存在。 是以什么温菩提,萧元漱,红珠夫人…杨柳青,她从不在意。 只要她归来,阿弟必定会将那些女子抛在脑后。 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 …燕悉芳陡觉喉头紧。 难道要应证奉安说的那句? 医师小心翼翼,适时道了句: “这,臣是进还是不进?” “大人先等一等。”燕悉芳逼着自己松了手。 “既然阿弟要忙那我先走一步。我这身子熬不住寒气。若有事,劳烦你们通传我。” 燕悉芳从来客气体面,渥雪不禁连连感谢,送了她一程。 路上偶遇一不识好歹的面生内侍挡了路,被他骂开,低头退居一旁。 燕悉芳仅睨了那行走不顺的少年宦官一眼,继续走自己的路。 奉安立在原地,盯着那妩媚女子的背影淡淡理了理衣裳。笑得轻描淡写。 在咸宁宫下徘徊几度,奉安闲适地等待着什么。果然没多久,那自他进宫就暗自喜欢他的宫婢凑来问话,“是你?”奉安惊喜,又望一眼高高的白玉阶,垂下眼睑叹息: “师傅风寒,高热不退。我…本想求助杨御侍。” 文德殿掌事代云近日不甚出现,这一话倒算是解疑。 女孩轻扭扭腰,红着脸道: “求她恐怕难。方才陛下才发怒,御侍要侍候好些时候才能出来。福安哥哥不要想了。”她为能接近他而高兴,同时又局促:“若药房不给,去求求王大监出宫抓一回药?代云大人是位老人,抓着他的腰牌去兴许可以?我可以帮你做担保!” 奉安恍然大悟,对她弯出一个感激的笑:“多谢你提醒。敢问姑娘姓名?” 被这能融化冬雪的春色惹得脸红,宫婢忸怩不安:“我,我叫春荳…” “春荳。”少年唇齿间重复一遍,颔首: “甚是可爱。” 午门外嘈杂。将至岁首,日日都是热闹的。 “卖剪子哩!”躲开大爷的叫卖,邓猛女刚从酒楼里结了工钱出来,便叹一口气。 真叫吴玉芝说中了。自己挤破头想出宫,出来后干什么? 家中房子果然被征收了,这几日睡在酒楼也难受。到底找什么出路可真是难题。 大街上的饼子太贵,她买不起。干看了会,不知谁递来两只饼。 肚子立时咕噜叫。 “姐姐饿了么?”是个清泠的男声。 她愣,正不知该接不该接,那声音下压,叫她一惊:“杨御侍知道我要出宫为文德殿办事,特命我来找姐姐。” 邓猛女抬头瞪了眼:“青青?你,你是?” 来人生的很好,虽是一身寻常麻衣也不减俊秀。然宫中生的好的人极多。邓猛女见惯了,倒不算惊艳。 少年见她脸色不似寻常宫婢见到自己时的那般,幽幽弯眸: “我是这几日新被调去文德殿的内侍,平时由代云大人带着。姐姐,我听宫人道,京郊有一处尼姑庵,或许能给姐姐暂些提供住所。” 邓猛女心中闪过警惕,少年仿佛知道她想什么,低头取出一块腰牌送她她眼底下,正刻着文德殿代云。 在腰牌下,奉安悄然递她一荷包碎银。轻道: “姐姐放心,杨御侍给我看过了你的画像。她舍不得你,也盼着你留在京内帮着照看照看她爹娘。” 邓猛女愣住,抓着青色荷包,摸着上头与青青衣裳一样的布料,眼眸颤了颤,直觉鼻酸。 “难为她…” “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少年两手拢袖中,微微沉默片刻。在邓猛女的等待中,眸子忽而流光溢彩: “奉安。” * “我在宫外时便听说那无名庵早前曾专供皇室女眷修行,地处山间,清净本然。姐姐若不嫌弃,我也觉得是个不错的去处。” 无名庵在郊外,不远的路程。 那个出来办事的小宦官对她盈盈一笑,而后绕去了药铺抓药。动作不自在,她才觉他居然是个跛脚。却走得倒快,不消半刻就回到了宫内。 想来也是怕被责怪,邓猛女不好再腆着脸要求什么。青青能这么记着她已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吃了顿好的,将银锭藏好。邓猛女赶路一个半时辰,搭了辆马车往无名庵去。 载她的车夫起先没在意,后头闲聊了一段路,忽而一拍大腿: “你说去那个尼姑庵呐!那儿可不像以前那般太平了。半个庵都匀给陇西李家租住了。” 邓猛女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事啊?那我这…” “那陇西李家是世家大族,主母又是圣上亲姐姐悉芳公主。悉芳公主知道不?若那小皇帝是疯狗,那公主便是结结实实的拴狗绳,厉害着呢。先前什么后妃宫婢全不能同她比。有这样的主母,这李家自然也如日中天,这些日子也渐渐不住驿站了,购置了不少宅院。 京中权贵便排挤他们,好地段不让租买,他等退而求其次,只好往郊外住。尼姑庵啊几十年不受皇家照拂了,穷得很。好不容易来个赚钱的营生,那主持便不曾拒绝——哎!” 邓猛女正听得云里雾里没尽兴,马夫立时高喝一声: “干什么呢!” 邓猛女吓一跳,立马探出头去,原来是个风尘仆仆的姑娘撞了上来。那姑娘披头散发,身上穿着薄薄一层灰布袄。嗙地上来攀住缰绳,粗喘着气求他: “能不能捎我一程?我想去找萧大人,老师傅,你帮帮忙!” 车夫挥鞭:“什么萧大人!放开!你这什么模样,哪里来的逃奴!” 邓猛女看得心抽抽,下意识道:“师傅,你莫打人啊!” 见有人帮忙,女孩忙看向邓猛女,手上攀紧了不放,声音里带了哭腔: “我不是逃奴,我是蓟州来找我未婚夫的!我未婚夫是陇南萧大人的手下!我来上京好些天了,我是被人打晕丢进尼姑庵的!庵里的人不是好东西,把我关在柴房里,我今早才寻得机会溜出来!” 邓猛女以为自己听错了。 原来不是个好去处? 女孩匆匆翻找,终找出一个破了好些角的照身牌,冲邓猛女高高举起来: “这上头刻着我的名字,我叫薛莺儿,家住蓟州铜陵县发财村,我不t是逃奴!姐姐,你载我一程!” 邓猛女见不得小姑娘这么哭,真心有些为难。车夫不耐烦:“到底去不去了?” 她咬咬牙,“等着些。”便接过照身牌翻看,却立时瞪大了眼: “这上头写的明明是王翠兰啊?哪里是什么薛莺儿?!” 她如遭雷劈,尖声:“什么王翠兰?我,我不识字…这是我未婚夫从前帮我拿来的,我一直带在身上…” 她神色凄惶,大受打击。邓猛女猛一拍嘴,心道这可不好。 薛莺儿腿已经发软,怔忡地左右晃动,这么再晃下去可不得倒地上。邓猛女实在看不下去,牙一咬: “罢了,师傅,让她上来,我去找个客栈先住几日!” 客栈在朱雀街后,不算大。邓猛女要了一间房还喊了一桶水,让薛莺儿洗漱后坐着与她说话。 “妹子,你与你未婚夫是怎生个事?蓟州可不近啊。” 薛莺儿扯自己的湿法,几度犹豫,“我…我未婚夫抛下我,跟着萧大人跑了。” 邓猛女哑然:“这,丢下你一个人跑了?” 女孩咬咬唇,抑住哭泣的冲动,闷闷道:“他叫奉安。没有姓名,我把自己的姓匀给了他。” “奉安?!”邓猛女大惊失色,好似才听过这个名儿。 薛莺儿沉沉点头,又本能搬出寻他时的说辞: “他跛脚,长得很好看,比我高大半头,人人都喜欢他…” 邓猛女听不下去,这世上怎么有这么巧的事?饶是如此,她还是不忍心,想了想说道: “不瞒你说,你讲的这个人,我先头才见过。同你描述的一模一样,只是,他…”她一噎。 回避薛莺儿突然绽放神采的眼睛,她小声: “他如今是个太监,还帮我妹子给我传了话呢…看不出来,怎么是个这样的人?” 难怪成了太监! 薛莺儿果然五雷轰顶,“太监?” “真是太监,也跛脚,也好看,也叫奉安。”邓猛女摸她的发:“可见怜的。” “不过这么个贱人成太监了,你也就放下心,找个好人家嫁了。要不和我在一块找主顾做活?活一天是一天。我一个人也孤单,相依为命互相有个盼头。” 她说着话,薛莺儿却游神。满脑子都是那个成了太监的混蛋。 “陈世美,真是个陈世美。” 邓猛女连连咂舌:“也不知怎么勾搭上我妹子的,我若还在宫里,定让我妹子想法子弄他一回……” 薛莺儿陡眨眨眼,“姐姐竟是宫里的吗?” “是啊,我才出宫。” 她两手不觉绞紧,绷着声儿:“姐姐还有妹妹在宫里吗?宫里…什么模样啊?” 说到这个,邓猛女忍不住挺起胸膛:“宫里不好。但我运气好,我认了一个有出息的妹妹。青青她啊可好了。”她絮絮叨叨。 “若是你运气好,兴许能托她帮忙…” 青青正着急慌忙逃出了咸宁殿。 一分钟前,燕玓白的唇明显在她的四周游走了一圈,却没有像方才那样急切地落下。 而是若即若离。 虽说承诺要把所谓的女人对男人的心给他。但毕竟只是敷衍。 燕玓白已经兽性大发过一回,她并不想把初吻也让给他。 可呼吸交缠,眼神交错…… 一番过招差点失身,幸得渥雪适时敲门:“陛下?” 暧昧一扫而空。 燕玓白怒:“不许进来!” 青青浑身一激灵,回过神抓开布条,搪塞燕玓白企图把她变成小老婆的念想: “外头本就对陛下颇有微词。若我做了妃子,那时候再如这般时时刻刻贴身伺候只怕惹出更多非议。陛下担得起,我却担不起。口舌杀不完,陛下,” 咚咚。渥雪又敲。燕玓白怒,猛地阖目。杨柳青总是在这关节说这等屁话。 她对他扯出一个微笑: “不若试着这几日宽容宫人那般宽容天下,关怀民生。善用能臣,多多富足国库。陛下再如何选妃,选谁,宫里宫外都会少些骂声。” 燕玓白心嗤,真是奇地不能再奇。“杨柳青你有病吧?” 她拒绝成为他的后妃,可他竟没有生气的念头。 “旁人脑子里都是钱和权,怎么你就一心想让朕做好事?” “你真把自己当蔺弗如那样的救世能臣了?” 这紧张的氛围下,她浑然不在意他的讥讽。点头如捣蒜,十分诚实: “因为我盼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燕玓白一顿,瞳孔微微失了神采。青青见状连忙滑下去打开门。守门外的渥雪被吓一跳:“怎么是你!陛下呢?” 她跑的飞快,仿若有鬼在后头追:“陛下病好了!” “…这就好了?”渥雪捂着头稀里糊涂。想了想还要敲门,门缝里扔出一只瓷瓶。少年硬挺挺道: “伤药,滚下去抹。” 渥雪捧着瓶子好半天没缓过神:“这,这还是陛下头一回赏奴婢这…” “啪”话音未落门一关,堵住他的欢欣。把人都赶走,燕玓白坐在满地乱象里半天,蓦地起身乱踢。最后将那颗被埋在被子下的红豆找了了出来。 他面无表情凝视这颗红豆,便仿佛在凝视她。 耳畔叽叽喳喳。 素来寡言的少女声调雀跃地像只小鸟儿,满怀着对美好未来的向往。 燕玓白眼前突然晃了一下。 那日初雪。 他醉酒在文德殿外,似乎也听到她这样一声。 “……” 少年嗤笑,蓦地也觉得好玩儿。冷笑着摸来一道圣旨。 “不就是做点好事么。” 像萧元景李明绍那样骗骗人心而已。 简单得很——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3-09-3021:57:07~2023-10-0223:30: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略略略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三力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帝有令,暂先减五州税收四成。徭役数目砍半,与民休息。其余几州若赶在岁首之前及时上供,来年上税同先五州,减四成。 圣旨下达地重臣措手不及。可说连渥雪读时都一脸惊愕。 蔺相持圭站御座下,望着隔了大半月才上朝的少年一时泪染衣襟。 本想出言呵斥这想当然的措施,却又捉摸着陛下好不容易知道关怀百姓实乃大进步,万万不能煞其风景,于是只好暂且在众人面前忍下。 便是燕玓白正瘫倒着仰头睡觉,蔺相也不曾如以往出言呵斥。 蔺相打头,真真头一次歌功颂德。不管众人心底想什么,面上都欣喜若狂,朝中热闹非凡,赫然盖过外头呼号的北风。 散朝后,蔺相携一青年留下。渥雪小心晃了晃燕玓白的袖子。少年睡得正香,甫一被吵醒十分不悦。 这不悦却抵不过老头子上来洪亮的一声陛下,燕玓白登时捂起耳朵睁了眼。 蔺弗如眼中有泪,素来肃穆的脸笑着: “陛下终于长大了。” 燕玓白眉一挑,又看了眼。果真发现老头子三角眼里亮闪闪的,登时稀奇: “蔺相哭了?” 蔺相脸色一僵,干咳一声道: “陛下,老臣这是高兴啊!” “只是这赋税徭役削减太多,一线缠万线,做活的人手不可突然之间减少。如此定会打乱秩序,难以□□。如今最紧要的还是百姓缺衣少食。依老臣看,不若多休沐几日。若陛下往后都能如此,老臣这泪只怕要流成江河!” 蔺相长吁:“陛下六岁便能倒背四书五经,是老臣教过最聪慧的孩子。陛下若肯认真学政要,好好体恤民生,何愁将来?老臣不日入棺材板了也泉下有知啊!” 说到激动处,蔺相逐一列举出早先想好的许多措施。全不顾自己带来的后生和渥雪,两眼放光唾沫飞溅,一昧铺展心中构建的宏图伟业。 良苦用心滔滔不绝,他老人家却不知道燕玓白压根没准备真当好人。 燕玓白脸色越发不耐,却又插不进嘴。登时想暴喝一句,对上老头子泪花闪闪的眼睛却又下不得口。 于是一双眼睛瞟渥雪,意图让他把人拉走。 渥雪哪敢?干巴巴笑一笑,站原地磨蹭半天没动。 直到蔺相说到几个变法,渥雪这步子也还堪堪站在台阶边上,脚底都不曾沾地。 燕玓白挑起眉梢瞪他,渥雪身子一抽,畏畏缩缩往前挪了几寸。燕玓白忍不得,一把抓住被喷了许多唾沫的书册抖擞抖擞甩开,起身欲把他逐出去。 俄而,后殿横来一句轻轻的“陛下”t,将几人的目光同一时偏聚。 是杨柳青。 …他俩这几天本颇有些尴尬,燕玓白倒没想到她会这关头出现。 青青端着一盏刚煮好的新茶低头行来。在蔺相不断变化的眼神中放下茶壶,退居渥雪一列。 燕玓白不动声色偷打量她。 杨柳青很会看人眼色,不可能不知此时情形。这时端茶而来… 有话要说。 蔺相果然嗤道:“又是你。”头一拗,老人家又开始了: “陛下,老臣还有一要事禀奏。您喜爱伶人宠幸宫婢近无限度。天底下口舌纷争,一直任下人妄为损您清誉。” 这话里可半点没有燕玓白爱听的。眼一斜嘴一撇,他要笑不笑: “朕何时有清誉了?” “朕乏了。” 渥雪立即上去送人,蔺相推开人愤愤: “陛下怎又不肯听学了?!” 渥雪忙打马虎眼,蔺相又高声: “您既然下旨要做这明君,势得拿出切身实地的举措!贸减赋税断断不可!臣有一法,可继常平仓制之后富足粮库!” 燕玓白快要彻底失去耐心,正要洒那老头子一头墨,衣袖便被牵了牵。 他本能侧目,面上厌烦蓦地微散。 又是杨柳青。 女孩抓着他袖子,稍稍晃了晃。露出个盼望的神情: “陛下,听蔺相这一说,奴也记起来了。奴家中积贫多年,小时便最盼着吃食富足,遍地金谷…” 青青暗地里拽紧袖子,她低眉顺眼,说话也恭敬守礼。声调刻意放得较平常软糯,一副娇憨小宫婢的样儿。 燕玓白眼角的筋开始乱蹦。 杨柳青故意在这来唱戏呢? 感受到燕玓白鬼畜的目光,青青脸埋地更低。 她听着也很恶心就是了,但这么好的机会,如果放过了只怕后悔终生。 恶心点也没事,总归要搞点实质意义的事。 女孩这么想着脸一抬,炽热地攫住了少年狷狂倨傲的眼睛。在燕玓白诡异的目光下,柔柔一弯。 他眼眸抖了抖,这种时候,她反倒越发恭顺: “陛下私下常关怀民情,只是从不说。而今蔺相携其学子在此,陛下——” 燕玓白登时明朗她想干啥,后背一麻,“够了。” 而蔺相自然惊喜:“当真?!陛下竟——” “罢了!”燕玓白头炸了,狠剜故意耍心机把他架火堆上烤的杨柳青,冷嗤: “既然最缺吃的,三月五月送些青苗给他们种就是。收成了再按发的苗种数目上税。” 燕玓白说地随意果断,渥雪一听下意识心道又是儿戏。然手里头老丞相的胳膊突然抽了抽。 别又是被不着调的陛下气晕!他忙要抱住人,没想蔺相再大力推开他,激动地朝燕玓白行个大礼: “陛下圣明!陛下圣明!!!授人鱼不如授人以渔,解决问题之根本,以贷收贷,如此循环,必能逐渐富足粮仓。只消渡过这个寒冬,朝廷上下暂发补助,过个大半年必有成效。” 他竟高兴地不知接下去说什么,好半天才匆匆道: “老臣这就与户部商议!” 燕玓白登基以来的头一回,蔺相大笑着离去。 一等人走,燕玓白立即开始算账:“杨柳青你干嘛!谁让你擅自做主的?” 青青往外一看,渥雪已熟门熟路地关上门。把前几天的尴尬压了压,有点儿不自在地摸摸鼻子,她一脸无辜: “我什么也没说呀。” 燕玓白呵呵:“你还说谎?真以为朕不罚你?” 他伸手来拽,青青躲了躲,见他要恼火。立即做个投降的姿势: “陛下不想见见春日青苗秋日金谷吗?” 燕玓白眉头微锁:“朕看那玩意儿做什么。你别转移话题!” 青青乐了,也不知想到了啥,两眼垂下左右晃了晃眼珠子,忽地冲他咧嘴,八颗牙明晃晃地亮着: “我小时候每回看到新苗就高兴。有新的种下去便有的吃。地不会荒,人也不会焦躁。只要辛勤地劳作,一轮又一轮地生长。日子一天天过去,就很高兴了。” 她不会种田,也不会养花养草。身处内卷大省,学习才是第一紧要。但家里是城乡结合部,不远就是一块块农田。种着稻谷和小麦,黄豆绿豆红豆玉米芝麻… 可以省钱呀,奶奶天天在田里劳作她们的口粮。 河里养着鱼虾,边上种着大柳树和果树,碧青碧青的。 她十九年的记忆里,最好的景色一直是春日盎然的青绿和秋日灿灿的金黄。 对于随波逐流的底层人来说,这是何其重要宝贵的东西。 所以,当听到燕玓白的赊青苗意图时,青青的心刹那就像被什么拨动了一下。 …很能与热泪盈眶的蔺相感同身受。 怎么说呢,这一句的直白符合燕玓白的性格与作风。但里头透出的决断,却让她和蔺相都霎时看到了光明的未来。 明明她只是想走出来变相劝诫燕玓白,却反而被他点拨。 青青的高兴油然而生: “陛下好厉害,一出手就引得蔺相大力赞扬。陛下的妆容画得也越发美了。薄薄一层粉,清透又白皙。”她一时丢掉距离感,从他脸上找东西夸: “陛下的眉画得好,眼尾也勾得好,头发也好,心也愈加宽阔。陛下一定会是个有本事的帝王。” 她从前不会这么叽叽喳喳。可这些天莫名地就多了很多话。或许今日太雀跃,恍惚都忘掉了两人前之前的不自在。满眼都是神色僵硬的少年。 燕玓白喉头滚了滚。居然觉得脸上烫。 哪有这么夸人的?他的妃子奴才乃至阿姐,至少都会赞一句英名神武,姿容绝艳之类的。没有一个会抽了脑似的从头发夸到嘴唇的形状。 燕玓白想讽刺她:拍马屁时怎么不玩心眼了? 然,他一转脸,挪开视线听她把能夸的拎出来一通夸,怪异之余心里却…熨帖。 这古怪抵不过舒心,燕玓白悄然睨她眼,声量竟有些低,像是做错了事的熊孩子,面上不服输,心底却又犹疑: “朕这么好?” 青青连连点头:“若陛下能一直这么好,何愁无人爱戴呢?” “…” 燕玓白窒了窒,嘀咕: “朕才不要别人爱戴…” 青青笑眯眯:“好,那我偷偷爱戴。” 燕玓白:“…”突然就不想她这么乐呵。 他忽而坐矮凳上定定看她,倏地学青青咧出八颗牙,前仰后合地一阵狂笑。 笑到青青发懵,燕玓白平静地直视她微怔的眼眸。 “以后就这么笑给朕看。” “嗯?” 燕玓白“呵呵”一声转头抛镇纸玩,黑发里透一只眼斜楞她: “你这么笑特别丑,朕看了也想笑。朕笑了,心情就好。” 青青:…… 脸耷拉了下来,背身回去整理内务。 燕玓白蓦然迎着阳光翘起唇角,匿起眼底的春波。 * 奉安喂了床上的代云一副药出门,正见那位蔺相行色匆匆出宫。他静看了会,悠然离去。 蔺相走得很快。学子匆匆跟在身后,不住地询问: “老师,您可还好?” 蔺相笑得更爽朗,“攻玉,你以为陛下举措如何?” 少年再三思索:“老师说好,定然很好。” 蔺相忽地驻足,弯腰抓一捧雪,一把扬散于空中负手而立,尽览光明。 “是,好!” 他笑意不明:“我低估那个小婢。” “极好。” 咸宁殿外,知晓这青苗法的人还极少。 燕悉芳不安。 女使为她煮了许多甜羹,却一口都未动。 受不得主子这些日子忧心忡忡,她只好再宽慰:“少帝应当只是一时兴起,江山社稷哪里是他这般儿戏能管好的。减免赋税徭役更是空想,纸上谈兵罢了。内奉安公子在宫中筹谋,外有二公子在外排布,您无需担忧。” 燕悉芳面无血色:“你不懂。” “我虽是他的阿姐,却从不曾真正的看清过他。” 女使仍不以为然:“亲兄弟尚且明算账,人心隔肚皮。这并无什么奇怪的。” 燕悉芳摇头:“不一样。” 无论是幼时去偷饼还是为他挡灾,哪怕将身上的伤尽数显露到燕玓白眼前,他脸上也不会出现一点担忧。 燕悉芳数次困惑她的弟弟。 为何他从小只会逢人便笑,尤其对她笑? 她哭他笑,她笑他笑,她做什么他都笑。 数十年啊,他似乎只有那一个表情。 乃至她初次听闻他公然在筵席上哭嚎怒骂时愣了许久无法回神。 燕悉芳并非不曾旁敲侧击。然无论何种途径得来的消息,都与燕玓白嘴中的相同。 他生来如此。 既然生来如此,那从前的乖顺稚童又是什么? 思来想去,她竟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装的。 “…奉安在蓟州策划流民起义时被一个女子缠上t。那个女子后来被绍郎收入无名庵?” “是。” 女使不大在意。“奉安公子也说,一个村姑而已。这女子先前和萧元景打过照面,又缠着公子半年。只怕将来有万一。奉安公子既然念着救命之恩不准备杀她,那便只能把她关起来。天下这么乱,这已经是她最好的去处。” “…他今日出宫,又是做什么呢?” 女使笑:“短短半个时辰而已,做不得什么。夫人实在好奇遣来问一问便知。” 回禀完,女使捏出一张纸:“夫人,岁首之日,二公子约您相见。” 燕悉芳苍白的脸倏然有了血色:“可岁首…” “您无需担忧。二公子备了许多好东西。只需着人掺在少帝的烟叶中吸食,他神智迷乱,缠不得您。” 绢帕缓缓打开,白色的粉末便如细雪。燕悉芳愣了愣,捻起一点在指尖。 女使笑得胜券在握:“神仙散,一两难寻。夫人,您该做决断了。” “纵使李家府兵占据无名庵周遭十里的郊外,这也是上京。萧元景一直虎视眈眈,蔺相有意放纵他与我等争斗。我们占据一切优势,不能,也无需再拖。” 女使出去打热水,留燕悉芳独自思索的空闲。 鸦雀啼鸣,燕悉芳盯着粉末。轻舔了舔指尖的一零星。瞳仁猛地放大,难以言喻的晕眩感冲上脑中。 五指抓住小案,燕悉芳深深喘息。无端笑了笑。 绍郎用这东西弑父,拖死了老家主。如今,也轮到她大义灭亲,惩治那人鬼不分的弟弟。 她是为了天下。 确实不能再等了啊。 女使归来时,便闻美人道:“只是这之前还有一个人要解决。” “杨柳青算得上聪慧,也是唯一一个能得他如此青睐的。若她肯为我用,我保她九族荣华富贵。若她不肯,” 燕悉芳包好了粉末,眉间哀惋:“莫怪我……”——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3-10-0223:30:20~2023-10-0518:32: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略略略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庶乎近焉i1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岁首将至。 各地开始祭拜神仙,与此同时,流民也增多。不少路被阻隔,乃至上供的烟叶子断了供,换成了次等的。这气味重,不过似乎另有一种风味,嗅一嗅就叫人觉得飘然。 燕玓白好些时候没抽这东西,一时还没在意。 说来还是杨柳青先前拦着不让他抽。 如今她把自己当咸宁殿第二个主人了,整日跟在他屁股后面叨叨着好好吃饭不要胡来。 这么思索着,燕玓白亦步亦趋跟在杨柳青身后的步子一停。他将将要黑脸斥她,她便皱着眉回头: “陛下,我在扫地。” 燕玓白看她亮澄澄的不悦的眼睛,理直气壮: “你扫你的,干朕何事。” 杨柳青无言地瞄一眼他离自己几乎只有十厘米的身体,无可奈何: “陛下这样跟着,我的活如何好好干,何时干得完?” 说着,扫帚横到两人中间一隔。 燕玓白被这防备的架势弄得“嘁”了声,“朕哪里跟着你了?朕只是刚好站在你身后。” 她默:“陛下强词夺理。” …明明马上都要长一岁了,燕玓白却越来越幼稚。 “朕的话就是道理。”他伸手拽她的扫帚把,“朕看看,你成日里扫这扫那扫个什么劲。” 青青头大,避开他捣乱的手道:“陛下这是作甚?咸宁殿如今只有我一个人整理内务,这地方又大,自然要多多花费时间四处洒扫。” “你埋怨朕不给你添手下人是吧?杨柳青,你别忘了是你让朕只用你一个的啊。”燕玓白不依不饶,无由被激起玩心,就是一股脑地想让杨柳青生气。 青青果然鼓了腮帮,却不好反驳,干脆低着头暗暗使劲儿把扫帚往回拽。 过几回招,她梗着脖子不肯给,急着要把活干完。燕玓白挑一侧眉,伸脚一绊。青青哐地后仰,直往燕玓白身上倒。 就这么一句话的功夫,两人齐齐倒地。燕玓白一阵闷哼,他这一脚哪里来的这么大威力? 青青着急慌忙爬起来扶他,“陛下可还好?我不小心踩上后裙了!” 燕玓白面色一窒,微妙地闭了嘴,任青青把他拉起坐直。 青青低头给他拍身子,白皙的脸上覆着层细小的绒毛,大白天里显得透白朦胧。 眼睫扇动,他坐地上面无表情。 青青苦口婆心:“陛下若实在无聊就去找一找公主说说话。或者那个妃子?您如今也可以那什么了么。陛下想捉弄我也要等我先把咸宁殿打扫干净吧。这里一点香灰,那里一片水渍。林林总总加起来就是好多地方。” 她这絮叨的闸门一开就没完没了。 提到后妃,燕玓白嗤之以鼻。提到可以人道…燕玓白牙一咬,冷笑。 提到阿姐,燕玓白倏然低眼。 蕴了三分沉晦,看向面前人。 少女嫌殿内热,没戴脖子上的毛领。露出的脖子细细滑滑。 应当很好摸。 他顿了顿,挪开视线,去看她不知何时密实乌黑的发顶。 青青说着说着,突然发现个问题。 燕玓白最近去看望公主好像没有以往那么勤了。 这么一想,她抬头。燕玓白正瞅着她。 青青不知怎的嘴一顺问了出来。 燕玓白的脸突然飓风式阴黑,漂亮的眼珠子瞪成对铜铃。 这什么反应?她有点迷茫。 燕玓白发懵的功夫,青青观察了会,见他好像逐渐开始走神…她抓起扫帚,溜角落里加急干活去了。 偌大的殿堂里,燕玓白独身盘腿坐着,脑中一片混杂。 杨柳青的那句问话犹在耳畔环绕。 少年低头,平静地借发挡住眼眸里的情绪。 心中翻江倒海。 他最近看阿姐的次数…确实不如以往频繁。 不知何时开始,或许是她日复一日地让自己关爱百姓…他不似从前那般满怀期盼。 燕玓白看了眼紧闭的殿门。朝阳烈烈,十分刺目,他猛地闭上眼。心中几度上下。 却好似是受了阳光激发,一种诡异的,酸胀的异样感陡然在胸腔中迅速蔓延。 他最近,很不对。燕玓白眼神逐渐惊悚。 这些日子…杨柳青在身边,哄他看书看奏章,他回回反唇讥讽,与她斗嘴半晌,竟都会乖乖拿起她说的那些玩意儿,百无聊赖地看完。 他蘸她磨好的墨汁,一笔一划写字。翘着腿看她叠被子衣衫,即便满脸厌恶,临了了竟都会如她的愿。 … 燕玓白觉得这些当真荒诞。 一样都是劝,他竟和杨柳青越靠越近。 而阿姐那里… 燕玓白吐一口气,深深凝视了蹲在地上擦砖的少女一眼。 肤白的细窄小丫头。 胸脯或许有二两白肉,虽瘦,摸起来却算软。 整日穿着青色的衣裙,和她的名字一样,是枝随风摇曳的柳条。 朝夕相伴,他已然不大记得初见时她的形容。 现在的杨柳青,同宫内随处可见的宫婢没有什么两样。 燕玓白扯了扯唇,眉眼骤显阴郁。 只是玩玩杨柳青而已。 待她真得意忘形一头栽进他筑造的美梦中沉溺无法自拔,再泼醒她。 抽她的骨,鞭她的心。 殿门敲响,燕玓白思绪一断,正要呵斥,渥雪出声。原来是来侍候自己上朝,一想到唾沫星子一大堆的蔺相。燕玓白脸更沉三分。 他起身,再看擦地砖的杨柳青,人已经不知哪里去。 咸宁殿空旷寂寥,仿佛从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个。 燕玓白心头骤生郁火: “传讯阿姐,下朝后朕去看望她。岁首,”他陡想到什么愉悦的时,突地笑容可掬: “朕带她去城楼看花灯。” 渥雪立即领命要走,燕玓白又磨牙叫住人: “把朕的后妃也带过去!” 渥雪一噎。 消息传到燕悉芳耳中时,女使正为她煎药。 燕悉芳莫名松一口气,却又折眉: “他已五六日只傍晚来看一趟,突然又…” 女使把药倒入碗中:“少帝真心怜爱夫人。姐弟连心,到底不同。岁首看灯,是个好机会。” 燕悉芳笑笑:“人多眼杂,确实正合适试探杨柳青。” 外边这时通报,“月容夫人又来拜访了。” 温菩提自那日祈福后便三五日来寻公主说话。宫中后妃就属她最得青眼。 萧元漱曾想效仿,然自家哥哥与陇西李家本就是敌手,t公主为李家主母,定不会当真与她交心。便一直消了气焰在宫中扎小人撒火。 对于月容夫人,公主管辖内自是相熟。 燕悉芳与女使相视。女使一笑,“她来了?正好,这设局的活就给她。” … 皇帝上班是宫内部分打工人唯一能歇下来的时候。 青青觉着,再有七八天就过年。燕玓白应该是要准备和姐姐相亲相爱,最近大概率不会闹事,也烦不着她。 正好,前两天就听说代云病了。可她一直得伺候燕玓白的情绪没空看望,今天和渥雪要了腰牌去拿顺气血的药,又去御膳房搞了不少好吃的。 何媪一见她就眼神躲闪,笑容很是勉强。 青青懒得报复她那段时日的苛待,只微笑: “何媪,起起落落人之寻常。” 何媪手上肉抖抖,讷讷说知道了。 文德殿闭门许久,青青偷偷摸摸来到时是福安开的门。后院里漫着一股茶香与艾草味。青青嗅了嗅,先同福安打了招呼。 福安还是那副模样,看见她手里的东西惊讶道: “这些太多。” 青青认真:“上回你开解我,给我做了那么久的饼子我还没有谢你呢。代云如何了?我去看看他。你那天找人给我传话时我正在咸宁殿,未曾来得及快快回你。” 福安关紧门,闻言欣慰又不好意思地笑笑。眉角攀上忧愁: “前日我请春荳姑娘带话给你时师傅还只是乏力咳嗽。这两天十几副药下去,虽不发热了,可人却昏昏沉沉,无论如何叫也不醒。” “这么严重?”青青立时走进厢房,一掀帘子沉重的药味便扑面而来。熏得她连连咳嗽,福安在后轻拉她一把: “小心染上寒气。” 青青感激一笑,伸脖子去看代云。 代云躺榻上,瘦了点,眼睛闭得很严。 脸色苍白,两颊却有红晕。 很典型的重感冒。 她放心,“只要不热了应当问题不大。我带来的东西里有御药房的好药材,喝下去肯定能让他舒服些。” 福安弯唇:“多亏你有心。” “都是我应该的。”青青轻手轻脚出去,把带来的东西解开给福安。 “这个好吃,那个味道也不错。你下回再去何媪那打饭,报我的名,她会多给些的。” 福安舒一口气,看她忙活着,脸上爬上羞怯: “青娘,活计我来做就好。你侍奉陛下很是不易吧?咸宁殿凶险,文德殿却可以闲适。” 青青顿,烧小炉的动作没停,“我习惯了。陛下虽坏脾性,但也不是没有改好的可能。你不用担心我。” “…这样。”福安微哑片时,坐到她对面的小凳上,伸手把要飘到青青头上的枯草抓下。得青青一笑,他也哂: “我说的不错,青娘,你不一样。” 话的寓意得分语境,这会这话,倒不突兀。 某种意义上,她确实也算不一样。 但大多时候这是拍马屁。青青把药倒进去:“你说,陛下待我吗?” 福安笑意不减:“是,却不止于此。” 青青好奇,福安又摇摇头,不想继续说下去的模样。 她便没问,福安说起另一件事。 “岁首时花灯如昼,青娘,你会去看吗?” “花灯…”她略微思索,“想看,可我要侍奉陛下…” 福安捏着枯枝在指尖转一圈,“你来前我刚听闻春荳说话。她笃定,道陛下携公主与后妃一齐登楼,无需你随侍的。” 青青一愣。 手一动,她看去,少年将她的手轻拨开,抓起抹布盖上陶锅,语中嗔怪:“险些叫水汽烫着了。” 他眼眸涌动一息便又重归静谧,不起波澜。 青青倏地收回手,不大自在:“多,多谢…” 福安手悬在空中,倒有些难堪。青青正想道歉,就见福安真挚道: “我从未见过上京的花灯。青娘,你可能陪我去看一看?” 上京的花灯…青青默然。 她也没见过。说来,正好可以回去看看原身父母。 可燕玓白会准许她的请假吗? 福安似乎明白她的困扰,盈盈袅袅倾身而来,呼吸差点相融,青青本能往后一仰瞪大眼。 他微怔,被她这形容逗笑,忍俊不禁间眼中溢满绵柔春雨: “我知道有一条小道。” 双唇张合,少年的话语带着憧憬的诱哄: “我们只在那里看看灯呀,不会踏出宫门。”——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3-10-0518:32:46~2023-10-0723:26: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月升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福安的面容越发柔软,“好不好?” 青青眼神萌的一凛,慌忙偏头,“我…我想想。福安,我还有事。” “代云麻烦你了。那药一日三顿,不可缺漏。” 少年神色不变,只说好。 她走得急促,门也没关。 少年脸上的笑凉薄下来,起身关好门。小炉上的药咕嘟冒泡。 奉安施施然熄了火,抓住罐柄。后窗一开,空气中随即响起一阵淅沥的水声。 青青熬的一壶药如烂泥汤般滩在雪地中。 室内响起阵阵咳嗽声。奉安恍若未闻,不紧不慢放下陶罐一掀帘。 堪堪醒来的代云红着眼,嘶声冲他抬指。 “你…你!”贼子!贼子!故意毒晕他,不让代显看望,喂他不对症的药! 他不该,不该受他蛊惑,以为这是个如青丫头一般的好孩子,收他入文德殿! 奉安面上未有变化,放下帘子,温声:“师傅多睡些吧。我不会这么快杀你。” 愤怒的声息顷刻被关在小小的天地中。 碧梳准点从窗中翻来,凑在奉安身边耳语。 他听得淡然自若,末了写一张信笺: “拿给萧元景。” 碧梳点头,奉安呷茶汤: “你,能让我安心吧?” 碧梳身体一紧,忙点头:“属下可以!” 他才笑:“我信你。” 京中。 信是陈冕收的。 “奉安公子道,少帝择岁首携后宫女眷登楼赏景。他会在那时抄小道出宫会见您。京外流氓苦等多时,挑在岁首暴动,主公定能再立一功。” 萧元景未曾停下练刀的动作,稳声: “私自出宫,他可有把握。” “公子答,他会与少帝最喜爱的婢女杨柳青同行。” “铮——!”萧元景刀风微偏,竟是回头: “谁?” 陈冕:“杨柳青。” 萧元景忽而放了刀,精壮的身子大步过来,横开雪。他微有些疑惑: “她…能在少帝身边受宠如此之久?” 近来,民间听到的红人基本以悉芳公主为主。 悉芳公主善良心慈,多次制止少帝暴行。更成功劝诫少帝下旨,宽松税收。导致国库入不敷出,如今已开始往富户头上搜刮。 不少人猜疑姐弟之间是否有旁的私情,那个正得盛宠的小婢女如红珠夫人一干昙花一现。 萧元景在宫中布下的暗桩多在外头,内有高手义符把控,轻易入不进去。对于手下人传来的讯息,他与陈冕一贯只信一半。 但若是心思灵巧的奉安也如此说,那倒是十分值得深究的一件事。 他批上衣衫,“这一趟的功不可让给李明绍。你传信给暗桩,叫他们暗中嘱咐元漱切莫闹腾,只管继续吃吃睡睡。” 陈冕乐:“长兄如父,主公不易啊。小姐吃了几回堑,会长记性的。” 萧元景叹:“但愿。” 眨眼,岁首前一日。 “药公主收了?” 京郊一处宅院,府兵呈上信筒。灰鸽哗啦飞远,屋内的李明绍见这讯息,将细细一条纸丢进燃地正旺的灯中。 府兵答:“是。” 李明绍看着手上兵书,淡道:“神仙散威力非一般五石散可比,需得注意剂量。” “已嘱咐过了。”府兵斟酌,“有一则事,公主想问主公。” 李明绍略略抬眉,“说。” 府兵不敢看他目光,低声:“奉安公子七日前出宫,似乎与一刚刚被赦免出宫的宫婢有所联系。公主心有不安,不知,主公可要提点奉安公子一二?” 李明绍重新垂眸:“他心中有数,不会做什么掀起风浪的祸事。许是在宫中谋划所需的一环,不必在意。公主太过小心。” 府兵称是,正要退下。李明绍又问: “那个姓薛的村女如今可还好?” 府兵眼神一窒,“应当还关着,无名庵寂静森严,她许是死心了。” 李明绍冷嗤:“寂静?那为何最近我总听得些哭声?” 府兵愣了把,李明绍收书: “我知此地t无军妓,也无勾栏。你们耐不住才冲尼姑下手。却莫要做得太过,更不要把手伸到不该伸的地方。” “这里好歹是上京,明日又是岁首。即便少帝因公主之故宠信我李家也非万无一失。萧元景狼子野心,休让他逮住把柄。玷污出家之人可不是什么好罪名。” 当朝盛行佛道二教,尤以寺庙为多。纵使皇亲国戚也要多几分尊崇。军队大胆,见这群尼姑无人庇佑,又为口粮收了他们的租赁金,便暗暗盯上了她们。开始是些太过穷苦的尼姑受不住金银诱惑,收了钱财与府兵们成事。 而后…却渐渐变了味。 如今算来,此事发生也有好些日子了。 这一番敲打,让本就心虚的府兵更加不安。李明绍便近似审视地瞧他眼,外头忽而传来女声尖锐的哭喊: “畜生!佛祖在上看着,我便是死也不叫你们再玷污我!” 府兵忽地站起,李明绍狠瞪他一眼,随即就听见一阵男子的呵斥,“抓住她!不好,那居然有条暗道!” 李明绍登时下令:“追!” 府兵匆忙持剑跑出,然而那尼姑却飞快消失在一处被挪开的水缸下。 李明绍赶到时,只剩地上被撕碎的僧袍,和那一汪深不见底的地水。 李明绍脸色难看,“小小庙宇竟通有暗流,去外头所有有水的地方堵着!找到人再罚!” 一干人立时匆匆策马出庵。李明绍立在夜色中,格外肃杀。身侧府兵心知瞒不住,噗通跪下: “主公,”他深吸一口气。李明绍一顿一顿转头看来时,府兵忐忑不已: “那姓薛的村女大半月前便不见了。属下怀疑…也是自这暗流中逃出去的。这事,奉安公子应当还不知。” 李明绍眼风陡阴:“你说什么?” “…那些看守的尼姑也是这两日被问起才告知,实在非…”府兵怵然: “属下以为,奉安公子横竖不喜她,只不过为救命之恩送她这一安稳余生。也一次都不曾来信问候,当不会在意…” 狡辩被李明绍打断于突然倾盆而下的大雨中。 “任何一个与他有关的人都是将来制衡他的机会。你以为,他真是什么会顾及救命之恩的人?你忘了他当年为求见公主,亲手斩了一路护送自己的老者?难道那不是救命之恩?”李明绍咬牙切齿: “你,蠢笨如猪!” 哗啦哗啦,不过眨眼之间天上便似捅了个窟窿,三千弱水尽往人间倒灌。 “好大的雨。”邓猛女关了窗。对身后灯下揉面的薛莺儿道: “你歇歇吧,咱们的饼子也没人买。我有钱,哪怕不做活也能撑个一年半载的。” 两人在客栈住了几日后便找了个小院落租住,学着卖饼子面食谋生。 邓猛女是心软之人,也确实孤单。薛莺儿才因奉安的诸多欺骗心中难受,陡一得人这样宽慰,想也没想就应了下来。 邓猛女都吓一跳:“你不怕我卖你啊?” 薛莺儿惨然笑笑:“你也一个人,能把我卖到哪里去?” 这世道有太多天涯孤女。能安稳无事地长大就算命好。 薛莺儿觉着,这话有几分对。 在尼姑庵里虽不缺吃的,也有些碳火。可整日被关在屋子里与家畜有何区别。 她不知那些人为何抓她,又为何这样养着她。自己的住处虽偏僻,但偶尔也能听到男女之间的怪叫。 这些尼姑,也不是什么正经尼姑。整日礼佛却做出那事儿。 在发财村时,隔壁偷人的王寡妇也这样叫。那时奉安的伤还重,她睡在他身边听着声儿闹了个大红脸。 偷偷去看他,从眉骨到鼻尖,却一点变化也没有。仍是白皙淡然的。 恍惚那足以钻进脑子里的淫Ⅰ浪只是不起眼的蚊嘤。 他从来都那么稳重。似乎没有一件事能叫他和煦的俊脸垮下来。 薛莺儿大力地揉面,脑中却是从小长大的发财村。 她起初背着全村人的嘲笑走来上京,只是为了向他讨要一个说法。 可他不在萧大人手底下,反而进宫当了太监。 薛莺儿闷着脸,至今都觉着这事诡异地蹊跷。 如今,她又该如何呢? 到底是继续去讨个回信,还是就这样同邓阿姐搭伙过一辈子? 邓猛女不知她心事,想到今日来邻家卖胭脂的王大娘来给儿子说亲一事,忍不住重又提及: “莺儿,我瞧那王老二长得也能看。有鼻有眼。个子还行,家里也算富庶。你这年纪确实也正能相看人家。挑个好的,你嫁过去同他们一起经营,到时候提携我的生意。也不错啊。” 又来了。薛莺儿垮脸: “姐姐,我谁都不要嫁。你别问了。” 邓猛女嘴一撇。薛莺儿道: “明日岁首,我们今夜加紧多做些饼,趁晚上灯市时多卖上几个。” 她穿着鹅黄色衣裙,细瘦的胳膊坚韧地扛起面团扔桶里。干净利落。 邓猛女忽地自觉惭愧。 薛莺儿摇摇头: “你去睡吧,我忙活。这些比起我在蓟州老家的活计不算什么。” 邓猛女凝噎,却抵不住困意,躺床上闭了眼。薛莺儿给她盖上被,把准备好的面和馅都分装到桶里,便开门出去洗手。 月挂东楼,不少人家都挂了红布头。 她木了会,横竖睡不着,干脆挑两只桶去西头的公井边打水,把院里的几个水缸都填满。 做完这一切已是寅时。薛莺儿捶捶腰,这时候才有些松快。 凌乱的吵扰打乱了这好不容易得来的松快。 薛莺儿耳朵灵。一听这事本能有些紧张。冥冥有感转头,隐约见城口一个人跪着求了侍卫一通,俩侍卫不耐烦,竟要拔刀。 流民? 薛莺儿其实见怪不怪。上京每日都有许多别地赶来讨饭吃的人被打出去,一群一群眼巴巴堆在城外。 这次来的想必又是个可怜人吧。 可惜她帮不上。 薛莺儿觉着冷,正要回走。便听噗通一声,伴随两句怒骂,那流民竟投了护城河。俩侍卫啐着晦气。骂骂咧咧交班。 新来的俩人提着酒肉与他们席地而坐,正这时,水里头一响。 薛莺儿下意识一回头,便见一个头上没有一根毛的尼姑浑身是水往另一侧冲,口中拼了命地叫喊: “贫尼要告御状!贫尼——!” “唔!”追来的侍卫骂骂咧咧,小尼姑哆嗦着转眼。甫一看清捂住自己嘴的人,结结实实愣了下。 “是你!” 薛莺儿凑她耳畔:“我见是你也吓一跳。你不好好在庵里待着跑这来干什么?” 这人薛莺儿眼熟地不行。从前她眼巴巴抓着窗子要饭吃时,这个最受主持喜爱的圆玉小尼姑总守一旁瞪她,阴阳她吵闹。 如今却衣衫褴褛大雪天投河,身上都起了冰碴子。无名庵又不近,难不成她一路都是跑来的? 发生了啥事? 两人缩着身体,一点点躲着人挪去薛莺儿的小院。 尼姑入了门,裹着薄被噘嘴哭了出来: “薛姑娘,我要去告陇西李二郎!他手下强…强占我们出家人为妓!他玷污佛法!” 薛莺儿听完她的桩桩件件,呆了眼。 “可他是公主的继子啊,狗皇帝如何会…” 看着哭泣的圆玉,薛莺儿一时竟不忍再说下去。 尼姑愤愤:“不是都说公主心慈,我要看看她到底慈否!” “马上岁首,我敢这般逃出来就是豁出去了!我去击鼓鸣冤!让全京城都看看!” 她银牙紧咬,身上全没有薛莺儿记忆里的傲气。薛莺儿不好说什么,默默给她烧了水。心中却觉得圆玉真不愧是从小当尼姑的,天真地很。 她问:“我溜走之后,他们没责怪你们吧?” 圆玉抽噎:“谁记得你。” 薛莺儿噎住,不和她说话了。 想到睡着的邓猛女,她上去开门要看看,不想却被站在门口的邓猛女吓一跳。 “姐姐?!” 邓猛女沉着脸看了那可怜巴巴的小尼姑眼,道: “你去击鼓鸣冤,只怕鼓还没摸到就要被打死。那小皇帝是个人畜不分的混账,才不会管你如何。” 圆玉怔,“怎么可能,我是出家人!” “你是佛祖金身也不成。”邓猛女瞥她,又看难为情的薛莺儿: “你别怕,我不怪你。都是可怜人,我也想不到那些大族如此不着五六。” “做好人难啊。”她长叹,“要是我青青妹子在就好了。她又俊又聪明,还心地善良。我觉着比公主好!她在皇帝跟前说得上话呢…” 薛莺儿默,往皇宫方向一看。 那青青妹子邓阿姐常提,但不敢多提。对皇宫,对那个皇帝更是t时不时咒骂,却又莫如深讳。 她忽而攥紧了手。 若邓阿姐频频提起的青妹子这么有能耐…是否能帮上圆玉,也帮她找到奉安?——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3-10-0723:26:33~2023-10-0818:24: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略略略、月升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0-50 第41章 上元灯会,到处是欢笑声。 连肃寂的深宫都点着人高的红烛。乍看太过艳丽,还以为是火。 大殿内,燕玓白臂膀紧锁身边女子。 衣衫凌乱,玉阶上溢出涓涓的血。 他难耐地抚那片肤: “杨柳青,杨柳青…” 她皱眉之际,燕玓白堪称报复般恶狠狠哑声:“谁准你拒绝我…” 杨柳青疼地咬唇,眼中绕了一圈泪。燕玓白察觉到自己似乎难以继续控制下去,衔着她的耳厮磨: “再让我去旁人宫里试试?” “不了…”她含着泪摇摇头,乖巧温驯。泪珠随着动作摇摆,渐渐挂上睫稍。水珠糊着黑白分明的眼,燕玓白慢慢阖目,一蓦地口咬上软面白团。 头皮发麻,汗毛倒竖。杀伐征讨……半晌,燕玓白凝着眼前的背。轻轻伸手摁了上去。 珠玉般润泽。 汗如雨下,他方感到茫然,她却忽然扭身,膝盖朝他一击——“唔!” 燕玓白乍地睁眼。 入目富丽堂皇,是他的寝宫。哪有翻脸的杨柳青。 燕玓白沉默,摸向老二的手收了回去,一如最近的每一个清晨,安静地等待它自己垂头。 几次剧痛,他已然明白摁是不行的,再用力只会断了,届时怕要和渥雪一样蹲下来尿。 “…”想到那场景,燕玓白不寒而栗。烦闷地吐口浊气。 这麻烦的物什倒不如天阉的好。 燕玓白又闭了会眼。 杨柳青又开始低声哼哼。 他立即睁开眼,目不转睛地瞪穹顶。 定然因为她是第一个撞见自己这般的人,是以才把她做进梦里。 他有那么多妃子,每个都比她漂亮。即便并不打算真行房事,也比做杨柳青的春梦强。 一拉被子,燕玓白深深拧眉。 城楼老钟鸣响,已至卯时。 朱门吱呀,青青准时去叫赖床的燕玓白。 燕玓白躺着,脸上还染着被暖气熏出来的红。 “陛下快起吧。” 清透的女声甫一响起,燕玓白窝床中,两眼翕成缝。女孩的脸在这窄窄两条线中上上下下,比梦里稍淡的双唇张合。 “宫妃们已经等着了,公主似乎也开始筹备。为庆贺团圆,今日王大监安排的是三场宫宴,早中晚…” 燕玓白眼皮一跳,没听清她在说什么。满脑子都是她窝在他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舔舐他胸膛的娇样。 燕玓白衣当一紧,似乎又要立起来之时倏地翻身,嗓音微哑:“嗯。” 看他还想赖床,青青将昨晚搭配好的衣服捧过来就识趣退下: “那我便不打扰陛下了,陛下岁首安康。” 燕玓白突地扬声:“慢着。” 青青脚步一顿,背对着她的少年忽而以一种极冷傲的声线道: “朕知道你也想随朕去看花灯,朕可以准予。” 青青:? 她倒没这么想过。一群人,到底是去看灯还是明争暗斗? 有燕玓白在必定不会太平。还不如和福安躲角落里安安静静地观赏。 她略眨眨眼,看着他的身影:“多谢陛下。然奴身份卑贱,只怕污了陛下与娘娘们的眼。” 几度犹豫的决定被这般果断的拒绝,堂堂帝王竟热脸贴了她杨柳青地冷屁股。燕玓白呼吸陡重,蓦地回头,盯着站在晨光里的身影嗤之以鼻,隐有难言的酸意: “从前不还将咸宁殿当自己家般放肆,这会又知道身份尊卑了?” 青青低头,顺从卑怯的模样:“奴不敢。” 燕玓白牙根痒,阴鸷了眉眼,半晌恨很: “你给朕记着。” 她抿抿唇。 他愤愤地抓了烟杆子,隔会吼外头眼观鼻鼻观心等着的渥雪:“滚来侍奉朕更衣!” 渥雪屁股一夹,唉声叹气。 大晋的岁首即为后世的大年。 华灯璀璨,所照之处皆是琳琅盛世。至于奴隶与城外流民,不过无人在乎的蝼蚁。 燕悉芳一大早便赶来与燕玓白吃了团圆饭,而后宫妃们轮流觐见,在暖室中说话的说话,打马吊的打马吊。 萧元漱独身一人孤立一群人,满脸不高兴坐角落里。 妃子们巧笑倩兮,围着少帝温言软语,这个唱歌那个弹琴,一个赛一个地加紧献殷勤。 萧元漱冷眼旁观。 也不知这群女人怎还敢往上扑。 许是因为公主在此,少帝半点脾气也没有。笑着看美人们轮流献媚,凡来露脸的都大大有赏。 渥雪立在边上两手拢一块,心说这也忒大方,私库都赏去了一半。 也不知怎地,听着那满室娇笑,他偷摸瞅眼外头。 悉芳公主回去了一趟,还没过来。 陛下似高兴得很,同一年前杨柳青没来到时没啥区别。 眼见一妃子缠缠绵绵蹭着陛下的胳膊,渥雪心里有些不舒服,突然就噔了噔。升起一句“难怪”。 难怪他看着不得劲。 自杨柳青随侍在陛下身边,陛下几乎没有踏足过这些莺莺燕燕的宫室,更不提这又是捶腿又是揉肩的。 他觉着自己恐怕也被杨柳青潜移默化地变正经了。这时看这场面竟觉得眼睛辣。 …悉芳公主身为陛下亲姐,几次三番鼓励陛下纳妃生子。她那样良善心软之人反却不觉得这样不大得劲。 这不鼓励陛下沉浸女色么。 人啊,真是怪。 看那月容夫人,许是太久未承宠。舍了素来的端庄,捧一只酒杯,鲜红的指甲扣于杯口,盈盈一拜,将酒送入燕玓白口中。 酒味醇厚甘甜,带着一股不知名的化骨之柔。似要浸润到四肢百骸,渗透每一条骨缝。 “赏。”燕玓白稍稍迷茫了片刻,倏地开怀,眯着眼勾了一女子下巴,对着羞怯的妃子们哧哧笑了会,忽而转头。 渥雪连忙凝神,只见少年推开那妃子,面上迷离的笑顷刻化作讥嘲。 渥雪本能提心吊胆,燕玓白却瞬时冷了脸,众目睽睽下独身踢开门,摇摇晃晃湮入傍晚的雪雨中。 渥雪愣了,这又怎生回事? 后头同样茫然的妃子们叽叽喳喳: “大人,陛下为何突然走了?” “可是嫌弃我侍奉不周…” “还以为陛下今日终于摆脱了那姓杨的狐狸精,没想…陛下从前哪里会如此!” “…得了得了!”渥雪心烦意乱,一把捂住耳朵先稳住这群美人: “少编排陛下!不要命了?晚上陛下带你们看花灯,攒着劲等着吧!” “陛下往哪处走了?”乍闻少帝骤然离席,燕悉芳收了手中的东西,当即率人去找燕玓白。 女使也担忧:“那渥雪理当跟了过去,只是怕…”逢迎登楼,此时少帝万万不可出事。 燕悉芳沉眸,语意绵长:“应当无碍…我在城楼等他,他会来。” 这会,青青正在安静地等待福安。 远远的看见妃子们上了玄武门,正好福安也笑着走来。 青青冲他招手,照顾着他的跛脚,两人缓慢而行。福安指点方向:“小道在右门下方,青娘小心,莫让看守发现。” 她应声,他问:“青娘不曾同陛下告假?” 青青摇头:“没有,我虽想回家,但深思之后觉得过两天也不迟。这几天人正多,太杂。” 之前让代显帮忙给原身父母捎东西,代显说是成功了。但她一直没得个回信,难免有点担心。 月容夫人已经闭关许久,她这身份不适合去拜托任何一位后妃。 只能一直就这么记挂在心里。 福安喟叹:“也好。” 青青刚点头,他又笑:“你看天上。” 青青抬脸,倏然瞪大眼。 满目星火,连绵如昼。远有火树银花,近有彩灯走马。 敲锣打鼓,爆竹噼啪,灯市开启。 不比后世的五彩缤纷,却胜在古朴。 人声鼎沸,他们并排挤在小垛口,盼着半人高的墙看百姓们接踵摩肩,热闹非凡。 青青不由发自内心敞出个笑脸:“好看。” 是和皇宫不一样的馥郁人味儿。 福安也昂着头,莹润的眸子底倒影着万千星火:“我生平第一回见到上京的烟火,确实远胜家乡。若我掌有这些烟火,定不会逊色于今日…” 大脑久违的放松,即便少年的话里有些歧义,这时这刻却难多留一个心眼。 此时,青青沉浸在点亮半个夜幕的恢宏灯市中,也t并不曾意识到身边这位名为福安的少年宦官身子里装的究竟是多大的野心。 …足以颠覆十州,给她的进程创造一系列艰难险阻。 青青以为他是怅然:“每个人心中的烟火各有不同。” 福安顿了顿,低低地笑:“是…” 美竟终有限度。这轮烟火燃烬,对面百姓似有骚动。 青青从沉浸中抽回思绪,刚困惑,就听一阵哗然。 “皇帝来了!” “皇帝才来?!” 青青愣了,燕玓白不是早该登楼了吗,居然才出现?刚想问身边福安,头一转,大活人直接没了。 她吸吸鼻子,男人果然都不靠谱。 明明福安也不像一句话不说就走人的… 偷得浮生半日闲,还是好好看灯吧。 那厢,燕悉芳正担忧,就见找了半天没见的弟弟一声不吭从石梯下走了上来,众目睽睽间插进人墙里。城楼下百姓嘴中开始咕哝,仰头望去企图看见圣颜。 隔得太高,哪里是平头百姓能看清的。燕悉芳轻声:“陛下方才去哪里了?” 燕玓白默。 自是不好说他屈尊降贵去找杨柳青了。 索然无味后消失那段时间,燕玓白出去闲逛了圈,还是没找到乐子。于是决定去找杨柳青。没想那女人居然不在,问遍了也不知她踪迹。 只有个小宫婢颤颤巍巍道,杨御侍和文德殿福安一起往玄武门走了。 燕玓白立时攒了一肚子火,还没忘问:“谁是福安?” 他一眯眼,宫婢直接吓得两股颤颤:“是,是前些日子悬进宫的宦官…生的好,不少宫娥都对他照料一二。他师傅代云大人从前也教导过杨御侍…” 燕玓白莫名听不下去,阴测测笑了。 好哇。 不跟着他看灯,和一个没根的跑了,这是要干什么? 燕玓白盯着底下那密密麻麻的人影,没找到自己想要的,干脆没答。 燕悉芳只好递箭: “陛下,射彩球,得彩头。” 燕玓白头有些疼,随意谢了句燕悉芳,抓过弓箭便射向前头高台架起的三只彩球。 他自幼得名师教导,登基后虽荒废,底子却在。这箭艺依然不错,无一虚发。 一连射下三只彩球,人群中便爆发出欢呼。城下官员维持住秩序,渥雪急急跟来唱喏,要燃第二轮烟火,不想,忽然一阵骚乱。 边上的烟火架被推倒,路上花灯摔了一路,不少地方沾了油燃起火星。 人群吓一跳,燕悉芳也蹙眉。燕玓白好奇地眺远,隐约就见个瘦影儿从纷乱的残灯边跑楼底下,随后一尖锐的女声打破这欣欣向荣的表象: “京郊无名庵尼姑圆玉拜见悉芳公主,求公主为无名庵做主!” 周遭忽地静了。 给尼姑做主? 燕玓白眯眼,以为自己听错了。燕悉芳本已经摆出疲弱的姿态,打算借口下楼去密会李明绍,一听不禁惊讶地向人群中望去。 那女声颤了起来,一只手抓着一条革带举起,人群中渐渐让出一条道。 她身后,邓猛女一把拽住要追上去的薛莺儿,附耳咬牙:“这是她的事!别忘了你自己都是尼姑庵逃来的!被逮到了有你果子吃!” 薛莺儿浑身一震,紧咬住唇,死死盯着圆玉的背影。 “贫尼要告公主继子,陇西李二郎,他放纵部下欺辱无名庵出家人,逼良为娼,霸占京郊私建营帐——!” 黑夜里,那条革带上的铜锁折出鲜明的光。蓦然在燕玓白眼中闪了闪。 “贫尼有他部下的革带,求公主召李明绍来,贫尼与他登堂对峙,还我佛家弟子一个清白身!” 四下屏息,随即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世人尊佛敬道,便是达官贵人见了沙弥都要客气。这是开国前就有的风气。即便如今不少出家人半吊子货色,也不守戒律,但逼迫出家人当妓子这事… 真算得上是惊世骇俗了。 “居然胆敢如此辱没佛门?这亏得还是公主的继子呢!” “那无名庵我知道啊,都是些苦修的女子,皆为主持收养。本也就不易了,竟然还…” “不找陛下,找公主…这尼姑也是个有脑子的…公主近来名声是好,不过能管住李二郎吗?她年岁可没有继子大…” “难怪那李二不住陛下赏的大宅,要去尼姑庵租住。感情是不想被发现嫖,坏他名声。转去嫖尼姑了!” 窃窃私语如雨后春苗,纵使上头听不见,燕玓白还是幽幽挑眉。 “…哦?”无名庵…他想了想。没什么印象。 但那位那位李二郎的名声可是极好的。拒了他赏赐的大宅不住,住在京郊过苦日子。更低调从不与人争论。 这么个会做人的竟包藏下了这样的祸? 没找到杨柳青的郁气在这一刻陡然有了发泄的余地。好一出新鲜戏。 他的伶人都不带这么演。 燕玓白有点兴趣。 若这事是真,这尼姑是怎么从李明绍手底下逃出来的? 这一样是燕悉芳心中的惊疑。 这尼姑不找皇帝先找她已经是逾矩。遑论李明绍与她息息相关,即便回宫后她为不落人口舌,一次也未曾与他有过交集,世人却都知她是李明绍的继母。 不知这横来一出的告御状是真是假,燕悉芳几乎是第一时间想将此事镇压下去。 若绍郎部下德行有亏,便是绍郎管教不力。若他管教不力,自己这一路受他护送的继母,大晋公主,又该是如何的罪名? 燕悉芳忙冷声:“竟有此事?陛下,不若先将那位女沙弥安置好,我这就去唤二郎来审问。欺辱出家人乃是对佛祖的大不敬,绝不可轻易姑息!” 此时也终于有官员反应过来:“大吉的日子哪里来的疯妇,快快抓住她审问莫扰了陛下赏灯!” 燕玓白本来只当看乐子,却见姐姐这格外肃冷的模样,一来就要求处置李明绍。像是十分上心。 他眼中浮起微妙的光点,笑靥如花: “阿姐果然正义,不愧蔺相那般夸赞。” 下头叫嚷争吵,尼姑似是不愿走,人群乱做一团。燕悉芳乍闻这话,心中一跳。 再看燕玓白,少年面色平静,哪有半分她以为的嘲弄。 燕悉芳遂垂眸:“阿弟折煞我了。大晋素来尊敬这些出家人。若二郎他手底下真有那样的畜生,定是要好好惩治以儆效尤。我虽是二郎的继母,却绝不敢假公济私,任他手下人胡来。” 她掷地有声,声音不复病弱:“今日岁首,正好叫天下都看着。” 燕悉芳头更低三分,瞬时扫视下方人群。未见她熟悉的身影。 难道二郎还不知道? 做姐姐的话都放这了,燕玓白红唇掀起:“既如此,阿姐来审就是。” 燕悉芳心中一喜,面上为难: “这怕不妥,陛下在前,如何能让我一介妇人…” 他哂:“有朕在,阿姐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言下之意,随燕悉芳怎么判。 他并不在乎。 燕悉芳紧绷的心一松。 燕玓白给渥雪睇了个眼色,吵闹的百姓便纷纷被镇住了声响。逃窜在人群中的小尼姑也停下步子,望向那道高高在上的身影,倔强地转身跪了下来: “求陛下,公主为贫尼做主!” 燕玓白哧地笑了下:“渥雪,领她上来。” 渥雪下去喊人,同一时,消息传到早就等在城门口的李明绍耳中。 李明绍面色凝重。 他的人夜中搜寻无功而返,竟不知这尼姑是如何成功混入城中。 为公主与李家的声名着想,那些府兵是保不住了,必要将人头送上去才能解百姓之怒。 不过,他微松口气。 少帝尊敬公主,当会看在她的面子上从轻发落。他是好玩的性子,此次当也只是起了玩心… 总归,要将自己摘出去。这般将来行事才能不留口舌之痛。 情急之中,几人都未发现,黑夜里还有旁的眼睛。 萧元景正从城中赶来。 陈冕幸灾乐祸:“不枉属下叫人盯着无名庵,果真藏污纳垢。” 实则,圆玉没那本事真摆脱李明绍的府兵。夜中陈冕叮嘱着自家府兵去巡逻,却见李家府兵乔装打扮,手中挎着熟悉的刀暗影中转悠,似乎在寻什么人。 陈冕手底下的略一思索,觉得无论如何总之不能让李家的如意。登时便有人上去引开李家府兵,才让圆玉得以成功度过剩下的白天。 可说是天赐巧合。 陈冕笑:“若属下的人没引开李家的,这挫李二锐气的机会可再难得一见。” 萧元景步履越发迅速:“你做得极好。” 皇城中人不知城外危险,心都被那状告李二郎的尼姑吊起,想看个究竟。 李明绍已带着人匆匆而来。 楼上,t圆玉满怀欣喜地跪在燕悉芳身前,泪流满面将事情的原委说得清清楚楚。 渥雪一旁听得直皱眉。 大好的日子,当着百姓的面审这污糟事,还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燕玓白坐在渥雪端来的椅子上,托腮好整以暇。一个字也不出,好似真是旁观。 圆玉抽噎:“出家人不打诳语,我句句属实。素闻公主您仁善,求您给贫尼做主!” 燕悉芳俯身请她起来,“你放心,我定问清楚。二郎马上带着人到,届时你来指认。” 圆玉点点头,连连感谢。 城楼底下,几人绕路瞧瞧走入玄武门。临踏上石梯时,一男子逮住其中一黑袍人,狞声: “上去知道怎么说吗?” 黑袍人颤颤巍巍,“贫,小的,小的明白。” 几人这才重起步履。 青青缩在垛口角落中缓缓回头。心脏猛烈跳动。 那黑袍人…分明是个女声——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3-10-0818:24:07~2023-10-1023:30: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月升7瓶;略略略、阿白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若非多年前无名庵曾是皇家女眷带发修行之所,得庇佑有一条密道,贫尼焉何能逃出生天。主持本也不同意舍出半个庵,却叫几个老尼姑哄骗,无奈才收了钱。何况里头还关了他们不知从哪里掳来的姑娘…” 李明绍率人上来时便听那小尼姑把事儿一五一十吐露。说到逃走的薛莺儿,李明绍心头一沉。 那薛莺儿不识上京路怎可能就顺遂逃了。想必那条水道不止这尼姑一人知晓。 当真大意。 他驻足,屈手示意部下。部下便低头,在传召声中做出一副知错的架势。 渥雪附耳燕玓白:“陛下,李二到了。” 燕玓白免了李明绍行礼,悠闲地翘一条腿等着看大戏。 燕悉芳已温声宽慰圆玉半晌,更拿来袄子给她取暖。见这位公主当真和善体贴,圆玉心中大石落地。被欺辱多时的痛楚一时化作勇气,双目如炬钉向行来的府兵,坚毅地要为自己与同门讨回公正。 李明绍先向圆玉赔了罪,一番沉痛之言,请少帝与公主尽情明查,更言明自己绝不姑息。身后那府兵便跪地。 圆玉起身,“公主娘娘,此人我见过。是他第一个行恶,他罪大恶极!” 燕悉芳沉声:“你可知罪。” 府兵低眉顺目:“小的…” 燕悉芳向前一步:“你还有多少同谋?” 圆玉抢先:“多着呢!数十人都不止!” 燕悉芳面上生怒:“拎他下去,去将在无名庵居住的府兵尽数带来审问!” 圆玉正高兴这位公主的明正,那府兵突然重重一磕头: “公主明查!我等虽色欲熏心,却非强迫!而是那大尼姑先来撩拨,问我等银货两讫,府兵们又正是血气方刚的年岁才不曾招架的住。我们绝对不曾逼良为娼!” 圆玉惊:“没有!是你们先拿钱来诱惑我师叔,后来变本加厉!” 府兵不忿:“你们这等出家人也不是什么纯粹的。出口皆是诳语,蒙骗陛下公主,其罪当诛!” 圆玉气急,燕悉芳忙道: “你说她们先来撩拨,你可有证据?” 府兵忙道:“回公主,有!正是当时第一个与我们成事的圆清尼姑!” 事态之发展叫圆玉愕然,燕悉芳不觉拔高声调:“人在哪里!带来!” 李明绍回首示意,一黑袍女子便蹒跚而上,行礼后解下黑袍,露出里头灰色僧衣。张口便念佛,道: “贫尼作证,圆玉之言有误。是圆玉不满银钱,又本就想还俗,是以才闹了这么一出。” 圆玉万万没想到师叔会在此,本就愣了,又居然出此言,登时爆发出凄厉的哭喊——“师叔你胡说八道!我们根本不是自愿的!你这般可对得起主持,对得起佛祖?!” “阿弥陀佛,贫尼敢对佛祖起誓——” 见她真竖起三指,圆玉心急如焚,正此时,另一道女声霍然响彻: “圆清师傅真敢起誓?也不怕佛祖降罪!” 燕悉芳回眸,梯口侍卫齐齐一喝: “谁人!” 燕玓白倏地斜眸,一下肃了眼神。 穿着镶毛袄裙的少女被拦在兵器之外,被风吹得红扑扑的脸远看好似染了红的鹅蛋。两微翘的眼扑闪一息,灼灼地朝他看来。 所有人都因杨柳青的出现而暂停动作。 燕玓白拨弄弓的手指在弦上滑了滑,想起今早被她拒绝一事,刚要出口的“进”变成了冷哼。 青青一瞧他模样,登时明白燕玓白又闹上脾气了。然此时那哭得满脸鼻涕的圆玉小尼姑等不得。 她向前一步,先对燕悉芳和一干宫妃行了礼。然后看着燕玓白道: “陛下,奴来晚了,请陛下恕罪。不过陛下让奴婢查的证据已有眉目” 燕悉芳瞳孔一震,“陛下,此事不是交由我来处理?为何杨御侍,”她不敢置信: “陛下是何时吩咐杨御侍的?” 这事儿燕玓白咋可能知道。他也一头雾水。 往前他哪有那闲心了解个尼姑庵。何况今儿都没见杨柳青影子,又在何处吩咐了她? 前脚才说由阿姐审,后脚就来个私下搜查…燕玓白剜杨柳青一眼,她倒是胆子不是一般地肥。 连假传口谕都敢了。 照理说,这算得上滔天大罪。重了算抄家灭族都是轻。然懒洋洋坐那的燕玓白莫名直接忽略了可数落的罪名。 仅扯个森冷的笑,他寻思着早上的仇,正要一口否决给杨柳青个难堪。 “朕,”方要启唇,孰想,一贯做出一副沉稳内敛姿态的少女冲他扑闪了两下眼睛。 燕玓白眼神一滞。那句“朕才没有”鬼使神差吞回了腹中。 没有回避燕悉芳的眼神,燕玓白勾了勾弓弦。而在燕悉芳一众人的眼里,这是默认了。 燕悉芳心中大惊。暗处,李明绍看向杨柳青的眼神也非一般讶异。 青衣少女一推刀背环视四周,朗声: “圆清与圆玉乃至李家府兵各执一面之词,都无确凿证据。今日但几人口说无法决断,若真要刨根究底,将真相铺明,需一公平公正之人带兵去彻查无名庵。” 一直跪着的圆清身子哆嗦一把,那府兵即刻道: “御侍说证据,这一番话难道也是证据?” 青青一句不让:“证据就在无名庵。只需进去查探便可。那处有李家人租住,难不成有人会造假销毁证据?” 府兵被她堵地哑口之时,青青看向燕悉芳: “公主,恕奴失礼。只是这天子脚下,方外之人竟还受辱实在不雅,不彻从上到下彻底查实绝不能服众。” 燕悉芳指甲掐入掌中,死死盯着杨柳青,却只是笑:“御侍说得对。是我怕扰了吉日,草率了。陛下授意御侍来查,御侍能出此言必然知晓各种曲折。我久居深宅,又多病,确实不懂那些弯绕。” “既如此,”她对燕玓白恳切道:“陛下可率人去看上一看?” 杨柳青眼睛发光,也瞅那态度不明的少年。 燕玓白这会想拉弓把杨柳青射个对穿。 你一句我一句,话都架到脖子上了,但凡不是个无可救药的昏君,都不会把这事搪塞过去。 尤其众目睽睽,下头全是屏息着看戏的百姓。今日这一出可以说十分重要。会直观地影响老百姓对帝王的看法。 可,燕玓白他还真是个超级昏君。 青青心里在打鼓。 这么绝佳的送上门来收集天子气的机会,如果燕玓白还是胡来,那往后可能真没办法挽救了。 要知道现在数值还是5,新的竞争对手就站在一旁… 她脸上的迫切显而易见。少女呼吸急促,猛地向前,“陛下。” 燕玓白殷红的唇不紧不慢碰了碰,深深看了杨柳青眼起身,闲庭信步走至跪着的几人面前。 圆清哆嗦地更厉害。 燕玓白只走了几步就懒得再审。他再度看向全程将目光缠裹在自己身上的杨柳青。 少年神色讥诮,审视般上下把她打量个遍。眼中漾一片暗芒。 众人却不知少帝想做什么,心中困惑。却见那小婢女嗖地低头,不敢面见圣颜似的。 渥雪刚隐隐咂摸出一点不同寻常的味道,就听陛下下令: “义符,率人前去无名庵仔细搜t查。任何一处地缝都不许放过。” 青青张了嘴,云里雾里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燕玓白居然真没拆穿她?还顺着她帮忙了? 意外之喜,实在是一时半会没法用语言形容。义符做事果断,当着面色铁青的府兵的面就点了一干人浩浩荡荡前去京郊。 事已至此,再狡辩也无用,只能等那位刚正不阿的义符大人归来再评。 燕悉芳已有些站不住。 今日她本策划了许多,可无名庵女尼一事打断所有进程,更想不到口口声声尊她的少帝会阳奉阴违。 燕悉芳身子晃了晃,女使慌忙扶住她:“公主!” “公主本就气血两亏,这可怎么办好!” 李明绍匆忙过去探她额角,手摸上了才觉不妙,立时收回,对燕玓白道: “陛下,夜中寒凉。不若让母亲先回宫?” 燕玓白淡淡睨一眼他的手,再看虚乏的姐姐。顿了顿,遗憾地笑笑: “是…阿姐得仔细身体。” 燕悉芳双眸紧闭。 青青目送这一波人离开,总觉得燕玓白今天有点奇怪。但很快,她也无暇去找他奇怪在哪。 义符抓了一群府兵和尼姑回来了。 不过不止人,还有半箱白银。 围观的百姓发出阵阵惊呼,义符将那银子撒开: “陛下,都是在圆清床铺下搜出来的。银子上虽不曾做李家标记,但都是均匀大小,同那些府兵房中的规格出奇一致。” 义符年岁大,见过的多。砖缝床底瓦片下一一搜遍,果真发现不少端倪。 圆清脸色苍白,“不是,不是…” 虽答应了这些府兵,可她怎可能愚蠢至此,在房中藏匿银钱? “陛下,是有人嫁祸,有人嫁祸!” 圆玉哭出声:“谁能嫁祸你?你的房间日日锁着,几个人进得去?怪不得要污蔑于我!原来师叔你收了他们这样多的钱财!若非陛下明查我就做了死鬼,被欺辱的同门更无处申冤!” 义符剑一指地上府兵:“旁的人都交了口供,你还有什么要说?” 府兵狠狠瞪他眼,窥见身后那若干低头耷脑的同僚,心知这事没完了。 他悄然望眼李明绍,见家主沉默。瞬时卸了劲,认命地将头低下。 只叹被人见缝插针,实乃背运。 “是小的与圆清沆瀣一气。” “既如此,”渥雪摇摇头,“陛下准备如何处置他们?” 青青立即站直了,眼巴巴看着燕玓白。 燕玓白莫名眯眼。看着她闪烁的眼片时,蓦地哈哈大笑。配着黑夜,高处不胜寒的肃杀,叫众人不禁悚然。 全然忽视那些连连向他求饶的虫豸,少年傲睨天下,漫不经心,却又唯我独尊,一字道尽帝王意气: “杀。”——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3-10-1023:30:19~2023-10-1123:45: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opper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长刀出鞘,血渐长空。斩立决。 罪人被押着将头伸出垛口,正能让百姓窥见半个身子。哀嚎中十几人身首分离,连带做假证的圆清也痛哭流涕着去了西天。 噗通噗通——两丈高的城墙间落下死不瞑目的头颅。惊得百姓齐齐往后退步,几度惊呼。 邓猛女抓着薛莺儿的袖子,眼睁睁看那流着血的头西瓜似的砸地上碎了骨头,脑浆溅了好些人的身子脸。不由捂住心口,“莺儿,莺儿你别看…” 薛莺儿盯着地上的血浆,一字也未答。 她见多了死人,并不怕。 蓟州的流民也常与官家厮杀,村民总捡尸去吃。可在这样的情形下,陇西的世家大族根本不敢置喙皇帝之令,这全非蓟州那些官兵能作为。 连英勇神武的萧大人也比不得。 这便是…皇权。 上京城中百姓,生活多还是富足静好的。这一幕和西市做人肉人皮生意的比,其实不算多么骇人。 可十几颗人头齐齐落地的场景实在难见。其中年岁小的都吓得尖叫,连青青也一时不能幸免。 她眼里跳动的光随着手起刀落,一息间僵硬。 燕玓白的神色微变:“你是什么表情?” 青青一激灵,忙摇头: “陛下英明。” 只是…她覆下眼睫。这些人都是李明绍的府兵,不少算中层心腹了。她本意是想延后二审,不要完全杀光以免得罪李明绍。 可事已至此也无法挽回。 反正是欺辱女人的畜生,杀就杀了吧。 青青难得不那么抗拒燕玓白的决定,重新对他微微咧了咧嘴: “陛下方才神武霸气,我看得走神。” 女孩的神色居然很是真挚,不像作假。 燕玓白没预想到会是这画面,眼一吊,倒没问出那句“真的?”。 少年昂着下颚,倨傲地哼了声。冬风拂着他迤逦的面容,暖黄融柔了侧脸的刻薄。 双眼粗略扫视那底下百姓,燕玓白准备了解这档子破事打道回府。然,在他出现在城楼之时而突然静默的百姓,蓦地爆发出浪涛似的欢呼。 “替天行道,陛下大义!” “陛下圣明!” “不曾顾及公主,果决斩杀贼人,这位皇帝有几分心胸!” “判得比公主娘娘好!头一回见这么不拖泥带水的!” 人声鼎沸,一片升一片落。邓猛女与薛莺儿被层层裹叠,也被迫卷进这呼喊中。 时下是乱局,官僚腐败,世家盛行清谈之风,又兼有教派流民作乱。府中的文书堆了一叠又一叠,任虫鼠啃食也无人批阅。见多了上层的不作为,大伙也更知道这位少帝是什么名声。 连带邓猛女薛莺儿在内的百姓根本不曾想到,陛下竟会真的对亲姐之人动手。 何况那位李二郎分明很得重视。 就这般,一眨眼间给无名庵讨了公道,人头落地一刹,恰似打破死水的落石,激醒了麻木不仁的心。 千万张面孔,看不清谁是谁。却仿佛都遍布着激动。直击双目。 燕玓白前所未料,心头蔓过一丝异样。却谈不上有何波澜。 直到圆玉扑跪,大声道: “出家人圆玉,多谢陛下为贫尼正名!多谢杨御侍及时赶来戳穿他等阴谋!多谢公主,肯听我一言!” 女孩带着哭腔的嗓音响彻城楼,覆于乌压压的人群之上,竟能让众人都静下来倾听。 青青有些无措。 燕玓白晦暗不明地打量她眼,又见圆玉膝行几步,重重磕一个响头,力道大得她十指抓住砖缝,咬牙忍耐好些时候。 “贫尼此生足矣。污佛之人,不配再苟延偷生。谢陛下恩,谢御侍恩!” 燕玓白头也不点懒得出声,思量着让她快点儿滚回尼姑庵之际,地上的小尼姑猛地起身一跃。 不过一阵风,无人来得及抓住她的衣角。 青青还带笑的脸怔住。 “…圆玉师傅——!” 应她的是嘭一声。 青青大脑空白。义符抓火把凑近,见底下那支零扭曲的身体,低声: “陛下,死了。” 燕玓白顿了顿,一时倒有生出点旁的情绪。他下意识去看杨柳青,见她火光下的脸苍白无色,双目僵直,他微挑了眉头。 “挺烈性,厚葬吧。” 义符便颔首要去照办,又听陛下补上一句: “无名庵听着难受,赐名玉贞。” “是。” 今晚的风虽然不比以往的冷,但能往人心里刺。 青青没想到那个勇敢的小尼姑会是这样的结局。 她本来完全可以继续回到尼姑庵。 这里不是程朱理学之后的时代,这里民风开放,女子的贞洁没有那样重要。 圆玉…以身殉了她的道么? 不对,这不该。 青青的心像是被一块巨石击中,难以呼吸。 血气由风送上鼻尖,侵入脑中,钻入口腹。恍惚,任务的要求竟然在她眼前再度铺展。 这一年来的点点滴滴,好像在这一刻才突然有了真正的实质意义。 青青喉头腥甜,用力地捏紧手心,明明不至于如此。 明明…她沉沉闭目,满心的震荡化作细密的疼痛。再睁眼,她目光陡然坚定。 改变这个世道,刻不容缓。 渥雪心中只叹息了一声,便收拾收拾准备回咸宁宫。 得了应允,一夜间经历了几桩事的后妃纷纷缩着头跑了,李明绍更是请罪。偌大的城楼一下就剩了几个人。 青青恍惚地吹了会风,耳畔闯入了人,“杨柳青,朕还没找你算假传口谕的账,你怎么知道那尼姑房里有银—t—”少年好听的声扬了起来,却在看清少女发红的眼眶时宕下。 连天彩灯前,青青转头,眼里是闪烁的星点。 燕玓白一窒,满腔话囫囵滚了蛋。 他喉头轻滚:“回宫。”- 人群散尽,邓猛女却没走,拽着薛莺儿抑制不住地激动: “你看见没?刚刚那道人影儿,那就是我妹子!我说她有本事吧!” 薛莺儿皱着脸,顺着邓猛女的手指望着那已经离去的人。隔得这样远,哪里看得见她的脸。 马马虎虎借着灯火在脑里描绘下身形。 可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瞧着就是个十五六的瘦姑娘。 不知怎么的,她心中有些发怪。却品不出这怪怪在何处。 记挂着圆玉的尸身,薛莺儿抹了把眼睛。 “我知道那逃出去的路是她故意告诉我的。我出来了,活得像个人了。她也出来了,却死了。” 许是被那一跃惊地醍醐灌顶。 那水道如此机密,连李二的人都不知道,又怎回如此凑巧,闲聊中告诉了她? 她忽而想起来,她同圆玉叫骂过许多次。每次都要她放自己走。 原来圆玉记着呢。 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着这个当初唯一给她解闷的毒嘴巴小尼姑死在翻飞的僧袍中。 薛莺儿抽手:“我给她收尸,别让她叫人吃了。” 邓猛女瞪着她大大叹口气,“你——罢了!我去弄辆牛车。” 圆玉死的很是难看,浑身骨头歪斜了位置,从皮里戳出一截。唯独眼睛闭得安详。 薛莺儿扯住僧袍,想起早上圆玉非要套回她的衣衫…她心里头闷得不行。 彩灯今夜是不会熄的,正好照着归家路。 把圆玉的尸身裹好时大街上已不剩几个人。今日来的目的是什么也不重要了。索性,圆玉如了愿。 牛车还未赶来,薛莺儿蹲下身,缓慢地把圆玉的尸身搭上脊背。她骨头都碎了,没个借力点。薛莺儿抓着僧衣背得艰难。 像那时背起瘫倒在山间的少年一样,她步履蹒跚。也不知是不是心有所想,下意识一看那宫门时,薛莺儿愣了下,恍惚看见一颗熟悉的后脑。 同奉安一样,很秀气。 她再看,那人脊背佝偻,并不是他的体态。 薛莺儿转过头去。 “奉安公子,您看什么呢?” 宫门后,奉安漠然收回看向那布衣姑娘的视线,眼底的杀气几度升腾,在看回看陈冕的一刻齐齐压下。 陈冕颇有些好奇地在他脸上打量,却窥不出什么特别。再看那路上,稀稀拉拉的几些人,也无什么特别。 唔,他忽而笑:“是好奇那个小尼姑?” “主公道,公子着实聪颖,不仅料到李明绍为清名定会拒绝入城在外蓄养兵力,还以区区几个尼姑毁了他的精心排布,纵使他有一位公主继母,这岁首的大日子一闹,也是瞒不过的。如此一来,他必会引起蔺相的着重照料,举步维艰。” 陈冕笑不达眼底:“公子一石二鸟,将自己从头到尾都隐身,当真厉害。连我也是后知后觉。那无名庵,公子又是怎么搭上的?” 他心中不安,此为质问。 奉安敛着心中不可说的阴晦,如常弯起眸子: “我只不过是个神棍,早前又在钦州长大,如何搭得上京的尼姑?不过凑巧,听见些民间传闻,知道那位圆定主持是个刚正之人。圆玉师傅为她亲传弟子,当也如是。” 奉安笑起来时十分好看,十里春风都呈在了眼前。 陈冕却心中冷哼。 年纪轻轻却如此狡诈会演戏。可这从头到尾都找不出奉安的错处,也无法定论。 他只好提醒:“开年后不出五月,这流民大暴动是免不了了。今日一出少帝虽声望骤起却抵不得什么用。” “奉安公子,不多时我便该唤您陛下了。” 少年眼神惶恐,惊道: “萧大人英才盖世,何需如此委屈自己?” 陈冕意味深长:“您要找的人,我会再找。若找到了,定保那薛姑娘在我萧家衣食无忧。” 陈冕来得靠后,并不曾看见薛莺儿的容貌。实则,他本也就不认识她。 奉安找人时未提供画像,只简单说了名字与衣裳。 陈冕这些时日搜寻了极多类似女子,可一翻照身牌,没有一个刻着蓟州薛莺儿字样的。 若非找人去蓟州打听过,他都不禁要怀疑世上有没有薛莺儿这个人。 奉安的神情很是宁静,“若萧大人能护她再好不过。” “是我亏欠。” 圆定主持接过圆玉的尸身时,也说了这一句。 “是我让她出庵求救,却未想,回来的是她尸身。我这个徒儿自小就烈性。是我有错。” 她谢过架牛车来送尸身的邓猛女,又双手合十:“可是那位少帝相助?” 邓猛女点头,“还有我妹子。” 圆定主持对天念了一声佛,手中念珠忽地啪嗒嗒滚落。她一顿,忽地颤了颤身体,喃喃: “天子…” 邓猛女接话:“天子咋啦?” 那圆定主持忽而见鬼似的瞪大了眼,叫邓猛女唬一跳。 “你,你…” 主持忽而笑,笑着笑着便落了泪:“天子的气运,终是迈向了正途…” 邓猛女茫然地回到家中,把圆定主持的异状和闷头揉面的薛莺儿说了下。 薛莺儿自然也不懂,随口道: “许是说皇帝厉害吧…皇帝,好像确实没传闻里说的那么人畜不分。” 她有心事的模样,面色乏乏。 邓猛女在她旁边坐下来:“莺儿,你还难过呢?” “没,我…我在想别的事儿。”薛莺儿忽地没了力气,呆呆看着面团。 “啥事儿?” 薛莺儿盯着面团发了会呆,猛地朝邓猛女道: “邓阿姐,我想进宫。” “你能不能帮帮我?”——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3-10-1123:45:46~2023-10-1423:04: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略略略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邓猛女耳旁哐啷炸响。 “你疯了?” 薛莺儿定定看她,蓦地跪下,朝她一拜: “邓阿姐,我想为自己讨一个说法。” 邓猛女头脑发痛:“你还是不甘心?” 薛莺儿未语,却是默认。 邓猛女抱头,心里紧得慌。来回踱步半晌,她提一口气想骂,瞧着薛莺儿不折一分的犟脖子又熄了声。 “我拼了命都想逃出来。你却牟足劲想进去。过安稳日子不好?”她苦笑,“你不用这样,我受不起。可莺儿,我先前是瞒你的。” 薛莺儿心中亦难受,乱世中有一个相伴之人不容易。然圆玉今日一跃,便好像激起了她心中的无名火,无论如何都想像她一样讨到一个结果。 哪怕是死。 邓猛女这话过后,她缓缓撑起身子。 “邓阿姐…”薛莺儿不解。 邓猛女坐在她床边,沉沉呼气: “其实那奉安,同我妹子交情应当不浅。” 薛莺儿睁圆了眼:“什么?” 邓猛女别脸:“宫里每年都招宫人。开年没多久你就能去报名,可我与我妹子实则没有什么联系了。上回我偷摸去她家看过一回,她爹娘也早就搬了家。我既不曾帮忙照看她父母,也没有什么真本事。我只有颗想苟活的心,除了这个,旁的我什么也不记挂。” “…你要真铁了心想进宫,我还有个往前的姐妹。她姓吴,当还在宫中。我只知道她从前有时会去城中酒楼,要是运气好,兴许能撞见她。” 薛莺儿眼睛亮了起来,“姐姐…”邓猛女摸她的发:“我也就帮你这一次,等着吧。”- “这么说,是有人在关节时刻抛你一张纸,告诉你那老尼姑房里有银钱。你只有这一个证据,是以才死咬着朕让朕带入去搜查?” 咸宁殿,燕玓白顺路看了看燕悉芳后就回去洗了澡,随意套一件寝衣,斜斜卧在榻上。凤眼里不怀好意。 “不知道人是谁?” 青青站在半丈远处,老实地点头。 这确实也没什么好瞒的。 那几人带圆清上去时,她恰好听见了谈话。当时就觉得事情不对,正不安。一块裹着纸的石头就砸到她脚下。 虽说这东西要防范才对,但那纸写的龙飞凤舞,似乎也很急迫。 她也突然意识到,这样的场景下如果燕玓白做出正确的选择会得到什么。 于是才有了那一出。 从城楼回来的路上,眼中闪烁的泪花已经止住了。她却还是感到疲乏。 “你不是与个阉人约着去看灯么,怎的那人只挑你砸t。”燕玓白悠悠发问。 青青这就不大舒服了,“陛下怎会知道我与人去看灯??” 燕玓白不屑:“宫里多少眼睛,需要朕特意去查?你倒敢想,朕凭什么查你?你是什么厉害人物?” 这倒是。她抿抿嘴,“不知道他半路去哪里了,一直没瞧见。” 青青脸上不大高兴。 燕玓白看在眼里却舒心了。捻块小几上的米糕放嘴里嚼动。他脸上看不出什么喜怒。有些城府深邃的帝王那味儿。 杨柳青没撒谎,他也就没了发作的理由。 毕竟,她这一来还给他捞了回好名声。 燕玓白挑个嘲讽的笑。 不过是随意处置几个人罢了,这虚名竟也有轮到他身上的一天。 青青盯着他吃东西,肚子里也有点难受。 自从来到燕玓白身边,除了被他故意冷落,别的时候她都不用愁吃穿。膳房的东西随便拿。 但今晚的事情冲击力过大,时间也长,走前吃的那点抵不住,早消化了。 青青直白:“若无事,我便不打扰陛下休息?”奉安不知去了哪,她还想找找来着。 燕玓白直接坐起:“站住。” 青青抬眼。 他冲她勾手,一指盘子里的米糕:“腻得慌,替朕吃了。” 之前私下相处,燕玓白从来不吃零食。摆桌上也不碰。更不提赏下人吃。她几度可惜好端端的食物被浪费。碰上他难得施舍一回,青青没拒绝,走到小几前。 米白色的小方糕,上面还点缀着桂花。看着和21世纪的区别也不大。 拢共剩下五块糕,还不够垫肚子。她在燕玓白若有若无的视线下拿起,干脆站一旁准备干完回屋,然燕玓白又刻薄: “你是饿死鬼?” 青青忙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正疑惑。燕玓白扔她个白眼,忽而屁股往旁边一挪,让出个刚好够小姑娘坐下的位置。 他眼风一掀:“奴隶都知道捧个碗坐下。” 感情嫌弃她呢,青青一下明了。看着那让出来的空位惊讶过后有点儿犹豫。 燕玓白刚坐过的地方,她坐,好像不太对… 但燕玓白的眼神已经逐渐不耐烦,青青衡量利弊,再次确认道:“陛下是要我坐?” 他挪眼,没说不是。 青青只好带着鬼畜感轻置玉臀,与少年帝王并列而坐。 燕玓白一动未动,呼吸平顺,没有因为身边多了个人而做出不适的神态,更没有出言不逊。 她停顿了三秒,默默拿来小瓷盘。 殿里慢慢只有轻的快要听不见的咀嚼声。 放刚开始那会,青青这会应该惶恐不已,根本不敢动弹,更不提吃东西。 但这些日子几乎干什么都没心理负担。 她边吃边想,今天民声沸腾,他又是个什么感想? 盘里也干净了,青青缓缓侧目。燕玓白垂着眼睛,似在走神。 她深呼吸了下,轻声: “陛下高兴么?” 燕玓白倏地眯眼,竟是一刹那就反应过来。他古怪地看她眼,又迅速把目光撤回,直视前方的屏风。 这态度…青青略凝滞,不肯放弃,坦诚道: “陛下只是随意一查,就了然了圆玉的愿,清了李家的淤泥,暖了许多人的心。” 她微微往他那伸头,习惯性夸赞: “虽然有不知道的人从中作梗,可您一言镇天下。可见陛下只要有一丁点的念头,都能做得比萧元景大人好。我听说他在陇南深耕十余年,也不及今日百姓欢呼的盛况。” 青青再掰一根手指,横在燕玓白眼皮底下: “陛下大获民心!待三月时青苗正式发放下去,又多一桩美谈。百姓定要歌功颂德。陛下开心吗?” 她安静地等燕玓白回答。 燕玓白“哈”地笑了,突然一捏她两腮,大力地用指腹在青青脸上搓了几把。而后压抑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恼怒,微微一笑: “你身上的胆和脸上肉一块儿涨了。” 这什么话?青青被捏地仰头,嘴巴嘟成一个圈。闻言皱皱眉,示意燕玓白有话好说,先把自己放了。 燕玓白摸得正有点趁手,才不会理会她。心里的那股子不得劲正好一齐发泄在她脸上。捏揉的一张脸红扑扑地,活像猴屁股。 青青试图把事情拉回谈话的目的, 燕玓白这时却嗤笑: “就这么件事,也值得你高兴地旁敲侧击?” 果然好骗。 青青微微张大了嘴。 “陛下的意思是,以后会做更多比今日还要好的事?” “哼。”燕玓白又开始大力揉她脸,似乎要把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在她这张可怜的脸蛋上。 他不答她满怀雀跃的期盼。只是羞恼地,不悦地,复杂地扯她脸蛋。 “你害朕与阿姐生了嫌隙,驳斥了她与李二的面子。朕要罚你。”说到燕悉芳,少年略折了折眉尾。 燕悉芳与李明绍,那确实。然而说到底,得罪他俩的是她。 燕悉芳自昏在城楼上后就一直没醒,哪怕燕玓白去看了眼也没动静。 他替姐报仇?青青嘴中艰难:“陛下罚我什么?” 燕玓白眼底的黑逐渐化作无名清波。 眼前人睁圆了眼,轻灵的问,罚什么? 罚… 呵。 燕玓白心里阵阵骚热,忽然松开手。好似这样就能扫除横阻着心绪的落石。 “罚你抄遍藏书阁。” 见她面色灰败,燕玓白痛快地笑了。 “在朕跟前抄。”——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3-10-1423:04:35~2023-10-1600:05: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咖啡咖啡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不愧是他。 脸好痛,青青告饶:“抄书之前,我能不能先去一趟文德殿?” 燕玓白眼一翻,硬是将她的脸挤成一坨汤圆:“想逃?” 青青连连摇头,上手扯他衣袖:“文德殿代云大人久病未愈,我承诺过要去看望他,总不能几次三番失信。”她刚仔细思量了下。要是真抄书,之后几天可没时间看望人。 燕玓白眉尾斜飞,倒对那掌殿的宦官无甚印象。不过杨柳青卖乖求他,燕玓白无所谓,“快去快回。” “多谢陛下!”青青连忙要撤离,不妨燕玓白忽地喝止: “朕也去。” 青青:? 燕玓白: 他两手背身后,刻意忽视女孩脸上的不解,神色讥诮:“朕盯着你,免得你阳奉阴违偷懒。顺带去看望阿姐。” 行。青青直接哑了声。 深更半夜的,渥雪正巧回自己的院落睡了。青青不想惊扰别人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准备蹑手蹑脚开门,从缝里往外钻。 只是才碰上门就被燕玓白嘲笑了:“那门千斤重,一碰就免不得出声,你是不是蠢。” 手僵在原处,青青回头瞅他:“那,陛下是有别的出路?” 燕玓白抱着手,不曾回避她好奇的眼睛。一敛眉,他昂头一指内殿的后窗,漫不经心: “那不是路?”- 夜寒雪重,青青走到文德殿前没忍住看几眼燕玓白,沉默地惊讶于他翻窗子动作之利索。 不过转念一想,以前他也翻墙溜出宫。这本事炉火纯青也不奇怪。 进文德殿走的是正门。里头暗着,显然人都睡了。她下意识去找福安,不见他人影。不禁觉得太不对劲了点。奈何燕玓白跟在身后,时不时还发出嫌弃的冷哼。 青青只好推开厢房的门,浓浓的药味扑面而来。果真就听见代云沉闷的咳嗽声。 “怎么还没好?陛下,我去看看。”她眉头一下就皱了起来,掀帘子去查看情况。 燕玓白打量着屋内的朴素家具,兀然用大袖捂住口鼻,没说不好。 这地方和记忆里没什么区别。 正思索着什么,那厢青青疾步冲出来满面焦灼:“陛下能否让我请医正来看看?代云他连绵病榻多日,再拖下去会虚弱而死!” 不看不知道,几天没来,代云的额头上滚烫。显然病情反复,那些药也不知起没起作用。再不降热人怕得烧没了。 燕玓白目光凝住,没料来这一趟那劳什子福安没审着,却碰了个晦气。 照他根里的恶劣性子,这会正是拿捏杨柳青的好时候。 燕玓白望眼里头躺的人,黑灯瞎火见不得仔细。不过看得出是个约摸三十的男子,瞧轮廓也不俊秀。于是懒怠地准予了。 青青立马往外冲,方出门却同来人迎面撞个满怀。 “福安!” “青娘?” 青青捂着撞疼的额头,看着同样因疼痛而蹙眉的少年傻眼: “你,你在文德殿啊?” 奉安见她神色,大致明白她来的目的。举起手上的t药包:“实在抱歉,我今日不是故意要放你鸽子。那时你正看花灯,我也亦高兴。却突然想起师傅。来前他人好着,可我怕他在我走时又病。正好你上回给的药也吃得差不多,那药房…你虽许诺,我想轻易还是不要添麻烦的好。记着外头回春堂的药材也不错,岁首也开业收治病患,于是我就借机出了宫买药。” 他语气歉疚:“我瞧你看得那般专注入神,便不忍打扰。想着只是一时半刻才不告而别。不料半途却发生了大事,我挤在人群中不敢动弹,半个时辰前才匆匆抄小路溜回来。” 奉安的神态素来真挚,是一张绝不会作假的脸。青青虽对他突然跑路有点成见,但药她刚才也看了,确实没有了。 她转身:“我去打水先把药煮了。代云的病不妙,寻常人哪里会一直这样发烧!” 少年未搭腔,进门便闷头要干活。揭过青青打来的水,奉安对她粲然一笑,先从袖中取出一颗药丸喂了代云,便坐下煮起了药。 “那是回春堂掌柜给的救急药,能先稳个一时半刻。待药汁下去了,师傅当舒服些。” 青青默默点头。 奉安微微抹了额角的汗,又想起什么,从药包中间取出一块饼,对她微笑: “青娘,今日来时就想给你垫垫肚子,不巧忘了。你若不嫌弃可拿去。” 纸皮褶皱繁多,一摊开就是张白面饼子。青青愣了下,接过,突然对之前的不满而感到不好意思: “你怎么又烙饼子了…” “给你烙了那么久,不差这一回。”奉安的脾气是顶顶好的。 青青默然,骤觉汗颜。 为了不辜负他的好意,低头就要啃一口以示感谢时,屋中突然响起第三人的嗤笑。 “什么东西都敢入口啊杨柳青,你也真是不嫌弃。” 奉安煽火的动作陡窒,瞬时抬眼看向明显讶异了一下的青青。下一息,顺着声音与小小一团火苗,发现了从代云房中不紧不慢走出来的少年帝王。 散发常服,火苗中却能见直滑锋利的下颚。独那双眼,于夜一般黑。仅仅能窥见顶点的锐芒。 燕玓白倚在门框上,兴致盎然地看他。 四下寂静。 奉安静默几息,猛地跪地:“参见陛下!” 青青僵硬地抓着白面饼,暗道不好。刚刚一时情急,忘了这尊大佛还在。 她忙要起身解释一下奉安的来历,燕玓白不轻不重刺她眼,阴阳怪气: “你急什么?” 青青怔,燕玓白笑容和蔼: “你忧心这瘸腿狗奴才?吃了他多久的饼啊,这般关心?是膳房里的东西不好吃?” 奉安身躯微动了动,头低得更矮。 青青看在眼里:“福安是代云大人的徒弟。代云大人从前教导我,我自然与福安亲近些。那饼是因为先前一段时日我难以果腹,央求福安做的。” 她内心其实一直受不了这强权压人头的架势,先前不能随意说,如今终于能嘴两句:“身体有恙并非人愿,陛下何必如此挖苦…” 她降低了声,虽是不满,人前却还尽量恭恭敬敬。 但这地方就这么大,谁听不见? 燕玓白浅顿。杨柳青说没饭吃时有些怨气。 奉安眼中闪烁,迎着那少年帝王越发冷漠的目光稍稍挺起脖颈,“陛下,奴婢福安。杨御侍记挂代云大人,奴婢与御侍凑巧相识,并非私下频频来往。” 他悄然借余光看一眼青青,眉尾下颦,像是示意她稍安。十足十地通情达理。 这是当着他的面眉来眼去了。燕玓白面无表情。 有意思,杨柳青不高兴他骂这跛子。 就为这么个看上去像个好人的跛子。 哈,这跛子在他不知道时给她做饭,一起缩这小屋里偷吃…真是有趣。 先头他细细打量,脑中莫名响起那小宫婢说的话。那宫婢说起福安二字,语气黏着,无意的放缓。他自小长在纷乱的宫廷,不看神情也听出话里头的喜欢。 宫里对食的很多。譬如那个管内务的王避,譬如先前死掉的探花探月是对磨镜。 一种不知算不算危机感的危机袭来。 知道杨柳青和他一起离开时,他无缘无故就记住了福安这个人名。 福安在文德殿,是以,他也来了。 然,燕玓白这会没有一丝一毫的好奇心。 他只觉得不爽。 “福安是吧?” 少帝语气柔缓,奉安颔首。 燕玓白忽而嬉笑,猝不及防发难:“朕让你说话了吗?” 奉安立时重新叩首,一连重重三下。 青青咬牙:“陛下!” 燕玓白倏地看她,黑夜里精光烁烁。仿佛她下一刻敢说不,那些光刃就会穿透她的身体。 青青抿唇,蓦地道: “陛下,奴的书还没抄,您也还未去看望公主,咱们别在此处浪费时间了吧?” 一字也没提地上的少年。 燕玓白眉宇间的冷煞更深,复而回了春。 算她识趣。 他重新微笑:“文德殿既缺人手,改日调个新的来帮衬。” 奉安浑身一震:“多谢陛下!” 倒是误打误撞,也算好事一桩。青青的紧张一扫而空,对福安悄悄拱个手,追着燕玓白跑了。 奉安改俯为盘坐,望着那一前一后两道背影,轻轻将药罐挪下。 药汁棕黑,气味浓重。 他笑了笑。 少帝未怪罪他拐带杨柳青,更私自出宫……还差人来监视。 为何? 难道对她真是… 奉安捏一根枯枝扔入炉中,噼啪几下。热意翻涌,火势旺盛如春日的新苗,越攀越高。 这一计,说是一石三鸟也不为过。 他笑意深远。往后这药还真要入代云的口,再不能去浇灌草木了- “陛下,陛下为何突然不悦?” 半路上,青青追得气喘吁吁。燕玓白却仿佛有使不完的劲,一昧往咸宁殿冲。 青青阻拦:“陛下走错了,那不是公主的居所。” 燕玓白身影微顿,继续走,头也不回。 青青只好闭嘴跟在后头。 漫漫深夜,她亦步亦趋,时不时甩开身上地雪。 快到玉阶时,燕玓白突然停脚。万籁俱寂地时刻,他的呼吸都能背风吹进她耳中。 青青听见他似乎在压抑什么的嗓音: “杨柳青。” 青青:“…何事?” 他深深吸了口气,“珍惜现在的时光。” 趁他还没腻味,还没完全折下她的骨。 不要太过放肆。 ……啊? 她懵懂不明所以间,少年忽地转身疾步向她行来,行动间的身量似都比寻常高大几分。 他伸手,猝不及防抓住她的右心房,美丽的脸庞寂寥地仿佛不是那个无法无天的少年帝王。 他的一切情绪都糅进了雪中,化为眼睫上一滴无关要紧的琉璃坠。 青青屏住呼吸。 “朕要这个,你别忘了。” … 重重的力道抓着自己,她啊地小小张圆唇。 那触感却一下消失不见,燕玓白平静地仿佛之前的刁难都是一场梦。 “明日来抄书,今夜朕乏了。” 青青抿唇,一时未懂他的异样。 只觉得…心口有点疼,也……有些热。 这一夜翻来覆去,睡得不安稳- 年后就是正月,雪下得走路上都要看不清人脸。翌日,陛下一声令下,宫人们顶着满头白把卷卷藏书抬进咸宁殿。 青青打着哈欠准时来抄书。燕玓白什么也没说,好像不记得昨晚发生了啥,让她去前殿磨墨。 渥雪进来,看笑话似的看她眼。进去和燕玓白禀报。 原是外头燕悉芳的宫室派人来通传,道公主心悸,需再度卧床静养。李二郎为此特进了几株灵芝入药。 渥雪捧着手掌大的灵芝来问。燕玓白躺床上听渥雪事无巨细地把李二的话转述,瞟一眼那灵芝。 “陇西李氏如此强盛,怎只拿得出这般个头的破落货?” 渥雪也觉得寒碜,“奴婢瞧那李二那么能忍,当是故意藏拙的罢。” 其实,这点子事大可不必走明路特地表现给燕玓白看。李明绍故意做这举动,无非就是为了告诉燕玓白,也告诉蔺相,他那点本事就如这巴掌大的灵芝一般,不配观探。至于那些府兵,死也死了。 燕玓白语意不明,“真是孝顺。” “我去看看阿姐,这东西一并带上吧。” 看也没看青青眼。她默,大力磨墨。 守门的女使接了灵芝,道公主还不曾醒。燕玓白便不曾多逗留,情真意切地抓着姐姐苍白的手关怀了几句,道:“那李二朕不怪罪,阿姐休要忧思。阿姐好好休息,朕明日再来看你。” 床上的女子抿着泛白地唇,轻皱了皱眉。不知有没有听见。 待床边的重量消失,女使将那灵芝放燕悉芳跟前: “夫人,二公子送来的药,陛下亲自带来。无事了,他不怪罪。” 燕悉芳的双目方才缓缓睁开,看一眼紫红t色的小灵芝,她面上却不如女使的乐观。捏那灵芝,燕悉芳不知想到了什么,微笑: “若我和绍郎的孩儿还活着,如今也该两岁整了。若当时有这么几颗灵芝,兴许他也不会死。” 女使大惊,“夫人!您病了,又说胡话了!” “…”燕悉芳摇头,平静地异常。 “陛下不信我。” “这…怎会?”话头调转地突然,女使如遭雷击。“您是陛下最爱的姐姐,唯一的至亲,不可能——” 燕悉芳的眸中终于泛起涟漪:“他敬爱我与不信我,这两者并不冲突。”她胸膛起伏,弟弟城楼上那浅淡无谓的一句犹有余音,叫她吊起心来。 “昨日一出,他若真的信我,便不会听了那婢女的话,让绍郎难堪,让我更难堪。” 指甲刺入灵芝。那根顺滑黑直的长发又好似缠绕在指尖,搔地她难受不已。 女使的逐句参透背后深意。 “我早该明白,我的阿弟在我出嫁那日便死了。” 燕悉芳眸中陡然淬毒:“绍郎不是如此大意之人,定有幕后黑手。谁如此忌惮他与我?也罢,今日一遭也算敲醒了我。那杨柳青的地位比我以为的还要特别。她既然不打算卖我面子,那我也不必存什么试探的心思。” “绍郎等不及了,我亦然。吩咐王避,多多走走库房。” 晌午,燕玓白再去,被女使拦了下来。道是燕悉芳夜中梦魇不肯见人。 燕玓白没说什么,“既然阿姐乏力,朕晚几日再来。”他转走的身影颀长,光把他的身形拉得很长,隐有一抹诀别的意味。 回去的路上,渥雪狗胆包天:“公主娘娘怎么这般不惊吓,莫不是得请个沙弥道士甚的来驱驱邪。” 燕玓白不置可否,勾了勾唇: “这两日的烟叶子不够浓,再加些量。吃多了烟,好入眠。” 他好入眠,阿姐也不必担心太多。 少年大步回到寝室,推开门,在看到那认真伏案抄书的姑娘后,忽而缓了不稳的心跳。 一腔烈酒化清水,平平淡淡,什么都在最本真的状态。 青青勤勤恳恳地在他回来之前把墨条磨地只剩一寸厚,从堆成小山高的书里仓惶地取出一卷《公羊传》,刚提笔,她便发现了燕玓白。 “陛下回来了?公主可还好?” 燕玓白漫不经心:“好得很。” 随后随手翻书。青青只好继续抄写,然而半天了一字没动。再度看向燕玓白。察觉到她为难的目光,他扔了书,没好气: “看朕干什么,朕脸上有字?” 青青:“那倒不是我,不大看得懂这些。字又丑,用这么好的纸实在可惜。” 当今书写工具以竹简,纸,绢帛并列。不过竹简沉重字少,世家贵族已嫌少使用,多改用后两种。她手底下的茧纸以蚕丝而制,细腻白皙,远比绢帛昂贵,一张纸就能够底层百姓几年的口粮钱,也只有燕玓白这能拿茧纸胡乱霍霍——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3-10-1600:05:37~2023-10-1823:56: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姜杳6瓶;略略略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青青为难。 虽说是个大学生,也学过这时代的字。但文言文翻译上还只有高三水平。 而且这纸太贵。她连平常收拾时都小心叠齐,拿来玩打心底舍不得。 虽然脸上不明显,但语气里那股子味儿过于瞩耳。燕玓白无言,睇她:“杨柳青,你入宫多久了。” 突然问这个…青青不确定:“呃一年多?” “你来到朕身边多久了?” 她还是不确定:“大半年?” 燕玓白抱胸,露出个不友好的表情: “你记性真好啊。” 语气好像…也不太友好。 那就是嘲笑了。 不等她判断这会该做出的反应,燕玓白一把夺过她手上的笔,“还操心起纸价,你倒是真把自己当菩萨了。” 说着就把《公羊传》扯下来,“哪儿看不懂?” 青青震惊:“陛下这是?” 不是她抄书的吗? 燕玓白:“听说你在文德殿时爱看书得很,怎么那些起居注看进猪脑子里去了?还得只顾着看朕的传记,沉浸其中忘乎所以?” 这哪到哪!她懵:“陛下…陛怎么知道…” 少年“切”了声,锋利的下颚高高扬起:“朕要是想知道某件事,谁也瞒不了。” 他不欲多言,高傲地很:“朕今儿心情好充一回老师,别给脸不要。” 青青:“…” 罢了,她不大信他这幅狂傲的模样:“陛下难道都能把这些书融会贯通吗?” 燕玓白一噎,忍不住转脸瞪她眼: “你质疑朕?朕说了,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天才!” 青青注视他冒火的眼睛,慢慢低下头,蓦地偷笑了下,为了防止他看出来,迅速地下压嘴角: “既然陛下肯降尊纡贵教导我一回,我自是喜不自胜。” 她把砚台捧来,笑盈盈:“请。” 燕玓白看也不看,只道:“天下十万藏书,朕尽阅之。” 他眼中矜骄:“杨柳青,你给朕洗耳恭听。” 《公羊传》一书道尽当世百态,其中醒世恒言影响一代又一代帝王。 凡上位者,谁人不熟读之。 少年不发疯时的嗓音当真好听。解释句中典故时散漫又轻飘,言简意赅。 青青起初还抱着他可能是又胡闹着玩的心态,隐隐的不那么走心。可越到后来,渐渐的有点为他说话时那骨子里透出来的自信而心惊。 她莫名有些游神。好像是…第一次觉得这个少年具备学识渊博地帝王之材。 和平时的他一点也不一样。 燕玓白念到“拨乱世,反之正”一句时,嗤笑了下。 “杨柳青,你看看这书,写的尽是从春秋里抠下来反刍的废话。” 他掀抹从容不迫的笑,长长的密实睫毛动了动,漂亮的手指在她眼下指了过来。 青青心跳随着他身上卷来的香气微漏了一拍,便听他懒散发问: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她看着他修得圆润的短甲,蓦地醒神,目光移到六个字上。这题好像不难,她愣了一秒干巴巴道: “治理动乱的世道,就要让其回归原本的正途?” 燕玓白唰地把那页撕了,“哼哧哼哧”笑。两人不知何时凑近在一块,他胸腔的震动竟恰好贴上她的衣衫,力道传递给皮肤一阵轻微的摩挲。 属于他的那股混杂的香气占据了口鼻,青青感到难以启齿的不自在。一时忘了问燕玓白为什么把这页撕掉。 她尚为他的学识讶异,燕玓白扔了书,道: “不看了。” “为什么?”青青大大不明白。 燕玓白在她身边瘫坐,挑眉:“老掉牙的东西,都是些狗屎大道理。还不一定有你做的那些事儿诚心,有什么好看的。” 越看越恶心这些老玩意儿,满口圣言,却从无人能真正改变一国气运。 分明是整杨柳青的,眼下倒又叫他自己不痛快了。 燕玓白揉揉额角,觉着最近头晕得恨。 青青沉默了半秒,忽地明亮了眼睛: “陛下方才是夸我么?” 燕玓白头一下就不晕了:“有病?朕夸你什么了?” “陛下,”她稍稍卡壳,倒异样地有点不服,“陛下方才说我做的事情诚心啊。陛下是说我对邓姐姐,对朋友真心实意。如何不是夸?” 燕玓白往前最常骂的就是她杨柳青心机深沉,还自以为是揣度帝心。 这会不经意这么句,当然让她察觉出少年改变了成见。 她不肯屈就,越发摒弃那个沉默木然的卑怯的自己,很有点咄咄的执着味道,却又是真的在求一个答案: “难道诚心这词是骂人的?” 女孩说着挺直腰板,二人视线平齐,乍看竟荒唐的好似是平等的。 实际上,也没有什么人能这样直视燕玓白。 燕玓白喉头一滚,居然不想回答这句反问。却也没有摆出皇帝的架子,高高在上斥责她狂妄。 …杨柳青犟头犟脑的时候,比往前更讨人厌些。 他额角一抽,忽地重重扶额,头痛欲裂。 “想被朕夸?下辈子吧!渥雪!渥雪!朕乏了!” 渥雪随叫随到,捧着烟杆子就跑了进来。青青抿唇,燕玓白扔下她出了门。她沉默,心中怪不对劲。未曾追出去。 隔了会,笔尖的墨已半干。她没有缘由地长叹一息,抚了抚不舒服的心口,指尖微微用力,往下按了按。这才松口气,重添了点水,又去取了寻常宣纸,一t笔一划地将她重新拾起的公羊传抄起。 这一抄,就是大雪纷飞的一整天。 有燕玓白的授课,再读此书,倒品出一点不同的意味。 尤其【拨乱世,反之正。】六个字,极为认真。 只是直到黑夜降临,燕玓白也没回来。 青青捧着自己写好的纸,回到小房时,忽而觉得今天的雪好冷。 明明都还没化呢。 那棵差点破土而出的绿芽,终还是虚虚被摁回了潮湿的泥壤- 眨眼出了正月,青苗法已经推行了下去。 大晋民间因此掀起一场巨大的波澜。 青苗法,顾名思义首要的便是青苗。 此令虽是试行,却也发放下去数十万棵苗种。不要钱的东西任谁都喜欢。 贫农更甚。 虽不少人心存疑虑,却在蔺相的一力推广下领了苗,登记了姓名。 两月之内,果然无人来变花样地收税。 于是四月,青苗法再次推行,此次幅度远胜三月初那一回。 与此同时,一批宫人出宫,皇城再度招募新人。这回踊跃报名的竟然多了不少。 此时的大晋,好像真是欣欣向荣的模样。 而青青,已经一个月没有和燕玓白说上多少话。 因为他从那天开始就很忙。 蔺相因圆玉一事对他赞赏有加,之后天天来找,几乎半住在咸宁殿。燕玓白好像真变了点性子,就那么任蔺相唾沫星子飞溅,也不毒舌赶人走了。他俩一日连眼神都对不上,至多端茶倒水接触一下。 时间过得太快,快得她以为开局的那些信息可能都不会再发生。 发呆畅想未来之时,一道电子音穿透大脑。 【天子气反馈中——】 【证佛+20,推青苗+25。总数值50。天子气已具雏形。百姓雀跃,攻略者再接再厉。】 50?! 虽然好像没比上萧元景,但可以了! 不过居然还是延迟的,要看百姓反馈…难怪当时做了好事没动静。 青青忍住欣喜,偷偷看了里头燕玓白一眼。少年安静地盘腿坐在榻上,一旁蔺相与学生正口若悬河。 他垂目倾听,线条分明的脸上未有半分不耐。 不知是不是光的原因,他那张美丽地惊世骇俗的脸,隐隐绰绰没有初见时的那般雌雄莫辨。 五官似乎并没有变化,但骨骼清晰,人也瘦了。皮肉紧实,眉目偶尔衍着类似萧元景那般成年男子的冷冽。 仿佛突然间就成熟了。 但…她想着他眼下一闪而过的暗沉。感觉很奇怪。 燕玓白最近经常深夜无眠,特别亢奋,也不知哪来的劲—— 作者有话说:久等π_π 唔,大难来临之前,往往都是美好而平静的感谢在2023-10-1823:56:47~2023-10-2523:01: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谢宁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月升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许是目光过于鲜明,蔺相朝这看了过来。 青青立马转头。隔一会,君臣谈话终于散了。蔺相带来的那个学子率先在外等着,里头又说了几句,大意就是希望燕玓白更体恤些民情之类的。 几息后蔺相出来,青青急忙行了礼。蔺相却出其不意地在她身边停下。 青青心一紧,就听他冷冷道: “你做的很好。” 她脑里头“噔”一下,没反应过来这“很好”指什么,蔺相离开了。 青青看着他的背影凝眸。片时,渥雪来通传,悉芳公主请燕玓白去御花园赏春。 稀奇。悉芳公主自从晕倒后就闭门不出,更没主动来过咸宁殿。昔日由蔺相大加赞赏而传播甚广的好名声也渐渐降了势头。 渥雪看若有所思的青青眼,压低声音:“你也去,今天别留在这洒扫了。” 青青“啊”了一下,“我?可我是专门在咸宁殿侍奉的…况且我觉得悉芳公主…好似不是很想看见我。” 说到这个,还得绕回圆玉那件事上。 燕玓白收了民心,而她得罪了公主和陇西李家一脉。 虽则公主初回上京那日待她亲切和善,可她待旁的宫人也一样。并不好因为这个就觉得不守规矩无碍。 渥雪翻她一个白眼,“你真不去?可别后悔。” 青青突然觉得他话里别有深意。 但,“陛下准许我去吗?” 渥雪面色微变,道:“陛下最近是有些沉寂,不过对你还差?你要干的事,他几次真否决了?上回你偷摸同人去看花灯,陛下秋后算账了?至多让你抄抄书。” “你记得喊住陛下,就说你也想去赏春。” 青青:“” 渥雪咬牙:“你干不干?不干我俩绝交!” 青青:“” 实话,他俩好像从来也不是什么朋友来着 殿内,燕玓白揉揉眉心,压下眼前一闪而过的晕眩。 当即身子晃了下,满身莫名地燥热。身上的血似乎都有些沸腾。 因许久都是薄薄一层白Ⅰ粉示人,他原本的肤色并不会被遮掩太多。当下面皮上浮出淡淡一层红晕,瞧着只让人觉得比从前的煞白更康健。 只是,这看着康健不少的少年重重阖目,蔺相那些还未飘散的谆谆之语便荡然无存。 大脑发空,他狠力捏捏太阳穴,大约是没听见侍从的话。渥雪只能又重复一遍:“悉芳公主御花园约见陛下赏春花…” 燕玓白呼吸一滞。听到阿姐时,本能皱眉,一息后却又松开。 “既是阿姐邀请,自然要去。” 他披一件长衫,慵慵散着发,如常入外殿出正门。果不其然便在拐角处看到一个乖乖站着的青衣小姑娘。 燕玓白余光一暗,见她两手交握,垂首站在那一动也不动,又蓦地收回目光。 脚步方要抬起,“陛下——” 少女忽而启声,燕玓白的步履仿佛就等着这一声似的,重又放了下去。 他斜眸,漆黑的眼底不见什么波动。 青青望他。 两道目光越过书案,不明不白碰到了一起。 她下意识眨眨眼,把目光略略挪开:“我能随陛下一道走吗?” 些些犹豫后,她清清明明地看过来。 燕玓白眼皮突兀地跳了跳。 杨柳青鲜少会提越过身份之外的要求。 或说,旁人面前她一向是最守规矩的宫婢。端茶倒水,一声不出。足够的本分。 燕玓白转脸看她。 “你想去?” 青青点头:“偷听见可以看春花,我有些耐不住。” 他顿,“想看春花?” 她继续点头。 燕玓白没回应。 青青于是偷瞟渥雪。他事不关己的模样,杵那不动。她只好想了想,说: “若能有幸能与陛下同观春花,定能得春神降福。” 心下的燥热一刹那好似停止了蔓延。 燕玓白表情微妙,暗暗携着探究。但青青拍马屁的功夫也是渐长的,她巍然不动,仅仅捏紧的双手流露几丝期盼。 他拧了拧眉,语气疏冷: “那就跟过来。” 渥雪在后,用眼神深深在她身上拧了把。 青青:“…?”很茫然。不过跟着燕玓白来到燕悉芳约定好的后花园后,她隐隐约约明白了渥雪为啥来这一出。 感情燕悉芳人影没见着,见着的却是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 一手抚琴,口中念唱,声音极为悦耳特别。指甲染作凤仙红,着一身春衫,坐在万千芬芳中乍看活似个神女。 见燕玓白到了,惊讶地弹错一个音,后连忙起身。一旁的女使见状连忙上来道:“你们是谁?扰我家姑娘清净做什么?这里可是皇宫!” 说着将那姑娘护在身后,一脸防备。 “我们可是新入宫的秀女!再不走我叫人了!陛下神武,定斩杀尔等!” 秀女?何时选的秀? 青青呼吸一屏,随即惊奇——这个御花园相遇不相识误把男主当登徒子的经典套路原来不是没有而是未到吗?! 可这个皇宫又没有别的皇子,就燕玓白一个少年帝王,有必要吗? 她一瞅好像不算诧异的渥雪,陡然明白了——渥雪让她来,是早有先知,故意防着这姑娘的? 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燕玓白收老婆又不稀奇。 她刚逐一思索,燕玓白就吊起眉梢,肆无忌惮打量女使身后惊诧的美人。渥雪借着燕玓白身形的阻挡偷摸一拽青青的袖子,她眼光一动,他斥道: “什么眼力见!谁许你们在宫中乱走的?见了陛下还不叩首,把皇宫当自家后园呢!” 俩人俱显茫然,“陛,陛——下?” 美人一颤,竟双颊酡红急急跪下。女使伏地连声告罪,主仆二人一个赛一个的娇弱。 “今日本是悉芳公主在此与陛下同t赏春花,你们怎么会在此?!” 渥雪揪着眉头,“陛下,这应当就是前几日新选来的秀女。您” 燕玓白盯着二女,面上看不出什么变化:“秀女?何时选的秀。” 青青竖起耳朵,渥雪不算好气道: “她们不知是怎么混入宫婢里的。这姓王的年纪轻轻却头脑发昏,不晓得他如何操作,奴婢知道这事时人都进了建章宫!” “已经问了他的责,一伙人全扣了年俸。却不巧,遣散她们时却碰见月容夫人,她倒心善,扯出公主为她们开脱。道进了宫的女子再被遣送出宫未免可怜,不如充秀女罢了。一来二去打岔,奴婢又忙,就没来得及发落。” 事情的始末实则乌龙得过头。 王大监做事一向稳当,手下人也和他一个性子。不该有这种马虎事。 渥雪又补充:“王避手底下换了不少人,一个赛一个毛糙,奴婢早就不喜。也不知是哪里来混日子的赖头王八,连奴婢百忙中特意去敦促都不放在心上!闹了这样的错!” 青青敛眸。 建章宫不近,月容夫人的玉华殿更与她们相隔甚远。她素来深居简出,怎么就正巧绕到建章宫了? 还搬出了悉芳公主。 月容夫人先前常去看望悉芳公主,这事众所周知。 那么背后的授意人则是青青心动了动,看向燕玓白。 果真,他没有表露出被算计后的暴怒,而是微微皱了下眉头,面上沉冷。 渥雪见状没告成,嘴巴一撅,满腹牢骚地斜眼看青青。青青抿抿唇。还是决定不搭腔。 地上二人听渥雪的说辞,说不怕是假的。可窥见这位帝王不似传闻中那般要发作的模样,心下都不禁有了计较。 女使再请罪:“陛下,我们不是故意,求陛下绕了我家姑娘!” 说着膝行上来,露出后头梨花带雨的美人。燕玓白眼底不见喜怒,平静地异常。仿佛并未在意二人说什么,青青望着他那张脸,见眉梢急促地抽了抽,眼神竟有些游走,那股怪异感再度涌上心头。 他发癫时她忧,他不发癫了,她…愁。 渥雪欲言又止,想来也觉得最近的陛下不对劲。主仆二人久久没等到回话。青青下意识和渥雪互换眼神,正要说什么,不远处便传来燕悉芳久违的浅笑,一刹那飘入,猝不及防。 “阿弟这是怎么了?妗娘也在?呀,怎的跪在地上?快来人扶妗娘起来。”人未至声先到。 青青和渥雪连忙行礼。燕玓白睫羽拂了拂,似涣散非涣散的眸色跃动,在燕悉芳入目时逐渐平稳。 他嗓音沉滞:“阿姐。” 燕悉芳身上裹着不薄的毛皮小氅,比城楼上见到的更消瘦了点。 说来,自那日起她日日在宫中养病,除却李明绍偶尔送些药材来,平常难听到什么风声。 她身边的女使笑着扫过青青,一抹探究一闪而过。青青下意识低眉,听燕悉芳和燕玓白说些许久未见的寒暄话。这股怪异感越来越重。 直到燕悉芳浅浅一叹:“妗娘是太原出生,与菩提同乡。父亲是周转上京与太原的商贾,说是不幸遇上流民,父亲没了。她主仆二人无奈,便索性混进宫人里进了宫。本也是要被赶走的,恰好菩提为我祈福,正绕宫室行路,就这么撞见了。她与我说,我也觉着不必如此苛责。多几张嘴不算大事。她正好弹得一手好琴,又有一把妙嗓,陪陪我也不错。” 燕玓白睇她,燕悉芳牵起那位妗姑娘的手,皙白嫩肉,一瞧就知道如何娇养。燕悉芳笑吟吟,蓦然看着青青: “宫廷寂寞,有佳人相伴,这寂寞便减三分。是不是,杨御侍?”—— 作者有话说:活在世上很痛苦…… 突然觉得抱歉,白马上也要尝到痛苦了 感谢在2023-10-2523:01:55~2023-11-0422:39: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大大今天更新了吗16瓶;33、谢宁10瓶;略略略、四月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燕悉芳话音方落的一瞬间,几乎所有的目光都齐齐射来。 燕玓白延后一息,一同看向了她。 青青身体微僵。 燕悉芳神色和蔼,眼神却未离开一寸:“杨御侍?” 青青得体微笑,做了个最正确不过的回答:“公主殿下说的是。” 燕悉芳忍俊不禁,嗔怪似的唤燕玓白: “陛下身边的一等御侍都如此说了,渥雪大人,便莫苛责她们了吧?” 渥雪眼神一跳,心道不妙。忙俯首帖耳:“这,您折煞奴婢了。奴婢是担心这两位姑娘混入宫中的事迹传开,叫外头那些心思叵测的效仿,生出祸端。奴婢绝未想旁的!” 燕悉芳哂:“这说的是什么话?你难不成以为我找你算账的?你忧心宫里上下,忧心陛下,尽职尽责,这是好事。外有你看顾,内有御侍打理,我怎会不放心。” 时隔二月,燕悉芳再度出现,话中却夹了软刀。 明明说的都是好话,更没有半点挑拨,但就是让人感到不适。 不说青青紧张。连早早就混成了人精的渥雪,此刻与她不约而同地紧了心脏。 她明摆着护这两个女子,更好像把她与渥雪硬栓在一根绳上。 青青想去看燕玓白。 他会护他的人吗? 她不确定。 青青放弃了。 二人均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燕悉芳慢慢转了话题,拉着燕玓白游圆,又与他拉家常,说些体己话。 “据说太原那正流行些新式的唱腔,妗娘歌喉好,你听了定会喜欢。都说阿弟最近理政辛苦,松缓松缓也无妨。蔺相必然不会怪你的。” 跟在一旁的女孩羞红了脸。 燕玓白任姐姐挽着自己的手臂,终于笑了:“是么。” “是我马虎,”燕悉芳感慨:“前几日就约了妗娘,我却忘了。又约了阿弟你,这才闹了个乌龙。” 她脚步停在一丛红花前,捻了一片鲜嫩的带芽绿叶,“阿弟,你已经长大了。” 燕悉芳松手屏退旁人,沉沉叹一口气:“我实在担忧外头的虎狼。” 燕玓白看地上的绿叶。 碧翠薄青。 同河畔抽条的柳枝是一个颜色。 “我这月余时常夜不能寐。父皇无德,你承下的家业本就千疮百孔。我在外的这四年又见过无数的阴私,人之心计无穷,防不胜防。诚然,我抱憾当年。可时过境迁,我只希望我姐弟二人安康无虞,你能振兴大晋。” 燕悉芳看着他深不见底的眼:“我与你说过么?你与母亲的眼睛一模一样。午夜梦回,我总想起她。阿弟,她为了护你,拼了命爬去牛棚生产。我那时在外守着她,流的泪有几滴自己也数不清。” 少年漂亮的脸上终于显出一道不明显的裂缝。 美人匿在眼底,口中喟叹:“你身边的那些人,阿姐不放心啊。” 燕玓白半阖了眼。一只带着花香的手猝然抚上他的眉骨鼻根,似抚非抚,尽是不可言说的气息。 “阿姐从来都为你好。” 丽日当空。 沉静多时的少年抬眼,瞳仁半掩- 姐弟私语的时候,青青和渥雪默默用眼神交流。一旁的女使对主仆二人百般和颜悦色,妗姑娘轻声细语,和乐得很。 到了这个时候还不懂燕悉芳想干什么的话,也枉为21世纪女大学生了。 虽说要打工,但经典网文谁没看过几本。听书也能听个大概。 心里头发堵。 渥雪精明,大约在月容夫人出面时就察觉到了不对。 偏偏能得罪谁都不能得罪燕悉芳,他辗转反侧多日,最后发现只能叫上同为打工人的自己 渥雪不想燕悉芳的人成为燕玓白的妃子。可能是潜意识发现了某些事情? 大家果然都卧虎藏龙啊。 暗流涌动,每个人的心中都计算着属于自己的小99,直到燕玓白归来才迅速收起。 少年松松散散从花丛中走来,脸上不见喜怒。渥雪抱紧了拂尘。 青青吊起的心放不下,然而,更加让她心头狂跳的一幕发生了。 燕玓白目光从她暗含紧张的脸上掠过,瞥了瞥妗娘,他捧手勾唇,笑声暧然,极尽浪荡调戏: “你,给朕唱一曲。” 妗娘小脸羞红,不敢看那张美丽非凡的面庞:“是,是”她乖乖去往石桌,下一息,少女的歌声踩着琴音,叮当作响。 是《采薇》。 妗娘细声解释:“柳树平凡,无处不有。妾家中栽种许多,因四月春柳分外青。太原便流行此时吟t唱采薇。” 燕玓白顿了顿,不知是不是想到了旁的:“有趣。” 见他好似喜欢,妗娘暗喜:“妾再奏一曲?” 少帝不答。 琴声再起。 燕悉芳与女使早不见踪影。 青青与渥雪不曾得到传召,竟不知要不要跟上。然燕玓白似乎兴致很好,不曾理会他们。自顾支首,轻打着拍子晃动身体。 少年幽幽哼唱。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他在此中,她在此间。 世上最动听的歌喉不知何时已褪去了莫辨。浸了三分男声的低沉。 这一奏,是半个日间。 燕玓白没有再朝青青看过一眼。 她嘴唇努了努,冥冥想要唤燕玓白一句。却如何也无法启齿。 青青听着男女一前一后的歌声出神了很久。 少帝喜得新欢的消息不胫而走。 “封了贵嫔啊,真是了不得。王翠兰,你说,都是一起进宫的,怎么她就一飞冲天了?我俩还在这洗衣服。” 掖庭,新进宫的小宫婢们蹲井边拍打脏衣。虽说被叫了好几日的王翠兰,但薛莺儿还是不大适应。 身边的丫头来和她说话时,她又停滞一个呼吸才回话: “这咱咋知道,命好吧。” 丫头嘿嘿一笑:“也是,人家是落魄了的千金小姐。不想我俩,青山沟里来的乡巴佬。” 薛莺儿不接话了。 盖因掖庭的前辈吴姐姐端了盆衣服过来让洗,薛莺儿闷头接过,吴玉芝正要走,忽然停下。两个丫头齐齐梗了脖子。 “好好洗,洗好了说不准也像那杨御侍一般做个红人。届时也不必拉伸长了舌头眼馋别人命好。” 这位姐姐嘴不饶人,新来的都知道。薛莺儿忙不迭点头,头埋得更低。 待人走了,那丫头问:“王翠兰,你怎的比我还怕她啊?我记着一开始见你,你连选人的宦官都敢呛声呢。” 哪里好比? 她在酒楼守了一个半月,才见上了这邓姐姐口中的老熟人。求她带自己入宫,还用了那假照身牌。 薛莺儿长在乡野,什么都不怕。可见识了皇城的墙有多高,皇帝说话有多威风后,那股子野劲默默就被压下去不少。 她来宫里就是求个结果。薛莺儿不想惹事。 吴姐姐故意来敲打她,她当然要告诉她自个儿听进去了。 那杨御侍是吴姐姐和邓阿姐的好妹妹,她努努力走出去,说不准也能见到。 外头路过的七嘴八舌,说些皇帝的八卦。薛莺儿边洗衣服边听。 一面听,一面心道可真是个花心大萝卜。 青青站在门外,看着新晋贵嫔拿着食盒自在地出入咸宁殿,心情复杂。 那女使睨她,笑了笑:“御侍,且让让路。莫挡着我家贵嫔。” “…”青青默然退开。 渥雪随后出来,看青衣姑娘直挺挺站在左门边等传召,心下一叹。寻了个没人的地方,渥雪道: “她们来势汹汹,你没被找茬就不错了。别和公主硬碰硬。” 渥雪以为她还心里难受,又说了不少宽慰的话。 他也并不好过,燕玓白最近越来越难伺候。渡过了之前的沉寂,兴许是有新人在侧,他又开始喜怒不定,苛责宫人。朝堂之上公然摔打玉玺,拔剑追砍臣子。 不过比起可有可无的御侍一职,他依旧还是统领内务的渥雪大人。 青青心里全是茫然中的荒谬。 事态的变化就好像突然坐上了过上车。 那个她一点点陪着走过来,潜移默化改造过来的少年帝王,一夕间不见了。 现在的燕玓白熟悉又陌生。 偶尔进去,宫室里满是奇异的香气,听说他时常几日不肯吃饭,又骤然暴食。朝政上不过刚有好转,种种卷土重来的暴行就将好了那么点的名声全部打回原型。 他杀能臣,大收赋税,为一件蛇皮衣下令永州百姓弃耕捕蛇,万人流离失所,上京流民作乱… 【天子气-5】 【天子气-10】 【天子气-3】 再有一次,送的初始值都要被扣没了。 即便再暴虐,从前的燕玓白也不会如此。 她手足无措。她更深刻地意识到,从前与燕玓白的对峙,交锋,是在他有意放纵的份上。 帝王若真的厌恶,见上一面都不可能。 青青真心有些慌张。 怎么办? 她还是不敢相信燕玓白说不理她就不理她了。 不,甚至没有说。 一切都自然而然。这一次甚至没有人讨论她是否失宠,所有的羡慕嫉妒都在贵嫔身上。 她的存在被堂而皇之取代,被忽视。 所有的努力付之东流。 不能坐以待毙。 若说宫里还有她能稍微信任的… 竟只有福安。 再度踏入文德殿,满院的安宁竟让青青觉得不适。 她犹豫了会,方才敲开了门。 福安一见她便笑:“你来了?正好,师傅病好了许多。” 青青尴尬,点头道谢。 代云虽病好却哑了,在小间中不肯出来见人。她看望过后,少年照常请她坐下,为她沏茶。出口的话却叫人心惊: “青娘。其实我以为你此时被忽视正好,还是不去掺和这些为妙。” 青青抓紧茶杯:“为何” 奉安轻叹:“民间最近传闻,道宫里的皇子不止一个。少帝得位不当。”——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3-11-0422:39:52~2023-11-0623:34: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月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