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漕船女匠到水军统帅》
3. 第三章
如花棘之前遇到的黑衣男子一样,李文晞身边的暗卫都是高手,未至天明,院落中央已然横尸遍地。
李文晞起身,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吩咐道:“就送回漓河边上吧,小心着点,别吓着人。”
“是。”暗卫们领命退下。
廊檐下一时间只剩下了花棘和李文晞两人。
李文晞摊手一指旁边的院落,柔声开口:“客房早已备好,花棘姑娘不妨暂且住下,本王这里很安全,其余事宜,晚些再商谈也不迟。”
事已至此,花棘没再推脱,颔首谢过之后,便拾起长刀径直走了进去,回身锁好了门。
黑暗中,干净整洁的房间内,一应用品俱全,里间的屏风后方,甚至放好了一浴桶的水和所有梳洗用物,就近的架子上搭着一整套熏香过后的新衣。
花棘伸手触了一下水温,居然还是温热的。她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污秽,也不知是个什么心境,将长刀立在浴桶一旁,她竟真的退去旧衣,入了水。
一整晚的险象迭生,此刻只剩她一个人安静下来,所有迟钝的感知方才慢慢回收。她是在文明社会的规训下长大的人,此前二十七年的人生里并没有杀过人,她看着自己不住抖动的双手,恍惚的回忆里,那个将长刀捅入进别人身体里的人,仿佛是另外一个无比陌生的鬼魅。
她很害怕,非常害怕,但在所有恐惧之上,现在她更需要的是一份麻木的冷静。
李文晞今晚当然说的都是真话,只不过,冰山一角将露,所有能说的,便都是准备好可以说的。
她任远洋船长近五年之久,自信自己认人还是准的,李文晞这个人,城府深沉,心有沟壑,绝非平庸无能之辈。
花棘期待着他接下来的手段,仇敌强如巨树,她一只小小的蚍蜉想要撼动,最需要的就是与虎谋皮,越是能咬人的猛虎,才越好。
沐浴之后,换好干爽的衣裳,倒在柔软的被褥里,疲惫至极的她总算沉沉地睡了过去。
窗棂外天光由黑变蓝,下了一整夜的雨终于舍得停了,李文晞长身立于檐下,见旁边院落的烛火彻底熄了,这才转身准备离开。
漓州顽疾积重已久,乃是整个朝堂人尽皆知的事,其中权势脉络复杂,与几位御前的大人物都担着干系。父皇要么不动,一动便是有了连根拔起的决心。
这一次肯重用他,暗中允诺诸多便宜,看中的也是他在朝中全无根基的缘故。
如此,最好。
有些东西藏得太久,倒也该放出来见见天日了。
晨光划过树梢,映亮了李文晞松风水月般俊朗的侧脸,只见他薄唇微挑,步履轻快,转瞬消失在了拐角。
花棘一觉醒来,便觉全身舒爽,推开窗一看,天色晴朗,日头已经开始西斜了。
她才起没一会儿,一连几波下人就过来了,收拾房间、伺候她梳洗、安置饭菜、又准时过来将碗碟撤去。
前世今生,清简多年,这还是花棘第一次这么腐|败。
全然休整好后,她便踱步去了昨晚与李文晞相谈的小院等人。昨夜心绪烦乱,没怎么注意,这会儿走近一看,才发觉院落一角竟然有一棵经年的梨花树。
她记得,小时候外婆院子里也有这样的一棵梨花树,盛夏傍晚放学,每每推门回去,外婆总是坐在梨树的阴凉下等着她。
花棘轻倚檐下,躲在阴影中安静地坐着,看斜阳漫抚过枝头雪白的花瓣,凉风带来清香几许,叫她不自觉地一阵阵恍神。
是以,当李文晞回来之时,抬眼便看到了一幅惊为天人的落英美人图。
霞光愈渐浓烈,落在树梢上的颜色几近橘红,可在划过花棘的脸颊时,又变作了极其温柔的暖黄,直衬得那飒爽冷艳的面容也有了些绵绵的旖旎。
他私心为花棘准备了一套青色衣裙,裁剪利落大方,布料上乘,他深知,只有这样的衣衫才最衬她。乌黑的长发简单束于脑后,一只木质素簪,几缕碎发垂落两颊,周身再没有其余装饰,便足以叫人见之不忘。
他隐于一侧看了好久,这才舍得走近带出了一点声响,花棘看过来,脸上霎时变了一副神色,满眼防备,他不禁略有悻悻。
李文晞这边刚一坐下,花棘便开门见山地说:“漓州上下官官相护,黑白两道暗通款曲蛇鼠一窝,想要以正当方式获得证据,恐怕难于登天,不知殿下可有准备。”
“花棘姑娘不要误会。”李文晞听过浅浅一笑,勾人的含情眼微弯,看向花棘道,“本王原也不是什么正直之人。”
说完,端坐椅中,招手叫人上茶,仍旧一副文雅倜傥的模样。
尽管花棘并不是什么喜欢看帅哥的性格,但还是不得不承认,与她仅一桌之隔的李文晞实在帅的有些过分。良好的教养与学识,是从骨子里往外长的,远不是一般的花拳绣腿可以比。
茶具上来,李文晞依旧亲手泡着两人的茶,缓声开口:“本王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花棘姑娘有什么高见,不妨畅所欲言,本王听着就是。”
花棘忍着李文晞的客套,也不戳破,继续直接了当地阐明自己的计划。
“所有事情,高官们都不会明面参与,有需要的时候,脏活累活都由漕帮的人暗中去做。”
“经由漓河不听他们摆布的船,漕帮的人就会在水下乱动手脚,等到那时,连船带人是死还是活,就全是漕帮的人说了算......”
话说到此,花棘忽而停了下来,她猛地想起昨日下午出事的商船,前来漓州调查的钦差,不刚好就在上面吗?
她一时没有控制好脸上的情绪,愣怔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李文晞。
李文晞被花棘的表情逗到,掩面笑了起来,知她心里想的是何事,他却没有直说,而是有意逗她道:“嗯,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花棘低下头,视线落在眼前的茶水上,知晓内情的她是如何也笑不出来。
在原身的记忆中,大绥朝自建立以来,历经三代帝王更迭,从王朝最初的动荡,历经休养生息,再到如今的内忧外患。四下边境虽时有摩擦,可怎么也是外疾,不想,王朝内部,一个地方权臣,竟然连王室的皇子也敢染指,还因此,要白白害死几百条人命。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昨天,如果没有她在呢,没有她这个意外到来的现代人,那几百人的性命又当如何!
花棘一只放在膝上的手紧紧握成了拳,整个身体都在因强烈的愤怒,而不受控制地发着抖。
“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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棘姑娘......”
坐在她对面的李文晞早已收了笑意,见她突然这样,更是吓坏了。
李文晞试探着小声问道:“可是本王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惹了花棘姑娘不快,姑娘......”
“不是你。”花棘蓦然抬首,眼中一片清明。
她再度开口,吐露的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殿下让我献计,可是当真会听从我的建议。”
“当真。”李文晞郑重回她。
“那好。”
花棘目光如炬,望向远方天幕,眉眼间满是傲气。
“我要造出一艘当世绝无仅有的船。”
“既然他们盘踞水上,自信呼风唤雨,那我便要在水中,让他们败的彻底,让他们将所有枉死的性命全部偿还。”
落霞绚烂如血,映在面前绝美的面容之上,近在咫尺的距离,李文晞看着那双锋芒毕露的眉眼,几乎被摄魂夺魄,如何也移不开目光。
他没有去问具体的计划,也不言是否同意,只似被蛊惑了一般,遵从着自己的内心,字字斟酌道:“本王不才,养尊处优多年,倒还有些积蓄,愿意为花棘姑娘出一份力。”
花棘收回视线,看了李文晞一眼后,淡淡回了一句:“叫我花棘就好。”
“花棘。”李文晞随即轻唤一声。
花棘饮尽面前的茶,俯首沉思了一会儿后,才转头对李文晞说:“要造我设计的船,所需花费的人力物力高昂,为保万全,殿下难道不需要提前试验一下我的能力吗?”
李文晞苦笑了一下,有些无奈,他要怎么去疑心那个孤身一人跳入水中,拼着性命将一船人性命拉回来的她。
可他还是一脸温色,和声顺从:“好啊,花棘觉得该怎样试验才好?”
花棘一时失神,被李文晞的赤诚灼到,双颊竟渐渐有些微热。
她错开目光,说道:“殿下当举整个漓州顶尖船匠之力,来谋划击落我的船,若我败了,殿下便可以有更好的人选。”
“哦?”李文晞替她重新添好茶,“如此,姑娘的筹谋岂不为他人做了嫁衣。”
“这个,我倒是从未想过。”花棘说。
李文晞追问:“为何?”
花棘回看向他,灿然一笑,朱唇轻启。
“有我在的船,不会沉。”
“哈哈哈......哈哈......好!”
李文晞终于痛痛快快地笑了出来,他定定地看着花棘,此刻莫大的欣喜,只让整个心胸都在为之一颤。
他忽然动了一个心思:“既然花棘这样胜券在握,那不如,我们小赌一把?”
不想,花棘转而给了他一个更为大胆的诱惑。
“小赌就算了。”
花棘神色坦然,对自己的野心丝毫不加掩饰,反问道:
“我如果要这一场胜局最后的赌约,殿下可还舍得给吗?”
“花棘。”
李文晞脸上扬着笑意,思绪久久震荡不已,直视向面前人的双眼,他还是一副轻松嬉闹的口吻,却忍不住偷偷将心底最真的话都说了出来:
“只要你肯要,只要我有。”
“便是我李文晞的幸运。”
4. 第四章
大雨之后一连都是晴天,盛夏行至末尾,清晨与傍晚开始吹起了凉风,青砖黛瓦的院落内,一片恬静舒爽。
距离花棘与李文晞立下赌约已经过去了三天,可这三天的时间里,花棘不是在小院遛弯儿闲逛,就是坐在梨花树下发呆,这会儿又不知是想到什么,上手摆弄起了一个自己做的小积木。
午后的热意逐渐褪却,花棘坐在梨花树下的小桌边,将手上的积木组好、拆掉、再组好、再拆掉。她手边放着一把小刀,时不时便要重新调整一下积木块的形状,如此往复,也看不出她的厌烦,舒展的眉眼间反倒都是惬意。
一组积木的各式组合全部被花棘试了个遍,她摸过手边的木块,用小刀随便标记了几笔之后,很快又给自己削了一组出来,继续兴致盎然地玩弄了起来,全然不知身后人的窥探。
范如芥盯着看了一会儿,抬手捋了捋灰白的胡须,皱眉摇了摇头,而后轻手轻脚地离开墙角,出了院落。
正厅内,范如芥进来时,李文晞正在一侧更衣。
抬眼瞧见了一抹熟悉的灰色身影后,李文晞戏谑地问道:“如何?老师一连看了几天,可是瞧出端倪了吗?”
范如芥,字弥心,在李文晞心中,这位相伴了他近十年的老师,绝对算得上是当世罕有的奇才,只不过,老师看人的眼光可比他要挑剔多了,而且,脾气属实不是太好。
果然,只见那身量不高又有些干瘦的小老头,焦急地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低头轻捋着胡须反复踱步之后,开口便是一句。
“殿下,这样的人,如若不能为我们所用,便该尽快杀了。”
李文晞收拾妥当,笑着走来近前,和声询问:“哦?老师这话是什么意思,学生我可听不明白。”
范如芥自行提前落座,猛灌了一大口茶水后,这才解释道:“追杀被困可以临危不乱,直面高位依旧沉着清醒,寄人篱下不见拘谨颓败,以上三者,得一便已非等闲之辈。”
“而三者兼得,定然不是池中之物,才十八岁啊......”
范如芥感慨,语速骤然放缓,爬满了皱纹的眼睛,目光灼灼地看向虚空中的一点,“假以时日,老夫不敢想象此女能有什么样的成就。”
说着望向李文晞的眼神,忽而冷了下去,一双原本就因枯瘦而微凸的大眼睛,显得愈发阴邪恶毒,“这样的人,绝对不能拦了我们的路。”
李文晞心领神会,自己的这位好老师,可从来不是什么善人。
他没急着评价什么,而是缓步走至范如芥面前,如往常一样郑重行过礼后,这才走回主位坐下。
范如芥看着上位处泰然端坐的皇七子,年轻的面容上是一贯的漠然洒脱,双眸流转间喜怒深藏。那晚殿下与花棘的对话,他不是没有听见,但很多时候,确实连他这个老师,也有点摸不透自己学生的心思。
花棘自然出类拔萃,可这一位他自己选中,并誓死效忠的君主,又何尝不是人中龙凤。
“殿下,依老夫看来,花棘......”
他正欲再度进言,门外一道由远至近的声音,猛地打断了他。
“程峰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几日前范先生怕不是没和小人们在同一条船上,不然,实在想不出,先生今日怎么会说得出,要手刃恩公这番情意全无的话。”
一身黑衣的程峰径直走到李文晞身旁,持剑立于一侧,说完,抬手除了面上遮挡,露出了一张英气逼人的脸。
只叫人惋惜的是,如此英姿相貌,竟有一条陈年旧疤斜横在左眼与鼻梁之上,为那刀削斧凿般深邃的五官,又平添了一缕蹉跎。
深巷内刀光血影的那一晚,正是他潜在暗处跟踪,救下花棘后,将人带了回来。
“程谨行!”
范如芥怎忍得了别人挑衅污蔑,随即指着程峰的鼻子直言:“你哪一句听得老夫要害人性命,老夫的意思分明是以威胁之名,行拉拢之意。反倒是她花棘姑娘,豪言壮语说出来了,结果呢,一连三天也不见有什么动作,你倒是说说,老夫该不该疑心她。”
程峰浓眉一挑,转头看向别处,“花棘姑娘在想什么,我怎么可能知道。”
嗯?
李文晞听罢,不动声色地向身侧扫了一眼,程峰这块整日只知道在房檐上睡觉的木头,竟然会主动替花棘说话,小子可别是动了什么歪心思吧。
座下,范如芥仍在沉思,不时自言自语:“难道小姑娘真的深藏不漏,心中自有计较,是我老头子太心急了?”
李文晞看的有趣,吃了一颗桌上洗好的提子后,跟着随便应了一句:“嗯,老师说的在理。”
然而,真实想的却是,花棘那样的妙人,心里千回百转的心思,又岂是别人随随便便就能猜到的。
心猿意马间,嘴角的笑意更甚,脑海中一抹梨花树下的青衣倩影缓缓浮现,待他回神反应过来时,连自己都有些惊到了,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笃信于她?
门前光影一动,一名侍奉的小丫头走至屋内,匍匐着跪倒,双手托起一张纸稿向前,脆声开口道:
“回禀殿下,花棘姑娘给了这份物品清单,烦请殿下帮忙采购。”
李文晞听到,强装满不在意,扬头一指范如芥的方向,吩咐:“就交给老师去办吧。”
范如芥急切地一把拿过下人递来的清单,展开来一目十行地扫过一遍,脸上神色先是凝重,而后又快速舒展,嘴中不住称赞道:“奇了,真是奇了。”
“殿下,您快看啊。”范如芥将清单盛到李文晞面前,兴奋地一一指给人看,“其中所需的每样物品,都精确地标注好了份额,而且,条理清晰,不同类别之间分列明确。”
“花棘姑娘能够给出这样的一份清单,其想要做的事情,必定成竹在胸,思虑良久了啊......”
李文晞没有理会自己老师到底在说什么,他倒是对眼前发生的事并不意外,此刻的注意力,全在那一个个娟秀的字体上。
字迹虽简洁流畅,但在横折转曲之处,却不减苍劲有力的锋芒,实在不该是一个十八岁的女子能够拥有的书法造诣,明明还是那样的出身......花棘身上,到底还有多少秘密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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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的。
范如芥事无巨细地交代完采买事宜后,下人刚走到门口,又被李文晞给叫了回来。
他抬手将桌上盛着提子的瓷盘向前推了推,“把这个送去花棘姑娘房中吧。”
青绿色的新鲜提子,在口中爆开的一瞬间,汁水很清爽,也很甜,盛夏焦躁,劳心费神,花棘应该也会喜欢的。
湛蓝如洗的晴空上,日头逐渐西斜,李文晞理了理自己刚刚换上的这身,分外奢靡华贵的衣服后,起身准备出门。
来至私宅门口,临上马车前,他想了想还是把程峰给一起带上了。那晚毕竟是程峰亲手救下的花棘,有英雄救美的戏码在前,将这两个人一起留下,没他看着可不行。
马车渐行至闹市,漓州商贾众多,富庶繁华,李文晞正在闭目养神,一边听着人潮的嘈杂,一边整理自己的思绪。
当时商船出事的现场他已派人反复查看过,若说是有人故意为之,多少有哄骗花棘的算计在,其实一直到现在,他手中都没有确切的证据。但当晚的行刺确切无疑,他此番来到漓州的行程,到底还是泄漏了出去。
漓州眼下是整个大绥的经济命脉,他这一次奉皇命清剿官场,斩断的不知是多少人的财源,偏他这个不懂事理的草包皇子,又不肯按照规矩明面上走下过场,便也怪不得人家暗地里给他上手段了。
漕帮那群人不过是被推到台前蹦跶的跳蚤而已,与花棘的合作是要将跳蚤以雷霆之势,又快又狠地除去,而面对后面躲藏的豺狼,他要的是一点一点蚕食,徐徐图之。
身下的晃动逐渐停了,李文晞缓缓睁开了眼睛,漆黑的眼眸深处,有凶戾之色一闪而过。
人人都在争做螳螂,人人都以为他是待捕的蝉,可他李文晞自踏入漓州地界的那一天起,要做的就是黄雀。
侍从尊敬地揭开车帘后,李文晞不紧不慢地端坐其中,四下一片寂静,谁也不知道这位突然驾到的皇子心里到底想的什么,一直到眼前侍从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发抖之后,李文晞才终于肯起身,满面笑意地走了下来。
“参见晨王殿下。”
宅院门口等待迎接的人,早已匍匐着跪倒一片。最前端一人身着深棕色朴素常服,头裹一顶黑色幞头,约莫四十有余,正是漓州刺史身边辅佐处理一切要务的文官,长史,陆穷年,字继日。
李文晞连忙迎上前去,亲手将人扶起:“陆长史请起,本王不请自来,叨扰大人了。”
这也是他和老师范如芥提前商议好的,两相试探,总要先从一个明白人开始才行。
“晨王殿下太客气了,您肯亲自光临寒舍,已经是下官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了,切莫再折煞下官了,快快里面请。”
陆穷年一路不住地躬身行礼,态度极为恭顺谦卑,不成想,做出的事情可一点也不老实。
行至正厅,李文晞看着其间摆了满地的金银财宝,并一众衣着清凉的美女佳人们,脸上笑意愈来愈深,落定在门槛外也不进去,明知故问地对一旁的陆穷年道:
“大人这是何意,本王怎么看不懂啊?”
5.第五章
朝堂之上谁人不知,晨王皇七子最是爱财如命,胆小怕事,陆穷年自认对付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还是不在话下的。
他略微移了两步凑去近前,低声在李文晞的肩头说道:“殿下,您老远过来一趟不容易,漓州城内风景秀丽,新奇有趣的事情多得很。下官已为您安排好了人陪同,您不妨四处逛逛,也算不枉此行啊。”
“至于其他事宜,尽可交给下官去办就是。”
李文晞听着,目光落在前方的财宝上,嘴角不住上扬,陆穷年果然是个明白人,知道他最近帮人造船正急需用钱,这下感情好,倒省的他麻烦了。
“陆大人有心了。”
他敷衍着回了一句,转头唤来了程峰。
“来人,将陆大人的好意都给本王抬回去。”
“至于,这粉黛佳人嘛——”
李文晞语气怪异地拖长了尾音,视线从那些女子的脸上一一扫过,却不知为何,脑海中浮现的竟是雨夜里花棘满身是血,手握长刀的身姿。
他一手负于身后,偏头看着陆穷年,末了,似有难言之隐一般,无奈地说道:“府中内人伶俐爱醋,夜夜留灯,陆大人就莫要来坑害本王了。”
范如芥听的胡子一吹,对自己学生张口就来的狂话,着实拜服。
这边事宜作罢,陆穷年转而引人入席,他特意着人请了漓州城最好的厨子来家,做了满满一桌当地的特色吃食,等待菜品上全之前,凭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已哄得那胸无大志的小子都快与他称兄道弟了。
“晨王殿下,请吧。”
陆穷年躬身在侧,小心将李文晞面前的酒杯斟满,却见眼前人几番抬起酒杯欲饮,到底又摇着头将杯子放了回去。
“晨王殿下,这是?”他不解地问。
“实不相瞒陆大人,本王自小吃相难看无法见人,除非宫中隆重宴会,不然,本王还从未在外用过膳。”李文晞说着,面上神色愈发暗了,“陆大人准备了这么多丰富的菜肴,若因此白白浪费,倒叫我为难了。”
“这...下官之前确实未曾听说......”
陆穷年俯身两手维持着斟酒的动作,就那样定在了原地,他之前怎么从来不知道还有这样的秘闻,事出突然,叫他一时半会儿也摸不准,这位皇七子的葫芦里到底要卖什么药。
“那依殿下的意思是?”他只好试探着问。
“嗯——”李文晞左手横于胸前,右手手肘架在上面,食指玩味儿地在鼻尖下绕着圈,好似他真的是在为难地思索一般。
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反问道:“陆大人,您备下的这一整桌菜肴,可是都为了本王?”
“这是自然。”陆穷年连忙老实答着。
“本王看要不这样吧。”李文晞长袖一挥,朗目疏展,“左右也是做给本王吃的,那不如就让本王全部带回府中,慢慢享用如何?”
陆穷年霎时瞪大了眼睛,直直地看向李文晞,一时间都忘了尊卑有别,不能直视上位的规矩。
他是知道没出息的皇七子是个最爱财的主,可今日一见......他晨王府就这么缺一顿饭吗?
陆穷年调整好表情,重新笑着回礼:“全凭殿下安排。”
“还是陆大人善解人意啊。”李文晞喜上眉梢,“来人,打包。”
陆穷年立在一旁,也不敢轻易入座,肚子饿的咕咕直叫,眼看着一桌子珍稀菜肴瞬间被搬运一空。紧接着,又有晨王府的侍从进来,在李文晞面前恭恭敬敬地摆好了一套白玉茶具。
李文晞神情舒畅,如同坐在自己的府邸一般,慢悠悠地泡着茶。上好的茶叶经由热水烫开,茶香顷刻溢了满室,将茶水贴至鼻尖,他先是仔细嗅过,又略微吹散了滚烫的温度之后,这才闭着眼浅浅地品了一口。
醇厚的清苦渐渐在舌尖蔓延,柔滑温润入喉,回甘才后知后觉地浮了上来。第一口的浅尝辄止,反勾起了味蕾的欲|望,李文晞没急着睁开眼睛,而是又跟着饮了一大口,这才无比享受地缓慢回了神。蓦然偏过一下头,才算想起来旁边还站了一个人。
“哟,瞧本王这记性,陆大人您怎么还站着呢啊,来,坐,坐,别太拘谨了。”李文晞嘴上说得客气,却是连正眼都没给一个。
“是,是。”陆穷年脸上勉强堆笑,挑了处圆桌旁,离李文晞最远的位置坐了下去。
李文晞看了看自己面前的茶具,一双含情眼有些委屈,又有些无辜,对着陆穷年道:“本王今日出来匆忙,就只带了这么一个杯子,陆大人,不会介意吧?”
陆穷年当即摆手:“不不不,殿下说笑了,下官......”
“那就好。”李文晞径直打断了陆穷年的话。
“既然陆大人没有别的安排了,我们也可以开始谈正事了。”
陆穷年知道李文晞就是在耍他,故而面上便不再继续装了,冷脸问道:“恕下官愚钝,不知殿下所指是何正事?”
“陆大人不知吗?”李文晞嘴角依旧扬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本王还以为,那日商船在河中失事的时候,陆大人就什么都知道了呢?”
陆穷年闻言眉间一凛,他当然明白李文晞话背后的意思。事情是他督促着办的,确定滴水不漏,量他李文晞也拿不住什么把柄。
“殿下说笑了,漓河水急,过往船只遇上点什么也是常有的事,怕不是,商船上真的给殿下吓到了吧?”陆穷年说完,摆弄着长袍,调整了一个更为舒服的坐姿。
两人言语间图穷匕首见,交锋至此,陆穷年早知李文晞远不是传闻中所说的那般好打发,但朝堂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漓州,又怎是他一个无权无势的郡王说动就能动的。
“陆大人好聪明啊,本王就是被吓到了。”李文晞眼角眉梢间的开心根本藏不住,简直就要兴奋地拍起手来。
他原本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商船失事一定与这群豺狼有关,可多亏了这陆穷年空有个长史之名,竟被他随便一诈就给诈出来了。
拖延到这个时候,约莫外面程峰早该将财宝搬完了,李文晞也没兴趣跟陆穷年在这耗下去。
“陆大人,本王脑袋转的慢,今日私下来找您,是要您为本王行个方便的。”
李文晞收了神色,沉下语气,锦袍下修长的双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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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叠着翘起,挺身向后,一手搭在桌前,一手有一下没一下地在大腿上轻轻拍着,看上去随意慵懒,黑到深不见底的眸子却一直死死地落在陆穷年身上。
对面的陆穷年沉着脸问:“不知晨王殿下想要什么样的方便?”
“陆大人爽快。”李文晞粲然一笑,“本王别的东西也看不懂,就请陆大人将漓州五年内记录在案的所有赋税征收,并每一笔详细的财政支出全部交由本王。”
他双眼微眯,一字一顿,“一一核查过目即可。”
“你——”陆穷年双颊涨红,听罢直接站了起来。
他李文晞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啊,不过是攀附在太子身边的一条狗,漓州这块烫手山芋若不是没人敢接,钦差的位子能落到他头上,做梦去吧!
别是以为他刚才备下的那些厚礼,真的是孝敬一个小小晨王的吧,那分明是给太子的!
事已至此,陆穷年也不再闷头装傻,“不知此番晨王前来,太子殿下那边......”
“陆大人简直神机妙算啊,您推测的没错,本王今日所为,就是太子授意。”李文晞想也不想信口胡诌,太子那狗东西远在天边,还能管得了他要干什么。
陆穷年冷声道:“如此,下官该给行的方便,便是晨王已经搬走的那些,还望太子殿下不要出尔反尔。”
“大人这话就说的不对了。”
李文晞说话也不看陆穷年,只气定神闲地摆弄着自己手上成色可人的碧绿扳指,这东西沉得坠人,他平时根本懒得戴。
“您刚才分明说那些好东西可都是给我的,关太子什么事啊?”
说至最后一个字后,他故意将语调上扬,然后抬头享受似的看着陆穷年愈涨愈红的脸,继续道:“本王今日也是开了眼了,不想这漓州城这么人杰地灵,连大人一个区区五品的官员,家底都这么厚。从前只听说漓州城富,却没想到都富在这了啊。”
“别不是,连刺史大人的那份也给算上了吧?”
两句话激得圆桌另一侧的陆穷年,气急败坏地大喊道:“晨王殿下,休要信口胡言,岂知,污蔑朝廷官员,可是重罪!”
“污蔑?呵呵—”李文晞径直笑了起来,“陆大人,您的俸禄本王如果没记错的话,按当朝例律每月不足四两,所以,您的这些钱,都是哪来的啊?”
陆穷年视线闪躲:“这是,这是......”
“怪不得陆大人不肯将账目交与本王看,”李文晞站起身,陡然提高了音量,“原来是这漓州城的账,都是大人自己说了算啊!”
“殿下息怒!”
陆穷年被重喝吓的当即跪倒在地。
李文晞负手背于身后,居高临下,一步一步走去近前,开口声音冰冷,夹带着刀锋,“陆大人你记着,下一次,本王除了会带着圣旨来,还会带着镣铐和刽子手。”
从陆穷年的府邸出来时,天已经黑了,李文晞抬头望了一眼皎洁的月色,他知道今晚态度一挑明,自此,他在漓州就和一个死人没有区别了。
可与花棘的计划,如若没有他这么一个诱饵在,鱼儿们又怎肯轻易上钩呢。
6.第六章
李文晞回府简单用过晚膳后,不觉间,又踱步到了花棘的院子里。
院落一角,堆着从陆穷年府中搬回来的财宝,这是他曾许给花棘的承诺,想要怎么用,自然也该是花棘自己说了算。
另外一桌子实打实的饭菜都叫他分给府里的下人们吃了,花棘的夜宵是小厨房单独又做的,新鲜的清蒸土步鱼、解暑的银耳莲子羹、绿豆汤,还有最易消化的菜心豆腐汤,这些原都是生活里最不起眼的小细节,可每日他总是要亲自交代过才放心。
八月中旬,夜晚有凉风习习,天幕澄澈如水,姣好的圆月安静又明亮。房檐下梨花树影倾斜,三三两两的枝叉交叠在窗棂上,一笔一画地细细勾勒着窗内伏案沉思的背影。
花棘的脊背很瘦,突出的蝴蝶骨会将轻薄的衣衫略微撑起,轮廓很是好看。她大抵是在写字,右半边的肩膀微微倾斜,一直有规律地缓慢抖动,李文晞就那样看着,又想起了白日里自己见过的一手好字。
夜渐渐深了,院落四下无人,显得蝉鸣声越发聒噪,吵得李文晞的心频频乱跳。他一直背在身后的右手手心里出了很多的汗,直将握在其间的一个木制小玩意儿都给浸湿了。
小东西是回程路过集市买的,他当时正坐在马车里,偶然撩起帘子向外看了一眼,就看到了一个卖各种木质小玩具的摊位。想起花棘连日里摆弄的木质积木,猜测她大抵会喜欢,便停下来选中了一个可以螺旋向上的竹蜻蜓。
他轻手轻脚地来至门口,将手中的竹蜻蜓看了又看,却是忽然犹豫了起来,花棘那样的女子,怎么会喜欢这些稚童才会玩的东西呢。
几次抬起要敲门的手,终究还是收了回去,李文晞将小竹蜻蜓插在了门边一侧,转身准备离开。花棘需要想的东西一定很多,他还是不要打扰的好。
不想,抬脚的步子还没迈开,身后突然传来了动静,是门从里面被人打开了。
李文晞回头,正看见一身青衣的花棘走了出来。
花棘明显有些意外,稍显拘谨地开口问道:“殿下深夜来访,是有什么事吗?”
她看着李文晞一身格外夸张的打扮,头顶用以束发的银冠前方,镶了一颗拇指大的珍珠,雪白的圆领窄袖袍衫上,有金线绣成的华丽云纹,腰间束了一条宽大的玉带,玉带上并多块精雕着图腾的玉板串联在一起,雅致奢华。
月色下面容精致的贵公子风度翩翩,狭长的凤眼敛了光华,视线闪躲着看向一旁,只余修长的睫毛在昏暗的烛火下颤抖不止。
花棘实在想不出,打扮成这样的李文晞,何以会在这个时候,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的门前。
李文晞正疯狂地寻找着一个合适的理由,平日里说惯了谎话的他,在回身与花棘目光对视的一瞬间,忽然无比胆怯了起来。
他分明看见了一双神采灼灼的眼睛,沉着、冷静,即便桌前劳神许久依旧未有丝毫疲态,他深知,自己并没有在那样的注视下骗人的勇气。
于是,只得半真半假地道了一句:“说来,倒是有一件小事想请姑娘帮忙。”
花棘的注意力还在新船的设计上,没有切换过来,是而下意识地回应显得很冷漠,“何事。”
李文晞不抱希望地陈述着下午发生的事,眼睛始终不敢看向花棘的脸,“本王下午去了长史陆穷年的府上,试着探了探商船失事的原由。”
说着,不禁浅笑了一下,语气莫名变得轻快,“不想,那陆穷年过于自负,竟还真叫本王三言两语给诈了出来,只是苦于一直没有找到证据,这才想到了来问问花棘。”
花棘没有注意到李文晞各种千回百转的小心思,确定了来人要问的事宜后,卸了防备轻倚门边,一脸的公事公办。
“过往商船临靠岸时,锚绳抛出的位置和角度几乎都是固定的,除非是极小概率,才会发生被卡在暗礁中的情况,所以,人工干扰导致事故发生的可能性会更大。”
“初步推断大概有两方面的影响,一是,有人提前动过锚绳系在船体上的一端,导致锚绳抛出时的轨迹错位,刚好卡入进暗礁里。不过,这一种可能下,我更倾向于是抛出锚绳的那个人,本身就有问题。”
“二是,那一天停船抛锚的定点被人改了,特意停在了锚绳抛出时,恰好可以卡在暗礁中的位置,也就是开船的人,出了变故。”
“以上两点我的看法,供你参考取证。”
一连串专业的分析说完,两人之间的空气都隐隐有了要凝固的趋势。先前怎么也不敢看花棘的李文晞,此刻,正睁大了眼睛赤裸裸地盯着人瞧。
花棘过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刚刚说出的这段话时,俨然是前世出任船长的语气。而如今物是人非,面对封建社会的统治阶级竟还敢这样说话,就多少有些可笑了。
她连忙错开视线,又补了一句:“我随口乱猜的,殿下若觉得不可信,便当我从没说过。”
“不不不。”李文晞连忙摆手否认,“花棘所说,句句逻辑通顺,条理清楚,本王信服。”
“哦。”
花棘听完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复李文晞,就敷衍着说了一句:“他们既然连皇子都敢谋杀,所用的必然都是自己人,殿下很难找到证据实属正常。”
“花棘放心。”李文晞一手横于胸前,一手负于身后,忽而兴趣盎然了起来,“本王虽然不擅长断案,但是本王很擅长做伪证的,人找对了,钱给的够多就行。”
“所以,有了花棘的点拨,这一次谋害钦差的罪名,本王一定能给他们扣牢。”
“嗯......好。”花棘着实被眼前这位皇子的三观震惊到了,到底是帝王权谋养出来的人啊。
眼见事情说完,案前需要她完成的工作还有许多,官场上的事情她再帮不上什么了,便干脆地下了逐客令。
花棘委婉劝退:“夜深了,殿下早些休息吧。”
是以李文晞眼中两簇明灿的星点刚一亮起来,就被花棘给浇灭了,脸上神色变化微妙,只得保持微笑默默退后几步,眼睁睁看着面前人将房门关了个严实。
婆娑树影下只余一人院中独立,蝉鸣复又聒噪了起来。
李文晞已走出好远,房檐上瓦片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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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的细小声响才渐渐传来,此后,只怕他这临时置办的私宅,都再难有太平的晚上了。
好在,他有些意犹未尽地回头看向身后,至少有一方天地的安宁,他可以守护得很好。
距离将清单上的物品全部采买齐全交与花棘,转眼已是十日的时间。
这十日里,李文晞与老师范如芥两人抽丝剥茧地,将漓州城官场内的每一个人,全部放在了棋盘上,逐一推演计较谋划,而花棘则是一直闷在房间里,几乎没见怎么出来。
每每一天的忙碌之后,夜晚他总是习惯来花棘的小院里走一走,借着窗棂前微弱的烛火,看着那一抹案前的身影,几乎是夜夜静坐直至天明。
先前被偷偷插在门边一角的竹蜻蜓,在他第二晚过来时就不见了,怀着一丝侥幸的窃喜,他于是每晚离开前都要在同样的位置,留下一个精致的木质小玩具,一连十晚未有重样。
凉风自缓慢离去人的衣摆间穿过,窥探入门窗狭窄的缝隙,猛撞在油灯跳跃的火苗上,带起一阵光影摇曳。
正紧盯着面前图纸沉思的花棘,忽而放下了手中毛笔,疲惫地狠揉了两下眼睛,案前标记的密密麻麻的草纸散落各处,都是船舶各处细节拆解的结构图。
“花棘”原本的记忆都安放在她的脑海里,她消化着想了几天,还是没办法突破时代材料与科技的制约,以她现在的权限,更遑论得到任何水军武器的支持,因而,想要打造出一艘能够所向披靡的船,就只能自己动手改。
只她一个人在纸上再多次的推演也是无用,必须要有足够水平的对手,先来一场实战切磋,所有的变数才算是真的有了答案。所以,她先是做了一个等比例缩小的模型,并已让李文晞将自己的想法传达了出去。
花棘起身,伸展着活动了一下双手与脖颈,往灯盏内新添了燃油之后,又回到桌前坐了下来。今夜,是临约定时间前的最后一晚,她要将所有细节在心里再过一遍。
焦躁的闷热不知何时退得彻底,满室昏黄内照进了第一缕浅蓝,清脆的鸟叫惊扰初醒的天光,油灯燃了又灭,案前稳稳端坐的单薄身影,终于从容地放下了笔。
桌案一角,一连十个木质的小玩意儿整齐摆列,花棘匆忙扫了一眼,神色淡淡,收起所有标记的图纸后,她快步走去了床铺,时间还早。
极度疲惫之后的深度睡眠很有效,待侍女们前来陪伴她洗漱时,她眼角眉梢间的疲态已然消失一空,甚至隐隐有一股抑制不住的兴奋正在往外冒,就像是面对重大考试前的跃跃欲试,她从前一向很擅长拿满分。
一切准备就绪,花棘放松地在小院内闲逛,不多时,又有侍女前来通报。
“花棘姑娘,所有船匠均已到齐,正在前厅等待。”
“好。”
她轻声应过,而后,继续遥望着梨花树雪白的树梢,半点不见要离开的意思。
没人知道这位冰雪聪明的女子到底在想些什么,也再未有人进院催促。
花棘心里暗暗记着时间,约莫快一个时辰过去之后,这才带着早已做好的船队模型出了门。
7.第七章
花棘走在长廊内,距离门边还有十几步的时候,就听到了房内传出的争吵,言语交锋间愈演愈烈,已然有了要打起来的气势。
交叠的声音里,有的中气十足,有的苍老沙哑,她一步一步走近凝神听着,全是男人们在说话,唯独没有一点女子的声音。
她身着襦裙行至门口,一人形单影只地站在背光处,是这里唯一的异类。
可她清瘦的脊背挺得笔直,神色从容不迫,目光坚定,抬脚跨了进去,扬声开口:
“诸位,久等了。”
犹如一粒石子骤然坠落山泉,喧嚣在霎那间戛然而止,所有视线尽数汇于一抹青衣之上。
花棘就迎着那一道道或是惊讶,或是质疑,或是探寻的目光,兀自走到一处无人的角落,入座后拿起茶盏,旁若无人地慢慢饮了起来。
又能怎么样呢?
是年仅十八岁未出阁的女子?
还是入水不详,活似鬼魅?
亦或委身权贵,爱慕虚荣?
她漠然放下茶盏,环顾向满室男子赤裸裸的目光,丝毫不觉得如何。
在绝对实力面前,都不过是她高飞时,羽翼上的一点灰尘罢了。
而今日这些人之所以会聚在这里,不正是为了助她证明这一点的吗?
上一世,从入学成为班上第一位航海技术专业的女生,到专业课分数全部接近满分,再到集齐几乎所有从业相关的证件。上船以实习船员起步,逐步晋升为三副、二副、大副,最终通过考试和资历认证,二十七岁的她,依然成为了业内最为年轻的远洋女船长。
性别偏见,无论是前生还是今世,在她花棘这里,都一文不值。
“花家姑娘。”
人群中一道年迈沙哑的声音忽而响起,那声音很轻,刺入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里却意外很清晰。
随着话音慢慢落下,立于地面中央的一众男人们,无论年纪小一些,还是年纪稍长的,都默契地自发向两侧散开,露出了坐在里面最远处一个老者。
那人穿着一身已然洗得褪色了的深青色圆领袍服,头戴同色系幞头,幞头边露出的灰白色长发,被打理地一丝不苟。
老人肤色黝黑,是常年在户外暴晒的缘故,因此看起来要更苍老一些。一张饱经沧桑的脸上皱纹遍布,好似粗糙的树皮,然而眉宇间迸发的光芒却是精神矍铄,神采奕奕,自有一股不容逼视的威严。
花棘认得他,这是老父生前年轻时最重要的好友,梅别鹤,字青山。
梅别鹤是曾经漓州城的船匠里一等一的好手,老父花铭便是他一手带出来的,整个大绥国境属漓州的漕运事业最为发达,所以也可以说,在过去的很长一段岁月里,梅别鹤就是这个时代船舶建造技术的天花板。
漓州的漕运事业经历无上繁荣之后,又于内部极速腐败溃烂,梅别鹤正值壮年,被更为年轻听话的新人们所取代,一身顶级技艺再无用武之地,如今,只落得个在码头照看和修护私家船只的营生。
这人嗓子不是天生这样的,是后面在码头做事时,与漕帮的人发生摩擦,被河水硬呛伤的,赖在身上几十年了,再也没好过。
有如此前尘羁绊,她又顶着“花棘”的身份,今次,理应叫一声人。
“梅叔。”
梅别鹤斜了一眼过来后,便不再看她,视线移去别处,沙哑的声音悠悠流出,如同钢丝摩擦过生锈的铁板。
“本以为是哪位富商得了什么大生意,缺人保驾护航,不想,随口将我们这群老东西挥之即来的,竟然是你花家姑娘。”
“到底是我老头子孤陋寡闻,竟不知花家什么时候,又多了这么一个有权有势的亲戚。”
梅别鹤的话里句句带刺,起完一个头之后,旁边早焦躁地沉不住气的其他人,也跟着应和质问了起来。
“花棘!”
“你使手段叫我们来,又故意晾着我们不管,是不是故意的!”
“不是说好的要切磋比试,你这是什么意思!”
眼见有人话说的越来越难听,此时,站在对面的几个人忙出来厉声劝阻。
“吵什么吵!有话不能好好问吗。”
“花棘,你和你父亲,桃风他......不是都遭了意外了吗?可那日为何,又会突然现身在漓江河岸?”
“哼!”人群后有声音当即怒骂,“黄花姑娘抛头露面,还自己下水,逞什么能啊。”
“说什么呢!会不会说话啊你!”
来回几句话的功夫,一屋子两相对峙的男人们再度吵成了一团。
花棘端坐外围看得清楚,原来方才她进门前的那番激烈争执,也不仅仅是因为她的迟到啊。
她并不知道李文晞是如何将这些人聚在一起的,她大概扫完了一圈,里面差不多都是熟脸,有一大半以上都是和老父关系不好的人。
老父很少和“花棘”提前从前与梅别鹤之间的交情,但流言无孔不入,“花棘”从小到大听到过最多的,便是骂她父亲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是专门帮着漕帮一起做坏事的恶棍。
花棘冷笑一声,扬手将桌上的茶盏扔了出去,清脆的裂响骤然乍起,四下总算再度安静了下来。
“是在问为什么让诸位久等了吗?”
花棘消瘦的下巴微扬,神色清冷,语气傲慢。
“哦,烦请见谅,我,起晚了。”
随即有人怒目高喊:“你——”
梅别鹤抬手将人叫停,哑声开口问道:“下帖邀我们比试斗船的,可是你?”
“是我。”花棘直视上去。
梅别鹤目光如炬,布满褶皱的双眼微眯,追问:“为何?”
花棘听完,看着人浅笑了一下,而后,低头玩味地摆动起手指,并未有丝毫要作答的意思。
周围躁动再起,花棘始终嘴角含笑,今日两方人的碰撞就是要越激烈越好。
各式嘲讽轻视的话语尽数流经耳畔,她也不生气,反倒听的津津有味。
“你个十几岁的小辈要迎对我们所有人,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别是和她那死爹一样,都是个攀附权贵的主,在拿我们当乐子耍着玩儿吧?”
“女娃子而已,能懂个什么,跑过船吗?”
“呀!怕不是人家还有什么咱们不知道的手段吧,嗯?哈哈哈哈哈——”
门外一串密集的脚步声由远至近,提前有人高声传报:
“晨王殿下到!”
室内乱成一团的怪笑悉数止了,所有人都谨慎又惊恐地站了起来,只有花棘仍旧端坐角落,一手支着下颌看向虚空中的一点,不动声色。
“是本王来得迟了。”
接连涌入的侍从们井然有序地从中散开,一语作罢,一身锦缎红衣,头束金冠丰神俊朗的李文晞,负手摇着一把雪白的象牙扇大步跨进门内。
船匠们半低着头,询问的目光都落在眼前难得一见的皇七子身上,可这人一路笑着,看也不看满屋的船匠们,步下生风径直走去了花棘面前,款款停下。
李文晞略俯下身,满意地欣赏着花棘脸上的惊讶,温声问:“花棘先生,可等的倦了?”
先生?
花棘秀眉一蹙,不明白这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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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晞是又吃错了什么药。
身型修长挺阔的男子半背着光,棱角分明的五官,一半灿然明媚,一半垂落阴影,为昂扬的俊逸又平添了几分,让人看不透的深沉。
花棘视线在那张脸上短暂停留了一瞬,便躲似的赶忙避开了,她今天最重要的事情还没做,不能随便被什么其他的乱了心神。
于是顺着李文晞的话,胡乱答了一句,“我,我还好。”
李文晞维持着俯身的姿势没动,象牙扇陡然一收,招手在花棘身前慢慢摊开,“花棘先生,请上座。”
花棘懒得多想,随着李文晞的安排,跟着起身,重新落座在了紧靠主位的右手边。
李文晞坐好后,仔细整理过衣衫仪容,这才环顾了一眼低头静默的众人,热情吩咐:“师傅们,快请落座吧。”
李文晞轻摇着折扇,舒服地翘腿倚靠在座椅里,全然一副潇洒贵公子的做派,待下方人全部入座,他才慢慢调整身姿坐正,偏头看向身边的花棘,介绍道:“是本王的疏忽,忘了和各位师傅们提前交代。”
“不瞒各位,本王平生酷爱行船,”他谎话一向张口就来,“花棘,便是本王诚心聘请来的制船先生。近日,花棘先生为本王新制了一艘上等的民船,只是不知其耐用程度如何,所以,才想到要劳烦各位师傅们一起帮着测验一下。”
说完,他转而抬头扬声向外,“都抬上来吧。”
门外数名仆从两两一组,分别抬进来了整整十六个大箱子,正对应座下的十六位船匠师傅。
箱子在厅前摆置好后,侍从又将其一一打开,露出了里面白花花的银子,堂下当即有细小的议论声响起,一时间所有人的视线都定在那些箱子上。
李文晞一摆手,数名侍从同时将箱子最上层的白银拿下,里面赫然是分量更重的黄金。
李文晞手持折扇,指着其中一个箱子道:“漓州斗船的规矩,本王还是听说过一些的,今日若众师傅们合力赢得过花棘先生,每人一箱黄金,师傅们便可直接带走。”
“反之,若师傅们输了,本王也不会让大家白出力,上面的一盘白银,便当作本王无端叨扰的赔礼吧。”
李文晞压低视线,微微向前倾身,沉声问:“师傅们,意下如何?”
花棘听着一道道震惊的吸气声频频响起,下方十六人彼此面面相觑,却是谁也不敢率先开口说话,全然没了先前面对她一人时的嚣张气焰。
末了,一众目光游荡着,最终尽数汇集在了梅别鹤身上。
梅别鹤起身,向着李文晞郑重行过一礼,哑声道:“我们应了。”
“哈哈哈,好!”李文晞大笑,后仰回椅背。
花棘讶异地看着李文晞,她心知这人每晚都会来她的院中窥探,却从未有任何进一步的打扰,对于她所造的船最终结果如何,更是从不追问。
她不清楚十六箱黄金对于一个郡王来说,到底算得上什么,但她那院落一角堆着的,所谓陆穷年的“好意”,倒是连这的三分之一都比不了。李文晞出手这样阔绰,她如果真输了,岂不是亏大了。
李文晞很快注意到了花棘的目光,自然也明白,她何以会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遂有些骄傲,又有些得意地望了回去,朝着她轻眨了一下眼睛,开心道:“不过,本王可不觉得花棘先生会输。”
花棘无奈地笑了,她想不到,竟被这样幼稚的一句话,莫名燃起了斗志。
她索性放纵了自己的高傲,起身,挑衅地看向下方众人。
“既如此,还请诸位前辈,不吝赐教,献与浑身解数拦截我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