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妇》 1、婚事 海洲的天色灰蒙蒙的。 雨季已经过去,也总不见晴阳。 从丽景阁走到百寿堂,短短一段路,粉白的丝履上沾了浓露,洇成一圈一圈的深粉。 祝琰跨过门槛时垂眼瞧见,微提裙摆的手向下抹了抹,石青色的裙角便将鞋袜俱覆住了。 天光尚未大亮,堂屋里四面门窗均还闭着,只一盏幽灯孤零零挂在仙鹤铜座的烛台上,屋子里影绰绰地站着一排伺候的人,为避免惊着里头,众人见到祝琰,也只微微颔首算是尽了礼数。 祝琰站在人群后,静息立定与她们一道候着。 待窗外传来隐约的晨钟声响,便听见里头一阵熟悉的咳嗽。 像是被点中了某个机关,堂屋里包括祝琰在内,每个人脸上都浮上一丝笑来。死寂般的屋子终于活了过来,众人带着笑,轻手轻脚地掀帘入内,为首的嬷嬷亲切地唤了声“老夫人”。 内窗支开,露出外头灰里泛青的一抹天色,老夫人斜靠在床头,垂眼接过丫鬟奉上来的漱盂。 空气中飘洒着潮湿腐朽的气味,祝琰初来海洲祖宅时,每每忍不住要皱眉。如今在其中浸染久了,似乎也觉不出什么不妥。 她照常排开人群走到最前,俯下身来替祖母着履。 一抹昏昏的光线照在她年轻的脸上。老夫人不由伸出手,捏住她小巧的下巴。 璨若芙蕖,形容的便是这样的美人吧? 按在脸上的指尖凉而湿腻,祝琰抬起脸,溢出一抹温文的笑,“祖母,徐大夫昨儿开了新的药方,孙女儿已叫人炖上了。这两日天气渐暖,您若不嫌,孙女儿陪着您在院子里走动走动。” 上首传来一声冷笑,那只凉凉腻腻的手掌松开了,素白的雪腮上印着微红一个指印。 老夫人掠过祝琰的搀扶,接过嬷嬷递来的如意头拐杖站起身,老迈低哑的声音里带着嘲讽,“到底是年轻耐不住,是你自己嫌这屋子里气闷,想出去遛着玩了不是?” 祝琰抬起头,见屋子里无数双眼睛盯在自己脸上。前几年若被这样当众抢白曲解,她还会觉着委屈,觉着羞耻,如今却仿佛一点儿都不觉难受,只微微一笑自行站起身来,缓步跟在老夫人身后,“孙女儿不敢,祖母若不愿见风,孙女儿照旧在您跟前替您念经解闷。” 老夫人只哼了一声,拄杖行至窗下的妆台前,服侍的人一拥上前,净面、篦发,挽髻、插簪。 老夫人梳妆罢,坐在台前饮了一口茶,缓缓道:“昨儿你父亲来信,说宋家几番催促婚期,要我月内发放你回京都去成婚。” 祝琰抬起头来,在模糊的铜镜里看见自己难得露出几丝情绪的脸。老夫人眸光锐利地嵌在她面上,似笑非笑地道:“我想你在这儿困了数年,心里早就烦腻极了,不如发发善心,放过你罢了。” 成婚…… 久远得仿佛已经记不起,她是定过婚事的。 十三四岁年纪,难得回京一次,懵懵懂懂被母亲带着,去给一位清冷高贵的夫人请安。问了几个不疼不痒的问题,然后就被推到屋后。隔着屏风看见一个高挑的影子在母亲面前行礼,姐姐指着那个影子告诉她:“那就是宋家二郎,你未来的夫君。” 祝琰怔了片刻,旋即觉察到众人正等着自己的反应。她走上前去,轻轻牵住老夫人绣着云芝的袖角,“我给祖母绣的大氅还未完,少说还需半载,能否请求父亲宽容些时日,莫要太快……” 侧旁立着的嬷嬷怕她窘,到底是未婚闺秀,这么当众说及成婚,忙笑道:“二姑娘这是舍不得咱们老夫人,到底是打小儿长在老夫人膝下跟前的孙女儿,情分最是深重。” 老夫人脸上没一丝笑容,倒也没拂开被祝琰牵住的袖子,“婚期已定,父母之命,媒妁之约,哪有你讨价还价的余地?贺婆子,明儿起就替二姑娘收拾东西,月底动身回京完婚!” 嬷嬷只得应了声“是”。 老夫人垂下眼睛,瞥了眼袖角上攀着那双小手,生嫩莹润,像上好的白玉。“你也不必在我跟前作这幅样子,早一日离了这儿,你我都早一日清净!” 她一挥袖,将女孩的手挣脱了,“好了,从今儿起不必来我跟前,自去收拾行装去吧!” 祝琰抿了抿唇,还想再说什么,嬷嬷已上前来搀扶,哄着她先出了堂屋。 “……二姑娘莫会错了老夫人的好意,这些年您在海洲老夫人跟前尽孝,婚事耽搁到如今,老夫人心里过意不去。她老人家给病痛缠得久了,脾气难免生硬些,话说得不好听,可心里头是疼您的。” 祝琰点点头,别过头去,藏住眼角一抹薄湿,“嬷嬷不必安慰,我自是知道,祖母心里是疼爱我的。”只是常年得不到半点悦色,临到分别,还要听这些绝情的话,换做是谁,又能半点不难受呢? 余光瞥见大伯母王氏携婢子往这头走过来,祝琰忙拭了眼角站直身子。 …… 晌午时分,王氏带着儿媳云氏、简氏在屋子里点算礼单。丫鬟们被屏退在外,只几个心腹的老嬷嬷守在外间。 简氏去年刚嫁进祝家,如今已怀有身孕,扶着尚未隆起的小腹靠在椅上,小声抱怨道:“娘这些日子为了二妹妹的婚事操持,辛苦成什么样子,到了祖母跟前,还要当众听怨受骂,真叫人心里难受,又不是咱们大房嫁闺女!” 云氏闻言笑道:“二妹妹在老太太跟前侍奉多年,情分匪浅,老太太紧张她些,也是人之常情。二妹妹爹娘不在身边,这些年养在咱们家,母亲待她就和亲母女没两样,婚事上头,嫁的又是高门贵胄,自然轻忽不得。你呀,还是少说两句,别叫人听了去,以为咱们不乐意给二妹妹送嫁呢。” 说到这“高门贵胄”,简氏不由来了兴致,“听说那宋家这些年在御前很是得脸?这样的人家,怎么就瞧上咱们二妹妹了?二叔当年只是个六品侍讲,宋家贵为侯门,怎么瞧,也是不匹配的呀。” 云氏瞥了眼婆母,见王氏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才低声与妯娌说起缘由,“也是咱们二妹妹福气罢,当年宋家同时相看了几家闺秀,算出来只有二妹妹八字最合,模样又出挑。”说到这里掩嘴一笑,声音压低了半分,“再说,宋家长子尚的是郢王嫡女,次子若再是婚配勋贵千金,怕要招人口舌。” 她点到即止,简氏便也听明白了,露出个了然神色,“原来如此,倒真是咱们二妹妹福气深厚,难怪祖母这样紧张。” 王氏对算了礼单,抬手拍拍桌案,“好了,一个二个有这些闲工夫说话,待会儿云香阁裁缝上门来给你二妹妹量尺做衣裳,又要安排月底送嫁的人手、路上一应的衣食保障,你们不帮着思量,只由着我一个头痛么?” 云氏忙搀着她告罪,婆媳三人亲亲热热地又议起后续的事来。 祝琰从午后起就没再出门,她住的丽景阁就在老夫人屋后的小跨院,位置偏西北,终日难得见到天光,原就是为着方便晨晚侍奉,才选了这里居住。 刚被送来祖宅时,她还是个不满九岁的小童,这些年倏忽过去,好像一场大梦,恍如隔世般久远。 云氏提及的八字相合一事,她是有所耳闻的。八字一说,当真玄妙。当年便为着她的八字于父亲官运不利,才被迫远离双亲寄居在伯父檐下,谁想又是这副八字,将她与宋家那位二郎牵连到一处…… 婚期拖延了数年,终是要嫁了吗? 父亲多年不松口让她回京,不就是怕前程受了影响?如今肯定下婚期,是宋家开口催促了吗? 算算日子,那宋洹之大抵已过了二十五六。寻常这样年岁的男子,也都该有子女了吧? 手掌下轻压着新送来的云锦、丝绢,屋子里摆满了伯母王氏为她置备的嫁妆,她就要离开这个生活了近十年的地方,要迈入另一个陌生的宅子,与另一堆陌生的人一同生活。 说不清是担心还是惆怅,心里满溢着复杂的沉。 即没有新嫁娘当有的喜悦欢欣,对未来的婚姻生活也并无半点畅想。兴许是终日与病中祖母作伴的缘故,她短短十八年的人生,是那样乏味枯燥,仿佛一眼就望尽了一生。 ** 子夜时分,宋家大宅东南隅还燃着灯火。天黑后下了场小雨,屋檐角滴滴答答落着水点,宋洹之带着一身潮气走进来。 宋淳之抬起头来,扬眉笑道:“母亲寻了你整日,躲到哪里去了?” 宋洹之不答兄长问话,径直走到里间,就着长随送上来的温水洗了把脸,“这么晚你到我房里做什么?” 宋淳之放下手里的书,缓步跟到里头,“你别嫌哥哥烦,哥哥也是为了你好。马上要成婚的人了,总要商议一下婚仪细节,那祝姑娘是个娇滴滴的弱女子,千里迢迢从江南赴京来嫁给你,你为人夫君,难道没点诚意表示么?” 见弟弟不答话,他也并不着恼,好声好气地哄道:“依我瞧,你这几日便动身,南去迎迎她也好,将来要做夫妻,长久相伴相依,别叫她觉着你心里轻慢。” 宋洹之绕到屏风后解衣,见兄长的影子靠近过来就立在屏风外侧。 “别学我跟你嫂子,我们俩是前世冤家,注定这辈子安生不得。你与祝姑娘要和和美美的,替家里多添几个小辈儿。芸儿那边,我会跟娘说,叫她多劝着些,这么不清不楚的下去,于她于你都无益处……” 屏风那侧,宋洹之解衣的手一顿,他垂下眼睛,淡声说:“行了,我听你们安排就是。”《 》 2、婚礼 夜里下了场小雨,空气里混着黏稠的草木香。 祝琰推窗望了眼天色,身后传来少女慵懒的娇声:“二姐姐,好冷。” 说话的人名唤祝采薇,是她快要及笈的堂妹,此番随她一道赴京,名义上是送嫁观礼,实则两家早有默契,她在海洲伯父家发嫁,作为交换,二房会负责操持祝采薇的终身。 祝琰闭窗回过身,走到床边替堂妹掖了掖帐帘,“你再眯会儿,时辰还早。” 少女幼白的小手从帐子里钻出来,亲热地抱住她的腰,“二姐姐,你不陪采薇一块睡么?” 祝琰微微僵直了脊背,笑道:“我要收拾东西,你乖。” 她一向不大习惯他人过于亲昵的触碰,却也不忍寒了姊妹的心。 祝采薇“哦”了声,勉强松开手,娇懒地倚靠在枕上,“二姐姐,昨儿你看见二姐夫的脸没有?他模样如何?生得俊不俊啊?” 祝琰整理衣箱的手一顿,不由想到昨晚。 初上路,京城家里就传了信来,说宋洹之会亲自来迎护。大伯父和堂兄们闻讯都很高兴,觉得宋家处事妥帖,处处彰显着对这门婚事的重视,给足了祝氏颜面。 大伯父还专程将她喊去,嘱咐路上定要加倍谨慎规矩,万不可行止失格给人瞧轻了去。 昨日到达兖州城外,远远就见城门前浩浩荡荡的车马扈从。宋家在朝中炙手可热,虽轻车简从前来,给途经地的官员们知晓,自免不了一番盛情。 作为准新娘,祝琰是不能下车与宋洹之照面的。只隔窗听见大伯父与诸人寒暄,当地官员们热情地捧赞…… 宋洹之话很少,声音温沉。 短短几字,猜不出性情,甚至听不出喜怒。 夜半他亲自送醉酒的大伯父回来,她和祝采薇躲在小楼窗前,隔着雨雾瞥见他半个影子。 他站得笔直,宽肩窄腰,身量高挑,着雪色衣衫,自从人手里接过竹伞替伯父遮着头顶,举止中一丝醉态也无。 看得出是个教养极好的郎君。她和祝采薇的影子明晃晃地印在窗纱上,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抬头望来。 就这样吧。祝琰告诉自己。 至少要嫁的人不是粗鄙孟浪之辈。事到如今,还能怎样呢? 过了兖州,天色渐渐晴好起来,车马行进的速度也加快了。每日途中定时休整三回,祝琰和宋洹之,彼此谨守着礼数,从未照面。 只偶然换乘车马的瞬间,眼角余光里掠过彼此的一角剪影。 宋洹之知道,夕阳里被人搀扶下车、快步走入行馆的那个淡色身影,便是他未来的妻子祝琰。余光瞥见,却也不曾好奇去探看。 家里为他择定的人选,便是嫫母无盐,他亦无二话。只规矩守礼,行止不令家族蒙羞,也便罢了。 入京那日,宋洹之在祝宅门前与祝氏一行拜别。 隔着车窗,他与她说了今生第一句话。 “一路劳顿,照拂不周,姑娘好生安歇,宋某告辞。” 车帘那侧传来细细的窸窣声,祝采薇强忍住激动的心情,手按在车帘上恨不得立时掀开来瞧瞧这对未婚夫妇对答的模样。好在她还存有半分理智,又被脸色通红的祝琰死死抓住了袖角。 片刻,听得里头传出温和的女声。 “有劳宋公子,多谢了。” 早有人将门前的情形说与二门上的祝夫人知道,她手握佛珠,念了声阿弥陀佛。京里早就将宋洹之亲自去接未婚妻的事传了遍,宋家肯给二丫头体面,再好不过。 当年长女为人继室,多少是受了些委屈的,好在二丫头有福。 一抬眼,便见前头花树之间走来一行女眷。祝夫人脸上堆了笑,扶着嬷嬷的手迎上前。当先一个圆润丰腴的少女,含着甜笑远远向她行礼,“二婶娘,采薇好想您啊。” 嬷嬷在旁低声提点:“是大房的五姑娘采薇……” 祝夫人含笑携了对方的手,寒暄道:“几年不见,咱们采薇出落得越发俊俏了。”目光落在祝采薇身后清瘦窈窕的一道人影上,不由有些眼眶发涩。她嫡亲的骨肉,生生分别这许多年,一朝回京,转眼却要嫁做人妇。 祝琰俯身下拜,低唤了一声母亲。 祝夫人念及外人在旁,强忍住热泪,一手揽着祝采薇,一手攥住次女手腕,“好,好,快都别忙着行礼了,咱们娘儿几个里头说话去。” 祝琰垂眼望着袖角。母亲一双玉腕保养得宜,戴着金钏玉镯,穿的是一袭赤红金绣的裙子,食指上的宝石戒子紧紧压在自己手背上。多年不见,母亲也是时时念着她的吧…… 夜晚家宴设在内堂,大伯父等人一入京,就被父亲祝至安的同僚们请去京都最大的酒楼接风。家宴只一些女眷,长姐的夫家特地备了不少土产并京都时兴的绸缎料子送给她们做见面礼。次日一早,长姐的婆母宁毅伯夫人更亲自带了几个女眷来探望。 归家数日,白日里忙于迎来送往,午后又要跟着母亲特地请来的教导嬷嬷学习为妇之道,竟一直不得闲与母亲姊妹们说上几句体己话。 忙碌中的时间过得飞快,月中便是婚期。宋家的聘礼早早摆放在库房里头,嬷嬷带着祝琰去瞧了一回,“二姑娘有福气,宋家家世兴旺,二姑爷人才出众,为了二姑娘将来打算,夫人和老爷是用了大心力的。将来二姑娘在亲家太太和姑爷面前,也要时常美言几句,两家常来常往亲亲热热的才好……” 嬷嬷的暗示,祝琰听懂了。这些日子好多人一照面就夸她有福气,就连长姐那个素来眼高于顶的婆婆也亲热的拉着她的手说要与她时常走动。 婚期越近,她心里便越多一份忐忑紧张。 这些年服侍祖母足不出户,极少见外客,伯母虽温厚,到底不是亲娘,不便教导。宋家如此权势,她难免心怯,怕自己担不起宋二奶奶的名头,怕出了岔子闹了纰漏,给人瞧笑话…… 可她也只是独个儿默默地承受着这份不安。 直到婚礼前夜,母亲才拨冗来到绣房与她私语。 温热氤氲的水汽缭绕在帘内,她不习惯被瞧着沐浴,环臂抱在前胸。 母亲轻柔地替她拭干长发,隔帘指着外头伏跪的两个丫鬟道:“我瞧你身边的几个丫头虽算得乖巧,却是一团孩子气,总不成样子。嘉武侯府那样的门第,姑爷太太什么人才没见过?这两个是我多年悉心栽培出来的家生子,我瞧着大的,断然没有二心。” 祝琰望去,见是两个极秀美的姑娘。一瞬间,她突然懂了母亲没有说出口的真意。 “大夫替你瞧过脉,底子是极好的。你这个年纪宜成孕,必有不便的时候。二姑爷年轻,府里自不会短了人服侍,到底不比自己身边的放心。” 祝琰抿着唇,想起白日里站在长姐身边那几个丫头。 宋洹之也会像大姐夫一样,理所当然地笑纳这份“妥帖的好意”吗? 祝琰点点头,没有拒绝。 祝夫人抬手环抱住她的肩,哽咽道:“时间过得太快,婚期定的太匆忙了,娘都没机会好生与你说说话。嫁了去,要时常念着家里,念着娘牵挂你呢……” 祝琰眼角湿了,垂首靠在祝夫人身上,“母亲……” 她想过问出口的。 究竟是她的婚期定的匆忙,还是三妹妹的婚事等不得了,才如此焦急地催促她回来完婚…… 三妹妹成亲时,也会带上这样的美貌侍女,一道“服侍”三妹的丈夫吗? 终究是不忍心打破这多年来难有的一瞬温情。 祝琰偎在母亲肩头,懂事地沉默着。 ** 婚礼热闹盛大。 入耳皆是含笑的人声,数不清的人同时说着漂亮的吉祥话。祝琰被喜娘们簇拥着下轿、行礼,机械而紧张地一一履行着仪程。 新房里挤满了来观礼的女眷,好在祝琰是新娘,只需保持着新嫁娘应有的害羞腼腆,依着司礼嬷嬷的指导,唤人、行礼、端茶…… 最难熬的是后半夜。 宋洹之回新房时,已过了子时。 长明灯彻夜亮着,隔着床上的纱帐朦朦照着里头的人影。祝琰已经沐浴更衣罢,垂首坐在床里头,一袭水红寝袍绣着满地的杜鹃牡丹。 他没朝她看,接过喜娘递来的合卺酒,背对她坐在案前饮了。 祝琰手上捏着金盏,不知是因酒太烈,还是他的存在感实在太强,屋子里窒闷的要命,刚刚沐浴过的肌肤微渗着薄湿。 喜娘热情地说着什么,她全没能听进去。 半晌,屋子里骤然静下来,喜娘们齐齐退出去,她还握着饮过的杯盏,懵然抬眼望着帐外。 她听见侍婢不远不近的声音,“二爷沐浴的水已备好了。” 案前,宋洹之站起身来。 他身量高,一瞬遮住了大片光线。 云锦衣料在灯下泛着银光,他身上的喜服整齐板正。 见他迈开步子,踱去了配室。 屋中烘热熏人的气温仿佛随着他身影消失,一瞬俱散去了。 祝琰如何不紧张,如何不慌乱? 她连他的面容亦未曾仔细瞧过,便要与他睡在这同一张床上,就此共度一生。 比起害羞,更多的是恐惧。 饶是她早就习惯含着温笑做个懂事体面的假人,这一刻也难免有种安抚不去的张皇。 宋洹之去了许久,屋中静寂得教人战栗生怖。 许有嬷嬷们指点,她身边的新婢子雪歌和梦月含笑撩帘进来,“说是二爷吩咐,叫二奶奶先歇下,不必枯等着。” 祝琰点点头,任雪歌替她铺开锦被躺进去。 刚才喜娘们“撒帐”过,被面上落满了代表多子多福的各色果子,收拾了好一会儿才罢。祝琰倦极了,徐徐阖上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宋洹之才回到房中。 身侧那半床褥微微下陷,祝琰立时便惊醒了。 她强忍着没有动。 宋洹之离她半臂距离,同她一样沉默着。 她不知他在想什么。 长明灯的光色照在帐子里,朦胧的一片橙雾。 僵持了直有一辈子那样久。 宋洹之转过来,轻轻拢住了她的肩膀…… 察觉到怀里的人并没有熟睡,她紧闭双眼,正不能自已地战栗着。 昏暗的灯色下,他平生第一次这样近距离打量一个女孩的面容。 他新婚的妻子雪肤玉貌,艳若芍药。《 》 3、寝衣 一个时辰前,宋淳之离开筵席,在思幽堂西窗外找到了“失踪”的宋洹之。 “人已经嫁了过来,你不能抛下她不理。” 宋洹之抬头瞥了兄长一眼,抿唇没有吭声。 “我知道当年与祝家定下婚约,是委屈了你,可祝姑娘她没做错过什么。” 宋洹之道:“我没觉得委屈。——只是席上浊气重,出来散散酒。” “你呀。”宋淳之伸掌拍了拍他的肩,温和地道,“南行这一路你做得很好,祝姑娘会明白你的。她年纪轻,是娇养在深闺中的小姐,你待她多些耐心,收一收你那比石头还硬的倔脾气,莫将人吓着了。” 见宋洹之不答话,落在他肩上的手掌加重了气力,“听见了没有?” 宋洹之冷哧,“真啰嗦……” 宋淳之摇头笑笑,将他从石头上拖起来,“明日一早新妇奉茶,天不亮就得起身,莫在这儿耽搁时间,春宵一刻值千金,没听过这句话吗?” ……宋洹之抿抿唇,眼下就是兄长说的那个“千金一刻”了。 掌下的肌肤温热,寝袍衣料很薄,上好的绡纱,隐约透出肌肤的瓷白。 她很瘦,他一只手掌便托住了她战栗的脊背,将她带到身侧。 祝琰两手紧紧抓着袖角,一直逃避着不肯面对这一刻的窘迫。 宋洹之靠近她,指端勾在她将散未散的衣领袢扣上。 “你听。” 又窘又惧的女孩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缓缓睁开眼睛,就着朦胧的灯色望见了新婚丈夫的面容。 他长而浓的剑眉轻挑,一双星眸如深潭幽幽。他示意她听外面的动静。 头脑在极端而紧迫的条件下几乎麻木,本能地顺着他的暗示去注意帐外。 一门之隔,十数步的距离外,有人在小心翼翼地走动和低低的交谈。 她突然明白过来,那是负责引导今晚仪程的喜娘们。 她们不曾走远,待屋中最后一道仪程结束,还要指点未经人事的贴身婢子们进来服侍新人重新沐浴…… 祝琰脸颊发烫,不敢去看宋洹之此刻的表情。 两人心中所想应是那同一件事。世家男女婚前皆受过完善的教导,他们知道该如何,也明白这一关终需得过…… ** 祝琰几乎一夜未能成眠。 宋洹之情况并不比她好,天不亮就爬起身去了外面。 从来没试过身边多一个人共枕,彼此都不习惯。 昨晚的回忆也并不美妙。 新婚的初夜无比匆忙潦草。 喜娘们带着人进来时,两人一个背坐在床里,一个站在床外窗边,穿得规规矩矩,身上的寝袍扣子都没解开两粒。 只是床中心绣着鸳鸯的喜帕上染得那抹殷红,昭示着他们已然成为了夫妻。 喜帕被装在描金匣子里,奉至上院嘉武侯夫人面前。 “夫人大可宽心,过不了多久,哥儿跟新奶奶就要给您添金孙啦。” 清晨半敞的窗边,嘉武侯夫人谢氏早已妆扮结束,手里握着把小剪刀,正细心修剪白瓷瓶里供着的花枝。 听得嬷嬷满口的吉祥话,不由温和一笑,“这会子小两口可起来了?昨晚洹之没少饮酒,备些醒酒汤过去。” 嬷嬷笑道:“夫人瞧瞧,说起关怀二爷,咱们这新奶奶跟夫人想到一块儿去了,一早就叫人吩咐到厨房,将醒酒汤准备下了。” 嘉武侯夫人放下剪刀,面上浮起一抹笑来,“如此,往后有人替我心疼洹之,我大可享清福了。” ** 祝琰来到上院时,嘉武侯夫人屋中已到了许多女眷。 族中前来观礼的婶娘姑婆们有些还未走,带着各家小辈的姑娘们,热热闹闹坐在上院说话。祝琰甫一入内,便有无数的目光朝她探来。 “新媳妇儿竟是这样的好颜色,咱们洹哥儿福气不小。” “要我说,还是咱们侯夫人会相人,早早替二爷选了这样的好娘子。” “好孩子,这是婶娘一点心意,莫拘谨,往后这就是你的家了,你跟洹哥儿凡事要有商有量,和和美美的,再替你娘你爹,多添几个白白胖胖的孙儿。” 一通话说得祝琰抬不起头,被撵到外间去的未婚姑娘们跟着羞笑成一团。 嘉武侯夫人待祝琰十分和气,命她坐到自己身边,低声笑道:“洹之脾气不好,性子又急,还望你多担待。日后他哪里做得不对,尽管来与我讲,我替你撑腰。” 说得众人都笑,祝琰也跟着抿嘴笑了。 强耐着羞意答道:“二爷端方知礼,是极好的人。媳妇儿年幼愚钝,往后还要多赖母亲提点。” 正说话间,外头丫鬟进来传报,“世子夫人和芸姑娘到了。” 热闹的屋中骤然一静,外间说话的小辈姑娘们三三两两地站了起来。 祝琰朝外看去,见侍婢撩开珠帘,簇拥着两个极出众的佳人进来。 当先一名美妇人,瞧来也就双十年华,着窄腰阔袖朱红绣金曳地裙,云鬟高绾,簪戴牡丹流云步摇,鬓边坠着璀璨的金线长流苏,一步一曳,旖丽多姿。 有人好意向祝琰介绍:“这便是你长嫂莛宜郡主了。” 昨夜新房观礼,莛宜郡主没有到。 听说是偶感风寒,怕过了病气给新妇。 今日这般光彩照人,艳丽骄恣,却分毫不见病态…… 祝琰敛裙上前,正待行礼,莛宜郡主托住她的手臂,含笑道:“这就是二弟妹了吧?好一个美人儿!” 她声音清朗大方,毫不忸怩。从众人对她的态度瞧来,亦可见其地位高崇,非同一般。 嘉武侯夫人笑斥她:“你风寒未愈,便是急着来跟你二弟妇叙话,也该穿件厚些的衣裳,仔细来回路上又见了风。” 侧旁一个温软的声音道:“瞧姑母多心疼大嫂,宝贝得眼珠子似的。” 祝琰视线落在说话之人面上。 她看上去十六七岁年纪,脸色略显苍白,身形消瘦,五官极是精致秀美,一袭宽松衣裙,缓束着纤腰,越发衬得袅娜聘婷,气质如仙。 “傻孩子,快过来,姑母难道不疼你的吗?” 嘉武侯夫人一手揽着莛宜,一手攥住姑娘手腕,向祝琰笑道:“这是你三舅父家的芸妹妹,自小跟在我身边,跟洹之兄弟姊妹几个一块儿大的。” 祝琰忙见礼。 寒暄片刻,嬷嬷们传膳进来,众人按序分席,落座花厅。 嘉武侯府门高位重,祝琰身为新妇,一刻不敢放松。 昨夜本就慌乱惊惧,未曾安眠,又紧绷着精神应酬半日,不过是凭着意志强撑。 替长辈续茶的空当,侍婢雪歌悄声捧了参汤过来,“奶奶快饮几口,清早至今连口水都没喝上呢……” 身后递来一方手帕,里头裹着鲜亮的糖酥果子,祝琰回头,见是谢芸。 少女柔声低道:“二嫂嫂吃口点心垫垫肚子吧。” 她指了指祝琰的眼睛:“嫂嫂昨晚没睡好,忙了这大半日,怕是早就累坏了。待会儿悄声跟姑母告个假,回去小憩一会儿也好。” 祝琰笑道:“多谢芸妹妹,我不累。”接过少女递来的点心,小口抿了一角,“听说芸妹妹与我同年,不知几月芳诞?” 谢芸顺势挽了她的手臂,亲亲热热地与她一道往回走,沉吟道:“二嫂嫂是丁卯年五月初十的寿辰,我比嫂嫂小半年,年尾生的。” 她声音柔柔婉婉,听来像动听的曲乐。 “我娘生我的时候宛城下了一场大雪,所以我有个小名儿,叫寒酥……” 祝琰捏着手帕的指尖顿在唇边。 谢芸朝她望来,秀美的面上透着真切的关心,“你怎么了,二嫂嫂?” 祝琰垂眸笑了笑。 “无事。” ** 离开上房,回到蓼香汀时,已是未时三刻。 祝琰屏退服侍的人,一步步行至床前。 帐幕床帏皆已换过,崭新的锦被上绣着大红鸳鸯图样。 她在帐幕的阴影里沉默地坐了片刻。 而后起身掀开床角的箱柜。 宋洹之新做的几件寝衣都整齐地叠放在里面。 她抽出一件,展开衣摆内侧,不起眼的角落里,颜色相近的浅蓝丝线绣着工整的小字。 ——寒酥。 昨晚潦草而慌乱的过程里,她忍痛含泪紧攥住他微乱的衣襟。 绣线的走向根本记不清,也未曾放在心上。 直到,直到—— 那人在她面前清楚说出了她的八字。 她的生辰过往,她的家世为人。 他们全然知晓,甚至背地里一同品评议论…… 他们自小一同长大,情分非比寻常,就连寝衣这种贴身之物,也可假之其手,还落下芳名…… 昨晚种种如画影,一幕幕在眼前铺开。 他面无表情,只语不发,勉为其难,仿佛为着完成什么任务一般,草草开始,只剖开童贞,便骤然中断,根本未曾完全…… 交差给谁瞧?又做戏给谁看? 婆母不冷不热的态度,长嫂莫名的敌意,小姑们的疏离,还有谢芸…… 祝琰抓着那件寝衣,悲从中来。 一生那样长,未来的路她该怎么走下去…… ** 宋洹之回房时,祝琰已经睡了。 他在床帐外踱着步子,好一会儿才掀帘坐到床边。 今夜不必再点长明灯,只留了一盏红烛在几角。 回身瞥见她半侧的睡颜。 秀丽的眉,挺翘的鼻尖,小巧的嘴。 他忆起昨晚,她在他怀中羽睫惊颤的模样。 无助可怜,弱质纤纤。 喉咙莫名发紧,他别过头去,压抑地轻咳了一声……《 》 4、别扭 宋宅各处皆己落钥,白日繁杂的人声消弭在夜色里。 屋檐下红纱灯笼被风吹得摇摇荡荡,刚办过喜事的大宅处处遗留热闹的色彩。 池水倒映着暖红的灯色,一只素白消瘦的手没入水中,一泼一挑,将灯影搅得散了。 水面映入一张哀戚的脸。 待婢在旁焦急不堪,欲言又止,知道劝不住,也不敢劝。 水中人卷起的袖角湿透,轻薄的衣料紧贴在手臂上,隐约瞧得见手腕上紧裹的白纱。 瑞景园外,谢氏遗孀邹夫人一脸焦急地带着人穿过庭院,匆勿赶到池边。见到眼前情景,心脏紧紧揪成一团,压低声对左右斥道:“还不去把姑娘带出来!” 几名婆子立即蹚水入池,将站在池心发证的谢芸拖了出来。 邹夫人抹了把眼角的泪痕,走上前去,又惧又怒,一掌打在谢芸脸上。 “没心肝的东西,你定要将娘的心撕碎了么!” 被打的少女歪着头,眼睛半闭着没有一丝反应。 婆子示意不宜声张,邹夫人停住泪,强压下疾戾神色,挥手命人将谢芸带回房。 屋中,一盏残烛孤零零地立在铜台上,待婢已为谢芸换下湿透的衣裳。 她消瘦的手腕无力地搭在床边,邹夫人亲自替她解下裹着的白纱,白皙柔嫩的肌肤上,横七坚八烙着深深的长痕。 邹夫人只瞧了一眼,便心疼地别过头去。 婆子端来汤药,半盖喂下去,虚弱地闭着眼的少女幽幽苏醒。 “孽障,孽障!你不如一刀杀了娘,也好过让娘整日这般担心吊胆!” 谢芸脸上一点血色也无,张开干裂发白的嘴唇低吟道:“娘,我是怎么了?我...我又做了什么糊涂事了吗?” 邹夫人心痛至极,忍不住哭了出来,一把抱住女儿哀道:“没有,没有!我的好孩子,乖芸儿,是娘不好,都怪娘的命不好,连累你们姊妹俩跟着受了这么多的罪!” 灯烛熄灭了,折腾半宿,天幕已透出几许青白。邹夫人疲惫走出瑞景园,刚跨过门槛,整个人便摇晃着地朝外栽去,幸被婆子们眼疾手快地搀住,才免于摔伤。 婆子担忧地劝道:“忙了一整晚,夫人累了,莫如回房歇息吧?” 邹夫人摇摇头。“无碍,我挺得住。” 清晨上院就已忙碌起来,各处管事的婆子们天不亮就进来内宅,站在院外等着向嘉武侯夫人回事。邹夫人越众走上前,与其中几个体面的嬷嬷寒暄。 屋中侍婢撩帘迎出来,“舅夫人快请进,怎地这一大早就过来了?” 邹夫人强打起精神挤出个笑容,“人老了,觉是越来越少,索性睡不着,不若来姐姐这儿帮忙。” 她将婆子留在外头,独个儿进了内堂。 嘉武侯夫人正在梳妆,邹夫人从侍婢手里接过梳篦,上前替姑姐篦发。 从镜中望见她憔悴的脸,嘉武侯夫人挑眉打个眼色,侍婢们无声退了出去。 屋中只余她二人,邹夫人再也忍不住,眼泪滚滚而落。“姐姐,我可怎么办啊?我的芸儿该怎么办啊?” 嘉武侯夫人叹了声,轻轻握住她的手,“昨夜的事我听说了,芸儿的病你放心,我会叫淳之找最好的大夫给她瞧治,不论什么珍稀药材,也定给她……” “姐姐,”邹夫人抱着她的手臂扑跪了下去,“芸儿这是心病,她是心病啊!她嘴上什么都没有说,您知道的,她是最乖巧懂事的孩子,她就是自己个儿揉碎了心、疼得骨头都断了,也断断不会说半句叫人为难的话。她又是个姑娘家,脸皮薄,爱体面,可她心里想的什么,难道您不知道吗?她是您看着大的,敬您爱您就同我这个亲娘没两样。姐姐,您救救芸儿吧,我不求她嫁个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过什么繁华富贵的日子,只求她能好好活着。她已经够可怜了,她爹早早撒手去了,我这个当娘的又是个没用的人,自幼定亲的姑爷,还没把她娶过门就没了……若非洹之,我们娘儿仨也早在赴京途中就死了。姐姐……” “傻子。”嘉武侯夫人打断她,没叫她将后面的话说完,“芸儿还要嫁人的,莫胡说八道折了她的前程!” 敛去眼底哀怜的神色,嘉武侯夫人叹了一声,“她没有父亲了,可还有母亲,还有我这个姑母,有你和我给她做主,替她筹谋,她如何不能嫁个好人家?你只管劝着她放宽心,安心等着出嫁。” 邹夫人摇头道:“姐姐,不成的,不成的,芸儿她……” “舅母?怎么这一大早就过来了?” 帘外一道女声,适时打断了邹夫人的话。嘉武侯夫人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脸上浮起笑意,朝来人伸出了手。“葶宜,你来了。” 葶宜郡主扶着侍婢的手,袅袅婷婷拨帘走入进来。 邹夫人忙拭了泪,强挤出一抹笑站起身,“淳哥儿媳妇儿,今儿来得倒早。我这不是……闲人一个,没什么事儿嘛,特来你母亲这儿,说话解闷来了。” 葶宜笑道:“舅母哪里就是闲人了?咱们蘅儿妹妹眼看就要及笄,母亲早就交代给我,说要大办特办,风风光光的把蘅儿妹妹介绍给京里的夫人奶奶们,舅母往后要忙的事可多啦。” 提及自己幼女谢蘅,邹夫人下意识瞥了眼嘉武侯夫人的脸色,——是啊,蘅儿也要及笄了,两个女儿前程未定,凡事都要仰赖宋家。 葶宜从她手里接过梳篦,站在嘉武侯夫人身边亲自替她挽发,“嬷嬷们在外头候了多时,媳妇儿这正有两件紧要事向您回禀……” 邹夫人讪讪笑道:“那你们先忙,待你们忙完了,我再进来说话。” 葶宜笑道:“不打紧,舅母在次间用了早点再去。听说芸妹妹身上不舒服,我叫人煮了一锅桃胶金耳珍珠汤,待会儿便随舅母一道儿送到瑞景园去。” 邹夫人寒暄几句,讪笑着去了。嘉武侯夫人望着她的背影,长叹一声。 “芸儿妹妹母女三人,也确是不易。”葶宜替邹夫人挽了发髻,选枚赤金猫睛镶红宝的发冠簪在髻上,“若非老祖宗坚持,叫洹之娶了芸妹妹,也没什么不好。” “你呀,”嘉武侯夫人宠溺地拍了拍她的手,“莫跟着你舅母一块儿胡闹了。你二弟妹已经嫁了进来,跟洹之成了夫妻啦,咱们这样的人家,最瞧重的便是规矩体面,再不可讲这样的糊涂话。” 葶宜低身凑近她耳边,笑道:“要不是怕娘您舍不得委屈芸儿,我瞧,就把芸儿一并许给了二弟也没什么大不了。” 嘉武侯夫人佯怒着拍了下她的手,“你还胡说!” 梳妆罢,管事嬷嬷们鱼贯走了进来。嘉武侯夫人坐在主位上,葶宜手持账册,一一替她记录着今日要紧的回事跟示下。 片刻后外头传报,说二奶奶并几个姑娘都到了。 嘉武侯夫人挥退婆子们,神色中略带了几分疲惫,唤住葶宜,吩咐她道:“待会儿你留下,还要商议你二弟夫妇回门之事。” 葶宜含笑应了。 祝琰随侍婢走入屋中,与几个姑娘一道向嘉武侯夫人请安,按次序落座后,葶宜便命传膳。祝琰起身,被嘉武侯夫人挥手拦了下来,“你不必跟着忙了,昨日族里的长辈们都在,你跟着嫂子们行事是不错的。今日只余咱们自家人,我这儿不必立规矩。” 朝葶宜的方向望了一眼,笑道:“再说,这里有你嫂子操持便够了,你安心用膳就是。” 今日在座都是宋家内宅女眷,宋洹之兄弟四人,唯有他与长兄已成婚,余下几个姊妹,年纪都不足十五。嘉武侯房里纳了两名姨娘,宋洹之的四弟宋瀚之便是姨娘所出。 正用饭的时候,听得外头婆子带了几分惊喜的请安声,“大爷二爷今儿怎么一块儿过来了?” 众女眷除嘉武侯夫人外,皆含笑站了起来。 当先走进来一名高大魁梧的男子,正是嘉武侯世子宋淳之,他自幼随嘉武侯长在军营里,十几岁就在马背上拼出赫赫功名。当年与葶宜的婚事乃是御赐,婚仪由礼部全权操办,很是风光。 只是不知为何,成婚至今已有七年,二人仍未育有子女。 后面进来的宋洹之比之兄长,瞧来更显清雅端方。身量高挑,窄腰束带,颇见潘卫之风。 只是生平不喜言笑,面无表情的模样冷肃孤傲,令人望而生畏,不敢靠近。 “晨早见了几个大人,谈了会儿事,出来便遇着了二弟,忙拖着他来陪娘吃个早膳。您知道的,若是不把他看牢了,少不得又是十天半月见不着一面。”宋淳之作势拽着次弟,惹得众人都笑了。嘉武侯夫人招手命人看座,宋洹之不言声,默然在她身侧的位置坐了。 嘉武侯夫人笑道:“这是你嫂子的位子,去,到你媳妇儿身边坐着。” 宋洹之闻言,看向祝琰。 昨晚他归家迟,原以为她会在房里等着他回来,谁料一进门便见暗灯落帐,她倒自在熟睡,惹他一人在外百般踌躇纠结许久,不知回来如何相对才好。 今儿祝琰穿的是套月色裙子,裙摆袖口绣了紫藤花枝,虽清雅脱俗,衬以她新妇身份,倒显得过于素净了。 祝琰脸上浮起了淡淡一层羞意,侧过头去假作未听出婆母话里的揶揄打趣。 宋洹之在众人带笑的注视下起身,挪到祝琰身边。 举箸之时,不经意与她两手相触,虽极快便分开了,仍是察觉出她握着筷子的手微凉发颤。 她是害羞,还是紧张呢? 嘉武侯夫人与葶宜说起回门一事,“礼单我瞧了,你想的十分周到,可见是用了心的。稍后抄送一份给你二弟和二弟妇,瞧他们有什么需要添减的没有。” 又道:“也给你祖母过个目去。” 说到这里,转头看向祝琰,“你祖母在家庙修行,一向不理杂事,你与洹之成婚那日,偏巧又发了旧疾。这两日精神好了些,晚些时候,你与洹之亲去磕个头,向你祖母见礼。她老人家一向疼爱洹之,也十分看重你这个孙媳妇。” 祝琰忙应下。 从内堂出来,未走出院门,便听雪歌低声提醒,“二爷在后头,应是陪您来了。” 祝琰停下步子,沉默地站在门下。 阳光照在她雪腮上,薄施脂粉,便足够明艳耀人。 白日瞧她,比夜里灯下看来更显纯净。 她不说话,他也没有打算开口。见他越过她,走出几步侧眸望过来。 雪歌一脸为难,不知缘何这对新婚夫妇都不肯出言,你等着我,我等着你,偏又不肯并肩行路。 走了好一阵,宋洹之在一条僻静的小道前停了下来。 他瞥了眼祝琰,淡声道:“祖母的院子就在前面。” 祝琰点点头,驱步上前。宋洹之立在小路中间,没有避让开来。 她停住步子,仰脸望向他。 男人的眸光幽深如星海,半点猜不出情绪。 他瞭了眼她身后跟着的侍女,迟疑地低咳了一声。 祝琰听见他压低的嗓音。 “你可是……受了什么委屈么?”《 》 5、初试 很久以后祝琰仍能忆起,那日从树隙洒下的阳光,落在他山峦般的鼻梁上,斑斓的色彩…… 仿佛还是头一回,这样近这样真切的瞧着他的面容。 身后的雪歌和梦月为何还不跟上来?让她孤零零的一个,落在他身躯凝成的阴影里。 祝琰不知该如何答。 那种叫人窒息憋闷的委屈无可名状。 她垂下眼睛,只轻声地道:“没有……” 她转过头去朝前走,宋洹之落后两步,迟疑望着她的背影。 一路北上途中,虽未照面说过话,他对她的性情品行也略有了解。待人和气,大方稳重,细心体贴,不像是阴晴不定、会莫名赌气不理人的女子。 但她此刻明显是在疏远和冷待他。 他叹了声,开口想唤她的名字,“祝琰”两个字在舌尖酝酿许久,不知为何吐露得那样艰难。 应当是还不习惯吧。 不习惯自己突然成了婚,不习惯身畔多了个人,不习惯因她而被迫徘徊内宅,不习惯这样柔顺的一个人对他这样冷淡。 他莫名有些着恼,他发现自己对她仿佛毫无办法。 老夫人住在宋宅西侧的佛堂里,门前一条溪流横隔开古朴小院与精雅的内宅。 早有嬷嬷等在门前,引着二人走入堂中。 明堂四面大窗都支开着,铺挂着青蓝色的窗纱。堂中正面供着一座高大的佛龛,下头置着一张洗得发白的旧蒲团。 半人高的玄武座铜炉里燃着檀香,淡淡的烟色充斥在整个房中。 嬷嬷在外禀道: “老祖宗,二爷和二奶奶给您请安来了。” 宋洹之瞥了眼祝琰,一掀袍角,屈膝在内室帘前跪下。祝琰落后一步,忙随他跪在石砖地上,恭谨地道:“孙媳祝氏,给老太太磕头。” 内里传来一声笑,嘶哑低沉,“都起来。” 帘子掀开,便见一名少女扶着老夫人从炕上站起身。 瞧见二人,少女秀丽的脸上露出笑容,“二嫂嫂,洹之哥哥,你们来啦。真巧,祖母正说起你们呢。” 谢芸面容比昨日看起来更苍白憔悴,纤弱的身子裹在宽大的衣裙里,看上去似乎一阵风就要将她吹散。 宋洹之下意识蹙了蹙眉,“你身子不好,莫如就在房里歇着。” 谢芸笑着解释:“多日没见老祖宗,心里惦念。” 宋洹之站起身,上前便欲搀扶老夫人。后者摆摆手,笑道:“扶我作甚?去把你媳妇儿扶起来!” 宋洹之回首,见祝琰已扶着嬷嬷的手站起身。老夫人打量着她,含笑称赞:“好一朵芙蕖花,便宜洹之这傻子了。” 宋洹之苦笑,“”祖母……” 近来谁都要拿他夫妻二人打趣一番,惹得他心里没来由地烦乱。 众人在炕前坐定,老夫人指着矮几上摆着的经文道:“人老了,眼睛越来越不中用,芸姐儿替我抄了这些经书,今儿特地送过来。” 炕上还放着两双绣鞋,一对绸面夹棉膝套,想来也是谢芸做的。 祝琰瞥了眼宋洹之,见他垂眸饮茶,面上瞧不出半点情绪。方才那一句,似嗔似怪,又似关怀…… 再瞧谢芸,婉秀温柔,举止从容。从头至尾,怀着心事的人仿佛只有她自己。 上首老夫人道:“你大抵也听说了,我在此代发修行,已有许多年。平素诵经礼佛,散漫惯了,婚礼那日宾客众多,少不得人来敬酒布菜,为免彼此麻烦,便称病在身,没有与你见面。” 祝琰道:“老夫人清修多年,今日过来,原是我们叨扰。” 老夫人笑道:“清修是不假,却也未曾抛了亲缘,洹之是我最疼爱的孙儿,这杯孙媳茶,我这老婆子可盼了许多年了。” 嬷嬷笑捧茶盘上前,祝琰望一眼宋洹之,二人同时起身,将茶接过,齐跪在老夫人面前。 “孙媳给祖母敬茶。” 夫妇二人一个端雅,一个婉丽,青月二色衣衫也搭衬得相得益彰,面窗并膝跪在下首,阳光透过窗纱温和地笼在他们面庞。谢芸坐老夫人身边,不能一并受礼,忙站起身来避到一旁。 许是身子尚未调理好,一起身便有些眼晕,若非被嬷嬷及时搀住,险些便失礼了。 好在夫妻二人叩首敬茶,并无人注意到她方才的失态。 老夫人正与新人们低声嘱咐,谢芸借口去瞧厨上的药,躲了出去。 老夫人知道宋洹之还有公务要忙,饮过茶后便催促他快去。 宋洹之望了望祝琰,他与她之间事情还未说开…… 老夫人笑道:“怎么,祖母留你媳妇儿说话,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怕我委屈了她不成?” 宋洹之无奈摇头,只得告辞。 祝琰拿不准老夫人脾气性情,一直不敢过多言语,宋洹之一走,眼前便只留她一人应对了。 尚未开口,便听老夫人柔声问道:“好孩子,你与洹之闹别扭了?” 祝琰抬起头来,视线正对上老夫人的眼睛。 “是不是奇怪,我是怎么看出来的?” 祝琰苦笑,是她本事不够,面容表情里露了痕迹么? “洹之这孩子,瞧着冷冰冰的什么都不在意,可他从小在我眼底下长大,如何能瞒过我?我这个孙儿,一向脾气臭,性子急,半点耐心都没有……” 祝琰望着老夫人,心里隐约发胀泛疼。她想到自己的祖母,十年朝夕相对,从没试过这样亲热的说过话…… “但他不是个阴狠心毒的孩子,他待家里人和软,待朋友们赤诚,你若有什么不高兴,直言与他讲,他不会不理会你的。再者,他若是做错了不肯改,还有你爹娘,你祖母,还有我们这些人替你做主撑腰。”老夫人瞧她明丽柔婉,心里说不出的喜欢,抬手摸了摸她的鬓角,柔声道,“好孩子,日子是一天天过的,一辈子很长,是好是坏,你自个儿多思量。” 祝琰垂下眼睛,抑住眼底快要藏不住的酸楚,她轻声应道:“孙媳懂得了,多谢祖母指教。” 帘外,谢芸捧着汤盘停住了步子,屋中老夫人一脸和爱,揽着祝琰轻言低语,仿佛她们已经识得许多年,亲密如亲生的祖孙一般。 炕边随意摆着的那些经书和女红,像一个笑话。她费尽心思,只为得到那么一点点旁人施舍来的温情。她拼尽力气求而不得的,却是别人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拥有的…… 夜晚的蓼香汀里点着灯,远远在花园外墙就能瞧见门上摇曳的灯火。 宋洹之回来的脚步迟疑,若非兄长催促,他许就宿在外院的思幽堂了。 他脾气一向不大好,最厌恶人给自己脸色瞧。想到新妇不冷不热的样子,他心底莫名地有些窝火。 走入进来,正打点饮食的侍婢们忙凑过来行礼,宋洹之望了眼内室,面无表情地在炕上坐了。 侍婢端了热水过来,就着铜盆为他净手,侧旁递来一只巾帕,宋洹之抬手接住,余光瞥见一角衣料,绣着团簇的紫藤。 他抬眸望去,见是祝琰。 她换了身素净的雪青衣裙,脸上淡淡匀了晚妆。 “二爷。”屈膝向他行礼,眼睛低垂着,一直不与他对视。 宋洹之轻咳一声,“坐。” 祝琰在炕桌对侧坐下,两人都沉默着,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雪歌梦月和其他两个侍婢端菜温酒在旁忙碌,宋洹之觉着有些气闷,他站起身来,“我去更衣。” 雪歌端茶凑前,朝祝琰打眼色,示意她跟进去服侍。 祝琰抿抿唇,坐在原位没有动。 雪歌的好意她懂。今日宋老夫人一番言语宽慰,也是劝她好好把握这段婚姻。她何尝不知眼下并非能任性妄为的时候,前途茫茫,周围连个自己人都没有,就连眼前的贴身侍女也都不是从前熟用的丫头。 她在宋家孤立无援,不能再把宋洹之推远,便是心里头再难受再委屈,也不得不试着将他拢在身边。 内室传来隐约的水声,大抵是他在沐浴,约莫一刻钟水声停了,听得脚步声到了近前。 祝琰别过头,见宋洹之换了件褚色家常袍子,衣领上沾了水,鬓边也未曾拭干。她待起身相迎,他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礼。男人撩帘走到她身边坐下,从侍婢手里接过筷子,夹了块桂花糕放在她面前的空碗里。 “我多数时候在衙门用膳,夜里不必特地准备饮食。”他抬眸朝她望去,用尽量温和的语气,耐着性子说道,“下回我提前叫人知会一声,免得你白白忙碌张罗。” 他这样示好,已算是给足了她体面了吧? 祝琰低低应了声“是”,垂眸小口小口地吃了他夹来的那块桂花糕。 宋洹之视线落在她唇上,昨夜那抹说不清道不明的躁意又从喉咙里泛了上来。 侍婢撤下碟盏,他朝她点点头,便往东侧间的书阁瞧书去了。 祝琰去了净室,捧起新打的冷水濯洗着微微发烫的脸。 那块桂花糕甜得腻人,她本就不饿,为了不扫兴勉强用了,这会子从喉腔到胃里,哪哪都觉得不舒坦。 从净室沐浴出来,蓦地瞧见床帐已放落下来,帐下摆着一双男人的鞋,青面白底,绣着云纹。 祝琰脸发烫,强迫自己不去注意他的存在,扶着侍婢的手走到镜前卸去钗环。 屋中静极了,只听得见水晶流苏落在妆奁里泠泠的轻响。 宋洹之拿了一本书在瞧,灯盏的光将他侧影印在帘上。 帘帐被从外撩开,他的目光从书页移到来人的面上。 新妇散了长发,丰茂的青丝柔顺地披在肩头,她没有看他,侧坐在床沿,任侍婢蹲下来为她脱去绣鞋。 一盏盏灯烛熄灭,屋子里渐渐暗了下来。只留一只红烛立在琉璃罩里,帐帘从外合上,侍婢们悄然退了出去。 祝琰收拢双膝躺到床畔,随后便被拽住手臂落入男人的臂弯。 他没有说话,幽深不见底的眸子注视着她轻抿的唇。她还犹如不知危险,用低柔婉转的嗓音,小声喊了句“二爷”。 喉咙里灼烫的干热如流,汹涌席卷至腹下。 从昨晚到方才、她小口吃着桂花糕的时候……他无数次地想要这样做了。 他勾住她雪白的下巴令她仰起头,带了几分凶狠的粗蛮,朝她唇上吻了下去。《 》 6、掌心 今夜不曾饮酒,理智是清明的。门外亦没有嬷嬷们催促着尽快礼成。 他吻上来前有过一瞬犹豫。但旋即转念:她是他的妻子,他拥有天然的权利。便是再恶劣无耻十倍百倍,又有谁能指责于他? 今晚她特地备了酒菜,亲自为他递手巾,还用娇滴滴的嗓音喊他好几声“二爷”,她既然肯下一步台阶,他自然不会拂了她的脸面。 起初只想浅尝辄止,只当慰一慰自己被她弄得烦乱异常的心绪。 可一旦开始,才发觉停下来并不容易。 她半启着柔软娇嫩的唇,乖巧顺从地躺在他的怀抱里,让他轻而易举地深入,掠夺着呼吸。 小巧羞涩的舌尖无力招架,瑟缩着一再逃避。他缠吻得凶狠,令她根本逃无可逃。 水红色的床帐里透着微弱幽暗的烛光,从帘外只瞧得见隐约一片影子。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松开了钳制,新妇侧着脸,低垂眼眸,无力地躺在枕上小声的喘。 宋洹之在她身侧平躺下来,他仰望帐顶,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祝琰稍稍松了口气,小心提拽起自己这一侧的锦被,一垂眸,便看见他月白色的寝衣边缘。 她几番迟疑,还是艰难地开了口:“二爷,往后……” 男人忽然伸出手掌,没给她说下去的机会,他捧住她的脸,重新吻了上来…… 次日便是回门的日子,车马一早备好,装盛着嘉武侯府特为新妇准备的“诚意”,一行人往城南的祝宅而去。 宋洹之没与祝琰同乘,透过帘隙,能瞧见他骑马的侧影。 今日他穿一身玄蓝蟠螭纹锦袍,头束墨冠,面无表情的模样一如从前。 她忆起夜晚帐幕里他微眯的眼眸和滚烫的呼吸,昏暗朦胧的光色里凌厉的轮廓越来越近…… 下意识掩住嘴唇,仿佛还能感受到亲吻之时软润的余温。虽只是亲吻,止于亲吻…… 进了隽华巷,便是祝宅。早有人迎在外头,一见到马车,便兴奋地传报:“二姑爷跟姑奶奶到了!” 祝琰在京城家里,做“二姑娘”的时间并不长,幼时的记忆已然模糊,最深刻不过是那年她揪着母亲的衣襟,苦苦哀求他们不要将她送回祖宅。 生长在京城里的姑娘,坐不惯海船,去海洲那一年,她生了一场大病,几乎折去性命。似乎便从那一年起,她一改从前的活泼顽皮,变得稳重沉静起来。 祝琰被嬷嬷们簇拥着进了母亲的院子。屋子里围着许多人,族中的长辈,父亲同僚的家眷,母亲往来的世家夫人,从前那个不被家里欢迎的“二姑娘”,因嫁了高门,一瞬变作话题的中心。 祝琰在堂中向母亲叩首,与众夫人们寒暄。 祝夫人坐在上首,目视次女与官眷们交谈,落落大方,进退得宜,倍感欣慰的同时,也不免有些遗憾。 到底是分别了十年,她对自己的孝敬顺从里,总是透着几分疏离客气。 用过筵席,夫人们被引到花园去瞧折子戏,母女间才有机会私语。 祝夫人抓住祝琰的手,红着眼眶问:“新姑爷待你好不好?嘉武侯夫人、莛宜郡主她们有没有给你委屈受?” 祝琰答一切都好,“勋贵人家最重脸面,又岂会苛待儿媳授人话柄,母亲只管宽心。” 祝夫人心里有一万句话想说,望着祝琰沉静的面容偏又说不出口。 她失去了一个母亲与骨肉亲爱无间的十年。 “嘉武侯府固然是正派人家,当年这门婚事,母亲是尽心竭力替你挑选的……”祝夫人按捺住心中酸楚,握着她的手道,“你年岁轻,凡事忍让些,他们会明白你的体贴。姑爷为人贵重,身边之人对他无不是追捧仰望,便清傲些,也是难免。为人妻者,最要紧不过一个‘顺’字,只要你处处宽仁顺从,不出差错,他定不会亏待你的……” 祝琰一一应下,祝夫人还待说话,便闻外面传来祝瑶的声音,“我又不是外人,怎么连我也拦着?” 祝夫人忙擦了眼角泪痕,笑斥道:“越大越不像话,连娘的屋子也敢乱闯。” 帘子一掀,外头走进来一个明艳少女。鹅黄半臂水绿裙子,衣襟裙摆绣着牡丹,梳双鬟髻,鬓侧镂金托底彩玉蝴蝶坠东珠的发簪熠熠生辉。颈上挂着一串赤金璎珞,珊瑚碧玺围拱着一枚如意锁。 祝家的女儿,人人都有这样一串璎珞。长姐祝瑜那枚,锁头上刻的是“吉祥”,而她的则是“平安”。自去了海洲,已多年未曾戴过了。祖母病重后,脾气越发古怪刻薄,在她面前穿个鲜亮裙子,戴个夺目的首饰,都会成为“不安于室”的罪证。 祝瑶一进来,便扑到祝夫人怀里,挽着母亲的胳膊,倚靠到她怀中,望着祝琰道:“二姐姐如今人在京城,往后可要多回来瞧瞧我们。这几年娘想你念你几乎成了心病,每回寺里烧香家里祭祖,嘴里念的都是保佑姐姐平安。” 祝琰温柔地应和着。 “我听说,世家娶了新妇,婚后不久就要摆宴,一来考较新妇待人接物的本事,二来是正式将新妇介绍给世家内眷们,联络和巩固内宅之间的往来。”祝瑶笑道:“不知宋夫人他们打算什么时候帮姐姐设宴?到时候,我跟大姐姐也应当去捧场的吧?” 祝瑶说到了正题,祝夫人欣慰地瞥她一眼,便问祝琰,“琰儿,这件事你婆婆可与你商议过了?” “尚未。”祝琰道,“这些日子忙着准备回门的事,婆母很是重视。至于旁的,待慢慢从长计议不迟,娘知道的,我刚嫁入宋家,诸事都还未明,就连各院的人也未认清楚,此时叫我设宴,只怕出乖露丑,要闹笑话的。” 祝夫人正色道:“话不是这样讲,此事不单是你自己显示才能的机会,更是宋祝两家内宅的大事。你有什么不懂的,若是不好意思麻烦你婆婆,尽管派人来问我,雪歌梦月虽是丫头,待人接物方面,皆用心调理过;另还有你两个姊妹,都是帮我操持过宴事的,这么多人帮衬着你,怎会叫你闹了笑话?” 祝琰默了一息,抬眸笑道:“母亲的意思,是要我向婆母提议,尽快备宴?” 祝夫人下意识避开了她的目光,手指捋着祝瑶的鬓发,道:“母亲殚精竭虑,不过为着你前途着想。再说,也要还你大伯父的人情啊,下个月采薇便及笄了,你伯父伯母照拂你多年,又替你操持送嫁,咱们不能不念着这份恩情……” 祝琰垂眸拂了拂自己的裙摆,淡声道:“母亲的吩咐,女儿记下了。” 她缓缓站起身来,“外头宾客已经等候许久,别叫他们等急了。” “母亲,三妹,咱们走吧?” 天色晴澄,抬眼一望无际的碧蓝。花园里阳光正好,周围人声喁喁,伴着戏台上喧闹的锣声。 祝琰坐在椅中,脸上带着温雅的笑意,不时答几句身边人的问话。 手中捧的茶是滚热的,可心中却觉苍凉如寒冬。 这种冰冷窒息的感受叫人无法放松,需得时刻保持警惕清明。 傍晚她在垂花门前与众人辞别,母亲不舍地挽住了她的手臂。 “好孩子,有什么不如意,万万不可瞒着家里,爹娘总会想法子,让你过得和和美美。” ——“在家里怎么都成,便是骄纵些,爹娘也乐意宠着你。可宋家到底不是娘家,切不可再给姑爷冷脸瞧,当人妻子的,怎可不顾在外忙了一天的男人,自个儿躲在帐子里先睡下了?你呀,过些日子回来,娘慢慢与你说……” 祝琰抬眼,望着母亲湿润的眼眶。慈爱关怀不假,事事忧虑也是真心,可这份好,实在沉重叫她透不过气。 她没有说话,只顺从地点头应了。 侍婢掀开马车帷幕,祝琰登车,见宋洹之坐在里面。 他饮了不少酒,面色苍白,闭目靠在椅背上。 马车驶动,帘外送别的人群渐渐远了,祝琰回转过头来,唇角掀起一抹苦笑。 京城和海洲的日子,谁能说得清哪个更难捱?人生总没有容易的时候。 抬眼,见宋洹之不知何时醒了,他幽深不见底的眸子,正朝她望来。 她心中一涩,抿唇看着他没有吭声。 她能依靠的人,还有谁呢? 宋洹之,……她的丈夫,她可以怀有这样的奢望吗? 祝琰望着他平放在膝头的手掌。 她闭了闭眼睛,觉得疲倦快要将自己击垮。 她向他靠近几寸,缓缓将自己的手,放入他的掌心。 宋洹之没有说话。 也没有退开。 他收合手掌,将她的白柔的小手拢住,攥紧。 祝琰觉得自己从来不曾如此的软弱。 被男人握住手的瞬间,泪水几乎忍不住,就要冲涌而来。《 》 7、直言 他的手牵住她,一路都不曾分开。 直至车马停在嘉武侯府大门前,听见外面的回报声:“世子爷去了上院,叫小人在此迎着二爷,叮嘱二爷待会儿一道过去坐坐。” 帘幕掀开,露出宋洹之冷毅的脸。长随压低身子行了礼,瞧见祝琰:“夫人吩咐,请二奶奶也去。” 走去上院的路程不算短,天色已暗下来,侍人提着灯,照亮地上染了露气的青砖。他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目视她掩在袖底的手。 成婚三四日,今天是她头一回,主动贴到自己身边。 宋洹之拿不准是否在祝家内宅发生过什么,他的妻子沉静端庄,情绪不易外露,若非他识人善察,几乎难发现不妥。 远远便听见屋中传出说笑声,很是温馨热闹,祝琰侧眸看去,宋洹之一贯平静脸上,也难得露出一抹和软神色。 这便是寻常家人之间,应有的氛围吧? 侍婢撩开帘子,小辈的女孩们都站了起来,不待夫妇二人行礼,便被嘉武侯夫人催促快快入座,向祝琰问候了祝家内眷。 “正与你兄嫂说起你回门的事,听说饮了不少酒,可觉着还好?”嘉武侯夫人一打眼色,便有嬷嬷端了醒酒汤送到宋洹之面前。 “听你兄长说,圣上点了你明日伴驾,路上吃用的东西可都打点好了?” 祝琰闻言,目带惊异地朝宋洹之望去。宋洹之要离京,她竟未得到半点风声。 他没有看她,端坐在黄花梨圈椅上,缓声道:“没什么可打点的,我是去当差,不是去游玩。” 他顿了顿,“三五日也便回来了。” 莛宜笑道:“这些事还用得着母亲费心?淳之与他同去,东西都备了两份,早吩咐人装在车上了。”目视祝琰,“回头二弟妹收捡几件他贴身的衣裳,一并叫人送去就是。” 嘉武侯夫人点点头,吩咐行事谨慎等语。 话说到这里,方进入正题,莛宜招手,嬷嬷端了托盘进来。 嘉武侯夫人正色解释:“今儿郢王妃亲至,代太后娘娘赐礼,洹之、二媳妇儿——” 祝琰闻声站起身来,托盘奉到面前,红色绸布上摆着几样珍稀宝物。最抢眼的是对通体碧色的如意,巴掌大小,色泽匀称,澄明透光,碧绿无暇,乃是罕见的一对好玉。 “太后仁德慈爱,王妃一番美意,你二人务要谨记。” 祝琰和宋洹之跪地受了赏,嘉武侯夫人抬手,温柔地抚了抚莛宜的手背。 祝琰豁然明白了这份赏赐代表什么,天家威严,皇恩深重,即是朝廷对宋洹之的倚重,也是郢王府对莛宜的支持。 娘家得势,便嫁到任何门第,都不会轻易受了委屈。哪怕再有新人进门,宗妇之贵,也远非他人可比。 是对她施恩,又何尝不是一种敲打…… 从上院出来,宋洹之随兄长一道去商议伴驾事宜,祝琰独自带着人回到蓼香汀。 他要出行了,事先没有告诉她,莛宜已经替他备了行装,作为妻子,她竟不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雪歌收拾了几件寝袍和中衣出来,和梦月商议着,“二爷在外必穿官服,那边应当都备着了,带几件里头换洗的衣裳鞋袜,常吃的茶和惯用的香也带着,免得在外不惯……” 祝夫人说得没错,两个婢子都是仔细教导过的,比她更知道该怎么服侍宋洹之。 宋洹之回来的迟,明日的差事很要紧,许多细节需要商议。这几天忙着留守内宅,荒废了许多正务。见屋中还亮着灯,紧张的心绪为之松泛了几分。 这些天来与祝琰相处得还算好,她言语不多,也不矫情多事,知进退,懂礼仪,是合格的妻子人选。几乎挑不出什么错处。 宋洹之进来,便见祝琰在灯下做女红。两个侍婢收拾了一只箱笼敞开着摆在炕前。 宋洹之径去了配室,沐浴更衣后方从内出来,隔帘遥望着她的侧脸。 “祝琰。” 她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是他在唤她。 这些年长在内宅,身边的人不是唤她“二姑娘、二奶奶”,便是喊她“琰儿”,从没有谁,这样连名带姓的叫她。 祝琰还是应了一声,放下手里的活计去了里面。 宋洹之朝外扬扬下巴,“不必收拾那些东西,衙门里一应已备好了。” 祝琰点点头,走到他身边,迟疑着抬手,替他将松散的衣角抚平。 其实靠近过去时,她心跳的很快。每一个动作都僵硬紧绷的厉害,可她还是想,像其他寻常夫妻一样,自然的照顾他的起居…… 纵使有过夫妻之实,可也只是短暂的相处,她与他之间,远远还谈不上熟悉。 手被按在紧实的胸膛上,隔着衣料感受到他有力的心跳。 外间侍婢们还在,珠帘轻晃着,清晰的窸窣声响。 宋洹之身量很高,面对面站立着,几乎遮住了全部的光线。她抬起头来,只看得见面前,他线条凌厉的五官。 “我走这几日,家里便拜托你。” 祝琰点点头,又觉得有些可笑。 她不过是个新来的人,自己尚顾不得,还能指望她照顾什么家里? “我会听娘和嫂子的吩咐,若祖母不弃,也会去看望她……” 宋洹之松开她的手,撩开帐帘示意她躺进去,祝琰迟疑望着他,面上露出羞涩挣扎的神色。 他微弯唇角,忍不住笑了。 “我今晚还有些正事要办,你一个人,早些休息。” 恍然这是头一回,瞧见他的笑。 如白雪初霁,朗月拨云,……她的丈夫,容色不是一般俊雅…… 祝琰发觉会错了意,赧然垂下眸子,再不敢朝他看。 宋洹之转身,正欲离去,帐中伸来一只小手,攥住他的衣摆。 回转过头,见新妇眼波盈盈含水,瞳仁里倒映着他的影子,紧抿唇瓣又张开,柔声说道:“等二爷回来,穿我做的寝衣吧。” 他怔了下,没明白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有什么缘由。 但这样小小的请求,他又岂会不答应呢? 他点点头,抚了抚她黑亮的柔发,“不要太过操劳,早些休息。” 祝琰松开他。 帐帘重新合上。 帐外那个朦胧影子,越来越远,看不见了…… 聪慧如她,完全可以不动声色,默然将那几件寝衣换了。谢芸再好,也只是这府里的表姑娘,如果当初宋夫人有意成全,又怎会轮到她来做这个二奶奶。宋洹之已是她的丈夫,名正言顺,就算对谢芸怀了同样心思,两下有情,也只能为妾做小。她原就不值得,与谢芸计较什么。 今日这样说出来,不过是想宋洹之知道她的底线何在。 她不想与任何人争斗,宋洹之的过去她不感兴趣,也无心去追究参与。只是属于她的东西,她并不打算轻易让送给旁人,也不喜欢有人觊觎。 如果宋洹之有心,自然明白该如何避嫌。若他明知故犯,继续纵容旁人对她这样的挑衅,那她与他之间,也没什么好指望了。 她想看一看宋洹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宋洹之忙完公事,天色已露青白。他仰靠在思幽堂内室的椅上,倏然想到方才祝琰那句没头没尾的话。 成婚后,他的住处都重新整理翻新过,衣裳多是为着成婚新做的,箱柜都由侍婢长随们打点,他是个男人,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些琐碎东西。 近来穿着的寝袍都是新的,月白的软绸,舒适低调,绣着小朵小朵的松枝、云纹。 他心念一动,吩咐长随入内。 一刻钟后,宋洹之面前桌上,摆着一件摊开的寝衣。 不起眼的内侧一角,整整齐齐绣着“寒酥”两字。 宋洹之捏着那绣字,浓墨般的长眉轻挑,却是笑了。《 》 8、斥责 晨光熹微,薄雾尚未散净,古朴沉肃的嘉武侯府笼于一片氤氲之中。东侧的藕香苑彻夜灯火未熄,仆婢们屏息敛容,安静守候在院中。寅正时分,东边内外院连接处的角门打开,整夜未眠的葶宜穿戴整齐,带着人气势汹汹地朝外院去。 门前车马已备,只待兄弟二人登车启程。宋淳之要职在身,肩上担子繁重,整夜于书轩同幕僚议事,吩咐自己出行后京城这边的部署。 葶宜到时,幕僚刚刚散去,长随抬了热水进来,供宋淳之简单洗浴。 薄薄的晨曦透窗打在纱屏上,隐约看见内侧两个人影。 葶宜不等传报,径直推门而入。 女婢跪地为宋淳之整理袍带的样子隔屏落入眼底。 葶宜冷笑一声,讥诮道:“宋世子好兴致。” 听得她的声音,蹲跪在地的侍婢凛然一悚,显是惧怕郡主威压。宋淳之低声遣退侍婢,从屏后走出,绕到桌后将摊开的卷册收拢。“你又闹什么?,葶宜?”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 娇贵的郡主眼底印着两团乌青,铅粉掩不住满脸的疲色,她落座在窗下的椅子里,启唇冷嗤:“我闹?我敢跟你宋世子闹什么?” 她冷笑:“是怪我扰了你亲近这些小蹄子了?这有什么,你大可将她喊回来,若是她一人伺候的不够,我房里那些个美貌娇人儿也随着你挑……” “葶宜。”宋淳之打断她,“够了。” 他整理好卷册,沉声道:“我将要出行,多日不在京中,临别,我不想同你吵。” 葶宜冷哼,别过头去,抿紧唇瓣,到底吞下了满腹的怨怼。 宋淳之铺平卷起的袖角,垂眸低道:“家里的事累你多劳心,我都记着。你的恩情,你的付出,我有眼瞧。” 他抬眼,盯着她冷冰冰的侧影叹息,“我知道我做得很不好,这些年没能让你欢欣开怀,受了许多委屈。” 葶宜别着头,眼角忍不住湿润了。 宋淳之缓缓道:“我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来补偿你,也不知究竟怎样才能叫你欢喜,葶宜,我是个粗人,最在行便是行军打仗,我猜不准你的心……还望你,再多给我一些时间机会,学着怎么去做一个能让你满意的夫君。” 葶宜听着这话,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心中那些酸楚和委屈,他说他看在眼里,却终究不明白她想要的是什么。他行事稳重,一向是最妥帖的人,朝廷重用他,家里仰赖他,外头的人无不夸赞他好,可他着实太忙了,临行前夜,令她空等了一晚。将要小别,难道他没有半句话私话要同她讲吗? 她清早便来寻他,一见面,就看见他和婢子独个儿在屏风里头,虽明知他为人,可她就是忍不住地觉着难受,他还斥责她胡闹,他就不能,哄着她好好的与她说吗? 这会子又讲这些无用的宽慰之语,仿佛一直以来,都是她在无理取闹一般。葶宜擦干眼泪,转过头来,“不必了,宋世子端和知礼,品德高然,一向是无错的,是我这个俗妇不识好歹,空惹世子烦心罢了。” 她起身便朝外走,宋淳之唤她,“葶宜,葶宜。” 她脚步顿住,却听他又道:“罢了……”再说下去,难免又是一番争执。 葶宜跺跺脚,挥袖便走。 宋淳之望着她的背影蹙紧了眉头,再不曾说话。 婚后吵吵闹闹这七年,他当真倦了。娶了王室宗亲,沾着无上荣光,是恩待,也是囚牢。 郢王四十岁方得这么个女儿,宠得如珠如宝,降生就赐封了郡主,出入太后的慈和宫便如出入自家一般。她是躺在锦绣堆里长大的姑娘,骄纵贵重,这世上有谁敢叫她不痛快?便是做了她的丈夫,也只能一味敬着,恭谨相待,从未试过对她说句重话…… 宋洹之候在西侧门的马车前,正等待着兄长,见他面带倦色缓步而来,便亲自撩了车帘扶他登车。时至寅末,马车驶出巷口,车外长随凑前,禀道:“二爷,二奶奶来了,在后头送您呢。” 宋淳之闻声便笑了,杵了杵次弟的胳膊,眨眼揶揄他:“要不要停下来,等你俩说几句贴心话再走?” 宋洹之冷瞥他一眼,撩帘探出头。 晨雾散净,白晃晃的光下,新妇穿一身靛蓝绣芍药的裙子,带着侍婢站在门前。 心头隐隐泛上一抹异样的沉。宋洹之说不清这种感觉究竟是什么,仿佛有只无形的手,若有似无地拉扯着心弦。 宋淳之倚在另一侧的窗上,笑得眉目弯弯,“我原还担心,怕你这倔脾气上来,会委屈了人家。如今瞧来,你们小夫妻俩这般柔情蜜意难舍难分,倒是我白白忧心一场。” 宋洹之收回目光,不再看了。帘幕遮住光线,他冷肃的面容落在一片阴影里。 宋洹之走后半日,祝琰回到蓼香汀,午后传了院子里各处仆役进来,一一识人问名。她是二房媳妇,只需要管理好自己住的院子,这些日子忙着各处走动,还未有机会安置下人。 院子里原分派守门、扫洒、粗使、跑腿的仆役各两名,均是原有的旧人,负责服侍宋洹之饮食起居的两名侍婢一个名唤素商,一个叫作元英,是嘉武侯夫人赏下的。另有内外两个管事嬷嬷,负责指派活计、调理下人。问明了来头,祝琰便命各赐了一份赏钱,请两位嬷嬷安排,将自己陪嫁的十来个使唤仆婢安插在各处,随蓼香汀原有的旧人一同行事。 院内掌事的张嬷嬷是老夫人的人,在宋家资历高,很是体面,祝琰留了她说话。 玉盏流光,滚水濯芽,新妇年轻素净的脸隐在氤氤的茶烟后。张嬷嬷坐了已有一刻钟,与祝琰闲聊着府里的事。 “这么说来,二爷日常吃用穿戴,皆由公中统一打理?丝绸布帛,茶酒纸墨,每月可另有份例?” 张嬷嬷道:“每月除去月银和日常的吃用供应,另有布帛、茶叶、补品、纸墨、陈设器皿、与各家往来回礼等,随用随取,叫人去公中账上支出,回头在大奶奶那儿对上了就成。” 也就是说,各院领用东西,置备物品,都要经过大房的手。 张嬷嬷笑道:“二爷在朝的俸禄,在外的进项,往年照例是并入公中。如今奶奶进门,为免花用不便,夫人跟大奶奶已经吩咐过,往后二房另设私库,交由新奶奶打理。院里另开了小厨房,方才那厨头奶奶也见了,是咱们大奶奶为照顾奶奶口味,专程拨来的江南厨子。饮食上头夫人另添了一百两月例,前几天奶奶吩咐的醒酒汤、夜里的点心菜肴,晨早的燕窝羹、银参露,便都出在咱们的小厨房。” “二爷在前头还有个院子叫思幽堂,是爷们议事瞧书的所在,由小厮玉成、玉轩打点,这回随二爷外出公干,因此不曾来给奶奶磕头。外院一应的事,大奶奶原与葛嬷嬷商议着处置。” 葛嬷嬷便是那外院掌事的嬷嬷。 大抵摸清了府里的惯例,祝琰点点头,“多谢嬷嬷,往后不足之处,还要劳烦嬷嬷多帮衬。” 张嬷嬷一去,雪歌便将她用剩的半盏茶泼了,忍不住劝祝琰:“奶奶待这些人太客气。如今奶奶带了自己的陪房过来,像库房、采买、回事这些要紧的地方,应由奶奶自己的人管着,如今蓼香汀有了女主子,哪有还由那两个老婆子做主安排的道理?” 祝琰垂眼吹着茶烟,待她说完,方不紧不慢地道:“今儿迟些时候,是管车马的洛平替你跑腿,往我娘那边回话去么?” 雪歌怔住,下一瞬俏脸涨得通红,扑通一声跪在祝琰面前,“二奶奶,我、我……是奉夫人之命,我……” “你不必解释。”祝琰瞭她一眼,神色淡然,“我知道你的难处。正是因为知道,才一直给你体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你和梦月背着我发号施令。” 雪歌不敢抬眼,外头梦月听见,也慌忙跪了下来。 祝琰靠在软垫上,手里捏着茶盏,声调始终不曾拔高:“你们是我陪嫁的丫头,代表着祝家的教养和脸面。我新嫁进来,不愿叫人瞧了笑话,背地里嘲我们祝家的人连个丫头也约束不住。” 雪歌嗫喏着,想解释什么,又觉得言语苍白无力,她们确是祝夫人的人,奉命看顾祝琰。 “我与二爷成婚才几日,诸事未曾理明,这时候争权夺利、举动过多,于我有何好处?你们要我给宋家的人留个什么印象?市侩贪婪,小人得志?盯着蓼香汀里这点蝇头小利,迫不及待的逞我自己的贤能?” 梦月抬眼,想说些什么,见祝琰冷着面容,便不敢出声。 “若手底下的人不中用,我自会禀了二爷跟夫人,再挑合适的使唤。不错,不用自己的陪房脸面上不好看,可若是任由底下人一味欺瞒敷衍,甚至妄想只手遮天做我的主,那才真成了京城头一号的笑话!” 祝琰不再理会她们,搁下茶盏,自去里室将衣裳换了。 便在这时,侍女进来传报,说表姑娘谢芸和三姑娘宋书晴求见。 祝琰揉了揉额角,默然片刻,“请进来。” 帘栊微动,两名少女迤逦而入。 “二嫂嫂,我们没有打搅你休息吧?” 谢芸碧裙素衣,温雅含笑,宋书晴腼腆沉静,落后一步站在她后面。 小姑初次登门,祝琰自是亲切相迎,行至外间,便被谢芸拖手挽住:“洹之哥哥外出,留下嫂嫂一个人在此,料想嫂嫂新嫁,家人姊妹不在身边,定然寂寥,我们特来陪嫂嫂往院子里走走,散心解闷。” 祝琰瞧她容色瑰丽,言语温柔,若非前有寝衣一事,自己未必不愿与她相交。 似乎担心会被拒绝,少女亲热地攀着她的手臂轻摇,“芸儿虽不请自来,却是受人之托,嫂嫂可不给芸儿薄面,万不能拂了洹之哥哥的好意啊。” 她的意思是说,是宋洹之叫她来的?《 》 9、别后 “芸姐姐你看,咱们种的这些石榴花都开了。” 芳菲馥郁,正是人间四月。嘉武侯府后花园以江南园林为参照造设,水景叠石交映,花木古树葱茏。 花朵开得红火热闹,点缀着深翠的灌丛。 “榴花开,春风逝。”谢芸笑叹,“书晴,要入夏了。” 宋书晴点点头,下巴抵在亭栏之上,声音变得低沉沉的,“夏天到了,芸姐姐又要离开。”青涩的脸上写满怅然,显是对谢芸十分不舍。 谢芸抚了抚她的鬓角,柔声宽慰:“芸姐姐身子好多了,今年兴许不走呢,留下来陪着书晴和书意,到时候我们去湖里泛舟采莲,好不好?” 宋书晴果然便高兴起来,脸上绽出笑容,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谢芸回眸向祝琰腼腆一笑,解释道:“我一向身子不争气,气虚体弱,耐不得暑热,往年总要去山里的别庄住上一阵子,兴师动众地给家里头添了不少麻烦。” “今年倒还好,精神气力都比从前强几分,常听人说,大喜能冲困厄,如今看来,果然是了。”她回转身,斟一杯热茶推到祝琰面前,“全赖嫂嫂给府里添来的福运,倒叫我也跟着沾了光。嫂嫂尝尝,这是我专程托人从江南采来的明前白茶,特地孝敬嫂嫂。” 淡金的茶汤,色泽鲜亮,香气袭人,蓼香汀东侧间、宋洹之的书阁里摆的一罐也是此茶。 “芸妹妹费心了。”祝琰垂眸抿一小口,称赞两句。 在花园里走了半程,又坐下来赏景说话,已有半个多时辰。这一路她们带祝琰瞧了宋洹之替她们折过花枝的树,游了他们幼时一同捉过迷藏的假山,又赏过几个姑娘亲手栽的石榴……祝琰面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意,温柔和善地与她们话着家常。 宋书晴很安静,偶尔开口,也多在同谢芸讲话,既不主动与祝琰交谈,也不太回应祝琰的问话,谢芸歉疚地替她解释过:“书晴妹妹腼腆内秀,不善言辞”,可祝琰瞧着,并不这么简单。 同时也明白几分,为何谢芸会选择带上宋书晴一块儿来“陪伴”她。 直到瑞景园那边来人,催促谢芸回房用药,几人才结束这一日的游园。 ** 未初时分,葶宜带着人走入上院。 一入堂中,便见嘉武侯房里的杜姨娘朝她打眼色,几个原在内室服侍的丫头也都站在外间,一个个敛容屏息、噤若寒蝉。葶宜心下了然,含笑拨帘走进去。正坐在炕角喝杏仁露的宋书晴对她一笑,“嫂嫂来啦。” 对面嘉武侯夫人沉默着,罕见地没有迎接长媳。葶宜上前行礼,“娘,你有急差吩咐儿媳?” 嘉武侯夫人瞭她一眼,见她笑意盈盈,仍是素日不急不缓的模样,便知自己上回的提醒,她根本未往心里去。 “我问你,今日芸儿带书晴去蓼香汀,拉着你二弟妹说了一下午的话,你可知晓?” 葶宜在宋书晴身边坐了,伸手把玩着她衣带上坠着的如意络子,“我当是什么要紧事,娘要问的就是这个?” 嘉武侯夫人斥道:“简直胡闹。别打量我不知道,你们存的是什么心!” 葶宜忙斟杯热茶,奉到嘉武侯夫人面前,“娘别说得这样严重,我们能对二弟妹有什么坏心思?芸儿也是好意,知道我这儿忙不开,才特替我去陪二弟妹说话,我瞧她们性情相投,挺谈得来的。”转头笑问宋书晴,“是不是呀,书晴?” 宋书晴点点头,低声道:“芸姐姐对二嫂嫂很好,陪二嫂嫂赏花说话,还给二嫂嫂带了点心和茶。” 葶宜扬眉笑道:“您瞧,我没说错吧?芸姐儿知书明理,是在娘您膝下养大的闺秀,一向稳妥体贴,娘您究竟担心什么?二弟妹又不是纸糊的,吹个风就坏了,不就是一块儿逛园子话家常嘛,您何必这样紧张?” 嘉武侯夫人蹙眉,有些话当着宋书晴面前不好讲,她叹息一声,摇头道,“芸儿身子骨不好,莫叫她太费神。你二弟妹刚嫁进来,处处不惯,你这做长嫂的要多留心,我知道你辛苦,只是有些事,不好假与人手。” 她顿了顿,正色望着葶宜,“我知道你们很要好,情谊深,可芸姐儿迟早要嫁出去,我已经在替她谋婚事了。她的事,往后你不必再操心。” 这句敲打不可谓不重,嫁进来这些年,嘉武侯夫人与她一向是有商有量,在她面前从没摆过婆母的架子,就是她与宋淳之龃龉,嘉武侯夫人也总是帮她说话,替她管束宋淳之。 葶宜忙起身,敛裙行了一礼,“我晓得了,娘,您放心,我知道轻重的。” 从上院出来,葶宜脸上的笑便落了下来。身边的嬷嬷搀扶着她,小心翼翼劝道:“郡主何苦蹚这浑水,惹得夫人不快?那表姑娘不过是个破落户,借住宋家这些年还不足,难道真要揭了脸皮不要,给二爷做小?” 葶宜绷着一张秀脸不语,那嬷嬷又劝:“当年虽是表姑娘对郡主有相护的情分,这些年郡主操持这里里外外的事,格外照应着她,便是天大的人情也还完了。如今新妇进门,还不知性情底细如何,将来长久做妯娌,郡主该多为自己思量。给大爷知道了,难保又什么都怪错到郡主头上。” 这话正说中莛宜心思,想到宋淳之事前百般交代要善待那祝氏,不由得心中烦乱。 ** 蓼香汀里点了灯,祝琰歪在炕上做针线。她在海洲那几年近身服侍老夫人,女红练习得不多,嫁妆里充门面的绣品多是针线上的人绣的。前几日说要给宋洹之做寝衣,迟迟没有头绪。眼看人已走了三四日,这寝衣的半只袖子都还未成型。梦月和雪歌在外,小声低语试探着里头,自那日敲打过一回,两婢态度恭谨得多,没她吩咐,轻易不敢上前来点眼。 她刻意冷了外头片刻,才懒懒说了声“进来”。 两婢小心翼翼上前,未敢开言,打量着她神色。 祝琰笑了声,“说吧,我娘又有什么示下?” 雪歌脸上闪过一丝讪然,低声回道:“太太想念奶奶,请奶奶近日回去一趟。” 银针穿透薄绸,牵出长长一条金丝羽线,祝琰未曾抬头,只道:“便说我要陪老夫人礼佛,这些日子不得空闲。” 雪歌面带挣扎,劝道:“太太已来请奶奶两三回了,怕是真有急事要与奶奶商量……” 祝琰轻掀唇角,笑了。“你们这样回话,必不会受挂落。母亲心心念念所想,不过便是希望我这个嘉武侯府的二媳妇儿尽快站稳脚跟。我去讨好服侍老夫人,母亲又岂会怪罪呢?” 她一向轻声细语,脸色也并不如何严肃,但不知为何,偏有一种叫人难以忽视的威压,“还是说,你们打算去跟母亲说实话,告发我扯谎?” 梦月脸涨得通红,忙摆手道:“奴婢们不敢,奶奶既这样吩咐,奴婢们自然照做。” 主仆之间话已说开,她们虽是祝家的人,可往后漫长余生,是要在祝琰手底下过活。若能一直瞒着祝琰行事倒还能两头讨好,可明显祝琰并不是个容易糊弄的人。梦月隐隐觉得,中间隔了这分别的十年,祝夫人根本不了解自己的次女,甚至有些小瞧了她…… 天际裂开一道口子,瀑布般的大雨倾泻而下。 宋淳之穿着寻常百姓衣裳,头戴斗笠,同两名属下驾一辆破损的马车行至驿馆。几名官差模样的人接应上前,当先一人举着玄伞,伸臂搀住满身泥泞的宋淳之,低问:“可还顺利?” 几个官差冒雨围住马车,掀开破烂的垂闱,露出里面一个昏睡的人影。 宋淳之扯开唇角朝他笑笑,脏兮兮的手夺过他手里的雨伞,替他遮在头上,“你兄长亲自出马,你还有什么不放心?” 宋洹之上下打量他一遍,见果真没有不妥,缓缓收回视线,低声道:“圣上在小楼上候着。” 宋淳之朝他点点头,走到檐下,忽又转过身来。 脏污的手摸进怀里,取了只锦盒递给弟弟。 宋洹之瞥一眼那物,见盒上描着花枝,一瞧便是女子用的东西。 他不明所以地望着兄长,宋淳之在他肩上捶了一记,“差事办完,就要启程回京了。你莫不是想空着两手去见二弟妹?” 宋洹之面上闪过一丝不自在,抬手接了锦盒。 宋淳之还不放心,再三叮嘱他:“别露马脚,便说是你费尽心思,专程替她选的。” 大雨倾盆,打在屋檐上如擂鼓阵阵。宋洹之掀开木盒,见里头躺着一支镂金花簪,大片的金色花瓣上坠着红的绿的各色宝石,他只瞥一眼便忍不住蹙了蹙眉。 贵重是不假,可手工粗糙,品味低劣。 “真丑……” 那张几日未见的脸浮上脑海。他的妻子,容貌清雅脱俗,该配更精巧的首饰才是…… ** 清早一入上院,便见内眷们几乎都聚在里头,见祝琰来到,嘉武侯夫人笑着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好孩子,可接到洹之叫人送的信没有?” 莛宜笑道:“二弟和大爷已在回来的路上,今晚便到家了。” 算算日子,宋洹之已经走了八、九日。这些天来祝琰除却在上院晨昏定省,便是躲在自己屋子里做针线。 莛宜郡主出面喊了她两回赏花喝茶,祝琰应邀去坐了一次,大房内外人来人往,回事婆子、跑腿小厮、采买仆役,花匠账房,一个时辰要来请示三五回,祝琰见此,便托词抱恙,不再往那头去了。 她深知自己的处境。 莛宜郡主向她示好,是迫于长嫂身份,不得不做出亲切姿态。那是做给外人瞧的。 而这些进出不竭的下人,处理不完的庶务,却是摆给她看的。 她从来都是个识时务的人。 众人都等着瞧她露出羞涩喜悦的模样,为宋洹之归来的喜讯而高兴,她自然不会令人扫兴。雪腮漾起红霞,眼眸弯成了月亮,挽住婆母的手臂小声道:“当真?” 嘉武侯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晚上咱们在前头的四合堂为他们两兄弟接风洗尘,你早些回去准备准备。” 凑到她耳畔,压低了声音嘱咐:“把上回新做的衣裳穿给洹之瞧瞧。” 祝琰简直羞得抬不起头。 角落里,邹夫人握紧了女儿的手。谢芸安静地坐在她身边,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只有邹夫人自己知道,女儿的掌心到底有多么凉,心里该有多么痛。 如果没有祝琰、没有这门婚事就好了…… 洹之与芸儿青梅竹马,识得在先。她们来宋家借住那年,分明洹之还没有定亲。 如果当初,再狠一狠心,肯豁出些脸面就好了……《 》 10、重聚 “嘶,轻点……” 葶宜疾行的脚步顿在窗下,听得窗内传来宋淳之一声低吟。 宋氏两兄弟一回府便被嘉武侯传去问话,直到近亥时才将人放还。 接风洗尘的家宴因有嘉武侯在座,气氛十分严肃,老侯爷一生征战疆场,威压深重,就连一向活泼好动的几个年幼小辈也被他震慑得不敢出声。众人略饮了两盏酒便匆匆散了。 葶宜在藕香苑久候宋淳之不至,想到他不在家这些日子,自己牵肠挂肚食不下咽,他倒好,方才席上半句话也没有对她说,如今散了宴还留在外头不肯回房。 一气之下便带着人冲到书轩,不想刚登上台阶,便听到里头的声响。 刹那周身气血全部冲上头脸,葶宜一掌推开虚掩的门,神色疾厉地闯了进去。 屋内,宋淳之坦赤上身歪坐在炕上,身前蹲跪着小厮长青,正手持药瓶替他疗伤。 葶宜进来得太快,宋淳之遮掩躲避不及,未等拉拢衣襟,葶宜已抢步过来。 只见他肌理分明的腹侧横着一道两寸来长的刀伤,因医治不及时,伤口有些脓肿,创口外侧的皮肉翻卷着,瞧来触目惊心。葶宜推开长青,虚拢着那伤,红着眼圈斥道:“你受伤了?做什么瞒着我?你身边的人究竟是怎么服侍的?养着这些人都是吃闲饭的吗?” 宋淳之朝长青挥了挥手,后者乖觉地退出门去。 宋淳之伸臂搂住葶宜的肩膀,低声笑道:“不打紧,这么大惊小怪做什么。就是怕你们这样担心,我才没有告诉你们。” 葶宜被他抱在怀里,长长的睫毛颤动,晶莹泪珠霎时滑过面颊。 “从小就在军营里摸爬滚打,都已习惯了,这点小伤不算什么,你瞧,我这不是好好地?”抬手抹掉她腮边的泪痕,牵着她的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别哭,我本来就嘴笨,你一哭,我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葶宜伸手打在他胸膛上,想到他的伤势,忙又将手收回来,“你这个人,对着别人的时候总是油嘴滑舌,甜言蜜语,何曾有过嘴笨的时候?只有对着我时,才呆头呆脑,冷心冷肺,一言不发。” 宋淳之叹了声,手掌抚着她脊背,声音放得越发低柔,“我不是故意冷着你的,葶宜。” 他难得这样温存地与她讲话,夫妻七年,情深恩厚,她明知道,他心里是有她的。只是不知为何,两人在一起时总是难免争执吵闹。 靠在他肩头听他这样低唤着自己的名字,心中又是酸楚又是甜蜜,眼泪不争气地成串往下掉。 宋淳之柔声说:“我是宋家嫡长,在外仰承皇命,在内担着族中兴荣,我知道自己对你多有忽视,是我对不起你,也没能照顾好我们的孩儿……” 听到孩儿二字,怀里的人猛地震住。听宋淳之缓缓续道:“一切都是我不好,我从未怪过你,你也不要再怪罪折磨你自己,好不好?” 葶宜闭着眼睛,紧紧抓住他背上的衣料,原本还能忍住泣声,这一瞬,泪水决堤,心痛难忍,她扑在他怀里,大声哭了出来。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花园秀月亭下,宋洹之与祝琰并立无言。 蓼香汀修筑在湖畔,距花园甚远,此刻只留雪歌在祝琰身边引灯,梦月飞速奔回院子里取伞去了。 宋洹之负手倚在亭柱旁,闭目养神,一直未曾出声。 祝琰没有吵他,安静地站在他两步之外,雨点从亭檐上淅淅滴落,让她想到海州祖宅上方,那片总是阴郁潮湿的四角天空。 从宋洹之的角度望过去,能看见新妇左侧的半边脸,明秀柔白,端丽清雅,鬓角上几不可察的细小绒毛,隐隐透出几许青涩。 “二爷,奶奶,伞取来了。”梦月的声音由远及近,宋洹之收回目光,步下亭阶,从她手里接过雨伞。 他转过头去,望了望祝琰。 她立即会意,顺从地走到他身边。 梦月手里还握着一把伞,见此情形,便不再上前。偷眼对雪歌一笑,二人刻意落后了几步。 新婚夫妇并行,缓步掠过狭长的小路。 雨点滴答滴答地敲在伞面上,而伞下的夫妇静寂无言。 他瞥见她外侧肩膀沾了水痕,抿一抿唇,将伞柄换到左手上,右手摊开,将她掩在袖底的手掌攥住,拖拽到自己身边。 身后梦月迅速掩住嘴唇,激动地与雪歌打着眼色。雪歌手里的灯笼将熄未熄,忽明忽暗地照着脚底的石子路。 ** 净室里传来细微的水声,虽未刻意留心,仍是若远若近地传进耳中。宋洹之放下手里的书,仰面躺在枕上。帐顶丝线穗子坠着珍珠,滴溜溜地晃荡个不停。 水声止住,片刻后便听得脚步声近了。 橙红的灯色映着人的影子,掠过帐前,又停在窗畔。 珠翠落进妆奁,雕花梳子滑过青丝。 脚步声又起,侍婢们阖门而去。 帐外的人沉默而犹豫,久久没有掀帘进来。 帐内的人也仿佛已睡着了,打直了身体平躺在外侧,隐约映在帐上一个朦胧的影子。 祝琰俯身吹灭灯烛,轻手轻脚地爬进床里。 就在她小心翼翼地想要跨过宋洹之躺进自己的位置时,一双大手猛然按住了她的腰身。 她被迫停在那儿,整个人全身重量都压覆在他身上。 男人的手掌顺着腰侧一路滑到脊背、肩头…… 黑暗之中无法视物,她看不清他此刻是什么样的面目表情,他这般拥着她轻抚时,也是那样冷淡而平静的吗? 宋洹之觉得自己奇怪极了,在方才那段不长不短的等待过程里,她发出的每一点声息都令他烦乱至极。 仿佛只有这样,将她按定了,掌控住,才能稍稍平复心中那抹没来由的恼意。 偏她还不知死活,就在这时还要发出声音来惹他生气,“二、二爷?” 这个姿势令人发窘,她整个人这样趴在男人身上,被禁锢着,不能动,也不敢动。 低柔的声线,透着几分无助惶恐。仿佛是琴弦绷紧到极致之时,再次弹拨下来的那一道力。 咚地一声,乐止琴断。 宋洹之骤然翻身,压着她滚到床里。 “可真是……”他似乎咒骂了一句。 旋即俯身下去,狠狠噙住了她的嘴唇。《 》 11、帷幕 宋洹之少年时,便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兄长宋淳之天资过人,是行军打仗的奇才,十六岁带兵上阵,杀得敌军节节败退。二十一岁,凭一己之勇,深入敌腹生擒敌首。二十三岁,一招反间计,击溃五个部族的联合,连夺八座城池。 功绩太过耀眼,引得多少人红了眼睛。御赐婚事,十里红妆,葶宜郡主嫁进来那日,红绸从繁华热闹的广平街一路铺到城南嘉武侯府伫立的安鸾坊。爆竹声响彻京都的大街小巷。 那一日,十九岁的宋洹之站在楼上目视郡主的八抬鸾仗驶过长街。有人在他身后叹息,他回过头去,看见祖父怅然的面容。 “恩宠至极盛之时,便是侯府衰落之初始。” “洹之,我知你一身抱负,志在兴邦。可咱们宋家,只能有这一轮昭日。” “你要多支持你兄长。要兄弟齐心,一起护持好这个家,保护好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 宋洹之没有说话。 他看见长街尽头,兄长骑着枣红的宛马,飞驰至喜轿前。勇武矫健的身姿,俊朗无双的容貌,引得人群喝彩连连。 他年少时曾艳羡过那样的夺目。也曾暗自下过决心要成为与其比肩的俊才。 随着年岁渐长,看多了朝中倾轧、世家争利,他开始明白祖父话中的含义。也理解了兄长的为难。 走上那个位置,便再也不能回头。只能埋首前行,不顾一切去抢去争去斗。不死不休。 宋洹之甘心成为兄长的影子。 他寡言少语,甚少情绪外露,没人知道他喜欢什么,厌恶什么。 家里安排的婚事,他应得干脆。指派给他的差事,从未试过皱一皱眉。 兄长要他善待祝氏,他便夜夜回来,予她体面,予她关怀。哪怕她是嫫母无盐,哪怕她性情乖张,他也一定会耐着脾气予以容让。 可祝琰从上到下从内至外,并无一处需他迁就容忍。她实在是个挑不出错处的人。 ** 他们做了两次。 一次是在黑暗的帐里。 真正意义上,完整无间的结合。 一次是他起身点灯,欲唤人过来扶她去净室清洗。 她虚软无力地拉住他的寝衣,小声求他不要喊人进来。 他回过头,瞥见暗淡的烛光照于帷内。 第二次便发生在灯影摇曳的床外。 祝琰没有想到过,这晚会比新婚当夜更难捱。 去上院请安的路上,她行得缓极,怕给人瞧出破绽。 这些日子,她去上院请安一直拿捏着不迟不早的时辰,既不过早去打搅嘉武侯夫人梳妆,也不会过分太迟落于人后。 走进去时,屋子里已经坐了几个小辈。 她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撞到宋洹之。 他坐在临窗大炕对面的椅子里,左手支在雕花的扶手上撑着额角,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 经过昨晚,她几乎无法再直视宋洹之这副平淡从容的样子。 她见过别人不曾见过的,他的另一面。 他淡淡地望着她,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清冷的目光瞧不出异常,可落在他的视线里的祝琰,仿佛又重新坠入昨夜的滚烫。 她垂下眼睛避开了他的注视,扶着嬷嬷的手在炕前向嘉武侯夫人屈膝行礼。 她左膝上有伤,是他经验不足,亲自抱着她去净室清洗时,令她撞到了门框。 腰上也伤了一点,不影响行动,但应当也还在痛的吧?这份痛楚羞耻而隐秘,被宽大的衣裙遮掩,无从窥探,无人知晓。 “好了,都是自家人,不必拘礼,二媳妇儿,你坐。” 背后不曾移开的盯视,令祝琰紧绷至极,她借着与嘉武侯夫人说话的由头,坐在了她与二姑娘宋书意之间,刻意忽视了宋洹之身边那张空着的椅子。 落在身上那道目光移开了。祝琰仿佛重新活了过来。 就在这时,宋淳之和莛宜一同到了。 今日的莛宜看上去格外娇美,每与嘉武侯夫人说上两句话,便不由自主地瞟一眼宋淳之。嘉武侯夫人瞧得分明,脸上笑意更盛。 “往年端阳前后,各家少不得相互宴请走动,如今洹之成婚,正好借此时机,与各家的夫人奶奶们引荐新妇。”嘉武侯夫人道,“莛宜的意思,不若就在别鹤雅筑设宴,搭了戏台,备着游湖的画船,在园子里……” 从进来后一直在与弟弟低声交谈的宋淳之开了口,“每年都是吃酒喝茶、看戏赏花这一套,娘你们不闷的么?” 嘉武侯夫人笑斥:“后宅的日子一向便是这样过的,你一个男人家,懂些什么。” 见莛宜望过来,宋淳之不大自在地咳了一声,续道:“后山那片园子荒了好些时候。前些日子我跟洹之去走马,瞧半山的野花都开了。依我说,不若在山上打围子,往那边去摆宴。天高地阔,自由自在,不比困在这巴掌大的宅院里好?” “不妥。”嘉武侯夫人蹙眉,“宾客尽是各家的夫人奶奶,千金小姐,浩浩荡荡这么出城,谁能保证不出差错?” 宋淳之笑道:“您忘了儿子是做什么的?区区护行之事,怎会叫娘的贵客们出了岔子?” 嘉武侯夫人仍是不允,“你要职在身,宫里一日离不得,岂能为了内宅这些小事荒废功夫?我不同意。” 见母亲执意不准,宋淳之也便作罢。莛宜面上流露出几分惋惜神色,也只一瞬,便打醒精神重新与嘉武侯夫人商议设宴的细节去了。 宋淳之与宋洹之趁此告辞,一同出了院子。 宋淳之搭着弟弟的肩膀,问他:“我叫你给二弟妹送的礼,你可好生送出去了?二弟妹高兴不高兴?” 宋洹之想到那枚土里土气的花簪,不由得笑了。 “嗯。” 他胡乱哼了声,敷衍着兄长。 片刻后祝琰也离开了上院。 嬷嬷们在外间服侍书晴书意等人用膳,嘉武侯夫人将莛宜留在身边,“我已与你们舅母商议过,端阳一过,就送芸儿去别庄。一来避暑养病,二来,趁这段时间,替她寻个合适的夫郎。” 莛宜本是想替谢芸说几句好话的,可她想到宋淳之,想到昨晚他们夫妻二人好不容易解开心结重归于好,她实在不想在这时候惹他不快。没人比她更清楚,他有多在意宋洹之这个弟弟。 他盼着二房夫妇琴瑟和鸣,盼着宋洹之日子过得称心如意。这时候相帮谢芸,新妇必然介意,妯娌失和,宋淳之会为难…… 其实她对祝琰,谈不上有何敌意。她出身高贵,地位尊崇,父亲是先帝最宠爱的儿子,皇帝是她伯父,太后是她亲祖母。以祝琰的出身,若非同嫁到了宋家,她连与她攀交情的资格都没有。 若是非要指摘她的错处,不外乎是她清傲,心里对祝琰、对祝家,不大瞧得起…… 但她确是偏心着谢芸的。 嫁给宋淳之的第三年春天,她怀过一次身孕,当时她实在年轻,自己尚未知情。恰逢宋淳之受急召出征,月余未有来信。她担心得难以安寝,执意去白云观里为丈夫祈福。 就在下山的时候,意外突发。 是谢芸舍身相救,护住了她。 只是时运不济,那胎还是没能保住。谢芸也因此摔伤颅后,落下了病根。 莛宜自小备受宠爱,性情娇蛮,但她并非不识好歹之人。谢芸如此赤忱,她岂会不承情? 她从来都知道,谢芸倾慕宋洹之。就连嘉武侯夫人,也曾将谢芸作为儿媳人选认真地考量过。 若不是老太太突然插手宋洹之的婚事,硬生生斩断了这份念想,兴许今日的二奶奶,便是谢芸。 无人知晓,宋洹之定亲后,谢芸有多么痛苦。她悄悄的割过手腕,在无人的角落里系过白绫。莛宜瞧过她臂上留下的那些伤疤,一道一道鲜血淋漓皮开肉绽,该是爱得有多深,才对自己下得这样的狠手?莛宜扪心自问,若换做是她与宋淳之被迫分离,……光是想象那种情境,就已令她痛得喘不过气。 内宅诸事都瞒不过她的耳目,她知道谢芸插手过新妇房里的摆设。 不过是想多为宋洹之做点什么罢了,就当一慰念想,又算得什么大错呢? 嘉武侯夫人见她面带戚切,知她怜惜谢芸。抚住她手腕郑重续道:“莛宜,你可知,这是洹之的提议。” 莛宜怔了怔。 宋洹之? 丈夫那个、从来不爱说话的弟弟?那个面无表情,不声不响,对家中安排一向毫无意见的宋洹之? “洹之不是木头。” “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不言语,不过是不愿我们为难,不愿让我们这些他在意的人,因他的事而烦恼罢了。” 话已至此,事情再无转圜余地。 到了傍晚,消息传到瑞景园。 谢芸闻知,只是苦涩地笑了笑。 行装早就打点好了,她知道自己的结局早已注定。 ** 祝琰屏退了侍婢,放下帐帘,将自己遮在床幕里。 打开束腰,褪下外裳,拾起床畔的铜镜,侧身去瞧自己后-腰处的伤。 是一枚齿痕。 咬的并不很深,破了点皮儿,她肌肤娇嫩,轻易便留下了印子。 昨夜就在她坐着的这处,他将她抱在膝上,就着烛火昏黄的暖光…… 羞耻无所遁形,她拥着穿了一半的衣裙不肯依从,他俯身而下,咬在这个地方。《 》 12、拒绝 指尖抚触过去,伤口隐约的泛着疼。瞧样子不会落下疤痕,祝琰稍稍放了心。 膝上的瘀伤并不严重,早年她随祖母礼佛的时候,在青砖石上一跪就是大半日,落下过各种程度的淤青。 痛楚于她并不难忍。 倒是另一重体验,死死生生,支应不能。 宋洹之的另一面,是令人难以招架的狂放。 宋洹之入夜才从衙门回来,一如平素,他先去了思幽堂。 就算没有公务要处理,他也总会在此瞧一会儿书,饮一盏茶,享受这一时半刻,独处的寂静。 小厮玉成守候在门前,一见他来,便有些惊慌,上前行了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宋洹之淡淡睨他一眼,登阶上前,推开室门。 窗下,少女青裙碧裳,盈盈而立,一树花枝横悬在窗边,构成一幅绝美的琼花佳人图卷。 玉成吞吞吐吐道:“小人提醒过表姑娘了,说二爷不喜欢旁人随意进出……” “洹之哥哥,”谢芸颦眉上前,软声说道,“不怪玉成,是我执意要入思幽堂,洹之哥哥要罚,便重重的的罚我好了。” 宋洹之没吭声,长身走入堂中。 “你星夜前来,有事?”他脚步未停,径行至屏后,就着铜盆净手。 半透的纱屏隔绝了视线,少女扶住桌缘,强忍心中酸楚,柔声道:“天气渐愈燥热,往年,我常带人去后山,亲手采摘梅子,酿成果酒,以冰屑佐之,呈为祛暑降燥的饮食。” 里室的悄然静寂,宋洹之不语,她便只得独自说下去:“后来我身子差了,娘和姑母拘着我在家,再不许我操劳。” “过两日就是端阳节,听说今年哥哥们要在宫里当差,而我也将要去往别庄养病。我怕再没机会,为家里做些什么……” “今日觉得精神好些,吩咐人去街上买了梅子,酿不成酒,便做成了冰酸梅露。” “哥哥们公务繁忙,三餐不定,芸儿无用,没什么能为你们做的,只有这么一盏梅露,望哥哥们尝一尝,祛祛暑热……” 为了名正言顺的来见宋洹之,她特地给每个人的院子都亲送了一盏甜品。今日一番劳碌,几乎耗空了她全部的气力。 她强撑着柔弱的身子,嫣笑道:“洹之哥哥来得巧,我刚到,这梅子露里的冰屑还未融化呢。” 一滴泪掉在手背上,她忙抬袖擦去,饶是肩膀都伤心得颤动不停,仍要端持着柔美的笑容。“洹之哥哥,你还不过来……” 宋洹之立在屏后,面容隐在屏座的阴影里,瞧不出喜怒表情。“你身子不好,不必如此操劳。” 谢芸扶着桌角,朝他的方向走了几步,半透的屏风上映着他淡淡的影子。她只望着那朦胧的剪影,就忍不住又湿了眼睛。 他究竟是不愿见她,还是……不敢见? “洹之哥哥,兴许这一回,是芸儿最后一次来思幽堂了,你……就准备一直站在屏后这样与芸儿说话吗?” 得不到回应,她语调变得急切起来,“冰屑就要融了,洹之哥哥,冰屑……” 深沉的痛楚撕扯着心扉,她按着酸胀的心口弯下腰去,“冰屑就要融了……”泪水泉涌一般,再也耐持不住,她悲伤地抽泣起来。 她分明蕴了满腔的话语,想与他慢慢回忆共同走来的数年岁月。她放下女儿家的身段,拼着清誉不要,冒险来这一场,他准备就这样冷淡的对待她吗? 宋洹之取了锦帕,缓缓擦干手掌。 “在庄上安心养病吧。”他终于开口。 男人步出立屏,高大的身形在她面前投下一片阴影。谢芸含泪凝望着他的脸,努力在那毫无表情的面容里找寻一丝回心转意的可能。 他站在距她十步之遥的地方,缓声道: “两年前元夕灯会,你在广平街上,从拐子手里拼命抢回书晴;四年前你为了救护大嫂跌下山阶,摔伤了后脑。桩桩件件的恩情,宋家都记得。” 谢芸猛地摇头,眼泪飞溅在衣襟上,便是哭成这般,也仍是梨花带雨似的娇柔美好,“芸儿从未想过要挟恩图报,芸儿不需要洹之哥哥记得什么恩情,芸儿只是想……” 他抬手,生硬地打断她的话,“府里替你寻了京城最好的医馆,看病用药,你不必劳心。” “你的嫁妆,你的终身,宋家一应会照应到。” 谢芸闭上眼睛,任泪水肆意流淌。他一向寡言,如今难得说上这么一大段话,字字句句都是生分之语。 “不是,不是的,芸儿想要的不是这些,芸儿从未奢望过什么嫁妆名药,芸儿待宋家每一个人都是真心实意,书晴书意,大哥大嫂,芸儿早就将他们看成自己的亲人……” 宋洹之点点头,道:“你是宋家的表姑娘,你和我们,本来就是亲人。” 他笑了下,嘴角挂着一抹轻嘲。 “只能是亲人,你明白吗?” 谢芸眼底盈着热泪,始终贪婪地凝视着他的面容,这一瞬,所有光芒都从她眸中敛去了。她张了张嘴,反复咂摸着他这句话的含义。 怎可能呢?只是亲人? 他分明对她好过的。 替她取过挂在树上的风筝,为她摘过高处的野果,帮她修补过父亲留下的古画。 吃过她亲手做的点心,穿过她裁绣的衣裳。 他怎么能这样轻描淡写,说他与她只是亲人。 那过去四年来她这一腔深情算什么? 他定亲过后,她独自捱忍过的那些痛楚又算什么? 男人没有看她,话说完,便提步离开。 谢芸想拦住他,双腿虚软的厉害,几乎站都站不住。 她抬起手,在他擦身而过的瞬间想要攀住他的袖子。 他终于望过来了。极淡极淡的望她一眼,一个字都未说。 那冰凉淡漠的眼神是一种警告。 警告她不要再逾越半寸。 他的忍耐已经到了极点。 谢芸的手,只挨擦了他的袖角,而后便空落落的顿在半空。 男人掠过她,朝外去了。 玉成在阶下迎着他,不甚放心地朝内张望,“二爷,您这会子,回蓼香汀去?” 宋洹之不言语,跨下石阶,走得远了。 屋内传来压抑的哭声。 玉成扶门望去,看见那个神仙似的表姑娘扶着椅背滑坐在地,抱住头撕心裂肺地哭泣着。 她颤抖的双肩是那样单薄伶仃,叫人瞧着实在不忍。 ** 蓼香汀里,祝琰正坐在炕边做针线。 听见外头传来请安的声音,她没来由地心内一颤,缓缓站起身来。 雪歌上前打了帘子,宋洹之身着玄青官袍,踏步入内。 灯台上烛火明亮,炕上搭着尚未做完的绣活。他坐在炕边随意瞥了眼,上面细密的针脚勾出银色蟠螭的形状。 侍婢们慌忙去沏茶备水,只留祝琰一个,抿唇站在他侧旁。 宋洹之指了指身侧,“你坐。” 光线柔和了她的轮廓,刚洗过的发还微带着潮气,用丝带松松挽着。 靠近的一瞬,祝琰嗅到他身上的熏香。 极淡的味道,若非近在咫尺几乎察觉不出。 今日谢芸送梅子露过来的时候,身上用的就是这一味香吧? ——宋洹之见过她。 不只见过,还曾有过接触。 祝琰想到此,不由垂下眼帘,笑了。 ** 他在东边书阁里耽了许久。祝琰没有吵他,独自躲到帐子里去做针线。侍婢轻手轻脚地服侍着茶水。 屋内很静,只有灯烛不时爆开的烛花轻响。 头顶光线被遮住,祝琰手上的针线停下来。 身后的刚刚沐浴过的男人,衣襟上沾着水痕,卧在她身侧的枕上。 昏暗的光线中,他坚毅的面容显得比平素柔和些许。 “寝衣,什么时候做好?” 他眯着狭长的眼睛,低声问。 祝琰抿唇笑了下,手里摆弄着快要收尾的绣活。 “二爷急了么?” 宋洹之睨她一眼,没说话。 指尖探过去,落在她腰侧。 “还疼么?” 挑开一根一根的系带,掌心轻熨着伤处。 “我叫人弄了些祛疤痕的药。”他一面说着,一面将人缓缓地拢到怀中。 祝琰闭上眼睛,伏在枕上,忍着羞涩,尽量舒展紧绷的身子。 他的指尖落在那片伤处,轻点着,勾画着。取了瓷盏,将冰凉的药膏,均匀地薄涂在上。 “二爷……”她压抑着呼吸,埋头在枕上,想说什么,又断续着难言。 宋洹之覆上来,伸掌将她左手摊平按在枕上,五指从她的五指中穿过,扣紧。 “你我夫妻,不必生分。” 他低声说。 “唤我洹之。” 面容平静,声音沉缓,深邃的眼眸,晦暗不明。 女人,和妹妹终究是不同的。 男人会对女人生出沾染之欲。 对妹妹却绝不会有这样的念头。《 》 13、野游 冰凉的药沁入肌肤,摩挲在伤处的指尖收远,火烫的感触稍离,祝琰睁开眸子,眼角一片湿润。 宋洹之回坐到床侧,垂眼把玩手里的瓷瓶,“兄长多次说及,后山那片园子嫂子早想去玩玩。” 他侧过头,目光平静地瞧她背身整理着裙带,温沉的嗓音听不出半点异样,“你若觉着闷,可一并去……” 祝琰转过头来,蒙了水汽的眸子瞭他一眼。 他别过脸,避开了对视,喉结滚动着,续道:“……去住两日。” 祝琰自打嫁进来,除却回门那日,还不曾出过府。晨早在嘉武侯夫人那听宋淳之说起后山时她还未曾留意,此番宋洹之问她的意思,不由踌躇起来。 与他,还有大房夫妇一同出行?想到葶宜,心中难免还存着芥蒂。内宅这些看不见的硝烟,他又如何会懂?祝琰轻声道:“二爷呢?” “二爷若去,我……自然随行。只是母亲那边,会不会不允?” 她说得婉转,但宋洹之听懂了,她的意思是,想同他在一起。 “我去说。”他说,薄削的嘴角漾着不易察觉的一抹柔色,“母亲会给几分薄面也说不定。” 难得听他说句这般玩话,惹得祝琰也跟着笑起来。 那莫名的一缕馨香,摆在案头未动的那盏梅露,这一瞬都变得无足轻重。 他问起寝衣的那刻,其实就已给出了答案。 四月末的一个晴天,祝琰随宋洹之出了门。 山上提前打了围子,草原上扎着帐,一丛丛的火堆有专人看守。 淡青的帷帐飘起,露出内里攒动的人影。葶宜穿一身束腰窄袖裙子坐在软榻上,榻尾围拢着书意、谢蘅等人,榻前支着矮几,不时有侍婢上前更换果点、酒水和茶。 十三岁的宋家四爷宋瀚之和族中几个同辈少年在不远处玩蹴鞠,不时推搡着踏过篝火边,惹得服侍的婆子们胆战心惊,不住提醒“小心”、“看顾着四爷”…… 葶宜手里拈了只水油油的葡萄,半启朱唇咬下小半,垂着秀脸百无聊赖地听几个小姑们争论着这局棋究竟是谁占了先。 侧旁不知谁先嚷了声:“看,是大哥和二哥!” 葶宜掀开秀眉,眼睛里瞬时光彩流溢。 极远处两个骑马的影子渐渐近了,马蹄声有如战时擂鼓,急促如飞。蹴鞠的男孩们不由纷纷住了动作,抬手遮着耀眼的光线,张望那边兄弟二人跑马的英姿。 宋淳之一身银蓝武服飞骑在当先,葶宜不由坐直了身子观望,身侧书意跳起来扬声大喊:“大哥好厉害!” 谢蘅也跟着蹿到帷帐外,踮起脚尖望着那头,“大表哥自然厉害,他可是咱们大燕最厉害的武将!哎呀,二表哥追上来了!” 祝琰带着雪歌梦月刚走到女眷聚首的帷帐侧,就听见这么一句,顺着话音朝草原那头望去,见宋洹之着玄色骑装,墨发束着玉冠,俯身紧握缰绳,纵马狂奔,迅捷如电,正从后方紧追着兄长。 兄弟二人并辔那瞬,书意忍不住惊叫起来,“二哥哥快呀,马上、马上就追及了!” 葶宜攥紧了袖角,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那边,宋淳之陡然回身,左袖中放出两枚短箭,宋洹之神色一凛,提鞭横挡,宋淳之左手撑住马背,腾身而起,右手拢住弟弟肩膀,二人双双自马背上滚落下去。 “怎么回事?他们怎么打起来了?”谢蘅急的跺脚,“咱们要不要过去看看!” 葶宜笑了笑,扬手搂住两个小姑,“别急,你哥哥们练拳脚呢,不是真的打架。” 宋书意笑道:“是呀,大哥那么疼我们,怎么会打二哥,你放心好了。” 葶宜望着葱翠的草原山野,目中流露出一抹艳羡,“他们平时忙于公务,要应付的麻烦事多得不得了,难得有这么一时片刻,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无需顾忌……” 她自己深在内宅,又何尝不是备受桎梏?难得宋淳之还记着许给她的承诺,带她来此闲散。 抬眼,见祝琰走近了,她扬扬眉,笑道:“二弟妹来了?快过来坐。” 不远处,宋瀚之等人已朝着宋淳之的方向追去瞧热闹了。 书意挽着谢蘅在采花枝,风徐徐吹进帐中,内里只余葶宜和祝琰两个。 “书晴轻易不爱出门,这回便没带着她。至于芸姐儿……”葶宜挑眼凝视祝琰,“她身子一向不好,过几日又要到别庄避暑养病去,我便留她在府里收拾东西。” 祝琰神色淡淡的,温笑道:“这样啊。” 葶宜主动提起谢芸,是希望将过去那些事翻了篇吧?既要送谢芸走,那就代表宋家,在意她这个新妇的想法和脸面。 “瞧不出来,洹之成了婚,倒是个懂得疼媳妇儿的。”葶宜轻笑,拾起纨扇来遮着嘴角,“往后一个宅子里住着,缺什么短什么,只管与我说,都是自家人,不必太拘束客气。” 葶宜心高气傲,能说出这几句客套话来,已是极为难得,祝琰并不想与宋家任何人为敌,更不愿因一个就快嫁出去的表姑娘而与长嫂生了嫌隙。葶宜主动求和,她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多谢嫂子,我年轻不懂事,有什么不足之处,还请嫂子多指点。” 话音刚落,就听一阵哄笑声。 抬眼望去,见众少年们拥簇者宋淳之兄弟二人,正朝这边走来。 兄弟两人看起来皆有些狼狈,头发散乱,身上勾着杂草,宋洹之额角青了一块,宋淳之衣摆撕破了个口子。 葶宜蹙眉站起身,“多大个人了,还莽莽撞撞,瞧瞧弄成什么样子!” 宋淳之憨憨一笑,朝她摆摆手示意不必担心,大步跨进帐中,大马金刀地在蒲团上坐了,拾起案上酒盏,仰头灌尽,“今儿高兴,二弟骑射拳脚皆有进益!” 葶宜跪坐在案对侧,掏出手帕替他擦拭脸上的草屑和泥污,“又不是小孩子了,难得出来玩,还要考校弟弟的功夫?人家洹之已成婚了,人家的媳妇儿瞧着不心疼?以为都像你,镇日的校场上头舞刀弄枪,自己身上还伤着……” 话音未落,就被宋淳之攥住手腕,抬眸,见丈夫向自己打眼色,这才意识到失言。他受伤的事瞒着家里,连宋洹之都不知情。 葶宜不由越发心疼,怪责宋淳之总是逞强,明明伤在他自己身上,怕人家为他担心,瞒着不跟任何人讲。不管多大的难处,他总是自己扛。 宋洹之身边围着几个少年,正哄他将手里的弓箭拿给他们细看。侧过头见新妇两手交握站在一边,目露关切,望着自己受伤的额角。 就听宋淳之在旁嘱咐道:“二弟妹你叫人拿些去淤膏,替洹之擦一下伤处。” 祝琰低低应了一声。 少年们从宋洹之手里拿了弓箭,哄拥着奔出去试练。 宋淳之握着葶宜的手腕没松开,回眸乜一眼弟弟,“你还不去上药?” 宋洹之没吭声,负手踱开步子朝外走。 祝琰迟疑了片刻,硬着头皮跟上前。 帐子里只剩大房夫妇二人,葶宜抬起右手在宋淳之胸口捶了一记,“人家夫妻之间,用得着你多嘴吩咐?怎没见你这样关心过自己房里的事?” 宋淳之提着她手,将她拽到身边,“怎么没有?不是你说想来散散心,为了哄娘答应,我可是软磨硬泡了好几天,还在皇上跟前撒谎告假,脸皮都揭下来不要了……” 篝火上支着烤架,青烟滚滚飘在半空,足下的草丛里散落着星星点点的野花。雪歌和梦月随嬷嬷们打点酒菜去了,祝琰跟在宋洹之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许久没有言语。 帐子已经搭好,不远处坐着两个看炉火的小丫头正在斗草,远处传来少年们的笑声。宋洹之率先揭开帐帘走进去,祝琰在外停顿一息,踯躅着迈入。 一抬眼,见面前的宋洹之背对她除去上衫,肌理分明的背坦呈眼底。 祝琰心下没来由地颤了颤,别过眼不知该瞧哪儿才是。 他走到镜台的箱笼前,翻找伤药。 祝琰默了片刻,走到他身边,抬手按在他臂上,“我来吧。” 宋洹之坐在床沿上,闭目忍耐着女人的手在肋骨下按揉。 擦了药酒,需得揉散伤淤,她力气小,软软的掌心蹭着结实的肌肉,男人咬牙耐着那抹不自在。 他身上伤了好几处,一大块一大块的淤青。 祝琰瞧着心惊,低声道:“大哥看起来很温和,怎会下这么重的手?” 宋洹之笑了声,“比试功夫就是这样,不过擦蹭了几下。” 睁开眼,见女人绷着一张小脸,紧张兮兮地盯着伤处,不由声线放得柔和,“不疼,放心。” 祝琰脸上一热,湿漉漉的眸子一闪,避开了对视。 宋洹之咳了声,敛衣站起身来,“离晚炊还早,山上有处林子,花开得不错,要不要……” 她没说话,垂眸挽着他的手掌,点了点头。《 》 14、夫妻 小辈们在帐外玩耍,青天白日长久躲在帐子里不出去,还不知被传成什么样子。大哥大嫂那边,兴许又不便,因此宋洹之提议去山上走走。 山坡上草地湿软,她穿着绣鞋不便,他将她抱坐到一匹枣红小马背上,自己牵着辔头走在马前。 男人换了身玄色金线云纹袍子,重新梳拢了墨发,一如往昔般端严沉默。 傍晚将近,高悬的日头疲惫地躲在树后,一缕缕金色的柔光透过树隙洒下来,笼在他背影上,仿佛镀了一重金边。 长久的沉默更令人煎熬,祝琰抿抿唇,找了个话题与他说。 “听书意她们讲,二爷的骑射功夫,是大哥亲自指点的?” 兄弟二人年龄相差五载,宋淳之在校场开始练习骑射时,三四岁的宋洹之便时常在旁跟着。宋淳之对这个弟弟有无尽的耐心,从不嫌他年幼累赘,但凡他有所问,无不悉心讲解。 “嗯。”他回过头来,从马背上的褡裢里拿出水囊,递给祝琰。 他回答的太简短,甚至稍显敷衍。话题就此止住,根本无法继续。 祝琰饮了水,也跟着沉默下来。 只听马蹄的声音,和他的靴子踏在草丛的沙沙细响。偶有几声鸟啼,鸦影在树杈间掠去。 到了山顶,宋洹之回身将她扶下来。将马拴在树下,率先朝林中走去。 祝琰提着裙摆,无言跟在后面。气氛有些冷凝,宋洹之实在不是个好的游伴。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新妇没有跟上,停在一棵树下回眸,瞧她一步一步跟得艰难。 他指着树下一块石头问:“歇一会儿?” 祝琰瞭他一眼,抿唇没有说话。 宋洹之不知哪里恼了她,用袖子拂去石上落着的枝叶,扶她坐在上面。家里姐妹虽不少,多数都怕他,轻易不到他面前聒噪。两个表妹性子倒主动,但他不常在内院,见面次数也有限。 他为人清冷,不大懂得如何与女孩子相处。 成婚后他与新妇一起,多数是在寝房,帐帘落下来,昏昏暗暗的光线,挨得极近的女身…… 祝琰没回应,垂眼看着地上一朵野花,开得正绚烂。 就在这时,他才看到她裙摆遮住的足尖,绣鞋勾破了一块,渗出淡淡的血色。 他蹲跪下来,翻手将她细足捏住,扯掉绣鞋,就去解袜。 祝琰小声惊呼,两手推他的肩膀,“二爷……” 方才跟在后面,被地面拱起的树根刺伤了足尖,宋洹之皱眉斥道:“弄伤了为何不吭声?” 祝琰低声道:“不要紧的……” 宋洹之捏住她的下巴,迫她仰起脸,“我说过,有什么委屈与我直言。” 声线冷而沉,有令人惊惧的威压。 祝琰并不想与他争吵,她从来不是无理取闹的人,这一刻被他这样斥问,不知缘何,心中没来由地酸涩。 她知道他同她一样,也在尽力扮演好自己的新角色,努力适应身边多了个人的不便,尽力迁就着她。甚至她也能感受到,他那份带了无奈的敷衍。他们不过是被长辈们做主推到一处,勉强成为了夫妻,什么深情厚恩,什么两情相悦,一概皆无。能做到相敬如宾,就已经很好。 她低声道:“我不想二爷觉得烦。” 宋洹之蹙眉,“我何时说过……烦?” 他方才太凶,似乎将新妇吓着了,她被迫仰着头,眼底沁着蒙蒙的一重水意。 他松了手,祝琰雪白的下巴上,留下一片淡淡的指痕。她抚平裙摆,遮住双脚,“二爷不用担心,我无碍的,二爷去散散心,我在此坐一会儿……” 宋洹之挥袖便走,恼她不识好歹。 他已经低声下气再三关心她的情绪,她还要端着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装她的深明大义。 从前不思风月,便是觉得相处起来麻烦。或是如谢芸一般动辄哭哭啼啼,或是像嫂子葶宜一样娇蛮无理。她倒平静温和,从不多事矫情,可这份懂事和平淡,为何也这样叫人生气? 祝琰坐下来,提裙穿回了鞋袜,恼自己笨拙,怎么会受了伤呢?又怎么会白费了那些功夫,好不容易与他关系亲近些,就为着这么一点小事,将他推得远了。 她抱臂俯下身,望着方才那朵野花。做一朵花会轻松些吗?做祝家的二姑娘,做宋家的二奶奶,好难,也好累…… 少顷,一双靴子落入视线,祝琰怔了怔。 她抬起头,落日的余晖是火红色的,透过树隙射入眼睛。 光线太夺目,几乎无法视物,眸中不知为何会漫起氤氲的水汽。 男人蹲下来,试探地,抚了抚她的头发。 “我……” 他说不出话,宋洹之这一生,从来不曾哄过任何女孩子。 祝琰没说话,抬起手,握住他的手掌。 她知道她和他都已经尽力了。 她初为人家的妻子,他何尝不是头一回做夫君? 他与她之间陌生,没话讲,并不是他的错。 回到聚宴的帐子里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喷香的炙羊肉切成薄片呈在案前,少年们吃饱了,聚在一块儿投壶射覆。晚饭后宋淳之夫妇不知何处去了,宋瀚之更衣回来,神秘兮兮地跟宋洹之告密:“刚瞧大哥在树底下教大嫂骑马呢……” 宋洹之放下手里的酒盏,面无表情,“夜了,你们回帐歇息。” 宋瀚之失望得五官皱成了一团,“别啊,二哥,我们还说好待会儿去抓野山鸮去呢,这东西夜里才有。” 宋洹之不语,抬手示意守卫近前,正玩得高兴的少年们唉声叹气地小声抱怨,他毫不理会,向守卫令道:“送回各自帐里,守着,不许乱跑。” 少年们一阵哀嚎,见他神色肃然,又不敢多言,一个个垂头丧气地被送回了帐子。 宋书意和谢蘅早就回去了。 他朝祝琰瞥一眼,“我去四周巡看,你早点歇息。” 宋淳之不在,他得保证小辈们的安全,祝琰点点头,目送他带着侍卫离开。 火光点点散落在漆黑的旷野上,夜晚山间的风大,吹得鬓发快要散开,雪歌将一直抱着的斗篷披在她肩头。空气中飘着花香和草木的苦冽味道。身为世家妇,这样自由散漫的日子不常有。 侍卫们不敢过于靠近,远远跟随在后面。一声两声,是谁在弹拨琴弦。 灯笼在风中摇曳着,帐中的烛火渐次熄灭。 宋淳之与葶宜挽着手,缓步行在河边。他们同乘一骑,不由得离山那边远了,四野辽阔,静寂无人。 葶宜站定了,擒住宋淳之的衣襟,将他扯到身前。 男人含笑揽住她,唤她的名字,她踮起脚尖,勾住他的颈,将娇艳的唇奉上去。 他高大魁梧,将她纤细的身子整个覆住。 “淳之,淳之……” 拥吻着,眼角不由得湿了。他知道,她究竟爱他有多深吗? 他知道,她为了他忍下了多少不能忍的委屈吗? 一道极亮的闪电划破黑夜。宋淳之凛然顿住,松开了怀中紧拥的人。 他深浓的眉毛拧紧了,艰难地道:“葶宜,我得进宫去,现在就走。” 军中的火器讯号,旁人不知,只有他看得懂。 几个暗中跟随的属下已经围拢上来,葶宜泪眼霖霖,抓着他的衣摆。 “我不许你去!” 他无奈一叹,“对不住,我下回再陪你……” 葶宜甩开他,背转过身,恼道:“下回下回,究竟要等多少个下回?宋淳之,朝廷没了你一个就不行了吗?你到底有多重要?你早就不带兵了,说好了安守京内,你还是忙个没完没了!” 宋淳之朝属下打个手势,示意不要上前。他转过身,轻抚葶宜的肩,“是我不好,我知道自己亏欠你许多,葶宜,你等我,我去去就回,你别生气。回头,你怎么罚我都认,但现在,我必须得走。” 见她仍是背身不理自己,双肩微颤,如何不知她哭了。可眼下实在没有时间哄她,宋淳之叹了声,转身大步离开。 不远处,宋洹之迎上来,“兄长……” 宋淳之拍拍他的臂膀,笑道:“多半是城防上出了岔子,这边交给你了。” 宋洹之点点头,目送他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几个婆子小跑上前,恭请葶宜回去休息。 宋洹之不便靠近,命侍卫远远护持。 大概一个时辰后,宋淳之身边的人回来报信,说一切平安。宋洹之这才安心,等他回到帐中,已过了子时。 祝琰原坐在床边等他,这会儿支撑不住,歪在床头上睡着了。 宋洹之屏退侍婢,轻手轻脚地将她抱起,横放枕上。祝琰睁开眼,含糊地唤了声“二爷”。 小炉上温了醒酒汤,他晚上和宋淳之对酌,喝了不少酒。 她撑手欲起,被他俯身按住。 “不气我了吗?” 他说。 祝琰咬着唇,瞧他撩开她裙角,脱掉粉色的绣鞋。她眼底映着摇曳的烛光,摇了摇头,小声说:“没有生二爷的气……” 他手掌捏着她的足踝,瞧伤处已经包扎好。 他低声说,贴近过来,呼吸近在唇边,“兄长时常担忧,怕我委屈你。” 柔软单薄的身子在臂弯之间,灯下的新妇,娇媚堪怜。 “祝琰,我亦同样——” 按在床褥上的手,缓缓落在纤瘦的背上。 “不愿你觉着烦。” 祝琰凝视着他沉肃的、幽黯的眼睛。“我、我怎会?” 声音轻轻柔柔,像刮在心口的羽毛,她说,“我知道的了,以后就算二爷不说话,也定不是不想理会我。” 宋洹之点点头,掀起锦被,将她裹在里头。 他垂眼瞧着她,挣扎着道:“祝琰。” 她睁开晶亮的眸子,认真地望着他。 她见他坐的笔直,两手紧攥,饶是脸上看不出什么,也明显是有些为难的样子。 她伸出手,柔软温热的掌心,轻拢着他青筋虬结的手背。 “我与二爷是夫妻。”她说,“我会陪在二爷身边。” 眼角湿润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流泪,这一刻对他说的话,何尝又不是在开解自己? “二爷与我同心,我们一起,好好的走下去。” 缔结婚约,此身已许,就要白头。 老夫人说得对,一辈子很长,是好是坏,得看自己怎么过。 ** 城内,火光冲天,照亮了半座皇城。 宋淳之甲胄在身,腰佩长刀,立在广场前喝问:“巡防营、水龙营、知事司,宫内司的人到底在干什么?” 兵甲们个个垂头丧气,沉默不言。 身后传来一声冷笑,“干什么!当然是想烧死皇孙,最好连朕也一并烧死了,好给他们几个贤王腾位置!”《 》 15、风波 广场上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宋淳之上前一步,拜道:“皇上,火势还未扑灭,请以龙体为重,万勿涉险。” 他摊开手,做个“请”的手势,“微臣护送您回龙华殿。” 皇帝抬手,拒了他的提议,负手立在阶下,仰望不远处熊熊燃烧的大火。 五层重塔,巍巍立在浓烟烈焰之中,不时有房梁横木塌落,发出巨大的声响。 水龙车一辆一辆停在四围,无数的兵役抬水穿梭,疾速有序地扑救。可是仍不够,昔日琼楼只余荒凉的骨架,一块一块碎裂成灰齑。 “淳之你认为,”皇帝道,“皇孙回京的消息,是什么人传出去的?” 宋淳之抬眼,俊颜被火光照映得忽明忽暗,“微臣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话音未落,便闻一阵铁甲之声。 数名武将簇拥着一名年轻男子近前。 “孩儿来迟,请父皇恕罪!” 皇帝肃容不语,只瞥他一眼便移开视线。宋淳之等臣子上前行礼:“微臣参见永王殿下。” 永王二十七八岁年纪,生得朗俊不凡,含笑拍了拍宋淳之的肩膀,“听说今儿难得宋世子休沐,得闲与兄弟内眷出城野游,不想就出了这事,劳动宋世子星夜奔忙回宫——” “看来这皇城里头,一日少了宋世子都不成啊。” 宋淳之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正色道:“微臣失职,蒙皇上不罪,待火势平息,自当彻查缘由,给皇上一个交代。” ** 青色帐内,葶宜肃容坐在榻上,天边厚重的层云灰沉沉的,面前案上摆着未动的茶水点心,不远处少年们还在无忧无虑的玩闹着。 嬷嬷上前,回道:“郡主,车马备好了,咱们这就启程么?” 葶宜冷笑:“家里还有一大摊子事等着我,难道我有那个福气在此偷闲?” 嬷嬷迟疑道:“可是大爷他……” 提起宋淳之,葶宜就越发生气,扬手掷了个杯子,怒道:“你觉得他还会回来?他一向言而无信,还当我是从前那个傻子,一次次被他哄骗!” 不远处两个人影并肩而来,嬷嬷小声提醒:“郡主轻声,二爷跟二奶奶过来了。” 葶宜抬眼,见宋洹之着青袍玉带,阔袖凌风,身畔祝琰穿的是件茜红夏裳,白地绣蝶恋花裙子,侧绾垂髻,耳畔点缀着南珠坠子。她年岁尚轻,身量略显青涩。已为人妇,眉眼又带了几分娇娆。 葶宜别过头去,手扣在案上攥紧。勉强挤出个笑容站起身来,“家中有事催我回去,我便先走一步。别扰了你们的兴致,尽可留下再玩两日。那些小子们有护卫守着,出不了什么大乱子。我将几位妹妹一并带回,免你们小夫妻为她们忧心。” 宋洹之瞥一眼祝琰,她点点头,上前挽住葶宜,“大哥星夜受召回城,我们也担忧得紧,我同二爷随嫂子一道回去,也可沿途照应。” ** 马车缓缓驶向城中,到宣武门前,见比平素加重了防守。宋洹之身边的玉成递上官牌,守城将领亲自凑到车前回话,“宋二爷,昨夜望星楼大火,烧了半宿才歇。九门上都加强了守卫,检查过往的人车。” 宋洹之点点头,抿唇没有说话。 车子安稳停至嘉武侯府大门前,侍婢婆子们一路拥着葶宜等人入内。宋洹之停步阶下,转身吩咐玉成,“着人去打听,兄长此刻何在。” 回转头,见影壁前祝琰一脸忧色,正望着自己。 他默了片刻,朝她走去,“我去趟衙门,兴许回来得迟些,你早点歇着,不必等我。” 天际压下一大片重云,遮蔽了日头,隐隐有雷声从天边传来,眼看一场大雨将落。 与此同时的祝家内院,祝瑶正在试穿新衣。 炕上平铺着十来套华贵衣裙,妆奁半敞,里内一套套新打的头面熠熠生光。 祝夫人跨步进来,远远望见幼女窈窕的背影,及至近前,镜子里映出一张清纯秀丽的芙蓉面。 “娘!”祝瑶回转身,挽住祝夫人的手,“我听说嘉武侯府的帖子送来了,是真的吗?” 祝夫人扬扬手里的洒金笺,一脸宠溺地笑道:“知道你心急,特拿来给你瞧。你姐姐婆家很客气,咱们家的女眷都在受邀之列。” 祝瑶扶着祝夫人坐到炕前,瞧一眼贴上的名字,不由有些犹豫,“娘,采薇也去?” 祝夫人将她雪白柔嫩的手扣在掌心,轻轻摩挲,“娘知道你担心什么,你二人年岁相当,她也正是该议亲的时候,宋家一并相邀,总不能瞒着她不叫她知情。” 祝瑶俯身枕在祝夫人腿上,声音低了下去,“二姐姐自幼离家,在海州祖宅长大,论情分,怕是与采薇,比我和大姐还亲密几分。” 祝夫人知她说得是实情,不由低叹一声,“说起来,是我对她不住。当年送她离开,我何尝不是痛彻心扉?” 祝瑶握住她手,软声说道:“二姐姐会明白的,为人子女,孝敬爹娘天经地义,要怪只能怪天意……”担心又惹祝夫人落泪,忙收住话头,笑着撒娇道,“娘还没瞧我的新裙子,怎么样,好看吗?” “我们瑶儿自是最好看的姑娘。”祝夫人拉着她的手,命她起身展示新衣,瞧着幼女天真烂漫的模样,心中痛楚稍息。 对次女亏欠的十年,终究是补不回了,可转念想到自己竭尽心力为她求得这样一桩姻缘,风风光光送她去做侯门奶奶,又有何处对她不起? 这些日子她叫人带给祝琰的口信,被以各种理由回绝,马上就是端阳节宴的正日子了,她倒要亲口问问,祝琰心里究竟还没有这个娘家。 傍晚,这场酝酿了整个白日的大雨终于落了下来。 雨水冲刷着瓦脊,瀑布般垂下屋檐,报信的小丫头一路举着伞,仍是淋得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地奔到阶上,急促道:“外院传信过来,说侯爷和世子都在宫里议事,皇上赐住武英殿,今晚不回来了。” 葶宜握着茶盏,闻言垂下眼睛。 “洹之呢?洹之那边没消息么?”嘉武侯夫人追问。 小丫头摇摇头:“奴婢不知,二爷身边的玉轩说,二爷午后去了兵部衙门,打个转出来,就不知又去了何处。” 嘉武侯夫人点点头,吩咐身边的婆子,“给她倒碗热姜茶,在抱厦歇歇脚再去,别着了寒。” 婆子应声退出去,两息后又折返回来,“夫人,二奶奶来了。” 嘉武侯夫人催促道,“快撑伞迎着,叫她进来。” 祝琰裙角湿透了,在次间换了衣裳鞋袜才走入堂中请安,葶宜喊声“二弟妹”,坐在一角垂眼饮着茶。嘉武侯夫人命她坐到身边,“傻孩子,天气不好,晨昏定省就免了,咱们自家人,不拘这些俗礼,着人来知会一声,也就罢了。” 祝琰接过侍婢递的茶,饮了一口,“娘,昨晚城里出了什么事?我刚瞧见外院的丫头进来……” 她手底下的人当前得力的不多,想打听内宅外的消息,还远远不够。 “没什么大事,”嘉武侯夫人笑着拍了拍她的手,“昨晚上城里一座正在修缮的佛楼走水,你兄长负责皇城守卫,昨夜正巧他休沐不在,今儿回了来,自要商议善后事宜。” 祝琰朝葶宜瞟了眼,见她面色如常瞧不出什么情绪,心知上院这边要安定内宅人心主持大局,便是再兵荒马乱的时候,也需得做出沉着安稳的姿态。 她没再详细追问,只乖巧地点了点头。 宋洹之整夜未归,连只言片语的消息都不曾带回。 一夜大雨不歇,藕香院里的葶宜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昨晚她还在怪罪宋淳之不肯丢下公务陪伴自己,此刻却陷入深深的悔恨之中。要是她不曾缠着他陪自己出去玩,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失职之罪可大可小,怕只怕会被有心人利用大作文章,宋家得沐圣恩,多少人嫉妒得眼红,等着拿他们的把柄。这回出了这么大的事,还不知又要面对多少风波。 她想了想,起身行至案前写了封信,扬声唤人来,“即刻送去郢王府。” 晨早大雨仍未停歇,豆大的水点砸在地面上,溅起无数波澜。一辆雕金砌玉的马车冲破雨雾,从无人的街角驶到近前。 祝琰正陪着嘉武侯夫人用早膳,侍婢进来传报,“夫人,郢王妃来了!” ** 坐在榻上的贵妇人瞧来四十多岁年纪,穿一袭华贵精致的妆花裙子,头上金冠团饰着宝石,一路踏雨而来,鞋底却一丝未湿。偶然抬起眼角,高华的气度和凛人的威严叫人不敢逼视。 葶宜快步从外奔了进来,一见到妇人,不由红着眼睛扑到对方怀里,“母亲。” 祝琰站在一角,从婆子手里接过茶盘,缓步奉到炕几前。 郢王妃笑着戳了戳葶宜的额角,“你呀,多大个人了,不怕给人笑话?跟着嘉武侯夫人当家理事这些年,怎没学到夫人半点的大气沉稳?” 嘉武侯夫人笑道:“王妃言重了,葶宜是关心则乱,太惦念淳之罢了。外头传什么的都有,也难怪葶宜心焦。” 郢王妃叹了声,拉起葶宜坐到自己身边,“我这个女儿,被她父王宠坏了,没半点规矩,幸得亲家太太多年来容让照拂,我和王爷都十分感激。” 她抬了抬眼,视线落在祝琰身上,“这就是洹之媳妇儿吧?” 嘉武侯夫人朝祝琰招了招手,“王妃娘娘上回赐礼,你没当面见着,今儿给娘娘磕个头,谢赏吧。” 祝琰闻言跪下来,一抬眼便撞上葶宜望来的目光,她抿抿唇,垂目叩首谢了恩。 便听郢王妃道:“这孩子急成了什么样,再三催促她父王进宫去打探情况,王爷给她缠得不行,只得递了请安牌子。” 葶宜贴在郢王妃身上,偏过脸去细听。 “淳之行事稳妥,一向得皇上信重。这回望星楼走水原就是意外,宫内司已经彻查过,是修缮的工匠偷懒睡着碰洒了灯油,这才引燃了大火。皇上已经下旨结案,不予追究。” 葶宜揪住她袖角追问,“真的吗?那淳之怎么还不能回来?” “瞧你这点出息,”郢王妃笑斥,“他是皇城都尉,负责阖宫的守卫安危,望星楼原是备着六月十五太后娘娘带领后妃拜佛祈愿用的,这回出了岔子,还不得加倍谨慎护卫?宫里头又不便内外传递消息,免给人揪住了小辫子作文章,你只管安心等着就是。” 她拍拍葶宜的手,目里含了几分责备,“别一惊一乍的失了进退,你是郢王府的郡主,嘉武侯府的宗妇,这般上蹿下跳坐立不安,成何体统!” 郢王妃斥责女儿,祝琰不便在旁,起身寻个添茶的由头出去,走到帘边听得一句压低的宽慰,“……你只管放心,淳之的事,你父王岂会放任不理?” 祝琰走出屋子,站在檐下望着淋漓不竭的雨滴。 她原以为,做二房的奶奶已经很不易。如今再瞧嘉武侯夫人和葶宜她们,又有谁是容易的呢? 那些盘根错节的世家关系,那些纷乱复杂的朝堂是非,如果换作她是葶宜,没有那样的家世父兄,该如何支撑起这内宅门庭?《 》 16、归来 雨歇雾沉,已是黄昏。 嘉武侯府上院早早点了灯,祝琰手捧琉璃罩子,悬置烛上。曳动不住的火苗瞬时化成一团圆融的暖光,暾暾映在窗上。 里室传来隐约的说话声,是嘉武侯房里的卫姨娘,四爷宋瀚之的生母。 娘家兄长五十整寿,午后递信进来,央她带同四爷一道聚聚。 侍妾的娘家算不得正经姻亲,需得到主母准许方能往来,若非极重要的大事,卫家必不敢托大求宋瀚之一道前去。 嘉武侯夫人向来宽和,不会在这些事上为难,柔声道:“明儿叫人备一车土产,略表咱们侯府的心意。瀚之难得出城见见世面,多留些日子无妨。” 正说着话,葶宜拂帘进来,嘉武侯夫人在内觑见她,便招手唤到近前吩咐,“卫爷寿辰的事,你尽快打点下去,肃宁虽不甚远,一来一回也得十来天,多带些人手,跟着你四弟,万万不可出了岔子。” 卫姨娘道:“夫人菩萨心肠,还劳动郡主为我们费心操持,贱妾感念在心,只是侯爷那边会不会……” “放心,侯爷仁义,不会不体恤你的。”嘉武侯夫人拍拍她的手,示意不必忧心。 祝琰捧一盏苦荞茶在手,只嗅那清冽的馨香,一直没有入口。葶宜从内出来,马不停蹄吩咐婆子们去打点明日宋瀚之上路的车马行装。 稍间的炕前坐着邹夫人,半侧着身子瞧书意在几上描花样。偶尔与祝琰搭几句话,神色恹恹,不过是勉强维持着和气体面。 屋内静悄悄的,侍婢婆子进出的脚步都放得轻缓,片刻外头喧哗起来,葶宜被人簇拥着折返,“娘,爹和淳之他们回来了,已进了东门。” 嘉武侯夫人拊掌笑道:“快,吩咐厨上准备些吃食,这几日在宫里头必是寝食不定。外院那边可都吩咐好了,热水沐具备了不曾?” 葶宜抿嘴笑道:“何须娘您操心过问这些琐碎事,那些婆子们省得的。” ** 外院松风苑里,嘉武侯重重拍了下桌案。 “混账!”他坐在案后,瞪视着面前的次子。 “平素我是怎么教导你的?如此冲动冒进,逞一时之能,若是出了岔子,给人拿住把柄,岂非坏了大事?” 宋洹之立在阶下,垂眸不语。 宋淳之从椅中站起身,笑劝:“父亲息怒,洹之他知错的了。咱们宋家一直以来,也忍耐的足够久了。这回洹之带人挑了他们沧州、术常、毕县三个私器坊,叫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昭白天下,只怕单是应付言官们的责问,也够他们头痛一阵子。” 他拍了拍宋洹之肩膀,温笑着道:“洹之一向谨慎,这回持定不住,也是为了我这个兄长,若说有错,是我防范不足,失察在先,还请父亲不要太过责备于他。” 嘉武侯冷哼一声,“便是你太纵容他,才使得他这般胆大,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要闯出祸来。” 宋淳之笑道:“爹,洹之不会的。” 他瞥一眼宋洹之,劝道:“还不快跟爹认个错?爹是担心你的安危,下回,切不可单枪匹马的行动,凡事要跟家里交代一声,从长计议,徐徐图之。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若出了事,叫我这个做哥哥的、叫爹和娘如何接受得了呢?” 待出了嘉武侯的书轩,宋淳之搭揽住弟弟的肩膀,宽大粗厚手掌拍在他身上,朝他挤眼笑道:“你小子,平时不声不响,这一动作,就唱了场大戏出来。你是没瞧见永王当时的脸色,听说自己的私器库给不长眼的马贼劫了,差点在皇上面前跳起来骂娘。” 宋洹之垂眸遮住眼底的幽光,淡声问:“兄长不怪我沉不住气?” 宋淳之笑道:“自然怪,怪你以身涉险,不顾自己的安危。” 正色扣住宋洹之的手臂,柔声说:“洹之,兄长只盼你平安顺遂的过一生,不愿朝廷上那些尔虞我诈脏了你的手,兄长自己会看着办的,嗯?” 宋洹之点点头,没有说话。 ** 琉璃罩内灯色流转,上院的偏厅内笑语晏晏,一扫多日来的阴霾。 嘉武侯连夜探访郢王府相商要事,严父不在座,小辈们便没了拘束。 祝琰一向量浅,怕行止失态便未饮酒,退到席外帮两位姨娘照顾几个年幼的弟妹。 她添了碗酒酿圆子放在书晴面前,见书晴低眉扭着手帕愣怔不语,柔声问:“方才席上没见你吃什么,可是困了?这汤圆味道香甜,你尝尝么?”没得到回应。 杜姨娘歉疚地笑笑,“对不住,这孩子这两日不痛快,一直闹脾气呢。” 安静不语的书晴蓦地抬起手,“啪”地一声拂落了面前的汤盏。祝琰躲避不及,汤水溅到裙子上,杜姨娘慌忙替她擦拭,“对不住,实在对不住。”又惊惧地目视厅内,担心嘉武侯夫人怪责书晴。 这边动静不小,连席上饮酒的众人也看了过来。 葶宜忙起身,拂帘走到稍间,先问祝琰烫着了不曾,又扶着书晴的肩膀低哄:“干什么呀书晴,你二嫂嫂好意关心你,你这样岂不叫人寒心?” 书晴猛地抬起头来,指着祝琰道:“她撵走芸姐姐,我不喜欢她,不想跟她说话。” 一语毕,室内登时静如死寂。 杜姨娘忙上前掩住书晴的嘴,“你这孩子说什么呢?哪个不长眼的在姑娘面前乱嚼舌根,教了姑娘这般胡言!” 邹夫人朝嘉武侯夫人望去,见她满脸的笑容冷了下来,忙起身过来打圆场,“书晴,别听那起子碎嘴的乱说,你芸姐姐是要养病去了,你二嫂嫂这样和气的人,怎么会撵你芸姐姐走呢?” 书晴别过头,红着眼睛不肯再开口。邹夫人讪讪向祝琰解释,“好孩子,你妹妹年纪小不懂事,一时说错了话,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杜姨娘,”主位上,嘉武侯夫人扬声打断邹夫人,“带书晴回房。” 她从来和颜悦色,疼爱书晴。此刻眼底一派冰凉,不带半分暖意。 杜姨娘知她不悦,急得眼角湿了,只是当着小辈们面前,强忍着没有落泪,“夫人,是若眉没有看顾好三姑娘,千错万错,都是若眉的错……” 嘉武侯夫人摆摆手,“书晴大了,眼看及笄的年纪,家里人一向格外偏疼她,不忍对她多加苛责。将来出了门,这般口无遮拦言行无状,岂不叫人看轻了咱们宋家的姑娘?” 目视祝琰,声音放得柔和,“二媳妇儿,你过来。” 祝琰望了眼书晴,露出个温婉的笑,“娘,我没事,我知道三妹妹不是故意的。” 外间书晴听见这句,一推炕桌站起身来,不顾杜姨娘呼喝,快步冲了出去。 葶宜忙道:“姨娘快跟去看看。” 一场家宴闹得尴尬不已,宋淳之等人都替书晴向祝琰致歉,她晕红了脸颊,摆了摆手,“不打紧的,别扰了大家的酒兴,舅母,大嫂你们也快入座吧。” 她转过脸来,歉疚地对嘉武侯夫人行了一礼,“娘,我弄污了衣裳,先行告退……” 嘉武侯夫人点点头,“洹之,陪你媳妇儿回去吧。” 祝琰心内一颤,下意识望向对面沉默的男人。 从他回府到现在,还未与她说半句话,只进门后朝她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方才自己突然被书晴泼了一身汤水,被指摘容不下谢芸,瞧她这样难堪,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 风吹着灯笼,火苗一晃一晃的闪烁。 祝琰扶着雪歌的手步上台阶,拂帘走入内堂。 她未停步,径至配室屏后,展臂站定,雪歌替她拆下束带,将弄湿的裙子解下来。 梦月抱着新衣进来,低声道:“奶奶,二爷在外头等呢。” 半透的绣屏上,映着一道修竹般的影。她垂眸摇了摇头,没言语,背转身去,任雪歌为她宽衣。 一双手掌落在肩头,灼热的温度引得掌下光滑圆裸的玉肩颤了颤。 他这样清傲冷淡的人,是以什么样的面目表情当着婢子们面前闯进来? 雪歌梦月面红耳赤地退了出去。 祝琰仅着小衣内裙,紧抱着臂膀。 宋洹之低头凑至她鬓边,呼吸笼在小巧的耳畔,听他温声问:“委屈了吗?” 祝琰摇摇头,停顿片刻,又迟疑地点了点头。 宋洹之勾起唇角,笑了。 薄唇轻吻着精秀的耳珠,掌心向下,稍用几分气力,夺开她环在胸前的手臂。 她整个人背身被他拥进怀里,落在颈后腮边肩头的亲吻细密温柔,酥麻的痒还有叫人难耐的热……她不受控地软了身骨,仰依在他臂弯。 多日未见了,夫妻一体,她又如何不牵挂不忧心不惦念呢? “祝琰……”他轻声地,唤她的名字。 他这样温柔,是为方才她遭遇的难堪而歉疚吗? 祝琰眼底漾起水雾,微扬着下巴,系在颈间的丝带被男人扯散。 宋洹之自后拢住那一捧雪,垂眸瞧它无助地颤摇,眸色渐深。 等不得回帐中去了。 他将她陡然拥伏在笃实的矮柜上,案面摆呈的菱花镜、沐巾、香膏瓷瓶凌乱地散翻在地。 坚实的肌理紧随而上。 祝琰摇了摇头,半是乞求半是无奈地唤声“二爷”。 尾音打着颤,嗓音又哑又娇,根本不像她自己…… “乖,”他俯身紧贴着她雪白的背脊,咬着她耳尖低柔地说,“你用这样的声音唤我,究竟是欢喜,还是不欢喜的?”《 》 17、对峙 她是欢喜的吗? 遵循婚前训导嬷嬷的指引,忍着羞耻顺从行繁衍孕嗣之事,她从未想过自己应当是何种心情。听他用这样低而沉的嗓音在耳畔说着令人面红耳赤的话,她只觉自己周身都快要燃烧起来。 若在平时,清冷如他岂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今晚的宋洹之饮了酒,说这样的话做这种事的他,此刻当真是清醒的吗? 净室中水汽缭绕,祝琰半闭着眼眸,虚弱地伏在浴桶边缘。长发早已散开,凌乱地委垂在地。地毯上随意散落着珠钗、裙子、小衣,和男人揉皱成一团的袍子。 宋洹之去而复返,上身坦呈,手里捧件随意翻找出来的外衫,俯身轻柔披在妻子肩头。 她微微仰起脸来,含混地唤他名字。宋洹之应了声,大掌拂开她额前湿发,瞧她雪嫩的脸颊上沁着点点水珠,唇微启着,软绵绵地轻喘。 宋洹之俯身,抬指捏住雪腮令她张开樱唇,半垂幽深的眸子,打量她漫含春色的眉眼,而后凑近,碾啄上去…… 许久后方分开,薄唇染了亮泽的水迹,他压抑着呼吸,温柔问她:“抱你去床上睡,可好?” 她虚软地靠在他身上,半点力气也无,只红着脸点了点头。宋洹之裹紧她身上的外衫,将人从水里捞起,越过重帘,折返回帐中。 祝琰被抛到枕上,不等躲进被子里,男人贴覆上来,将她湿透的外衫剥落,结实的手臂收拢,人就落进了他怀中。 帐幕里光线幽暗,床前半盏残烛已快燃尽了,祝琰伏在他胸前平复着呼吸。分明疲倦已极,这刻却全无睡意。红潮未褪的脸颊紧压着男人起伏的肌理,手掌环在他硬实的窄腰上,自己以绝不能见人的模样与他紧密相贴,有些羞人,又仿佛从来天经地义。 此刻二人谁也不曾开口,她不知这一刻的宋洹之在想些什么。 帐顶帷头垂下的细珠流苏,摇曳得缓了。她徐徐闭上眼睛,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宋洹之天不亮就去了衙门。 嘉武侯夫人和葶宜忙着置备明日的端阳节宴,上院的晨省很快就散了。祝琰昨夜只睡了一个多时辰,眼底乌青打了两层香粉也遮不住,正预备回蓼香汀里睡个回笼觉,不想就在花园的秋千边上遇见了多日没有出来的谢芸。 今日表姑娘穿一袭新裁的茜红裙子,敞领束腰,匀妆绾髻,少见的娇艳妆扮。转过脸来,眉眼里还带着未尽的笑意,远远瞧见祝琰,就柔唤“嫂嫂”。 对方主动上门,祝琰自然没有回避之理。 ** 阳光照映在亭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影,祝琰靠坐围栏畔,与谢芸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从新裁的衣裳说到时兴的花样子,话题始终围绕在无关痛痒的那些闲事上头,谢芸不入正题,祝琰便不疾不徐的与她周旋。 “明日端阳节宴一过,我就要出门养病去了,二嫂嫂会不会偶尔来探望我?” 祝琰转过脸来,瞧她面上笑容戚凄,描得细长的眉毛微蹙,眸中水波粼粼,处处惹人怜惜。 终是按耐不住,说她真正想说的话了吗? “听说往年芸妹妹每到酷暑,总要出去避一阵子。”祝琰手里端了茶,慢条斯理吹拂着漂浮的茶末,“待天气凉爽下来,想来便又能见面了。” 谢芸抿唇苦笑,眼帘垂下,再掀开,看向祝琰的目光里带了几分冷意,“二嫂嫂当真愿意再见我吗?” 祝琰笑了笑,“为何不愿?” 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用尽全力却未能引得对方露出半分焦急的样子,谢芸从未想过祝琰会是这样难缠的人。 她攥紧了袖角,极力平复着情绪,苦笑道:“到了这时,嫂嫂还要假作不知情,当一切与自己不相干么?” 她强迫自己稳持着声线,不肯露出半点软弱的模样给对方瞧,“我这回出去,只怕再也没有回头之期。嫂嫂赢了这局,心里应当十分痛快才是。” 偶有风吹过鬓边,耳畔细珠坠子轻轻摇荡,祝琰握着茶盏,启唇笑了。 “妹妹错了。”她轻点着盏沿,淡声说,“我与你从未比试过什么,又如何谈的起,谁输谁赢?” 谢芸脸上哀柔的表情几乎碎裂,这一瞬深埋在心底的恨意喷涌而发,她握紧了拳头,抵住几案站起身,“嫂嫂何必还假装清白无辜,难道从中挑拨怂恿,要姑母将我驱出侯府之人,不是嫂嫂你么?” 祝琰摇头:“你未免太看得起我,也太看轻自己了。” “论亲疏,妹妹是夫人的亲侄女儿,是宋家的表姑娘。论情谊,妹妹先我而来,一出生就备受夫人疼爱,受兄长们怜惜。” “听说这些年,妹妹与书晴书意同进同出,便与府里的正经姑娘无异,就连嫂嫂葶宜郡主,也对妹妹另眼相看,百般亲昵。” “试问我,有什么本事离间妹妹与大家的感情,又有什么立场将妹妹驱出侯府呢?我一新嫁妇人,何曾当起侯府的家来了?” 谢芸眼角含泪,苦涩地笑道:“千万种好,也不过是昨日烟云。洹之哥哥到底变了心,不要我了,就连姑母也狠下心肠……”她声音低下去,深入骨髓的痛楚令她再也无法站立,扶着桌角难过的哭出来。 祝琰起身,轻轻扶住她的手臂,“妹妹,你该醒醒了。” 谢芸转过脸,泪凝于睫,困惑地望着她。 祝琰叹了声,幽幽道:“夫人对你多么疼爱,难道你当真不知么?若非你一再不顾她的为难,不顾宋谢两家体面,作践自己,折磨自己,又岂会闹成今天这幅样子?” “你是夫人的亲侄女,谢家书香门第,百年清名,难道真要由着你,自甘堕落,委身为妾?” 谢芸张了张嘴,半晌,颤声吐出一字,“妾?” 她未想过,从未想过妻妾之别,身份之渊,她只一腔真情,深爱着那个男人。她想留在他身边,与他耳鬓厮磨,相守一世。此刻有人告诉她,她所做的一切,只是在争一个“妾”的名分……? “不论是什么原由,宋家选择与祝氏联姻,从定下婚约那日起,你与洹之之间,便已经不可能了。夫人怜爱你,怎会忍心瞧着你屈居人下?妻妾乱序,侯府又岂不成了笑话?” 祝琰声音轻缓,一字一句开解着她。 “我与洹之已成夫妇,便是你再如何伤怀,也是不能改的事实。” “也许在你看来,我是那个硬插足到你们中间,害你们无法厮守的罪魁祸首。”祝琰抿了抿唇,轻声道,“可是在我这儿,我与洹之遵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莫说成婚之前我从不知道你的存在,便是如今知道了你倾慕于他,喜欢着他,我便要将自己的丈夫,拱手让与你吗?” “洹之并非物件,他有自己的想法和立场。我不知他曾经对你怀有的是兄妹之情,还是男女之爱,但眼前,他与你之间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不,不!”谢芸猛然挥开她的手,捂住心口弯下身来,“你说谎,他没有,他没有!他心里是有我的!是有我的!” 祝琰被她推得晃了晃,后退两步扶住亭柱才站定了身形。 谢芸扶着案几滑坐在地,清丽的脸上满是泪痕。 祝琰摇了摇头,这一瞬觉得疲倦极了。 她已经试过好言相劝,既然对方不肯听,也便不再劝了。 她拂拂裙角,缓步走下石阶,谢芸仰起脸,挥起手来想要抓住她的衣摆,提声喝道:“不许走,我还没有说完,我还没有说完……” 她无法接受,自己做了那么多事,动了那么多心思,祝琰却始终如此平淡。她不该恼羞成怒,哭闹不休?她不该嫉妒拈酸,说尽恶言,直至嘉武侯夫人和宋洹之厌烦吗?为什么最后崩溃伤心的只有她自己呢? 祝琰凭什么来劝她、开解她?难道该进退失据,仪态全无的人,不该是祝琰吗? 这场棋局究竟是与谁在斗?谢芸不敢想,不敢想下去了。 如果斗败她的人不是祝琰,那是谁? 为了在宋家站稳脚跟,为了让所有人喜欢自己,她费尽心思,殚精竭虑,数年来没一刻敢放松身心,时刻优雅端庄,时刻善良和蔼,时刻美丽婉约,她在做给谁瞧?演给谁看? 当年……当年她几乎拼了半条命,护住葶宜郡主…… 当年,书晴被拐的真相…… 她手腕上交错相叠的那些伤…… 难道、难道真是……一场徒劳? 她捂住脸,悲恸得大哭出声。 雀鸟掠过枝头,惊落一片花叶,祝琰抬起头来,在耀目的光下眯起眼。 上院那边想必已经得了消息,不消多久,今日她与谢芸之间说过的话,就会传入嘉武侯夫人耳中。 做了这么久的“恶人”,她其实也早不在意了。 婆母不愿得罪胞弟的遗孀,不愿给人指责嫌弃自己的亲侄女,这恶人之名自然只得她来担。 又有什么可在意呢?《 》 18、宴客 谢芸没能参与次日的端阳宴,天不亮,她就被搀扶上侯府西南角门外停着的马车,前往宋家位于京郊的别庄。 佳节盛宴,府中女眷无暇分身,只有母亲邹夫人独个儿相送。 晨霭茫茫,回首再望那道朱红色的大门,门头上御笔题字的金漆匾额,青灰的砖墙和晶莹的翠瓦。 仿佛还能忆起当初刚入京时,自己头回看见这座广阔庭院时,澎湃的心绪。 她曾以此为家,做好了在里面好好过一辈子的打算。 这里有她最眷恋的时光和最倾慕的人。 可她再也回不去了。 心底的那个人,再也不可能了。 谢芸以为自己会流泪,车旁相随的邹夫人早已经泣不成声,奇怪的是,此时此刻她竟十分平静。这种无波无澜毫不动容的心态,便是绝望了吧? 不再抱有幻想,心死了,也便不觉得痛了。 亭廊内,书晴大哭着挣脱嬷嬷相扶的手,尚未妆扮完备,左半边的鬟髻还未梳拢,遗留着发尾垂在耳畔。身后杜姨娘急得脸色泛白,压低了声音一再苦劝,“好姑娘,咱们不闹了成不成?往后有功夫姨娘再陪你去外头寻你芸表姐,眼看宾客就要上门,你这样子给人撞见还要不要做人啦?” 连声催促婆子们道:“快把她抓着,赶紧带回房里头。” 原定谢芸本应过了端阳节才走,这回端阳节宴,依旧以表姑娘身份同几个姊妹一道会客。昨日不知发生什么变故,上院那边突然决定要提早送她离开。杜姨娘本预备瞒着书晴的,阖府几个姑娘里头,唯有书晴最离不得她的芸表姐,谁知清早不知听见了哪个底下人说话,竟被她给得了消息。 谢蘅书意那边尚稳如泰山,书晴却是不依闹了起来,非要追出去送行。 前几年在夜市上头,书晴受过拐子惊吓,自此变得不愿见人不爱言语,性子越发的沉闷孤僻,就连她这个生身之母也难以跟她说上几句。唯独还肯接受谢芸,刚出事那段日子,书晴夜夜发噩梦,是谢芸贴身相陪,伴着她度过了那段艰难时光。杜姨娘心里也是十分感激的。 只是前番谢芸要去别庄避暑养病的消息刚传出没多久,她亲自来探望了一回书晴后,杜姨娘才觉出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来。 一向安静沉闷的书晴,自从那回与谢芸说过话后,就变得十分容易激动,或是避着人独自垂泪,或是突然发脾气摔了茶碗,最过分的一回,就是那天在上院,当着所有人的面前泼了祝琰一身汤水。 便是她再如何迟钝,也明白书晴不宜再接近这位表姑娘。 当众给二房难堪,书晴已在嘉武侯夫人心目中落了个坏的印象。若今儿当着宾客面前再闹一回,往后也便不用指望能在嘉武侯夫人跟前得脸了,只怕婚事也会受影响。 嬷嬷们一番生拉硬拽,总算拦住了书晴。杜姨娘哭着劝道:“高低等这一天安稳过去,你还得跟在夫人身边见客,千万不可耍小孩子脾气,算姨娘求你了行吗?” 书晴对镜垂泪不语,手里抓着一只雕花镶玉的银梳子,她知道自此以后,她只能一个人顶着无尽的恐惧站在人前,再也不会有人为了护着她与拐子拼命,再也不会有人懂她的心结和阴影,再也不会有人包容她的缺陷……再也见不到她最喜欢的芸表姐了…… 这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侯府西边不常开的那片园子今日迎客,湖波澄碧,勾连蜿蜒的石桥之间拱着一座巨大的湖心水榭,楠木匾额上绿漆“别鹤雅筑”四个大字。岸边停有十数只朱栏画船,安排熟识水性的婆子侍婢在船上侍候。葶宜带着人在桥上巡了一番,安排仆役调整陈设,布置座次,装点果盘。 传话的小丫头来报,说“亲家太太到了”,葶宜尤不放心地吩咐身边的掌事嬷嬷打点这边设席,一面匆匆带着人朝上院赶去。 今日晨起葶宜身上就觉出不大舒服,小肚子隐隐泛酸发胀,自从四年前小产至今,身子一直调理不好,怎想到会在宴会当天出问题。一路走近院子,背上额上皆发了一层薄汗,听得里头热闹的说笑声,又不得不打醒精神应付。身为嘉武侯府的宗妇,万不能在这时出半点差错。 帘子掀开,淡淡的熏香味道扑鼻而来。 已有几个相熟的长辈太太携小辈坐在里头,一见葶宜来到,纷纷住了话头起身相迎。嘉武侯夫人身侧两个年轻女孩随众人一道唤了声“郡主”。 葶宜与长辈们见过礼后,亲热拉住一个女孩的手道:“瞧这眉眼唇鼻,怎生得这样秀巧可人?跟二弟妹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叫我猜猜,你便是瑶儿妹妹吧?” 身穿水红对襟长衫,撒花霜色百褶裙子的女孩正是祝瑶。 今日是祝琰作为宋家二奶□□回正式见客,她娘家的亲眷自然被奉为上宾,葶宜主持惯各色大小节宴,一向与嘉武侯夫人配合得当,几句话间就把祝家女眷介绍给众人识得。 其实婚前两家也有来往,只是官阶和圈子不尽相同,多数时候祝家也懂避嫌,掂量自家够不上的那类宴请,便寻由头避了。 “上回彭老夫人的寿宴上,见过郡主一回,只是当天人多,没能够上前相叙,今儿又见着了,瑶儿给郡主行礼。”弯膝行了个晚辈礼,是对郡主和宋家宗妇身份的尊重。 “别这样生分,都是自家人。”葶宜撸下一对白玉串子,戴在祝瑶手上,“随你姐姐一道唤我嫂子就是。” 又拉住祝采薇关心了几句,送了一只雕工精巧金丝珠钗。 众人都夸祝夫人好福气,几个闺女大方知礼,才貌出众…… 宾客陆续前来,屋子里越来越热闹,见过礼后,就命书意带着小辈的姑娘们往别鹤雅筑那边先去乘船游湖。 祝琰站在嘉武侯夫人身边,帮衬着迎送递茶,待到巳时正,便有管事的婆子笑着来报,说宴已备好,请众夫人移步西园。 水榭四周纱帷迎风飞扬,长案上茶点飘香,玉盏磁碟,溢彩流光。正中空处坐着数名抱着琴和琵琶的乐伶,曲声一起便扬声唱起来。 湖面上清风徐送,远眺湖对岸的高台,能看见其上觥筹交错的身影。今日宋氏兄弟二人都在当值,嘉武侯的弟弟、宋洹之的三叔宋友卿负责了外院的招待事宜。男人们的正宴刚开始,宋友卿代表主人家致辞,与宾客们碰杯。便在这时,跑腿的小厮匆忙奔进来,垂手在他耳畔低声道:“三老爷,荣王殿下来了。” 今儿办的是小范围的宴会,只邀请了关系极亲近的几个世家,并未大肆在外张扬。如何连荣王也得了消息,还不请自来,上门参会?宋友卿面上不显,心下却有些不安,一面低声吩咐派人去知会嘉武侯及宋淳之,一面亲自携众宾客迎了出去。 荣王乃是今上与淑妃苏氏的幼子,堪堪及冠,今年初才蒙恩出宫在外立府,如今太后等正张罗为其选妃,他这时出现在宋家宴上,难免会引人多思。宋家二姑娘宋书晴、三姑娘宋书意皆值及笄之年,正待议亲…… 这边厢葶宜也得了消息,借着斟茶的由头在嘉武侯夫人身边将事情说了,婆媳二人交换个眼色,嘉武侯夫人轻轻摇了摇头,祝琰在旁,只隐约听见个“殿下”二字。 抬起头来,见祝夫人正与几家夫人聊得热络,尤其是那位越国公夫人。母亲自从在上院时起,便一直紧随其侧,祝琰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越国公夫人的婆婆,昌邑公主,今上胞姐……联系那位令葶宜蹙眉、令嘉武侯夫人摇头的“殿下”,一瞬间,许多之前想不通的事突然有了答案。 ——祝瑶的婚事。 先前她在家里备嫁之时便有些感觉了,父亲和母亲对她的婚事突然那般急切,先前还对外声称“老太太离不得,想多留两年”,却毫无预兆的又找上嘉武侯府,流露想要尽快完婚的意思。 好在婚约定下得早,双方皆有所准备,否则只那么月余时间,又要上京赶路,又要备嫁备宴,哪里来得及? 当时在家里瞧祝瑶流水式的裁新衣,打首饰,说是为了参加她的婚宴备用,她便隐约猜知,家里多半要为祝瑶备婚事了,所以要将她这个“老姑娘”尽快发嫁出去。 今日再瞧祝夫人明显的追捧着那位越国公夫人的架势,对祝瑶想嫁的那个人,她突然也有了模糊的猜测。 偏过头去瞧水波荡漾的碧湖,几只画船从远处徐徐靠近。祝瑶等人就在那条船上。 婚后三日回门,母亲就急不可耐的催促她尽快治宴,带同祝瑶和采薇参加,说来说去,便是为着这件事吧? 阔别经年,其实祝琰早对父母之爱、姊妹情谊瞧得淡了。 祝瑶比她小三岁,几乎是她刚记事时起,母亲那一整颗心,便全都扑在了更需要照顾的祝瑶身上。临去海州那几日,她绝食明志,不愿离家,哭闹哀求,跪在母亲裙角下百般叩首,都没能改变自己离乡的命运。 初到伯父家中,身边人全说着带有江南口音的话,她听不懂人家说什么,人家也不明白她的意思。小小一个女孩子,独自站在雾蒙蒙的大海边遥望着往来的船只,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那么一艘船驶来,接她回家去。 再后来几年,她渐懂事了,也接受了自己的境况。收到家里来信,说母亲想念她得紧,接她回去小住一段时日。那颗死去的心活了过来,被尘封的情感重新蓬发,她以为寄人篱下的日子终于熬过去了。 未料想原是为着议亲相看,匆匆隔着屏风瞧了一眼男人的影子,她的终身事便这样定了。 没有想象中,窝在母亲怀里细说近况的温馨。甚至没有久别重逢,姊妹们哭抱成一团说再也不要分开的画面。 大姐祝瑜给人做了继室,对方门第不低,可早有子嗣,为人后娘,到底委屈。 母亲对大姐的婚事是含了口怨气的,誓要在她的婚事上争回几分荣耀。 也是那一日,她端着自己亲手做的、在海州跟人学来的滋补汤水来到母亲房前。 她听见了自己当年何以必须被送回祖宅的真相。 原来她的八字,不利于父亲官运。——那个幼时会把她扛在肩头,亲自教她念书写字的慈父,为了这样的理由,将她远远放逐江南…… 议婚后再次离京时,她没有落泪。回眸瞧见车后伤心得满面泪痕、被搀扶着才能勉强站立的母亲,心里竟是一片平静。 父亲为了前程选择送她走。 母亲为了父亲,应允了离分。 十三岁的祝琰从那时开始明白,自己在他人心目中,不是值得被选择的那一个。 “瞧,姑娘们回来了。” 画船驶近了,闺秀们三三两两被扶下甲板,虽被风吹乱了头发,但个个脸上带笑,犹在回味方才观赏过的湖光山色。 葶宜含笑招呼姑娘们暂往就近的客院去梳洗更衣,待送走了人,才凑近过来,与嘉武侯夫人低声回报:“大家一块儿在对岸停鹤渚的塔上游玩,回来时跟着的人才发觉祝小姐不见了。婆子们还在那边寻人,先遣了船只将其他的姑娘送了回来。为免传出风声,我叫人把姑娘们从岸边直接带去院子里梳洗,宾客们暂还不知情。” 嘉武侯夫人手掌覆在案上缓缓收紧,压声道:“命侍卫从另一边上去,避开宾客,务必在正式开宴前将人找回来。这边我会拖一拖,你亲自去盯着,绝不可出了差错。” 话落,见祝琰正望过来,便朝她打个眼色。 祝琰走近,婆媳二人轻倚在水榭栏边,听嘉武侯夫人低声道:“跟着的下人疏忽,不见了祝三姑娘。恐待会儿客院那边的姑娘们发觉声张起来,不利于三姑娘声誉。你走一趟,叫人当着人前传话,说要三姑娘往你院子里去叙话。再私下与亲家太太通个气,请她放心,你嫂子一定会把人平安带回来。” 祝琰点点头,应了。回眸瞥见祝夫人仍在与人攀谈,她攥了下袖角,给不远处侍立的雪歌和梦月打个眼色,主仆三人悄悄退席离去。 外院那边的宋友卿得了消息,立即指派侍卫行动,才低声吩咐完细节,一转头,就见荣王满面寒霜立在不远处,冷嘲道:“宋家好招待,竟至走失了姑娘!” 宋友卿心下一颤,不知他如何知晓此事,见他脚步匆匆似欲往内院闯,忙挤出笑来拦着,“王爷恐是生了什么误会,内院一切安好,自有我长嫂与郡主主持大局。鄙宅今日宴客,内里女眷众多,不宜招待游园,还望王爷海涵。” 荣王在月门前停住步子,斜睨着宋友卿,“人若有何闪失,本王唯你是问。” “王爷。” 身后一道清朗的男音响起。宋友卿回眸,不由大喜:“淳之,洹之,你们回来了!” 宋淳之负手走来,英俊硬朗的面容上带着温笑,“辛苦三叔,听说王爷大驾降临,我与洹之特赶回来相陪。” 他伸出左掌朝后示意,“王爷请。” 荣王目中闪过一抹挣扎,知道宋氏兄弟在此,自己绝无进入内宅的可能。适才他一时心急失态,此刻稍定下来,自知不可惹起祸端。只得负了手,随宋淳之去了书斋。 ** 祝夫人被请到蓼香汀,坐立不安地在内堂踱着步子。 服侍的人都被遣了出去,她满面忧色,“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瑶儿一向小心谨慎,从不会在别人的地方乱走乱闯,怎么偏偏是她不见了踪影?宋家究竟是怎么安排的,竟然这样冒失大意!” 恐给人听去,声音压得极低,但满心的焦急惶恐无处发泄,揪着袖角坐下又站起。见祝琰一副淡然模样坐在一旁,不由有些生气,想斥责几句,偏又无从开口。 端庄娴雅,冷静沉着,这正是她希望女儿养出的姿态。如今又怎好为她的沉稳而加以指责? 片刻,外头来报,嘉武侯夫人舍下满席宾客到了。 一进门,便一叠声致歉,“伺候的人不小心,实在过意不去,是我的不是,葶宜必会将人安然带回来,还望亲家太太宽心。” 侯门主母亲自来安抚,郡主长媳带着人一同在找,宋家姿态放得低,又如此重视,且人是如何走失的,原因也还未可知。祝夫人自然不好抱怨责怪,忙含笑客气了几句。 “席上还有宾客,夫人何苦为了我们专程过来?恐是孩子一时贪玩,给您和郡主添麻烦了。” “琰儿,还不扶着你母亲?您只管招呼宾客,有郡主带着人去找,四处又都是咱们侯府的人守着,我没什么可担心的,夫人千万别客气。”祝夫人催促祝琰送嘉武侯夫人回席,待人出了院子,舒开的眉头又紧蹙起来。 祝琰送了人折返回来,就见母亲对窗垂泪。 她斟杯茶递过去,祝夫人没接茶盏,却是抓住了她的手腕。 “琰儿,你妹妹的名声不能有任何闪失。如果、如果她出了什么岔子,我也不活了。” 祝琰僵着手臂,手上还端着那盏热茶,垂眸见母亲的清泪洒在自己手背上、腕骨上,冰凉凉的,一颗颗顺着肌肤滑落下去。 “娘,”她声音轻缓,低低的道:“别担心,妹妹有分寸的。” 祝夫人心中酸楚,忍不住与她倾诉,“你妹妹的婚事到如今还未定,你可知为着什么?” 祝琰将手从她掌心抽回,把茶盏放在桌角,“妹妹想嫁的人,可是荣王殿下?” 祝夫人抬手擦了眼泪,指着对面的空位示意她坐,“不错,你也瞧出来了?今儿我带她来,正是为着与越国公府搭上话。只要昌邑公主愿出面向宫里提一提,兴许就成了。” 祝琰蜷起适才被烫红的指头,苦笑道:“亲王选妃,各家适龄小姐都要造册上画,名帖递进宫里,由宫内司操办点选事宜。或是圣上有属意之人,下旨赐婚。母亲这样筹谋,可是早有眉目了?” 凭今日一面之缘,越国公府如何就愿意传话?昌邑公主又凭什么要插手此事?除非,荣王自己也是这个意思,且会想办法向昌邑公主求肯。 也就是说,荣王和祝瑶,从前见过面,还两相有意……? “我也不过是这样打算,成与不成,端要看造化。”祝夫人面上闪过一丝不自在,话说得含糊。这个话题,并不欲与次女深说。 未婚闺秀与男子有交往,说了出去,是毁名誉的大事。可那对象是荣王,祝家这一代,只怕再攀不上更高的位置了。 若祝瑶做了荣王妃,那就是天家媳妇儿,是能上玉碟能拜太庙的贵人。 猜测被证实,虽不意外,但仍令祝琰心情有些复杂。 祝家虽比不得那些大的世家门阀,可总算得书香门第……父亲自诩儒士清流,时常教育子女要磊落坦荡,方正守矩。 可如今种种作为,早非昔日祝琰所识的君子之风。 仿佛回到十三岁那年那个午后,她端着汤水,站在阳光明媚的院落里,清楚听见门内传出的那句—— “婚事定下就赶快教她走,若非瑶儿实在年幼,本不欲她返京这趟。正值六部出缺的紧要时候,莫叫她毁了我的前程。” 那一刻寒气从足底一路蹿上心头,冷得她动也动不了。 一如眼前,一如此刻。 那座本应给她支撑、给她底气的巍峨高山,在她面前轰然崩塌,碎裂成屑。 “眼下若是传出什么不好的话来,你妹妹这辈子就给毁了。”祝夫人想及尚未寻回幼女,不由又哀戚起来。 祝琰下意识掏出手帕,递出去,垂眸看见自己方才烫伤的指头。她笑了笑,将手帕攥在掌心,沉默着没再安慰。 片刻,听得外头喧哗。一个带了哭腔的声音越来越近,“娘……” 祝夫人腾地从炕上站起身,快步迎出去。 祝琰缓步跟在后面,侍婢掀开帘子,哭花了妆容的少女奔进来投进祝夫人怀里。 后面远远跟着几名侍婢,和两个侍卫模样的人。 祝琰视线落在门檐阴影下,站着的男人面上。 ——宋洹之。 他带着人,把她的幼妹寻到,送回来了。《 》 19、私谈 母女三人坐在窗下说话。祝瑶换了衣裳,重新梳妆,被祝夫人揽在怀里宽慰。 “不怕不怕,回来了就好。” 祝瑶抽抽噎噎地哭道:“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戏耍于我,若给我揪出来,定不饶他!” 湖对岸的停鹤渚上有座佛塔,古朴年久,原在那荒了数十年。后来圣上赐婚,这片地被划给了葶宜作嫁妆,与宋家重新修筑的西园隔湖相对,汇成一片极优美的风景。 平素有管事婆子带着数名仆役打理,产作些银鱼、莲藕等物。到了夏季,便迎客娱宾,供姑娘公子们游玩。今日众千金兴起登楼,祝瑶因有心事,只在塔下候着,一名侍婢来搭话,说可带她去花房稍坐,打发时间。 因有自己的丫鬟跟着,又是在侯府地界,她哪里想到会出岔子? 花房给人在外锁住了门,将她主仆困在里头近小半时辰,直到侍卫找到附近听见呼救声,才破锁入门将人解救出来。 “你的意思是宋家下人戏弄你,想你出丑?”祝夫人实在难以想象,嘉武侯夫人体面周到,怕因官阶低微受人怠慢,今日处处抬举着她们,宋家岂会有这等刁奴,敢对祝瑶下手?若是失踪一两个时辰才被发觉,给别有用心之人传扬开去,岂非说不清楚?祝瑶的名声不就给毁了? 祝夫人越想越心惊,下意识望向祝琰,“你可有头绪,究竟是什么人,这样恨我们祝家?” 祝夫人的意思有两重,一重是宋家内眷刻意示下为之,想给祝家个下马威,体贴周到是做给外头看的,实则是敲打震慑;二重会不会是祝琰这段日子得罪了谁,不好向她下手,便拿她的姊妹出气。 前一个指向嘉武侯夫人,后一个便是葶宜。妯娌之间向来关系最为微妙,葶宜出身高贵性情骄纵,做出这种事也不是不可能。 祝琰心中有猜测,却不准备与祝夫人说及,只摇了摇头,道:“许确是下人疏忽,也未可知。” 就在这时葶宜进了来,命人提拽着两个小婢和一个妇人扔在地上。 “这是管花房的杨婆子和她两个干女儿。这没心肝的东西忘了叮嘱她妹妹里头有客,临时回去拿个东西,她妹妹就将花房的门锁了。” “令三姑娘受惊,实在是我们的不是。”葶宜歉疚地道,“人我已拿了来,听凭三姑娘发落,是打是罚,是撵是卖,只等三姑娘示下。” 祝夫人忙堆笑站起身,擦了擦湿润的眼角,“郡主言重了,既是小婢一时疏忽,想来也不是故意的。她也本是好心,怕我们瑶儿无聊,才领着去瞧花……” 轻推了祝瑶一把,“快跟你嫂子说说,大好的日子,夫人们都在宴上等着呢,莫给府里添乱子。” 祝瑶掩面站起身来,柔柔向葶宜行了一礼,“我已无碍了,幸得嫂子和二姐夫你们派人来寻……真对不住,给大家添麻烦了。” 目视那两个瑟瑟发抖的小丫头和那黑瘦的妇人,抿了抿唇,遮住眼底恼意,“既不是故意的,我又何必追究不放,嫂嫂容我替她母女三人说个情,这回便算了吧。” 葶宜笑道:“妹妹心地善良,待人宽厚。”转过脸来,厉眸盯视三人,冷声道:“每人掌嘴二十,罚半年月钱,带下去,再不许花房留用。” 小婢与妇人哭成一团,却不敢辩,被婆子们提溜下去。 葶宜挽住祝琰手臂,轻道:“二弟妹适才也吓坏了吧?这回是嫂子大意,没看顾好姑娘们。” 祝琰自然不好怪责,回手将她扶着,“嫂子莫太客气了,咱们自家人,不说这些外道话。” 几人联袂回到席上,嘉武侯夫人便命开宴。一场风波揭过,除宋祝两家之外,只荣王一人知道内情。 就连祝采薇也未发觉祝瑶曾失踪过片刻。 宴罢出得门来,祝瑶登车行至长街,遥遥看见几个眼熟的人守在一座茶楼底下。她红着脸瞥了眼母亲,见祝夫人闭目不语,便知是默许,命人停车在道旁,独自一人进了茶楼。 顶楼雅间里,荣王听见步声回过头来,一见到他清俊的面容,祝瑶眼睛瞬时红了。 瞧她受尽委屈、泫然欲泣的模样,荣王喉咙泛酸,心内疼得厉害,顾不上什么规矩礼法,几步上前将人拥抱在怀。 “好瑶儿,你受惊了。” 祝家跟着去赴宴的丫头里面有荣王的人,她这边一出事,就连忙联络外院通报给荣王知道。自打去岁年底在白云观中初见,二人心里就烙下了对方的影子。为着天长日久的在一处,荣王舍下颜面去求姑母昌邑公主。今日祝瑶前来,就是为了给越国公府、给昌邑公主留个好印象。 荣王虽是今上幼子,却并不受宠,她母亲淑妃前年已殁,他的婚事自己做不得主,又不敢奏报父皇指婚,只得从疼爱自己的姑母处下手,徐徐图之,望有三分可能。 “王爷别这样,”祝瑶脸颊红透,轻挣着身子,柔嫩香腮已被他啄了几下,“若给人瞧见,瑶儿、瑶儿便活不得了……” 她越是羞涩胆怯,越引得他心痒难抑,从前还肯安守礼法,最多牵一牵手,搂一搂腰,此刻想到方才在宋家初闻她出事的惶急,自己抓心挠肺却又不能前去相救的煎熬,满腔热情再不能自控。 他钳住她肩膀将她推抵在墙,口中连声柔唤她的乳名,“瑶儿,瑶儿……” 唇贴上她的,忘情地吻。手落在水红衣领,一把扯散了扣子。 祝瑶有些害怕,紧揪住衣裳拼命挣开他怀抱,一步一步朝门边退,泪眼盈盈地低求,“王爷不要这样,若给我爹知道,定会打死我的。祝家书香门第,不可以……不可以做这样没廉耻的事……王爷若当真喜欢瑶儿,何以舍得瑶儿这样没名没分的跟您……” 她捂住嘴,哭着逃出去。 荣王追了几步,怕声张起来更惹得她恼了,只得回头探出窗外,追寻着她的背影。瞧她重回马车驶得远了,才怅然折回。 掌心一抹馨香似有若无,仿佛刚才触过的手感还在……他扪住心口,长长喟叹一声。 若是—— 若是能真正得到她,该是多令人高兴的事啊。 宋家上院内,门窗紧紧闭着。 嘉武侯夫人面沉如水,盯视地上跪着的人。 杜姨娘膝行上前,在嘉武侯夫人足下叩首,“千错万错都是贱妾的错,姑娘年幼天真,一时给人蒙蔽,错了心思,她再也不敢了!夫人只管罚贱妾一个,念姑娘是侯爷骨血,求夫人饶了她这回。” 嘉武侯夫人手握茶盏,闭目沉默。 门帘外,葶宜蹙眉揉了揉坠痛的小腹,深吸一口气,换了个轻松的表情走进来,命人拉开杜姨娘,劝道:“姨娘这是做什么,夫人管教姑娘,主母训导儿女,是天经地义的本分,姨娘又哭又嚷,倒像是夫人有意为难谁似的。平素几个姑娘里头,夫人最偏疼的就是书晴,姨娘难道不知?” 杜姨娘忙点头道:“贱妾自然明白,夫人向来慈和,宠爱姑娘。这回确是姑娘错了心思,贱妾不敢狡辩回护,只求夫人再给姑娘一次机会,贱妾就是跪死在这,也无怨无悔。” 葶宜瞧她哭得不成样子,给婆子打个眼色,示意将她强行拖起来。 杜姨娘不敢挣扎,只得抽抽噎噎站直,嘉武侯夫人揉了揉额角,仍是不语。葶宜朝角落里站着的书晴招招手,“三妹妹,你倒是说句话,跟娘认个错,也便罢了。” 书晴抬眼望了望嘉武侯夫人,眸色里有几分挣扎,沉默片刻,又垂下头去。嘉武侯夫人气的咳嗽起来,葶宜忙端茶递过去,坐在她身边替她拍背顺气。 “娘别生气,小孩子不懂事,慢慢教。回头我跟淳之一块儿说说她,这孩子心性不坏,只是想左了,她会明白的。您万万要保重身体,为了这点事气个好歹出来,不值当的。” 葶宜说完,回头朝外扬声:“去,把三姑娘身边几个贴身伺候的丫头都捆了,送到牙行发卖!” 杜姨娘膝盖一软,又跪了下去。书晴闻言,终于有了反应,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眶里滚出来,秀丽的巴掌脸紧绷着,咚地一声伏地叩首,额上登时撞青了一块。 葶宜嘴上半点不轻饶,笑道:“书晴,你只管不出声,只管自伤,你再这么磕一下,我连你乳娘跟几个伺候的嬷嬷一块儿撵出去!” 杜姨娘想求情,给她眸子一扫,不敢吭声。 书晴垂眸掉泪,小声抽泣起来。 葶宜见她不再僵持,终于肯软化低头,暗自松口气,依旧板着脸斥道:“三姑娘哭成这样,最心疼的还不是母亲?仗着母亲素日疼你,做出这样的蠢事,白白辜负了母亲的教导。往后,再不可犯糊涂,可听清楚了?” 书晴连连点头,泪珠子直滴到地板上,聚成点点斑痕。 “好了好了,”葶宜抚着嘉武侯夫人背脊,笑道,“娘您看,咱们三姑娘知错了,往后自不会再犯,再有下回,您连媳妇儿跟她一块儿罚。今儿也是媳妇儿一时大意,没多叫人盯着小辈们。都是爱胡闹的年纪,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没酿成什么大祸,亲家太太不知里头有书晴的事,只当是小丫头粗心,也算没得罪了亲家。” 嘉武侯夫人摇头:“再有一回,咱们嘉武侯府的脸面就不必要了。” 她瞥了眼书晴,眼底有几分失望,“平素大伙儿一味宠你疼你,纵得你越发不将我们放在眼里。你二哥新妇刚过门才多久,几次三番你这样为难于她,你二哥会怎么想,他心寒不心寒?” 想到宋洹之,书晴不由怔了下,贝齿深深陷入下唇,咬的唇瓣几乎破损。 她只想为自己的好姐妹、好朋友出口气,既然大家都护着祝琰,那就拿她的胞妹来抵。她不仅是自己疯了,牵连无辜的祝瑶,更全然没顾及到哥哥的立场。上回她泼洒了祝琰端来的汤,他坐在那边桌畔,一个字都没有讲。 当时他是何样的脸色心情,她全没注意得到。 今日听闻他亲自带着人去停鹤渚,那个被她叫人关起来的祝姑娘,是他妻妹,他当时也是很着急的吧? 她真傻。 “好了,都别气了。”门前,宋淳之撩帘,垂头走入进来。 他从地上拉起书晴,揽着她肩膀将她推到嘉武侯夫人身边,“答应我,往后再不可做这样的事。” 他眸色温柔,声线极低,俯下身来轻拍着书晴的肩膀。书晴心里揪痛,别过脸去擦了一把眼泪,回转过来,用力点了点头。 “哥哥相信你。”他抚了抚她的鬓角,耐心地道,“大人的事你不明白,没关系,可以慢慢学。但你要记得,在这个家里,我们兄妹几个,与你大嫂、二嫂,是一家人。一家人要彼此维护,彼此关心,不能因一时任性,或生了误会,就肆意的伤害别人。” “明天,你大嫂陪你一块儿去蓼香汀,你亲口给你二嫂道个歉,好不好?此外,去祖母那抄十卷经,算是对你小惩大诫,往后定要谨记。” 温柔的目光落在书晴面上,引得她越发想哭,越发自责。 她重重地点头,哑声说:“大哥,母亲,我、我再也不会了……” 葶宜在旁也湿了眼睛,含笑道:“好了好了,这事就算过去了,谁也不准再提。” 宋淳之坐在嘉武侯夫人身边,又说笑几句,逗得嘉武侯夫人也笑了,屋子里阴郁的气氛一扫而空。 出得上院,长房夫妇并肩往藕香苑去,宋淳之含笑的眉头沉下来,葶宜心知有事,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大爷担心荣王的事……?” 宋淳之点点头,叹了声,“从前他倒肯隐忍,如今不知受了何人挑拨,行事越发狂悖,圣上早有不满。” 葶宜沉吟:“他这回上门来,不是为着拉拢你、向我们示好这么简单吧?” 宋淳之犹豫着要不要与葶宜提一嘴。转念又想,荣王有意祝家姑娘,万一葶宜心直口快,在祝琰面前说错话,岂不累得二房不睦? “朝廷之上,谁人不知我的立场?想拉拢我,哪有那么容易?”他笑道,“外头的事我会看着办的。倒是你,方才在娘屋里,就瞧你脸色不大好,可是今儿太忙,累坏了?” 葶宜回头四顾,见身边只有自己亲近的人跟着,大起胆子牵住他的手掌,整个人贴靠在他身上,娇声道:“你还知道关心我呀?这一整日,你又是办差,又是当和事老,又是惦记去祝家送礼请罪,忙成这样,我还以为你连瞧我一眼的功夫都没有呢。” 他回握住她的手,低声道:“手这么凉,是小日子来了?” 葶宜月期一向不准,今年开春到现在,就二月尾上来了一回小日子,今日这腹痛酸胀倒有些像以往月事将至的样子。点点头,情绪有些低落,“我身子不争气,太医开的药长日吃着也总不见好,怕是难有……上回我娘来,还问我是不是应给你立两个通房替你生养……” 宋淳之嗤笑:“通房?你有这般大度?” “去你的。”葶宜捶了他一记,“你这辈子别想!” ** 雪歌端着托盘走进堂屋,迎面遇上才要出来的梦月。她朝梦月打个眼色,压低声音问道:“里头不留人伺候?” 梦月面颊微微泛红,朝她摇了摇手。二人相视一笑,一道从内走出来,站到廊下。 “听说二爷才从奶奶娘家回来。” 梦月点点头,“适才听嬷嬷说了,大爷跟二爷一道去的,为着今日怠慢了三姑娘的事,跟老爷告声罪。” 雪歌掩唇低笑,“瞧二爷平时的模样可不像会低头认错的人,不是被大爷压着去的吧?” “老爷是二爷的老泰山,自然比旁人有体面,二爷毕竟是晚辈。”梦月目光自虚掩的门隙朝屋中探一眼,瞧不清什么,却仍有些脸热,“想来里头好些时候用不着我们,你先回房歇一阵,晚点再来替我。” 雪歌抿嘴一笑,将茶盘交到她手上,“那就辛苦你,我正觉着乏了。” 经过窗下,听得里头极低极低一声唤,雪歌整张脸轰地烧起来,一点儿也不敢朝窗内瞧,飞速猫着身子溜过去。 祝琰背贴在窗台上,局促地跪坐在稍间会客的那张炕里侧,外衫挂在臂弯,颈间的带子散了,抹胸的小衣欲落不落悬在一侧。 没被遮住的那一边,男人薄唇留连着。 说不清怎会变成这幅模样。 看起来清冷至极寡欲至极的男人,背着人时,卑劣至极。 初时还只是吻,陡然合齿,疼的她弓起了背脊。 身子因这疼痛剧烈颤动了一下。 “二爷……”眼眸漫上水汽,是羞是惧,推着他的肩膀,声音低软无奈,又唤他,“洹之……”有些婉求的意味。 他直起身,掌心托在她腰后,凑唇吻她雪嫩的脸、修长的颈。 大掌抚到裙摆,惹得她又发颤。 他两指缓缓摸到里面的绳结,陡然抽开,带着水点落在席上。 祝琰张大了眼睛,下巴紧紧贴住他肩膀,泪水不受控的迸出来,发出小声的尖叫。 他指尖悬着一枚通体莹白的玉雕蟠虺,与手指一般宽细,微弯的弧度,底端挂有绳结,坠着碧色流苏。 此刻玉佩莹润晶亮,沁着香泽,被他夹在指端把玩。 祝琰一掌推开他,翻身欲走,宋洹之抿唇轻笑,将人捞回来抱在膝头,手掌轻抚她披散的秀发,低问她:“恼了?” 祝琰闭着眼,眼角还挂着湿痕。他伸指抿了去,捏住她双颊令她仰枕在膝上,打量她春潮未褪的脸。 祝琰不肯瞧他,只自己消解着羞耻。 她能感受到,宋洹之很喜欢她的身子。不是对她这个人,感情上的那种依恋和欣赏,只是床帏里头,男人对女人,天然的那种欲……他外表看起来冷淡,可在这档事上,实在有些蛮霸。 她从来循规蹈矩,端庄娴静,若在床里吹了灯,循着训导的图册那样,也还罢了。她实在不适应这般…… 浓重的阴影投在他眼底,眸色幽深难辨。听他用沉缓的声音道:“有件事,觉得你应当知情。” 祝琰遮住眼睛,还为着刚才的事懊恼。 宋洹之左手撑在几案上,支着额角,“令妹与荣王……”他斟酌着用词,关系到未婚闺秀清誉,不宜说得太过,半晌,选定两个字,“熟识。” 祝琰遮在额上的手落下来,她翻身坐起,面对着宋洹之。 “二爷是听说来的,还是目睹?”她有猜测,祝夫人也不曾否认,但她们是祝瑶的亲人,不会到外面去乱说。若是传了开来,只怕那些风言风语不会很好听。关系祝瑶清誉,也关系祝家所有人的名声。 宋洹之轻咳一声,掩饰了那点不自在,“凑巧撞见。” 他派人跟着荣王,进一步探对方来意,就看见祝瑶停车,进了对方包下的那座茶楼。少女出来时衣领有些发皱,荣王在楼上一直目送她的车走远。 根本不难打探,只需多跟半日,许多不为人知的过去很容易被挖出来。 二人在白云观相识,已来往数月。不是相约在梅花园,就是在佛寺里,或是午后书斋无人的阁楼。 荣王今日来,令宋家无妄惹上是非,被有心人栽了个“荣王派”的帽子。 他观察着祝琰的反应,她会为他跟踪了他们而着恼,还是会为妹妹的不检点而羞愧? 她绷着脸,似在纠结。 宋洹之抬指抚平她耳边的碎发,她仰起脸,腮上微微泛着粉,“二爷,我能不能求您一件事?” “您”? 方才与他别扭的时候,可不曾这样客气。 宋洹之挑眉,不置可否。 祝琰凑近些,踯躅着道:“您介不介意,与我说说朝堂上的事?” “我的意思是,”她斟酌着,要如何说服他应允,“我随母亲宴客,不知那些宾客的家世来历,与谁交好。怕出差错,给家里惹麻烦。又比如您说的荣王,我完全不知,应不应当劝……我这些年在海州,实在不熟悉京里,将来长久在侯府,总要帮衬着母亲与嫂子……” 宋洹之斜坐在对面,指头敲在几案上,手边那只玉雕的蟠虺尚未干透,通体泛着莹光。 他几乎没有犹豫,轻吐一字。——“好。”《 》 20、喜讯 端阳节一过,天气就越发闷热起来,各府节时的往来宴请告一段落,那些耐不得暑气的贵妇人们,或是往山里的别庄避暑,或是躲在家里的花棚架下打点内宅,度过她们一年内最闲适自在的一段时光,直至乞巧节前后,才会重新活跃起来。 嘉武侯府恢复了往日的安宁平和,酉时正,杜姨娘携着多日未见人的书晴往上院昏省,在门前的廊庑下遇着了祝琰。 从蓼香汀走到上院,背上浮了一重薄汗,这时节在外走上一刻钟,连碎发都湿得贴在额上。祝琰从雪歌手里接过滑凉的丝帕,沾去了脸上的浮湿,重新抚整了衣襟,才提步迈入里间。 听得身后的请安声,祝琰回过头来。杜姨娘面上闪过一丝不自在,强挤出个笑,手抵在书晴背后推了她一把,催她上前招呼。 书晴抿唇垂眼,两手交握在身前不肯吭声。杜姨娘拿她没法子,只得独个儿上前寒暄。祝琰温笑道:“听说姨娘苦夏,一到这时节就食欲不佳,瞧似是比前些日子清减了些,可着郎中来瞧过了?” 杜姨娘道:“不过是经年的老毛病,算不得什么,还累二奶奶记挂着。” 祝琰言语和善,待书晴的态度一如从前,至少外表瞧不出记恨的模样,杜姨娘暗自松了口气。 一同到了里头,嘉武侯夫人正与葶宜、书意等人说话,见祝琰进来,便朝她招了招手,“前些日子人家送来的料子,略点一点,拢共三十几匹,你嫂子捡着颜色鲜亮、花样时兴的摆在外头,给你们几个小辈先挑。” 各色料子都剪了样块下来,摆在桌上五颜六色夺目。 祝琰捧了茶,坐在嘉武侯夫人身边同书意几人一块儿瞧布帛花色,都未紧着自己的喜好挑拣,倒是你一言我一语的替对方择选着。书晴脸上也难得露出一丝笑,她虽内敛寡言,到底是年轻女孩子,没有不喜欢妆扮的。 “我瞧你衣裳多是色沉稳重的,可是江南与咱们京里时兴的样色不同?”嘉武侯夫人早前就命人给祝琰做了几身鲜亮新衣,少见她穿,今儿身上又是一套霜白绣杏花上襦,沉青色裙子。 祝琰抿了抿唇,轻笑道:“不过是随意的穿着,未曾注意挑捡花色等。娘上回叫人替我做的衣裳还没舍得上身,回头穿了来,给娘瞧瞧好不好。” 嘉武侯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不必太拘谨,你们年轻孩子就该热热闹闹、妆饰得奇巧出挑,这才不负那大好的年华呢。” 又压低了声道:“留了两匹香云纱料子给你,一色轻霞红,一色柳芽儿翠,待会儿一并叫人送去蓼香汀。还是当年你哥哥立军功,宫里头赏下给我的。” 祝琰压下涌上心头的酸涩,含笑谢过嘉武侯夫人。 她不是不爱新鲜颜色,实在是过往那些日子,给祖母训教了太多回,“轻浮”、“不安分”、“妖调”……但凡妆扮出色些,就要经受这样的责骂。有多少年,在长辈面前,她连唇脂都不敢染。芙蕖一样明媚的样貌,雪莲般白滑的肌骨,终年裹在素衣旧裙中,在日复一日的沉雾里学着掩饰自己的情绪和喜好。 刚嫁进来时,也曾暗自艳羡过葶宜那样的艳丽张扬。只是新嫁之初,还无法探知长辈们的喜恶和嘉武侯府的习气,她与葶宜到底身份不同,她没有那样无所顾忌的底气。 嘉武侯夫人竟是将她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看在眼里。 侍婢自外撩帘进来,走到炕前回话:“夫人,大奶奶,外院传了消息进来,大爷今儿晚上不回府了,叫不必留门。” 嘉武侯夫人未曾开口,葶宜便冷笑了一声,“知道了,镇日都是重复这么一句,当谁稀罕他回来!” 屋里的人都笑了,长房夫妇成婚这些年,吵吵闹闹的时候多,但大伙儿都知道,葶宜心里是很在意宋淳之的。只是他实在太忙碌,能陪伴她的时间太少。 书意趴在嘉武侯夫人腿上,笑道:“那二哥哥呢?回来同我们一块儿吃晚饭么?” 侍婢笑道:“二爷在侯爷书房,有好一阵子了,小人们不敢进去请示下,恐怕还得夫人派人去过问一声。” 嘉武侯夫人叹了口气,无奈地摇摇头。嘉武侯是武将出身,最在行的就是排兵布阵行军打仗,对儿子还不比对麾下的士卒温和,镇日不是打就是骂,几个孩子在他面前没有不怵的。他的书房,不经他允许,底下人更是不敢随意靠近。眼见快到晚膳时分,也不知他还要训儿子训到什么时辰。 “叫翠芬走一趟吧,就说,我寻洹之有话要问。” 侍婢屈膝应下,自传话去了。 嘉武侯夫人转过脸来,问祝琰道:“你可去过前头洹之的书轩?” 成婚两个多月,祝琰几乎没有走出过宋家二门,闻言摇了摇头,轻声道:“怕耽搁二爷的正事,因此不曾去。” “回到家里,还有什么大不了的正事。”嘉武侯夫人笑道,“洹之是个外冷内热的性子,你别瞧他脸色不好看,就一味的委屈自己忍让着他。外院书轩又不是什么去不得的地方,你在院子里觉着闷,大可去他那边瞧书喝茶。” 书意在旁笑道:“二哥房里收藏了不少好东西,什么棋谱、琴书、繁石先生的遗画儿,嫂子竟还不曾看过的吗?” 正说话间,外头传来请安的声音,书意等忙站起相迎,“二哥哥回来了,这回倒快,还得是娘出面,爹才肯放人。” 帘栊轻摆,一角玄色衣料率先落入视线。 祝琰站在人后,瞧他被围在众小辈中间,面色平和地向嘉武侯夫人请安,声线温和低沉,一如平素般清雅矜贵。视线落在他薄削的唇角,她胸口处陡然有些发胀。 那里还存留着他,吮咬过的疼痛。望着这样一张端严俊秀的脸,谁又能想到他背着人时是那般模样? 祝琰脸上发烫,偏过头去避开了他投来的视线。 众人簇拥着他往偏厅去用晚膳,祝琰被推坐到他身边。侧旁之人正襟危坐,举箸无言,仿佛与她是陌生人般,除却方才瞧来的一眼,便再未有任何交流。 面前伸来一只手,用筷子夹了一片雪耳,随意搁放在祝琰碗边。抬起头来,见竟是一直未曾开过口的书晴。 此刻少女脸色微红,用力绷着下巴,唇抿得极紧,能做出这样的示好姿态,显然对她来说已是极艰难的一件事。座上为之静了一瞬,众人眼底都有喜色。 祝琰捧着碗,含笑说声“谢谢”。正待夹起雪耳送往唇间,猛地嗅见一抹浓重的醋酸味,喉间瞬间涌起难捱的呕意。她怕出丑,忙用左手掩住嘴唇。 雪歌瞧见,急忙在旁斟茶捧给她,替她向书晴解释,“二奶奶晨早贪凉,用了一盏冰淬奶元子,今儿脾胃便不大舒坦,三姑娘千万别误会。” 祝琰接过茶,正待饮入,谁知比方才更汹涌的呕意从胃里泛了上来。她忙离席,掩唇红着脸避入屏后。 嘉武侯夫人下意识瞥向葶宜,见对方睁圆了眼睛,显然也觉懵懂不解,倒是一旁的冯姨娘和几个婆子均露出喜色,嘉武侯夫人心内稍定,压抑着情绪,温声道:“去请个郎中来,替二奶奶瞧瞧。” 葶宜本还觉着婆母未免小题大做,不过是脾胃不适,如何等不得明日?可转瞬望见冯姨娘、杜姨娘等人的表情,她突然想到了什么。 “莫不是……?” 嘉武侯夫人摆摆手,怕祝琰不自在,当着书晴书意等未婚闺女面前,也不太好声张,吩咐婢子给祝琰倒杯清水饮着,命人先扶她到里头休息。 转过头去瞧宋洹之,见次子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德行,端着架子甚至不肯多瞧新妇一眼,不由掩唇笑了笑。待会儿郎中诊了脉,若当真是……也不知他还能不能端住这副表情。 祝琰被扶进里室,稍坐片刻,那抹难以抑制的不适平复了些许。冷静下来,她的头脑也跟着清明起来。 成婚两个月余,虽说宋洹之忙的时候居多,在家时也不见得回回都同床,但他在这上头实在算不得节制。府里又一直为她进补着,就算有了,也是寻常…… 手掌落在小腹上,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情绪。 她年岁还轻,与宋洹之之间还算不上了解,其实她没想过,要这么快就生养一个孩子。 她与宋洹之的孩子…… 下意识看向帘外,那边饭桌上交谈声很低,讨论着寻常的话题。 心头纷乱,理不清情绪。 等待的过程极漫长,就连装作若无其事用膳的嘉武侯夫人也失了往日的持重,不时朝门外张望。 一餐饭吃得又静又快,几乎桌子刚撤下,郎中就到了门前。 宋洹之坐在对面,看见雪歌卷起那段绣杏花的袖角,露出妻子柔白的手腕。玉镯发出叮铛的脆响,丝帕遮住放在案角的一截腕骨,男人老迈生皱的手掌落下,毫不客气地捏住了脉关。 他浓墨般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从心底蹿起一抹无名的恼意。 众人视线皆关切地落在那只手掌上。一息、两息…… 葶宜回眸,见嘉武侯夫人抿唇捏紧了袖角,嫁进来多年,少见婆母这样紧张忐忑的时候…… 终于,郎中开了口,“……奶奶这脉象,大喜,大喜啊!” 嘉武侯夫人握紧了衣袖,控制着情绪没让自己失态地跳起来,眼角眉梢的喜色根本压不住,“大夫,我二媳妇儿,可是有孕了?” 郎中起身向她行礼,笑道:“正是,虽时日稍浅,但脉象已经分明,老朽从医数十载,断不会诊错了喜脉。奶奶这脉象,估算着应有一个多月了。” “好,好,”嘉武侯夫人转过头来,朝宋洹之招手,“听见了没有?你还愣着?你媳妇儿有了身孕,还不带她回院子里歇着?” 又拉着祝琰嘱咐,“从今儿起,你只管安养着,晨昏定省一概免了,天气这么热,不许你来回奔走,听见没有?” 葶宜在旁笑道:“娘您不必紧张成这样,二弟妹身体康健,又年轻,走这么一小段路,累不坏她的。” 说得众人都笑了。葶宜望着祝琰,温声道:“有了孩子,凡事都要谨慎,回头我安排几个懂生养的婆子,照料你的饮食起居,但凡想要什么想吃什么,尽管叫人与我提。” 祝琰抬起头来,视线越过人群落在对面的宋洹之面上。 他也正朝她望。 他坚毅薄削的唇微抿着,深邃的眸子在灯下闪烁着澄亮的光。《 》 21、探望 “郡主,药来了。” 朱红色的帐幕里,卸去铅华的葶宜面色如雪,就连嘴唇也淡得几乎透明。身着粉紫葡萄纹对襟寝衣,头发松松挽着,虚弱地被侍婢扶在怀里。 就着乳娘宁嬷嬷的手饮了一口汤药,又腥又苦的味道呛得她蹙眉,几番哽喉,才把药汁吞咽下去。 乳娘再要喂,便摇头不肯饮了。 “郡主这些日子不舒坦,不如早请周太医来瞧瞧。”乳娘捏着帕子,为她擦拭嘴角。 葶宜推开她的手,缓缓躺回引枕上,闭目舒口长气,才幽幽地道:“这时候请太医来添什么乱,不过是经年的老毛病,这些年喝了多少补药,总是不成。” “叫人知道我请太医来,还以为我眼红了二房,心急着要跟人家比高低。” 乳娘不由心中发涩,想到方才上院里听闻二房有喜时,大伙儿将祝琰围在当中,众星拱月般的样子,谁又顾及到了郡主的心情? “前些天郡主的小日子只来了不足两天,后头就没了影,我瞧今年倒比去年还不及,早说要太医进来再把把脉,郡主偏犟着不肯。这下二房遇喜,又顾念着人家怎么想,郡主的身子难道还比不得旁人金贵?”乳娘越说越觉着难过,偏过头去红了眼睛。 葶宜摇摇头,叹道:“长日的不舒坦,也不差这几天,何苦这时候给人看笑话?”她性子一味要强,身边的人也拿她没法子。 宁嬷嬷说的周太医是郢王府的府医,自打四年前小产后,葶宜一直吃着他开的方子。 乳娘替她盖好锦被,伏身将绣鞋摆正,“大爷这两日又不回来,郡主身边连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还有府里没完没了的大事小情等着郡主处置,想偷闲半日也不能够。那会子在上院,就瞧郡主拿手支着腰,为了大爷为了宋家,郡主命都拼了一半……” 葶宜仰躺在枕上,盯着帐顶垂挂的明珠,“罢了,好好地又说这些做什么。” 乳娘叹了声,不言语了。 葶宜别过脸去,望着侧旁的空枕发怔。 宋淳之本就忙,御前当差,行的都是关系社稷的紧要事。家里托付给她,她身为宗妇,得替他担起内宅。如今嘉武侯夫人精力还好,许多事还可与她一同拿主意办,再过两年若是夫人添了病痛,或是老夫人有什么不好,她只会比现在更头疼。 小一辈的姑子们眼瞧着一个一个及笄,都到了该议亲备婚的年纪,三爷宋泽之在外头书院求学,也将及冠,过两年,三房新妇进门,家里多添人口……桩桩件件的事,哪样能不劳心? 她不是非要逞强显能,只是情势不允许她偷懒。 夫妻俩一个月见不得两回面,往往在一处又起争执,宋淳之不爱争吵,恨不能避她远远地。她也盼着能替他生养个孩子,到底是没这样的福气。 祝琰新嫁二月余就怀了身子,她不是不羡慕的。宋淳之是长房嫡子,承爵继嗣,他们原比二房更需要一个孩子…… 婆母这些年一直宽慰她,顺其自然,养好身子,缘分到了自然会有,可身为长辈又岂会不急着抱孙?旁人每说及子女的事,见她在旁便刻意岔开了话题,怕触碰她心中的禁忌。那小心翼翼的态度,带着怜悯的目光,比奚落和打骂直接落在身上更叫她难受。 她生来高贵,什么都有,受尽偏宠,享尽荣华,单在这件事上,旁人人人能有,偏她求不得、得不到。 眼泪无声洒在枕上,背转身,动也不敢动,紧咬着唇角不叫自己发出哽咽的声音,怕给下人瞧出端倪。 ** 蓼香汀里灯火还未熄灭,外间炕上摆着几匹新料子,侍婢们没来得及收整,就被屏退出去。 祝琰坐在妆台前,身上穿着松软的淡紫色寝衣。刚洗过的长发披散在肩上,男人立在她身后,用玳瑁梳子替她梳拢着青丝。 新妇眼眸盈着波光,自镜中凝视他的动作。他梳得很慢很仔细,脸上瞧不出什么表情,她不知他此刻是否与自己一样心绪复杂,难以平静。 男人手停住,将梳子放回案上,她欲起身离去,却被他按住肩膀。 雕花铜镜映着一双人影。她抿唇望着镜子……望着落在自己肩头的手滑下去,很自然地挑散了领口的系带。 掌心滑进去,她纷乱的心跳被他握在手里。 她雪白的面颊染了春霞,半扬起脸来唤他:“二、二爷……” 他俯下身来,下巴抵在她脸侧,温热的呼吸拂在她耳尖。手掌推下,落在她纤细的腰上,惹得她不自在地僵直了身子。 宋洹之自镜中望着妇人,瞧她脸红透了,两手紧攥着袖角蹙眉忍耐着撩拨。 男人眯着眼,视线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 这里孕育着一个流有他血脉的小东西。 宋洹之俯身,将她从椅中打横抱起。 随着动作,被他高大身影遮住的光线忽明忽暗地在她眼眸中流溢。 他朝帐中去,放低臂弯中的妇人,让她落至枕上,紧随着贴近…… 祝琰朝床后退,蜷膝避着他的亲近。 宋洹之掀开幽黯的眸子,伸出左掌捉住她纤细的脚踝。 “躲什么?” 被拖回到他怀里,妇人紧张地摇头,“不行。” 她小声说,柔柔的手掌轻推着他的肩,“孩子……” 宋洹之薄唇紧贴着她的唇,似有若无的吻,依稀没听清她的话,声音暗哑,“嗯?” “孩子……”她重复道。脸颊上发烫,提醒他注意分寸,“我肚子里有孩子,不行……” 男人牵唇轻笑,手上加重力气,按住纤细柔白的手腕扣在枕上,妇人被桎梏住,立即紧张地挣扎起来,敞开的寝衣里雪色轻荡,声音惶急无助,几乎带了哭腔,“二爷,不行!二……洹之、洹之不要……” 男人温热的唇,落在她平坦的腹上。 祝琰仰躺在枕中,眼角滑落一行晶莹的水痕,脸颊还泛着春潮,艰难而用力的喘…… 他捉住她的手腕,伏低高大身躯,来回轻吻着她柔软的腹。 缓慢,轻柔,细密,不带一丝卑劣情欲的吻…… 坏死了,这个卑劣的男人。他方才故意这样逗弄她,吓她。 祝琰没来由地喉腔泛酸,仿佛被一抹莫名的情绪裹挟住。她这一刻清楚的感知到,宋洹之是很高兴的。 他很高兴,她肚子里有了这个小东西。 他很高兴,即将成为她孩子的父亲。 她还没有理清自己的心绪,这么快就要做母亲,她没准备好,也不知自己能不能担负起这样重的责任。 但她愿意试一试,和他一起,试一试。 手掌摊开,她试探着,抚了抚宋洹之的脸颊。 ** 祝家那边很快得了消息,祝夫人带着祝瑶第二日便递帖子上了门。 嘉武侯夫人在上院接待亲家。祝琰来时,两位长辈正坐在窗下说话。 “快来,你这孩子,嬷嬷们不是教导过,有孕是怎样的反应?怎自己一点儿都没察觉,多亏夫人心细,瞧出不妥及时请了大夫。”祝夫人拉着祝琰仔细打量一番,“已经是快当娘的人,凡事要多替肚子里的孩子着想,再不可毛毛躁躁的胡来。” 嘉武侯夫人笑道:“二媳妇儿文静稳重,一向妥当,亲家太太不必太忧心。” 祝夫人拉着祝琰坐到自己身边,歉疚地笑笑,“有夫人和大奶奶看顾着琰儿,我有甚么不放心的?不过是平白唠叨几句,夫人莫笑我才是。” 顿了顿又道:“过两日便是琰儿生辰,赶巧这双喜临门,她几个姊妹记挂得紧,原还企望能喊她回门热闹半日,如今却不适宜了。因此今儿带了她妹妹们过来,着她们姊妹几个瞧一眼,说几句话。孩子们不懂事,聒噪叨扰,还蒙夫人不弃,累大奶奶亲自陪着……” “亲家太太不必客气,咱们一家人,应当多多来往才是。”嘉武侯夫人朝外看去,目光落在外间炕前坐着的祝瑶脸上,彼此都是聪明人,祝夫人的意图很明显,想推举这幼女走入京中上层的闺秀圈。上一回的端阳宴,祝夫人对越国公夫人十分追捧,对方态度却不明朗,直至今日也没有只言片语的回信来。也难怪祝夫人心急,不得不重新考虑走旁的门路。 自然最便捷的那条路子,就是与祝家做了姻亲的嘉武侯府。 想到上回不请自来的荣王,嘉武侯夫人笑意颇浅。 ** 出了上院转入蓼香汀里,祝夫人脸上的表情便冷了下来。 “你如今有了身子,怀的是嘉武侯府最宝贝的金疙瘩,你婆婆这却是什么意思?” “不过是想请她做个中人,出面相邀昌邑公主,这是什么难事吗?越国公夫人与宋家三太太是表亲,昌邑公主是你大嫂葶宜郡主的亲姑母,沾亲带故,同气连枝,有什么开不得口的难处?” 祝琰坐在炕前,捧茶不言语。 祝瑶起身扶着母亲,推她坐在炕桌旁,柔声劝道:“娘,您小声些吧。二姐姐是晚辈,凡事只能听命于嘉武侯夫人,她是新嫁妇,还要瞧大房的脸色,日子过得本来就不易,您何苦迁怒于她?” 祝夫人瞥了眼静默不语的祝琰,想到她肚子里的孩子,一腔怒火稍息,伸掌按住祝琰的肩膀,低声道:“你有了身孕,正是该荣享优待的时候。你妹妹的婚事,你身为胞姐,不能坐视不理。” 祝琰闻言轻笑,抬起头目视母亲,“您希望我怎么做?我去给婆母下跪哀求,要她出面替妹妹说和?娘,您既一腔心血为妹妹筹谋,如何却看不清,这般强求高攀,只会落了下乘,叫人家误以为,我们祝家的女儿嫁不出,要哭喊着去求人家垂青?”《 》 22、前夕 这话无疑触痛了祝夫人最敏感的那根神经。 祝家在京近二十年,祝至安一无家族护佑,二无师门托底,做到五品郎中,全凭个人一身本事。 宁德九年,浙东举子祝至安踏入京城礼部贡院参与春试,意气风发,势要一展所长,辅佐明君。同年四月殿试,点中探花,赐翰林院编修。十三年,随大学士杨昭同行抚治山西水患,慧黠勤勉,任劳任怨,回京后擢为给事中,以为终于能在官场大展拳脚青史留名;十五年,跟随当时的太子赵潜前往江南查访官银私铸案…… 谁能想到赵潜却死在了回京路上,同行办差的一百一十名官员,获刑的获刑,被贬的被贬。自此被一脚踢出权利圈外,默默无闻韬光养晦至今。 祝至安这一生起点很高,一手丹青年少成名,浙东俊杰,探花之才,一入京城就是亮眼的存在。他自问这一生不缺才华本事,勇气手段,唯独缺少了点运气。是运气不好,才会急转直下,从一颗熠熠生辉的官场明珠,堕落成蒙尘的鱼眼。 祝夫人一路跟随他走来,如何不明白他的苦,他的难?丈夫心中的痛楚无法消解,渐渐迷信命理之说,当年送走次女,她虽痛彻心扉,却没有出言阻止。后来长女与人为继室,为了家族兴旺,她也只能忍痛答允。 她相信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丈夫好,为祝家好。 即便女儿心中有怨,不肯原谅,总有一天她们会明白她的苦心。 祝家好,她们的将来,才能更好。 眼前,一个天大的好机会摆在面前。荣王瞧中了她的幼女祝瑶。 这些年,她没少听人说风凉话,说祝至安与她最大的本事就是生了三个如花似玉的好女儿,大女儿祝瑜的夫家帮着祝至安挤进六部,擢为五品郎中。又凭这层裙带关系,把次女祝琰塞进了嘉武侯府为二公子相看的人选里。 外人如何说,她管不了,她一心为儿女筹谋,为丈夫分忧,为祝家尽心,她何错之有?祝琰作为祝家最大的受益者,她有什么资格同外人一起指责她攀附? “姐姐,你在说什么啊,娘一片苦心为了谁?还不是为了我们几个人的将来打算?”祝瑶见祝夫人气的脸色铁青,忙上前将她扶着,递茶过来给她饮。 祝夫人推开她手里的茶,冷笑一声,望着祝琰,“高攀?强求?你以为,你今天的荣华日子是怎么来的?” 她站起身,指着房中精雅的陈设,“你这一屋子的金银锦绣,怎么来的?” “你肚子里这块金疙瘩,又是怎么来的?” 她重重拍了下案几,震得茶水飞跳,“若不是我舍了颜面四处求恳,若不是我东奔西走替你筹谋,你以为你凭什么坐在这儿与我说这样的风凉话?” 从祝琰回京以来,与祝夫人相处这么多次,这还是头一回,母亲在她面前发火。 她坐在那儿没有动,微微扬起脸来注视着祝夫人的眼睛,“嬷嬷和婢子们就守在门外,还请母亲注意身份。” 她这话说得凉薄而冷淡,半点没有因为母亲发火而愧疚惧怕的样子,惊得祝瑶睁大了眼睛。 祝琰掏出手帕,轻沾着几案上被泼洒的茶水,缓声道:“我知母亲和妹妹心急,但当下实在不是最好的时机。” 她淡淡抬眼,“母亲能否坐下来慢慢说?” 祝夫人抿了抿唇,不满她端然安稳的模样,但听她似有相商之意,又想听一听她的理由。 祝夫人扶着祝瑶的手坐下来,接过祝瑶重新斟上来的茶,目光落在幼女纯净秀美的脸上,见她满眼关切温存,到底不忍她担心,强行压住了火起。 她这三个女儿性情都不同,大女儿视她为仇人一般,每每说不上两句话就翻脸走人。二女儿不理解她的难处与她生分,还不比隔房的祝采薇和她亲近。幸好身边还有这么个乖巧伶俐、懂事温柔的幼女,总算心里有点安慰。 侧旁祝琰清冷的声音传来。 “我如今方得知有孕,月份还浅,座胎不稳,婆母着我万事不可劳心,只紧着安胎休养。我这时候去求,只怕婆母心中不悦,反对成事不利。” “再者,婚配之事,向是男方主动,女方应和,便是我们想要这个机会,也需得做出矜贵持重的姿态,否则坏了名声,即便心想事成,也会叫人对妹妹生了轻视之心,日后与世家走动往来,留了话柄给人,难免要受些闲气。” “难道这些年母亲经受的那些委屈,还忍心叫妹妹再受一回吗?” 祝夫人闻言,掀起眼帘望向幼女。这是自小养在她身边,最疼爱的一个孩子,她苦心经营,也不过是为了她能有个好前程,希望她顺顺利利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她自然不愿她的人生蒙受任何阴影。 祝夫人叹了口气,说话的态度也软了下来,“那依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祝琰淡淡道:“由我婆母出面,走越国公夫人的路子,始终与昌邑公主、与宫里头隔了一重。我听洹之说,六月十二千秋节,太后娘娘带领宫眷入望星楼礼佛,品阶高的外命妇们也将同行。” 祝夫人眸子里瞬间闪过一抹锐芒,但很快又消逝不见,“你是宋家二奶奶,只怕没机会与太后同登楼。咱们祝家又进不得宫……这算什么好机会?” 祝琰摇了摇头:“我去不得,可洹之去得。” 她垂眼饮了口茶,淡声说:“太后娘娘千秋诞,礼佛结束后,就是宫宴。皇上至孝,这天定然出席。届时不论是荣王、还是越国公,都会入宫,而洹之他是近身龙御卫,皇上在,他自然在。” 祝琰挑起眼帘,瞥了眼祝瑶:“既荣王有决心,如何不能趁机与越国公提一提?有洹之在旁帮衬,不比我这个新嫁妇人出面求情更合宜吗?” 她的意思祝夫人听懂了,宋洹之若肯出面向越国公替祝家说好话,越国公自然要予些情面,昌邑公主那边,荣王已经做了些准备,只差一个合适的时机,将这话题挑起来说破。而太后的千秋诞,这几个人都会凑在一处,岂不正是那个最合适的机会?荣王自己主动求娶,与他们祝家上赶着攀附,在外人看来,是天差地别的效果。 “可是……”六月十二,还要再等一个月,祝夫人望望祝瑶,心中挣扎不定。越是拖得久,越担心会生变故。 祝琰弯唇轻笑,“上回端阳节,我听不少夫人们夸赞瑶儿,母亲有这样得人意的女儿,有什么好焦急的呢?要我说,该是殿下那边心急才是。毕竟咱们瑶儿,也是许多公子想要求娶的对象呢。” 祝瑶猛然看向祝琰。 是啊…… 她为什么没想到? 她只听荣王百般哄劝,要她等,要她理解他的难处,要她体谅他的苦心。 为什么她要这样被动? 为什么始终只有她一个人着急? 她容颜出众,性情温婉,谁见了她不喜欢?难道她是没人要的姑娘吗? 为什么不能让他也来为她急一急? 为什么不能是她来决定,什么时候和他在一起? 千秋节,多好的机会。他大可哀求他的姑母昌邑公主,甚至太后娘娘…… 什么没机会碰面,什么不好意思提及,什么要徐徐图之稳妥为先? 他找了这么多的借口,不过是拿准了她喜欢他,不会离开他,所以毫无负担的拖着她罢了。 祝夫人紧蹙眉头,并不十分赞同祝琰的提议,若是与旁人议亲,只恐怕会成为祝瑶的污点。她更关心另一件事,“你有把握,洹之会出面?” 祝琰垂下眼睛,端起了茶,“我会与他好好说一说的。” 祝夫人沉眉瞥了眼她的肚子,不言语了。 ** “孩子,今日的事,你心里怪不怪我?” 傍晚下了一场小雨,来昏省的祝琰被留在了上院。屋里点着灯,熠熠光火将里室照得通明。 祝琰身后被加了两个垫子,不太自在地歪靠在炕上。 嘉武侯夫人手里拿着银铸小剪刀,正修剪午后采来的花枝,她偏过头问祝琰,是否生气她今天没有答应祝夫人的请求。 朝廷上那些事,宋洹之有跟祝琰提过几句。宋家的立场不偏不倚,未与任何一个皇子走得近。 嘉武侯夫人有顾忌,不等祝夫人说完,就寻借口岔开了话题。 祝琰摇摇头,道:“我娘嘱咐过,要我替她解释一声,是她思虑不周,唐突了,着我向母亲赔声不是,还请母亲不要挂心。” 嘉武侯夫人松了口气,“你是个通透的孩子。” 又瞭向她的肚子,笑道:“今儿这小东西又折腾你没有?吐了几回?” 祝琰摆手道:“倒没有吐,只是时时觉着恶心。”这几日吃不得东西,闻着什么味道都想呕。 “我怀洹之时也是这样,这孩子挑剔得很,甜的咸的酸的辣的,哪样都不准我吃,只要闻着味道就犯酸犯恶心。淳之那会儿就不一样,怀他的时候呀,能吃能睡跟常人没两样,直到五六个月见怀,才给人瞧出来孕相。” 正说着话,侍婢簇拥着葶宜走了进来。 嘉武侯夫人忙住了话题,抬眼笑问:“外头雨停了?怎么这时候还过来?” 葶宜含笑不说话,宁嬷嬷代答道:“外院传话进来,说大爷回来了。” 宋淳之至孝,只要回府不管多忙定然会抽空来见一见母亲,葶宜想早点见着他,所以特回来上院等着。 嘉武侯夫人笑着招手,把葶宜拉到自己身边,“淳之平时忙外头的事,三餐都没个规律,这会儿回来,也不知吃过了没有。” 婆媳二人说起宋淳之,祝琰在旁就有些走神,靠在窗沿边上望着檐下滴答落下的水点,想着自己的心事。 她虽安抚了祝夫人和祝瑶,说会求宋洹之出面说和。但她其实并不准备,与宋洹之提起这件事。 宋家有自己的政治立场,不应当受祝家影响。 而将来祝家就算攀附成功,祝瑶做了荣王妃,她也没打算跟着去沾光。 她只想简简单单过自己的日子。 有她有孩子,有宋洹之。一家三口,平静安乐…… ** 花园桥上,宋淳之手臂搭在弟弟肩膀上,与他并行而过。 “这回圣上微服出行,你就不要跟着去了。”宋淳之拍拍他的肩,温声道,“二弟妹才有了身子,正是需人照料的时候,你留在家里多陪她,外头的事有我。” 宋洹之抿唇道:“上回火烧望星楼,明显是冲着皇孙。消息已经传开,这回圣上出行,比上回更要谨慎才是。” 宋淳之点点头,“我带兵多年,你莫不是连我也不放心?你只是八十八御卫之一,谁在皇上跟前当差都一样,又不是短了你就不成。” 他捏住弟弟的肩,笑道:“比起皇上,二弟妹母子更需要你。你小子也算有本事,这才成亲几天?你比哥哥强,哥哥替你高兴。” 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只雕成虎形的玉佩来,“这是当年我抓周,抓的那枚玉老虎。后来我手掌虎符,做了将军,可见这东西有些灵气的,这些年一直贴身带着。” 将玉佩扣在宋洹之手里,重重地捏了捏他的手掌,“你收着,等二弟妹生了,就送给我大侄儿。不求他一定要上阵杀敌做将军,但必须成为一个有胆色的男子汉。” 宋洹之轻笑,“何用这样心急?又兴许是个女孩子。” 如若是个女孩,样貌会肖似祝琰的吧? 会如她的母亲一般,貌美温和,沉静柔婉……《 》 第 23 章【VIP】 两日后是祝琰的生辰。 新嫁妇头一回在夫家过寿,又是有孕之身,府里自然重视,本应随御驾一道出城的宋洹之被家里留了下来。 宋淳之临行前切切嘱咐,着他安心伴着祝琰。 “圣上这回秘密出行,不宜带同太多人去,你留在京中也好,替我关注着这边的动静。” 天气晴好,适宜出行,宋洹之陪祝琰去城东的挽云馆裁新衣。 依着嘉武侯夫人的意思,是不允祝琰外出的。“今时不同往日,若是给人不小心推撞到如何是好?外头车马又多,万一出了岔子,有什么闪失……” 葶宜和书意都劝,“有洹之陪着,岂会令人冲撞了二弟妹?” “这时候行动还方便,加紧四处玩一玩,等肚子大了,再出门就更难了,难得二哥哥有闲暇,便允他们去吧。” 嘉武侯夫人将宋洹之唤到身边,百般嘱咐,要他保证始终不离新妇左右,这才点头应允。 马车驶出巷道,汇入长街的车流当中。祝琰靠在窗前听梦月与她介绍沿途瞧见的铺位,“那边的果子行、灯笼馆,都是大姑奶奶陪嫁的铺面,前些年生意不大好,眼看关张,后来大姑爷出面换了坐堂掌柜,这才救起了营生,收回不少利钱。” “那边的宝翠楼是咱们大姑奶奶的妯娌、乔二奶奶娘家的铺面。他们家在合浦有几处珠池,专养南珠,去年家里托人给奶奶跟大太太、老祖宗带去的几斛珠子,就是宝翠楼送的。” 长姐祝瑜嫁了宁毅伯世子,十五六岁便做了人家的后娘。前头的夫人留下一子一女,进门时,正赶上侧室姨娘也大了肚子。这些年长姐生活的如何,从未与她提及过,印象中只记得长姐很忙,便是回了娘家,坐上片刻便急着要走。祝夫人偶然与她和祝瑶抱怨,说宁毅伯夫人不好相与,这些年长姐颇受了些委屈。 祝琰点点头,放回车帘收了视线,一抬眼,见一直闭目养神、沉默不语的宋洹之正望着自己。 “许多年不回京,变化真大。”祝琰与他闲谈,“这些街巷名字,各家的铺面,我都分不清。” 宋洹之挽袖提起茶壶,斟了一盏茶递与她,“平素若是闷,大可出来走走。” 祝琰伸掌接茶,他却未松手,一手持盏,一手展开拥住她肩膀,凑近坐到她身畔。 茶盏移到唇边, 他将她环在怀里,瞧她红着脸就着自己的手饮了一小口清茶。 平时若无紧要事,祝琰是轻易不出门的,一来备车备马都需要经过葶宜的手,担心自己给人添烦;二来高门大户的内眷出行实在兴师动众,婆子侍婢仆役护卫,跟随者不下数十;三来自也担忧嘉武侯夫人不喜。原来在海州,祖母跟前最是讲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些规矩。她受拘束惯了,自己也失了游玩的兴致。 宋洹之凝视她沉静的侧脸,心道她才多大年纪。同她一般年岁的姑子们哪有不喜闲逛采买的?便是从前的书晴,也时常缠着人陪她出来,从街头转到巷尾,恨不得买上一车吃的玩的东西回去。 她小小年纪便出嫁做了妇人,如今又有肚子里这个限制她的行动。如若换作是他,这般困在内宅那点巴掌大的天地里,只怕要闷出病来。 宋洹之没说话,抬手抚了抚她鸦青的鬓角。 到了挽云馆门前,车马行速慢下来,不待梦月告知目的地到了,便有一名随行的侍卫凑近车前,低唤了一声“二爷”。 宋洹之掀起车帘一角,朝外瞥了眼。 祝琰见他面色沉下来,不由牵住他的衣袖:“发生什么事了?” 宋洹之朝外打个手势,本欲停下的马车持续朝前行进。 “荣王在里面。”他低声向她解释,简短的一句。 祝琰眉头轻跳,心内漫起不大安稳的惶然。 荣王出现在专为京中贵妇人做衣裳的铺子里…… 许是近来这个名字被提起太多次,每一次出现,必与她的幼妹有干系。 车马尚未走远,便听外头传来一道男子的声音,“瑶儿,你听我解释!” 这道声音本不如何特别,但挽云馆前后皆有官兵把守,硬生生隔绝开热闹的长街,听在祝琰耳中,就显得格外清晰。 车外,一名粉衣少女气冲冲地奔出挽云馆,身后一个着金袍的青年男子亦步亦趋跟着,试图拉住她的袖子,拦住她的去路。 “公子不必多言。”少女红着一张脸,水盈盈的眸子里沁着晶莹的泪,倔强地不肯落下,“往后桥归桥,路归路,那些没用的话再不必提,我不会再信了。” 她挥袖便走,不远处迎来两个婆子,正是祝夫人身边的贴身嬷嬷。 “三姑娘,有话好好说。”婆子朝后头的青年努努嘴,“别一时意气,坏了难得的缘分。” 金袍男子见街外人多,不便再追,立在挽云馆门下,脸色阴沉下来,冷声道:“你若执意不肯,我亦不强求。” 少女闻言,眼泪再也止不住,扑簌簌地落下来。 属下觑机凑上,在他耳畔低语一句。 才走出几步的祝瑶便听见男人提高了音量,含笑唤住近前的马车:“宋二爷伉俪既到了此处,缘何却不下来照个面?” 宋洹之瞥了眼祝琰,抿唇挥开车帘。 “荣公子。”长腿跨下车来,朝青年揖手作礼。 在外不便叫破荣王身份,故而只称“公子”。 荣王摇着扇子,缓步踏下石阶,笑道:“听闻宋二爷大喜,还未敬贺。” 他与祝瑶往来紧密,他会知悉宋家内宅之事,宋洹之毫不意外。 “内子身体不适,不便下车致礼,还望公子宽宥。” 明晃晃的日头下,荣王一身金袍熠熠泛光,衬得面容越发白皙清润。一对桃花眼,尾端上挑,看着人时,总有种暧昧的温存。 “不妨事不妨事,自家人,讲这些虚礼作甚。”他手里把玩着扇子,折起又撑开,目光越过宋洹之,投在不远处的祝瑶身上,嘴角的冷意尚未散尽,因此说出的话语也多了丝阴阳怪气的意味,“上回端阳节去的匆忙,可惜未与我那郡主堂姐叙上几句话,今儿赶巧遇上了宋二爷,才挑的几匹料子劳烦二爷替我捎带给堂姐。” 属下抱着两匹丝缎,就要送到车上。 宋洹之拱拱手,脸上半丝笑意都无,“荣公子客气了,今日宋某尚有要事,怕是不便代劳。” “要事?”荣王噙着一抹笑,半眯起眼睛,不紧不慢地道,“可是比起宋世子今儿出城办的那件更要紧?” 话音落,宋洹之面色陡然沉了下来。 荣王持扇遮着下巴,将他表情瞧在眼里,含笑指了指挽云馆楼上的厢房,“宋二爷若不弃,咱们借一步说话?” 宋洹之回眸瞭了眼马车,打个手势示意先送祝琰回府。 祝瑶站在街边,听得车内一道清冷的女声,“上车。” 她迟疑片刻,回首望向身后,方才追出来的荣王已经与宋洹之搭着肩膀上楼去了。留她一个在这伤心落泪,他连多哄上两句都不愿,还把要送给她的丝缎,当着她的面前转送给别人。 梦月掀开车帘,祝瑶弯身上了马车。 “我有孕一事,是你告诉他的?” 祝琰没有客气,劈头盖脸就是责问。 祝瑶心内正委屈,红着眼睛望向姐姐,“这是喜事,难道不能说吗?” 祝琰压着嘴角,沉默半晌。 祝瑶偏头凝视着她,明知故问,“姐姐生气了?多一个人替姐姐开心,不好吗?他又不是外人。” 祝琰抬手撑着额角,弯唇冷笑,“青天白日,你独个儿出来与他相会,万一给旁人遇着,你的名声还要不要?” “挽云馆内外皆有官差把守,他行事稳妥,这些琐事根本不需我费心。”祝瑶想到方才在楼内的争吵,未干涸的眼底又湿润起来,“若不是二姐姐和姐夫突然出现,不会有人知道是他,也不会有人知道是我。” 祝家的马车停在巷后,刻意掩饰了徽纹。荣王身份贵重,微服出行,自然安排周到。若不是祝琰夫妇出现,只怕荣王已经追到她的车上,温柔小意地向她赔不是了。 祝琰蹙眉,一抹莫名的胀痛感从小腹窜上来,她抚住肚子,强行压抑着呼吸。祝瑶瞧她似有不适,脸上表情变得紧张,“二姐姐?” 祝琰摆了摆手:“无碍,我送你回家。” 祝瑶抿抿唇,不吭声了。 如若能够,她其实是想和祝琰好好做姊妹的。她与长姐相差六七岁,从小就玩不到一块儿,倒是二姐性情平和,一直很照顾她。后来分隔两地,她也时常惦念着她的。这些年二姐在海州独自寂寞,她一个人留在京里,又如何不觉孤单呢? 祝瑶弯下身来,娇柔地伏趴在祝琰腿上。 “二姐姐,你别生瑶儿的气。”她抬手遮着眼睛,声音里带了哭腔,“方才瑶儿是给殿下气着了,这才没大没小地跟姐姐说话。” 祝琰僵着身子,不大习惯这般骤然的亲昵。 她习惯独处了,十年寄人篱下的时光,早忘了姊妹亲情原本该是什么模样。 “没有。”她淡淡应答。“你与他谈过了,千秋节的事?” 上回不过是托词,祝琰并不看好这桩婚事,荣王若是心诚,又岂会白白拖累祝瑶的名声? 祝瑶捂着脸,声音闷闷地道:“说过了,他说皇上在,他不敢提。” 心里满溢着委屈,眼泪顺着指缝滑下来,沾湿了祝琰的裙子。 “姐姐,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说要与旁人议亲,他发了很大的脾气,瞪着眼睛质问我,说我对不起他,还、还要砍了那些人的脑袋。我实在不懂,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少年人的喜欢,是一腔热血,不管不顾的冲动冒进。 一旦关系到自身的得失,却又踯躅不前,除却无法兑现的承诺,其外一概不能许。 祝琰叹了一声,从袖中抽出手帕塞在祝瑶指间,“旁的我不理,只一句话,望你记着。私相授受终究不妥,他不肯求圣意,无名无分,你便……万不可答允他的亲近……” 自己也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女郎,堪堪成婚两月余,初尝男女相近的滋味,说出这话,自己先羞得脸都红透了。 怕祝瑶不肯听,正色又加了一句,“就像今日这样的会面,便不合宜。” 宋洹之亲眼看见幼妹和荣王双双从楼里走出来,他会怎么想?街市上那么多双眼睛,当真遮掩得住吗? 母亲何其糊涂,怎能拿少女的清誉去换前程?祝家当真不堪到了这个地步,连丝毫的脸面都不顾了吗? 她觉得羞耻,觉得恼恨极了。 阔别十年,至亲终究变成了她不认识的模样。 祝瑶蜷曲在她怀里,低低的抽泣。很快,车马行至祝府门前的广场,祝琰没有下车,借口身体不适径回侯府去了。 宋洹之回来得有些迟。 外间的烛火已熄灭,只在帐前留了一盏小灯。 他去净室沐浴,携着冰凉的水意卷进帐里。 丝质的小衣扯得散开来,漫不经心描摹着雪团上遗留的齿痕。 从枕下摸出小小一枚印鉴,塞在她掌心。 “听你打听乔家的南珠生意,”他俯身端详着妇人柔媚的眉眼,“我在北海有两处珠池,是私产,公中不插手的。” 垂首舔刮着樱唇,低声道:“送给你,贺你的生辰。” 祝琰被捉弄得急速喘着,额上一层细密晶亮的薄汗,“太贵重了……” 裙摆被拨开,长指撩擦,她不由自主颤动着身子,别过脸去难耐地道:“别……洹之……” 他叹一声,躺到她身侧。 祝琰贴过身来,试探着,环住他的腰。 “洹之,你是不是放心不下兄长?” 他随荣王进了小楼,不至于长谈到入夜。 宋洹之半眯着眸子,望帐顶晃荡的滴珠。 “兄长要我留在京中盯着。” 他声线低沉,听起来情绪不高。 “我心中有些不安。荣王知道皇上不在宫里,说明——” “兄长身边,有细作?”祝琰侧坐起来,推他的肩,“洹之,你去吧。” “去兄长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 留言红包,下午还有一章《 》 第 24 章【VIP】 白日里宋洹之已经派了一拨人手去打探宋淳之那边的动向。 派出去的人傍晚快马回京,回报一切平安,并已将他托付的话带到。 宋淳之要他安心守在京城,护持家眷,不必惦念自己。 可不知为何,萦绕在心底的那份不安始终无法消散。 白日祝琰遇见幼妹与荣王纠缠,回来后虽表现得一派平静,但他隐隐瞧得出,她心里有些不快。因此适才方寻些别的法子,想她暂忘烦忧,到底是自己没心情,给她瞧出了破绽。 此刻听她柔声相劝,本就按耐不住的心就活泛起来。 星夜出城,去看一眼,只要一切如常,明早就动身回来。 他抚了抚祝琰柔软的小腹,轻声道:“乖。” “我去去就回,很快,不必惊动母亲那边。” 祝琰敛衣坐起身,瞧他飞速穿衣束发,片刻便装戴好,回过身来,又瞭一眼帐内。 他踏步靠近,俯身,吻了下她的雪腮。 “去吧。”祝琰环住他的脖子,在他耳畔低声道,“我在家里,等你和兄长平安回来。” 宋洹之点点头,取了柜中的佩刀,五指拨开帘幕,消失在祝琰视线外。 一道闪电劈裂夜空,晴好的夜被沉闷的浓雾遮掩。 云头压得很低,近得几乎悬在头顶,侯府角门悄然开启,一人一骑冲跃而出,踏上小路,又消失在街角。 葶宜本就睡得不沉,几道隐约的雷声惊得她醒转过来。 听得帐内窸窣的动静,宁嬷嬷持火烛推入,掀开床帐,见郡主拥被坐在里头,一头一脸的汗。 沉闷的夏夜一丝凉气也无,空阔的屋子里布满压抑的湿热。宁嬷嬷命侍婢去打清水,自己爬进帐子里将葶宜拢入怀中,“郡主做噩梦了?” 葶宜心有余悸,捂着起伏的胸口摇头不语,就势枕在嬷嬷腿上,沉默半晌,方哑声开口:“什么时辰了?” 她掌家理事,每日天不亮就起来,丑末寅初内院开匙,就有各处回事的人来请示下。 “还早呢,才三更天,郡主擦擦汗,换件衣裳,再好好躺着睡。” 葶宜指甲扣在掌心,心悸的感觉还未消散,“方才我听外面在说话,是谁来了?” 嬷嬷抚着她湿润的额发,笑道:“是云屏来回话,说是衙门里有点事,二爷叫人开了西边角门出去。” 葶宜点点头,等侍婢端了水来,绞帕子擦拭一遍,又换了身寝衣。折衣服的小婢“啊”了一声,宁嬷嬷看过去,就见她捧在手里的裙子上,有两块指甲大小的血痕。 “月信前日来了两天,今儿又见这么星点。”宁嬷嬷蹙眉,“不行,明儿还是喊周太医过来瞧瞧。” 葶宜早习惯了,自己这幅身子不争气,这么些年一直调和不佳。 折腾到了丑时初,才又睡下。 子时三刻,酝酿了许久的雨点如倒豆子般倾泻而下。 宋洹之快马疾驰在路上,身边只带几个贴身的护卫,眼前就是密城高耸的门楼,暴雨瓢泼,泥泞了来路。 城楼沉默地伫立在漆黑的夜色中,偶有一道闪电划过,照亮宋洹之满是水点的面庞。 尚未亮牌叫门,就见一道火光逆着水流直冲天际,嘭地一声发出尖啸的声响。 “二爷!”护卫意识到不妥,下意识提醒。 宋洹之早已变了脸色,握紧腰悬的长刀。 城楼上霎时亮起火光,一团一团溢着橙色雾气的火把,浸透了火油,在暴雨中艰难点亮。人声沸腾起来,城楼上影影绰绰攒动着人头。 “走!”宋洹之夹紧马腹,箭一般冲去。 护卫掏出腰牌,向城楼上方示意,“京都嘉武侯府,近身龙御卫宋洹之宋二爷到此,请统领开城予便。” 如是喊了三回,统领冒雨探身来看,“宋二爷,出事啦!” 沉重的城门开启一条缝隙,宋洹之纵马奔驰进去。守城统领带着官兵飞登下楼,大声道:“刚接到城内安平坊的信号。” 宋洹之点点头,片刻不停朝着发放火哨的方向急冲。 持火把的官兵被他远远甩在后面,豆大的雨点敲在脸上身上,睁不开眼,迷糊了视线。周边街巷很静,两边店面都歇业关停,一片幽暗,只有某个酒家五彩的旌旗,无精打采地垂挂在雨里。平素睡在深巷里的乞丐,因着暴雨也消匿了踪迹,不知往何处寻避雨的宿处去了。 马蹄踏在泥泞的窄道上,溅起一片片污泥。除却自己,几乎再看不到人影,眼前的密城地处京西,土地贫瘠,经济不兴,是贫民聚集之所,暴雨冲刷着地面,四周一片沉闷的死寂。 密城不大,再往前三条街,就是守城统领口中的“安平坊” 。 远远就嗅见浓重的血腥气,刻意压低的人声和清脆的金属刮擦声。 宋洹之抽出长刀,勒紧缰绳转入巷里。 横七竖八的尸体,无声躺在雨中。 残肢碎肉,零散地洒在地面上,墙上一道道飞溅的血污。 宋洹之整个人都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的恐惧当中。 跳下马,足尖避开尸身,僵硬地往巷子深处走去。 静,可怕的静。 除却雨声,没有一丝活物发出的声息。 方才听见的那些琐碎声响凭空消失,好像一切只是幻觉。 他纵是飞赶而来,仍是迟了一步。 幽深的巷子像怪物的嘴,将人一寸寸吞噬入不可视物的黑暗之中。 面前一间民宅,大门上嵌着无数条刀剑凿击过的痕迹,宋洹之伸掌抚过其中一条,仿佛看见兄长那柄不离身的佩剑流云,落在上面的模样。 院子里全是残尸和鲜血,没留活口,落下的皆是毙命的伤。他踏着混在雨污里的血水摸进屋中,桌椅横斜,床架崩裂。 没有兄长的踪影。 还有机会,还有机会…… 他心底念着这句,转身走出小院。 官兵和护卫追赶上来,火把照亮惨烈的窄巷,饶是见惯风浪的统领,也不免露出惊惧的模样。 “人应当没走远。”宋洹之沉声道,“兵分两路,追!” 护卫应和一声,从东西两侧疾冲而去。 ** 长长的路,仿佛永无尽头,宋淳之眼皮沉重极了,在大雨的冲击下怎么也睁不开。 腾地一声,他整个人坠下马去。 □□的坐骑早就受了重伤,马腹上一片殷红,分不出是马儿的血,还是从他身上流出来的。 他瘫倒在泥泞中,仰面使劲睁开眼睛,望着不绝倾泻的雨柱。 疆场十年征战,他从一次次绝境中翻身,保全性命至今。 他答应过葶宜,伐西战后便不再领兵,安心守在京内,与她作伴…… 怀中幼童从他衣袍里钻出头来,捧着他的脖子唤:“宋叔叔、宋叔叔……” 宋淳之眉头舒展开, 露出笑来,想伸手抚一抚孩子的脸蛋,想到自己满手血污,又停了下来。 说过多少回了,他是皇孙,他是臣子,不能这样喊。 天性纯良的幼童长于民间,又如何明白君臣之间不可逾越的那道鸿沟,如何明白身份位阶高低贵贱。 他的力气和意识在一点点流去,凭着强大自制力撑到此刻,已经十足不易。 前方的路,只能这孩子一个人走。 从没如此刻这般灰心,战无不胜的天才将军,没于一场并不高明的诡计。 有负皇命,愧对皇孙,是他失职…… “宋叔叔,我怕……呜呜,宋叔叔你起来好不好?”孩子冰凉的小手拍着他的脸,哭着求他再跨上马,带自己离开这令人生怖的地界。 嗒嗒的马蹄声近了,压低了声音的对话,在不远处。那些人就要追上来了。 宋淳之收紧怀抱幼童的左手,右手摸到流云剑柄,他不确定,他还有力气一战吗? 他连佩剑都拿不住…… 咬紧牙,强撑着支起身,腿在打颤,几乎要将孩童摔落。血流自无数的伤口中汩汩渗出,衣裳被雨和血浸得湿透,淋淋漓漓的水液流淌着,在积水和泥污中溅起泛红的涟漪。 受伤的马凑过来,擦蹭着他的肩膀,低声嘶鸣,求他离去。宋淳之抚了抚马鬃,凭最后一口气力将怀里的幼童放在马背上。 他呼吸艰涩,嘴角仍挂着笑意,“你骑着马,一直往东走,进了皇城,拿出这块牌……便会有人接应。” 艰难地,颤抖着染满血迹的手,摸出怀里的金牌。 赤金令牌,手掌大小,正面白底烧蓝的字迹,“嘉武侯府”。背面镂刻的金文,“抚远镇国”,那是他为自己挣得的功名。摩挲上面的字迹,而后塞进孩子的衣襟。 发颤的手掌落在孩子脸上,粗粝拇指擦去孩子垂下的泪珠,“别哭,不要怕……有微臣在,殿下您……不会有事……”指尖上满是血污,孩子眼下肌肤染了一块湿红。 “男子汉,流血不流泪,记着……” 挥尽力气,剑柄击在马背后,马儿长嘶一声,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男人目送马儿奔远,摇摇晃晃地转过身来。“跟着我,疆场十年,出生入死,辛苦你了……” 他用佩剑支撑自己站立着,仰头看一眼压在头顶的浓云。 这一瞬,竟觉得出奇的平静。 心内慢慢放空,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和呼喝仿佛听不见了。 他遥想到当年,大胜凯旋,皇帝赐婚,宾客如云,十里红妆,葶宜郡主下轿,迈入宋家那道门。 “不打仗了行不行?我嫁的是你这个人,不是这间空屋。” “说好要陪我玩两日,怎么转眼又要走?皇上身边那些酒囊饭袋有什么用,少了你一个就不成?” “你总不回院子,我一个人怎么生孩子?我瞧你一点不着急,你老实说,是不是外头早有了人?” “胡说八道,谁说我不舍得你?最好一辈子别回来,免得我瞧见心烦。” “宋淳之,你到底说话算不算数,我不管,今天你出了这个门,就再也别回来见我!” “伤成这样还说不打紧?宋淳之,你不是铁打的,能不能别逞强?” “你就是瞧准了我喜欢你,就往死里作践我欺负我。怎么没欺负?嫁给你之前,谁敢像你这样教我伤心惹我哭?” “再也不要相信你了,骗子,大骗子!是不是想和你长相厮守,只能等下辈子?” “宋淳之,我恨你,恨死你了!” 平素来不及回想的那些时光,在脑海中浮流漫过。 他一生都在为国尽瘁,心系天下社稷,上承皇命,下抚臣民。对内孝悌,对外忠义。唯独对不起一个人,他结发的妻子葶宜。 这辈子相处的时间太少,能留下的回忆竟多半是争执。 如果有来生…… “是宋淳之!他在这!” 黑色的人影,在雨雾里越集越多。 宋淳之拄着剑,嘴角弯起,轻笑着。徐徐抬眼,望向面前逼近的人从。 霍地撕去衣襟,紧紧勒住不断渗血的胸口。 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奇异的气力,他站直了身子,“叮”地一声,流云出鞘,剑刃闪烁着令人生畏的寒芒。 ** 宋洹之奔出长街,转入一片荒芜树丛。他听见打斗声,无数的马蹄声,和人的喧哗。 手心都是汗,身上的衣裳湿透了,淋漓着水点。 他看见一片纷乱的虚影。 一眼辨认出,中间摇摇欲坠,却执意不肯倒下的那个…… “兄长——” 长嘶一声,宋洹之拔刀跃起,朝人从飞扑而去。 变故突生,围剿宋淳之的杀手均是一怔。 四面涌来新的人群,随行的护卫到了。 宋洹之劈开两个碍事的杀手,丢开手里的刀,接住兄长软倒的身躯。 脸上身上,看得见的地方尽是湿的,雨水和着粘稠的血。 厮杀声震天,刀光剑影里,宋洹之缓缓跪下去,抱着兄长哀声低唤。 “兄长,我来迟了,我来迟了……” 宋淳之扯开唇角,笑了,想说句什么,嘴唇嗫动两下,呕出一大口血。 他想唤一唤弟弟的名字。 洹之…… 洹之。 你长大了。 成了家,就要为人父。 要替我好好守着爹娘,守着家…… 要好好待自己,和二弟妹和爱美满地,过一辈子。 替我——对葶宜说声,对不起。 替我…… 终究没能说出口。 连句嘱咐也没有留下。 他偏过头,倚在宋洹之怀中。 缓缓闭上了眼睛。 ** 不知不觉,雨停了,月亮溜出云层,重新缓爬到树上。 马儿不知疲倦地奔跑着。 宋洹之身前抱着皇孙,衣襟撕成长条,绑缚着伏在他背上的兄长宋淳之。 一夜惊惶,皇孙窝在他怀里睡着了。 东安门楼上,守卫远远看见宋洹之一行,不等对方亮出身份,就急忙开城出迎。 几个身着金甲的龙卫走上前来,一脸紧张地望着宋洹之。 宋洹之骑在马上没有动,苍白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将怀里熟睡的孩子一推,小小身躯跌入到金甲龙卫臂弯中。 “皇孙无恙。”领头的金甲龙卫简直要哭出来了,“快,先行快马入宫回禀皇上。” 见宋洹之僵默不言,不由视线落在他身后那人面上。 晨光自云头浅淡地洒下来,紫色烟霞笼罩着大地。 一身浴血的男子脸上带着笑意,静静安伏在弟弟坚实的背脊上。 “宋世子……?” 宋洹之不语,夹紧马腹越过众人,进了城,直奔嘉武侯府而去。 他要带兄长回家。 ** 大雨初晴,屋檐上还滴答滴答渗着水滴。阳光洒在琉璃瓦上,折射出斑斓的颜色。 脊兽安静地伏在屋顶,往日热闹的上院沉浸在压抑的静默之中。 明明院子里站满了人,却连一丝声息也无。 直至紧闭的门窗内,传出一声急促而尖利的哭音。 仿佛触动了机关,满院沉默的仆役齐齐跪下去,人群中渐次传出抽泣的声音。 祝琰扶着雪歌的手快步登上石阶,还未入院,就听身后急切的招唤,“郡主慢些,郡主……” 一个水红色的人影撞开了祝琰,雪歌眼疾手快地忙将她扶住。 撞到她的人自己却趔趄了下,跨下门阶,飞速朝里疾奔,到得屋前,却又被石阶绊了一跤。 可她顾不上。 一路跌跌撞撞,腿软的直晃,若不是一股心气撑着,甚至走不到上院。 她推开来搀扶她的人,飞快爬起身,扑进屋子里。 来不及更衣,穿的还是昨晚换的那身寝袍,领口扣子散了一颗,自己都未察觉。她两只手掌都摔破了皮,丝丝渗着血珠,膝盖上也是伤,这一路疾奔狂跑,一生从未有过的惊惧狼狈。 到了屋子里,看见床上躺着的人,脚步却是再也迈不动。 她两腿打着颤,直接跌坐在地上。 嘉武侯夫人回过脸来,看见她,嘴唇动了动,“葶……” 说不出话,声音嘶哑着,太悲恸,太难过了。 葶宜伏坐在地上,水红的寝衣里身子剧烈的发抖。 “……”她张开嘴,想唤他的名字,一开口,哽咽声。 她不想流泪。她想好好看看他。 可视线还是模糊了,她浑身没力气,站不起,婆子们来搀扶,被她躲避着、一一推开。 她艰难地往前爬了两步,视线紧盯在男人苍白带笑的脸上。 淳之…… 她张着嘴,发不出声音。 淳之…… 想起身,周身没一丝力气。 书意红着眼睛走近,哑声唤“大嫂”。 葶宜木然转过头, 看着书意。 书意伸出手,试探地扶住她的胳膊。书晴也跟上来,搀扶住另一边。 葶宜被架起身,朝炕前走了两步。 她看见,男人干净的衣领里,下巴边缘,一道道狰狞的伤口。 已经给他换了衣裳,抹去了血污。可这伤看上一眼,还叫人觉得疼。 葶宜疼得站不起身。 她伏在他身上,发出母兽般的嘶声。 纤细的腰身塌下去,抖动得像要折断。 嘉武侯夫人泪眼婆娑,试探上前握住葶宜的手。 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力气,葶宜挥起袖子,甩开了她。 嘉武侯夫人被推甩得后退几步,被杜姨娘和婆子连忙扶住。 可没人会在这时候责怪葶宜的无礼。 她捧着宋淳之的脸,努力睁大眼睛想要将他看清楚。 不绝的眼泪与她作对,一重又一重的雾水漫上来。 祝琰站在屋角,视线越过众人,看向角落里木然站着的,失魂落魄的宋洹之。 ** 新婚的红色痕迹被一一撤去,房檐上挂满涩眼的白。 嘉武侯府传来噩耗,三十二岁的世子宋淳之,逝于密城办差路上。 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到了,不论与嘉武侯府亲近与否,政见是否相合,都应来为这位替大燕长宁立过汗马功劳的义臣送上最后一程。 勇毅强健的嘉武侯仿佛一夜老了十岁,须发白了多半,眼皮恹恹的耷着,不复往日的神武威严。 在外游学的宋泽之也赶了回来,与弟弟宋瀚之一左一右陪在嘉武侯身侧,向来吊唁的宾客致礼。 十余年未曾踏出佛堂的老夫人陪在嘉武侯夫人身边,小辈女眷们素服白饰,无声跪哭。 郢王妃一进门,就看见了跪在正中的葶宜。 她怔怔地望着地面发呆,眼睛红肿着,干裂的嘴唇开开合合,说着别人听不清、也听不懂的胡话。脸色苍白如纸,秀美的脸颊深深塌陷下去。 郢王妃冲到近前,一把抱住了葶宜。 “孩子,你别吓唬娘,你若伤心便哭吧,尽情地哭,娘陪着你。” 葶宜不动不言,软软地趴在她肩头,半垂着眼睛, 连看也不曾看她。 外头喧哗起来,听见宦官拉长了尾调的独特嗓音。 “皇上驾到——” 众宾客如流水一般朝门前涌去。 “皇上亲临了。” “皇上来送嘉武侯世子。” “不愧是天子近臣。” “可惜了,这样的好年纪……” “这份殊荣,怕也只有他配得上。” 压低的交谈声,透过画屏传进内堂。 老夫人拍拍嘉武侯夫人的手,拖着她站起身来。 外头众人迎驾,内堂里迎来了昌邑公主和临安长公主。 “太后娘娘凤体不便,托付本宫二人来抚慰老夫人、夫人。” 郢王妃推了葶宜一把,低声劝道:“你皇姑母来了。” 葶宜恍若未听,低垂着眸子,似乎要将面前那块地板看穿。 临安长公主是先帝长女,比今上大十岁,如今已经六十有余,若非极重要的场合,几乎请不动她。 她勉慰了嘉武侯夫人一番,转过脸来,在人群中找见葶宜。 “过来。”她招招手,命葶宜近前。 郢王妃紧张地将葶宜拖抱起来,与婆子一同将人扶到长公主身边。 将葶宜瘦削的手放在掌心轻抚,临安长公主道:“孩子,你是淳之的妻子,是嘉武侯府长媳。越到这时候,越不能一味沉浸在悲痛里。你得坚强,得挺得起,要替淳之守好这个家,替他照顾好爹娘,抚育年幼的弟妹,孩子,你听见没有?” 葶宜缓缓转过脸来,困惑地望着她:“淳之?” 这个名字。 是谁这样残忍,在这时候,在她面前,提起这个名字。 淳之没有了…… 淳之,再也不回来了…… 人群背后,祝夫人拉住了祝琰,“洹之在哪里?方才好些人在问,侯爷身边是三爷跟四爷,怎么没瞧见洹之。” 祝琰眼角还挂着泪,抬袖拭干了眼尾。 她一直帮忙照应着婆婆这边,没能注意到外头。 屋子里挤着这么多的人,好在没人会在意她。 她带着梦月从后门出去,避着人群转出了二门。 跨过长廊,外头就是思幽堂。 成婚以来, 这是她头一回来到他外院的书轩。 玉成守在门口,见到祝琰,露出惊讶的神色。他迎上几步,朝内指了指,压低声道:“二奶奶,二爷在里头。” 祝琰听见破空声,是挥动剑刃发出的声响。 她命梦月守在外面,提裙跨入。 宋洹之穿着素袍,凤游龙走,腾挪飞旋,正在舞剑。 剑刃折射着寒光,气道凌人。 祝琰踏出几步,尚未开口,剑气陡然笼向周身,锋利的剑尖直插喉头。 男人五指收拢,回袖收剑。 祝琰只觉颈间微凉,险被刺破肌肤。 宋洹之别过脸,回身朝室内走。 祝琰提裙跟着他,他不说话,她便也不聒噪。 四面窗都闭着,屋子里光线稍暗。祝琰无心打量他房间的陈设,只凝视着他的背影。 他将剑丢在榻上,自行转入屏后。 祝琰垂眸,见那银色的剑身之上,刻着两个小字,“流云”。 屏后的宋洹之一言不发。 解去衣衫,提起一桶冷水,朝身上泼浇。 身后递来一条巾帕,他接过来,看也不看她。 胡乱擦拭了身上的水,他走到柜前去翻衣裳。 一夜未归,她不知他昨晚是不是就睡在这儿,他的脸色看起来很苍白,下巴上新的胡茬冒出来,泛青的颜色。 她在盆架旁找到一枚竹柄小刀,洗濯干净,走到他身侧,抬起手,捧着他的脸要他面对自己。 宋洹之避开了。 她再次伸手,扶正他的下巴,他蹙起眉头,有些不耐,冷着脸盯视她。 祝琰抿唇,踮起脚尖替他刮须。 男人僵直着身子,这回没有动。 祝琰轻声道:“这样我觉着有点吃力,你坐下来,让我帮你好不好?” ** 窗前明几旁,男人坐在椅中。 祝琰袖角翻卷起来,细细替他刮净下巴。 她的手很软,动作很轻,刮须的手法并不熟练,甚至因着太过小心谨慎而稍显笨拙。 他半垂着眼眸,视线停落在她平坦的腹上。 紧束着纤腰,还瞧不出有孕的模样。 刀片搁放在几上,她持着木梳,替他拢束发髻。 宋洹之坐在那始终没有动。 她稍退后,打量他洗漱干净、收拾整齐的样子。 “洹之。” 她开了口,轻唤他的名字。 伸出两手,试探着,一寸寸贴近,让他将头枕在自己柔软温暖的怀抱里。 她抱着他,并没有出言宽慰。 言语无力而苍白。 没什么话语能抚慰他的悲伤。 她只想,这样静静地陪他一会儿。 陪着他,偷偷地哭一场。 作者有话要说 留言红包,晚上还是0点左右,(特殊情况可能迟个一两小时,会更新。) 谢谢支持。《 》 第 25 章【VIP】 避开人群走西侧的小路,夫妻二人一前一后越过跨院,在影壁前分开。 祝琰站在原地,目送他转入前门走进灵堂,她多绕了一段路,自里侧的内门进入女眷这边的堂中。 宦官张开明黄绢帛,正在宣读抚慰嘉武侯府的赏赐。 宋家最亮的一颗星辰自此陨落,归于尘土。再多的抚慰嘉奖也换不回一个活生生的宋淳之。 嘉武侯满面哀色,跪接旨意。 皇帝坐在堂中正位,向他摆摆手,命他起身,自己亦是一脸沉痛,静默注视着柳木棺椁,许久方叹息道:“淳之在朕心中,又与子侄何异。” “痛失淳之,朕,哀悔不已。” 掩面遮着五官,不令自己当众失仪。 人群之中,永王朝幼弟荣王瞥了眼,勾唇露出一抹嘲弄的笑。 他的好父皇,宁视宋淳之为子侄,偏偏瞧不上自己血脉相连的亲儿子。 永王悄然从院中退出来,立在花藤下低声吩咐随从数句,一抬眼,却见不远处的月门边,抱臂倚着一人。 他不知在那站了有多久,是否又听见了什么。此刻面无表情地垂着眼睛,似在认真打量门口那块奇异的太湖石。腰际悬一把长剑,乌柄银身,看起来眼熟得紧。 “洹之。”永王面上堆笑,朝对方走去。 宋洹之肃着脸,缓缓抬眼。 眸子遮在门檐的阴翳下,望不穿情绪。 比起宽厚爽朗滴水不漏的宋淳之,他这个二弟的性子简直叫人难忍。终日阴着一张脸,仿佛谁欠了他几万两银子。若在从前,永王不屑与他言语。 “听说,是你将淳之背回来的。”永王耸肩,语气轻松平静,像话家常,“撞见那些人不曾,查出来没有,是谁干的?” 说的是宋淳之的死,仿佛谈论天热越来越热一般闲适。 宋洹之看了他一眼。 永王露出笑容,“怎么?你没抓到活口?” 围困密城的人,是身手极强的死士,斩杀训练有素的官差,一刀既毙命。他们自己受了伤,为免被俘,也绝不苟活,眼见拼杀不过,便回刀自绝,干净利落。 “这可如何是好,想给你兄长报仇,却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永王捏着下巴,露出惋惜的神色,“本王与淳之相识一场, 若有什么需要本王帮忙的地方,你尽管提,本王旁的本事没有,手底下的能人异士却是最多,打听个些许消息,不难。” 宋洹之闻言,弯唇笑了下。 那张表情寡淡,素来沉郁的脸,在此时此地,听得这样挑衅的言语,竟露出笑来。 “王爷。”他开口,声线如凝绝的弦,幽冷,不带一丝温度,“兵器。” 他重复道:“他们的兵器。” 永王挑眉,诧异地看着他。 拇指摩挲着手里的流云剑柄,宋洹之淡淡地说:“沧州私器坊,前番缴获过五千支三角青铁戟。” “他们的兵器中,有这东西。” 挑起眼尾,轻扫脸色骤变的永王。 “王爷是不是诧异,明明用的都是民间搜刮来的寻常刀剑斧匕,怎么会有人傻到出来使唤被翻查过的私器坊里的兵器?” 永王抿紧了唇,攒眉望着眼前的男人。 这些年的官场里,因着宋淳之太过耀眼,甚少有人会注意到他身后那个,毫无存在感的次弟。 此刻一抹冰凉的寒意从脚底一路蔓延上来,他仿佛是头一回,这样认真打量着宋洹之。 “你想说什么?” 宋洹之笑了下,“只是提醒王爷,宋某记仇。兄长的死,宋家,绝不善罢甘休。” 永王一甩袖子,冷声道:“你的意思,疑心杀死你兄长的人,是本王?宋洹之,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区区龙御卫,从七品空衔、做花架子的假把式,凭你也敢胡乱攀咬皇族?” “王爷,不好了。”就在此时,一名宦官小跑着奔来传话,“永州、永州那边……” 见宋洹之在侧,宦官不敢说。 永王肃容提住宦官的领子,惊声道:“发生了什么事?” 宦官瞥了眼宋洹之,硬着头皮说得含糊,“永州那边……铺子,走水、走水了……” 永王瞬间明白过来,一张脸气得铁青,转过头来,冷然望着宋洹之,“是你?” 宋洹之笑了下,手按在剑柄上,颔首行礼,“王爷事忙,宋某便不虚留了,慢走。” 他掸掸袖角,越过永王,大步朝灵堂走去。 盛夏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感受不到半点温热。他整个人都如封在坚厚的冰壳中,从头到脚都是冷意。 ** 金乌西坠,月亮缓缓爬上云头。 吊唁的宾客散了,空旷的院子里孤零零停着棺椁。 九九八十一支白色的蜡烛在祭台上燃着,摇曳的火苗在风里忽明忽灭闪烁。 灵堂背后珠帘卷起一半,露出蒲团上散开的白绢裙摆。 身着缟素的葶宜跪在那儿,从清晨到入夜,不饮不食,不摇不动,不言不语。宁嬷嬷苦劝了几回,半分劝不动她。 嘉武侯夫人自己也在伤心,恹恹躺在枕上抽泣。 屋中围满了小辈,个个垂泪不言,也没什么心情吃喝。 邹夫人哭着道:“郡主这样不是法子,身子骨本就弱,这么跪下去,可怎么受得了。” 三夫人沈氏越众出来,叹道:“我去劝劝,劝不成,就是拖也要把她拖回房去。” 万一跪坏了,有个好歹,如何与郢王府交代? 嘉武侯夫人闭目点了点头。 “淳之……”葶宜呓语般念着丈夫的名字,垂着眼帘,摇摇欲坠跪在那儿,恍惚着。 眼前一重重的光圈,络绎闪回着从前的影子。 赐婚前那次宫宴上的相看。 相貌堂堂的年轻武将挺拔地坐在席上,她掀帘偷觑一眼,对方突然转过脸来,温和地朝她一笑。她不知为何,心就乱跳起来,紧张地逃了开。 洞房花烛夜,他解下衣襟,在灯下坦呈一身旧伤痕,拉着她的手摩挲过伤处,眉飞色舞地描述战场上那些惊心动魄的瞬间。 那年西山秋狩,她险些失足踏入陷阱,他飞身扑着她滚下山坡,枕在落满银杏叶的地垄里仰望着蔚蓝的天,他说总有一日会带她看遍壮美山河。 他会在每次外出多日回来后,给她带些金灿灿的小礼物。有时是发钗,有时是金钏。他眼光差极了,总能挑出最俗最老土的样式。妆奁里装满了那些贵重又见不得人的东西,闲来无事时,她会取出来一样一样擦拭摆弄,只要是他送的,便是再丑再难看,她也欣喜而小心地收着。 “淳之……”葶宜眼前一黑,咚地一声倒了下去。 三夫人带着人来到灵堂,正瞧见这幕,忙叫人七手八脚地将人抬回藕香苑。 上院里,祝琰捧着参汤,坐在炕沿上服侍虚弱的嘉武侯夫人饮用。就在这时听得一串急匆匆的脚步,从院外到了屋里。 “夫人夫人,不好了!” 邹夫人蹙眉,正待训斥,听那声音又道:“郡主流了好多的血,大夫还没到,三夫人瞧着不好,叫知会夫人。” 嘉武侯夫人猛地睁开眼睛,坐起身来,“血?” 侍婢声音打着颤,重重的点了点头,“瞧着像、瞧着像是……” 她不敢胡说,虽有七八成把握,视线飘到祝琰的肚子上,上下牙齿互碰,不受控地战栗着。 嘉武侯夫人撑着炕沿起身,还未迈步,突然膝盖一软,朝地上栽去。 “娘!”书意大声惊呼,侧旁伸来一双手,先她一步上前,紧紧扶住了嘉武侯夫人。 “二嫂!”书意急的几乎大哭起来。 邹夫人等均吓白了脸,瞪着眼睛望着冲出来的祝琰。 嘉武侯夫人抬眸瞥她一眼,嘴唇动了动,泪先泛了出来。 “有没有事?” “要不要紧?” “肚子可有撞到啊?” 杜姨娘,邹夫人,屋里的嬷嬷们,团团围来,拥簇着祝琰。 她眼睛有些泛红,抿唇摇了摇头,“我不打紧。” 关切望着嘉武侯夫人,“娘,我们去看嫂子?” ** 帐幕中葶宜沉沉睡着。 她做了个漫长而奇幻的梦。 她和淳之同乘一叶飘摇的扁舟,在流溢五彩光芒的水面上缓慢浮行。 “淳之,”她躺在他腿上,含笑说道,“这回我们两个人,再也不分开了。” 他柔和的五官笼在氤氲的雾色里,摊开双手,掌心托着一个婴孩。 红色的襁褓,粉白的小脸。 依稀能瞧出几分,与他眉眼肖似的影子。 他俯身亲吻她的唇,将手中的襁褓轻轻投向水面。 那抹鲜浓的红色,无声飘开去,越来越远。 他推开她站起身,赤足踏进水里。 她焦急地揪住他的衣摆,惶惑不安地道:“淳之?” “回去吧葶宜。”他声线低柔温存,周身虚笼着浓雾,回过身来,抚了抚她凌乱的额发。 朝她挥挥手,含笑地重复, “回去吧,葶宜,回去。” 他的影子渐渐变得越发虚幻,连衣角也化成了烟尘。 她伸出手去抓了个空,两手胡乱挥舞着,大声哭喊他的名字,“淳之,淳之!” “回去……回去……” ** 葶宜缓缓张开眼睛。 晶莹的泪珠一颗颗从眼角滚落而下。 周围挤满了人。 嘉武侯夫人憔悴地坐在侧旁,正心疼地挽着她的手。 半透的帐帘渗着惨淡的烛光,她掀开的睫毛颤了颤,下意识地,用空着的左手抚向小腹。 嘉武侯夫人心痛难忍,哽咽一声别过脸去。 葶宜张开嘴,声音哑涩不堪,“我……” 她缓慢而吃力地转过头来,失了焦距的眸子看向身侧伤怀不已的人们。 视线越过一双双哭得红肿不堪的眼睛,最后落到角落里站着的祝琰面上。 “孩子……?”嘶哑的,竭力控制着哭音,她睁大了泪眼,求救般望着祝琰。 告诉她,不曾有。是个荒诞的梦罢了。 或是告诉她,它还在。她已经失去了一生最爱的人,为何连这点点念想,都不肯留给她? “我……”她想撑身坐起来,全身痛如刀绞,半点气力也使不出,她伸出手,无力的挥着,急切地追问,“我的孩子?” 祝琰站在那,杏眸漫上浓重的水汽。 她睫毛颤了颤,两行清泪顺着雪嫩的脸颊滑落下来。 “大嫂……”她不明白,为何葶宜独独问她。这样的答案,她要如何说出口呢? 三夫人沈氏叫人扶开了虚弱的嘉武侯夫人,她提步上前,遮住了祝琰。 俯下身,替葶宜盖上锦被。 “郡主,眼下最要紧的是你自己的身子,淳之若是见你这样伤心,定会很心疼的。” 葶宜不再问,转过头去,闭上了眼睛。 “你们走吧……”她轻声地说。 心里最后残存的一星光点,摇摇曳曳,熄灭了。 她的人生,自此堕入永劫不复的深渊。 原来原来,不是月信。 是她和淳之,盼了七年的那个孩子。 它无声无息的来过,又悄然离去。 何不将她一同带走? 为何只留下她一个人,面对这蚀心噬骨般痛楚的余生。 作者有话要说 留言红包《 》 第 26 章【VIP】 停灵七日后,宋淳之被送往宋家南山的陵园。 白色经幡引着棺椁,从长街缓慢而过。 百姓立在道旁小声议论着他的生平。 扶灵人无声的悲戚感染着民众,人群里传来压抑的啜泣声。 不少百姓自发地跟着丧队,一路相送灵柩直至山上。 曾经,他荡平蛮邦守护山河,今日,就换他们护送这位大燕的英雄走完最后一程。 漫天飞舞的白幡和纸钱,纷纷洒洒如一场浩大的雪。 宋家进入漫长的丧期。 悲伤笼罩着整座宅院。 宋洹之忙碌起来,多数时候奔波在外,他很少回侯府,即便回来,也歇在外院思幽堂,已有半个多月没回内宅。 宋泽之回京后一直没走,如今大哥不在了,二哥忙着追查大哥的死因,大嫂伤心过度还没了孩子,他得守在母亲身边,帮母亲撑着这个家。 宋泽之的未婚妻许氏,是大学士陆简然的外孙女,其父许知春曾是嘉武侯旧部,赐封威远将军,和宋淳之并肩上过战场,有同袍之谊。宋泽之与她是青梅竹马,自小相识。宋淳之出事后,她时常与嫂子一同来宋家,陪伴宽慰嘉武侯夫人。 阳关洒在庭院里,在青石砖上投下斑驳的光点。许氏与宋泽之站在廊庑下说话。 “你照顾夫人,也要顾着自己,不能不吃饭,瞧你都瘦了。” 说话的人自己何尝不是?她从小和宋泽之往来,与宋家人都有感情,宋淳之过世,她跟书晴书意她们一样难过。轻软的素色夏裳里,腰都比从前窄了半寸。 她无法想象,作为妻子的葶宜郡主,该是多么的悲恸心殇。 宋泽之点点头,两手负在身后,“天气热,日头毒得很,你也不用天天过来。” 许氏低下头,视线落在他腰上束着的玄色穗子上,声音轻得像羽毛,“我放心不下夫人,也放心不下你……泽之,你别担心,我会等着你的。” 长辈尚在,小一辈的人过世,本不必守丧,只素服三月,便可生活如常。但宋淳之不一样,他是嫡脉长子长孙,是早已内定的下一代家主,有赫赫功名在身。小辈如宋泽之等,要为他守丧期一载,素食素服,不兴曲乐,不治宴请。二人原定年底完婚,如今,需得推迟至明年。许氏说完这句,满脸羞色,转身步下台阶,快步走开。宋泽之跟了数步,轻声道:“宝鸾,你慢点。” 想伸手扶她一下,顾忌着礼数,只有眼睁睁瞧着她奔出院子。 许氏在门口差点撞上祝琰。 成婚时,许家曾来观礼,后面的端阳节宴,许氏也列席在座。她知道祝琰的情况,吓得俏脸泛白,“二嫂嫂,没冲撞到您吧?” 祝琰摆摆手,笑道:“要回去了吗?”抬眼望她身后,宋泽之不好意思地站在院里,腼腆着没跟上来。 这些日子嘉武侯夫人身体每况愈下,茶饭不思,睡难安寝,身边离不得人。葶宜情况更差,这些日子府里诸事停摆,只请三夫人沈氏出面帮忙打理着一些事。 祝琰朝宋泽之点点头,跟随许氏朝外走,“我送送你。” 许氏客气了两句,主动挽住她手臂,“这些日子大家心情都不好,大嫂不出来盯着,有些不安分的下人就要散漫躲懒,伺候的不尽心。二嫂嫂有了身孕,需加倍小心谨慎。有泽之和书意在,夫人这头嫂嫂可安心。大嫂那边只恐短日内劝不得,二嫂嫂多顾念自己。” 顿了顿又道:“我听我父兄说,这些日子二哥在外头,动静闹得挺大的。” 她有些犹豫,祝琰有孕在身,适不适合与她讲这些话。 但宋家如今正处于敏感时期,宋淳之是重臣,他一去,多少眼睛盯在他空出来的位置上。宋洹之所行所为,实在太高调了,与宋淳之在时的谨慎风格完全背离。 祝琰偏过头来认真听着。 “皇上命彻查密城一案,二哥哥主动请缨挑了担子。当日参与刺杀的凶徒没留半个活口,二哥从现场搜来的物证和密城城防着手,牵连出前些时候被掀出来的沧州私器坊,又连带拔出了永州、峄城……审讯私器坊主和当地官员乡绅,供出朝中不少大人的名字。如今这些人联名上书喊冤,说二哥借着兄长的死,栽赃构陷,屈打成招,有意残害忠良。” 她怕祝琰担心太过,紧握住祝琰的手,忙又道:“不过皇上体恤嘉武侯府的情况,将那些折子留中不发,并没有表态。我是担心,再这样下去,惹急了某些人,只怕二哥会有危险。” 朝中各方势力明争暗斗多年,连宋淳之这样能力超凡功绩卓著的人都如此不明不白的惨死,宋洹之只是个龙御卫,从来没在六部历练行走过,根基太浅,经验不足,如此蛮横行事,四处树敌,只怕难为那些势力所容。 “嫂子,待二哥回来,你莫如劝一劝吧。” 宋洹之内敛寡言,他不是会与人谈心事的人,宋淳之遇害惨死,他前去支应,却迟了一步,没人比他更懊悔更遗憾。祝琰隐隐觉得,他是用这样的疯狂之举发泄哀伤,用全情投入彻查一事麻木着自己。 她点点头,“我会的,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许氏不知自己做的对不对,但换位思考,易地而处,若在外冒险的人是宋泽之,她不希望自己被人瞒着,她会想尽办法陪着他,帮衬他,保护他。 祝琰从上院出来,又去了一趟佛堂。老夫人年迈,经过这么大一场打击,越发显出几分颓弱无力来。 她陪老夫人念了会儿往生咒,服侍老夫人用完晚膳,等天擦黑了才回到蓼香汀。 坐在窗前,她支颐想着心事,雪歌轻手轻脚进来,把梦月唤道外头低语。 “太太递了信进来,想明儿来瞧瞧夫人,多半又要跟奶奶提三姑娘的婚事。” 梦月蹙眉:“这时候府里这种情形,也不适宜谈这些,为了大爷的丧事,太后娘娘都说千秋节要简办,宫里的态度都这般,祝家为姻亲,怎好这时候还拿闺女的婚事来说。” 雪歌也有些无奈,“太太为什么心急,我也明白。洛平前儿打听到,永王这些日子在外头与安家大爷走得近,还一同去同馨楼吃过酒。安家什么最出名?不就是那对一胎双生、才色双绝的安姑娘?三姑娘若是听说,哪还能坐得住?” 梦月刚要说话,隔窗听见里面沉缓的声音,“进来。” 梦月与雪歌对视一眼,有些不安地撩帘走入。稍间炕上,祝琰指头搭在眉心,瞧来有些疲惫,她淡淡道:“听说洛平为人机灵,在外院很得人意,自打到宋家,干亲认了不少。” 梦月面上闪过一丝赧然,祝夫人命他们收送消息,随时往祝家去传话,洛平是伶俐,所行之事却没瞒过奶奶。“是,这孩子嘴甜会讨巧,那些个婆子管事们吃他这一套。” 指尖点了点桌案,祝琰思忖着道:“着他进来一趟,我有话吩咐。梦月,我记着你兄长从前跟着我爹外出办过事?”梦月温笑着点头,“是,我哥哥早前在老爷身边跑腿传话,后来年纪长些,便派到绣春坊打理那边的生意。” 祝琰点点头,又道:“我陪嫁的从人里头,有个叫刘影的,能识文断字?” 雪歌脸上闪过一抹不自在,挑眼打量祝琰脸色,见她半垂着眼睛,神色恹恹地,根本不曾瞧自己。梦月在旁说:“是雪歌的表哥,以前跟着堂少爷在家学念书,本是要脱了奴籍准他考功名的,后来他爹过身,留下他娘跟几个年幼的弟妹,他为照顾家里头,就没再走读书举业的路子。” “可惜了。”祝琰叹一声,“先叫洛平进来,明日一早,传刘影来回话。” 她站起身来,下意识抚着小腹在炕前缓慢踱步,似在自言自语,声音极低,“值多事之秋,我需要几个得力的人,不能眼盲心瞎,一味等旁人提点。” 回身看向雪歌,道:“叫外头回话,说夫人身体不好,不便见客,若是太太想进来,便带到蓼香汀,有话直接与我说。” 雪歌情绪明显松快起来,她们夹在太太和奶奶之间,不知如何为难,奶奶愿意听太太的话,她们也跟着少受些排揎。“哎,奴婢这就传话去。” ** 宋洹之子夜才回府,刻意避着嘉武侯,不想听父亲的训话。 思幽堂外守着玉成,见他回来,匆忙迎上,“二爷,奶奶来了,在里头已候了有两个时辰。” 内院早就落钥,她到底有什么紧要事,执意在这里等到现在?这些日子他实在没什么心情见她,就连嘉武侯夫人那边,也甚少理会。 宋洹之紧蹙着眉心,轻掀绣金云锦官服衣摆,跨入室内。 祝琰偏坐在西窗榻上,两手伏在矮几上打着瞌睡。 屋里幽幽点着两支半残的蜡烛,扣着琉璃罩子,火光暗淡。 她这些日子应当没睡好,眼底有浓郁的阴影,眼窝塌下去,比新婚时还消瘦。 宋洹之瞥她一眼,没有吵醒她,也没有停留,走到屏风后解去官袍梳洗一番,换上缟白的中衣。 书案上摆着许多卷宗,有最新查探到的消息,也有从前宋淳之留下的密卷。 皇孙的存在是密事,皇上不曾对外公开,查找皇孙也是秘密进行着,除了宋家两兄弟和皇上极宠信的心腹,旁人一概不能参与。甚至有些事连宋洹之也不知情。比如上回望星楼走水,宋淳之何时将真皇孙换成了假的,明明接回了京城的人,如何又藏在了密城民宅里。 这些连他也不知细节的事,却被那些别有用心之人得知。敌在暗,他在明。人人说他疯了,借着兄长的死大闹朝局,不知将多少重臣拉下水,得罪了多少不能得罪的人。 可他没得选。 他没证据。 兄长不能死的不明不白。说他冒险也好,癫狂也罢,宁可冤错不能放过。 他携着冰凉的水汽走入稍间。 祝琰醒了,手扶在案上站起身,向他屈膝行礼。 “二爷。” 私下里亲昵的时候,她才会唤他的名字,在人前,或是瞧他脸色不好,她便敬称“二爷”,好像透过不同的称呼,就能躲在安全的距离之外。 她在祝家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在他跟前亦是。不知是生性谨慎的原因,还是…… 视线落在她左手轻抚的小腹上。 宋洹之强迫自己舒开紧缩的眉头,朝她走去。 他撩袍坐在榻沿,指头搭在膝盖上,“寻我有事?” 祝琰点点头,回过身来,将一直密封的食盒一层层打开。 十数只小碟小盏摆在案上。 “二爷在外事忙,三餐不继,母亲很是牵挂。我在后宅闲着,不能为二爷分忧,便命人做了几样小吃,都是健脾开胃、调和胃口的菜式,二爷多少用些,莫熬坏了身子,也好叫母亲放心” 她声音很轻,生怕他觉得吵烦。行动缓慢流畅,顾及着肚子。 宋洹之靠在榻围上,瞧着她忙忙碌碌,“再不必如此,我自己省得。” 声线微冷,透着疏离之感,“你只安心顾着自身,若得闲,多陪陪我娘,还有嫂子,开解着她。” 祝琰在他眼底看到一抹深浓的倦色,和厌烦…… 相处这些时日,只要用心,又岂会丝毫不了解自己的枕边人? 祝琰本就是个极懂得察言观色的人。 婚后这些时日,宋洹之待她一直算得温和耐心,偶然她心中有不快之事,他也耐着性子予以宽慰开解。只要在家的时候,无论多晚都会陪她坐坐,说几句话。经过上回外头那次小小龃龉,他更待她温柔慎重。便是撞见祝瑶和荣王走得近,他这样为难的立场,半句责怪的话也没有。虽是父母之命的盲婚哑嫁,可宋洹之实在算得极好的对象。她能很快进入角色接受这桩婚事,正是觉着他可堪托付。 此刻周围的气氛随着他凛冽的眉眼一同冷下去,令祝琰有些无所适从。 她思及眼下他的境况。 亦兄亦父般最亲近的人被残害,在外虎狼环伺面对着强敌。 他正处于一个男人,此生最低落、最艰难的时候。 祝琰眸光闪了闪,在他对面坐下来。 “若实在不想吃东西,喝盏茶?”她温柔地道,“我瞧你桌上的卷册还没瞧完,我去点灯,你慢慢忙着。” 她没等他回应,柔软的手轻勾他的指尖,很快收回去,起身将半盏烛移到书案的灯前,引燃了排烛。 屋内亮起来,茶烟徐漫。 她身影转入屏后,消失了一会儿。 宋洹之默然在榻上坐了片刻,不知想什么,少顷,起身来到桌边,翻开了未看完的卷宗。 各色精巧的饮食,空落落的遗留在案上。 天快亮了,窗外传来隐约的鸡鸣声,和下人扫洒走动的窸窣声响。宋洹之伏在案上,肩头多了件外袍,手边的茶水换过,摸上去还有灼热的温度。 他转过头,没有看见祝琰的身影。 她不想吵着他,添茶续水,点灯更烛,没一样惊动他。 宋洹之心情不好,眼底藏不住压抑汹涌的烦躁,这些日子睡得极少,熬着心血和体力,整个人处在崩倒的边缘。 桌角添了一只原先没有的青花碟子,攒着几只鲜灵可人、半剥了壳、挖去内核的荔枝。 他取一只,丰沛甜蜜的汁水在唇齿间炸开,连驱不走的困倦也被这份鲜甜激活了几分。 他起身掠过稍间,走入内室。 平素他躺着的那张窄床上,睡着他有孕而消瘦的妻子。 似乎感知到他的到来,那浓长的睫毛轻颤着,缓缓张开。 宋洹之抿着唇,一时无言。 他知道冷落她,对她不公平。 可是…… 她声线听来有些沙哑,坦然平静地开口:“什么时辰了?” 抬眼见他凝望着自己,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温柔的笑,“二爷忙完了没有?睡一会儿吧……” 她扶着床沿想起身,宋洹之突然走近,按住了她的肩膀。 拂去肩头的外袍,他和衣躺到她身边。 这张床是他单身在外所宿,并不宽阔。只容一人尚好,此刻两人并头躺在上面,不免挤迫。 宋洹之抬手将她拢进怀里,沉闷的声音在她头顶,“我情绪坏得很。” 他解释着,自己昨晚的冷漠。 祝琰环住他的腰,将自己紧贴到他怀中。 闭上眼睛,遮住流溢的水光。 “无妨。” 宋洹之没再说话,只拥着她的那只臂弯,收的越发紧。 ** 祝琰一早就去了上院,这些日子睡眠不够,整个人走路的姿势都有点飘。 嘉武侯夫人失了爱子,整个人大病一场,眼窝深陷,不过是碍于身份,强打精神应对安抚着小辈们。 宋泽之、书晴书意、宋瀚之,谢蘅等人都聚在里头,几个族里的婶娘、姑子们也没走,这时候最是需要相互宽慰支撑,三夫人不避嫌地帮忙打理着内宅。 “海州祝家的老太太听说,命次孙上门来吊唁。”海州离得远,消息传到那边也需时日,能在这时候上门,也算诚心。 祝琰进来正听见这句,三夫人跟嘉武侯夫人商量,“或是就在四合堂设两席,请了祝家太太也过来?” 嘉武侯夫人看见祝琰,招了招手,尚未说话,就见一个瘦长的身影来到祝琰身后,声音清润含笑,“难得亲家老太太记挂,祝二爷一家不远千里来致意,自是应当好生招待。” 祝琰回过头,愕然半晌。 只见苍白消瘦的葶宜,扶着宁嬷嬷的手站在门前。脸上甚至还带了几分笑意,快速走到她身边。 “二弟妹,愣着做什么?你娘家亲戚上门,还不跟着一块儿商议,瞧怎么安排才合宜。”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迟了好多好多,对不起大家。 另外今晚因为要上夹子,也不能按时更新,26日的更新晚上十点后才能发。 觉得很抱歉,更新的时间不稳定。 大家给我留言,今天再发红包。 明天也是。 谢谢大家的理解。 —————— 再推荐一下朋友将开的新文, 我的小基友靡夏,也是写古言的,上一篇《哑妾》连载的时候在新人金榜第一名,写的感情很细腻。预计八月份开,宝宝们文荒可以看看哦 《夫君他是个恋爱脑》作品ID:8556317 母亲去世不过一年,父亲便迫不及待扶正妾室,从那之后程慕琦便在继母手底下讨生活,寄人篱下活的甚是艰难,幼时的婚约便成为她逃离火坑的救命稻草。 她循规蹈矩的长大,成日提心吊胆生怕婚约有变故。 好在越国公府言而有信,待她及笄,便差媒人上门定下婚期。 成亲之后,程慕琦才知原来越洹心中有喜欢的姑娘,只是迫于幼时婚约才会同她成亲,和他心爱之人生生错过。 新婚夜越洹待她十分疏离,淡漠的告诫她莫要有什么出格举动。 程慕琦心中委屈,却不发一言悉数应下,婚后二人相敬如宾,日子过得平淡,倒也顺遂。 * 越国公府世子越洹,天资粹美,能力卓越,年纪轻轻便官居要职,是京城无数贵女心仪的对象,只可惜早早定下婚约,惹得无数贵女扼腕叹息。 越洹自幼便知他有个未婚妻,是母亲闺中密友的女儿,母亲常说姨母可怜,所嫁非人,年纪轻轻就被狗男女磋磨的丢了性命,只留下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儿,时常告诫越洹日后成亲要好好的对待媳妇。 越洹被耳提面命,心中厌烦不已,但也没想过背信弃义,谁知他那未婚妻在外竟以越国公府的名义仗势欺人,被他听个正着,越洹心中冷笑,认定她是个爱慕虚荣之人。 婚后越洹见程慕琦谦柔恭顺,每日晨昏伺候祖母,兢兢业业打理府中庶务,不曾有一丝懈怠,他想着若她从此本本分分,不贪慕虚荣仗势欺人,他们倒也不是不能过下去。 直到某次调查案子牵扯到了他的老丈人,越洹才知她的妻子从前过得是什么日子,他越是了解,就越是心疼,此时方知自己早已动心。 可不曾想,程慕琦所求不过平稳度日,她待他体贴,不过因为他是她的丈夫,同他是何人无关,生平头一回,越洹尝到了挫败的滋味。 小剧场: 越洹时常因为夫人不陪他而诸多抱怨,然而为了维持自己的形象,从不在程慕琦面前提及,偏生抓着贴身小厮折磨,“夫人已经三个时辰没有来看我。” “你说,她是不是不爱我了?” 小厮无奈的摁住额头,不得已提醒道:“世子,少夫人今日陪同夫人去上香,如今不在府中。” 本以为实话实说主子会不悦,岂料越洹心满意足,“原是不在府中,怪不得。” 小厮实在没眼看,心说主子这样,当真没问题吗? 柔弱孤女X恋爱脑世子《 》 第 27 章【VIP】 这日之前,葶宜的状态最令人担心。 失去了情深恩重的丈夫,接着又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失去了渴盼七年的孩子。 如若从来没怀孕过,兴许还不至遗憾心痛成这般。 上天何其残忍,给了她希望,又转瞬将它夺去,在她心底落下永难愈合的伤。 前几天祝琰陪嘉武侯夫人一起去藕香苑探望过葶宜。 彼时她沉默无言地躺在帐子里,没有焦距的眼睛呆呆望着帐顶。 无论旁人怎样与她说话,她都不肯开口,仿佛听不到,也看不到。她的灵魂仿佛已随着丈夫和孩子一同飘走了。 郢王妃放心不下,每隔两三日就要来一趟嘉武侯府,开解女儿。 此刻,葶宜脸上带笑,虽然仍旧苍白憔悴,但眼里有了鲜活的光彩。 她的出现令所有人都大感意外。 嘉武侯夫人强撑着坐起身,红着眼睛朝她伸出手,“葶宜,你身子尚还虚弱,做什么这样急着出来?” 她身体一向不算好,这回小产加上悲伤太过,元气大伤。按周太医的说法,需得卧床休养两个月,多用一倍的补药才能勉强恢复从前的六、七成。 从宋淳之出事到现在,才过二十多日,她镇日不吃不喝一味伤怀,自然更不会乖乖服药。 葶宜行至嘉武侯夫人身侧,递过自己的手。 昔日那对软白的手,枯瘦成了一把骨头,从来莹润的肌肤也失去光泽,憔悴得惨白。双唇失了血色,淡得几乎透明。 嘉武侯夫人心痛不已,强压住眼底的泪意,拉着她坐在自己身边。葶宜笑道:“娘,淳之不会希望我们一直活在痛楚中,他最孝顺,也最疼弟弟妹妹们了。” 嘉武侯夫人红着眼睛点点头,轻抚着她单薄的肩,“你说的是,好孩子,难得你想通了。” 葶宜环视众人,嘴角抿了一丝淡淡的笑意,“你们不必担心我,娘这边,我会尽心照顾。二弟妹好好养胎,三弟书还没念完,早点儿回书院去,眼看要成家的人了,还天天赖在娘身边,害不害臊呢?” 宋泽之听得心里泛酸,曾经大哥也是这样劝他,要他安心向学,不要总把心思放在家里头,还打趣总是黏在母亲身边的他才是家里真正的“二姑娘”。 “书晴的女红还需长进, 书意你多帮着你姐姐,来日及笄定了亲,就拿这一手功夫给婆母瞧吗?绣的鸳鸯跟池子里凫水的老鸭子没两样。” 说得书意笑了下,转过脸又忍不住红了眼睛。 ——大嫂活过来了,上院又变回从前热闹的样子了,真好。 书晴垂着头,眼泪早就如决堤的河水,沾湿了面庞,怕惹得母亲和嫂子难过,咬着嘴唇不敢发声,使劲朝书意身后躲。 “这几日劳烦三婶娘替我担着家里这些事,待会儿各处管事进来,我随三婶一道儿听,三婶若是不介意,最好能再帮衬我些日子。”她回过脸,向嘉武侯夫人解释,“撂下这些时候,好多事上生疏了,咱家眼前这样的情况,露面见人也不大合适,眼下一时还少不了三婶。” 沈氏笑道:“这个自然,都是一家人,外道什么?你不怪我出纰漏就成,你也知道,我们那院子,没这边儿这么大的摊子。” 宋友卿的宅子就在街对面东边第二条巷子,两家离得近,关系也亲密,宋友卿比宋淳之大不到十岁,叔侄两人性情十分合得来,葶宜没嫁进门时,就是沈氏帮衬着嘉武侯夫人,管着府里头的事。宋友卿和沈氏生养的一子两女,也几乎都是宋淳之和葶宜护着长大的,跟书晴书意、宋瀚之自小就在一块儿玩。 几日来上院淫雨霏霏,阴云密布,每个人都沉浸在沉痛的哀伤里无法脱解,今日葶宜一到,瞬间雨霁云消,恢复了几分生气。众人对她怜爱,既她愿意打起精神来过日子,自然无人忍心拂逆她的心意。 “二弟妹瞧着瘦了不少,这些日子辛苦你时常伴着老祖宗。”葶宜转过脸来,笑望着祝琰,“你也要多顾着自己的身体,你肚子里这个,才是咱们宋家现下最要紧的宝贝呢。” 如今她这样的境况,众人轻易不敢在她面前提及孩子。祝琰陪嘉武侯夫人去瞧她,也多站在角落里,隐在人群后,怕勾起她的伤心事。此刻她恍然毫不避忌,这般轻松从容,引得嘉武侯夫人心下更是酸楚。——她刻意表现出这般开朗,怕是故意做给大伙儿瞧的吧?她是不想旁人担心。 葶宜和沈氏商量着对海洲祝家的招待,拟了菜品和礼单叫人拿给祝琰过目,询问她的意思。 成婚的时候,大堂兄和二堂兄都有份来送嫁,这才分别三个月不到,二堂兄祝振远再次启程入京,来吊唁宋淳之。人生真是无常。 祝夫人携长女夫妇、幼女祝瑶一道随祝振远上门,在宋淳之灵牌前致礼。宋友卿带着宋泽之出面作陪,在四合堂备了两席。 这是祝琰头一回见着大姐夫乔翊安,宋淳之出殡那日,他也曾到场吊唁,不过男女宾客分开两院,没机会见礼。因祝家在京没有成年的男性同辈,祝振远上门,便由他陪着,帮忙引荐提点。 乔家与宋家是旧相识,宁毅伯与嘉武侯同朝为官,政见相合,当年能与宋家攀亲,也是宁毅伯府出面相托之故。 乔翊安比祝琰想象中的样子要年轻许多,瞧上去三十来岁年纪,文秀倜傥,俊逸风流,一双凤目尾端上挑,看着人时,眼眸深邃专注,叫人倍觉温暖亲切。 因是家宴,便未设围挡。只分了两张席面,不时听见那边传来乔翊安的声音。 他颇健谈,南北地势,风土见闻,无不悉知,不论是与宋友卿祝振远,还是年纪轻些的宋泽之、宋瀚之,都能谈得生趣。 祝琰瞥了眼长姐,祝瑜坐在母亲身边,垂首拈着银箸,话极少,只安静听长辈们寒暄。 丧期不设酒水,不过素斋清茶,席宴很快就散了。男人们去外院喝茶,嘉武侯夫人和沈氏陪祝夫人在上院说话,推了小辈姊妹们去蓼香汀坐坐。 书晴书意年幼,这些日子家里变故丛生,一场宴罢,已掩不住疲态。祝琰命人送她们各自回院,祝家三姊妹聚于内堂。 这些年来三姊妹相处的时日不多,祝琰去海洲时还年幼,那时大姐祝瑜已经在议婚事了,等她再回京,便做了宋家的二奶奶,各自困在一个宅子里,想见一面,也不大容易。 祝瑜打量屋中的陈设,画梁锦帐,无不精雅,捧茶赞道:“听说这处是新修整的院子,虽离外院、上院都远些,却是风景最好的一处。” 当初提议重修院子的人,是宋淳之。念及祝琰自幼长住江南,怕她婚后不惯,叫人比照着江南的园林水景,重修景致。为了弟弟的婚姻和顺,他处处留意,比谁都用心。 “二姐姐有福气,嫁了这样的好人家。只可惜成婚没几日,就发生这样的变故,宋世子他……,真是天妒英才。” 祝瑜扯了下幼妹的袖子,朝她摇了摇头,祝琰虽嫁来日短, 到底是件伤心事,何苦又提起来,惹她伤怀。 祝瑜拍拍她的肩膀,“你要好生安养,多顾着自己,眼下你肚子里这个,才是最要紧的。” 祝琰低应了一声,“我会小心。” 祝瑜握住她手,朝她打了个眼色,祝琰会意,唤了梦月进来,“上回夫人给的那些料子,拿给三姑娘瞧瞧。若有喜欢的,带回去做衣裳穿。” 见姐姐们有意支开自己,祝瑶虽不大情愿,仍乖巧地跟着梦月去了。 “三妹妹跟荣王的事,母亲可向你提过?”祝瑜开门见山,指头摩挲着白瓷盏的边缘,眉凝得极紧。 “说过两回,想走我婆母或是洹之的路子,请昌邑公主出面。恰遇上大丧,一时耽搁下来。”祝琰对娘家的感情很复杂,本该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因隔着那十年山海之遥,渐渐无法昭露本心。她不确定祝瑜在这件事上的立场,故而话只说一半,未透露自己的真意。 “你别答应。”祝瑜道,“娘这些年越发糊涂了,眼睛只盯着上头那些个位置,不掂量掂量我们家到底有没有那个本事。做王妃,就凭祝瑶?凭爹那个花钱捐来的五品郎中的位子?凭祝瑶脸蛋新鲜能得荣王喜欢?” 她眼底满是不屑,“这事连爹都拿不定主意,娘一味以为自己懂得筹算,能替家里挣恩荣,她实在是太天真。” 祝瑜这话说得极直白,眼里揶揄冷嘲,半分不予遮掩。祝琰迟疑道:“此事,她也找过大姐?” 祝瑜冷笑:“会不找吗?她要我嫁给乔翊安,不就是为了给家里头铺路么?你的婚事,爹的位子,哪样不是乔家从中帮衬?” 说到此,目视祝琰,伸指搭在她手背上,柔声道:“你别多心,我没有埋怨你的意思,若不是当年你正值年岁,这门婚事只怕还轮不到你。娘心里只有一个三妹,你跟我,都不过是风雨吹大的野草罢了。” 祝琰垂头望着杯中轻旋的水涡,低声说:“大姐夫对姐姐怎么样?”乔家肯这样出力帮衬亲家,乔翊安应当是很喜欢祝瑜的吧? “你是瞧他外表精致儒雅,觉着他为人不错吧?”祝瑜嘴角挂着笑,一字一句却凌厉如刀,“我也曾给那唬人的外表欺骗,以为能安守一生,尽心尽力为他操持后院,侍奉爹娘,将他前头生下的孩子视如己出, 甚至善待他后院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 “又有什么用?”祝瑜咬着唇,恨意如火,幢幢燃烧在眼底,“在外一掷千金,夜夜风流,人人赞他潇洒豪气、重情重义,都说他好,说我配不上他。这么个天下少有的大好人,应是我无福消受吧……” 祝瑜沉默片刻,抬起眼来,露出一抹苦笑,“罢了,提他做什么?你呢,洹之对你怎样?按说,今儿这样的日子,二堂哥从海州过来,他应当在家接迎才是,海州那边难得往来,待二堂哥回去跟家里说起,不免叫人觉着他不重视岳家,不重视你这个做妻子的。” 祝琰笑了下,粉饰太平,巧言遮掩,她很擅长。但祝瑜如此通透,只怕不会信这样的话。 “祝瑜手指点着桌案,声音放得柔缓,“我也听人说起过洹之这个人,他性子冷,自小就不大爱与人交往,乔翊安这样朋友遍天下的性子,回来也曾抱怨,说跟他不大合得来。” 轻抚了下祝琰的肩膀,低劝,“夫妻俩过日子,交心需时,我虽早就不指望能跟乔翊安举案齐眉,但还是希望,你跟洹之能过得好。” 祝琰叹了声,不想自己沉浸在无用的内省中,她转回刚才的话题,“荣王和妹妹的事,姐姐怎么看?” 祝瑜蹙了蹙眉,“这事成不得,不能任由母亲继续胡闹。皇上迟迟不立储,几个儿子里没有合心意的。上意不定,臣工们私下和皇子走得近,难免受猜忌。乔宋两家立场一直居中,为着这事,我婆母责备了我多少回。母亲短视,对朝局漠不关心,只一味盯着荣华富贵,多年在京受冷遇,拼足了劲想争一口气……” 她瞥了眼帘幕里,里间瞧布样的祝瑶明显心不在焉,她压低了声音:“前两日,荣王留宿安家。这件事只怕是母亲跟三妹一厢情愿。” 祝琰想到前日从许氏那里听来的话,“安家那对双生小姐……?” 这么说来,荣王对祝瑶,实质也没有几分真心。 祝瑜淡淡道:“这事你别管了,我会跟母亲讲,你夫家有丧,又怀着身孕,叫她少来烦你。若她再提,你便说,我已经在着手帮她找路子了。回头我寻个合适的机缘,拆散祝瑶和那荣王,绝了她这份心。” 说到这里,祝瑜又想起一事来,“我瞧你那个大嫂,总觉得有点不太安定。” “葶宜郡主心高气傲,一向瞧不大起咱们这样的人,今儿还是头一回,她对我这般亲热,各色嘘寒问暖,未免太周到了些。” 作者有话要说 手感有点差,明天可能会改这章,大家凑合先看看,呜呜呜《 》 第 28 章【VIP】 葶宜的状态,众人都很担心。 瞧她强撑病体出来操持家里的事,嘉武侯夫人劝了多回,总是无用。 念及她丧夫丧子,又实在不忍责备,只好由着她。 这回借着迎宴海州来客,她重新执掌管家的钥匙,丧期中那些偷懒耍滑的下人被她揪出来,杖罚了二三十。院子里颓然气氛一扫而空,渐渐恢复往日的秩序。 祝瑜不无担忧地道:“眼下说这个,虽显得未免心毒,但宋淳之一死,又无子嗣,洹之就是嘉武侯府最年长的嫡子,长幼有序,这个世子位,只怕轮不到旁人。届时,你与葶宜两位世子夫人……她若肯退,倒也无妨,怕只怕她心高气傲惯了,不肯白白容让……” 祝琰尚未想得这样长远,她新嫁不久,眼下最关切的不过就是和宋洹之之间能否磨合稳固,至于掌家之权、世子之位,她从未奢望过。宋淳之出了这样的事,更非她愿意见到的。 “我虽不知嫂子究竟如何想,但我知道自己的能力。对京里的世家,我全不熟悉,迎来送往,怕是勉强。打点庶务方面,也没人教导过我,我所懂得的,不过是替人捏肩捶腿,熬药诵经……”她有些自嘲地笑笑,“换句话说,我这些年所学会的,只不过是伺候人的本事。我没想过去争名分地位,更没想过抢什么理事的权力。眼下嫂子愿意出来见人,母亲他们都能放心些,总比她一味自苦、胡思乱想折磨自己要好得多。” 她抬起眼来,回握住祝瑜的手,声音和软,“谢谢姐姐今天跟我说这些掏心窝的话,你的提醒我会记着,也知道自己应当怎么做。” 见她如此,祝瑜便不再多言。这一回是祝琰回京后,头一次与她交心长谈,往日在祝夫人身边,祝瑜几乎是不言语的,母女之间交恶多年,她连装模作样的孝敬顺从都懒得做。 ** 从嘉武侯府出来,在门前与祝夫人等作别,祝瑜登上了乔家马车。一掀帘,就见乔翊安散漫地斜倚在窗上,里头淡淡一只灯笼垂在角落,他落拓的眉眼落在阴影里,那眸子却如星子,在暗影里闪熠。 祝瑜不说话,垂头钻入车中,坐在他对面的椅上。 乔翊安挑挑眉,声线里带了三分揶揄,“特辞了两家宴请,陪着你堂兄来吊唁,夫人连句谢字都不提?” 祝瑜转过脸来,扫他一眼,“多谢乔世子,为了我娘家脸面,推了那么紧要的宴,不知又要惹得多少美人伤心。回头,少不得要花个几万银子哄人。”乔翊安听她张口就是恶语,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那边祝瑜又道:“乔世子天纵奇才,擅长营生经济,这点子钱值什么,自然是哄得美人回心转意要紧。” 话音刚落,对面陡然伸臂过来,大掌扣在祝瑜修长的脖子上,掐得她呼吸一窒。 “你这张嘴呀……”他将她整个人拖到自己身前,瞧她涨红了脸连踢带打的挣扎,不住扣着他的手掌想要逃脱钳制,却如砧板上的鱼般根本无力挣脱,“我就是对你太好,太心疼你,才纵得你这般,无法无天。” 他松脱了手掌,将她甩到一边。祝瑜跌坐在地板上,揉着脖子狼狈的咳喘。 眼前这个人,长着一张谦谦君子的脸,风度翩翩器宇不凡,谁见了不赞一句俊雅?只有相处久了才知道,这张出色的皮囊底下,藏着多黑恶的一颗心肝。他的阴毒狠辣,翻脸无情,她已领教过太多回。 乔翊安脸上神色淡淡的,指头搭在窗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火光倒映在他眼里,衬得眸子越发清亮,“你那个二妹子,端庄娴雅,胜过你许多。嫁了宋洹之,哼……” 他嗤笑一声,摩挲着下巴,叹道:“倒有些可惜……” 祝瑜伏在他脚下,扬起脸来冷笑:“乔世子见一个爱一个的老毛病是又犯了?只可惜,轮不到你来心疼,我二妹便是如何天香国色,落雁沉鱼,也轮不到你惦记,宁毅伯府在嘉武侯府面前,只有夹着尾巴做人的份,这样不要脸的话,你可敢在宋洹之跟前提么?” 乔翊安回眸睨她,被妻子如此讥讽却仍是脸上带笑,神色丝毫未变,俯下身来,笑斥:“不识好歹的东西——” 他抓住祝瑜的手腕,不顾她挣扎将她拖到膝上,“今儿晚上我回院儿住,好好疼疼你,免你连这种没边儿的醋也要狠喝一壶。” 马车驶出巷子,迎面一人一骑,风一般自窗外掠过。 宋洹之在东门前下了马,将手中鞭子一抛,撩袍朝内去。门上迎着的小厮唤了声“二爷”,慌忙接住鞭子,上前牵住辔头,将马匹牵向角门。 一路过了照壁,穿堂,往东转,过了回廊便是思幽堂。 几个幕僚等候在院外,见他进来,纷纷致礼,宋洹之踏步入内,边解衣裳边问:“永王那边,有什么动静?” 几人追随他进去,小厮玉成上了茶,躬身退到门口。 灯火摇曳,窗上映着宋洹之宽肩窄腰的影子。 “永王按兵不动,很是沉得住气。这回牵连出刑部、礼部二十多名官员,明面上往来不多,私底下,都是他的人。” “上回沧州私器坊一案,皇上震怒,斩了大理寺少丞华渊、宫内司雷玉廷,永王硬是扛着没有出面求情半句,可见心机深沉,狠辣果决。” “手底下折了这么多要臣,又接连损失了五个私库,三百多名士卒,怕只怕明面上按捺不发,心底下却恨毒了二爷。” 几个幕僚忧心着宋洹之的安危,宋淳之便是前车之鉴,那样勇武冷静的人,都难逃暗里那些算计,何况宋洹之眼前举动,无异于将自己架在火上,摆在敌人面前树靶子。 宋洹之推开窗,仰望树梢挂着的弦月,嘴角凝了一丝淡笑,缓声说:“我只怕他不肯动手。” 幕僚道:“我等从前皆在大爷麾下,出生入死,共苦同甘,如今大爷既去,自然追随二爷,只要二爷有命,无所不从。” 宋洹之摆摆手,转过身来缓慢踱步,“如今我为众矢之的,恨毒我的人中,又岂止一个永王?明面上,皇上看似顾念大哥新丧,不好驳斥我的脸面,无奈由得我闹得满城风雨,牵连至广。实则,便是为了皇孙,这口气皇上也忍不得。我只有这么一回机会,既应和皇上试练,更为大哥报仇雪恨,我死没关系,大哥却如何不能这样不明不白的没了。” 幕僚劝道:“如今大爷已去,二爷不能再出事,一家内眷,皆需二爷看顾护持,夫人抱恙,二奶奶身孕日浅,三爷虽精明能干,到底年纪尚轻,几个小爷和姑娘都还年幼,二爷若是出什么岔子,他们要如何面对?” “是啊,二爷就算不顾自己,也要顾着新婚的夫人和未出世的小少爷……” “不若交由属下们去办,侯爷那边,也在推进追查,二爷何苦以身犯险?” 宋洹之抬手制止众人劝慰,沉声道:“事已至此,岂是我想罢手便能了的?” 顿了顿,他想起一事,“荣王那边,可有什么举动?”兄长去密城办差,暗中行事,荣王那天当着他面前意有所指,似乎悉知内情。他与荣王入楼对谈一个时辰,百般试探,却没得到半点有用的消息。 兄长出事的那天下午,他一面派人往密城探消息,一面叫人盯着荣王,后来回想,更像是有人在拿荣王来分薄他的注意力。 荣王在这件事里,究竟是知情,还是不知?是与人联手,还是无辜受累? 他不会轻视任何一个敌人,即便荣王所表现出来的特质,是贪色幼稚,莽撞冲动,软弱浅薄。越是这般,越不能小觑。生于天家,自幼看惯了你争我夺,阴谋算计,又有谁真的天真烂漫,懵懂无知? “荣王那边……” 幕僚有些为难,偷觑宋洹之面色,斟酌着道,“这些日子心思尽数用在姑娘身上,倒是……没见什么不妥……” 宋洹之蹙了蹙眉,轻道:“祝家?” 幕僚叹了声,看来二爷早就知情,“荣王前日喝醉了酒,在安家留宿一晚,这几日流言纷纷,引起不少猜测。” “安氏那对双生姑娘,二爷也知道,生母是上不得台面的扬州瘦马,安家养着她们至今,奇货可居,大肆造势,传的如何才艺过人貌比西施,为的就是这个。” “祝姑娘恐怕还没听说,今儿从咱们府上刚出去,就见荣王的马车在左近候着,应是私底下有约着……” 幕僚小心翼翼道:“要不要跟二奶奶提一嘴,着她约束着三姑娘?若是漏了什么底细给对方知道,于二爷的大事,恐会为害不小……” 祝琰是宋洹之新婚妻子,又有了身孕,身份地位水涨船高,有些话他们不好在宋洹之面前直言。 宋洹之抬指揉了揉眉心,叹一声,道:“不必惊动内宅,着人盯紧,小心些便是。” 幕僚见他似乎有心回护祝家,便不好多言语了。 恰此时,玉成走到门前,回道:“二爷,奶奶来了。” 幕僚瞥一眼宋洹之脸色,见他蹙眉不语,拿不准他心思,迟疑含笑行礼,“既如此,属下们先行告退……” 宋洹之立在窗前,没有说话。 祝琰带着雪歌缓步走入。 “二爷,是不是打搅您的正事了?” 她来到院前,才知有人在里面,待想唤住玉成不必急于通传,却已经来不及了。 宋洹之没有回头,抬手将敞开的窗闭合,掩住了外头清冷的月亮。 淡淡的银晕笼在他身上,本就泠然的气质越发显得幽冷。 祝琰朝雪歌摆摆手,命她退出了书轩。 自己站在桌案前为他重新沏了一壶热茶。 未及开口,外头传来玉轩的说话声,“热水备好了,大人们去了吗?” 玉书朝他挥挥袖子,压低了声音,“别吵,二奶奶在里头呢。” 两人一问一答,虽声音刻意放低,但屋中实在幽静,显得格外清晰。 宋洹之回转身来,朝屏后踱去。祝琰会意,行至门前,“将水抬进来吧。” ** 热烘烘的水汽缭绕在狭窄的内室屏后,这里的净房不及蓼香汀那边宽阔,屏风后一只只容一人坐卧的浴桶,一只盆架,一张镜台,再无外物。 宋洹之解去官袍,露出内里素白的中衣。 身后缓缓伸来一双手,轻柔地为他解带。 他身子微微僵直,垂下眼睛,屏住几息呼吸。 她见他没有拒绝,才大着胆子绕到他身前,素白轻柔的指头推开衣襟,让结实紧致的肌理坦呈眼前。 做这样的事,她还不大习惯,两人旧日相好时,也多是他主导着,他生活习惯简单,不喜许多人碍在眼前,宽衣用膳,皆不用侍婢服侍。 宋洹之感受到她的别扭笨拙。 他扣住她的手。 “不必逼着自己做这些服侍人的事。”他淡声说,“我亦不习惯有人这样待我。” 祝琰抬眼望着他,斟酌半晌,柔声说:“我只是想,为二爷做点什么……” 她体会他的哀恸,明白他的不甘,理解他的为难。可这二十来日,他与她只见过两回面,他不回内宅,她便唯有枯等下去吗? 本就谈不上什么感情,没有任何施恩,若连相伴也不能,这夫妻之间……与陌生人何异? 宋洹之闭了闭眼,尽量让自己声音听上去不那么冰冷无情,“我这些日子事忙,一时顾不上你,你若觉着孤寂,递信回门,可请岳母或姨妹来相伴……” 他话没说完,祝琰推开了他的手。 他没说什么狠心无礼的话,她脸上却觉得火辣辣的,像被人打了个巴掌。 “对不住,”她垂下头,不让羞耻的水意从眼底渗出,咬着唇一字一字的挤道,“是我没能体会二爷的心情。” 她提步朝外走,宋洹之展臂环住她的腰,将她扣在身侧,神色透着无奈,“祝琰……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笑了下,抬起脸,眸底澄净一片,“我懂,二爷现下面对着无数的难题,外头的事旁人无法分忧。二爷别在意,我会好好地守着院子,守在母亲跟嫂子身边,二爷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宋洹之俯身,唇贴着她的鬓角擦过她的耳尖,“祝琰,我不是……” 话未说完,听得窗下清晰的女声,“你们二爷在里面么?” 玉成急急忙忙应道:“大奶奶,您怎么来了?二爷在,二奶奶也在里头呢。” 葶宜笑了声,“那你稍等会子,别打搅他们小夫妻,回头跟你们二爷说一声,说我有要紧事,关系到淳之,叫你们二爷得空,往大爷的书轩找我去。” 扣在祝琰腰上的手应声落下,宋洹之抓起侧旁挂着的袍子,穿衣,转身,走出两步,又回身嘱咐,“你且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门自外阖上,掠进来的光线又销匿去了,只透窗一片暗淡的银霜,铺在空落落的地板上。 祝琰扶着屏架缓缓蹲坐下去。 宋家正值艰难时候,夫妻应当相互扶持,一起度过难关。她应当理解体谅宋洹之的不易,顾念他的心情,在此时给与无限的宽容和关怀。 可她仿佛攒了周身的力气,根本无处使。 她的牵挂和关心,他不需要。 他为难的那些事,她半点也帮不了。 她和葶宜不一样,她掌握不到朝堂上的消息,也不懂该怎样替他解决麻烦。 她明白,他已经是在尽量耐心体谅在迁就着她了。 过往他喜欢她的身-体,留恋帐里的缠-绵。如今除却肉-体之欢,他和她之间,空白一片。 葶宜也是女流之辈,却可与他谈论外面那些事,帮他一起拿主意。他走得迅速,去的焦急。 有那么一瞬,祝琰觉得自己就像个努力想挤进别人世界中去的小丑。 分明那扇门不愿对她开启,她却兀自一厢情愿地,将自己推进窄窄的门隙,弄得遍体鳞伤, 可笑至极。 ** 郢王在各部都有眼线,能打听到许多外人探不到的消息。宋淳之是郢王女婿,他为人所害,郢王府自然没有袖手旁观之理。 桌案上火苗忽明忽灭,照着一方舆图。 葶宜身边站着个幕僚,是宋淳之从前的亲信,他提笔在两处水道上落下标记,“圣上亲临,密城城防上头不敢小视,世子爷加调宛平兵马暗中支援,在四周都有部署。圣上离开之时,世子爷随驾扈从,是突然出了什么事,世子爷才不得不亲自带着人转头回到密城。” “世子爷一向谨慎,圣上驾临前,就当在城内严密部署,不存在外来杀手隐入城内扮作平民的可能。” 他点着那条水道,说:“能遣进里头的路,全部都有官兵把守。除了这两条暗渠……” 葶宜缓声道:“暗渠通的是城内污流,平素无人注意。可一下子要涌入一百多名杀手,不叫人发觉,也不容易。” 幕僚点点头,“他们用的是声东击西的法子,先在城西南城各处放火,吸引了大半城的兵力。世子爷就是闻知这一变故,才冒险折返密城。” “圣上出行,冒不得险,世子爷只带了几名亲信……” 宋洹之道:“我去之时,城内刚刚放出火箭,是兄长那边请求援助的信号。” 他捶了下桌子,站起身来,咚地一声单膝跪在葶宜面前。 “是我迟了一步,是我……” 身为龙御卫,不应离开皇上左右,他那日就应当一同前去,这样兄长就不会孤立无援,惨死外乡。 这些日子以来,他夜不能寐,一闭眼就能看见兄长临终时的样子。 到了濒死之际,那张脸上还带着笑,生怕吓着了他。 嘴唇开合着,还想说些宽慰他的话。 可终究伤势太重,连一个字的遗言都没能留下。 宋洹之紧紧扣着掌心,涩声道:“我对不起兄长,对不起嫂子……” 这些日子不是他不愿回内宅,是他实在没有脸见她们。 葶宜眼波映着烛光,晶亮亮的,却干涩至极,不见半分泪意。 她轻声道:“洹之,你兄长不会怪你的,我自然也不会。你一同去,岂不与他一样遭遇险境?若连你也出了事,母亲怎么办?二弟妹母子又该怎么办?” ** 宋洹之回到思幽堂时,天已快亮了。 玉书在抱厦里打瞌睡,宋洹之没惊动他,轻轻推门走入。 屋中静悄悄的,燃着半盏残烛。 窗下的榻上没有人,桌上散落的书卷被收拾整齐,无声摆放在桌角。 他朝内室去,屏风后的沐具还摆在那,帐后窄床一丝不乱。 祝琰不在了。 她没有等他,一个人先回了院子。 连她身上那抹清幽浅淡的馨香,也一丝不曾留下来。 宋洹之坐在床边,抬手抚了抚叠放整齐的寝衣。 “祝琰……” 他轻叹一声,闭上眼睛,仿佛又看到兄长浴血的模样。 他蹙紧了浓眉,痛楚地倒在床里。 ** 葶宜开始理事,嘉武侯夫人身边有诸多人陪伴,祝琰闲暇时,便常去老夫人的院子。 她很适应屋中那浓得散不开的檀香味道,有时在案前替老夫人抄经,有时守在药炉旁亲自替老夫人掌握着火候。 她想找些事做,让自己不至于太闲,以至于看起来,像个多余无用的人。 一连六七日,她都没有再去宋洹之的思幽堂,也不再打听他的行踪。 外院的洛平、刘影频繁被她传进来,依着她的吩咐去办差。 这日,乔二奶奶寿辰,通好人家的女眷尽数去致贺,宋家有丧,祝琰去不得,只派人送了礼上门。 那边妇人们围在一处说话,姑娘们被引到水边看荷花。 祝瑶心情不大好,这些日子大姐总是来家,拘得她极紧,不准她随意外出,害得她跟荣王殿下已经好些日子没能见面。 她没什么心思瞧花,带着侍婢背着人群,绕到假山后面的亭子里坐着。 假山背面两个年轻女孩子谈话,声音幽幽传到她耳朵里。 “安家那两个一胎双生,一模一样的容貌,一个善舞一个擅琴,你来我往地讨好,还不把荣王迷得团团转?” “虽说上不得台面,名声坏了,能留住男人的心就是好的。荣王殿下明显吃她们这套,前些日子才传出留宿的话来,今儿这不又光明正大地往安家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已经顾不得几点钟发了,我尽量多更吧宝贝们《 》 第 29 章【VIP】 祝瑶听说过安家小姐的大名。前年花朝节,陶园诗会,安氏双姝一曲《韶华歌》名动京都。京华千金多数不爱抛头露面,当日虽她们轻纱遮面,远在楼上献曲,对世家而言,这行为实为出格。自此安家姑娘的声名里,便总会有种暧昧艳娆的气氛如影随形。 她从不认为自己会被另一个样貌好有才情的姑娘比下去,京里样貌好有才情的千金如过江之鲫,要多少有多少。她和荣王之间是有感情的,并非随意一个美女出现,就能撼动她在荣王心中的地位。 可若是安氏双姝,真的豁得出本钱,用上她们这些大家闺秀使不出、也不屑于的那些手段呢? 荣王正值易勃发冲动的少年时,跟她在一处时,总是各样软磨硬泡,想要更进一步。她不肯轻许,无名无分怎可能让他占了那样的便宜。婚前失贞,她在他心目中的分量,也会跟着变得轻贱,这几乎是她唯一能用来拿捏他的筹码。 如若荣王先一步,在旁人身上得到了这种满足,从而对她失了兴趣呢? 那边的闲话还在继续,祝瑶已经听不下去了。 她提裙步下亭阶,匆匆朝东边的小道走去,一面吩咐婢子,“去门上喊我们的马车过来,我要去青云坊,不要惊动姐姐。” 青云坊是王公贵族聚居之处,荣王府就在那里。小婢吓得脸发青,“这怎么行?大姑奶奶吩咐过……” 祝瑶回过头来,眼里有她没见过的凌厉,“你是谁的丫头?你若想留在乔家伺候大姐,我替你跟夫人说,替大姐把你要过来!” 小婢僵住,不敢言语。祝瑶斥道:“还不去?” ** 乔家后巷,祝瑶站在门前等自家的马车来迎,听见辘轳车声,她忙不迭步下门阶,凝眸看去,却是朱帷玄纹,车旁跟着大姐身边那个心腹奴婢,看见她,便蹲身行礼,冷冰冰地道:“三姑娘,奶奶请您登车。” 祝瑶知道败露,跺了跺脚,恨得直咬唇,钻入车中,见祝瑜神色恹恹地闭目靠在车壁上,不曾睁眼,慵懒地道:“你想亲眼看看,我就让你瞧个明白。” 祝瑶别着脸,对着车窗,“是你故意叫人说给我听的是吗?你们想用这种法子离间我跟他,偏不叫你们如愿!” 祝瑜冷笑:“你以为我很得闲是吗?乔翊安那个好闺女这几日高热,老太太嚷了半个月腿疼,我镇日跟郎中药材打交道还不得空,今儿是二房寿辰,满院子宾客我撂下了,陪着祝三小姐你在这瞎胡闹。” 祝瑶垂头,咬了咬唇,小声道:“谁叫你跟着了?” 啪地一声,祝瑜打翻了手边的一只瓷盏,“你以为我稀罕跟着?由着你一个未婚大闺女去街上跟男人厮混便好了是吗?由着你不管不顾将祝家声名抛在地上随意踩是吗?你不要脸我还要!” 说完这句,一口气提不上来,猛地扪住胸口咳嗽起来,手触到前襟,却是痛得嘶了一声,忙又移开了手掌。 祝瑶瞧她咳得厉害,心下也有些不忍,凑近前,半蹲半跪在身边,“大姐,你没事吧?” 祝瑜自来性子倔强,这会儿眼里却隐隐含了水光,被妹妹这样一问,脸上多了丝别扭神色,偏过头去拧紧了领口,“没事,总算我自己扛得住,还没被你气死!”祝瑶红着眼睛,将头靠在她膝上,声音软下来,“大姐姐,我不是不顾脸面,女儿家的矜持娇贵我岂会忘了?我只是太害怕,太着急了。我跟他好了半年多,他这样耗着我、拖着我,我耗不起也拖不起啊姐姐。” “蠢东西。”祝瑜低斥,“你当他是什么人?是他与谁相好便能自己做主婚事的吗?那是皇上的儿子,是龙子!就算他再怎么喜欢你,只要皇上和朝臣们反对,你们俩就没可能!你为了个虚无缥缈的承诺,白白折了闺誉,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自己沦为京都笑柄,婚事艰难,谁来为你鸣不平?” 垂眼瞧着泪水涟涟的祝瑶,又叹了一声,“这份所谓的喜欢,来得多轻佻啊。偏你自己一味沉浸在这份不值钱的欢喜里,傻子一样由着他玩弄,今日我便要你彻彻底底看明白,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马车朝西去,并未直向青云坊。祝瑶默了半晌,忍不住问,“姐姐,咱们去哪儿?” 祝瑜指头搭在额上,抵着疼痛欲裂的头,“去安府,你的好情郎,这几日见天往那儿跑。” 祝瑶咬着唇,犹豫道:“那也不见得,他是去寻什么安、安姑娘的啊?也许是有事要跟安大人商量……” 祝瑜笑了下,“不到黄河不死心,你是真的被他给骗成傻子了。他是个王爷,有什么事能劳动他大驾,纡尊降贵去臣子府上谈?安禀贤算什么东西?从六品兵部典籍校员,皇都大门都摸不清朝哪边儿开。” 正说着话,外头传来笃笃的敲击声,祝瑜掀帘问:“什么事?” 方才那侍婢低声道:“是荣王的车,微服出行,没带徽纹。从仁义巷出来,正朝广平街去。” “这么快出来?”祝瑜回首瞥了眼祝瑶,见她紧抿着唇,两手扣在衣袖里,神情复杂,祝瑜令道:“跟着。” 顿了顿,又嘱咐:“远远的跟,别给他发觉。你叫李肃单独尾随,别叫他跟丢了人。” 侍卫里一人应声脱队,从小路摸进去,追踪着招摇而去的马车。 祝瑜的车子在前头巷口兜路,绕了颇远,又吩咐侍婢在临街的店铺里买了些物品,才折返回头,朝荣王马车去的方向随去。 祝瑶心里七上八下,她知道姐姐这样做,是怕给荣王的暗卫发觉踪迹,万一捅给荣王知道乔家的车在跟随,兴许就什么把柄都抓不到了。 可是他既然已从安家出来了,哪还会留着什么痕迹给他们捉? 祝瑶说不上,自己究竟是更希望什么都看不见,还是亲眼看见什么……她的心很乱,大姐的性子不是那种冲动胡来的,更不会平白瞎说些道听途说来的闲话。这件事从大姐口中讲出来,多半便能作真。可她不愿相信,她什么都能输,唯独输不得这段情。 她已经付出了太多,把自己后半生的幸福都赌进去了,如果荣王当真辜负了她,她要如何是好? 车子缓缓停了下来,祝瑜掀起帘子一角, 回身目视祝瑶,没有吭声。 祝瑶抬起脸来,面色僵白望着眼前朱楼上悬挂的匾额,“挽云馆”。 她曾与荣王,多次借着裁衣裳的名头,在楼上的厢房里私会。 楼底下围着不少人,看装扮只是寻常世家仆役,腰悬宝刀,个个神情肃穆。她认得其中几个,是荣王的扈从。 从她的方向,朝侧边看,能看到后巷停着的一辆马车,跟马车边守着的婢女。 是两个眼生的婢女,她从来没见过。 以往相会时,她家的仆役也会等候在这儿。 心沉沉的下坠,祝瑶白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上面那间她熟悉的厢房,窗户紧紧闭着。 她无法想象,他同两个女人相处时的样子。 左拥右抱,放浪形骸…… 腹里泛着翻江倒海般的恶心。 祝瑜闭着眼睛靠在窗边,没有朝外看,也没有说话。 胸口火辣辣的痛楚,明晰十足。 盛夏日,她穿着高领对襟衣裳,掩饰住颈上胸口无数的痕迹。 乔翊安存心要她难堪。 各样粗鄙的手段施为在她身上,逼着她服软,逼着她哀求。 她没有急着催促,也没有再劝祝瑶。只静静宁息等候着,等人从楼里出来,真相大白的那刻。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从未有过的漫长煎熬。 祝瑶几番阖上车帘,不想等了。 看到如何,看不到又如何?他是王爷,他不会不纳侧妃,不会没有妾侍,她想同他在一起,早就预着了这些。 安氏低贱,拿什么跟她比?再怎么讨得他的欢心,也不可能做正妃。 就在她快要劝服自己的时候,侍婢自外告知:“王爷出来了。” 她飞快地掀起帘子,朝外看去。 荣王独自一人跨出楼来,白色绣金线竹纹的袍子,衬着玉带金冠,阳光下望去,那般俊秀耀眼。 祝瑶心跳的很快,她甚至有点想开口唤住他,跳下车去,与他拥抱在一起。 好些日子没见面了,相思煎熬,度日如年。 她紧攥着袖角,痴痴地、贪恋地望着他走向路边停着的那辆金帷马车。 “是安家那对……”侍婢出言提醒,强行把她从激动的心绪中唤醒,她呆呆移目看向后面。 两名遮着面纱的姑娘,娇娆地被人搀扶着,身着一朱一紫同式夏裙,袅袅娜娜依偎在一块儿。荣王回身,朝她们摆了摆手,一个姑娘含羞低眉,另一个大胆些,就在明晃晃的光下,朝荣王眨了眨眼睛 荣王明显吃这一套,眉头扬起来,愉悦地笑了。 就这样不避人的一前一后出来。 就这样当街眉目传情。 他身边那些扈从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半点不觉得护持安氏有什么不妥。 甚至跟着送出来的掌柜,都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祝瑶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这些人心目中,同安氏双姝根本没两样。她与她们, 都只不过是哄荣王开心的玩意儿。 身后传来祝瑜慵懒的声音,“父亲的五品郎中,并未比安禀贤高明到哪儿去。” 祝瑶回过头来,满脸的泪痕,“你是想说,我跟安氏也没区别?” 祝瑜笑了下,闭目遮住眼底的疲倦,“出嫁后这些年,我渐渐学会一件事,就是任何时候,都别太高看自己。哪怕做了公侯伯夫人,哪怕周围的人一个个含笑弓膝将你捧着。他们敬畏的是你身边那个男人。而他,随时可以拥有更多的女人。你不会是唯一一个,也不会是最特别的一个。感情好的时候,他甜言蜜语,说的都是你爱听的话。他厌烦的时候,你不过就是个阻着他寻欢作乐的石头,他将你一脚踢开,还会斥骂,嫌你硌得他脚疼。” 祝瑜朝外摇摇手,车子驶动起来。 “要学着替自己多打算,这世上,除了自己,没人会真的心疼你。”说到这儿,祝瑜嘴角多了丝苦涩,“你比我和二妹运气好,至少你还有爹娘,爹娘是真心疼惜你。别由着娘犯糊涂,她不懂外面的事,你也瞧不清?” ** 洛平一路小跑,匆匆进了二门。 蓼香汀里,张嬷嬷带着人焦急地站在稍间。 净室中,祝琰抱着盂盆,难受地呕着。 午后吃了一筷子翡翠鱼元,胃里翻江倒海,恶心得受不住,冲到净室,将那鱼元连带早上的两盏清茶、一碗安胎药,一并吐个干净。 她孕期反应大,荤腥东西半点沾不得。郎中又嘱咐要多吃进补, 不得不逼着自己强忍着恶心吃东西。 胃里已经空净了,连水都呕不出来,可那阵难耐的恶心还未退,逼着她弓身伏着盆架,不敢直起腰来。 梦月替她顺着背,心疼地道:“怎会这么大的反应,日日这样,吃那么两口东西,不等下肚就全吐干净了,奶奶身子怎么受得了?” 雪歌捧了清茶来给祝琰漱口,茶香熨帖着喉呛,暂把那抹熬人的呕意压住了。 祝琰直起身,吐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张嬷嬷在外张罗人给祝琰找衣裳换,瞧她被扶出来,脸色苍白,脚步虚浮,不放心地道:“还是赶紧请郎中再来看看。” 祝琰摇头道:“这时候不要给那边添麻烦了,明儿跟夫人说一声,就说回娘家探望母亲,自己走一趟医馆问问就是。” 话因刚落,刚饮的那点茶水又漾了上来。她捂住唇,蹙眉转回净室。 张嬷嬷叹道:“从前夫人怀哥儿的时候也是这样,但胃口还算好,吃些吐些,难受点儿,倒也无妨。奶奶这样吃不下东西,喝茶都要呕,可不把身子熬坏了么?” 里头传来祝琰断续的声音,“无妨……我还受得住……” 新的补药端上来,雪歌瞧见就忍不住蹙眉,“这东西光闻着就不好,又苦又腥,就没好喝点的安胎药么?” 梦月服侍祝琰换了衣裳,把人扶进帐子里坐着。 祝琰漱了口,饮些清茶,平复好一阵,等那呕意歇了,才抬手将药碗接过。 她眉头都没蹙,乖觉地将药饮了。 张嬷嬷瞧她这般,知道她在意肚子里的孩子。自打有孕,从没撒娇作态,放纵张狂,饮食上全听大夫嘱咐,开的药再难喝,也一日三顿的按时用着。 吐成这样难受成这样,没少了一回晨昏定省,没在人前提一句自己的不易。 上回在上院,搀住了差点摔倒的夫人,回来后动了胎气,小腹坠痛,次日一早自己悄悄的看大夫,加了副固胎的方子,不愿沉浸在哀痛中的夫人他们跟着操心,还约束着身边人,不要对外头声张。 换个人,还不跟丈夫私下里哭诉吗?女子怀胎十月,就这十月里头最受重视,遑论她肚子里怀的,还是嘉武侯府唯一的孙辈。可惜宋洹之太忙,新妇刚有孕,就遇上府里的大丧,一时谁都顾不上她,她只有一个人扛。 张嬷嬷是宋家的老人儿了,宋洹之是她看着大的,虽不敢托大自认成他的长辈,但对他和祝琰,她心底是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的。 新妇沉静内敛,又是个有主意的,她在旁不好多劝,唯有生活上头多照拂些。 祝琰吃了药,怕自己挪动位置又要引得呕,盖着锦被平躺下来,静静等着那阵难受慢慢过去。 胃里空的,脑袋也昏沉。肚子里的孩子还没什么动静,就已经折磨她成这样。 再往后,听嬷嬷说,四月胎动,若是孩子顽皮些,兴许夜里连整觉都睡不成。 洛平在外喊住一个小丫头,着她进去传报一声。 等了一刻钟,丫头传他进院。祝琰拥被坐在床上, 脸色很苍白,隔着一重珠帘,见了洛平。 “大姑奶奶安排过两日跟陈家四爷相看,三姑娘答应了。大姑奶奶又叫人送信回娘家,把三姑奶奶留在宁毅伯府小住。太太不同意,被老爷斥了一通。大姑奶奶怕太太犯糊涂,又要找二奶奶您闹,叫小的嘱咐奶奶,这些日子千万别见太太。” “二少爷后日动身回海州,临行前,想跟二奶奶见一面,大姑奶奶的意思,免得太太借机跟着,最好约在别处,大姑奶奶会安排,叫别走了消息给太太。” 祝琰抚着枕上刺绣的鸳鸯戏水纹样,抿嘴笑道:“你们这样瞒着我娘,不怕她发脾气吗?” 洛平讪讪笑道:“小的是二奶奶的人,自然听从二奶奶吩咐。” 祝琰给洛平提了月例,还将嫁妆里头的两个庄子交给他打理。小小年纪就能升任管事,这是殊荣,是祝琰对他能力的肯定。 洛平又道:“还有奶奶吩咐的事儿,小人留意着。近来京里除了荣王跟安家,最多人议论的就是咱们二爷……” 祝琰按在枕上的手指蜷曲起来,面上从容自然,“什么事儿?” “说二爷带着人闯东营,抓了承恩公的女婿,动静闹得特别大。” 说到这儿,怕祝琰不知谁是承恩公,补充道:“承恩公就是临安长公主的丈夫,皇上的姐夫。他女婿姜巍,娶了临安长公主的闺女,在武备营任统领。” 洛平小心打量着祝琰的脸色,踯躅道:“小人不懂朝堂上那些是非,只听人议论,说二爷四处得罪人,栽赃陷害,排除异己,传的很难听。小人还听说,硬闯兵营是大罪,二爷这回拿人,也没皇上的旨意,外头都说,除非这回拿住了姜巍的实质罪证,不然二爷自己也难逃罪责。”祝琰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洛平讪笑道:“老爷那边也听说了,还跟乔大爷私下商量了几回,看能不能出面劝劝二爷,莫一时冲动把道走窄了,将来朝堂上不得立足。” 祝琰“嗯”了声,叫雪歌拿点心给洛平带着,“我知道了,你在外头行事自己多加小心,别太冒进。” 又道:“你姐姐的事,我跟大姐聊过,她在外行动比我方便,也比我手底下的人多,你且安心回去等消息吧。” 洛平闻言,叩了头,“谢谢奶奶,奶奶怀着小少爷,难受成这样,心里还挂着我们这些人的事……” 祝琰笑了笑,“你们是我身边的人,代表的是我的体面,你姐姐给人欺负,我岂能眼睁睁看着不管?” 洛平又磕了两个头,这才起身去了。 雪歌回望着祝琰,见她静静坐在那儿想心事,方才洛平说的那些话听得她胆战心惊。 “奶奶要不要问问二爷?或是跟夫人提一提?” 祝琰笑了下。 “不用。”她说。 洛平这样的身份能打听到的消息,多数已经传了几手,事情怕是早就发生过,嘉武侯夫人那边只会比她更先知悉。 嘉武侯夫人按兵不动,兴许她们之间早有默契。 只不过这些事她不懂,也不必知道,所以不会有人在她面前提起。 夜凉如水,葶宜坐在镜前理妆。宁嬷嬷从廊下进来,瞧她作外出妆扮,不由蹙眉,“郡主下午才回过王府,这时候又出去?” 葶宜笑了下,抬手抿了抿鬓角,“不出去,只往淳之的书房走走,不必大惊小怪叫那么多人跟着。” 宁嬷嬷摇头:“郡主有什么事,大可在夫人院子里跟二爷说,这么星夜外院着面,不怕引人胡言乱语?” “我不过问问淳之的事,光明正大,谁会胡言乱语?”葶宜站起身,身边的婢女提着灯搀扶她朝外走。“夫人病着,又何苦拿这些事烦她。” 一盏幽灯,摇摇曳曳穿过花丛。 梦月扶着刚从佛堂出来的祝琰,远远看见灯后的几个人影,“好像是大奶奶,这时候去外院?” 祝琰眼睫低垂,面上看不出情绪,她轻启唇,淡淡道:“二爷回来了。” 梦月没听懂,疑惑地看着她,“奶奶说什么?” 祝琰摇摇头,笑了笑,“没什么,我觉得有些累,咱们回去吧。” ** 京城广平街最大的销金窟万花楼里,几个有头有脸的人正在聚宴,身边陪侍着娇美的乐伶。 一个络腮胡、身量魁梧的男人持杯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到中间的空地上,刷地一声抽刀砍断了乐伶正在弹奏的琵琶,惹得女子惊声尖叫,他回转身,扔了手里的刀鞘,大声道:“宋洹之这个王八蛋!老子不宰了他,老子不姓姜! 窗外的月亮越发圆融,将近月中,明日就是太后的千秋节了。届时,城内三品以上大员连同家眷都要入宫贺寿。 只是这份热闹与嘉武侯府无关。 送走了葶宜,宋洹之独自回到思幽堂,推开门,坐在窗前的人转过脸来。 月色笼在他半边侧颜上,给那张清俊的脸,平添几许柔色。 “怎么样?王爷那边有消息么?” 宋洹之瞟了他一眼,“你还没走?” 那人不以为意地笑笑,站起身来,缓步行至宋洹之身边。 两人身量差不多,他比宋洹之稍清癯些,气质更文秀,一看就是养尊处优惯了、不必拿剑上马的文士。 正是宁毅伯世子,祝琰的姐夫,乔翊安。 “这么急着要我走?明日这场戏,我还得帮你演呢,现在过河拆桥未免早了些。”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大家说更新时间了,今晚争取0点准时。《 》 第 30 章【VIP】 宋洹之不理他,径坐到书案边上。 乔翊安自顾踱着步子,朝他扬了扬手里的书。 “想不到你也有点人气儿,收着这么多我都没见过的孤本。” 彩绘的封卷,宋洹之瞥一眼,脸色更沉了几分。 “借我拿去拓一份,何如?”乔翊安走几步,敲了敲桌角,“回头好好地与美人们研习一番。” 宋洹之不言声,他也不指望对方应允,自顾揣在袖子里,抬手拍拍宋洹之的肩,“二妹有孕在身,这些事不方便,你眼下这个情况,应该也没什么心情,我替你收着,回头还你。” 宋洹之握着笔,垂眸蹙了下眉头。他头痛得紧,一点也不想听这些废话。 乔翊安收了笑,在他面前踱着步子,“姜大人今晚这番豪言壮语,此时想必已传到那几位耳朵里。明天怡和郡主上殿哭诉,该安排一块儿站出来的人,都打点好了,只等龙颜大怒,发落下来。你一离开皇宫,外头埋伏的杀手就会冲出来动手,我刻意留下不少线索,保证他们知情……” 宋洹之掀了掀眼皮,指着面前椅子道:“坐。” 乔翊安嗤笑:“这会子才知道客气,是不是晚了点。” 他振振袖子,推开了门,“清风馆里还有美人儿等着我疼,今天就到这儿。” 门敞开,不尽的夜风吹进来。 盛夏时节,竟觉着有些冷。 书页卷册被风吹得翻起,猎猎的响动。 宋洹之望一眼面前的茶,已经冷透了。 曾几时,温茶暖灯,一室馨香。 她仿佛有多日未曾来过。 上院点着灯,嘉武侯夫人还没入睡。 身边的老嬷嬷韩氏从外走了进来。 嘉武侯夫人掀开眼,朝身侧挥挥手,身边伺候的侍婢垂首退了出去。 “二爷刚叫人把大奶奶送回院子。” 嘉武侯夫人静息听着,没有说话。 嬷嬷叹了声:“大奶奶去的时候,二奶奶从老夫人那儿出来,俩人撞个正着。” 嘉武侯夫人淡淡开了口,“葶宜进门早,长嫂如母,别说有事相商,就算把洹之喊到跟前教训,也是她为长嫂的本分。” 嬷嬷苦笑道:“夫人若无忧虑,也不会叫奴婢盯着。怕只怕二奶奶多心。虽说是为了大爷的事才……说出去到底不好。郡主从前并不会这样,这阵子这般行事,只怕是——” 她瞭了眼嘉武侯夫人面色,不敢直言。若说是为大爷的死伤心,以至于犯了糊涂,一回两回,也还罢了。见天儿的等二爷,打听他一回来就去说话,次数多了,换谁不犯嘀咕? “老大没了,不能没得不明不白。”嘉武侯夫人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滑落下来,“他们怕我忧心,瞒着不让我知道。葶宜日日去郢王府求郢王出面帮忙打探消息,她对淳之感情多深,没人比我清楚。洹之端方持正,也绝不是那样的人。” 嬷嬷低声道:“夫人啊,你跟奴婢都知道,这里头绝不会有什么。郡主和二爷光明正大,身边还跟着师爷们, 咱们都能看明白,就只怕二奶奶看不开啊。” “二爷这么日日不回院,留二奶奶一个人独守空房,不只是新嫁妇,还怀着孩子,二爷不管不问不操心,连面也不见。倒是长房嫂子天天夜里找他说话,一说就是半个时辰,二奶奶会怎么想?二奶奶性子沉,这样的人,心思最细。” 嘉武侯夫人默了片刻,半眯着眼睛凝望着不远处的火光,“前日我拉着她坐下聊过,开解了几句。咱们宋家,这是头一回遇上这样的难关,她是洹之妻子,是宋家儿媳,别说她,就是我和葶宜,谁不曾委屈?成婚七年,淳之在家里的日子一双手数的过来。长子早丧,我伤心成这样,他爹可回来宽慰过半句?” “这是世家妇的命,她若是想不通,只会把自己逼死。”嘉武侯夫人抬手擦去眼角的泪,苦笑道,“等孩子落了地,忙起来,也就觉不出孤单了。原本他们小夫妻,不必担着这么沉的担子,皇上多回想擢拔洹之,我跟淳之都没有答应,只怕这回……由不得我们了。” 嬷嬷心下将她的话细细过了一遍,回味过后,抬起脸来,震惊道:“夫人的意思……?” 嘉武侯夫人闭上眼睛,疲倦地点了点头,“葶宜还年轻,二十出头年纪,难道就这样为淳之守一辈子?没人比我更知道她的痛楚,外人只瞧她精明能干,好胜要强,以为没什么压得垮她。我比谁都清楚,如今的葶宜,早已不是从前的葶宜。她的心碎了,魂走了,她只是个强颜欢笑的躯壳罢了。” 嘉武侯夫人抬手擦了擦眼睛, 叹息着道:“她对淳之是真心的,七年岁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换个人,可能早被繁杂琐事磨没了那份热情。葶宜的心一直是热的,为了淳之,就是再不耐烦,也会打醒精神逼着自己撑住。祝氏不一样,她对这个家,对洹之,没有那样的感情。她能不能接过这个担子,担不担得起这个名分,还未可知。” “夫人是想劝郡主……?”嬷嬷摇摇头,下意识道,“不可能,郡主不会应承。” 夫人说的是,郡主对大爷的感情,连他们这些下人都瞧得分明,郡主怎么可能会答应? “我会和王妃一道,慢慢劝她的,淳之走了,不能再白白折损了葶宜。留在这片伤心地,她要如何畅快过余生?”七年婆媳,葶宜一直待她孝敬顺从,在她心里,早把葶宜当成亲生的孩子一样疼。嘉武侯夫人叹了声,“祝氏那边,你多照应,她怀着孩子辛苦,叫张嬷嬷多开解着她,往后……罢了,往后的事将来再说,先别给她太大的压力。今儿这些话,就只你跟我知道便罢,再不要对旁人提起。” 嬷嬷心里突突跳个不停,总觉得不安生。劝郡主改嫁?郡主那样的性子,岂会顺从?怕只怕又引出别的误会来,到那时,可真是家无宁日了…… 但夫人爱惜郡主的心,她能明白。这样的话她不敢在夫人跟前说。 夜深了,两侧屋檐下昏暗的灯火映着长街清冷的路面。 乔家的马车缓慢奔行在路上。 乔翊安闭目倚靠在车壁,听见侧旁传来悦耳的铃铛声,和嗒嗒的马蹄声响。 一辆没有徽记的马车追上来,与他的车驾并行。 乔翊安挥开车帘,朝外探出头去,“怡和郡主,这么巧。” 对面车内帘幕卷起,露出一张艳媚的妇人脸,“乔世子这是打哪儿来?让我猜猜,是清风馆,还是明月楼?总不会是万花楼吧?” 乔翊安笑了笑,“哪儿也不是,特在街上闲逛着,专等郡主您这样的美妇人送上门儿来。” 惹得对面妇人红了脸,朝他啐道:“去你的,连我的嘴上便宜也敢占,不怕我丈夫砍了你的脑袋?” 乔翊安笑得越发柔和,手腕搭在车窗边上,愉悦地敲着节奏,“我可没占着什么嘴上便宜,别说嘴上,就是手都没能摸上半边儿……” 怡和郡主哼了声,刷地落下了车帘,车内传出她娇软的声音,“乔翊安你这个人,真是胆大包天不要命。” 男人收回目光,扫一眼她身后肃穆跟着的府兵,“这么晚在外,郡主是去接姜大人?” 对面传出一声冷笑,“要你管!” 他笑了两声,垂下睫毛遮住眼底一闪而过的不耐烦,“明儿的事还得辛苦郡主。” 对面静了片刻,又卷开了帘子。妇人半探出车窗,清风吹送,两车并行,她垂在两鬓的长发几乎撩到男人脸上,压低了声道:“宋洹之闹这么大动静,总不会就为了把官职丢了吧?对他有什么好处?担着彻查之名,还能行走各部,四处查证,丢了官职,处处束手束脚,他到底图什么?” 乔翊安伸指, 绕弄着飘到腮边的长发,“我若说不知,郡主信不信?我同你一样,都很期待,他的后招是什么。” 他和宋淳之遮遮掩掩的那件事,又是什么。 他弯了弯唇角,俊逸的脸像蒙着一层纱,叫人瞧不真切那笑。 缓缓坐回车中,指尖凑在鼻端,似在回味妇人长发上的香气,风卷着帘子,将他的侧颜遮掩,听他幽幽说句什么,却辨识不清明。妇人有些失望,坐回了车里,对面的车帘没再掀开,连那个男人的脸也看不见了。 车内,乔翊安握了下袖子,那册彩绘的书卷还沉甸甸的躺在里面。他低笑了声:“宋洹之这个人,可比他哥哥有意思多了啊……” 翌日是太后的千秋节,原应大肆庆祝,早在多月前,便修建望星楼以供太后率内外命妇礼佛,延请天龙寺主持高僧,登楼讲经。修筑西京昶春园,四周引以活水,呈环形湖面,植荷叶连天,作以休暇避暑。 只是义臣新丧,天家为表心意,命仪程从简。 朝臣家眷只在殿外磕头致礼,广场上设宴,由臣工自便。 进入内廷的只有皇室宗亲,各公侯伯府贵眷。 太后在后妃、公主、各公侯伯府夫人陪同下登望星楼。怡和郡主慢了一步,拦住将要离席的皇帝,哭道:“求皇上赐怡和一死!” “嘉武侯次子、七品龙御卫宋洹之,横行霸道,目中无人,昭昭日下,强闯营禁,凭皇上一道御赐牌子,强拿我夫姜巍入兵部受审。念其长兄新丧,本不欲与其为难,谁知他竟大言不惭,言我夫与其兄长受难一事有关,意欲重刑逼供。更在我夫营帐,栽赃所谓‘罪证’若干。”“怡和身为长公主、承恩公之女,虽于社稷无功,总是皇室宗亲,我夫昔日为国征战,落得一身伤患。怡和受不得这冤屈,忍不下这口怨气,今日被欺凌至此,实在无颜苟活,求皇上赐怡和一死,免徒留世间,为他人耻笑!” 她话音刚落,便有数名勋贵跟着跪下来,“宋洹之嚣张跋扈,倒行逆施,搅得朝中无一日安宁。臣等无不受其害,求皇上明鉴,严加惩处!” 皇帝蹙了蹙眉,瞥一眼身后一直默然不语的宋洹之。 他站在一片树荫下,面容映着斑驳的树影。 ** 洛平指着街前一间铺子,对车内的人道:“今儿太后的千秋节,各地藩王、宗亲都要入宫贺寿,皇宫附近禁严,远近铺子都强制歇业。广平街那头热闹些,大医馆多,大姑奶奶说的那间叫顺朴堂的生药铺子,坐馆大夫很出名。早年太太跟大姑奶奶抱恙,也是在那儿抓药。” 祝琰“嗯”了声,坐在柔软的垫子上闭眼养神。 这些日子吃不好睡不着,孕后不仅没有补养得胖起来,反倒清减了不少。 祝瑜替她约了二堂兄,今儿就在那间生药铺子见面。祝瑜身为宁毅伯世子夫人,今日要入宫贺寿,安排了人手守在铺子里,替她照拂祝琰。 当日二堂兄上门吊唁,人多事忙,顾不上跟她说私己话,她在大伯父家住了十年,几个堂兄待她算得上好。只是各自忙着不同的事,他们又不常在内院,到底照拂得有限。 祝琰是感念着这份恩情的,送嫁、致哀,两次从海州来京,愿承这份辛劳,就不容易。 街上人流如织,热闹非常。皇城左近不营生,几乎所有的游人都挤到了广平街上。 梦月撑了伞,遮住被扶下车的祝琰,跨入药堂内,二堂兄就迎了上来。 祝振远打量着她:“二妹妹,你瘦了。” 洛平瞥了眼外头,低声道:“奶奶跟祝二爷楼上说话吧,这间铺子是安平侯府内眷的产业,大姑奶奶跟侯夫人打过招呼了。” 祝振远叫梦月扶着祝琰,温笑道:“要不是你家现下不方便,也不会叫你冒险出来,现下觉着怎么样?” 祝琰笑了笑,“瞒着不告诉你们,就怕你们跟着担心。我没什么事,那天扭着腰了,些微有点疼,倒不要紧,已经找郎中瞧过了,没大碍。二嫂嫂怎样?到这个月份,肚子显怀了吧?” 祝振远笑道:“六七个月了,肚子大得像扣个簸箩,娘叫人瞧过,说肚子里是个男孩。” “只可惜,等二嫂嫂生产,我怕是不能去瞧。”兄妹二人进了内堂,祝琰朝梦月打个眼色,梦月捧着一只红绸荷包,递到祝琰手上。 “我这个做姑母的,不能亲眼瞧着小侄儿出生,叫人打了这对金如意手镯,是我一点心意。” 祝振远没推辞,笑着接过来,“那我替那没出生的孩儿谢过他二姑姑了。” 闲谈了一会儿,祝振远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 “本不该告诉你的,你现下的情况也不容易。又怕不说的话,将来你埋怨我。” 祝琰凝神看着他,道:“可是祖母身子不好了?” 祝振远点了点头,“祖母的性子你知道的,镇日没一句好话,见人就骂,半个笑模样也没有。自打你走后,祖母话渐渐少了,平素我娘大嫂她们过去,她只冷着不理会,一天下来不见说上两个字。只有夜里发梦,一声声喊你的小名儿。” 祝琰听着,心口隐隐的犯疼。 “没多久,病势加重了。我来之前这些日子,连人也不大认得。家里告诉她你有孕的事,她倒突然清明几分,翻箱倒柜找东西。” 祝振远从怀里抽出一只蓝色泛白发旧的素包裹,打开来,露出一沓毛了边的票据。 “是老太太的压箱。”祝振远将东西推到祝琰面前,“知道我来京,私下里叫人唤我去,瞒着我娘跟大嫂她们……叫我偷偷给你,连二叔二婶也不要告诉……” 祝琰垂眼看着这些大小不一的票子,心情酸楚难抑。 在老太太身边十年,她没听过半句和软的话,没见过半个笑脸。不是斥责就是挑剔,做什么都错,动辄当着下人面前给她难堪,曲解她的好意骂得她一钱不值。 这算什么? 她已经走了,回到京城过她自己的日子。祖母偏又叫人拿着这些东西,拨乱她早已凉透发硬的心。 “是老太太私藏的体己。”祝振远道,“我点算过,银票拢共有二万二千两,地契五间……” 祝琰指尖微微发颤, 触到纸页上又缩回,“我不能要。” 给大伯母知道,该有多寒心。祖母跟着大伯父大伯母住,是他们照顾着祖母的生活,她父亲在京为官,十年回不了两趟海州。是伯母代他们二房在尽孝。 她却将老太太的私有物独吞? 祖母一时起意,要将这些东西给她,兴许是病的糊涂了,才做出这样的事。若清醒起来后悔了呢? “傻孩子,”祝振远握住她手,将东西塞在她掌心,“给你的就是你的,你拿着,除了我,这事没第二个知情。我娘跟二婶面前,一个字都别提。这十年祖母是你照顾的,她身边最倚重、最信赖的就是你。出嫁的时候嫁妆备的匆忙,委屈了你许多,祖母定然也是无数次的后悔过,没有好好待你,所以才会……” “你安心拿着,再不济,放在你那儿就当替祖母保管。是她老人家一份心意,你不要,还了回去,祖母还以为你记恨。” 祝琰忍不住湿了眼睛,爹娘大姐都不清楚,她这十年过的是什么日子,可二堂兄知道,在一个情绪很坏的病人跟前,做什么都错,战战兢兢没一天安定。 ** 乌金西坠,是黄昏时分。 一道清冷的影子,自北定门缓缓而来。 落日余晖笼在他身上,将一身白色素袍镀了一重金色的光晕。 就在半个时辰前,他被褫夺御赐令牌,摘了佩刀官服,在众人嘲讽的眼色中,走出了宴池。 越朝前走,天色越暗。云朵飞速游走,遮住了残阳。 只留一缕金色的光,镶嵌在云层边上。 四周冷寂,皇城左近戒严,店铺关张,行人不至,连一丝人声都没有。 远远听得一阵刺耳的马蹄声。 从远及近,来得迅捷。 正中一个粗莽汉子,络腮胡,黑面孔,武袍在身,手拿长戟。 “哟,这不是张狂得意的宋二爷吗?怎如丧家之犬一般,给人从宫里赶了出来?” 宋洹之立在街边没有动。抬眼望去,天边最后一丝光也不见了。 “现下本将怀疑你勾连山匪,意图不轨,刚从你衙门宿息处拿到了贼赃。” 几个官差持刀近前,“宋二爷,跟我们走一趟东营大狱吧?那边儿可不比兵部的那般逼仄,场地宽阔得很,咱们姜大人,有的是时间跟你慢慢说。” 宋洹之抬袖,甩开了要来拿他的官差。 姜巍大声道:“你胆敢拒捕?别理他,拿下!” 官差抽刀出鞘,刚要动手,就听身后一阵马蹄声,男人清朗的嗓音远远传过来,“住手!姜大人,有话好说。” 姜巍一见来人,登时眼底冒火,“乔翊安?你蹚什么浑水?别理他,拿人!” 宋洹之尚未动,乔翊安带着的人马就冲了上来,两边形成对阵之势,一时场面僵持。 忽听一声破空声,自人群后,不知谁发了一枚短箭。 三角形的铁铸箭身,力道穿云,直取宋洹之心口。 “噹” 地一声,宋洹之挥剑斩下短箭。不及抬头,更多的箭矢发出来。 一枚两枚三枚,无数枚箭矢从四面八方袭来。 乔翊安冷声道:“姜巍,你要杀人灭口?” 姜巍挥刀打落一只箭,大声嚷道:“老子没安排弓箭手,他娘的有人要害老子!” ** 宫门内,几个官员围着永王正在议事,一名官差急匆匆跑过来,在永王府长史王荣跟前低语几句。 永王越众出来,王荣飞快跟上前去,“殿下,有人用带有王府徽记的箭行刺宋洹之,当时乔翊安和姜巍都在现场。” 永王拧紧了眉头,冷笑道:“没完没了了?这些日子本王已经忍了太多回鸟气,真当本王好欺?” 王荣道:“属下已叫人去查探了,这回务必抓到那幕后之人,拖到圣上面前议个明白。” 永王负手冷哼道:“幕后之人?不就是宋洹之自己做局?他几番挑衅本王,故意留下线索叫本王知道是他,为的就是引本王出手。这时候但凡轻举妄动,就摘不掉害死宋淳之谋害皇孙的帽子。” 王荣道:“姜巍是个直脾气,宋洹之惹了他,刚倒了霉,身边的人手被收回,落了单,他当街就要动手把场子找回来。这回牵连到王爷,他还不大吵大嚷,要王爷交代明白?这莽人虽不足为患,却是个难缠之辈,王爷还有那么多大事要处置,哪有功夫跟他闲缠?若真如王爷所言,是宋洹之自己做局,那他到底是……” 永王笑了笑,负手踱开两步,站在宫门两端灯笼投下的光影里。 “今日怡和跳出来闹了这么一出,又有几个老东西在旁煽风点火,看上去,是逼得父皇不得不收回成命,暂卸了宋洹之的职,停了对宋淳之死因的追查。宋洹之才从宫里出去,就遇上找茬的姜巍,这么巧又有人假作永王府的徽记,浑水摸鱼行刺。本王被牵连进来,被这些人往御前一告,自然无暇顾及他事。” 他眯了眯眼,沉吟半晌,突然张开眼睛,握紧了拳头,“那野种!” 王荣凝眉:“王爷是说,皇孙?” “宋洹之闹得天翻地覆,牵连出诸多密事,皇上留中不发,不审不问,也不处置,惹得朝中人人自危。放眼朝堂,谁没几件见不得光的小秘密?这时候突然被掀出来,绝非宋洹之一个人的能力做得到的。只怕本王那个好父皇,暗中支持,另有打算。把朝臣们的把柄捏在手里头,什么时候发难,还不是他说得算?父皇折腾这么大阵仗,说来说去,不过就是为了护着那个野种?” 他一拍掌心,令道:“盯着宋洹之!那野种,必在宋洹之手上!” ** 祝振远骑在马上,尾随在宋家车后,护送祝琰回家。 车在巷口停下,天色已经暗下来,门前的灯笼在风里摇荡,明明暗暗的火光照着祝琰的脸。 她坐在车里,掀帘探出半张脸,“二堂兄什么时辰启程?” 方才在药堂说了好一阵话,哭过笑过,眼睛些微红肿。 祝振远从怀中掏出帕子,替祝琰沾了沾眼角, 柔声道:“明日辰时走,你怀着身孕,身子不舒服,不必来送了。” 再见面,不知道又等几年光阴。以往在海州尚不觉得,如今入京,隔得远了,方生出几丝不舍。 宋洹之的脚步停在丈外,清晰地瞧见男人为他妻子拭泪的动作。 祝琰是个情绪不喜外露的人,在他面前总是假装无事发生,什么都不要紧。原来对着别人,也会流泪的吗? 心底升起一抹奇异的感觉,丝丝缕缕的不舒服。像蔓藤,攀扯着心脏,不多疼,只觉着窒闷,烦躁不堪。 他紧了紧肩上的袍子,低咳一声。 说话的两人发觉了他,祝振远忙迎上来,亲热地道:“洹之,你回来了?” 祝振远沿途送嫁,和他同行过一路,二人相识,这回祝振远来吊唁,宋洹之一直不在家,没机会碰面。 “二舅兄。”宋洹之唤了声,眉头微扬,“怎么站在这儿,不进去坐?” 祝振远讪讪道:“太晚了,就不进去打搅了,今儿二妹去馆子里抓药,正巧遇上,就顺势送二妹回来。” 宋洹之顿了顿,转过脸来瞟了眼祝琰。 抓药? 祝振远道:“家里头近来不便,二妹身体抱恙,不敢声张,故而自己去了外头的药堂。洹之你别怪罪,她不是有意相瞒,也是为了家里不要太过忧心。” 又道:“二妹的性情我最熟知,她是个沉静柔顺的孩子,处处替人着想。” 只望宋洹之有心,能多怜惜他这个妹妹。 远在海州,实在为她做不得什么,唯有几句无用的嘱托,盼着她岁月顺长。 宋洹之点点头,朝祝振远拱了拱手,“二舅兄的话宋某记着了。若无急事,不若用盏粗茶?” 祝振远摆了摆手:“不了不了,大妹妹夫家,乔大爷那边办了送行的酒宴,我还得赶过去,这阵子已经迟了少许。” 宋洹之同他客气了两句,送他离去后,转回来走到车前。 祝琰双眸微肿,手里捏着方才祝振远递来的帕子。 他喉咙紧了紧,低声道:“着内宅留门,一个时辰后,我回蓼香汀。” 作者有话要说《 》 第 31 章【VIP】 马车停在东门前,帘子掀开,从外探入一只手。 骨节匀称,玉竹般修长。 祝琰顿了顿,缓缓将指尖搭在上。宋洹之搀住她下了马车,夫妻二人无声穿过照壁,走过穿堂,停在内外连接的回廊上。 宋洹之抬腕,将祝琰鬓边的碎发撩到耳后。灯影幢幢,她这才注意到他靠近耳际的脸颊上留有细小的伤。 她抬了抬指头,却没有触碰,虚点着伤痕,问他:“二爷怎弄伤了?” 他攥住她手,扯开唇角,却牵不出笑意,低声道:“无碍……” 话音未落,就听一道女声从他身后传来,“二爷回来了吗?大奶奶等了好一阵了。叫我来回打听了好几趟。” 是藕香苑的婢女,在向他的长随问话。 宋洹之蹙了蹙眉,待要说话,面前的祝琰挣脱了他的手,“二爷忙吧,我先回了。” 掌心柔软的触感消失,空落落的。他攥了攥手掌,在廊下站了片刻,才回身前去书轩。 葶宜坐在案前暗淡的灯火里,闭着眼,似乎要睡着了。幕僚恭立在畔,瞧宋洹之进来,弯身行了礼。 这间书斋是兄长生前读书议事所在,是少年时的宋洹之最喜欢留连的地方。 他躺在里边那张老旧的螺钿榻上瞧兄长写满注解和体会的兵书,把墙上挂着的那把长弓取下来翻来覆去的把玩,也试过翻遍书架上的游志野史,打破过窗前的琉璃屏,弄脏过那些精心收藏起来的舆图,缠着坐在桌前看公文的兄长教自己擒拿功夫…… 及至后来他长到十三岁, 也拥有了自己独立的书房和院落,兄长的这间书轩仍是他最喜欢来的地方。 这里留存着他这二十多年来,太多温情的回忆。 记忆中那个人,总是带着一张笑脸,好脾气地包容他这个不爱说话、总是冷着脸的别扭少年。 “大嫂。” 宋洹之站在桌前数步外,缓缓开口。 葶宜似被惊醒了,张开泛红的眼睛,有一瞬愣怔。认出面前的人后,她撑着桌角站起身来,“洹之,进行的怎样?可顺利么?” 宋洹之点点头,目视侧旁站立的幕僚,“详细情况,已托付楚先生先行回来告知大嫂。” 幕僚垂下头去,没有与他对视。葶宜笑了笑,“我也是关心则乱,亲眼瞧见你无恙,方能放心些。你兄长最在意的人就是你,万万不能出了差错。姜巍做事一向莽撞,定然不少人借他的东风搅在里头浑水摸鱼,抓的那几个刺头审过没有?可有什么新的线索?” 宋洹之抿抿唇,走到身后窗前,推开虚掩的窗扉,“捉了几个,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人物。永王没有上钩,跟我们预想的一样。”风吹拂进来,沁着淡淡的花香。 葶宜道:“这回引得他们之间相互猜忌,也够他们烦一阵子。什么时候护皇孙出城?需不需我跟父王说声,沿途加派人手?” 宋洹之摆摆手,眼底映着清冷的月,“这些事,大嫂就别再费心了。” 葶宜坐在椅子里,自嘲地笑笑:“你是要我别管淳之的事?” 宋洹之眉头轻蹙,淡声说:“大嫂一心要为兄长报仇,我懂大嫂的心情。只是有些事,大嫂还是别沾的好。” 他并不解释,点到为止。 “你们都这么劝我,”葶宜垂下头,声音低恹,“要我别理家里的事,要我别掺和外头的事,要我别经常出门,又要我别关在屋子里胡思乱想。我竟不知道,我到底该怎样才对。” 宋洹之并不善于安慰人,抿着唇,没有言语。 “自打淳之走了,我心里就只剩下一件事。”她站起身,摇摇晃晃步下阶来,幕僚有心想扶她一把,想到男女之别,不敢真的搀上去。她看起来那样柔弱伶仃,仿佛一阵风进来,就能将她吹散。 “淳之的仇,我一定要报。所有有份害他惨死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过。我赵葶宜后半辈子余下来的日子,势与这些人斗到底,我要他们生不如死,一个都别想逃。” 她病容憔悴,眼窝深陷,丧夫的痛楚,小产的亏空,无数惨痛的创伤 沉重地压在她羸弱的双肩。 宋洹之理解她的心情,心里若无这份指望撑着,只怕一天都坚持不下去。 他攥了攥袖角,低声道:“大哥的仇我一定会报,内宅诸事,还仰赖大嫂。” 葶宜闻言,扬起脸来笑了,“你有一阵子没回内宅了吧?娘镇日的念叨你、惦记你呢。” ** 送走葶宜,宋洹之独自在书房留了片刻,一个黑色的人影闪过窗扉,无声地掠进屋中。“二爷,侯府附近多了几个桩子。”意思是,周围出现了盯梢的人。宋洹之没有抬头,淡声道:“由得他们。” 黑影没有立时走,宋洹之瞭他一眼,问道:“还有事?” 黑影低声道:“乔大爷今儿在清风馆设宴,款待祝家二爷,几个相熟的大人作陪。半途乔大爷被人叫走,余下的客人酒吃到一半,跟隔邻厢房的客人起了争执。” 宋洹之蹙眉,听那黑影续道:“不知哪个下手没分寸,出了乱子,闹出了人命。这会儿阖馆都被京兆尹的人带走了。” 宋洹之望着案上铺开写了一半的纸,眉头越发拧紧。 黑影道:“属下叫人去探,暂还没来回报。中途出了这档事,说不好是冲着二爷您,还是冲着乔家。” “乔翊安在哪儿?” “属下不知……” 宋洹之眉头突突直跳,沉下眼皮,默了半晌。 “叫人拿嘉武侯府的帖子,去京兆尹府打个招呼,务必将祝振远保下来,有什么变故,及时来报。” 黑影点头,正欲去,又被宋洹之叫住,“切莫走露风声,内宅这边,一个字都别提。” 祝琰正处孕中,何苦叫她跟着着急。外头的那些事,本就不该牵扯到家里的内眷。 他坐在案后,抬指揉了揉眉心。头痛的像快裂开,他已数不清自己,究竟有多少个时辰不曾休息。 ** “奶奶,药来了。” 一碗浓稠苦涩的黑色药汁,盛在白地青花的瓷碗里,端到祝琰面前。 她侧坐在帐中,已经卸了钗环妆戴,披在肩头的长发微湿,带着皂角清新的香气。 她手里捧着绣绷子,正绣一幅百福图。大红绸底子,包裹棉絮,轻柔和软,最适宜做婴孩的襁褓。 大夫说约莫在年节前后生产,那时候天气冷,京都冰雪直到二月打头才融。她准备先把襁褓、被褥、小枕头一并备齐,再慢慢跟着嬷嬷学裁婴孩的衣裳。 药一端到嘴边,苦涩腥气的味道就冲鼻而来。晚上就着菜汁只吃了小半碗碧粳米,怕沾荤腥又引发呕意。才觉着似乎没事,此时嗅到药味,胃里登时又翻腾起来。 她撑身站起来,就朝净室去。梦月急的在后叮嘱,“奶奶脚下慢着些。” 忙放下药碗,追赶上去将人搀着。 胃里吐空了,弯身太久,头也是昏的,整个人飘飘摇摇,像没线牵扯的风筝,虚浮的一点力气都无。 才洗浴过不久,这么一折腾,又得梳洗一回。雪歌在柜前找衣裳,一抬眼见帘外多了个人影。 二爷不知什么时候进了来,坐在稍间的炕上。 张嬷嬷从外进来,见着他唬了一跳,“二爷您回了?怎没人事先告知一声,家里也好准备准备。” 他好多好多个日子没进院子了,在外奔波不定,饮食无着,瞧着瘦了不少,清冽的眼底微微泛红,不知道多久没睡过觉。若早知道回来,叫小厨房给他做几样惯吃的东西,别的事帮他不到,饮食抚慰也是好的。宋洹之摆摆手,示意不必。回眸瞥向里间,四个侍婢都在净室服侍祝琰。 张嬷嬷听说奶奶又吐了,这才匆忙忙过来,见二爷在这,反不急着进去了,躬身立在炕边给他沏了盏茶,跟他絮叨着:“奶奶孕期反应大,吐得有些厉害。药方换了三回,今儿抓的这副,是乔大奶奶推荐那家药堂大夫开的。” 抬眼瞧里头,梦月和雪歌把祝琰搀扶出来,素白的寝衣拖曳在地上,轻薄得透见肤色,赤着的双足踩着鞋,在地面上留下一个个水印子,张嬷嬷登时扬声:“怎不给奶奶拭干了再出来?仔细着了风落个头疼骨头疼的毛病。” 她一面说,一面朝里走,扭身先把窗阖上,回身从梦月手里夺过巾子,蹲下来替祝琰把脚擦干,微抬眼,带着几分笑,低声说:“二爷回来瞧您来了。” 祝琰“嗯”了声,方才在里面已听雪歌讲过。她心里眼里皆淡淡的,并没什么起伏。 面前透亮的火光暗去,一个颀长的影子遮住了帐前的灯。 在内收拾净房的侍婢也出来了,被张嬷嬷摆手都给遣了出去。 宋洹之瞧见床边小几上那碗药,此时已经冷了,不必凑近就能闻到难闻的草腥味。 她把赤着的足收进裙摆,刚换过的寝衣前襟微敞,能瞧见锁骨上缘明晰的凹影。 他在她身侧坐下来,随手摆弄着她尚未做完的绣活。 “给孩儿做的?”沉默半晌,他开了口。 家里近来处处是白素的颜色,这抹红摆在帐子里,鲜明夺目。 祝琰“嗯”了声,收拢膝弯,爬进床里头。 他见她不说话,猜度她是不是恼了。这些日子虽不是刻意疏远冷落,但确实没有顾得上她。刚才在外院,是想请大嫂多帮衬些的。她身子不舒坦,换做别家奶奶,躺在帐子里等郎中上门就是,她怕给人添麻烦,特特往外头跑一趟。可思及大嫂如今的境况,有些话却又不好开口,毕竟眼前大房,比他们还艰难,大嫂自己都还需人加倍小心的照顾。 他把绣活抛在一边,手臂伸进帐子,捉住她的手腕。“祝琰。” 她抬眼,眸底清明一片,静静等着他说。 “给我一点时间。” 他左颊靠近耳朵的那道伤口很浅,但不知为何,她的目光总是忍不住落在上面。 “再过一阵子……等外面的事告一段落……” 他说得有些艰难,自己根本无法承诺,这件事究竟什么时候才有结果。 他不想骗她,给她一个假的希望,就像大嫂从前,次次等待,次次落空。 他不想做一个言而无信的人。 祝琰默了片刻,在心底无声地一叹,泛白的唇微启,轻声说:“二爷没有答我,方才在外院我问的那句。” 她抬指轻轻摩挲过他的脸颊,虚描着那道伤痕。 “二爷是怎么弄伤的?” 他做的事定然风险极大,城中流言蜚语如雪花,她这个枕边人,却对他的一切毫不知情。 宋淳之打了一辈子仗,都逃不开这一回截杀。她如何能不怕?怕他折了性命,怕还未出世的孩子见不着父亲。她关怀自己新婚的丈夫,有错吗? 他扯开唇角笑了笑,握着她的手,眉心轻抵住她的脸颊,“别担心,不小心划了下……” 祝琰闭上眼睛,仿佛瞧见心里最后一丝火苗,摇曳着,挣扎着,熄灭了。 每个人都怕她担心,所以什么都不对她提起。 每个人都用关心她的理由,光明正大的将她排斥在外。 她走近些,正在讨论的话题便停住了。 她想关怀,便告诉她她只需要顾好自己就行了。 没有人需要祝琰这个人。 宋洹之攥着她的手揉了揉,靠近些,将她拥进怀里,“这些日子是我做的不够好,祝琰,你别生气。” 这样赔小心的话,怕是他此生头一回说。她知道他尽力了。尽力拨冗回一趟内宅,关怀她的身体,安抚她的情绪。 可他根本不懂。 他当她是耍性子吧? 当她是在宋家现在这道天大的难关面前,为自己的一时孤寂而闹脾气。 声音沉冷发涩,她启唇说:“二爷忘了,我们是夫妻。” 祝琰张开眼睛,眼底干涩一片,“二爷在外冒险,忙着我不知道的那些大事。回了来,茶饭不沾,疲倦至极。如若二爷是我,能否一个人安躺枕上,一夜好眠?” “二爷受了伤,轻描淡写告诉我无妨,我是否就能心无芥蒂,不去在意?” “我并非非要打听二爷在外的事, 至少行动之前,冒险之前,嘱咐我两句,至少让我知道能在哪里找到你。”她轻揪住他的衣袖,肩膀不受控的颤抖着,“我的要求很过分吗?我是二爷的妻子,是孩子的母亲,我不能过问吗?我没有这样的权力?” 沉默太久了。 眼下确实不是说这些的好时机。 他刚刚失去了至亲的人。 她明知道,自己不该在这个时候再令他烦心。 可她不喜欢误会重重,不想他们的婚姻蒙在说不清的错误里。 至少要有一个人,为走下去努力一把。 至少应当让他知道,她的心意。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工作太忙了,一直没时间写。写的时候觉得女鹅好委屈,自己也写哭了。我想努力加更的,白天看情况宝贝们。《 》 第 32 章【VIP】 闻言,身侧的男人缓收了手掌,卸去眼里轻佻的柔色。 他顶直脊背,坐回床边。 是无意疏忽也好,是有意离忘也罢,他无法否认,在这段灰色的日子里,他避忌着与她相对。 固然明白,祝琰从来不曾做错过什么。 他不是厌她,只是厌他自己。 暖灯温帐,软玉在怀,扪心自问,他配得吗? 长兄新丧,尸骨未寒,血仇在身,他有何脸面,享受这些安妥的时光? 他是个永远不该得到宽赦的罪人。 郢王府的眼线能掌握他大多数的动向,大嫂关心兄长的事无可厚非,逼问到面前,他无法不面对,无法不交代些许。站在旧日兄长坐卧起居的台前,每一息每一刻都如凌迟。 这段日子里,他用近乎自毁的方式惩罚着自己。痛楚令他清醒,让他几欲裂开的脑袋不至停止思索。旧日凡事仰赖兄长,囿于身份,他能调用之人手实在有限,大嫂背后站着郢王府,他羽翼未丰,需要这强悍的助力。 这些话要如何说出口。 他的软弱,他的不堪,结了痂勉强止住血的疮疤,狰狞难看,愧于展现人前。 他垂着眼睛,指端拨弄着百福图上的绣线,默了许久,缓缓开口。 “我所行事,关系宫闱禁密。你多知一分,便多一分危险。如今你腹中有子,更当处处谨慎,何苦累你牵扯其中,徒增忧烦。” 他牵唇笑了下,抬眼看她,“我原是这般想。”“如今知你心意,我很惭愧。你说得对,你我是夫妻,既成了夫妻,应当坦诚交心。” “我将玉轩留与你,机密之事无法尽告,但他会让你知道,我在何处。” 他抬起手,拢了拢她腮边细碎的发丝,“我身边之人,你皆可驱遣,有什么想知道,尽可传进来问。这样能让你觉着安妥些吗,祝琰?” ** 风吹过回廊,拂得灯笼轻荡,空气中沁着甜腻的花香。 荼蘼开过,这盛夏也将去了。 乔翊安推开面前的门,听见内堂传出隐约的哭声。 “雪仙。”他唤了声。 一个身着浓艳薄纱的女子奔出来,软若无骨般投入他怀中。 “乔郎,乔郎。”衣裳遮不住的两腕淤痕斑斑,美丽的杏眼哭肿了,委屈又娇弱地紧贴在怀中,“他们、他们迫奴接客……奴是乔郎的人,如何能、如何能……?” 她掀起衣袖裙摆,哭着给他瞧自己身上落下的伤痕,“奴不肯依从,他们便打……好疼,乔郎……” 乔翊安敛着眸子,低问:“他们?” 女人哭声停了一瞬,旋即又啜泣起来,“平素他们自然不敢,知道奴是您的人,一向是客气相待。可今天来了几个,据说是什么大人物……他们开罪不起,便要逼奴瞒着您去陪侍……” 乔翊安松开她,缓步踱入内,随意坐在椅中。 “哦,什么样的大人物?” 屋里点着香,似兰似麝,青烟缭缭。雪仙软着身骨, 伏跌在他腿上,“奴不知……只听干娘连声地喊‘庞大人、沈大人’。” 乔翊安笑了下,“没了?” 女人凝着泪眼摇头,“奴不记得了,只拼死护住清白,为乔郎守身。” 乔翊安手掌抚在她雪腮,眼眸低垂,拇指指尖掠过她饱满微启的樱唇,“这么节烈的姑娘,如何却堕入明月楼这种地方?既进了来,又要折了命去保清白?雪仙,何苦呢?” 女人仰视他,蹙眉颤声道:“奴命苦,幸得乔郎怜惜……” 尾音不曾断绝,细嫩的脖子就突兀地被人扼住,女人温柔讨好的眼里霎时换作无边的惊恐。 乔翊安冷笑:“安秉贤手段拙劣的很,救风尘的戏码,我乔翊安会上当?是你们太瞧得起我,还是太瞧不起我呢?” 女人被拧住脖子,泪涌出来,窒息得涨红了脸,她使出全力去掰他的手,绝望的求饶,“奴不知……乔郎何意……” 乔翊安丢开她,回手掀开香炉铜盖,将未烧完的香屑泼在她身上。 女人惨叫一声,掩住胸口。余焰在她雪肤上留下明显的燎泡,锁骨下方赤红了一片。 她顾不得疼,匍匐过来,抱着他的腿,“乔郎,为何?” 乔翊安冷眼睨着她:“这里头的催情香,名唤‘软骨’,苏杭风月地盛行此物。安家暗地里替荣王,招蓄乐伶,暗养瘦马,以为太后祝寿之名,自去年底,混入各大乐班,随入京都,其后散入各教坊、乐院,亲近朝臣,暗探风声。”“从你贴到我身边那日起, 我便知你是什么玩意儿。”他俯下身,掐住女人的脸,“我若不假意上当前来,又怎么引出你主子后头的戏?” 女人惊惶地扭头朝外看去,张开嘴,下意识想要叫嚷。 乔翊安笑了笑:“怎么,以为外头埋伏的那些人,会来救你?你莫不还在妄想,等我中了软骨,与你帐里欢愉,他们趁势进来,斩我头颅,栽我个争风吃醋枉死花下的艳闻?呵,还真看得起我。” 他抚着她的脸,依旧如情人般温存,“瞧你,吓得脸都白了,真可怜……” 女人眼底涌着热泪,望见他一如昔日般温柔的眼眸,不知此时求饶还有没用。 他陡然松开她,站起身,“带走。” 简短的两个字吐出,门外走入他的扈从,“拿我的帖子,把外头那些人与她一并送到大理寺,嘱咐董孜,严刑审问。” 女人仰头望着他,绝望满布雪脸,她尖声喊叫,苦苦求饶。 她被毫不留情地拖了下去。 乔翊安掏出帕子,擦了擦沾染了香屑的手。对外淡声问:“清风馆那边什么情形?” 一个侍卫躬身道:“祝二爷等被带去了京兆尹府,嘉武侯府那边出面,已前去打了招呼。” 乔翊安笑了下,“宋洹之这时候还有心情管这些闲事,他倒是很重视这个岳家。” 他掸掸被女人抓皱的袍子,迈开长腿,缓步跨出了房门。 凉月如血,黑云游走,不多时,朝露沁野,雾濛苍渊。天尚未亮,彻夜灯火未熄的京兆尹府门前,迎来一辆雕金砌玉的马车。 祝振远被两个官差搀出来,两股战战,犹不能自行立定。车里扑出一个人来,云鬟鸦鬓,正是祝瑶。 她上前扶住祝振远,哭唤:“二堂兄。” 祝瑜站在车前,命人将祝振远扶入车中。 “昨晚清风馆闹事的人,是安禀贤安排下的。”祝瑜说这话时,目光落在祝瑶面上,“粗鄙小人,最多下作手段,缠烦上来,防不胜防。” 祝振远笑了下,苍白的脸上渗出一颗颗汗珠,被用过刑的伤处还疼得很。若非宋家及时赶来,只怕这会儿已屈打成招,铸成冤案。 他听说过一点,关于祝瑶和荣王之间的传闻。不想他一个海州小吏,因姓祝,便也给牵扯进来。 祝瑶两手绞在袖子里,垂着眼睛不言语。 祝振远低声道:“不过是折腾一晚,总算有惊无险。” 又问:“大妹夫那边如何?” 祝瑜冷笑,“他能如何?他好得很,还活着,没着了人家的道。” 祝振远叹道:“安氏七品闲官,缘何如此胆大包天?大妹夫是伯府世子,礼部大员,安氏连他也敢害?” “鼠目寸光之辈,自掘坟茔尚不知,”祝瑜讥诮道,“以为可以攀龙附凤,殊不知做了任由人家摆布的棋。” 祝瑶别过脸,面上闪过一丝难堪。 她就是再怎样愚蠢,也听得出来,大姐这些话,是故意说给她听。祝振远忍痛劝道:“罢了,大妹妹,只要大家无碍,便是幸事。”祝瑜道:“今日二堂兄是走不得了,暂歇两日,休整一番再上路不迟。” 祝振远笑笑:“家中妻子有孕,临盆期近,实在牵挂不已,唯今,却也只有如此了。” 藕香苑内,宁嬷嬷匆匆进了门,葶宜侧卧在枕上,正在小憩。 “郡主。” 听得唤声,徐徐张开眼眸,杏仁眼里有淡淡的红丝,慵懒问:“怎么了?” “昨夜乔家大爷受袭,反抓了一批刺客,连夜送到大理寺严审。罪状清早送进宫里,没一会儿,皇上下旨,围禁了荣王府。这会儿街巷教坊乐馆,尽皆被封,好些大人宿伎,给一一抓了现行。” 葶宜笑了下,抬手揉了揉额角,伸个懒腰坐起身,“太祖早年便有令谕,官员不得涉足风月之所,不得蓄养乐伶。这些年,风气越发坏起来,明面上尚不遮掩,私底下,只有更腌臜。我这个六堂弟啊,难得生了颗玲珑心,可惜心思用左了,活该!” 宁嬷嬷不无担忧地道:“此事尽因安氏而起,昨日郡主和……” 葶宜侧眸,眼风扫过她的脸:“你想说什么?” 宁嬷嬷咬了下舌头,敛眸垂首,“没、没什么……” 葶宜随手从炕边拈起一张描花的纸,举在窗下光里,眯眼打量着,“二弟妹真不容易,家里人出了这样的事,你说万一给她知道,这一着急……可怎么好?” 宁嬷嬷耸了下身子,挤出个笑:“还是别叫二奶奶知道的好,二奶奶出个什么岔子,二爷也要跟着分心费神,外头那些事,反处置不妥了。” 葶宜没接她的话,将手里的纸搓成一团扔在地上,“去告诉流云楼,这批新首饰的花样半点新意没有,叫他们重新做!” 侍婢在旁应了声,忙朝外传话去。宁嬷嬷上前扶了葶宜的手,低声劝:“郡主身子尚未休养好,依老奴瞧,不若还是少往外头去吧。眼前又是丧期……” 葶宜冷笑:“我是淳之遗孀,寡妇不得抛头露面,是不是?” 宁嬷嬷摇头:“老奴只怕郡主太过执着,反伤了自己。旁人老奴可以不在意,但不能不在意郡主您。” 葶宜推开她的手,抬手拢了拢簪着白芍的发髻,“你放心,我好得很。替淳之彻彻底底报完了仇之前,我不会让自己倒下去。” ** 祝琰从老夫人处回来,就见洛平手足无措地站在院子里。 一见她来,洛平忙迎上,“二奶奶,小人依您吩咐去驿馆为祝二爷送行,左右等不到人来,便前去打听,这才知道,昨晚祝二爷犯事,被抓进了京兆尹府。” 祝琰面色一顿,“可去过家里问?究竟发生何事?” 洛平点点头:“去是去了,可太太那边儿没得风声,老爷一早出了门,没打听得到。” 祝琰想起昨晚祝振远提及,大姐夫在清风馆摆宴为他送行。 “你跑一趟宁毅伯府,找我大姐……” 话音未落,听得外头传报,“二奶奶, 二爷跟前的玉轩过来了,说有话要回。” 祝琰神色定了定,道:“叫他进来。” 珠帘曳荡,遮着里室素衣简饰的妇人。自打二爷成婚后,玉轩还是头回进后院这间房。 里头修缮过,精心粉饰成与从前完全不同的模样。 玉轩不敢乱看,立在帘外垂手行了礼,笑道:“听二爷吩咐,特来向奶奶回话。” 内室传出祝琰温软的声音,“你坐吧。雪歌,奉茶。” 玉轩拱了拱背脊,摆手道:“不敢,小人乃是二爷身边跑腿传话的小厮,来二奶奶跟前回话听命,是小人本分。还请奶奶不要客气,免折煞了小人。” 他正了正神色,道:“昨夜祝二爷受累,走了一趟京兆尹府,二爷得知后,便派人前去斡旋,今早辰时,祝二爷已被平安放了出来,此刻暂在宁毅伯府东苑休养。二爷怕奶奶打听的消息不齐全,反惹奶奶心惊,特遣小人进来,与奶奶详说来龙去脉。” “二爷还说,如若奶奶不放心,要去探望祝二爷,命小人带足了人手,悉心护送,务保奶奶安泰。” ** 北定门前,永王面含霜色,从宫内走出来。 长史王荣上前:“王爷,怎么样?” 永王抿了抿唇,嗤笑道:“六弟被禁闭府中,出入艰难,二十余大臣因狎伎受过。本王又为姜巍缠住不放……” “宋洹之与乔翊安联手布局,行此手段,不过是为了让我们这些人相互牵制,无暇顾及他私下里的小动作。” 王荣点了点头:“乔翊安跟怡和郡主……交情匪浅,姜巍是她丈夫,王爷猜测不无道理,既如此,如今他们想要的效果已有了,想来很快就会有新动作……” 永王闭了闭眼,冷笑一声,“本王就将计就计,陪他们玩一场……” ** 夜深了,思幽阁东室的灯还燃着。 宋洹之坐在案前,搁下笔,折合封套,压下火漆。 墨迹尚未干透,遒劲的笔锋,俯仰风流,铁画银钩。 他将信封背夹在书页之间,拉开抽斗放入。 他留了两封信。 一封,写给母亲嘉武侯夫人。 一封,留给妻子祝琰。 如若此番不能生还,便如祝琰所说,至少让她们知晓,自己做过什么,死在何处。也为他死后,她们如何生活,做一点打算。 门外响起迟疑的步声,他合拢抽斗,站了起来。 玉书推门进来,“二爷,外头都打点好了。” 宋洹之点点头,抚平挽起的袖角,朝外走去。 一轮浩大的圆月挂在天上,清辉漫笼,洒映人间。 错落的花影摇曳在浅墙上,祝琰倚在窗边,抬眸看见头顶冷寂的月。 几个黑色人影在西郊的民宅里换了马,拥簇着玄帷窄仄的一辆旧车,避开人群朝城外驰去。 西边门楼上的守备统领昨儿才得了新诞的麟儿,今日几名相熟的守卫一同和他庆贺,在楼上设了简宴,推杯换盏,大醉酩酊。 马车顺利出了城,往西北走,入杨花林。 一路静寂无声,连个行人都未曾遇见。 侧旁的人心里犯嘀咕,不时打量紧跟在车边的人,凑近压低了声音,开口:“二爷……” 两字刚脱口,便听一阵肃杀的破空声。 力道强悍,极迅猛的羽箭,穿透障目的树影,直取车中。 宋洹之掀开眼,唇边溢出一抹冷笑。 来了! 车里传来孩童嚎啕的哭声,黑影圈围住马车,呈护持之势,一人高声呼道:“二爷,带皇孙先行!” 作者有话要说 此章红包。 喜欢看你们的评论,是我写文的动力,让我觉得自己写文的过程一点也不孤单。 感谢在2024-07-2923:57:04~2024-07-3111:54: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白小乔不会一直等你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荔枝桂圆、擅长磨洋工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yx*25瓶;恋恋三季13瓶;柳絮、柚子茶、Rule10瓶;699295764瓶;hi3瓶;今晚早睡了吗2瓶;23155266、向日葵、36593335、65995427、汤汤宝、Karen星微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第 33 章【VIP】 “殿下,上马!” 随着一声呼喝,一个小小的影子从车中扑出来,被宋洹之提住衣领,抱放马前。他催动马儿,疾速冲出人群,朝杨花林深处而去。 “宋洹之带着野种跑了,追!” 夏末的夜风拂在面上,吹乱了鬓角,抬头能望见低而浩大的血月,悬垂树巅。重叠的枝木刮过脸颊、衣袖,留下一道道细小的血痕。 他纵马速度极快,可追击的人来得更快。他随行不过五六人,不消一须臾,便已被解决干净,紧追在后的马蹄声和箭矢袭来的破空声仿佛压迫在耳际。 宋洹之在这一刻体会到五月初十的子夜,宋淳之濒死之际的紧张和急迫。 他伏低身,紧贴马背,在树与树紧凑的间隔间左突右绕,逃避着追袭。 敌人实力强悍,个顶个是杀人的高手,箭矢射出的力道惊人,生了铁锈的羽箭深深埋入合抱之围粗细的巨木,尾端犹自摇晃着发出金鸣。 宋洹之甩开左袖,一枚袖箭飞弹而出,在半空爆出火线。 是求援信号。 这一瞬便如五月初十当晚光景重现。 宋淳之和他的身影重叠,怀拥幼童,跨马飞驰,命悬一线。 叮的一声,挥手打落一枚短箭,尚来不及回势,猛觉右肩剧痛,垂眼看去,一枚布满铁锈的箭头透衣现出,肩骨被刺个对穿,浓稠的血瞬间洇湿了衣袖。 他无暇回眸,身后不知究竟有多少杀手。 眼前林道越发深密,头顶勾连的枝叶几乎遮蔽了天空。 一道黑影自他肩后飞跃而起, 如苍夜中掠空擒食的秃鹰,剑光如雪,飞刺颈中。 宋洹之抱着孩童闪身,直扑下马,一手提缰不放,一手拥着人,半吊在马侧,避过致命一击。 剑身自头顶擦过,斩断束发的冠,一丝不苟盘绾着的黑发散开来,只凭玄色绳结相束,发尾凌乱地飞散风中。 黑影一击不中,足踏在侧旁树身,竟是在空中腾转。雪刃寒光照着人眼,是漆黑密林之中唯一的一星光亮。 身后箭矢不绝,丝毫不惧伤及在前的同伴。 宋洹之清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喉咙干涩发痛,心揪得极紧,躲过下一道致命剑招,蓦地,另一柄长剑自侧后斜穿入背。 只闻刃穿皮肉,如削泥般闷顿的声响。 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渗出,提着缰绳的手紧了紧。随着剑刃拔去,一道殷红的血浪喷溅而出。 他拥紧孩童的手险些松开,紧咬着牙关,抱住孩童一并跌下马来。 挺拔身躯伛偻着,在湿软的泥土上狼狈滚了半圈。 “得手了!” 人群中发出一声赞叹。 就在这时,宋洹之陡然张开眼睛,清晰撞上凑近上来的杀手瞬间变得慌乱的面容,一张沁满异香的大网从天而降…… 四面火把燃亮,照徹整片天空。 无数个兵甲涌上来,迅捷无比地将在网中挣扎意欲自绝的杀手一个个制住。 两鬓斑白的嘉武侯越众走来。他踏着缓沉的步子, 一步一步,瞧来寸息不乱。 俯下身,抽刀,斩断宋洹之身上缠绕的金网。 “洹之……”他低唤一声,从宋洹之怀里剥出那个“幼童”。 ——黑色的衣裳里,裹着瘫软的一团棉花,被随手抛在地上,未发出半点声响。 宋洹之脸色苍白,望见父亲,扯开唇角笑了笑。 未及发出声音,猛然咬紧牙关,额上汗珠子乱跳…… “侯爷,二爷他?” 一个武将模样的人凑前,关切地探看宋洹之。 嘉武侯摆摆手,道:“他受了伤,又吸入金网上的毒-粉,晕过去了。” 回转过头来,眯眼目视被紧紧捆绑住、提拽上车的那些杀手,沉声道:“刘淼,京都守备营已不可信,这些凶徒,你亲自审。” 被称作刘淼的武将正色拱了拱手,“属下明白。” 嘉武侯又道:“这些杀手训练有素,但有机会,便会自绝,这金网上的毒只能保其三个时辰力竭目眩,过了时辰,便失了效用。所以你的时间实在不多。” 刘淼眯了眯眼睛,沉声道:“是,请侯爷放心。咱们平虏营中的大狱刑官,可不比京里这般文秀客气。便他再是训练有素,死志坚定,只要是个人,就没属下撬不开的嘴。” 嘉武侯点点头,垂眸将次子面上凌乱的碎发拂开。两名随侍上前,一左一右架起宋洹之,将他搀上马车。 抬起头来,那轮近乎贴在树上的月亮半藏进云后。无数沉湿的黑云遮蔽了天穹。 永宁二十六年夏天最后一场雨,沉闷地落了下来。 ** 宋洹之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那时兄长尚未成婚,性情也不及后来沉稳,眼角眉梢偶尔还能透出几许战场上历练出来的激烈血性。 少年的宋洹之坐在他对面,指着面前的棋局,“兄长,你没有认真下棋。” 他挪动黑子,沉声道:“刚才那步,你下在此处,截住我的后路,不出三步,就能将西边这片一网打尽,还有之前这一步……” 他抬起眸子,不满地道:“兄长如此,是在敷衍我?” 宋淳之笑了下,抬手捏了捏弟弟的耳朵,惹得宋洹之涨红脸跳起来。 “是我不对,我有点心不在焉。” 见他致歉,宋洹之心里的气恼便平了大半,依旧跪坐回桃笙上的蒲团,道:“兄长是为赐婚一事心烦?” 宋淳之敛眸拾着棋子,一粒粒放回棋盒,“郢王是先帝幼子,也是今上唯一留在身边的手足,身份尊贵不凡,他的嫡长女许了我,自是一份极大的嘉奖和荣耀。” 宋洹之支颐听着,信手摆弄着棋盒上的雕花,“那兄长在烦恼什么?难道葶宜郡主,与兄长合不来?” 宋淳之叹了声,“合不合得来,端看我如何逢迎她。却只怕天骄贵女,托掌中馈,诸多不耐。家贵和,国贵安,我最在意的,不过就是你们几个。” 葶宜郡主昳丽艳美,高贵清傲,目下无尘。嘉武侯府乃武将世家, 家风淳朴,禀直不阿。兄长是怕,成婚后,家里人会不会与葶宜相处不好。 宋洹之轻笑:“兄长放心好了,长兄如父,长嫂如母,我们自然只有恭从的份,嫂子说什么,我们听话就是,绝不惹她生气。母亲慈和,也自有同人相处的智慧。” 宋淳之默然片刻,笑了笑,“你说的是。” “她既嫁给我,自然,我也不会令她受了委屈。但愿我们宋家,一直祥乐和睦,不求富贵攀云,只盼阖家长安。” 阳光透过竹篾帘子,一束束打在兄长的侧脸上。 那年晴光和煦,岁月流长,他曾以为,那样的日子会一直一直过下去。 干涩的唇上落了一滴冰凉的水点。 耳畔传来细碎的啜泣。 他用力张开眼睛,在一片朦胧的光影里瞥见妇人的侧脸。 “别……哭……”张开干裂的唇,艰难发出嘶哑的声音。 妇人朝他看过来,清明的眸子里有深浓的关切。 他抬了抬手,手掌被人捉住。 另一张面孔先于她,占据了他的视线。 “二哥?” 书意两眼含着泪,紧握住他的手。 “疼不疼,二哥?” 人影攒动着,围满床沿。 母亲,妹妹,父亲的姨娘,三婶、四婶、舅母、表妹……那么多的人在身边。 将她隔绝在他的视线之外。 头痛欲裂,半边身子木然如死,他沉沉又闭上了眼。 祝琰站在床外数步之遥,捏着手绢擦了擦脸颊。 身侧葶宜抬手搭住她的肩,“二弟妹,你怎么不上前去陪着?” 祝琰嗅见她身上浅淡的熏香味道,一瞬间胃里如排山倒海,喉腔冲上汹涌的呕意。 她猛地推开葶宜,快步奔出了房间。 ** 金铸的观音像高座云台。 浓郁的檀香味充斥着大殿。 嘉武侯负手立在门前,举目望着菩萨庄严的宝相。 一生从戎,杀人如麻,手里一把长刀沾尽鲜血,他从来不信命。 活到这个年纪,兴许是人老了,志气短了,心也变得柔软。 就在方才,他竟在心中默祷,寄望面前这座镀金的泥人可保次子性命无虞,和乐平安。 身后传来几声咳,他肩头一耸,并不抬眼,直接弯膝跪了下去。“微臣,叩见皇上。” 暾暾的日暮中,着石青色团龙袍的皇帝缓步走来,俯身抬腕,将他虚扶一把,口中道:“免。” 几名太医跟在后,一一向嘉武侯行了礼,皇帝侧转过身,太医们小心掠过,先后进了大殿。 皇帝掩唇咳了片刻,回眸目视嘉武侯,“洹之伤势如何?” 嘉武侯叹了声,“请周太医瞧过,皮外伤,所幸未及要害。只是需时将养。” 默了片刻,又道:“皇上咳得越发厉害了,太医们可有良方?” 皇帝冷笑:“爱卿不必挂心,朕一时三刻,死不了。”说得嘉武侯忙惶恐躬身,“皇上……”皇帝摆摆手,“那些个刺客,可审出什么来?” 嘉武侯道:“他们出自北边的狈弋族,自小长在绝壁山巅,飞挠擒跃的本事便如常人吃饭喝水一般容易,因地处蛮荒,生活困苦,多数在幼年时期就被卖给北边的豪绅,训练成死士。” “着仵作研验过,基本与刺杀淳之那一批是同一族人。外表看不出异样,与中原人几乎没什么不同,剖尸后,发觉足骨都有上翘的特征。是自小赤足攀援的习性使然。” “刘淼用过刑,两个年纪轻些的熬不住,将来历招了。” “指使他们刺杀皇孙的人没有直接与他们见过面,通过一个叫做万悦楼的酒家掌柜联络,使黄金五千两,买皇孙和淳之的人头。” 说到此,嘉武侯沉痛地闭了闭眼。 “……便命人将万悦楼围了,掌柜事先知悉事败,天不亮就潜逃出城,被刘淼带着人于城外三十里凼子岭擒住,如今正在审。” 皇帝点点头,抬手想拍拍嘉武侯的肩膀予以抚慰,一动作,却又咳了起来。 他边咳边道:“在朕的饮食中做手脚,买凶刺杀皇孙、谋害要臣,这些人……没有他们不敢做的事。” 话音刚落,方才进殿的太医面含喜色走了出来,“皇上,皇孙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比较短,有可能还加更一章,可以明天中午12点左右看看。《 》 第 34 章【VIP】 浮尘在射进来的日光里缓慢跃动。 皇帝和嘉武侯一前一后步入观音像西边的内堂。 小小一间窄室,一张简陋的床,窗下摆着旧的方桌和两把圆凳,床上挂着白色的垂帷。一名老僧立在屋角,朝来人执礼。 嘉武侯朝僧人点点头,移目看向床里。 床上躺着个孩子,剃光头发,沉灰色僧袍,做沙弥打扮。 面容瘦而苍白,察觉到身侧有人落座,掀开长浓的睫毛看过来。 他眼睛圆而大,瞳仁的颜色却很浅,睫毛开合了几番,听见一声低哑的,为压抑住咳嗽而稍嫌气短的呼唤,“成儿” ,他脸上露出笑,回唤了一声。 “爷爷。” “哎。”皇帝应一声,威严的面容多了丝少见的柔软,“你这一觉睡得很长,这会子有气力了吗?” 孩子笑着道:“有。想起来吃东西,想下床玩。” 他说一句,皇帝便点一点头,直到听见后面那句,——“宋叔叔呢?他不来看我?” 皇帝沉默了片刻,抬手指了指嘉武侯的方向,“宋叔叔在家休养,跟你一样。那边那位,是宋叔叔的爹。” 孩子朝笼着光的窗下瞥一眼,笑着道:“我知道,是嘉武侯爷爷。” 他并不甚懂,嘉武侯三个字代表着怎样的爵势地位,于他来说便如一个普通名字般寻常,不过是特定人的一个代号,就好比他叫吴成,别人也都有那么一个名姓。 皇帝侧过头去,掩唇咳了起来。孩子抬腕抓住了他落在床边的那只手, 语调里有关切,“爷爷?” 皇帝咳嗽一阵,停下来,嘴角凝了笑,温声说:“你放心,爷爷死不了。” 又道:“你想吃什么玩什么,同你师父讲,会有人送来给你。只是要听话,暂不能跨出这间屋,明白吗?” 孩子点点头,睫毛覆下来盖住浅色的瞳仁,“嗯,我听话。” 不知怎地,嘉武侯自这三个字里听出一抹无奈的苍凉。 床上的孩子看起来不过七八岁模样,枯瘦如柴,病弱憔悴。哪怕实际年龄已有十岁。 他说着叫人安心的话,独自受着小小身体不堪承载的痛楚。 皇帝替孩子掩了掩被角,动作熟练仿佛已做过许多回。他这样的身份恐怕此生未有照顾他人的机会,但对着这个孩子,他化去了一身阴沉的威压,就像一名普通的、渴求天伦之趣的老人一般关怀着孙辈。 皇帝站起来,有一瞬眼晕,稍嫌宽胖的身子一晃,被嘉武侯伸臂扶住。 两人朝老僧点点头,无言跨出了屋室。 敬奉观音的大殿门梁投下浓深的阴影,嘉武侯道:“皇上宽心,寺里寺外都有守卫,皆是臣细查过、可信的人,皇孙在这里很安全。” 皇帝叹了声:“只是他的病,每隔一阵子就需浸一回崤泉的水。京里不安定,带着他来回奔波辗转,到底太危险。” 嘉武侯道:“太医们已经在想办法,想必很快便有替代的良方。倒是皇上您,那毒虽已除,却伤损肺脉,需调息静养,还望皇上不要太过操劳。”皇帝笑了下,“朕的身子,朕自己知道。” 顿了顿,想起一事来,“淳之去后,侯府总要有人继后,洹之续位为长,这回又立了功,朕已叫人拟旨,封赐侯世子位。淳之从前的职衔,朕打算……” 嘉武侯躬身道:“洹之经验不足,能力不匹,行事全凭意气。朝中才俊辈出,臣以为,宜另选贤能。” 人死了,还霸着那些紧要的职衔,天下是皇上的天下,不是嘉武侯府的天下。皇上这般说,许有几分真心,惋惜长子的早殇,更多的,怕是试探敲打。 嘉武侯姿态放得很低,皇帝沉默片刻,道一声:“罢了,回头着几个辅臣商议着办。” 他在位二十多年,凌绝天下,高处不胜寒。数月前,宫里发生过一次意外,御用的饮食中,发现被长期投入慢性毒物,这才引得他的肺症越发难愈。 他猜忌过很多人,也杀了很多人,那些本该惧怕他,在他面前卑躯奴颜的后妃臣子,人人都有谋夺皇位、戕害死他的可能。 这也是为何,寻到皇孙后,他不敢将之安置在宫中。 背后悬着一张大网,细细密密,窒不透风,随时可能兜头张下,将他箍死其间。 借着宋洹之的手,一点一点敲打试探着朝臣,攻其心,惑其乱,又默而不发,引其悬惧,不敢私张。 他需得为自己争取些时间,也为皇孙争取些时间。 在他死之前,亲手将稳固的江山,可靠的臣工,送到皇孙手里。 ** 蓼香汀窗下,祝瑜怏怏歪坐在炕上,扶着凭几,瞧婢子沏茶。 滚热的水注入杯中,茶烟携着香气飘起,朦胧成一小团薄雾。 薄雾之后是祝琰平静的面孔。 宋洹之受伤的事,京里知道的人并不多。 祝瑜是独自上的门,没有惊动祝夫人等。 “昨日才听乔翊安说,他想来探望,想宋洹之此刻不便,嘉武侯又不在家,故而打发我来内宅。” 祝瑜托着腮,微挑着眉问,“他究竟怎么伤的?上回姜巍阻道拿人,有乔翊安拦着,不是没成吗?” 祝琰摇摇头,平静地道:“我不知。” 人被嘉武侯带回来时浑身是血,嘉武侯夫人怕吓着她,惊了肚子里的胎,等太医帮忙整理一番后,才准她进去瞧一眼。这几日人一直昏沉着,发高热,一重一重见汗。她是有孕之身,嘉武侯夫人体恤她,没把人抬回蓼香汀,安置在上院西边的兰香渚。 “前几日洹之被告御状,身上的职给卸了,当日闹得挺难看的,进宫的夫人们都在背后议论。我早就想来瞧瞧你,后来又发生了二堂兄那件事,一直没机会。” 祝琰便问道:“二堂兄如何了?我原也想去瞧瞧他,好生生的,牵连到京里这些事来。” 祝瑜瞥了眼一旁侍立的雪歌、梦月,隔着有十来步远,凑近祝琰身边,低声道:“安家故意设套,许是想拨乱局势,叫乔翊安和洹之无暇他顾。乔翊安这么黑心肝的人,从来只有他给人家下绊子,这些日子借着这回由头大肆搜封跟安家有关联的产业。” 祝瑜扁扁嘴,眼里漫过一丝不屑,“你当他这些年,腰包里花不完的银子怎么来的。” 祝琰打量她,长姐对大姐夫的态度,着实挺微妙的。好像十分看不惯,不喜欢。 话到嘴边,祝琰还是忍下了。 有些事她不明了底细,不如不劝。 且她自己的姻缘,也是一团乱麻,自己都理不清,拿什么宽慰别人。 “乔夫人有没有责备大姐?”安家跟乔家作对,固然可能身后有人推波助澜,但祝瑶和荣王的事,荣王和安家姊妹的事,在内宅里传了好一阵,外头知道的人不多,却瞒不住乔夫人。听母亲祝夫人多次说及,这位宁毅伯夫人性子颇有些刻薄,难免会迁怒到长姐身上。 祝瑜垂了垂眼睛,冷笑一声:“理她呢。就算没这事,也是镇日的找茬折腾。她不过是瞧不上我这个儿媳,觉着祝家女儿辱没了她谪仙般的好儿子。谁稀罕呢?” 说到这儿,扯了扯唇角,“不说这些堵心的事儿。你肚子怎么样,吃着新方子,可还好?洹之如今伤重,你定然也跟着劳心操持,千万顾着自己,有什么事儿,尽管吩咐底下人干。” 祝琰笑了笑,“我没事,只是反应大些。”宋洹之那边有嘉武侯夫人料理,宋洹之还没醒,她去了也不过是闲坐。 祝瑜瞧她神色恹恹的,探手握住她指头,“手这么凉,养了这么些时候,也没见胖点,还是这么瘦。你那个大嫂呢?还管着家里的事?真跟没事人一样?” 想到葶宜, 祝琰面上的笑容淡了许。 葶宜给她的感觉,很奇怪。 比从前和气,比从前爱笑,比从前更喜欢关心别人。 她自然相信长房夫妇的感情深厚,葶宜为着宋淳之打醒精神,替他照料家眷。 但对上葶宜那双含笑的眼睛,她总是忍不住觉得不安,下意识的想远退,想逃离。 她不知道自己这份没来由的心慌是为什么。 她抿抿唇,一时没有应答。祝瑜也不急求个答案,目光轻飘飘地,随意盯着炕上的一个光点,“后宅这些事瞧着无聊,也叫人十足疲惫。最微妙的关系就是妯娌、姑嫂、婆媳,没刮没络的一群人,不过嫁了个男人,就合住到一块儿,成了一个家……你凡事小心些总没错。你嫂子这个人,从前是目下无尘,瞧不起人,现在呢——” 她顿了顿,半晌,搜刮出两个字,“阴沉。” “人一阴沉,就可怖起来了。” 张嬷嬷这时从外走了来,隔窗跟屋里迎出去的丫鬟说话,“二爷醒了。” 祝瑜坐起身来,推了把祝琰,“你赶紧去瞧瞧,我这就回了。乔翊安在家里等着我回话呢。” 祝琰站起身,送祝瑜出了门,立在阶上抿了抿头发,张嬷嬷伸臂过来搀住她,“奶奶别急,脚下慢着些。” 那人伤重极了,还未曾脱离危险。祝琰觉着自己应当会很急切,就像张嬷嬷说得这般。可心里沉顿难言, 她甚至有些逃避去面对他。 瞧见他的虚弱憔悴,她怕自己会心软。 心一软,就容易陷进自轻的境地。 就像从前她几番主动,想好好同他走下去那般。 转回眸又觉着这份炽热的心意不值。 恩薄情浅,他的每个计划里面,都不曾有她。 兰香渚小小一座跨院里面挤满了人。 蓼香汀离得最远,祝琰来得是最迟的一个。 书意刚刚哭过,红着眼睛迎上来,搀扶住她的手臂,“二哥醒了,有知觉了。” 祝琰点点头,门从里面打开,婆子含笑撩开帘子,“夫人叫二奶奶进去。” 午后暖融融的光照在青色的窗纱上面。祝琰走近了,靠近床边,瞧见男人苍白瘦削的脸。 他闭着眼睛,高挺的鼻梁在脸侧投下深浓的影子。 嘉武侯夫人拍拍祝琰的手,“你陪洹之说说话,别太忧心,周太医瞧过,说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 屋中人退了出去。 屋中只剩祝琰和宋洹之。 她站在窗前没有动。 垂在身侧的手指被轻轻握住。 他侧过头来,掀开眼,瞧了瞧她。 干裂的嘴唇张开,唤她的名字。 “祝琰。” 本沉静着的那颗心骤然缩紧,干涸澄澈的眼底盈满滚热的泪。 满腔的委屈酸楚,满腔的倔强不甘。 压抑了无数日夜的忧心和不安冲垮了好不容易竖起的心墙。 凭什么。 凭什么他可以冷静从容的推开她伸出的手掌,一次次留她独自禁步在空荡荡的房间。 这一刻瞧着他惨白虚弱的样子,她却连狠下心肠,甩开他都做不到。 作者有话要说《 》 第 35 章【VIP】 宋洹之昏迷了很多日,在那些光怪陆离的梦里,也曾见过祝琰。 二十一岁那年初春,年关刚过,兄长于雁南关击散北戎、西鹄两路联兵,夺得大胜,加赐抚远将军。 天齐峰白云观中桃花初绽,他受兄长托付,护送母亲和长嫂上山烧香。 客院回廊前,母亲遇见宁毅伯夫人,一同去往内堂说话。 他在院子里等待的时候,隐约明了了今日要他前来的用意。 不多时,果然有人来请他。朝内堂走去的一瞬,瞧见半卷的竹帘下一片青色的裙角,逃也似的躲进了屏后。 那一年祝琰年岁尚小,远还称不上女人。 初见的印象,不过是半透琉璃屏上映下那团圆融的影子。 那一年宋洹之放弃进学,没有参加当届春选,顺从家中安排,在宫内司捐了个皇城守卫的闲缺。 同僚几乎都是各家找门路塞进来的子侄,多数骄逸浪荡不成器,不是读书的料,走不得科选这条路。 每日辰时校场操练,只他一个风雨不误,旁的公子或是找下人顶缺,或是打点教头抹掉记录。宫内勤武殿营房里傍晚时才能见得七、八个人影,往往已在中午吃了顿酒,围坐在炕上扯闲篇。 这些个世家纨绔最懂玩乐,酒家戏楼,教坊赌寨,日日留连。宋洹之坐在外堂门前擦拭阖营的箭戟,耳畔便听得帘子里头那些带着醉意的浑话。 说天说地,说市井风致,说宴会时局,说的最多的,是女人。 上到宫里的妃嫔娘娘、宫外的夫人千金,下到教坊魁首、戏班红牌,甚至天桥边当街卖唱的盲女。 那时的宋洹之,是被迫放弃满腔热血抱负,郁郁不得志的人。 那些听来的帐中艳趣,如盛夏擦过耳际的一缕热风,不过些微烫了一下肌肤便散了。半点未留心上。 数年之后,祝家托宁毅伯夫人上门做说客,婉转表达希望尽快完婚的意思。 闺中姑娘留到十八岁,已算是晚嫁。 距祖父三年丧期,也已经过了两载。母亲重提婚事,他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这门婚事,订了好些年了。 这些年里,见识过兄嫂的蜜里调油,更多的是争执吵闹。 兄长性子明朗,又处处容让, 日子仍是过得鸡飞狗跳。 他对成婚没向往,不过随波逐流,任由长辈们推着走。 第二回见着祝琰,是在南迎的路上。 那日下着大雨,阴霾的水雾里看见侍婢扶着她的手下车。瞧不见容貌,不过是个背身的影子。 一截细腰裹在沉色的裙子里,撩裙腾转,修长的颈微垂,有了女人成熟娇娆的风致。 宋洹之瞥了眼,再未朝她瞧。 她也婉顺,没一回逾矩凑来与他聒噪。 ——他最是害怕女孩子上来没话找话说,送茶递水,嘘寒问暖,熏得一身浓香,妆饰厚重的粉脂,红蔻丹的长指甲,几句话不应便恼了,一声声吊着嗓子细哭,要人费心的哄。 家里女眷多,时常在屋子里坐会儿便闷得透不过气,念着骨肉亲情,尚需得托衬容让。对外头的女子,便没了这样的耐性,半点不愿花心思迁就。 换句话说,祝琰的身段作态,适当的沉静端庄,恰在他的审美上。 第三回再见,便是夫妇头一晚睡在帐子里。 他躺在枕上,耳中听着身侧匀淡的呼吸。念着她往后的身份体面,念着自己的责任立场,念着好些人的叮咛托付,他脑子里乱哄哄的,所有从前听来的那些东西,图册上瞧过的画面,一拥浮上来。 也有几分酒意,咬着牙根把人拢到了身边。 —— 比所有道听途说来的触感还绵腻温软。 天生柔滑而微凉的肤质,仿佛吸附着手掌,几乎移不开。 心下乱跳,面容绷得更紧,蹙着眉,他硬起心肠覆上。 那张芙蕖一般明艳的脸撞进眼底。 宋洹之第一次发觉,就算他再怎么清高桀骜,自命不凡,美色在怀,他也会化成一个只想欺弄-女人的混蛋。 这一认知让他蓦然生出几分自耻。 怀中人疼得呼吸都缓了,紧咬着唇,瞧来像是受不得。 他飞快退出来,一翻身逃出了帐子…… ** 祝琰无论名分还是实质,都是他的唯一。 对着一个性情合他心意,容貌挑不出缺陷,德行没有瑕疵,令他在床笫事上极其愉悦满足的女人,便他再如何自欺,又怎可能半点不心动。 只是这份情感来得尚浅,初萌芽星点苗头,生命中最瓢泼的一场大雨无情袭了上来。 儿女情长,便英雄气短。 这份浅薄的喜欢,在他不尽的自毁自厌之中消磨。 兄长的死是他心上一道难愈的疮疤,不碰不触尚泛着疼。他不想见任何人,也没脸去见任何人。一面是祝琰和孩子,安妥温馨的岁月。一面是悲风苦雨,因他而痛不欲生的至亲。他如何选? 是自私的成全自己一人的圆满,还是尽竭心力,弥补他闯下的大祸? 但无论怎么选,兄长,他活生生的兄长,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那晚在城外杨花林里,一箭被刺透肩骨那瞬,他第一次得到了解脱。虽是稍纵即逝,却在刹那间就贯通了混沌的魂魄。 肉-体上极致的痛楚,仿佛能消融几丝,缠裹依附在骨缝中,那挣不开的悔疚。 他任由灵魂放逐在一个又一个不真实的幻境里,游走在忘川彼岸开满荼蘼的道上。 如若醒不来,兴许,便不必再惭愧下去。 而后,他听见一个又一个声音。 嘈嘈杂杂,虚幻和现实交织,生和死缠绕在一起。 他在纷乱的人群里看见一张侧脸。 她远远立在人群之后,悄然擦去眼角的泪痕。 他看见她扶着肚子难受地蹙眉。 ——这个女人没有伤害过任何人。 她不欠宋家。 也不欠他。 她应有甜蜜的日子,幸福的人生,她原该被人捧在掌中悉心的疼宠。 她是那样好…… ** 此刻,宋洹之轻握住她的手。 他还在发高热,已经五六日了,伤口里染满铁锈,周太医用小刀贴着创洞剜去血肉模糊的一团。 这般一动,痛得嘴唇轻颤。 但他不想松开。 他哑着嗓子,艰难而无力的唤她的名字。 “祝琰。” 垂下眸子,瞥见他失了血色,发颤的手,青色的血管明晰地盘踞在手背上。 掌心带着不自然的滚热,像一团融融的火,要将她微凉的指尖化在其间。 她俯下身,坐到床沿。 左手被握住,怕牵动他的伤,迟疑着不敢动。不知为何,宋洹之觉着她的气息有些冷,半侧对着他,让他无法瞧见她脸上的表情。祝琰抬眸看见小几上摆着的粥碗。 刚做好盛出来,初时还滚热,因此嘉武侯夫人方才没有叫人服侍他用。 “二爷饿不饿?”她轻声说。顺势起身,将左手从他掌中脱出,端过那碗粥。 宋洹之点点头,手掌按住被褥撑身坐起,一时忽视腰上那道几乎致命的剑伤,他猛然拧紧眉头,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渗出来。 祝琰吓了一跳,放下粥碗回身扶住他肩膊,怕他脱力倒下去牵扯了尚未愈合的伤口。他身形比她高壮得多,要将他搀住,几乎是整个上半身凑来横拥着他。 丝丝缕缕的温情如蔓藤般疯长。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满溢胸腔。他轻轻合住手臂,蓦然将她整个人抵在怀里。轻嗅她松软的秀发干净的馨香。 陡然被拥住,祝琰僵了一刹,下一瞬反应过来,扭身轻挣,抬腕在他胸口推了一把。 这一反应宋洹之完全未曾料到。 他肩骨后腰重创,堪堪从一连五六日粒米未进的昏睡中醒转,本就虚弱不堪痛楚不堪,祝琰这一推,他便如风中飘絮一般倒了下去。 祝琰挣脱钳制,掀开眼,赫然瞧见他腰腹上,瞬间洇出一大片殷红的血迹。 “洹之……”她碰了碰嘴唇,声音里透着深浓的恐惧,她两手冰凉,双腿虚软,手足无措地望着那片湿红。 宋洹之牵了牵泛白的唇,朝她笑了下,“没事……” 他蹙眉挪动左手,抓住被角掩住那片伤。 应当是极痛的吧? 他身上一重汗,额上青筋直跳,脸颊上的肌肉不受控地颤着。紧咬着牙,又柔声安慰她: “没事,别怕……” 温柔得仿佛她才是受了伤的那个。 祝琰压住眼底涌上来的热意。 宋洹之缓了几息,侧眸瞧她凑近来,低声又道:“别担心……” 祝琰攥住他捏着被角的左手。 宋洹之怔然。 她执拗的将他手指,一根根从被角掰开。 鲜红的血打湿了被子里侧。 掀翻衣摆,白纱缠裹在窄腰上,已经被血浸透了。 她没勇气再看。“我去喊人来, 给你换药……” 回转身,手再次被人牵住。 这回不敢挣,坐回床沿。 他屏住呼吸半坐起身,忍着伤处撕裂般的抽痛,发烫的脸颊贴近她的鬓角。脸上薄汗弄湿她的头发。 “祝琰。”他说。 她垂着眼睛,木然被他拥着。 “我死过一回。” “在忘川河上,回溯这一生的时光。” “想到你的时候,觉得很惭愧。” “你千里迢迢回京,定不是奔着过这样的日子……” 他掌心轻贴在她腹上,缓慢温柔的抚着。 “从今而后我不会再沉溺于无用的意气之中,我们一起把日子过好,守护孩儿平安长大。” “你说好不好——” “阿琰……” 祝琰静静听着,眼眸盯住面前,从窗隙射进来的一束光亮。 细小的尘埃在光影里无声舞动着。 她要的从来就不多。 一句嘱咐,一句交代。 一点尊重,一点点关怀。 她启唇缓缓地说:“好。” 身后的宋洹之体力难支,说上这一阵话,喘的十分厉害。 他线条硬朗的下巴抵在祝琰的肩背上,闭上了眼睛。 祝琰等了片刻,待他呼吸变得匀缓,方转挪过身子,单膝跪在床沿边上,托住他的脸,扶着他躺下来。 她垂眸望着他,抬起手,指尖轻轻擦去他额角细小的汗。 指头滑过高耸的鼻梁,点过干净的下巴,掠上突出的喉结,轻轻的落压在他心口。 “洹之。”她牵唇笑了笑。轻声地说。 “我知道你很累。” “太多的事压在你这里。” “太多的人需要你关心。” “我从前说我不要紧,并不是真的不要紧。可现在,不重要了。” “我不会再强求任何……只要你平安,便够了。” 她站起身,缓步朝外走去。 推开门扉,雪嫩的面容迎着天光,眼底一片清明。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不知道有没有写清楚,女主在意的那个点。《 》 第 36 章【VIP】 祝琰抬手挡了一下屋檐外的光。 在那一刻,谈不上原谅或是不原谅。也没什么对得起与对不起。 她只是觉得有点累。 她只是,放过了自己。 ** 宋家迎来了一个冷寂的七夕。 没有宴客,没有治酒,没有对月乞巧的仪式。 仿佛那只是个寻常到不能更寻常的平日。 上院甚至比平素还冷清一点,宋瀚之被“请”回白鹤书院,书晴被杜姨娘拘在屋里学刺绣,书意今日有点不舒服,告了假没去陪伴母亲。 葶宜进来的时候,嘉武侯夫人身边的婆子拦住了她。 “前年有笔账,夫人这边怎么都对不上。奶奶瞧一眼,看还记不记得。” 她捧账册站在外间,仿佛等了好一阵,只待葶宜进来,拿给她瞧。 葶宜瞥了眼,是年节后头,宋家二老太爷那一脉,送过来的节礼。 土产上了账,往京里族中各院送了些,另有当地名家字画十幅,只录了名目,下头处置那栏,是空的。 确实是个明显的疏忽。 葶宜目光顿了下,抬眸深深瞧了婆子一眼。对方半低眉头含着笑,态度恭谨热络,没半点破绽。 葶宜抿唇,直接道:“这处是库房那边漏记了一笔,东西到后,两幅寄给了瀚之,两幅收在泽之屋里,余下的,清明前头侯爷访友,送了出去。去清明当月对外礼册上头寻,有记录。” 她答得又快又笃定,对面婆子笑容却有些绷不住了。 葶宜越过她,自行挑帘就快步朝内走。 嘉武侯夫人正压低了声音同人说话,稍间里半卷竹帘,遮住透窗而来的大半天光。 “还年轻……不忍心……又何苦……” 断断续续的字样,夹在强忍哽咽的声音里。 葶宜在门前立了片刻,唇上淡淡的血色退了去,化成透明到泛白的颜色。 片刻后一个熟悉的嗓音,是母亲。 郢王妃捏帕沾了沾眼角,酸楚地说:“原都该是有福气的孩子,怎想到会变成这样。你固然是好意为着孩子着想,但我跟王爷,绝非那等势利无情之辈。两个孩子情谊深,如若葶宜坚持要守,我跟王爷定无二话。淳之去了,我们心里头,与你们一样的疼。” 葶宜小腿便觉有些酸,撑住身侧凭几才勉强站定。 嘉武侯夫人声音听来有气无力,不甚清晰,但她仍是听了大半去。“才二十三岁……大好年华,往后的日子还长。寻了好人家,还能相夫教子求个圆满。守在那空院子里,无着无落,无凭无寄,镇日的触景伤怀,余下那些岁月该怎么熬……” “还请王妃同王爷商量商量,时下二嫁二许的例子多的是,又这样的身份,无谓活在人家的眼色里。我是真心疼惜这孩子,才敢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 忽听外头一道声音:“郡主?” 嘉武侯夫人骇然回眸,只见帘子轻荡,适才门上那道人影,早不见了。只帘外探着半张脸,是端点心进来的侍婢。 郢王妃站起身,沉声道:“侯夫人的心意我听懂了,葶宜那边,我去劝。” ** 葶宜倒在帐子里,手揪扯着锦被,哭得肝肠寸断。 宋淳之死了,一并带走了他们未成形的孩子,也挖空了她的心。 胸腔留下空落落的一个洞,每有风吹过去,就是一阵噬骨的疼。 便这般疼,她也未曾想过离开这个家。 未曾想过割断他与她之间的联系。 她宁愿一生顶着他的遗孀之名,独守在他们的院子里,以他夫人的名头下葬,同他一并埋骨在宋氏陵园中。 他才离开几个月,他们就这样急巴巴的赶她走? 她没了孩子,不能生养了,便再也没有留下的意义了是么? 一声声为她着想,为她考虑,谁来问过她的意愿? 宋淳之是她的命,是她此生唯一的执念。 这世上没人能拆开他们,就连死亡也不能。 一道熟悉的香味沁在鼻端,身后悄然走来一个人影。 “宜儿……” 她鼻中一酸,坐起身来,飞快扑进母亲的怀抱。 “我不改嫁,我不要改嫁。我不要嫁给宋淳之以外的人,不要生养其他男人的孩子。我这辈子只有一个身份,就是嘉武侯府的大奶奶。他活着,我是他一生一世的妻子。他死了,我是他遗留在世间的未亡人。” 郢王妃抚着她的脊背,早已泪流满面。“傻子,傻子,值得吗?难得你婆婆明理,主动提起这话。我与你父王早有心想把你接出去,求皇上再赐一桩婚,凭你的样貌家世,害怕找不到心仪之人?世上男子成千上万,难道只有宋淳之一个是好的?” “世上男子千万,可我只喜欢他!母亲,我只喜欢他……” ** 宋洹之歪靠在南边的榻上,手里拾了卷书,一名幕僚恭立在他面前,回报近来京里的动向。 “万悦楼那位是个硬骨头,生生扛过了两天的大刑,再动下去,小命也便没了,瞧似是一心求死的样子。刘将军叫人把他两个幼子带进了囚室,他登时就要疯,全没预着咱们能截获他早十来天就送出去的家眷。小一点儿的那个孩子一挂上刑架,他就哭喊着全招了。” 宋洹之扫了眼他递上来的名册,道:“辽东吴淞?” 幕僚点点头,“永宁十二年,朝廷初开东海海贸,他是头一批获海贸通牒的那些大商户之一,凭着海贸一道发了财,渐渐在北边有了名头。其余的商户背后多半都有朝廷、世家的影子,就他独一个,是实实在在的平头百姓。族里头代代从商,从不碰科考仕途之道。就连女眷嫁的也都是平民商户,一点儿说不得的背景都无。” 宋洹之笑了下,“越是这般,越显得欲盖弥彰。” 幕僚道:“属下们也是这么想,二爷您瞧……” 祝琰就在这时踏上门下的石阶,守在外头的玉书立即迎上前,“二……” “奶奶”二字尚未出口,祝琰就以手抵唇,朝他做了个噤声手势。 她听见里头低低的交谈声,玉书把守在门前,说明谈的是紧要的公务。 她压低声在雪月耳边交代两句,转头踱出了院子。 雪月对玉成低笑道:“奶奶稍后再过来,不必惊动二爷了。” 宋洹之自幼文武双修,耳力比一般人要好,握在书卷上的指头捻了捻纸页,心里不知如何漾起淡淡的失落来。 幕僚的回报还在继续:“从吴家搜罗来的账本里头,这个藏得最隐秘,这是月祗文,老早在北境外失传,侯爷在北边民间搜罗来个懂异域文的老秀才,将这些东西译了出来……是个账本,将这些年北边与京都往来的次数、金额、采买物件、送礼单册都写的明明白白。” “某月某日,死士六百人,五千金。” “某月某日,女乐三十名,二千金。” “某月某日,火硝石一千石,三千五百金……” “这些东西通过吴家的镖局暗中运送到京郊各处,再以菜蔬果品、戏班乐人的名头送进万悦楼。据那吴淞交代,前二年送进京的女乐里头,有两个绝色,进京后寄养在大臣家中,以族女身份引荐至宫里年节大宴,在御前献艺……” 宋洹之卷了下手中纸页,眉头拧紧,“何美人,柳昭仪……荣王?” 幕僚眯着眸子道:“只怕在皇上饮食上动手脚的人——” 祝琰再过来时,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宋洹之身上的袍子换了件,素白的绢罗松松垮垮裹在身上,半靠半坐在窗侧的阴影里。 屋中一个服侍的婢子都不见,只泥炉上咕嘟咕嘟滚着汤药。 他闭着眼,书卷随意搭在膝上,像是睡着了。 雪月将托盘摆在案几上,垂首退到了外间。 祝琰将碗里的粥盛出小半,用勺子搅动着摊凉。 身后睡着的人动了下,左手顺着她腰侧摸到腹上,抚了片刻,朝后轻拢,后腰就隔衣触到了他的体温。 “小心孩子……”她小声提醒,又道,“仔细二爷身上的伤。” 宋洹之笑了下,松开她躺回身后的靠枕里,“怎么来的这样迟?”牵扯到腰上的伤,独自缓忍着那阵抽痛过去。 祝琰轻声问:“饿了吗?” “还好。”他淡淡地答。 祝琰吹凉了粥,回手将勺子递给他,“二爷用吧。” 前些日子他还只能躺在床上,吃喝都要人服侍,每天傍晚,祝琰在老夫人处诵经毕,便会过来一趟,从玉成或是书意等人手里,把伺候用饭的差事接过去。往往这时,守在他身边的那些人,就会乖觉退下,给他们夫妇二人独处的空间和闲暇。 今日他精神好些,挪动到外头这间榻上晒太阳,祝琰瞧他左手灵活,还能翻书写字,便不再伺候他饮食。 宋洹之看了看她,眼角轻压,用勺子舀了小半勺粥水,问道:“方才听见你的声音,那时怎么不进来?”同幕僚匆匆说完处置的事,等了好一阵子她才来。这一个时辰功夫,便觉有些漫长。 祝琰持着筷子为他夹了一块儿素菜,淡声道:“知道你在谈公事,怎好打搅?” 泥炉上药汁熬成了,浓重的药味弥散在空气里。祝琰朝外唤“雪月”,雪月就走进来,将帕子搭在药钵的把手上,提起来倒进一只青花大碗里。 祝琰以帕掩着鼻子,微蹙眉,看上去像被药味刺激到。 宋洹之用了小半碗粥,只吃了一片她夹来的青菜,将碗推前一寸,抬眸瞧梦月端药过来。 他贤淑端庄的妻子坐在距他极远的椅子里,一副想呕又强行忍耐的模样。 这些日子她虽时常来探望照料,面色温柔,声音和软,虑事周到。但他仍感觉到有那么一丝的不同。 比如,他每一次朝她望去,她总是半垂着眼睛,或者侧着脸。 始终没有瞧他。 七月十五,护城河畔水灯祭灵。 祝琰在宋家划出来的一块空旷区域边上,遇见了长姐祝瑜和姐夫乔翊安。 作者有话要说 日常章。可能有点啰嗦。《 》 第 37 章【VIP】 七月十五,阴长阳消。 往日热闹的广平街上商门闭户,这一日均不迎客。河上画舫游船亦失踪影,三三两两的游人汇集河畔,唱祷颂词,燃点水灯。 各家白日架棚祭酒,天不亮就开祠堂供香,请僧侣道长念诵安魂咒、往生经。 护城河上游东侧,宋家扎了棚舍,四围护持着官兵。家中年轻些的小辈几乎都到了。 七月半的夜风已有些寒凉,吹送着灯盏缓缓漂流过水面。远看水上灯火萤萤,璨如银河。 书晴书意和谢蘅凑在一块儿,在裁成细条状的黄纸上写下亡灵之名。 祝琰别眼瞧见一个陌生的名字,“宋书萤”。 从雪歌手里接过莲花形的水灯,用火引燃了,小心捧在掌心,俯身送入河面。 宋洹之站在数十步外同人说话,目光清清浅浅地望来。 妇人穿着青白素裳,广袖挽折几道,露出一截手腕。腕间没戴镯环,清瘦而苍白。夜风拂过鬓边,素白的绢花轻摆,小巧的耳垂上坠着细珠,随着动作来回晃荡。 水灯飘开些距离,摇摇晃晃不稳,灯芯勉强地挽着火苗,才行数息,便熄灭了去。 雪歌道声可惜,用带有弯钩的长篙将水灯挑回。祝琰弹亮火引,熠熠的光点便映进了眼底。 “递上来的罪状里头,条条指着荣王,人证物证无一不齐,当晚就下了内廷大狱。荣王犹在哭喊冤枉,在里头血书陈情,求圣上给个辩白机会。” 第二回送了水灯入河,这次颇顺利,目送它漂得远了,妇人缓缓站起身来,扶着雪歌的手往棚舍里去。宋洹之收回目光,淡声问:“永王那边什么反应?” 来人道:“据说写了求情的折子,求圣上宽宥幼弟。底下的大臣也都稳着,没有参与弹劾荣王、请求降罪。” 宋洹之点点头,没再言语。 来人又道:“半个时辰前,何美人在瑶华宫里畏罪自缢,留书说自己亲族握在荣王手上,乃是为势所逼,迫不得已。柳昭仪刚查出身孕不久,关禁宫中,皇上没降旨,底下都猜测,兴许是想等着诞下皇嗣后才……”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宋洹之笑了笑,一抬眼,见祝瑜带着人走了过来,妇人停步与她说话。 “晚上风凉,你穿这么单薄。”祝瑜握了握她的手掌,命侍婢将腕上搭着的披风给她披着。 宋洹之五指回拢,扣了扣掌心,淡声问:“乔翊安也来了?” 这些日子乔翊安负责收尾安家的事,出了几趟京,自他伤后,多只派了从人在间传话,还未有机会面谈。 那边祝瑜扶着祝琰,沿着河道缓慢地走着。 “听说宋家的棚舍在这边,特过来瞧瞧你,也顺便问候一下洹之。”祝瑜道,“他伤势还好?这么快就能出门了吗?” “还未曾痊愈,前几日还听太医说,腰背上有点崩开,也没法子,养伤期间大部分功夫也在忙。” 祝瑜瞥她一眼,“我听乔翊安说,截杀宋世子的人归案了,如今还在审。” 祝琰笑了下,“我一向不大过问他这些事。” 祝瑜拍拍她的手,“你如今怀着身子,是不应当操心那些,顾好你自己比什么都强。” 祝琰朝她身后瞥了眼,见跟着的都是婆子侍婢,笑道:“姐夫没陪姐姐来么?” 提起乔翊安,祝瑜脸上的笑就淡了,“今儿是中元节,家家祭灵,我这妇人家都来了,他自然也在。”,朝东边方向努努嘴,低声道,“他在那边点河灯,祭他的先夫人孟氏。” 这话题有点敏感,祝琰便抿了唇,没有继续下去。 祝瑜倒像不大在意,抬眼望着天边圆月,幽幽地道:“他跟孟氏少年夫妻,生了一子一女。上回你见过我带的那俩孩子吧?长眉秀眼,都似他们亲娘。孟氏去的时候才二十一,那会子乔翊安也才二十五,他这样浪荡无耻的性子,为她守了三年才续弦,也算不容易。” 祝琰回握她的手,一时不知说点什么才好。 祝瑜朝她笑笑:“别这幅模样,担心什么,我还不至于连死人也妒忌。孟氏活得也挺辛苦,我婆婆那个德行你知道的,在她手底下讨生活哪有那么容易。兼之死的时候是难产,受了不少的罪。都赞乔翊安仁义,也没见耽误他寻花问柳,我进门的时候妾侍正有孕,说明这三年他也没委屈了自己。男人就是这么回事,别把那些情情爱爱太放心上,都是做给人家看得,哪有那么多的鹣鲽情深矢志不渝?” 祝琰抿唇笑了笑,“姐姐说这样的话,倒有点勘破红尘的意思。” 祝瑜没理她的揶揄,低眸瞥了眼她的肚子,“世家妇最要紧的就是孩子,有子就有盼头。” 话音才落,就听身后一阵喧哗。 回过头去,见乔翊安宽袍缓带,含笑走来,一手各牵着个孩子,身后跟着数名官员,正同宋洹之等人寒暄。 “怎没见琴姐儿?”祝瑜出嫁后的第二年生了个闺女,也是她唯一亲生的孩子。 “七月半鬼游街,她年岁太小,怕惹了不干净的东西惊着,没带她来。” 那边一群要臣勋贵说话,只乔翊安一个站在几步外,弯下身,抚着一男孩的头发,脸上带笑,看起来十分宠溺的模样。 祝瑜见怪不怪地说:“那俩孩子又争东西呢,时时刻刻要吵。” 祝琰望过去,见男孩垂着头,乔翊安好脾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后从他手里拿过灯笼,放进女孩的手里。女孩抬头笑笑,提着灯跑开了。 婆子跟上前,把男孩带到一边。乔翊安直起身来,朝祝琰这边瞥了一眼。 听侧旁祝瑜道:“过几天瑶儿同卫家相看,母亲已经应了。” 祝琰也跟着松口气,“多亏大姐。” 祝瑜冷笑一声,“荣王倒了霉,跟他混在一起死路一条,母亲再不甘心也得答应,她有得选吗?” 不论如何,祝瑶总算能安定一阵子。这些日子宋家诸事不顺,祝夫人也不好意思频繁上门叨扰,祝琰倒过得十分清净,只辛苦了祝瑜,不时被她闹得头疼。 听祝瑜又道:“荣王的事牵扯了不少人,也有人上折子,一并弹劾父亲。都是母亲闹的,一味只想着攀龙附凤,不掂量掂量自己轻重。” 见祝琰一脸意外,祝瑜挑了挑眉:“你不知道这件事?我听乔翊安说,还是你公爹嘉武侯亲自出面施压,替父亲洗脱了罪名。” “我还以为是你拜托洹之……他没在你面前提过吗?” ** 河床上密集的灯火渐次灭了,水面上一盏盏莲花状的水灯,笼着摇曳的火苗,徐徐漂向更远的地方。 夜晚的风越发凉,棚舍一座座收起,人声也渐渐弱了去。 马车停在不远处的街角,从堤上走过去,需得一刻钟。 宋家女眷聚在一块儿往车边走,祝琰有孕,被重点关照着。祝瑜站在街旁瞧她被诸多婆子侍婢围拢着,稳稳登了车,这才回身走近自家的马车。 乔翊安坐在车里,膝头枕着个八、九岁的孩子,已经睡得沉了。 一盏昏暗的灯挂在头顶,将他颀长的影子拉长,映在祝瑜这侧的车壁上。 她没说话,低眸望着他怀里的孩子,若有所思。 乔翊安左手支在窗上,微微侧着身子,透过未闭合的车帘,瞧着对面街角。 “你二妹和宋洹之这对小夫妻,可真有意思。” 他勾唇笑着道。 “宋洹之伤重未愈,强打精神跟出来护着人。又要脸面,不肯钻妻子的车。你二妹瞧着挺贤淑,对丈夫可不大会关心,他脸色差成那个德行,一看就还弱得很……” 祝瑜别过脸,冷嗤,“你少管。” 那边车马动起来,驶出巷口走向街心,前后络绎不少行人和轿子,沿着长街或东或西的交向而过。 意外发生的时候,正有个官员追上来同宋洹之说话。 他回头看向对方的刹那,一辆马车自对面驶过来,猛地撞上了祝琰的车。 作者有话要说《 》 第 38 章【VIP】 这一意外来的突兀,巷口窄仄,护卫前后抄着引路断后,隔阻车队与行人的距离。拐过转角不过一须臾功夫,侧对面几辆官车驶来,宋家车队整体朝里侧让了一步。 若是寻常马车,甚至通不过宋家车同墙角形成的缝隙。偏这辆车小巧,暗夜之下挂着不起眼的灰棚子。甚至没人注意到,它是突然挤撞过来,还是原本就一直停在那里。 宋洹之听见惊声叫嚷和车子摩擦剐过的声音。 回眸看过去,祝琰乘坐的车厢正朝他的方向甩过来。 “二爷小心!” 玉书和护卫几乎同时惊呼出声。 宋洹之撑了下马背,一耸身飞跨上前,同时伸掌,用血肉之躯去挡猛转过来的车厢。 要知道,那车里不止是祝琰,还有专在里头服侍她的雪歌,及特地来陪她说话的书意。 祝瑜听见声响探出头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车子顺着被剐撞的力道,斜斜朝街外侧疾转,车夫几乎按不住引车的马,瞧它扬起前蹄几乎将车夫也甩落。 街上行人为这突发的意外所惊,尖叫车逃离左近,又在不远处停下来瞧热闹。 车厢推抵着宋洹之,将他狠狠撞挤在对面的墙上,车棚崩断,细碎的木块碾落在地。 车体剧烈摇晃,数息后随着受惊的马被控制住,车子停了下来。 人群中静了一息。 祝瑜伸手掀帘,就要跳出车去。 乔翊安按住了她的手,朝她摇摇头。数名护卫紧紧围拢车厢, 呈包围之势。祝瑜凝着他的眼睛,读懂了他的意思。 ——突发状况,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不要冒险。 她抿抿唇,犹豫着收回手掌。乔翊安瞥了眼被惊醒过来,揉着眼睛的孩子,直身掀帘,跨出车去。 “二爷,二爷!” 护卫们一拥上前,查看被车子遮住的宋洹之。 几段木块摇晃着砸在地面。 车帘被掀起,露出书意满是血的脸,迷茫又惊慌地找寻着熟悉的影子,“二哥,三姐……” 歪斜的车厢被扶正,墙与车的缝隙中,宋洹之缓缓抬起头。 殷红血水顺着袖管滴答滴答落在地上。 他张口想说什么,喉腔一阵泛腥,猛地噗出一口血来。 侍婢们七手八脚地拢上去,书晴和谢蘅等人也顾不上什么体面规矩,迫不及待地跳车拥上来。 书意额角被砸伤,半边脸都是红的,瞧来触目惊心。但她意识还清醒,是车内第一个跳出来的。 帘子掀上去,车中燃着的灯烛灭了,昏暗中偎着两个人影。 “奶奶…您、您怎么样啊……” 雪歌的声音紧绷发颤,几乎是嘶喊着,顾不上身上剧痛,哆哆嗦嗦爬起来捧着祝琰的脸。 意外发生的时候她正在斟茶给二人饮,车子一晃她下意识就想护着二奶奶,可车子甩动的力道太大,她根本控制不住,她腿一软就摔到了二奶奶的膝上,随后那张沉香木做成的茶桌,就朝她们砸了下来…… 乔翊安挤开人群走近。 宋洹之站在车边,面如苍雪,染血的手掌拨开挤在车边的一个人,探身踏进去,一把搡开雪歌。 祝琰歪靠在车壁上,眼皮掀了掀,有气无力地瞥他一眼。 沉香木的矮几断了一只腿,歪斜地扣在一边,茶水淋在裙子上,触手摸到一片湿热。 “洹之……” 她张开嘴,艰难地说。 宋洹之搂住她的肩,垂眼望向裙角。 她柔软的手掌扣住他的手腕,很用力的摇晃了一下,“洹之……我们的孩子……” 宋洹之唇线紧压,用力将她覆进怀里。 她挣了几下,肩膀颤抖个不住,宋洹之一手扣在她脑后,一手紧箍她单薄的背脊。几息过后,她在他怀中颓然停了下来。 额头抵在他肩上,眼泪无声地滚落。 她张开唇,牙关合拢,狠狠咬住他的肩。 宋洹之不动不言,仿佛感受不到一丝痛。 车外,乔翊安看向街道对侧,那辆歪靠在墙上的马车。他打个手势,从人便靠近过去。 片刻回了来,向他禀道:“是个老车夫,车撞一块儿的时候就被甩下地,给马蹄和车轮踩轧,只剩一口气,活不成了。” ** 赐封世子位的旨意下来,是在两日后的上午。 宋洹之承侯世子位,复职内宫,任殿前司副指挥使。正妻祝氏,封三品淑人诰命。 来旨颇有抚慰之意。由嘉武侯夫妇带领阖府家眷,包括宋洹之在内,在四合堂外香案前受了旨。 赏赐如流水般抬进屋中,祝夫人望着成堆晃眼的珠玉,也半点高兴不起来。 她侧坐在帐外抹着泪,不时别过头来,埋怨道:“怎么能这么不小心?大肚子出什么门?护卫都死了吗?” 祝瑜坐在另一侧,瞭她一眼,强忍住没有顶撞。 祝瑶站在她身边,用手抚着母亲背脊为她顺气,低声劝道:“娘,这时候别说这些话了,二姐姐比谁都难受。” 祝夫人如何不心痛次女,但更惋惜那个孩子。好不容易攀上这门亲,眼看女婿承了嗣,本该多欢喜的时候,偏偏肚子里的孩子没了。 幼女婚事一波三折,到了嘴边的金鸭子飞了去。原还指望祝琰母凭子贵抬一抬母家,这下连最后丁点指望也没了。 一般在外头,只要祝夫人开口,祝瑜就尽量不说话。免得争执起来,给母亲气个倒仰,反叫外人看笑话。 这会儿强忍着心内不快,祝瑜朝祝瑶打个眼色,“扶母亲去外头喝杯茶。” 梦月反应极快,“夫人这边请,刚沏了一壶天山碧,您坐着稍歇会儿,想必上院那边很快就要派人来请了。” 祝夫人身子瘫软,全靠祝瑶搀扶,才缓挪到外头。 帐子里祝琰一言不发,靠坐在枕上,视线落在某一个虚点上发着呆,不知在想什么。 “你别听母亲说那些气话,这事儿不怪你,再怎么小心,也躲不去这些天灾人祸。就算在家里躺着不动,也有房梁塌下来的时候,不是你自己小心就能免得。你千万别想左了,一味的自责。”祝瑜替她掖了掖被角,道:“你眼下只管养好身子,你跟洹之都年轻,孩子迟早会再有的。” 她何尝不知这些安慰苍白无力,可除了这些无用的宽抚,又能对她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窗下传来人声。 雪歌在门前探了眼,回身道:“二爷来了。” 此时才过晌午,日头正高悬青穹,祝瑶探窗望去,见宋洹之着玄色官袍,未戴冠,用玄色丝带束着发,自外走入进来。 侍婢和小丫头向他行礼,他目不斜视越众登阶,片刻,就到了外间。 见屋中有人,他脚步迟疑了一瞬。隔着错落的珠帘,朝祝夫人揖身,“不知岳母在此,洹之失礼。” 祝瑶心想,这是推了公事特地赶回来陪二姐姐的吧? 瞧他面容比前几月新婚时清瘦了许多,越发衬得身量匀长,如松如竹。 祝夫人忙擦了把眼睛,站起身,“是洹之啊。” 嗓子里带了哭腔,越发悲从中来,捂着嘴道:“怪我没有教导好琰儿,是我们祝家对不起你。” 宋洹之垂首道:“不怪阿琰,是我没能护好他们母子。” 当着姨妹面前,宋洹之不想说太多,他移目看向里头,帐子拢着,什么也瞧不见。 他顿了顿道:“我来瞧瞧阿琰。” 委婉下了逐客令,祝夫人何敢怪罪,慌忙命人将祝瑜也唤出来。 “你既回了来,陪她好生说说话吧。” 祝瑜瞥了眼宋洹之,想到那晚他拼了命的阻住车子倒翻,也受了颇重的伤,想过问一句,瞧他敛眉垂眼,没一丝想要寒暄的意思。 祝瑜碰了碰嘴唇,到底没有吭声。 屋子里静下去,宋洹之边解外袍边朝里走。 只着素纱中衣,在盆架前净了手,他靠近帐幕,沉默了片刻,才抬腕掀帷靠近。 祝琰闭着眼睛,看起来像睡着了。 宋洹之抿了抿她鬓边的碎发,指尖沿着眼尾轻扫,抹掉一滴水痕。 祝琰舌尖抵在牙根上,别过脸不吭声。也不肯睁眼看他。 宋洹之想到那晚,她紧紧咬住自己的肩膀,那样用力,那样的恨。此刻那枚咬过的伤,清晰地留在肩骨之上。 祝琰本就平坦的肚子,瞧不出十分明显的变化。 可一个活生生的骨肉,从那处被生剜而下,化成粘稠的血水,离开了她。 他们没有让她瞧,那一团血肉模糊是什么模样。 可她有感知的。 就在出事那天清早,她清晰的感受到,它在腹中轻轻动了一下。 在她人生中最孤寂的几个月里,只有这个孩子,时刻陪伴着她。 现在,连它也离开了。 只剩下她形单影只的面对,苍茫孤冷的余生。 宋洹之捧过她的脸,温热的掌心里触到冰凉的眼泪。 他垂下头来,额头抵着她的额头, 一声声低语如梦呓。 “阿琰,对不起,对不起……” 怪他吗? 如若理智还在,如何不知他也同样心痛不已,当日为了不令她受重创,他用自己的身体抵在车旁。 是的,每一次她都清楚明白,他尽力了。 就是这种无处发泄无处伸冤的无力感,叫人难受得发狂。 谁都没有错。 谁都不容易。 谁都能体谅对方。 可为什么,还是把日子过成了这样。 傍晚的时候,一向甚少出门的老夫人走进蓼香汀内堂。 她伸出枯瘦苍老的手,按住祝琰欲起身的肩膀。 “孩子,你躺着吧。小产伤身,要好生休养。” 下垂的眼角笼着眼底一星柔光,“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失去过一个孩子。五六个月,小手小脚都齐全了。那天下大雨,我一个人在家,晚上雷声震耳朵,我听着害怕。” 说到这儿,她顿了顿,含笑道,“是不是想不到,我也会害怕?虽然一进门就掌着家,可那时候也才不到二十岁,表面上瞧着坚强有主意,背着人不知哭了多少场。” “叫下人进来点灯,怎么喊都没人应。我自个儿爬下床去摸火引子,就在脚踏上踩着鞋一滑,仰面跌了跤。” “别提多疼了,眼睁睁瞧着肚子里的东西往下沉,那是怀的第三胎,头两个一个男娃儿夭折一个女娃儿多病,我瘫在那块冰凉的地上,咒老天,咒你祖父,咒所有的人,也咒我自己。多不公平啊,孩子做了什么大孽,要受这样的罪啊……” 祝琰想到那场景,当初的老夫人,比自己还凄凉的吧…… “我也想过,这日子罢了吧。”她沉沉叹了一声,“我不吃不喝躺着,就想着,不如跟孩子一道去了算了。” “这时候有人跟我说了一句话。” “他说,没生下来的孩子,是为母体受的灾。是那孩子为了让亲娘活着,才用自己的命把困厄挡了。” 她抬手抚了抚祝琰的脸颊,柔声说:“孩子在天上看着,盼着他最怜惜的娘亲好好过呢。” 祝琰眸子闪了闪,泪珠一滴一滴滚落下来。 “昨日旨意下来,洹之继世子。你可知道,这代表什么?” 祝琰睁开湿润的眼睛,茫然摇了摇头。 “代表的不是荣华富贵,风光排场。” “代表的是,宋家一族兴旺的担子,上下几百口人的将来,一并落在了洹之身上,也落在了你身上。” “孩子,你是嘉武侯府的宗妇,将来要面对的路兴许比眼前还坎坷。要吃得苦,比现在还要多。” “祖母问你一句,到这时候,你要逃避吗?” “你是预备与洹之并肩一同走,还是抛了他,去沉缅那些挽不回的悲哀?” 宋洹之立在帘外,伸出的手掌停在半空,缓缓收了回来。 他听见祝琰崩溃的哭声。 她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投进祖母的怀抱里失声痛哭。 “祖母,我好疼啊……我浑身上下,从里到外,没一处不痛。” “祖母,我怕我熬不住。” “它会动了,它在我肚子里,已经会动了。” “我从来没想做什么宗妇,要什么排场。” “我只想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疼一疼我啊祖母。” “它是我一个人的孩子,只有我陪着它,它陪着我,一晚又一晚,数着日子过……” “连它也走了,祖母,连它也走了……” “我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作者有话要说《 》 第 39 章【VIP】 宋洹之转身去了思幽堂。 拉开书案下的抽屉,里面完好躺着两封信。 自伤后多日不曾来此处,玉成收拾房间的时候也不敢乱翻他的东西。 火漆没被拆过,完完整整嵌着他的章。 宋洹之拆开其中一个封套,抽出其中的信纸。 缓缓将信掀开,凑在火苗之上点燃。 灰屑闪着橙红的火点,渐渐在铜炉里化成看不见的尘烟。 他自抽屉中摸出一块虎形玉佩,握在掌心摩挲着。 拇指滑过每一处辗转的雕痕,细捻着经由数十年岁月贴身存放,越发滑腻温润的包浆。 兄长留下的这枚“小虎符”,那个曾被伯父寄予厚望的孩子,终是收不到了…… 玉书站在门前,已经唤了两声“二爷”,屋里头一点声息都无,他踯躅着不知该不该进来。 过了片刻,门自内被打开,宋洹之站在门头的阴影里,瞧不出面上表情。 只听他冷声地问:“什么事?” 玉书躬身道:“那车夫的家眷找着了,京兆尹那边审了两个时辰。”他眸光闪烁,偷觑着宋洹之的脸色,显然余下的话很难说出口。 见宋洹之并不追问,他只得硬着头皮艰难道:“那老车夫是柳东乡的村民。家里一个婆子,一儿三女,儿媳孙辈,都拿到了府堂。说老头儿是为进城送货来的。清早短了几样东西,无奈趁夜又跑了一趟。” “叫人往他们说的接货人家跟四邻都问过,供词对得上。七月来城里家家做法事祭祖,他们做的就是这方面的营生,上半月时常城里城外两头跑。那老汉的儿子是粗莽村夫, 连大字也不识,用了杖刑,又哭又喊嚷冤。老婆子一见老汉尸体,就昏厥过去。那些个女眷跟孩子只是一味的哭怕,妇孺暂没动刑,赵大人那边想问问爷的意思……” 那家人情状实在可怜,京兆尹那边私下还有一句话,想他委婉跟宋洹之提提,说是虽能理解他们的心情,但这事怎么瞧都只是场不幸的意外……这话玉书实在说不出口,要二爷如何接受这样的结果?二奶奶怀的可是二房头一个嫡子,宋家唯一的宝贝疙瘩。一条活生生的命没了,连二奶奶也差点没抢回来……上天对他们嘉武侯府,未免太不公平! 宋洹之抬手揉了揉眉心,只道一个字:“查。” 玉书琢磨他的意思,是要追查到底,但应该并非是要屈打成招……他点点头,“那属下这就去传话,跟赵大人他们商量着办。” 宋洹之抬首望了眼天空,阴沉沉的云压在檐上。笼在宋家头顶的这片阴霾,不知何时才能挥散。 ** 夜深人静,池上吹来的风有夹杂着水藻的腥气,凉凉扑在窗上。 祝琰睡着了。 便是睡着时双眉也不曾舒开。 睫毛不时轻颤两下,发出低而断续的哽咽。 宋洹之食指落在她眉心,想替她将眉头抚平。 指尖虚虚落在额上,却终究不敢触碰。 他这样守在她身边,已经好几个时辰。忘了有多久不曾好好瞧过她的面容。 自打成婚后, 虽是被兄长推着常在内宅,可真正同她静下来相处的时候又有多少? 端着身份,架着姿态,悬隔着距离,不肯太过亲近。 唯一热络的时候只有床帐里头那几回。为情-欲驱使着作为,随后躲避在安全的距离外,安慰自己那一时沉沦不过是男人正常的反应。 在为兄长的故去而自毁自厌之时,也曾暗怪过若不是令她在这时有了身孕…… 虽不曾说出口,虽耐着性子在她面前作着温和的伪装。假装柔情的爱侣,说着不愿她担心的话。 可心底里那些阴暗的念头,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 他曾以为将自己封闭起来,只是自我惩罚。 殊不知在他沉浸于自责自怨的同时,也凌迟着她的真心。 她一次次伸过来的手,他当真看不见吗? 她努力想要融进这个家,融进他的生活,想为他做点什么,他当真不懂得吗? 祖母说,如今一族兴旺,百来人的荣辱尽数落在他肩上。 他连守护妻儿这一点点责任都未能尽足,当真有资格接替兄长留下来的担子吗? ** 子夜的庭院里静寂无声,这时节连蝉鸣也听不见了,亭子里挂着盏摇摇晃晃的风灯,纱罩笼着乱跳的火苗,仿佛下一瞬就要熄了。 葶宜坐在美人靠上,手腕随意搭在朱栏,修长的指尖勾着块粗糙的银锁,锁头雕花处藏着久经汗浸的泥垢。 她丝毫没觉着腌臜,指甲顺着上头福寿字纹脉络漫不经心地捋着。 不远处一个人影闪身越过院墙,幽幽掩在花树后朝她行礼。 葶宜没抬眼,,似乎早料到他来,轻声问道:“处理干净了?” 那声音压得极低,缓缓回道:“主子放心。” 葶宜笑了下,哼道:“便宜他们了。” “殿下那边情况不大好,暗地里叫人送信过来,想求主子跟王爷说情,帮忙求一求皇上。” 葶宜笑道:“那怎么行?他可是主使给皇上饮食里下毒的祸首,犯的是天理难容的逆父弑君之罪,替他求情,我成什么了?又把郢王府当什么了?我已经发善心,替他将舍不下的美人儿先替他送上路,他怎么还执迷不悟,不怕那俩俏丫头在黄泉路上等急了吗?” 对面之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半晌方迟疑地道:“主子有把握,这幕后策划截杀世子的,只是一个荣王?” 葶宜扶着亭栏站起身,将手里的银锁头扔进了水塘。咚地一声,得惊水花四溅,那物件瞬间不见了踪影。 “是不是他有区别吗?他只是倒霉,给人抓了把柄,他只能第一个死了,谁叫他蠢呢。” 她提着裙子,缓缓步下亭阶,“你放心吧,他们一个都跑不了。” “只要我活着,谁也别想逃……” ** 京都天凉得早,九月一过,枝头的叶子便落得所剩无几了。 雪歌坐在窗前打算盘对账,外头一阵风来,将虚掩的窗扉顶了开,裹在素裳里的身子猛地抖了下。她侧身去闭窗,眼望出去,就见梦月扶着祝琰进了院子。 雪歌忙跳下炕,上前打帘迎出去,“二奶奶,怎么今儿回来这么迟?眼瞧着天都黑了。” 不待祝琰说话,梦月就代她答了话,“说是府里要备冬衣,夫人交给了二奶奶办。” 雪歌闻言便露出欣喜的笑来,“往后是不是咱们二奶奶,就要开始接手越来越多的事了?” 宗妇主持内宅庶务,是职责天命,也是一种身份的认同。 祝琰如今是侯世子正妻,自然应当接管着家里一应的权力。 祝琰瞥她一眼,低斥道:“别胡说。” 帘子撂下,主仆三人进了内堂。 梦月替她解去披风,雪歌唤小丫头打盆热水进来,服侍她净面净手。 梦月道:“上回是处置丧期仲秋的回礼,这回是裁冬衣,夫人想必有那个意思,只是怕大房那头不好想。大爷才去没半年,有些话还不方便摆到明面上。” 雪歌脸色有些阴沉,用帕子替祝琰擦净了手,低声道:“夫人说怕大奶奶凄凉,可大爷去了也有这么长时间,难道为着宽她的心,就由着家里两边房头立着?咱们二奶奶明明是名正言顺,偏行个事用个钱还得瞧大房眼色。她图什么?自己一个儿撂了事,清清静静不好吗?” 祝琰半晌没说话,听她嗓门渐渐压不住,便道:“好了,你这话传出去,人家以为我迫不及待要挤兑大房。嫂子管了这些年事,门门熟悉,上回对账,一年来一百多本账册,哪天哪处支了多少,张口就来,都不用瞧记册。她是个有本事的人,不给她管着,难道由着我这个什么都不懂的瞎支应?再听见你说这话,自个儿去领罚。”雪歌讪讪地不吭声了,小丫头上来奉了茶,窗下听得步声,张嬷嬷带着两个妇人到了外间。 “奶奶,针线上的管娘子、贺娘子回话来了。” 祝琰刚解开领扣要换衣裳,听见这话忙又系回去,“进来吧,雪歌,给两位娘子端凳子坐。” 这些日子,她正跟在嘉武侯夫人身边学理事,虽明面上没说透,但一个有心教,一个认真学,有些事心照不宣,彼此都有考量。 祝琰没想跟葶宜争什么权,但既做了世家妇,该知的礼该懂的事她都想好好学着,她不想给任何人瞧笑话。 若说没有私心,也不尽然。至少她想自己处置自己房里的事,心安理得的享受她应有的尊荣,不想再经一回抓药诊脉都怕给人添麻烦的日子。 祝琰细细过问了往年府里添冬衣的旧例,留两个婆子在房里一并吃了餐简单的饭。 宋洹之进来时,婆子们还没走,陡然听得个男声喊“阿琰”,婆子登时一悚,僵着身子从座上站起来。 “世子爷。” 祝琰手里握着一卷旧本子正细瞧,闻声蹙了蹙眉,不得已中断了问话。 张嬷嬷打个眼色,针线婆子躬身告退,宋洹之负手跨进来,肩上携着淡淡的秋霜。他穿的是官服,玄青底子上绣着金蓝二色灵鱼海水纹。雪歌端了金盆过来,他便就势坐在炕案边净了手。 抬起眼来,注视着妻子,“今儿忙些什么来?” 祝琰垂着眼睛,似有若无弯了弯膝,“左不过那些闲杂事,二爷用晚膳了吗?” 他在宫里任要职,官衔擢拔三五级,早不是从前那样的闲缺。十日里头有六、七个晚上不在家,但只要回来,多半连思幽堂也少去。 刚成婚的时候他总会在外头沐浴完吃过饭,掐着快落钥的时间回内宅休息,这几月兴许外头的事了了,便时常直接回院子里来。 “宫里头赏了饭,还是那些咽不下的东西,厨上做的什么,同你一块儿吃?” 祝琰笑了下,“我刚跟她们一块儿吃了点,不大饿了,二爷等会儿,我叫她们进来伺候。” 方才宋洹之进来,雪歌梦月奉了茶便退到外头去了。祝琰提步朝外走,宋洹之伸臂挽住了她的手,“你别忙了,我也不大饿。” 握住她手掌,将她缓缓牵到身前,抬指摸了摸她的额角,低声道:“前两日不是闹头疼,好些了吗?” 灯影幢幢映在他面上,眸色深幽,他喉咙有些发紧,声音比往日更低醇。 作者有话要说 0点的更会迟些,可能明天中午12点发。这两天总加班,我这里四十度高温,下班后大楼断中央空调(资本jia太抠了),真要命。晚上留写字楼里写文,就我一个人,然后办公室除了我桌上,其他固话依次响了一遍,闹鬼似的。可能以后我会写个灵异文呢,攒了不少素材。《 》 第 40 章【VIP】 她在他眼底看到怜惜温存。 他花费越来越多的时间同她在一处。分明是个不喜闲聊的人,每日刻意找些琐碎的话题来与她说。 多次夜半醒过来,就见他长久地守在床边。 祝琰并不迟钝,自然看得出他在努力缓和他们之间的关系。多次从大姐那边听来,他几番为祝家的麻烦事出面斡旋,他生来性情冷,行事少与人言,他暗地里为她做过的那些事虽从未当面提及,她不能忽视不见。 失去孩子,她固然痛不欲生,不可否认的是,宋洹之也同样为之伤怀不已。他有时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在东侧的书阁一坐就是整晚。 可要做到毫无芥蒂又谈何容易? 她虽温良,到底不是圣人。 伤痕刻在碎裂的骨缝,刻在受创的子宫,刻在尚在流血的心上。 满目疮痍。 祝琰垂首笑了笑,“已经好了,二爷别担心。” 他没有松开手,既便听出了她这话里带着疏离敷衍之意,仍是轻拢着她的身子,将她向自己的方向抵近几许。 “头痛便不要勉强去母亲那边,你身子还未痊愈,应当多休息。” 掌心抚着的侧腰,纤细清瘦,为着怀胎才放宽的衣裙尺量,早已恢复至从前。 这些日子虽时常同屋住着,但实质并没歇在同一张床上。兄长丧期未过,她又落胎伤了身子,无论为着什么缘由,都不合适太过亲昵。且她眼底清晰透着勉强,他捻了捻指尖,缓缓放开了手掌。祝琰几乎是立时便转身,与他拉开好一段距离,朝外面提声唤了雪歌,命她们服侍宋洹之用膳。“二爷多少用些,厨上做了海味,还是昨日大姐夫那边叫人送过来的。” 乔翊安前些日子去了趟辽东,带回不少土产。荣王在狱中染了天花,暂放出大狱收押在内廷,罪状呈列,再无翻身可能,纷争暂了,收尾的事便交到乔翊安手上。 宋洹之点点头,起身解散官袍,自去里室洗漱更衣。 祝琰靠在身后案上,暗自松了口气。 ** 重阳日前夜,族中各支便派了人来,在四合堂备了几桌筵席,只待重阳清早开祠祭祖。 “每年除夕、清明、中元,重阳这四日开祠,族里男女老幼尽聚京都。” 上院窗下,嘉武侯夫人歪在炕上与祝琰说话。 “有些年长不便的族老,需得提前多日备车去迎。提前两个月便需盘算好哪些人在京里有宅子住,哪些人要分入客院,派多少人手服侍,安排多少车轿,各支长辈几何,平辈几何,小辈几何,各备吃用所需。今年家里情况特殊,许多枝节便免了……” “明儿一早寅正开祠,是洹之头回以宗子身份告慰先祖,族里头都擎等着瞧他表现。晚上他又少不得全程陪宴,睡不成几个时辰,你仔细提点着些,莫叫他误了时辰。” 祝琰应下,待要多问几句,听得外头传报,说大奶奶到了。 葶宜站在外间解了披风,踏步进来,拢着手臂小声抱怨,“好不容易晴几日,这会子又落雨。族里的四堂叔一家还在路上没入城,给这雨一阻,也不知赶不赶得及晚上的家宴。” 嘉武侯夫人笑道:“这会子何必冒雨过来,有急事?” 葶宜觑见祝琰,露出笑来,“二弟妹在啊。” 祝琰弯膝行了平礼。 “我这几日精力不济,你又打点着祭祖治宴,怕你忙不开,托付几件小事叫你二弟妹帮衬着。”嘉武侯夫人说罢,朝外唤人进来,“去把厨上煮的雪耳百合羹盛一碗给你们大奶奶。” 回身携着葶宜坐在炕上,“天气渐寒,你要多注意自个儿身子,再忙也不能误了饭食。” 葶宜笑道:“有娘您疼我,留着这些好吃的好喝的等着给我,哪里还能饿着了?” 说笑了一回,话题转到正事上来,“端阳前后,不是安排舅母跟陆夫人见过两回面么?听说这些日子陆老太太不大好,陆夫人有心想将事提前些办。咱们家这半年一直不安定,男家踌躇着不敢说,还是昨儿来送节礼的婆子跟我身边的嬷嬷稍提了一嘴。” 她一边说事,一边下意识瞥了眼祝琰。 祝琰没吭声,捧茶坐在对面椅子上,葶宜话说得含糊,但她听得出来,议论的是谢芸的婚事。 宋淳之出事后,她曾回过一趟侯府,多年表兄妹情谊做不得假,瘦削清冷的美人儿在灵前差点哭得背过气。 “这事儿我不敢轻易应,毕竟是母亲的亲侄女儿,怕她觉着受委屈。” 嘉武侯夫人眯了眯眼,“冲喜?” 葶宜道:“怕也是实在没别的法子, 若是陆老太太有什么不好,这事又得耽搁三年,到时候俩人都多大了?” 嘉武侯夫人思量片刻便点了头,“叫人给陆家回个话,便说我答应了。回头喊你舅母来,我自与她说。余下那些事——” 下意识瞥了眼祝琰,“我同你舅母商议着安排。” 葶宜便笑着起身告辞,“行,那我便忙晚上的宴席去了。” 屋檐上悬着水珠,缓慢地滴留而下。那雨下得并不久,清清浅浅沾湿了枝叶,映出更浓深的一抹青翠来。 祝琰替嘉武侯夫人斟茶,沉青色的袖口拢了一抹团绕的雾气。“娘,天气越发寒凉,芸表妹当时是为着避暑去的,如今既要备嫁,是不是该接回家里?” 没人在她面前刻意说及过谢芸的事,多的是心照不宣的默契,同在她面前保持着默然姿态,尽量避过这个她可能会在意的话题。 当初送谢芸离开,代表的是嘉武侯府对她这个新妇的在意。也给了她身为二房正室应有的底气。如今她主动将事剖开来说,也是她反馈给嘉武侯夫人的一种态度。 ——她不纠结过去,不囿于小女儿心思。 便算从前发生过不快,她也有识大局、能容人的气量。 便如葶宜所言,那毕竟是嘉武侯夫人的亲侄女。她与谢芸原本就一无仇二无怨,便是有错,也是谢芸自己想不开。她从来没主动与任何人过不去,又何苦在婆母跟前白白背了个容不下表姑娘的罪名。嘉武侯夫人深深望了她一眼,伸掌接过她奉来的茶。 宋洹之回来时,已经接近子夜。 祝琰还没睡,歪在帐子里瞧书。 他去净房洗漱毕,凑进来伏在她身侧,顺势瞥了眼她手里的东西。 “怎么想起把宗谱翻出来瞧?” 祝琰蹙眉盯着上头的名字生平,头也不抬地回道:“我嫁进来半年多,总不能一直要人家提点着认人,免叫族里长辈们怪责不懂事。” 宋洹之闷笑一声,仰靠在枕上抬腕遮住眉眼,“别说你,连我也未见得认全。但是祖父这一支,上下就有五六十亲眷,更别提加上二叔公、三叔公他们那边。” 祝琰翻过一页纸,视线便凝在了上面。 族谱不记女眷名姓,嫡妻以某某氏替代,所育子女在其后列分支,详书男丁姓名官职生平,所生女子只写数量不记详名。 嘉武侯夫人所代表的“谢氏”后,赫然写着三子二女。 而家中嫡出姑娘,她只见过一个书意。 在书晴这位“二姑娘”之前,应当还有一位嫡出的“大姑娘”。 “我本还有个姐姐。” 似乎瞧出她有困惑,躺在一旁的宋洹之开了口。 “她叫宋书萤。” “比我哥年长一点,我很小的时候她就嫁到了外地,多年难得见一回。” “后来她夫家出事,姐姐被接回京,一直住在南山的道观里。” “再后来……就病逝了。在我同你定亲的前一年。” 这几年嘉武侯府陆续有丧, 先是老侯爷,再是宋家大姑奶奶,如今又是宋淳之。 祝琰想到自己,失去腹中四个月胎儿都那样痛不欲生,而嘉武侯夫人长子长女均早亡,她作为亲娘,心内该有多难过痛楚。 而她仍要担着身为主母的担子,妥帖稳持着大局,顾念着各房的不易,从中运筹调和,未显半分软弱。 祝琰自问做不到。易地而处,她只怕早被无情的现实击溃了。 宋洹之闭上眼,指头轻捏着鼻梁,“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我们热热闹闹几兄妹,越发凋敝。”烛火透过纱帐映进来,在他深邃的眉眼间投下浓墨般的影子。 祝琰合上书,敛衣躺了下来,静默几息,还是犹豫着伸出手掌,轻轻抚了抚宋洹之的手臂。 无言宽慰,也足够温柔。 宋洹之扣住她手掌,撑身半坐起来。祝琰眨了下眼睛,瞧他俯身凑近,薄唇贴在她面颊,落下清浅的吻。 她颤了下身子,瞬间紧绷起来。 宋洹之轻抚着她,浅浅吻啄着樱唇。 温热的掌心摸近腰侧,祝琰紧抓着被角,强压住惊叫。 好在,那手掌只轻掠而过,提起卷在她身侧的锦被将她裹紧。 他亲了亲她的眉心,低柔地道:“睡吧阿琰。” 祝琰嗯了声,扭过身去对着里侧。 宋洹之坐在床沿,看见她明显松懈了双肩。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照例0点发。这两天迟些,对不住。《 》 第 41 章【VIP】 清早宋洹之带领族人祠堂祭祖,天不亮就出了门。 祝琰留守内院,帮衬嘉武侯夫人和葶宜照应族中女眷。 宴后来客陆续散了,趁着天色尚早,小一辈的便呼朋引伴要去西郊山上登高。 连片的山峦上早扎了不少帐子,帐前一排矮案,摆着重阳糕、菊花酒,和各色时令菜肴。 宋洹之被几个族老喊去说话,来得稍迟。 远远就见自家帐外围满了侍婢,不知谁喊了句“世子爷到了”,里头女眷一呼站起来,笑着向他行礼。 主座上祝琰怀里抱着琴姐儿,小姑娘还不满五岁,一张团圆小脸,胖乎乎印着两粒梨涡。乍见着宋洹之,似乎有些怕生,肥嫩的小手勾紧祝琰的脖子,直朝她怀里头躲。 祝瑜含笑道:“琴姐儿,这是你二姨丈,喊人呐。” 小姑娘瞥了眼宋洹之,立时扭头将脸埋进祝琰肩窝。惹得众人都笑了,祝瑶忙打圆场,“琴姐儿吃糕弄得脸蛋脏乎乎的,怕丑了呢。” 聚在里头的不止祝家几姊妹,还有祝瑜带过来的几位通好之家的夫人、千金、乔二奶奶、四姑娘等。女眷在内,宋洹之不便近前,与众人打声招呼,便退了出来。一回头,就见乔翊安坐在对面一张案前,扬袖向他招手。 ** “再瞧就把人瞧出洞来了。” 一杯酒盏横过来,遮住宋洹之的视线。 侧眸看去,乔翊安歪坐在一边,一手支颐,一手端着酒盏,朝他挤眼睛。 宋洹之没理会他,抬腕替自己斟了杯花茶。乔翊安喝得五分醉,半眯着眼睛朝他摇头笑,“你这人什么都藏心里头,累不累?” 这种话题无聊至极,宋洹之没有与人谈心事共伤感的兴趣。眼尾略扫扫他,冷声道:“你醉了。” 乔翊安闷笑了声,骂道,“你这人当真无趣得紧,想跟你亲热亲热,总这么一副死了爹的德行。” 见宋洹之冷眼扫过来,乔翊安摆摆手,“我醉了我醉了,胡言乱语,自罚一杯。” 仰头将杯中酒饮尽,又斟了一杯端在手里。 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与人追逐玩闹,左脚勾在乔翊安面前的案脚上,猛地跌了一跤,将案上果子酒水撞得七零八落。 就有侍卫满脸紧张地靠近,上前作势要拿人,乔翊安摆摆手,将侍卫屏退下去。 “慢着点儿。”乔翊安把小人儿拎起来,替他掸了掸裤腿上的灰,又拍拍他的头,“去吧,接着玩儿去。” 回眸仍瞧着宋洹之,哼笑道:“你们小两口闹别扭了?” 宋洹之垂眼捧着茶,一声不吭。 乔翊安笑得肩膀直颤,“我就说,二妹嫁给你可惜了,你这人又无聊又自负,还爱端个狗屁架子,跟着你,谁不得受委屈?上回我就这么提一嘴,差点被她姐劈了,我可太冤了,哪句说的不是实在话?” 宋洹之站了起来,“你若太闲,不如回衙门找点事做。” “哎哎哎,别走呀。”乔翊安笑的咳嗽起来。 ** 帐子里, 琴姐儿偎在祝琰怀里睡着了。 姨甥俩没见几回面,倒很投缘,只要有祝琰在,必然便要窝在祝琰怀里头,连亲娘都哄不走。 祝瑜打个眼色,嬷嬷上前把熟睡的琴姐儿接了过去。 祝琰手臂都抱得有些发酸了,“小丫头真沉。” “一天吃的比我还多,能不沉?乔翊安那个狗德行,一味只知道宠着纵着。”祝瑜替她捏着肩臂,帐子里几个夫人、小姐都散了,只祝瑶跟乔四姑娘两个在外头案前玩双陆。 “你性子好,招孩子们喜欢。”目光落在她肚子上,不无惋惜地道,“等身体调理好了,抓紧再要一个,你会是个好母亲。” 过去两个月祝琰状态极差,没人忍心在她面前提起孩子两个字,瞧她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生气,如今也肯出来见人说话,还开始学着理事掌家,祝瑜作为她一母同胞的亲姐姐,不免出言提点几句。 祝琰叹了声,没接这话。 祝瑜知道她还有心结,声音软下来,“我知道你心里还难受着,但日子总要过下去,如今你成了宗门长媳,阖族指着你这房来承嗣。做了宗妇,不管这担子多沉,都只能咬牙背着。你瞧我这几年没再有,我婆婆那是什么脸色?乔翊安还是早有了儿子的人呢。” 宁毅伯夫人是个厉害人,远近都知道她脾气不好。长姐在她眼皮底下生活,可以想象得到日子有多难过。 祝瑜凑近些许,低声说:“我生琴姐儿时早产加难产,月子里又惊风受凉,落了病根。” 祝琰讶然望着她, 从没听她提起过这回事。 “私下里瞧了不少大夫,都说一样的话,再想有身子,得看运气。偏我这个人,运气一向不大好。”祝瑜笑了笑,抬头点了下祝琰的额头,“这幅模样瞧我做什么?心疼我啦?” 祝琰心情复杂地挽住她,“姐夫知道吗?” “他知不知道不要紧,你记住,千万别跟娘说。”祝瑜笑道,“若给娘知道了,还不得哭哭啼啼天天跑来折磨我,她可比我婆婆可怕多了。” 听她轻轻松松将这事当成玩笑说着,祝琰心里莫名的生疼。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紧紧地握着祝瑜的手。 祝瑜岔过话题,说回祝琰管家的事上来,“宋家那位表姑娘的婚事,我建议你别插手。” “你固然一番好意,想家里和和睦睦,顺便讨你婆婆欢心,但有些人心思不正,专喜欢把人往偏里寻思。日后嫁妆上头有什么不满,都要怀疑你故意作弄。再有你那个嫂子,到现在一直揣着明白装糊涂,半句不提交回掌家的大钥匙,不定藏了什么心。你处处小心仔细些,凡事多想多考量,拿不准主意的,多跟洹之商量,也只管叫人来找我,万勿着了人家的道。” 祝琰点点头,尚未说话,被祝瑜又敲打了两句,“你别一味觉着我大惊小怪,不把我的提点当回事。内宅里的争斗跟疆场上是一样的血腥,走错哪怕一步,都可能要了命。” “你身后能支撑你的,除了子女,就是洹之。” “夫妻俩一条心,他肯给你兜底,你的地位就稳,说出的话就有分量,旁人就不敢轻视你去。若是离了心,还给人瞧出端倪,就会有无数的人插进来,想尽办法孤立你、为难你。作为主母,若是孤立无援,那是很可怕的事。世人向来跟红顶白,捧高踩低,知道你不受夫郎重视,又无母家撑腰,便会一齐来轻视你、踩着你。” 祝瑜拍拍她的肩,柔声道:“你是个聪慧人,我相信你能想明白。” ** 夜里下了一场雨,空气里更添了几分寒意。 一名侍婢翘首等在门上,远远瞧见一盏朦胧的灯,摇晃着凑近。她面上露出喜色,提裙迎上前,“大爷,您可回来了,楚姨娘特备了酒菜,一直等着您呢。” 乔翊安刚从酒宴上回来,手臂搭在小厮肩膀上,摇摇晃晃地往回走。 “灵儿。”他伸指点着侍婢额头,含糊地笑道,“是不是灵儿?” 侍婢撅起小嘴,不大乐意地道:“才不是呢,奴婢叫小翠。” 乔翊安笑了声,“认错了?怎么会?你明明是那个弹琵琶的,叫什么来着,雪儿?” 姑娘脸色越发差了,“大爷,您喝醉啦,楚姨娘今日生辰,您上回答应要陪她过的,待会儿可别把姨娘也错认成了那些不三不四的人。” 乔翊安脾气好,尤其对漂亮女人,出手阔绰,无限容忍。侍婢说的话颇不敬,但他半点没生气,拍了下小厮的胳膊,道:“走,过生辰!” 楚姨娘是早年宁毅伯夫人赏给他的通房,在孟氏过世后,为着安慰他,便将身边最俊俏的丫头赏给了他。祝瑜嫁进来那年,正赶上她怀了孩子,于是做主抬成姨娘,单独分了院子,安排每月逢三的日子服侍乔翊安。 不过安排是安排,实质上大多时候乔翊安都不在家住,偶尔回来,也只随着自己性子来,这世上哪有谁管得住他,能安排他的生活? 楚姨娘浓妆艳抹,穿一袭新裁的碧色裙子,听见外头请安声,忙不迭迎出来。 小厮同小翠一并将乔翊安扶到床上,瞧他踢了鞋,摸进帐子里抓过被子盖在身上。 楚姨娘瞧他醉的厉害,叫人去备水替他擦身,自己爬上床将他外袍除下。 乔翊安闭着眼,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揪住楚姨娘的手腕,用力塞在她手上。 “过生辰……” 他含糊地道。 楚姨娘抓着票子,哭笑不得,“爷这是做什么,拿银票抵生辰礼吗?人家等您好些时候,就这么打发人家?” 乔翊安笑了声,闭着眼歪靠到她身上。楚姨娘多月不曾见着他,难得靠的这样近,一时心里软成了水,往时同他一起的那些好日子,似乎一瞬又回了来。那时候没有先夫人孟氏,也没有其他旁的人,只有她一个,安安静静守在他身边。 那会儿他也总是饮酒,饮醉了就说好些胡话。她听不懂那些话,只知道自己应当体贴地服侍他。 楚姨娘俯下身来,贴靠在他身边。 乔翊安扣住她的腰,呼吸贴近她耳畔。 “瑜娘……” 楚姨娘一时没听清, 伸手软软推了他一把,“爷要什么?” 乔翊安蹙了蹙眉,似乎有些痛楚。松开了怀里的人,转身睡向里侧。 半晌,又听他梦呓般重复了一遍那两个字。 楚姨娘像被什么人施咒定住,再也不能动了。 手掌一松,厚厚一叠票子如雪片似的洒下床来。 ** 府里开始裁冬衣,这是嘉武侯夫人交给祝琰单独负责做的头一件事。她事先请教过嘉武侯夫人身边的管事嬷嬷,又找府里的针线娘子问过一回,在几家绣坊里挑了相熟的两家绣庄,负责各房主子们的冬裳。 府里循例是每年每人四套冬衣,碰上哪房有特殊情况,比照着旧例添减。 再加上各院得力的大丫鬟,体面嬷嬷,内外各处的管事,跟着主子爷们外出见人办事的传话小厮,内宅养着的幕僚,……各要赏两套新衣裳,是颇惊人的一个数字。家里针线上的人有十来个,月内能完成下人们这部分冬衣。 主子们的衣裳复杂些,燕居的便服,见人的常服,赴宴穿的,年节用的,寻常小绣坊根本完不成这样的体量。好在府上一向有熟悉的大绣坊,祝琰早早递帖子请人上门来议。 眼瞧天气一日凉似一日,先前她身子不好,府里又逢多事之秋,今年的准备功夫做得迟了。饶是祝琰一向沉稳,心里也不免有些紧张。 眼看一盏茶时间过去,那两家绣坊的女掌柜还没到来。张嬷嬷打发小丫头往二门上瞧了几回,半点声息没有。 祝琰心里有些发沉,直觉这两家绣坊大抵是不成了。 候了半上午,总算盼来两个婆子,在祝琰跟前规规矩矩磕了头,“主子叫奴婢来跟二奶奶告罪。小店日前接了几家的生意,手里绣活做不完,虽极是盼着能替奶奶办差,实在没这个福气……” 祝琰点了点头,柔声吩咐雪歌,“把备好的点心给这位妈妈带着,好生送出去。” 又对那婆子道:“烦请妈妈转告一声,我这里不打紧,往后有机会再照应贵坊的生意。” 客客气气将人送出了门,回到屋中,连张嬷嬷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 城里各家大绣坊背后东家,多是有头有脸的世家内眷,能常进内院走动的绣坊,无不是通好之家的产业。 岂会有不长眼的掌柜,敢随随便便得罪了主家的贵宾? 祝琰坐在炕上,想到姐姐前日提点的那几句话。 内宅纷争便如疆场征伐,是一样的血腥。 看来她负责的这头一桩事,办起来便不容易。 作者有话要说 我埋的伏笔,好像一点悬念都没有哦。你们都好厉害《 》 第 42 章【VIP】 祝琰叫人喊洛平和刘影进了一回院子,她嫁妆里的产业多不在京,需找寻更多合适的绣坊来接替这两家铺子。 到了黄昏刘影来回话,祝琰隔帘瞧他垂眼抿唇的面容,就知道定是无功而返。 “去的时候没亮身份,谈的好好的,到得付定之时,听说是嘉武侯府,就摆手说做不了。一连去了十二家,家家是这般。” 刘影蹙眉道:“像是……有人刻意与主子为难。” 祝琰丝毫不意外,叫人装了几个点心果子给刘影带回去吃,雪歌忧心忡忡,“眼瞧着要下雪,十月一到,难不成叫各院主子只捡着旧衣裳穿?” 其实一年里做衣裳也不止在这一回,各院自有小库房,收着好些做完来不及穿的新衣裳,爱打扮的姑娘妇人们三不五时就逛挽云馆,遇着喜庆节气、赴宴见礼,又得多做好些套,府里针线上的绣娘们终年不闲着,雪歌担心的情况并不存在。 但这毕竟是祝琰头回以宗妇身份主持一件事,若是在这事上头栽跟头闹笑话,不止嘉武侯夫人要对她失望,往后只怕人人敢给她使绊子。 这事不到天黑就传进了上院。 嘉武侯夫人散了发髻,背身坐在妆台前,默不作声听完嬷嬷的话,抬手重重拍了下镜台。腕上镯子撞在镜台翘起的角上,发出令人心惊的一声响。 嬷嬷忙上前,捧着她的手将镯子翻看了一遍,“夫人生气归生气,别拿这宝贝出气使呀。这可是侯爷当年送您的头一件礼。” 见镯子没碎裂,这才稍稍放了心。嬷嬷叹了口气,“大奶奶行事一向妥当,怎料这回竟这般想不开。奴婢心下猜测,是不是眼瞧着二奶奶在夫人身边跟进跟出学理事,心里头觉着受冷落了。” 嘉武侯夫人抬手捏了下胀痛的额角,“她怎么耍脾气使性子都好,关起门来那是在自己家里头,便是她乖张狂悖些我都可容她。如今这是干什么,不顾体面到外头四处传扬,是怕人家不知她瞧不上新妇,使绊子给妯娌添堵?是怕人家不知道咱们嘉武侯府大房二房不睦?多大个人了,还耍这种小孩子脾气!” 嘉武侯夫人少有这样动怒的时候,此刻气的脸发黄,两只手不住地打颤。 嬷嬷忙将她扶起来搀到床上,“大奶奶脾气一向都不好,下人一个个都怕她,外头那些个店掌柜也不敢不听她的话。正是为此,夫人反倒不必担心,这些店掌柜知道是咱们大奶奶吩咐,定然是不敢乱说出去的,最多心里头犯嘀咕,哪敢胡乱传得满街知晓?” 嘉武侯夫人摆摆手,“你不用安慰我,我又不是三岁孩子。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闹出这么大的阵仗,她这可不是单单想给二房个没脸,这是在试探我的底线!” “淳之没了,孩子掉了,她伤心。什么事都让着她,所有人都宠着她。便这般,还不知足。那也是我的亲儿亲孙!我伤心比她少半点?身为世家妇,伤心就能不顾体面的胡来?你去喊她过来,现在就去!” “哎哟我的夫人啊。”嬷嬷忙伏下来抱住她的腿,“您别恼,别着急。您这时候喊她来,申斥一顿,敲打两下,不打紧。大奶奶那个脾气,要是翻脸就收东西回王府,事情可就更不好收拾了。大奶奶本就对您有误会,上回您好心劝她归家改嫁,她就不高兴,觉着大爷一走咱们就着急撵她。转眼大爷去了没俩月,二爷封世子,二奶奶跟她平起平坐,她心里头定然也不舒坦。小月子没坐完她就急巴巴出来管家理事,那劲头,分明就是怕成了这府里多余的人啊。” 嘉武侯夫人静静听着她说,在身边相处七年多,她再清楚不过葶宜是什么样的人。 眼前这档事,换作从前,葶宜根本不屑做。如今既做了,定然是心里头有解不开的结平不了的怨。 “依奴婢看,这事夫人还是假装不知情吧。一来,做冬衣是件小事,就算京里的大绣坊不接,也总有小绣庄小门铺能合计着做。二奶奶若是这点麻烦都解决不得,往后夫人如何放心将整个侯府交到她手里头?二来,撕破了脸后,只怕大奶奶做出更激的行为来……其他还好说,怕只怕外头人不知内情,以为没了大爷撑腰,家里对大奶奶就不如从前……” 其实这些日子葶宜私下里小动作一直都不少,嘉武侯夫人耳目多,总有些风声传到她这边。便是为着嘉武侯府体面着想,多数时候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无伤嘉武侯府名声,她可以容忍葶宜稍稍发泄。 当初葶宜嫁过来,她其实就有些担心,王府嫡女,龙子凤孙,娶进门来只能捧着供着,骂不得打不得更委屈不得,葶宜算是有身为人妇的自觉,一直以来将家里的一应事管理得很好。至少明面上从没出过大错,也肯维护家里人。 可如今瞧来,到底不是她期望的那种稳重识大体的媳妇。 二媳妇儿祝氏性情倒温厚,只可惜门第差些,见识有限。当年几个相看的姑娘里头,她最先筛掉的就是祝琰。只可惜老夫人不知为什么瞧中了,她身为媳妇儿,总不能跟婆母对着干。 泽之的未婚妻许氏倒是个做宗妇的好苗子,往后还可指望她能帮衬帮衬祝琰。 嘉武侯夫人叹了声,“我自问这些年,对葶宜并不差。她若是能想通,我自然还把她当亲女儿一般疼。她跟淳之夫妻七年,就算瞧在淳之面上,也不可能亏待和委屈她。可若是她想不通,还这样执迷不悟下去,只怕总有一天,我不能容……” 嬷嬷宽慰道:“不会的,大奶奶不过一时想左了。等找个合适的时机,把话都说开,她心结解了,也便好了。像您说的,世家妇这条路从来都不易走,二奶奶要陪着二爷担起这个家,要学的还多呢。咱们慢慢瞧着,看二奶奶这关会怎么过。” ** 宋洹之回来的时候,祝琰正在稍间炕桌前写写画画。 她咬着笔杆,紧锁眉头,时而写几个字,转眼又蘸墨勾掉。 面前的灯被移开,纸面上多了个手掌,遮住她的视线。 “窝在这里写字多难受,东边书房怎么不用?” 宋洹之提着灯,俯身摸了下她的唇,“脸上染到墨了。” 一抹浓黑的墨痕印在他指腹。 祝琰忙起身, 转回内室照镜子。 宋洹之瞥了眼她写的那些字,上头一家一家划掉的名字,都是做成衣和刺绣生意的店铺。 宋洹之步入里室,取出帕子沾了点水,移步到祝琰身边,一手扶住她脸颊,一手用湿帕轻轻为她擦拭。 “做冬衣的事不顺利么?” 他身量高,遮住面前一大片光线,她被拢在他臂弯之间,隔得太近,被迫半仰起脸,整个人落在他低垂的视线里。 他捏着帕角,很认真地擦抹着她的唇和下巴,“明儿取我的名帖,叫玉轩走一趟。” 话未说完,祝琰飞快地道:“不必。” 宋洹之的手顿了下。 她推开他攥着帕子的手,垂头不去瞧他的表情,“大姐夫家里产业多,定有做衣裳的铺面和人手,我已经给大姐写信说好明天去她那儿。” 她原不想麻烦祝瑜的,给宁毅伯夫人知道,少不得又怪她为娘家人出力。可现如今她根基不稳,手里没人没关系,能求助的只有祝瑜。 宋洹之没吭声,默然松开手,瞧她转身钻进了净室。 他坐在镜台前,手指按在眉心,无奈地笑了。 ** 事情进展还算顺利,乔翊安手里的产业果然不少,不止绣坊布庄,连织染生意也做。祝瑜几乎半点没犹豫,听她说完所求,扬声就把乔翊安身边的一个跑腿小厮喊来,要他出门把绣坊掌柜带进来回话。 祝琰捧着茶盏,隔着淡淡的茶烟瞧长姐同掌柜交代事。“我知道一到这时候你们都忙, 做冬衣进皮料,又要南来北往的进货送货,又得顾着零散的生意,听说上一季的帐还没要齐?” 她说一句,掌柜的就躬身应一声。祝瑜笑道:“我这有一庄急活,不是大事,你本来事忙,原本不该指给你。可对方来头大门第高,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掌柜笑道:“奶奶这话就太见外了,奶奶有话吩咐,小人们自然万死不辞。” 祝瑜笑了笑,手里端着茶,似漫不经心问道:“你近来可有听什么奇怪的风声没有?我怎么仿佛听人提了嘴,说今年几家大绣庄,集体不做嘉武侯府的冬衣生意?怎么,这些小店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 掌柜笑容一僵,飞快瞥了眼祝瑜身边饮茶的妇人,他本就是人精,就算先前不识得,这会子也猜出了祝琰身份,当即笑道:“那哪儿能啊,宋家如日中天,简在帝心,宋二爷跟先头的宋大爷,哪个不是御前得力的人,小人巴结还来不及,哪能听人唆摆,把这门大菩萨给得罪了?” 祝瑜一瞧他表情就知道,连乔家的铺子里也被“交代过”,如果自家东主没示下,怕是眼前这掌柜也不敢平白得罪了郢王府。 只要咬死不承认是受了“交代”,嘉武侯府有气没出发,也拿她们没奈何。 眼前既然自家奶奶有了示下,那自然是依着自家主子的吩咐行动。 祝瑜又交代了几句话,挥手命那掌柜去了。 祝琰侧眸打量着祝瑜,都说宁毅伯夫人瞧不上长姐的出身,在她手底下讨生活难,可瞧这些掌柜小厮下人们对长姐的态度,一点儿也不敢怠慢。 且这些都是乔家的产业,每季忙什么,眼前有什么急难,祝瑜门门清楚无所不知,可见姐夫乔翊安在外面的生意上头也给了姐姐极大的话语权。她今日过来本还有些犹豫,怕要委屈姐姐去求姐夫出面。没想到这么三言两语的一吩咐,事情立刻就有了转圜。 祝瑜转过头来,见祝琰打量自己,抬手敲了敲她眉心,“发什么呆?” “这回还是小事,至少只是明面上膈应你。往后阴里使绊子,那才叫人防不胜防。” 话音刚落,就听外头一阵喧哗。 祝瑜蹙了蹙眉,不待问话,外头跑来个满脸喜色的小丫头,“奶奶,爷回来了,马上进院子。” 祝瑜几乎是下意识拔高了声音,“大白天的他回来做什么?” 就听门前传来一声笑。 “怎么,我回我自己家,还得给大奶奶下拜帖等传见不成?” 作者有话要说《 》 第 43 章【VIP】 第43章账数 祝琰几番见乔翊安,都是各色聚宴上,他文秀儒雅,风度翩翩,今日还是头一回在他的地方见他。 听得这话调笑里带了几分轻佻,不免有些尴尬,站起身来,率先喊了声“姐夫”。 乔翊安面色如常,携了笑意进来,和善地与她打招呼,“二妹过来了?” 他朝她点点头,目视冷脸相对的祝瑜,“回来取个东西。” 祝瑜别过脸来不理会,拖着祝琰的手要她坐下接着说。 乔翊安歪靠在炕前没走,站在祝瑜身后,伸指点点她的肩膀,“没听见我说话?” 夫妻二人看上去像闹过别扭,祝瑜沉着脸刻意不理人,乔翊安又一幅故意逗弄的模样,祝琰怕长姐脸面挂不住,自己在这儿有点坐不下去。 祝瑜回眸白了他一眼,“取东西不能吩咐底下人?我是你屋里的婆子侍婢?” 乔翊安朝祝琰递了个“你瞧瞧她这脾气”的眼神,祝瑜不想在妹妹面前太难堪,乔翊安无耻至极,什么下作事做不出来?祝琰在跟前,她实在没心思与他闹,不情不愿站起身,一路朝内室走,一路没好气地问:“要找什么?” 乔翊安笑了下,下意识瞥了眼祝琰,薄唇轻张,笑道:“我那枚私章儿……” 这话说得轻缓,不知为何,却有点异样的情绪流转在空气里。 祝琰抬眸,见背身朝里去的长姐明显怔了一瞬,旋即雪白的后颈瞬间如沁了血,从脖子一路红至耳根。祝琰垂下眼眸,攥下了衣袖。 听得上首男人沉声道:“清早宋世子寻我,托我办件事儿。” 祝琰瞥了眼已经走进帐里的长姐,意识到乔翊安是在对自己说话。 她抬起脸来讶异地望着他。 “说是什么,家里要做衣裳。”他低笑了声,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边,轻轻咳嗽几声,“未料平素冷傲孤高的宋世子,也管这些婆妈东西。” 他掀掀眼皮,轻挑眼尾扫了扫她,“你也是为这事来的吧?” 祝琰尚未说话,那边祝瑜已经寻见东西走出来。 她绷着面容,神色有些不自然,手里握着枚寸许长、雕着雀尾的玉印,没好气地递给乔翊安。 男人伸手接过来,嘴角噙了抹笑,“这东西放哪儿,小丫头们都不知,唯有劳动咱们大奶奶。” 祝瑜恨不得抓个杯盏扔他脸上,念及祝琰就在身边,强压住心里的火,“我同二妹说私己话,爷快忙去吧。” “行,大奶奶赶人了,哪敢多留?”乔翊安朝祝琰扬扬下巴,朗笑道,“二妹难得来一回,别忙走,好生说会话儿,中午备宴,与你姐姐喝两杯。” “谢谢姐夫。”祝琰起身朝他行礼,目送他走出院子才转回头来。 祝瑜有些不自在,坐在对面背脊僵直,下意识掩着领口,方才泛红的肌肤这会儿虽缓和些,仍是透着淡淡的粉色。 祝琰毕竟已非闺中少艾,又想到那印章是从何处翻出来……她忙垂头饮茶, 再不敢朝长姐看,怕她难堪。 ——昨晚,琴姐儿吃坏东西不舒服,乔翊安特地提早辞宴回来瞧女儿,夜半顺势强留在此,借着几分醉意,将刻着自己大名的印章蘸饱朱砂,留在某些不能给人瞧的所在…… ** 一场隐秘的风波无声无息平复下去。 十月来临之前,几家绣坊紧张地赶制好了嘉武侯府所需的冬衣。 刘影站在外院的账房门前,等着里头的管事传见。 近来府里忙碌,每到年底,要账点仓,各处巡检,需得赶在年节来临前把账目理一遍,到了寒冬腊月,天雪路滑,车马不便,到那会儿才准备冬收,就来不及了。 隔着厚厚的棉帘,听得里头不绝的清脆声响。场面颇壮观,十来名账房先生,各占一张窄案,案头堆叠着数不尽的账册,手指翩飞,熟练地拨着算盘。 里头喊了一声刘影的名字,他忙振袖理装,提步走上前去,掀开棉帘。 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迎过来,手里端着一本厚账册,“二奶奶支三千零二十两银?” 刘影拱手道:“是,前些日子付定四百两,小可曾抄送了一份契书过来,按照往年旧例,控制着总支,当时先生是在场的。” 意思是说,这笔账是经公中同意、账房这边也知情的。 管事笑了笑,“每日开支数百项,一时哪记得分明。” 他蹙眉翻了一遍账簿,又扬声唤人点一点当前的现银。 刘影好脾气地端着笑, 躬身又候了一刻钟,里头跑出个小厮,挠头禀道:“大管事,现银刚抵付了年中采买的一笔余款,唯今只有五六百两,先可着二奶奶用?” 管事蹙眉,“怎么会这样?二奶□□回交代事来,你们是怎么办的?要我如何腆着这张老脸,去向二奶奶交代?” 回过身来,歉疚地向刘影摊了摊手,“刘小哥你瞧……这不赶巧了吗?正遇上家里头现银不足,您看能不能先跟那边打个商量?既是时常走动的铺子,延个数月救个急也是常事。您瞧,能不能跟二奶奶美言几句,缓和几天?” 刘影笑了下,客气地道:“既是这样,小可便向二奶奶求示下,辛苦先生。” 他走出账房,脸色就沉了下来。 先是早年惯熟的绣坊不肯接生意,后是帐上刚巧填一笔旧余款付不出现银。 这些低级无聊的手段,单纯就是故意恶心人。 背后那人目的无外乎就是想激怒二奶奶,惹她翻脸。 这些事抓不住把柄,当事人将错处一推,谁又能跳出来指证是受她示意而为? 二奶奶若是为这些事去跟嘉武侯夫人或是二爷哭诉,大抵还会被扣个“庸碌无能”的帽子,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到,怎么做这世家宗妇? 刘影是个读书人,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一日落在这种叫人厌烦的阴私琐事里。 他径直去了蓼香汀。 祝琰正坐在炕前跟几个针线娘子说话。 “也怪我没留神……忘记把东西放妥当。”“幸好不是什么绫罗绸缎, 损失不算大,回头我们几个熬两夜,在坏了洞的地方加几处绣花,不仔细的话应该瞧不出来……” 祝琰含笑道:“无妨,迟几日不打紧,夜里灯暗,你们别为此熬坏了眼睛。” “二奶奶不怪罪,我们便已经很是感激了,请奶奶放心,往后必不会再出这种差错的了。” 雪歌一脸不快地将针线娘子们送了出来,瞧见刘影,朝他打个眼色。刘影提步走进去,见祝琰坐在炕上,左手支着头,闭着眼睛,看起来十分疲惫。 “奶奶。” 听见他的声音,祝琰勉强打起精神,坐直了身子道:“梦月,快看座。” 刘影道:“可是府里做的这批衣裳也出了差错?” 府里十几个绣娘负责下人们的冬衣,眼看要成了,却不小心被老鼠咬坏了好些件。 祝琰笑了下,“问题不大,绣娘们两日内能解决。绣坊的余数呢?不顺利?” 刘影叹了声,“刚巧赶上交季,账面上现银先抵了那些急用的地方……” 祝琰似乎并不意外,“也不差这一桩了,我手上有些银票,先拿去兑了钱,把该给大姐夫的余数清了。这回本就是求人帮忙,不能再厚颜赖人家的账数。” 刘影不赞成:“不如跟夫人说吧,奶奶的压箱是自己的私己,没有填补公中的道理。再说,往后这些使绊子的烂事想来不会少,这回忍气吞声,那边觉着奶奶好欺,只怕变本加厉,奶奶又有多少压箱可用来填?”宋洹之进来时,正听见这几句。掀帘的手停住,立在门外半晌无言。 屋中传来祝琰低柔的声音,“不过是暂渡难关,差事办妥了,才好跟夫人交代。你听我的,先拿去用着,回头我再想别的法子。” 张嬷嬷端汤过来,就见宋洹之站在外面,“二爷怎么不进去?” 祝琰闻声站起来,帘子从外掀开,男人踱步进来。 刘影退到数步外,朝他躬身行礼。 “二爷今日怎么回来这样早?”祝琰拢了下头发,将桌上的账本合上。 宋洹之朝她点点头,“今天在外办差,提前结束了。” 他没停留,径直走到里间去洗漱更衣。 梦月开箱取了银票,拿到屋外递到刘影手上。 宋洹之从内出来,见祝琰一个人对着账本发呆。 张嬷嬷端来的汤碗摆在桌上,已经冷了,她一口未动。 宋洹之缓步走到她身后,贴着她后背坐过来。 手臂虚拢在她身侧,低声道:“帐上没银子?” 祝琰悚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他会靠这般近,脊背微僵握着桌上的卷册,“小事,内宅这些东西,二爷还是别管了。” 宋洹之察觉到她的僵硬和抗拒。 “阿琰,不必用你的体己。”他垂下眼睛,遮住暗淡的眸光,自后握住她的手,脸颊轻贴在她鬓上,“我私库里有现银。家里有难处,我来填这缺。内务外务,都是家里的事,我来负责天经地义。”祝琰笑了下,如若事事靠他出面才能办,那便人人都觉得她无能,往后只要他不来撑腰,便无人会将她放在眼里。 宋洹之又道:“回头我与母亲提一提……” 他是个男人,有些话在他的立场不好说得太直白。 祝琰揉了下额角,伏趴在桌上蒙住面容。 声音闷闷地道:“二爷准备怎么说?说我跟您告状,冤赖账房的人故意为难我?” 距离拉远了,他臂弯空落下来。 “我成什么人了?” 他们可以用的借口太多了,随意扯个理由都能冠冕堂皇地反咬她一口。 下人们只听大房的话,谁能出面证明这些事是葶宜叫他们做的?到时候不轻不重打发几个“不听话”的下人,惩处几个办事不力的管事,她非但改变不了现状,还会尽失人心。 瞧她一副头疼不已的模样,宋洹之叹了口气,抬手轻轻为她揉按着额角,“阿琰,我知道你为家里的事费了许多心思,乔、大姐夫那边,我来交代,这事你别管了。” 他温热的手落在她额头两侧,指尖有力,揉着她胀痛的头。 他俯身靠的很近,气息包裹在她周身。淡淡的皂香笼在鼻端。 有那么一瞬,祝琰心底生出几丝软弱。 可这条路她得一个人走,她不能一辈子依靠他的撑腰而活。大姐和葶宜掌家,靠的也不只是丈夫的支持,那些张嘴就能说出的来历,那些牢牢记在脑子里的账数,那些处事的手腕和智慧,她们原本就不是一味依赖男人靠人护佑的弱质女流。 现如今他肯用心,肯体谅她的难处,出面为她解忧。可时日长了呢?如果家里再遇到什么大事,她怎知自己不会再次落到孤立无援的境地? 失去了孩子,他觉得自己没能护好她,如今种种温柔体贴,不过是出于愧疚和怜惜。 她很清楚,这份怜惜迟早会淡去。 她从来都不是谁的第一选择。 她得自己变得强韧起来,把她该走的路走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 第 44 章【VIP】 第44章结识 宋友卿在街前下了马,将马鞭甩给身后的小厮,一撩袍子,登上小楼。 “文古轩”三字匾额在日头下闪烁着沉金色的光晕,三层最里间窗扉推开半扇,一只修长清瘦的手搭在窗沿,月白色袖口上绣着极简素的云纹。听见推门声,缓缓转过头来。 “洹之。”宋友卿跨入进来,随意拾张椅子坐进去,不等侧旁玉书上前服侍,自己已提起茶壶斟了一杯热茶,捧在手里仰头饮尽。 抬袖擦了擦嘴角后,方从袖中摸出一只荷包,压着荷包抽绳系住的开口,推到对面宋洹之跟前,“你托付我的事,我办成了。” 宋洹之目光落在那只荷包上,下意识抿了抿唇。 “究竟什么事这么急用钱?还不许我拿私己给你?”宋友卿探究地打量着他,“你外头行事不是应当有私库么?这几月已经见底了?” 今日难得休沐,大清早宋友卿就被次侄喊了出来,托付他走一趟嘉武侯府,请他帮忙去公账上借三千现银。宋友卿瞧他要的急,心想他如今新任要职,要打点的关系应当不少,许是一时周转不灵,又怕家里女眷们担忧,所以托付他出面帮忙。 但眼前瞧他这幅不咸不淡的表情,似乎又不像着急用钱的模样。 宋洹之瞥了眼玉书,后者立即会意,悄然退出门去。 他靠窗立着,望着楼下熙熙攘攘的街市,没答宋友卿的问话,只道:“此事还望三叔替我保密。” 宋友卿笑了下,“这个你放心。我跟大侄媳说,是我在外赌输了钱,不敢给你婶子知晓,所以寻她帮忙应个急。回头你婶子那边,我自然也不会提。” 听那边宋洹之又道:“银票是从账房支的?” 宋友卿刚要答话,忽然意识到这话问的颇有玄机。宋洹之在意的显然不是银子本身,而是这银子的来历。他寻葶宜借钱,若不是从公账上支用,那便只能葶宜自己用私己钱填。他狐疑地望了眼次侄,“洹之,是不是跟你嫂子有什么误会?” 内宅这些琐碎事,宋家几个男主子从来都不过问,宋洹之这种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不关心的疏离性子,更不像会是计较帐上几千两银子的人。宋友卿下意识就觉得,这里头定有自己不知道的事。 如今家里头的情况确实有些复杂,宋淳之一走,许多事自然而然落到了宋洹之头上,他要在外走动,要往来送礼,而公账这边一向是葶宜管着,毕竟是隔房的叔嫂,有些事有些话吩咐起来就不那么便宜。 宋洹之抬指揉了揉眉心,道:“没什么。” 他寻了个不大受得起推敲的借口,“怕家里有难处不与我提。” 目光落在那荷包上,“还得麻烦三叔一回,过两日把这笔帐还回去。” 宋友卿笑了下,“这都好说。洹之,你别嫌三叔啰嗦,你现如今是家里顶梁,你的事就是家里头最要紧的大事,就算帐上吃紧,也得先顾着你。大伙儿就算一时不适应,迟早都要认清现实。你爹如今已少理会朝堂上的事,一向是深居简出,你是下任家主,行事上不必太过小心谨慎。” ** “你瞧,那就是安瑞伯夫人跟她长媳周氏。” 南郊白云观盘山小道上,祝氏姐妹依次下了轿子,相互搀扶着手臂。前头停着几抬小轿,正有几名贵妇人扶着侍婢的手跨步而下。 “后头跟着的是肃远将军府的韩少夫人,她与周氏是亲姊妹。” 祝瑜小声向祝琰介绍着前头的来人,“早就喊你多出来走动,多结识些人脉,对你没坏处。往后你要掌家,少不得与这些人相互帮衬。” 祝琰点点头,知道长姐是为自己着想。只是新嫁那会儿碍于身份不好掐尖争先,后来家里遇大丧,也不便抛头露面,再后来就是落胎休养……直到如今,才开始着意参与一些会面的场合。 “大姐姐,二姐姐,等等我呀。”身后,祝瑶同祝夫人乘坐的轿子也到了。 祝瑜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 祝夫人一脸不耐地被搀扶上来,边走边抱怨,“为何不能约在府上见,一定要来这么远的地方?又是乘车又是坐轿,骨头都折腾散了。” 祝瑶摇了摇她的手,“娘辛苦啦,回头女儿给您捶捶腿捏捏肩,保管您舒舒服服。” 说完,朝两个姐姐眨了眨眼睛。 她们知道祝夫人在赌气。 前两回祝瑶相看,她都觉着不满意。不是嫌门第不够高,就是嫌男方为人不好。 自打荣王倒台后,眼看祝瑶做王妃无望,祝夫人就大病了一场。如今虽勉强应承了另谋婚事,可怎么都觉着对方不如荣王。 祝瑜蹙了蹙眉,让开一步跟随在她身后。 跟祝夫人讲道理一向没什么用,到最后只会得到一句“不孝女连亲娘也不放在眼里” 。祝瑜早就放弃同她说话,沉默地挽着祝琰的手,母女几人进了山门。 几名知客小婢引着众人到了客院。 庭前种着的菊花圃只余些残瓣,银杏的叶子黄了,在风里打着旋落在地上。 站在客院门前,祝夫人回身拢了拢祝瑶的头发,低声嘱咐:“待会儿你大大方方的,问你什么就答什么,有娘跟你姐姐在旁帮衬着,不用害怕。” 祝瑶羞涩地点头应了。 祝夫人又瞥了眼身后的两个女儿,朝祝琰伸出手,“琰儿,待会儿你坐在我身边。” 祝瑜在旁暗暗翻了个白眼,噙着冷笑没有吭声。眼看幼女做王妃无望,但次女如今是嘉武侯府世子夫人,身份贵重,祝夫人待她自然不同于往日。 母女几人进了院子,屋里传出一阵说笑声,几个婆子迎上来替他们掀帘,含笑道:“可巧遇上了怡和郡主也来敬香。” 祝夫人笑道:“真是有缘,竟然遇着了贵人。” 铜炉里烟雾袅袅,西边明窗下几个贵妇人围炕而坐,安瑞伯夫人被推坐到上首,其后是怡和、祝夫人等。 众人听妙贞观主讲了半刻玄法,待观主去后,侍婢上了茶,话题才渐渐转到正题上来。 “这就是瑶儿?” 安瑞伯夫人招招手,将人唤到跟前,握住祝瑶白嫩的手腕,上下打量了一遍。 “祝夫人好福气,几个千金个个儿仙女儿似的。” 怡和笑道:“可不是嘛,原先在宴上,只见过乔夫人一个,已经惊为天人,以为世间罕有,不想宋夫人和祝三姑娘,也是这般才貌出众。” 祝夫人忙笑着客气了几句。祝琰下意识瞥了眼祝瑜,见她垂头坐在那儿,似乎提不起兴致一同寒暄。 “好孩子,今年多大了?生辰几何?平时在家都做些什么?”安瑞伯夫人拉着祝瑶的手,目视儿媳,周氏上前,递过一只紫色的绸包,掀开来,里面是对青玉雕莲花的镯子,工艺精巧,水头极佳,一瞧便非凡品。 祝瑶望了望祝夫人,见母亲点头,才羞涩地接过,弯身向安瑞伯夫人致谢。起身后方答起方才的问话来。 屋里正说得热闹,婆子含笑走了进来,“六爷和几个朋友来观礼游玩,听说夫人跟郡主、祝夫人、乔夫人、宋夫人都在,特来磕头见礼。” 这自然是早就安排好的一环,这位徐六爷便是今日祝瑶要相看的人。 安瑞伯夫人笑道:“既然碰上了,来给他祝伯母磕个头也是应当。” 祝瑜牵着祝瑶的手,躲去了屏风后。 祝琰坐在母亲身边,依稀回到五六年前那个早上。 上回来白云观,也是为了相看。 那会儿她才十三四岁,生得柳树条一般细瘦伶仃。匆匆从海州被唤回来,来不及调养休息,被化上浓妆, 穿着喜庆鲜艳的衣裳,匆匆被推到屏风后,隔着半透的屏扇看了一眼对面朦胧的影子。 那时她并不知道自己将要嫁的是什么人。没有选择的余地,也没有说不的权力,只能顺从地跟着父母替她谋好的路走。 一个高瘦的青年跨步进来,单膝跪在地上朝上首行礼。 “晚辈徐文朗,拜见伯母……” 隔屏听见怡和说笑的声音,打趣着那个拘谨的年轻人。祝瑶羞涩又紧张,想看清楚屏后那个人的相貌,担心长姐嘲笑自己没规矩,下意识瞥去,却见长姐垂着头,似乎根本没在注意自己。 握着她左手的那只手掌,冰凉凉汗津津的,祝瑶心下有些奇怪,但很快又被男人清朗的声音吸引了去。 “徐公子一表人才,文质彬彬。”祝夫人赞了几句,强压下心里的不甘,与安瑞伯夫人说着客气话。 徐文朗退出去,祝瑜拉着羞红了脸的祝瑶从屏后走出来。 “好了,我本只是过来打个招呼,不成想聊得太高兴了,竟坐了这么久。”怡和抬抬手,便有个婆子上前伸臂挽住她,“我这便去了,不耽搁祝夫人跟徐夫人你们说话儿。” 经过祝瑜身边,亲热地按了按她的手臂,“几回下帖子邀请乔夫人,时间总是对不上,下回有机会,咱们可得好好聊聊。” 祝夫人便笑道:“瑜儿,你送送郡主。” ** 祝瑜踅身往院里走,抬眼就见祝琰带着人迎了上来。 “母亲同徐夫人说话,大伙儿都退出来了。”祝琰挽住她手, 同她一道往银杏林中去散步。 “姐姐同那个怡和郡主是不是认识?方才听说她在,姐姐脸色就不大好,在屋里也一直没怎么说话。” 祝瑜笑了笑,“你是担心我,特地出来等我的?” 祝琰点点头,“她是什么来头?姐姐与她有过节么?” 沉默片刻,祝瑜轻声道:“外头有传言,说乔翊安,是她入幕之宾。” 察觉到身边的人停下步子,祝瑜含笑转过头去,“很意外吗?你回京不久,又与我是同胞姊妹,外人在你面前,自然不好说这些闲话。” “不止她,还有不少旁的人。”祝瑜嘴角一直凝着笑,像在说别人的事,“乔翊安风流成性,与他有瓜葛的女人,着实不少。” 祝琰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下意识握紧了祝瑜的手。 “其实这些年我已经习惯了,只要不闹到我跟前碍我的眼,随他们在外如何……”祝瑜抬起头,望着头顶树隙间一片晴朗的天,“但遇上了,心里就难免觉着烦,觉着恶心。” 她叹一声,话题提到祝瑶的婚事上来,“你瞧这回的相看可有戏?” 祝琰点点头,“母亲的态度还算好,徐夫人很抬举三妹,多半瞧姐姐面上……” “你呀,”祝瑜抬指,点了点她的肩,“这回你陪着来,传递给徐夫人的意思就是,嘉武侯府支持这桩婚事。徐夫人这样精明的人,又怎可能不表现出几分在意?” 祝琰沉默下来。祝瑜在旁幽幽地道:“那徐六爷生得似根细竹竿,实在没什么看头。不过家世出身都不低,配咱们家姑娘,已是绰绰有余。”正说到这儿,听得前头一阵喧哗,林子那头跑来个六七岁的孩子,边跑边大声哭喊。 待离得近了,祝瑜脸色瞬间变成了雪白。 孩子身后追着一条体型颇大的黑犬,满嘴流涎,其后数名婆子侍婢又呼又喊,有的正拿石子击打那犬。 那黑犬全然不顾身后呼喝,更仿佛感受不到疼痛,赤红的双目圆瞪,一面发出低沉的嘶吼,一面飞速追逐着幼童。 眼看一人一犬到了近前,祝琰抢先一步,举袖拦住幼童,将人揽在怀中速转,将自己的背脊送到了疯犬面前。 犬只腥臭的大嘴张开,利爪勾住了鬓边流苏,祝琰闭紧双目,逃避不得,只能紧紧护住怀里的孩子。 耳边响起慌乱的尖叫声,祝琰大脑一片空白,旋即只觉脸测一烫。 祝瑜白着脸,颤着步子靠近过来,“二妹……二妹?” 想象中的扑咬没有发生,千钧一发之际,跟随在祝瑜身边的暗卫出手,一刀斩断了犬首。 祝琰半边身子都溅了浓腥的血。 “李肃,快把这东西弄走。”怕吓着孩子,祝瑜忙令暗卫收拾那死犬尸身。 她解下外袍,披在祝琰肩头遮住她一身脏污,“二妹,你有没有事?” 方才一切发生的太快,她几乎吓傻了,没想到祝琰动作那么迅捷,一把就将孩子夺了过去。幸好李肃及时赶到,不然今日定然酿成大祸。 那些婆子侍婢追赶上来,见着祝琰的模样,都吓得不轻。 “宋夫人有没有伤到?” 祝琰两腿虚软,强撑着身子站起来,张开手臂,怀中瑟瑟发抖的孩子飞快逃到一边,扑向气喘吁吁赶来的周夫人。 祝琰溅了一身血水,形容狼狈不堪,周夫人含泪向她屈膝,“今日多亏了宋夫人、乔夫人,护住了我的孩儿。” 祝琰笑了下,示意不必担心,举目去瞧那孩子,“我不打紧,快瞧瞧小公子可有被恶犬抓伤?” 周夫人拭泪道:“我跟大爷就这么个宝贝疙瘩,刚才事出突然,险些吓死我。” 推了推怀里的幼童,“快,还不给你宋婶婶磕头,谢谢她救命之恩?” ** 天色刚擦黑,明月楼彩灯高悬,二楼最大的一间宴厅里挤满了来客。 “乔世子真客气,您有什么示下,派人来吩咐一声,哪个敢说个‘不’字?” “您可有好一阵没来明月楼了,上回跟汪侯爷喝酒,还说起您来,这些日子您忙着平北边那些事,回来了也不给咱们个机会为您接风……” 乔翊安被围在众人中间,含笑寒暄着。 正在此时,门被从外推开,乔翊安笑道:“喏,稀客到了。今儿宋世子难得休沐,听说大伙儿聚在这儿,特来打声招呼。” 一时之间座上宾客静了一瞬,显然没料到宋洹之会来。 座上上至公卿子侄,下至官员吏目,明面上是朝中同僚,背地里还有另一重身份。 京城十二家最大的绣坊、绸庄背后,这些人便是真正的东主。 作者有话要说《 》 第 45 章【VIP】 第45章醉话 祝琰在道观的厢房洗漱了一回,不知是否心理作用,仍觉得能嗅见血腥。 匆匆换了件衣裳,随着祝夫人等人一同下山。 李肃带着人四处盘查了一圈,靠近轿子向祝瑜回话:“似乎是怡和郡主带来的犬只,她素有豢养狮犬的嗜好,属下见她的扈从正在找那黑犬……” 祝瑜闭眼靠在轿上,沉声道:“那犬尸处理好了?”她不想与怡和郡主有所纠缠。不论是结仇还是结谊,都令人厌烦。 李肃道:“处理好了,没留下痕迹。” 下山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一入夜,气温骤降,下轿登车的瞬间,冷得人直打寒颤。 李肃解下外袍,递到祝瑜手边,“奶奶的外裳污了,夜里风寒,若不嫌弃,先披着卑职这件。” ** 回到嘉武侯府,已错过了昏省时间。祝琰径直去了上院,几个小辈都已回去了,只余葶宜正与嘉武侯夫人商议下个月的腊八节事宜,见祝琰进来,嘉武侯夫人笑着把她唤到身边,“祝姑娘今日的相看如何?那安瑞伯家的公子模样可俊?” 祝琰笑道:“徐六爷温文知礼,是个不错的人。” 至于成与不成,还得瞧两家长辈的意愿。 “你累了吧?娘叫人给你温着人参雪蛤汤呢。”葶宜朝外扬声吩咐,“快把汤水给二弟妹盛一盏。” 嘉武侯夫人握着祝琰的手,叫她坐到自己身边,“冬衣的事这回不赶巧,几个绣坊恰都遇了难。难为你四处找法子,这回劳烦了乔大奶奶他们,还送了好些绣件,这怎么好意思?回头请乔大奶奶她们来家坐坐,好生招待,略表咱们嘉武侯府的心意。你嫂子已跟原先那几家绣坊说了,往后就算有什么急难,也得替咱们家留些富余,针线上年底也可多添些人手,免得再生类似的麻烦……” 祝琰下意识瞥了眼葶宜,见她含笑静坐在一旁,依旧是往昔那副模样,不见半点尴尬或不安。 祝琰抿抿唇,笑道:“方才听娘与嫂子说腊八节的处置。我闲来无事,能不能给嫂子打个下手?” 她素来温雅沉静,不争不抢,乍然主动提及插手腊八节的理事,一时连葶宜都讶然望过来。 就听祝琰笑道:“若非今次母亲吩咐我办冬衣这桩差事,还不知内里有这些门道,要学的东西还有不少,单是迎来送往上头,就有好些事要请教嫂子。” 说到此,她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睛,“洹之在外行事我帮衬不上,想多学学庶务规矩,也免叫他烦心。再有,平素一味受娘跟嫂子照拂,我除了吃饭闲逛,半点用处没有,心里也觉得过意不去……” 意思是,跟着长房学理事,是不想在外行事出岔子给宋洹之丢脸。 她挽着嘉武侯夫人的胳膊,抬眼注视着葶宜,“嫂子会不会嫌我多事,给你添麻烦?” 屋中一时静极,连侧旁服侍汤饮的婆子也摒息敛声,同她一道看向了葶宜。 沉默一须臾,葶宜扬眉笑了起来,“二弟妹有心帮衬, 我高兴还来不及,就怕娘舍不得,怕累坏了二弟妹呢。” 这几乎是祝琰进门以来,头一回主动提要求,既然葶宜无异议,嘉武侯夫人自然不会不支持。 待到屋中退去,嬷嬷搀着嘉武侯夫人进了里室,“二奶奶这回行事为些什么,奴婢怎么瞧不明白?” 嘉武侯夫人靠在软垫上笑笑,“泥菩萨也有三分气性,难得她肯进取一回。” 顿了顿道,“明儿你陪着她去菀香苑,就说依我的命,帮衬二奶奶熟悉庶务。” “夫人若是插手进来,怕不怕大奶奶那边……” “若是一直相安无事,自然是皆大欢喜。可若是葶宜当真想不通,也得叫她知道,嘉武侯府是姓宋的。” 这话说得颇重,直教嬷嬷心里头打鼓。夫人一直没将庶务全权放手,不少关节还抓在自己手里头,隔上一阵就要面见各处管事了解情况,若说防的是如今这等局面却不现实,只怕早在大奶奶嫁进来之前,就预着了些隐患。可这七年多时间,婆媳之间处得便如亲生母女一般,夫人有多么疼爱长媳,京都人人知晓。别说外人瞧不出嫌隙,就连她这个身边服侍的人,也从来没疑心过夫人待大奶奶的好。 ** 水面上花瓣漂浮,加入三两滴玫瑰花露,淡淡的香气瞬间弥散开来,充满整个净室。 祝琰泡了两回浴,才觉着身上那抹浓腥的气味散了。 闭上眼,还能忆起白日惊险的一幕。此刻如若重来一回,只怕已没有了当时的勇气。她只是个弱女子,如何有胆色面对一个癫狂的畜生。 当时什么都来不及想,似乎只是出于本能,不想那小小幼童受到伤害。 手抚在肚子上,那个曾经短暂停留过的生命消逝无踪,没留下半点痕迹。 她也曾为母亲,哪怕没机会见到那个孩子平安降生,却也明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骨肉遇险而不能救,是何等的心碎惶急。 换了寝衣,坐在妆台前等雪歌替她梳拢湿润的头发。 她长发养得好,丰软黑亮,铺在肩头,像发光的锦缎。 雪歌手里握着檀木梳子,想起今日的事还心有余悸,“奶奶胆子实在太大了,当时我一看见那疯犬,吓得腿都软了。尤其瞧见它冲着奶奶追咬的那时候,要不是被梦月搀着,我就躺到地上去了。” 说到此,瞧一眼屋外的天色,“二更天了,二爷今儿晚上怕是不回来?” 张嬷嬷端着药碗进了来,听见这话,含笑道:“回来了,在思幽堂正梳洗呢。才玉轩进来传话,叫院子留着门。” 祝琰站起身,走到床前掀了帐子。 张嬷嬷道:“奶奶别忙睡,厨上煮了安神汤,今儿受了惊吓,容易梦魇。” 一盏热热的汤水入腹,冰凉的手脚也跟着缓暖了不少。重新漱了口,本想再瞧会账,许是今日起得太早,又上山下山忙碌一日,这会儿困意袭来,渐渐睁不开眼睛。 不知睡了多久,察觉到身边多了个人。 冰凉凉的缎子衣料贴在脸颊上, 鼻端嗅见淡淡的酒味。他在思幽堂洗漱过,换过衣衫,酒味仍有残留。 他应当喝了不少。 宋淳之过世直到现在,连续数月家里宴上都不曾设酒水,他在外与人聚宴,众人也体谅他的景况,由得他以茶相代。今晚不知是什么样的场合,值得他破例。 祝琰闭着眼睛,还没适应屋里的光线,手遮在额上唤了他一声。 宋洹之握住她的手腕凑近,饮过酒的人体温烫的惊人,手掌扣住她的下巴,幽暗的眸子打量她片刻,猛地将她拽到身边,紧紧锁进怀抱中。 祝琰完全动不得,他力道很大,拥得极紧,腰上那只手臂铁钳一般紧箍着她,令祝琰轻轻蹙起眉头,仰脸细呼了一声。 “……冒险。”他埋首在她肩窝,灼烫的呼吸贴在她脸侧。声音低而含糊,几乎听不清楚。 “阿琰。”他含糊地唤她的名字,手掌托在她背上,缓慢的抚着。 祝琰偏过头,逃避耳侧难耐的酥痒,轻声唤他的名字,“洹之,你怎么了?” 他凑近过来,衔着她的耳尖轻轻舔吻,“不要受伤……”声音紧而滞涩,从喉腔艰难挤出。 祝琰睁开眼睛,瞥见帐顶流苏的滴珠轻摇,将昏黄的烛光折射出斑斓的光点。 他应当是听说了今日在白云观发生的意外吧? 此刻拥得她那样用力,他也是很担心她的吧? 失去过太多珍视的东西,不想连她也失去。 她知道他性子淡了些,却并非毫无感情的木头人。 祝琰尽量舒展开僵直的背脊,回手拥住了他的肩膀。 “我没事。”她低声说,“这次只不过是意外,你不要担心……” “阿琰,”宋洹之薄唇贴在她脸上,“你怪我吗?” 祝琰怔了下,瞧他缓缓起身,两臂支在自己身侧,那双狭长的眸子,正紧紧盯视着她。 半片面容落在烛光的阴影里,眸底倒映着火苗粹亮的光,轻抿着唇,向她求一个应答。 祝琰别过头,下意识抿紧了唇。 宋洹之扣住她的下巴,让她回正过来面对自己。 “阿琰,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做个称职的夫君。” “我们一起好好走下去,让我护着你,疼爱你。” “我知道过往我很差劲,觉得很对不住你。” “阿琰,可不可以别躲着我,别抗拒我?” 他贴近过来,轻轻的,吻她的唇。 祝琰闭上眼睛,声音紧涩发颤,“二爷还说这些做什么……” 她不需要那些歉疚的话,也不需要任何人的悔过和补偿,他有他的难处,她可以体谅。早已习惯孤军奋战,嘉武侯府于她,就像另一个海州祖宅,眼前的日子,是另一种寄人篱下。 何必又来说这样的话来扰乱她的心。 “我听玉轩说你险些受伤,阿琰,我心很痛。” 他握住她的手,将掌心贴在自己胸口。 “这里……”“紧紧揪成一团, 那种感觉就像当日,我们的孩子……” 祝琰猛地颤了下,多少日子了,没人敢在她面前提及这两个字。被撕扯碎掉的心,好不容易重新拼凑起来。 这一瞬所有伪装全部溃散,她被打回那个惊慌失措魂不附体的夜晚。 抬起眼来,面前宋洹之低垂着眼眸,紧锁着长眉。他是醉了吧? 清醒之下的他,怕是说不出这样软弱的话。更不会在她面前说起这个提不得的话题。 “好痛……” 宋洹之俯下身来,手掌抚摸她的小腹。推开衣摆,温热的脸颊紧贴上来。 指尖在腹上温柔的抚着,一寸一寸,满是爱怜,生怕弄疼了她。 原本他曾有无数次机会贴近藏在里面的小生命,原本他应陪在她身边共同体验它初次跳动时带来的惊喜。 “阿琰……” 祝琰闭上眼睛,抬起手,温柔抚了抚他的发顶。 “睡吧,不说这些了,都过去了……” 宋洹之紧贴在她腹上,用力摇了摇头。 祝琰无奈地笑了下,“好,你说怎么就怎么……睡吧,好不好?” 他点点头,越发拥紧了她的腰,“我抱着你,阿琰,让我抱着你。” 她简直拿他没法子,沉默良久,才缓缓叹了一声,“好,你抱着我。” 他仿佛终于放心下来,渐渐没了声息。 祝琰望向帐外,窗扉紧闭着,淡色的窗纱上笼着一团朦胧清冷的光。 就要入冬了。 天气越发的冷。 在海州那几年,时常会怀念京都冬天的暖阳。 不会镇日阴沉沉湿漉漉,更没有腥咸的海风吹破窗纱。 可能人的习惯,会趋于记着那些美好的事吧? 如今回到京城,才发觉京城的冬天并不比海州温暖。甚至更寒冷,更难捱。 清早祝琰起来时就有些头昏。 昨日在白云观梳洗,受了点寒。 撩开帐子,正待唤人来。就听外头有人踱着步子。 宋洹之手里端着温热的茶水,朝她递过来。 “先喝点热茶,待会儿吃完饭,再用一碗安神汤。” 他侧坐在床边,瞧她木然端着茶盏,弯唇笑了下,抬手替她抚平鬓边微乱的长发,“怎么了?还没清醒?” 祝琰正要问他怎么会在家,就听外头传来张嬷嬷的声音,她忙提声,问道:“谁在外面?” 张嬷嬷含笑道:“是夫人院里的韩妈妈,说奉夫人之命,今儿陪着奶奶去菀香苑。” 宋洹之回过头来,挑眉问:“你要去嫂子那边?” 祝琰正差个机会与他说,趁此便将想法讲了,“我想跟着嫂子学理事,嫂子掌家多年,什么都懂。娘这些日子精力不济,身子骨不比从前,不想一直烦着她。” 宋洹之默了片刻,点点头,“按你想法办吧,有什么事,可吩咐玉轩,人留在家里,原就是为了给你使唤。” 他想了想,又道:“我再安排两个人, 往后出行你随身带着,再遇见昨日的情形,你多顾着自己,别一味的冒险往前冲。” 祝琰进了净室,隔屏瞧见一个影子,知道他就站在外面,不由问:“二爷今儿还有事?怎么这时辰还在家里头?” 听得外面低沉的声音道:“昨日喝多了几杯,有些头疼,着人替我告了假。” 祝琰洗漱完,踩着鞋摸到妆台边,衣领上湿了一块儿,薄纱紧贴在脖子上,透出里头肌肤的颜色。宋洹之垂下眼睛,沉默片刻,挪步到镜前,撩开那片湿透的衣料。 镜中,祝琰讶然望着他,正撞上他的视线。 祝琰垂下头,低声道:“我可能会在那边耽上整日,没法照顾二爷。” 宋洹之笑了下:“不用照顾。” 他伏低身,贴近她耳边,“我等你回来。不要太辛苦,记得吃饭,嗯?” 作者有话要说《 》 第 46 章【VIP】 第46章宅务(内宅理事日 菀香苑门前已经等候着不少管事娘子,三三两两凑在一块儿,低声交换着听来的消息。 屋里许久没传唤,葶宜昨夜睡得不好,今儿迟起了半刻,此刻仍散着头发,宁嬷嬷站在镜前替她按压前额。 “奶奶身上不好,不若把人都撵了去,今儿不议事。”侍婢在旁灌了只汤婆子,用锦布包裹着,塞到葶宜靠着的枕后,替她暖着后腰,“如今不是有了现成的人,自己争着抢着要替奶奶分忧?” 宁嬷嬷不悦地睨她一眼,她才不情不愿地收了声。葶宜闭目笑道:“我倒是没什么可放不下,一摊子烂账,谁稀罕呢。” 宁嬷嬷担忧地劝道:“二奶奶上回遇了绊子,多半心里头有猜疑,保不齐误会着您呢。这回要凑上来跟奶奶一处理事,还不知意图为何。奶奶还是小心谨慎为上,处处客气容让些,这些年劳心劳力为着侯府,何苦白白落个专断之名。” 葶宜冷笑一声,“专断?我哪里敢呢。嬷嬷还想我如何客气容让,这个家早就没了我的立足之地,巴不得我赶紧滚得远远地,如今一个两个不吭声,不过是怕被外头说一句不念旧情过墙毁梯。” 她抬抬手,挥开宁嬷嬷,对镜打量着自己那张明丽妩艳的脸,觉得面色苍白太过,挟起胭脂薄薄在面颊打了一重。 侍婢心疼不已地叹道:“奶奶长这么大,还不曾受过这样的委屈。夫人看起来菩萨似的不出恶言,可行的事却是半点不客气。大爷才走多久呢,就恨不得叫二房立即取代了奶奶……”“住嘴!”宁嬷嬷厉喝一声,强行打断了话题,侍婢红着眼睛瞥了眼镜中的葶宜,见她原本含着笑的嘴角僵住了。 侍婢意识到,自己刚刚提到了那个不能提及的人。那是奶奶心头碰不得的伤,每每触及,总是要受一番牵筋动骨般的疼。 便在此时,外头服侍的小丫头进来传话,“奶奶,二奶奶跟夫人屋里的韩嬷嬷来了,是就此请进来,还是在外头同旁的管事一道儿……” 宁嬷嬷瞧了眼葶宜,见她蹙眉耷下眼角,一副不愿理会的模样,忙提声道:“请二奶奶进来。” 这府宅迟早是二房天下,不管大奶奶愿不愿意,这都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她不赞成大奶奶与其交恶,祝氏为人温柔和善,已算是极好相处的妯娌。大奶奶如今因着大爷的死而存了怨,行事乖张任性太过,她作为身边辅佐之人,不能不替主子多打算。 更何况,夫人还专门派了心腹嬷嬷陪同过来,这明显就是一种敲打。大奶奶若是继续执迷不悟下去,只怕要闯出难以挽回的祸事来。 ** 祝琰在院中与众管事打了招呼,见着她出现在菀香苑,众人面上表情各异。 这些管事婆子平素四处与人打交道,对内对外都在行,个个精明,惯会瞧眼色。这些年在葶宜手底下办事,知道大房的行事作风。虽性子蛮横些,但对底下人不算刻薄,在她手下成长起来的一批管事,只要差事办的牢靠,个个腰包颇丰。于她们来说,自然希望能保持现有的平衡。若是换了个主子来领事,兴许他们行事也要受拘束。远的不提,至少这个年节的油水抽成便要谨慎。一年到头众人就指着这回捞笔大项,这时候上头易主,对他们显然没什么好处。 上回冬衣一事,算一次试探,也算一次投诚。 二房肯忍气吞声,用私己钱补了这笔亏空,这无疑是个良好的信号,说明府里上下还都忌惮着大房。 可今日韩嬷嬷陪着二奶奶一来,眼前的情况似乎又不明朗了。 祝琰及韩嬷嬷被请入进去,雪歌捧着纸墨笔砚小心跟上。 葶宜坐在窗下,正在挑选将要佩戴的花钗,祝琰一进入,就见她招手道:“二弟妹,你来的正好,瞧瞧我今儿这身衣裳最衬哪支钗子?” 祝琰上前瞧了一回,指着一支赤金攒莲花步摇,“嫂子适合瑰丽大气的妆扮,身上穿的是素锦,底色有一点织金,颜色搭配得上,又添几分热闹,瞧来不至太过素净。” 葶宜瞭了眼侍婢,“听见没?还不替我簪上去?” 宋淳之过世不足半载,葶宜还穿着缟素,外裳妆花缎子,素蓝底捻金丝,里头清一色的素白。 相识之初,她曾是府中妆扮最浓艳张扬的人。如今丧夫丧子,鲜亮的衣裳锁进柜中,只得缟裳素面示人。 正是为此,祝琰才一直避其锋芒,不愿争执。她素来无心权势,有些事迟一日早一日本无碍,就算一同操持庶务又有什么不能够呢? “二弟妹过来这样早, 还未用早膳吧?”不等祝琰回答,葶宜已张罗着命人把汤点摆进来。 “清早厨上煮了雪耳燕窝,牛乳酥酪,都是我惯吃的东西,二弟妹陪我用些?” 抬眼瞥见韩嬷嬷,又是一番客气,“妈妈长在夫人跟前,少来我这屋里,今儿难得不用上值,待会儿咱们几个好生说阵子话。我记得妈妈素来喜欢摸摸牌,叫宁婆子陪着你,待会儿吃了早膳,摸两把。” 何嬷嬷忙道“不敢”,躬身回道:“奴婢是奉夫人之命,一同来帮衬奶奶理事的,岂敢偷闲?” 这算是个不太婉转的催促。葶宜面上含笑,却不接这话头,眼见屋子里摆上汤粥点心,在炕上铺了满案。 主人家热情招待,自然不好推辞,祝琰脸上带笑,不紧不慢地陪着葶宜在桌前用了汤点。 一面吃用东西,一面说起前些日子时兴的香粉来,葶宜在这上头是行家,“……月珩馆什么都好,就是舍不得用好的珍珠末子。要涂上脸的东西,哪里敷衍得?那些个底下珠池里供出来的歪瓜裂枣小珠子,研出来的粉末不够细,光泽也差些。要我说,得用南珠……” 说了好一阵话,眼看就要到了上院的晨省时间,院子里回事的婆子们显然候得太久,隔窗能听见她们低低的议论声。葶宜半点不着急,祝琰也半句不催促,仿佛说来学理事不过是个由头,妯娌二人便如许久未曾相见的手帕交一般,先要好一番叙旧。 韩嬷嬷拿不准祝琰究竟是什么意思,几番打眼色示意,对方却只含笑不语。及至二人携手一同去往上院给嘉武侯夫人请安,留待满院的婆子们焦急不已。 在嘉武侯夫人处又耽搁有半个多时辰,等再回到菀香苑,日头已经升到了中天。 又慢慢饮了一盏茶,葶宜才问起都有谁在外面。信口指了几个婆子进来,回的都是类似的话。 “阳曲那边的一笔账要不回,说是东主遇难,铺头给官府封了。账上略算了下虚数,得有五六千两之多……” “前些日子庄子上闹鼠患,将上好的几十张皮子都给嗑烂了,那边年节前又赶着要货。若是没法按时供货,预计抵账的款额就收不回,还得多赔一倍的定钱。” 葶宜蹙眉斥道:“你们是怎么办事的?铺子田庄交给你们管,平素问起你们,一味邀功要赏,个个能耐,到得年底要收成要营收,你们就这也有难处,那也使不得,一个个来为难我,要我给你们收拾烂摊子,当我是什么?你们手底下的粗使,听吩咐的下人?” 说得几个婆子都忙跪下来,你一言我一语的哭诉难处和忠心。 葶宜气的脸泛白,侍婢们忙上前递茶递水,替她顺气拍背。 那边祝琰一直静息听着没吭声,这会儿见葶宜不发问,便接过话头道:“几位妈妈允我插句话。” 几个婆子同时转脸望着她。 祝琰目光落在雪歌手里的纸页上头,“刚才王妈妈说,庄子闹鼠患,是哪个庄子?什么时候出的事?妈妈说的那几十张皮子,是何时定出去的,买家是何人?损失清算过不曾?总数是多少?” 又问另一个婆子道:“陈妈妈说, 阳曲那边的债户出了事,这账欠了多久,上一回去要账是什么时候,谁去的?可见过官府封铺的公文?回话的又是那东主的什么人?” 婆子们下意识瞧向葶宜,见她闭目支颐一副头痛的模样,显然不准备搭腔。陈婆子勉强笑道:“回二奶奶,阳曲那边的债户跟咱们家是老熟人,常年从东头货行赊货,原先也没拖欠过款数,兴许这回是真遇了难。” 祝琰笑道:“对不住,我初学理事,好些事不清明,我才刚问的那几个问题,还烦妈妈说清楚。” 陈婆子两腮跳了跳,挤出个为难的笑来,“哎哟,二奶奶若有兴趣知道铺子里的事,来日往铺子里走一趟,老婆子专找个掌柜跟二奶奶细说。如今着账数要不回,下一笔支出已经预着了去处,两相对不上,影响了家里年节办大宴,可怎么了得?还请大奶奶尽快拿个主意。” 葶宜这时方开口,“我拿主意,我拿什么主意?拆东墙补西墙,这里亏空一点,那里多开支了几毫银子,一笔一笔堆成烂账,指着我贴私己钱替你们遮掩!” 她抬手指了指祝琰和韩嬷嬷,“赶巧今儿二弟妹跟韩妈妈在旁,可亲眼瞧见了我平素日子是怎么过的。只有各院跟我要东西要钱提条件,何曾有人知道我的为难。” 韩嬷嬷开口欲说几句缓和话,却听祝琰温声道:“嫂子别着急,这两处虽亏缺,旁处兴许还有富余,总账还没瞧,院子里那些妈妈们也还没回事,嫂子别太忧心,千万仔细身体。” 葶宜刚抿上茶盏,一个不小心,吞了一口滚热的茶,从舌尖到喉咙,一路火烧火燎咽了下去。 正在这时,外头侍婢来传,说安瑞伯府的大奶奶和肃远将军府的韩少夫人进了上院,夫人请两位奶奶过去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我尽量在标题写清楚本章内容,有的崽崽会觉得宅务事无聊不爱看,可以跳过,可能是我写的比较无趣。我这本在简介也说了节奏会比较慢,可能始终能力有限,无法写出特别精彩的剧情《 》 第 47 章【VIP】 第47章认亲(安瑞伯府大 “原是我母亲要亲自过来拜会夫人的,正赶上族里有远客上门,因此不得前来,托付我姊妹二人,向夫人致礼。” 上院稍间炕上,嘉武侯夫人正陪着大小周氏说话。窗前供着一大捧白水仙,清早才修剪伺弄妥当,此刻落在温和的日光里,仿佛融了一团白色的轻烟。炕上铺的是西域宝蓝毛毡毯,嘉武侯夫人身着一袭淡素的银灰丝绸袄裙,做家常打扮。 “今日来得匆忙,应当昨夜便递帖子进来问一声,也免耽误了夫人的事。不巧这孩子受惊,折腾了一晚上,清早瞧着好些,便心急想带他过来磕个头,失礼之处,还望夫人不要怪罪。” 见对方话实意诚,嘉武侯夫人自然不会介意,“徐大奶奶客气了,咱们原是旧识,常来常往的人家,哪有那许多讲究?昨日的事,我那二媳妇儿只简单说了一回,不想竟是这样凶险。小公子如今可还好?受了大惊,原该多休息几日,好生安养,如何这么急着拖他出来?” 宋徐两家结识得早,安瑞伯嘉武侯一朝为官,早年还是同科,但内里有些旁人不明了的渊源,导致这些年关系渐渐冷淡。上回周氏来拜会,还是在宋淳之的丧礼上。 侍婢含笑进来禀道:“大奶奶跟二奶奶到了。” 大小周氏忙起身,寒暄两句,徐大奶奶便推着那个六、七岁的孩子到祝琰跟前,“快,还不给你宋婶婶磕头?” 眼见那孩童要跪地,祝琰忙将小家伙搀住了,“地上凉,叫孩子行这么大礼做什么?” 徐大奶奶有些眼热,捏着帕子沾了沾唇角,“不瞒二奶奶,这孩子自小身子骨就不好,三天两头的闹毛病,勉强拉扯到这么大,长辈们不知跟着操了多少心。我跟我家大爷就这么个独苗根儿,心里也偏疼着些。不怕二奶奶笑话,昨日眼瞧着孩子要给恶犬追了上,我这心、这心差点就不跳了。多亏您跟乔大奶奶及时相救。” 祝琰上前几步,一手拉着孩子一手扶着她,“养儿不易,周姐姐定是为哥儿费了好些心血的。如今哥儿没事,我心里也觉着宽慰。快别说这些客气话了。” 徐大奶奶哽咽一声,韩少夫人在旁笑道:“二奶奶,您容我姐姐说完吧,憋了一肚子话,昨晚就没机会跟您说, 硬生生忍到现在。我姐姐是个实诚人,您别笑她失礼就是。” 徐大奶奶拭泪笑道:“可不是?一肚子感谢的话想跟二奶奶讲,这不瞧着孩子精神好些,赶紧就追过来了。” 她将孩子又推了一把,蹲身哄着他道:“娘在家里是怎么跟你说的?” 孩子怯怯望了眼祝琰,又望了望周边的其他人,圆圆的眼睛眨了好几下,勉强鼓起勇气在祝琰跟前跪下,“澍儿给宋婶婶磕头,多谢婶婶仗义出手,救了澍儿的性命。婶婶大恩大德,澍儿永远都不会忘。” 孩子本就生得漂亮,说起话来奶声奶气,明明怕生得很,仍是懂事地将母亲教给他的话一一说完,语毕,还朝着祝琰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祝琰忙把他扶起来,“好了,澍儿说了好几句谢谢,婶婶都听到了,这件事往后咱们不提了好不好?” 她蹲下身来扶着孩子的肩,说话语调温柔,还替他拍了拍跪皱的袍子。孩子便觉面前的妇人和蔼亲切,伸出小手拉住了她的指头。 徐大奶奶瞧见,忍不住又红了眼眶。回身对嘉武侯夫人歉疚地道:“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夫人可否答允。” 嘉武侯夫人笑道:“徐大奶奶太客气了,您直言就是。” 徐大奶奶道:“昨晚我同母亲、夫君一同商议过,想让这孩子,跟二奶奶认门干亲。二奶奶跟二爷新婚不久,年岁尚轻,我们这般请求,本是有些唐突了,这孩子资质平庸,又没人家那般聪明伶俐,也担心二奶奶介意……可这孩子的命是二奶奶救的,二奶奶对他有再造之恩。唯有如此,才能略表我们的诚意。我是真心的想与二奶奶,从此当成一门亲戚往来。民间也有长带幼的说法,头里认个男孩子,往后家里头人丁兴旺。这话虽说得张狂了些,咱们嘉武侯府本就是兴旺繁盛的人家,只不过这旺上加旺,总算是个吉祥意思。” 她含泪望着祝琰道:“不知侯夫人与二奶奶可愿?” 祝琰没想到对方会这样在意此事,急匆匆带着孩子上门,还要认她做干亲。 听大姐说,这安瑞伯府是清贵人家,诗礼传家,门风端严。大姐夫会同意为祝瑶引荐徐六爷,那就说明徐家跟乔家在政见上面没有不合,而乔家又与宋家往来密切,交往上头应当并无冲突。她拿不定主意,下意识看向嘉武侯夫人。 今日周氏姊妹上门,所言所行,无不令嘉武侯夫人倍感意外。此刻徐大奶奶所提之事,更有与宋家进一步亲近的意思。往后常来常往,彼此帮衬,总好过各扫门前雪,洹之也正是需要有人支持的时候。 嘉武侯夫人点了点头。 徐大奶奶几乎是立时转过头去,推了推孩子的脑袋,“快,喊干娘,给干娘磕头!” 徐澍应当是早被吩咐过了,这回几乎没有犹豫,仰头望着祝琰,脆生生喊了声“干娘”。 祝琰自己都还没有生养孩子,不想半途捡了个这么大个干儿子,心情一时有些复杂,瞧孩子睁眼盯着自己,总不好叫他觉着失望。 只得硬着头皮在众人含笑注视下低低应了一声,“嗯。” 徐大奶奶心愿得偿,拍着心口长舒一口气,“好妹子,我刚才可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你这么年轻,怕你脸皮薄不肯应。又怕你嫌弃我们澍儿不成器,不乐意。” 韩少夫人笑道:“这下姐姐你可放心了吧?” 屋里头说说笑笑,很快就到了午后。 送走了周氏姐妹,嘉武侯夫人又把祝琰喊到身边嘱咐了一回,“徐家是仁义人家,我瞧那徐大奶奶没甚坏心,你与她走动来往都使得。干亲不干亲,不过是个说法,适才瞧你有些不自在,不必太放在心上,就当成普通的人家处着。” 祝琰点点头,应下了。 嘉武侯夫人又道:“清早怡和郡主下帖相邀,说家犬不甚走失,惊扰了你跟徐家孩子,想设宴邀请你们,向你们赔个不是。帖子送到了我这儿,去是不去,你自个儿拿主意吧。” ** “翊雪正是要说亲的年纪,带着她在内宅间多走动走动,又不是坏事。” 乔家上院,养安堂,宁毅伯夫人正翻看那张烫金名帖。 祝瑜跟乔家二奶奶、三奶奶立在炕前,个个肃容垂手,态度恭谨。 听闻这话,祝瑜抬眼笑道:“怡和郡主热情相邀,原是该去的,只不过日子安排的不凑巧,正赶上琴姐儿开蒙,先生就是这日到,总要尽下礼数……” 话未说完,乔夫人手一抬,重重拍了下桌案,“一个丫头的见师礼,迟两日早两日很要紧么?怡和郡主是什么人?还比不上个教书的女先生金贵?我瞧你是越发糊涂了!” 祝瑜忙道:“娘说的是……” 琴姐本在一侧小几旁吃点心,被乔夫人一吓一吼,登时连点心也不敢吃了。 就听外头一声低笑,门帘掀开,乔翊安走了进来。 “什么事娘生这么大气?老远就在院子里听见了。” 琴姐儿一见他,下意识就想凑过来要他抱,想到祖母还在跟前,又生生停下步子,小心去瞧祖母的脸色。 乔夫人见着宝贝儿子,心情瞬间转好,欠身招呼人给他沏茶,又催促将软垫拿来给他靠着坐,“怎么大白日的在家?今儿不忙?不出去了?” 乔翊安没落座,走到小几前俯身把琴姐儿抱起来,放在手臂上掂了掂重量,“待会儿就走,回来找孩子她娘。” 他朝祝瑜扬扬下巴,“上回我那枚章儿放哪儿了?赶紧替我找找,紧着要用。” 乔夫人听说他有急事,忙开口催促祝瑜,“赶紧去,爷们儿的事要紧。” 祝瑜垂首行了礼,很快退出去。 她刚走出院子,就听身后乔翊安唤她,“瑜娘。” 祝瑜回眸,见他将胖乎乎的琴姐儿架在肩膀上,琴姐儿在屋里抓吃过点心,肥白的小短手上都是油,此刻那只油乎乎的手正搂着他的脖子。 他半点不嫌,还眯眼含笑,逗着肩上的小姑娘。 祝瑜抿了抿唇,等他走近,低声道:“娘要我带翊雪去怡和郡主办的宴。” “那你去不去?” 祝瑜别过头,盯视着他,“你问我?” 乔翊安耸耸肩,“请的是你,自然瞧你的意思。” 祝瑜冷笑:“你不怕她把你们俩那些丑事抖出来?她有脸说,我可没脸听。” 乔翊安瞥她一眼,笑道:“我听说你被娘拘着,赶紧跑回来救人,你倒好,没一点好脸色,没一声谢,倒挤兑起我来。什么陈年旧事,也值得拿出来说。” 祝瑜把他肩上的琴姐儿抱下来,交给身后侍婢令她们带她去玩,嗤笑道:“陈年旧事?她这幅兴头上的样子可不像已经放下了。需不需我替你搭个桥,叫你俩重温旧梦?我瞧你也挺舍不得的。” 乔翊安笑了声,“行啊,难得你这么贤惠,回头我俩重做鸳鸯,还得好生谢你呢。” 祝瑜不再理他,拂袖便走。乔翊安立在月洞门下,凝着她的背影,半晌,冷嗤一声,“没良心的东西。” ** 午后葶宜坐在屋中看账,两名账房先生恭敬地等在一旁。 账册只有一份,祝琰面前置着一杯茶,没有急于去瞧那账本,默默将今天听过的几件回事在心里过了一遍。 “这里的五十两做什么用了,为什么没填去处?”葶宜瞧见一处存疑,开口问道。 账房先生瞥了眼那页,回忆道:“应是四爷赏人用,在账上支了这笔。” “赏什么人?他才多大,一挥手就是五十两。” 账房先生笑道:“他屋里的喜鹊姑娘过寿,四爷赏她四满楼买一桌席面,同她家里人外头一处吃。” 葶宜在那笔数目上用朱砂圈了个红色的标记,“奴婢做寿,就是赏也不是这么个赏法。那喜鹊才多大?十二三岁的毛丫头,什么功劳未有,挥手就是五十两给她?掂量掂量她自个儿的身价,值不值这一桌酒席钱?回头你把喜鹊娘喊进来,叫她归拢好她自家闺女,再有下回哄着爷给她使钱,瞧我撵不撵她!” 账房先生垂首应了。 葶宜翻过那页账,指着一处又问:“这二千两的现银做什么用?” “这是夫人吩咐,交给邹夫人用的,给芸姑娘办嫁妆……” 葶宜点点头:“前日娘跟我提过,怕舅母手上现银不够,想给闺女添点什么受拘束。何必呢,嫁妆一应府里备着,哪还用得着舅母操心。” 说到这儿,才想起祝琰还坐在身边,“瞧我,光顾着看账了,二弟妹你乏了吧?这就叫他们退下,我陪你吃盏茶,歇一会儿。” 账本合上,直接递还那账房先生,二人行礼后,便退了出去。 眼见今天一日的差事结束,瞧葶宜的样子是不准备再喊人进来问话了,祝琰稍坐一会儿便站起身来,“嫂子辛苦了大半日,一直被我烦着不得休息,我便不多扰了,明日一早再过来跟着嫂子学。” 她朝葶宜行了个平礼,搭着雪歌的手腕朝外走。 宁嬷嬷换了热茶过来,递到葶宜手上,低声道:“瞧二奶奶是打定了主意要天天过来?” 葶宜靠在椅背上,满脸疲惫之色。 “我倒要看看她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宁嬷嬷叹了声,“大奶奶这样明着糊弄她,若是闹起来,夫人那边……” 葶宜瞥她一眼,“你倒是挺关心她的,生怕她在我手底下受委屈?” 宁嬷嬷摇手道:“怎么会?奴婢不过是担心郡主您……” “不用担心我,你还是多担心担心她吧。我已经跟夫人说好,过两日就接谢芸回来。到时候,也不知道我这个二弟妹呀,还有没有心情在我这儿凑热闹。”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0点更《 》 第 48 章【VIP】 第48章旧事(男女主) 宋洹之清早去了一回上院,陪嘉武侯夫人用了早膳。之后便回到蓼香汀,换身家常袍子坐在椅中瞧各地送上来的邸报。 傍晚的时候玉书进来,将他交代的几件差事进展一一回秉。 “圣上的旨意有了,赐婚将作司司丞景容之女与荣王为正妃,婚后便即就藩,无召不得返京。今日一早,景氏便进了宫。侯爷那边早得了消息,叫人吩咐二爷,莫再引起纷争。” 宋洹之握着纸稿,垂眸轻嗤了一声,并不意外。 玉书踯躅道:“若是去了藩地,往后便再难遇着,大爷的仇只怕是……” 皇帝的儿子便是有过,身为臣子亦不能越过皇权要其抵命。原瞧着皇上的意思,偏向于圈禁在京。谁想荣王却在狱中染了天花,险些没命。恐怕便是为此,令皇上不由得心软,这才有了如今的旨意。 玉书又道:“广灵路途遥远,万一就藩路上出了岔子,也只怕给有心人做文章,说是咱们侯府为报私仇设伏……” 宋洹之抬手捏了捏眉心,问道:“皇上派谁护送荣王上路?” “东营都尉姜巍。” 宋洹之点点头,不再理会此事,“怀仁那边的铺子情况如何?” 玉书道:“正要跟二爷回禀,怀仁那笔旧账拖了多年,那何四爷仗着从前一点旧谊,累年拖赖,管事们忌惮他身份,只能跟着赔笑脸。再有收了他私底下好处那些个……自然想方设法替他遮掩,这回要不是凑巧给爷知悉,只怕这笔数还能拖个几年。”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本破烂不堪的册子,“在望南楼库房翻出来的,单是从货行起的京货,就赊欠有一万多两,杂七杂八加起来,三万数之多,大奶奶她……” “行了,”宋洹之抬抬手,只要有余数归回公账,家里花用不受拘束,祝琰那边行事便宜就成。“回头跟嫂子打声招呼,就说账面吃紧的事我听说了,有些不服管束的刺头,直接已发落了,往后再有这等事,嫂子不便出手,尽管叫人知会我来代劳。” 玉书道:“想必这会儿大奶奶那边已经得了信,回头小人再跑一趟回大奶奶一声。” 宋洹之毕竟是小叔,不好当面驳斥新寡的长嫂,有些事做得说不得,顾全侯府体面,少不得想些折中的法子,既叫长房知道他的态度,又不过于闹僵了彼此脸面挂不住。 见玉书欲言又止,信手翻了下手里的卷帛,“还有事?” 玉书支支吾吾道:“才乔世子派人过来,问、问二爷今儿晚上还去不去明月楼。说是、说是——” 宋洹之扫他一眼,“说。” 玉书脸上带了几分不自在,“说是楼里新买了几个伶人,乔世子挑了最、最那个颜色好的两个,专给您留着咳咳……” 他自幼跟着宋洹之办差,自然知道自家二爷在酒色上头有多克制,别说外头的伶人伎子,就是屋里的通房艳婢也不曾有过,乍然听见乔世子派来的人说这些话,他当时就愕住了。此刻更不敢瞧宋洹之的脸色,怕主子面上抹不开要拿他发作。 宋洹之默了半晌,手指搭在眉头上,隐约似是头疼,唇角轻掀,斥了一字,“滚。” 玉书筋骨一松,含笑躬身告退,“小人明白了,这就回了乔世子去。” 玉书尚未走出院门,就见一个熟悉的人影迎了上来,急急拦住他问,“二爷可在里头?” 玉书努努嘴,“在呢,大冷天出这么多汗,刘管事这是怎么?” 刘管事抬手抹去额上的汗,凑近玉书讨好笑道:“烦请小哥透个底,这会子二爷心情还好?怀仁那边的差事是我没办好,实在拿那位爷没法子,大奶奶已经罚了我半年月钱,说叫我长长记性。嗳,这些都好说,就是打我几棍子,撵了我去,也不敢叫声冤枉。怕只怕二爷不原宥……” 玉书笑道:“刘管事与其在这担心,不如好好想想怎么跟二爷赔罪吧。家里这些差事给你管着,是主子把你当自己人瞧,觉着你有几分本事,不忍屈了你的才。你倒好,做些什么糊涂事?瞧着大奶奶跟二奶奶庶务繁忙,又是女流之辈,不可能亲去怀仁查实,你就敢跟那姓何的瞒天过海摆弄乾坤,你贪的那些东西,足够告你个窃家欺主之罪,这些个糟污事,透给夫人和大奶奶知晓,够你死几回!如今这家里家外,一应仰赖二爷,我托大劝您一句,往后那些不该起的心思便都歇了吧。” 刘管事连连躬身,他说一句,便应一声,玉书瞧敲打的差不多了,指了指里头,“这会儿二爷有闲,你赶紧进去。待会儿二奶奶来了,莫耽搁了二爷跟奶奶说话儿。” 刘管事堆笑道了谢,缩着肩膀进入内堂。此刻屋中并无女眷,只张嬷嬷带着个小丫头守侍在稍间。 宋洹之靠坐在东侧间的椅上,闻声抬起头来。 他面容清俊端雅,身量修长提拔,此刻落日余晖笼在面上,令那过于疏冷的表情添了一抹柔色。平素这人极少在人前露面,与底下人打交道不多,多数还摸不清他脾气秉性。 管事不敢多瞧,扑通一声跪于地上,“小人该死,特来向二爷请罪。” 宋洹之未叫起,负手踱步到窗前,缓缓道,“你在嘉武侯府当差,已超过了二十年吧?你祖父,你父亲,你几个弟兄,都跟着侯爷办过差。” 刘管事垂首愧道:“是,小人辜负了侯爷信赖,也辜负了二爷,实在惭愧……” 宋洹之道:“兄长在时,曾向我夸赞你为人忠义。” 提及宋淳之,刘管事两眼一红,几乎落下泪来,“二爷,小人实在是……” “二奶奶年纪轻,来家里时日还短,我外头事忙,不能时时顾着内宅。”他抹掉窗纱上勾住的一片叶,声音听来清朗低醇。 刘管事琢磨这话的意思,立时以额触地,叩首道:“小人明白。请二爷放心,小人再也不会做出糊涂事来。” 宋洹之默然片刻,叹了声道:“过往那些事,我不追究。只从此后——” 刘管事铿然叩首,“从此后,小人肝脑涂地,回报二爷跟奶奶。” 外头传来侍婢的请安声,张嬷嬷等都含笑迎了出去。宋洹之隔窗瞧见一个淡色的影子,被婢子簇拥着,正朝这边走来。 刘管事起身擦干了泪,忙垂手告退出去,迎面遇上祝琰,立在阶下向她伏跪叩首。 刘管事在内宅素有体面,底下无数仆从侍婢归他管着,祝琰心下生疑,面上不显,含笑命他起身,吩咐张嬷嬷好生送他出去。 跨入内堂,便见宋洹之凭窗而立,祝琰一面摘耳环,一面抬眼问他,“适才二爷传刘管事说话?” 宋洹之略抬眼,侍婢们便垂首退了出去。 门自外阖上,橙红的夕阳隐去,祝琰落在了他与槅门之间的暗影里。 “嗯,吩咐些小事。”他靠近过来,指头贴近她捏在耳际的手, 替代了那个位置。 温热的指尖揉了下软薄小巧的耳垂,将耳环的银钩轻取下来。 他的手却没挪开,食指指背柔柔挨蹭着雪嫩的面颊,低声道:“脸色这样苍白,本就着了寒,又忙到现在,累坏了?” 祝琰紧攥袖角,脊背抵在门上别扭地偏过脸去,“二爷说话,不必、这么近……” 宋洹之抿了抿唇,稍稍退开些距离,“要不要沐浴?适才吩咐张妈妈替你备了水。” 祝琰点点头,从他身前转开,虽背对着他朝里走,仍能感受到那束过分灼热的视线,一直没有移开。 ** 服侍祝琰换好寝衣,雪歌等再次退出了内室。 撩开帐幕,宋洹之望了过来,“听说今日你大喜,收了个义子,认了一门干亲?” 祝琰正为此事纠结不已,爬进帐里,跪坐在堆叠的锦被侧旁,“正想问二爷,徐家与咱们侯府,一向往来如何?母亲宽慰我说不打紧,但我瞧着——” “瞧母亲与徐夫人说话,一向不大热络?” “果真是有什么?”祝琰见他这样说,不由越发担心。 她一脸郑重表情,眉头微蹙,紧抿着唇,雪白的面容绷紧了,瞧来又不是不安,又是焦急。 少见她在自己面前,有这样不掩饰情绪的时候,宋洹之抬手捏了捏她脸颊,引得她横目看过来,他不由闷笑一声。 “别怕,你仁慈心善,结善缘得善果,母亲与徐夫人有隔阂,为的是从前的一些旧事,我慢慢说与你知。” 将她发顶松挽的珠钗摘去,任一头青丝铺泄下来,他略用些力气,就将人拢进了怀里。 祝琰没有推拒,也没有瞧他,目光落在帐外那盏灯上,恍惚地瞧着火苗摇曳。 “徐家姑奶奶与大姐是手帕交,自小投缘,常在一处玩。两家往来不算频繁,但也过得去,后来随着年岁渐长,徐家姑奶奶入宫做了太后身边的女官,姐姐嫁去南边,分开后,数年不曾见面。” “再后来,姐姐夫家出事,家里将她接回京,寄居在道观。徐家姑奶奶那时被册为太子良娣,尚未正式嫁入东宫,暂候在娘家,等候吉日。知道姐姐境况,她去探望过一回。” “后来……”说到这里,宋洹之语气明显变得沉重。祝琰抬眼望着他,下意识追问,“后来如何?” “后来,两人交恶,姐姐决意出家,将自己困禁观中,闭门谢客。” “怎么会?”生了什么事,让从小投缘的两个女子,从知己到雠仇……甚至令至两家长辈也不再来往? 祝琰想不通,故事听了一半,心里不上不下的难受,她下意识抓住宋洹之的袖子,轻扯了一下,“二爷?” 宋洹之嘴角噙了抹苦笑,“那时我不在家中,许多事也是听兄长偶尔透露一点。只知道姐姐在观中那段时间,常与一人见面,徐家姑奶奶去的那天,刚好便撞见……” “啊……”祝琰轻抽一口气,讶然掩住了嘴唇。 宋洹之叹了声,“事关姐姐清誉,家里对此一向避而不谈。” “今日告知你,是不想你行事悬着心。”他将她脸颊上的碎发抚到耳后,轻声道,“从前的事已经过去,既然徐家主动提及认亲,自然已不计较从前。姐姐为此心志郁郁,早早亡故,这些事,也不必再提。” 祝琰心情有些复杂,着实料不到会有这样的隐情,她沉默片刻,缓缓抬起眼,“我追问旧事,惹得二爷伤心……” 宋洹之摇了摇头,“你是我妻子,这些事,原就该说给你听。” 帐中静默下去。许久,祝琰听见头顶传来的声音。 “我们今日收的那个义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祝琰轻怔,旋即忍不住笑了下,“认的是我,又不曾认二爷……” 宋洹之笑道:“你是我妻,你做了义母,我自然便为义父。” 祝琰闭目想到白日见过的那个孩子,缓声道:“他啊……六岁年纪,白净,圆润,漂亮,眼睛很大,特别乖……” 宋洹之垂下眼眸,心里涩然泛疼。 如果那是他的孩子—— 如果他们的孩子没有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 第 49 章【VIP】 第49章皇孙 入夜时分,山上一排屋子里,只一间还亮着灯。 山里天黑得早,外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密林。下人们早就睡了,只有谢芸一个,还在床前点算东西。 她出侯府的时候,原以为这辈子再没回去的机会。 就连说亲相看,都是在这边走的流程。 邹夫人跟谢蘅隔几日就来瞧她,书晴书意偶尔也过来,但次数不多。侯府多事之秋,接二连三的噩耗消磨着府里的人,就连自来健朗的嘉武侯夫人也病了。这个时候谁又顾得上她这个被驱逐出来的表姑娘? 这段时日过得还算平静,镇日补药催着,人也丰满了些许,无事可做,镇日躺着,从起初的不甘心,到后面渐渐认了命。 宋家的态度她看明白了,她的洹之哥哥对她无情,她的好姑母嘉武侯夫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成全她的心意。 她拖到十八岁,已经不能再蹉跎年华。 相看了三四回,彼此挑挑拣拣定了如今这个。 为人倒没什么明显的缺点,生得英俊倜傥,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当然跟宋洹之没法比,她这个出身,这样的景况,又能奢望什么公卿王侯? 最要紧的是,那个男人喜欢她。 当初一见她的面,就三魂不见七魄,瞧得痴住了,当着长辈们面前闹了好大的笑话。 她这一生都在追着别人跑,这一回,她也想试试被人追哄的滋味。明天侯府来接她的马车就到了, 这次回去,她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好好奉承姑母,修复好这段差点断掉的姑侄情。 没有嘉武侯府撑腰,她的未来就没底气。 虽得不到宋洹之的心,却要借他的势,替自己谋个锦绣前程。 ** 清早天不亮,菀香苑里就聚集了不少人。 祝琰扶着雪歌的手,缓步跨入院子。 葶宜还未起身,屋子里静悄悄的,几名大丫鬟手捧面盆热水侯在外头。 嬷嬷进来瞧了两回,见葶宜苍白着脸捧着脑袋,知道她晚上没睡好,被宋洹之给气着了,又哭又骂折腾到半夜,这会儿昏昏沉沉起不得身。 宁嬷嬷掀帐子坐在床沿,替她揉着额角,“二奶奶已经到了,要不,跟她说声,今儿算了吧?” 葶宜睁开眼睛,眼里结了一片红丝,“如今在我的院子里,都需得瞧她脸色了么?” 宁嬷嬷陪笑道:“郡主别生气,奴婢不是那个意思。” 葶宜信手抓个枕头扔出去,“滚,都给我滚!” 韩嬷嬷一走入院,就听窗内传来这么一声。 片刻宁嬷嬷推门出来,歉疚地向祝琰行礼,“对不住二奶奶,今儿大奶奶不舒坦,已叫人去请大夫来瞧,只怕这会子不能理事了。” 祝琰点点头,“既然嫂子身体不适,自当好生休息,这会儿想来也不方便探看,待会儿医者过来,诊了病症,烦请嬷嬷派个人来回一声,届时我再来瞧嫂子。” 宁嬷嬷客客气气将她送出院子, 命那些管事娘子各自散了。 祝琰一面朝外走,一面请教韩嬷嬷,“以往嫂子抱恙不能理事,各处的急差怎么处置?” 韩嬷嬷道:“有些涉及与旁的世家往来的要事,或是涉及较大款额的开支,管事们会去上院跟夫人求示下。不太紧要的,能推后的推后,急着需办的,就由管事们一块儿商议着处理。” 韩嬷嬷说到这儿,下意识顿了顿,从袖中抽出一只草绿色绸布小荷包,按在祝琰手里,“这是夫人叫支出的三千银子。” 祝琰朝她望过来,听她含笑道:“上回二奶奶用自己的私己钱贴的账,夫人知道奶奶受了委屈,早几日就命奴婢支出来,叫奴婢还给您。” 祝琰笑了下,“夫人太客气了,办自家的事,还分什么我的你的。” “话不是这样说。”韩嬷嬷正色道,“公账上的流水,侯爷跟几位爷的俸禄在里头,宫里头赏下来的在里头,家里的田庄产业营收也在里头,专供着各房的花用。遇到吃紧的年头,也是各房一同想辙过关,没有让二奶奶一个人吃亏的道理。管家管账,最忌讳公私不分,以私贴公,如何长久?账数不清,又难免生乱。” 祝琰沉默片刻,将那只荷包收了,“嬷嬷的教诲我听懂了,那就请嬷嬷替我谢谢夫人。” 说到这里,祝琰想起这两天听来的那些回事,“我在嫂子这儿听管事们说,近来家里现银不足,好些田庄铺头出岔子,有坏账要不回来。” 韩嬷嬷望着她笑了, “怎么,二奶奶还不知?昨儿傍晚,二爷身边的玉书亲自到账房,把拉回来的一车现银入了库。 见祝琰露出惊讶的表情,韩嬷嬷抿嘴笑道:“二奶奶不若回去细问二爷吧。” 走入上院,发觉屋里的人都被撵出来站在廊下,韩嬷嬷上前问,侍婢回说邹夫人在里面。 “夫人安排芸姑娘住清影堂那边,邹夫人有点不情愿……” 侍婢见韩嬷嬷跟自己打眼色,意识到自己失言,声音渐渐小了去。 祝琰笑道:“母亲跟舅母说话只怕还要会儿,烦请嬷嬷替我传告一声,就说我先回蓼香汀,晚些时候再来请安。” 今儿是十月初六,这个月内,谢芸就要出嫁。侍婢说的清影堂在西边隔院,跟嘉武侯府大宅隔着一户人家。原先是备给宋二老爷从地方上回京暂住用的,因为院子比较小,又没有花园亭楼等景致,后来另在广平街西边买了新的宅子,这边就空了出来。 听这话的意思,像是嘉武侯夫人并不准备叫谢芸搬回侯府。 ** 宋洹之清早进了趟宫,处理了几件营房的事,皇帝召集了几个大臣讨论边关军务,赐宴清正殿。宋洹之估摸今日皇上没空召见自己,跟副手打声招呼,便出宫回了侯府。 他进来时,祝琰也刚回到蓼香汀。 “二爷怎么今儿这么早?”这两日他没怎么理事,一直耽在家里头,“可是还头痛?” 前日没去上值用的借口就是宿醉后头疼起不来身。宋洹之走进来直接牵住她的手,“阿琰,我带你去个地方。” 祝琰被他拖着跨过明堂,抬手抵着他的胳膊,“要去哪儿,二爷总要容我换件衣裳。” 他回眸打量她,见她穿着月色绣兰草小袄,霜白银丝刺绣马面裙,发髻妆戴也素净,“这套就很好。”又不见什么外人,没什么失礼之处。 张嬷嬷自后追上来,“奶奶穿件斗篷去,本就着了寒,可不能再见风。” 宋洹之停下步来,瞧张嬷嬷替她穿戴好斗篷,带着她出了院子,径往东门的马房处去。 祝琰被他扶上车,抬眼瞥见雪歌跟洛平小跑着跟上来。 “我想叫他跟着学学外头的事,”祝琰指着洛平道,“往后出行叫他跟我的车。” 宋洹之瞥了眼洛平。 ——是个尚未及冠的男孩子,十七八岁模样,黑黢黢的,一双黑亮的大眼睛,显得聪明狡黠。 祝琰问他的意思,怕他要带她去的地方不适宜带他们同行。 “嗯。”宋洹之应了声。 不知为何,虽然他答应了,但祝琰隐约觉得他似乎有些不高兴。 车子缓缓朝城东去,出了武安门,人声渐渐稀少,树丛掩映青山,偶有乌鸦嘲哳着从头顶掠过。 宋洹之骑在马上,偶尔俯身靠近车窗与祝琰说话。 “那边以前有片竹林,兄长带我去练过剑,他会用竹叶吹曲子……” 他手指敲在衣摆上,打着节拍,似乎回到旧日与兄长在一块儿的时光。 祝琰望着他骨节匀称修长的手,不由有些心酸。 他与宋淳之兄弟感情极深,从小到大朝夕相处,对他来说宋淳之亦兄亦父,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宋淳之的死,对他是种灭顶般的打击。 他沉浸在那样的哀痛里,独自舔舐着伤口,还要打起精神来追查凶手,顾着族里的大事小情,偶尔还要分神进内宅安抚她们这些人……这些日子以来,他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 车子停在一段山路前,紧贴着峭壁凿出一条曲折蜿蜒的窄道,宋洹之牵着祝琰的手,带她一步步跨上石阶。 山里风凉,一下车就有风呼啸着往衣领里灌。 脚下就是绝壁,入目是深浓青翠的树丛,不知究竟高深几许。 宋洹之稳稳扶着她,掌心宽大,将她手腕攥得极紧。微侧身,用身体护在靠外的一侧。 祝琰抿唇登阶,走了一阵背上兴起一层薄汗。眼前跃入一块石碑,青草掩映着碑上的三个字。 白龙寺。 京城四寺,白龙居首,据说是座千年古刹。再朝前走一阵,浓雾里隐约显出一段飞檐。 祝琰不明白为何宋洹之要带她来庙宇。 家中本就有佛堂,再不济,城内也有兴南寺、安定寺…… 此刻寺中几乎没有香客,宝殿中空荡荡的,偶然在路上遇见着僧袍的人,停下来向他们双手合十致意。 祝琰在佛前敬了香,香炉里袅袅的轻烟弥散在大殿之中。回过头来,见宋洹之仰头注视着佛像,他双手抱臂,一言不发立在那里,抿唇凝眉,瞧上去没半点对神佛的敬畏。 就在这时,一名僧人从外进来,“宋施主,已准备好了。” 宋洹之点点头,看了眼祝琰,“随我来。” 祝琰无声跟在他与僧人之后,绕过主殿来到配殿之中。 佛堂前站着几个魁梧的和尚,瞧着像传说中的“武僧”,见到宋洹之,几人面无表情地让开一条路。 面前帘子被撩起,宋洹之走了进去。 祝琰听见一个孩子的声音。 “宋叔叔!” 床上躺着个脸色苍白的孩子,瞧上去有七、八岁的样子,很瘦,很憔悴,两个眼窝深深下陷,泛着不健康的乌青。 鼻梁很高,嘴唇……很薄。 祝琰下意识看了眼宋洹之。 这个孩子的相貌,与他很像。 宋洹之俯身坐在床沿上,指着祝琰对孩子道:“你上回不是说,想见见家里的婶婶?” 孩子睁大眼睛看着祝琰,视线飞快扫过她的肚子,神色中便多了一丝丝悲悯。 “我听师父说,你今日与厨上的小允子一块儿放风筝了?” 听闻这话,孩子小脸上有了笑容,他点点头,“我不能跑跳,我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替他拢了线。风筝飞起来,把线绷得很紧,幸好我手快,没叫它将线扯断了。” 宋洹之抬手摸了摸孩子的头,“真厉害。” 被夸奖的小男孩腼腆地笑了笑,想起屋中还站着祝琰, 忙又道:“快给婶婶拿把椅子。” 宋洹之摇摇头:“你今天累坏了,不能说太久的话。” 他瞥了眼祝琰,“我与婶婶来瞧瞧你,一会儿就得回去了,你好好养病,要听话,嗯?” 孩子眼底瞬间铺满了失落,但很快又扯出个笑来,“没关系,我会听话,宋叔叔下回过来,替我带几本兵书,可以吗?” 还有句话他想问,另一个曾说过要教他学兵法的“宋叔叔”,为什么一直没有来看望他? 其实他心底隐约有答案,只是不死心,希望还有能再见一面的可能。 他不敢问,怕一旦问出来,这小小的希望就落了空…… 宋洹之替孩子掖掖被角,陪他坐了一阵,见他疲倦地闭上眼睛,才悄然起身离开。 祝琰心里有点发沉,跟在他身后缓缓走着,一直没有说话。 风吹着耳边的碎发,将耳环上的珠子拂着一下下划过脸颊。宋洹之走在她身侧,负手望着头顶灰蒙蒙的天。 他的声音听来有点远,像从山那边被风挟裹而来。 “他是——” “书萤姐的孩子?” 宋洹之转过头来望着她,沉默半晌,点了点头,“你猜着了?” 祝琰抿唇苦涩一笑,“昨晚你与我说了书萤姐姐的事,今日又突然带我来瞧这个孩子。” 她说:“他的样貌,与你很相像。总不会是你的……” 宋洹之笑了下,“你很聪慧。” “他身子不好?”想到方才那孩子的模样,祝琰心里有点不忍,“他几岁了?身边为什么只有那些僧人?” “十岁。”宋洹之说。 “大概三年前,我和兄长才把他找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 第 50 章【VIP】 第50章要挟(一点男女主 那是段晦暗的往事。 如今回想起来,仍觉得唏嘘。 “徐家姑奶奶上来的时候,恰巧是他临去江南巡幸前夜,特地来瞧姐姐,姐姐当时约莫六七个月的身孕——” “不错,她回京前就有了孕,所以无法接回家中。一直以养病的名义住在道观。徐婉心中不愤,越想越气,回头就将此事捅给了太子妃李氏。” “李氏跋扈善妒,自然不能容,等太子动身南下,不能轻易再回头,就命金吾围禁道观。——姐姐受了惊吓,以致孩子早产。” “那晚下了很大一场雨,我还记得很清楚,屋前那棵老槐树被雷击断了树冠,我跑进兄长的院子,瞧见他带着人急匆匆的往外赶。那时我年纪轻,姐姐的事我所知甚少,只记得当时的兄长脸色沉的可怕。我很少看见他露出那样紧张的表情。” “当晚太医都被拦在外面,姐姐一个人被锁在屋子里。兄长说,他赶到的时候,姐姐已经奄奄一息,苦苦挣扎了一个晚上,才把孩子产下来。那孩子却因在母体憋了太久,生下来就有气弱的毛病。只是当时根本来不及给太医救治,李氏抢走了孩子。哥哥去时,已是迟了。” “当时太子巡幸江南,彻查官银私铸大案。事关姐姐清名,事情又无法声张。哥哥几番进宫,追问孩子下落,李氏一说孩子被送给了一户农家收养,一说孩子已死尸身丢到了山谷里头。” “她是太子妃,又住在深宫,哥哥是外臣,拿她无法,一面给太子去信询问示下,一面从她母族下手。” 宁德十五年冬天,那是个滴水成冰的夜晚。宫门被拍响,惊了整个皇城的梦,八百里加急送回一个噩耗,太子赵潜在匆匆赶回京的路上殁了。 最终赵潜没有看到自己的孩子出生,徐婉没有成为太子良娣,宋书萤没有找回拼死生下的孩子,太子妃李氏在噩耗传来的当晚就疯了。 宋淳之找了那孩子很多年。 宋书萤也等了很多年。 孩子被夺走,爱侣过世,她心底怀着一丝希冀,一心等那个孩子回来。 直到早已枯朽不堪的身子熬不住了。 她本就有心疾,全凭意志力强撑过这几年。 临别那晚,宋淳之带着宋洹之走进道观。 “姐姐这一生,作茧自缚,累人累己……”她对自己的评价,只得这八个字。 “如果我避着不见他,一切就不会发生,不会再回京,他兴许就不会死……” “怪我,怪我。” “家门不幸,有女如此,辱没祖宗。不要埋我入祖陵,将我化作灰,叫我随风去,我没脸去见长辈们。” “替我寻他回来,告诉他,他爹叫赵潜,赵潜……” 祝琰静静听他说完,沉默良久。 她朝他靠近一步,伸出手,轻轻挽住了他的手臂。 “好在孩子找回来,总算完成了姐姐的遗愿。” 不知说些什么才能予以安慰, 这些往事实在太过沉重。 祝琰一直觉得自己的人生并不顺遂,一路走来孤独和苦闷常伴着她。可毕竟不曾历经身边亲人的生死,她的家人都还好好活在这个世上。 姐姐和兄长先后过世,面对这样的伤痛,宋洹之是如何开解自己的呢? 宋洹之握住她的手。 “阿琰,如今我自己和宋家,对你是不设防的。” 祝琰抬眼望向他,他深浓的眸底倒映着她的脸。 也很残忍吧?她—— 在他惊慌失措痛不欲生不得不面对兄长的死亡时,她希冀他能同时体会她的不安。 彼此都有太沉重的包袱,以致这段婚姻从一开始,就走得格外艰难。 ** 天色越发阴沉,狂风卷着沙土,在空旷的官道上回旋。 入城的时候已是黄昏,宋洹之坐在车里,祝琰靠在他肩膀上睡得很沉。 许是前两日着寒尚未痊愈,也可能是今日在山顶又着了风,祝琰脑中昏沉沉的,什么都不愿想。 车子驶进胡同中,洛平瞧见前头的马车,靠近车帘低声道:“奶奶,是去接谢姑娘的车。” 帘后露出宋洹之面无表情的脸,狭长的眼尾扫了眼洛平,回手拥着祝琰将她携下车。 角门前,谢芸听见声响,回过头来。 “二表哥,二表嫂,是你们啊?” 久违的一声“二表哥”。 过往好些年,她都坚持用娇柔又甜腻的嗓子,一声声喊他洹之哥哥。 既亲切又有别于旁人。 她想做他身边最不一样的那个。 此刻,宋洹之的手护在祝琰腰后,把人搀出车帷。见她身上的斗篷系带松了,又替她重新整理好,才握住她手腕,将她扶下车。 原来薄情如宋洹之这样的人,也会怜香惜玉,会小心的照顾女人。 她曾以为他不过性子冷,等时日长了,只要她一直坚持对他好,总有一天他会明白她的心意。 现在看来,不是他不懂男女之情,只是对象是她,他不愿意罢了。 ** 上院仿佛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小辈们几乎都到齐了。 许氏听闻谢芸归来,特地带着姊妹前来探望。 几个年纪相仿的姑娘凑在明堂桌前吃着点心说话。 谢芸在宋家久住,这些年与姊妹们处得都很好,即便离开几个月时间,再回来,依旧是受人喜欢的表姑娘。 葶宜身体不适,今日一直没露面,祝琰陪着嘉武侯夫人坐在稍间炕上,不时听见外面的说笑声传进屋中。 侧旁,嘉武侯夫人开了口,“我跟洹之、葶宜商量过,准备暂先将她安置在清影堂。待到月底正日子,便从那边发嫁出门。” 一则侯府丧期未过,不适宜办喜事。二则也不希望因为谢芸回来,又闹出什么麻烦来。 “这几年芸儿的嫁妆我一直在慢慢备着,虽说婚期定的急了些,倒也不至于手忙脚乱没头绪。我这边早前拟了份单子,原先已准备了一部分,还有些缺的少的临时要填补,你瞧一眼,心里也有个章程。”嘉武侯夫人替侄女备嫁,就算陪送再多东西,也轮不到旁人置喙,给她过目,自然是想告诉她,即便谢芸是夫人亲侄女儿,夫人心里偏向的也还是她这个二儿媳。 “母亲打算周全,自然没什么不好。”祝琰接了册子,压在手掌心却没有翻开瞧。嘉武侯夫人姿态做足,她体会承情便是,难道还当真去探一探婆母替人备了多少嫁妆? 那边几个女孩子说了阵话,谢芸走进来向嘉武侯夫人告辞,“听说嫂子今儿不舒坦,我过去瞧一眼,请个安。待会儿就不回这边来了,直接同我母亲回清影堂。” 嘉武侯夫人含笑朝她招了招手,“好孩子,这几日天气凉,眼看入冬了,多穿些衣裳,注意着自个儿的身子。我这边什么都好,不必惦记,无事就莫讲究那些个虚礼了,安心等着嫁人就是。” 意思是说,不必见天进府来请安。谢芸听懂了,脸上仍端着笑,“我知道了,姑母。” 天色已经暗下来,眼看内园就要落钥了。 书晴与谢芸好不容易再见面,舍不得放她一个人走,陪她一同到了菀香苑。 葶宜正与几个婆子说话,二人被请到侧间喝茶,边小声聊天边等候葶宜那边交代完差事过来寻她们。 “那个叫王俊的郡主还记得吗?两年前因着偷盗罪被下了大狱。如今人放了出来,在街市上四处招摇,说自己手里有朝中勋贵的把柄,随时要发大财。”婆子声音虽刻意压低,但那些字眼仍是透过稀疏的珠帘传了过来。 谢芸含笑的面容陡然变得惨白。 眼前书晴在说什么,她根本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听那边嬷嬷又道:“前两年郡主为了堵他的嘴,想辙把他弄到了牢里头。这肆想必是存了报复之意,虽不足惧,到底是个麻烦,您看是不是叫林侍卫他们……” 葶宜摆摆手,打断了嬷嬷,朝屋里打个眼色,示意不要再说。 片刻,几个婆子告辞去了,葶宜含笑走进来,拉住谢芸的手,“好些日子没见芸妹妹,养的细细白白,越发俊了。” 谢芸身体发僵,勉强挤出个笑容来喊了声“大嫂嫂”。 葶宜握住她的手道:“手怎么这么凉?是不是穿的太单薄了?这鬼天气一到晚上就寒得叫人受不住,我叫人给你拿个汤婆子过来。” 谢芸僵笑道:“无事、无事……我自来体虚,手脚发寒,倒不觉着冷,大嫂嫂您别忙了。” 葶宜拉着她坐下,抬手又抚了抚书晴的额发,“自打芸妹妹出去,书晴也少见笑容。这孩子跟你最亲热,你能回来,她比谁都高兴。是不是呀书晴?” 书晴抿唇笑着不说话,点点头,又腼腆地摆了摆手。 谢芸一颗心径直沉到底,两腿微微发颤,几乎坐不住。如若不是书晴在旁,她可能就在葶宜面前跪下去了。 心不在焉地说了阵话,葶宜打发侍婢送二人各自回房。不消一刻钟功夫,谢芸独自回到了菀香苑。 葶宜换了寝衣, 坐在镜前慢条斯理地梳着头发。 几个侍婢站在外头,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梳子穿过发丝的沙沙轻响。 谢芸白着脸,一步一摇地走到近前。 她咚地一声跪下去,仰起脸来,早已泪流满面,“大嫂嫂……” 葶宜梳发的手一顿,侧过头来瞧她一眼。 “芸妹妹这是做什么?” 谢芸不起身,俯下去朝她叩首。“过往是芸儿犯糊涂,不知原来、原来是嫂子替我挡了灾……我还以为、还以为……” 葶宜笑了声,“哦,你是说那个叫王俊的小混混?” 谢芸伏在地上,痛楚地抽泣着。 葶宜笑道:“你跟他是在来京的路上认识的吧?原以为是患难之交,谁想到成了甩不掉的麻烦。” 谢芸一味只是哭,跪在地上不肯起身。 葶宜将梳子放回抽屉,敛着单薄的寝袍走到窗边。 “你毕竟对我好过的,为了护我和孩儿,自己也伤的不轻。这份情我一直记着。当初替你瞒下这桩事,算我还你的恩。不过往后——我可保证不了。如今我孀居在家,行事不及从前方便,他若是再来缠你——” 谢芸抬起脸来,抹掉腮边的泪痕,“大嫂嫂故意叫人说给我听,自然是有事要吩咐芸儿吧?芸儿不才,甘为嫂嫂驱使。” 葶宜笑了笑,“你果然是个聪慧姑娘,识时务得很。” 她转回头,望着黑压压的沉云,“长日无聊,这侯府太寂静了,尤其一到晚上,空荡荡幽沉沉的叫人害怕。如今你要成亲,难得一个热闹日子。你说到时候,你二嫂嫂会不会去观礼?” 谢芸抬头望着她,瞧她面上带笑,是那样明艳动人,不知如何,却叫人倍觉阴冷。谢芸陡然打了个寒颤,“嫂嫂想我对二嫂嫂……” “她若不与我来争,我还未见得肯理会。淳之的位子给了洹之坐,他们还不满意,非要挤兑我,要我离开这个家。” “我走了,淳之怎么办?” “他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那儿,没人陪他,没人与他说话儿。” “我要留下来。替他报仇,替他守着这个家。” “我要祝氏出丑,要她没资格做宗妇。” “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谢芸,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你如若办不到,就等着跟那个小混混一块儿去夫人跟前跪着吧!到时候,瞧书晴会不会还把你当成好姐姐,看所有人,还会不会再理会你这个善解人意的表姑娘!” ** 帐幕垂下来,半透的绡纱笼着烛台轻柔的光晕。 祝琰背身侧躺在床里,察觉身边空的位置一沉,有人自后爬上来,躺到她身边。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一双手滑进锦被,手掌试探着拢住水色衣襟。 随手一拨,系带便散了。 祝琰抿了抿唇,下意识环抱住自己。 温热的呼吸贴在耳际,男人轻唤着她的名字。 “阿琰……” 低沉的嗓音,轻柔的语调。 祝琰闭上眼睛,缓缓回过头来。 男人薄唇贴在额上,落下轻柔的吻。 过往亲密时的回忆里,几乎少有这样小心翼翼的试探。 连亲吻都变得陌生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 第 51 章【VIP】 第51章银锁(谢芸,男主 清晨的光线透过窗纱照在镜台前,谢芸坐在那儿,正在理妆。 她五官清秀小巧,瓜子脸,因身体不好,脸色稍嫌苍白。 一对远山眉,淡而细,用小刷子扫过青黛,细细描得浓长,再染上唇脂,病弱的面容就多了丝鲜活的色彩。 今天是陆家来过礼的日子,葶宜称病,三夫人沈氏带着小一辈的几个姊妹过来帮她整理新房,迎待宾客。 随着出嫁的日子越来越近,她心里的不安也越发的沉重。 已经没有比陆公子更好的婚配对象可以给她选,以她的出身家世,嫁作陆家妇已算是高攀。 “好了没有?宾客们眼看就要到了。” 邹夫人过来催促,谢芸拢拢头上的发钗,站起身来,“好了,我们出去吧,娘。” 书晴和谢蘅一左一右地搀扶着她,身上水红色的礼服繁复耀眼。跨出门槛,迎面看见几个贵妇人正朝院中来,中间被人簇拥着的,正是宋家二奶奶祝琰。 过礼的日子,亲好的人家都会过来帮衬,嘉武侯府如今丧中不便,族中派了两名堂婶为代表过来略尽心意,葶宜新寡不能迎客,这边派来领事的人便是祝琰。另有嘉武侯夫人娘家的几名亲眷,陪着邹夫人一块儿忙碌着招待。 今日祝琰描了淡妆,身上穿的是件淡紫绣苍兰的对襟大袖,素雅又不失贵气,她上前向邹夫人等人介绍,“徐大奶奶和韩三奶奶特来贺妹妹新喜。” 又对来客笑道:“周姐姐,这是我舅母和芸儿妹妹。” 微凉的指头搭在谢芸手背上,亲热的将她带到贵客面前。 “好美的姑娘,祝妹妹家里头的姊妹怎么一个个都生得仙女儿似的。”徐大奶奶边说,边将一只红色绸包塞到谢芸手上。 东西握在手里,沉甸甸的。邹夫人忙笑着催促谢芸道谢,欠身把人迎进屋里。 祝琰尚未进门,就听院外传来沈氏的声音,“二侄媳妇儿,孙二奶奶跟江家太太到了。” 各家妇人带着小辈姑娘,热热闹闹坐满了清影堂。这些人以女方亲友的身份来见证今天的仪程,原本清冷空旷的院落,一下子变得拥挤喧闹。 祝琰和沈氏操持着迎客,谢芸含羞垂眸坐在里间,耳边听着那些夸赞祝福,心里有种不得落地的虚幻之感。 她不知道祝琰以何种心情扮演着今天的角色,她恍惚觉得,祝琰与从前不一样了。 在她避居山庄的几个月里,这个她曾将之视为仇敌的女人,退去新妇的羞涩腼腆、温懦谦让,变成今天这副从容坦荡、大气端雅的模样。 她站在那些京城顶尖的贵妇人中间,光彩照人,行止大方,好像她从一开始就是她们中的一员。 外头进来回事的婢子暂时打断了屋中说笑,“陆家太太、二奶奶和陆三爷到了。” 屋里人都站了起来,祝琰搀着邹夫人一道迎了出去。 ** 人声渐渐远了,谢芸被陆猷拖着手带进转角的小竹林里。 风声呼啸着擦过耳朵,谢芸身上的礼服裙摆和衣袖鼓着风,贴墙站在阴影里。 陆猷从袖中取了一包吃食,献宝似的捧到谢芸面前,“上回你说,小时候最喜欢吃这个,我找了好几家铺子才有,这一路贴身放着,生怕冷了,方才你被拘在屋子里陪太太们说话,可把我急死了。” 他身量不高,肤色白皙,因着家里格外疼宠,二十出头的人脸上还带了几分孩子气。眸子亮晶晶的,满脸期待地盯着她的表情。 谢芸伸手接过油纸裹着的东西,打开来,里面的包子压得扁扁的,馅儿已经散了,油脂渗出,卖相十分难看。 “哎呀,怎么会这样。”陆猷有些气急败坏地跺了跺脚,“怪我,捏的太用劲儿了。” 谢芸摇摇头,凑唇咬了一口包子,东西已经冷了,有些泛腥。 陆猷摆手道:“别吃了别吃了,这个样子还怎么吃,明儿我再买一笼,温在火上给你送来。” 谢芸张口又咬了一口,见他伸手过来夺,侧转过身避着他的胳膊。 片刻,她抬起脸来瞧他,嘴里的包子还没咽下,精致的唇角上沾着油光,眉头一蹙,突然哭了出来。 陆猷吓坏了,忙躬身虚拢着她,“怎么了?芸儿你怎么了?是不是包子太难吃,我、我错了,给你赔不是……你别哭啊……” 谢芸扔掉手里的包子,两臂一伸扑进他怀里,“陆公子,陆公子!” 从来没有男人这样喜欢她,在意他, 就连她随意说的一句话,也记得这样清清楚楚,一个贵公子,跑到街上去给她买这种粗鄙的小吃食,背着一屋子宾客,悄悄把她叫到这里来,就为着能求得她一个笑脸,一句夸赞。 而她心里的那个人,任她抛了自尊追着赶着,百般主动献好,他丝毫不领情,连看也不愿看她一眼。 她为了得到他,做过那么多的傻事。最终最终,两手空空,还落得个天大的把柄到旁人手里,只怕这辈子都要受制于人。 “如果我没有陆公子想象的那么好,陆公子会、会不要我吗?” 陆猷红着脸被她抱着,两手试探着回拥住她。 “怎么会?芸儿是世上最好的姑娘,急匆匆办婚事,是我委屈了芸儿……” 谢芸摇摇头,挽起袖角给他瞧自己手腕上的伤,“陆公子,我……” 陆猷睁大了眼睛,攥住她的手腕,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谢芸根本不敢看他,垂下眼睛只是无声落泪。 陆猷翻卷着她的袖角,将她两只手臂细细瞧了一遍。 一滴水点落在谢芸手背上。冰凉凉的。 男人蹲跪下去,捧着她的手腕,凑唇吻着那些伤痕。 她听见男人颤着声音说: “这该得多疼啊,芸儿你得多疼啊。” ** 十月寒天,枝头结了薄薄一层冰霜。这些日子葶宜一直称病不理事,嘉武侯夫人带着祝琰接管内宅,府里气氛有些紧绷,平静湖波之下暗流涌动,祝琰不知这种表面的平和还能持续多久,但她并不慌张,也对她的生活并没造成太大的影响。 徐大奶奶约她一块儿去挽云馆瞧衣料。 车子停在街角,洛平跳下车替祝琰挽起帘子,徐大奶奶身边的嬷嬷抄手守候在门前,一见她来,忙含笑上前,“澍哥儿听说您来,非要跟着。前儿风寒才好些,大奶奶被他磨不过,只得带着过来。” 祝琰听说徐澍在,脸上带了笑,“有一阵子没见澍哥儿,听说如今开蒙了,跟着先生学四书?” 嬷嬷一面答话,一面搀着她上了楼。 “喂!” 乔翊安打个响指,对面坐着的人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来,“这么说,荣王这一路上遇见了三回截杀?” 乔翊安横他一眼,嗤笑道:“装模作样。” 屋里本烧着炉火还算暖,偏偏身侧两扇窗都大开着,对面这厮听说祝琰在对面买东西,眼神时不时就朝对面瞟。冷风呼呼灌进来,吹得人骨头疼。 宋洹之蹙了蹙眉:“什么?” “刚过应县就有一波,廉江、奉南,接连三波人马。荣王哭上折子,求皇上救命。他那个小王妃,已经吓得病了。” 宋洹之端着茶,垂眸轻哂。 乔翊安敲了敲桌案,“你反应这么淡,是早知晓了?你的人一直暗中跟着?” 宋洹之靠在椅上,偏过脸去瞧窗外,“宋家跟荣王有仇,朝中无人不晓。他遇截杀,我必是头一个怀疑对象。” 乔翊安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步,骤然伏低身子,盯着他道:“你暗中帮过他?”宋洹之没否认。 “有人想借你的名头除了他,你暗中护持,皇上面前,既摘干净了自己,还能卖个顺水人情,显示你的大局为重。荣王这步棋已经废了,单是他手底下的人给皇上下药这一桩,就已经注定与那个位置无缘。皇上留着他,不过是想用他牵扯永王。至于你家的仇——” 宋洹之抬手合上窗,“不是荣王。” 没头没尾地说完这句,他起身就朝外走。 乔翊安挑眉喊他,“宋洹之,你倒是说清楚。” 对方不理会,靴子踏在楼梯上,步声渐渐远了。 乔翊安推窗朝外看,见对面挽云馆门前,祝琰牵着个孩子走出来。 “这是拿我打发时间?”乔翊安眯眼嗤笑一句。 “王八蛋。” ** 宋洹之站在长街对面,沉默地望着祝琰与人寒暄。 天色灰蒙蒙的,街上往来行人缩头抄袖,呼出的气息化成一团白霜。 “再见面,怕是要等他们俩换庚帖时了吧?”徐大奶奶亲热挽着祝琰的手,推了推澍哥儿的小脑袋,“别抓你干娘的衣裳,瞧你那小爪子脏的。” 祝琰弯身下来,抚了抚澍哥儿的胖脸蛋,“澍儿好好跟着先生学,下回干娘给你带好吃的溏心酥酪。” 徐澍伸着小胖手,勾住祝琰脖子求抱。 祝琰将孩子抱起来,正在这时,一辆马车飞速冲过来,洛平在后瞧见,立时大嚷:“奶奶小心!” 对面宋洹之双目圆睁,一瞬之间,呼吸仿佛止住,周身血液都直朝上涌。几乎不及思索,纵身飞扑过去。 下一瞬,马车紧急朝外拐了一下,宋洹之从车顶掠过,拥着祝琰和她怀里的孩子闪身挪到里侧。 徐大奶奶也吓坏了,指着那车骂道:“怎么赶车的?差点冲撞了人!” 祝琰被一股大力卷住推到里侧,此刻还未站稳,一手护着怀里的孩子一手搭着男人肩膀,凭他支撑勉强站定。 待看清了面前的人,忙将手从他肩上挪开,抱着徐澍退后一步。 宋洹之一言不发地望着她,瞧得她有些发窘,徐大奶奶走过来,关切地道:“没事吧?那车子没擦着你?” 祝琰摇摇头,那马车虽行的快,但距离她站的位置还有几寸空间,车夫有经验,挪闪的也及时。对面的宋洹之、身后的洛平与她有段距离,在谈的角度瞧,可能觉着有些险。 那车停到前头铺子门口,车里的人特特跑过来致歉。 祝琰摆摆手:“无事的。” 车子没吓着她,倒是突然从天而降的宋洹之把她惊着了。 记着徐澍胆子小,她忙去瞧那孩子。 却见小胖人睁圆了一双大眼睛,正一瞬不瞬地好奇打量突然出现的宋洹之。 徐大奶奶抿嘴笑道:“这是你干娘家的宋二叔,澍儿叫人。” 宋洹之没说话,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下。 “那咱们下回再约着一块儿说话,宋二爷来接你,我就不拖着你继续聊了。” 徐大奶奶抓着澍儿的胳膊朝二人招招手,自家马车停到跟前,提着裙子先上了车。 祝琰脸上略还有些发烫,方才她与宋洹之那样抱着,虽事出突然,情况……勉强算紧急,光天白日在街上这般,实在有些出格。 洛平掀起车帘,祝琰瞥一眼宋洹之,率先钻了进去。 片刻后他也坐了进来。 祝琰问道:“二爷怎么会在这儿?” 宋洹之没说话。 昏暗的车厢里,男人紧紧抱住了她。 方才瞧她落入险地,他整个心揪扯疼痛不已。 过往也曾有几次。 心口酸酸涩涩的发痛。 他本不明白这种情绪是什么。 今日这一刻,他突然懂了。 是在意,是怜惜。 是牵挂,是悸动。 是他人生第一次,对一个女人动情。 他抱得她有些紧,他那双紧实有力的臂膀,微微颤动。祝琰艰难地抬起脸来唤他:“二爷?” 下巴陡然被扣住。 他将她抵在车壁,狠狠吻了上来。 ** 十月二十一,京城下了今冬头一场雪。 宋泽之从书院寄回的家书到了。 许氏早早进来,去上院向嘉武侯夫人行礼。 略寒暄几句,嘉武侯夫人就推说要与管事们议事,命书意书晴陪着许氏去园子里玩。 初冬头一场雪,以往都会办集会。姑娘们或是借酒咏诗文,或是赏雪赏茶,总是一番热闹。今年府里不太平,集会自是免了。 嘉武侯夫人不忍孩子们失落,命祝琰替他们张罗了简单的一席。 昨日北边的铺子上刚送过来二十只草原羊,厨上片成薄肉,用铜丝串起来,挂在炉子上炙烤。 亭子里头烘着火,烤肉的香味不时进来,许氏全没往日的玩闹之兴,一颗心都挂在宋泽之的来信上。 书意从雕花木盒里抽出一个点了火漆的封套,刻意大声咳嗽道:“叫我瞧瞧,这封是写给谁的,给娘写了,给二哥写了,总该轮到我跟二姐了吧?” 许氏一眼瞧见上头一个“宝”字,飞扑过来一把从她手里夺了信封。 “坏丫头,越发张狂,瞧我不跟你三哥告状,叫他回来罚你抄书。”许氏跟她们关系好,自幼玩在一块儿的情分,说着恶狠狠的话,藏不住眼里的笑。 她飞快拆开封套把信纸抽出来,书意给书晴打眼色,二人站起身,伸头朝信纸上瞧。 许氏背转过身,把信死死遮着。心怦怦乱跳,一目十行地看完,怕给书意姊妹偷瞧去,飞快将信纸重新阖上。不等姊妹二人落座,又迫不及待的打开重新瞧了一遍。 她脸上飞起一重红云,把信纸小心翼翼叠好塞回封套里,用兔毛抄手掩住。“别的东西呢?” 她伸出手掌,指头勾动着,“你三哥说还有别的东西跟信一块儿,快拿出来。” 书意笑着去摸盒子,“什么别的东西, 是这个吗?” 是只四四方方的绣花锦盒。 方才在嘉武侯夫人那也见过,宋泽之给嘉武侯夫人及两位嫂子都送了礼。 许氏虎着脸道:“还不给我?” 书意高高托着盒子,笑说:“三嫂嫂先叫我瞧一眼嘛。” 许氏啐道:“胡说八道,你这妮子越来越坏,谁是你三、三嫂嫂……” 她扑过来夺东西,书意手腕朝后一挥,手里的盒子没拿住,咚地一声掉进了亭下的池子里。 池水尚未全然冻实,只是水面上薄薄一层冰。那锦盒颇有分量,又从高处抛下,穿透冰层直接沉了下去。 书意吓得脸都白了,回身歉疚地望着许氏,“对、对不住许姐姐……” 许氏没空理会她,几步跨下石阶,奔到池边去瞧,哪里还瞧得见锦盒的影子。 “快,叫人过来,把我的东西从水里捞上来!” 祝琰那边很快得了信,正听玉轩和刘影向她回外头铺子里的事,侍婢将这边的事一回禀,她就带着人赶过来。 负责池渠的管事向她回道:“秋日后池子就未清,里头积了许多污泥,姑娘说那东西虽小巧,但分量重,只恐落得深。小人瞧着,不光得把水引干,还得清渠,需要些时间。” 祝琰点点头,“你带着人即刻办,跟工事上多借些人手,天气凉,你们下水不要太久,过时片刻就上来烘烘火,千万谨慎些。东西找不找的回还在其次,最要紧是你们自个儿安危,不要勉强冒险。”管事感激道:“本就是小人们的本分,二奶奶、许姑娘莫担心,小人一定将东西找回来。” ** 屋子里,书意一脸愧色站在案前,嘉武侯夫人不悦地训斥她:“眼看要议亲的人了,还这样毛毛张张的不稳重!” 许氏有些不好意思,牵着嘉武侯夫人的袖子,“夫人,您别怪书意妹妹了,是我自己没拿稳。” 嘉武侯夫人道:“你别替她说话,这半年我顾不上她们,没了管束,一个二个的犯浑生乱。” 前有书晴给新婚嫂嫂难堪,后有书意跟未进门的准嫂子开玩笑,关系亲近并不是没大没小的理由。 “二媳妇儿,明儿起打听打听,哪家有现成的教引嬷嬷推荐?不好生归拢,只怕是越来越没规矩。” 祝琰含笑应道:“知道了娘,我下回着意问问。”又给书意打眼色,示意她上前说几句软话。 没一会儿,外头有了回音,“东西找着了!” 有锦盒裹着,里面的物件没损坏。 下人把盒子擦拭干净,恭敬地递到许氏手里。 长辈面前,不好意思打开来瞧,耽在屋子里又陪着嘉武侯夫人说了阵话,才心不在焉地告辞出来。 走出院子,迫不及待地将东西拆开。 里面躺着一枚菱花小铜镜。打磨得光滑透净,映着她红扑扑的脸。 想到信里那几句相思之语,许氏心都快化了。 ** 刘影等在上院外,看见祝琰,快步迎了上来。 “清渠的时候,还发现了几样别的东西,里头有块银锁,玉轩一看见就变了脸色。” 刘影道:“玉轩拿了东西,现下应是去见二爷了。” 祝琰蹙眉:“银锁?”宋洹之那样忙,岂会理会这种不起眼的东西? 刘影道:“是块很普通的银锁,就和民间那些孩子常戴的没两样,小人原以为是哪个下人不小心掉在池子里的,可瞧玉轩的脸色,像有什么大干系。” 祝琰点点头:“既然回给了二爷,应当关系到外院那些事。” “奶奶要不要去看看?” 祝琰摇头,“二爷的事,他不交代,便不要过问。” ** 一块粗陋脏污的银锁摆在案上。 锁头的系绳已起了毛边,被细细清洗过,仍是瞧不出颜色的脏污。 宋洹之坐在案后,已经许久没有动。 眼前闪过一幕幕画面。 飞快冲来的马车,当场被踏碎腑脏的老者,瑟瑟发抖不住哭泣的妇人,受了刑口吐鲜血农汉…… 连官差都瞧不过,觉着是场再平凡不过的意外。 嘉武侯府再怎么伤心,也不能屈打成招,拿农人一家老小的命去抵偿一个未出世的胎儿。 当夜拿人的时候,一家老少尽皆到案,除了那个不足两岁的婴孩。 她被邻人抱在手里头,哭喊着朝被官差带走的妇人伸手。 颈中挂着的银锁,与这枚别无二致。 如若不是锁底刻有姓名…… 面前躺着的这只,不起眼的位置上留着三个字。 “由二宝。” 他不觉得那户农人有本事脱罪。大狱里的典刑官从来不是吃素的,谁说真话谁说假话,辨认得分明。 可若是那些妇人当真不知情呢? 如果受刑的汉子是打定主意拼却性命不要,也要护住一个对他来说更紧要的人呢? 不管是何原由。 这枚锁都不当出现在嘉武侯府。 除非—— 门从外拉开,冰凉的风灌入进来。 玉轩玉书二人肃着脸,心情沉重地走进来。 “爷,确认过了。当天衙门去捉人,因为他家的奶娃子太小,不可能涉案,就没留心。” “邻人说,那天汉子将女娃抱过去时透露过,他家的男娃儿被抱去了娘舅家。” “当时只顾着审人,没注意到孩子的事,就没往这上头……” 宋洹之抬手,打断了玉书。 “人在哪儿。” 他掀开眸子,眼底结着赤红的血丝。 “这一家人,如今在哪里?” 玉书道:“在小河西村。咱们的人盯过一阵,没发觉与什么奇怪的人往来,后来便撤了人手。” ** 狂风呼啸着,卷起雪花,在半空中回旋。扑在人面上,如钢刀刮骨,疼得叫人受不住。 马儿疾驰在无人的道上。 几名黑衣侍卫簇拥着宋洹之,前头是阴沉幽暗的杨花林,苍苍夜色中,什么也瞧不清。 曾有那么个夜晚,他们在此受袭,宋洹之肩背受创,险些身死。 侍卫屏住呼吸,并不曾过问此番要去完成什么任务。 只有玉书心中惴惴不安,不时侧过头去打量宋洹之的表情。 如若真的跟侯府的人有关系—— 如若是身边的人故意谋害二爷的子嗣—— 会是谁,会是谁? 侯府一向和睦,宋家几兄妹个个重义,二奶奶新嫁入门,与众人未曾结仇。 便是有过龃龉,表姑娘谢芸身边有二爷的人守着,她连那道院门都出不去。邹夫人寡居,一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二姑娘书晴跟二奶奶是闹过一回,后来也示好致歉,翻了篇,他们之间的恩怨也远不至于。 三姑娘、四爷、杜姨娘? 还是…… 玉书不敢想。 越想越觉着答案呼之欲出。 ** 南边掩住的窗被寒风扑开。 帐幕翻卷起来,寒气直往温暖的被子里钻。 祝琰坐起身来,额上一重的汗。 梦月闻声进来,将窗户掩住。转过身来,听得帐内祝琰幽幽地问:“二爷没回来?” “没呢,张嬷嬷说,二爷临时有事,去了外头。” 祝琰点点头,重新睡下。手贴在小腹上,习惯性地抚了抚。 她梦见了那个孩子。 梦见温暖的炉火旁,她坐在帐子里,宋洹之靠近过来,将耳朵贴在她的肚子上。“他动了……”他抬眼含笑,惊喜地说,“方才我感觉到,他在里面动了一下,阿琰,他动了。” 祝琰闭上眼睛,冰凉的泪水从眼角滑进枕衾。 许久许久不曾做过这样的梦。她说不清今晚的自己是怎么了。 是因为宋洹之不在,心里觉着孤寂了吗? 还是因为近来,接触过太过关于小孩子的事,徐澍,皇孙,那枚银锁……让她不由自主的联想到自己的孩子。 ** 村子里黑漆漆的,天上无月,不见半点星火。 农舍伫立在风雪中,上头铺盖的茅草摇摇欲坠。 马蹄声惊了农人的梦。 下一瞬,院门轰然被破开。 几道黑色的影子团团围住屋舍。 妇人惊惶起来,孩子吓得哭闹。汉子来不及穿外裳,一把长剑落在了喉上。 一个男人面容冷肃如雪,负手望着两个哭闹不休的小儿。 玉书提起其中一个,冷声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妇人哆哆嗦嗦回道:“二宝……大爷求您别伤孩子,家里的东西您随意搬,只求求您千万别伤孩子。” 一枚银锁被扔在炕上,汉子瞥了眼,眸光熄灭。 “大人,妇孺确不知情,小人、小人随您去,您想知道什么,小人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作者有话要说《 》 第 52 章【VIP】 第52章对峙 雪还在下。 乱舞的白色碎屑被风卷裹着,扑进破败的窗。 扑到窗前站着的人身上、脸上。 细碎的雪花落在脸颊融为水雾,睫毛和鬓角染了一层淡淡的白霜。 修长手指张开,瞧雪花落入掌心,又消逝不见。只余空空一手冰凉。 婴孩的哭声隐约传过来,隔着几道残破不堪的院墙。 宋洹之没有说话,玉书等人也不曾呼喝,汉子委顿在地上,带着哭腔诉说当时的不得已。 “……那日原该我与我爹同去,谁想我娘突然发了旧病,我跟媳妇儿赶驴车带她去隔村瞧大仙儿,我爹素来偏疼我那男娃儿,就带着一块儿进城送东西。原以为留在车里头一阵不要紧,谁想卸货出来就不见了娃儿。” “一个男人蹲在车前,说瞧见孩子自己爬下去玩了,还给我爹指路,我爹跟着进了巷子,才知道是给那男人的同伙拐了。娃儿在人家手上,我爹哪敢说个不字?回来装货的时候,怕家里妇人心急坏事,只说在进城的路上遇着孩子的娘舅,正巧他送货忙顾不上,叫孩子娘舅抱去玩儿一天。还是我瞧着他神色不对劲,一再追问才偷偷告诉我知道。” “说那男人跟他指了那辆车,叫务必撞个准,若是里头的人混事没有,就把我那娃儿放在车轮底下碾死。” “我爹进城送货二三十年,赶车是把好手,没人比他更有经验。我本是要代他去的,我爹不肯,说家里还得靠我挣银子吃饭,万一因为这事儿蹲大狱,家就散了。那会儿我还不知道,我爹是抱着必死的心去的……” “出事后我心里难受的不行,我们一家老实本分一辈子,从来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儿。我爹这么丧了命,孩子还在人家手里头,我们在明人家在暗,我自知斗不过,也不能叫爹白死了,不能叫小娃儿就这么没了……所以当天大狱里头,咬死了没招……” “大老爷,我们一家往上数八代都是老老实实的农人,做纸钱冥烛生意我知道易招歹厄,可地里头收成不行,一家老小得吃饭。遇上这事我就当娃儿跟咱们命里该有这么一大坎儿,我谁也不敢怪。出了大牢只剩这半条命,肩不能扛手不能抬,再怎么苦楚咱都认了……听说那天撞的车里几个小娘子都没大事儿,我这心里头也舒坦一点儿……” 他倒豆子般说着那件事前后的情形,宋洹之一直没有出言打断,听他说到车里的人没大事,玉书才赶忙喝了两声,“叫你交代犯事细节,没瓜葛的废话少说!” “那天叫你爹撞车的男人长什么样?后来是他送了你那男娃回来?” 汉子摇摇头:“我没见着,直到现在也没见过。送孩子回来的人我们也没瞧见,晚上我舅兄听见哭声,娃儿就被人放在他家窗户下面,这才给送回来。只当时我爹吩咐过我,若是对方不送娃儿回来,叫我去找个手上有香疤的人,大约七尺来高,人很壮实,说话的嗓音有点儿哑——” “小人知道的具已全交代了,”他跪在地上连连叩首,“小人不敢求大老爷饶过,将小人这条命抵了,让大老爷出气行不行?只求大老爷放了我媳妇儿跟两个娃儿,求求您、求求您了……” 他边哭边求,撞的额上鲜血淋漓。 玉书下意识抬眼去瞧宋洹之。 二爷此刻未免太冷静了。 一言不发,任农汉絮叨那么一大堆废话,他都没有急于打断追问。 “二爷,您瞧这……” 宋洹之抬了抬手,似乎有些疲惫。 玉书道:“二爷,平素府里府外,熟悉的这些个人里,没见谁手上有什么香疤,至于各院女主子的陪房和田庄铺头里的那些伙计……倒是没留神,兴许能有,也兴许人早跑了……” 宋洹之捏捏眉心,沉声道:“不论用什么法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玉书眸色一凛,二爷的意思,不是要暗查?而是……大张旗鼓的惊动各院,把人找出来? ** 韩嬷嬷手持灯烛进了内堂,子夜时分,嘉武侯夫人仍未入睡,散发坐在帐子里,抱膝想着心事。 韩嬷嬷上前来,将烛灯摆在案上,“方才是瑞景园那边的动静,邹夫人养的猫走失了,婆子要去花园里头找,玉轩带着二爷的私卫把人拦了,说今儿院内外任何人不准进出。奴婢说想去瞧瞧邹夫人,也给玉轩劝了回来。” 嘉武侯夫人摆摆手:“你也别去问了,明儿一早洹之回来,自然就知道怎么回事。” 菀香苑里也燃着灯,水色帐子前,宁嬷嬷一脸忧色,六神无主地来回踱步。葶宜闭目侧卧在枕上,沉默半晌,幽幽叹了一声,“你到底要在我面前走到什么时候?夜深了,你自个儿不睡觉,也不叫我安生。” 宁嬷嬷扑到帐前,跪坐在脚踏上,“大奶奶,二爷突然叫人锁院子,必然是出了什么大事,奴婢这心实在是、实在是不安定。” 葶宜冷笑了下,慵懒地坐起身,拢了拢身上单薄的袍子,“你怕什么?怕他对付我?” 宁嬷嬷摇头:“奴婢不知道,可这太不寻常了。二爷一向不理家里的事儿,这些日子又是派人去找关爷要账,又是绕过您发落管事们,这是明晃晃的敲打,是告诉您如今家里头上下都得听他的话。” 葶宜笑了声,“我这不是很识时务的避其锋芒了吗?如今已给他们二房当了家,这阵子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安安静静当个寡居之人,还要我怎么样?他围我的院子,难不成还要逼着我出家?我倒要看看,宋洹之能拿我怎样。” 宁嬷嬷劝道:“大奶奶,大奶奶啊!您何苦一再跟他对着干,王妃娘娘说的没有错,您还年轻,前头无数的好日子等着您呢,待守个三年两载,心意尽了,到时候王爷跟王妃接您回去,是再嫁个王侯公子,还是往王爷的封邑去过逍遥日子,怎么不比留在这儿触景伤情的好。大爷再好,人已经走了,奴婢瞧着您在这自伤自苦,实在是心疼啊。” “你又来了。”葶宜抓着枕头,朝她扔过去,“你们又来了!口口声声劝我走,要我忘了淳之。他才走多久,他才走多久!你们一个个都只顾着过自己的安生日子, 没人记得他到底是怎们死的。他活着的每一天,都在为你们这些自私自利的人奔忙!凭什么你们都能心安理得说出什么向前看的话,你们都可以向前看,可我的淳之没机会了!” 她抓着枕头,锦被,靠垫,不管不顾地朝地上砸,宁嬷嬷哭着劝道:“别闹了郡主,求求您,小声些吧,仔细给人听了去,又要误会您了,郡主,郡主啊……” ** 稀薄的晨雾中,几匹快马飞驰着掠过巷口。 宋洹之在门前下了马,手里的鞭子一抛,被身后的玉书接住。 门前几个守卫模样的人躬身行礼,其中一个道:“二爷,人找到了,叫魏顺,原是郢王身边三等侍卫,大奶奶成婚后,作为贴近近卫带到了咱们府里来。” 宋洹之点点头,启唇道:“人在何处?” 守卫神色有些复杂,垂下眼睛不敢去瞧宋洹之的表情,“在大爷的书房,大奶奶清早命人把他绑了,亲自押送过来。” 宋洹之面无表情朝里走。 书房的门窗敞开着,葶宜一身缟素立于内堂。 瞧见宋洹之进来,她缓步迎出几步,“听说你在找这个人。” 屋中,一个男人被五花大绑,身上深深浅浅满是伤痕,明显动过大刑。口中的牙齿被拔除,嘴角不断流出粘稠的血。 宋洹之波澜不兴的面容沉了沉,目含厉色看向葶宜。 “嫂子这是何意?” 葶宜笑道:“我帮你啊。” 她在屋中随意绕着步子,闲适从容地道:“你不是正找人呢吗?昨儿晚上连院子都封了,那肯定是出事了呀。我叫人查了查,原来是因为池塘里起出来的一枚银锁闹的。” “各处的人都安生守在院子里,连娘那边的婆子管事都不敢造次,毕竟咱们二弟如今在家里头,是说一不二的掌家人。”葶宜对他笑了笑,指着那受刑的侍卫道,“这时候谁心虚,明显不就是跟那银锁的事儿有关吗?就听底下的人来报我,说这狗东西连夜收拾细软想逃。我就叫人把他拿住问了问。” 宋洹之目光落在那人被缚住的手上,上头血污粘稠,肮脏不堪,隐隐能瞧见虎口处一枚浅淡的烫伤痕迹,“嫂子是想说,此人所为,嫂子不知情吗?” 葶宜抚了抚头上的步摇,笑道:“二弟的意思,我应当知道?” 口舌相争,不会有结果。宋洹之不再与她争辩,“那就多谢嫂子,替我将人找了出来。” “一家人,客气什么。”葶宜笑道,“这狗东西骨头硬的很,二弟手底下的人要问话,可心软不得。” 宋洹之摆摆手,玉书和一个侍卫上前,将那受伤的人拖下去。 宋洹之提步朝外走,玄色衣摆擦过石阶上的落雪。 他停在阶下,忽然道:“听说嫂子这阵身体不好,不若暂迁往杏香坞,着医女陪着住一阵。” 葶宜嘴角微僵,冷笑道:“二弟这是什么意思?软禁我吗?” “不敢。”宋洹之轻道,“兄长去后,洹之有责任代他照拂嫂子。嫂子别担心,下个月皇后娘娘那边的赐宴,洹之已替您推了,您只管安生休养,不会有任何人打扰到您。” 葶宜疾步冲下台阶,斥骂道:“宋洹之,你凭什么?论辈分,我是长嫂,论出身,我背后是郢王府,是皇后,是皇上!你有什么资格软禁我,你有什么资格!” 作者有话要说《 》 第 53 章【VIP】 第53章作戏(关禁闭) “混账!” 宋洹之站在案前,面前飞来一册书,他没有躲闪,任由书角敲在肩膀上,又掉落在足边。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嘉武侯脾气一向不算好,盛怒之下更是下手重,抬眼瞧着次子不言不动还半分不肯低头的模样,抄起手边的砚台就朝他又砸了过去。 宋洹之抬袖将飞来的砚台接住,父亲扔砚台过来的力道刚猛至极,震得他掌心虎口痛麻不已。 他朝前走两步,高大的身影遮住大半片光,嘉武侯抬头望着他,有那么一瞬,仿佛从他清癯的面容上看见长子淳之的影子。 几个子女里头,他在长子身上用心最多,长子也没有令他失望,十三岁就入军营,跟着他行军打仗,从没叫过一声苦。那时候他常年在外领兵,对家里过问的少,错过了后面几个孩子的成长,孩子们都怕他,在他面前个个儿像见了猫的老鼠,大气都不敢喘。 唯独宋洹之,从小就是这幅倔模样,每回犯了错叫他过来骂,他就摆着一副面无表情的脸,不肯解释,不肯认错。若不是宋淳之护着替他说话,自己有好几次都想动手教训他。 此刻他靠近过来,敛着眉眼,平静地将砚台放回案上。 “父亲。”他缓缓开口,注视着嘉武侯,“内宅不宁,家族不兴。” 嘉武侯注视着他的手,修长有力的指节,按在玄色的砚上,雪白的衣袖上洒了点点黑色的污痕,像洇开的兰。 嘉武侯清了清嗓子,皱眉道:“郢王府一向与我们同气连枝,这些年明里暗里帮衬,这门婚事又为御赐,干系重大,焉能随意处置?” 宋洹之收回手,掌心笼在袖中,垂眸哂道:“一味奴颜卑从,退步忍让,换得为何?” “祝氏失子,家业外流,在父亲瞧来都是小事。可内宅对外开敞,家眷被捏在他人手上,父亲就能高枕无忧,安心朝堂?” “我不否认,郢王府于宋氏一族有恩义,过去七年来,你中有我,密不可分。自打这门婚事定下,兄长一再退让,交还虎符,留守京中。关氏不过是郢王妃母族一旁支,就可对宋氏产业予取予求,当做囊中物。更不论这些年来明里暗里,无数的小动作。” “兄长身边贴身的暗卫,有多少姓赵?父亲命刘淼暗查的人里头,有无郢王的影子?” 嘉武侯张了张嘴,“你休要……” “父亲。”宋洹之提步而上,两手撑在案前,沉眸注视着他,“皇孙的身份,到底是谁泄露出去的?父亲能保证,并无儿子怀疑的那种可能?” “你……”嘉武侯瞪视着面前的儿子,喉中紧涩难言,竟说不出话来。 宋洹之站直身子,负手踱步到侧旁的挂轴边。那是一幅巨大的舆图,千里青山,万丈川流,数不尽的云烟美景。 “连荣王这样不成器的东西,也难免肖想这万里江山,盼着尝一尝登顶凌绝的滋味。父亲这些年,又有什么没见过,没听过?” 此刻轮到嘉武侯沉默。 宋洹之轻声道:“父亲安心, 儿子有分寸。特殊时候非常手段,都是不得已。兄长不在了,宋家不能再有任何人出事。我虽庸碌无能,也想尽力一试,护他们平安无虞。” 他朝上首揖礼,不等嘉武侯示下,负手退了出去。 门从外闭合,光线照进来又暗下去。 嘉武侯掀起眼皮,望着面前那只方正的砚台,久久无言。 ** “听说了吗?大奶奶从大爷的书房出来,回来就病倒了。” “我看见好些个医女一拥进了菀香苑,又是熏醋,又是刷地,好像是会传染的……” “别是冲撞了什么吧?大奶奶总念着大爷,那天回来的时候,听她哭着喊大爷的名儿,哎呀不能往这上头想,可吓死人了。” 几个厨上的婆子凑在一块儿说话,正讨论得火热,听见几声刻意的咳嗽。一抬眼,见是蓼香汀的张嬷嬷,忙起身拘谨地行礼,“哎哟,张妈妈过来了。” 张嬷嬷扫了几人一眼,扬扬下巴问道:“二奶奶吩咐的东西做好了?” “好了好了,已经装在食盒里头,正等妈妈来呢。” 一个妇人进去,将红木雕花食盒提出来。 张嬷嬷朝身后瞥一眼,自有小丫头上前将东西接了。 她却不忙走,站在天井里头打量着面前臊着脸赔小心的婆子们,“你们都是府里的老人儿,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不知道?主子的事是你们能编排的?大奶奶抱恙,这府里就没人治得了你们?” “妈妈哪儿的话,如今谁不知道,是二奶奶掌家。管事们早吩咐下来,叫尽心听差服侍,适才是我们几个失言,往后再不敢如此。” “是呀,往后再不会了。” 杏香坞建在湖对面,与蓼香汀隔水相望,距离外院甚远,其后就是老夫人住的佛堂。 这里从前是老侯爷的一位姨娘和女儿住的地方,这几年一直空着,祝琰嫁进来之前,曾翻新过一回,这回葶宜迁进来“养病”,陈设都是新置的,依照着菀香苑的规制,装饰得富丽堂皇。 葶宜躺在碧蓝织金的锦被上,脸色泛白手脚生凉,刚发过一次脾气。 她的贴身侍婢被拦在院子外不许进来。 她在屋中大喊大叫,砸了好些个杯盏碟子花瓶,那个“医女”又聋又哑,只知道木着脸不说话。身边的两个嬷嬷又胆小怕事,一味的叫她忍。还要怎么忍?她堂堂郡主,王府嫡女,都被欺负成这样了,还忍? “你们这般行事,不怕我告诉王妃娘娘吗?王爷和王妃要治罪,只怕就连二爷也保不了你们!” 祝琰和张嬷嬷到时,几个侍婢正与守在杏香坞外头的守门婆子“说话”。 张嬷嬷含笑上前,“水仙,芍药,是你们啊。大奶奶抱恙,你们见不着人,定然很着急,这心情咱们都能明白。可是连周太医都说了,这病会传染,你们要是进去,可就一时出不来了。大奶奶身边有宁嬷嬷她们陪着,又有医女照看,我看,你们还是安心等着大奶奶休养好些,待病情稳定了,再进去探望不迟。” 婢子恼道:“你们这与囚禁奶奶何异?就连我们这些人,也被拘在府里,连门都不准出……” “这就奇了,你们这不是好生站在这儿跟我大呼小叫吗?什么时候拘着你们了?” 她边说,边朝守门婆子摆摆手,婆子开了门,祝琰一言不发,朝内走去。 侍婢大声道:“奶奶什么时候得了重病,连我们这些身边服侍的都不知道,把人关在这里头,不许人瞧,二奶奶却怎么进去了?你们还口口声声说什么是为了我们好,大奶奶是什么人,是你们能欺辱的?回头王爷跟王妃知道,我倒要看看你们怎么交代!” “没规矩!”身后一声厉喝,打断了婢子的叫嚷。 回过头来,见数步外站着嘉武侯夫人,陪在她身侧的,竟是郢王妃。方才出声喝止她们的,正是王妃身边的嬷嬷。 “一个二个在这里大呼小叫,何处学来的规矩?二奶奶身边的老嬷嬷,是你们几个小丫头能顶撞的?方才你说什么,什么事要跟王爷王妃交代?” 侍婢怯怯瞥了眼嘉武侯夫人,嗫嗫道:“没有、没有……” 张嬷嬷回身行礼,道:“二奶奶听说大奶奶食不下咽,特地命小厨房做了几样她平素最爱吃的东西送过来。” 嘉武侯夫人点点头,“听说葶宜不肯吃饭,我也跟着担心。这孩子性子急躁,最是受不得拘束。待会儿王妃见了,还请好生劝劝。” 婆子开了门, 请嘉武侯夫人等入内。 雪月将食盒里的东西一样样摆在小几上,祝琰站在炕前,低声劝葶宜,“嫂子也要顾着自己的身体,再这样下去,恐怕要熬出病来。” 葶宜侧坐在炕上,闻言抬眼看她,“你知道我没病?你知道我没病还敢把我关在这里!” 她拍了下桌案,嗤笑一声,“虎落平阳被犬欺,我赵葶宜,竟有一天会落到你手里,真是好笑。” 祝琰并不理会她的讥讽,垂眸拈起一只酒酿丸子,“嫂子多少吃一点,厨上做的都是你素来喜欢的。”她捧着碗,递给葶宜。 葶宜一抬手,把她手里的碗碟挥落。“别假惺惺来猫哭耗子,我饿死了,岂不正衬了你的意?你不是早就巴巴盼着能接替我的位子掌家?” 祝琰笑了下,“我从没想过要与嫂嫂争抢什么,至今府里公库的大钥匙还挂在嫂嫂身上,不论是我,还是母亲,从没想过要排挤嫂嫂。嫂嫂您何必多心……” 她话音未落,葶宜挥手就把身畔的小几掀翻,碗碟杯盏砸了一地,祝琰退后几步,红了眼睛,“嫂嫂……” 葶宜站起身来逼近她,“少跟我假惺惺的装模作样,祝氏,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宋洹之定然跟你说了,说我叫人弄死了你肚子里贱东西是不是?他有证据吗?” 祝琰退后几步,摇头道:“嫂嫂你说什么?我肚子里的孩子……” 葶宜瞧她捧着小腹,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含笑向前踏出两步,按住了她的肩,“不过是个生不出来的贱种,有什么好可惜的?别说宋洹之如今没证据,就算他有,你们又能把我怎么样?我爹是堂堂亲王,我伯父是皇上……” 她这句话没能说完,猛然被身后一个人揪住手臂,回过身去尚未看清来人,脸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一掌。 “啪”地一声脆响,所有声息都跟着静了去。 医女侍婢跪了一地。 “我看你是失心疯了!” 郢王妃双目通红,瞪视着葶宜。 此刻葶宜未着妆戴,穿着松散的寝衣。头发披在肩上,躺的太久,脑后的发丝有些凌乱。 她被这一掌打得懵住了。 从小到大,从没有人动过她一根手指。 脸颊上火辣辣的,不仅仅是疼,还有受不了的羞耻。 她竟然被当众打了一巴掌? 被她那个向来当她是稀世珍宝一般疼宠的亲娘。 她捂着脸,摇着头,眼泪一串串地往下掉。 郢王妃看着这满地狼藉,看着强忍住眼泪不敢说话的祝琰,和神色复杂的嘉武侯夫人。 她刚刚打完那一掌其实就后悔了,心疼的要命。可是葶宜说的那些话,实在是太混帐了,当着婆母和这许多人的面,就敢说出那样恶毒的字眼。仗着自己天家贵眷的身份,在这府里头作威作福。 有些事能做,但不能说。 他们这样的人家,凡事要讲个体面和气,否则日后还如何往来? 她板着脸,不叫自己心软,“葶宜,还不给你母亲跟你二弟妹道歉!你嘴里不干不净的胡说什么!” 嘉武侯夫人叹了一声, “葶宜病了,人不舒服,难免说些赌气的话。” 她朝祝琰招了招手,“好孩子,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你嫂子不是有意的,你别往心里去。” 祝琰摇摇头,低声道:“娘,刚才嫂子说我的孩子是……” 嘉武侯夫人按住她的手背,“你嫂子随口一说,当不得真。” 她望着屋子里跪了一地的人,冷声道:“刚才在这屋子里听去的任何一个字,出了门就给我忘干净,不许外传,听见没有?” “是。”侍婢婆子医女纷纷叩首。 郢王妃抓住葶宜的胳膊,推了推她,“你还不说话?” 葶宜用力眨了下眼睛,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娘……” 她等盼了好久,等着王府替她出头。这些人大逆不道,胆敢将她软禁,不给他们些颜色瞧瞧,出不了她心里这口恶气。 可是、可是方才母亲一进来,一巴掌将她打得怔住,就这样失了先机。这一刻她已经反应过来,祝氏,嘉武侯夫人,这些人是故意作戏给她母亲瞧啊…… 她张了张嘴,一肚子的话要说,一肚子的苦要诉,可不知为何,脑子里昏昏沉沉,连个完整的句子都理不出。 她两眼一翻,整个人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快,还不把大奶奶扶起来,扶到床上去?” 嘉武侯夫人最先反应过来,指挥着众人搀扶葶宜。 周太医越过众人,跟进去请脉。 郢王妃脸色很难看。一方面是担心葶宜的身体,另一方面—— 她瞥了眼立在一旁的祝琰。 几次见面,这祝氏都是一副温温婉婉的样子,前些日子她也隐约听来些,葶宜做的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 依着她的想法,宋家这烂摊子迟早给二房接去才对,葶宜越早抽身越好,犯不着为着这点子蝇头小利脏了自己的手,坏了名声得不偿失。 如今外头已经有些人,私底下议论这些。 葶宜将来迟早是要再嫁人的,做这些事对她半点好处都没有。 原本听说葶宜被迁来了杏香坞,她是有些生气的,嘉武侯夫人特地下帖子请她来瞧葶宜,她是抱着敲打一番的心思来的。 谁想还没进门就看见葶宜身边的婢子呼斥有体面的嬷嬷,进来后又听见那些个混账话。 一时之间,她心里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葶宜跋扈骄纵事小,可若是真到了谋害宋氏子嗣的程度,他们也是要给宋家一个交代的……如若宋洹之告到御前去,别说葶宜,连郢王都要受申饬。 嘉武侯夫人是个明事理的人,这事不管是真是假,她能第一个站出来维护葶宜的声誉,不叫这些话传出去,郢王妃就不能不感激。 周太医把了脉,上前跪着回话,“王妃娘娘,郡主自打小产后,身子就一直不大好,前些日子频频梦魇,夜里睡不安生,有时对着东西喃喃自语……小人开了多副宁神汤,还是不见好转。小人私心想着,恐怕是宋大爷走后,郡主留在原来的院子里头触景伤情,故而建议夫人,瞧能不能给郡主换个居室休养一阵……” 周太医说的很委婉,但郢王妃听懂了,换院子是听了太医吩咐,葶宜只怕是伤心太过,发癔症了。 想到自己的掌上明珠得了这种病,郢王妃心都快碎了。 她捏着帕子沾了沾眼角,握住嘉武侯夫人的手道:“亲家夫人为这孩子费心了。” 嘉武侯夫人也落了泪,“是我们淳之无福,苦了葶宜……” 郢王妃道:“她什么时候能醒过来?是不是方才我打了她,她情绪太激动?” 周太医摇摇头:“郡主得的是心病,又不肯配合吃药吃饭,身子亏损的太厉害,跟王妃娘娘无关。” 郢王妃显然为了那一巴掌后悔不迭,唏嘘了好一阵。嘉武侯夫人再三劝着,才劝得她止泪。 坐了半个来时辰,郢王妃揣着满肚子牵挂离开了杏香坞。 祝琰将人送到门前,瞧她们走得远了,她站在落日余晖中回头望了眼昏睡的葶宜。 眼底不含一丝温度。 ** 宋洹之这阵子在外忙,已经有几日没有回府。 安排了玉轩留在家里听吩咐,不时进内宅向祝琰请示下。 再过两天就是谢芸成婚的日子。 仪程的事上有邹夫人和沈氏商议着办,她到时候只需代表嘉武侯府女眷露个面,倒也没什么格外要准备的东西。 宋洹之回来得有些突然,事先没打招呼,没叫留门,祝琰早睡下了。他携着一身白霜,裹着寒凉的气息靠近床帐。祝琰闻到他身上的酒气,坐起身来,撩帐睨着他,“二爷又喝酒了?” 宋洹之低头嗅了嗅自己的衣裳,“我在外院洗漱过,还有?” 听他声音低哑含糊,祝琰推了他一把,朝外扬声道:“给二爷备碗醒酒汤来。”手指触到他的手,冰凉凉的。 祝琰把适才怀里抱着汤婆子推到他手边,“二爷先暖暖。” 外头窸窸窣窣的声响,张嬷嬷带着婢子在外间备茶饮备醒酒汤。 宋洹之靠在床头,饮了不少酒,脑子里昏昏发胀。 祝琰问他:“又是大姐夫带二爷出去的么?” 大姐夫恶名在外,是京里排在头一号的浪荡子。——这还是大姐祝瑜亲自盖章认定下的。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这里跟嘉武侯夫人打配合《 》 第 54 章【VIP】 第54章泼皮(谢芸之前设 宋洹之点点头,“请他帮忙引荐几个人——” 回眸瞧她神色不大对劲,抬手揽住她的肩,“怎么,你不喜欢?” 祝琰摇摇头,“没有,只是随口一问,二爷不必理会。” 她背转过身去,躺进了里侧。 宋洹之抬指揉揉眉心,凝神想了片刻。 他将二人之间那个烫人的汤婆子扔到一边,伸手把背对他的人拢回身侧,支起半边身子俯视着她,“你以为我跟乔翊安,一块儿去挽风弄月?” 祝琰抬腕遮着眼睛,“我没说这样的话。” 宋洹之笑了声,捉住她的手按到枕上。 “我与几个同僚谈事,你知道,过去我和各家交往都不深,又不善言辞,怕气氛太僵,所以找乔翊安帮忙。” 如今他在外行走,代表的不仅仅是他自己,更是整个嘉武侯府,过去这些年仰赖兄长,自己安然躲在其后,怡然过着自在日子。 如今需得自己独挡一面,支撑门庭,便是不喜这些觥筹交错的酒局,也不得不分出精力来应酬。或是在宋友卿陪同下参与族中的宴事,或是应赴京中世家的邀请,往后这类事只怕更不会少。 话题谈到这儿,又借着几分醉,不免便有些耳热。他不好酒色,一向在这上头克制自持,这半年来因着守丧、顾及她小产后身子未愈等原因,一直不曾亲近。 此刻,垂眸瞧着妇人灯下闭目含羞的脸,熟悉而陌生的欲念抬头,渐渐收势不住。本被轻压在枕上的手腕被攥得越发紧,男人幽深的眼底倒映着她的影子,凑得越来越近,祝琰屏住呼吸紧闭双眸,微张的唇被轻柔地吮了下。 起初还只是蜻蜓点水般的沾啄,片刻两片柔软的薄唇紧贴上来,润泽的舌尖轻抵贝齿,攻城略地。 青竹的淡香混着微甜的酒意,帐子里笼着微光,呼吸纷乱中头脑渐渐昏沉。 男人原本微凉的手已变得温热起来,钳紧她细白左腕的手掌贴着玉颈拂至前襟。 系带松散,他拢住了记忆中令人悸动的那捧雪。 情意叫嚣着,挤开所有的障碍。 被填满的那一瞬,祝琰陡然张开眼睛。 透明的泪水从眼角滑落,一滴滴洒进枕衾。 极致的愉悦被唤醒,同时醒来的还有她刻意忘却回避的痛楚。 她无法言说自己是如何恐惧着,恐惧亲近后的疏离,恐惧得到后的失去。 宋洹之摸到她脸颊上一片冰凉的湿,他抑制住汹涌的渴求,眼底浓浓的欲念退去。 祝琰捂住脸,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宋洹之抱住她,伸手轻抚着她的背脊,“阿琰,阿琰……” “不行,”祝琰摇着头,哽咽着道,“不行……” “别哭。”他抚着她脑后细软的长发,声线低柔的安慰,“是我饮多了酒,一时忘形。” 他轻拍她的背,抬起她的下巴替她擦掉脸上的水痕,“弄疼了吗?疼得厉害?阿琰,我……没能顾及你的心情和你的身体……” 不是的。 不是这样。 她明知道,日子总得过下去,不能一味逃避下去。 她一再拒绝亲近,对宋洹之也不公平。这些日子他在她面前赔小心,处处体贴纵容,对内对外为她撑腰解困,他是如何为缓和这段关系而努力着,她不是瞧不见。 可是她就是过不了自己那一关,如何都过不了。 宋洹之紧拥着她,抬手为她擦眼泪,“对不住,阿琰,以后——” 祝琰摇头,回转过身来,掩住他的唇,不想听他再自责自怨,不想听他说对不住。盈盈泪眼凝视着他,心里头酸楚至极,那些叫人抵受不住的心痛和酸涩,究竟要如何对他说? 她伸臂环住他的脖子。 一寸一寸靠近,唇齿张开,紧紧咬住他的肩膀。 宋洹之任她发泄着,一声不吭,环住她腰身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唇间染着深浓的血色,她贴在他身上哭得停不下来,眼泪一滴一滴落在男人肩头,洇开一团一团的水痕。 ** 清早祝琰起身时,宋洹之还没走。 听见帐中窸窣的声响,他放下手里的书信,缓步朝她走来。 修长指节撩开帐幕,祝琰瞧见他的脸有一瞬愣怔。 宋洹之含笑抚了抚她的脸颊,“没睡醒?” 昨晚哭得太厉害,这会儿眼睛和脸颊都有些发肿,头发散乱着披在肩膀上,她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样定然不雅观。 强忍住不自在,勾着脚去穿鞋,垂头问他,“二爷怎么还没走?” 他握住她的手,拉着她坐回床沿,“有话跟你说。” 祝琰强行抑制住想逃去净室的冲动,故作镇定地点了点头。 “我奉旨出一趟京,大约去个三四天。” “郢王府那边暂有父亲牵制,短时间内不会有变故。我走后你若外出,务必带着玉轩,我留一些人手在府里,供你驱使。” 他说一句,祝琰就点点头,秀眉微蹙着,一直未曾舒开。 他拍拍她的手背,轻声道:“不必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活生生的回来。” 他拂开她耳际的碎发,爱怜地道:“你也要好好的护着自己,平平安安等着我,嗯?” 祝琰心情复杂地垂着眸子,视线盯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听他又道:“嫂子的事,是我大意,没能及时发觉她的心思……这些日子,她那边恐不会消停,我已经跟母亲打过招呼,会着意加派人手管禁,你再不必去理会。” 祝琰沉默片刻,轻舒一口气,问他,“嫂子身份特殊,如此处置,我心里总觉得不安。虽说依着我自己的私心,恨不能狠狠地刮她几掌,甚至、甚至……” 更恶毒的话,她从没说过,她这一生未曾如此恨毒什么人。 此刻脸色微微涨红,强忍住了后面未倾吐的说辞,“可毕竟是王府的人,天潢贵胄,我怕二爷如此强横行事,会惹出更大的麻烦。” 宋洹之握着她的手,沉吟道:“有些事我一直未对你讲,一来还没有十足把握,二来、也是怕你跟着忧心。这趟出京,回来后,只怕朝堂上会有一些变化。” 他凑近祝琰耳畔低语,听得她愕然掩唇。 宋洹之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发,“你听听就罢了,万勿露了口风。就连母亲那边,也不要提及。” 祝琰应下来,问他,“什么时候走?” 宋洹之道:“待会儿往母亲和祖母那边走一趟,交代几句,就启程。” 他捏捏她的脸颊,“昨晚没睡好,你不再歇会儿?” 祝琰摇头:“芸表妹明儿成婚,今日还需过去提前打点。” 他抿抿唇,低“嗯”了声。“那我走了,不必起身来送,外头冷。” 祝琰目送他撩帘走出门,只剩下晃晃悠悠的帘帐穗子在光影里来回摆动。 ** 明日就是婚期,今天一大早书晴书意等都早早到了,帮忙布置屋子,盯着小丫头将窗花喜字贴到合适的位置,又瞧几个小厮搬梯子将挽成花的红绸布挂在屋檐底下。 谢蘅帮邹夫人在记账册,陆家送来的聘礼堆满了库房,在屋里地上流水般排开。一一对照礼单勾画着,一笔笔录进库中。 每个人都忙着一摊事,只有谢芸一个人闲下来,被安排在内室的帐子里歇着。 床上摆着挽云馆送来的绣品,祝琰代表嘉武侯府来送嫁,并没有因为过去的不愉快而委屈她。 手底下一块上好的料子,用勾了金丝的雀羽线绣着鸳鸯戏水并蒂莲花的图样,是明日要带到陆家新房去的床铺罩。 更多的物件已经陆续抬进了陆家内宅,明日一过她就是陆家的三媳妇儿了。 她心里头隐隐不安,明日还有一件未完的事要办。在她大婚的日子,她人生中顶要紧的一天。 窗外传来笃笃的敲击声,谢芸被吓了一跳,外间热热闹闹的围着书意等人,正挤在一块儿瞧小厮挂上系红绸的美人灯。 那敲击声越来越紧密,像在催促她快过去。谢芸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窗前。 窗户被推开,凛冽的北风猛地扑进来,冻的她立时打了个寒颤。 待看清了窗外站着的人,更令她手脚发凉,脸色惨白,连动也不能动。 “好久不见啊,小美人儿,可叫哥哥我好找呢。” ** 后院僻静的树丛里头,谢芸哭着向男人哀求,“好阿俊,求求你了,瞧在咱们打小的情分上头,你饶过我,不要再纠缠我了,我可以给你钱,给你一大笔银子,你想回家乡买房买地也好,想留在京城做门小生意也行,只求你,咱们别再见面了……” 王俊偏着头冷笑:“现在说这些都迟啦,小芸儿,我人已经进了来,再想让我走可不容易。有本事你尽可嚷起来,叫你那些小厮婆子来抓我撵我,就像你过去做的那样。” “你试试看,看我会不会还护着你,把你那些丑事全替你兜着掩着。你一句话,一滴眼泪,就害我蹲了两年大牢,你当初怎么应承我的, 啊?你做到过半点没有?幸亏我如今有了别的门路,人家可比你大方多了,你乖乖听话明儿把他们要的那人给我弄到后院儿屋里头,旁的事一概不用你操心。你只安心等着成亲,跟那姓陆狗东西过你俩的好日子去。等爷拿了事成的银子,你就算跪下来求,爷还不稀罕留呢。” 谢芸哆哆嗦嗦地摇头道:“不行,不行的,阿俊,你惹不起她的。一旦事败,不止是你,连我、我娘,咱们就全完了。你听我一句劝,求求你了,阿俊,要钱我有,我把我娘我姑母给的压箱钱全给你,行不行?求求你了,你走吧,这件事我不能应承,我说什么都不能应承。” 话音未落,就听一阵说笑声,越来越近。 谢芸白了脸,忙将王俊推到树丛里头。 她几步转出来,一边擦眼泪一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朝外走。 是谢家那边的两个女眷,按辈分,该喊声婶娘,瞧见谢芸,不由笑道:“大姑娘怎么在这儿,刚才你娘你二嫂他们还找你呢。” 谢芸强挤出一个笑,“谢谢婶娘,我也正要回屋去呢,才听说外头挂灯笼,我出来瞧一眼。” 回身望去,王俊的影子早已不见。心中忐忑不定,两脚虚浮地往回走,浑身力气仿佛被抽光。 她那样用力的活着,为什么总是比别人更艰难,更痛苦呢? 她想要的并不多,只不过想有个好人真心的疼爱她,给她一方安定的天地,护她宠她,守着她过一辈子。 当真是奢望吗? 对面穿堂里,祝琰扶着嬷嬷的手迎面走来。 她身后跟着书意书晴和两个族中的女孩子,一路说说笑笑,热热闹闹。 瞧见谢芸,书晴快走数步,迎到她身边,亲热的挽住她的手。 “芸姑娘,怎么脸色这样差?穿这样单薄风口里站着,仔细着了寒。” 祝琰未言语,眸光在谢芸脸上打个转。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在侧旁的月洞门前闪过,站在谢芸身边的书晴陡然变了脸色。 作者有话要说 小基友靡夏那本《夫君他是个恋爱脑》开了,我看了几章,男主结婚后一直没圆房,咳咳,怀疑这个男主不太行…… 感兴趣的宝宝们可以看。《 》 55-60 第55章 婚嫁 “芸姐姐,方才我瞧见你的新嫁衣啦,做的可真漂亮。” 那族妹上前挽住谢芸的手,拉着她一块儿朝屋中去。 谢芸勉强扯出个笑,她明显的心不在焉,根本没能听清女孩儿在说些什么。 祝琰瞧见她垂在裙侧的手,紧紧捏着袖子一角,指节用力到泛白,就连手边裙上的料子也皱了一块儿,明显被用力抓握过。 侧旁,本就一直未曾言语的书晴脸色紧绷,书意自后挽了一下她的手腕,吓得她浑身一悚,差点没惊叫出声。 “你怎么啦二姐?”书意瞧着奇怪,勾在她腕上的手收紧,“怎么一副丢了魂的样子,是不是今天累着了?” 书晴摇摇头,沉默地跟随众人走到屋中,邹夫人命人煮了热的姜枣茶,“眼瞧要天黑了,都喝一点再回去,祛祛寒气。” 祝琰接过茶盏,坐在明堂椅上沉眸想着心事,只听几个年轻女孩子还在笑盈盈地说起谢芸新做的那几套裙子用的什么料子什么花样。 离开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从清影堂到嘉武侯府只隔着一座大院,也就一刻钟的脚程。路上积了雪,玉轩吩咐人备了软轿来接人,祝琰命人把书意书晴安排上轿,自己坐了后头那乘,她掀帘朝身后的洛平招了招手,“清影堂里有个穿灰色布麻夹棉袍的男仆,与你身量相似,二十来岁年纪,你暗中打听一下,此人从哪儿来,是谁家的仆人。待问清楚了,再来报我。” 洛平点点头,悄声离开队尾,应命去了。 次日是个大晴天,风雪都体贴地暂时停歇,一大早仆婢们扫净了路面,天不亮谢宋两家的女眷就上门来,挤在屋里帮忙打点。 谢芸被按坐在妆台前绞脸,细细的棉线绳子绷紧,刮蹭在娇嫩的脸蛋上,带走细小的绒毛。厚重的香粉扑在脸上,眉毛描的又长又浓,嘴唇抹上大红的膏脂,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大上几岁。 “脂粉会不会太厚了点?”谢蘅瞧着姐姐的妆容,虽娇艳浓丽,但并不太适合容色清妍的谢芸。 喜娘笑道:“二小姐这就不懂了,新嫁娘凡事都要图个喜庆热闹,就得化成这样才行呢。” 祝琰被人簇拥着进来,谢蘅朝她招手,“二嫂嫂,你瞧我姐姐的脸。” 祝琰抿唇笑了,自己成婚那日,何尝不是这样,脸上鬼画符似的,描得要多艳就有多艳。她站在镜后望着妆戴好的谢芸,“挺好的,这样才喜气。” 用手绢替她抹了抹没上匀的胭脂,笑道,“好了。” 谢芸下意识想躲,到底忍耐住了。她的婚期正撞上嘉武侯府的丧期,葶宜成了寡妇,主持婚礼的事如何想不到会落到祝琰身上。对方肯不计前嫌的帮衬,换作旁人,应当心存感激的吧?自己几次三番的挑衅,对方都没有生气计较,过去那些不快,她半句都没提。 此刻镜中的祝琰脸上带笑,温婉亲切,任谁瞧了不赞一句贞德贤淑? “二奶奶,徐大奶奶到了。”侍婢进来传话,接着屋里又是一阵大惊小怪的喧哗。 上回过礼的日子,徐家已经来致意过,今日又来捧场,给足了脸面。谢芸当然知道这脸面自然不是为了她,侧眸瞧去,祝琰已经含笑迎到外间,一个团圆脸、胖乎乎的小孩不等到门前就朝她伸手扑来,奶声奶气地喊“干娘”。 谢芸垂头苦笑,侧旁负责端茶的嬷嬷走到她身边,趁无人注意,飞快地低声道:“芸姑娘,老奴都安排妥了。” 谢芸诧异地抬起脸,见那嬷嬷朝她挤了挤眼睛。 这是她从故乡带过来的婆子,自小在她身边服侍,什么时候,连这婆子都开始偏听葶宜的话? 前些日子葶宜的威胁,她不敢不应,但走到今天,一步一步实在非她所愿。原以为能够胡混过去,等嫁去了陆家,就算葶宜手伸得再长,也管不到陆家内宅去。葶宜恼羞成怒,最多把她过去做的错事捅给嘉武侯夫人,她嫁都嫁了,陆猷那样喜欢她,难道会为了给书晴出气而休了她吗? 可葶宜仿佛从一开始就猜到了她会这么干,事先把王俊安排进清影堂,又收买她身边的嬷嬷胁迫她完成先前定好的计划。 谢芸坐立不安,一颗心七上八下的乱荡,她该怎么办,她到底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喜娘唱着祝词命开始今日的仪程。 新妇出嫁前,要敬茶拜别家中长辈。 女方这边的宾客几乎已到齐了,邹夫人笑着把几个族里的婶娘请到主位上。 祝琰虽年轻,代表的却是嘉武侯府,被推到沈氏身边坐了。 谢芸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外走,那嬷嬷扶着她,犹在含笑说道:“我跟杏芳都说好了,祝氏那杯茶底下做了标记,姑娘只管照常敬茶磕头,旁的一概不用想,后头的事自有我们替姑娘张罗。” 屋子里响彻欢声笑语,谢芸只觉两耳轰鸣,什么都听不清。若不是身侧有嬷嬷相扶,她甚至就要软倒在地上。 她在紧张,在恐惧。 她虽嫉妒过祝琰,给对方使过绊子,但从来都没想过真正把人毁掉。 葶宜的计谋实在太阴毒了。 要在这样一个大喜日子里,宾客满堂的时候,把一个高门贵妇的名声毁去。 她还记得当天,葶宜在她耳边说的那几句话。 “你别忘了,那泼皮是怎么纠缠你的,若给他当众喊出来,说你跟他有那么一段过去,满院宾客会怎么看你?大喜的日子里丢了丑,陆家还会要你吗?” “你放心好了,那泼皮跟祝氏被当场捉奸,嘉武侯府不可能容他活着见到第二天的太阳。到时候你既除了心腹大患,又报复了夺夫之恨,两全其美,何乐不为呢?” 何乐不为呢? 眼前阵阵发昏,从昨天见到王俊那刻起,谢芸就一直处在心绪不宁、恐惧至极的境地里,昨夜几乎整晚都没能合眼。 再回神的时候,自己已经跪在了一排妇人面前。 侍婢端着茶盘,蹲身奉在她手边。 她伸指去碰茶盏,指头哆嗦得厉害。 邹夫人以为她出阁在即,舍不得离开,红着眼圈攥住她的手,“孩子,做了陆家妇,要好生伺候公婆,恭敬勤勉,安守本分,与姑爷好好地过日子……” 邹夫人饮茶后,轮到了谢家姨母,谢芸叩了首,端茶奉去,早已泪如雨下。 一生中行差踏错一步,将要面对的可能就是万劫不复。那些阴影会终生笼罩在她头顶,令她日日夜夜受尽折磨。 端茶抬起头来,面前是一角绣栀子花的青裙。 祝琰含笑将茶接过。 喜娘笑着提醒,“芸姑娘,喊人啊。” 谢芸抿了抿唇,一声二嫂哽在喉间。 身边便有女客笑道,“新娘子不舍得这些亲眷呢,瞧得我都眼角湿了。” 祝琰抬抬手,雪歌上前送上一只大红的绣花荷包。 “这是我母亲嘉武侯夫人托我转交的一点心意。”她拍拍谢芸的手,“给芸妹妹做添箱。” 又从袖中抽出另一只翠色金丝荷包,一同叠放在谢芸手里,“等嫁了过去,必是锦衣玉食万事不愁。这些银票,是我与夫君商议后为妹妹置的,将来在那边吩咐办事赏人,总有用得到的地方,还望妹妹别嫌弃。” 谢芸的嫁妆本就是嘉武侯府办的,如今又当众赏添箱,不止嘉武侯夫人,连二房也拿了一大笔银子。这份恩义有多重,旁人不知,谢芸却比谁都明白。 手掌上托着两只鼓鼓囊囊的荷包,虽没打开来瞧,也知道数额不会少。过去这些年来,嘉武侯夫人如何疼爱她,对她好,她险些都忘了…… 她含泪仰着头,瞧祝琰拿起了那只茶盏。 两手紧紧攥着荷包,有那么一瞬,她真想不管不顾的跳起来,把那杯茶泼开。 “二嫂……”她张了张嘴,声音发涩。 祝琰顿住动作,扬眉瞥向她。 谢芸含泪跪在地上,神色挣扎。 喜娘来催促了,谢芸身后的嬷嬷也跟上来扶住了谢芸的胳膊。 谢芸深深望了祝琰一眼,颤着两腿站起来。 祝琰垂眸笑了笑,将茶盏抵向唇间,仰头抿了一小口。 身侧,沈氏接过茶,也送了一对赤金钗子做添箱。 外头爆竹声响了,孩童们奔跑进来,拍着手唱着歌谣,“新娘子美,新娘子俏,新郎官骑在大马上笑……” “姑爷迎亲来了!” 众妇人们含笑迎了出去,未婚的姑娘们忙把谢芸推到里间帐中去。 隔着朦胧的纱帐,谢芸抬头看见有人正与祝琰低语。 她蹙着眉头,似乎遇到了什么难题。 下一瞬,祝琰背着人群带着雪歌从后门走了出去。 谢芸捏紧了绣帕,想站起身,谢蘅奇怪地道:“姐姐你瞧什么呢?” 谢芸抿了抿唇,强迫自己坐下来。 后院天井里,婆子急忙忙地引着祝琰,“也是事出突然,谁也没想到,昨儿还好好的,今儿那些菜肉突然就霉烂了,这席可怎么开?” ** 陆猷站在明堂里,含笑瞧着自己天仙般的新妇被喜娘搀扶出来,再过一会儿,她就嫁进他家,成为他的人了。 单是想到谢芸含羞倚在自己怀中的样子,陆猷就忍不住心猿意马。 眼瞧新妇越来越近,陆猷上前两步,拉住了她手里挽着的那段红绸。 爆竹声噼里啪啦地响起来,众人哄笑着送新人出门。 邹夫人伤感至极地捏着帕子擦眼角,就在这时,有人匆匆忙忙奔过来,“糟啦夫人,今儿安排的酒菜突然出了岔子,厨上急的团团转,问二奶奶示下,咱们却如何都找不见二奶奶啦。” 邹夫人唬了一跳,“人不就在……”方才还一块儿喝新妇敬的茶呢,怎么这会儿连影子都瞧不见了。 小丫头一路小跑奔过来,大声嚷嚷道:“夫人夫人,不好啦,方才杏芳姐姐她们在后院的晓碧阁里捉了个男人!” 她声音实在不算小,好些宾客都侧眸瞧了过来。 “什么男人?大喜的日子浑说什么?” “莫不是进了小贼?大喜的日子,难免有些眼皮子浅的浑水摸鱼,人在哪儿,咱们一道去看看。” 人群中不知谁说了一句,众人簇拥着邹夫人就朝后院走去。 ** 谢芸上了喜轿,在曲乐和爆竹声响中,被抬往陆家。 她撩帘看见身侧喜笑颜开的陆猷,突然悲从中来。 她要这样怀着愧疚过一辈子吗? 她猛地掀开盖头,大声地嚷道:“停下,停下!” 陆猷急忙凑过来,“怎么了芸儿?” 谢芸满脸是泪,哭道:“我错了,是我错了!” “陆公子,求求你帮帮我,也帮帮她……二表哥若是知道,他一辈子不会原谅我的……” 第56章 后果 邹夫人被一众女眷簇拥着往后院去。 晓碧轩安排住了两名女客,都是谢家这边的亲眷,听说屋子被贼子摸进去,登时就急慌慌地催着往回赶。 远远就听一阵嚷叫声。 及至走得近了,才见几个侍婢揪着一个男人,男人衣衫不整,外袍开敞,连中衣的领扣也散了,他被按跪在地上,又是冷又是疼,龇牙咧嘴地呼着饶命。 邹夫人气恼道:“你是什么人,来这里干什么?” 男人被按跪在地上,直不起腰,“我不过是恰好路过,路过而已……” 杏芳斥道:“胡说!我明明瞧见你一面往屋里钻,一面喊什么小美人儿。夫人,只怕里头还有个女贼呢!奴婢们都守在外头,那女人不敢露面儿,此刻还躲着呢!” 邹夫人惊疑不定,大喜的日子,怎么会闹出这样的丑事来? 住在晓碧轩的女客急忙道:“里头还有个贼?” 邹夫人气的脸发白,怒道:“把她给我拖出来!” 男人突然使劲挣扎起来,“都别动,都别动!要抓抓我一个,你们为难她做什么?” “死到临头,有你说话的份?”邹夫人一脚踢开他,身边婆子打开了室门。 男人大声嚷道:“好姐姐,你快跑!给人抓见了,你夫家饶不了你,你快跑,快跑啊!” 众人见他急着给屋里的人示警,一时更急着去瞧里头藏着的女贼。 “这是怎么了?” 骤然一个声音,在众人背后响起。 邹夫人脚步一顿。 叫杏芳的侍婢两眼圆瞪,惊道:“二奶奶?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她按着的男人登时也意识到不对,“你说什么?她是谁?” 祝琰携着徐澍,缓缓走进月门,身后徐大奶奶面色铁青,书晴低垂着头,二人一言不发地跟在她身后。 屋里,众婆子扭着个圆肥的妇人提出来,“夫人,二奶奶,这就是那女贼。” 妇人穿着贴身小袄,原在帐子里睡得正香,此刻被人用力扭着手臂扔在院子里,竟然还未醒。 杏芳惊得魂飞天外,大声道:“柳、柳嬷嬷?” 邹夫人一瞧那妇人,登时脸色涨得通红,这人她竟还认得出,是谢芸身边的嬷嬷柳婆子。今儿清早还在屋子里头负责服侍敬茶,帮谢芸理嫁衣的也正是她。闺女出嫁的好日子,安排在她身边负责管事的“妥当人”,竟被从贵客的寝居揪出来,还貌似与这个来历不明的外男有纠缠。 宾客们不由窃窃私语,一是不敢置信,这两个人无论怎么瞧都像会有那种关系,这男人瞧着也就二十来岁,怎会瞧得上徐娘半老的柳嬷嬷?二来她此刻昏睡未醒,瞧着就不对劲。在场的多是各家的主子奶奶,内宅浸淫多年,什么手段没见过。眼前这一桩,怎么看都像是栽赃,只是不知想要栽给何人,莫不是跟住在这里的两个夫人有什么干系? 察觉到众人目光都朝自己身上瞟,那族中的太太不由气白了脸,“邹太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您还不仔细审这两个人?” 一名夫人冷笑道:“她就是你的‘好姐姐’?” 众人看去,见是徐大奶奶,她提裙走近,肃容打量着地上的妇人。 邹夫人讪讪道:“只怕是、里头有什么误会。” 那叫杏芳的侍婢抢先道:“你这贼子,还不老实交代?柳嬷嬷怎可能约了你在此私会?你到底跟谁串通好,要害我们家的人?” 男人目光瞟向祝琰,犹豫着要不要强行扯到她身上。坏就坏在刚才祝琰出现时,他实在太震惊,还多嘴问了句“她是谁”。 徐大奶奶瞧他一再偷瞧祝琰,不由心中怒气更盛,“误会?这婢子口口声声说捉住了贼,人被当众拿住,怎地屋里的人一拖出来发现是熟人,邹太太就觉着是误会?那该是拖了谁出来,才不叫误会?依着我瞧,还是早早送官,一个两个提到大狱里头一审,必然就有交代。” 男人一听“大狱”二字,不由慌了,他当初跟人说好,只是演场戏,给人泼点脏水,事后杏芳和柳氏自会悄悄把他放了,给笔钱财供他买房买地。如今闹到要告官,那可就不值当了。早知道如此,还不如听谢芸的劝,何苦蹚这浑水。 他连连触地叩头,“没有,没有!冤枉啊,小人不过是来帮忙送东西的伙计,方才当真只是路过,一时情急胡言乱语,夫人饶命,夫人饶命啊。” 邹夫人心里发懵,一时拿不定主意。她忍不住瞧向祝琰,“二奶奶,你瞧瞧这可怎么办?” 祝琰蹲身抚了抚徐澍的头发,“好孩子,你先去外头玩,等干娘处置完这里的事,再来陪你好不好?” 祝琰站起身,刚要说话,就听身后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回过头去,见无数身着差服手持刀剑的侍卫涌了进来,当先一个人,紧锁眉心,冷面含霜,大步朝她走来。 邹夫人惊道:“洹之?” “宋二爷?” “他怎么来了?” 宋洹之走近祝琰,目光落在她身上,上下扫视了一遍。瞧她神色平静,衣饰整齐,稍稍放了心。 “舅母,听说院子里进了贼子,特来帮忙拿人。”宋洹之朝邹夫人拱拱手,居高临下瞥了眼地上跪着的男人,抬手道,“带走。” 几名官差走上来,架住男人的手臂将他拖出门外。 男人急迫之下,高声嚷道:“误会,误会!我不是坏人,我不是贼!一场误会,听我解释啊!” 他实在太冤枉了,嘴里喊个不停。 “官爷、官爷,真是误会,真……” 他话没说完,官差抡着刀背在他嘴上狠狠抽了两记,登时口鼻血流如注,牙齿松脱,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地上的柳嬷嬷也被人拖了出去。 “大喜之日,怎么会闹出这种事?幸亏宋世子来的及时。” 祝琰回眸,见书晴目光一直紧盯在男人身上,浑身发颤,两手紧紧绞着袖子。 她抬抬手,将书晴揽在怀里。 ** 闹剧散场,祝琰命人先将书晴送回府上,仍旧在清影堂帮忙送走了来客才回到府宅。 走近东门,发觉有辆马车停在那儿,洛平小声道:“是芸姑娘的姑爷、陆三爷。” 大婚当日,本该留在自家宴客的新郎官无精打采地站在车边,远远瞧见众人拥着软轿走近,振振袖子上前,朝轿中人行礼,“敢问,可是宋二奶奶么?” 洛平揖了一礼,代答道:“轿中正是我们奶奶,不知陆三爷有何见教?” 陆猷满面愁容,拱手道:“岂敢,我是来、是来代拙荆,向二爷、二奶奶请罪。今日事拙荆也是迫不得已——” “陆公子。”祝琰开口打断他,“事情已有外子出面处置,内情如何,我尚不清楚,也无法轻易分辨谁是谁非,有什么话,不若等外子查明真相后,陆公子再来过问。家中还有事,我便不奉陪了。” 软轿抬起来,陆猷连忙追上几步,“二爷不肯见我,二奶奶、二奶奶能不能替芸儿说个情啊,她已经知道错了,今日她什么都跟我说了,是她受人要挟,不得不为,二奶奶、二奶奶你听我说……” 洛平挡住他的去路,“陆三爷,还望自重。” 雪歌扶着祝琰下了轿,不由感慨,“这个陆三爷还挺多情啊,芸姑娘做下这种恶事,他不但不怪罪,还帮忙上来求情。” 祝琰抿唇没吭声。 一行人到了上院,韩嬷嬷快步迎了出来,“奶奶,夫人跟二爷他们都等您呢。” 院子的青砖被水冲洗过,水污已经结了一层冰碴,有浓重的血腥味。 祝琰朝地面瞥了眼,点点头,随韩嬷嬷跨步入内。 杜姨娘站在外间地上,瞧模样刚刚哭过,正朝外走。祝琰与她打了声招呼。宋洹之坐在炕对面的椅子里,闻声抬起眼,目视她缓步而近。 屋中气氛冷凝,老夫人少见的在座,身边陪坐着嘉武侯夫人。 瞧见祝琰,老夫人朝她招了招手,祝琰行礼后方走过去,老夫人拉住她的手腕,轻抚道:“孩子,你受委屈了。” 祝琰摇摇头。 嘉武侯夫人歉疚地道:“我一直不知,芸儿那孩子竟然存了这样的歹毒心思。若不是二媳妇儿机警,没有饮那杯茶——我真是后怕。” 她站起身来,向老夫人请罪,“是我理事不严,治家无方。以致叫书晴、二媳妇儿先后被人算计,几乎酿成大祸,实在愧对母亲对我的信赖和托付。” 老夫人摆摆手,“罢了,虽是你侄女儿,毕竟不是你教养大的,她错了心思,怪不到你身上。只是如今事已至此,依你瞧,该怎么跟陆家提一提?” 意思是,事情不能这么不明不白的算了。 嘉武侯夫人也正为此为难,“陆老太太身子骨不健朗,这回本就是为了冲喜……” 老夫人嗤笑一声,“施计对付我宋家的主子奶奶,事后还能全须全尾的过太平日子?把侯爷的脸面放哪儿,把宋家的体面名声放哪儿?今儿是琰儿自己聪慧,没着了人家的道,不代表这些歹毒事他们没做。若就此大事化小,往后是不是谁都能在宋家头上踩一脚?今日若给他们算计了去,咱们家里头上上下下,还能不能抬起头来做人?” 嘉武侯夫人涩声道:“母亲说的是。”她想起来就不免后怕,洹之的妻子险些给人泼了污水,这不仅仅是要毁了祝琰,甚至是、想毁了整个侯府的声誉。 “陆家那边,我会跟陆夫人交代一声。”嘉武侯夫人瞥了眼宋洹之,“郢王府那边……” 宋洹之左手撑着额角,淡声道:“已叫人将方才审出来的供状,抄送郢王。还要劳烦母亲进宫一趟,面见皇后娘娘。” 嘉武侯夫人膝上颤了颤,几乎坐倒。祝琰上前搀扶住她,轻声说:“我没有受戕害,家里怎么处置我都没意见。只是嫂子受心魔所困,癫狂若此,我担心……” 老夫人道:“淳之一世清明忠义,不能毁于此妇身上。” ** 祝琰同宋洹之并肩走回朝蓼香汀。 外头不知何时又落了雪,白色的碎屑纷纷洒洒落在肩头,没入银狐裘的毛针中去。 “二爷怎么会来?”他公务在身,明明说过五六日后才回来。 宋洹之伸臂轻拢着她的肩,沉声说:“清早才接到玉轩的快信,便加紧往回赶,还是迟了少许。” 祝琰笑了笑:“那玉轩一定也告知了二爷我的打算,明知道我不会着了他们的道,又何必赶得这样急?等我把人捉了,再交给二爷审就是。” 宋洹之沉默片刻,侧过头去打量着她的表情,许久方道,“你不恨、不怨吗?” 祝琰垂眸想了想,“说恨,谈不上。我对她们本就没什么感情,不会奢望她们一定要和善待我。不过是嫁给了二爷,才同她们有了来往,有了世俗意义上的亲缘关系。但我心里是有怨的,不仅仅是怨,更多的是觉着悲凉,我这一生不曾与谁交恶过,即便是我祖母那样的性子——我想不通,为什么这些事会发生在我身上。我嫁给二爷,是我错了吗?” 宋洹之说不清心里酸酸涩涩是何滋味,他拢在她肩上的手收紧,抿唇道:“世间的恶很难说。几个月前,我也曾为宋家上下一心亲热和睦而倍感宽慰,如今再看,只觉可笑至极。兄长走了,嫂子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原来过往谢氏对书晴的恩义,不过是苦心经营的算计,而嫂子也早已参涉其中。说到底,是我识人不清,累你受罪。” 他停下来,抬手抚了抚祝琰额发上落着的轻雪,“我想到他们今日对你施为的手段,就觉得心惊后怕,如若你当真受了冤,我……” 想到那种可能,他就像被人攥紧了心脏,疼得无法呼吸。 祝琰替他抚了抚前襟的褶皱,“嫂子她们——二爷会怎么处置?她毕竟是大哥的遗孀,我总担心会被人做文章。” 到了现在,她考量的还是整个嘉武侯府的名声和安危。 宋洹之哂道:“勾连皇子,挑拨朝局,有这样的遗孀,岂不辱没了大哥声名?我这回外出,已拿了实在证据。只要人出了嘉武侯府,自有人来与她清算过去。” 他顿了顿道:“至于谢氏——” 想到谢芸,眼底闪过一抹深浓的厌恶之色。 祝琰苦笑了下,“今日晨早,我给了她许多回机会,只要她肯及时收手,事情不见得做绝。可惜,她没有领我的情。” 宋洹之叹了声,“过了今晚,陆家冲喜目的达到,至于谁做陆三奶奶,原就无关紧要,你也不必再为此人烦心。” 他抬手抚了抚祝琰的脸颊,“冷不冷,先送你回去?” 祝琰抓住他的手,“二爷去哪儿?” 他笑了笑,“陆三还在外头等着替他新婚妻子求情,我去见一见。” 祝琰点点头,有一些话,藏在心里头不知该对谁说。 其实见到陆猷站在门前的那瞬,她是有些艳羡的。 谢芸即便做了那么多的恶事,可还会有个人,愿意忽略她所有的坏,眼里只看得到她的不得已、她的好,愿意替她担着罪责,坚定地站在她身边。愿意为了她,低声下气的来求别人…… 那是她此生从未曾得到过的偏爱。 ** 祝琰睡得不太好,夜半时分从梦中醒过来,发觉自己眼角一片冰凉的水痕。 她梦见自己小时候,迫不得已离家的那个深秋。 大船航行在海上,黑色的巨浪冲击着船舷。她怕的厉害,想扑进谁的怀里躲一躲,身边只有两个比她还年幼的小丫头。她咬着牙,在令人心惊的海浪声中祈祷风浪快快止歇、太阳快快出来…… 背后有人靠近过来,拥住了她的身子。 温热的气息扑在耳后软薄的皮肤上,体温是热的,肩膀宽厚,臂弯紧实。 “怎么了?”含糊的男音,宋洹之闭着眼睛将她锁在怀里。 祝琰摇摇头,想到此刻在黑暗中,他瞧不见。张开嘴轻声道:“无、无事……” 声音嘶哑,竟是哽咽住了。 他抱着她,抚了抚她的发顶,“别怕,别怕……” 祝琰闭上眼睛,任由自己依偎在他身前。 就这样吧。她告诉自己。 告别过去所有的不愉快。 也该是时候重新振作起来。 再给他一次机会,也给自己一次机会。 ** 郢王夫妇连夜就上了门。 他们与嘉武侯夫妇有过怎样一场交谈,祝琰不清楚。 次日一早,她在上院见到了久未谋面的葶宜。 葶宜穿着昔日的大红宫装,头发梳成弯月髻,缀着赤金镶珠的步摇,平静地坐在炕前椅上。她对面炕上,坐着沉默的郢王妃和嘉武侯夫人。屋里还站着四个婆子,看起来像是皇宫里有地位的女官。 郢王府的人守候在外,几个大箱笼收整好,尽堆在院外。 嘉武侯夫人瞧上去像是一夜未眠,整个人憔悴不堪,听说祝琰来了,疲惫地朝她点点头,“皇后娘娘亲自下旨,派人来接你嫂、来接葶宜郡主回去。” 葶宜站起身,走向祝琰。 “二弟妹。”她开口,唤着旧日的称呼。 “娘要我将这串钥匙交予你。”她手上捏着一串铜锁匙,有些已经铜锈斑斑,传了几代人,今日,交到新任的宗妇手里。 祝琰下意识瞥了眼嘉武侯夫人,见后者朝她颔首,这才迟疑伸手接过。 “往后,府里的事就交给你了。”葶宜笑了下,苍白的脸上染着胭脂,仍掩不住久病未愈的虚弱。 “过去种种,如烟如尘,你应当相信,我不是为了针对你。”葶宜含笑说完这句,朝她身后看去,“二弟还不进来么?我就要走了,连最后一面也不愿见?” 宋洹之缓步走了进来。 晨曦透过窗纱拢在炕前,瞧来是暖融融的一片。可外头却是寒风凛冽,他肩头还沁着霜雪。 葶宜掠过祝琰,几步走到宋洹之身边,“你兄长去后,家里就只得靠你了。” 宋洹之抿唇没说话。 郢王妃不耐地打断她:“葶宜,宋家已与你无干系,昨夜宋二爷代兄休妻,又有宫中太后懿旨,着你即刻返家。还说这些做什么?” 葶宜摇摇头,笑道:“娘啊,我做过的事,既然做了,就不怕人家知道。既被人知道了,也就一定笑着承担我该承担的后果。” 郢王妃沉眸不言语了。 葶宜向宋洹之伸出手,“我听说,你兄长随身戴的那块玉佩,在你那儿,能不能留给我做个念想?” 那枚虎形佩,兄长交代,要交予他的孩儿。 宋洹之摇了摇头,“事已至此,何必多言?郡主还请——” 话音未落,面前的葶宜陡然翻起左袖,右手一掀,持刀在手,毫无预兆地朝宋洹之刺去。 事发突然,众人都给这变故惊着了,祝琰离两人最近,想要过去扑救,却也根本来不及。 眼看刀尖刺向宋洹之心口,葶宜使尽全身力气挥出一这刀,连刀带人毫不保留地朝他倾去。 侍婢手里的茶盘噹地一声摔碎在地。 “葶宜!” “洹之!” 众人惊叫起来。 宋洹之伸掌钳住刀刃,抵住了这一突袭。 葶宜咬着牙想将刀从他手里抽出,却如何都不能够。 宋洹之嗤笑一声,手腕一甩,葶宜整个人跌坐在地上。 她仰起头,脸上的笑意早已消失不见,目眦欲裂地瞪视着他,恶狠狠地道:“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为什么死的是淳之!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明明你也该去,明明你也该在那里。你这个贪生怕死的小人,你这个懦弱无能的软蛋,你除了躲在你兄长身后做乌龟,你还会做什么?” “要不是你,要不是你们,淳之何至、何至惨死!” “要不是你们!我的孩子如何会失去!” “葶宜你疯了!”嘉武侯夫人惊叫道,“快把那把刀拿开!” 宋洹之手掌攥着刀刃,浓稠的血顺着刀柄流下来,斑斑点点洒落在地上。 祝琰走上前,拿帕子替他裹住手掌上的伤。宋洹之朝她点点头,将她回护在自己身后。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状若癫狂的葶宜。 他昔日的嫂子。 他兄长又敬又爱又怕的女人。 “你说得对。”他轻声道,“过往有兄长在外奔忙,我们这些人,才能安然无恙地躺在家,躺在祖宗和父兄的功劳簿上。” “兄长的死,我有责任。” 手掌上血还在流,已经浸透了手帕。 “可你,又凭什么说这样的话?” “你进门七年,执掌中馈,理家治事,上下都敬你,俯首帖耳,连兄长在内,纵容你宠溺你,生怕你有半点不高兴。” “自问这个家里,没人对不起你。” “书晴被人故意谋害,你明知底细,却遮掩不提。” “你外戚关氏,这些年替你在外私放高利,兄长名下的产业铺头,盈利任由你挪支,郢王府这些年在京,比从前在雍州不知好多少。郢王后宅那些姬妾,王妃那些族亲,哪个没在宋家的产业里支过账?你以为兄长不知?母亲不知?我不知?” 葶宜赤红的眸子闪了下,下意识朝郢王妃看去。 本是怒气冲冲的郢王妃,也不由耷了眼角。 “郡主下嫁,我们宋家上下小心捧敬着,试问这些年来,可曾委屈过你半点?” “兄长过世后,怜你失夫失子,母亲强忍丧子伤痛,还要顾及你的心情。” “你呢?” “你做过什么,敢不敢当着屋里这些人的面,自己亲口说?” 葶宜仰头看着他,瞧他一向平静无波的脸上露出厉色,她勾唇笑了起来,推开来搀扶她的女官,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为何不敢?”她笑道,“事到如今,我有什么好怕的?” 她回过身来,瞧一眼满眼担忧的郢王妃,面有怒色的嘉武侯夫人,和满室神色负责的女官、侍婢……还有宋洹之身后的祝琰。 “荣王送进宫的女人,在皇上饭食里下毒,荣王迟早是死路一条,临死之前,叫他替我卖卖命,又如何?” 这样私密的大事,竟然当众敞开来说,郢王妃吓得魂飞魄散,忙张口喝止葶宜,“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疯了,她疯了,还愣着做什么,还不把她带出去?” 女官上前,试图钳住葶宜,将她强行带出去。 “别动她!”嘉武侯夫人张口,厉声道:“叫她说!”——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0点准时。这两天加班比较多,没能按时发,久等了。 第57章 了结 嘉武侯夫人抬手,挥退门前的侍婢。 屋子里人少了一半,登时变得越发安静。 “你知道我要利用荣王,推他出来做靶,你就顺势笼络他,拿嘉武侯府和郢王府两家作保……”宋洹之不疾不徐的开口,引导着葶宜说出应当说出的那些话。 “明面上与我配合,实则利用他,达成你自己的目的。” 他回身坐到椅子上,朝侧旁站着的祝琰也勾了勾手,示意她坐在自己身边。 “你命安氏行刺乔翊安,顺势将祝氏拉下水,一方面,坐实荣王的罪名,逼皇上降罪;另一方面,将我身边的人一一铲除,出你心里那口恶气。” “没了乔翊安,我少了半只臂膀,对外联络不便,便只能依靠郢王府,也就相当于,将自己身家性命,交到你们手上?” 说到这里,他轻笑了声。 葶宜扶着身边的矮几站直身,闭目冷笑道:“还不是因为你太没用!你优柔寡断,懦弱胆怯,指望你为淳之报仇?简直是笑话!” “荣王就算不是主谋,他也有份害死淳之!我不过是将他的死期往前推了几日,能顺势叫你不痛快,叫你悲痛欲绝,何乐不为?” “可恨安氏无用,白白一步好棋,硬生生走得废了!” 郢王妃担忧地瞥了眼那几个女官,想要张口喝止葶宜,身侧伸来一只手,将她手腕攥住,紧紧按坐在炕上。 嘉武侯夫人脸色铁青,郢王妃从未见过她露出如此严肃狠厉的表情。 祝琰攥紧了手里的茶盏,嘴唇紧绷成一条线。 宋洹之抬掌抹去渗到袖角的血痕,“后来呢?荣王染上天花,险些死在牢里,他叫人给你来信,你承诺了什么?” 葶宜笑道:“承诺什么?当然是承诺替他报仇血恨啊。永王这么害他,不但把北边那些势力都推到他头上,还叫他差点冤死在牢里,他能不害怕,能不恨他三哥吗?” “我告诉他,皇上已经在暗中查他三哥了。他很信任我,也很依赖我。” “葶宜,够了!”郢王妃再也听不下去了,这些大逆不道的话,连听也是死罪,岂能如此直白的说出口呢? 皇子们背地里再怎么为了那个位置你争我夺,当着人前,都只能装成兄友弟恭的模样,这就是天家亲情,这就是他们的宿命。 葶宜笑了下,像是忽然想到什么有趣的事。 “对了,宋洹之,你觉不觉得自己常常头疼、心口疼?” 宋洹之怔了下,沉默片刻,抬眸扫了她一眼。 原来…… 嘉武侯夫人立时跳了起来,“葶宜,你把话说清楚,洹之如何?你到底做了什么?” 葶宜冷笑着摇了摇头,“前院的饮食,都从专门的小厨房做。你这些年防着我,一直没把那边交给我管。” 她不屑地瞥了眼嘉武侯夫人,“我没处下手,毒不死宋洹之,只能从别的方面想办法了。” 她抬起袖子,凑到嘉武侯夫人跟前,“这个味道,好闻吗?” “这是西域的‘忘忧香’。”她缓缓踱步,边走边道,“我把它擦在自己身上,每天在他面前流连那么一两个时辰。” 她笑了下,“对,还有淳之的书房,那些书里,画里,都有这个……虽然见效慢,但很管用。时日长了,头晕,无力,心口疼,能折磨得人生死不能……” “你、你……”嘉武侯夫人站起身,颤颤巍巍指着她,“你简直毒如蛇蝎,你怎么能……” 郢王妃听了,何尝不心惊,“你疯了,葶宜,你拿自己的命换他的命?” 葶宜回过头来,眼泪顺着娇美的脸庞流下来。 “母亲,我活着干什么呢?” 她哭着道:“淳之死了,我还留在这世上做什么……” 她越想越悲伤,颤着肩膀缓缓地滑坐在地,“如今,他们要替他休了我。” “真可笑……”她摇头笑起来,眼泪仍在大颗大颗的滚落,“淳之死了,我不过想守着他,守着我们的家……守着过去点点滴滴的回忆,这么过一辈子。你们偏偏要赶我走,要与我划清界限,逼着我改嫁,要我离开他……” “我那么那么爱他,我这一生再也不会许给任何旁的人。我的父亲我了解,是他向皇上提议,要我嫁给淳之,笼络手掌大燕西北兵权的人,保他在京无虞。” “淳之死了,兵权交还朝廷,嘉武侯府没了用处,他会再逼着我另嫁……” “住口,住口!”郢王妃上前,一掌打在葶宜脸上,“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你疯了,你这个疯子!” 葶宜偏过头去,似乎根本未觉得疼,嘴角渗出血丝,却又勾唇笑起来,“真可惜……没能叫你们这些人,付出代价……” 宋洹之缓缓站起身来,他走向葶宜。 郢王妃受他冷戾的气势所迫,下意识退让了一步。 宋洹之俯下身来,轻声道:“兄长身边那个叫杨昊的人,是你放在他身边的么?” 葶宜下意识转头看向他。 听他低声道:“便是此人,泄露了兄长行踪。” 葶宜缓缓睁大了眼眸,眼泪不受控制地从赤红的眼眶中滴落,“你说什么……?” 宋洹之不再言语,朝座上的嘉武侯夫人行了礼,“母亲,儿子还有事,便先行告退。” 嘉武侯夫人担忧他的伤,更担忧方才葶宜说的什么心口疼那些话,此刻当着外人面前,却不好慢慢问他,只得点了点头。 宋洹之携着祝琰,缓步朝外走。 帘子掀开的一瞬,陡然听见屋里传来郢王妃的惊叫声。 “葶宜,你做什么!” 葶宜不知何时抓住了桌上放着的那把短刀,她用力推开郢王妃,猛地将刀刃插向自己胸口。 “对不起母亲,我不能跟你回去……” 嘉武侯夫人身形晃了晃,大声道:“来人!快来人!” 葶宜倒在地上,艰难地侧过脸去看向她,“不用你们赶我走,谁也不能赶我走,谁都不行。” “没人能分开,我与淳之……” “生同衾,死同穴,我应承过……” 无数画面浮上脑海。 十六岁那年初春,宫宴上初识少年将军。 她躲在屏后,瞧他容颜俊逸,威武不凡,意气风发,站在人从里,是那样卓然夺目。 七年夫妻,到底是缘浅。 在一起的日子太短暂,太短暂了啊…… 她想为他生儿育女,想同他携手白头。 她这一生,除了他,眼里再无任何人。 她不会离开。 她会践行自己的诺言。 她要以他妻子的名分,活到生命的最后一天。 到死都不能分开,不能…… 门前,宋洹之回身遮住祝琰的眼睛。 不知为何,这个结局并未让祝琰觉得畅快。 他温热宽大的手掌贴在她眉眼上,眼泪悄然从脸颊滑落下来。 郢王妃抱着女儿,大声哭喊。 宋洹之拥着祝琰。 她听见他的声音,近在耳畔。 “别看,阿琰,别看。” ** 陆家大宅,一顶不起眼的小轿停在后门。 谢芸被两个侍婢架着,半拖半拽地朝门外走。 她回眸望着身后依依不舍的男人,眼泪模糊了视线,怎么也无法将他瞧清楚。 做了几日夫妻,陆猷越发舍不得自己这个娇美可人的妻子。 可是母亲已经发下话来,不许再挽留谢芸。 当初来京那年路上,那泼皮王俊替她杀过人,她曾许诺过终身,进京后,又被嘉武侯府的富贵迷了眼,以致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母亲说此女心思歹毒,万万留不得。 陆猷完全没办法,他是家中最不成器的孩子,不像兄长他们那么精明能干,父亲一向不喜欢他,母亲又是说一不二的性子。 他软磨硬泡了几天,都没能求得母亲收回成命,本想去求病中的祖母,却被母亲的人给挡了回来。 他如今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瞧着谢芸被送去家庙。 “奶奶是去替老夫人祈福,这份孝心一定能感动上苍,保佑老夫人早日康复。”婆子说着宽慰的漂亮话,手上越发用劲儿,把谢芸强行塞进轿子里。 “救我,郎君,救我啊!” 谢芸哭哭啼啼的喊陆猷救她。 才从庄子上回来,又要被送去家庙里头礼佛,她这一辈子,难道只能孤孤单单的过? 她已经认错了,已经回头了。 她还叫陆猷回去救那祝氏,为什么宋洹之这样心狠,非要置她于万劫不复之地。 陆猷性子绵软,又多情,等她走了数月,身边就会有新人。 婆母打定主意要拿她向宋家投诚,说是入庙祈福,谁知什么时候才准予她回来? 她不能走,她一定要留下,要在陆猷最喜欢她的时候,留在他身边。 这些年寄人篱下的日子过够了,嘉武侯府再好,终究不是她的归宿。好不容易嫁给陆猷,有了安妥的去处,她还没来得及享受,就落到如斯田地。 命运何其不公! 陆猷忍不住也哭了,他软声求那婆子,“杨妈妈,再让我跟芸儿说句话吧,杨妈妈,求求你了。” 那婆子无奈道:“三爷是知道夫人性子的,若是给她知道您来送人,少不得又迁怒奶奶。奶奶去家庙替老夫人祈福,是替咱们陆家攒功德去的。您这么哭哭啼啼抓住不放,岂不要被人戳脊梁,说您不孝。再说,少奶奶犯过什么事您不是都知道了吗?那个泼皮的罪状您没瞧?奶奶怎么放心留着这样一个人在您身边,在家里头?退一万步讲,家庙已经是最好的去处了,内宅整治人的法子多的是,如今宋家不替她撑腰,无论是将她送官还是弄个‘暴毙’,最终都是一样的结果。难道说,这两条路,比去家庙好?” 听见“暴毙”两个人,不仅陆猷,连谢芸也吓的僵住。 她就是怕这个,去了家庙里头,那些人无论怎么处置她,只需要对外说句病死了,谁会替她追究? 宋家不为她兜底,凭她娘,她妹妹,她们能做成什么? “郎君,救我,救我啊!” 轿子被人抬起来,她被迫离去,回过头来凝着泪眼朝身后伸手,大声喊叫着陆猷的名字。 婆子攥住她细细的手臂,用力一折,她登时疼得额上冒汗,被迫缩回了轿子里。 陆猷泪眼迷蒙地瞧她远去,想追上去,又偏没勇气。 他运气怎么这样差,好不容易娶了个仙女似的姑娘,没腻歪几天,就要被迫分离。 他不由有点责怪嘉武侯府了,人都许给了他,又要强迫他放手,哪有这样的道理。 ** 宋洹之倚靠在枕上,手里拿着本书,却根本没心思瞧上头的字。 他的妻子祝琰和母亲、几个姊妹在外间,忧心忡忡地听太医说起他的“病况”。 “分量用的轻,沾染的时日不算长,于性命无虞,但已经沁入肺腑,便是服了解药,恐怕也……” 嘉武侯夫人颤声道:“便当真没法子了吗?这毛病发作起来,也疼得要命的啊。” 第58章 开导 兄长过世之后,宋洹之骤然忙碌起来,又长久的处在自责情绪中,刻意的折磨自己。起初略微感到心口疼的时候,他并没有当回事。府里的饮食嘉武侯夫人一向管的很细致,各处的小厨房都是她亲自挑选的人,容易出问题的东西很少能被端上餐桌。 因此从没想过中毒的可能,以为是操劳太过,加上之前受过重创,至今尚未得到妥善的调理。 却有人为了毒害他,不惜将自己做为盛装毒的“容器”。 他甚至渐渐习惯了这种偶尔发作的痛感,每到紧张至极、或是情绪低落之时,那抹微带酸涩、胀闷的痛楚,便会如约而至。 既是不致命,又管它做什么。 屋外,嘉武侯夫人依旧在向太医打听他的病情,平时要注意什么,有什么忌口,多久换一回方子,几日诊一回脉等等。 宋洹之无奈地闭了闭眼,开口道:“母亲——” 嘉武侯夫人话被打断,从外瞭他一眼,“你少管,歇你的。” 他抬手抚额,只得住了口。 又待片刻,嘉武侯夫人终于问完了想问的话,吩咐韩嬷嬷将太医送出门,回身朝祝琰等人道:“方才太医说的都记下了不曾?” 祝琰点点头,“母亲放心,我们都好好听着,记下来了。” 嘉武侯夫人挽着她的手朝里走,“少不得要辛苦你,多注意他些,他这个怪脾气,一向是不听话的。依着方才太医所言,饮食要清淡,不能饮酒,要多休息,尤其不能劳累,他从前就喜欢夜里瞧书,忙起事来又是整晚整晚的不睡觉……” 祝琰含笑道:“母亲放心,我一定好生照顾二爷,屋里这么多人伺候着,她们都会帮忙提醒着的。” 嘉武侯夫人知她柔顺体贴,拍了拍她的手,“好了,那我就先回院子。” 里间,宋洹之站起身来,尚不及走出两步,就被母亲回眸喝止:“谁叫你起来了?歇着!没听太医说吗,你要多休息。” 祝琰朝他摇摇头,柔声道:“我送母亲出去,二爷就别忙了。” 宋洹之笑了下,只得依言坐回床里。 窗外阳光落在银白的雪面上,折射出晶莹的光晕,屋里炭火烧的旺,身上盖了一层厚实的锦被。 听着窗外母亲和祝琰仍在小声的讨论他的病情。 少有这样闲适自在的时光,手里的书随意翻了几页,眼皮越来越沉,竟是靠着床头睡着了去。 醒来时已经是黄昏时分,屋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火苗在炭盆里发出轻微的破裂声。 宋洹之睁开眼睛,对上一片昏黄的光晕,他抬腕遮住眉头,听见身侧一个轻软的声音,“二爷醒了?” 床尾坐着一个人,正是在做绣活的祝琰。 他移开眉眼处的那只手,看见她逆光的面容越来越近。 下意识伸臂去捉她的手,却听她小声惊呼,旋即掌心就被银针刺了下。 她翻过他的手掌探看,“我手里有针线,二爷怎么这么不小心抓上来,我瞧瞧,出血了……” 他掌心那天握过刀刃,留有一条明显的伤,才拆了纱布,尚未完全愈合,此刻指根处又被针尖刺破,渗出一个明显的血点。 宋洹之回手吮了一下手上的伤,笑说:“没事。”目光落在她手里的针线上,“做什么呢?用得着你自己亲自动手?” 如今要处置家里的大小事,她自然比从前忙碌许多。 祝琰把绣了一半的东西叠好放回针线盒子里,“是给澍儿绣的,上回给琴儿姐做了套抄手,澍儿瞧见,也嚷着要。我这个做干娘的,总不能只偏心自己的外甥女。” 说得宋洹之笑了,斜倚在床边擒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到身边,“他们比我运气好,如今身上穿的,可没一件儿出自二奶奶的手。” 祝琰被迫伏在他胸口,有些不自在地扭过头去,“二爷又不缺这些……” “成婚的时候,你说,往后要我穿你做的衣裳。” 仿佛是很久远的事了,新婚之时的她,曾努力想做个温柔体贴的贤妻。 祝琰轻贴在他衣襟软滑的料子上,“我手艺一般,不及外面的绣娘,二爷的身份在这儿,总要出去见人的。” 顿了顿,她道:“那些孩子气的话,二爷忘了吧。” 宋洹之突然觉得有些难过,胸口窒闷的透着针扎似的疼。 她何曾有过孩子气的时候?时时都端庄温柔,时时都婉约得体。 听得祝琰又道:“澍儿这对做好后,再给皇、再给成儿做一对好不好?” 她还惦念着寺庙里养病的那个孩子。 宋洹之抚了抚她的背,轻声道:“好是好,只怕你太辛苦。家里的事都顺利吗?” 年关将至,家里要忙的事多,虽因守丧而减免了治宴,但人情往来总是少不得的。又有外地的亲族陆续回京,要迎送招待。 祝琰想到一件事,“泽之来信不曾?他可说了,什么时候回来?” “约莫腊月十七、八动身,年节前几日到京。” 祝琰点点头,念叨道:“要叫人收拾他的院子,明年下半年完婚,如果要修缮或者重新布局,是不是这会子就当准备起来?还有书晴,书晴可怎么办……” 在谢芸婚宴上撞到王俊后,当年书晴被拐一事的隐情被揭开。 这些年她封锁了自己的心,唯独向“恩人”一人敞开,所有的姊妹里头,她最信任依赖的人就是谢芸。 谁想偏偏就是这个“恩人”,给她带来了最大的伤害。 如今书晴躲在房里不见人,连亲娘杜姨娘都不肯见。 她已经过了及笄之年,原是该定亲的年纪了,她这样的情况,只怕短时日内无法进行相看。 祝琰这一想,就想到好远以后的事情去。 管家理事并不是只拿着钥匙开开库房就够了,要操心的大事小情能把人压垮。如今嘉武侯夫人带着她一块儿熟悉各处,已经倍感吃力,这个年节又是一大关,还不知自己能不能扛得住这么大的压力。 宋洹之轻拍她的肩膀,“书晴虽然不言语,但她是个通透懂事的孩子,给她点时间,她会振作起来。”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缘法,兴许这关就是老天给她的考验。”他捏了捏他的脸颊,“倒是你,一直操心这个,操心那个,是不是经常忘了饮食,我瞧你的脸越来越小,腰也越来越细。” 手落在她腰侧,轻轻捏了一把。 祝琰弹起身子,推了推他,“二爷快起来吧,我待会儿还得见一见三婶,后天琴姐儿的生辰,我要去乔家,拜托三婶替我找人打的一块儿金璎珞,今儿说好送过来,眼瞧天要黑了,兴许这会儿已经进来了。” 宋洹之点点头,松开了她。 沈氏要来院里,为方便她们女眷说话,宋洹之就躲了出去。外院本还有几件事情要处置,思及刚才祝琰说起书晴的情况,脚步一转,就去了姑娘们住的绣香楼。 他是兄长,有责任照顾家里的小辈。旧年他不常在府中,话又少,性子又冷清,几个弟弟妹妹都有点怕他。 绣香楼里守院子的婆子见了他,简直吓得一悚,自打从书晴十来岁搬到这院子同书意一块儿住,就从没见宋洹之进来过。 “世、世子爷?” 宋洹之下意识蹙了蹙眉,他并不喜欢别人这样称呼他。 兄长走了,他占了这个位置,并不是他自己所愿。 “二姑娘在吗?” 婆子指了指二楼东边的位置,“在、在房间里呢。” 隐约的琴音从楼内传出来,断断续续,不成曲调。 宋洹之沿着木质的楼梯拾级而上,停在房门前,在门板上敲了敲。 里头琴音断了,半点回声都没有。 小婢子躲在楼下仰脸瞧着宋洹之,怕姑娘性子太别扭,惹恼了脾气一向不算好的二爷。 宋洹之手掌抵在门上,沉声道:“是我。” 屋中书晴迟疑着,从琴案前站起身,沉默半晌,又坐了回去。 门外传来低沉的男声,听来距离很近。 “书晴,我来瞧瞧你,同你说几句话。” “我知道你伤心,害怕,被最信赖的人背叛,无疑是件令人难过的事。” “你可以哭,可以骂人,可以发脾气,但不应当把所有在意你、真心待你好的推出这扇门。这么些年来,大家照顾你,保护你,怜惜你,难道抵不过一份虚假的恩情?” “大姐早逝,兄长也走了,这个家只剩下我们。我在外行事,往往顾不上家里,祖母年纪大了,母亲身子不好,泽之常年在书院,所有担子落在你二嫂祝氏身上。她比你大不了两岁,才嫁进这个家不足一年。” “书晴,你是家里的二姑娘,是书意和瀚之的姐姐。书晴,你该长大了,不能让自己永远停留在十三岁的那个晚上。路要向前走,人要向前看,这是我从兄长故去后,在无数次想逃避现实过,伤害了许多关心我的人之后,渐渐明白的道理。” 宋洹之垂头立在门前,等待着屋里的人一声应答。 许久许久,依旧只是沉默相对。 他轻轻叹了声,说:“没关系,慢慢来,我不急,你也别急,过几日我再来瞧你。” 他转身朝楼下走,迈下第三节 楼梯的时候,身后那扇门被从内打开。 宋洹之回头望去,书晴双目红肿,站在昏暗的房门前。 “他们——还会再出现?”她轻声说。 宋洹之怔了下,旋即明白“他们”指的是谁。 他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此生,他们再也见不到你。” 王俊熬不过刑罚,已经死了。 至于谢芸,佛堂里那一小片四方天地,就是她余生归宿。 她再也见不到外面的世界。没有家人,没有朋友,什么都没有。 ** 郢王府门内挂了白幡。 皇帝震怒,敕令不准祭灵。 昔日风光无限的葶宜郡主走得颇为寂寥。 身为弃妇,不能葬入宋家陵园,外嫁之女,又不能以姑奶奶名义入赵氏祖陵。 她埋骨在南山一隅,只有郢王妃带着王府内眷们上山送她最后一程。 往日的荣华,如云烟一般消逝。 祝琰曾有几回路过那块地,远远看见那只孤零零的墓碑。 她没走过去祭拜,视线也未曾过多的停留。 她这一生,从不对任何人寄与太多的期待,因此也未曾有过多的失望或怨怼。只要日子还能过,她就可以假装忘却所有的不虞。 但葶宜是唯一,她永远不会原谅的人。连假装都不能。 第59章 觊觎 两日后就是琴姐儿的生辰。 只邀请了常来常往的亲眷,并没有大肆铺张广邀宾客。 宁毅伯夫人坐在上首,祝琰进来时,她难得欠了欠身,将人让到自己身边的位置上坐了。 前几日葶宜出殡,明面里没有操办祭灵,但各家暗里都知道消息,这在京城算件极惊人的大事。 休弃王眷,开朝以来就不曾有过这样的前例。 而葶宜究竟所犯何事令宋家如此容不下一个寡妇,不惜自毁清誉落得个“过河拆桥”的名头,也实在令人好奇至极。 不免有一些夫人旁敲侧击,向祝琰打听。 正为难的时候,上首宁毅伯夫人开了口,“适才琴姐儿弄污了衣裳,这会儿还没回来,兴许又缠着她娘闹脾气。莫如劳烦宋二奶奶跟着婆子们去瞧一眼,琴姐儿肯听你的话,你劝劝多半能成。” 祝琰感激地行了个礼,跟在嬷嬷身后朝祝瑜的院子里去。 今日琴姐儿生辰宴,祝瑜身为女主人却这会还没到场,本就不寻常,她适才在上院就有些担心,此时顺势去瞧瞧,也正合她心意。 从上院穿过一条小道,前头是片花圃,寒冬季节,显得有些荒芜,只有冬青和龙柏的叶子还透着深浓的绿,给黑白的景致横添一抹生机。 祝瑜的院子离得不算远,这是祝琰第三回 过来此处,嬷嬷将她带到院门前,跟里头的守门婆子吩咐一声,就含笑行礼先行告退。 祝琰身边跟着梦月,边走边朝守院婆子打听,“琴姐儿在里头么?怎么这么迟还未去上院?” 守门婆子刚要说话,就见帘子一掀,闪出个高大颀长的影子来。 祝琰如何料想不到,这会子竟然乔翊安还在内宅,还就这么直接的撞见。 乔翊安站在阶上眯了眯眼睛,适才从屋中带出来的那抹余怒稍敛,勾唇挑眉朝祝琰笑了下,“二妹来了?真是稀客。” 祝琰上前行了半礼,“姐夫,我来瞧瞧姐姐和琴儿。” “哦,”乔翊安瞥了眼侧边紧闭的窗,“你进去吧,你姐姐在里头呢。” 祝琰点点头,侧让到一旁等他过去,乔翊安步下石阶,走到她身边,脚步停了下来,侧眸瞭她一眼,低声道:“劝劝你姐姐,性子这么烈,于她有什么好处?” 他没头没脑丢下这么一句,不再多言,提步朝院外走。 祝琰不由加紧步子,见无侍婢出来接迎,屋里静悄悄的毫无声息,她试探喊了一声“姐姐”。 屋里传出祝瑜闷闷的声音,“等一下,先别进来。” 祝琰应一声,在门前站了小半刻,听里头窸窸窣窣的一阵声响,片刻帘子掀开,祝瑜来到门前,拖住她的手让她入内,一面系右襟的排扣,一面问道:“宾客都到齐了吗?琴姐儿过去没有?” 祝琰朝梦月打个眼色,示意别跟进来,自己随着祝瑜走到里间。 祝瑜对镜梳鬓,选了朵喜庆的绢花别在脑后,祝琰上前,替她整理翻卷了一块儿的衣领。 手刚拂上料子,就见后颈靠近肩膀的地方,一块儿明显的淤痕。 祝琰自然知道那是什么,想到方才乔翊安和祝瑜在里室,将屋内服侍的人都遣了出去,自己将要进门的时候,还被祝瑜急忙忙地阻止。 她别过头去,下意识涨红了脸。 祝瑜从镜中瞧见她的表情,登时也有些不自在。心里更恼乔翊安胡闹,这样的日子,宾客盈门,害她迟迟不能去上院…… 祝琰强装镇定替她挑了对耳珰。 祝瑜清了清嗓子,问她:“郢王府那边没什么动静吗?” 葶宜郡主被郢王夫妇宠坏了,无论做下什么样的事,对郢王夫妇来说都应当被原谅。如今身死在嘉武侯府,少不得结下解不开的死仇。 祝琰叹了一声,“我听二爷说,这阵子郢王很忙,朝廷前些日子交代全权处置年节朝祭的仪式,至于郢王妃,听说是病了,现如今还没有什么消息传过来。太后娘娘和越国公府都出了面,一边安抚我婆婆,一边敲打郢王妃……短期内可能不会起什么冲突。” 祝瑜点点头:“也是,年节将近,没什么没朝贺朝祭大典更紧要的事,在这期间出什么乱子,郢王也承担不起。倒是没想到你那个嫂子,疯到这个地步,给洹之下毒?他如今怎么样?可有什么明显的不适么?” 祝琰笑了下,“好好的日子,快别说这些了吧?姐姐去的迟了,伯夫人难免不高兴。” 祝瑜冷哼一声,不再多言。 祝琰又道:“上回怡和郡主的宴请,姐姐没去吧?周姐姐与我来信,说也将那边拒了。后来怡和郡主送了礼来,说是累我受惊,过意不去。” 祝瑜冷嗤道:“这些个皇亲国戚,仗着出身高贵,一向是无法无天,怡和后院养的那些什么恶犬、虎狼,还有蛇,经常四处出没,伤吓过不少人。” 祝瑜打扮停当,外间瑟瑟然进来几个侍婢,“大奶奶,这会儿是不是去上院?” 方才乔翊安发脾气,将人都撵了出去,直到他人出了院子,侍婢们才敢回来服侍。 祝瑜点点头,祝琰上前握住她手腕,却听她“嘶”地一声,脸上露出痛楚的表情。祝琰忙松开手,下意识去掀她的袖角。 手腕上一圈明显的淤痕,又红又紫,祝琰吓了一跳,“姐姐这是怎么弄得?” 祝瑜垂眼将袖角抚平,淡声道:“我自己不小心,无碍,咱们走吧。” 这可不是自己不小心就能弄出的痕迹,像是……被绳子或是别的什么缚过……这猜想一浮上脑海,祝琰自己都吓了一跳。联想到刚刚乔翊安出门时,脸上隐隐含怒的表情。 “姐姐跟姐夫吵架了吗?”兴许还闹得很厉害…… 可顺着这个思路一想,今日的蹊跷都分明起来。 为什么祝瑜这个主子奶奶迟迟没出去迎宾,为什么乔翊安这么迟还逗留在院子里,为什么琴姐儿和侍婢们都被撵了出去…… 祝琰几次见到乔翊安,对他的印象都还不错,虽然姐姐嘴里总是将他形容成一个大奸大恶之人,可祝琰冷眼瞧着,他对岳家极力帮扶,对姐姐敬重有加,又十分疼爱孩子,还几次三番出面相助宋洹之,这样的人,无论怎么瞧也跟“恶”字沾不上边。他娶了祝瑜,几乎就将祝家的事全然当做成自己的事,不论是她嫁进嘉武侯府,还是祝瑶和徐家,几乎都是他出面促成,且从没听他有半句怨言。 唯独叫人不好接受的,便是他在男女情事上的风评并不怎么好。姐姐对他有怨,也是应当。 祝瑜瞥了眼窗外的天日,嘴角蕴起一抹幽凉的冷笑来。 “他自己立身不正,就喜欢疑人影斜。你别管了,我自己会看着办。” 见她不想多说,祝琰也不好再追问下去。 两人一块儿进了宁毅伯夫人的院子,祝夫人带着祝瑶也到了,屋里热热闹闹一群人围着琴姐儿,哄着她奶声奶气地喊人行礼。 祝夫人瞧见祝琰,便将她扯到自己身边,压低了声音道:“徐家那边怎么说?至今还没派人上门,里头不会有什么变故吧?” 祝琰扣住她的手,微微蹙眉,软下声音来安抚,“年节前夕各家都忙,徐太太怕去的太频繁,打扰了母亲理事。母亲稍安勿躁,耐心等两日,嫁娶之事,女方太积极总是不美。” 先前祝夫人并不太满意徐六爷,觉得他在朝中无官无职,是个闲散的富贵公子,没什么前途可言。如今挑挑拣拣已经再没更好的选择,回头一瞧,顶属徐家门第最高,祝瑶过了年节就十七岁了,实在不能再继续浪费时间。 如今便有些急切的想要快把婚事定下来,可祝瑜对她一向没好脸色,她想问也问不着什么,今日瞧见祝琰,就赶紧捉住她问徐家的意见。 听祝琰如此说,祝夫人稍稍放了心,不由又问起近来京城流言的焦点,“你那个大嫂,究竟是怎么死的?人家都说她去的蹊跷,骤然病逝,原来哪里来的病?” 说是“病逝”,不过是郢王府全葶宜的脸面。 眼看好几个夫人都朝自己的方向看过来,祝琰轻轻推了下祝夫人的肩,“娘,今天是琴姐的生辰,大伙儿奔着琴姐儿来的,您也快过去跟乔伯母说几乎热络话,叫人瞧见咱们母女在这儿嘀嘀咕咕多不好。” 侧旁祝瑶早就听不下去了,搀着祝夫人就朝人群方向去,“就是就是,您可是琴姐儿的外婆,还不把您给琴姐儿备的大礼拿出来给她瞧瞧去?” 祝琰松了口气,抬眼看见祝瑜坐在宾客中间,含笑与众人一块儿逗弄着琴姐儿。 突然觉得人世间的夫妻,可能各有各的不虞。究竟有什么法子,能让两个人欢欢喜喜的过一辈子呢? 乔家外院书房内,乔翊安靠在椅子上,左手搭着扶手,右手里头把玩着一只明珠耳珰。他看也不看跪在自己面前的人,薄唇勾着浅笑,眸色却极冷,熟悉他的人瞧见他这幅表情,就知道他正处于极度的愠怒之中。 宋洹之从外入内,瞧见的这般情形。 他挥挥手,屏退屋外迎客的小厮,站在屋前打量下那个跪着的人。 “瞧着眼生,”他轻声道,“什么人惹得你这样不高兴?” 乔翊安抬眸朝他笑了下,“宋二爷瞧我笑话来了?” 宋洹之寻个位置坐下,“我不急,你慢慢审,先等你事忙完。” 跪在地上的人微微抬起头来,脸上露出难堪的神色。 他抿了抿唇,涩声说:“大爷,求您赐卑职一死。” 乔翊安听见这句,扬眉笑了起来,“让你死?我会这么便宜你?” 他扔掉手里那枚耳珰,踏在足底踩得粉碎,“李肃,你把我乔翊安当成什么人?” “连我的人你也敢觊觎,你长了几颗脑袋?” 第60章 刑罚(乔翊安祝瑜,不喜…… 李肃沉默地抿着唇,垂首望着地上被踩成齑粉的耳珰。 如果没有外人在,他兴许还可求一求,表明心迹,以死正名。 可当着宋洹之面前,每多说一个字,都难免引人遐想。 他不怕自己名声受累,只恐污了那人的清誉。 乔翊安在他脸上看出几分“视死如归”的决绝。 这种感受实在奇怪的很。 面前这个人,只是个他平素连眼角都懒得一扫的小角色,却偏生与他在意的东西产生某些关联,如今这个小角色竟然还在他本人面前,上演一出“为爱舍生”的好笑戏码。 他一时竟分辨不出,心里这抹莫名其妙的情绪是什么。 不单单是愤怒,还有一种,自己所有物被人沾染的……恶心?其中也许还掺杂了些别的,说不清楚的不舒服。 好比吞了只苍蝇,咽不下,又吐不出,难受得紧。 乔翊安伸了伸足尖,云纹靴头抵在李肃侧脸上,迫他微扬起头来,五官清晰地被光线照彻,落在他视线之内。 这是个很年轻的男人,身形健硕,容貌英俊,乔翊安隐约还能记起当初为什么会将他选在祝瑜身边做暗卫。 那时祝瑜才嫁给他一年多,两人年岁差距不小,家世差距颇大,能谈的话题有限,他又时常在外应酬,甚少有机会陪伴她。 母亲性格强势,对他前头的妻子孟氏就一向刻薄,又不大赞成他与祝家联姻,因此对祝瑜很是不满。他不止一次地撞见祝瑜红着眼睛从上院回来。在母亲看来,自然这世上没什么人衬得起她的儿子,可乔翊安自己心里清楚,祝瑜不是没有别的选择,她样貌出众,又能干要强,便是随意嫁个小吏,日子也不见得过得差。 况她比自己小那么多岁,才及笄的女孩儿,小小年纪就做了继母,每日面对着三个不懂事的幼童,尽心尽责的照顾他们。 他觉得这份和善难得,在他的世界里鲜少会有这种不图回报的善意。他因此更加想要待她好一些,哪怕过分纵容一点,也觉着值得。 祝瑜的政治触觉,几乎是他手把手带起来的。他教她分析世家关系,当朝局势;教她抽丝剥茧的去看待朝堂上每一次变化背后的因由和动机。 他会带她去铺头观察掌柜们如何处置那些突发的情况,携她出席所有能带她一块儿出席的场合。 她自己也聪慧,不断钻研琢磨,渐渐掌握了一套自己的处事方法。乔翊安对自己的枕边人一向不保留,自然他身边的一些人手也交由她调动。 年轻女孩子自然不会喜欢身边跟着些言语粗鲁样貌可怕的大老粗。他特地在身边身手较好的人里头选了几个看起来斯文些的护卫给她驱使。 一直过了这么多年也从没在这上头出过事。 在男欢女爱上,乔翊安从没试过失利,他出身好样貌佳,又极懂得疼人,一张嘴巧舌如簧,总能哄得姑娘心花怒放,出手又大方十足,他自是极好的情人。 哪怕有些关系走不下去了,需要分道扬镳,他也总能体体面面。 他道德感并不那么强,他这样的人,常年在那些见不得人的脏污事里头打滚,自己都还一身腥,因此从来不要求别人一辈子为他守贞,前两年房里还放出去个姨娘,说他一年里头去不了两三回人家的院子,不想一辈子这么白白蹉跎,想找个知冷知热的人嫁了,他并不觉得这是多十恶不赦的要求。 可如今可能与眼前这个男人有染的,是祝瑜,他的结发妻子。 在此之前,他不曾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在此之后,又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根本不能将祝瑜当做其他女人一般来看。 他无法容忍祝瑜心里藏着另一个人。 哪怕只有些微的可能,都不能忍。 他足尖一挑,将人踢倒在地,起身踏在李肃身上,冷笑道:“你想当情圣?我成全你。” 他朝外扬声道:“来人!” 两名小厮瑟缩着进来,乔翊安含笑道:“把他丢进万龙池,瞧他能为这份情意忍到什么地步。” 他俯下身去,捏住李肃的下巴低声道:“你可别叫她失望啊,既然为了她连死都肯,不会受这些些痛楚,便改口求我饶了你吧?” 李肃早前在他身边替他卖命,自然知道那“万龙池”是什么地方。听见他的话,不由面色微变,惧色漫上眼底,“大爷您信卑职……卑职只不过是一厢情愿,她、她毫不知情……” 到这个时候,李肃心里想的还是摘清祝瑜,而不是因刑罚而恐惧,胡乱攀扯对方。 乔翊安闭了闭眼,挥手道:“把他带下去。” 两名小厮将人拖出门外,一阵冷风顺着门隙扑进来,细碎的雪花被风翻卷着。坐在一旁一直未出声的宋洹之站起身,走到门前伸出手指感受风雪的温度。 “什么事值得生这么大的气。” 乔翊安脾气好,最是爱玩爱笑的一个人。 乔翊安坐回桌案后的椅子里,抬指捏了捏鼻梁,没答他问话,只道:“找我什么事?” 他显然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忘了外头还有无数宾客等着他出迎。 宋洹之回眸打量他,难得见他这幅头疼不已的模样,“这会子前头应当已经开席了,你不去提一杯酒谢过宾客?” 乔翊安哂笑:“你今儿话挺多,稀奇。” 他站起身来,掸了掸衣摆,“你找我什么事?有事快说,我今儿没心情猜你心思。” “没什么大事。”他将门敞开到最大,站在阶上迎着外头的风雪,“提早跟你打个招呼,近来永王会有动作,护好你手里头吞的那些产业,别东西还没捂热,就不得不给人家吐出来。” “行,我记住了。”乔翊安扬扬眉,走到身边,“还有别的事吗?” 知道他这会儿要走,宋洹之沉默片刻,在他跨出石阶的一瞬开口道:“借你地方一用,我在这儿等个人。” 乔翊安走出两步,又猛地回过头来睨他,“你今日过来,专程等你媳妇儿?绕弯子说这么多话,就为了这点儿事?” 宋洹之面无表情地抱臂站在原地,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脸上表情丝毫未变,连被人揭破心思的窘迫都半点没有。 乔翊安笑了下,“那你不去宴上等?” 宋洹之摇摇头。 乔翊安听见一句,要多诡异就有多诡异的话,出自宋洹之口中。 “她不喜欢酒的味道。” 乔翊安一副见了鬼的表情,木着脸就朝外走。 刚步出院子,就看见一个小婢站在转角处,拦住他的小厮在问话。 乔翊安认得此人,祝瑜身边的二等丫鬟,莲儿。 他眉头蹙起,朝来人走过去,“你主子要问的事,教她直接来问我。” 他捻捻指头,冷笑一声,“告诉她,时间不多,我耐心有限,只容她到明日天亮为止——” ** 祝琰从乔家南边角门出来,就看见自家马车边上站着玉书。 “二爷过来了?”四岁小孩的生辰宴,多数是女眷和本家的平辈男性跟着帮衬,远远劳动不到宋洹之这种身份地位的客人。 玉书伸出抄在袖子里的手,替她掀了帘幕,笑嘻嘻地道:“乔爷家里的宴,二爷自然得参加,本就是亲好的人家,又是连襟,瞧二奶奶份上也得过来随个礼不是?” 祝琰登车,觑见角落里闭目养神的宋洹之。 “二爷今儿不忙么?”这会儿天还没黑,按说他应当还没下值才是。 宋洹之递了只手炉过来,“这阵子外头不太平,担心郢王府从你这边下手,我跟在你身边,方便护佑。” 祝琰将手炉抱在怀里,坐在他对面的椅上,闻言不由有些担忧。 车子行驶起来,车轮压在轻薄的雪面上发出咯吱的轻响。宋洹之瞥了眼窗外,岔过话题道:“姨姐跟乔翊安,似乎生了误会。” 祝琰诧异地望着他,“连二爷也发现了吗?姐夫有没有说是为什么事?”倒不是想打听旁人的私隐,只是出于担心,姐姐腕上的淤痕,瞧来挺吓人的。姐夫如果是那种会对女人动手的男人…… “二爷了解大姐夫的为人么?他会不会动手打姐姐?” 宋洹之本是为安她的心才岔开话题,此刻瞧她一脸担忧的样子,不由有些懊恼。 “这点德行他还是有的。”他索性坐过来,将她拢到身边,“你若是不放心,明后天得闲了,我再陪你来瞧瞧姨姐?” 祝琰点点头,被他抱在怀里,脸颊贴着他胸口,隔衣感受到他的心跳和体温。兴许是外面的风雪太寒凉刺骨,这一瞬暖意熨帖,她竟一时有些依赖,不忍拂逆他的关怀。 她在他怀中找了个舒服的角度窝着,慵懒地“嗯”了声。 宋洹之想到今日在乔家看见的事,虽然乔翊安和李肃都没有透露祝瑜的名字,可以他的心智,单是猜也猜得出来。他不由想到自己和祝琰。 如果有那么一天,祝琰告诉他,自己心里有了别的人…… 他会怎么做? 丢进蛇窟里折腾一阵就够了吗? 不够,远远不够。 他甚至无法去想,祝琰倚在别人怀抱中的样子。 他兴许不会有乔翊安这样的耐心,也许会立时抽出手里的剑,斩断一切的可能。 是占有欲作祟?是自尊心不容许? 也许都有。 更重要的是,他喜欢这个人。 想同她安安稳稳携手走下去。 想同她生儿育女,过快活日子。 乔翊安日日在外应酬,他后院的女人,应当是很寂寞的吧? 那祝琰呢? 思至此,宋洹之不由紧了紧揽住她的那只手臂。 “阿琰。” 他轻唤。 怀里的人似乎困倦至极,闭着眼睛含糊地应了一声。 “以后我多留出些时间陪你,好不好?” “我们一起逛街市,一块儿去田庄骑马散心,到池子里摸鱼,坐着画船游湖去……” 他的语调低沉,声线温柔,怀抱温暖。 在这样寒冷的冬日里,像一张温暖的薄衾,轻柔地裹在她身上。 她紧了紧这张“衾”,将自己埋入进去。《 》 60-70 第61章 冬日(男女主,乔瑜)…… 不知怎么就辗转到了房间里。 祝琰还记得自己是如何下车,如何走回院子,又如何在热水里泡浴。 怎么与他开始的亲密,却有些记不起。 待她意识回笼时,已被摁着手腕倒在帐中。 也许是净室的水雾缭绕迷了双眼。 也许是冬夜冰寒的雪叫人想找个怀抱安歇。 他缠吻上来的时候她没有拒绝。 也便再无法拒绝。 未擦干的皮肤暴露在空气中,连毛孔都战栗起来。 过得片刻,却又热如火灼,哪里哪里都是烫人的。 细密的薄汗铺在雪色肌肤上,汇成晶亮的一片光点。 窗外的雪夜静寂,细碎的雪花无声飘舞在半空,沉默地落入大地。 翠色的瓦片如琉璃,外层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壳,在屋顶散发着幽光。 窗口透出一笼朦胧昏黄的暖光,与窗外极肃杀的冷凝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样的夜里连犬吠都听不见,万籁俱寂,人事安谧。 只窗里偶然泄出一两声轻哦,沾染着湿漉漉的春意。 挤仄过后破开,天渊乍明。扶摇沉入片刻,方得几丝酥软。 宋洹之再不犹豫试探,钳住约素任由长久的妄念出闸,将锦上一段桂魄尽意折采。 此刻乔家东苑,乔翊安坐在床沿上闲闲持着一本书瞧,屋子里侍婢婆子围拢在门边上,个个儿垂眸敛眉,连大气都不敢喘。 今儿晚上他本受邀出去宴饮,往常这样的时候,便是回府,也多半是天明前后。家里早已习惯了不留门,一年里头他能住东苑的日子十只手指数得过来,别说几个姨娘见他一面难如登天,就是祝瑜,要同他商议要事,也得等他拨冗回来面见。 这会儿他却提前来了,不许人大呼小叫的通传,悄声越过外院入内宅,直扑祝瑜寝间。 琴姐儿被乳嬷带去隔房睡了,屋里幽幽点了盏小灯,婆子们围在炕前说着话,他就不经通传地进了来。 里室是空的,帐子里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只是原该睡在里头的人不见了。 他并未大声叫嚷发脾气,甚至没问一句人在哪里,坐在床沿上嘴角噙着抹笑,狭长的眼睛垂着,叫人瞧不真切里头的情绪。 但长久侍奉在身边的人又如何不清楚,他正处于盛怒之中。 屋里一点人声都没有,只听得见他偶然翻书的纸页摩擦声。 祝瑜穿着斗篷跨过二门,身边只带了个心腹的奴婢,小婢手里提着灯,瑟瑟缩缩地跟她走在风雪里。 “大奶奶,叫大爷知道了,少不得又要发脾气,您何苦为了个底下人,跟大爷硬碰硬置气?” 小婢嘴里呼着白雾,一声声焦急劝她。 祝瑜充耳不闻,脚步加急只顾快走。 她在房里静坐了一下午,本是想硬着心肠不理会的。李肃到底是乔翊安自己的人,他要罚要杀,她做什么要插手呢?掌家理事这些年,她自己手上也不是从没沾过人的血。 她尽可以狠心不管,把自己从这件莫名其妙的诋毁里摘个干净。 可回想这些年那个寡言的人默默无声的护卫,几次三番从险境里将她救出来,前些日子还帮她护过祝琰,早已习惯吩咐他去办那些极难的险差,他从没皱过一回眉,没出过一回岔子。 如今只不过乔翊安自己心里有疑,她自然清楚知道自己与那侍卫之间清白纯粹,何苦害得无辜之人枉死,她跟乔翊安之间的龃龉,不该拿旁人来做祭。 心底那份未曾磨灭的良知让她不得不来这一回。 万龙池是什么模样她没见过,但听乔翊安说起过。 宁毅伯府外院东南角建了座地牢,里头挖了一口深池,原是做水牢用的。 后来不知是谁想的法子,在池里养了千百条蛇。 光是想象那情景,就令人头皮发麻,更别提要将人剥去衣裳扔下去。 身体和精神上双重重创,蛇皮阴冷湿滑,千百条缠绕在身,不消等到毒发,单是吓也吓死了。 李肃是个实诚人,他的命是乔翊安给的,当初入府便发过誓言,一生报效乔家。他是不会逃的,只会乖乖自己钻进去,呈上一条命,回报给乔翊安。 她不想让一个二十出头正值好年华的男人就这么死去。 至少不能为着这样脏污的罪名而死。 人到了东南倒座房前,却被拦住。 几名侍卫为难地看着祝瑜,“大爷下了令,任何人不得进去。大奶奶如果要强闯,我们自然不敢对奶奶如何,只得自个儿抹了脖子,用自个儿的命向大爷谢罪。” 祝瑜气的发抖,乔翊安这厮,一向最会算计人心。 她既是为了救一个人的命而来,又岂会眼睁睁看着更多人因她而丧生。 她半点不怀疑这些侍卫的决心,乔翊安亲自调理出来的人,从没有背主贪生之辈。 他们背后,父母亲族,妻子儿女,都还要仰赖乔家过活。他们不会背叛,也不敢背叛。 祝瑜站在地牢入口前,沉默良久。 雪越下越急,胡乱飘在风里,扑在她浓长的睫毛上,叫人睁不开眼。 她垂头攥紧掌心,沉声说:“我不进去,可以。我只问你,里头的人活着吗?” 几个年轻的侍卫相互打个眼色,犹豫半晌,其中一个咬了咬牙,低声道:“大奶奶,属下刚才进去瞧的时候,没看见人……您莫如,还是去问大爷吧。” 不等他说完,那几个同僚就七手八脚地堵着他的嘴,向祝瑜哀求道:“大奶奶,您别为难我们了,解铃还须系铃人,还得瞧大爷的意思……” 祝瑜手脚冰凉地往回走,雪落在肩上,染白了眉头。 回到院落中,瞧见窗上映着一个深浓的影子。 她心里发紧,一步步挪进去。 博山炉里燃着她最喜欢的沉水香,屋里的陈设是按她的喜好摆的。 过往数年来,乔翊安待她算得上宠爱。 他纵着她的小脾气,容许她牙尖嘴利的讥讽。 他总是带着一脸玩世不恭的笑,好像什么都不在意,脾气好得不得了。 可她知道这个人带笑的面具底下,是怎样一副狠心绝情的真容。 知道这个大燕京都最懂怜香惜玉的男人,骨子里是何等凉薄冷血。 他翻着书页,并不抬眼瞧她,漫不经心地一笑,“去见过他了?” 祝瑜站在他面前,一层层解去披风,袄裙。 “你不过是想要折辱我罢了,乔翊安,拿无辜的人出气算什么英雄?” 乔翊安嗤笑:“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英雄?你背着我跟他好,还想我大度容人,瞧着你们两个在我眼皮子底下眉来眼去?” 祝瑜闭上眼睛,羞愤道:“我从来没有与他有过任何逾矩之行,我日日身边跟着那么多的人,那么多双眼睛替你盯着我,我到底有没有红杏出墙,到底有没有跟侍卫来往,你当真不知道?” 乔翊安抿唇没吭声。 半个多月前,她从山寺回来,在车里披着件男人的袍子,那时他就觉着碍眼。 直到前日,他夜宴归家,李肃来回事,搀扶他落座的时候,从袖子里跌出了一只手帕。那枚耳珰他识得,是祝瑜生了琴姐不久后,他送给她的。 一个男人贴身藏着女人家的首饰,怀的是什么样的居心,他怎可能不知道? 自己枕边的人被他人觊觎,这样的奇耻大辱他如何受得了? “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他丢开书,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一抬手,将她秀颈勾住,猛地推到床边。 “你生是我乔翊安的人,死是我乔翊安的鬼,就算你心里再如何不情愿,也是改不了的事实。” “我说丢他进‘万龙池,是诳你的,蛇冬日入眠,哪里咬的死人?人我杀了,不过是个卑贱东西,值得大动干戈费力气?” “瑜娘,你趁此给我好好长长记性,记着你夫君是谁,记着你从里到外,刻着谁的名字。” 祝琰伏在床沿上,痛楚地咬紧了牙。 “那你呢?乔翊安?” 她两手抓住锦被,艰难地道:“你日夜在外胡天胡地,光是家里就养了多少个,我该杀谁?我该把谁丢进你的蛇池?乔翊安,你说——” 他动作怔了下,旋即整个人从后拥上来,掐着她的下巴要她扭过头来望着自己。“所以你想告诉我,你是故意报复我?” 祝瑜冷笑一声,“你想多了。我只是觉得恶心。乔翊安,你碰了她们,能不能不要碰我?我真的,恶心透了。” ** 祝琰把做好的绣品一样样摆在桌子上挑拣,几个婆子在侧刚回报完年底田庄上的收成。 “雪一下来,车马进不得城,如此耽误几天,菜肉就臭了。” 祝琰不回话,从绣品里选了个颜色鲜艳的,命雪歌摆在另一边,“这个和这个给琴姐儿,跟之前绣的小荷包装一块儿。” 回过身来接过张嬷嬷递的茶,坐在炕上抿了一口才抬眼,“妈妈的意思是说,因为下了雪,所以今年起县田庄供不进米粮菜肉?” 婆子讪讪瞭她一眼,“倒不是半点没进项,只是比照往年……少三五成。” 祝琰端茶抿唇笑道:“往年冬日不下雪?” 婆子解释道:“一年一年的情况都不一样。” 祝琰朝张嬷嬷摆摆手,后者捧了几本颜色暗淡发灰的账本过来。 祝琰随意翻过一页,指着上头的字道:“从申酉年妈妈进起县庄子管事,岁供一年一比一年少,不是路上出岔子丢了货,就是庄子上要修鸡鸭笼子羊圈马棚进来支账。” 婆子脸色便不大好看,“奶奶这意思,是觉着老婆子自己中饱私囊?老婆子年轻时跟着侯夫人一道儿进宋家,从来有体面,奶奶这么说话,叫老婆子这张脸往哪放?” 她声音虽不高,言语却不含糊,说得屋里其他的婆子一时都瞧祝琰脸色,怕她年轻脸皮薄,就此给挤兑住,脸面挂不住。 祝琰却只是一笑,翻着账册又指着上头几处缓缓道:“妈妈素来体面,我自是知道的,若换了旁人今儿这么回话来,不必回母亲那边,我便做主将人撵了。” 婆子面色一僵,听祝琰又道,“正因为是妈妈您,才不得不提点几句。妈妈在庄子上养老,本该享清福的年纪,何苦到这时候沾一身腥,不单坏了自己一辈子的名,还带累后辈几个小的。账是明账,白纸黑字落得清楚明白,妈妈自有自话,可这账本不认人啊。” 她抬起脸来,正色望着那婆子,“妈妈回去,将庄子上的账重新理一理,要供进来的家禽菜肉再点算一遍,底下那些个丫头小子瞧走眼算错也是有的。眼看到年关,大伙儿都盼着过个和乐年,何苦这时候触霉头伤和气?” 侧旁那几个婆子也不由跟着点头应和,婆子勉强吞下这口气,不情不愿地应了。 祝琰将各处田庄的事都过问了一遍,见再没什么纰漏,便挥手将人屏退出去。 宋洹之这时跨入进来,负手站在桌前睨了那账本一眼,“这些老东西惯会欺上瞒下作威作福,无谓因她置气,若不得用,便将人撵了。” 祝琰笑着起身替他掸去肩头融化的雪珠,“我正想给几个庄子都换换人,她是母亲身边的旧人,在里头地位算最高。今日我当众下驳她脸面,也好叫这些人知道咱们家不是一味好性。” 宋洹之握住她手,“交代给黄师爷他们处置就是,何苦事事躬亲。一天才多少个时辰,哪里忙得过来?” 祝琰与他携手朝内走,“我刚理事,总要先摸清楚情况才好使唤人办差。这些琐事二爷别管了。” 他把她扯到身边,捏着她的下巴令她仰起头,亲了亲她小巧的红唇,“重新喊,叫我什么来?” 祝琰不由想到昨晚。 将他用力一推,回身转去了里间。 宋洹之回眸瞧了眼那厚厚的账册,旋即跟着入内,在帐前将人捉住,搂着细腰一同倒进床里。 窗外纷纷洒洒落着雪花。 黄昏的红墙下,姜巍护着一辆马车悄声进了宫门。 年迈的太后在皇后、妃嫔簇拥下站在广安楼前的玉阶上等。 远远看见马车,不知谁唤了一声。 “皇孙来了,皇孙回宫来了。” 第62章 归宗 吴成这是有生以来头一回见到这样巍峨的建筑群。 远近殿宇重檐叠翼,一排红色宫墙围拱着宽阔的广场,长长的白玉石阶有如天梯,一行衣着华美的贵妇从阶上缓步而下,衣袖凌风,飘摇如飞。 吴成有些怕,虽有嘉武侯爷爷事先提点,告知过他一些需要注意的事,可如今人到了眼前,却又难免恐慌起来,心里瑟瑟地想逃。 姜巍将他搀下马,几个内官立时将人接过去,一名老监弯身提醒,“小殿下,前头正中走着的是太皇祖母,她身边那位明黄服色的,要喊皇祖母,晚辈见礼需得磕头,可记着了?” 吴成点点头,顺从地被他牵着手走近人群。 皇后率先忍不住,弯身朝他伸出手,“是叫成儿吗?” 身边的人一声轻咳,吴成立时会意,扑通一声跪地拜道:“吴成给皇、皇祖母磕头。” 皇后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身侧老监极有眼色,含笑提点吴成道:“殿下如今回到自己家,要改回自己的姓了,往后世上再没吴成,只有赵成殿下。” 这些话嘉武侯爷爷也曾说过,可到底是自小唤大的名字,自己一时改不了口,赵成赵成,怎么听都感觉别扭。 赵成又给皇太后叩首。眼前的老太太约莫有七、八十岁了,穿着厚重的貂裘,满头银丝梳作高髻,戴着金玉头面,瞧来极有气势。 赵成慑于那抹威压,纵她含笑望着自己,眼有泪意,这份雍容气度却仍令他不敢靠近。 皇太后命人将赵成扶起来,朝他缓缓招手,命他走向自己。 赵成立定在三步外的位置上,再不敢进,皇太后主动伸出手将他牵住,上下打量他一回,“生得这样瘦,想来流落民间这些年吃了不少苦。” 皇后点点头道:“这孩子天生心疾,还有哮症,定期要泡西山外池子里的水,加以药疗,缓解窒感。” 这医方还是一个民间神医提出来的,赵成自小就凭此续命,才艰难长到如今。崤泉远在京外,一来一回需时良久,皇帝着人想过许多法子,工部的人日日研究,怎么将一口天然温泉池,从百里外移入京来。太医院也在想办法,宫里头就有现成的温泉眼,功效到底和崤泉差在何处,远近土质,泉水温度……为此头疼了数月。 不论如何,如今赵成被接了回来。 回到本该属于他的位置上,回到他父亲自小生长的地方。 皇太后身后那些妃嫔们笑着交谈,讨论着赵成鼻子眼眸哪里生得像皇上,哪里像他父亲。 皇太后的手很暖,一直将他瘦小的手握在掌心,貂裘上沾了雪,毛刺光滑亮泽,触感微凉。 赵成遥望眼前高耸的宫门,跨入进去,开始自己一段新生。 嘉武侯、宁毅伯等几个老臣子立在御案前,正在商议赵成回宫一事。 “长到这么大才接回宫,又是生母不详,只怕引人生疑,拿血统之说来驳斥……” “太子故去多年,突然出现一个十来岁的遗腹子,大臣们心中有疑惑也是常情,皇上若要认他的身份,朝中反对声必不会少。” “天家血统之重,关系国本,万不可轻忽。” 老臣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皇帝坐在案后,一语未发。 等臣子们纷纷表达过担忧之后,皇帝才缓缓开口。 “当初太子骤然过世,才至沧海遗珠。如今人寻了回来,已经再三考证,确为太子所出无疑。” 他站起身来,步下御阶踱着步子。臣子们退后数步,躬身让出一条道来,听他沉声道:“朕年事已高,身子骨一年不及一年,几个儿子里头,老二生母是南疆外族,不具备承嗣资格。老三性情阴郁,气量狭窄,不是帝王之材;老五身有残缺,老六不成器。如今能教朕托付江山的,还有谁?” “朕一生儿女众多,天资好的,往往早夭。余下这些庸碌之辈,如何能撑得起治国重任?” “朕头一回看见成儿这孩子就知道,他跟他父亲一模一样。小小年纪,就如此通透早慧,若精心加以教导,不怕他不成才。” 他说完,回转过头来,点了嘉武侯的名字,“文予,你的意思呢?” 众人纷纷看向一直不曾开口的嘉武侯,他站在人群之后,朝皇帝躬身行礼,“臣不才,愿尽薄力,教导皇孙骑射武功。” 宁毅伯笑道:“若蒙皇上不弃,臣斗胆,自请教授皇孙诗书礼仪。” 他二人府上世子皆已入仕,正值鼎盛之年,在朝担任要职,老一辈逐渐淡出政治舞台,留出天地供后辈施展,这二位历经两朝,辅佐二位圣主,到如今,已不大参与朝中事,除非皇帝拿不准主意,要问他们的意见。 今日他二人联袂前来,一反常态主动要求辅佐皇孙。 当下臣子们心下了然,怕这二人,是早应了皇上授命,力挺皇孙归宗。 ** 宋家登门的宾客骤然多了起来,宋洹之今日已见了三四拨人,思幽堂方厅桌上的茶水一轮一轮换过。他们都怀着同一个目的,打听皇孙的来历过往,旁敲侧击皇帝的用意。 送走最后一批人,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 他命外院不准再放人进来。独自坐在案后,抬手捏着眉心。 玉书递新茶进来,小心将茶盏放在他手边,正要退出去的时候宋洹之突然开口,“内院有什么消息么?” 玉书怔了下,琢磨他问的应当是二奶奶,便道:“二奶奶今儿巡铺去了,把京里南城片儿的铺子都瞧了一回,玉轩跟五支的人跟着,没出什么事儿。这会子人已经回了小半时辰……” 他瞧一眼外头的天色,补充道:“应当是在用膳了。” 宋洹之手底下心腹亲卫三十六人,每四人分为“一支”,同进同出,共同行动,“五支”领头的人行事最稳妥,他将这几个人拨给了祝琰使唤。 宋洹之扯了扯唇角,似笑非笑,却没吭声。 玉书思忖他的意思,“二爷谈事忙到现在,也该饿了,我这就叫厨上备菜?” 说起来,二奶奶这个人也挺有意思,先前还时不时来过问一下二爷的饮食情况,这些日子不知怎地,有些不闻不问的意思。有时二爷人就在家,却连院门都不留,也不叫人过来打听二爷的行踪,好几回是他敲门喊醒守院婆子,二爷才勉强进去。 他冷眼瞧着,这夫妻俩,只有二爷自己一头热络。多亏还留了玉轩在内宅给二奶奶使唤,往来通传,彼此联系才算顺畅。 宋洹之支着下巴,手里胡乱翻一本史籍,“出去吧。” 他声音很轻,听起来有点无力。 玉书退了出去。宋洹之仍旧坐在案后,就着一盏昏暗的灯烛望向对面的软榻。 曾几何时,祝琰日日在这里等他。 添一杯茶,换一支香,备一盆热水,叠铺好被褥…… 在他无心留意她的那些时候。 他知道自己不足,有些事情明白的太迟,行动得也太晚。 如今她不排斥与他相处,已经是十分容忍着他了。 她心性平和,不爱争执,为着团和过日子,自己悄悄把那些委屈吞下。 他还记得失去孩子之后,那个下午,他站在厅外听见她撕心裂肺的哭声。 她像个委屈至极的孩子,向祖母倾诉,希望能有人疼她。 想到这里,心口那抹针扎似的痛楚又袭来。 宋洹之自嘲地笑笑,隐约觉得这毒入内腑,带给他的这些伤害也还不赖。 是他活该要受心绞之苦,是他欠下的债。欠兄长,也欠祝琰。 待心口的疼痛稍缓,他便从座中起身。 她不来相邀,他便主动把自己送到她面前。 她退十步,他就进十一步,总有一天,能赎回全部的债。 ** 宋洹之进去的时候,祝琰正跟张嬷嬷商议府里几个到年纪的侍婢去留。 她歪坐在炕上,穿着杏色的对襟暗纹如意小袄,石青色马面裙子,裙面上绣着不显眼的墨蓝竹叶纹。 妆扮沉稳素净,只一张小脸,年轻水灵,肌肤紧弹白嫩,一双秀眉微蹙着,似乎为什么事正为难,下意识咬着粉唇。 半年多不亲热,这两日一经开头,不免又有些收势不住。 他还记得昨晚,狠狠含-吮碾磨这唇瓣的滋味。 但宋洹之不想让她觉着,自己回来就只是为了床帷上那点事。 别开头去挥散杂乱的念头,他长身步入里间,找了本没瞧完的游志在一旁静静地翻看。 等祝琰忙完,他手里的书页也翻完了。 她走进来,坐在妆台前卸钗环。 “二爷吃过晚膳没有?” 随意问这一句,正问到宋洹之心里。 “还未曾,原想进来陪你一块儿。” 祝琰奇怪地瞥他一眼,“之前二爷吩咐过,院里不必备二爷的饭菜,饮食过后也不吃点心。” 宋洹之觉得耳尖微微发烫,站起身来行至她身后,两手搭在她肩上。 “阿琰,刚成婚的时候,我还不大习惯。”他替她取掉脑后别着的发钗,让柔软的青丝铺泄下来。 “现在,时常想同你一起。” “比如吃饭喝茶这样的小事,也不想一个人。比如与你守在同一个房间里,我瞧书你做女红,觉着舒心顺意。” 他俯下身来,在她腮边轻吻,“我很喜欢。” 祝琰从镜中望着他,男人冷毅的面容上难得一丝柔和。 她敛了敛眸子,借着梳发的动作稍稍移开半寸,低声道:“我叫人给二爷备饮食。” 正待扬声唤人来,宋洹之按住她的肩,“别急。” “还有一件事,同你商议。” 他握着她的手,垂眼道:“你还记得成儿么?” “你不是给他做了一副冬帽和袖套?明儿咱们一道给他送过去吧。” “皇后娘娘也想见一见你,应当是为了郢王府的事,示以抚慰之意。”—— 作者有话说:这是28日0点的章节,不小心点了提前发……所以明天应该没有,下一章是29日0点了,搞了个乌龙。存稿告急,对不住了 第63章 入宫 入宫那天雪下得很大,青石路上的积雪还未来得及清除。 天不亮祝琰就同宋洹之一起出了门,马车外雪雾混沌,天色阴沉沉的,远近路面上瞧不见半个人影,街边的铺头都还没有开门,入目一派萧索,只听见车轮碾在雪面上,发出的吱呀声响。 马车里燃着炭盆,厚帷遮挡,仍是四面透风,祝琰紧了紧身上的青色绣百蝶纹的斗篷,细想着前几日礼仪嬷嬷教导的宫规。 她这是头一回以嘉武侯世子正妻的身份奉召入宫,心里还有些紧张,怕说错了话出了岔子,伴君如伴虎,宫里头的人,又有哪个是好相与的。 似乎瞧出了她的紧绷不适,宋洹之在旁攥住她的手,“别想太多,顺其自然就是。” 进了宫内,二人在广安门前作别,“只能送你到这儿,再往里去,就是后宫。除了上值的日子,阖宫巡事,其他时候外臣都不能随意往后宫里去。” 他退后两步,目光落在她面上,“安心,稍后我在这等你,接你一同回家。” 祝琰点点头,跟着引路的宫人朝皇后住的坤和宫走。 两侧红墙高耸,沿途经过漫长的一条夹道。不时遇上正在扫雪的宫人,和行色匆匆的内监。 天色还没大亮,厚重的阴云遮蔽了日光,走了两刻钟,方到了皇后的殿前。 几名宫人早听得动静迎出来,一左一右打了帘子,一个年岁稍长的女官向祝琰行礼,“世子夫人请随我来。” 祝琰登上石阶,跟在她身后缓步走入大殿。 殿宇宽阔空旷,藻井上绘着繁复的花纹,黑色地砖擦得锃亮,光线从槅门顶上的琉璃射入进来,在墙面映下斑驳的色彩。 她先见着的是赵成。 被一名年长的嬷嬷牵着手带到厅里,瘦弱的孩子穿着锦绣的厚重棉袍,头上勒着金珠双螭冠,瞧得出这阵子养尊处优,素来苍白的面容渐渐有了血色。 他站在对面腼腆地向祝琰行礼,“宋婶婶。” 嬷嬷笑道:“昨儿听说您要进宫,小皇孙就一直盼着,今儿一大早起身就过来了,说什么都要来瞧瞧您。” 赵成和宋家两兄弟都很亲近,他知道他们是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守护他的人,上回宋洹之带了祝琰过去,他心中明了,这是宋叔叔在意的人。且祝琰待他亲切和善,他便也回以同样的善意。 祝琰蹲下身来,含笑牵住赵成的手,“几日没见你,气色好多了呢。婶婶给你做了些抄手、耳罩,虽知道你也不缺这些,算婶婶一点心意。下雪天可以戴上,跟他们去堆雪人。” 赵成抿唇笑笑,目光落在梦月手里的捧着的东西上。嬷嬷客气地接过来,一面夸赞祝琰的手艺和心意,一面朝宫人打个眼色。 那宫人将东西里外检查了一回,见没什么异样,朝嬷嬷点点头。 东西这才被交到赵成手中。 嬷嬷和宫人的态度动作都很自然,但仍令赵成眼底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失落。 他说不清楚进宫来到底好是不好。 骤然多了许多对他好、关心他的人。 衣食住行更是前所未有的精致奢华。 但他还是有些不习惯。 仿佛人与人之间多了一层看不见的隔阂,立在他同他心目中在意的那些人之间。 正说着话,听得里头传来击节声,祝琰站起身来,赵成下意识握住她的手。 “娘娘过来了。” 皇后被两名宫人搀扶着,从寝殿移步到外间。 祝琰跪下去,额头抵在手背上,“臣妇宋祝氏,向皇后娘娘请安。” 皇后面容比实际年龄看起来年轻,肌肤莹润白皙,眼角生了细纹,但并未减少她的美感。穿着件墨绿色绣百花戏蝶纹样的对襟褙子,下着缂丝金缕裙子。 祝琰的角度,只瞧得见这半幅裙子,直到皇后柔声令“免礼”,又准她抬起头来。 祝琰被赐座在炕对面的椅子上,赵成下意识站到她身后,皇后面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很快消逝不见。 “成儿,坐祖母身边来。”她朝赵成招招手,指甲上套着的金丝镶宝石的长甲套闪着璨光。 赵成依言坐到她身边,安安静静地在旁听皇后与祝琰说话。 “洹之成婚的时候,就有心传你进来见一见,想你回京不久,住的还不习惯,新嫁进门,又少不得许多事要忙,这一耽搁,就拖到了如今。” 皇后的声音不疾不徐,温沉中带了一丝柔软。 祝琰笑道:“说来是臣妇失礼在先,新婚时皇后娘娘的赐下厚赏,臣妇该当进来向娘娘磕头谢恩。” 彼此客气了两句,掠过了宋淳之过世的这一沉重话题。宋洹之成为世子之前,他的妻子不过是个无品无阶的平凡妇人,皇后赏下那些东西,还是瞧在宋淳之和葶宜、以及嘉武侯的份上。 “成儿在外头那些时日,多亏有你们照应。如今回了宫,处处还不惯,少不得还要麻烦你们,得空多进来瞧瞧他。” 祝琰忙道:“外子奉旨护卫皇孙,乃是职责所在,何敢担这‘照应’二字。臣妇愚鲁,也不过能做些粗鄙针线,及不上宫里绣娘们的手艺。若蒙皇后娘娘和皇孙殿下不弃,有什么示下,外子与臣妇自当竭力,为娘娘和殿下效命。” 她说话的语速并不快,有种笃实的朴素感,有种她所诉之语尽出于肺腑的真诚。 皇后笑了笑,命人为她上点心。 侧过头来睨着赵成,“昨儿你不是喜欢吃那味翠芽酥吗?祖母叫人给你备了一碟,还有别的点心,你跟着嬷嬷去外头吃吧。” 赵成知道皇后这是有话想要单独跟祝琰说的意思,他点点头,乖巧地跟着嬷嬷去了。 皇后目送他走出房,视线还凝在他离开的方向,声音很轻地叹道:“这孩子知道你初次进宫,怕你不自在,特地过来陪你说两句话,叫你身边有认识的人,心里头安妥一点。” 祝琰抿抿唇,“皇孙殿下心地淳善,是仁义之人。” “他是个很聪明的孩子。”皇后转过脸来,望着祝琰,“葶宜做的那些糊涂事,本宫都听说了。” 话题果然落到这件事上,祝琰不由坐直了身子。 “本宫已经申饬过郢王妃,着她不准兴风作浪再为难你们。” 祝琰站起身来谢恩,“家宅不和,劳娘娘费心,实在有愧。” “不是你的错,你无辜失了腹中子,本宫听说,也十分为你难过。”皇后靠在身后的软垫上,似乎有些疲惫,“本宫见到你之前,曾从他人的只言片语里侧面了解过你一点,知你勤谨明理,是个实在孩子。如今当面见着,更觉得你文秀柔婉,本宫很喜欢。” “往后时常进宫来,陪本宫说说话,成儿若能经常见你,他也会很高兴。” ** 随着引路宫人走到广安门前,远远就看见宋洹之只身立在夹道上,玄裘肩上落了一层雪,显然已经等候多时。 瞧见祝琰平安出来,他明显松了口气。上前谢过带路的两名宫婢,将手腕递过去令她挽着。 “二爷等多久了?” “没多久,刚到。” 祝琰瞥了眼他肩头的落雪,抿唇没有揭穿。 “还顺利么?”他低声问,垂眸细细打量她表情。 祝琰叹了声,待坐进车里,才将今日所见与他说了,“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皇后娘娘似乎不太喜欢我们与成儿走得太近。今日我去时成儿在那,皇后娘娘当时的表情有些复杂。” 宋洹之嗤笑一声,没接这话,抬手把她揽到自己身边,“没对你说什么重话么?” 祝琰摇摇头,“待我很客气,正如二爷所说,是为示以抚慰之意传我来的。还赏了不少珍贵的首饰,我叫梦月收下来了。” “还嘱咐我说,二爷是皇上身边很重要的臣子,希望我管持好后宅,给二爷助力。” 宋洹之笑道:“看来这一趟出门,二奶奶所获颇丰。” 他态度波澜不兴,但他特地来宫门前等着,又细问今日的话题,想来他心里头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这样轻松。今天她进了一趟宫,整个人时刻紧绷着,生怕说错做错半点,又要牢记着那些繁复的规矩,不能失礼给嘉武侯府丢脸。想他平时日日陪伴在皇帝身边,应当更是时刻不得松懈,又有无数的人眼睛盯在他身上,等着寻他的错处加以构陷。他在外行走,做的事实在不简单。 祝琰不由有些同情他了。 马车行驶在道上,驶出长街,窗外的人声越来越远。 宋洹之手指落在膝盖上轻扣着,身侧的人歪在他肩膀上睡着了,秀眉轻轻蹙起,整个人安静沉婉,睡颜如璨丽的芙蓉花。 他想好生呵护这朵花,温养在独属于他的琉璃瓶子里,不叫她经风沐雨,安稳的陪在他身边。 今日这番抚慰和敲打,未尝不令他心寒。 这是长姐的孩子,身上流着一半宋家的血。兄长为护他而死,父亲用尽力量推他回归他应当回到的位置上去。 而在有些人心目中,他们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要扶立幼帝,觊觎江山。 第64章 庚帖 祝瑶和徐公子定在月末交换庚帖,宋洹之拨冗陪祝琰回了一趟娘家。 马车行至角门前,洛平含笑掀了帘子道:“大姑奶奶跟大姑爷也来了。” 四人在门前寒暄数句,联袂朝院内走。 正在夙夕堂里同徐大爷说话的祝至安听见传报,立时惊喜地命人快把两位贤婿迎进来。 这样的日子,嘉武侯府或是宁毅伯府随意出个体面的婆子或管事来送个礼也就是了,不想不仅乔翊安亲自陪着祝瑜来了,就连大忙人宋洹之也亲自到场。 祝至安心中自然十分得意。 刚下过雪,院子里枝叶上蒙着一层银白的铺絮,祝琰挽着祝琰,顺着抄手游廊朝东边的上院走。 “你跟姐夫和好了吗?” 琴姐儿生辰那天发生的事,祝琰一直还记挂着。 祝瑜哂笑一声,“什么和好不和好的,不过是随意的过日子罢了。还能指望他给我磕头赔罪不成?” 磕头赔罪自然没有,几日前借酒装疯,赖在她房里不肯走,又说当日实在是在气头上,后来想想便觉得无稽可笑。 但祝瑜知道,乔翊安虽不追究她,李肃的下场却一定不怎么好。 那只耳珰是何时掉的,她都没有印象了,匣子里那么多的首饰,这个没了就戴别的,乔翊安向来也不在这上头留心。 却怎么偏偏就记着被李肃拾去的这个。 祝琰越发挽紧了祝瑜的手,惹得祝瑜轻推她一把,“你倒是比刚回京时性子软和多了。” 祝琰朝她一笑,“原先我是什么样?” 祝瑜凝了凝眉头,似乎细细思索起来,“刚回京的时候,虽然也温和,好说话,但不轻易凑到人前,说腼腆也说不上,是骨子里不爱跟人结交,客气里带着疏离,笑着把关系推远。” 抬手抚了抚她的鬓发,笑道:“你现在比那时候胆子大,也更沉得住气,兴许是身份不一样,经过了许多事历练出来的,但对亲近的人,偶尔也会撒娇示好,会露出柔软的一面。” 祝瑜点点头,笑道:“我直到现今才觉着,你是真的当我是亲姐姐了。” 祝琰被她说得有点臊,别过脸去咳了一声才道:“你本来就是我的亲姐姐,到什么时候我待你都是一样的。” 祝瑜抿唇笑了下,没有拆穿她。刚回京时的祝琰,是个披着小白兔外衣的刺猬,她浑身长满了软而尖的刺,不为刺伤别人,只想努力保护自己。 兴许一个人在外太多年,不敢对曾抛下她的人再有任何期待,她用了很长的时间,慢慢接受新的身份,新的自己。 说说笑笑到了上院,看见东南角的梅树底下,祝瑶背对徐六爷站在那儿。 屋子里长辈们谈天,特把祝瑶撵出来,创造机会给两个人私下里相互熟悉。 徐六爷不知说了句什么,惹得祝瑶捂嘴笑了好一阵。 祝瑜朝祝琰打个眼色,没惊动那俩人,径直进了屋子。 几个族里的女眷陪坐在下首,一见两位姑奶奶进来,忙不迭站起来打招呼。 徐大奶奶朝祝琰招招手,“可算来了,我可等你了等半上午呢。” 祝琰含笑上前,与徐大奶奶把臂坐着,“家里有点事绊住了,这才迟了。” 清早她本预备一个人过来,快出门的时候玉轩传话说,宋洹之要同行,嘱咐她在家里等他办完事跟他一道乘车,这才耽误了一阵。 徐大奶奶笑道:“知道你这位世子夫人事忙脱不开身,我倒是没什么,你那干儿子方才可闹了好一阵,哭着喊着要干娘。” 祝琰环视一周,没瞧见澍儿的影子,祝夫人笑道:“丫头们引着他去园子里堆雪人去了。” 婆子这时从外进来,招呼道:“戏班子这会儿备好了,夫人小姐们可瞧戏去了。” 女眷们都站起身来,随着祝夫人朝院子里去。 祝瑶在人群拥出来前,迅速跟徐六爷分开,上前亲热地挽住祝琰的手,凑在她耳边低声道:“爹这阵子迷戏班,在西台那边新修了个戏楼。” 祝琰抿唇没说话,跟在祝夫人身后绕到祝瑶所说的“西台”前,原本这处是个观景台,如今修了座三十步阔宽的二层阁楼,一楼简单装饰成会客的开厅,二楼四面开敞,正中设有戏台。 女眷们被安排在对面的绣玉楼二层围栏里瞧戏,四周都设了炭盆,脚底铺着地龙,坐在里头倒是不冷。 戏还没开始,就见对面祝至安引着几人从不远处的竹林小道绕过来。 几名长辈女眷指着底下的人窃窃私语。 祝至安身后的几个人,未免都太惹眼了。 五官最精致是乔翊安,一张俊颜完美无瑕,银色狐裘里裹着织金的宝蓝袍子,锦绣的质地随着身形一步一闪。 与他并行的是徐大爷徐茂,同样的长身玉立,气质卓然。 宋洹之跟在最后,负手踱着步,肩头披着紫貂大氅,一瞧便是品相非凡。 有人悄悄靠近祝夫人,奉承道:二嫂实在是太有福气,几个姑爷出身好,模样又这样俊。 说话的人是祝琰的三舅母叶氏,几年前随丈夫来京,住的离祝家近,时常过来串门。 一听这话,祝夫人就知道不好。 她上门来央祝至安给她儿子找差事都找了有十来回了,简直是死缠烂打的好手。如今见了几个女婿,还不知又憋着什么占便宜的心思。 好在被旁边的夫人一打岔,将话题岔了过去。 叶氏见祝夫人没空搭腔,目光一转,落到祝瑜脸上。 她独自坐在一角,从进门以来,除了跟大家打招呼行礼,几乎就未开口说话。想到祝瑜平素一贯的态度,那冷眼冷脸,冷言冷语,她不由在心底打个寒颤,随之摇了摇头。 心思便转到祝琰这边,祝家二丫头一向好说话,见谁都笑,是最温软的性子,此刻正与徐家大奶奶说得热火朝天,待会儿觑空上去,不愁说不上话。 她心里略略安定些,在祝琰身后寻个位置坐下来。 锣鼓声一响,台上的戏开始了。 祝至安引着几人坐在楼下厅里,向徐大爷等人介绍自己这几年听戏的心得。 宋洹之心不在焉地端着茶,他一向不喜欢热闹,从小就对戏文没兴趣,乔翊安能陪祝至安聊一整天的戏,他是做不到的。方才在前院,他也只是个旁听客,大多数时候只负责坐在那饮茶,过来露个脸点个卯以示对妻子和岳家的重视。 他忽然想到祝琰。 同他这样阴沉无趣的人在一起,她会不会觉得腻烦? 两人除却说家里的事,说朝堂的事,几乎没有别的交流。 他视线落在乔翊安身上。 这个人就不一样。 他爱玩也会玩,什么无趣的东西到了他嘴里,都能说出些与旁人不一样的精彩之处。 同这样的人在一起,几乎很少能感受到无聊。他会品酒品茶,能下棋画画,会联诗作对,也很懂人心。 徐六爷牵着徐澍的手走到座间,小人儿不知为什么在吵,宋洹之被他一打岔,转过脸去睨了他一眼。 徐澍发觉后,立时怯生生地躲到了徐六爷身后。 宋洹之抬手揉了揉眉心,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 筵席散后,祝琰陪着徐大奶奶等人朝外走,叶氏悄悄拉了下祝琰衣角,示意她有话要说。 “我娘家有个侄女儿,年方十三,生得像朵石榴花似的,性情也好。我听说,宋家四爷如今还未定亲事,这敢情好,要是能亲上加亲,可不是美事一桩?” 听得祝琰蹙了蹙眉头,“舅母,我四叔年岁还小,如今还在族学里头读书呢,怕是短时内不会议亲。” 叶氏朝她挤眼笑笑:“这有什么,我那侄女儿也还小呢,俩人先认识认识,相处相处,若是投缘,两家先把婚约定下,等他们大了,再议后面的仪程就是。你当初相看,不也才十三?” “这不一样,三舅母,”祝琰斟酌着委婉的用词,“洹之那时已经及冠了,家里着手替他相看,定了我,是老祖宗做的主。别说我刚嫁进去没多久,没资格在小叔婚事上置喙,就说眼下这时机也不合适,您也知道,我那大伯哥他……” 叶氏摆摆手,“舅母哪里能不顾及你的难处?正是知道家里刚办过丧事,丧期未过,才觉得两个孩子不若先熟悉熟悉,也不说什么相看不想看,当亲好之家走动着,又有谁能闲说什么?” 她扣住祝琰的手,压低了声音道:“好琰儿,咱们才是一家人呢,你妹妹若是能嫁进去,定能处处帮衬着你,你们姊妹俩相互扶持,才不会轻易被人欺负了去。” 祝琰闻言,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舅母,现下说这个不合适,我瞧还是再等等吧。” 话音刚落,就见祝瑜阴着脸走过来,“你在这儿干什么呢?徐大奶奶要走了,还不去送送?” 祝琰忙应了声,从叶氏手里抽出自己的手,快步掠过她去了。 叶氏讪笑一声,垂头就想从祝瑜身边绕过。祝瑜立在那儿阻住她,沉沉地道:“舅母方才跟妹妹说的什么?我也有兴趣,不若说给我听听?” 叶氏摆摆手,“没什么,不过是琰儿不常回来,觑空拉住她说几句私己话。” 祝瑜笑了下,“是么?舅母可别又犯老毛病,什么侄女儿外甥女儿不知道哪来的姑娘小姐一拥往人家院子里推。” 叶氏脸涨得通红,“哪能啊?我原先已错过一回,哪还能在这上头犯糊涂。” 祝瑜错开步子,让她绕过。站在她身后,冷笑道:“宋世子比乔翊安可还要心冷,不懂得怜香惜玉的,您到时候别攀附不成,又白白折了朵娇花。” ** 祝瑜走出院子,就见祝琰的车停在门前未走。 “姐,你跟我同乘一段吧。” 祝瑜朝后瞥一眼,见宋洹之和乔翊安站在乔家的马车旁,正在交谈。 她垂头上了车,祝琰递个手炉过来给她捧着。 “三舅母瞧上了我小叔。”祝琰有点哭笑不得,“瀚之才十二岁……” 祝瑜冷嗤:“你别理她。这个人一向是没自知之明的,母亲这些年犯糊涂,少不了她们在身边的撺掇教唆。” 压低了声音道:“下回你回来,瞧见她在座上,要叫人知会洹之一声,免得她使下作法子。” 祝琰有些吃惊。 祝瑜幽幽道:“你别小瞧了这些人,为了登高往上爬,多无耻的手段都舍得使。在荣华富贵面前,尊严体面根本不重要。” 瞧祝瑜的脸色语气,似乎像是吃过这种暗亏的模样。祝琰小心翼翼地问道:“他们也曾对姐夫使过……” 祝瑜笑了声,“你觉得,我是怎么嫁给乔翊安的?” 这一句话简直把祝琰惊住了。 她只知道当初祝瑜嫁得有些委屈,母亲似乎也憋着一口气,但究竟内情如何,她是不了解的。 “我自己的婚事,得来也并不很光彩。”细想一下,也全赖乔翊安愿意周全她的体面,婆母至今对她没有好脸色,不单单是瞧不上她,更是瞧不上祝氏一门的做派。 “罢了,多思无益。背着这样一族亲眷在京里行走,少不得要受些委屈的。这条路我已经走过一趟,但愿你比我行的更顺畅一点。” 在转角处,马车停下,祝瑜下车走向乔翊安。 祝琰撩开窗帘看姐夫一手扶着姐姐的手,一手小心地护在她背后。 “在看什么?” 身后,一个低沉柔和的男音凑近。 祝琰回头,对上宋洹之狭长的凤眸。 他离得那样近,近到,她睫毛的尾端,轻轻擦拂过他的鼻尖。 祝琰垂下眼睛,目光落在自己被他攥住的指尖。 “二爷与我定婚的时候,是情愿的吗?” 世家最在意的就是脸面名声,祝家这样的做派,实在有些上不得台面。 他与乔翊安是旧识,难保他不知详情。 知道有这样的岳家,以他的清傲,又岂会同意呢? 老夫人又为什么,单单在许多人里瞧上了她,要她来做宋洹之的妻子呢?—— 作者有话说:最近时间都是乱的,发一波红包,实在不好意思。 第65章 “为什…… “为什么不情愿?” 他轻声说。 捏着她指尖的手掌轻抬,凑到唇边吻了一记。 “我很庆幸能娶到你。” 祝琰怏怏地靠在他肩上,轻叹一声。 听见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祖母一直夸赞你,说你至善至孝,是个难得的姑娘。” “祖母相人一向准。” 当初嘉武侯夫人也曾犹豫过,要不要答应邹夫人“亲上加亲”的提议,老夫人为了堵死这个可能,着手替他议亲。 “你母亲虽聪慧正明,但人总有些软肋,你舅父过世早,她便格外怜惜邹夫人母女……你是男儿家,已经及冠,该立事了。自己要坚定心志,不可行错了路,在品格上头留下污点。” 祖母当时的话说的委婉隐晦,但他听懂了。谢芸那时年纪还很小,与他弟弟泽之年龄相当,他从没有将她当做一个女人看待。为了避嫌,他就不大回内院歇着了。 直至成婚后,祝琰住进了蓼香汀,他才又开始回内宅住。 当时相看的几个人里,祝琰年纪最小,要成婚,至少等她及笄后,人又在海州生活,平素见不着面。他当时自己并不太想成亲,不过是家里催促,不得不为。 见祖母挑中祝琰,说人品才貌俱佳,其他情况也正暗合他的心意,因此便定下婚约,许了终身。 这时候回想起来,也不免觉得冒险。 堪堪见过那么两回面,连性情为人都不了解,若是婚后合不来,日子只会过得痛苦不堪。 好在这场赌局他不曾输,倒有些许为她委屈。 宋洹之勾着她鬓边一缕发,绕在指尖把玩,轻声问她:“你嫁给我,又情愿的吗?我比你大许多岁,不善言谈,又日日忙些杂事,不能陪着你玩。” 祝琰想了想,有些泄气地笑了声。 倒也是,宋洹之于她,也是非选不可的唯一一条路。两个人一个遵从祖母心愿,一个听从家里安排。其实细想一下,他们并没什么不同。 追究当初是否情愿根本毫无意义,她一向务实,抓在手里的东西最要紧,虚无缥缈的那些甜言蜜语和山盟海誓,还不及眼前这只替自己暖着手的掌心来得更实际。 ** 夜里帐前点着灯,祝琰在灯下瞧账本。 眼看到年关,族里商议着要修祖祠。 宋氏一族起于清远,近三代才驻留京都,嘉武侯府后院有座家祠,长房一脉祭祀,往往汇聚于此。 每隔五年,嘉武侯才带小一辈的子侄回清远巡祭祖祠。 今年夏天,清远那边闹水涝灾荒,祖祠梁木受潮,有腐朽断裂之患。加上经年失修,少不得重新修整一番。 上回族里来人,恰巧遇上宋淳之的丧事,族长们一时瞒着没说。 前些日子有位族老跟沈氏提了一嘴,被嘉武侯夫人知道,便喊祝琰过去商议。 大略着刘影跟族里那边的管事盘算过一回,约莫要用银两万两。 祝琰把年节前后要用钱的地方梳理了一遍,不能为着族里要用钱,就叫家里各院短了花用,年节前后迎来送往也省不得。再有二月份的万寿节,还得备份大礼送入宫,帐上少说也得有五万上下,才算能过得了关。 她接管钥匙时,留下的就是个千疮百孔的账面,明里看处处都未亏空,但能支用的银两一年比一年少,田庄的租赋每年上调却又每年都收不回来,如今是用宋洹之从关氏那边追回的两万银子抵着花用,旁处能挪动的现银实在勉强。 宋洹之抹干头发从净房出来,见祝琰咬着笔杆对那一摊子账本发呆。 他移步过来,将账册抢在手里,随意瞟一眼,见祝琰在几笔数目上用朱砂做了标记。 “账有问题?” 祝琰叹了声,“我有个想法,不知可行不可行。” 宋洹之将账册扔到一边,跨上床去,和衣卧在她身侧,“你说说看。” 祝琰道:“南边有几个宅子和田庄一直空着没使,隔个三五年才办一回游宴,依着我,不若盘出去收点利钱或是自己着管事们做点营生,好过这么空摆着浪费。” 宋洹之道:“依着我倒是觉着可行,不过爹那边,怕觉着脸上不好看。任谁家里不是宅子院子好几处,或是游宴,或是客居,或是随意散闷走走,总有个去处。” 祝琰想了想,确实如此。嘉武侯府这样的人家,不仅要有能支撑花用的实际产业,也得有撑脸面用的“虚头”。 宋洹之把她揽在怀里,指尖摁在她眉心上用力抹了一下,“你别忧心,账面上的事,你找管事们一同商议,总会有办法。再不济还有我,私产里能调拨一两万现成银子,我的跟家里的原也没区别。” 这是嘉武侯夫人在宋淳之婚前使的一个法子,公中账面支撑各房花用,交给宗妇统一掌管。但早早也为成年的子侄各备了私产,数目各房相互不知情,开支收入也不必与公中通气,全凭自己本事经营。一旦各房自己遇到急难情况,不至于毫无办法,也免去不少钱粮上的纷争。 宋洹之原先分了几处产业,这些年管事们尽心,他撒手没怎么管,却也开拓出不少新路子,他甚少从公中支账,自己完全能担负自己对外的需求。 “嘶,”祝琰捉住他的手,嗔怪地睨他一眼。男人手劲不小,揉得眉心微红。 宋洹之笑了声,俯下身来轻啄她的额头,“弄疼了?” 祝琰不理他,蹙着眉道:“我跟管事们商量过了,京郊的几个庄子今年的租说什么都得如数上收,少不得要做回恶人,逼一逼那些庄头。” 衣襟上绊带被弄散了,微凉的空气扑上莹润的肌肤,她颦眉抓住宋洹之的手,“我为家里的事犯愁,二爷还有心想这些东西……” 宋洹之贴着她耳鬓轻吻着,咬着她的耳尖低声道:“我只想你来着。” 手从裙子底下摸上去,惹得祝琰闭目轻哼了一声。 “放心,我已经吩咐他们,尽心为你分忧。这桩事若办不成,叫他们自己去找玉书领罚去。” ** 腊八节前后,田庄上的租如数收了上来,另有一笔陈年老账归入库中。 盘点一番,能拨出八千多两余钱,祝琰跟嘉武侯夫人如数报了,嘉武侯夫人又从自己房头添了些许。沈氏那边也凑了两千余银子,待族老来了,由宋洹之夫妇出面交转。 “这一万三千两,拿去给族里修祖祠用,算咱们大房的一份心。” 族老眼里泪花闪闪,直赞嘉武侯父子孝义。 把人送了出门,宋洹之斜睨着祝琰,“这回可不愁银子了吧?” 祝琰知道他私底下使过力气,否则事情不会完成的这样快,她挽着宋洹之的手往回走,“二爷有心帮我,一再替我解决难题,终究不是我自己出力办成的,难免有点心虚。” 宋洹之笑了声,“你跟我夫妻一体,这话先前是谁说的?有你有我,家才是家,哪分什么彼此。” 话虽这样说,但祝琰自己心里还是希望,在她当家的时候,不要显得比前头那位差的太远。 她想做个堂堂正正的宗妇,而不是需要夫君搀扶着走路的傀儡。 转眼就到了年关,宋泽之原定腊月二十回京,当天一早,宋瀚之就带着一众小厮仆从,往城外去迎人。 哪想到吹了整日冷风,却连人影都未见。 嘉武侯夫人不由有些担心,经由宋淳之的意外,家里再经不起第二回 这样的打击。 宋洹之从亲卫里拨了“两支”人手,往宋泽之回程必经之路去接应。 许氏那边也早得了信,迟迟不见人回来,不免也跟着揪心,每日里寻借口往祝琰这边跑,打听宋泽之的消息。 到得五日后,宋洹之在密城将人带了回来。 宋泽之一改往日文秀儒雅,整个人沧桑憔悴,狼狈非常。 第66章 风波(宋泽之许氏等)…… 宋洹之归来的时候是傍晚,冬日的残阳只留一隙深浓的余晖渲染在地平线上。 院子里又静又暗,小厮们正搬梯子站在檐下准备点灯,幽思堂的院门被咚地一声撞开,宋洹之寒着脸,一把提住宋泽之的衣领将他贯至院中。 “去洗漱。” 他简单的令道,眉头紧蹙,就连玉书和玉轩也不曾见过他对宋泽之发过这样大的脾气。 玉轩张了张嘴,到了唇边的话被这寒凉的语气激住。 茶室中等候的人在刚刚点燃的灯火之中站起身来。 宋洹之没料到祝琰和许氏会在这儿。 旋即忆起,自己找到人后先遣了玉轩来回话免叫家里忧心。 许氏已经等了五日,听说有了宋泽之的消息又如何肯走,央了祝琰特来院子里陪她一同等着…… 宋洹之握拳凑唇咳了一声。 宋泽之难堪地瞥了眼许氏,攥住衣摆想要整理好衣冠。 “泽之……”许氏望着眼前这个,头发蓬乱,衣衫不整、面容憔悴的年轻人,实在无法将他和自己那个神采奕奕风度翩翩的未婚夫郎联系在一起。 “究竟发生了何事?”许氏上前两步,宋泽之知道自己此刻形容狼狈,又如何敢靠近,当即退后数许,求助般望向宋洹之。 “先去洗漱。”宋洹之重复了一遍。 这短短四个字,对宋泽之来说仿佛是种解脱。 他朝许氏投去个歉疚的眼神,快步绕过她进了房内。 玉书忙吩咐人去备水。 ** 正厅里,宋泽之狼吞虎咽地扒着碗里的饭,不时抱起茶壶灌一大口清茶。 祝琰担忧地望了眼宋洹之,见他紧蹙着眉头一言不发,屋子里气氛冷凝至极,这么僵持不是办法。上院那边还等着这头的回话,再不去给嘉武侯夫人请安,只怕就要派人过来寻了。 “我先劝宝鸾妹妹回去了,她担忧了好几日,没怎么合眼,叫人给她煮了宁神茶喝了才去。” 宋泽之扒饭的手一顿,红着眼睛低下头,“谢谢二嫂替我照顾她。” 祝琰点点头,“你慢慢吃,不着急。” 宋泽之瞥了眼侧旁的兄长,将手里快见底的碗放在桌边。 “二哥……” 宋洹之闭了闭眼睛,“你准备如何跟母亲、跟许氏交代你安置在客馆里的女人?” 祝琰有些吃惊,下意识掩唇望了眼宋泽之。 她与宋泽之虽见面不多,但对方一向行止端方,又与许氏情谊甚笃,无论怎么瞧,也不像会在男女之事上犯糊涂的人。 宋泽之抿住唇不吭声了。 祝琰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此刻也不好多置唇舌,见气氛僵绝,只得道:“母亲那边兴许已经等急了,不若先想想如何应付眼前?” 宋洹之别过眼,冷哼一声,总算没有再逼问下去。 宋泽之站起身来,抚了把脸。 “我去见母亲。” “兄长放心,我不会让母亲跟着挂心,外头的事我能处理好,求您暂别跟母亲提及了。” 说着,还瞥了眼祝琰。 ——意思不言而明,也希望祝琰不在许氏面前多嘴。 宋泽之整了整冠带,提步朝外走去。 祝琰慢一步没有跟上,目带疑惑地望着宋洹之。 ** 宋泽之是如何搪塞过嘉武侯夫人的,祝琰并不知晓,她与宋洹之跟到上院去时,里头已是言笑晏晏的一片和煦。 夜里回到蓼香汀,夫妇二人背身各睡在一侧,各自想着心事。 祝琰望着帐顶缀着的明珠反射出的莹润幽光,低声开口,“不若,明日我去见见那位?” 宋洹之抬手捏着鼻梁,心口一阵阵紧缩般的绞痛,“你别理他,他自己惹出来的乱子,叫他自己去处置。已经及冠的人了,这么点事都平不了,还指望他成什么大器?” 祝琰回身抚了抚他的肩膀,“二爷别这样说,泽之对宝鸾如何,大伙儿都是有眼瞧的,想必里头有苦衷,二爷是个男人家,对付人一个小姑娘也不像话。等我见了人,再慢慢计较。” 她想到这几天许氏为宋泽之的安危忧心的模样,不由替她难过。方才见面,明明有那么多话想说想问,却生生忍住,怕他为难,怕他在兄嫂面前拉不下脸面。许氏一句抱怨和吵嚷都没有,顺从地被劝回去了。 宋洹之握住祝琰的手,额头抵在她的额上,“又要辛苦你……” 祝琰苦笑:“我是二爷的妻子,泽之的嫂子,责无旁贷。再说,我不单为泽之,也为宝鸾。” 宋洹之把她揽在怀中,轻吻她鬓角,许久没再说话。 ** 次日一早,祝琰备车去了一趟南棠里。 那是宋家一处别院,长久没住人,只留两个婆子负责洒扫守门。 街角不远处,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路边,瞥见祝琰的车走远,里头的人掀帘露出脸来,“跟上去。”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驶入城南。 跟在祝琰车后的亲卫很快发觉了后车的动向,玉轩靠近车窗,向祝琰回禀:“奶奶,有辆没有徽纹的马车从出府后不久就一直跟在后面。” 祝琰点点头,吩咐道:“绕一圈,去香梧馆。” 香梧馆是间茶铺,嘉武侯府在外经营的产业。马车停在茶馆门前,祝琰扶着梦月的手下了车,回过身来,朝玉轩吩咐,“把她请过来。” 片刻后,玉轩将面容憔悴的许氏带到了祝琰面前。 祝琰手里捧着帐册,含笑与她寒暄,“这么巧,许妹妹来买茶?” 许氏知道自己行踪已露,当下也不再装模作样,她上前握住祝琰的手,哀声道:“我知道泽之有事瞒我,如果真是路上车子坏了,包袱丢了,他根本用不着避着不敢瞧我。我同他从小在一块儿,他是什么样的人难道我不了解吗?二嫂今儿一大早出门,绝不是来茶庄看账这么简单,泽之到底瞒着我什么,二嫂要帮着他一块儿骗我吗?” 事情究竟如何祝琰自己都还不十分清楚,宋洹之是个大男人,大抵也不好过问弟弟的私密事太细,如今只大略知道,回京的路上宋泽之的马车出了岔子,随从小厮尽数走散,他和同行的一个姑娘又一块儿给山匪绑了,是宋洹之出面将人救了出来。 那姑娘要死要活不肯离开宋泽之,说几日来一同被困在一间房里自己名声全然毁了,要宋泽之务必给她个交代,否则眼前只余下死路一条。 对方是什么性子什么情况都还不知道,万一见到许氏知道她是宋泽之的未婚妻,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来,祝琰实在不敢想。 她搂住许氏的肩,轻拂道:“宝鸾,你可愿意信我一回?” 许氏转过来,困惑地望着她,“二嫂,我……” 祝琰柔声道:“事情究竟如何,咱们都还不清楚,泽之他脸皮薄,又怕激怒他哥哥,有些话他不好说。我今日先去探探路,了解一下内情,你等着我带消息回来好不好?” 许氏怔怔掉下泪来,摇着头道:“二嫂,我不瞒你,我单是想到宋泽之他有可能对不起我,我就、我就……” 祝琰拍了拍她的脊背,温柔地安抚着她,“不要往那些坏的方向去想,你了解泽之,了解他的为人,在事情弄清楚之前,咱们先努力尝试着信他、帮他,好不好?” 许氏埋头在她肩窝,忍不住哭出声来。 “二嫂……” 外头风雪如旧,冷如刮骨。车帷掀开,祝琰独自坐入车中,她垂眼淡淡吩咐,“走吧。” 许氏站在茶馆厢房窗边,含泪目送她的马车走远。 ** 宋泽之睡到晌午才醒来,他脸色很不好,夜里频频发噩梦,眼底透着淡淡的乌青。 睁开眼睛,见纱帐外头坐着个熟悉的人影。 杏黄袄翠蓝裙子,歪梳着云鬓,耳朵上细长的米珠坠子点着一颗指甲大小的水晶,随着斟茶的动作滴溜乱晃。 他哑声唤她的名字,“宝鸾。” 阳光从窗纱外透进来,照着她姣好的侧脸。 “你醒啦?” 许氏端着茶,袅娜地走到床边,将刚斟好的那杯茶递到他手里,“渴不渴?喝点儿吧?” 宋泽之撩开帐子,接住茶盏却未饮,抬眸柔情地望住她的脸,“宝鸾……” 许氏垂下眸子,轻轻抚了下他松散的衣带,“瞧你,还不快起身换件衣裳来?” 他眼眸发涩,强忍住眼底的泪意。 一手扣住茶盏一手攥住她的指尖,“宝鸾,我好想你。” 许氏瞥了眼外头,好几个侍婢在帘外立着候命,等待服侍宋泽之洗漱。她脸一红,小声地道:“先起身换衣裳,洗洗脸,再来说话。” 宋泽之点点头,抬腕擦去眼角的泪花。 许氏背转身走到窗前,迎着和暖的阳光,眼底却一丝温度都没有。 她和他之间,不再是无话不说无事不晓的透明。 他心里竖起一道屏障,用谎言堆砌起高墙,将她推隔在另一边。 但二嫂说,事情如何还不分明,先给他时间,给他机会,等他分辩…… 她不知道这样到底对不对。 从小到大,她从未怀疑过宋泽之的品行和他对她的感情,如今却忽而有些不敢信了。 ** 祝琰坐在静厅里,已经等待半个时辰。 梦月脸色很不好,一再想派人去催促,被祝琰使眼色给阻回来。 雪已经停了,外头日头高照,坐在温暖的室内,叫人有种正逢春日的错觉。 潘柳儿站在帘后,沉眸打量着厅里坐得笔直的女人。 白色狐裘大氅随意地挂在椅背上,毛针上一点杂色都无。头发乌黑亮泽,堆成云鬟用两把坠流苏的步摇簪着,肌肤莹润赛雪,竟找不出半点瑕疵。 祝琰没有回头,端茶慢慢抿着。 等潘柳儿自己瞧够了,施施然走了出来。 她这才含笑向对方颔首,“潘姑娘?” 潘柳儿扶着小婢的手,高抬着下巴坐到祝琰对面,“你就是宋泽之嘴里念念叨叨的那个许宝鸾?” 梦月蹙眉道:“潘小姐错了,这位是我们府里的二奶奶,三爷的二嫂。” 潘柳儿笑了笑:“原来是二嫂啊。他叫你来,是想怎么处置我?他自己不来见我,是怕了我吗?” 祝琰不疾不徐放下手里的茶,温声道:“不若咱们开门见山,潘姑娘有什么需求,尽管与我说,瞧瞧我是不是能满足姑娘的要求。” “啪”地一声,潘柳儿重重砸了下桌案,“你当我是什么?来跟你做买卖讨价还价的吗?叫宋泽之来见我,今儿谁来都不管用,我只跟他一个人说话!” 祝琰叹了声,瞥一眼窗外暖意融融的光线,徐徐站起身来,“我本是为了姑娘着想,彼此都是女子,有什么话也好说。既然姑娘今日没心情,我便不多扰了。” 她掸了掸裙摆,提步朝外走。 潘柳儿瞪视着她的背影,咬着牙半晌没吭声。 等她走得远了,出了院子,潘柳儿身边的小婢子不由着急起来,“小姐,她真走了?” 片刻外头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几个小厮模样的人凑近门来,“小姐,那女人命人把咱们住的院子围了,说什么,小姐在京人生地不熟,派人保护小姐。” 潘柳儿一脚踢开面前的单几,“宋泽之,你真是好样的!” 第67章 内情(宋泽之事件之二)…… 祝琰没有直接回侯府,在广平街打个转买了些年节要赏人的东西后才慢慢往回行。 到家时正值午饭时分,她换了衣裳去上院陪嘉武侯夫人等一道用了饭。 宋泽之明显失了往日的机灵和鲜活,一顿饭吃的心不在焉,连宋瀚之几番问他话都没有听见。 嘉武侯夫人自然瞧出几分蹊跷,见他推说因路上劳顿,没有休息好,便未曾继续追问什么,等人散了去,方吩咐韩嬷嬷留意近来宋泽之的动向。 “去了哪儿,见过谁,一一回禀给我知道。” 三个儿子里,宋泽之向来是最喜欢黏在她身边,也是最和气心细的一个。如今骤然变得这般失魂落魄,定然曾发生过什么,大抵为了不想她忧心,因此有意瞒着。 嘉武侯夫人不愿拂逆孩子这份孝心,但也不能明知出事而坐视不理。 韩嬷嬷笑劝道:“清早三爷还跟许姑娘在院子里瞧雪说笑呢,兴许这会子真是觉着累了。” 嘉武侯夫人垂眼拢着手炉,“不用拿这话来哄我,我不逼问他们几个,只是不忍瞧着孩子们为难。” 韩嬷嬷讪笑着不言语了。 院子外头,宋泽之快步追上先行离开的祝琰,瞥了眼她身边的侍婢,艰难地开口问道:“二嫂,那边……她怎么说?” 祝琰朝身侧的雪歌梦月打个眼色,二人会意退开,只远远跟在她与宋泽之身后。 祝琰先没答这问话,倒反问宋泽之道:“你二哥与我交代的囫囵,今日见了那人,也不过打个照面寒暄一阵。究竟当如何处置,还得瞧三弟你的意思。” 她目光望过来,直白坦荡,倒不见半点揶揄或轻视神色。宋泽之心里微微好受些,他纠结地绞着袖子,呐呐道:“不是、不是二哥说的那样不堪。” “我同她之间其实……没什么的,当日因被山匪劫持,为了救人,是不得已……后来我俩被绑在一块儿,那些山匪想欺负她,我是个男人,总不能什么都不做。我就……” 通过他断续的描述,大抵可以猜知当时的情形。 但这并不是潘柳儿理直气壮赖上宋泽之的全部原由。 祝琰点点头,语气不疾不徐地道:“你先同我说一说,潘姑娘的出身来历,你们是如何识得,又为何同行?” 宋泽之有些挣扎地道:“二嫂您定、定要问吗?” 祝琰苦笑了一下,“你不同我说清楚,我如何去与人谈判?遇上这种事,到底于姑娘声名有损。该如何把握说话的语气和尺度,你总要给我交个底啊。” 宋泽之垂下眼睛,盯着自己的靴子好半晌,才终于抬起脸来,羞愧地道:“她、她是牡丹舫里唱曲的船娘……” 祝琰含笑的面容微沉,连眼里柔和的光芒都变得有些阴冷了去。 宋泽之知道她误会了什么,忙不迭地摆手道:“不是,不是嫂子你想的那样。我没有去风月场里胡闹,我与她也不是在那里认识的……她、她原同我的一个师兄是旧识。柳儿她、咳……潘姑娘她也是卖艺不卖身的清白姑娘……” 祝琰抿了抿唇,别过脸去,抬手捻掉侧旁枝叶上落着的一抹霜雪。 “我进门时日不长,但兄长过身后,许妹妹是如何牵挂体贴你,我有眼瞧的。”明知这些话不该说,她不过是个当嫂子的,又不是亲娘亲姊妹,何苦做个恶人惹小叔不快。 许氏热忱灵慧,对嘉武侯府上下无不亲切和善,因为宋泽之要守丧期,婚事推迟一个年头,她半句怨言没有。他外出求学,长久不归,她在家里日夜盼着他的来信,是如何满怀期待,如何惊慌欣喜,所有人都瞧在眼里。 可宋泽之却是如何做的?他肩上背负着众人的期待,盼他求学成才,盼他有所建树,他却在外寻欢作乐,狎妓同游。 他实在对不起许宝鸾待他的情意。 “我自然明白,宝鸾是如何待我。我也同样的敬重她、爱惜她,嫂子你信我。”宋泽之紧张地辩解着:“我与柳、潘姑娘她没有什么,当真没什么的,只是跟师兄他们一同,与她饮过几回酒,她时常会来参与当地的文人集宴。嫂子你别误会,不是那种、那种胡来的宴饮,就是联诗作对、咏风颂雨的雅集……” 祝琰没参与过文人雅集,但也在闺中听说过不少相关的事迹。海洲才子每逢花朝、冬至,总要聚在一块儿,以诗文会友,以美酒怡情。座上自是少不得歌舞相伴,美人添香。画卷里的图景,诗赋里的颂歌,总少不了这样的场面。 她试着去理解宋泽之,一字一句地道:“相识后,你并未曾与她私下往来,又是如何会同行入京?” 风月场里的姑娘,行动向来都不自由,除非,潘柳儿已经赎身。 赎了身,才可以出樊笼。 宋泽之支吾道:“我同几个师兄觉得她身世可怜,就、就出钱替她……” 祝琰笑了声,“身契在谁身上?在你这儿?”潘柳儿姿色上佳,又能出席文人雅集,自然也是有才情的,这样的摇钱树,若不出个十足的大价钱,鸨母如何肯依? 而宋泽之不过是个学子,遮掩身世在外交游,每年带在身边的银子,不会多过二百两。 宋泽之头垂得越发低了:“我将从前二哥给我的两幅古画,跟爹送的一块儿宋时的砚台……出给了当地的一个富家公子。由他出面,赎了潘姑娘。” 祝琰点点头:“那不必谈,这番遇到山匪,定然便是此处漏了风声,知道你是块肥肉,所以有心设计。” “二哥也是这样说……”宋泽之绞着袖角道:“嫂子,我如今全都说了,来龙去脉你知道了,能不能、能不能帮我劝潘姑娘走?” 祝琰沉默了片刻,抬眸郑重地望着他,“你当真希望潘姑娘离京?从此与你再无瓜葛?” 宋泽之这回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我自知对不起宝鸾,也对不起潘姑娘,但我实在……我当真是无心招惹她的,我原以为不过是同路,既是认识的人,护送一段倒也无妨,后来的事……我也不想的。我对她从头至尾,都不曾有任何私情。二嫂,你相信我,我可以发誓!” “罢了。”祝琰摇了摇头,“这些话,你留着对宝鸾说。” 见宋泽之高高瘦瘦的身段,萎缩成一颗垂头的柳树般,杵在自己面前,一副做错了事小心翼翼的模样,不由又觉着有几分可笑。 她年纪还不及宋泽之大呢,不过当了几天的“嫂子”,哪好意思再多摆什么架子。 “我会和二爷商议一番,再瞧怎么劝服潘姑娘。”她又温言宽慰了他几句,等他悻悻地走远了,祝琰提声唤过梦月。 “吩咐洛平一声,着他看紧三爷。这些日子,三爷在家中休养,哪里也不去,尤其是南棠里。” 宋泽之涉世未深,明显不是潘柳儿对手,若是见了面,三言两语一挑拨,受伤的只会是许氏。 婚约已经定下,明年就要完婚,她不能让嘉武侯的名声毁了,也不能让许氏的幸福给人毁了。 ** 宋洹之傍晚才回来,祝琰同他一道去上院请了安。 净室里,水汽蒸腾,浴池四面帘低帏垂。 祝琰背身倚靠在男人身上,闭目细细的喘着。 宋洹之薄唇掠过她的鬓,擦过粉红的耳尖,滑过流畅的颌骨,落在雪白优美的颈侧。 他启唇,牙齿开合,在纤细血管跃跳的位置。 祝琰微微蹙起眉,倒抽口气道:“别咬……” 落了痕迹,如何出门见人? 现在她不是那个能悠然躲在自己院子里自处的二奶奶了。 每日见不完的人理不完的事,迎送不竭的人情体面。 宋洹之在雪颈上留恋地吮了下,勾住她的腰将她抱离浴池,用一张厚巾裹住她,踏着水迹一路走出净室,走到帐里。 屋子里铺了地龙,床前支了炭盆,饶是如此,一出水中,仍是觉得发寒。 祝琰头昏昏的,歪靠着枕头,宋洹之将锦被盖在她身上,自己也跟着钻进来。 男人身上很温暖,惹得她忍不住朝他身侧贴近。 宋洹之轻喘一声,扣住她的腰窝低声道:“别动。” “再动——你待会儿又要不依……” 令人脸热的话从这个清冷的男人口中说出来,竟是无比的顺畅自如。 身体上日渐的亲密和习惯,让两个原本各自别扭孤寒的人,被迫熟稔起来,紧密难分。 祝琰臊得脸泛红,缩进锦被里不肯理会他。宋洹之捉住她的手将她扯到自己身边,贴近她的耳朵低问,“你还未答我方才的问话。” 方才在水池里,摇曳浮荡至失魂之瞬,他问的那些话,简直没一句能听。 祝琰说不出口,也不许他说。 抬手堵着他的唇,掀开眼睛怒瞪着他,“二爷!” 宋洹之捉住她那只手,翻身将她摁在枕上以唇封住了她的嘴。 许久才气喘吁吁的分开来,宋洹之指尖流连在她温腻的脸颊上,柔声唤着她的小名,“阿琰……” 祝琰怕他又说出叫人受不住的话来,忙醒了醒神,道:“二爷查的那件事,可有结果了吗?” 宋洹之眼底浓重的欲色瞬间淡了。 祝琰说的,是宋泽之的事。他与潘柳儿回京前后的细节,处处有蹊跷。 第68章 风寒 宋泽之和潘柳儿是在半路遇上的。 彼此熟识,对方又是自己出钱救赎过的姑娘,半路遇上大雪封路,车夫半路反悔勒索钱财,正无助之际遇上,苦苦向他求援,自然不会视而不见。 雪里难赁车马,宋泽之将车让给她乘,自己跟车把式挤在外头坐着,前半日还算相安无事。这夜在客馆休息,潘柳儿身边的婢子找了上来,说姑娘白日受寒发了高热,需找郎中来看诊。 宋泽之也正身上不自在,他虽隐了身份在外求学,到底是侯门公子,白日那么冻在车外,自己也正七晕八素咳嗽流涕。 强撑着起来吩咐人去请郎中,潘柳儿那边还未曾如何,倒是他自己先病倒了。 次日勉强睁开眼,便见姑娘婢子守在床前,这一夜竟是潘柳儿不顾病体衣不解带亲自照看。姑娘两眼哭得红肿,口口声声不尽感激,累他受寒实在过意不去。 宋泽之便是再迟钝单纯,也知道继续相处下去不妥。 待稍有精神后,便悄声命人再去租车。 当日傍晚,从人进来回话,说车已有了,宋泽之见租来的车马不及自己那辆条件好,想到姑娘家身子骨柔弱,又在病中,一时心软,便决定将自己的马车留给潘氏主仆,自己当日便要乘新车离去。 不知如何惊动了潘柳儿,姑娘泪眼婆娑,问他是不是嫌自己拖累。 宋泽之向来是个温润和气的性子,那些狠心疏离的话不忍出口。 潘柳儿外表柔弱,却是个硬气性子,当即便赌气要带着自己的人离开。 大雪封山,冰冻十里,处处是要命的绝境。 风雪里宋泽之慌忙乘车追着出走的人。 就在岭子里头迷了路。 接着就是祝琰知道的那段,山匪劫车绑人,宋泽之又一回舍身救美…… 宋洹之披着袍子倚靠在床头,眉眼阴沉,嘴角噙了抹冷笑。 “那贼窟是个旧寨,原先闹的匪早给官府剿完,这些人虚张声势闹的阵仗大,当日我不过带着‘两支’人过去,不足十数,就吓的他们落荒而逃。” “人在岭子外陆续搜着,供状上说,受人使钱雇佣,要吓一吓某对‘鸳鸯’,出一口恶气。” “至于对方是什么人,约定在哪儿交付余数,竟是半点不知情。” 宋洹之给气得笑了。 “这么蠢的局,只有他这个呆子会钻进去给人算计!” 祝琰幽幽叹了声,伏在枕上低声道:“三叔这样的性子,对许妹妹来说,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为人热忱温良,乐善好施,怜贫惜弱,本是优点。 可若是对谁都毫无保留、一般无二的好,那做他的妻子,与外面的女人,又有什么区别? 宋洹之侧眸凝视她的脸。 听她怅然道:“若许妹妹得到的,和外头的柳姑娘、翠姑娘都没两样,何苦要成婚呢?其他的姑娘什么都不必付出,只要示弱求援,说几句婉转动人的话,也一样能得他体贴温言、舍命相护。” 宋洹之只觉心内某处,仿佛被触动了一下。 祝琰缓缓闭上眼睛,倦意袭来,她换个姿势,转身窝进被子里。 宋洹之俯身贴近她,伸指摩挲她的头发。 “阿琰,我待你与旁人是不同的。” 饶是他的声音很低,但距离这样近,又如何能听不清呢? 祝琰闭着眼眸没有动。 但身上裹着的锦被似乎绷紧了些许。 宋洹之捧住她的脸颊,在她唇上浅浅啄着。 “你是我唯一动心过的女子。” “也是……” 后面的话,含糊在唇齿间,听不见了。 他隔着被子拍拍她的肩,柔声道:“睡吧。” ** 祝琰晨起便有些鼻塞,脑袋阵阵发昏,在屋子里烤着炭裹着袄子还觉发冷。管事娘子们来回话的时候,均瞧见她脸色不大好。 “二奶奶别是着了寒吧?抓紧喊郎中来瞧一瞧,吃两副药培着,马上就年节了,到时候街上药堂几日不开门儿,没处抓药。” 张嬷嬷昨晚睡得早,清早听见几个丫头嘀咕清早收拾净室,就有点儿心里发窒。 小夫妻俩年纪轻,守丧半载又遇上小月子,这些时日好不容易亲近点儿,原该替他们高兴。但毕竟是寒冬腊月,泡水里头那么久,一出来见风可不要着寒? 宋洹之是半句也说不得的性子,她心中思忖,是不是跟二奶奶私下提点两句。 抬眼见祝琰端庄沉静地饮着茶,眸光落在管事奉上来的礼单子上,正凝神细细的看。 瞧见一处不妥当的地方,开口温声提示那婆子,“嬷嬷忘了,还是你昨日报我,说库里的金宝地余数不足,要从礼单里头划去。别处倒都改了,只这处还同昨日一样写法。” 那婆子觑眼一瞧,当即拊掌自责起来:“瞧我真是老糊涂了,亏得奶奶瞧的细,否则,去哪儿匀八匹现成金宝地做礼?” 祝琰在上用朱砂点了一笔,依旧还给她由她去改。 转身又对着另一个婆子呈上来的礼单细看。 张嬷嬷这多半年在她身边,瞧着她一路走过来。当家理事,吃亏在她经验不足,闺中没受教引,起步吃力了点。可长处也明显,年轻机灵,脑子活,记性好,又肯钻研。 如今底下管事的婆子在她面前,轻易不敢胡乱卖弄。 祝琰是个实诚人,不会过分说些好听的话来笼络人心,但只要是事情做得好,能帮得上忙的下人,她肯擢拔重用,也舍得赏。 在她发作过几个爱掐尖露头的“老人儿”后,底下人也渐渐认清了形势。如今府里二房正兴,不论是老夫人、夫人还是二爷,都着意看重这位二奶奶,自然再没敢在她面前弄鬼的心思。 祝琰把手里几件要紧的事吩咐完,便觉腰酸背痛得厉害,余下几件不疼不痒的官司,请托了张嬷嬷代拿主意。 她回身走到里间,身边再无外人,才低声吩咐梦月,“我躺一阵,若外头有事来回,立刻报我。” 梦月瞧她脸色苍白,鼻音又重,情知定是着寒了。一面服侍了祝琰睡下,一面忙不迭跟张嬷嬷商议去请郎中过来。 张嬷嬷早叫厨上煮了浓姜水,到帐子里把祝琰喊起来催她先喝一碗再睡。 祝琰自嫁进门来,白日几乎甚少挨着床,如今身上不自在,连坐起来也难,就着张嬷嬷的手将姜水饮了,低声吩咐他们:“别声张,免得母亲那边又要兴师动众的派人来问。” 她是个小辈,累长辈忧心总会有些不自在。 素来身子骨不算差,前番着寒也只是偶然咳两声,吃了副药很快就好了。不想这回却不比从前,到得午后,连宋洹之那边也得了信,知道家里的二奶奶病的无法起身。 昨晚两人才说过宋泽之得风寒的事,不想今儿就轮到了祝琰。 宋洹之将差事交代明白,告假就往家里赶。 进屋的时候正听见祝琰低声吩咐人:“就说二爷有交代,不准三爷今儿出门。” “知道了,奶奶。”听回话的声音,像是洛平。 走进稍间,果然见着洛平在落地罩前立着。 宋洹之朝内看去,珠帘背后,里室纱帐垂了半边,祝琰侧倚在床头,手里还拿着一册卷在瞧着。梦月雪歌都在床侧候着。 小泥炉上咕嘟咕嘟滚着汤水,一抹浓重的药味弥漫在屋子里。 洛平向宋洹之行了一礼,垂头退出去。 门隙间吹进一丝凉气,惹得里室轻纱飘曳。 宋洹之解去大氅丢给迎上来的雪歌,快步走到床前。 探手去试祝琰的额温:“怎么病了?” 祝琰躲了他的手,下意识瞥一眼来递茶的梦月,温声道:“你们下去吧。” 宋洹之坐在床沿扣住她的肩,着实又在额上摸了片刻。 “你在发热,用药了么?郎中怎么说?” 祝琰瞭他一眼,小声道:“说是有点着凉,吃两副药就好了。” 宋洹之下意识想问怎么着的凉,余光瞥见她耳尖泛红,别眼避着他的模样,登时想到了原由。 罪魁祸首正是他。 她软声说了好几回,能不能回帐子里再…… 他正兴浓,又喜欢百样捉弄。 着实在池子里甚久。 出来又不曾好好抹拭水迹,叫她湿淋淋的一路从净室到帐子里。 宋洹之轻咳一声,握住她的手。 “……委屈你了。” 祝琰垂着眼睛没吭声。 半晌,才跟他说起自己没准宋泽之出门的事。 “假借二爷名头,把人扣在家里头。” 他点点头道:“你拿主意就是。” 想了想又道:“你人病着,交代玉轩他们看着办吧。”—— 作者有话说:不小心睡着了,迟发了会,对不起 第69章 前夜 还有三两日便是年节。 祝琰这一病就甚少踏足上院,怕过了病气给嘉武侯夫人等,只在蓼香汀里跟管事们议事。上门来送年礼的客一律由嘉武侯夫人那边出面接迎。 洛平傍晚回院向祝琰禀报南棠里那边的动向。 “起初两日还叫嚷,说奶奶无故拘禁他们主仆,镇日闹着要闯出来寻三爷。这两日嗓子也嘶了,也没气力闹了,今儿我去,那潘氏身边的小芬姑娘跟我说好话,叫我问问能不能劳奶奶大驾再去一回。” 听得雪歌在旁冷笑道:“奶奶好声好气与她谈的时候她非要摆架子闹脾气,如今自己没了脸,奶奶不理会她了,又伏低做小主动来求。眼瞧着就是年节,谁有功夫跟这起子人费唇舌,奶奶还病着呢。要我说,冷她个十天半月,她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呢!” 好人家的女孩子对这些风月场里出来的姑娘一向是不屑的,更何况这潘柳儿不但心术不正算计宋泽之,还对祝琰无礼顶撞,雪歌对她就更没有好印象。一提起她来,就一百个瞧不上。 祝琰淡淡掀着碗盖,撇去水面一层细沫,“再等一日,别急着去说话。” 既已摆出款来,要叫对方知难而退,自然不能任由对方拿捏步骤。 将手里的药碗放在几上冷着,别过身去跟洛平吩咐:“你隔日去,便告诉她,说我这边年节处理家事走不开。着小芬姑娘问潘氏的意思,愿不愿意回故乡,或是投奔旁的亲友,若是愿意,咱们这边出人出车护送,我手里有五百散银子,给她拿着路上花用,算三爷最后一点善意。只一条,今后再不许跟三爷来往,若是答应下,随时能走。” 洛平琢磨这话的意思,是软硬兼施,一面守足了生杀予夺的上位派头,一面给机会示以活路,好叫那潘柳儿认清她跟宋泽之再无可能,不敢继续纠缠。 宋泽之为她赎身凑钱,出的是大头,贱卖古卷古砚,作价八千多两银子。嘉武侯府阖府上下年节采买备货,也不过花用这个数。路上宋泽之两番相助,就算山匪是西贝货,可他当时抉择半点不迟疑。 不论是银子还是情义,宋泽之都不欠她。 祝琰自知将人扣在南棠里,做派是霸道了些,同为女子,她也同情潘柳儿的身世,知道进那火坑是不得已。可潘氏得了自由后的选择,她分毫都不赞同。 无论出于什么目的,都不应该将自己的私利,凌驾于旁人的幸福之上。 若是祝琰心狠一点,大可以追偿之前宋泽之之前使出去的银子,威逼潘氏写欠条,叫她一辈子扛着巨债过日子。或是干脆宋洹之将“山匪”之事报官,扣她一个勾结匪盗勒索钱财的罪,叫她一生在牢里见不到日头。 她没有这样做,反而亲自出面去找潘柳儿,一来是不愿宋泽之一番善意尽数空流,二来何尝不是存善念给潘柳儿再选一回的机会。 但无论潘柳儿怎么做,她都不会容许这件事发展下去,再带给许氏更多的伤害。 宋洹之就在这时进了来,站在外间听见后面几句,他面色微沉,瞥一眼向他行礼的洛平,跨步走入里间,先探了探祝琰的额温。 “没再发热么?” 说话间,洛平等人已乖觉退出房去。 祝琰瞥了眼窗外的天色,“二爷这几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打从廿三小年祭灶王爷开始,至今好几日宋洹之不到点灯时分就回来了。他负责宫里的差事,跟旁的官员不大一样,没什么年节大休的说法。内廷禁卫是日夜不能停的差。 他又是宋氏宗子,族里修祖祠,大小细节都要报到他这里,要费心拿主意。跟各家往来走动,也诸多事烦碌。 宋洹之笑了声,“你病着,我在外亦难安心。事情多分派管事幕僚们答对着,详情及时回禀一声,适时给个主意就成。”族老管事们都是有经验的人,只要不过分揣私心谋私利,就出不了大错,他只全程着自己的人紧盯着就是。 祝琰失子那段日子,他也是这样时常回来陪伴着,可那会儿两人之间有嫌隙,多数时候隔着一重帘幕,许多话咽在肚子里说不出口。 相近却不知心,相见却不亲爱。 如今她肯给机会缓和,他也愿敞怀将心事说与她听。 蓼香汀里近来才有几分过日子的模样。 夫妻俩在房里一块儿吃了晚膳,饭后嘉武侯夫人那边使人过来问候祝琰的病情。又议事耽搁些功夫,就到了入睡的时辰。宋洹之去净室洗漱了回来,见祝琰歪躺在床里,还在翻看今日新送进来的礼单。 他踱步到床前,把灯火的光晕罩住。 阴影落在纸面上,祝琰抬起头来,见他解衣靠近过来,不由有些脸热,将礼单卷好放回床里的匣子。 宋洹之自后拢住她的腰,轻声道:“不是说好了交给底下人办?你还在病中,要听话。” 祝琰轻轻推了下他的手,“别这么近,仔细过了病气……” 话音未落,人被紧扣在枕上吻住了唇。 呼吸交错的瞬间,昏昏听见他在耳际低语,“病气过给我,你会不会快些好起来?” ** 腊月廿八,祝瑜在百忙里拨闲来瞧了祝琰一回。 “早前派人来送年礼,就听说没在上院见着你。喊人去找洛平问,才知道你病着。” 祝瑜把带来的药材补品推过去给张嬷嬷等人收入库,回身絮絮叨叨嘱咐祝琰。 “也不必太逞强,身子是自个儿的,休养好了才能有往后的好日子。” 祝琰抿嘴笑道:“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吃几日药已快全好了,姐姐家里事忙,何苦巴巴跑这一趟。” 祝瑜携着她坐到炕上,替她将一旁的毯子披裹在身,“你年纪小,怕你不知道深浅,逞强显能作践自己身子,我说错你没有?” 从炕桌底下翻出几个账本,啪地一声丢在案上,“打量我没瞧见?” 祝琰连忙软言告饶,惹得梦月等在旁都跟着笑了。 外院思幽堂,乔翊安漫不经心翻着架上的书卷,外间厅中,宋洹之吩咐玉书去办件差,乔翊安没一点儿做客的自觉,搜到本没见过的残卷,捏在手里头走去窗下的软榻上歪着瞧。 博山炉里轻烟袅袅,氤氲着男人宝蓝底织金线绣鱼纹的袍子。 宋洹之那边交代完差事,走回内间,就见乔翊安支颐靠在榻上,已经睡着了。 那册孤本手抄的典籍,随意丢在榻底下。 他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走过去拾起那书,不及直起身来,便对上乔翊安泛红的一双眼睛。 那眼里布满了血丝,明显未曾睡好,疲倦中带着几丝戒备之意。 ——宋洹之心意一转,便明白了这个眼神代表着什么。 身处朝堂,历经倾轧构陷,被算计多了,为人自然便警觉起来。 乔翊安瞧着像是个什么都不过心的洒脱人,却原来也要时刻紧绷提防着旁人。 倦极入睡,稍稍有人靠近过来,便立时惊醒。 宋洹之没停留,回身将书放回阁层。乔翊安伸了个懒腰,笑道:“昨儿晚上在明月楼跟他们吃酒,清早才回院儿。” 宋洹之哂笑一声:“我若是刺客,只怕你阖眼的一瞬就没命了。” 乔翊醒了会神,抬手掸掸袍子,坐直了身,“北边那些人,近来小动作多得很。我瞧八成不等年节过完,京里就要出大事。” 宋洹之坐在桌前提笔写字,垂着眼道:“你自己北边那些生意和人,盯紧着些,别银子还没落袋,就给人抢了回去。” 乔翊安眯着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地哂道:“他隐忍了这好些年,说起来也颇不容易。这回皇孙一进宫,他才坐不住了。我听说宫里已经传开,说皇上有意拟立储的旨意。” 宋洹之没抬头,淡淡地道:“皇上龙体违和已久,早立储君,也好安定社稷臣民。他若是想得通,兴许还有路走。” 乔翊安摇头道:“我已是累了。等这回事了,便向陛下请辞,朝里的官有什么好做?往后只守着银子和美人度日,要多快活便有多快活。” 正说到此处,外头来报,说祝瑜从内院出来了,乔翊安便站起身来,掩嘴打了个哈欠,“除夕一早,宫里头见。” 宋洹之笑了下,只朝他点点头,目送他离开房中。 ** 外头发生着什么,祝琰暂没闲暇去管。 距离年节只余最后一日,要忙要顾的事千头万绪,南棠里传消息过来,说潘柳儿没答应她指的那条路,开始闹绝食逼宋泽之现身。 祝琰闻言叹了口气,硬起心肠道:“由她。” 她带着管事娘子们巡了一趟内外各院,该安置的,该打点的,该准备的,亲眼过目瞧一回,哪里有疏漏及时调整。 她不想自己头一年掌家,就在年节这样的大日子里被挑出错来。 除夕当日一早,嘉武侯宋洹之等入宫参与年节朝拜,带了宫里的赏赐回来。 宋洹之马不停蹄,带领族人往祠堂祭拜。 内院上房里挤满了人,宋氏族里的长辈晚辈,比任何时候祝琰瞧过的都多。 虽说丧期内不大肆铺排,到底年节不同于别的时候,屋里屋外置了几张大席,摆满了宴客的茶点。 屋里头说笑、摸牌,好不热闹。 一会儿婆子来请示下,一会儿侍婢过来问话,又要应对宾客寒暄,祝琰精神一直紧绷着,这一整日都没个放松的时候。 天色暗下来,屋里掌了灯,宾客陆续离去,各回各家去守岁。 祝琰回到蓼香汀,撒了一把赏钱给屋里的服侍的人,只留两个守门看茶的小婢,余下的尽数放出去由着她们自己去玩。 宋洹之回来的颇迟,心下猜度祝琰兴许睡了,放轻脚步走到稍间,就听里头传出温软的声音。 “是二爷么?” 宋洹之应了声,跨步进来,见她斜倚在床上在做针线。 屋里光线很暗,惹得他蹙眉,“风寒才好些,仔细又熬坏了眼睛。” 祝琰闻言笑了笑,“想等二爷回来,怕自己先睡着了,才拿针线来支着。” 瞧见宋洹之肩头上落着一层白霜,不由又问:“下雪了吗?” 他点点头,瞥一眼她身上穿的袄裙,“下得还挺大,要不要同我去院子里走走?” 第70章 过年 白日浮躁的喧嚣褪去,夜晚的除夕却也不是一味的萧索。 远近垂挂的大小彩灯点缀着幽凉静谧的夜色。 雪花纷纷落着,将枝头妆点成晶莹的银柱。偶尔几丝风,抚过耳际,吹起鬓发,不觉多冷,倒有种倍觉熨帖的温柔。 即便是这个已经住进来七八个月的府邸,祝琰也尚未仔细的逛过。虽从没有谁约束过她的行止,在她心内,却有许多不可随意擅闯的去处。 此刻她身上披着厚厚的夹棉斗篷,一圈洁白不掺杂色的兔毛滚边围在领口,风一丝也吹不进衣裳里头。 今晚留在院内服侍的下人很少,多告假回家过年节去了,留下的人也没了往日的拘束,凑在一处或是摸牌赌钱或是吃饭饮酒。院子里静悄悄的,偶然听到几声不知从哪传出的笑语,囫囵的哄闹一阵,随着步行渐远,又听不到了。 脚底下踩着轻薄的雪面,像踏在柔软的细沙上,发出轻微的吱吱轻响。走了一段路,偶然回过头去,看见身后留下长长的两串足迹。大一点的脚印旁边印着小一点的,有些脚印只有半只,两个人的步伐时而重叠,时而疏远。 手被收进他的掌心,牢牢牵握了一路。在冬夜里这样走着,指跟上也渗出了薄薄一重汗来。 有一搭没一搭的言语,说着家里的琐事。他偏过头饶有兴味的听着,偶然提问两句,让话题能顺畅的继续下去。 缓缓走到花园里,沿着石阶登上太湖石叠成的假山。 “小心。” 石阶上落了雪,踏在上面容易打滑。宋洹之走在后面,伸手扶住祝琰的腰。 稳稳走入亭中,将手绢垫在石椅上坐了。 俯瞰下去,整片花园尽收眼底。 登临高处,风从四面拨入,这才感觉到几丝寒凉。宋洹之张开玄裘,自后拥住她的腰身,将她拢进自己的臂弯里。 男人的呼吸声近在耳畔,湿湿热热撩拨着小巧的耳朵。 她稍稍歪过头去抵制那抹难以忽视的酥痒。 眼底倒映着上百盏橙红的灯笼,从花园一路铺开向外,与更远处的屋脊连成一片。 纷纷细雪仍在下,除夕之夜,万家团圆,不知怎地,却叫她想到自己远在海州的夕年岁月。 所有人都挤在大伯母的屋子里讨吉利、要赏钱,笑语声从上院一路传进祖母的屋子。 昏暗的光线中,她跪坐在炕下替祖母按揉不良于行的腿。 偶然失神,思绪顺着那些笑语飘得远了。 纵是再如何假装坚强,也做不到半点不思乡。 想念那些狠心逼她远走的人,想念那个没有她、仍旧和乐安顺的家。 蓦地一杖打下来,正落在她消瘦的手背上。 左边手上挨得重,高高肿起一片红。 祖母那双浑浊的琥珀色眼睛半眯着,讥诮地道:“想出去玩儿?恨我这老不死的害你被拘在这儿是不是?” 扬手将摆满果点的小几也推翻开,东西零零落落散了一地。 她不敢呼痛,连眼泪忍住不敢流,忙挤出笑来说着熨帖的话,好不容易才哄住了祖母的坏脾气。婆子们带着酒意赶进来,脸上的笑还未曾散去,一面安抚着老太太,一面把她推下去涂药酒。 她躲在昏暗的没有点灯的屋子里,抱着比自己小两岁的丫鬟翠儿,忍不住委屈的哭了。 这样的日子,连侍婢们都归家过年节去了,只她有家回不得。远远被隔离在大海的这一端,再怎么踮起脚也望不见故乡的影子。 如今站在嘉武侯府花园的假山顶上,又逢一年除夕。再回想从前,心里却不再觉得难过。这一刻她心里有着,前所未有的平和。 也许是经历过波折过后,心志变得更坚硬了。也许是随着年纪渐长,将小女儿心思看得淡了。 她双眸亮晶晶的倒映着那些暖意融融的灯火,回转过头来,向他牵唇一笑,“二爷,新岁长安。” 宋洹之捧着她的脸,定定地打量着她秀巧的眉,灵动的眼,裹在厚毛披风里的她,脸颊被冷风吹得红扑扑的,加上嘴角这抹甜笑,竟有几丝孩子气的喜意热闹。 他在她唇上轻印上一个吻。 低声道:“新岁长安,阿琰。” 如果她能依旧唤他的名字,而不是“二爷”就更好了。 遮住眼底幽幽一丝失落,他温笑着说:“明日初一你定走不开,初二初三,寻个空,上午在母亲那边点个卯,下午叫洛平套车,带你去西城打牌听戏,可好?回门定的是哪日,或者就在回门日的下午?” 祝琰一向不爱这些东西,依她所知,宋洹之也不喜欢凑这些热闹,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颇有几分怪异。 “谁家办的场?叫我猜猜。”她抿唇一笑,回眸睨他道,“大姐夫?” 宋洹之扣在她腰上的手紧了紧,脸颊更压低几分抵在她耳侧,“你倒很了解他。” 其实并不难猜,宋洹之这样冷硬的性子,在他身边的朋友里头,大抵只有乔翊安这么一个热闹人。年节里无拘无束能出来跟友人混着吃酒打牌的人也没几个,就算是京里排得上名号的纨绔公子哥,这时候也得乖乖缩在家里跟着长辈迎来送往当花架子摆设,只有乔翊安这样的人,不受管束自由自在惯了,又是一向的大手笔,重金请个戏班子驻留京内,专给他一家唱堂会也没什么不行。 祝琰原定要初三这天回娘家,祝瑜也会去,姊妹俩相互做个伴,在祝夫人跟前的时光就能过的快一些。 “和姐姐约的是初三,还不知二爷这边得空不得空。”按理是该夫妻同行,但她并没提前预算上他,到时候跟家里解释一句他事忙走不开,祝夫人等也不敢当面怪罪他。 “……”宋洹之似笑非笑站直了身,替她拢了拢身上的披风,“那就初三。我跟乔翊安说好,叫他别弄些奇奇怪怪的人过去,你同姨姐她们一道听听戏,偷闲半日,就当休沐。” 听说祝瑜也去,祝琰便没有拒绝。 ** 守岁到后半夜,祝琰熬不住先睡了。 临睡前还喊了当值的梦月过来,交代好明早厨上的事。 宋洹之坐在侧间榻上,捧着本《梦得杂记》随意翻着。 窗外偶然传来几声梆子响,瞧瞧更漏,已是四更天了。 他朝内室瞥了眼,隔帘只看见一片幽暗昏黄的光。纱帐垂着,内里静悄悄的一片。 他起身披着衣裳走出去。 关门声很轻,但屋内的祝琰仍是张开了眼睛。 隐约觉得将有什么事要发生,虽然他行止一派淡然,根本瞧不出破绽,但仍有种紧张焦灼的氛围,令她隐隐的不安。 他去的很久。 足够走到外院去商议一些事,再缓步走回来。 院子里伺候的婆子侍婢少了,可内外巡院的侍卫个个整装戒备。 她不再是昔日那个什么都瞧不懂的未婚闺女,被摆上世子夫人的位置,手里有了可以拨动内宅的权力,看事情的角度与从前大不相同。 她无疑仍会担心宋洹之。 担心眼前宁和的日子能否长久。 ** 风卷着残雪推开一道门。 禅室里穿着尼姑袍的女人冷得瑟缩了一下。 “谁!” 她哑着嗓子喝了声,辗转回过头去,洞开的门隙间一片黢黑,只有扑簌簌的雪片,随风吹涌进来,落在黑沉沉的砖石上面。 女人摸索着起身,手持烛台走去关门。 她步伐很慢,走得十分吃力。火烛摇曳地照着她的脸,细瘦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瞧不出半点昔日的美貌。这行走艰难的女子,正是被迫在家庙里为陆老夫人“祈福”的谢芸。 当日被从陆家撵出来,陆夫人怕她怀上陆家骨肉,命人强行给她灌了大量的红花。 她本就体弱多病,那几年又为得嘉武侯夫人怜惜,刻意作践自己的身子,如今便如风雨中飘摇难定的叶子,越发比从前单薄伶仃。 走到门前,冷风扑面袭来,她缩起身子,艰难地按住门板。 外面一片漆黑,小庙里连灯笼都未点。 这样黑暗孤寂的日子,她早已习惯。先时还会害怕,会哭喊着叫人去求陆三爷接她回家。 如今却再也不会对着空荡荡的院子叫嚷了。 再如何痛哭哀嚎,都不会有人理会她。 她被世人遗弃,被夫家放逐。 此后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推上门的一瞬,依稀瞧见门前阶上摆着的东西。 她视线顿住,缓慢地跨出门槛。 是只小包袱。 嫩绿的绸缎质地,她不知已经有多久,没见过这样的好东西。 她把包袱打开来,颤巍巍地取出一只油纸包,里头卷着一只熬煮得软糯透明的肘子,因在寒风里太久,油脂已经凝固在上头。 再往下瞧,是件新衣。 青色夹棉的绫袄,绣着白色的栀子花。 一瞧那针脚,谢芸眼睛就酸痛起来。 大颗大颗的泪水渗出,滴在青色的衣料上面。 “书晴妹妹……” 书晴的针线是她手把手教的,那会儿姑娘年岁还小,总觉着以后还有机会学。 转眼就发生了那件事,书晴性情大变,活泼灵动的姑娘变得死气沉沉,从此甚少拿针线了…… 她捧着衣裳蜷缩在落雪的阶上,哭得不能自已。 曾经有许多人,是真心待她好过的。 可惜她被贪妄蒙住了眼睛,到头来将自己所有的东西都失去了。 ** 初三上午,宋洹之陪祝琰回祝家去。 在祝家门前的转角处,遇上祝瑜跟乔翊安的马车。 “特在这儿等着你,不想单独跟母亲说话。”祝瑜挽着她的手朝院里走,“洹之同你讲了不曾,下午咱们去想月楼听戏?” 祝琰笑着点了点头,“正想跟姐姐说呢,今儿还邀了谁一块儿?” “都是你认得的人,徐家大奶奶,韩二奶奶,徐家姑娘、许大奶奶同她几个小姑。” 祝琰心内一顿:“宝鸾也去?”《 》 70-80 第71章 回门(含祝瑜夫妇) 潘柳儿的事尚未摆平,许氏近来兴致不高。 她会愿意出席这种场合,祝琰还觉着挺意外的。 她这个做嫂子的,为家族平乱无可厚非,但两个人感情上的嫌隙,只能他们二人自己修补。 祝瑜瞧她问的蹊跷,不免奇道:“许氏不是与你挺合得来吗?怎么知道她去,你却这样意外?” 祝琰摇摇头,抿唇笑了,“不是,我只当那天是咱们随意聚聚,没想到会这样热闹。” 宋泽之与潘柳儿纠缠不清,对正在读书且尚未成婚的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且事关许氏体面,不仅嘉武侯夫人那边瞒着,这件事就连祝瑜她也不准备提及。 眼前就是仪门,远远看见祝夫人身边来迎的嬷嬷,祝瑜脸上笑意淡了几分。 到了上院门前,就听见一阵笑语欢声,听说祝家姊妹到了,纷纷抢出来迎着,瞧见人群里的叶氏,祝琰不由有些头痛。 姊妹俩相视苦笑,各自打起精神来应对眼前的人。 进屋说了阵闲话,叶氏便携着名姑娘挤到祝琰跟前。 “琰儿,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侄女儿,叫叶欢。”回头又不住给那女孩儿打眼色,“这就是你琰姐姐,还不过来见个礼?” 女孩儿被推搡上前,一张脸涨得通红,伏下身子向祝琰行礼,开口说话的声音有如蚊呐,低得几乎听不见。 祝琰瞧跟前人多,不愿叫女孩儿难堪,叫身边的梦月把人搀起来,扶到身边坐着说话。 “早年我不在京,跟家里的亲戚们来往的少,今儿还是头回见妹妹。” 女孩儿温温吞吞红着脸,仿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瞧得叶氏焦急不已,上前推了她一把,“在家里的时候好好地,不是好些话要跟你姐姐聊?” 对祝琰讪笑着道:“琰儿你别跟她计较,这孩子自小害羞腼腆些,人倒是不笨的。” 回眸恶狠狠提醒那姑娘,“还不把你给你姐姐做的手帕、香囊拿出来瞧?” 这一提醒女孩儿才像如梦如醒,从随身带的小包里取出东西,“姐、姐姐……” 叶氏恨铁不成钢地剜她几眼,对祝琰堆笑道:“你妹妹用心思做的,手艺尚还过得去眼,自然跟你家里那些绣娘们比不得的。” 祝琰将手绢等物拿来一一细看一回,赞了几句,宽勉那女孩子。祝瑜觑空挤过来,遮在叶氏跟祝琰之间,“娘那边找你呢,还不过去看看?” 回身对上叶氏耷下去的眉眼,“三舅母,说什么呢这么热闹?我替琰儿听听?” 祝琰得空抽身,带着梦月去了里间。 一撩帘子,就听一声低喝,“没廉耻的东西!” 祝琰给梦月打个眼色,自己拂帘入内。里室床上坐着进来更衣的祝夫人,她身边两个体面嬷嬷敛息屏声地肃立在那儿。 抬眼瞧见祝琰进来,祝夫人面上闪过一丝不自在。“方才瞧见你舅母又缠住你,说些什么来?” 瞧她有意遮掩家里的事,祝琰也不打算多问,走到妆台镜前拢了拢头发,笑道:“也没什么,话话家常罢了。” 祝夫人蹙眉道:“她是趁咱家的势趁惯了,总觉着如今有了靠山,可随意安排她娘家那些个穷亲戚。那叶欢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破落户闺女,大字不识一箩筐,你少听你三舅母瞎眼吹捧她。” 祝琰抿唇笑了下没吭声,大人行事不漂亮,何苦为难作践一个可怜的女孩子,她方才叫人赏了那叶欢,瞧的也不是三舅母的脸面。 她也从这年岁过来的,自然明白受人摆布命运的感受。前路从来不由自己选,也没资格选,只能随波逐流,放任为之。 “听说你前些日子病了,”祝夫人坐在床里头,脸上疲色尽显,“年节下事务繁多,正是该你这个宗妇使力的时候,不能缩在屋里往后退,得牢牢把家里的大库钥匙攥紧了才成,莫给旁人机会钻了空子。” 说关切也有关切,不过更在意那个“宗妇”的名头权力多些。 祝琰没打算与她争辩,面上笑容始终淡淡的,由着她敲打“提点”。 正说着话,一个婢子急赤白脸地进来,刚要说话,瞧见祝琰在,反抿嘴不言语了。 祝夫人脸色差得很,又不好撵祝琰出去,手里一只紫绸手帕几乎绞得碎了。两个婆子朝婢子打个眼色,三人一道退出去商议处置。祝琰别过头打量了一遍祝夫人,过个年节,母亲瞧来老了几岁,原本保养得宜的莹润肌肤,也透出几丝疲惫憔悴的暗黄来。 “你如今也该多注意身子,早点儿再怀个孩子,子嗣有了,位置才坐得稳。老三那个未婚妻,瞧着也不是好相与的人,往后进了门,与你有得争呢。” 老生常谈这些话,祝琰就快倒背如流,她拈茶在手胡乱答应着,半句也没往心里头去。 片刻外头热闹起来,原来是乔翊安领着一众小辈男丁,来内宅给祝夫人等磕头拜年来了。 未婚的闺秀们被引到后头次间避着,屋里的长辈女眷们脸上笑盈盈的,各论身份按次序坐了。祝琰祝瑜等成了婚的妇人立在长辈们身侧,帘子一掀,就看见乔翊安那张带笑的俊脸。 后头跟着面无表情的宋洹之,祝氏族里几个已及冠的子侄、祝琰舅父姨母那边的男性后辈,一拥十来个青年鱼贯而入。 宋洹之瞧见人群里的祝琰,朝她轻轻颔首示意。 乔翊安大大方方一撩袍子,当先给祝夫人行了大礼。 人群里传出几声笑,几个女性长辈偷觑祝瑜,“咱们瑜娘有福气,郎君又能干又俊俏。” “可不是?乔世子可是如今御前红人,家世是没得挑。” “待瑜娘和咱们祝家也看重……” 婆子抱着刚睡醒的琴姐儿从暖阁出来,琴姐儿一眼瞧见父亲,就挣脱了婆子要找乔翊安抱。 屋里哄笑成一片,瞧乔翊安好脾气地携着闺女,不时说几句俏皮话,把几个有威望的长辈哄得笑声不住。 在男人里头,乔翊安是顶耀眼的那种人。祝琰不由瞥了眼祝瑜,见她神色淡淡的,仿佛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待吃了正席后,宾客三三两两的散了。 叶氏几番想找祝琰再说话,都给人绊住了没能凑上前。 祝琰和祝瑜下午还约了聚宴,同时跟母亲告辞出来,才走到花园,就听身后一阵疾呼。 “大姐姐,二姐姐!等等我呀!” 回眸瞧是祝瑶,提着裙子跑的头上都是汗。 祝瑜神色不咸不淡地道:“出事了?” 有事方才在屋里没说,特地趁着没人在旁追出来聊,可见事情还不简单。 祝瑶神色略带忸怩:“姐姐们劝劝爹娘吧,一把年纪闹成这样,成何体统……” 祝瑜冷笑:“这个家里从来就没什么体统,怎么今儿你才知么?” 祝瑶被噎得半晌说不出话,祝琰抚了抚她胳膊,轻声道:“你慢慢说。” 祝瑶双眸泛红,拉着祝琰的手道:“爹这半年多,不是迷上了听戏么?又是搭戏台,又是买家班。有两个唱小旦的不安分……爹也犯糊涂,非要抬姨娘,娘不肯答应,那两个就日日撺掇着爹跟娘发脾气……” 她话没说完,祝瑜扭身就朝外走,祝瑶拖住她衣角,含泪道:“大姐姐,你不帮忙劝劝吗?” 祝瑜冷笑道:“这种没廉耻的事别拿来说与我听,我嫌腌臜。” 祝瑶委屈得直垂泪,“今儿宾客点了那小旦的戏,为着这事儿拿乔不肯上台。母亲气的不轻,方才差点儿犯了头疼病。” 祝琰沉默好一阵,前几年祝至安还一心扑在前程上头,如今做惯了权贵泰山,倒开始寻花问柳享起艳福来。为老不尊,为长不慈,为主不严,叫她这个当女儿的劝什么好? 见祝瑶一脸担忧,知道她素来与父母亲近,自是不愿爹娘为了这等事犯龃龉,祝琰拍拍她的手背,劝道:“你是个未嫁的闺女,这种事不是你应当管的。娘有她自己治家的本事,爹那头……回头我写封信给大伯父,总有能劝他的人。” 祝瑶听她肯出力,心中稍稍安定,红着眼睛点头道:“多亏还有姐姐们,不然,我真是……” “别算上我,我可不管这档子脏乱事!”一旁祝瑜冷飕飕地道,噎的祝瑶又好一阵说不出话来。 祝琰何尝愿意理会,不过是不愿家里再糟乱下去,惹人闲话罢了。 等大伯父那边当真来了消息,端看她爹祝至安知不知羞。 行至二门上,宋洹之带着玉书玉轩正候在对面穿堂,乔翊安被几个祝氏小辈缠着,不知笑闹些什么。 祝瑜打趣了他跟祝琰几句,推祝琰与宋洹之同车,先往戏园子那边去。 她在西南角门上等着,好半晌乔翊安才脱身出来,见她神色不虞地盯着自己瞧,乔翊安笑着摸了摸鼻子,“大年下的,夫人要训话?” 祝瑜不理他,率先弯身掀帘上了车。 乔翊安稍迟一步,长指掀开棉帘直接坐到祝瑜身边儿,左手一揽就把人捞进怀里,掐着下巴叫她仰起脸,含笑道:“要训些什么话,为夫听着。” 祝瑜啪地拍开他的手,神色恨恨地道:“我问你,我爹家里的养的那个班子,是不是你替他寻的?” 乔翊安没否认,两手枕在脑后倚着车壁,“难得岳父大人赏面,做女婿的自然只有使力奉承。” “我就知道这些腌臜东西必跟你有干系,乔翊安,你给我把人弄出去!你自己乱七八糟乌烟瘴气就算了,祝至安他这把年纪了,临老闹出这种丑事,寒不寒碜?” 第72章 生变(潘柳儿尾声)…… “这算什么寒碜事?不过把弄个小戏子,最多算是闹得过火了些,教训个两回,也便都学乖了。岳父大人如今是在兴头上,舍不得,过得些日子淡了,人养在后院里头,还不由着岳母收拾?”乔翊安一脸哭笑不得,“再说,你想让我怎么把人弄出去?人已经给岳父大人收用,我到他房里要人去?” 他捏着祝瑜的脸,高挺的鼻子在她鼻尖上蹭了蹭,“心尖儿,大年下的,别跟我闹脾气使性子,嗯?妹子闺女都跟着车呢。” 祝瑜抬手推他,“你还知你闺女跟着呢,还不放开!” 这事多少算是迁怒,祝瑜自己心里也清楚。如果不是祝至安自己持定不住,旁敲侧击央乔翊安帮忙寻养班子,乔翊安未见得肯在他身上花这般心思。 对祝家的事,乔翊安向来是被动态度。若是有求于他找上门来,他多半都肯应,不论多为难的事,只要他口头上打了包票基本没有落空的时候。但要他主动上赶着巴结讨好祝至安夫妇,却也不能够。 在祝瑜看来,他帮衬外家无外乎是不想给人瞧笑话。做了姻亲,就算心里再怎么不痛快,也难逃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命数,祝家日子过得好,对他没甚坏处,能少替他扯后腿,还能博个重视妻族的仁义之名。 自然,他时常挂在嘴边那些哄她的话,什么“为了你委屈求全,替你们祝家当打杂仆役…”,“要不是因着宠你,你瞧我理不理会那几个姓祝的…”,“你是我宝贝闺女的亲娘,几个孩子的母亲,我乔翊安的嫡妻,天底下除了我自己,再没第二个能欺负你…”云云,她是一个字都不肯信的。 前头车里,宋洹之被乔翊安带着几个祝家小子灌了不少酒,本来不觉什么,进了车里被炭火一烘,不由得有些昏昏欲睡。 他头枕在祝琰肩上,脑袋随着马车来回颠动,眼看要从肩头滑落,祝琰抬手捧住了他的脸颊。掌心触到的肌肤温热,均匀的呼吸像羽毛,轻柔地拂过手腕间的脉搏。他扭动脖子,调整个更舒适的角度,头顶的束发抵在她颈上,将身体的重量向她微倾。 祝琰被他挤在车壁上,声音里略带了一丝埋怨,“二爷别睡,车里透风,仔细睡着了受凉。” 宋洹之“嗯”了声,鼻音慵懒,他没睡着,不过是借着这几分难得的醉,同她亲昵地贴近一点。 被他枕得肩泛酸,为了配合他的高度,一直强行挺直着脊背,这会儿连腰也有点酸痛,她拍拍他的脸颊,一面推他一面小声道:“二爷你、重死了……” 这声线里含了一丝娇甜的味道,听得宋洹之心里微微地悸颤,刚欲开口,就听外头洛平扬声跟人寒暄,示意拐个弯就到乔家的戏园子了。 宋洹之直起身来张开眼眸,眸内清明一片,半丝醉意都没有。 好在祝琰也无暇顾及去瞧他的神色,亦没拆穿他的装醉耍赖,她抚了抚被压皱的披风,率先掀帘下车。 几个眼熟的乔家管事等候在门前,一见祝琰夫妇,就热情地迎上来寒暄,“徐家大爷大奶奶、许家四爷和二姑娘已进去了,正在客馆歇息。小人这就叫人带路,二爷二奶奶里边请。” 今日难得没落雪,院子里清扫得十分干净,叠石假山,水榭亭台,处处美景。被小厮带到一座院前,两名美貌温柔的侍婢迎出来笑道:“二爷二奶奶刚晌午吃了酒,这会儿乘车过来,难免困顿,奴婢等备了温汤软床,爷跟奶奶稍事歇息再往后园听戏去。” 祝琰瞥了眼宋洹之,见他神色淡然显是不意外。想来距离宴会还有段时间。 一进屋中,宜人的暖香就扑面而来,正中一座厅里,壁上悬挂着美人图,博古架上堆满了各色宝贝。 单是一间客馆,就足见用心,这座宅院平素不住人,偶然才会邀极亲近的人家来治宴,平日便空空荒废着,这些美好的东西和景致无人欣赏,未免有些暴殄天物。 内里纱幔垂着,掩映着一张极大极阔的床。如云的衾枕堆叠在上面,被暖烘烘的热浪一沁,叫人生出几丝昏昏欲睡的困倦来。 侍婢捧了热水进来,含笑蹲跪下来侍奉夫妇二人浣面净手。 “戏台申初开锣,爷跟奶奶歇一阵,先用些茶点。若是闷,隔壁就是徐大爷跟徐大奶奶的院子,可过去一道说话儿去。” 宋洹之摆摆手,“退下吧。” 两婢柔柔行个礼,含笑退了出去。 祝琰头回见识乔翊安宴客的规格,想到他素来的名声,和那些艳闻,不由有些复杂地瞥了眼宋洹之。——他这半年多跟乔翊安形影不离,这样“体贴周到”的侍宴,怕他早是习惯了吧? 宋洹之瞧见她的目光,牵住她的手将她带到里间。 暄软的床铺深陷下去,整个人便如躺进了云里。 “想什么呢?” 方才在车上没说完的话没做完的事,这一瞬有了延续的空暇。 “在想——”祝琰望着头顶朱红织锦绣珠的纱帐,“你们男人,真懂得享受……” 沉湎在这样的温柔乡美人谷里,谁还愿意守着内宅那点巴掌地寸步不挪呢? 大姐夫如此,她父亲如此,想来宋洹之也…… “我是头回来他这儿,以往乔家设宴,也不都是这样的。”他闷笑一声,翻身拥住祝琰,“难得偷闲,没人吵你,也没有吵我。” 他指尖落在她腮边,轻柔地抚着,“累不累?我抱着你躺一会儿,可好?” 午间被灌了几盏酒,虽不至于昏醉,这会儿也不由有些上头。 她眯着眼睛没说话,只将自己朝他的方向缩了缩。 头顶上男人声音放的缓了,幽幽道:“我没叫那些女孩替我抹过身解过衣裳,我在外规规矩矩,你大可放心。” “……”祝琰听见他含笑的声音,分明是打趣自己多心。她没睁眼,鼻端嗅着他衣襟上的皂香味道,徐徐陷入沉眠。 这一觉睡得格外沉实,直到祝瑜派人来问时,祝琰仍未醒。 年节前后多日操劳,加上今晨早起应付祝家的家宴,她能安眠的时候非常少。宋洹之拿着本杂集在瞧,左手仍横在她身下,怕惊了她的好眠,一直保持着侧卧的姿势没有动。 尘埃在光线中起舞,昏黄的光晕笼在她鬓边。这一瞬天高地远岁月静滞,仿佛一切都变得虚浮起来。 偶然听得窗外有几声孩子的笑,后头跟着嬷嬷们大惊小怪的疾呼。心里盈盈充胀着的这份满足感,兴许就是“喜欢”……? 瞧她枕在自己臂弯,毫无防备的恬淡睡颜。庆幸岁月宁静,同享如斯流光。 那些沉痛的仇怨,深重的苦楚,不得已的争逐,仿佛都变得不再重要。 在祝琰浑然不觉的时候,宋洹之将那个悠闲静谧的午后短暂相拥的温柔暇光,小心收进回忆的椟中,不时翻开来回味细看…… 往后的岁月里,他总能忆起那一年那一日的种种。 从瞧来平淡寻常,毫无特别的点滴中,品咂出一抹叫做幸福的甜味。 甚至只是草草的一个拥抱,连他更喜欢的亲吻与密接都不曾有,就蓦地砸进忆海,每每浮现,便惊起一片涟漪。 鼓点声扰了梦,祝琰醒过来时,外头的戏已经唱了好一阵。 屋子里光线微沉,两个美貌的小婢子乖巧安静地守候在外间,听得屋中窸窣声响,方含笑撩帘进来。 “大奶奶吩咐,叫不要扰了奶奶歇息,那边戏且还有得唱,奶奶慢慢梳洗,待身上去了乏再过去不迟。” 今儿本就是闲聚,算不得正经筵席,祝瑜不忍心扰她安眠,纵着她在此懒散着。 祝琰瞥了眼外间,揉着额角低问:“二爷呢?” “宋二爷被我们大爷喊到书房里瞧画儿去了。”侍婢跪下来服侍她穿鞋,另一个取了新衣过来要替她更换。水红色的绸缎绣着芍药牡丹,那衣裙一看就是新做的,比照着她的身量尺寸,不知什么时候备下的。 祝琰摆摆手,示意仍穿自己身上这件,侍婢也不坚持,走过来替她抚平袖子和衣摆。 虽是年节,毕竟宋淳之的丧期还不满一载,有些忌讳祝琰时刻注意着,一直以来穿戴得都比较清素。 妆戴完毕,侍婢引着祝琰往戏楼那边去。 同祝宅的戏台子不同,这处的戏台三面环水,设在蜿蜒迂回的桥廊正中,对面是个水榭,用围屏遮了半边,地上挖空做了露天的地龙,银丝炭里不知混着什么香,一靠近就有清新的香味扑面笼来。 几个年轻的女眷正凑在一处说笑,有一搭没一搭地瞧着台上的戏。 徐大奶奶见着祝琰,远远就朝她挥手,“听说你晌午酒多了,这会儿好些?” 祝琰含笑坐到空着的椅上,回身跟许氏和乔家两个姑娘打招呼。 祝瑜道:“乔翊安带着他们瞧画儿去了,才得的两幅三石散人的落雪图,花了两万多银子,叫宋三爷他们帮着掌掌眼,瞧是不是真迹。” 宋泽之在名家丹青上头有研究,乔翊安今日专程下帖子请了他来。 祝琰瞥了眼许氏,想到晌午洛平回报南棠里那边的情况:“到第三日便有些熬不住,清早起来就头昏,从床里跌到地上,摔得手脚都青了。小芬姑娘央我来求,能不能请个郎中给她们姑娘瞧瞧。” 许氏跟乔家两个姑娘都熟稔,说说笑笑脸上带着悦色。徐大奶奶等人张罗着要摸牌,乔姑娘等都凑上去瞧热闹,祝琰携了许氏的手,坐到朱栏边上说私话。 “泽之同我坦白了。”许氏靠在亭栏上,低声道,“他说,觉得很对不起我,煎熬了这段时间,不想再瞒着我。他说,是自己一时糊涂,跟我保证,从此后再不会犯这样的错。” “二嫂替我跟泽之出面做恶人,是怕我被那人言语伤及,也不愿我同泽之脸面有损,我心里是有数的。”许氏垂眸瞧着结冰的湖面,幽幽道,“她不肯放手,我能理解。进过那样的火坑,好不容易逃出来,想抓住个温厚可靠的人,做下半生的倚靠……似乎无可厚非。泽之也有他的不得已,我好像也不是不能原宥。我从来都知道他是什么性子,仁厚善良、古道热肠,原本这些都不是错。可我还是会觉得受伤,觉得难过,觉得心里堵得慌。二嫂嫂,你说,是我太小心眼了吗?” 祝琰摇头,抬手轻拍许氏的肩膀,“易地而处,换做是我,也一样会觉得不舒服。宝鸾,你别太强迫自己,没人要求你必须大肚必须容让。你生泽之的气,是理所应当,这不是小心眼,是他所言所行,没能思虑你的立场。” 许氏垂低了脑袋,痛楚地抱住头,“我也不想为此纠缠,他诚心求我原谅,向我赌咒发誓此生绝不再犯,我知道他是个好人,绝非故意惹我伤心。可我实在没办法……我好像,再也没办法毫无芥蒂的面对他了。甚至他所说的每一个字,我都没办法再说服自己相信……二嫂嫂,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能不能教教我,我到底该如何……?” 嬉闹的人群就在左近,欢声笑语掩盖住许氏孤绝的忧伤,祝琰不知该如何劝,她能做的只有紧紧地拥着怀里痛楚不堪的姑娘。 她心底生出几许柔软的枝芽,在冬日最后一缕余晖中,茂盛开花,她不知为何,会怀有这样一丝期冀。 她想守住眼前的一切,守住身边所有的人。用她可笑而坚持的一点义气,为他们遮蔽阴雨。 正月初七的晚上,祝琰带着玉轩洛平等人出了一趟门。 南棠里小院东边偏房里,潘柳儿得了信,苍白的脸上露出几分惊喜之色,抬手拢了拢头发,急忙催促着身边的人,“快,小芬,扶我过去。” 几日没进水米,终日靠着大夫开的汤药维持,她虚弱得一阵风都能吹得倒。 小厅里祝琰坐在位上,端着茶盏轻嗅那茶香,无声地等着来人。 潘柳儿一进门就扑跪下去,泪水涟涟地道:“求奶奶赏奴一条活路。” 祝琰抬抬手,示意左右将人扶起,“你不曾承我的恩,我自然也不占便宜受你的理,潘姑娘请坐。” 潘柳儿不安地坐下去,漂亮的杏仁眼左右顾盼,不安地望着屋里站着的几个仆婢。 “潘姑娘放心,”祝琰抿了口茶,淡淡地抬起眼,“今日过来,绝无强逼姑娘屈从之意。我还是那句问话,潘姑娘想要什么价码。” 潘柳儿眼底渗出几分屈辱的泪意,“夫人这样说,是将我当成什么人?我知道我出身微贱,夫人心底瞧不起我,可出身风尘受人欺凌,这条路,并不是我自己选的啊,我……” “潘姑娘。”祝琰开口,打断了她的低泣,“潘姑娘身世可怜,我很同情,但此并非三爷铸成,更与我无干。姑娘这腔委屈,该向铸成姑娘身世可怜的人去追诉声讨,而非向我。据我所知,我家三爷,有份救助姑娘出水火,让姑娘脱离樊笼,得以恢复自由自身。按俗常来讲,这算是一份恩情,姑娘可认?” 她面容微冷,在听对方诉苦之时,眼底半分怜悯都不曾有,这令潘柳儿有一丝慌乱失神,艰难听完她后面所言,潘柳儿勉强点了点头,“是,三爷恩情,柳儿愿舍余生想报,故而……” 祝琰笑了下,“姑娘既领受这份恩慈,所言所行,却处处恩将仇报,我不愿以歹心推判姑娘为人,却也实在无法理解。姑娘不必急着驳斥,姑娘做过什么,咱们彼此都明白,官府里关着的那些山匪画押的供状,还摆在府衙案头,姑娘没被牵涉进去,并非姑娘聪慧机敏,而是三爷存了善念,不愿姑娘才出火坑,又入牢狱,自己费心费力救活的人,不想亲手再推回万劫不复之地。” “姑娘所说的报恩,如果指的便是这个,想必这世上,无人消受得起。” “这些时日,姑娘住在这儿,想必也想了许多,我希望姑娘能明白自己眼前的处境。我不是男人,对姑娘没有那种怜香惜玉的心思。如果姑娘冥顽不灵,执迷不悟,那对不住,想来这间小院,就是姑娘余生归处。” 潘柳儿听得脸色发白,抬起泪眼怔怔望着祝琰。 “姑娘觉着我凶蛮无礼也罢,觉着我仗势欺人也好,姑娘既然想入三爷后宅,难道不曾料想过如今?” 祝琰说罢,缓缓站直了身,梦月忙递手腕过来,搀扶着她朝外走。 潘柳儿从椅上滑跪下去,重重扑在地上叩首,“夫人,您难道就忍心……” 祝琰回头,冷笑道:“我忍心不忍心,姑娘只管慢慢瞧。” 言罢,跨出门槛,扶着梦月的手去得远了。 ** 是夜,洛平进了一趟内院。 “奶奶,那潘氏说,她想通了,愿意承奶奶的情,领五百两银回她家乡银洲。听说她家里还有人,有两个兄弟在码头做糖水生意。” 祝琰坐在炕前跟管事婆子对账,闻言只是摆摆手。 宋泽之沾惹的这段桃花,便此掐断,再没了下文。 又一日许氏进来,同祝琰商议,“……想把婚期再退后一段时日,只是怕长辈们不肯。” 残冬的阳光洒在炕几上,瞧着和煦,却半点不觉温暖。 祝琰握着许氏的手,朝她点点头,“你若是想好了,我尽量帮你向母亲提一提。许夫人那边,你慢慢劝。成婚是一辈子的大事,我支持你,慎重思量。泽之年轻不定性,也该学着怎么做个成熟的男人。” 只是还未等祝琰同嘉武侯夫人说起此事,京里就发生了一场变故。 ——上元节前夕,皇城在静谧安和中陷入沉眠。一道璨亮的火光划破夜幕,沉寂多月的永王在上元宫宴前夜,公然造反逼宫。率府兵五千,联合北方数个不知名的小族,从永安门、南定门两翼杀入,踏着残雪和血浆,直闯内廷—— 作者有话说:不等晚上了,先发。 第73章 太子赵潜已死,荣王…… 太子赵潜已死,荣王赵塬就藩,二皇子赵擎乃是外族舞姬所出,生来就没有继任大统的可能。赵鄞曾以为,自己理所应当继任嗣位。无论是出身还是排序,他都应当是最合适的储君人选。 哪怕父亲从来就不曾正眼瞧过他,但这些年来,他仍努力收敛性情扮演一个乖顺的儿子,在适当的时候挺身而出为父皇、为国朝排忧解难。 他以为总有一天,父皇瞧在他这份孝心份上,瞧在他多年的劳苦功高份上,会予他应得的回报。他以为只要肃清了所有向上攀登路上的障碍,最终一定能得到自己最想要的那个位置。 可他未曾算到,赵潜会留有一个遗腹子。 更令他想不到的是,他英明神武的父皇,宁可将江山托付给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都不肯留给他。 皇孙归宗,本就引得朝中震荡。就在几日前,他得到一个秘密的消息,说是皇帝有意在上元宫宴、群臣面前,宣旨指定太孙为储君。 他自然不能容许这件事发生,一旦旨意颁布下来,他就彻底与那个位置无缘。这些年的委屈求全,退让隐忍,就全都成了笑话。 届时全天下的人都会耻笑他,说他输给一个小儿。 他不能任由那个不该出现的孩子坐上太孙之位,不能继续忍受在他人座下俯首称臣。 这些年他应得而未得的一切,他要亲手抢回来! 永王府铁甲包围皇城的时候,天还未亮。无人的街巷静悄悄的,铁器刮在青石路面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昨晚明月楼设宴,朝中几个受器重的将领还昏睡在温柔乡中。在无人注意的甬道上,无数人影悄声攒动,逼近宫城。 叫开宫门的是道八百里加急的战报,“北疆急报,珞弋部联合西金部族犯境!快快知会皇上!” 睡眼惺忪的禁卫站在城楼上,努力朝下细瞧,一人单骑立在稀薄的晨雾中,阴云笼着天地,漫天飘飞的雪片迷着人眼。 厚重宫门徐徐开启,那一人一马如离弦之箭,飞速奔入门内。 旋即便闻破空声响,楼上的禁卫蓦地张大了眼睛,只见数百只羽箭齐发而来,穿透雪幕直取楼头。 箭矢上绑着浸满火油的干草,一落地便燃起一片火海。 数不清的马蹄飞跃过火线,喊杀声震天,惊了静谧宫城内无数人的美梦。 消息传入后宫时,正是黎明时分,黑压压的浓云遮在瓦顶,更远的地方只瞧得见滚滚浓烟。 “快,把皇孙带进来!” 太后早已惊醒,头上来不及簪戴,苍苍白发用一根素银簪子随意挽起。不着妆的脸上透出平时瞧不见的憔悴病色。 话音刚落,赵成就被几名宫人簇拥进来,他脸色有些苍白,因着方才奔走太快,额上微微见汗。每逢十五原是该他泡浴温泉水的日子,也是发病最频繁的时候。 “成儿,过来。” 太后朝他招了招手,赵成乖巧地走近,跪坐在她脚边。 大殿内静的可怕,宫人们个个敛气屏声,生怕外头那些不要命的反贼冲杀进来,带累了自己。 赵成一言不发,伸手扣住太后的手背。 太后坐在炕前,侧眸打量着面前这个沉默的孩子。他生的比寻常十来岁的孩子弱小,但胆子并不小,这样危急纷乱的时候,也不见他面上有半分怯弱之色,若是换成旁人,只怕早已吓得哭出来了吧? 此刻他面容平静,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紧紧盯着门窗方向,作出谨慎戒备之色。 太后悲哀地想到,这样慌乱危急、生死难料的时刻,这孩子已不知经历了几回。 从小生长的环境就是那样动荡不定,许多人想要他的命,他又在无数的明杀暗害之中活了下来。 ** 火势凶猛,半空中弥漫着挥不散的浓烟。 一顶软轿在厮杀声中停到乾元殿前,铁甲侍卫恭敬地掀开轿帘,内里踏出一只一尘不染的羊皮靴子,踩着宫监的背脊步下轿子。 “王爷!” “王爷!” 此起彼伏,恭敬的呼喊,无数人折腰而跪,在永王面前让出一条道来。 永王脚步不停,踏阶走入乾元殿内。 寒风卷着浓烟,在开敞的大殿内回转。 皇帝被一名老监扶着,趴卧在床脚剧烈地咳嗽着。 自打春天中了慢性毒后,皇帝的身子骨就越来越差。饶是用世间最昂贵珍稀的药材培补着,也难以回到从前的程度。 有些不详之语,太医们不敢说。但皇帝自己清楚自己的情况,大限将至、时日无多。 他们赵家的人,少见长命之辈。上一代君王,他的父亲,也只活到了五十七岁。如今到他这里,花甲之年,有子有孙,四海升平,邦国安定,于他,也算没什么遗憾了。 他使劲地咳嗽了一阵,在长剑刮地的尖锐声响中缓缓抬起了脸。 他第一次,仰望自己的第三子。 几个儿子里头,这个孩子自小就最性急。沉稳不足,急躁冒进,他早年有意磨杀他的性子,希望能引导他成才,辅国安邦,做他兄长赵潜的左膀右臂。 终是令他失望,这个孩子长到如今,近而立之年,仍是如此的鄙劣不堪,连逼宫弑父这样的事都做出来。 永王居高临下地望着老迈的父亲,从他眼底看到自己从小到大看过无数次的那抹轻视和失望。 “事到如今,我在你眼里仍是一无是处?——”强行按下心底汹涌的恼恨,永王抽剑出鞘,剑刃抵住皇帝的脸。 “从小你就看不起我,视我为无物,你心里头只有你那宝贝儿子赵潜。”永王朝前走了两步,冷笑道,“又如何?赵潜早就死了,连鬼魂都不知被打落了哪一层地狱。如今站在你面前的只有我,只有我这个你一向瞧不上、一向厌恶至极的儿子。” 皇帝咳了两声,默然闭上了眼睛。 永王被他的态度刺痛,手中剑刃一翻,逼近皇帝颈中,“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皇帝牵起嘴角,低笑起来,“朕早说过,你天资有限,不是治国那块料。劝你早些歇了心思,莫打皇位的主意,你偏不肯听。如今走上这条路,朕丝毫不觉着意外。” “你天生就是凉薄鄙陋之人,与你那浣衣局出身的母亲一般……鼠目寸光,朽木难雕……” “住口!”永王手里的剑颤了颤,眼里泛着赤红的血丝,狠狠瞪住面前的人,“你还敢提我母亲,你还敢提她!若不是你,若不是你无能,约束不住后宫,我母亲如何会惨死?我又如何会小小年纪就失了庇护?你可知道我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你可知从小长在别人的阴影之下究竟有多痛苦?” “不,你知道,你明明都瞧见了,都听见了,可你选择不理会!你明知我受苛待,却从不替我说半句话,我从小就需得卑膝奴颜,讨好皇后,讨好赵潜,讨好你!你但凡叫我往东,我便绝不敢往西,我过去二十八年所有的时间精力,都用来取悦和讨好你。我受够了,我受够了!从今以后,再不会有任何人,能逼我低头。连你也不行,你听到了吗?连你也不行!” 那老太监膝行上前,抱住永王手里的剑,颤声哭道:“过去的事多半是王爷误会了,误会了皇上对王爷您的一番栽培之心啊。亲生的父子,打断骨头连着筋,若皇上当真未曾庇护您,十三岁那年,您就要往永州之藩去了啊。皇上忧心您离了京城,饮食不惯,又知道您素来乘不得长途的车马,所以、所以才直把您留在身边这么多年……王爷,您快别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皇上他发了旧疾,需得赶紧传太医,王爷,王爷!莫一时糊涂铸成大错,让皇上彻底对您失望了才是。” 永王冷笑一声,剑身一旋,拍开那老太监的手,“晚了。” 他持剑在殿中踱着步子,语气轻快地道:“这时候才来求饶说软话,太晚了!听见外头的声响没有?是本王的铁甲府卫,在斩杀你们手底下那些走狗。本王受屈受辱这么多年,今日就是吐气扬眉的时候!待本王抓住你那个宝贝金孙,在他身上穿出几个透明窟窿,哈哈哈哈,你会是什么表情?还能笑得出来,还能出言讥讽我么?我好期待,那将是多精彩的一出戏啊!” 他几步踱到门前,朝外大声喝道:“把赵成那小崽子给本王抓过来!抓活的,传令下去,抓活的!” 他回身挑衅地望着皇帝,“你放心,我会给他留个全尸,到时候你跟他们父子泉下相见,可别忘了告诉赵潜,是本王,是本王成全了你们祖孙三人,让你们在黄泉路上相见!” 皇帝张嘴想要说些什么,猛然一口气窒在喉腔,好半晌没能缓过来,脸色涨的泛青发紫,使劲张大嘴巴想要呼吸,看起来就像马上就窒息过去一般。 老太监吓的魂飞魄散,抱着皇帝大声哭道:“皇上,皇上,您可别吓老奴,皇上!” 就在这时,半遮的殿门猛然被人踢开,永王站在阶前,就连对方的脸都没瞧清楚,就被几个黑影掀翻在地。 “儿臣(微臣)救驾来迟,还望父皇(皇上)恕罪!” 第74章 问对 永王从地上半坐起身,借着不远处滔天的火光看清了眼前的人。 他从未想过,有生之年还会再看见自己的六弟赵塬。 此刻荣王穿着朴素的衣袍,风尘仆仆地站在姜巍身畔。 “是你,赵塬?” 他惊疑不定的望着眼前的人,“你如何会出现在京城?” 他的视线在姜巍和荣王面上来回逡巡,一瞬间,面如死灰,“你们串通好的?” 荣王移步走向里间,恭敬地扶起地上剧烈喘息的皇帝,“父皇,慢点儿,要不要紧?您有没有受伤?” 皇帝紧抿着唇,强行压抑住喉腔中的咳意,别开手腕避开了荣王的搀扶。 荣王眼底掠过一丝失意,但很快又挤出笑来,“父皇,孩儿听说北地那边有异动,担心您的安危……无召回京,自知死罪……” 他话没说完,被一阵笑声打断。 永王缓缓站起身来,拾回佩剑一步一步靠近,“你以为你这样讨好他有用吗?他心里眼里,只有那个野种。你再怎么做出一副孝顺模样,他也丝毫不会心软。你和我在他眼里,根本连赵潜一根头发都比不上,更何况,你曾经对他下毒,他这样睚眦必报的人,你以为他会放过你吗?” 荣王摇摇头,回过身来,站到永王面前,“皇兄,你拉我下水,将与北边部族往来的罪证栽赃给我,不过是不想我与你争那个位置罢了。我在狱中,你屡次加害,你当真以为自己做的滴水不漏,没人知道的吗?你在山西建十四处私器坊,偷偷炼铸兵器,安的是什么心?当真是父皇屈了你,对不住你吗?父皇一次次给你机会,不忍父子兄弟血脉相残,皇兄,您怎么就不懂呢?” “笑话!”永王挥起袖子,大声喝道,“你与我有何区别?论暗地里做的那些事,你犯下的杀头之罪何尝少了?你有什么资格摆出这副仁德正义的模样来指责我?成王败寇,从来只论结果,今日若我事成,我便是正义之师!” 荣王牵起唇角,轻轻地笑了。永王恍然在他眼里,读出一抹嘲弄的意味。 永王不由蹙眉喝道:“你笑什么?” “我笑皇兄,事到如今,还没瞧清局势。”他指了指外面熊熊火焰,火舌染红了半片天幕,喊杀声渐渐弱了下来,从荣王和姜巍出现那一瞬起,形势就已然调转。 “如果父皇当真无情无义,何不在第一次查获皇兄的私器坊时,就绝了皇兄的前路?皇兄可以狠下心来弑父,父皇却从来不曾想过杀子啊。皇兄,挑拨你今日前来的人是谁?在你和北域部族之间,传话的是谁?皇兄,你但凡还有半丝理智,求你想一想吧!” 话音刚落,就听一阵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嘉武侯、刘淼、楚王赵赢、禁卫统领薛佳、宋洹之……一众熟悉的面孔,恭立大殿之外。 “启禀皇上,逆贼已尽数就擒,押解于北安门外。” “火势已经控制住,交由宫内司水龙卫接管。” “承安门处擒获报信细作一名,还请皇上定夺。” 大势已去,永王眼底蒙上一层灰败的颜色,手中长剑当地一声落在地上。 他转过头去,一一打量着殿里殿外的人。 心中悲凉已极,忍不住潸然落泪。 走到这一步,再也没有回头的可能。被利用也好,被辜负也罢,还有什么可计较的呢?他只恨自己,没有早一点动手。荣王所说的那些话,他一个字也不会信。 他永远不会忘记,母妃走的那个雪天。正如今晚,这样寒冷寂寥的夜。 他穿着单薄的衣裳,哭喊着奔过夹道,去求父皇再瞧母妃最后一眼。 他还记得自己是如何跪在冷风中,任雪水浸湿单薄的衣裳。风一道道刮在脸上,刀割一般的疼痛。他努力睁开眼睛,想看清楚面前站着的,那个高大威严的男人的脸。无数细碎的雪花涌进眼里,化为冰凉的泪,一行行从脸上落下。 那一晚,他在母妃逐渐冷去的尸骨旁边,暗自立下誓言。 他会登上那个位置,成为这世上最尊贵不凡的,最有权势的人。 他再也不想跪在任何人脚下,苦苦哀求对方施舍一点温暖。 母妃,我食言了…… 他痛楚地蹲跪下去,指尖摸上那把长剑。 回转剑刃,抹向自己的脖子。 在荣王凄厉的呼唤声中,他含笑闭上了眼睛。 不过是一死,人终归一死。 总好过,苟延残喘,做一世囚徒。 这一瞬,他真正觉得自己得到了解脱。 不该奢望温情,求而不得的尊严,这一瞬,随着生命消逝,一一放下…… ** 雪下得很大。 这个上元节,满月未能如约出现。 阴沉的天幕里飘着轻盈如羽毛般的雪。 宋洹之在宫里同刑部的官员夜审昨晚抓住的细作。 原定设在今晚的上元宫宴取消,以太后抱恙的借口,拒绝了各地藩王与官员们觐见。 大火损毁了不少殿宇,由乔翊安带着工部的人商议修葺重建。 自葶宜过世后,一直甚少出门的郢王进了一趟宫。 皇帝旧疾复发,太医们汇聚在乾元殿门前,远远瞧见郢王进入,迅速让开一条路来。 大殿中光线昏暗,皇帝虚弱地坐卧在龙榻,瞧上去脸色很差。 郢王站在阶下唤了声“皇兄”。 其实自打皇帝登基后,他们兄弟之间就已经不再这样称呼了。 “皇上”、“圣上”……他是弟弟,也是臣工,昔年兄弟情分,半点提不得,需时时恭谨顺服,体现为臣的忠心,称呼上半点不容出错的。他就是凭着这份小心谨慎,才能成为所有手足里头,唯一平安活着、体面留守京城的一个。 皇帝眉头颤了颤,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声音里带着沙哑的慵懒,“来了?” “来了。” “坐吧。” “谢皇兄。” 再寻常不过的对话,在此刻静寂空荡的殿中,却显得有一丝紧绷。 郢王在榻对面早已备好的椅上坐了。 皇帝徐徐开了口。 “自登基至今,二十六个年头。咱们十二个兄弟姊妹,死的死,病的病,如今只余下你与朕,和大皇姐。” “一转眼,连你也老成了这样,须发皆白,再不是从前那个风流倜傥的美郡王了……” 郢王低眉笑了笑,“臣弟年岁也不小了,又错失爱女,痛不欲生,如何能不苍老憔悴呢?倒是皇兄,正值鼎盛之年,加以调养,未必不能恢复从前……” 皇帝摆摆手,“你呀,别说这些好听的话哄我啦。这么多年,你留在朕的身边,时时伴驾凑趣,带给朕许多快活的闲暇时光。每每回忆起来,都觉着十分庆幸,幸有你陪在身侧,朕才没有觉着太过孤单。太子过世后,是你悉心宽慰,朕才能那么快从阴霾里走出来。朕从未疑心过你——” 郢王缓缓站起身,垂下眸子,双膝曲起,跪到了地上。 “臣弟,自知死罪。求皇兄发落。” 皇帝抓住龙榻扶手,艰难地支起半个身子,“朕想问一句,你究竟是为什么?” “为了报复当年,朕坐了这个位置,将你贬去江南?几个兄弟里头,朕唯独留了你的性命,你不懂吗?你当真不懂吗?你是朕唯一信任的兄弟!朕这一生杀人如麻,何曾对谁手软?唯有你,唯独你!” 郢王半抬起眼眸,注视着皇帝。 第75章 “皇兄认为,一个人长久…… “皇兄认为,一个人长久的活在恐惧里,真的是幸事吗?” 人人都道,他从南陲返回京都,留在宫中伴驾,是无上荣光。自己独生的女儿,嫁了功勋卓著的将领,他这一生只要不犯大错,就能享尽人世间的富贵荣华。 可前面一个个兄长的惨死,令他无一日能安寝,无数个夜里大汗淋漓的惊醒过来,他永远忘不了如今皇位之上那人,是用何种手段走到今天。姊妹们生来就被盘算好了用途,或是送到蛮荒之地和亲,或是选配给重臣之子拉拢各家势力。 天家岂有真正的亲情?和睦友爱,不过是做给他人瞧的戏码。 他像只被困于笼中的雀鸟,不得已配合着皇帝扮演着兄友弟恭,作为唯一幸存的手足,时刻替皇帝向天下人展现着他的仁慈重义。 “恐惧?”皇帝目视他,口中喃喃念着这个字眼。“朕与你的恩赏与信任,另眼相待的殊荣,对你来说,唯有恐惧?” “易地而处,皇兄喜欢这样的恩宠吗?”被关在笼子里的海东青,被迫折断羽翼,收敛野性臣服于人,为了苟活在世,不得不矫饰真意,战战兢兢地曲意逢迎。 “皇兄们争位之时,我尚未及冠,未有王妃,不曾结党,你们不防备于我,无外乎因我年幼力弱而无倚仗。从来都与兄弟情谊无关,却要我承情感念,加倍臣服。” “同皇兄秋狩遇险那年,我不过十四岁,飞身跳出来替皇兄挡住那一箭时,我根本未曾思虑太多,不过因皇兄是我一母同胞的兄长,不过是为您眼中最不可能的那点手足情谊,敢问事后皇兄如何待我?” 皇帝半眯起眼眸,这件事显然这么多年无人提及,“你护驾有功,朕自然……” “不!我并不想立什么功劳,更没想过要您赏赐回报什么。可您觉得这里头有我的安排,在您心目中,所有人任何行事必定有所图谋。是您的疑心,一日日消磨尽了我们之间的手足情。您看似加倍看重我,恩赏我,一次次在父皇面前举荐我,却把我推到了风口浪尖,叫人以为我想争些什么……我无可奈何,只能屈从依附于你,求一夕之安,只能任由所有人,视我为你的附庸走狗。我被迫与你站在同一阵队,自己从来都没得选。” “这几十年间,我亲眼看着昔日一同长大,一同进学,一同玩闹的手足,在我眼前一个又一个横死早殇,不得善终,您要我如何不惶恐,如何不惊惧?” “您的所谓恩宠,就是高悬在我头顶的一柄利刃,什么时候落下来,斩断我的头颅,根本不由得我选。” “我还能如何?我要自保,我要丰自己的羽翼,结自己的阵营。就像当初的你一样,只有我自己手上有足够的力量,才能令你有所忌惮,才能不会莫名失了这条小命。” “皇兄当真以为我不知道吗?当年王妃腹中的男胎,究竟是怎么没的……皇兄为了绝我的路,不叫我生出不该有的幻想,不惜断我子嗣,毁我亲儿……” 他怒视皇帝逐渐平静下去的面容,咬紧牙根从齿缝中挤出词字,“皇兄当真以为我不知道吗?” 皇帝叹了一声,脸上悲戚的表情敛去,嘴角轻扯,似笑非笑地闭上眼睛,“看来,今日得此报,是朕,罪有应得。” 郢王摇了摇头,道:“若要论错对,是臣弟错的更多。一错,生于天家却未能认清自己的命,错把君王当手足;二错,不该为了荣华富贵,应允从南郡迁回京都,致使全家落入樊笼,供人利用;三错,资质平庸,不该生了那妄念,以为能靠自己的力量博个稳妥前程,拨弄朝局,错使……淳之命丧永王之手……” “四错……四错,我那独女葶宜,不该一味娇惯纵容……,令她……不得善终……” 说到此处,郢王已然泪流满面,扑跪在地,再也说不下去。 皇帝半坐半卧在榻上,瞧着自己两鬓斑白的幼弟哭扑在地痛不欲生,他没有出言斥责,亦没有开口打断他的哭泣。 他抬起琥珀色的眼睛,静静望向窗外灰蓝色的天空。 一将功成万骨枯,何况他是皇帝。哪个君王践祚,不是踏着尸山血海一步步攀爬上来? 那些悔和怨,从来只属于失败者。他年轻的时候,赢了手足兄弟,争得这个位置。年老的时候,又平了几个不安分的子孙,留得这现世清明。 他从不回头看。 也绝无可能,向失败者低头认错。 风声吹过夹道,呜呜咽咽擦过耳际。 嘉武侯挽着赵成的手,一步步走在风雪里。一老一少沉默着,一路走到慈宁宫前。 “殿下,臣就送您到这儿——”嘉武侯顿住脚步,松开了拉住赵成的那只手。 过了上元节,这个年节也就算了了,从今日开始,赵成已经重新开始进学,上午同宁毅伯念四书,吃过午膳后就在校场跟着嘉武侯练习骑射。 天刚擦黑,还未到宫里掌灯的时辰,赵成站在宫墙的暗影里,抬眸注视着嘉武侯,“宋爷爷,他们说,今后会有新的师傅来教成儿骑射,是真的吗?” 他浅色的瞳仁里倒映着嘉武侯线条坚毅凌厉的脸,他看着对方,脸上挤出一丝无奈的笑容,似安抚,似欺哄,眼角添了几丝深的纹路,俯下身来轻轻按住他的肩。 “微臣年迈,过了今冬,身子越发不及往年。原该陪伴殿下直至殿下及冠,如今瞧来,是不能够了。军中几位大人,均是骑射武艺上的好手,不仅能教导殿下拳脚,更能引习武方兵法。殿下好生跟着他们学,将来——” 他没说完这句话,转而又替赵成紧了紧颈间披风的系带,“殿下的心疾和哮症,要细心将养,宫里太医的方子按时用着,骑射拳脚学个大概,能健体强身便罢,切莫太过勉强,反损自身。殿下如今再不是当年那个民间少年,勿再自轻……从前的称呼,切不可再唤了……” 赵成垂了垂眼睛,浓密的睫毛根部沾染着雪絮化成的露气。他突然有些难过,隐隐觉得,那些他在意的人,一个一个走得越来越远。“吾、吾知道了。” 嘉武侯点点头,朝他恭敬地弯身行了一礼,“那么,微臣告退——” 他振袖旋身,步步走远。 赵成立在阶上目送他,待他走出数十步,眼看就要转过夹道,走出内廷,赵成蓦地提步跨下玉阶,一面呼唤一面奔跑过去。 “嘉武侯爷爷!” 嘉武侯转过头来,浓眉紧蹙,环顾四周,生怕这不合理的称呼给更多人听去。 赵成紧捂着胸口,压抑着心底泛起的胀痛,“嘉武侯爷爷,能不能替吾问一问宋、宋大人,他去年夏天应承吾的那件事,可还作数?” 嘉武侯抿了抿嘴唇,对上他苍白的面容,终是点了点头,那些矫正称呼、提醒他认清身份的话语,没能忍心说出口。 赵成嘴角弯起,露出个欣悦的笑容。 这一瞬他才褪去眼底复杂阴翳的神色,像个真正的十岁孩童,为一件细小的琐事而快乐着。 嘉武侯从来都知道,这孩子的前路有多难走。能这样笑着的时候,只怕越来越少,那么最后满足他一个小小期待,又何妨呢? ** 二月十二花朝节,民间有踏青赏花的传统。 冷寂了许久的嘉武侯府,难得置办一回小小的游宴。 也没邀请太多外头的人,只自家小辈在庄子上闲玩两日。 这回去的是清水县的一个小山庄,离京城大半日的车程,众人清早出发,午后才到,会在那里短暂停留两日。 最兴奋的自然是宋瀚之和三房那边的浩之、湛之等少年,提早知道要外出,头两日就兴奋的睡不着。 不过在嘉武侯跟前,少年们还算沉得住气,暗地里不管怎么上蹿下跳,在长辈面前还是乖巧地应允了一系列的叮嘱。 出发那日正是二月十二,宋友卿亲自带着侍卫队护送小辈们出城。 原以为祝琰和宋洹之一个要忙庶务,一个要在宫里办差,这回出行只负责张罗筹备,不会亲自跟着去,谁知车马队到了山庄,却发现宋洹之夫妇早已等候在那边。 一家人被安排在山庄后院,各分了宿处,几个男孩共居一间院子,隔壁住着年纪稍长的宋泽之,书晴书意和三房的书静同住一座小楼。祝琰提早过来,命人安置打点了宿处。 到得午后,乔家的乔敏儿、琴姐儿和徐家的澍儿也到了。 祝瑜这回有事没有同来,托付小姑乔瑛帮忙照看着敏儿跟琴姐儿。徐家也只来了个姑娘,负责管束徐澍。 孩子们凑到一块儿,说说笑笑很快就打成一片。 书晴和书意帮衬祝琰打点着晚上的膳食,近傍晚的时候,宋洹之从外头带进来一个眼生的少年。 少年穿着一袭素袍,身量单薄,瞧上去同徐澍差不多年纪,行事说话却很沉稳,见到祝琰,礼貌地唤了声“婶婶”。 “这是隔壁山庄的黄少爷,对这片地界很熟悉,知道你们过来游玩,特请过来替你们引路作伴儿。” 宋洹之谨慎地介绍着对方的来历,宋瀚之等人本对这个比自己年纪小很多的少年没什么兴趣,听到宋洹之这样说,登时便态度大改。 “是么?你姓黄?那我们喊你黄老弟?”宋瀚之一身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江湖气,上前一把揽住少年,拍了拍对方的肩,“我们明儿想去后山捕猎,跟我们说说,这时节山上都有什么?山鸡野兔就不提了,有没有山鸮、土狼这些东西?” 几个男孩子把少年围在中间,你一言我一语地打听起来。 祝琰有些担忧地看了眼宋洹之,见他朝自己摇摇头,到了嘴边的话便咽了回去。 少年模样看起来单薄,但知道的东西可不少,“这边山上林子浅,多是种的果树跟庄稼,外围山里有野丛,也多是果木类,这样的山林里头住不下大的鸟兽,松鼠和狐狸算常见,再就是野狗、貂和穿山甲这一类……” 少年苍白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难得说上这么一大段话,更难得见到这么多的同龄人,眼底尽是不加掩饰的喜悦。 “狐狸?狐狸也行啊。”十二岁的宋浩之拊掌道,“等我猎了狐狸,剥下皮毛给我娘亲做抄手。” “我也要,我也要!”徐澍举着两只小胖手,兴高采烈地蹦跳起来,“小哥哥带我一块儿去抓狐狸!” 祝琰目送几个少年人勾肩搭背地走远,要去那片据说有各种小兽出没的山林踩点设陷阱,回身瞥了眼走近的宋洹之。 “稳妥吗?我担心成儿的身子吃不消,又怕……” 怕少年们不知轻重,冲撞了这个不能冲撞的人。 宋洹之揽住她的肩膀,低声道:“放心,四周都安排了守卫,不会出事的。少年人有少年人的玩法,殿下亦不是小气骄纵的人。” “倒是你,难得出来一趟,眉头松开些吧,嗯?” 第76章 游玩 难得出来玩,祝琰自然也不愿扫兴,再三嘱咐了跟着的仆从细心照看,又把晚膳需要准备的东西瞧了一回,才同宋洹之携手去后院逛花园。 初春的草木泛着青芽儿,远还没到花红柳绿的时候。 “这些孩子平素难得出来玩,一到外头没了约束,简直疯到没边儿。”宋洹之想到方才浩之他们几个兴奋的模样,素来冷肃的脸上也带了几分笑意。 “二爷幼时也这样吗?”祝琰望着他的脸,总是很难想象他小时候的样子。从她识得他那一天起,他就是冷静的、沉默的、很少有情绪剧烈波动的时候。 “嗯……”宋洹之回想了一番,自己年幼的时候仿佛也并不怎么喜欢跑到外头疯玩,最多不过缠着兄长教他习武练剑,或是躲在校场没人注意的角落瞧父亲练兵。“年幼时,家中同龄的孩子不多,跟族里的堂兄弟们关系不算近。多数时候只缠着大我许多的兄长,我记事时起,兄长就入了兵营,我跟在他身后,需得乖乖听话,做完他交代的功课,才能得到一把木剑,学上一两招擒拿招式……” 兴许是一直和兄长在一块的缘故,他几乎没有格外顽皮活泼的时候,像宋瀚之这样上树下河、走鸡斗狗的胡闹,在他记忆中几乎不曾有。 宋洹之别过头去,笑望着她道:“会不会觉得我这个人特别没趣,特别闷?” 祝琰摇了摇头:“二爷兴许天生就是情绪不易外放的人,也没什么不好。与你相处久了,渐渐就知道你并不是凉薄冷淡,只是不喜欢把自己的好,四处言说。” 他暗里也帮衬过祝家,摆平了不少事。他做这些事的时候,也从来没有当面跟她邀功,几番都是祝瑜知道后,背地里告诉她的。 宋洹之瞧她眉目如画、婉柔娟秀,轻声开解自己,不由心中微悸,轻轻捉住她的手,令她更靠近自己,“阿琰……” 话音未落,蓦地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远及近,“什么意思?许姑娘怎么说?” 是宋泽之? 宋洹之敛去眸中柔色,闻声站了起来,自打上回发生过潘柳儿的事后,宋洹之对这个弟弟的态度就一直不太好,见了面不是横眉竖眼,就是出言斥责,祝琰怕他又给弟弟难堪,忙扯住他的袖角,朝他摇了摇头。 那边宋泽之还不知兄长就在左近,对面前回话的小厮厉声道:“你倒是说啊!” 小厮一脸为难地道:“三爷,小人当真把三爷的信送到了,在许家门房里被晾了小半日,才等来了许姑娘的回话。她说这些日子不得闲,三爷的邀请,她只心领了,山庄实在太远,她不便外出远游,着三爷找别的姑娘去玩……” 小厮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一句,垂下脑袋根本不敢去瞧宋泽之的脸。 宋泽之面上闪过一丝赧然,旋即攥紧了拳头追问:“是她自己亲口说的,还是……?” 小厮摇了摇头:“许姑娘何等身份,岂会来见小人?这话是吩咐她身边的彩云姐姐来传的,彩云姐姐对小人的态度也……挺差的,远不如平素那样亲热。” 宋泽之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嗫喏半晌,用力跺了跺脚,“罢了,你去吧!” 小厮不放心地道:“三爷,我瞧许姑娘这回真气着了,您要不下回在找个别的由头,把她约出来好好说道说道……” 宋泽之抱臂靠在一棵树上,抬指捏了捏眉心,他没应声,扬手命小厮退下。 微凉的风吹拂着他的衣摆,颀长的身影在夕阳映照下显得格外孤清。 他刚从“山匪”手上出逃回京时,许氏日日来探望,悉心料理着他身上的伤,瞧他不愿多说,一直耐心等到他愿意倾吐真相。不曾追问逼迫,更不曾令他为难。 正因如此,他才觉得越发愧疚,深悔自己一时心软多事,招惹上潘柳儿这朵桃花。 从前相好的时候,他尚觉不出自己对许氏究竟有多在意,如今她冷着他远着他,才叫他明白,何为痛心疾首,何为相思难熬。 自打过了年节,这两个来月,许氏一回都没见过他。 他想当面跟她说声抱歉,想求得她的宽恕谅解,哪怕她不肯原宥,打他几下骂他几句,也好过这般疏远冷落。 祝琰抓着宋洹之的手,从另一头的小道绕出了园子,怕此时宋泽之瞧见他们会觉着难堪。 “二爷得闲,好生开导开导三叔,这回的事,伤损许姑娘的颜面不说,在感情上对许姑娘也是个挺大的打击。” 宋泽之就是对这段感情太十拿九稳,太自信了,觉得自己无论怎样,许氏都会嫁给他,都注定会成为他的妻子。 “三叔也是将及冠的人了,该明白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见宋洹之紧锁的眉头越收越紧,知道他对宋泽之还在气头上,抬手拂了拂他的胸口,“二爷这会儿先别过去了,三叔心情正坏着,叫他知道咱们在旁听见那些话,也要觉着不好意思。这会儿天色不早,山上林子密,想必都黑透了,二爷不若出去迎一迎成儿和四弟他们……” 宋洹之叹了声,伸指在她脸颊上轻摩,嘴角抿了一丝笑道:你才多大的人,比泽之还小一二岁,可从来没像他这样混账胡闹过。” 祝琰抬眸剜了他一眼,轻推他道:“二爷快去吧。” 宋洹之朝她点点头,沿着小路快步走去院外。祝琰站在风里,目送他背影走远,她心里七上八下不大笃定,不知道自己帮着许氏推迟婚约,到底对是不对。 同为女子,她能体会许氏的失望和不甘,可她是宋泽之的嫂子,是宋家的媳妇儿,她站在许氏那边,在这桩婚事中插手,宋家众人若是知道,会不会怪她…… ** 约莫半个时辰后,少年们才大呼小叫地回到院子。 “黄少爷”被簇拥在一群少年中间,左手牵着徐澍,右手被湛之挽着,一面走,一面答着少年们的问话。 见着祝琰,徐澍伸出脏兮兮的小胖手凑过来揪住她的衣角,“干娘,黄哥哥可厉害了!方才做陷阱,他一瞧就知道哪里的土最松软,最容易打洞。还能分辨出那些大大小小的脚印,都是什么动物留下的。” 祝琰抬眼看去,正对上“黄少爷”瞧来的目光,他含笑向她点了点头,示意不需忧心。 他自幼身子不好,甚少有机会外出玩耍,平素不是猫在屋子里瞧书,就是趴在窗前望着同龄的孩子们在外玩耍。在民间的几年,日子过得清苦,可他觉得那时候才是一生里最好最自在的时光,那些孩子们说起摸鱼抓虾、做阱打猎的每一件小事,对他来说都是那样有趣,那样生动。 他虽不能亲手用小锄头去挖一个捕兽用的坑洞,但仅凭着一双眼睛,和“偷来”的那些经验,便足以令他在这群世家子弟之间“脱颖而出”、“傲视群雄”。 最崇拜他的无疑就是徐澍了,一路上拉着他问东问西,一刻都不肯停。 祝琰捉住徐澍的小黑手,无奈笑道:“要吃饭了,澍儿先去梳洗,待会儿回来再告诉干娘,黄家哥哥到底有多威风。” 几个少年都被推去洗漱更衣,“黄少爷”随着梦月去屏风后净手。 祝琰亲自递了手巾过去,目中满是担忧,“身子还吃得消吗?” 他身份特殊,是绝对不能出现任何闪失的人,方才外出一个多时辰,祝琰一直悬着心,怕孩子们不知轻重带累了他。 “我没动手,有宋家几位公子带头出力,一路对我十分照应。”他笑了笑,接过祝琰递来的巾帕,抹净双手,抬起颜色浅淡的眸子注视祝琰,“婶婶,我今日很开心,真的,比宋叔叔答应教我耍剑时还要开心。” 祝琰不由心里发涩,同情面前这个体弱多病的少年。如果不是大人之间发生太多纠葛,他何至于一出世就坐下病根,连外出玩耍都成了奢望? 他原该是这世上最无忧无虑的孩子,生来身份尊贵,享用不尽世间最美好的东西,合该被疼宠着长大。 他身上素色的袍子沾了泥污,祝琰蹲下身来,用手帕替他轻轻地掸拂,“殿下衣裳脏了,晚点我叫梦月拿新的过去给您换上。尺寸不知小了没,您试试看,按上回量的,放宽了半寸,听说殿下长高了不少……” “劳烦婶婶,又替我做了衣裳。”他生来就没有亲娘,几番辗转,跟在一个残疾的老人身边长大,吃喝穿戴都是极简陋的,身上穿的往往都是用大人的旧衣缩减来的。 后来,宋家找到了他,两个宋叔叔都待他极好,给他富足的生活,让他终于不用再忍饥挨饿,也不用再拾旁人的旧裳。可他还是没机会,穿一回母亲亲手做的衣裳。 如果他亲娘还活在世上,应当也会如宋家婶婶一般,有着这样慈善美丽的眉眼,温柔亲切地瞧着他…… 想到这里,他猛然垂下头去,心中一阵赧然。 宋婶婶才新婚,年岁尚轻,哪里就像他娘了呢? 可是心底,终究有些小小的遗憾。 听着比他小三岁的徐澍,一声声的唤着“干娘”,如果他也能如此,该多好呢? 一餐饭吃的热热闹闹,只有坐在宋洹之下首的宋泽之默不吭声,一言不发。偶然宋瀚之等人出言相问,要喊他好几声,才得他两句敷衍的应答。 祝琰和乔瑛等人商议着明天的行程,少年们要去山上狩猎,书意等人想往庄子边上的草地去骑马。 琴姐儿年纪还小,需得有人贴身照看,祝琰自然接管了这个任务。 入夜,叽叽喳喳兴奋了整日的孩子们都睡着了,祝琰提着灯笼,扶着雪歌的手从外走回宿处。 宋洹之没在屋子里,梦月说他去了宋泽之的院子,祝琰坐在帐子里,翻出本宋洹之带来的旧书随意看了一阵。 她心里头放不下,怕宋洹之犯倔又要责骂弟弟。可两兄弟之间说私己话,她到底不方便去过问,靠在枕上强撑着眼皮儿,坐了大半日马车,又照应这么多孩子,身上到底太疲倦了,不知等了多久,便昏昏睡了过去。 宋洹之回来时,就瞧见她和衣卧在枕上的样子,左手支着下巴,右手还持着一卷旧书,发髻半散,柔亮的头发依偎在雪白的颈边。 他轻手轻脚地收合那本书,左臂穿过她颈下,右臂抄起她的腿弯,将她平放在床里。 祝琰迷迷糊糊地张开眼,囫囵地唤了声“二爷”。手自然地勾住他的脖子,就着他的动作躺进床里侧。 宋洹之嗅见一抹浅淡而清幽的香气,萦绕在她发间。垂眼瞥见半敞的衣领里,微动的一捧软雪…… 他凑近她的唇,试探着轻吻,见她蹙了蹙眉头,睫毛颤动几下,别过脸去又睡着了。 宋洹之轻笑一声,替她盖好锦被,和衣躺到她身边。 家里办这么一场游宴,为圆那孩子一个愿景。可真正辛苦操劳受累的人,却是她。 他又如何忍心,为一己私欲,扰了她的好眠。 第77章 告别 次日是个晴天,太阳暖融融地照在屋脊上,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线,耀着人眼。 二月的春风还略带几丝寒意,对身子格外虚弱的徐澍,她半点不敢轻忽,吩咐侍婢带了里三层外三层的衣裳,随时瞧他见汗就要替他更换。 “黄少爷”早早就到院前来等宋瀚之等人了,今儿穿的是一袭牙白色绣竹纹的锦袍,袖子用腕带扎紧,手上戴了只羊皮护罩,脸色虽仍是雪白,但瞧上去也有几分少年人的飒爽利落。 宋瀚之等人各自持着弓箭、短刀、绳索等物,摩拳擦掌要等待今日的“丰收”。 宋泽之昨夜受命,要贴身护持这班小鬼,陪他们一同上山。他无精打采地垂着头,跨上他那匹枣红色骏马,“今儿谁不听我的话,就要受罚留在山里头砍柴。” 少年们不理会他的威胁,嘻嘻哈哈地争抢着上马。 玉书亲自牵了一匹温顺的母马来到“黄少爷”面前,“爷您骑这个,原是二爷替我们二奶奶备的,今儿乔家小姐要跟着外头去,二奶奶这马是骑不成了。” 宋瀚之纵马溜出一段路,眼瞧着“黄老弟”没有跟上来,连忙回转马头过来催促,“黄家弟弟,你快点儿啊,咱们赶紧去瞧瞧,昨晚挖的陷阱里有东西没有。” 徐澍年纪太小,只能和侍卫同乘一骑,正紧绷着小脸不高兴,“黄少爷”上了马,朝他挥了挥手,“徐澍,这匹马是你家的吗?这么高大健壮,你骑上他可真威风!” 他这么夸了一句,徐澍立马就高兴起来,得意洋洋地道:“可不是吗?这是我爹亲自替我挑的大马,说是大、大什么碗来的。” “是大宛马?怪不得!宛马素有‘天马’之称。”他一本正经地吹捧着徐家坐骑,宽慰着马上苦着脸的小人儿。 瞧黄家哥哥识货,徐澍不禁更得意了,再看这位什么都懂的小哥哥,也是要由人牵着马才能走,跟他一样远远被落在后面,心里的阴郁一瞬便都散了。 ** 书意书晴和乔瑛等人挽着手,唱着歌,一路热热闹闹地穿过田垄,来到一片平坦的草原。 早有从人在旁支了帐幕,摆设棋盘、琴案、茶点等供姑娘们玩乐。 今日没有长辈在侧,姑娘们半个眼神也没赏给那琴和棋,各自跨上从人牵来的小马,惊声叫着、笑着,骑在马上相互追逐玩闹。 琴姐儿瞧着好生艳羡,一再催促祝琰也带她同乘。 就听耳畔传来几声极快的马蹄声响,回过头去,见黝黑的骏马上坐着宋洹之。 “给我。”他说。 祝琰有些犹豫,琴姐儿虽是她的外甥女,跟她关系最近,但不得不承认,这女童着实被家里宠的太过,不大容易哄。宋洹之脾气一向不怎么好,对人没什么耐心,万一琴姐儿哭闹起来,他会不会…… 似乎瞧出她的心思,宋洹之嗤笑一声,“想什么呢?怕我委屈这孩子?” 他拍拍身前的软垫,柔声道:“你抱着她一块儿上来。” 姑娘们的笑声越来越远,此刻瞧去只见几个淡淡的人影。周遭余下几个负责炊事的婆子,和看守帐子的从人,连梦月和雪歌也被她特赦一道玩耍去了。 祝琰迟疑着伸出手,放入他掌中。 男人稍稍施力,将她和胖乎乎的琴姐儿一道扯到了马上。 她怀抱女童,侧坐在他身前的位置上,他两臂合拢,稳稳持着缰绳,将她和女童虚护在怀中。 风轻轻吹过,撩起耳际的碎发,擦在脸颊上,微微的生痒。 怀里的女童兴奋极了,不住催促着快跑,再快些,一会儿要往东去瞧一棵树,一会儿要往西去追乔瑛等人。 宋洹之好脾气地哄着那孩子,“好,都听乔二小姐吩咐。” 他微微垂下头,下巴抵在祝琰鬓角上,低柔的声音钻进她的耳朵,“方才犹豫什么?我有那样凶,对小孩子发脾气?” 祝琰抿嘴笑了笑,摇头说自己没这样想。 “瀚之他们那边,二爷不去瞧瞧吗?”她还惦念着那个体弱多病的少年,怕小孩们玩疯了,失了分寸。 “泽之在。”宋洹之轻声说,“要是这点事也做不好,他也就算废了。” 祝琰想起昨晚他去宋泽之那儿耽搁了许久,有心想过问,又怕他觉得她多事,难免厌烦。 “我没发脾气。”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宋洹之淡淡地道,“我只对他说,婚姻大事不是儿戏,要他想清楚,如果还想挽回许姑娘,就得多用些心思……龟缩在家里头,由着小厮去传话,算什么诚意?” 祝琰不由失笑,“二爷好本事,如今在哄姑娘的事上也能做人师傅?” 宋洹之别过脸去,尴尬地轻咳了一声,祝琰以为他会假装没听见,不会再接这个话茬。半晌,却听他在她耳畔轻声道:“我自己在这上跌过跟头,自然有些心得,不过——” “我知道自己做得还不够好……” 祝琰脸上揶揄的笑容一瞬僵住。 没想到偶然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却开到了自己头上来。 宋洹之这样认真的答,倒叫她有些不自在。 过往谁是谁非,谁对谁错,谁辜负了谁,她早已打定主意不再去想了,如今只想安安稳稳的把日子过下去,好好尽到自己应尽的本分,无愧于心就是…… 宋洹之将她神色变换瞧在眼里,心里淡淡的窒痛起来。他的妻子瞧上去是个极温和绵软的人,可骨子里执拗坚定,一旦下定决心,很难三言两语改变她的心意。 要打开她的心墙,不是件容易的事。 ** 浅草没过马蹄,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响。 琴姐儿累坏了,依偎在祝琰怀里睡着了。 宋洹之牵着马,缓步朝帐子方向走着。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投映在草地上。 这一刻宁和安定,流光悠慢,世事仿佛都变得不再重要。 只是宋洹之望着他和她之间那个小小圆圆的影子,不免也有几分遗憾。 如若睡在她怀里的孩童,是他们失去的那个孩子…… 这一刻是否就更加圆满? ** 帐前燃起篝火,烘烤着诱人的食物。 少年们兴奋地回忆着白天跑马逐兽的快意。 徐澍玩的太疯,这会儿眼皮打架,歪在宋泽之身上快要睡着了。 书意和乔瑛坐在火前小声地说着女儿家的私己话。 书晴凑到祝琰跟前,把自己亲手编的一只花环递过来。 这时节还没长出什么花来,多数是野草和树的枝叶,书晴手很巧,将各色不同的枝叶绾成繁复的花型,总拢成环状。 祝琰弯起眼睛笑道:“给我的?” 书晴点点头,想说什么,嘴唇嗫喏半晌,终是没能说出口。 “谢谢,我很喜欢。”祝琰知道她旧日受过创伤,自然不会逼迫她,她将花环戴在头上,含笑问身边的梦月:“瞧,书晴替我做的,好不好看?” 见她不仅未嫌弃,还四处与人夸赞自己手巧,书晴红着脸缩到一边,只偷眼去瞧祝琰的神色。 ** 月色下,宋洹之带着赵成缓步朝山下走。 外围旌旗猎猎,皇家禁卫前来接应皇孙回宫。 少年行至车前,回身望着宋洹之道:“宋叔叔。” 宋洹之躬身揖手,“殿下请讲。” 少年眼眸泛红,不由抓紧了袖角,“我、吾来日,还有机会再同他们……一起……么?” 他问的含糊,但他相信,宋洹之能听懂。 他静静望着对方,企盼一个连自己都不相信的答案。 宋洹之沉默片刻,郑重朝他点了点头。 “能。” “待殿下身体养好了,总有一日——” 总有一日,手里真正掌握了无上的权力,谁能阻挡他,再见到宫外自由的天—— 作者有话说:补字数 第78章 消息 三月初二,祝夫人叫人送帖子过来,喊祝琰后日回一趟祝宅,要同她商议祝采薇的婚事。 随祝琰来京近一载,祝采薇一直在祝夫人的安排下相看人家,去年冬天和光禄寺少卿府的公子梅逸贤彼此有意,去信征得了大伯父一家的同意,便与对方商量在年底办喜事。 祝琰去时,祝瑜已经到了。 祝夫人歪靠在枕上,瞧上去有些病怏怏的,浑身上下没一点力气。见祝琰进来,朝她招了招手,“听说宋三的婚事又推迟了,是出了什么事?” 祝琰抿抿唇,温笑道:“没什么,许家太太找人相命,说是流年不利,建议许妹妹今年别成婚,这两年宋家本也不大太平,怕犯忌讳。所幸两个人年纪都不大,也不是等不得,婆母跟许太太商议好,明年再寻个吉日给他们办婚礼。” 是提前跟许氏商议好的说辞,老一辈的人最信命理之说,何况宋家如今这个情况,既然有碍康宁,更不得不谨慎待之。两家是早年就定下的婚约,只要不出大的变故,许氏早晚是要嫁进去的。 内情只有两个当事人以及祝琰夫妇知晓,祝琰连祝瑜都没有说,自然更不会告知祝夫人。 祝夫人长吁短叹了一阵,恰采薇和祝瑶一同进来问安,话题便岔了过去。 瞧采薇眼眸微肿,祝琰不免问了两句,“昨晚没睡好么?在京里快一年,还是觉着不习惯?” 采薇摇摇头,惆怅地瞥了眼祝夫人。 后者这才说及将两人喊回来的用意。 “前儿你大伯父来信,说你祖母身子越发不好,给多少郎中瞧过,说法都差不多。” 祝琰捏紧了帕子,下意识问道:“郎中是怎么说的?” 祝夫人叹了声:“还能怎么说,不外乎那些叫人伤心的话。就是为着这个,今儿才喊你们过来商量,采薇跟瑶儿的婚事,得加紧着办。” 意思是说,怕祖母有个三长两短,家里的小辈要守丧,怕耽搁了两个姑娘的婚期,因此要提前些办婚仪。 “家里有喜事,说不准还能冲一冲病邪,我跟你父亲商量过,他也同意这么办。” 祝琰两手交握扣在膝上,久久没有说话。 祖母缠绵病榻多年,上回二堂兄过来也曾说病势越发严重了,却没想到会进展的这样快。 按照祝夫人的话推测,祖母的寿数岂不就在这一年半载间? 一直没吭声的祝瑜难得开了口,“既是如此,家里便准备起来吧。梅家那边我去探探口风,徐家那头——” 她看了眼祝琰,“二妹跟徐大奶奶熟识,就劳二妹私下里打声招呼,看什么时候得空,两家长辈见面定一下日子。” 商量的是婚事,按说未婚闺女不宜在旁听着,可因着祝老夫人的病情,所有人的情绪都较为沉重。 祝夫人这段时日因为戏子的问题跟祝至安闹脾气,根本无心去管家里的事,眼前要同时给两个女孩儿备婚,心里头也颇没头绪,“瑜娘这阵子多回来几趟,你妹妹们办嫁妆还得你帮忙盯着。” 祝瑜冷笑一声,“这我可不敢当,今儿还是在婆母跟前说尽好话才来的,明儿能不能出门还未可知。” 饶是早已习惯她的冷言冷语怪腔怪调,被她当着人前顶撞,仍是气的祝夫人脸色通红,“瞧你没出息的德行,一个老太婆就拿捏住你啦?你可是乔家的当家奶奶!” “当家奶奶当的也是乔家的家,”祝瑜笑了声,“祝家什么时候轮到我指手画脚?万一管的多了,保不齐还要被人戳脊梁骨骂‘没安好心’。” 当初为了拆散祝瑶跟荣王,祝瑜给祝瑶安排了不少相看人家,没少被祝夫人责怪。 祝夫人手指发颤,指着她道:“你这个当长姐的,就是这样给妹妹们做样子的?我说一句,你有十句等着我。又不要你出钱办嫁妆,不过费费嘴皮子多叮嘱叮嘱下人,就为难死你了?她们俩可都是你亲妹子!” 见为了自己的事惹的母女拌嘴,祝瑶和采薇都有些尴尬,忙劝道:“大姐姐心里有我们的,我们如何不知道?只是毕竟大姐姐要掌家,还有孩子们要管,一时不得闲也是有的,母亲(二婶)别怪罪大姐姐了。” 祝瑜抿了口茶,就站起身来要走,“这屋子里熏的香叫人头疼,我走了,还得跟梅家太太打招呼去。” “走,没得叫我屋里这低劣的熏香熏坏了尊贵的乔大奶奶!” 祝夫人气得眼红掉泪,忙用帕子捂着脸。 祝琰在旁不免劝了几句,听祝夫人一再抱怨长女的不驯服。“脾气倔得活驴似的,顶顶像你那个不成器的爹……” 采薇和祝瑶一左一右虚扶着祝瑜,将她送到院子外,“姐姐别跟娘生气,这些日子娘跟爹闹别扭,心情不大好……” 祝瑜回过身来,握住采薇的手,“妹子你别多心,我不是冲你,是不喜欢我娘安排我,像安排她屋子里粗使丫头似的。多大个人了,为了个小戏子把自己作践成这般……” 到底不好当着堂妹的面指摘爹娘,祝瑜勉强住了口,“嫁妆的事叫我娘悉心办着,也好过她镇日闲着胡思乱想。有什么急处难处,或是不满意的地方,只管叫祝瑶使唤人私下跟我讲一声。” 正说着话,祝琰也从屋内告辞出了来,采薇同她亲近些,拉着她的手说两句话就红了眼眶,“二姐姐,你说我还有没有机会,趁着日子还没到,回海洲去瞧瞧祖母?” 虽然老太太对几个孙辈都不假辞色,但毕竟是从小看到大的亲祖母。采薇出来这一年也十分想家,京城再繁华,也终究不及梦里的故乡…… 来京这一年,采薇对当初祝琰寄住在自己家里时的景况有了更鲜明的认识,心里对祝琰也便更亲近了几分。 宽慰了采薇几句,祝琰同祝瑜一块告辞出来。 马车驶在热闹的广平街上,车外的叫卖声、说笑声此起彼伏,车内却很安静,姊妹俩并坐在椅上,一时谁都没有开口。 过了好一阵,才听祝瑜幽幽地道:“我对祖母都没什么印象了,还是很小的时候,随父亲回海洲瞧过两次,后来我议婚、成亲,又有了琴姐儿,越发没机会走那么远。我虽然听得也有些伤怀,但一定不及你,毕竟你在她身边时日久——” 她转过头去望着祝琰,后者垂首坐在那儿,脸上表情很淡。 “我听采薇偶尔提及,她待你——似乎也不太好。” 祝琰知道姐姐是为了宽慰自己,才说这么一番话。她点点头,苦涩笑道:“祖母是因为生病,性子才格外急躁些。” 后来托二堂兄给她送来那些银票和地契,说是补偿她这些年受的委屈……其实祖母心里也是很想对她们好的吧,只是被病痛折磨的太久,自己控制不住脾气。 祝琰俯下身去捂住脸,“她是个很要强的人,不愿被人瞧见软弱的一面,哪怕已经病的很重,仍要用发脾气的方式告诉所有人——她还很厉害,谁也别想拿捏欺哄她。” 祝瑜抬手挽住她的胳膊,轻声道:“生老病死是肉体凡胎跨不过去的坎,你看开些……” 祝琰摇摇头:“我没事。倒是姐姐,何苦跟母亲吵?平素你都忍着不言语,今儿怎么却不肯忍了?” 祝瑜笑了下,“我说些气话逗逗她,你没瞧她那个样儿?蔫巴花儿似的。你瞧她骂我的时候,是不是精气神都好些?” 祝琰苦笑:“姐姐明明是好心,何苦说气话扮歹人,回头娘又要伤心记恨,想法子折腾,到时候受罪的还是姐姐。” 祝瑜耸耸肩,不以为意地道:“我早习惯了。她想把事情推给我,不外乎觉着爹做的事丢人,她怕给人嘲笑,躲着不敢见人。叫她提早习惯习惯,乔翊安胡来的时候,她劝我息事宁人那些话可是一套接一套的说,怎么到她这儿却不灵了?叫她有个事做,也免得胡思乱想伤身子,你放心,办嫁妆的事累不着她,我嘴上说不管,又有一回真的能甩手不管家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吗?” 祝瑜就是这样一个人,总是板着脸凶巴巴的得罪人,可为这个家付出最多的又何尝不是她? 祝琰想到那一日在乔家内宅,乔翊安说的那句话。 他说过刚易折,叫她劝劝姐姐,收敛些脾气,别太倔强。 姐姐跟姐夫相处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吗? 宋洹之傍晚回来的时候,就觉得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压抑。 祝琰坐在里室圆桌旁对账,眉头紧紧蹙着,不时提笔在账本上做个标注。他站在外间瞧了她很久,她都没有注意到他。 梦月端了热茶过来伺候,宋洹之朝她摆摆手,将屋子里服侍的人都遣了出去。 面前光线倏然一暗,祝琰抬起脸来,这才注意到宋洹之。 “二爷什么时候进来的,也不说句话,静悄悄杵在这儿吓人。”她合上账本站起身来,被宋洹之按住了肩膀。 “你坐。”他立在她身后,拿捏着力道替她揉按肩背,“今儿累不累?听说你跑了好几个地方,见了不少人。” 肩膀上确实有些泛酸,男人手指有力,揉捏的很舒适。她闭上眼睛,轻声道:“三妹的婚期要提前,我跟周姐姐通了气,徐家同意五月前办婚礼,正找人相日子。” 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这些内宅琐事,宋洹之没有打断她,不时“嗯”“唔”两声,示意自己在听。 祝琰缓缓叹了声道:“人生无常,当时也想不到会这么快……” 虽说回京嫁人,本就是变相的永别,可真到了这个时候,心里却仍然接受的很难。 这种感觉宋洹之明白,他失去过至亲之人,明白那种痛楚和遗憾多令人心碎。 “虽然我在心里也暗自怨过,甚至恨过……可想到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在那间没有阳光的屋子里……” 闭上眼睛,冰凉的泪水从眼角滑落。 宋洹之俯下身来,抬指抹掉她腮边的泪痕,轻轻环抱住她,低声道:“要不要去见一见?” 兴许还赶得及最后一面。 毕竟是十年贴身照料,日夜不曾分离。论与祖母亲近,谁又比的过祝琰? 她低低的抽泣声一顿,张开湿漉漉的眼睛侧眸望着他,“去见?” 怎么见? 她手上管着嘉武侯府的钥匙,每日处理不完的杂务,眼看书意也要备婚,还有族里婶娘们交代的那些事…… “没什么不行,只要你想去,我来安排。” “家里不必操心,各处都有管事,她们做不了主的,母亲也可以处理。” “岳母那边有姨姐帮忙,你也可以放心。” “我多安排些人手给你带着,再找两个有本事的大夫随行,你什么都不用管,只问自己,想不想去?” “我……”祝琰一时语塞,从没料想过这个可能性。 第79章 上路 宋洹之按着她的肩膀,俯身将脸贴在她鬓角上,“行事只管随心,你只是嫁进来了,不是蹲大牢了。” 他语气很淡,每一个字都说的极为自然,祝琰无疑被他的言语打动了,她再三踌躇不过是为着担忧旁人的眼色和可能会有的闲言碎语。 但宋洹之的态度如此干脆鲜明,无形中令她心里多了一丝丝底气。 祝琰次日去上院请安的时候,嘉武侯夫人坐在炕首,一见她来便忙把她唤到身边,“我都听洹之说了,你在海洲十来年,一直是你贴身照顾着亲家老太太,情分非比寻常,如今这个景况,你想去瞧瞧,我们都支持。家里的事别挂在心上,只一条,这山长路远的,千万要照顾好自个儿,知道么?” 去海洲的行程就这样定了下来。 当天傍晚宋洹之亲自去见了一回祝至安,托付他带祝琰同行。 祝夫人知道此事时,已是两日后,临启程的前一晚。祝至安难得回她的院子,将自己要回海洲探望病危的母亲,以及将与祝琰同行一事说了。 祝夫人情绪十分激动,指着丈夫斥道:“她不懂事,你也跟着犯糊涂?她一个成了婚的妇人,撇下婆母、太婆母一大家子人和事,自己去南边瞧娘家老太太?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好不容易有今天的日子,是嫌自己过得太快活了吗?海洲一去一回少说一个月,再在那边耽上一段时日,等她再回来,怕是管家的早就换了人!不行,我得说说她去!简直是胡闹!” 她披衣裳拢头发就要朝外走,祝至安唤了声没能唤住,连忙追上几步钳住她的手腕,“你别添乱!” 祝夫人恼道:“我怎么是添乱?我这是为了她好!才成婚几天就孤身往外跑,一走三四十日,有她这样做妇人的吗?” 祝至安手上多用了一成劲儿,把她拖到屋子里,“别嚷嚷了,是洹之亲自来找我,要我带着琰儿。洹之都不计较,你计较些什么?母亲这回病重,很有可能、很有可能这就是最后一面……琰儿她有这份孝心,如何不能成全?你只管管好家里两个要出嫁的孩子,旁的一律用不着你多事。” 祝夫人最是听不得这话,左一句“你懂什么”,右一句“不用你管”,如今这个家,从祝至安到三个女儿,全都不将她放在眼里,甚至两个小戏子都敢拿乔作势叫她难堪,她一把甩开祝至安,扑到帐子里哭了起来,“对,不用我管,你们都都不用我来管,我活着到底还有什么意思?几个闺女好不容易拉扯大了,一个个跟我便如仇人似的。丈夫更是靠不住,纵着几个没脸皮的小贱人在我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我真是命苦,我真是命苦!” 她容色妍丽,出身也算好,年轻的时候,祝至安待她甚是不错,夫妻之间是有感情的。过往只要她哭闹起来,祝至安都肯拉下脸面来说几句软话,可眼前他实在没这个心情,自打收到海洲来的信,心里就一直记挂着年迈的母亲。他离家多年,本就没有在母亲膝下尽孝,心里存了愧疚。如今母亲病入膏肓,他又何尝能泰然处之? 妻子便是有什么不满,也不应当在这时候跟他闹。 祝夫人哭了半晌,没听到男人半句宽慰之语,不由偷偷抬眼,却发觉祝至安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她望着空落落的屋子,一时怔住。她不知道究竟哪里出了问题,怎么突然之间,会变得如此孤独。 隐隐觉得,就连她最疼爱的幼女祝瑶,似乎也离她越来越远。 ** 不管祝夫人怎么不赞同,祝琰还是如期上了路。 宋洹之有公事无法陪伴,将自己身边得力的人都拨给她用着。 七八日后,到了临城,入夜,祝至安被在地方任职的同科拉去饮酒叙旧,祝琰独自留在驿馆,约莫夜半时分,外头下起雨来。祝至安迟迟未归,祝琰打发洛平去外头迎了几回,一直未见人影,眼瞧雨势越来越大,再这么下去,只怕今晚父亲无法回驿馆,明天的行程也要因此耽搁下来。他们的时间很紧急,祖母的病情一日一日恶化。他们等得,祖母却是等不得的。 这一路祝至安轻车简从,并没有大肆张扬回祖宅的事,也不知这边的官吏是如何提前得了消息,不等祝至安到驿馆休整,就被人沿途拦下请去叙旧,连拒绝都不能。 快子夜了,天际传来阵阵雷声,仿佛有人在云头拿着一把锤子,誓要将天幕凿出个洞来。祝琰躺在帐子里辗转反侧,又是牵挂祖母,又是惦记父亲,身体虽然已经疲倦至极,仍旧无法安眠。这七八天匆匆忙忙赶路,每天天不亮就出发,入夜投住驿馆,中途几乎不曾休息,吃喝都在马车上解决,她和父亲一样,都想尽早到达海洲,唯恐错过与祖母最后相处的机会。 间或也会想到嘉武侯府,想到自己走后那些未了的事如何处置,想到宋洹之…… 从年节至今,两人还未试过分别这样久,有时他在外办差,两三日便会折返回京,会带些时鲜吃食、或是较为特别的土产给她。似乎也渐渐习惯了同他相处,不需要说很多话,守在同一个屋子里各自忙着自己的事,知道他就在左近的位置,有时抬头望过去,便正撞上他投来的目光。 伴着淅沥的雨声,在这陌生狭窄的驿馆里,不知如何,突然很想念他。 他心口疼的毛病,不知道发的频密不频密。自己离开京后,他还会时常回内宅去么,在衙门总有做不完的事,三餐又不记得按时吃,玉书他们惧怕他的威严,不敢多劝半句…… 想到这里,祝琰不由自嘲起来,她可真是劳碌命,这些事何尝需要她如此挂心?未成婚的时候,嘉武侯府里的日子不也是照常过着么?宋洹之长了那样高的个子,看起来也不像是被饿到的样子。 正胡思乱想着,就听见雨声里夹杂了一阵喧嚣。 她披衣坐起身来,走到窗边朝外望去。 倾盆的大雨里,一辆马车艰难地被勒停在驿馆门前。 她听见洛平的声音,扬声招呼着来人。 雨声太大,听不清楼下的人语。 身后帘子被拨开,梦月急匆匆地奔入进来。 “奶奶,二爷把老爷接回来了!” 祝琰怔怔望着她,用了一息时间消化这个太过突然的消息。 她转过头,视线越过雨幕望向正走进院子的人,青蓝的伞面之下,掩映着一个瞧不真切的影子。 时光仿佛回溯至去年初春,他来迎嫁的那个瞬间。 也是这样的雨天,也是潮湿而昏暗的客馆。 她藏身在窗后,偷偷朝楼下探看,去瞧自己将要嫁的那个男人…… 片刻后就听脚步声到了门外,——是他正在登阶。 祝琰不知为何竟有几分紧张,侧坐在榻上,抬手拨了拨松散的头发。 随着一声轻响,门被从外推开。 梦月的声音就在那人身后,“奶奶才刚睡下,听说二爷来了,匆匆起来,命准备些茶点。” “不必了。”熟悉的声音就在门边,“把茶给我,时辰不早,你们都去休息,这里不必伺候。” 祝琰缓缓站起身,朝外走了两步。 宋洹之跨入室内,手里端着茶盘。 烛光微微曳动,将两个人的影子投映在窗上。 祝琰声音发紧,“二爷怎么来了?” 宋洹之袍角上滴着水,靴子上溅满了泥污,他素来爱洁,甚少有这样狼狈的时候。 光线昏暗,距离十数步,有些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弯身将茶盘放在桌上,轻声道:“惦念你,放心不下,所以就跟过来了。” 他站直身,朝她张开手臂,“就这么看着?还不过来吗?” 祝琰攥着袖角,微微蹙着眉尖,“我走了,你又跟过来,家里的事怎么办?差事本就做不完,这样丢下行吗?” 她一口气说了好几句话,宋洹之抬手揉揉眉心,笑叹了声,“停。” 他提步朝她走去,一步,两步……在她面前站定。 脏污的外泡滴着水珠,被他一扯一拽,除下来丢在一旁。 “傻瓜。”他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左思右想都是别人。走了这么多日,有想我吗?” 结实有力的臂膀勾住她的腰,手腕一收,就令她整个人跌进他的怀抱。 冰凉湿润的脸颊贴着她的颈,用力嗅着她身上清新干净的味道。 体温隔着微潮的衣裳传过来,祝琰不知怎的,那一瞬竟有些想哭的冲动。 他一手环着她的腰,一手捏住她的下巴,“不想?” 祝琰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宋洹之低笑一声。“那就对了。” “阿琰,我发现,我离不开你了。” 第80章 故人 夜深人静,连窗外的雨声都渐渐听不见了,唯有净室传来些微水声,是远道而来的宋洹之正在沐浴。 方才吩咐梦月给祝至安送去了醒酒汤,祝琰去瞧了一回,见父亲尚算清醒,想来明日晨早赶路没大碍,这才放下心来。 此刻她靠坐在床上,将宋洹之带来的细软收捡整齐,路上穿的那套衣裳溅了不少泥污,腿内侧的衣料与马鞍摩擦,明显薄撕,几乎要不得了。 她想象自己一路疾行,车马颠簸,又是恶心又是疲惫,他比她出发迟了三日,这么快就赶上他们的脚程,这一路上兴许都没有休息过…… 她随父亲上路,护卫带的也足,哪里就需要他刻意推掉公务陪同前来呢? 他能有这份心思喝诚意,她自然是有些感动的。 正胡思乱想着,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个影子。 男人腰上系着宽大的布巾,站在床侧勾住她的下巴。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祝琰瞥他一眼,从收拾好的细软里挑出一套素色绸袍递给他,“谁帮二爷收拾的东西?连寝衣都没带一件。” 宋洹之接过袍子胡乱披在身上,抬腿坐到床边,“临时起意,来的匆忙,叫玉书随便捡了几件常穿的衣裳带着。” 他伸臂把床上的东西都拨到一边,搂着祝琰斜靠在床头,“玉书自然没有你这样细心,所以你不在家,我处处不习惯。” 祝琰笑道:“二爷是因玉书服侍的不好,所以才特地追来吗?” 宋洹之低笑一身,翻身把她按到枕上,“我是这个意思吗?从前怎么没瞧出来,你这么坏……” 他俯身朝她微抿的唇轻吻去,手掌抵住她的手,五指穿进她指缝间,紧紧地将她扣住。 “我放心不下……”接吻的间隙,低柔的嗓音混着轻喘直钻入耳中,惹的她酥痒难耐,闭目轻挣。 “嘶……”宋洹之抽了口气,嘴唇贴到她颈边,轻哄,“别乱动。” 做了这么长时间的夫妻,对他的反应已经极为熟悉,祝琰知道发生什么,听得那喘声越发沉而长,脸颊轰地滚烫发热,别过头去不敢瞧他的眼睛,只咬着唇道:“明、明日一早还得赶路。” 他闭目笑了声,张口轻咬在她颈边,“知道,我不做什么……只是,太想你了。” 低低的语声,像敲在心头的细小鼓点,震荡得心湖兴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祝琰很久以后才回味过来,原来那晚在驿馆见到他时,自己是很欣喜的。 被人放在心上牵挂的滋味,原来是这样…… 仿佛是她平生第一回 ,清楚的知道有人珍视着自己。 不图回报,无关情*欲,只是一份简简单单的、金属与她一个人的感情。 ** 次日一早便起床赶路,有宋洹之带人打点行程,一路顺风顺水地到达了海洲。 临进城前一晚,同出城来迎的二堂兄祝振远在驿馆碰了面。 叙旧一番后,祝振远简单说了祖母的情形。 “这半年多一直不大认得人,偶尔清醒一点,便闹着不肯就医吃药,父亲母亲轮流哄劝,总是不成。人憔悴瘦弱的厉害,本就沉疴难愈,再三天两头的断药,怎么能好?” 祝振远望向祝琰,“以往都是二妹妹在身边侍奉汤药,兴许肯听你的劝呢。” 这不过是宽慰之语,到了被大夫断定没多少时日的程度,这病定然是不会好了。祝振远说这些话,也不过是希望祝至安和祝琰心里先有个底,免得明日见了面,反被老太太的模样吓到。 晚膳过后,几人便分头去了各自的房里。 祝琰坐在床边,心里很沉重。 她走的时候祖母虽也病着,但精神还好,言语行动都利索,也不至于糊涂认不得人。 似乎就在她出嫁后,老太太的病势急转直下,祝琰暗自揣度,兴许同自己回京是有关系的。 祖母虽然脾气古怪,难以亲近,平素待她实在算不上温和,但毕竟十年相伴,寸步不离,一朝没了她在身边,祖母也难习惯。 老太太一辈子强硬惯了,始终不肯说句和软的话熨贴人心,就连当日催她回京,也是连斥带骂的撵她快走。 想到明日就能见面,祖母不知憔悴成什么模样,祝琰心里一阵阵难过发涩。 宋洹之走过来搂着她安抚,“先别自己吓自己,明儿瞧了什么情势再说。乔翊安在附近有产业,识得几个良医,已经托他去信帮忙,这两日就到海洲,到时候一块儿帮祖母瞧瞧,兴许有得治呢,嗯?” 祝琰闭目点了点头,疲倦地靠在他肩上。 窗前的香案上轻烟袅袅,外头雨意正浓。 又回到这个终日湿漉漉、阴沉沉的地方。 天幕像遮了一层青灰色的纱,太阳在此隐匿了踪影,只看见一团一团灰沉的云层在天边游走。 祝振远引着祝琰一行进了祖宅。 大伯父等人早已等候在门上。 一见到祝琰,大伯母就快步迎了上来,把她拢在怀里哭了一场。 “好孩子,还以为再难见着你了。” 曾经那十年时光实在说不上温馨愉快,琐碎的日子里无法避免各式各样的隔阂与误会。却在长久的分别过后,在眼泪中抿尽了恩仇,大伯母此刻这份疼惜的心情,想来也定是真的无疑。 祝琰不觉泪湿了眼眶,屈膝向大伯母和两个堂嫂问安。 她走的时候二堂嫂刚刚有孕不久,如今小腹已经平坦如初,身后乳母怀里抱着个胖乎乎的婴孩,小嘴衔着短白的手指头,睁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望着几个陌生的面孔。 祝琰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格外喜欢小孩。“这就是文姐儿吧?快给我抱抱。” 祝振远来信报喜过,祝琰记住了孩子的名字。 一行人被迎进厅中,说了好一阵话。宋洹之是嘉武侯府世子,又是头一回上门,大伯父和大伯母都很紧张,安排了颇奢费的酒宴为他洗尘。祝至安数年不回祖宅,如今回来,族里几个有威望的叔公特地过来同他叙旧。 话题转到祖母的病情上,气氛便变得有些压抑。 祝琰早就惦念不已,前头男人们吃酒还未结束,她就悄声随大堂嫂去了寿安堂。 祝琰以为自己不会轻易落泪,这么多年在祖母跟前,她早就习惯了隐忍。 可当旧日那些熟悉的景色一一出现在眼前,踏进堂屋,看见门上挂着的那张旧毡帘时,眼泪不受控制地开始朝外涌。 屋子里很静,一如旧年她在时一样。 帘子掀开,见到祝琰的脸,守在屋子里的两个侍婢都变得激动起来。 祝老夫人侧坐在炕上,背对着门的方向,从祝琰的角度瞧不清她的面容,只看见一个瘦弱枯槁的剪影,落在并不明亮的光线里。 老夫人望着炕边的窗,外头灰蒙蒙的天,飘着几丝若有似无的细雨。 祝琰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上前两步,又在距离她数步之外顿住了步子,“祖母……” 声音又低又哑,带了几声哽咽。 老夫人佝偻的身形蓦地僵住,她撑着炕桌艰难地想站起身,两个侍婢和大堂嫂纷纷惊呼着朝她扑去。 祝琰没有反应过来,就见祖母颤着两腿倒在了炕边,幸亏侍婢眼疾手快把人搀了一把,这才没跌倒在地上。 大堂嫂抚了抚胸口,长舒了一口气,向祝琰解释道:“祖母腿上没力气,站不稳。” 又朝老夫人笑道:“祖母,您快瞧瞧谁来了?” 老夫人缓缓回过头,祝琰朝她走过去,在她面前蹲跪下来行礼。 “孙女不孝,回来瞧您了。”《 》 80-90 第81章 病人 祝老夫人张开浑浊的眼睛,定定望着祝琰。 她眉头紧蹙,嘴唇绷成一条直线,仍旧是往昔那个严肃得叫人生畏的表情。 只是太过瘦弱,皮肤明显多了不少褶皱,从前挺拔的背脊弯成了弓形,令通身威严减弱了许多。 祝琰发觉自己面对着她时,心中已然没有了恐惧和忐忑,更多的是心疼,和亲眼目睹她走向枯朽的酸楚。 “你……”祝老夫人张了张嘴,艰难从口中挤出字句。 祝琰从进来时起,就隐隐有种感觉,祝老夫人应当是认得她的嗓音的,方才她一开口,老夫人就下意识去找声音的来源,甚至激动得想要站起身,——上回祝振远也告诉过她,自她走后老夫人经常念叨她的名字。 在祖母心目中,自己是有一席之地在的…… 可此刻面对着祝老夫人,瞧见她眼眸里的困惑和防备之色,祝琰又有些不确定了。 果然,就听祝老夫人一字一顿地问:“你是什么人?来我这里做甚?” 她边说话,边捏紧了袖角,下意识退后,拉远与祝琰之间的距离。 大堂嫂无奈地笑道:“祖母,是琰妹妹啊。二叔家的琰妹妹,之前一直在您身边服侍您,您不是日日夜夜惦念着她吗?如今人到了眼前,怎么却又……” 祝老夫人摸到炕边的拐杖,重重的锤在地上。 她摆了摆手,口中喃喃自语道:“走,都走!出去,出去!” 老夫人口中边呼喝,边作势要用拐杖打人,对大堂嫂和祝琰都极为抗拒,一副不许生人近前的模样。 祝琰险些被拐杖挥到脸颊,杖尾在肩胛上扫了一下,大堂嫂忙抬手护住她,推着她朝外走,“罢了罢了,祖母这会子又犯糊涂,二妹妹咱们先出去,迟些时候等祖母醒过神来再说。” 两人狼狈地出了门,站在檐下,祝琰悲从中来。 明明她离开的时候祖母还是好好的。短短一年时间,怎会恶化成这样。 ** 雨淅淅沥沥下着,海洲的天总没个见晴的时候。 宋洹之陪着大伯父和祝家几个族里的长辈饮了不少酒,回来时已是子夜时分。 祝琰坐在帐子里,手里盘玩着半幅没做完的绣活。宋洹之夺过来瞥了眼,松香色的绸子上绣着梅兰竹菊四君子,只勾出了半边雏形,另外半边尚未收尾。 “是我去年春天替祖母做的护膝。”祝琰垂着眼,望着那绣活幽幽地道。 “后来匆匆发嫁回京,没有绣完,原本交给了祖母身边的侍婢,今儿从旧箱子里翻了出来。” 她声音很低,听来情绪淡淡的,但宋洹之能感受到,她心情很不好。 “我走后不久,祖母的病情就恶化了,不仅脾气更坏,还时而犯糊涂打骂人,身边伺候的都怕了她,轻易不敢上前。” 说是“不敢上前”,实则是身边人难免越发怠慢。祖母清醒的时候尚能威慑下人,可如今人糊涂了呢,谁还惧怕一个说话不利落,思路不清醒的重病的老太太? 所以这幅二小姐交代要继续做完的绣活,被随意的丢弃在箱笼深处。再没人会亲手做这些小东西哄祖母高兴了,也再不会有人处处关心细致照料。 祝琰猜度过,祖母病情每况愈下,难道未有越发寂寞、无人关怀的原因吗? 大伯母管着一大家的事,大堂嫂带着两三个孩子,二堂嫂刚刚生产不久……祖母又是那样倔强嘴硬的性子,会有谁不计前嫌的日日来她跟前讨骂呢? 祝琰低着头,抬手捂住脸颊,“我回京的时候,心里隐隐松了口气,有些感慨,也暗暗的高兴,终于不用再小心翼翼的侍奉她了,终于不必再担心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便会惹人不高兴,一句话说不好就会被当众狠狠责骂……我不能否认,我那一瞬真的觉得很轻松。” 宋洹之坐到她身边,将她拢到怀里轻抚着她的脊背,“你没有错,人之常情,你又不是木头,岂会没有情绪没有感知?病人不听话,受折磨的往往是身边最亲近的人,你已经做的很好,我方才在席上都听说了,过去这些年,多亏你在跟前……” 祝琰额头抵在他胸口,肩膀不受控地轻颤,“我觉得很矛盾,过去我分明是恨她的,甚至想过永远不要再回到她身边。可今天我看见她那个样子……我心里好痛,这一路我想象过无数种可能,想过她无数种反应,却唯独没想到我自己,会这样的心疼……” “我好悔啊洹之……” 她埋头在他衣襟,难受地啜泣着。 “我至少应该写信来……我至少应当常常问问她的……” 宋洹之拥着她,温热的手掌落在她颤抖的脊背上,“阿琰,不能怪你的,没有能苛责你,你不要这样自责。” 他把她抱起来,令她坐进自己怀抱中,“如果实在难受,想哭就痛痛快快的哭一场,我会陪着你,会陪着你的阿琰。” 夜色深了,祝琰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 醒来的时候,她还趴在宋洹之怀里,他半倚在枕上,保持着回抱她的姿势。 她堪堪动了下,宋洹之便张开了眼睛。 微弱的晨曦透过窗纱照进来,明灭的影子落在他眉眼上,声线微微沙哑,问她:“醒了?” 祝琰不好意思地从他身上溜下来,瞧他蹙眉揉了揉被枕得酸麻的手臂。 梦月听到屋中响动,小心翼翼地靠近门前禀告:“奶奶,昨晚上老太太病情反复,在床下跌了一跤,清早寿宁堂那边匆忙请了大夫。大奶奶问您,要不要一块儿过去瞧瞧。” 话音刚落,就见祝琰抿着头发打开了门,急匆匆的连腮边的水痕都没有擦净,“病情反复?如何反复?还跌了跤,伤了不曾?” 她边说边急着朝外走,梦月连忙拿了件披风,要替她披着,“才下了雨,外头还凉着呢……” 祝琰根本不耐烦等她,脚步匆匆地往寿宁堂的方向去,梦月身边人影一闪,宋洹之快速掠过她身侧,从她手里夺过那件披风,“你慢慢跟上来,我陪她过去。” 梦月脚步顿了一瞬,就见二爷已经跟上了奶奶,耐心哄她穿了披风。 ** 寿宁堂外静悄悄的,一个粗使的婆子正在角落里扫地。祝琰夫妇在门口遇上了祝振远夫妇和匆匆赶来的祝至安,几人没什么心情寒暄,略点了下头就依次走了进去。 大堂嫂脸色灰黄,看起来没有休息好,后宅请大夫绕不过她,她应是最早赶到寿宁堂的人。 大伯母还未过来,只几个婆子陪在屋里守候着。 大夫坐在炕前正替祝老夫人诊脉,脸上表情凝重,诊了左手,又诊右手。 祝老夫人面如金纸,躺在被子里不时发出粗粗的喘声,看起来呼吸的极为吃力。 祝至安进来后,就被推到外间主位上坐着,大夫诊完脉后,径直朝他走来。 隔着内室一挂稀疏的帘子,听得大夫道:“老夫人这病缠绵日久,难以根治,原本用药培着,也仅能支撑三五个月份。如今心绪大起大浮,加剧内腑的损耗,再加上跌伤,影响元气调理,家里还是尽早有个准备。方才我进来时,听得老夫人念叨个女孩名儿,想是很亲近的儿孙辈,放心不下,一直挂念,若能够,尽早喊她回来瞧一眼吧……” 大夫沮丧地摇了摇头,祝至安听后,心中震恸不已。 “我再开服药,加大安神方的剂量,让老太太尽可能舒舒服服的……”骨痛难熬,年轻人尚扛不住,何况这么个病弱的老太太。 大堂嫂红着眼睛去随大夫开方抓药,祝至安跨步走到里间,握住老夫人的手,“母亲,不孝子至安回来了。” 他双膝跪地,重重在炕沿叩首。 老太太艰难地转过头来,用浑浊的眼睛瞥了瞥他,“至安……” 这一声虽弱,却极为干脆。祝振远惊呼道:“祖母认得人了!祖母记着二叔!” 老太太枯瘦的手反抓住祝至安的袖角,“二、二丫头嫁的好不好?那宋家、那宋家郎君,待她怎么样,可有受什么委屈……委屈吗?” 她极力平复着呼吸,压抑着痛呼,极为艰难地说完了一连串的问话。 门前,祝琰再也忍不住了,她冲进屋中,伏跪在老夫人炕下,“祖母,我、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老太太撩起眼皮,有气无力地望向她,下一瞬,眼底波光闪动,仿佛落在炉中的灰屑复燃起来。 她伸出手,颤颤巍巍地靠近祝琰,看上去似乎想要抚一抚她的脸。 可不等祝琰将脸颊靠近过去,老太太面色陡然一变。 “回来做什么!回来做什么……出嫁的妇人,远行在外,成何体统,我是这样教你的么?岂不令宋家、令京中人耻笑?” 说这句话的时候,分明一如从前,老太太训斥她不懂规矩的语气和神态。 祝琰摇摇头,难过地道:“祖母,琰儿想您,挂念您,所以回来瞧您了。他们不会怪罪,您放心,琰儿知道您是怕,琰儿太任性,在宋家的日子不好过。可是您放心,真的没关系,您瞧,您瞧啊,琰儿的夫君、宋家二郎宋洹之,他也瞧您来了。” 宋洹之缓步上前,向老夫人行礼。 “晚辈洹之,代家父、家母,向老夫人问安。” 面前的男人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同祝琰站在一块儿,一个温润如玉,一个婉约明丽,真是一对璧人。 老太太撑着手臂,似要坐起身,同宋洹之客气两句,众人忙上前,搀住她再三劝慰,这才不甘不愿地躺回炕上,口中道:“失礼、失礼了……怠慢了远道而来的贵客……” 第82章 旧事 祝振远等人均面露喜色,老太太如今清醒的时日少,不想祝琰夫妇这一来,她倒认得人了。 可旋即想到大夫方才说的那些话,心里又惶惶不安起来。病重之人骤然清明,会否是回光返照…… 那边老夫人再三命人给“贵客”上茶,说了许多谦虚的话,“我这孙女儿年幼顽劣,不足之处,皆是老婆子未悉心教导之过,万请亲家海涵……” 话中回护之意甚明,听得祝琰阵阵心酸。 老太太在她面前,一向严苛冷淡,可对着她的丈夫,又如此的重视珍怜,句句恳盼对方善待于她。 到底是重病在身,说上一阵话便气力不继,喘息艰难起来。 众人忙劝她快快休息。 好不容易将老太太劝住,大家退出寿宁堂,只留祝琰一人,同侍婢们照看祖母。 ** 雨势渐渐小了,只有些微湿意,氤氲着衣袍。南边的窗敞开着,苦洌清香的植物气息潮湿地铺满屋室。 老夫人昏睡一阵,又被跌伤的膝痛折腾得醒过来。祝琰端着刚熬好的汤药坐在炕边服侍她喝,被老太太一挥手给打落在裙子上。方才还十分清醒的老人此刻目中带着戒备神色,缩进炕里许久不肯近前,右手紧紧捏着左袖,仿佛护着什么不能给人瞧的宝贝。 侍婢慌忙过来收拾,关切地问祝琰,“二姑奶奶烫伤了没有?这可是刚烧好的药,老太太啊,二姑奶奶是您最疼爱的孙女儿,您怎么又认不得人了?” 好在身上裙子质地厚实,祝琰躲得也算快,没有被药烫伤。换过衣裳回来时,侍婢还在收拾洒在地上的汤水。老太太头发蓬乱坐在炕里,神色呆滞地望着窗外。 祝琰细声唤了两次,老太太都没什么反应。只要她不抗拒,还肯接受自己靠近,祝琰已经觉得很知足。 一刻钟后,祝琰侧坐在炕边,手持黄杨木梳子慢慢替祖母梳拢头发。 她为祖母梳过无数次头,却从没像今日一般伤感。 老者的长发干枯稀少,只梳了半边,就见不少白色断发落在炕席上面。 安静下来的老夫人神色呆滞,兴许方才已经用尽了力气,这一刻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任由发梳轻柔地穿过发丝,拢成一小束绾回在脑后,然后用一根通体碧绿的发簪别住。 “好了。”祝琰拿过镜子摆在老夫人面前,“祖母瞧瞧,好不好看?” 一侍婢在旁赞道:“从前老夫人最喜欢二姑娘梳头发了,二姑娘手巧,用劲又轻,老夫人嘴上不说,每次二姑娘梳完头发,老夫人总会对着镜子瞧许久。二姑娘走后,老夫人照镜子的次数也少了。” 另一个侍婢忙拽了拽她的袖子,朝老夫人努努嘴,压低声音道:“老夫人听着呢,仔细待会儿又——” 祝琰放下镜子,又替祖母掖了掖衣襟。近距离瞧着,才发现老太太秋香色的外裳里,白色的中衣边角泛黄,再拉开来看,手臂下的系带系到了领口,勒得锁骨位置一条明显的红痕。 祝琰面色冷了下来,瞧那对侍婢还在一面收拾汤污,一边小声的交谈些什么。 她无法想象,这一年多来,祖母身边的人就是这样服侍的吗?所有人都知道祖母脾气不好,便是为着她们服侍不周而发怒,大家也只会认为是祖母任性胡闹、又在苛待身边的人吧? 从前还有个秦嬷嬷可以管着屋里的事,如今秦嬷嬷告老,眼前这两个就是寿宁堂里最体面的侍女,在院里说一不二,即便祝振远等人到来,因是长辈房里的人,都要对这二人客客气气。 ** 灰蒙蒙的天际飘着几朵混沌的云,一轮清冷的月亮隐身在云层里,只露出丁点痕迹。 祝琰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披衣下床,站在窗前看月亮。 这一年在嘉武侯府经历过许多,遇过难处,见过世面,对许多事有了新的看法和思考。 她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女,在磨砺中渐渐长成一个沉稳坚定的内宅妇人。但眼前这个问题不容易解决,关系到海洲祖宅里的女主人——大伯母和大堂嫂的声誉。 发作一两个侍婢并不是难事,服侍的人不中用,换一批就是。可大伯母这个内宅管理者势必要为此落入他人口舌,说她照料婆母不精心,才会给侍婢钻了空子,连德高望重的老太太都敢随意侍弄。 而大堂嫂这个明面上负责老太太日常饮食汤药的人,也势必因此受带累。 祝琰更倾向于相信,大伯母等人对侍婢敷衍的照料是不知情的。 祖母的日子过得不好,对大伯母来说并无实际好处。 而她这个已经出嫁的妇人,曾经客居在此的借宿者,又有什么立场指责她们呢? 祝琰想的太出神,连身后什么站了人也不知。 方才她下床的时候,宋洹之就醒了,瞧她站在窗前抱臂望月,窈窕的身姿投下一片优美的影子映在地上,不知想些什么,时而眉头紧锁,时而无意识地咬着指尖。 ——她有一些习惯性的小动作,兴许连她自己也未发觉过。 宋洹之对观察了解她、探知她从不示人的另一面很有兴趣。 窗敞开着,早春的风还凉沁沁的,她只穿着薄绸寝袍,披了件软薄的单衣。骤然一件外袍轻轻落在肩上,祝琰回过头去,便看见宋洹之近在咫尺的脸。 “担心祖母?” 夜半醒转,声线略有些沙哑,他顺势拥住她的腰,“乔翊安托人请的两个大夫,其中有一个明后天就到。届时叫他替老夫人瞧瞧,会有旁的医治法子也说不定。” 祝琰没言语,只默默靠在他的肩头。 这些日子心绪复杂,多亏有这么一个人,时刻开解宽慰,陪伴在侧。 ** 接下来的日子,祝琰几乎寸步不离寿宁堂。 从老太太清早的穿衣洗漱,到夜晚的散发膏沐,事无巨细的贴身照料。 她知道余下的时间和机会不多,不想祖母最后的日子活在他人的厌恶敷衍里。 她没有选择惊动大伯父或者大伯母,也没有将侍婢的事对任何人说,除了宋洹之。 借着他引来的医者名义,留下了一名懂药理会推拿的小医女,帮忙照应寿宁堂祖母身边的一应事。 两个名医都来替祖母瞧过脉,说法几乎是一样的。 人到了油尽灯枯之时,药石无灵,神仙难救。 祝老夫人似乎也察觉到了屋中气氛的紧绷。 祝琰在身边服侍的这段时日里,她发脾气的次数越来越少,安静瞧着窗外的时候越来越多。 那是个午后,祝琰前一晚没睡好,又有些着凉,大堂嫂推她去暖阁里午睡片刻。 静谧的室内洒满春日的阳光,祖母坐在那片光晕里,眼望窗外,任医女替自己按摩着容易抽筋的小腿。 医女声音很轻,含笑问她:“老太太见天儿瞧外头,是想看什么?是在等什么人吗?” 原以为老太太又会如平常一般不予理会,谁知这日却反常。 她幽幽地叹了声,答道:“等我那个痴傻的二孙女儿。” 医女讶异地瞥了老夫人一眼,方才这句话听起来并不像一个糊涂的人说出来的,难道,这会子又清醒些? 医女试探问道:“您等二孙女做什么?”二孙女分明就在隔壁住着,老太太一心惦念着的人近在咫尺,却是相见不识,何其讽刺。 老太太缓声道:“她服侍我一场,吃的苦最多。” 右手去摸左袖,拨开内里的暗袋,抽出里面藏着的蓝色绸子做成的荷包。 “她快及笄了,我这支钗,是要给她的……嘘,你可别对别人说。” 医女哑然失笑,半晌方点了点头,“您放心,我不说出去。” 暖阁里早已醒来的祝琰,站在帘边。 再看不清眼前的景色,记忆将她带回了三年前,及笄那天—— 作者有话说:祖母的事大概还有一到两章,然后回京 原以为0点前能发,没想到这时候才传上来 第83章 告别 祝琰的及笄宴,大伯母在三个月前就已张罗着办了。请了海州太守家的二夫人做加笄主宾,程校尉府的奶奶和族里的三堂婶为辅宾,给足了她体面。 大伯母又命人替她做了两身新衣裳,一件水红色绣百蝶穿花的预备在上头礼的仪式穿,一件烟紫色绣玉簪花的细纱裙子见客穿,一切打点妥当,又事先都知会了仪程和时辰,只待宾客齐至,为祝琰庆贺。 前一晚祝琰便紧张得有些睡不着,生怕仪程步骤上出了岔子给人见笑,这几年贴身服侍祖母少有外出见客的机会,这样盛大隆重的场合,那么多要紧的宾客要为她而来,她作为主角,自然是忐忑的。 次日一早起身,小婢珠儿就发觉她脸色有些泛白,“好好地日子,小姐这么副没睡好的模样,如何见客?将胭脂多用些,遮一遮疲态吧?” 顶着晨妆进了屋中,就听见老太太在跟几个嬷嬷发脾气,祝琰下意识地拢了拢袖角,怕唇脂太艳太惹眼,用帕子沾去了些才敢跨入进去。 盛夏时节,天闷热的厉害,屋子里未开窗,一瞬热气潮气笼在一处,才走入就闷了一身的汗。 婆子见祝琰进来,似乎见了救星,赔笑道:“今儿是二姑娘的好日子,大喜的吉日,老太太消消气吧。” 另一个笑道:“可不是?老太太有这样得人意儿、仙女似的孙女儿,还有什么不如意的?姑娘,您可来了,快帮老奴们劝两句。” 这话不说倒还好,一开口,老夫人幽冷的目光便朝祝琰瞟过来,见她少见的明艳鲜亮打扮,想到今日是她及笄,冷哼一声,勉强停了责骂。 几个婆子笑着寻个借口散了去,祝琰从侍婢怀里接过脸盆,对方小声提醒道:“大爷把老太太房里的一件古物作礼送了出去,给老太太发觉了,因此发作屋里管钥匙的人。” 祝琰点点头,示意知道了,走上前来挽起袖角,拧了只温热的帕子替老太太擦手。 这裙子比照当前时兴的样子做的,宽袖大摆,拖曳至地,水点溅在袖子上,渗出明显的一圈湿痕,祝琰下意识地瞥了眼,尚未抬起头,面前就飞来一只湿哒哒的帕子,正是她刚递过去那件—— “既不耐烦伺候我这个老婆子,何苦惺惺作态装什么孝子贤孙,打量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无不盼我早死了,免拖累你们过清净富贵日子!” 那时祝琰只是慌惧,未曾体会过这些话语背后暗藏的寂寥无助,她无法理解,为何就在这样的日子里,祖母也不肯好好与她说句话。 生大伯父的气,为何要迁怒到她?她又能左右这个家里的什么事呢? 侍婢们在旁不敢吭声,秦嬷嬷在外听见了,忙进来护着祝琰打圆场,“老太太哎,今儿是二姑娘的喜日,您何苦来?有什么事儿,往后慢慢说慢慢教,外头一大堆宾客等着,二姑娘不去见客,一早儿就过来服侍,心里头最惦念您。” 见祝琰红着眼睛垂首立在那儿不知所措,上前把她往外头推,“姑娘快去洗把脸,别哭,仔细眼睛哭肿了,待会儿夫人们要问起来。” 老太太怒道:“有什么怕问?便说是我这老不死的刻意为难!你们一个二个全是好的,唯我是个恶人,滚出去,都给我滚!” 老太太在气头上,连秦嬷嬷也劝不得,一时屋里个个垂了头,在院子里立着。 大伯母那边派人来催祝琰,“好些个宾客都到了,夫人说,二姑娘是小辈,最好早点儿过去迎着才好。” 祝琰瞥了眼屋里,祖母尚在盛怒,她分寸不敢挪,秦嬷嬷细声劝她:“来客要紧,老太太这边儿有我们呢,姑娘只管去。” 那天的宴会办的喜庆热闹,但祝琰对很多细节都回忆不起来。 因着清早的那段插曲,她一整日的心情都算不上好,勉强打起精神应付着宾客,机械地在大人们的催促下完成了仪程。 她甚至忆不起那天,自己第一回 穿大礼服的样子,侍婢端来镜子,她只在里头瞧见自己委屈的眼睛。 在无数次自我劝慰过后,她逐渐淡忘了生命中那些时而发生、不大不小的遗憾。 如今乍然听祖母亲口说,原来曾在那一日也曾替她备了及笄礼,还如此藏放了多年,她一时有些心酸。 替自己难过,也替祖母难过。 只是那时她还年幼,生活得太单纯,远没有想到祖母的处境。 祖父过世后,祖母自己也重病在床,行动不便。 曾经众星拱月的老夫人,一朝变成了行动都需人搀扶的病患。煊赫体面不再,只能听凭身边人摆弄。隐居在寿宁堂里,当年那样的日子,那么多的宾客,竟无人先至后宅来拜一拜这位老夫人。 守了一辈子的体己,被儿孙做主处置,屋里陪伴了一生的心腹,不经问她,私自便开库房。 她早已无身为老夫人的尊严,唯一能做的,只有凭着“发脾气”这唯一的手段,发泄心中说不出的苦闷。 最终只落得个“不好伺候”、“难相与”、“脾气坏”、“苛待子孙”的恶名。 当年的祝琰依附着祖母而活。 祖母又何尝不是,依附着她活着? 只有这个京城远来的二孙女,还肯听她的话,还畏惧着她。肯事事迁就,肯时时陪伴。 祖母怕瞧见她对外面的世界流露出向往的神色,因为没人比祖母更害怕她会离开。 而真到了不得不离开的时候,祖母又狠下心来,直接斩断她心里的不舍。 这一瞬祝琰终于明白,为什么她只离开了一年,祖母就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在她走后,祖母身边,没有任何倚仗了。 也不再对任何人,任何事,再有期待。 在她时而清醒的那些瞬间,唯一还记得的人,只有祝琰。 祝琰生命中委屈痛楚的十年,是与祖母相互支撑相互依附一起艰难走过的十年。 祝琰站在帘后,默默擦干腮边的泪痕,挤出一丝笑来,走到炕前。 ** 祖母走得很安详。 那是个午后。 祖母枕在祝琰腿上,最后一次散开头发,任祝琰手里的发梳穿过银丝。 她捏紧袖角的手轻轻垂落下来,袖中藏着的细长盒子掉在炕上。 祝琰看见那根钗,是一只再简单不过的抱头莲,金累丝座托,拱着一枚圆润的南珠。 祖母怕连它也被人随意翻出来处置,所以贴身藏着吧? 余下还能攥在手里的财产,也在神志尚还清醒的时候,悄悄托付祝振远带给了她。 祝琰将钗插在鬓边,弯唇笑着道:“您瞧我戴着,好不好看?” 可惜,这一生都听不见祖母赞她,曾经往昔,以后将来,都听不见。 祝琰闭上眼睛,弯身抱了抱祖母。 “祖母,来生琰儿再同您作伴,您说好不好?” 第84章 回京 十九天。 祝琰后来细细算过。 不计来回路上花费的时日,她最后陪着祖母的日子,一共有十九天。 这十九天里,她同过去的自己、同祖母,达成了和解。 就在自己生活了十年的这间院落里,告别了少女时期满心的委屈和遗憾。 祖母过世,大伯父和父亲等人少不得要辞官丁忧,已向朝廷和各方报丧。 家中为采薇匆匆办了喜事,可惜祝瑶还未来得及完婚,少说也要守丧满二十七月。 宋洹之陪着祝琰,待祖母出殡后才动身回京。 一来一回一个多月时间,他抛下京里的公务、和族里府中各种繁杂琐事,专程陪她来了却心中的遗憾。 若说夫妻之间从前尚有隔阂,感情停滞不前,如今二人之间便多了些许旁人不知的默契和依恋。 他从这一趟路上,了解她的过往,追溯她如何长成如今的模样性情。 在尊重和在意之中,不免更多了一重爱怜。 ** 回程路上,祝琰整日整日的在车中昏睡。 在海州这些日子,她几乎夜夜睡不好,过往的回忆和对祖母的担忧不时折磨着她,要凝神静听着外头的动静,怕万一有什么突然状况赶不及去寿宁堂…… 她实在太累了。 宋洹之望着倚在自己怀中熟睡的人,她比来海州前又清瘦了一些,长长的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落下蝶翅般的阴影。 浅红的嘴唇略显干燥,轻抿着。 他抬手,拇指柔柔落在上面,似有若无地捻了捻。 环住她腰肢的手微微收紧,令她更贴向自己。 这样拥抱的时候,心里会生出几丝隐秘的欢喜和满足。 对宋洹之来说,这种感觉很新鲜。 原来男女之间不止肉身情-欲,这样简单的陪伴眷恋也同样令人着迷。 他很喜欢看见,她不带任何防备地枕在自己怀里的样子。 他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直到下一个停驻的目的地到达…… ** 因雨季的关系,回来的路程走得比去时久。 回京那天是四月初三。 京郊的杏花和海棠都开了,姹紫嫣红点缀着山野。 祝琰这天睡得格外沉,宋洹之几回想喊她瞧路边的景色都没忍心。 直到进了城,喧嚣的人声惊醒了祝琰的梦。 “到了?” 她揉着眼睛问身边的人。 宋洹之倚在车壁上,张开清明的眸子,笑望着她,“前头就是广平街,泽之来接我们了。” 祝琰有些诧异地掀开车帘,瞧见记忆里熟悉的景色,和车外骑马跟随的宋泽之。 “怎么没喊我?”连声招呼也没打,多失礼呢。她虽是嫂子,也不能这样托大。 宋洹之轻笑了声,抬手替她捋了捋鬓边的头发。“瞧你睡得好,特地吩咐他们小声些,别来吵你。” “睡得好么?” 祝琰抚了抚腰后,“还行,背后有点酸。” “车上躺着不舒服,回去再睡。”他握住她的手,轻声问,“回来了,要不要着人告诉岳母和姨姐一声?” 祝琰摇摇头:“等两日吧。”她觉得好疲倦,这时候不想见人,尤其不想见她那个爱抱怨的母亲祝夫人。 祝瑶的婚事没能在祖母丧礼前完成,母亲定然满心满口的埋怨。 “姐姐那边,我到时候叫洛平去说一声,二爷就别管这些事了。” ** 回到嘉武侯府,自然又是一番兴师动众。 宋友卿和沈氏夫妇也过来了,向祝琰道了“节哀”,又说了不少宽慰的话。 嘉武侯夫人拉着祝琰的手坐到自己身边,“瞧这小脸越发瘦了,路上辛劳,受了不少罪吧?脸色也不大好,这些日子什么都别管,好生歇着。今儿原本族里你几个婶子要过来,我没应承,想你们夫妇二人走了这些日子,路上吃不好睡不着的,别叫那么多人来闹腾,待会儿用了膳就快回去歇着。” 果然晚膳后,祝琰就被再三催促着回到蓼香汀,宋洹之去见了嘉武侯,又同幕僚们简单了解了些落下的公务,回到院子里时已是戌时。 祝琰还没入睡,慢悠悠地泡了澡,穿着件半新不旧的家常衣裳在同张嬷嬷对账。 宋洹之没扰她,这些日子她情绪起伏大,为祖母过世伤怀,叫她有些事忙,也好过成日的沉浸在悲伤情绪里头。 他自行去沐浴更衣,拿了本书靠在床里瞧了阵。 外头张嬷嬷刚走,祝琰还没进里室,就见个小丫头掀帘进来,说祝家夫人身上不好,喊二奶奶明早回去瞧瞧。 雪歌出去打点了丫头,在外跟梦月小声嘀咕:“太太也太心急了些,奶奶才回来,路上累成什么样儿,她也不心疼……” 梦月朝她打个眼色,朝屋里指了指,压低声音道:“二爷在呢,别瞎说。” 这些日子祝夫人六神无主,老夫人一去,祝至安的职务就不得不停,他又不是什么能臣要臣,不存在什么“夺情”的可能,大概率要丁忧满三载。他这个官做的本就摇摇欲坠,再这么停职三年,再起复时只怕早就杯冷茶凉,变了天了。 祝琰和宋洹之并头躺在枕上,总算回到熟悉的环境,躺在自己的床上,本该疲累不堪的两人却都没有睡意。 祝琰轻轻唤他的名字。“洹之。” 黑暗中伸过来一只手,摩挲着将她拢在怀里。 “我这些日子,好像不大对劲。” 她声音很轻,尽量用平稳的语调,说自己的猜测。 宋洹之倾身坐起,覆过来捧住她的脸。 “怎么不对劲?哪里不舒服,还是,心里不痛快?” 祝琰摇了摇头。 “都不是。我……” 她拉住他覆在她腮边的手,移至自己的小腹上。 “我怕你太紧张,在路上没有告诉你。” 他手掌触到温软的肌肤,听见这句,骤然顿了下。“你是说……” “嗯。”她咬着唇,轻轻地道,“那天给祖母梳头的时候,我第一回 有那种熟悉的感觉。不是恶心,也不是难受,就是……好像有一个声音告诉我,它来了……” “后来我想了想,这些日子,我总是觉得腰酸,容易疲倦,起初一心扑在祖母的事上,并没在意。后来再想,这四十多天,小日子也没有来……” 宋洹之攥住她的手,“你就这样瞒了一路,太冒险了。”又有些后怕,怪自己粗心,这一路上她嗜睡憔悴,自己竟然一点都没想到那个可能,还傻傻的欣慰她肯依赖自己……简直蠢得无可救药。 替她抚平了衣摆,将被子拉过来遮住她的肚子,“明天一早就叫大夫来诊脉,不许你再乱来了,大夫过来之前,连上院也不许去。” 他声音听来有点冷硬,带了点气急败坏。 下一瞬又疼惜得不行,捧着祝琰的脸蛋在她唇上亲了亲,“你听话,好不好?” 祝琰抬手遮住眸子闷闷地点了点头。 ** 次日一早,蓼香汀请大夫的事就传到了上院。嘉武侯夫人很紧张,这么久不见儿子儿媳,一路往海州去那么远那么久,还不知路上怎么受罪。忙打发了身边的韩嬷嬷去探消息。 过得不到半个时辰,韩嬷嬷带着满脸笑意回了来,尚未进院便一叠声呼道:“夫人,夫人!” 嘉武侯夫人本就悬着心,听见她一路这么喊,不由越发焦急,起身迎着她问道:“怎样?是洹之还是他媳妇儿,身上怎么不好?” 韩嬷嬷瞥了眼屋里服侍的众婢,意识到自己一时高兴忘了形,亲家老太太刚走,便是喜事也不宜太过张扬,压低声音道:“是二奶奶,有身孕了!大夫说已经两个多月!” 嘉武侯夫人身子一晃,“你说真的?” 这一年多来,家里发生了太多事,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彻骨哀伤。 没想到这么快,祝琰又能有…… 曾经家里盼着有个新生的孩子,盼了那么多年都不成,她几乎都不敢再奢望。 韩嬷嬷扶住她的手,跟着她这么多年,如何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红着眼睛道:“夫人,这是天大的喜事,您别再想那些不开心的事儿,眼前二奶奶的身体,跟她独自里的孩子才是最要紧的呢……” 一句话提醒了嘉武侯夫人,“对,你说的对。” 她坐回炕上,扶膝道:“如今胎还未稳,先别声张,二奶奶那边,饮食上要注意些,你亲自去吩咐厨房,按着太医上回说的禁忌,给二奶奶调理饮食。补品要跟上,一日断不得。对了,洹之呢……去把他喊回来,叫他少往外头跑,多陪陪二媳妇儿……” 韩嬷嬷笑道:“二爷就在院里呢,哪儿都没去,比您还先知道消息。” ** 蓼香汀里,祝琰被迫躺在床上,刚喝了一大碗补药,就被勒令不准下床乱走。 她哭笑不得地望着张嬷嬷,“您别这么紧张,我真的不打紧。” 正说着话,宋洹之掀帘从外进来,方才的话都听了去,抿唇笑道:“我正愁拿她没法子,有嬷嬷管束着倒好。” 祝琰嗔怪地剜了他一眼。 宋洹之挥退了屋里服侍的人,走到屏后宽衣,声音隔屏传过来,“我叫张管事跟玉书走了一趟,请了个大夫给岳母瞧病,倒是不打紧,只说是忧虑过多,开了几幅宁神茶。跟岳母那边告了罪,说家里有事绊住,过几日再去探望她老人家。” 祝夫人本就是装病,他倒好,还大张旗鼓的叫大夫去瞧。 这人看起来寡言清冷,心里坏主意倒不少。 祝琰坐起身,有些发愁地道:“这回母亲格外紧张,喊韩嬷嬷亲自来盯着饮食,屋里又有张嬷嬷带着人严防死守,我连屋子都走不出去。” “二爷,你跟他们说说,别把我当犯人一样看着行不行?” 宋洹之换了寝衣从内出来,坐在床沿抚了抚她平坦的小腹,“这个孩子得来不易,别说母亲紧张,就连我也……时时刻刻牵挂着。” 他攥住她的手,声音温柔得不像话。 “阿琰,你委屈几日,大夫说,虽你身子骨算不错,但路上这么折腾,到底有点伤胎,要养一段时日才行。” “我答应你,等过了头三个月,你想去哪儿,只要不是危险的事,我都陪着你去,她们若来拘着你,我替你撑腰。”—— 作者有话说:补一章 第85章 惊胎 园中花树纷繁,又有了往昔鲜妍活泼的生气。 才走近上院,就听见内里传出的笑声,几个侍婢守候在廊下,瞧见梦月扶着祝琰进来,纷纷凑上来行礼。 “乔夫人跟大奶奶来了,正说起二奶奶呢。” 瞧婢子们脸上带笑,殷勤不已的样子,祝琰知道,此刻屋中的话题,必然关于她的肚子。 想到此,不免脸上微微发烫。 侍婢打了帘子,通报“二奶奶到了”,屋中迎出来一人,浓紫织金褙子,石青绣牡丹裙子,正是祝瑜。 对方朝她挤挤眼睛,视线果然落到她的小腹上,伸手将她搀扶着,亲热地将她带到里面。 “乔夫人……” 祝琰弯身行礼,上首坐着的妇人忙唤“使不得”,朝祝瑜令道:“还不将你妹子扶着。” 祝琰被乔夫人拉到身边,上下打量一回,握着她的手道:“听你母亲说,才跟宋世子出了趟远门儿?歇过乏来没有?我们这一来,倒惊动你奔波一趟。” 祝琰垂首摇了摇头,“乔夫人客气了,您难得过来,晚辈自当来行礼问安,也好些日子没见姐姐,心里头正惦念。” 寒暄了一阵后,嘉武侯夫人含笑开了口,“你乔伯母不是外人,不必如此拘束。你这些日子胃口不好,早膳是不是又没用多少?韩嬷嬷叫厨上给你做了几样开胃的点心,你陪着乔大奶奶一块儿用些吧。” 祝琰起身道声“是”,扶着祝瑜的手朝外间走。 乔夫人半眯着眸子目送姊妹二人身影消失在帘后,似笑非笑地道:“你这二媳妇儿,倒比她姐姐强些,我却没你这样的好福气。” 嘉武侯夫人笑了声,“您呀,别不知足,我瞧大奶奶精明能干,又体贴孝顺,样样都好。孩子的事,随缘吧,哥儿也好,姐儿也好,都是您的亲孙,您都当几回祖母了,家兴业旺的,我羡慕您才是呢。” 乔夫人笑了笑,啜茶不言语了。 外间小厅桌边,祝琰替长姐夹了一块杏仁酥,“怎么今儿乔夫人也过来了?有事?” 前几天她刚回京,祝瑜就一直想来,因家里的事耽搁了些日子,“你还没习惯做嘉武侯府的世子夫人?你有身孕,这么大的事,我婆婆还不得亲自来道声贺么?” 祝琰失笑:“不想我竟有这样的体面,只是为我来的?” 祝瑜抿了口茶,“主要是为道贺,其次么,也想替她娘家的幼弟谋个差事。乔翊安那边说不通,只得她亲自出面走动。” 祝琰想不通为什么乔翊安不愿帮衬自己的亲舅父,见她一脸困惑,祝瑜压低声音道:“前几年,他这个小舅父,在扬州害死了一个女娃儿,吃了官司,用银子封了受害人家的口,更名换姓进了京。乔翊安听说,十分不齿他的为人,但凡是他的事,不论他娘怎么哭求,总是无用,乔翊安一概不肯管。” “想不到大姐夫这个人,还挺有原则的。”官场上的人,想必这些阴私都看许多了,有些人会对此变得麻木不仁,有些人不得不随波逐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势贪欲面前,人命往往是最不起眼的东西。 祝瑜冷哼一声,“他自己又是什么好东西,手上沾的血还少了?” “你知道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只要有利可图,他向来荤素不忌。只一点,不论跟对方有什么仇怨,绝不向小孩子下手。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他瞧不上,那些欺辱孩子的人。”祝瑜说完,忍不住又嗤笑一声,“假惺惺的,学人家怜惜弱小,分明自己就是个喜欢祸害人的东西。” 她这样嘲讽乔翊安不是一两回了,祝琰不好接话,只静静听着她说。 祝瑜收了笑,话题岔开,问起她回海州的事来,提及祖母过身,姊妹二人自又伤感了一回。 祝瑜道:“我上一回见祖母,还是小时候随父亲回海州探亲那一回。如今回想起来,连她长什么模样都记不清楚。与你和她的情分比不得,说起来倒是你替我们尽了孝。有你在她身边陪她走完最后一程,她心里应当也好受些。” 她捏着帕子替祝琰擦了擦眼角,“怪我,好好的又提起叫你伤心的事。” 祝琰摇摇头,“祖母心气高,自尊心强,于她来说,这样清清静静的去,倒比浑浑噩噩的活着好……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也只敢说给姐姐你听听。” 祝瑜拍拍她的手,唏嘘着沉默下来。 ** 过了头三月,肚子的胎儿越发稳妥,祝琰有孕的消息才渐渐传了开。新婚不久的祝采薇专程上门一回,来探望祝琰。大红阔袖底下,穿着素白的绢衣,采薇忍泪道:“不敢替祖母穿孝,怕触了梅家的霉头,我这个不孝孙女,也只好偷偷表一表心意。” 祝琰宽慰她几句,将海州那边的近况说与她听,“二堂兄本是要亲自过来观礼的,因着祖母的事,一家人都没能起行,叫你一个人空落落的出嫁,他们都觉着挺遗憾的。” 采薇摆摆手,“京城这边有二婶替我筹谋打点着,处处都妥帖,日子定的这样急,二婶都累坏了。我听说她这些日子身上不爽利,姐姐可去瞧过?” 祝琰听这话的意思,倒像是祝夫人特地拜托了采薇来做说客,家里同时操办两门婚事,采薇顺顺利利出嫁,祝瑶却要等上三年,为此采薇心里颇过意不去,觉得自己占了二房的便宜。她的婚事又是祝夫人出面替她谋的,自然不好拂逆祝夫人的意思。 “也正想回去看看的,哪日瞧你得空,咱们姊妹一道回去聚聚?” 祝琰没有为难祝采薇,痛快地跟她约定了一起回门的日子。 嘉武侯夫人等再三嘱咐,又指派了数名以韩嬷嬷、张嬷嬷为首的“妥帖人”跟随照料,祝琰这才艰难地出了门。 祝夫人躺在帐子里唉声叹气,人都瘦了一圈,一见祝琰就紧紧抓住她的手,“你这狠心孩子,这么多日不回家来!不若等你娘急死了你再回来!” 采薇怕她失了分寸伤了祝琰,忙横臂扶着她的手劝道:“二婶有话慢慢说,仔细二姐姐的肚子。” 祝夫人这才想起祝琰的情况,慌忙撒了手,讪讪道:“我也是太心急了,琰儿,你给你爹去信,叫他快回来吧,啊?户部的差事本就做的勉强,好不容易寻得这么个值缺,真等个三年回来,怕是连七品吏目的位置都没了。还有你妹妹的亲事,你倒说说,这可怎么办啊?” 祝瑶站在旁边,一脸的疲倦,“娘,都跟您说多少回了,丁忧丁忧,就是三公九卿,位极人臣,家里长辈有丧,也得停官守制,只要皇上不夺情,自个儿就不能擅自回职上去,您为难姐姐没有用的啊。” 想来这些话,这些日子祝瑶没少劝,只是祝夫人一味闹腾,半句也听不进。 见祝瑶语气微冲,不由掩面抹起泪来,“连你也要这样待你娘?你大姐嫁了人攀了高枝,便不把你娘放在眼里了,连你也如此,平素真是白疼了你!我这样着急,究竟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这没良心的傻孩子!你爹丢了官,咱们家更是不济,你的婚事拖三年,还不知到那时会有什么变故!” 祝琰一直没说话,直到这时大概将祝夫人的意思听明白了。 她与徐家交好,祝夫人是想她出面,向徐家施压,稳住这门亲事。最好再有宋洹之出面,替祝至安保着职位。 “您放心,双方庚帖互换,合了八字,六礼过半,已是公开的姻亲关系,徐家又怎么会反悔呢?” 祝琰耐心宽慰着她,这些日子在宋家被照料的太好,人也变得娇气起来,站了这么会子,就觉得腰酸背疼起来。 她顺势坐在床沿,耐着性子开解母亲,“您别太着急了,事已至此,咱们都得接受现实。爹在官场这么多年,他自己有分寸的。您也要相信瑶儿,她这么好,徐家又怎么忍心错过她呢?” 祝夫人要的也不过是句安心的话,见祝琰肯这样顺从抚慰,情绪便好转许多。 片刻又支祝瑶带着采薇去外头赏花喝茶,将祝琰留在身边,跟她提起另一件事来,“如今你有了身孕,宋家的丧期也过了,你跟洹之的屋子里,是不是要选个人出来?” 祝琰一时没听懂,抬眸困惑地望着母亲。祝夫人被她澄澈的眸子盯住,下意识别过眼,轻咳一声,“就是——服侍枕席的人。” “我调养雪歌梦月,为的就是处处帮衬着你,两个都是家生子,知根知底,模样都过得去,又是在你们房里服侍惯了的。” 祝琰别过头去,瞥了眼帘外走动的侍婢们。 祝夫人凑近按住她的手,“你可别傻,男人到什么时候,都是克制不住的,你瞧瞧你爹,这个年岁了……” ——祝琰霍地站了起来。 “长辈房里的事,我哪里听得。” 她脸色泛红,不知是恼还是羞,抬手捂着雪腮,低声道:“娘的意思我明白了,我自会跟洹之商量,娘您不要再提。” 新婚的时候,祝夫人就几番劝她给雪歌和梦月开脸摆在房里替她笼络丈夫。 那会儿倒不是为着拈酸吃醋才不允,只是心里觉着她和宋洹之彼此都还不熟悉,要做长久夫妻,应当交心合意,掺进太多人在他们之间,对双方培养感情和默契不利。 到如今,她很清楚宋洹之心里有她,她也不厌恶与他相处,她本就不需要伏低做小笼络讨好,又何必作践自己去扮贤妻,搭进旁人的一生?她这样做,难道不是寒了宋洹之的心么? 今日祝瑜没有来,没姐姐帮忙挡着母亲,果然就提起这些听不得的话来。 “你这孩子别错了心思,我是为了你好,就算洹之脸皮薄不开口,他爹娘祖母也难保不心疼,怀孩子少说八九个月……” 祝琰叹了声,越发觉得姐姐说得很对,母亲这个人,吃硬不吃软,又喜欢站着说话不腰疼。 前一阵她还为着戏子的事闹,这会儿又大义凛然的劝自己接受通房。 回程的车上,祝琰就觉得左下腹有点胀痛,手刚触到裙头,就给张嬷嬷眼尖发觉,“二奶奶觉得如何?可是坐车颠着了?肚子痛吗?” 祝琰摆摆手,“无碍的,嬷嬷别紧张。”话虽如此说,但额上渗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瞧得张嬷嬷心惊不已,一面唤停车换轿,一面吩咐人速去请大夫过府。 祝琰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明明去海州这一路都没有出现意外,孩子稳稳妥妥的跟着她,不想有孕三个月后,却变得这样娇气。 仆从们一路大惊小怪地将祝琰扶进院子,连嘉武侯夫人那边都惊动了,嘉武侯夫人、沈氏、带着书晴书意等小辈,一并挤进蓼香汀。 “怎样?大夫,我二媳妇儿如何?” 大夫一从内出来,就被众人团团围住,擦了擦脸上的汗道:“夫人宽心,虽是动了胎气,情况尚算稳妥,多加休养,自会无虞。方子照上回的吃着,过得半个月后,老朽再来为少夫人请脉。” 听说没大碍,嘉武侯夫人松了口气,叫人送大夫出门,又叫小辈们不许进去吵着祝琰,只扶着沈氏的手进了里间。 祝琰换了家常衣裳,半卧在床上,见长辈进来,忙慌着起身。 嘉武侯夫人按着她道:“不许你起来。” 祝琰抬眼,见嘉武侯夫人眼眶微微泛红,赧然道:“对不住,叫母亲跟三婶替我担心着急。” 沈氏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说的什么话,咱们是一家人,我跟你娘疼你不应该?” 嘉武侯夫人一辈子沉稳大气,城府甚深,喜怒不显,今儿听说祝琰有事,一路匆匆过来,慌得连头上的发钗都歪了。祝琰替她扶正了珠钗,心头微涩,也顿感压力倍增。 她们都太在意这个孩子了。 在意到,不容许任何可能的意外发生。 经历过太多的苦楚,再也受不住又一次的失望和打击。 “觉着还好?” 嘉武侯夫人开口,才发觉自己声音都在发颤。 祝琰垂头道:“这会儿好多了,母亲放心,我会好好护着自己跟这个孩子……” 话音未落,就听外头响起一阵请安声。 “二哥,娘跟三婶在里头陪着嫂子呢……” 门被从外推开,宋洹之一身玄色官袍,匆匆走入进来。 沈氏抿嘴笑道:“瞧瞧,又一个吓坏了的人到了。” 第86章 养胎 宋洹之是真的被吓到了。 有孕,外出,马车,这几个词连在一块儿传至他耳中,昔日那段沉痛的往事立即浮上脑海。 他抛下手上的公务,立时跨马赶回家中。 看见祝琰完好无损地坐在床里,脸色泛红,被母亲和三婶一左一右地挽着手,地上没有血污,她的衣裳完好,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尚算轻松…… 紧攥在心脏上的那道力,仿佛一瞬松了。 旋即才感受到微微的痛楚,从胸腔里弥漫开来。 沈氏出言打趣他的话,他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嘉武侯夫人又嘱咐了祝琰几句,在沈氏的搀扶下退出屋中。 现在这片空间里只余下他和她两个人。 他一步一步地朝她走去。 祝琰抬眼望着他,他面容紧绷着,没有半点表情。距离越近,越感受到从他身上传来的压力,仿佛周身空气都冷了几分。 祝琰不知缘何有点生畏,手掌撑在床沿,稍稍朝后退了退。 但她没能退几许,男人俯下身来,展臂拥住了她。 宋洹之刻意压抑着呼吸,却藏不住慌乱的心跳。嘴唇张了张,半晌没能发出声音来。 祝琰被他抱得有点痛,抬手轻推他的肩膀,“洹之……你弄疼我了。” 他轻轻阖上眼睛,待那份慌乱不安完全褪去,才缓缓松开她。 “真的没事么?” 祝琰点头,“不用特地赶回来,这样兴师动众的,我心里过意不去……” “傻瓜。”宋洹之揉了揉她的头发。 ** 宋洹之一直没走,午后陪着祝琰吃了顿饭,又亲自扶着她在院子里走动消食。 春末夏初,阳光正艳,淡青的窗纱上蒙着一层金色的柔光。 祝琰躺在那片光色里,枕着宋洹之的腿午睡。 她向来没有午睡的习惯,又有他这么个存在感极强的人守在身边,闭着眼睛换了好几次姿势,总是难以入眠。 宋洹之左手撑在炕几上支着额角,右手捧了本卷宗在瞧,目光不曾落到她脸上,却仿佛什么都知道。 “睡不着?” 祝琰闷闷“嗯”了声,“光太亮了,也不困……” “方才是谁说累了,想休息?” 方才——脸颊上腾地燎起一团火,烘得雪白的腮边染了红的颜色。 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说着话的间隙,或是偶然对上目光,就容易擦出叫人脸红心跳的火花。他喜欢亲吻她的唇,细细密密,久不忍分。 祝琰害怕他进一步,只能推说疲倦。 瞧他如此,晨早祝夫人说的那番话就不受控地占据了心神。 “洹之。” 她犹豫片刻,决心不要折磨自己。 “你想不想,在屋子里摆个人?” 宋洹之顿了下,蹙眉道:“摆什么?” “我听人说,旁的人家妻子有孕,会安排通房妾侍服侍郎君。” 她轻抬眉眼,注视他的面容,“我不懂这些,也不知你需不需……” 他伸手揉她的眉心,“你是为这件事愁,才动了胎气么?” 祝琰挽住他的手,摇了摇头,“不是。但你们男……不是……会想……” 她没试过与人讨论这档事,连耳尖都红透了,斟酌着用词不知该如何说明白。 宋洹之由得她窘,瞧她故作镇定地跟自己分析男人的需求,半晌才慢悠悠地道:“放心,我有分寸的,我知道你紧张孩子,我跟你一样的在意——” 摊开手掌覆在她腹上,温柔地抚摸,“有别的法子……也不是非照平常那样……” 黏糊糊的目光落在祝琰面上,她根本不敢去瞧宋洹之此刻的表情,更不敢去细听宋洹之口中说的那“别的法子”是什么。 “你莫非信不过我么?”成婚后发生一连串的事,他同她在一起的时光委实不算多,又有那么长的时日她不愿他靠近自己,他这样克制,她应当比谁都清楚才是。 祝琰叹了声,偏过去望着窗屉里渗来的光,“我不知道……我心里乱的很,讨厌自己,什么都放不下,什么都在意,一点都不干脆,不洒脱,比不上姐姐那么爽利,比不上母亲那么沉稳……” 在祝夫人面前,明明还十分干脆的拒绝了对方的好意,警告她别来插手自己的生活。可转过头来,不知为何,跟宋洹之说这些的时候,就突然难受得不行,甚至有些委屈,有点想哭。 骤然而来的矫情令她厌恶自己,说不清到底是为什么,更说不清怎么会变成这样。 宋洹之手掌顺势落在她的脊背上,哄孩子似的轻轻拍抚,“没有的,你很好。你难受,是因为你同我一样,不喜欢咱们两个之间掺进来别的人,是不是?我不需要通房侍妾,也不用你委屈自己来迁就我,我喜欢的就是你本来的样子,与你在一起时觉得很心安,很舒服……哪怕什么都不做。” “也多给我一点信心,别把我想的那么不堪,旁人如何咱们不必管,你就是你,我就是我……” 他声音很轻,像拂在心头的羽毛,撩拨着,轻慰着,祝琰蜷缩在他怀抱里,几点泪珠洒在席上。 过了不知多久,她沉沉睡了过去。 ** 孕后的祝琰,发觉自己情绪变得十分不受控。 有时同人说着寻常的话,就容易突然激动起来。 尤其是在与宋洹之独处的时候,这种情况格外频繁发生。 她尽量控制着,却很难控制得住。 她变得小气,易怒,爱哭。 明明不值得落泪的小事,总是忍不住红了眼睛。 周围的人都告诉她这是正常现象,怀孕不仅会导致身体上发生变化,就连胃口、喜好、想法、情绪也会随之转变。 宋洹之倒觉得这样的日子挺新鲜的,能吵能闹,能哭能笑,远比不说话、不交流冷脸相对要好得多。 孕中的祝琰更像个寻常的年轻女孩子,口味挑剔,会发脾气,生气的时候也十分难哄。 两人之间的讨论交谈都多了起来。 会相互分享小时候的糗事,会说到各自的家人,会剖白自己的想法。 也会天马行空的,畅享孩子出生后的模样。 至于宋洹之说的那种,“其他的法子”,约莫在两个多月后,祝琰才真正的见识到。 五个月的胎基本已经坐稳,连大夫也暗示过,只要小心一些,即便同房也不碍事。 但宋洹之不敢冒险,这些日子以来,在床边加了矮榻,他怕夜里睡熟了不经意,碰撞到祝琰的肚子。 这晚回来时,祝琰正在沐浴。天气日渐热了,湿漉漉的头发散着潮气。 她身上水珠没拭干,寝衣薄薄贴在皮肤上。 滋养数月的身段比往时丰腴些许。 宋洹之能忍,却到底不是圣人。 他将她抱到床里,拥在枕侧不想再回那张榻上。 抱着吻着,渐渐便收止不住。 祝琰紧张又害怕,小声喊他的名字。 抵在他肩头的手被攥住朝下去。 她仰起头轻声惊呼。 …… 柔软的掌心被烫了下,她脸红的像要滴血,别过头去不肯瞧他。 ** 日子平稳的过着,内宅里诸事理顺了,祝琰偶然翻翻账,找来几处管事过问一二,家里的事务倒没有明显的荒废错漏。 今年太后的千秋宴将要大办,弥补去年没能宴请朝臣的遗憾。 听宋洹之说,皇上要在这回的宴上立储。 眼下除却之藩的荣王,符合储君条件的人选只有赵成。 前些日子朝堂上吵翻了天,或言荣王襄助铲除反贼有功,或言太子遗孤身尊位正,祝琰听宋洹之隐约透露的意思,皇上的首要人选,可能就是赵成。 距离年初的那回游宴,已经半年余没再见过赵成。 祝琰给徐澍做新衣新鞋的时候,会给他也送去一份。 听说他高了、壮了,身体比从前好些。 也只是听说。 千秋宴那日,祝琰因有身孕没能入宫见礼。 她陪宋老夫人在佛堂抄经,沐浴在沉香轻雾中,落笔誊写清心咒。 窗外大雁飞去,掠过宫城上空。红色宫墙之上焰火漫天,明黄色的帛卷被人张开,在喧闹中选定了大燕下一任的君王。 同时被定下身份的人,还有乔家长女乔瑟。 ——三年后成婚,钦选为皇太孙妃。 第87章 龃龉(乔、瑜) 乔家这阵子忙个不停,乔翊安在外头日日有宴,不是这家邀,便是那家请。乔瑟瑟年方九岁,便是三载后入宫,也不过是个十一二的孩子,皇帝在众贵勋里单单挑中这么个小娃儿入宫,可见对乔氏的倚重。 这事来的猝不及防,祝瑜这边没半点准备,家里头尚还没从这惊人的消息里缓过神来,外头来打探消息来道贺的人就到了。 乔翊安这些日子几乎夜夜不回家,偶然遣小厮回来,也是找账上要钱要物,银子散的比从前还厉害。 祝瑜白日里头宴客,晚上回来跟几个管事娘子对账本,没几日就累得病了一场。 前些年她难产亏空伤了根本,补药有一顿没一顿的吃着,自己又要强,不肯给外头瞧出端倪,只贴身的人才知道内里虚空得厉害。 夜里婢子侍奉吃了药才睡下,就听外头一阵喧闹声响。外头守门的婆子进来回话,“大爷回来了,才被夫人唤过去问了几句话,正往这头里走,迎面又遇上隔院的文姨娘,正是那头在吵嚷。” 祝瑜抬腕按着额角,朝她摆摆手:“再有这些事不必来回,落锁,这个时候了还留门给谁?” 话音未落,就听得一声熟悉的嗤笑,“大奶奶好大的脾气,连我也给关外头?” 乔翊安扶着小厮的手,摇摇晃晃从外头跨入院来。几个婢子忙迎上去,从小厮手里接过人来搀扶入内。 祝瑜身上懒懒的不愿起来,半卧在床里冷笑道:“她们好些日子没见你,自然惦记得很,你在那头陪上两日,也是本分。” 乔翊安洗了脸换了衣衫,缓步踱近床畔在她身边坐了,“只她们惦记我,大奶奶你呢?” 祝瑜翻了个身,避开他伸过来的手,“左右已有了许多惦记你的人,乔世子还不足?未免也太贪心。” 乔翊安笑了下,凑近床里半躺下来,声音放得低缓些,“这些日子事忙,给外头那些人缠住,回不得家,你不惦念我,我却是惦念你的。” 伸臂把人捞到身边去摸领口,凑近了嘴唇去寻她的嘴唇,鼻端嗅见一抹熟悉的苦冽清香,不由动作一顿,“吃了药?老毛病又犯了?” 祝瑜从他手里夺过自己的衣裳,缩到床里坐起身来,“你好好的说话,别动手动脚。”别过脸去,声音凉凉地道,“我身上不舒坦。” 乔翊安眼底深浓的雾色散了些许,手臂枕在脑后眯眼斜睨着她,“累着了?事出突然,是父亲那边定了的,只找我去随意问了一句,我又岂能说个不字。皇孙你是见过的,模样人品都过得去,比瑟姐儿大两岁,年纪也相宜。早些入了宫,有了出路,也免你些操劳功夫。” 祝瑜冷笑一声道:“世子爷别说得好像是为了我,您亲闺女将来要做国母,那是您们乔家的尊荣,与我有何干?我不过是个娶进来伺候人的,比那些个粗使婆子好不到哪儿,细说起来还不及隔院那几个有福,少说她们不必为了使几个银子为难。” 边说,边把摆在床边的账本掀出来扔在乔翊安身上,“世子爷在外风流快活,自在得很,又何必回来徒惹彼此不高兴?” 乔翊安本是一脸笑意,给她曲解顶撞几句,眉间不由添了几分恼,他把账本拿过来随意翻了两页扔在一边,抬手握住祝瑜的手腕道:“瑜娘,瑟姐儿是你带大的,她有了好归宿,你不高兴?乔家的尊荣,与你无干?好好的日子,你非要说这样的话寒大伙儿的心?” 他也是个顶骄傲的人,又在仕途上正得意的时候,外头人人追捧仰望着他,当他是天上的月亮一般哄着,偏偏在她这里,得到的不是冷脸就是酸言,没一刻柔情软语好生相处的时候。 他立即撩袍起身,跳下床去,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见祝瑜按着额角闭目靠在枕上,心里有些怜惜她的病情,却又恼恨她不识好歹。此时祝瑜闭着眼睛又道:“劳烦世子爷,这些日子给我些清闲日子过过,隔院的,外头的,那么多人盼着您去,您哪儿不能歇息,何苦回来受我这寒人心的人的气。” 乔翊安闻言,眸色瞬间阴沉下去,他面上反浮起个笑来,“我懂了,大奶奶这是用激将法儿,想激我出去。怎么,那个姓李的死也死了大半年,大奶奶还想替他守着?” 一语毕,祝瑜猛地张开眼睛,脸色涨得通红,“乔翊安,你别又拿这些话来恶心我成不成?” 话没说完,猛地咳嗽起来,几个小婢原在外听着不敢进来,见祝瑜咳得厉害,少不得溜进来服侍,一个端茶一个递漱盂,一个爬到床上替祝瑜顺着气儿,还有一个稍得脸的,柔声劝道:“爷别生气,奶奶病着呢,这几日着实忙得厉害,连歇息的时候都不够,爷好不容易着了家,该和和气气说说话才好。” 乔翊安抿了抿唇,一撩袍角走了出去。 侍婢心疼地劝慰祝瑜,“大奶奶何苦呢?好容易他回来了,文姨娘舍了脸皮截着他去,他都不肯,这些日子没见,定有好些事交代奶奶呢,家里日日宴客,大小姐那边怎么打点,奶奶也正需跟大爷拿个主意啊。” 祝瑜靠在侍婢身上,掩着心口咳了一阵。她有气无力地摆摆手,什么话都没说。 心里那些事无从对人言。 她也习惯了,什么都放在心里头,说不出口。她是祝家费尽心机栽给他的麻烦,过了这么多年,她仍旧觉得不堪。 又何尝想与什么姨娘姬妾去争一分宠?是她的,终归是她的。不是她的,她也不稀罕去求。 她只想做好自己的本分,能担得起这个大奶奶的名头、能好好的活着就够了,至于什么夫妻感情,男欢女爱,她不想放在心上半分。 次日一早,祝家那边派人来问乔瑟指婚的事。还是采薇上门跟祝夫人提了一嘴,这些日子祝家守制,轻易不得出门,祝夫人在外的交谊又不甚多,竟是这时候才得了信,少不得喊祝瑜前去过问。 祝瑜清早起来就头疼的厉害,今儿还有两拨客要见,一拨汇在乔夫人那头,来向乔夫人道贺,祝瑜才安排了筵席,就听说乔家族里的平辈嫂子也到了乔夫人指派祝瑜跟乔瑛陪着。 她唤身边的大丫鬟去回了祝夫人,“就说这些日子乔家客多,待得闲了才过去。” 祝夫人在她这边没得到准信,就转头叫人递帖子去嘉武侯府,借着探望祝琰身体的由头向她打探消息。 上个月宋淳之过了周年,宋家已然除服,府里又添喜事,多了几丝久违的繁荣热闹。 祝夫人辞别嘉武侯夫人,挽着祝瑶的手朝蓼香汀走。陪侍的婆子笑着跟她解释,“老太太跟夫人疼惜奶奶,晨昏定省一概免了,今儿您上门,奶奶原该来迎,谁想昨晚儿不小心动了胎气,寻了太医帮忙瞧过,建议少挪动免奔波,夫人才做主没叫奶奶过来。” 自家女儿在婆母跟前有体面,祝夫人自然没什么不高兴的,“难得老夫人和夫人这样爱怜,我是她亲娘,又岂会为这些虚礼小事怪罪她?” “夫人吩咐了,待会儿仍请亲家太太去上院坐阵子,说说话,吃个便饭,才好送太太回去。” 祝夫人含笑应了,对宋家的态度十分满意。算起来,前头两个女儿的婚事,还算二女儿嫁的更如意,乔家太太是个眼高于顶的人,一向不待见她,哪有宋家侯夫人这样客气和善? 想到此,再瞧身边的祝瑶,不由有些惋惜。可怜她最疼的这个女孩儿,婚事艰难,到如今还耽搁在闺中。虽定了亲事,对方也是簪缨世家,却始终不及她二姐姐,承爵继嗣,是府里头一份的体面。 几人进屋的时候,祝琰正躺在榻上听管事婆子给她念账数。 夏日的阳光暖融融的照在她侧脸上,这些日子悉心滋养,整个人肉眼可见地丰腴起来。 身上穿了件家常的月色短襦,挽着件烟紫色的纱帛,远看清新明媚如画中人一般。 祝瑶不知为何,心里些微的酸胀起来。 昔日那个被父母所弃,委委屈屈的被赶去海州的二姐姐,仿佛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第88章 寻常 细想一番,究竟从什么时候起,在家中受尽宠爱的自己,开始艳羡起二姐姐呢? 就单单只为了二姐姐嫁了个好人家吗? “瑶儿,你怎么了?” 一道声线靠近耳畔,将祝瑶从胡思乱想中唤醒过来。 眼前,屋里几个人的视线正落在自己身上,祝瑶红着脸半掩在祝夫人身后,垂头哀戚地道:“想到二姐姐怀着身孕前去海洲探望祖母,我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当日应当同姐姐一道上路的,途中也好照应姐姐……” 祝夫人叹了声,“这也难怪你,世事无常,谁想你祖母竟没能等到你出嫁……” 伤感一番后,方进入今日正题,“……还是采薇上门说起,我方才知晓,如今你姐姐那边,事事皆瞒着我,多少人来向我道喜,只叫我云里雾里搞不清楚状况,闹了多少笑话出来。” 边说边拿帕子抹了抹眼角,“瑟姐儿是前头那位生的不假,可却是你姐姐一手一脚拉扯大的,你姐夫的性子你知道,一年里头多少日子不在家,但有个大事小情,全赖你姐姐周全。如今即得了这样的好机缘,乔家如何应记你姐姐一大功……你父亲在户部的位子,说什么也应当替他提一提才是啊。” 祝琰瞥了眼外头,张嬷嬷带着几个婆子对账还在外间没走远,祝夫人不是能开解通透肯听劝的人,心里但凡装了点什么事,定要拉扯着身边所有人跟着烦乱。 祝至安不是因犯错被褫夺的官职,回乡守制,是素来的惯例,这时候不表现出几分为人子的孝义,却只盯着朝中的位子不放手,不过是递把柄给人罢了。 她神色淡淡的抬了抬手,“母亲说的我记下了,回头见了姐姐,自会好生劝一劝她。” 祝夫人原装了一肚子的抱怨要跟祝琰说,没想到对方应得这样顺畅,令她其余的说辞都没机会出口。“你可别一味的哄我,过几日我还要过来问的,你父亲一日不回来,我这心便一日放不下。” 祝琰叹了声,抬头瞥了眼对面坐着的母亲,昔年绝艳的面容添了几丝岁月痕迹,仍能窥见些许往日的娇媚风流。她忽然有些同情母亲。 早年母亲与父亲二人少年夫妻,如胶似漆,也曾百般亲密恩爱过。母亲出身不显,娇养于小户闺中,最大的见识也不过是当年夫郎得中探花的风光繁华。 入京伊始,小心翼翼捧服着身边所有的人,怕自己眼界窄露了怯给丈夫丢脸,弯折了腰骨一心想做个贤人。却不成想越是如此,越不可能得人看重。 一路伏低做小地走过来,被不怀好意的亲戚们怂恿着向权贵献出了长女。得了实惠却损了名声,从此越发上不得台面。 没人教过她该如何待人接物,没人引导过她熟悉朝中那些纷乱的关系网,她凭着自己的一腔孤勇在迷雾里摸索前行。 那些贵族们生来就懂得的规则法度,对她来说却是难以理解的天书。 随着日月长远,夫妻情淡,丈夫连句完整的话也懒得对她说。 没人在意她的焦虑她的考量,没人认可她的努力她的付出。 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见识浅薄的可怜人。 她忧心丈夫前程,忧心幼女终身,又算什么错呢? 错只错在了没有自知之明,错在明明没有那个能力眼界,却非要凭着一己之愿,去做那些吃力不讨好又可笑至极的选择。 如果她是祝瑶,与母亲之间那样亲密,她会细心慢劝,一点一点让她明白这些道理的吧?只可惜,她们之间情谊浅薄,便是她肯说,母亲也未见得肯信。 祝琰抚着微隆的小腹,遗憾地轻叹了一声,“母亲回家去安心等消息吧,自己多顾念身体,不要为此劳心落下病来。” 祝夫人见她温柔贴心,不免心内稍慰,扶着祝瑶的手站起身,笑道:“你如今身怀六甲,也要好生休养,凡事莫太劳心。” 说到这儿,不免又提起往日的话来,“上回我与你说的那事儿,你可问过洹之没有?” 回眸去寻梦月和雪歌的影子,想要嘱托几句。 “……”祝琰站起身来,扶着肚子蹙了蹙眉,不等祝夫人靠近,就提声唤道:“张嬷嬷?” 帘子一掀,外间与人说话的张嬷嬷立即应声进来,瞧祝琰面色不虞,忙快步奔过来搀住她,“奶奶,可是肚子痛?不会又动了胎气吧?” 祝夫人讶然道:“这是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 张嬷嬷焦急道:“奶奶前些日子动了胎气,这些时日吃着药,才调理好些,上回小产身子大伤,亲家太太您也是知道的。平素夫人跟老夫人那边,从不劳动奶奶半点儿,就连晨昏定省都免了,吃喝睡全在这屋子里,就怕奶奶伤神。今儿说上这么阵子话,又是伤心又是着急,难免牵动肚子里的金胎。” 说罢,一叠声唤雪歌等进来,“快,先把奶奶扶进去,喊个人去告诉玉轩,叫他赶紧去请太医来。” 几个人扶着祝琰往屋里走,又是落帐又是倒水又是煮药,祝夫人心焦不已,却半点插手不上,祝瑶好说歹说方将她劝走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祝琰倚在枕上透过纱帐瞧着外头的夕阳。 方才有那么一瞬,她对祝夫人是心软了的。 也许是如今自己也有了孩子,推己及人,开始试着去体会做母亲的心情。 可她忘了,在母亲心里眼里,她始终排在最后一个。排在父亲、祝瑶,和祝家的前程之后。 就在刚才那么短暂的片刻暇光里,她竟有过那么一丝期待,期待母亲这一回的关心,无关任何其他,只为她是她,是母亲的女儿。 梦月捧着药靠近床边,小声道:“奶奶,先吃药吧?” 祝琰摇摇头,“去吩咐洛平一声,叫他给大姐带个信,如果母亲再问起父亲职衔的事,就说已经着人在办了,我这边尽量稳着她,免得她焦急之下又去别处寻门路。再告诉刘影,写封信去海洲,劝父亲派人给母亲递话,叫她好好在家里守制,不要四处生事。” 梦月点点头,“奶奶说的是,想来老爷的话,太太会听。” ** 夏秋交界那些日子,天气泛潮发闷,临水的住处蚊虫又不少,不过傍晚在院子里走了一阵消食,祝琰手腕脖子上就给蚊虫叮咬了好几处。 沐浴过后,松散着一头黑发,伏在榻上乘凉。宋洹之跟张嬷嬷要了消肿止痒的药膏,走过来拂开蔓藤似铺在背脊上的情丝,扯松了衣领上的系带,替她细细抹着药。 “不是新做了两只香囊,没叫人带着吗?” 香囊里有驱虫辟邪的药,夏日里一日都不可少。 祝琰神色懒懒地贴在枕上,闭着眼摇了摇头,“带着的,只是不知为何,好像对我没起什么作用。” 粗粝的指尖沾着玉色冰凉的药膏,轻轻滑过雪白的颈,落在锁骨下一寸。男人声音里蕴了丝几不可察的笑意,“怎么连这里也给叮了一口,可恨至极。” 微敞的领子里软而饱胀的圆,比往昔不知丰饶了多少。 尾指似有若无的轻扫而过,惹得祝琰蹙眉,隔衣按住了他的手。 颦起的秀眉长而匀淡,杏眸半睁开,似嗔似怒地横他一眼。 “居心不良的人方才可恨。”抓住他的指头想将不安分的大手甩开,却被攥住手掌拖进了男人怀抱里。 他拥着她,却也没有过分的举动,只来回摩挲着窄肩,轻声道:“快到仲秋了,今年广平街设有焰火会,也有民间的戏班子在喜月楼外面搭台,你不能去瞧,会不会觉着遗憾?” 祝琰回想过去数年的仲秋,几乎想不起自己是怎么过的,她闭目摇摇头,靠在男人肩上懒懒地道:“不瞧也罢,这些日子许是开始犯秋乏,总是恹恹的不想动。” 胎儿月份越大,身子越发沉重,脚腕也肿得厉害,她不耐烦到处走,每日里不过是在蓼香汀或是花园亭子里散散步。书晴书意和许氏、周氏等人不时过来陪伴探望她,每日说说笑笑,倒也不觉着无聊。 她怀胎辛苦,宋洹之帮不上什么忙,间或替她用热帕子敷一敷踝骨,或是接替梦月雪歌等替她夜里打扇。外头的应酬推了多半,尽可能回来陪她一道用膳,听她念叨念叨家里的大事小情,一同商议那些她拿不定主意的问题。 八月中下旬,祝至安派人带信回来,吩咐祝夫人带着祝瑶一同回祖宅守制,祝夫人自是不情愿,夫妻之间交锋数次,祝琰这边也免不了受些波及。最终还是祝瑜和乔翊安一同出面劝和,哄得祝夫人勉强同意动身启程。 祝琰错过了这一年仲秋广平街上的热闹繁华,却在自己的庭院里观看了一场小型的焰火会。 第89章 佳节 宋家大宅已经许久没有过欢声笑语,也已许久不曾办过热闹的宴会了。族里每每聚在一块儿,不是祭祖便是治丧,气氛总是沉重。年节时带着小一辈的外出游宴,也只能小范围、小规模的放松一下。 如今已然除服,又遇佳节,嘉武侯夫人与祝琰商量,安排他们尽情的玩闹两日。 提前几天就开始与各家走动迎送节礼,又有大小宴请,祝琰人在孕中不宜赴会,夫人们内宅的聚宴多数由三房的沈氏出面代替参加,也有个别勋贵府中推不掉的宴请,嘉武侯夫人亲自出席了一回。 她虽在府中不出门,也不肯一味偷闲,礼单一一过目裁夺,与嘉武侯夫人再三商榷,有瞧不懂的地方便细细请教,有觉着不妥之处也及时提出来向嘉武侯夫人进言。 她记性好,又肯用心钻研,遇事常思,举一反三,对府中诸事应对如流,如今在人情迎送方面几乎可以独当一面。性情沉稳又不刻意摆架子,对小辈也和气关爱,宋洹之在外行事稍嫌淡漠,有她于内周旋婉转,算得助益。 但心思用得多了,便极耗元气。每晚宋洹之回来瞧见的祝琰,不是卧在榻上,便是歪在帐中,常常说不上两句话便陷入沉眠。 想知道她白日做了些什么,去了哪里,身体状况如何,只能透过玉轩和张嬷嬷等人了解。 仲秋这日,一大早便有宾客上门,祝琰早早醒了,安排梦月和雪歌各自领着几个小丫头,检查打点宴厅和花园各处的摆设、器皿用具等,张嬷嬷带着人盯着厨上,将细处一一都料理妥了,听了回禀,祝琰才又回帐里躺着。 也有几名妇人特地来蓼香汀探望她这个孕中之人,少不得起身更衣陪着说阵子话,时间过得飞快。 午后宾客赏花游园,听了几出戏,到了正宴,游灯弄酒,宾主尽欢。戌时前后,宾客歇的歇、散的散,仍留在府内的,多是族中内眷。 宋洹之吩咐人在广平街的留香楼里提前留了半层,宋泽之出面奉迎着大小族亲、妇孺内眷,登楼望月,赏灯观焰。 底下里三层外三层聚着游人,在斑斓的灯影里赏看天际流火飞萤。 街上如何喧闹,祝琰一概不知。 白日人来人往的府宅在橙红的灯色中沉静下来。 秋夜微凉的清风拂过纱帐,偶然吹起轻薄的袖角。 雪歌梦月和几个宋家家生婢子都被她放去同家人过节团圆去了,只一个守门的老嬷嬷和看茶的小婢留在屋外听唤。 祝琰吃了药,昏昏沉沉睡着。 宋洹之进来时,她半点也不知。 男人身上挺括的云锦料子带着微凉的露气,那双干燥宽大的手掌却是暖的,轻贴在她鬓边,唇在耳际唤着她的乳名。 祝琰翻了个身,懒懒地依偎在他怀中,不曾睁开眼,只嗅见熟悉而浅淡的清爽气息,便知来的是谁。说不清楚,是否因着腹中有了他的骨肉,有这一份血脉相连的牵系,所以对他多了几丝莫名的信任和依赖。拥抱和贴近变得无比自然,不掺丝毫忸怩抵触。 “倦得很么?”他轻车熟路地摸向她的裙摆,替她轻捏着肿胀的小腿和脚踝。 “还好,歇一阵,缓过来些。”顿了顿,想到他此时应当在留香楼里守侍宾客,“怎么提早回来了?焰火会这么快就结束了么?” 宋洹之摇摇头,挽着她膝弯将她抱到床边,“怕你一个人闷,那边吩咐泽之顾着。出去瞧月亮么?” 他特意回来陪伴,祝琰自然不愿拂了他的好意,点点头,垂眸瞥一眼自己松散的衣衫,“那……我换件衣裳。” 宋洹之笑了下,抬手抚平她衣袖上的折痕,“不用换了,没外人在,这院子里只有你和我。” 从床里摸了件外裳出来,随意替她披在肩头,“这样就很好。” 祝琰低声笑了,“你哄我,衣裳压得皱了,头发也乱了,等我片刻,好歹拾掇一下呢。” 寻常几句没起伏的对答,却令宋洹之心头微漾。旋即针扎似的细密疼痛漫过胸腔,他含笑忍耐那抹熟悉的痛楚过去。 这种微妙的情愫只他一人知晓。 抬眼瞥着妻子坐在妆台前梳发,简素的妆扮在灯色里有着别样的妩媚风流。 祝琰颜色本就是极出众的,难得又是这样和善端正的性情,可敬可亲。他渐渐在日常的琐碎流光里品读出甜蜜知足的滋味。 她抹了淡淡的唇脂,回过头来笑说,“好了,走吧?” 宋洹之牵住她的手,缓步扶着她走出院落。 天边挂着一轮清冷明亮的圆月。 深蓝的天幕上一丝沉云未有,只明朗的月光照着人世万物。 夫妻二人携手站在桥廊边,临水迎风望着月色。 偶然四目相对,视线交缠,他垂头一次次亲吻她的唇。 周边一丝人声未有,没有半个影子跟随左近。 仿佛这一瞬天地间唯有他们二人。 一丝风拂过衣领,吹起蹁跹的裙角,宋洹之抬手指着对面水岸,轻声道:“阿琰你瞧。” 她顺着他的指引朝对岸望去。 倒映着月亮的水面上骤然涌起无数的流火。 在一声声爆裂响动里,数不清的火线朝天边飞去,绽开炽焰,化作飞花。 祝琰立在栏边,一时瞧得痴了。 幼年常在内宅,便是节庆时分也不能出门,所有的繁华热闹从不属于她。 婚后这一载,顶着压力承继了掌家的重任,她一味要强,不愿落后于人,日子过的不算不顺,但也没什么可值得开怀的事。 如今身怀有孕,更加小心翼翼远离人群,无法去凑广平街上的热闹。 说没有遗憾,那是假话。 她年岁尚不足双十,岂当真不艳羡那些俗世的繁华? 宋洹之站在她身后,将她轻拢在怀,垂首低问:“阿琰,你欢喜吗?” 曾几何时,在尽意的欢好过程之中,他也如此问过她。 祝琰这一生,不曾细想过这样的话。 她仿佛生来便是为着旁人活着,为着声名活着,为着身份和责任活着,为着他人的眼光和评价活着。唯独不曾为自己活过一场。 她欢喜吗?快乐吗? 又有谁在意呢? 连她自己也早就习惯戴着一副贤良淑雅的面具,扮演着一个没有情绪没有欲望的活死人。 今晚他再如此相问,她回头望着他幽深的双眸,在那不疾不徐波澜不兴的面容和眸色里读懂了一丝平素不曾察觉的祈愿。 他也会紧张无措,也会小心翼翼地瞧人眼色,也会期冀着旁人的肯定和夸奖。 他也会为了讨好一个女人,费尽心力的准备这些琐碎的功夫。 祝琰在他幽黯的瞳仁里望见自己的倒影。 仿佛在这一瞬懂得了他的心意。 祝琰听见自己柔婉的音色,轻轻答道:“欢喜、欢喜的……” 不论是帐里流转的浅漫春潮,还是此际朗月清风下的寻常时光。 她并非圣贤,又如何逃得过凡常俗欲。 天边圆月不语,只将无尽银霜洒满人间。 许多年后,宋洹之仍能忆起那晚祝琰回首看来的眸光。 湿漉漉的水意里,不加遮掩的情意。 他知道在那一瞬,他终于敲开她紧锁的那道门,走近了她。 ** 节后,二人照常各自忙碌着。 皇帝精力越发难支,赵成在太医们的料理下却渐渐硬朗起来。 秋冬交季时分,有周边部族来犯,朝廷派兵镇压,乔翊安作为使臣随军去了前线。 祝瑜在窗边飞针走线,跟祝琰说着私话,“……这是有意抬举乔家,把现成的功劳送到乔翊安头上,叫他挣得些声名,为皇太妃母族贴金。皇太孙年幼势薄,需得家底殷实、有能力的外戚托衬。” 祝琰倚在枕上端着热茶,“听说,皇后娘娘已经几番请瑟姐儿入宫伴驾?年岁这样小,就要学那些刻板宫规,也难为她。” 祝瑜摆了摆手,“这泼天的富贵也不是那么容易享受得的,世家的女孩儿谁又能真正肆意自在的活着?你没瞧见我那婆婆,每日里严苛成什么样,但凡瞧见瑟姐儿有什么出格,便一遍遍责问,又要发落身边教引的人,怕是在家里头,比在宫里还拘束紧张些。” 祝琰下意识拂了拂肚子,想到自己怀着的这个。 也许是她奢望太多,她好想自己的孩子,能自在的长大,不必受这些礼教禁锢。 这念头兴起,只藏在心内不敢对人说—— 作者有话说:补一章 第90章 发动 冬月十七,京城迎来了头一场雪。 随着雪花一同飘进宫门的,是前线传来的捷报。 宫中宴赏群臣,皇帝拖着病体在龙座之上夸赞乔翊安的“智勇无双”。 座下朝臣心照不宣地应和着,十一岁的赵成坐在上首,浅淡的眸子掀开,视线一一掠过那一张张神色统一的面容。 雪花飘洒在玉阶前,堆积成一层浅薄的银絮。 背离丝竹鼓乐之声,一大一小两个影子朝深而窄的夹道中走去。 “听说,宋夫人的产期就在下个月?”称呼颇客气,谈论的却是亲热的话题。 少年尚未变声,刻意放得低缓的声线里藏着未曾褪去的孩子气。 “正是。”答话的人态度恭谨,未因对方是个半大孩子就稍露半点轻忽神色,“劳太孙记挂。拙荆在后宅,也时常问及太孙安妥。” 少年眉色里不由多了丝悦色,只在昏暗的灯色下不甚分明,“上回夫人托人带来的东西吾叫人好生收着,劳夫人挂心,时时体念。” 修长的身影略垂低了腰,含笑道:“太孙客气。” 话题至此,便静了稍息。 少年抬眸望着天际飘洒的雪絮,眼底蕴起的柔暖之色淡去。 冬月至,一年光阴逝去,转眼又是新春。 他入京一载,已在深宫中消退昔日瑟缩怯懦的外形,不得不挺拔昂首,僵着尚未长成的身躯,以下颌冷眼示人。 昔年依赖信任的长辈,在生硬疏离的称呼里化作不得过分亲近的下臣。 其实他还有许多话想问。 比如那回一同狩猎的少年们有没有谈及过自己? 比如他们一同猎回的那只幼兔如今去向何处?真的忍心剥了它的皮毛做抄手了么?还是被小心呵护安养着?如今又长大了多少? 比如徐家那个比他小两岁的小娇娃儿,如今跌了跤还会大声的哭闹缠着宋婶婶抱他么? 那些他不能奢望的、有滋有味的寻常日子,他们过得快活吗? 但他没有言语,身畔那个负责守卫他、送他回宫的人也再未开口。 他们一前一后,沉默地踏过落雪的宫道,在红墙深影里依礼作别。 宫人迎出甚远,提着灯拱绕着他走回殿中。 他知道那个人仍站在宫门外,站在石阶下,注视着他,目送着他。 只是身份有别,他不能再回头。 皇宫犹如一座巨大的牢狱,将他小小的肉身和灵魂禁锢在此。 别家少年正淘气捣蛋的年纪,他不得不过早成熟懂事,明白己身之重,明白君臣之别。 明白如果真的在乎他们的安危,就不得做出太过亲密的模样。 否则他们便会被猜忌,被构陷,被栽赃本不存在的名头。 多可笑。 又盼着能倚仗他们的本事。 又不愿他们与他走得太近。 又利用,又提防。 ** 祝琰推开窗,寒风呜咽着,卷着细碎的雪沫子朝屋里涌。 温热的脸颊染上冰霜,风从领子缝隙里钻进夹袄。 冷得她打了个寒噤。 梦月从屋外端了银盆进来,一瞧见她坐在窗边,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快步走过来将窗合住。 “外头下雪了,冷得很,奶奶仔细着了寒。”关上了窗子,又提着薄被要替祝琰盖在腿上,“您如今是双身子,不能轻忽半点儿,万一冻病了可不得了。” 祝琰笑叹了声,“我知道下雪了,不过想瞧一眼。想出去走走,你们一个个都来拦着,说外头路滑容易跌跤,在屋子隔窗瞧一眼又不准。” 梦月笑道:“等您平平安安生下了大少爷大小姐,您想瞧什么就瞧什么,想去哪儿逛就去哪儿逛。求您再委屈几日,下个月也就清闲了。” 话虽是这么说,身边这些人却也太过小心了些。 临近产期,越发禁了她的足,连屋子也出去不得。 梦月端了银盆过来,提壶倾入滚热的水,拧了个白纱帕子,掀起一点儿被角露出祝琰的脚踝。 “奶奶瞧,您足踝都肿成小馒头了,受这么多的罪,还不仔细保养着么?” 热帕子敷在踝骨上,微烫的温度,熨帖十足。 祝琰端茶浅啜,瞥见梦月半边容颜。 祝夫人给她的这两个贴身婢子,容色都很出挑,算得上美人。 “梦月,过了年节,便足十九岁了吧?” 祝夫人刻意挑的婢子,成熟懂事性情温柔,年岁皆与她相当,是适宜摆在房里伺候的人。 梦月听得这话,便知道祝琰的心思。 “是,将满十九了。”她悉心替祝琰活动着足踝,曼声道,“奴婢不急着嫁人呢,奶奶别忙着给奴婢做打算。在奶奶身边再多服侍两年,至少也要服侍到大少爷或是大小姐能走路了……” 待成了亲有了家,晚上就不便上夜了,内宅落钥前后就要回自己家里去,清早天亮了再进来伺候。 妇人刚生产完头一年最艰难,身边有几个熟悉的人服侍怕还便宜些。梦月是一心替祝琰着想的。 祝琰笑道:“就算不忙嫁人,也该挑挑合眼缘的人选,慢慢办嫁妆准备着。你若有可心的人,及早对我讲才是。” 雪歌和刘影素日有些来往,她是知情的。但梦月身边,好像从没出现过那样的人。 两个婢子虽是祝夫人给的,但这两年在她身边颇帮衬得上,雪歌性子直率跳脱些,有什么情绪容易瞧出来。梦月却谨慎内敛太过,——与祝琰的性情有几分像。 梦月笑了笑,“奶奶快别打趣奴婢了,奴婢是内宅服侍的人,从没起过那些心思。” 她未尽的意思祝琰听懂了,主母身边的侍婢同外院男仆私下来往,说起来名声不好听,对主母影响也不好。 梦月和刘影是姨表兄妹,自幼便识得,情况同她不一样。 “那就从现如今,想一想这些事吧。”祝琰有些倦了,靠在引枕上半闭了眼,“你们替我前后奔走处置事宜,同谁来往都说得过去,终身大事最紧要,旁的都是小节,我也不愿为着自己耽搁了你们的好年华。” 随意说了阵话,声音渐渐低了去。 屋子里炉火烧的正旺,一排红烛伫立在铜座台上极力摇曳着火苗。 窗外银絮铺地,飞屑漫天,身着玄氅锦袍的宋洹之轻轻推开虚掩的院门,朝探出头来欲向他打招呼的守门人比了个嘘声手势。 他缓步登上银阶,在薄雪上留下足印。 玄色衣角闪过垂帘,携着寒霜步入里间。 温暖的气息包裹而来,将玄氅毛针上的霜雪融为透明的水点。 他解下大氅,脱去外袍,在热水里洗净双手,轻缓地朝帐里走去。 帘幕低垂,锦帐里佳人正在沉眠。 卷翘浓长的睫毛在玉色面容上投下扇形的阴影。 长眉星眸,琼鼻秀唇,雪腮乌发,无一不美,无一不惹怜爱。 他压抑着想倾身紧拥、热烈欺弄的渴望,落座在床边望了她许久。 ** 许氏时常过来探望祝琰。 两人坐在东稍间的书阁前说话。 面前摆着未了的残局,祝琰不擅棋,每每输得厉害。 许氏倒也不甚紧逼,眼见她再无死灰复燃可能,也便罢手放过。 “泽之昨儿得了那几样赏,宝贝似的藏在袖子里,转眼就嚷着要出门,是瞧你去了吧?” 昨日乔翊安回京,皇帝一时高兴,封赏了一众人。宋家各房都跟着沾光得了赏,宋泽之分得几把玉骨扇、端砚和几件把玩金器,放在手里还没捂热,就巴巴地跑去许家向许氏献好。 两家长辈至今尚不知婚期延后的原由,祝琰安排的相士在江南颇有名,许家打听了对方的来历过往,就对命数之说深信不疑。 许氏低头一笑,没有否认,雪白的脸上透出一抹浅淡红晕,瞧得祝琰心中一顿。 “宝鸾,你如今可愿意原谅他了吗?” 许氏笑容淡了几分,伸手随意拨弄着几上的棋子,“也说不上原谅不原谅。” 她怅然道:“我很清楚,他心里有我,是喜欢我的。” “这一年来他伏低做小,百样哄着我让着我,一次次求我原宥,其实瞧见他在我面前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我心里着实不落忍。也有几分心疼他。” “可是……我总是不能安定。” “我还是会担忧,怕这份感情不能长久。” “怕他的喜欢来得太轻易,太浅薄。” 她握住祝琰的手,戚然道:“二嫂嫂,你说,我是不是想得太多?世上男子三妻四妾再是寻常不过,何况是你我这样的人家?我怎会期望着我的丈夫永远不瞧第二个女人呢?” 祝琰抚了抚她的鬓角,柔声道:“傻瓜,你只不过是忠于自己心内所想,又有什么错呢?” “世人都称赞那些大度能容的妇人‘贤良淑德’,可当真有人愿意与他人分享自己喜欢的人吗?就连别人坐过的椅子,都不愿沾坐,何况枕边人……” 想到许氏尚未成婚,再深说下去未免过火,祝琰收了话音,只轻抚着她的肩背。 许氏垂眸凝望她隆起的肚子,瞧她滋养的丰润明媚的模样,不由有些生羡。 “从前我觉得嫁给宋二哥的人可怜,瞧他寡言冷淡,心想未来二嫂嫂定然要受委屈的。如今瞧来,还是宋二哥正值可靠,一心只疼爱二嫂嫂,不像旁人,处处沾染,处处留情……” 正说到此,听得外头侍婢的请安声。 许氏坐直了身,屋外雪歌进来传道:“二爷回来了,往净室洗漱去了。” 许氏促狭一笑,忙起身告辞。祝琰送她到门前,目送她走远了,方回身往里室去。 就在拨开珠帘将进内室的一瞬,一股汹涌的热流从小腹直汇而下。 端茶的梦月惊得跌了手里的茶盘,“奶奶!”—— 作者有话说:补二章《 》 90-100 第91章 早产 祝琰这一胎养的异常小心。 经历过一次失去过后,不论是她,还是身边的人,都对这个得来不易的孩子倍加珍惜。 一天早晚两顿补药喝着,饮食谨慎小心,冷添衣,夜加炭,要多仔细有多仔细。 此刻却毫无预兆,这个本该下个月才落地的孩子,急忙忙在此时就想出来。 祝琰扶住身边的落地罩,攥得珠帘断了线,散落一地南珠。 她稳稳持着身段,不叫自己摔得,侍婢们慌手慌脚来搀扶,却是在净房洗漱的宋洹之更快一步,长臂一伸将便将她搀扶在怀。 梦月推搡雪歌,“快,去喊张嬷嬷和稳婆过来!” “徐太医,徐太医也要快请!” 祝琰这回有孕,一直请的是宫里最善千金科的徐太医照料,两家私底下交情匪浅,但碍于身份原因,平素就连嘉武侯夫人她们也甚少劳动徐太医过府,若不是极看重祝琰这一胎,也不会托大请宫里的老太医来诊脉。 产房早早收拾出来,设在东厢房后面的暖阁里。 稳婆和医女是早请来住在府上的,雪歌这边才传去消息,不足一刻钟,人便都到齐了。 宋洹之扶着祝琰,小心翼翼将她送到暖阁,裙摆上污了一大片,她脸色发白,额头上蒙了一重汗。 宋洹之弯身坐在床前握着她的手,另一手用帕子替她抹着汗珠,“你觉着如何,疼的厉害吗?” 起初并不觉得痛,只紧张恐惧得腿软。在床里躺了一会子,渐渐才觉出一阵一阵的疼痛来。 肚子里的东西一路朝下坠,来得又急又快。 她觉得自己窄细的骨架正被拉扯着撑开,片刻便痛得脸色惨白。 稳婆经验老到,指挥着屋里的婆子侍婢各去奔忙。 梦月焦急地追问:“奶奶这一胎养的甚好,怎会突然早产了呢?” 稳婆笑呵呵地安抚众人,也宽慰着祝琰,“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生产这种事,哪有什么定数?兴许是小少爷急着出来见爹娘呢。” 宋洹之沉着脸,半点说笑的心思都没有,几个婆子正合力把他往外推,“二爷快出去吧,里头且要忙乱一阵子呢,许到明日天明也是有的,您外头坐坐喝喝茶不好?您在里头,奴婢们手脚动作都受拘束。” 帘子落下来,隔绝了视线。 屋子里说话声很多,稳婆指挥着众人准备接生用具。 宋洹之一瞬间觉得心里仿佛空了一块,空落落的,说不出的滋味,一点儿不安定。 他想到方才祝琰咬唇忍痛的模样,脑海里挥之不去是她疼得冒汗的影子。 他令她怀了身孕,此刻她在里头艰难生产,他却只能游离在外,什么力气都使不上,什么忙都帮不了。 片刻内里静下来,屋外嘉武侯夫人带着书晴、书意、连沈氏也到了。 一群人围在厅里细声询问里头的情况,稳婆出来含笑向大伙儿交待了几句,“奶奶这会儿不痛,着她歇一歇,蓄蓄力气,待会儿才好生产。” 宋洹之想问些什么,想瞧一瞧她,张了张嘴,竟发不出声来。 嘉武侯夫人瞧出他的焦急,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婆子们都是有经验的,徐太爷跟他徒弟也在外头时刻守着,二媳妇儿是有福气的人,定会母子平安吉人天相,你别这样皱眉焦心的,安稳在旁候着就是。” 宋洹之点点头,抿唇靠墙立在那里。 屋里片刻又传出几声低唤,祝琰声音细细小小,在外几乎听不清。 但他知道她此刻定然不好受,她那么坚强隐忍的性子,都耐不住这种疼,不断小声抽着气,忍得一头一身的汗。 ** 屋子里的人越来越多,住得近的几个族婶都得了消息到了。 妇人们围在屋子里笑说着彼此家中妇人们生产的过往,谈论着各种化险为夷、欢欢喜喜的结局。 宋洹之心口发闷,频密的痛楚让他无法清明的思考。 他掀帘走到屋外,沿着东边的回廊站在离她最近的一扇窗下。 屋子里妇人的声音又断去了。 稳婆擦了擦头上的汗,神色变得郑重起来。 医女上前替祝琰诊了脉,小声询问着稳婆的意见,“怕是脱力晕了,奶奶太忍了,一直不肯喊出声,只苦着自个儿,瞧手掌心都抠坏了。熬两盏助下血的药来催动催动?要不要问问太医的意见?” ** 祝琰徐徐张开眼睛,那抹断续的痛楚将她从短暂的睡梦中抽离出来。 太疼了,太疼了…… 她那样盼着这个孩子瓜熟蒂落,却从不曾想过过程会如此难捱。 她昏睡醒转,已经熬了整个长夜。 窗纱外隐隐透出几许鹅卵青色的光,她隐约知道,已经天明了。 这个孩子急于出世,却又与她玩闹,不肯轻易出来。 手心里大大小小的血瘀被白纱缠裹住,敷了药,攥紧了手,应当是很痛楚的,跟肚子里那抹痛比起来,却显得太清浅了。 屋外的人来了一波,走了一波。 或是热烈的交谈,或是温暖的关切,嘈嘈杂杂的声音传进来,过耳而湮没,半点无法入心。 她的理智和思想全部剥离掉,只余肉身上的痛楚,无比清晰,如影随形。 身下的褥子湿透,流着血混着汗。 此刻她的样子定然是极狼狈的吧? 这样极致的折磨究竟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她分明睁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清。 耳畔嗡嗡轰鸣,什么都听不进。 有人大声唤着“二奶奶”,有人大喊着她的乳名。 在模糊而斑斓的一片光晕之中,世界突然变得无比安静。 她极力睁大眼睛,看见一叶扁舟从落雪的湖心朝她驶来。 她竟看见小舟之上,一个绝不应当看见的人。 ——一身朱红宫装,珠围玉绕的鲜妍打扮。 怀里拥着大红襁褓,仿佛怀抱着婴儿。 她在对方眼眸里看见倨傲轻蔑的神色。 越来越近,近到——仿佛清晰嗅见对方身上的香味。 祝琰退了两步,惶然望着四周,“不对,不对……” 她喃喃自语,提醒着自己,“她已经死了,她已经死了……” 她不能留在这儿,不能留在这个人面前。 不论是那朱红的人影,还是她怀里的那个“孩子”,都不应当出现在此时此际。 难道——难道她也将死了吗? 祝琰摇头,一步步挣脱脚下泥泞的雪朝后退。 身子疲累极了,痛楚将她折磨得不剩半分力气。 她逃不脱,只能眼睁睁望着对方停舟而下,一步步朝她走来。 “不……”心底生出酸楚难忍的不甘。 她这一生,从没试过好好的为自己活一场,好不容易有了如今的安稳岁月,她还想好好活着,抚养自己的孩子长大,感受被人疼惜爱怜的幸福。 她怎么能,怎么能就这样白白的折损于此? “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葶宜,我这一生从未害过任何人,从未生过半点歹心,为什么要如此对我,为什么要如此对我?” 她含泪呼号着,对方却只是冷冷一笑,大红色足尖踏着冰雪,缓慢而坚定地朝她走来。 祝琰痛楚地闭上眼睛。 就在这一瞬,她恍惚听见一声清晰的儿啼。 起初还只是弱弱的声息,片刻化成响亮的哭音。 刹那面前冰湖四分五裂,刺眼的强光闪过,那小舟红影崩碎成灰屑。 她猛地睁开眼睛。 泪水混着汗滴,模糊着视线。 宋洹之的面容,显现在眼前。 周身刺骨的寒意褪去,她察觉到自己受伤的手被人握在掌心。 她很熟悉这种触感。 即便隔着厚厚的纱布。 这个体温,这个手掌,——是宋洹之,是宋洹之…… “醒了醒了,奶奶醒了!”她听见一个满含惊喜的嗓音,很熟悉,是雪歌吗? 笑里带着哽咽,雪歌怎么哭了呢? 她闭了闭眼睛,想令视线更清晰一点,努力再张开眼,却仍是瞧不清面前人的表情。 “我……”她张了张嘴,声音沙哑难听,喉咙里痛极了,像火灼一般。 “别急着说话,别着急。” 温热的水递到唇边,沾湿她干裂的嘴唇,温水滋润着喉腔,稍稍舒服些了,视线也渐渐清明。 许多许多的人围在她身边。 宋洹之、嘉武侯夫人、沈氏、书晴书意、连邹夫人也来了。 还有眼睛哭得红红的祝瑜…… 滚烫的眼泪从眼眶里奔涌而出,心内无尽的恐惧惶然霎时化成了无尽的委屈。 她——活过来了么? 那熬人的痛楚,终于过去了吗? 她艰难地抬起手,摩挲着,抚向自己的肚子。 那个孕育在内,一日日生长着的孩子…… “琰儿。”祝瑜靠近床边,含笑道,“孩子很漂亮,很像你。” 祝琰略带茫然地望向身畔的宋洹之。 他垂眼望着她裹着纱布的那只手。 “阿琰,我们有孩子了,你给我、给我生了个很、很健康的孩子。” 祝琰听清楚了,含泪的眼睛张大几许,在屋中找寻着那个小小的影子。 嘉武侯夫人怀中抱着个鹅黄色的襁褓,将那个小小的孩子递到她眼前。 “你看,二媳妇儿。” 一个肤色泛红的小小婴孩安静地闭着眼睛,躺在包裹严实的襁褓里 他是那么小,那么脆弱,皮肤薄薄的仿佛透明。 能瞧见皮肤覆盖下细小的血管…… “是……是我的孩子么?” “它……它……齐全的吗?” 她最害怕最害怕的事,就是孩子有残缺,她细心呵护了八九个月,小心翼翼不出房门一步,就是为了将他健健康康地带到这个世界。 这一瞬,他就在她眼前。 小手张开,贴在小巧的脸上,正无比乖巧的熟睡着。 “洹之……他……” 宋洹之清了清嗓子,低柔地道:“你放心,他很好。” “是个小少爷。” “二奶奶,您生了个小少爷。” 屋子里不知谁起头,一瞬一众丫鬟婆子们都蹲跪下去。 “恭喜二爷、二奶奶喜得麟儿。” 嘉武侯夫人转过身去,脸上热泪忍不住滚滚而落—— 作者有话说:补三章 第92章 新岁 经历太多痛楚,更明白这一瞬新生得来不易。 淳之久盼不来的那个孩子,终于降生于今。 她如何能不感慨,如何能不唏嘘,又如何能不欣悦开怀? 人人目光都凝在那个粉雕玉琢的孩子身上,唯有沈氏站在身后悄然挽住了她的手,轻叹道:“大嫂做祖母了……” 调笑的语气,暗藏着体贴的抚慰,直教嘉武侯夫人心悸得越发厉害。 她忙止住了泪,抬手抚了抚心口,笑道:“是,是啊。” 做祖母了。 终于盼到了这一天。 祝琰颤手接过那个小小的襁褓,借着宋洹之的搀扶之力半坐起身,将孩子揽在怀中,伸指轻轻地碰了碰孩子的脸颊。 幼滑细腻的触感漫上指尖,轻碰了一瞬便立即移开了,生怕碰坏了、弄疼了这脆弱精致的小东西。 他躺在鹅黄的锦绣堆中,闭着眼睛睡得正沉,似乎察觉到了母亲的触碰,张开在脸颊边的那只肉乎乎的小手轻轻攥了起来,仿佛想将颊边的触感挽留住。 祝琰泪凝于睫,垂低身子将脸庞贴在锦缎上。 宋洹之的目光一直落在她面上,瞧她乍惊乍喜,柔肠百转。他仿佛能看懂她每一个动作表情背后掩藏着的波澜悸动,因为这样望着她时,他也怀着同样复杂而起伏的情愫。 从没有任何一个时刻比此刻更令他明白,家是什么,爱是什么。 躲在兄长背后为前途消沉的那些年,他不过是个活在父母亲族为他建筑完好的象牙塔中,安妥而轻易地挥霍着年少的流光。从这一瞬起他仿佛才真正挺起身躯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哪怕流干血,豁出命,也誓要守护好眼前这一片安宁。 ** 月子里的婴儿一天变个模样,足够叫人爱怜,也足够令人辛劳。 虽然身边有两个乳母、新添了两个婢子帮忙照养,祝琰仍是夜夜难得睡个整觉,孩子一啼哭,不等乳母们起来照看,她就已经醒转过来下床去瞧了。 坐月子是在东暖阁里,宋洹之被迫与妻子分房而居,嬷嬷和乳母们总是围在祝琰身边,连累他不方便夜里起身去探望。隔墙听着那头压低的说话声和响动,他捏着书的手紧了又紧,强行按捺住心内的焦躁。 白日里只要有时间,他总是流连在她或孩子身边不肯离去。 嘉武侯为孩子取了大名叫宋修驰,寓修文德以来之之意,兼蕴释缓之愿。 宋族三世,簪缨鼎沸,居朝之盛繁,而今退潜疆场,无以为进,骨肉分离,死生相望,几经沉殇。写有名字的纸页被递到宋洹之案头,他垂眸盯视,沉默良久。 他明白父亲已对权势富贵看淡。宋家今日,已至顶峰。 任何氏族都无法永远兴旺繁盛绵延下去,高低起落,总有归复寻常的一天。 弛之意为缓也。也许这个孩子可以不必再背负那么沉重的寄望。 孩子的满月礼没有张扬大办,亲好世交自会记着时日前来敬贺。宫里也下了赏。 上门来的族亲汇集在蓼香汀,看望抚慰过祝琰后,乳母把才睡醒的弛哥儿抱了出来,一时所有人都挤上前去瞧那玉雪可爱的小人儿。 “眉眼可真俊,像极了世子。” “可不是?跟洹之小时候一模一样。” “哪儿呀,要我说,更像咱们二侄媳妇儿,瓜子脸,大眼睛,瞧着就是个聪明机灵的孩子。” “瞧瞧这小脸儿,粉粉白白,嫩得如小姑娘似的,将来大了,准是个俊俏小郎。” “……” 祝琰听着耳畔那些夸赞,虽心知大家是说些吉祥好听的客气话,胖乎乎的小肉团无论怎么也瞧不出“瓜子脸”的形状,但被夸耀的是她的骨肉,她就忍不住扬眉露出浓浓笑意,那份欢喜怎么也掩藏不住。 那些个夫人奶奶们,各送了不少东西做贺,驰哥儿襁褓底下单是如意、手环、平安锁等金玉器就被塞了二十来个,另有玉雕的佛头、菩萨像、香珠手串长命牌,各色吉祥珍贵的礼物……梦月一一收捡好,细细做了摘录。 祝瑜和采薇是一块儿过来的,瞧得出采薇出嫁后日子过得不赖,明眸皓齿的女孩儿身上多了丝属于年轻妇人的风韵和端稳,身上穿着新做的湖蓝缂丝褙子,艳炽石榴裙,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不得不承认,祝氏的女儿容貌性情个个都是出彩的。 饶是祝琰如今尚在产后的恢复当中,淡扫峨嵋不事艳妆,穿着浅色不甚起眼的云锦袄裙只是随意地坐在炕上,周身仿佛笼了一重叫人不敢逼视的柔光。 当年那些替宋家叫屈,觉着不该与祝氏结亲的人,如今正围在祝琰姊妹身边,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抬举的话,脸上亲切的笑意似乎丝毫不掺假。 宾客们被让到四合堂里去开正宴,祝瑜和采薇留下陪祝琰说了几句体己话。 “瞧你气色倒还好,身子恢复的如何?” 祝瑜边说,边朝外头的侍婢招手,婢子捧着几个锦盒进来,祝瑜道:“给海州那边去了信,知道弛哥儿与你母子平安,爹娘都很高兴,叫人送了这些东西过来。” “那是大伯父跟大伯母赏的,那是族里的几个叔辈们赏的。回头你写封信叫人带回去,也算全了礼。” 祝琰点点头,握住采薇的手过问几句她婚后的生活,“之前我怀着孩子,又赶上祖母的事,不便出门,没能去你那边走动,转眼就是年关,该去给梅太太他们请个安才是。” 祝瑜拍拍她的手,笑道:“你别忙,如今才满月,你保养自个儿身子要紧,梅家那边我去过几回了,回回都代你问候过,这些事哪还用得着你操心。” 说得几人都笑了,从婚前祝琰回京待嫁至如今,转眼将届二载。许多事许多人在时光辗转中变换来去,令她重新拾起了姊妹亲情,也重新试着依赖和信任他人。 “好了,你且先歇着,别叫那头擎等着我们,我们这便往宴上去了。”祝瑜携着采薇起身告辞,祝琰送她们到屋前,就被禁住了步子。 “外头天气还冷着呢,莫着凉落了风寒,快扶你们奶奶进去。” 祝琰在门前站了片刻,眯眼望着门檐上颜色浅淡的太阳。 春日就快到了,风雪该止息了吧?但愿从此后的日子再无风波,和乐长宁。 嘉武侯府过了个祥和的年节。因着弛哥儿的到来,连平素不苟言笑的嘉武侯脸上也多了几丝笑意,考校宋瀚之、宋浩之等人功课都比往昔温和,只板着脸责备一通,没有在年节里头罚抄罚跪。 除夕那日是弛哥儿头一回出蓼香汀的院门。 嘉武侯夫人特地派了个软轿过来,将四帷遮挡的严严实实,里头烘着炭盆,一撩帘,就感到一阵热浪扑过来。饶是如此,仍不能放心,再三嘱咐韩嬷嬷亲自过来看顾着,又在孩子襁褓里塞了只用夹棉绸袋裹着的汤婆子,吩咐乳母小心抱在怀里,方才用软轿抬了过来。 祝琰那边也不见得轻松,里外都穿了厚棉衣裳,又被裹了件只能露出半张脸的皮毛大氅,手里笼着手炉,两只胳膊被左右侍婢紧紧架着,生怕她走在冰滑的路上出半点差错。 宋洹之一早就带着族里的子侄祭祖去了,这会儿早已到了上院那边,祝琰求助无援,只得听从摆布,被包裹得粽子一般,在众人的簇拥下去了上院。 屋子里闹吵吵的,早已聚满了亲眷。几个年幼的女孩子坐在外间榻上说话,听见外头有人给祝琰道喜,忙不迭挤到门口,争先恐后要去抱弛哥儿。 韩嬷嬷从乳母怀里接过孩子,如临大敌一般瞪圆了眼珠,“可不敢乱来,姑娘们让让,赶紧先叫小少爷进去才是,莫叫他在外头着了凉。” 女孩子们你推我我推你跟着往里去,嘉武侯夫人等早听见响动,纷纷含笑望过来。 “快,给我抱抱!紧赶慢赶没赶上咱们大少爷降生,迟来这些日子,心里惦念得紧呢。” 一个族里的长辈含笑来抱孩子,韩嬷嬷瞥了眼嘉武侯夫人的脸色才敢把弛哥儿递过去。 祝琰解了披风抿了头发进来,与几个同辈的堂妯娌寒暄打了招呼,又一块儿向长辈们讨吉利行礼。 弛哥儿从一个长辈手里辗转到另一个怀中,过了好一阵才被安放在嘉武侯夫人身边儿。 孩子出门前才哺喂了一回,被一群陌生的妇人轮流抱过,躺在襁褓里似乎不太舒坦,在嘉武侯夫人身边扭了两扭就哭出声来。 屋里的人一时全都慌了,手忙脚乱的齐齐拥过去哄孩子。有的催促乳母快过来哺喂,有的喊丫头过来叫瞧瞧是不是衣裳弄湿了。 嘉武侯夫人摆手把人都隔开,自己将孙儿抱在怀里哄了好一阵。 祝琰被隔绝在人群外,连近前都不能,她是晚辈又不好上去指点长辈们如何带孩子,只能含笑瞧着大伙儿忙碌。 过得片刻外头的管事婆子进来讨示下,祝琰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到别的事上去,带着梦月等几个大丫鬟往前厅去检查布置摆设等。 热热闹闹过了一整日,夜里只余下嘉武侯府自家亲眷聚在一块儿。弛哥儿躺在乳母怀里睡得很沉,沈氏拉着祝琰一块儿打了一圈牌。 玩玩闹闹时间过得飞快,夜里风凉,嘉武侯夫人不放心孩子出门见风,好说歹说要把弛哥儿留在自己身边过一宿。 祝琰便是不舍也只得应了。 老人家喜欢孙辈,是人之常情,她很清楚嘉武侯夫人不会伤害她的孩子。 她和宋洹之并肩往回走,清幽的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子漫过足尖。 宋洹之探手握住她藏在袖底的指尖。 回眸望去,身边跟着的婆子侍婢不知何时避得远了。 身边只有这个眉眼深沉,柔望着她的男人。 祝琰没来由地脸上一热,半转过头去望着无人的一侧,寻些话题来与他说。 “母亲他们太宠弛哥儿了,个个拿他当宝贝般相待。” 宋洹之垂眼望着两人映在地上的影子,轻声道:“他是家里头一个孩子,正新鲜着,难免。” 祝琰闻言抿唇笑了笑,“有许多人疼他,原是她的福气。只是……”她斟酌着言语,心里纠结不定,怕宋洹之觉着她小题大做。 “你是怕,母亲他们太宠他,纵得他坏了性情?” 祝琰点点头,“二爷懂我。” 她曾见过许多被家里老一辈宠护着的少年人,因有长辈撑腰,不肯听服父母亲的管教,长成了只知躲懒享受、寻欢作乐的纨绔。 宋洹之轻笑一声,抬手揉了揉她掩在兜帽里的耳珠,“弛儿还小,母亲便是过分宠爱些,也没什么。待他大了点儿,懂事些,咱们再慢慢教他。” 在这个孩子降生之前,宋洹之自以为会是一名严父。 可直到弛哥儿出世,他头一回见着襁褓里的那个小人儿,他才发觉自己根本做不成严父。 他只想将这世上最好的一切,双手捧送到那个孩子面前,哄他欢笑,逗他开怀。 愿他在这世上处处顺遂,事事如愿。 他第一回明白,为人父母者,原竟是这般心情。 二月初六,祝瑜携长女乔瑟儿入宫,觐见皇后、太后娘娘。 西边窗下,祝琰斟了一杯热茶推到对面的祝瑜跟前。 后者捧了茶,脸上不带半点笑模样,眸色沉重地望着袅袅而起的茶烟。 “都是乔翊安平素太纵着她,在家里称王称霸惯了,与她弟弟三天两头的打架。这下可好,抓伤了皇太孙——” 祝瑜语调沉重,想起当日情形,便忍不住手抖。 “你不知当时皇后娘娘的脸色有多难看。” 第93章 春耕 赵成和瑟姐儿是见过的。 去年春日嘉武侯府在西山别院办宴,他以邻人“黄少爷”的身份和孩子们一起玩过。 瑟姐儿当日跟在小姑乔瑛身边,并没怎么与那“黄少爷”搭话,时隔一载,少年面貌身量都有不小的变化,皇太孙的身份又太高,瑟姐儿没能认出来。 因早早定了婚约,赵成在她面前也有些不自在。 两人一个站在阶下,一个坐在案后,待瑟姐儿按规矩行礼过后,就尴尬地肃静下来。 陪瑟姐儿来的宫嬷含笑道:“皇后娘娘说了,乔大姑娘不是外人,乔老伯爷做过咱们太孙的启蒙师傅,乔世子又是皇上跟前最得力的臣工,原就亲近。太孙殿下与乔大姑娘年岁相当,皇后娘娘怕在那头闷坏了姑娘,这才着太孙殿下陪姑娘说说话,或是去御花园里头走一走。皇太孙殿下这些日子一味习书,许多日不晒太阳,皇后娘娘也早想劝着殿下外头去散散心了。” 大婚定在三年后,是出于政治考量,也暗藏了长辈疼爱小辈的期许,盼着他们攒下自小一块长大青梅竹马的情分,在未来风雨招摇的路上相互扶持。 赵成虽年少,却是心思细腻之人,想瑟姐儿是女孩儿家,自己身为男子应当主动些才是,不愿冷落了她在宫人面前叫她难堪。 他搁下手里的笔,自案后站起身来,踱步至阶下。 “皇祖母说的是,日日耽在屋里,倒是蹉跎了如此春光。”去御花园里随意走走,想来会比在宫里对坐要来得轻松些,屋子里太静,若是没话题讲,也不免彼此尴尬。 他朝瑟姐儿点点头,率先步出了大殿。 外头春光正好,阳光透过树隙洒在整齐干净的青石路上,赵成点了个稳重机灵的宫监随行在旁,路过那些珍奇花树,不时停下来“请教”几句,一边温和含笑听宫监的讲解着来历,一边耐心等待瑟姐儿跟随上来。 瑟姐儿亲娘过世得早,三四岁祝瑜过门成了她的继母,外家的姨舅们时常上门关心过问,怕她给后娘欺了去。因着这层关系,祝瑜并不敢十分严厉的管束她。父亲乔翊安又格外的宠孩子,养就了她娇气任性的脾气。平素在家里和胞弟镇日吵嘴打架,半点不容人。 今儿她穿的是皇后娘娘之前赏的一套宫装,比照着郡主们的形制做的常服,里外五六层缎子。薄底缂丝的鞋,头上缀着繁重的装饰,顶着太阳走一阵,后背上闷贴了一层汗。宫人们撑的那两杆华盖根本起不到作用。 前些日子被几个教引嬷嬷们按着学了好些规矩,知道在宫里头不能乱来,也知道赵成是开罪不起的人。可这身衣裳,还有这段毫无趣味的路,实在叫她倍觉难受乏味。 赵成瞧她一张小脸越来越紧绷,料想她定是走得累了,恰侧旁有座石亭,便提议坐下来歇息片刻。 石案上摆着现成的茶点棋盘,是嬷嬷早吩咐人备好的,赵成命人给瑟姐儿上了茶,随意与她寒暄着。 “乔大人在家的时候都做些什么?” “听说姑娘还有个胞弟叫锦哥儿?” “才打春,这园子里的花还没开放,只那边的几株玉兰还看得……” 赵成没有同女孩子打交道的经验,只能找些毫无意义的话题来谈。 瑟姐儿端持身份安坐在椅子边,背脊不敢贴在靠背上,用了好大的劲才说服自己不要失礼露丑。听他说些无聊的话,又不得不应对几句。心里烦躁至极,只盼他快些放她回去。 赵成搜罗了几个话题,见对方兴致缺缺,便也渐渐收止了言语。又瞧出她对逛园子没兴致,便试探指了指面前的棋盘道,“乔妹妹会下棋么?” 瑟姐儿这阵子正在学下棋,想来是有人报给宫里知道,因此早早备下了棋盘。家里人没人愿意陪她下,教棋师傅水平太高她下不过,弟弟年幼又不懂棋规,好不容易得个对手,便双目冒光兴奋起来。 此时祝瑜随宁毅伯夫人正陪皇后娘娘在宫里用茶,外头宫嬷进来向皇后回话:“太孙带着乔姑娘逛了小半时辰御花园,这会儿在亭子里吃茶下棋呢。” 宁毅伯夫人听到这话,悬着的心落下一半,太孙肯和颜悦色的陪伴,只要瑟姐儿不犯浑,今日就算平平安安度过去了。 皇后娘娘含笑道:“叫他们玩儿去吧,成儿难得丢开功课散散心,乔姑娘好不容易进宫一趟,不必催着他们赶过来。” 宫嬷应命去了。 不足一刻钟,另一名女官白着脸进来回禀。 “乔姑娘跟殿下闹了别扭,把那装围棋子的玉盒子扔到殿下身上,还、还……” 皇后眸中悦色一瞬敛个一干二净,只面上仍留着几分客气,刻意和缓着道:“小孩子家打打闹闹寻常事,做什么这样大惊小怪,瞧惊着了宁毅伯夫人和少夫人。” 女官敛眉道:“是奴婢失仪。” 能叫女官这样慌张进来,想必这场风波不小,宁毅伯夫人自是过来人,抬眸朝祝瑜打个眼色,婆媳二人忙跪下来请罪。 “愚妇人教女不严,罪该万死。” 皇后含笑叫人将婆媳二人搀扶起来,“这是做什么,乔姑娘伶俐可人,再是聪慧不过,定是成儿那呆子说了什么惹恼了人。” 抬眸目视那女官,“你过去瞧瞧,叫嬷嬷们仔细照看,莫叫成儿为难了人家。” 这话说得客气婉转,颇有气量。那女官望了望地上跪着的婆媳二人,强行忍住了后面的话。 祝瑜歉疚地道:“此刻殿下何在?被棋盘摔撞伤了不曾?” 又回转过身来再次向皇后请罪,“臣妇这便带同小女一块儿向殿下请罪,向娘娘请罪。” 皇后嘴里说着不打紧,却明显已心不在焉,祝瑜趁势请辞出来,就见适才领命而去的宫嬷嬷去而复返,欲向皇后回话。 宁毅伯夫人与那宫嬷有些交情,上前急切地拦住了人,“敢问姑姑,如今情况如何?殿下可恼了?” 宫嬷叹道:“原本没多大个事,小孩子家哪有不吵嘴的,吵两句转头就忘了,片刻又好起来,都是常有的事。可咱们大姑娘的脾气,未免太暴了些,棋子洒了太孙一身倒还没什么,万不该伸手伤了太孙啊。” 宁毅伯夫人听得胸腔一窒,颤声问:“伤了?伤了太孙?” 宫嬷摇头道:“可不是?手上的累丝镯子刮伤了太孙的脸,那么长一条口子,叫太孙怎么见人?” 宁毅伯夫人一口气提不上来,整个人猛地朝后跌了两步,亏得祝瑜眼疾手快把她接住,否则当场就要失仪倒地。 “伤了太孙,伤了太孙的脸……?”宁毅伯夫人颤声重复着这句,下意识望了眼祝瑜。 要不是还存着三分理智记着此刻自己是在何处,几乎就要当场指着祝瑜大骂,怪她不懂教女。 宫嬷道:“不能再多说了,太医们已去了太孙寝殿,奴婢得赶紧进去向皇后娘娘回话。” ** 祝瑜手里捏着茶盏,想到昨日的情形,仍旧觉着忐忑不安。 “皇后娘娘客气了几句,就叫我们带着瑟姐儿出了宫。我们有心想去探望探望太孙殿下,瞧皇后娘娘的意思,甚至不愿意叫瑟姐儿再接触人家……” 祝琰没想到会出这么大的乱子,“姐夫也没能打听出来,伤得如何吗?听说今年的春耕礼,皇上有意叫太孙伴驾,若是损伤了面容,只怕……” 祝瑜叹了声道:“谁说不是?我暗中打听过了,宫里倒是替瑟姐儿遮掩,没说是她误伤了太孙,只说是骑射时不小心擦伤。可当日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迟早混不过去。” “娘娘正在气头上,我递了牌子进宫,被不冷不热地挡了回来。乔翊安走了路子,跟太医们打听了伤势,虽说不是皮翻肉绽的伤,可明晃晃的顶在脸颊正中,太扎眼了。” 祝琰挪近些挽住她的手臂,“姐姐不要太担心,事已至此,以后劝着瑟姐儿,别再轻易与人动手争执。孩子们越来越大,也会渐渐懂事了。” 这是宽慰之语,对祝瑜不起什么作用。她是后娘,对别人的孩子打不得骂不得又不能不管,夹在继女和婆婆之间两边为难,如今出了这档事,自又会被宁毅伯夫人当成出气筒来作践。 祝琰又道:“瑟姐儿如今怎样?”宁毅伯夫人正在气头上,少不得对她打骂责罚。 祝瑜苦笑:“给她禁了足,罚在屋里写告罪书。” 本是天真烂漫的孩子,尚不知自己的前程归宿已早早被定下。宫规礼教沉沉压在肩头,一背负就是一辈子,再也回不到从前恣意自由的闺中生涯。 祝琰觉得这门婚事对瑟姐儿来说,实则是有些残忍的。 ** 乔夫人入宫求见过两回,均被皇后挡了回来。 乔翊安四处托人去弄祛疤散瘀的伤药,希望能将瑟姐儿的罪过减到最轻。 皇帝对此事倒不十分在意,出言宽慰了几句。“同那些疆场杀敌的将士们受的伤痛相较,这点微末小伤算得什么?小儿女之间吵吵闹闹罢了,也值得如此小题大做?” 还吩咐左右告谕皇后,不得对此太过紧张。更亲自交代乔翊安,回到家中不准责罚女儿。 三月初,在京郊皇家西苑山下,春耕礼如期举行。皇帝皇后率朝中大臣命妇,身穿百姓衣衫,植扶禾苗、播洒稻籽,乞求今岁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赵成跟随在帝、后身侧,头一回公开以皇太孙身份露面参与国事。 祝琰和一众命妇头束麻巾,腰裹素裙,站在山脚下遥望高高的祭台上、皇帝身边那个修长的人影。 一年未见,他长高了好多,褪去孩童的稚幼之气,长成了一个耀眼的俊朗少年,行止有度,稳重清雅。 祝琰已经拿不准他的身量,无法再为他做衣裳了。宫外的东西便是送进去,多半他也已经用不上。 祭礼结束后,朝臣命妇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块儿叙旧寒暄,络绎朝外走。 林道西侧,一辆金漆绣麒麟的锦车停在那儿。 宋洹之扶着祝琰向车里坐着的人行礼。 “使不得,宋、宋少夫人快请起。”车里传出少年的声音。 嗓音微哑,不复从前的清亮,正处于变声之期, “听说宋小公子取名叫做修弛,只不知是何模样,而今尚未能得见。”赵成顿了顿,本是为着不打眼,只准备在车里隔帘说几句话,如今人到了眼前,又觉着这般太过托大,不显尊重,便撩帘步下车来。 “这块雕麒麟玉珩是太皇太后初见时赏与吾的,原是一对,吾见其雕工精雅,古朴简素中不失光华,极为心爱。”他缓缓递出手中之物,“这枚送与弛哥儿,算吾……恭贺弛哥儿新诞。” 他着素袍的腰间,也正缀着另一枚。 祝琰目视宋洹之,见他微微颔首,便将那玉珩小心收在手里,“臣妇代弛哥儿谢过殿下。” 此刻近距离相对而立,方察觉原来昔日那半大少年已与她一般高了。 赵成踌躇片刻,不大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忽道:“听说乔少夫人病了,今日未能同乔卿一道前来。” 祝琰眸光流转,迅速反应过来,他想问的人,怕不是祝瑜,而是瑟姐儿? 这少年一向细心,怕是早已料到瑟姐儿的境况。 他人不能出宫,碍于礼节也不能随意同人打听闺中的女孩儿,但心中总归放心不下。 祝琰温声答道:“家姐不过小恙,不打紧,劳殿下记挂。” 声音低了几分,垂首更靠近赵成几分,“殿下放心,瑟儿她也平安无恙,上回失手伤及殿下,她心里过意不去,抄了几十遍经书,供在佛前替殿下祈福。” 妇人声音温柔,语调平和,未带半点揶揄轻视之色。 少年面颊微微泛红,倒觉着自己不及祝琰磊落。 他别过眼,抿了抿嘴唇,低声道:“那日原是吾不好,未能体察乔姑娘的难处。至于这伤……也无碍的,乔姑娘实为无心之失,还请夫人代为向伯夫人、乔少夫人解释一二。” 祝琰轻抬眸,视线自他脸颊飞快掠过。 细小的一道痕,约半寸长,斜挂在左颊上。虽不甚明显,未影响容颜,但肉眼也很容易瞧得出。 他似乎仍不放心,又加了一句。—— “正用着乔大人费心寻来的祛疤膏,已经越来越淡了,想来不日便瞧不见了。” “是。”祝琰垂眸应答,心中微微发涩。眼前这个少年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仍是那样细心良善,替人着想。 “还请殿下多多保重自身,按时饮食,少忧常悦,臣妇等,无不诚盼殿下康健平安。” 她退后两步,与一直默不作声的宋洹之并立,朝着少年方向弯身致礼。 赵成想扶她起身,跨出一步,又思及身份,强止住了动作。 侍从适时过来回道:“殿下,皇后娘娘适才问起您,还请殿下及时登车启程。” 赵成点点头,回眸再瞧了一眼宋氏夫妇,抿一抿唇,撩帘坐回车中。 祝琰和宋洹之目送那顶金漆麒麟车渐渐远去,她忽然转过头来,细细打量着他。 宋洹之垂眸道:“为何这样瞧着我?” 祝琰轻声说:“他越来越像你了。” 少年身骨渐长,脸上有了清晰凌厉的轮廓。 眉毛眼睛,鼻子下颌,简直与宋氏兄弟们如出一辙。 “不知为何,我有一种感觉,他……可能什么都知道。”祝琰挽着宋洹之的手缓步朝田垅外走去。 “只是不想任何人为难,所以假装不知情,假装仍被蒙在鼓里。” 第94章 天灾 纵然春日伊始君臣向天神告祭过,但世间万事仍不见得一如人愿。 从四月至年中,山西、豫北等地几乎不见降雨,呈报灾情的折子从各地雪片般飞入京城。 京郊各家田庄都受了不小的影响,祝琰房外每日都有进来求助、告饶的庄头、管事。 天降灾祸,易生人乱。无法从庄稼获取口粮的灾民们为了活命,不得不离开世代休养生息的居所,朝向生之地流逐。 五月下旬,宋洹之受命前往豫东察看灾情。 临行前夜,祝琰带着梦月等人替他收拾行装。 稍间窗下,宋洹之俯身坐在炕前,端详着弛哥儿熟睡的小脸。 自打小东西出世后,他还不曾离家过,不论公务多繁忙,夜里必要回来瞧一瞧孩子。 他时常板着脸,又一向寡言,宋泽之、宋浩之等人都十分畏惧他。就连祝琰也曾觉着,他将来定是个很严肃刻板的父亲。 不曾料想,他对孩子却是十足耐心,不像别的男人一样耻于亲近子女,刻意保持为父的威严。 弛哥儿未足月时,他尚还对这脆弱小人儿毫无办法、手足无措,如今已学会了哼歌哄睡、陪伴逗玩等一系列细致功夫。 他丝毫不觉得这些事情繁琐乏味,抹杀威仪,反倒兴致勃勃,充满耐心。 孩子小脸红扑扑的,比刚降生时漂亮了不少,小巧的鼻子和嘴唇,隐约有祝琰的影子。 他还太幼小,不便佩戴玉珩等物,皇太孙和宋淳之送给他的礼物都暂由宋洹之保存,不时拿将出来用以逗引孩子。 回眸瞧见祝琰还在检查装在包裹里的东西,他轻叹一声朝里走去,乳母过来将弛哥儿抱回后头的隔间。 “别忙了。”他坐在床畔,朝她招招手,“玉书都会打点好,我去办差,也不好带太多东西。” 祝琰打个眼色,梦月等人悄声告退,掩闭了室门。 宋洹之牵住她的手,向怀内一带,令她落坐在自己膝头。 这个姿势相抱,距离过近且亲密至极。自打孩子降生至今,夫妇二人还不曾有过。 夜里要照看弛哥儿,乳母们也住得近,祝琰脸皮薄,怕闹出动静给人知觉,宋洹之体谅她辛劳,便也不忍心勉强。 想到随后多日不能面见,心中不免生出难舍之意。 他捧住她的脸,缓缓而近,噙住软润小巧的唇。 “这一走,短则十来日,长则月余,阿琰,你会不会想我?” 祝琰摇摇头,又点点头,抬手勾住他的脖子,将朱唇重新贴去。 “什么意思?”他搂着她的腰,将人翻抱到枕上,借着帐外昏黄的烛光打量她饱含春意的眉眼,“是想,还是不想?” 熟悉的触感贴近上来,惹得祝琰轻抽了一声。 “灾情若是控制不住,流民恐会涌进京都。”他边摸索着,边低声交待,“我走后家中守好门户,凡需外面出头的事,尽可吩咐泽之去找三叔父……” “我最放心不下的是你和弛儿……” 沉重的挤迫,引得呼吸声断了几息。 “安心等着我,等我回来。” 潮湿的雾气漫上眼底,化成破碎的水花。 她别过头,闭目轻轻点了点头。想到将要分别的日子那样久长,不免生出难舍之意。 宋洹之明显察觉,今晚的祝琰比任何时候都更热情主动,平素每每要稍用些功夫耐心哄着才肯行之事,今晚竟都一一顺从。 他不敢露出太过得意的模样表情,怕惊得她羞怯,反收敛了情愫。 二人从婚后至如今,方算是真正坦诚无芥蒂地交心相处。没有隔阂,没有怨怼。 他能等到这一天,实在不算容易。 纵是如何不舍,翌日的太阳依旧会按时升起。 宋洹之天不亮就带几个亲卫出了门,他走后不久,旱情蔓延到了京城。 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月份,京郊专供内用的天泉几近干涸,难以维持宫中供水,采水的马车数日不曾经过城门。 皇家用水仅能暂用普通的井水顶着。 城中大户们也紧了用度。 但比起大户们不能日日沐浴的“为难”,百姓的日子更是难过,采水的井前每日天不亮就排了长长的队,到得三五日后,采上来的几乎只有泥浆。 因天旱引致庄稼不兴,米粮的价格也飞涨了几十倍。…… 乔家在这时率先架起施米的蓬帐周济百姓,随后众家纷纷效仿起来。 宋友卿和沈氏夫妇进来同祝琰商议,也在城西支了摊档加入施米之列。由宋泽之带着人日日在摊档左右看顾。 几日后,祝瑜急匆匆来了一趟嘉武侯府。 姊妹二人坐在稍间窗下,屏退左右,“听说了吗,皇太孙抱恙,已经十多日没见出过屋子,宫里消息瞒的甚紧,着意防备着走漏风声,连乔翊安的人都探不到实情。” 赵成的病情一直未对外公开,只推说这些年流落乡间生活清贫,因而比同龄人瘦小。经由这两年太医细心调理,身量长高了许多,人也强健了不少,看起来几乎与同龄少年没什么差别。 祝琰隐约听宋洹之提及,他的病是要用山泉来泡浴疏解的,太医想了许多法子才找到与密城泉池相近的水源缓解他的症状。 如今天下大旱,四处缺水,多处泉泽已近干涸,他用以维系平安的水源短缺,自然就发了旧疾。 赵成虽然年幼,却是储君,皇帝着意培养,准他旁听朝训,又带他参与重大祭典。如今天灾横降,正该由储君巡视民间,体察民情,安抚民心之时,他十数日不出殿宇,岂能不令人生疑。 祝瑜伸手推了下身边默不作声的妹妹,横眉道:“你是怎么了?发什么呆?没听见我说的?” 祝琰“嗳”了声,抬眸勉强一笑,“便是听你说起此事,才不免担心。” 祝瑜眼眸紧盯着她的表情,似笑非笑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洹之走的时候没跟你交代?宫里头到底在出什么谜题,这个时候皇太孙不出来抚恤民心,反倒传出抱恙……” 乔家兴荣与皇太孙的前程深深捆绑在一起,祝瑜身为乔氏妇,自然关心皇太孙。可有些事,就算是祝瑜来问,她也不能透露。 “这时节炽热如火,昨儿泽之在外站了半日回来就觉得头昏,一碗祛暑药灌下去才好了三分,皇太孙事务繁忙,听说便是这会儿也不曾中断骑射教习,较场上日头那么烈,晒个七晕八素也是常情。他幼年生活颠沛,身子骨难免弱些,便是抱恙,自有太医们调理整治,姐姐又何必这样担心?” 祝瑜瞧她神色如常,不似虚情宽慰,默默叹了一声,道:“倒不是我定要操这份闲心,原本皇太孙要娶的人,又不是我的琴姐儿。只是家里的老太太镇日念叨,催促我出面打探消息,简直折磨得我头疼……” 祝琰笑了声,拾起一旁的纨扇替姐姐轻扇,“天气热,水又紧缺,姐姐这样风风火火的忙,也要顾着自己的身子。” 想到前些日子瑟姐儿闯的祸,不由多问了几句。 “听说宫里派人来安抚瑟姐儿了?人已经定给了天家,早不是姐姐能管教的人……姐姐也莫太苛责了。” 她知道祝瑜对瑟姐儿是有感情的,人心毕竟是肉做的,自己自小带大的孩子,如何能用一句“不是亲生的”,就抵消了那些日日夜夜的操劳忧虑?祝瑜要强,总是不肯说一句真心的和软话,看似浑不在意,却又切实地替对方做了许多……否则也不至顶着正午的太阳特地来她这儿探消息。 瑟姐儿闯祸,只怕乔夫人会把教养失职的帽子扣在她头上,明里暗里的排喧埋怨必不会少。瑟姐儿被家里禁足抄经,出面施行的人自是祝瑜,实则是两头得罪,两头不讨好。 祝琰扪心自问,如果宋洹之与别的女人有个孩子交给她教养,她会如祝瑜这般周全细致吗? ——单是想到他与别人有一个孩子,她就已经恶心得喘不过气了。更别提还要将那孩子摆在她眼皮底下,要她亲自教养长大? 祝瑜听她宽慰了半晌,情绪已经和缓下来,打量她桌案上摆的茶点,见盘子里的瓜果已经有些发蔫,“你这边缺短什么不成?乔翊安在南边有门路,前儿弄了几车西域的果蔬进京,供给宫里一多半,还余下些在我那儿,回头叫洛平跟着我去,拉半车过来。” 如今京城往各处运送东西的路几乎都断了,灾情严重,流民四起,为了生存,不少流民落草为寇,饿红了眼睛便连官家的车马也敢劫抢,更混入不少原本就不安分的乌合之众,混在流民里头搅风弄雨跟朝廷做对。 前两日宫中传了密旨至辽北、河西,调遣兵力回护京师。 ——祝琰也只听宋友卿提及了几句,深些的内情,他不便细说,她也不好打听。 如今能维持府内外安定,就算十足幸运。 她决意开仓施米,一方面是帮扶灾民,同时也是希望能笼络人心,保嘉武侯府宅地太平。 祝琰摇了摇头,“这时候运送东西过来太扎眼了,街上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咱们这些宅门府邸,若给人知觉,难保不会生乱。” 广平街上米店遭劫,药铺失窃,各种意外恶事频发,就算城外有增兵护持,也难保在饥荒之下不生内乱。 祝琰只想求稳。 这个时候岂能还奢望生活上的享受? “姐姐也要多留心,这个时候,还是别出门的好。” 几乎是一语成谶。 祝瑜回乔府的路上,车轿被一群乞丐拦了下来。 城东一向是勋贵公侯聚居之地,平素哪里见得到乞丐。车子刚驶至巷子中间,前后就拥上来数十人,个个衣衫褴褛,形容颓败,哭喊着要水要粮。 祝瑜的马车被团团围在巷子里,进退不得,侍卫随从大声呼喝,甚至抽刀警示,那群乞儿竟不畏死伤,纷纷哭嚷着撞到刀刃上来,“天要绝人,不若官爷将我们一刀杀了倒干净。” “大人尚能捱忍,老弱之辈如何熬得?求夫人大发慈悲,施舍些个儿。” 话说得可怜至极,纷纷靠近车来,揪扯车帷,有几只满是泥垢的手,揪扯到随车婢子的裙摆,惊得小婢连连尖叫。 祝瑜吩咐守卫近前,“别伤了人命,给他们些钱,让他们走。” 守卫应命,从袖中掏出银袋,乞丐们纷纷朝他涌过去,待见只能分得些许碎银铜板,不由又哭喊哀求,“如今街市上的粗米已经涨到了二十两银一石,这些个铜板连半碗高粱都买不得,夫人行行好,容我们多活几日吧!” 见乞儿们攀车惊扰祝瑜,守卫不由大恼,抽刀比近车畔,护持着车内的人,“不要得寸进尺,钱已经给了你们,你们还要劫车不成?” 婢子哭叫道:“谁出门还随身带着水米?你们不要太过分了!” 就在这时,一众官差走入巷中,一边大声呼喝,一边持刀鞘将乞丐们强行隔开。 领头之人走近马车,低声向祝瑜回道:“我们二奶奶不放心,着属下跟来看看。属下来迟,乔夫人您受惊了。” 祝瑜点点头,道声“辛苦”,低声吩咐车马启程,艰难通过了窄巷。 马车驶入大道,远远看见萧索的街边零落的蓬帐。 没领到米粮的妇人提携着幼童在无人帐下徘徊不去。 街边店铺早早关门结业,广平街不复从前的热闹繁华。 街道尽头,一匹白马飞速驰来,马上的人束着玉冠,锦袍翩飞。 婢子惊喜地叫嚷道:“是大爷来了!” 祝瑜掀开车帘一角,朝前方望去。 岁月流转,数个春秋,那人仿佛还是从前模样,容颜丝毫未改。 他因有这样的风骨这样的容貌,才博得那么多佳人的芳心,才使得那么多少艾前仆后继为他痴狂。 昔年初见,她又如何不曾失过方寸呢? 到如今,怎却只剩下茫茫一片惨白,在她的每一寸光阴里写尽了寂寞和失望。 白马到了车前,乔翊安跃下,抬手掀开车帘。 身后气喘吁吁的小厮纵马跟来,殷勤地替他解释:“听说夫人被乞儿围困,大爷立即丢下公务赶过来了。” 乔翊安跨上车,钻入帘中,一把拖过祝瑜的手腕,上下打量,“受伤了不曾?” 见她抬眸望着自己不言语,含笑捏住她的下巴,“怎么,吓傻了?” 祝瑜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乔翊安愠怒的声音传至车外:“今日跟着的人办事不力,回去自行领罚。” 他给她安排了周全的人手,一向将她保护的很好。 他对她的动向,也时时刻刻关心在意,一旦有事发生,不必她派人特地通报,他那边就已然知晓了。 可是—— 这份关怀,这份细心,从来都不独属于她。 每一个与他相好的女人,都能感受这份用心与体贴,都能得到同等的爱护和关怀。 祝瑜没说话,靠在车壁上只当自己被吓坏了。 乔翊安握住她手的掌心很暖,她没有刻意去挣开。 挣不开的,她这一生早被写好了结局。 做了娘家的梯子,又要挑起夫家的担子。 人人说她命好,攀上了乔翊安,带着娘家鸡犬升天。 可她要的从来不是荣华富贵。 要的不是手里这串钥匙,和所谓的管家之权。 在不尽的不如意里,不得不成长,不得不坚强。 第95章 乔瑜 日头高悬,已过了正午,阳光依旧炽烈如焰。 原本茂盛的古树无精打采地垂着枝条,叶子干瘪无力地挂在枝上。 宫墙夹道的阴影里,软轿停在那儿,抬轿的内监怠懒于交谈,各自靠在墙边挽起汗湿的袖子,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纳凉。 抬眼能瞧见敞开的宫门缝隙内一角金黄的瓦顶和炽白的天空。 皇后已经进去有一刻钟。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辰,其余人多半缩在各自的宫殿里躲着乘凉。自打皇太孙旧病复发后,皇后却是每日都要来瞧两回,确保他病情不曾反复才能放心。 这两年经由太医院众位悉心调理药方,宫中各色珍稀药材进补,赵成的身体日渐强实,自己平日又格外注意饮食作息,加以药泉佐助,近一年来已经甚少病发。 不想这回遇上天灾,又遭此劫,皇后日日礼佛祷祝,希望助其过此难关。 赵成刚吃过药,穿着单薄的家常衣裳躺在帐中安睡。皇后进来时,跪在床脚替他扇扇子的小宫人正在打盹儿,不妨被嬷嬷扯了下袖子,睁开惺忪的眼睛望见来人,整个人抖得筛子一般,浑身战栗个不住。 皇后无声瞥她一眼,宫人禁了声,咽下险些脱口而出的惊呼和求饶,垂首退了下去。 皇后从宫人手里接过扇子,嬷嬷撩起帘帐一角服侍她坐到床边。 她轻摇手里的羽扇,目光落在赵成苍白的脸上。 ——他容貌与先太子赵潜格外肖似。 当初皇上要将他认回宫中,对他的来历,她本是存了疑的。直至亲眼瞧见他的模样,仿佛是上天垂怜,叫她痛失爱子过后,重新寻到可慰心魂的补偿。 叫她了无希望的余生,再次有了托寄。 只是这个孩子身体太弱,命格太薄。她无数次在佛前发愿,愿以己身阳寿,换他无虞长健。 可同时又隐隐期冀,能够陪伴他、保护他久一点…… 至少待他长大成人,独当一面,怎忍心将江山重担,压在他一介少年人的肩上? 苍白的面容上,那长而浓密的睫毛颤了颤,一贯沉稳温润的少年,难得紧蹙了眉头。 尚未醒转,先侧过头去,轻咳了一阵。 嬷嬷忙从旁递水过来,皇后亲自接在手里凑在他唇边。 “成儿,喝点水……” 赵成缓缓睁开了眼睛,觑见身旁的祖母,连忙挣扎着起身,“孙儿不孝,岂可、岂可劳动皇祖母若此……” 皇后按住他的手,不准他下地跪拜,“傻孩子,你病着,还讲究这些虚礼做什么?来,把这盏水喝了,瞧瞧这一头一身的汗,待会儿叫人备药浴,你浸泡一阵,会舒坦些。” 赵成接过杯盏,张开干裂的嘴唇摇了摇头。 “天下大旱,百姓无水米过活,孙儿如何忍心,糜费百姓活命之水?” 皇后眼角微湿,抓住他的手腕劝道:“若在平时,你有这份恤民之心,祖母只会觉着欣慰。可如今是什么时候?你自个儿还病着,就是短缺了谁的例份,都不能短了你的。” 见赵成还要拒绝,她不由提高了声调,“这也是你的活命之水!你这样坚持,是要皇祖母低头求你不成?” 赵成如何担得起这样的重话,忙从床上扑跪下来,再三告罪。 皇后劝了又劝,好不容易才哄的他乖乖浸浴用药。 阳光还热辣辣的炙烤着大地,宫墙上那抹浓重的红,仿佛都被晒淡了一重颜色。 皇后带着人从宫里走出来,迎着白得刺眼的日光,半仰着头,望着那无穷的天幕。 嬷嬷举伞为她遮蔽住热烈的阳光,青色半透的绸布伞面模糊了她脸上岁月雕刻的沟痕。嬷嬷听她起轿前淡淡的吩咐:“传乔家那个妮子进宫来,替太孙解解闷。就说——就说长日无聊,本宫寻她伴驾。” 上一回两个小孩子怄气,还闹到动了手,太孙左脸上如今还留着一道不深不浅的疤。听说乔家大姑娘被家里禁了足,狠狠地惩处了一番。如今太孙病着,怎却又提起要她进来?若是再不懂事,冲撞了太孙怎么好? 嬷嬷却不敢将这些疑虑说出来,只稍稍顿了一息,便含笑道“是”。 皇后对乔瑟儿,实则算不上满意。众家多名千金里头,乔瑟儿家世出身算不上顶拔尖,性情又骄纵,她原觉着配不上皇太孙。 不过如今皇帝有心要用乔家来制衡那些旧势力,乔氏的姑娘容颜娇美,年岁也相当,思来想去,还是觉着她最适宜。 上回那么一闹,皇后本也是恼了的,可瞧着赵成的态度,不仅没有因为被误伤而不快,反而一味担心乔家姑娘的处境。是出于仁善之心也好,是念及与乔氏之谊也罢,冷眼瞧着,赵成对这门婚事接受得不算勉强。 既他愿意,又何妨给他们这对未婚小夫妻,多些相处的机会呢? 有个同龄的孩子说说话,总好过他独自一人捱着病中的时光。 圣旨下到乔家时,是在傍晚。 祝瑜和乔翊安一先一后刚进上院,宫里的传旨太监就到了。 近来日子过得不太平,乔翊安在外的几处生意都遭了劫,灾民四散,流寇众多,趁乱浑水摸鱼的也不少。他这些日子甚少在家,今儿若非听说祝瑜在街上遇险特地赶去迎护,只怕还没这么早回来。 接了旨意,周到地将传旨太监送出门,乔翊安折返回上院。 宁毅伯夫人面色凝重,指着祝瑜道:“这些年便是你管教不周,敷衍塞责,才教得她言行无状、无法无天,这回宫里头还肯给机会,是她多少世修来的造化。若是再闯出祸来,连你也不必再到我面前。” 不等祝瑜答话,便扬声唤人去替瑟姐儿打点进宫穿用的东西。 乔翊安撩帘进来,立在门口接住祝瑜瞥来的一眼。夫妇二人迅速交换目光,同时在对方眼中瞧出几许不定。 ——这个时候入宫,实在是太敏感了。 一方面皇太孙的病情一直不为宫外所知,此时宣乔瑟儿入宫,无异于给乔家机会知悉内情。另一方面,正值天灾人祸纷乱时节,各处赈灾花用甚巨,国库早已虚空,乔翊安奉命安导流民,抚恤百姓,不拿出真金白银出来,如何完成得好职责?乔瑟儿入宫,不仅是天家示好,更何尝不是施威? 而皇太孙的病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还未可知,乔瑟儿若是运气好,能守得他日渐好转,自是大功一件。可若是真有哪句话说不好,哪件事没留心,倒令皇太孙因她而越发病重,那岂不是在这门本就岌岌可危的婚约上头,更记一笔欠数? 夜深人静,各处都已吹了灯。祝瑜陪在琴姐儿床边,等她睡熟了才回自己的寝间,乔翊安坐在床里,似没注意她的到来。 他是个心思深沉、举重若轻的人,在外与人言笑晏晏,甚少被人一眼瞧出心事。 同床共枕多年,祝瑜是难得懂他心思的人。 “我与瑟姐儿谈过了,她知道轻重,这回不会有问题。” 语调虽生硬,却是宽慰的语气。 乔翊安听得一笑,伸手过来想将她揽在怀里。 祝瑜侧身避开,拥着丝衾躺在自己枕上。 “白日我问过二妹,关于皇太孙殿下的病情。她说得不深,但我瞧得出,这病不是突然患的,她瞧上去半点不意外。” 其实祝瑜另外还有猜测,皇太孙的出身,兴许祝琰知情。但这话她没对乔翊安说。 不想自己的姊妹掺杂进这些理不清的官司中来。 乔翊安没说话,望着自己伸出去却落了空的手掌。 他和祝瑜有过一些甜蜜和睦的日子,但并不久长。有时他也会恍惚,她对他温柔顺从,体贴入微的那些日子,是否真实存在过? 他喜欢在意的,究竟是眼前这个冷硬执拗的女人,还是臆想中那个知冷知热、爱他至深的妻子? 乔翊安答不出。 此时远在苠州视察灾情的宋洹之,正在深夜的灯下写信。 离家近一个月,白日里走访民宅、体察民情,忙得连三餐也顾不上,夜深人静之时,却仍无睡意。 就着简陋的床前一盏油灯,他提笔写了两封家书。 少年时在外求学,每每落笔写信,不过是按时按例向双亲长辈致礼问安。 如今这封以“吾妻阿琰”为起始的书信,却仿佛有千言万语欲诉,偏又不知从何谈起方妥。 宋洹之在二十八岁这年,才后知后觉地体尝到牵肠挂肚的滋味为何。 走访民宅的时候,瞧见那些孤寡妇孺,总会令他想到自己家中那对母子。 自己走后,不知他们日子过得如何? 虽有玉轩每隔几日便按时来信报平安,他仍是无法全然放心。 他觉着自己仿佛一只飞在半空的纸鸢,虽走得高远,可线的那一端,却掌握在祝琰手里。 第96章 处置 祝琰收到来信,是在六七日后。 天气越发炎热,水又短缺,多数人都减少了外出的次数,避免大汗淋漓弄污衣衫。 乳母不再抱着弛哥儿逛园子,每日只在侧间炕上逗着他玩。 弛哥儿向往外头的风景,不时张开手来朝着窗外哭闹。 每每哭上一场,便又汗湿了一重。雪歌边替弛哥儿换衣裳边跟乳娘抱怨:“也不能一味这么圈在屋子里,寻园子里头阴凉的所在,带他出去逛逛。别说是他,就连我这样的大人,也受不住只在蒸笼里头打转。” 乳娘讪讪笑道:“花园里草木都快萎了,哪里有什么遮阴的去处。就是亭子里也是热辣辣的晒人,哥儿出去了,难免又热闷烦躁,一样要闹……” 话没说完,恰祝琰带着梦月进来,听到半句话尾音,回身向梦月吩咐:“只听厨上的人说井水不足,连两位小爷院子里的用度都供不上,你去找一趟玉轩,叫他查看查看,有什么情况回来报与我。” 弛哥儿见了亲娘,就不肯再让雪歌抱着,挤皱了一张粉白的小脸,朝祝琰张手扑来。 祝琰抬手接过他,抱着他越过门厅,拾起榻上的罗扇替他摇着风,小人儿舒服地半眯起眼睛,未干涸的泪水凝在眼底,洗濯得目光越发晶亮。 弛哥儿长得飞快,下牙床上生出半颗米粒似的小牙,白白一星点,瞧来格外惹人怜爱。 雪歌手里拿着拨浪鼓,气呼呼地跟进来,“都是些惯会偷懒耍滑的东西,瞧着主子好性儿仁义,一个二个地耍混推脱,依我瞧着,不若干脆撵几个出去,好叫他们知道咱们不是好糊弄的。” 乳娘尚未出屋,将话听个正着,眼里含着一汪泪,要哭不哭地背身走出门去。 祝琰用扇子点了点雪歌的脑袋,“你呀。” 雪歌勉强住了口,听祝琰轻声道:“她自己一家老小在乡里,受了灾荒,心里头难免牵挂,乡间的情形比咱们府里还不如,听说吃用的水都紧张,这时候人心浮躁,极易生乱,孩子既交在她们手里,万不能叫她们心里存了怨怼。” 顿了顿又道:“回头你去跟她说,准她休养几日,回家看顾老小,过些时日再进来。给她带些吃食布帛,免她心里头多想。” 今儿雪歌得罪了那乳娘,祝琰自然不敢再将弛哥儿放在她手上照看。 ** 丑末寅初,天还没亮,一辆驴车停在嘉武侯府后巷。 车上的人跳到阶前,在门上扣了几声。 角门被从内推开,露出一个打着赤膊的人影,不耐烦地朝来人斥道:“今儿怎么迟了?” “汪爷,实在对不住,如今街上四处戒严,又四处是流民乞丐,想来这边实在不容易。绕了好些冤枉道才过来。”赶车人脸上堆笑,朝内门人拱拱手,态度谦卑。 赤膊人朝他横一眼,扬扬下巴道:“等着。” 片刻,角门内传出嘈杂的声响,敞开一隙的门被推开,四名小厮小心翼翼地抬出两只大木桶。 赶车人将车上盖着的草席掀开,露出车上拉着的物件——一只黑沉沉的破旧棺材。 几人将木桶内的东西一一分装上车,大大小小的盒子罐子填满空棺,赶车人点算了物件,盖严棺盖并将草席重新铺好。 他躬身朝几人行了礼,挤出笑道:“妥嘞,劳烦几位爷。”又从口袋里摸出些钱来塞到几人手上,“还请替小人在胡二爷跟前多美言几句,小人们下半辈子的前程,都在胡二爷跟几位手里啦。” “行了,明日再迟,二爷可不饶你!”赤膊人翻了个白眼,将碎银子随意地揣进腰兜,不耐烦地朝赶车人摆摆手,“赶紧走,晦气。” 赶车人连连躬身赔笑,跳上车,挥鞭驱使车驾。 清晨的雾气尚未散尽,天色晦暗而混沌。 门内的几个小厮喜滋滋地数着手里的碎银,并未注意到赤膊人陡然泛青的脸色。 “恭喜,恭喜。”洛平站在离门不远的柱子背后,笑容满面地走了出来。 “咱们胡大管事有这样好的赚钱门路,怎不知会一声,叫我也跟着出个力,赚点零碎银子花花。” 赤膊人凝眉沉默片刻,身边几个负责搬抬的小厮也都跟着白了脸,纷纷缩肩朝他身后退,努力减低自己的存在感。 洛平悠闲地绕着腰上的系绳,吊儿郎当地道:“怎么不说话,傻了?方才在外头不是还趾高气昂地被人尊称‘爷’?” 他蓦地神色一肃,厉声道:“偷拿主子的东西,填你们自己的腰包,好大的狗胆!” 赤膊人脸色变了又变,几个小厮扛不住,已软着腿跪到地上。 赤膊人耸了耸肩,上前搭住洛平的肩膀,含了笑道:“洛老弟,咱们借一步说话?” 洛平笑了声,“不敢,汪爷您跟着胡大管事拨风弄雨,是响当当的人物,小人什么身份,岂敢当汪爷您一声‘老弟’?有什么话,还是留着待会儿到了刑堂,跟咱们胡大总管碰了面再说吧。” 话音刚落,就听一阵响亮的哭嚎声由远及近。 赤膊人沉着脸回过头去,见方才离开的赶车人正由人架着,被连拖带拽地扯到天井当中。 赶车人一见他,哀嚎更甚,“汪爷,汪爷!您救救我,您给我作证,我不是贼,不是贼啊!” 赤膊人意识到一切已然败露,跟在众人后头进来的正是玉轩。 玉轩玉书这两个,一个负责跟着男主子打点外头的公务杂事,一个负责处理宅子内外的庶务。 既是他露了面,多半此事早已通了天。只怕府里掌家的二奶奶什么都知道了吧?特特等到今天,就为拿个现行。 果然就见几个小厮将赃物一一抬了过来。那口黑油油的棺材,瞧来是那样惹眼。 方才赤膊人还试图拉拢洛平,想使些好处封对方口的念头,此刻一星不剩。 闷热的天气里一丝风都没有,赤膊人却觉着如坠冰窖般,浑身寒颤。 他哭丧着脸跪了下去,“玉轩哥,不是我,不是我干的,我没法子,是胡二哥逼我出面的呀……” 玉轩摆摆手:“跟我说这个说不着,待会见了二奶奶,她自有决断。走吧!” ** 蓼香汀院子不算大,此刻站了十来个人,更显得拥挤不堪。 几名犯事的管事、从人垂头丧气地跪在台阶下,玉轩洛平等人立在一旁照应着。 祝琰并没有露面。台阶上屋檐的阴影里站着梦月。 她手里捧持一本册子,一字一句地念诵着上头抄录的明细。 “五月十二,漱香馆,芸香饼两盒,桂花糕两盒,玫瑰蜜六罐,香云纱四匹,洋绉纱两匹。” “五月十四,雪香榭运出香料十二两,薄荷十两,燕窝四十钱,厨上存的老黄酒三坛。” “五月十七,净水两车,茶叶四样各一包,丝缎半匹……” “五月二十三,净水四车,玉粳米六十石。” “五月廿九,粟米三十石,活鱼四条,鲜果四筐……” 梦月越念语气越急,纵是早就知道这些人偷府里的东西在外高价卖,趁天灾发横财,可真细数起来,越发觉着他们可耻可恨。 那活鱼如今有价无市,根本没处寻,是乔大奶奶叫人特地送来的十条小活鲤,放在蓼香汀的小池子里精心养了好一阵才吃。统共这么点儿东西,连二奶奶都没舍得多用两口,竟被这些家贼偷出去近半数。 如今米粮贵,缺水缺物,水路瘫痪,家里储的粮拿去施给百姓和流民,本来存留的就不多,尽紧着长辈们院子里吃用着。再就是姑娘们处,多分些蔬果甜品。两位爷连每几日的沐浴都免了,尽可能的少费水。 这些人倒好,将家里紧省出来的净水拿去卖。 这些黑心肝的东西就不怕遭雷劈吗? 梦月每念一条,那姓汪的帮厨心里就越凉上半分,此刻他已被披上了件脏兮兮的汗油油的衣裳,免他一身肥油的模样污了姑娘们的眼。 他偷偷去瞧那胡管事的脸色,只见对方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地跪在那儿,仿佛整个人没了魂。 梦月用了好一阵才念完了被偷卖的明细。 查出这些缺损,奶奶带着众人耗费了不少功夫,各院子点算查问,对比出入库房的记录,反推实际的花销……不动声色整理出这一本册子。 她收拢了账本,朝屋内的方向垂首道:“二奶奶,已经宣诵完毕。” 窗后传出一个淡淡的声音,“洛平,玉轩。” 二人应声走近,躬身听令。 “拿住这几个人,并厨上那些能作证的帮厨、伙娘,一并到京兆府,由大人们按律,该怎么惩治便怎么惩治。” 那胡管事一听这话,这才仿佛活了过来,他哀声扑到阶前,啼哭道:“小人是这府里的家生奴才,一家老小都跟着二爷二奶奶讨活,千不该万不该猪油蒙了心做出这等事,求奶奶瞧在过去的主仆面上,莫要高官,要打要罚,尽按着家法处置便是。小人的儿子蒙二奶奶恩德,准许脱籍进学,才取了秀才,有些长进,尚未能报答二奶奶大恩。小人若是进了那牢狱,岂非连小人儿子的前程也毁了?二奶奶,二奶奶您容小人这一回,小人给您磕头,不不……小人哪怕撞死在这儿,用小人这条命,平了奶奶的怒气成不成啊?求您了,二奶奶……求您了……” 他连连叩首,额上磕得鲜血淋漓。 只听内里不急不缓的声音道:“洛平。” 洛平会意,飞速上前按住了胡管事,以免他自戕。 祝琰拨弄着窗前垂下的帘穗,一只素白的套着碧绿翡翠的手腕跃出帘隙。 “可惜了。” 她淡淡的叹了声。 “我给过你机会,半个月前,就有风声说府里时常不见东西,我找你问过,要你帮忙留心。” “可惜——你当我是傻子,觉着我是个妇人家,手段软,好糊弄。” “你儿子进学的事,当初还是我求的二爷,我瞧过那孩子,是个聪明伶俐的,可惜——可惜他有你这么个爹。” 穗子摇摇荡荡,那只玉白的手落了下去。 窗内静悄悄的,再无半点声息。 洛平朝玉轩打个眼色,两人一左一右揪住了哭嚎不已的胡管事,侍卫们一拥上前,将赶车人等一同押了下去。 屋子里,沈氏坐在炕桌对面,摇了摇头。 “其实不止咱们府里有,我听说,各家都有这样的事。” 祝琰轻叹一声,“天火不歇,乱事难平,只盼这灾荒快快过去。” 细数起来,宋洹之走了有快两个月了,也不知他在外面,日子过得如何。 第97章 进了七月,…… 进了七月,天气仍不见凉爽。 城内多数井都已打不出水来,几个尚能打水的泉眼被官差把守着,供附近的乡民每日打取供吃用的水。 大旱随之而来是蝗灾,数不尽的飞虫将本就颗粒无收的庄稼啃噬殆尽。 龟裂的大地上方黑压压虫群遮天蔽日。 宋洹之这几日与官员们商议着治灾之法,请了民间经历过类似灾荒的百姓共同参详,总算小有成效。 流离失所的人越来越多,每日巡视街巷过后,宋洹之的心情总是很沉重。 他每隔三日写一封上报灾情的折子,连带着自己的家书一并送回京里。 他知道祝琰处置了几个偷偷倒卖府里水米的家奴,尽其所能地照应着上下老小。 弛哥儿才过半岁,正是闹人的时候,她的日子想必过得也并不清闲。 好在她身边还有徐家、乔家等帮衬,有个大事小情,彼此能施以援手,京里的状况虽差,还算在可控范围之内。叫他能稍稍定下心,将精力用在治灾上头。 出来这两个来月,他肉眼可见地瘦了许多。在外吃不好睡不好是必然,要操心过问的事实在太多,日夜都有来议事的官员叫门。 乔翊安从京里给他递过两封密信,是用只有他们自己人知晓的秘文写的。 一封是传达近来京里发生的一些紧要事,一封是向他告知皇上的病情。 自打太孙进了宫,皇上瞧上去精神矍铄,时常带着太孙参与各种大典。可只有少数人知晓,皇帝的病情已到了无法控制的程度。 他如今强撑着身子,不过为了多拖些时日,等太孙长大一些,等朝廷更安定一点…… 那些个知情人都明白,只怕是拖不了几年。 永王逼宫,郢王谋反,对皇帝均是极大的打击。 天家情薄,可到底那是手足、骨肉,又如何能半点不伤心呢? 宋洹之急于灾情,牵挂家眷,也忧心朝堂…… ** 那是个午后。 阳光毒辣地炙烤着大地,窗前的植物耷拉着枯黄的叶子。弛哥儿前日在外头玩了半天,似乎有些中暑,夜里吐了几回,哭闹不止。 祝琰和乳娘等轮流哄了一整晚。 清早吩咐了几件要紧差事,又去上院向嘉武侯夫人请安。 婆母瞧她颜色憔悴,催她回房休息。 她在稍间的榻上躺了一会儿,原只想小憩一两刻,谁知竟睡得沉了。 不知过了多久,听得窗上传来砰砰的敲动声响。 外头疾风大作,一时仿佛有无数的豆子从天上直泼下来。 祝琰被吵嚷的声音惊醒,抬眼怔怔望着外头黑沉沉的天色。 “梦月,这是——” 梦月和雪歌早止不住欢呼,自外奔了进来,“奶奶,二奶奶!下雨了,外头下雨了!” 噼里啪啦的雨点敲打着窗框和地面,乌云厚重而低垂,紧压在头顶。 祝琰那一瞬不知为何,竟有些眼眶发润。 回过头去,见两个丫头早就泪流满面,牵手望着外头的雨势,是止不住的惊喜欢欣。 一个被淋得浑身透湿的人从院外跑了进来,梦月定睛一瞧,忙去找伞—— 洛平顶着大雨,水流顺着头发从脸上一路淌进领子,他笑嘻嘻地嚷道:“二奶奶,下雨了!下雨了!” 雪歌啐了声“傻子”,嘲讽他道:“这么大的雨,难道奶奶瞧不见?还用得着你从外院跑进来报信?” 说着说着,又忍不住笑了,她后知后觉地想到,方才自己进屋的时候,跟洛平说了同样的话啊。 ** 和他们一样开怀的,是阖城的百姓。 每日里缩在墙角遮阴挨饿的那些乞儿,一瞬都有了无限的活力。 人们唱着,跳着,取出盆子、水钵来接水。 有人张嘴大口大口地饮着雨滴。 干裂的嘴唇有了水的滋润,连伤口都不觉得痛了。 有人解下脏污油腻、穿了整个夏天的衣裳,赤身在雨里手舞足蹈起来。 无数的欢呼,无数的笑,无数的泪水。 这场夺去不知多少生命的天灾,总算熬过去了。 活下来的人庆幸着劫后余生,祭奠着伤逝的亲友。 祝琰望着窗外的雨,那颗高高悬起的心,总算落了下去。 仓库里米粮已经见底了,如果再拖个十天半月,难保府里依旧太平…… 总算总算,把这关扛过去了。 ** 七月初九,乞巧节刚过,宋洹之自南边动身返京。 这趟出行错过了祝琰的生辰,也错过了宋淳之的忌日。 两个月没见,那个印了他模样的婴孩不知长了多少。 他恨这车队不能更快一些,让他早些回到京城。 他惦念家里,惦念母亲和弟妹们,更惦念蓼香汀里那个最辛苦的人。 灾情持续了数月,他几乎都没能陪伴在她身边,任她年纪轻轻就不得不面对那么多的难处与困境。 人心不和,刁奴欺主,外头又不太平。有些人假作乞儿,连乔家护卫森严的车都敢劫。 他不在京,不知多少人要在他的后院动心思。 难为她紧守内宅,护着幼妹,闭紧了门户,没叫家中生乱,没给人可乘之机。 七月十一,皇太孙代表帝后,陪伴太后娘娘,率百官及家眷前往皇恩寺还愿。 人群有序地沿着山寺的长阶远远排开,无数明黄旗帜招展在山间。 僧侣们穿着整齐洁净的袈裟,垂首立在大殿外。 太后在几名宫妃的搀扶下,小心翼翼跨过门槛,跪于佛前的蒲团之上。 鸟飞云淡,连续几日雨后,这是头一天见晴。 连日的雨大大缓解了灾情,人们又有了活下去的期望。 太后曾在灾祸时在佛前祈愿,只要能过了这难关,情愿余生茹素,不沾荤腥,不染杀孽。 她早已过了古稀之年,眼见快要八十岁了。太孙心系她的康健,愿代替她践行诺言。 还记得那日,长高的少年脸色苍白跪在她面前,请求替代她斋戒。 “太后千金贵体,戒荤腥事小,伤及康健事大。成儿年幼,正是壮实年岁,吃什么都一样,又素来没什么品味珍馐的能耐,吃什么都像牛嚼牡丹。只要填饱肚,就觉得十分满足。请太后应承,由成儿替代您斋戒茹素可好?过去十余年未能在您跟前尽孝,这回,就当给成儿一个机会补救……还望太后成全。” 他虔诚地跪地叩首,恳求太后应答。 阳光从四面高大的天窗照射进来,在五彩琉璃的折射下形成斑斓的光点,笼在少年苍白的脸上。 那一瞬,太后仿佛看见少年的赵潜。 宫中头一个皇孙,中宫嫡出,血脉纯正。最难得是仁义、孝顺,赤诚。 由皇帝亲自教导长大,在她膝下一天天变成才干突出、文武双全的大人。友爱兄弟,照拂姊妹。 最懂得讨她的欢心,也是最让她骄傲的一个。 那样一个孩子,在某个雨夜里失魂落魄的闯进宫来。 跪在她的脚下苦苦哀求,想她出面去求皇帝收回成命。 “皇祖母您知道的,孙儿从小就喜欢她……” “自那年在春宴上一见,她就闯进孙儿心里,再也未曾离开过。” “父皇明明什么都知道,却偏偏要为她赐婚,要她嫁给那个痨病鬼安南王世子。” “云南太远了,那里毒瘴缭绕,处处草虫,她那样柔弱金贵的人,怎么能受得住呢?” “孙儿什么都不求,什么皇位,什么荣华,于孙儿都是虚幻的云烟。孙儿只想牵住她的手,守着她过一生,孙儿什么都不要,哪怕——哪怕让出这个太子之位!” 这话说得太重,太重了啊。 他生来就是储君,未来天下共主,九州真龙。 他怎么能,为情所困,拘泥于儿女私情? 他怎么能,辜负父皇母后,和她这个皇祖母的期待,说出这样让人失望的话来? 他怎么对得住跟随他、辅佐他的那些臣子? 他怎么对得住这江山,对得住他需要守护的万民? 那一瞬她实在太失望,也太激动了。 她拄着拐杖,重重的砸在地上。 她挥起袖子,反手甩了他一耳光。 那是平生第一次,她动手打了最疼爱的孙儿。 她记得手掌上传来,那火辣辣、麻木木的痛。 “御旨已下,大事已定,她已经坐着喜轿上了去往云南的官道。从前她是臣女宋氏,未来她是安南世子妃,这一生,你跟她泾渭分明,不会有交集可能!” 她记得,那孩子瞬间敛去所有光芒的眼睛。 她记得,那孩子失魂落魄转身走出去的背影。 她知道,自己断了他最后的念想。 他将她当成了唯一的,最要紧的一道护身符,他以为凭她对他的宠爱,一定会帮助他达成这一心愿。 可她让他失望了。 他再没有别的路走。 那天雨下的很大。 她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松开紧攥的手掌。 指甲嵌入到掌心,硬生生勒出血痕。 她不是不心痛的。 为他心痛,为他惋惜。 她冷眼旁观多年,如何不晓得他的情深。 他和宋家长女各方面都相称,自小就谈得来。 如果不是嘉武侯手上掌管了那六万镇北军…… 如果不是宋淳之的功绩太耀眼…… 原本也不是不能成全。 可终究,他们没这个缘分…… 皇帝趁他不在京中,向宋家下了赐婚的旨意。 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 为了安抚宋家,葶懿做了宋家的长媳。 再后来,嘉武侯交还兵权。 再后来,宋淳之回京任职… 可那个在雨里苦苦哀求的少年,再也没能回来。 如今望着眼前的赵成,她时而会恍惚。 兴许上天垂怜,出现这么一个人,让她能偿还些许,过去的遗憾。 但愿这个孩子不像他父母亲一样,那样命运坎坷。 愿他这一生顺遂无虞,快乐的活下去。 皇太后没有答允他的请求。 皇太孙的病体尚未痊愈,再不能冒险。 就这样……让她以残躯,抵消了孽债。 就这样,推着他,将他送到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阳光洒在殿外的阶梯上,赵成缓步离开了礼堂。 他越过人群,专进幽深的小道中去。 那里,有个素衣的少女,正背身立在树下。 嗅见熟悉的香气,赵成放松下来。 他轻轻走到她的背后,换他的名字。 “乔姑娘……“ 她转过身来,脸上明显的红了…… 第98章 宅务 在宫里头见面的头一回,两人相处的并不愉快。 赵成性子内敛,不知该找什么话题与女孩说,女孩子虽被家里安排的嬷嬷们教导过一段时间规矩,但自小受尽宠爱任性骄纵,被拘束的久了,不免心里生烦。 最终闹得个不欢而散的下场。 乔瑟儿被禁足抄女戒,很是苦闷了一段时间。 赵成一直觉着心里过意不去,有心想宽慰几句,奈何身份有别,不能轻易面见。 随后就遇着灾荒,跟着赵成旧病复发。不成想太后一道懿旨,将乔瑟儿接进宫里。 这一个来月时间,名义上乔瑟儿是进宫陪太后说话解闷儿,实则是来将功补过,陪伴病中的赵成。 乔老太太的意思,是要她做那些端茶送水,服侍汤药的事,嬷嬷们教规矩的时候,也多是朝伺候主上的方向来引导。 她心里不服气,又不敢忤逆长辈,只得乖乖进宫。头一天来,从嬷嬷手里递茶水给他的时候,也说不上是因怀了不忿,还是那茶太烫的缘故,不等他接过盏去,她便提早松脱手,将热茶泼了一半在他衣摆上。 嬷嬷们当时都吓傻了,眼看在家里乖乖顺顺的姑娘,一到太孙跟前就掉底子,上回已经惹恼了太后娘娘,如今更这样对待病中的皇太孙…… 一时间屋子里的人都跪了下去,大殿里头静的听不见半丝声响。就连太后宫里派来的体面姑姑也都屏息跪着,忐忑等待太孙的发落。 那一瞬赵成没有笑,他转过颜色浅淡的眸子,极淡极淡地望了她一眼。 不知为何,乔瑟儿头一回儿品出了“畏惧”一个人的滋味。 上一次发生冲突时,许是身边只有他一个的缘故,那一回并没有体会出此刻的慌乱和惶恐。 这种命运无法把控在自己手里,只能听凭人发落的心情,让她好生难受。 她在嬷嬷们无声而沉重的带着压迫的目光中,迟疑地弯膝。 在她俯身行礼前,赵成闭目摆了摆手,“孤没有接稳杯盏,吓着了乔姑娘。” 乔瑟儿分明感受到,殿中那一瞬,由死转生的松快。 仿佛凝绝的空气尽被这一句言语融化了,从极寒的温度遂生为酥暖的春。 赵成将错处揽到了自己身上,让乔瑟儿免去了一场“惩戒”。她对他并不算好的印象,渐渐有所扭转。纵然她仍旧心有不甘,觉着他根本就是一切的始作俑者,——如若他不是这样的身份,自己又何须活得这般小心翼翼? 相处的时日久了,她渐渐发觉这个木讷男孩,其实也算个不错的人。他性子和善,虽身份高贵的吓人,但从来没对她说过半句不尊重的话,总是客客气气的说“辛苦她”“拖累她”…… 这段日子在宫里,她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帮他念书。 他榻前堆着好些书,内容繁杂,什么方面的都有。 他养病期间,太后和皇后不准他太过费神,他就央她替他读那些书。 每日巳时至午时,未时至申时。这两个时辰里,她总是陪在他身边,说是诵书,实则也有好些时候是在偷懒。 ——她知道赵成不会为难他。 此时太后率众妃嫔在殿中还愿,她到底身份特殊,这样正式的场合不宜参与。他多半是怕她闷,特寻来院子里陪伴她。 一对年岁不大的少年少女,并肩站在树下,有风轻轻的拂过鬓边,女孩儿侧过脸去,偷偷瞥了眼身畔沉默的少年。 那时他们还都太年幼,被长辈们安排了一生,随着命运的牵引随波逐流。尚未懂得将彼此的关系往男女的情事上去想。 多年以后乔瑟儿回想从前,发觉自己那时待赵成,更多的是种共过患难的义气。而他心内究竟如何看待她,她竟从始至终都没能弄得明白。 这年八月下旬,宋家两位姑娘先后定了亲事。 姊妹俩出身不俗,容貌性情在圈子里一直算得出挑,十来岁就有人家早早相中,不时上门来探听嘉武侯夫人的口风。 不过为着宋家这两年正处多事之秋,不便上门来正式提亲。自打去年宋淳之丧期过去,就有些人家频频来走动。祝琰也带着姑娘们赴了几场大大小小的宴会。 书晴因几年前受惊,性子变得较为孤僻,嘉武侯夫人最担心的也是她,几番跟祝琰商议,要寻个脾气好、有耐心的公子,最好婆母妯娌小姑也都和善好相处。 实则这些年嘉武侯夫人自己也在留意适合的青年,先前提了两个人选,却是杜姨娘不愿意,背地里在嘉武侯跟前哭诉,说夫人偏心书意,将家世不起眼的人选指给书晴。 嘉武侯虽斥责了杜姨娘多言僭越,要求她不准插手姑娘们的婚事。可风声还是传到了嘉武侯夫人耳朵里,气得当日晚膳都没吃。 这两年祝琰接手家里的大事小情,嘉武侯夫人因宋淳之过世大病一场,精力大不如前,便将姑娘的婚事一并托付她料理。 祝琰将前两年嘉武侯夫人觉着不错的人家和近来有意撮合的对象列了个名册,经过私底下多番打探,将那些品行差些的剔除,留待些合适的人选,想寻个合适的时机,试探试探书晴本人和杜姨娘的意思。 未料到杜姨娘竟一个都瞧不上,不是嫌弃门第不及嘉武侯府,便挑剔是旁支庶子,或是觉着官职不显没有好前程。 自祝琰嫁进来后,平日与杜姨娘相处,一直觉着对方是个好性儿知进退的,只是在书晴的婚事上,杜姨娘却极为坚持半分不让。 祝琰自己也是为人母亲的,自然明白她为子女前程考量的心情,也正是为此,她才格外尊重过问杜姨娘的意思。没有独断专行,拿主子奶奶的款,用身份去压制杜姨娘。 夜里祝琰跟宋洹之谈起此事,他听了几句,便觉杜姨娘手伸得太长,“虽二妹妹是她生的,但姑娘们的亲事一向是主母拿主意,你又何须瞧她脸色?” 祝琰拿着那张名册卷在手里,“这本是结缘的喜事,我是不想反倒为此结了怨,毕竟是父亲身边的人,她为自己的骨肉打算,也是人之常情。” 宋洹之知她一向周到,对府里的事处处思量细致,有时候甚至比他还想得深远些。他叹一声,走过来坐在床畔揽住她的肩膀,“要不,我跟父亲提一嘴,瞧这几个里头,有没有他格外中意的人?” 他的意思,只要在嘉武侯那里定了人选,杜姨娘就是再不情愿也只能应承,且怪不到祝琰和嘉武侯夫人头上来。 祝琰想的却是不若先暂把此事放放,虽然事情落到她头上,但她也不是凡事都要上赶着去替人筹谋做主,她要忙的事不止这一件,既然杜姨娘不着急,那就由她慢慢琢磨。她再亲近,也只是做人嫂子的,书晴不表态,杜姨娘不应承,她一个人从中折腾又有什么用。 她叹了声道:“再这样下去,我便当真撂挑子不理了,到时二爷别跟着人来怪我才是。” 宋洹之闻言笑了声,靠近过去拢住她的腰,“家里头的事不清闲,我一向是知道的,早教你躲懒耍滑你不肯,如今可尝到了厉害?” 说的祝琰也笑了。 其实这两年来,书晴的性子也变了许多,也许是年岁渐长,越发懂事成熟,也许是横亘在心的那个心结解开了,她变得比从前更开朗主动,在发灾荒的那段时日,还帮着祝琰一块儿追查“家贼”挽回损失。 她们在内宅相互帮衬,相互体谅,她们明白祝琰的辛苦,凡事也愿意想替她着想,不愿瞧她一个人扛着整个家,宋家的后宅是京都少见的友爱和睦。 祝琰与书晴之间是有情谊在的,她也不愿瞧着书晴嫁个不喜欢的夫郎,别扭的过一辈子。 随着杜家的一位表亲频繁上门,祝琰渐渐品出几丝不对劲来。 嘉武侯夫人对姨娘们约束的不多,也一向懒于给姨娘们“立规矩”,平素姨娘们的娘家上门,她多数都不过问,直接便会允见。 杜姨娘的娘家人上门,祝琰这样的身份自是不必作陪的,偶然碰见能回对方一两句话,已算是给了杜姨娘的体面。但时日久了,祝琰越发觉着杜家这位“表舅母”打量人的目光实在太犀利太叫人难以忽视。 那是一种充满防备和探究的目光,虽脸上带笑,礼数姻亲,态度却绝对称不上友好。 祝琰并不迟钝,经过的事情多了,对内宅走动的这些妇人想法多数能猜出个七、八分。 杜姨娘大抵有意提携娘家,想拿书晴的婚事换娘家兄弟侄儿的前程。 她为人妾侍,身份低微,嘉武侯虽对她娘家多有照拂,皆是在银钱嚼用方面,也给对方的子侄安排过前程,但也止尽于此,他这般身份,又岂会同妾侍娘家过从亲密。 眼见自家出了个“金凤凰”,从小户之女直飞做侯门内眷,虽没生下个哥儿,养下个娇滴滴的千金小姐也算为嘉武侯府立了大功一件。 杜家人就不大肯安于现状—— 作者有话说:家长里短是比较琐碎,尽量下章结束 第99章 宅务2 祝琰私下跟梦月、刘影各吩咐了几句,很容易就探出杜家的打算。 原来杜姨娘的表侄儿杜雪年前几年中了进士,打着嘉武侯亲眷名号请托留任京城,在户部钱粮司晁海倾大人麾下任吏员。 当时这差事是瞒着嘉武侯私下办的,杜家这些年背靠侯府结交了不少人脉,总有人愿意给杜家些脸面好处,以图将来从嘉武侯身上讨个回报来,再不济能在他耳朵边刷刷存在感也是好的。 去年,杜雪年在一次宴会上瞧中了晁家的大小姐晁素素,回到家中要死要活地逼着母亲向晁夫人去提亲。奈何两家身份差别实在太大,晁海倾毕竟是个五品京官,掌管户部一司事务,手底下管着的吏目数百之众。 杜家再如何借着嘉武侯的名头给自己贴金,终究是不是正经姻亲,真出了什么岔子,嘉武侯不见得愿意出面作保。更何况这差事本就是瞒着嘉武侯办的。 杜家自然不敢托大,妄想惊动嘉武侯府替他保媒。要打动晁海倾,施银钱好处,怕对方也不稀罕,钱粮司本就是管钱的衙门,晁海倾又岂是那等眼皮子浅的,用银子就能使动他随意嫁女儿? 而就在不久之前,杜舅母偶然听旁人家的太太说起,晁家夫人似乎有意想替自家大儿子谋亲事。 杜太太就此留了心,旋即想到,自家小姑的亲女儿、嘉武侯府二小姐宋书晴岂不就是现成的好人选?若书晴不是杜姨娘生的,杜家如何不敢打宋家千金的主意,好巧不巧偏她托生在杜姨娘的肚子里,在杜家一众人看来,她就该为杜家出些力气。 若她能从中做成这个媒人,连结这桩喜事,不但嘉武侯府承情,晁太太瞧她能摆布得动侯府的小姐,还怕对方不肯依从吗? 这样一来,不但能跟嘉武侯府联结得更深,就连晁家也要高看杜家一眼。 这两个人家,一个是旧门贵勋,一个手握实权,杜家有他们做后盾,何愁不能鱼跃龙门,扎根京内,有番作为? 杜太太来了几回,将那晁家公子说得天上有地上无,杜姨娘一向是个没主意的,当年在闺中就软弱娇怯,一味听从兄嫂摆布,如今久居人下,更是没点长进,被嫂子哄了几回,便意动起来。 托人打听了那晁家公子的情况,虽门第比不上嘉武侯府,但在京多年,根基颇深,晁公子自己更是两榜进士,观政六部,是个有为青年。 她虽见识不多,也明白男人上进可靠才好,那些富贵人家的浪荡子,不学无术,走鸡斗狗,后宅姬妾无数,书晴这样的性格嫁过去,怕是被人锉磨个几年就毁了。她是书晴的亲生母亲,虽身份低微,不能被女儿光明正大唤声“娘”,可她为书晴深思熟虑、百般筹谋,丝毫不比任何为人母亲的做得少。 …… 打听了来龙去脉回来,祝琰倒是有些佩服杜姨娘。她能为了女儿终身幸福拒绝嘉武侯夫人和祝琰一次次的提议,光是这份坚持就很不容易。 如果那个晁公子当真是个好的,祝琰也乐于做个顺水人情。 可奇就奇怪在,近一年来祝琰替家里两个姑娘谋亲事,不知听多少夫人太太自荐或引荐过那些身份相衬的好儿郎,却从没从任何人嘴里,听说过晁公子这么一号人。 京城说大也不大,高门贵勋之间,从来没什么秘密。 祝琰去徐大奶奶办的宴上闲聊了半下午,回来时面色就有些凝重。 她坐在妆台前,瞧宋洹之站在背后替自己卸钗环。 鎏银镂花簪从髻间抽出,青丝散着清幽的淡香,顺着男人的手掌披泄而下。 “怕是杜姨娘知道了,一时接受不了……可总不能瞧着书晴跳进这火坑里去。”祝琰说得颇婉转,从镜中打量着宋洹之喜怒难辨的容色。 他启唇轻嗤了声,将手里的簪环投进敞开的妆奁。 祝琰有些不安,回手轻轻按住他落在自己肩头的手,“二爷,你得冷静。此事还未惊动父亲那头,若给他知晓,说不定会怪责姨娘,到时候,书晴夹在中间,她定觉着难堪。” 她可以不在意杜姨娘的想法,却不能不在乎书晴的脸面。 这件事说到底都是杜家太贪心之过,嘉武侯府替他们铺平理顺的路不肯安生的走,非要自命不凡来京城与人争高低,还妄想用嘉武侯府小姐的终身,来换他们自己的前途。 简直太离谱了。 宋洹之明显不悦,就连拥着她的动作有些心不在焉。祝琰转过头来回抱住他的腰,仰脸盯视他的面容,“洹之。” 往往她这样唤他的时候,他都明显会变得更好说话一点。 男人垂眸凝望住她,抬指将她鬓边的碎发绕到耳后。 “嗯。”他淡淡回应着,指尖顺着妇人玉洁的脸庞滑至曲线优美的雪颈,微微挑散了领口,只一垂眼就窥见妩艳的春光。 ——她从有孕后便丰饶了不少,如今腰身四肢已恢复纤细,但这一处的起伏仍颇壮观。 “杜姨娘人在内宅,久不见客,对外头的事情了解不多,杜太太夫妇是她兄嫂,至亲手足,她自然觉得可靠。” “这事其实并不难办,书晴虽年幼,却不是糊涂的人。回头我与她说明利害,她自然会劝着杜姨娘,她说一句,比咱们这些……说一万句管用。” 宋洹之有些心烦意乱,其实他不想妹妹们那么快嫁人。兄长和长姐没了,家里变得这样冷清,余下他们几个手足,有书晴书意在,母亲和祖母跟前也没那么寂寥。如今一个两个都要出嫁,不但没人陪伴长辈们,就连祝琰管家理事的帮手也少了。 他闷闷听着祝琰劝解,垂眸把玩着她襟前的系带,一根两根三根……尽数解散了,他温热的指尖触上来,祝琰的呼吸和语调也跟着乱了…… 祝琰没有阻止杜太太,也没有惊动杜姨娘。 某日上午,她带着书晴书意去乔家赴会,在半途中绕去了一趟竹雪馆。 这是座新建的戏楼,里头养着名闻天下的艳角儿。白日里四下静寂,从古朴静雅的建筑外瞧去,根本看不出这是什么下流场所。 马车偶然间在此停留了片刻。 一扇敞开的门里,残妆的旦角扶着个东倒西歪的公子哥从内出来,两个仆从模样的人连忙上前接着。 “晁哥儿昨夜多饮了几杯,劝都劝不住。你们先带他找个地方散散药力,等清醒些了再送回家去。可别叫晁夫人又抓了现行,上回被大人打的鞭上还在背上烙着呢。” 书晴书意都是受过庭训的大家闺秀,请进内宅里唱戏的多是未长成的姑娘家,自然从没见过这样女貌男音的奇特人。 书晴从半透的车帘望出去,目光落在那个不省人事的公子面上,瞧他被从人半拖半抬地弄上巷子里停着的马车。 回眸的瞬间,她瞧见祝琰投来的视线。 仿佛脑海中有一根弦被轻轻拨动,祝琰分明什么都没说,却立时令她明白了一切。 这个特地绕路而来的角楼,这个适时敞开的门口,这个恰到好处出现的人。 是被事先计算好,特特展示她一个人瞧的真相。 晁太太,晁大人,近来她听过太多次这个姓氏。 那个昏睡不醒,烂醉如泥的年轻男人。 二十岁的模样,身量样貌,依稀就是舅母嘴里日日提起的那人。 而拥着他出来的那个旦角儿…… 那、那分明是个男人…… 舅母嘴里千般好万般好的晁公子,聪明上进,大有可为的那个晁公子。那个天上有地下无,浑身优点没半点缺陷的晁公子。 他是个好男风的人! 怪不得祝琰给她过目的名单里,从来没这个人的姓名出现。不是嘉武侯府自视甚高、瞧不上晁家门第,不是嫂子祝氏未曾用心替她筛选人选。 是他这样的品行,这样的行止,根本就不配被誊抄进嫂子手里那本名册。 试问哪个太太奶奶,会甘冒被祝琰记恨的风险,替她引荐这样的人呢? 书意一直未吭声,没猜透为何自家马车要在此停留这么一刻。她隐约觉得,车中气氛变得有些冷凝。书晴和祝琰瞧着车外,谁也没有吭声。 马车沉默地越过长街,驶进乔家东边角门。 书意不知发生了什么。 次日一早在嘉武侯夫人处见着书晴时,只觉得二姐姐的眼睛有些红肿。 而杜姨娘更是病了一场,几日没进上房。而近来那个频频上门的杜舅母,却是再也没见其踪影。 半个月后,书晴同东阁大学士府的仇三公子定了亲。 这一年的寒潮来临前,宋家两个姑娘先后定下婚期。 而在宋泽之的百般坚持下,许氏总算点头,同意于年底嫁入宋家。 祝琰闲时与宋洹之感概,“一年光阴就这样过去了。不知为何,有了弛哥儿后,我总觉得日子过得飞快。” 书晴的婚事,祝琰办的很妥当。保全了杜姨娘的脸面,也维护住了书晴的尊严。 她其实也曾隐约的担忧过,怕书晴和杜姨娘一样,被杜家影响的太深。或是像某些老辈人一样,觉得男人在外养个戏子娈童都不算“毛病”,甚至称得上是某种“风雅”。 好在书晴很清醒,也很果断。在自己的婚事上,没有一味任人拿捏,没有胆怯羞涩不肯替自己争取。 祝琰不知道,书晴是如何说服了杜姨娘。但经此一事后,她十分笃定,未来的日子,书晴过得不会差。 她有胆色为自己争取,她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在人前讲不出话的柔弱姑娘。 第100章 婚前 姑娘们的婚事定下后,侯府就开始筹备宋泽之和许氏的婚礼。 这场原该完成于前年秋天的婚礼,为着各种缘由拖延到如今。 许氏和宋泽之从小一块儿长大,情分匪浅,比一般未婚夫妇感情基础更深厚。也正因如此,许氏才越发觉着心寒,她惊讶地发现,原来她对宋泽之的了解还远远不够。 幼时那个满心满眼只有她的少年,在离开京都在外求学的这些年里,变成了令她倍感陌生的模样。 两家长辈并不清楚她与宋泽之之间发生过什么,虽明面上并没有催促过完婚,但她知道,两家都早将对方视作亲眷。成亲是迟早的事,她顶着宋泽之未婚妻的名头多年,早就再没别的路可以选。 这两年宋泽之待她加倍殷勤讨好,她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不能否认,他是有诚意的,出于种种考量,她终究还是选择向前一步,完成未完的仪式,正式以他妻子的身份,跨过嘉武侯府巨幅匾额之下的那道门。 虽然帮忙操办过谢芸的婚礼,但今时不同往日,一个是在丧期从简出嫁,一个是隆重迎娶新妇。无论是宾客数量,还是仪程规模都不可同日而语。婚期前两月,祝琰就着手在为婚仪作准备,同沈氏商议着拟食单、帐幕铺盖和摆设用具的规模样式,同外院管事们商议修缮迎宾用的厅堂和新妇住的院子,灾荒时受影响的花木也要重新选苗种植,不仅要考虑景致和谐美观,也要考虑哪些更适应婚礼时的气候;还要与嘉武侯夫人一块儿拿主意商定邀请宾客的名单,送至许府的聘礼,从账上挪出足用的活钱以备不时之需。 许氏与宋泽之婚事定得早,许多物事早年嘉武侯夫人就准备下了,奈何刚刚遇上灾荒,钱粮水米都吃紧,对祝琰来说又是一次不小的考验。 背着人时,嘉武侯夫人与乔夫人私下念叨,“我这二媳妇自嫁进来,几乎便没有清闲时候。也难为她,恰遇上这两年家里困厄多些。我又不争气,精力不济,家里几个还都年幼,多得她看顾操持。” 宋淳之过世后,嘉武侯夫人跟着去了半条命,前半生所有风光荣宠,到生死面前不过是浮烟一缕。她歇了争胜之心,也再兴不起任何对尘世繁华的渴望。如今只盼着家宅宁静,人事安和。 心境的改变,体力上难支,她从一个精明能干、扛得起整座侯府后宅的管事妇人,变作成一夜老了十岁、体衰力弱,需人陪伴看顾的长辈。 她心中很明白,祝琰的敦厚难得,这样任劳任怨,这样毫不保留。 初时她并不看好这个出身普通的二媳妇,即无葶宜那样的家世出身,也不似许氏这般熟识亲厚,不过因她是老太太选的人,又见长成后出落得标致,不至辱没了洹之,才极为勉强地认下这门亲。 经由两年多来的相处,如今的祝琰早已脱胎换骨,迅速成长为一个合格的宗妇。对外进退得宜担得起嘉武侯府少夫人名头,对安牵老扶幼撑得起长媳重责。 也许她并不似旁人那样拥有过人的脑力和智慧,仅凭着勤恳好学、谦恭和善的这份心力,努力经营着生活。 乔夫人瞧伶俐人瞧得多,并不大看重这方面的才干,依她之见,不论是多蠢笨无用的人,一旦被摆在那个位置上,处事时间长了,总能作出点引人注目的成绩来。她撇撇嘴,放下了手里的茶盏,轻叹道:“最要紧她能替洹之、替你们宋家开枝散叶,不像我们家那个……整日的耍嘴卖乖,显摆能耐,实则是半点用处没有。” 乔夫人盼嫡孙不是一两日了,嘉武侯夫人明白她的心病,陪笑着饮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婚礼前一日,祝琰和沈氏一块儿去了趟许家。新房的铺盖被褥、床帷幔帐由女方准备,早早将尺寸量仔细,按照许氏的喜好做了新的一套装饰。沈氏留在厅里与许氏的亲眷门寒暄,祝琰带着几个小辈去许氏的闺房里取。 书晴书意这些日子都被限制出行,拘在屋子里头做绣活等候出嫁,因与许氏自幼亲厚,才被长辈们特许过来凑热闹。 许家几个小辈与她们早就熟识,见了面自有说不完的话题。姑娘们在外间你一言我一样语的谈天,屋子里铺了洒金的红帘帐,许氏穿着簇新的粉红新裙坐在床里,祝琰瞧她颦眉不语,知道她心结还未解,上前轻轻抚了抚她的手背。 许氏肯点头许嫁,对宋泽之应当还是抱有期许的吧? “事到如今,多思无益。”祝琰握住她的手,低声开解道,“既选了要好好走下去,过去的便让它过去,日子得往前看才行。” 从前旁人这样劝过她,事实上她也是这样做的。囿于过去的恩怨徘徊不前,反复摊开伤处自怜自艾,那份痛楚便永远无法消解。 许氏抬头望着祝琰,瞧她娟秀的脸上写满浓浓的担忧。 她和祝琰是半路相识,从前彼此并无瓜葛,是由于将要嫁入同一座门庭,才日渐有了交接。 许氏性情活泼温软,自尊心也颇强,宋泽之同那青楼女子间的事她对任何人都没说,自己实在拉不下脸面,怕给人当笑话看。祝琰是少数知道内情的人之一,有些话也只能向她抱怨。 这些日子多亏有她的支持,帮忙想辙出主意,也努力劝着宋泽之来讨她欢心,她知道祝琰不会嘲笑她。 “我答应宋泽之完婚,不是因为他这一年来所做的事令我多么感动。”许氏一字一顿,认真地道,“与其说是我选择他,不若说是,我选择与你、与宋伯母、与书意她们成为一家人。” “人心易变,将来时日漫长,谁又说得准,谁能待谁一辈子不变。我不能保证,泽之一生待我如一,但我有把握,能和你们成为和睦友爱的一家人。若再给我别的人家去选,我却是不愿意的。宋伯母大义、宋伯母仁善,书晴书意通情达理,二哥哥不闲言多语,二嫂嫂你更难得,待我真心诚意。我想我婚后的日子,不会过得太差。如果宋泽之再有二心,有你们在旁管束劝着,他总不会太荒唐太过分……” 说这话时,脸上分明带着笑,用三分自嘲的语气讲出来,话到尾音,却不知如何带了丝丝哽咽。 听得祝琰也跟着难受。“莫说这样的丧气话,你明日就要出嫁做新娘了,日子得往好处盼着才行。” 忙到天黑,又马不停蹄地照看刚风寒痊愈不久的弛哥儿,睡下时已经过了子夜。 刚沾上枕头,侧躺在里头、呼吸均匀的男人就伸出手来,极为自然地将她腰身圈住揽在怀中。 似乎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只要同床共枕,他总是把她拥在怀里,即便是吵过嘴,闹过别扭之后,即便是一个早已入眠、浑然不知,到第二日醒来,总会发现两人又拥抱在一处,变成最习惯的那个姿势。 祝琰枕在他手臂上,不禁想起白日许氏说的那几句话。 许氏和宋泽之相互喜欢对方那么多年,到如今也不敢奢望矢志不渝非君不可。那她和宋洹之呢? 所图也不过是岁月稳妥,人事无忧? 是被命运裹挟,不得不硬着头皮朝前走? 是有了名分,有了子女,各自安守着身份角色,尽着应尽的职责? 祝琰很清楚自己,心里并没兴起过惊涛骇浪般的情愫。 她动摇过,期冀过,伤怀过。 从此不敢再多投入半分,多奢望半分。 固守着本分,安静地履行着应尽的职责。她做这一切,不过求个心安理得。求个名正言顺,求个安身立命之所……《 》 100-110 第101章 新人 繁忙的家事令祝琰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思考感情上的细枝末节。 婚礼当日天还未亮,她就早早起身,带着院中陆续到齐的大小管事嬷嬷,安排这一日的各处细节。 门上迎客处和后厨的事情打点好后,交由各处管事全权管理,祝琰回院重新更衣梳妆,以长媳身份去往上房见客。 有些外地亲眷于几日前就已上门,住进了府里,这些日子因着待客,祝琰日日忙得脚不沾地,入上房后与客人们寒暄没几句,就有无数管事娘子或各处管事的婢子来后门处通报,要她拿主意请示下。 屋子里闹哄哄的挤满了人,后门处掀开了帘子,露出祝琰半张脸来,从屋中带出的笑容尚还蕴在眼角未曾息隐,眉头片刻便轻蹙起,沉吟片刻后拿定了主意。管事娘子们来回事时个个紧绷面容如临大敌,待她有了示下,又纷纷松了口气,喜笑颜开地行事去了。 不远处转角,一位年长的妇人指着她道:“瞧见没,那就是宋家如今负责管事的奶奶,听说年纪还不足二十,生得是副温柔腼腆模样,手段倒有几分厉害。” 另一个不由抿嘴含笑,掩袖道:“不是个厉害的,又怎么哄得动这全家老少为了她除去王爷府的郡主?便是京外头也都在传,说是怎样一个祸水奇胎,才进门就克死长房一大一小两个男丁。换我是宋家二郎,也稀罕这宝贝,平白拾了个天大便宜,生生占了他哥哥的爵位。有这么一位在,怕是以后许家丫头的日子也不省心,稍稍露些能耐才干,还不给她挤兑死?瞧那模样,眼睛一转就是一个主意,许家丫头实诚,哪里能当她的对手?” 梦月雪歌得了令,带着几个粗使的小丫头才往外头处事回来,迎头正听见后面几句言语,登时气得脸色发青。依着雪歌的脾气,就要上前申斥理论,被梦月强行阻拦住,刻意弄些声响惊动了两位奶奶身边的侍人。 梦月含笑行了礼,“廊上风大得很,奶奶们说话儿,何不往屋里寻个暖暖和和的所在?” 那后头说话的妇人讪讪然笑道:“不妨事,我们恰巧半路上遇着,也正要去前头陪太太们去呢。” 梦月颔首顿了步子,回身吩咐两个小丫头,“服侍两位奶奶进去,备着手炉给奶奶们暖暖。” 小丫头忙应了,簇拥着两位妇人进屋去了。 经过门廊下,正经过与管事娘子商议事情的祝琰,祝琰就发觉宾客脸上的表情不大自然。 她含笑回过头去,就瞧见不远处气得跺脚的雪歌。 “你拦着我做什么?也不知从那冒出来的便宜亲戚,在家里头好吃好喝供着,倒嚼起主人家的舌根子来了!外头传的那些黑心烂肺的瞎话,她们不帮忙分辨解释便罢了,还拿到咱们宅子里头来当面说嘴,要是依着我,闹大了给她些难堪才知道厉害呢!” 这两年祝琰掌家理事,雪歌梦月二人为她副手,在家里管着不少事,行走到哪儿都被尊称一声“姑娘”,渐渐也养了些说一不二的气势出来。 梦月拉着雪歌的袖子,不住给她打眼色,“外头的娘子姐姐们都瞧着呢,你我是奶奶身边的人,你闹出事来,还不是奶奶给人瞧笑话?再说这大喜的日子,三奶奶要进门来了,咱们二房这时候出乱子,人家还不更犯嘀咕了?” 祝琰朝二人招招手,命她们近前来,掐了把雪歌的脸蛋,含笑道:“是谁这么大胆子,给咱们雪姑娘气受了?” 雪歌待复述方才听见那几句闲话,被梦月以目示意劝阻,垂头绞着袖子不言语,脸色因激愤而涨的通红。 梦月息事宁人道:“也没什么,才那两位奶奶说话不中听,失礼了些,奶奶别在意,没什么大事。” 又回道:“前院的事情处置好了,许家一位舅爷喝多了酒,又太体胖,拽着两个小厮一块儿掉进养鱼的池子……玉轩已经带着人服侍去暂歇的院子里更衣,瞧见的人不多,二爷那边已叫人都劝回厅里去了。” 祝琰点点头,吩咐道:“待会儿跟嬷嬷说声,安排个稳妥的小厮在桥边上守着,凡事经过的都提醒一声,远远避开了才好,这么冷的天掉进水里头,丢丑些还没什么,染了风寒落了病倒是该咱们招呼不到了。” 梦月忙应了,推搡着雪歌搀扶祝琰回屋。 正听见里头一阵笑,传话的丫头立在外厅前,喜滋滋地道:“新娘子进大门了!” 平素众人走的多是东西两边角门,正门只有喜丧大事或是宫中有旨到时才会开启。今儿门庭大开广迎宾客,新妇过门为宋氏添喜,房里被拘着不能乱跑的孩子们一哄挤出了上房,口里欢声嚷道:“新婶婶来了,新婶婶来了!” 女客们转头向嘉武侯夫人道着吉祥话,纷纷过来簇拥着她朝外厅走。 祝琰被人拉到嘉武侯夫人身边,“你是长媳,待会儿新妇进了门,还要给你这个当嫂子的行礼呢。” 屋子里烧着炭,气氛又热烈至极,祝琰前后走动处理大小事,没一刻闲时,这会儿只觉粘湿的薄汗轻沾着贴身的丝绢衣裳,额上也不知见汗了没有,许久没听见驰哥儿的声音,是乳娘给抱到里屋去了么?稍后就要开宴传菜,方才厨上那几件麻烦事可处理好了不曾…… 就在这时两个红色的影子在无数人的拥簇下跃入视线。 宋泽之脸上微带几许红晕,与穿着大红喜服遮着盖头的新妇一道跨入院中。 爆竹声噼里啪啦地震动着耳膜,鼓乐声随着他们响了一路,孩子们手里抓着喜果和五谷朝新人纷洒。 宋泽之在众人称赞声中腼腆地垂首提醒新妇注意脚下。 许氏走得很慢,曳地的裙摆轻轻拂过被洗刷锃亮的台阶。 “新人停步。”喜娘高声唱着仪程。 嘉武侯夫人被推在主位上坐正,两个丫头抱着蒲团过来,摆放在她面前的地砖上。 不知谁推了祝琰一把,“还不去?要受新人的礼啦。” 几个族中有地位的族婶也正襟危坐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 祝琰站在嘉武侯夫人身后,目视一对新人越众走到近前。 红色的丝穗随着许氏的动作摇曳不住。 喜娘高声唱“跪——” 宋泽之不放心地伸出手,想要搀扶看不见脚下情况的许氏,听得人群发出一阵打趣的窃笑声,又红着脸慌里慌张地收回了手。 “三郎很疼新媳妇儿呢!”长辈们掩着嘴,小声议论,也有熟悉两家的妇人向身边人介绍两个人的情况,“自小就认识,真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块儿长大的情分。” 喜娘高唱着行礼。 许氏和宋泽之在喧嚣的人声里跪下去叩首。 祝琰目光落在许氏裙边一角繁复的牡丹花刺绣上,恍然回到了自己出嫁那日。 那天紧张又忙乱的心情仿佛和今天很像,只是角色全然不同。 当日她顶着一夜没有睡好、又因受出嫁气氛影响而哭过红肿的眼睛,被大红的穗子遮住视线,心内满是不安地跪在那个男人身边,与他一块儿向长辈们行礼,情况一如眼前。 她不知他性情如何,生活习惯怎样,会不会待她好。 她心里揣着无尽的企盼,对未来的向往,希冀着往后的日子安稳和顺,夫妻同心。 如今,转眼两年过去。 当年的那些遐想和绮思,仿佛早已想不起了。 她投入无尽的繁杂琐事当中,忙碌的没有空闲去关注与他之间那些亲密旖旎的点滴…… 而她也才只有二十岁。 婚后的日子,和她当年想象的还一样吗? 新人叩首下去,反复三回。 又在太太奶奶们的哄笑声中,被送出门,转向新房而去。 新妇会长久的停留在那儿,与夫婿分开,独自面对满室女眷们的审视打量,调笑试探。 祝琰很快收拾好飘远的思绪,向司掌礼仪的婆子们低声嘱咐几句。 许氏被送进新房,坐在床边上摘去头上沉重的冠,换了身与行礼的衣裳同样繁复鲜红的礼裙,在喜娘的搀扶指点下一一与那些亲眷们寒暄见礼。 几个婶娘上前,送了各自的心意,许氏脸蛋通红,小心翼翼地道谢,命贴身侍婢仔细收好。 人群之后,方才那两个对祝琰指指点点过的奶奶依旧凑在一处,脸色复杂地盯视着新人的一言一行,不时凑近了说笑几句。 祝琰朝梦月打个眼色,后者忙带着两个小丫头上前,请那两个妇人到一旁吃茶。 雪歌并没向她复述那些难听的话,但依着对方的神情表现,祝琰也能猜出几分。这两年见过太多人,遇过太多事,她在坎坷中摸爬滚打跌跌撞撞走到今天。 也许她不及嘉武侯夫人,甚至比不上祝瑜和徐大奶奶那般精明老练,但应对这种人这种事,她早就驾轻就熟。 被中伤得多了,甚至能从旁人的讥讽中听出几分有趣来。 但她不想许氏一进门就经历这些不堪。 如果可以不必见识人性阴私的一面,永迎善意和笑言,那该是件多幸运的事啊。 两个妇人被打断了私语,蓦然被请去偏厅喝茶,自然知道主人家在意。眼里含着讪讪的笑容朝祝琰这边瞥了眼,见那个今日一整天都笑脸待人、温柔和善的宋二奶奶,面无表情地别过头去。 ** 许氏只觉得自己的脖子就快要断了。 沉重的金冠牵扯得头皮生疼,腰背挺直太久,酸胀得不像话。 她的脸也快笑僵了,此刻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不是怪异至极,有没有人前失仪…… 一大清早没睡够,没吃饱,饿着肚子忙碌了大半日,这会儿前头含宾客们入席赴宴,自己还得在此安安静静的等在这儿,晚上还有正式的仪式,以及叫人不安的合卺礼。 筵席开始,宾客散了些,屋子里空了一半。但许氏仍然觉着呼吸不畅,有种气息难舒的憋闷之感。 也不知是小腹还是胃,一直隐约的反酸犯疼,小日子也不是这几日……许氏说不上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几个年长的婆子过来,拢着宾客回去上房吃酒,梦月走过来贴在许氏耳畔低声道:“隔间暖房里背了热水和饮食,这边有奴婢们看顾着,奶奶叫嘱咐您去歇一会儿喘口气。” 许氏堵在喉咙里那一团闷,仿佛一瞬松泛开了。她抬眼瞧见祝琰闪身消失在门外的裙角。 ——如果没有二嫂嫂帮衬她可怎么办。 她想喝水,想吃东西,想照镜子看看自己的样子,想洗洗身上粘腻的汗,想方便,还想在软乎乎的床上躺一躺。 她心里喊了好几遍的“好嫂嫂”。 在梦月等人的“掩护”下,她提着裙摆躲去了后面的暖阁。 如果可以,她还想拉住祝琰陪她说说话,安抚一下她对未知的、即将到来的那些事的慌乱恐惧…… 嫁过来了,下定了决心。可她和宋泽之会过成什么样,她心里一点底气都没有。 吃了些东西后,胃里那抹酸疼淡了,小丫头替她捏揉肩背,她闭着眼就那样睡过去。 喜娘们高亢含笑的声音响在门外,侍婢们进来慌里慌张地替她整理妆容和衣裙。 不知不觉间屋子里已点了一排排红色的烛灯。 暖融融的光线照在宋泽之织金的袍子上,瞧他一步一步挪进屋中。 ** 祝琰卸了钗环,解去衣裙浸入温热的水中。 宋洹之在外院陪客,到子时都还没有回来。 张嬷嬷带着人巡视了内院各门,向祝琰回报外头的情况,“姑娘们的院子都已落了钥,宾客女眷们也都安置好了,在北边留了门,专派了几个人盯着,免有贵客饮多了酒走错院子。各处的守卫们是二爷亲自吩咐过的,玉书亲自带着人夜巡,保准出不了岔子。” 祝琰点点头,道:“您也跟着忙到这么晚,事情交代下去就行,您快早些安置吧。” 张嬷嬷笑道“不妨事”,又放心不下地提点祝琰:“叫人给二爷留着门,炉子上温着醒酒汤和几样简单饭食,二爷陪酒定然喝了不少,待会儿回来奶奶说话小意儿些。” 家里办喜事,作为兄嫂,又是长房,夫妻俩都忙。已经好些日子没着面,整日由着底下的丫头小子们传话通声商议事情。 自打有了驰哥儿,二人也难有独处的夜晚,前些日子驰哥儿又着凉一直咳嗽,祝琰不时就要起夜来陪看。 今日正值良辰,是钦天监算出来的吉利日子,三房办喜事自是温情喜气无边,张嬷嬷也盼着祝琰和宋洹之美满无间。 其实这样的话,张嬷嬷一向说得不少,不时提点催促,要祝琰主动多说些话,怕宋洹之性子硬拉不下脸面。 祝琰每每只是含糊地应,态度有些敷衍。 他们夫妻之间没什么隔阂,两人私下里有商有量,相互尊重,一向和睦,连闹别扭都很少有。只是张嬷嬷到底比别人敏锐些,她能隐约察觉到,那抹旁人注意不到,甚至连小夫妻自己也未曾发觉的生疏。 ——他们之间太客气了。 时时温和有礼,时时相敬如宾。 不是不在意对方,兴许正是太在意的缘故,所以不愿自己有任何错漏处,委屈了彼此。 祝琰更是沉稳妥当到,从来不会耍小女儿脾气。 她对宋洹之,从没提过任何无礼的要求,不,情况更甚,——她几乎对他,根本就不曾提过任何要求。 瞧张嬷嬷一脸有口难言,牵挂不安,十分勉强地叹着气离开,祝琰有些无奈地笑了。 她披上袍子,赤足从水池中出来。 裙摆上湿漉漉的,踩在软绵绵的毯子上,拖出一道深色的水痕。 不染铅华的脸光洁如玉,在灯下泛着莹润的色泽。 她今日总是想到新婚那一晚。 慌乱无措的在他身畔,又怕又隐隐期待…… 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那样长久难忆,恍如隔世一般。 张嬷嬷的担忧没有直白说出口,以她聪慧敏感,自然也猜得出几分。 就如宋泽之努力挽回许氏的心一样,宋洹之为他们这段婚姻也是努力过的。 他总是在想办法补偿,总是在小心翼翼的试探她的喜好,在不惹她厌烦的边缘,试着更靠近一点,试着多给她些关怀。 她不是没有感觉,也不是不感恩这份用心。 张嬷嬷的直觉没有错,他们之间最大的问题,就是太怕“出错”。 怕破坏了这份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和亲密。 怕将对方再次推远。 ** 宋洹之回来得很迟。 外头隐约还能听见细微的人声。 玉书带着人巡夜,大抵是巡到附近来了,遇上深夜归来的宋洹之,向他回报了巡夜的情况。 门被拉开,幽凉的风呜咽着扑进屋子里,烛光摇曳得厉害,他颀长的影子映在宝相团花的地毯上。 祝琰听见他轻手轻脚地在外解氅衣,小心翼翼越过稍间走去净室梳洗。 她听见窸窣的声音,撩起的水响,听见他洗漱过后走到床边,掀帘静静凝望她时刻意放轻缓的呼吸。 祝琰说不上为什么,这一瞬突然有想要落泪的冲动。 她知道宋洹之是个温厚可靠的人,他尽一切所能地待她好,他已经做了一个男人对妻子能做到的最好的程度。 身边没有妾侍红粉,肯为她撑腰出头,凡事有商有量,提携她的娘家,宠爱她所出的孩子。 她到底还求什么,心里那丝缺憾到底是什么,她自己都说不清。 宋洹之掀开被子一角,躺到她身侧的枕上。 他试探摊开掌心,小心将她拥抱在怀。 祝琰没有动,她闭目顺从地任他抱着自己。 他回首挥灭灯烛,所有的光芒隐息了去。 体温相贴,时光在沉默的黑暗中缓缓流逝,她感受到身后熟悉的反应。 他在房\事上不算十分节制,她也不曾反感亲昵。 好像一切发生的都很自然,拥抱或亲吻,死死生生灭顶般的愉悦。 第102章 不适 虽然疲倦至极,身体几乎已经扛不住这样激烈的需索。 她还是紧紧攀住他的肩膀,压抑住了莫名想要哭泣的情绪。 极度的乏累过后,在涣散的意志中昏然睡去。 她知道他披衣起身,在窗前对着冰冷模糊的月色默立良久。 她偏头躺在里侧的枕上,任由自己沉入梦里。 祝琰梦见自己小的时候。 那年刚到海州,在祖母那受了委屈,带着比她还小两岁的珠儿躲开侍婢跟随,从内宅逃去了外面。 她循着来时的记忆朝城外走。 那是个冰冷的雨天。 海州的冬季一点都不比京都容易熬。 湿冷的露汽将身上的袄裙沾染得冰凉沉实。 走到一半她的伞柄折断,大风将漂亮的伞骨拆得零碎不堪。 人群朝她们相反的方向涌来,各自神色匆匆地躲回家里。 雨水顺着发丝滴到前襟,身上颜色深重的袄裙越发湿冷沉重。 她看见一个破败的草棚,一个穿着粗布红裙的女孩子背身站在里面躲雨。 珠儿脸色都冻紫了,可怜兮兮求她回去。 祝琰决定去草棚下面躲一躲雨,以免自己和珠儿变得更加狼狈。 待走进去,才发觉原来女孩儿不是一个人在。 瞧她主仆二人过来,女孩儿惊慌地推开了身边的人。 那一瞬祝琰有些后悔,——那是个穿着很潦草的男人,这样阴冷的天气只贴身披了件单衣,袖子还卷到手肘处,露出肌肉虬结满是伤痕的小臂。 方才原来女孩儿正与他拥抱…… 察觉到这一切时,祝琰已经带着珠儿闯了进去。 她慌乱地攥着手里的破伞,想要折返回雨中。 身后,女孩儿涩声唤住她:“哎,别走啊……” 祝琰涨红着脸回过头,瞧女孩儿不好意思地推了男人一把,“你出去,仔细吓着人家。” 祝琰手足无措地摆摆手,“不用,我……” 那男人嘿嘿一笑,将搁在地上的破草帽往头上一扣,“没事儿,我出去。” 女孩儿有些羞涩,偷觑了眼祝琰,又望了望男人的背影。 “他皮糙肉厚的,是个男人家,淋个雨怕什么?” 祝琰听见不远处男人发出一声低笑,跟着顺着女孩儿的话头重复道:“对,淋个雨怕什么。” 女孩儿脸色更红了几分,似娇似嗔地道:“你少吭声!谁跟你搭话来?” 男人又是一笑,干脆在雨里摆弄起一旁的独轮车。那车不过是几块板子简易搭就,上头用防水油布遮着车上的东西。有什么正在那油布下鼓动着,发出沉闷的一声声水响。 ——原来是对来城里卖鱼的小夫妻。 女孩儿应当是新嫁不久,还穿着大红的衣裙,脸蛋也是红扑扑的,有常年被海风吹过的痕迹。 祝琰沉浸在自己惆怅的情绪中不说话。珠儿胆子小,担惊受怕地想着待会儿要被她带到哪儿去。 那女孩儿倒很健谈,靠在身后半腐朽的柱子上跟祝琰搭话。 “你是城里大户人家的小姐么?” 祝琰回身瞥了她一眼,蹙眉没有答话。 女孩儿笑道:“你穿得颜色沉,没什么绣花,但瞧上去是好料子。尤其是脚底下这双鞋,这种滑溜溜的布,还坠着珠子……” 祝琰不自在地收回脚,把鞋子藏进裙子里。 她想回京城的家,知道外面世道险恶,不敢穿戴过分华丽,只偷偷装了个小包袱,带了两件半新不旧的衣服。 女孩儿还在说话,不知从哪抓了把瓜子递给祝琰主仆,“天气不好,海上风浪大着呢,外头坏人也多,待会儿雨停了,你们还是早点儿回家去。” “——不然,一会儿家里人要担心的。” 男人似乎听见这话,回过头来打量了一遍祝琰。 女孩儿朝他扬扬下巴,虎着脸瞪他。他嘿嘿一笑,又背身转去。 “你别理他,他这人瞧着凶,不是坏人。没见过你们这样的小姐独个儿出来,瞧着新奇。” 女孩儿说话时,目光不时落在那男人身上。 两人眉来眼去,时时注意着对方。 他站在雨里,戴着顶破草帽根本不顶事,女孩儿瞧上去不是不心疼,却虎着脸不让他一同进来避雨。 年幼的祝琰当时的心思并没放在那对小夫妻身上,所思所想只有自己心里那点委屈。 待多年时光过去,却不知又突然想到了那天的情形。 仿佛重回那日情景,将对方每一丝举动都认真研究探看。 那两个人,始终关注对方,不时投过去,粘腻交织的视线。 嬉笑怒骂,可以发脾气可以凶巴巴的说坏话,可以颐指气使可以差遣对方…… 是那份没有刻意留心,不假思索,不必提防不必惶恐的理所当然。 是那份即便在人前刻意拉远距离却从没减少半点的亲昵。 是不需解释便彼此读懂的眼神和笑意,是那份真实的烟火气。 没有算计,不需衡量。 是对再平凡不过,又幸福至极,相互爱着的人。 祝琰好像一瞬明白过来,为何于今时今夜,梦到了这番场景。 也明白过来,她与宋洹之之间,缺少的究竟是什么。 至亲至疏夫妻。 ** 次日又是忙碌的一天,清早新人要认人敬茶,要入祠堂祭拜。 早早就有婆子管事们聚在院子外。 小丫头端着水盆等候在回廊下头。 片刻听得一声门响,宋洹之一袭灰蓝衣袍,手臂上搭着玄色大氅,沉默地跨下门阶。 众人自动让开一条路来,垂首恭送他离去。 少倾屋里也有了动静,很快梦月就掀帘出来唤众人进去。 祝琰眼下有重淡淡的青色,用脂粉遮了,强行打起精神来,听今日的回事。 “祠堂那边打点好了,香烛蒲团,点心贡品,经幡纸钱,依着过往的惯例摆在那边院子,待会儿二爷带三爷和众位族里的爷过去,上个香就行了。侯爷清早有点儿咳嗽,带病祭祖怕忌讳,吩咐二爷代为行礼,已跟二爷说了。” 祝琰听完,拾起茶盏抿了一口,“如今各处都用了炭,祠堂那边火烛又多,着人仔细看顾着,莫大意走水,灯烛纸钱都要照看妥当。” 又有个婆子上前,禀道:“新人那边叫开了小厨房,清早我去瞧过,做的还算像样,提早跟三奶奶跟前的婆子打听好了,做的都是三奶奶惯吃的菜式。三爷不能吃辣,特意又加了几色清淡的。夫人那边也备着,三奶奶不论在哪边儿用膳都得宜。” 前些日子商量给三房的院子开设小厨房,祝琰就将蓼香厅这边的伙房停了。 她镇日各处料理,宋洹之又多数在衙门,两个人几乎没什么机会吃小厨房的东西。留了个婆子能治些简单的点心粥食能温个汤给驰哥儿也就够了。 院子里简省些活计和人手,她也能少操心几样事。 许氏进门后,三房那边就由他们小夫妻自己管着,又能多少帮衬她些,能比从前轻松不少。 吩咐了几件紧要事,祝琰把余下的琐碎事交给张嬷嬷拿主意,自己带着贴身侍婢往上院那边去。 乳娘抱着驰哥儿跟出来,用厚棉被裹着的小人儿张手就朝祝琰这边扑。 孩子正是玉雪可爱的时候,养的又白又胖,两颗眼睛好似水洗过的黑葡萄,澄净得不得了。 祝琰一瞧见他心便软成了一滩水,从乳娘手里接过孩子,自己抱着走了一路。 她隐隐觉着后腰有些酸痛。 起初还以为是昨晚,本就疲乏,还那样不加节制。 在上院站着跟族里的女眷寒暄几句,后背疼得针扎似的,过去从没试过这般。 许氏在闹哄哄的气氛中走进屋来,一向爽朗大方的姑娘,在众人一脸“过来人都明白”的笑容里羞得抬不起头。 祝琰的手被许氏紧紧攥着,新妇整个人依偎在她身侧,小声向她求救,“二嫂嫂快帮帮我……” 祝琰含笑替她挡住了几个婶娘,催促众人落座用茶。 侍婢拿来铺垫,摆在明堂正中。 祝琰牵着许氏的手,将她带到嘉武侯夫人跟前。 “给母亲敬茶吧。”祝琰温柔地拍拍许氏的背,后者乖觉地弯身跪下去,从侍婢手里接过茶盘。 昨日已经叩过首,今日却又不同些。 昨天的许氏是许家送进门的闺女。 今日的许氏已是宋家三房的少奶奶。 嘉武侯夫人眼角有些湿润,心里生出几分感慨。 这个女孩儿自小常在她跟前,在两家长辈的期许中长大,如今终于嫁入进来,同他们成为一家人。 她身后那个该领她进门,向她介绍亲眷的人,原本应是长房的葶宜。 时移世易,沧海桑田。 死的死,散的散。 这满堂的喜庆热闹,他们终究是看不见了。 一双温热的手,落在她臂弯,侧过脸去,见是祝琰。 搀扶着她,用温柔平静的目光注视着她,提醒她收拾心绪,接过新妇奉上的茶来…… 嘉武侯夫人对祝琰笑了笑,眼底快要泛滥的水光退去,慈爱地笑着接过新妇的敬茶,她听见新妇又羞涩又欣喜地唤了声“母亲”。 “好孩子。”嘉武侯夫人微抬眼,韩嬷嬷立即奉上早已备好的见面礼,交放在许氏身后的侍婢手里。 侍人抱着铺垫来到下一个长辈跟前,祝琰弯身去扶许氏的时候,背上陡然剧痛起来,眼前跟着黑了一片,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重新站定。 众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新妇身上,几乎没人注意到她的不妥。 新妇行跪拜礼的时候,祝琰忙退后数步,借着吩咐事情的由头躲到了无人的角落。 她扶着柱子努力平复呼吸,好一会儿才觉着那抹剧烈的疼痛稍缓。 过往也有因他孟浪而被弄伤的时候,多是皮外小伤,或是失手攥得淤青,她皮肤娇细,又薄嫩,很容易留下唇齿捏揉的痕迹,往往两三日也便好了,从没试过这样痛法。 屋里爆出一阵哄笑,祝琰忙调整状态,深吸一口气转回头去。 原来是位长辈姨母打趣许氏,新妇被闹得红着脸抬不起头,觑见祝琰进来,忙可怜兮兮地以眼神向她求援,片刻又被女眷们团团围住。 人群之外,嘉武侯夫人身边的韩嬷嬷扶住了祝琰的手臂。 “夫人瞧您脸色不好,叫我过来问问。奶奶可是晚上着凉了?” 祝琰抬起脸来,正对上嘉武侯夫人投来的视线。 韩嬷嬷道:“这几日突然变天,冷得厉害,连侯爷那样强健的人也得了风寒,奶奶身娇体贵,还是要多注意着些,夫人吩咐了,待会儿宴上您别跟着招呼,留几个得用的大丫鬟照应就是,你回院子或在暖阁里头休息会子。” 祝琰摇摇头,笑道:“劳母亲费心,这样记挂着我。不妨事,多半是这些日子没睡好,待过了今日闲下来,多歇阵就好了。” 韩嬷嬷又关怀嘱咐了几句,告辞向嘉武侯夫人回话去了。 前院那头祭了祖,各自回客院更衣净手收拾整齐,片刻后内外院同时开正宴。 嘉武侯夫人又派人来催促几回,祝琰也觉得自己不大熬得住,便趁势从上院退了出来。 驰哥儿留在嘉武侯夫人身边儿没跟着过来,她只带了雪歌,悄悄从后头园子绕回蓼香汀。 在炕上抱着汤婆子伏了一阵,腰背的酸痛和缓不少。 雪歌絮絮叨叨在旁说起昨日那两个多嘴妇人,“要不是梦月一味拦着,我非得跟她们分辨分辨。奶奶这样仁慈的人儿,怎么到她们嘴里就成了那样?奶奶当家这两年,何处不精心,何处不妥当?奶奶刚嫁进门就遇上大丧,要不是为着这事儿,先头奶奶肚子里那个孩子,又怎会掉了?” 说到后面哽咽得说不下去,又意识到自己失言,忙打自己的嘴,“呸呸呸,瞧我说什么呢,好好的提起这个,奶奶别往心里去,梦月说得对,我这个性子是要改改了,奶奶你……” 祝琰侧脸趴在炕上,有气无力地瞥她一眼,“没事,你下去吧,我一个人躺会儿。” 雪歌放心不下,瞧祝琰疲倦得不愿多言,只得惴惴不安地退到外面。一掀帘,却见一个高大的人影立在门前。 ** 阳光透过窗纱洒在房里,祝琰睁眼望着手边的一片光斑。 窗格的影子将光分割成冰裂纹状的小块。 一片片散落着,金色的,暖融融的。 她已经很久没想过那个失去的孩子。 自从有了驰哥儿,心里空的那块渐渐被填补起来。 她也已经很久很久,不去回忆那一段时日,自己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她说过向前看。 她一向务实沉稳。 可那一片寂寥的时光,却渐渐腐败成心底一块不能触碰的疮疤。 偶然揭开,仍会觉着疼。 她只是已经变得足够坚强,足够成熟,也早就说服自己学会放下。 淡淡的光晕从她指缝间穿过,睫毛一张一合的恍惚中,宋洹之沉默地朝她走来。 她知道他进来了。 知道他听见方才雪歌说得那些话。 知道她背负的诋毁受过的委屈。 祝琰毫无形象地趴在那儿,固执地没有回眸没有起身。 在宋洹之不知该说句什么才能安慰她的时候,她率先开了口。 “给我倒杯茶。” 毫无预兆,轻轻巧巧,这么一句吩咐。 宋洹之怔了下。 狭长的眸子轻轻眯起,蹙眉望了她片刻。 她说这话时面无表情,甚至有些气急败坏。 就那么,就那么一句没头没尾的吩咐。 旋即,宋洹之启唇,轻轻地笑起来。 第103章 改元 他走到案前,掂了掂手里的茶壶。 水已经冷了。 他轻声说,“稍等。” 走去外间将炉上扑腾扑腾冒着热气的大铜壶提起来,在半盏冷茶里加入滚热的水。 “来了。” 茶盏递到唇边,她抬手接过,他也没有松手。 就着他的手饮了一口杯中的茶。 不凉不热,温乎乎的,没什么茶的香气,却也解渴。 这么稍动一下,腰上的疼痛就清晰起来。 他瞧她脸色发青嘴唇泛白,十分的憔悴。 把茶盏扔到一边,抚过她散在耳侧的碎发,捏着她的脸颊打量她神色,“听说你不舒服,这么一瞧,果然不大好,叫人喊个大夫来把把脉?” 祝琰摇摇头,心里头憋了些闷气。 当年她嫁进府,葶宜就称病没有参加婚礼。却在次日容光焕发地来受她的奉茶。 这无疑是个下马威,是不给她这个新妇体面。 自己历过这些糟心事,如何又能在别人的大喜日子里重蹈覆辙。 宋洹之耐着性子哄她,“宾客都在前头,没人注意这边儿,不声张出去。再说,病了瞧大夫,人之常情,没人会指责什么,何必多想。” 祝琰默了一阵,哑着嗓子道:“也不单单是怕人说。” 她说半句,就闷声抽了口气。 宋洹之察觉了,温热的手掌落在她背上,“这里?疼么?” 祝琰点点头,手指划过腰窝,“还有这儿——” “不知怎么回事,针扎似的,难受,站都站不住。” 男人掌心很暖,隔衣传来清晰的体温。 他声音放得柔缓些,眼里带了抹忧色,“怎么回事?昨晚——” 祝琰别过头去,不愿意他继续说。 羞于回忆昨夜温存,也不想听任何歉疚的话。 宋洹之叹了声,今日的祝琰不大容易哄。兴许是疼得太过厉害? “你稍稍等一阵,我吩咐玉轩几句。” 祝琰不回答,伏在枕上不知想什么。 他离开了,腰背上温暖的触感消失,莫名的空虚和烦闷袭上心头。 她侧耳听见屋外传来隐约的说话声。 方才他倒的那杯茶放在不远处的小几上。 她说不上,这份复杂的心情到底由何而来。 她听见门声重新响起。 男人迈着轻缓的步子重新靠近。 那片离开半晌的暖意回了来。 祝琰没说话,没睁眼。 她在他耐心的轻抚下睡着了。 ** 这一觉睡得很沉。 比夜里困倦至极昏昏入眠之时,还更安稳。 醒来时屋子里有些暗。 鼻端嗅见浓重的草药味道。 小炉上咕嘟咕嘟煮着什么。 侧过头去,身边空空的,她躺在床里,身上盖着绵软的被子。 梦月很快进了来,“奶奶醒的正好,药才煮好呢。” 祝琰没问宋洹之去哪儿了,撑身坐起,背上仍有些发酸。 “驰哥儿回来了吗?” “回来了,在那边屋里,方才哭起来,二爷过去瞧了。” 梦月走过来拿件袍子披在她肩头,“奶奶往后可不能再强撑了,这些日子累成什么样,年纪轻轻就害了腰酸背疼的毛病,往后还得了?” 祝琰没应声,反问她:“二爷请大夫了?” 梦月点点头,“大夫说,奶奶这是积劳成疾,久站久行,休息不够。再加上,小日子提前……” 正说着话,宋洹之从外进来,梦月抿嘴一笑,忙让出身边的位置,“二爷您坐,我去瞧瞧炉火。” 宋洹之接过梦月手里的药碗,顺势坐到床边,“这是温补的药,我尝过,有点苦,稍忍耐下,嗯?” 她一向是最能忍的,怀胎十月不知喝了多少苦药,从来没试过皱一下眉头。 这会儿瞧他端着药碗,却全然不想喝。 “先放着吧,宾客都还在,我一下午不见人影,失礼……” 宋洹之按着她的肩,沉沉的眸光平静地落在她面上。 祝琰后半句话没能说出口,她骤然怔住,沉默下来。 是这样,一直就是这样。 她小心翼翼地扮演好自己的身份,守着宗妇的职责一丝一毫不松懈。 她怕做不好掌家的事,她怕自己软弱无用被人笑话被人嫌弃。 她怕担不起宗妇的名头撑不起这个家。 她怕输。 怕输给葶宜,怕输给自己。 她从没说过半句争强好胜的话,一向以温和有礼的形象待人。 不论是对管事婢子,还是对外头的夫人奶奶,甚至是别人家的小孩…… 她总是最和善的一个,是孩子们最喜欢亲近的一个,是温柔敦厚待谁都赤诚的好人。 宋洹之拨动手里的汤匙,舀了些药喂到她唇边。 “喝药吧。” 他没说更多的话,就这么轻飘飘的三个字。 他没责备她,也没有安慰她。 他分明方才用那样不赞成又无奈的眼神,什么都说尽了。 祝琰哑声吞了药,苦冽的味道呛鼻,她掩唇咳了好一阵。 宋洹之放下药碗,手贴在她背后,轻拍着…… “傻瓜。” 他低声说,似梦呓那般轻柔。 祝琰止了咳,闭眼贴伏在他襟前。 “我偷懒几日,新妇还要回门,要备礼,祖母那边……” 她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低,“还有驰哥儿……” 宋洹之轻抚她的背,垂首吻了吻她鬓边。 “不打紧,家里还有许多人,三弟媳自己会看着办,母亲会打算的。驰哥儿身边跟着张嬷嬷和乳娘们,院子里的事有你的侍婢们……” “那我……我呢?” 有她没她,没分别的话…… 她听见宋洹之轻轻地叹了一声。 “你很重要。不论管不管家里的事。” “重要到,驰哥和我,书晴书意,泽之瀚之还有母亲,都不忍瞧你强撑。” “你病着,只管休息,只管躲懒,只管吩咐我倒茶喂药……” “傻瓜么?为什么就是不明白,你不是因为精明能干,才成为紧要的人。” “你是我的妻子,是驰哥儿的母亲,是这个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祝琰闷闷的没说话。 宋洹之摊开手轻柔地环住她的腰。 “好了,吃药。” “过一阵子,等你好些,咱们一块儿去别苑住几日。” “你……差事不忙吗?宫里头,太孙他们……” 宋洹之轻瞥她,“再说下去,要受罚的了。” “你知道我罚手底下那些金吾,用什么手段?” “绕城墙跑三十圈是基础,你这样的体格,半圈都受不住……” 说着说着,他自己便笑起来,总是面无表情的那张脸上,张扬开缤纷的色彩。冰冷的眼眸里有光,涌动着柔情。 祝琰不曾疑过他的真心。 这一瞬瞧他努力绞尽脑汁逗自己开怀,劝自己放下繁重的枷锁。 她忽然想伸出手,也抚一抚他的脸颊。 在她孤立无援忐忑不安的那段日子里,他何尝不是一个人背负着巨大的哀伤艰难走着孤绝的路? 这一路走来,他们同样经历过许多的不如意。 也有有些感情注定不是那种惊涛骇浪动人心魄的热恋。 也会有脉脉温情在漫长岁月中流转,熨帖地抚平心中所有的不安。 宋洹之并不是善于表达情感的人,她又何尝不是? 一个内敛深沉,一个稳妥实际。 从另一种角度去看,他们也算是天生一对。 ** 祝琰的腰伤养了好一阵。 冬日大雪纷飞、将近年关的时候,宋洹之带着祝琰去了趟青州的田庄。 借着要账的由头,在那边过了个腊八节。 这回没带书晴书意等小辈,甚至连驰哥儿也没带。 无垠的旷野上,罡风猛烈地吹乱了发髻。 身上厚重的袍子在风里翻卷。 祝琰坐在宋洹之身前,与他同乘着那匹枣红色宝驹。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她问了许多事,比如他小时候是什么样子,喜欢过什么姑娘没有。 再比如,宋淳之和葶宜那些旧事。 从前不敢触碰的禁地,那些恐怕弄疼他的伤疤,小心翼翼维护着的那份温柔,其实必要吗? 只有真正放下心里的包袱,才能走出来,走进新的生活。 祝琰跟他说海州阴雨绵绵的天。说浪潮汹涌的大海。 说自己多年来没有着落没有底气的寄居生活。 说怕不被认同不同接受的恐惧。 说这些年来不曾被珍视过的委屈。 她说了很多话,后来回想时又好像根本不记得…… 只记得那天夜空晴朗,他带她在旷野上走了很久很久。 他的体温透衣贴在她背脊上,很令人心安。 再回来时,就开始忙着过年节。 隔年二月,许氏这边被诊出喜脉,宫里却传了噩耗出来。 三月十七,那日雨下得很大。 宋洹之和嘉武侯清早进宫去,宫门落钥时分仍没从里面出来。 祝琰打发人去探消息。 跟着祝瑜的马车就到了嘉武侯府门前。 “圣上情况不大好,兴许就是今晚了……” 这一年,皇太孙赵成十三岁。 五月末,大行皇帝棺椁入寝陵。 六月中,赵成登基。 次年,改元隆兴,立乔氏嫡长女乔瑟为后。 第104章 调停 赵成记得那晚,雨下得很大。 他居住的宫殿空旷无当,风雨吹掀了窗棂,灌入呼啸的冷风。 明明已经是三月天,御花园里多数花都开了,前几日皇祖还温和笑着对他说,灾荒过后一直没闲暇带他和宫嫔们赏花游园,待皇太后今年的千秋节近了,就重新修整南苑,趁机阖宫一块儿去耽上两日。还特特打趣他,要他把他未来的小妻子一并带着。 赵成并不曾想,祖父的病势会发展的那样快。 他看起来平静、温和、健朗,时而考校他的学问,时而留他在清正殿里手谈一局,时而同他一并在御花园里走走。 那个这世上最尊贵威严的人,用尽全力托举他扶持他走了三年。 而今,也同旧时收养他的吴家阿爷一样,抛下他去了。 赵成从不认为自己的运气不好,虽是孤儿,却一直遇到真心疼爱他的人。 那个虽然穷困潦倒、食不果腹,但却甘愿为他找遍名医治病的阿爷。 那个孔武有力、身材魁梧,笑起来特别阳光爽朗的宋叔叔。 还有传说中暴虐弑子,实则慈爱仁德的祖父。 以及,对他无微不至、精心呵护的曾祖母…… 他一直不缺乏爱的滋养,却总是难过,不能将每一个待他好的人,永永远远的留在身边。 是他的命太硬了么? 是注定这些在意他、他也在意的人,不能长久的陪伴在他身边? 阿爷死了。宋叔叔为了保护他被人谋害。 如今祖父病逝,而皇太后……也已经八十岁高龄,还能留在他身边多少年? 他不敢想,他好害怕,也好难过。 风呼呼的吹着,小太监连滚带爬的跟窗子做着斗争,怎么也关不严…… 赵成坐在未点灯的高床上,抬手捂住苍白的脸。 他一贯不多言多语,但这一刻,不知为何,他想身边有个人,能陪他说说话。 殿门外宫人脚步匆匆来来去去,在各处屋檐上挂白幡。 寝殿一贯用的红烛排早已换成白色。 赵成不知在那里坐了有多久,沉默了有多久。 直到殿门被人从外,轻轻推开。 他没有抬头,却早已知道来人是谁。 他是皇太孙,是下一任天子,是江山主人。 没有人能不经通传,走入他的寝殿。 没有人能,也没有人敢。 来人脚步轻而缓,一步一步,不曾迟疑,径直寻到殿中,停在帐外。 簌地一声。 挂着白色绢麻的冠,被丢在面前的床脚。 “众位大人等候在清正殿外。” 这个声音,不急不徐,乍听去,仿佛不带丝毫情绪。 赵成松开捂在面上的手,缓缓抬眼望向面前的男人。 他的面容一如他的声线,冷淡得,瞧不出任何表情。 瞳仁幽深,叫人看不清,也猜不透。 这个也曾被他称作“宋叔叔”的人,和另一个“宋叔叔”一点也不一样。 他不爱笑,不爱说话,只默默然在他和另一个宋叔叔玩闹时,默默替他修好早已损坏的纸鸢。在他因病痛折磨浑浑噩噩半睡半醒间来来去去,无声送来温水、药材,和甜腻的零嘴。 他一句软和的话也不肯说,躲在君臣之别天地之渊的另一边,面无表情地做尽吃力不讨好的事。 在这样暴雨的夜里,在皇帝刚刚宾天,宫里乱作一团,他试图逃避、试图寻一隅舔舐不能痊愈的心伤,他冒天下之大不韪闯进紧闭的宫殿,用这样冰冷的语调,强迫他起身去履行他应有的职责。 赵成想不顾一切的扑向他。 想扑到他怀里大声的痛哭一场。 想像个寻常孩子一样,厮打吵嚷,无理取闹,吸引关怀和注目。 想尽情的发泄那些从来不曾哭诉过的委屈和不甘。 他还想,揪住面前人的衣襟质问,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的关心他。 为什么不认他呢? 他至亲之人。 他生母的手足。 他的舅父! 什么君君臣臣,什么身份权势,什么江山社稷。同他有什么关系? 他只想做个无忧无虑的快乐少年,只想自由自在的尽情玩耍。 他不想学四书,不想写策论,不想听那些令人昏昏欲睡的奏报,不想小小年纪就成婚…… 可这一刻,望着这个人的眼睛。 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一如过去多年来,每一个他想离经叛道的瞬间。 他最终仍会掐熄心中那束不该燃起的火焰,回到他束手束脚的躯壳里,做一个让所有人放心满意的“好孩子”。 赵成垂眼站起身,抬指缓缓掀开面前素白的纱帘。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 只木然的站在那里,任宋洹之替他戴正了孝冠。 这一瞬,舅甥二人面目出奇的肖似。 面无表情,不发一语。 宋洹之退后数步,赵成越过他,率先走出大殿。 暴雨还在下。 闪电劈开浓黑的夜,照亮他干涩的眼睛。 那个软弱的流泪的孩童,永远留在了那一角漆黑的床帐之中。 走出来的这个,是大燕国君,江山新主。 ** 眼见过了八月,许氏的肚子一日大似一日,行动越发的不便。 祝琰着人寻了几个稳妥有经验的嬷嬷摆在她院子里,负责照料她的起居。 妯娌二人在屋前的炕上坐着说话。 许氏摆弄着手里的小衣裳,赞祝琰身边的人手巧,“这样伶俐的丫头难得,二嫂嫂是会调理人的,瞧这针脚细密的,比针线上有几十年经验的妈妈还好。” 许氏说的是“霓裳”,祝琰今年从一众粗使里选上来的新婢子,上一年末,雪歌梦月都满了十八,眼看要荒废在她身边做了老姑娘,她便问了二人的意思,商量着要为她们送嫁。 雪歌和刘影是表兄妹,自小家里就有意撮合,刘影读过书考过秀才,原本是要脱籍自赎奔前程的,可惜命道不好,偏生老娘生了重病,不得已留在祝家继续为奴,跟祝家预支的五年月钱到现在还没还清。 既是身边得力的人,祝琰自不会亏待,刘影替她办过几件得力的大事,那会子她四面楚歌孤立无援,幸有刘影洛平他们几个替她奔走卖命。因此抹了刘影的欠债,替他和雪歌置办成亲后的居所,准他将来自赎,也愿意资助他在外做点小生意。 梦月相对就难了些,青梅竹马的亲事没有,身边也没有合意的人,祝琰不想随意撮合,去强迫她接受安排嫁人,既然不急,就留在身边多用几年。她给的嫁妆丰厚,梦月又是顶好的相貌人品,不怕将来没人愿意娶。 雪歌婚后进来服侍的时间自然就少了,她从一批粗使里留心选了几个人,叫梦月带在身边调理了一阵子。 霓裳幼时念过几年书,故乡在江南那边,从母亲手里学得一手好刺绣功夫。只是半途家道中落没法子,父亲在来北边找活计的路上遇难死了,母亲带着她和姐姐一道投奔舅舅,被黑心肝的舅舅舅母转手卖给了人牙子。 一开始注意到她,只是觉着奴婢里头叫这样精致名字的少见,略问了几句,见果然不是目不识丁的寻常丫头。也没着她改名换姓,仍准她用旧时的名字称呼。又见她一手女红了得,便安排她替将出嫁的书晴做了几件绣活。 时日长了,又见性情也好,便擢拔上来,提了二等,涨了月例,留在身边使唤。 许氏夸了两句,又转过脸去瞧霓裳的容貌。小姑娘十五六岁,正是鲜妍年纪,祝琰又对身边人舍得,赏的都是花红柳绿的新衣裳,瞧着喜气热闹,鲜亮娇美。 许氏叹了一声,对着衣裳上的刺绣默然不语。 祝琰知道她定是有话想说,摆摆手,命来向她请示下的嬷嬷退出去,又着梦月将屋里服侍的婢子们带到了外头。 “你如今身子重,将养身体才是要紧事。”她抚抚许氏的手背,轻言宽慰她。 许氏扬眉瞥她,“二嫂瞧出来了?” 祝琰抿嘴笑道:“你盯着霓裳一直瞧,别说我,连霓裳自己多半都瞧出来什么来了。” 许氏作讶然状道:“有这么明显?” 祝琰朝她推了推案几上摆着的那碗雪耳百合羹,“你想要霓裳,总不会是想她替你做绣活?” 许氏默了片刻,似乎有些挣扎,再三犹豫,方叹了口气,道:“既然嫂子瞧出来了,我也便不瞒您了。” 她面色微微泛红,压低了声音道:“我想给泽之,安排个房里人。” 祝琰一副了然模样,并不觉着意外,许氏的表现太明显,意图十分好猜。 只是她不明白,许氏跟宋泽之才新婚不久,怎么这么急切就安排上了通房侍妾? “可是亲家太太说什么了?”祝琰想到自己,刚有孕的那阵子,每每回门,祝太太总是催她快把雪歌梦月开了脸正式摆在房里头。说她有孕不便,怕她留不住宋洹之的心和人,与其叫他在外头找,不如主动安排,承个贤名。丫头是自己身边的丫头,也约束得住,不怕她们心野了翻出什么浪来。 老一辈的人,总喜欢指点小辈做“贤妇”。当年祝琰自己是没听劝的,许氏这样的爽快性子,竟是会听长辈说教的人吗? 许氏自嘲地笑笑,饮了口茶,轻声解释道:“我嫁进来一年,如今有孕也七个来月了,我娘跟几个婶娘、舅母,是都劝过我,说泽之年轻,怕是受不住,要我张罗替他安排人。我倒不是一味听她们的说教,只不过自己心里想,他若是身边有别的人能……也免得总是来我屋里……瞧不得他那副样子,怪讨厌的。” 许氏成婚前说过,与其说是她原谅了宋泽之,不若说,是她主动选择与宋家宅院里的人,成为一家人。当时祝琰还以为她说的是气话,而且婚后瞧二人蜜里调油,宋泽之日日耽在房内,恨不得时时守在许氏身边,怎么瞧,二人都不像是没感情的样子。 “你还怪他从前的事?” 那些事说大不大,却像细小的砂砾,深深埋在骨血里,不时翻折出来,磨得心口犯疼。 许氏不是不想翻过这一页,同他好好过日子,决定嫁进来那一日,她就已经下定决心把所有的不愉快都忘了,与他一并试着把日子经营好,幸福的过一生。 可是,好像有点事与愿违。 他们是经过了一段好时光,刚成婚那段日子,宋泽之总是守着她,不时从外头带回些新鲜的吃食点心小玩意儿,时时哄她开心。 可是一旦二人因为什么闹别扭,宋泽之就喜欢拿过去的事来提,说自己分明只是瞧不得可怜人受罪,好心帮了个忙,许氏就不依不饶的拿捏了他好几年,他就像个罪人一样,时时刻刻在她跟前伏低做小,根本不像个男人。 其实过去许多年来,都是宋泽之包容许氏,她性子直,有话直说不拐弯,有时确实不大给他留情面。可那些意气之争,那些气话,和好后她再也没提过,倒是宋泽之一直忘不掉,十分介意许氏延迟婚期,害他四处跟人解释。 如今有了孩子,许氏身子不便,催他去睡书房他又不肯,非要留在她身边,就少不得有走火的时候。 宋泽之倒是肯忍耐,许氏却受不得他那副表情。 “我不想将来又给他留什么话柄,说是为了我如何如何委屈了他宋三少爷。不如我自己痛快主动,乖乖安排个妥当人服侍他。” 祝琰一听,就知道小两口这是又闹别扭了。 宋泽之自打出了那回事后,就没再回书院,远离了那些爱逛画舫酒楼的狐朋狗友,日子过得比从前清淡多了,在家里也受兄长和母亲的管束,不敢随意乱来。在祝琰瞧来,宋泽之对许氏的关心是真心实意的,只不过闹起性子来,两个人谁也不让谁,难免说些刺心刺耳的话。 毕竟是人家的房里事,祝琰不好多问,“你瞧上霓裳,若真想要她,我没意见,只要霓裳自个儿同意就成。再一个——” 她转脸望向许氏,“也该问问泽之的意见啊,若是他不喜欢,霓裳又白白担了这虚名,岂不耽搁了人家姑娘……” 许氏有些心烦意乱地推开了茶盏,“我也只是顺口一说,谁又稀罕替他安排这些糟乱事了?怎么我怀着孕不舒服,我还没委屈,倒是许多人替那个没事儿人委屈起来了,真讨厌!” 这事不过随意说了一回,过后便没再提起。 祝琰留心瞧着,也没发觉许氏去替宋泽之安排什么房里人。 多半小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又和好了。 转天祝琰就跟宋洹之商议,没说具体什么事,只说许氏害喜厉害,不容易,叫他劝着宋泽之,多担待些,尽量说些软和话,别跟她针尖对麦芒似的争高低。 没过两日,祝琰就见宋泽之没精打采的从宋洹之书房出来。 见是她,立在道边朝她行礼,“二嫂,您来找二哥?” 祝琰点点头,“天儿还早,今天没出去?” 宋泽之如今在衙门里做吏员,差事不算重,白日去点个卯做点粗略功夫,跟同僚友人们偶然出去吃个饭聚一聚,不到天黑就回了来。今天宋洹之休沐在家,宋泽之却也是早早就出现在府里。 他耷拉着脑袋勉强笑笑,“二哥有事喊我,就跟衙门里告了假。二嫂您忙,我先回院了。” 瞧他脸色不好,祝琰没有多问,目送他走远了,才旋身走进宋洹之的书院。 轻巧的绣鞋踏在地毯上,极轻的脚步声。 她身边的人没跟进来,只她独一个走进了他的世界。 宋洹之坐在案前没抬头,默了一阵,待她凑近了,方捏捏眉心,道:“来了?” 平时她不常到前院来寻他,偶然过来两回,他总是很高兴,早早就过来迎着。 今儿瞧他脸色阴沉坐在那儿,一副不太想说话的模样,就知道方才在宋泽之面前,他一定发过脾气。 此刻屋里那压抑的气息还没散,一盏茶孤零零摆在桌角,周边有淋漓的水滴。 这是——拍桌子了?茶盏盖都震飞掉了。 这段时日家里忙,要为书晴书意送嫁做准备。祝琰有些冷待了他,今儿他休沐,特地带了几样点心过来,知道他早起没用膳食,离午饭还有好一阵功夫呢。 “泽之也是个大人了,成了婚,快要做人父亲了。”祝琰把食盒里的东西一样样向外拿,摆在他书案对面的炕桌上,“你骂人也要注意影响,给底下人听着,泽之怎么做人呢?” 身后传来清晰的体温,隔衣贴在她背后,一双大手从后围拢来,将她腰身箍紧。 “我也没说什么。”他将下巴抵在她肩头,眯眼瞧她整理着案几。 “不是二奶奶你交代的,要时时提点、教导这个不成器的弟弟善待他的妻儿。如今我依言从命,二奶奶倒又来问我的罪。” 祝琰笑着拍了拍他的手,勾着他的指尖将他拖到炕边坐下。 她站在他面前,视线与他持平,弯身捧住他的脸,“你啊,对弟弟妹妹们都没什么耐心,一说话就冷着脸,就算没骂人,那模样也很叫人害怕的。” 刚要松开落在他脸颊上的手,被轻轻攥在一只大掌中,他拉近她轻声问,“那你怕我吗?” 高挺的鼻梁低在她额上,一枚轻轻的吻落在眉心。 祝琰顺势跌坐进他怀里,抬手勾住他的脖子,把精心描画过的樱唇送了上去。 冷凝的气息变得温和了,屋子里弥散着逐渐烘人的炽意。 宋洹之将人按在炕角,领口的琵琶扣一颗两颗散了开,男人毛茸茸的脑袋在衣襟前蹭着,灼热的呼吸烫人,留在雪白的颈边。 宋洹之想到初成婚的自己,兄长日日提耳面命,教他好生善待新妇。 教他哄她疼她,教他出行要记得给她带礼物,教他带她出门散心,教他学着为她花心思,教他做一个合格的丈夫。 对泽之,他确实严厉了些,方才有些话说得不留情面,还叫人时时盯着他不许他行差踏错。 跟兄长比起来,他这个哥哥当得很失败。 幸好有祝琰,能替他留意着家里人,时时劝着他收敛脾气。 他有时觉得,他好像天生就注定,是要娶一个向她这样的人做妻子的。 她柔软又刚毅,亲切又坚强,细心又果决。 还有什么人能比她做的更好? 还有什么人比她更值得他喜欢? 祝琰用了好大力气才哄得他停手,坐在炕边与他拉远些距离,嗔怪地白他一眼,在旁拢着被弄乱的头发和领口。 他也没做什么太过分的事,夫妻之间亲亲爱爱再寻常不过。 他希望宋泽之能早点明白,如何珍惜身边的人。 不要像他一样,走了许多弯路,给她带去了那么多的伤,在险些再也挽回不了的时候,才明白要怎么去相处。 ** 许氏没有再提过要给宋泽之纳妾的话。 祝琰转头扑在两个姑娘的婚事上。 置办嫁妆,裁新衣裳,做房里的绣活,忙碌着驰哥儿,照应老太太,关怀许氏的胎。 她的日子忙碌而充实,时光流转得飞快。 这年冬天,许氏生了一对双生女儿,取名芫芫、芊芊。 跟着到了腊月初六,是书晴出嫁的日子。 虽然只是嫁去了城东,不是去什么山高水远的地方,杜姨娘仍是哭成了泪人,肿着眼睛躲在房里不敢见人。 送走书晴后,院子里仿佛比从前空旷了不少。 虽有新降生的小姑娘们为家中添彩,但月份太小,寒冬腊月又不敢抱着她们出门,嘉武侯夫人的院子里,时常叫人觉着冷清。 书意的日子定在年后三月中旬,似乎受书晴出嫁影响,喜庆的气氛中,反而多了丝丝伤感。 书意往嘉武侯夫人处和老夫人的院子里跑得更勤了,将来出了嫁,虽能时时回来,却远不是现在这般方便无束。 双胞胎的洗三礼祝瑜有事没能来,待百天这日,趁着往各家送年礼,特地来瞧过一回。 两个小姑娘有些瘦小,许氏生产那天遭了大罪,险些难产生不出来。宋泽之在外头听得心惊胆战,到得半途硬生生闯了进去,在许氏产床前边哭边打自己嘴巴,“都怪我,是我混账,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我再也不拿那些混账话来挤兑你,只要你平平安安的活着,将来你想怎么待我都成,你起来打我骂我,我保管不回一句嘴,从此后我这条命就握在你手里,是生是死全由你定,宝鸾,我后悔,我好后悔,你快好好地,好起来吧,算我求你成不成?算我求求你了……” 当着人前说了这么一大段话,过后难免就成了大伙儿打趣的谈资。宋泽之倒像是脾气当真改了,笑嘻嘻听着也不回嘴。 历经过生产这道生死关,险些失去了心爱的人,祝琰猜想,他多半是真正学懂了珍惜。 祝瑜往上院跟嘉武侯夫人请了安,寒暄一阵就随祝琰回了蓼香汀。 “你家里接连办喜事,你忙着,想你不得闲,好些日子没能来跟你说说话。” 祝琰瞧长姐两腮微凹,似清瘦了许多,“年后瑟姐儿入宫,你要忙得事也不少,宫里头繁文缛节又多得很,我猜想着,你定也不清闲,因此也没下帖子邀你过来。” 祝瑜叹了口气,“娘娘入宫,繁文缛节的事都是礼部在承办,我倒不用跟着添烦。这阵子身子不爽利,从入冬就患了风寒症,一直断断续续的不肯好。你家里又是孩子,又是老人家,我怎么好来打搅?” 听说她病了,祝琰便有些担心,探手抓住她的指尖,果然冰凉凉的,“严重么?如今可都好了?” 祝瑜笑着推了推她,“早好了,不必挂心,我命格硬的很,一场风寒又能拿我怎么样?我瞧着你倒是丰腴些,这些日子这么忙,气色倒也不错。前阵子母亲还念叨着,说要喊你回去叙叙话,我给拦住了没叫她来打扰你。” 去年春天祝瑶回京完婚,祝夫人夫妇也跟着回了京城。 三不五时就喊祝瑜祝琰过去,不是催着快些生养多几个孩子,便是教他们如何如何笼络丈夫和婆母的心,攥牢管家的权力。 祝夫人还是那个祝夫人,性子半点没变,便是父亲也拿她没法子。 好在姐妹俩都是有主意的,当面只好声应和着,回过头该怎么做仍怎么做。 祝夫人气得骂人,却拿她们没法子。 如今祝琰早已不是从前那个任人摆布的小姑娘,当家理事这么多年,有些话听个音就能听出隐情,寻常事根本瞒她不过。 就比如眼前的祝瑜。 这样消瘦,这样精力不济,这样强颜欢笑。 一定有事发生。 祝瑜不肯说,祝琰便也不多问,何必惹她再难过伤心一场? 她有她自己了解内勤的渠道。 没两日,祝琰就打听到了。 乔翊安前阵子奉旨去南边巡盐道,那边的官员们进献了一位美人。 过往乔翊安见过的绝色佳人不知凡几,他在外素日分流,却不会轻易将人带回后院。兴许这美人实在特别,他竟破例许了她一个妾位。 祝瑜一向懒得理会他那些风流账,这回却几番被美人挑衅,便狠狠发作了一回。 “多半是为这件事,有些龃龉。乔大奶奶几日没跟乔世子说过话了。” 第105章 祝瑜…… 祝瑜和乔翊安之间一直有些嫌隙,这么多年过去,也不曾消解。 长久在一处说话,祝琰也渐渐拼凑出二人之间较为完整的从前。 当年乔翊安名头在外,门第高贵,为人倜傥,不少人家盯着他身边的那个位置,想替自家适婚的闺女筹谋。 乔夫人养了个精明俊雅的儿子,一向眼睛长在头顶上,又为了儿子膝下的一子一女着想,只盼寻个有才貌性情好,最好家世也相当的千金闺秀,祝家这样的门第,从来就不曾在她的考量范围。 当时乔夫人自己有那么几个中意的人选,几番推着乔翊安去相看,他却总是躲在外头不回家,不愿与家里商议续弦之事。乔夫人知道自己儿子的心,虽他镇日在外浪荡风流,但不是个不懂感情的人,他与亡妻虽算不上多么相爱,但成婚多年,情谊是在的,亡妻又是因着有孕劳神伤了根本,以至于难产丧命。他定时觉着,亡妻是因他而死,故而心中有愧,久久不愿他人再占她空出来的位置。 可他们这样的门第人家,岂能没有主母坐镇?乔翊安才二十八九,难道就这么一辈子在外浪荡着?总归家里有个妻房处置内务,这样像样的啊。 怀着这样的念头,乔夫人费心替儿子留意着周围适婚年龄的闺秀。模样不能差,乔翊安是个眼光非常高品味也非常挑剔的人。最要紧得性子温顺,听从婆母调理,能悉心抚养乔翊安的子女…… 将所识得的闺秀们一盘算,这样的人选竟并不多。乔夫人百般琢磨,总觉得对方有些不能忍受的缺点。 谁承想就在她为此事头疼的时候,京里传了个关于自家儿子的流言出来。 说是春宴上头,乔翊安错进了祝家千金的毡帐,坏了对方名节。 听闻“祝家”两个字,乔夫人怔了好一阵都没想起来高门贵勋里面哪家姓祝,或是有姓祝的亲戚。 乔翊安不回家交代,只得她费力出去打听。等打听消息的人回来复述后,乔夫人差的气的晕过去。 她久在内宅,一向手段利害,论精明算计,也是个中翘楚。 只将来龙去脉一盘算,就知道自家儿子这是被“栽赃”了。 祝家曾经短暂地风光过一阵,但祝至安运气不好,在最有可能更进一步的时候出了岔子,先太子南巡回京的路上因伤薨逝,随行的官员尽受贬斥。只是他没有旁人那样的门路背景,便从此一蹶不振,再也没可能走近权利中心圈去。 且祝夫人在外的风评很“一般”,长着张娇滴滴明艳非常的脸,做事说话却透着股小家子气,有些贵夫人一开始也乐于接纳这个新进京的官夫人,却在接触几次之后心照不宣的渐渐拉开了距离。 乔夫人承认自己一向是势利且现实的,她们这样的人,但凡心软仁慈、优柔寡断一点,就会被人扒皮拆骨连渣都不剩。 祝家简直是疯了,算计什么人不好,竟敢算计到她儿子的头上来。 只是还没等乔夫人出面去堵祝家的嘴,乔翊安就回来温笑着跟她说自己决定要娶祝氏为妻。 乔夫人张口结舌,震惊地望着他,半晌才失声问,“究竟是我听错了,还是你真疯了?” ** 祝家使用的手段并不高明,几个内宅夫人凑在一起合计了两天,就把祝瑜连哄带骗地送到了别人家的春宴上。 从那天回头来,祝瑜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见人。虽然年幼单纯,但她并不蠢,她很清楚她和那个人会被传成什么模样。 更让她难受的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却是她最亲的人。 她不知道该怪命运不公,还是怪母亲目光短浅。对方那样的权势,岂会肯吃这样的哑巴亏? 只怕最后筹谋不成,反把她这辈子的清誉搭进去。 她又生气又委屈,已经好几天不肯出门不见人,连饭食也吃不下去。 有几回祝瑶来找她,劝她听母亲的话,不要惹母亲生气,被她气冲冲地吼了回去。 她是家里的第一个女儿,却并没受到头一个孩子应得的宠爱。祝夫人对自己的肚子寄予很大的希望,盼着头一个孩子就是男孩儿,发觉生的是闺女后,就一直把心里的焦躁烦闷都发泄在小小的她身上。祝至安那几年忙着向上爬,也根本不管家里的事,谁又在意她委不委屈? 她长到三四岁,家里又添了个妹妹,祝夫人同样是心情不佳,但年纪小一点的婴孩需要更多的照顾,她这个做长姐的,自然就更受冷落。 后来祝夫人有几年一直怀不上,寻医问药看了许多大夫,就在快要绝望的时候有了祝瑶。这回她仿佛终于认了命,而小时候的祝瑶不哭不闹格外乖巧,也就吸引了她更多的注意力,得到了最多的宠爱。 祝瑜是家里的长女,明明有姊妹有爹娘,却一直是个形单影只的存在。 她不爱去父母跟前凑热闹,也不愿意说婉转好听的话来哄爹娘。 祝琰被送往海洲那天,在出门的路上一直小声呜咽。她可能永远不知道,当时的祝瑜有多么羡慕她。 如果能离开家,去别处过日子,该有多好? 她似乎并不需要这样一对形同虚设的父母,也习惯了没人在意没人关怀,她甚至也没想过要出嫁。 她只想一个人,清清静静的…… 思虑至此,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张脸。 那天那个情境下。 那男人看到她时,眼里惊愕一瞬,很快扬眉笑起来。 在听到帐外人声时,他做的头一件事就是解下披风将她头脸裹住。 “嘘,别出声—— 第106章 乔&瑜 “嘿,叫我们好找!原来躲在这儿跟人腻歪!” “这是哪个楼里的姑娘?什么时候藏在这儿的?” 冲进来几个跟他年纪相当的男人,嬉笑着要来瞧她的脸。 她被遮住面容不敢抬头,男人背身站在她面前,一只手臂虚拢向她,将她严严实实的挡在身后。 待他笑骂着斥走了那几个人,回转过身来,就瞧见她咬着嘴唇,眼睛通红但倔强忍泪的模样。 其实在走进来撞见她的那一刹那,他已经明白自己今日是中了人家做的局。 他一向不在意什么名声清誉,他本就是个游戏人间的纨绔,乔翊安三个字早就烂透了,成了风月场和权势圈里最放荡不羁的代名词。 对方有意攀附,又模样不赖,他不介意逗她玩玩。 可对方的表现,倒让他有些意外。 无论是刚才的慌乱恐惧,难堪羞耻,还是此刻的伤心委屈,故作坚强。 如果她是做戏,那未免……这小小年纪道行太深了些? 瞧她垂着眼一言不发地走过来,行至他面前,在挤窄的过道处与他面向而立。 他本兴起的捉弄之心,一瞬淡了。 他侧过身,让出路来给她走。 她始终垂着头,没有瞧他一眼。 乔翊安沉默地目送她走到帐边。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几道极其熟悉的嗓音。 “我不信,我分明亲眼瞧着她进来的,我要找我们家大姑娘,你们拦着我干什么?” 十五岁的祝瑜脚步停顿在帐门前。 她听见身后一直沉默的男人开了口。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在这时走出去。” 男人慢条斯理地踱着步子,走到她身后两步距离。 “外面是我的人,只要我不应声,他们不会放陌生人进来。” 祝瑜回过头,泛红的眼里透着困惑不解。 眼前的情况很明了,她都猜出来了,难道他会看不出么? 那么他,为什么帮她? 旋即又想到,便是不出去,难道能躲一辈子吗? 那些人大张旗鼓的到处寻她,还一口咬定她一定在帐子里,不就是为了把事情闹大? 就算她不出去,名声就保住了吗? 她跟一个京都著名“鳏夫”孤男寡女同在一个帐子里面躲着。 原来舅母说的“大好事”,母亲说的“好前程”,就是将她硬塞进男人怀里,要用她的清誉为代价做要挟。 不知何时,身后的男人凑到了近前,温热的呼吸几乎贴在她鬓发边。 “……”他深吸了一口气,而后轻哧一声。 “你身上抹了雪里绵?”他轻嘲,“不赖,还真舍得下本钱。” 后半句没说出口,只在心里念叨了一遍,念完,不由又笑了两声。 这么漂亮的姑娘,这么下三滥的手段…… 瞧祝瑜满眼不解,见他凑过来涨红脸立刻跳开好几步。 从方才他就发现了,——对方在手足无措,震惊慌乱之外,瞧他的眼神里一直有种想杀人的愤怒。 大抵她也是被人摆了一道? 乔翊安直起身来,抱臂走开两步。 “你不知道什么是‘雪里绵’?” 祝瑜不言声,瞧他说这三个字时似笑非笑的眼神和语气,也知道那定然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今早,舅母天不亮就来了家里,神秘兮兮给她带来一盒香。说今日的场合至关重要,她作为祝家长女要给“过寿的老夫人”留个知书达理温婉贤淑的好印象。 祝瑜来时就有些奇怪,什么样的老人家过寿会到城外的庄子上来? 她被人推到里头,叫她乖乖的在这儿等人来请。 没一会儿就觉得头昏脑胀不舒服,主要是热的厉害。 想喝冷的茶,可喝完后那股热却更难散。 春寒料峭的时候,她浑身都给汗湿透了,她控制不住自己想抓扯衣裳的手。 就在乔翊安掀帘进来时,她正狼狈的将冷茶泼在自己脸上,努力想要降一降那么难言的热燥。这幅浑身汗湿的模样,她也根本不敢出去喊自己的人来。 而后没给她任何解释和反映的时间,乔翊安那些狐朋狗友就立即跟着进来了。 她躲在他宽大的披风里,听见那些人嘴里不干不净的打趣。 到这时还有什么不明白? 方才乔翊安说她抹了“雪里绵”,这么古怪的名字,还意味深长地上下打量她一遍。 她虽从未有过这种经验,可也瞬间懂了,原来她抹的不是香,是那种下贱的东西…… 她震惊于至亲之人的背叛,更齿冷他们不择手段的卑劣。 外头的人还在吵嚷,似乎被乔翊安的手下给驱逐得远了,声音渐渐微弱下去。 “啪”的一声脆响。 男人的手伸到她面前,打了个响指将她换回神。 “他们走了。” 祝瑜没有反映,也不理会他,攥着袖口就朝外走。 方才被抖落到地毯上的披风被人拾起,重新扑回她肩头。 淡淡的馨香沁在鼻端,披风的料子柔软而绵滑,一瞧便知不是凡品。 祝瑜突然鼻子发酸,有种委屈得想要落泪的冲动。 权势真是太美妙的东西。 无数人费尽心思想要沾一沾它的好,哪怕付出一切尊严体面也在所不惜。 ——而她就是那件被牺牲掉的东西。 “需不需要,在你。” 他轻抛下这么一句,转过头走进里面,掂了掂桌上那壶茶,已经空了。淋漓的水点洒在桌面和地毯上,蒲团一角落着一枚梅花发钗,打磨手工一般,像是广平街上金银楼里去年的款。 祝瑜穿的是套银红裙子,汗湿透得地方有明显的深痕。她此刻的样子狼狈极了,确实不合适招摇过市。 可披着他的衣裳出去,同样说不清楚。早就说不清了,她这辈子在她踏足到这间帐子里时,就已经注定完了。 她抿了抿嘴唇,拉扯住披风系带将自己裹紧。而后掀开帐门走了出去。 ** 乔翊安没有为难她。 拆穿了祝家的意图后,也并没有对她冷言冷语出言讥讽。 如果今日事情不是祝家安排下的,兴许她还有挽回声誉的可能。 可他们怎么肯放过这天大的好机会,自然会处处帮她“宣扬”。 没几日,流言果然还是传了出来。 父亲听闻后,自然跟母亲大吵了一场,怪她胆大妄为,不跟他商量就捅出这么大的篓子出来。 为此,祝至安还专门递了拜帖去宁毅伯府,想与宁毅伯或是乔翊安当面说说此事,避免对方怪责,在他仕途上使绊子。顺便也想探探口风,瞧是否有能攀附的可能。 说到底,父亲和母亲根本就是同一种人,眼里只有权势前程,根本未曾将她当个活生生的人来看。 几日后,祝瑜隐约又听说,父亲上门拜见,在乔家门前被晾了一整日。 祝家的一系列做派,简直成了京城最大的笑柄。 就在所有人都认为,祝家这回彻底栽了,“赔了夫人又折兵”,白白损失了女儿的名声,却什么好处都没捞到时,乔翊安突然到访,说来拜会“祝伯父”。 祝瑜想过许多种可能,被奚落被嘲笑,被轻视一辈子抬不起头。她没想过要用死来换名声,她想活着,好好的活着,大不了一辈子不嫁人,去庙里头做尼姑,吃斋念佛也比在这个糟烂的家里好。 唯独没想到过,那个被算计的人,会自己送上门来,给人添以谈资。 她不知道乔翊安和父亲说过什么。 只记得那天傍晚她被强行从屋子里带出来,一家人罕见地围坐在一起吃了顿饭。 父亲看起来心情格外好,几盏下肚后还用惯常看着祝瑶时的那种慈爱眼神望着她,并赞许地拍拍她的肩膀赞她,“你是个有福气的”。 没过几日,她就被家中安排着,陪母亲去佛寺里敬香。 同乘一车的母亲很紧张,手里拿着把小铜镜一直反复查验脸上的妆容,还不时回过头来嘱咐她待会儿少说话,要坐直,要有眼色等等。 祝瑜心里隐隐有种感觉,她仿佛知道自己要去见的是谁,又为什么而见。 那天天气并不好,浓云阴沉沉的压在头顶上,看起来随时会下雨的样子。 而比天上的乌云更阴沉的是乔夫人那张不苟言笑的脸。 她连表面的敷衍应酬都不愿意,一见祝氏母女就立即露出鄙夷嫌弃的表情,并在整个谈话过程里将这种表情一以贯之。 祝瑜后来才知道,这场令人如坐针毡的会面叫做“相看”。 是所有未婚男女都会经历的一个挑选和被挑选的过程。 祝瑜是被挑选的那个。 她没得选。 瓢泼的雨点砸在地面上,溅起透亮的水点。 祝瑜站在门外檐下,听见屋里气急败坏的抱怨。 乔夫人抱怨雨来得不巧,抱怨偏偏选了这么个日子来相看。 更抱怨她,抱怨她这个从头到脚都卑贱的相看对象,根本不值得人纡尊降贵走这一趟。 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个人。 许是她在苦恼着自己的苦恼没注意到,许是雨声太大掩住了脚步声,又许是她刻意装作不知晓…… 男人在旁居高临下地注视她,看了她许久。 他不开口,她也不说话。 她没有问“为什么”。她不需要答案。 ** 乔翊安在这场雨到来前,还没有拿准自己的心绪。 其实娶谁都一样,他的生活还会一如往常,他不会长久停留在后宅,仅和一个女人日夜相对。 家里替他选的,也不会是很差的对象。 一个木头美人,听话懂事,乖乖地被摆在那个位置上,无论从前姓甚名谁,最终都一样,成为“宁毅伯世子夫人”,名衔和富贵,她都会拥有。 他能给的,也只有这些。 祝家与乔家的差距确实大了点,但没关系,他也没有想过要靠女方家来助益什么。他们的权势地位几乎已经到了顶,再进一步,难道学宋家一样娶个郡主媳妇进门。郡主肯不肯给人做续弦不好说,就是他自己也接受不了。 宋淳之在外多威武霸气个人,见了葶宜不也得低头弯腰陪小心。 乔翊安受不得那个拘束和委屈。 也没那个耐心。 抛开祝家家世不谈,那个叫祝瑜的女孩子倒不令人讨厌。 京里那些流言传到他耳朵里,不痛不痒,倒让他感到丝丝奇怪的乐趣。 ——若是知道自己被传成这么一个“饿虎扑食,饥不可耐”的模样,也不知那女孩儿会不会又露出那副想要杀人的表情。 而他竟然也有点想再多瞧她几眼。 那就见一面。 打定主意后,乔翊安就回家跟母亲大人禀告,说自己毁了人家清白姑娘的名声,想负责任把人娶回来。叫她出面去跟祝夫人探探口风。 乔夫人几乎以为他疯了。 “探什么口风?他们难道还会不愿意?你别想瞒我,这事儿本来就是他们做的,说什么清白姑娘,我瞧是个自甘下贱的蠢货!他们想结亲,门儿都没有!” 母亲骂了半个多时辰,他听了两耳朵,随意哄两句就扬长而去。 次日母亲就无精打采地答应了“相看”。 在这场大雨里,远近草木的清香苦洌而冷澈,她身上没了“雪里绵”的甜腻和被药物左右而来的潮热,清清爽爽冷冷淡淡站在那儿,像遗世独立的一枚白荷。 他瞧她似乎消瘦了许多,下巴尖尖的,眼睛冷漠而麻木的张开,憔悴了,这段时间她应该过得很不好吧? 乔翊安初时以为是自己怜香惜玉的老毛病犯了。 旋即又摇头否认了这个想法。 他好像对这个人,确实有兴趣。 想试着相处,想试着接近。 但他什么都没做,就那样不远不近的站在她身边,站在铺满青苔的石阶上,同她一块儿看了一场雨。 ** 是那场雨,改变了祝瑜对乔翊安的看法。 比起初见,他表现出了一个清贵君子应有的沉稳成熟。 祝瑜不喜欢人多言。 更不喜欢在心情不好的时候被打扰。 乔翊安很有分寸,即便是初见那样的情形,他也没做出过分的举动或是说什么不尊重的话来。 而事实上,她也没得选。 没人来过问她的意见。 她被强行按在镜前梳妆,被连斥带骂的推进马车里,接着有了第三回 、第四回的见面。 在第五次的相见里,乔翊安勾住她的手把她抵在树上亲吻了她的唇。 她嫁给了乔翊安。 从前看笑话的那些人无不张大了嘴巴一脸的不敢置信。 祝家凭着这样无聊下作的手段,竟然真的得到了宁毅伯世子夫人的位子? 婚后那段时间,也算是甜蜜美满过的。 他守着她,接连几日不肯出门。 而到了乔夫人面前,她不免落个“品行不良,不知羞耻,勾引男人耽迷后宅”的罪名。 但乔翊安会偏帮她,每每她被喊到乔夫人面前训斥的时候,他就会刚巧出现,寻个借口把她支开,或是进来哄的乔夫人喜笑颜开懒得再多瞧她。 祝瑜不觉得难捱。 她在闺中也一样整日被母亲嫌弃,被斥责,说她冷心冷肺不孝敬。 她好像天然会对恶言恶语免疫,这些话伤不到她分毫。 比较大的难题是他那两个孩子。 被家里宠得太厉害,简直骄矜得无法无天。 但她一向不服输,越是难啃的骨头越要冒险尝一尝。 做世子夫人的头一年,祝瑜虽然手忙脚乱但也算得心应手。 是从什么时候变了呢? 细细回想,是在她有孕后。 她在家里不受重视,有事也不愿向祝夫人张口,当年来初潮时,她是自己一个人在慌乱中度过的。身边有小丫头、老妈妈们,可她要强,发现之后跟谁都没说。 为了阻止流血,她试过很多法子,吞止血的药,包裹伤口,在加了冰碴儿的冷水里泡…… 后来回想都是太可笑太愚蠢的事,可那一年十三岁的祝瑜有多恐慌无助只有她自己知晓。 从来没有人教过她应当怎么做。 她月事一直不准,成亲一年来肚子没动静,还因此被乔夫人嫌弃过。 她对孩子的事也不执着,乔翊安更不是会催她生产的性子,夫妻俩对此都是随缘的态度,不抗拒也不格外渴望。 初闻那个孩子来时她有些恍惚。 后来渐渐也适应了新的身份,肚子一日日大了起来,她与孩子之间的感情连结越来越深。 她几乎都没注意到,这段时候乔翊安不怎么回家了。 激情从热烈到冷却,只需要三百六十天。 祝瑜从下人那里知晓,他平时常去的几个地方。 她坐在车里,在热闹的长街对面一一观望过那几座生意红火的小楼。 乔翊安眼光很好,出手阔绰,能跟他身边的几乎都是罕见的绝色。 她比不了,也没想过同她们比。 她只是有些失望,原来成婚后的生活也是这样索然无味。 这样的,形单影只…… 他喝醉了深夜回来,搂着她唤她的小名时。 他几日没着家,她被乔夫人以“管不住男人”的罪名训斥时。 她呕吐的厉害,胃里泛酸水一口饭都吃不下时。 走出门去,人前被一声声称作“夫人”捧着,背地里被人嘲笑手段下作时。 她偶然打翻他长久没动过的,掉在书格罅隙里的书盒,发现里面藏着她那枚发簪时。 许多许多个时候,许多个瞬间。 她心灰意冷,觉得无趣至极。 “如果去海洲的是我,日子会有趣些吗?” 她偶尔会这样想。 ** 窗前的祝琰拢了拢鬓边的头发,默然片刻,对来人挥挥手,“我知道了,你去吧。” 她说不上来,自己是替祝瑜委屈多些,还是觉得惋惜更多一点。 姐姐和姐夫也曾真心相爱过的吧? 兴许现在也还爱着。 姐夫以为自己看透世间形形色色的女人。 但他其实还不够了解自己的妻子。 祝瑜看上去冷硬,倔强,没什么伤得到她。 但其实她很纯粹,炽热,是火一样的性子。 大姐夫不明白,这样的女人眼里心里都容不下一粒沙。 她不接受感情上存在任何的瑕疵。 她不容许自己爱的人对她的爱不完整。 第107章 厌倦 这么多年来,祝瑜大抵早已对乔翊安那些风流韵事看得淡了,对一个人不再有期待,也就不会再失望。 如今突然为了一个从外带回来的人龃龉,想来这个人,格外不一般。 消息陆陆续续传进来,祝琰也从听来的只言片语里渐读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 乔翊安带新人在郊外骑马,在书轩里念书,临近年节这么忙的时候,还特地带着新人回了一趟家乡。 他处处留情,却也向来无情,从没有人能像她这样,令他甘愿耗费这样的功夫去宠。 他连除夕一早乔家祠堂的开祠祭祖都没能赶上。 不过是为替新人亲手摘取一株野岭上的红梅。 祝瑜站在乔氏妇孺正中,带头立在帘内向祖祠排位叩首,无数目光凝聚在她背上,挺拔而消瘦的背影端直,任华丽裙摆拖曳在光亮的砖地上。 祝琰私下里琢磨,乔翊安虽风流浪荡,但并非不知轻重之辈,眼见家里还有大事要办,不至于在这时节给自己名头抹黑。落得个颠三倒四的声名,于他于乔家都百害无一利。若说他为情癫狂,忘乎所以,依她对乔翊安的了解,——怕是根本不可能。 除非,他是故意要这样做。 做给祝瑜瞧,或是做给外人看?祝琰一时想不明白。 ** 乔家马不停蹄的在筹备瑟姐儿入宫一事。 虽仪程由礼部主办,作为帝后母家,要备下的事也不少。 立后不比寻常嫁女,半点差池容不得。 祝琰两回想去乔家探望祝瑜,都被对方以事忙不便的情由推拒了。 祝瑜越是不见,祝琰的担忧便越是多一重。 二月十二,民间花朝节,也是近日来最佳吉日。正中宫门大开,百官齐拜广场白玉阶边,齐迎大燕国母入宫。 乔瑟儿身裹朱红绣金礼服,从雕金彩车中步下。 饶是经由两年宫规训教,无数次演练过步法身型,这一刻望着一眼瞧不见边际的无数人影,她仍是不免心生胆怯。 那个规矩深重,叫人喘不过气的宫廷。那个不能随意说笑,不能与之平视的皇帝夫君。 她才堪堪十三岁,如何担得起一国主母责任之重,如何当得天下妇人表率,如何承得起头上这顶赤金九凤冠? 她脚步虚浮,想要有个人来搀扶自己。她想回过头去,乘坐来时的车驾回到家中。 她再也不能孩子气地胡闹,不能与胞弟抢夺好吃好玩的东西,不能没大没小地揪扯着父亲的衣摆要他带自己到处去玩。 她被关进这个名叫皇宫的巨大囚笼,再也不能无忧无虑的做乔家的大小姐。 从此后她只有一个身份,便是这个皇宫的女主人,新帝的嫡后。 从此家人不再是家人,她甚至不敢抬头去寻找父亲的身影,她怕瞧见背脊向来挺拔的父亲弯下腰臣服于自己脚下的模样。 她怕听到父亲在她面前自称微臣。 “娘娘,可不能落泪啊,大伙儿都瞧着您呢。” 身后宫嬷低声提醒着,那个在她行错礼走错路时,会用戒尺狠狠抽打她小腿的嬷嬷,弯腰低头远远跟在她身后。 身畔的女官们肃然挺直地随侍在旁,眼底面颊不带半丝情绪。 她用了好大力气才能踏出一步,双足落定在步步生莲砖地上,踯躅着一步步朝前走。 “瑟儿别回头。” 她记着祖母的嘱咐。 “迈入那道大门,你就是世间最尊贵的女子,咱们乔家未来的基业,尽落在你肩上了。” 乔瑟儿提裙跨入高高的红色门槛,影子没入深重的宫墙。 少年皇帝站在白玉阶顶,隔着巨大的广场,目送她朝自己走近。 少女面容模糊,只金色的发冠,艳红的裙裾,汇成一个异常夺目的轮廓。 赵成说不出心底对她究竟是何情愫,但他知道,需得善待她,敬重她,同她一起手牵着手,在这空荡荡的皇城里一同成长。 未来会是什么模样,他们将一起揭晓答案。 隆兴元年春,乔氏长女入宫,册立为后。 同年四月,宁毅伯病重,久未归家的乔翊安接信回府。 四月春深,半敞的门上犹挂着厚重的棉布帘子,掀开来,刺鼻的药味直铺面门。 乔翊安身边娇怯的妇人下意识用手帕掩住了鼻子。 乔翊安慢下步子,回头令道:“你且在外头等。” 妇人犹疑片刻,忙软声应了。 屋子里站满了人,宁毅伯性情孤高,与身边人都不亲近,妾侍子女们敬畏他得很,便在此时,也只敢遥遥站在外间探望,不曾轻易凑近去献殷勤。 床里只坐着乔夫人一人,祝琰在帘外手捧药碗半蹲半跪。 乔夫人数落她道:“太医说这药需得定时定量服用,他不肯用,你们就眼巴巴这么瞧着?一个个道貌岸然说什么‘孝服顺从’,我瞧是各自心中有鬼、不怀好意!” 这话说得极重,但乔夫人向来威重,众人皆不敢辩驳,只垂首呐呐听着她斥责。 乔翊安微微蹙眉,快步来到里间,众人小声唤“大爷”,纷纷让出路来,令他走到床前。 浓黑的药汁溅了祝瑜半片衣袖,连雪白洁嫩的下巴上也沾染了些许。 不用问,单瞧情状就知道是怎么弄的。 父亲病重,母亲脾气不好,又急又怕,难免拿身边人出气。 祝瑜身为长媳,跟在母亲身边理事,自是首当其冲。 她垂着头,瞧他上前便起身稍退数步,一言未发地将距离拉开。 乔翊安心里说不出的烦躁,脸上却是半点不显,眼尾微扬,带了几分笑,“母亲言重了,父亲病重,大伙儿无不是辗转挂念,寝食难安,大清早就过来侍奉。” 他摆摆手,“你们且先退下,屋子里用不着这许多人。” 外间立着的众人纷纷松了口气,屋子里紧绷的气氛霎时有所缓解。 祝瑜正待同众人离开,听得身侧乔翊安又开了口,“再盛碗药来。” 他没唤她名字,她亦不曾朝他看。 可这样的语气,声调,长久以来同床共枕一同生活养成下的默契让她知道,这话是他在对她说。而不是对外头守着的下人。 祝瑜没吭声,在两个侍婢拥簇下走去了外头。 身后传来乔夫人压抑的低泣和乔翊安低声的安慰。 “夫人,奴婢替您擦拭擦拭吧。”侍婢小心翼翼地取了帕子奉到祝瑜面前。 被掀翻了碗,泼了这一身药汁,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可为什么,她现在连难堪或是委屈的情绪都不会再有? 她仿佛变得麻木了,不论是对乔夫人的刁难,还是对外人的眼光。 这世上除了琴姐儿,兴许再不会有让她情绪起伏的人。 她摆摆手,“不用了,待会儿回去换。”她觉着有些累了,在屋里站了半上午,连茶水都没喝上一口,如果乔翊安没回来,大抵是要饿着肚子扛到乔夫人午睡的时辰。如今他来了,有他周旋,乔夫人的脾气就会收敛…… “你再盛碗药,给大爷端进去。”祝瑜吩咐那侍婢,自己扶着门框朝外走。 帘子掀开,刺眼的光线照进来。 空气中充满了甜香的花的味道,祝瑜在门前撞见了那个近半年来备受乔翊安宠爱的女人。 小妇人瞧见祝瑜很是慌乱,上回被狠狠责罚过的伤还没好,素白娇嫩的手上如今还留着隐约的疮疤,她知道面前这个女人不好惹。 如今她羽翼未丰,不适宜跟对方硬碰硬。 她忙瑟缩着弯下膝盖,朝对方行礼,“大、大奶奶,奴、奴婢在这儿等、等大爷……” 祝瑜没理会,甚至没瞧她一眼,招手唤过小婢,扶着婢子的手去得远了。 小妇人站直了身子,朝着祝瑜离开的方向目视良久。 她知道自己为什么能留在乔翊安身边。 那些人背地里都传,说她生得肖似原先亡故的那位夫人。 ** 夜里乔翊安照旧宿在新人房里,在窗前拿着本书反复翻看。妇人换了寝裙,身上沾着凉沁沁的水珠滚进男人怀里。 他顺手拥住她,将头枕在她腰窝上依旧在翻书页。 “大爷,您看什么呢?这么晚还不睡么?” 乔翊安不答,拍拍她的背低声道:“你先睡。” 妇人哼嘤一声,撒娇不肯。她才十七=八岁,正是娇婉可人的时候,往常她撒一撒娇,便是要摘天上的月亮,他也会应允。 “人家想要你陪……” 在腰侧摩挲的手掌落了下去,乔翊安坐直身,蹙眉道:“你先去睡。” 这话说得依旧温和醇润,却莫名叫妇人觉着森寒。 上一次他这样说话,还是祝氏要罚她那回。 他甚至脸上还带着一贯的笑,不咸不淡地说出让她惊心的字句。 “既是夫人要你去浣衣,你去便是。” 她原是可怜兮兮要求他来为自己做主的,她不明白为何他竟没有替她开口说话,竟由着旁人对她说罚就罚。 妇人再不敢多言,软绵绵地应了声“是”,乖巧地移步到里间钻进了床里。 月色清幽,乔翊安翻着手里的药籍。 依书上说得来看,父亲的病只怕是……难有起色。 太医们言语婉转,所谓“将养一阵”,便是药石无灵之意吧? 乔翊安坐在淡淡的月色里,也曾生起过一丝,想与人倾诉的念头。 可这念头转瞬即逝,他自嘲地笑了笑。 想到半个多月前,身边侍从回禀的消息。 “午后夫人在净慈寺躲雨,遇着了没来得及走脱的李肃。” “夫人屏退左右,同他说了几句话。” “夫人出来后,双目红肿,似乎哭过……” 短短几个字,却令他怔了良久。 她那样倔强的性子,试过为谁哭? 便是他作弄她再狠,待她再如何刻薄,她都不曾掉过一滴眼泪。 为了那个低贱至极的男人,她竟哭了? 乔翊安出奇的,并不觉得愤怒或难堪。 他只觉得可笑。 原来在她心目中,他这个国丈大人,伯爵世子,还比不上一个亡命天涯的无名小卒。 可笑,真是可笑…… 四月下旬,京城接连下了数日大雨。 宁毅伯病情急转直下,于四月二十清晨殁于别院。 乔氏发丧,连皇帝也亲自到场吊唁。 祝琰陪嘉武侯夫人一块来探望乔夫人。 在上院后堂,单独见了祝瑜。 “不用担心我,乔家如今这个身份地位,发丧这等事也轮不着我操心,自有宫内司和礼部的人出面操持,这都是皇后娘娘的体面。” 祝瑜拍拍祝琰的手,示意不用为自己担心。 “但我不能不担心。”祝琰捉住她的袖子,将她按定在自己身边的椅上,“我知道一定有什么事发生,姐姐,你何苦一个人扛?当初那些艰难的日子你开导过我,你陪着我一个难关一个难关的过。如今你有事,我又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外头传成什么样了,姐夫再如何胡闹,不可能连皇后娘娘的体面都不顾。姐姐,你到底是怎样想的?你……你至少告诉我,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吗?” 祝瑜缓缓摇了摇头,她掀开眼睫,望向祝琰写满关切的脸。 “二妹,我想离开这座坟墓,过我自己的日子,你能帮我吗?” 她抬起头,嘴角牵出一抹极为凛冽的笑。 “我不想做这个乔夫人了。” “你能帮我吗?” 祝琰震惊地望着她,磕磕绊绊地道:“姐姐,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不能。”祝瑜仿若没有听见祝琰的话,只淡淡的,自言自语般道,“没人能帮我。” “你也不能。” “你们会劝我驯服,顺从,听他的话……” “可是……我累了。” “想到一生都要这样过下去,我真的不甘心……” “我还能往哪儿走?” “他的女儿做了皇后。” “乔家不会容许出现一个离经叛道的主母。” “我要这样贤惠温良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祝琰,你说,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作者有话说:新年快乐 第108章 出格 曾几何时,祝琰也曾软弱的攀住面前之人的手,反问极致的痛楚是否会有尽头。 她无法回答祝瑜,无法像当日祝瑜那般剑斩钉截的告诉她一切都会过去。 祝瑜陷入了一个无解的困境里。 乔家本就势盛,如今更出了个皇后。乔氏不会容许当家主母闹出和离或义绝的笑话来。 祝氏也不会允许自家出现一名下堂妇。 除了宁毅伯府,祝瑜再无旁的归宿。生是乔家妇,死是乔家魂。 她说得没有错。 没人能帮她。 祝琰也不能。 前堂那边一声声高唤,说是昌平大长公主到了。 侍婢们来请祝瑜去应对,她木然掸了掸裙摆,缓缓站起身来。 祝琰不放心她,忙在侧旁搀住她的手臂。 祝瑜转过头,朝她轻轻一笑,“不用担心,这种场面,我应对惯了。” 便是心有千斤重担,在人前也显露不出半分。 她无疑是一名合格的主母。 只是—— 从来不是一个快乐的女人。 祝瑜攥了攥她的手,露出一个安抚似的笑,“你先在屋里坐一会儿,待会儿空了,我还有件事同你说。” 祝琰立在桌畔,目送她朝外迎去。 无数的人影围拢过来,再也瞧不见那片霜白色的裙角。 那时祝琰在悲戚长姐无从选择的婚姻。她尚不知,待祝瑜回来后,带给了她一个多么惊人的消息。 ** 雨缠缠绵绵下着,水流顺着屋顶的瓦片淋漓落在檐前。 祝琰少有的外宿了。 今晚乔翊安等人守灵,祝瑜早早安置好了琴姐儿,姊妹俩同枕一衾,并帐而眠。 “跟洹之告了假么?把他娇滴滴的娘子留在我这儿,他不会怪我的吧?” 卸去钗环的祝瑜还有心思跟她开玩笑,侍婢解开挂着帐帘的金钩,服侍姊妹二人在帐里躺好。祝瑜朝外挥挥手,“不必留人伺候,都出去吧。” 屋子里静悄悄的,祝琰平躺在枕上,嗅见帐内的熏香。 身侧温温软软的触感,若有似无地掠过手臂。这种气氛挺微妙的,一方面是新奇,亲热,一方面也有些尴尬和不自在。 她和祝瑜幼时并不算和睦,因父母亲的原因,姊妹二人同处的时光很少。 祝瑜自幼倔强,不愿听从母亲的吩咐,对她这个小了好几岁的妹妹,一向也谈不上什么喜爱。 且祝琰没多大就去了海洲,一年写不回两封家书来,姊妹情淡薄如纸,还是自打婚后接触的多了,才渐渐相知相熟起来。 这样亲热的并头而卧,还是头一回。 身侧窸窣的响动一阵,渐渐归于平静。 一盏残灯隐隐约约燃在帐外,并不多亮。 祝琰觉着太肃静,正想寻个什么话题来说。 侧旁祝瑜忽而幽幽开了口。 一句话就令她整个人都被震住。 “阿琰,你试过同洹之以外的男人亲热么?” 祝琰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她骇然转过头来,在昏黄的光色中对上祝瑜投来的视线。 祝瑜很平静,平静得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那天也是下雨。” “就像今天这样,连呼吸也是湿漉漉黏糊糊的……” “我想既然乔翊安他可以,我为什么不能试试。” “这样想着,也便这样做了。” “对,是我,我主动的。” “我抓住那个人的衣襟,把自己送了上去。” “挺奇怪的,我的唇贴着他的唇,像饮茶喝水,没什么感觉。一点也没有。” “我还是没能明白,乔翊安为什么喜欢。” 她一字一字慢悠悠的说着,神思随之飘远,飘回当日那个雨天。 ** 因为李肃,乔翊安与她大吵过一架。 他生来身份尊贵,居于人上,他的妻子被一名奴才觊觎,于他自是莫大的耻辱。 可祝瑜觉得莫名其妙,这样的指摘简直荒唐可笑。 对方不过是受命护卫她的人,不知何时拾了她的东西放在了身边,能说明什么?又算什么大事? 她掌管整个内宅,还负责打点外头的生意,不知见过多少管事男丁,或是施威或是笼络,温言厚赏,哪个不曾受过她的恩惠? 她不知道乔翊安到底在介意什么,又为何单单如此在一个暗卫。 李肃从那以后就从乔家消失了,乔翊安说将人处死了,要她歇了想去营救的念头。 祝瑜其实是有些歉疚的,对方舍命护卫过自己母女,到头来却为了这么个莫名的罪过受尽苦楚。 她自有手段知道对方的下落,只是碍于乔翊安太在意这件事,不得不冷然待之。 她没有去追查对方落脚处,没有核实对方到底受过什么样的大刑,更没叫人去送衣食银两。只当身边从没出现过这个人,只当自己对其死活丝毫不在意。能在乔翊安手底下留下一条命,已算是格外幸运。没人比她更了解那个人的手段和狠绝,对自己亲手培养起来的亲卫,他到底还是留了情。 甚至,她担心这不是乔翊安设下的陷阱,只要她有丁点动作,他就会彻底将这个污名扣在她头顶。 得知对方的消息,是事发一年多以后。 一个极为偶然的机会。 她同几个交好的世家夫人一块儿往别庄去赏春。 李肃身着僧袍落座于众沙弥之中。 她察觉到有一束视线,凝在自己背上,回过头去,便认出了那张清癯的脸。 也不过是匆匆一瞥,连句只言片语都无。 祝瑜虽觉亏欠,却也学了十成上位者的做派。更不至于为了这样一个下人,弄坏了自己辛苦经营数年的名声。 她不动声色,只当从不识得,从未见过。 她心中坦荡。 对这个人,她从来未有它想。 再见面,是几个月后的一次还愿。 琴姐儿自小身子骨弱,她屋子里常年摆着佛龛。逢难遇险时,也少不得进庙拜拜。 他刻意躲着不见人,却也在悄然目送轿辇下山时,将身影落在了她眼底。 祝瑜是从那时,才恍然明白些,兴许乔翊安未曾误会。 对方似乎…… 便到了数月前那个雨天。 李肃立在落雨的檐下,惊愕地望着突然朝他走来的人。 那么多次的擦肩而过,她连眼尾都不曾赏过一瞥。 他不懂为何,此番她骤然折返,将他暗中窥伺的狼狈尽数揭开。 将他深埋于心底的那份见不得光的爱慕,生剥于人前。 她手里的伞落在地上。 锦绣的鞋尖踏过朱红门槛,背手阖上了身后的腐朽厚重的门。 “李肃。” 她面无表情地直呼他的名字。 一步一步,冷然盯视着他走到他面前。 “乔翊安说,你倾慕于我。” 李肃本就惶惑不安的心,因这直白的字句而狂震不已。 “夫……” “他说错了,冤了你么?”她冷笑着,蓦地抬手,紧紧揪住他的衣襟。 “夫人……”受过重刑的身体,不受控地战栗。他武功高强,来去如飞,看淡生死,从来不懂何为恐惧。 可这一刻,他竟如此的害怕,害怕面前这个让他朝思暮想数年,从不敢奢望沾染的女人。 她每一个字都如刀,一刀刀剜在他揪痛的心口。 他该怎么面对,他有什么资格爱慕她?就连这样面对面的说上两句寻常话,于他来说都已是极为出格。 可下一秒,她令他本就不受控的身子,更加颤抖得厉害。 她骤然踮起脚,勾住了他的脖子。 “……” 耳侧温热的呼吸,如火般燎烤着他的理智。 他整个人如傻了一般,连思考也不能。 简短的字句穿过耳孔钻入脑海,朦朦的一团。 “我说,吻我。” 她没等他动作,率先将微凉的唇瓣贴了上来。 那一瞬间,李肃只觉得自己连魂魄也被撕碎了。 今夕何夕,是梦是幻。无法分辨。 无数次渴望过的人就在眼前,折磨得他死生不能,剜之不去的情感,因这一吻而沸腾,灼烧。 他忘却了自己是谁,忘却了对面是谁,忘却了身在何处,忘却了自己在做什么。 就在他夺取过主动权,将她重重的推搡在门上,想要狠狠回吻她唇瓣的时候。 他听见一声,若有似无的低泣。 那个高贵不凡,聪慧干练,做什么都游刃有余的乔家宗妇,靠在门板上轻轻抽泣了起来。 她捂着脸,在他面前缓缓蹲跪下去。 李肃呆望着她,一瞬间理智回笼,猛然撤后了十余步,“属下……我该死……,我……” 祝瑜没有理会他,她两手拢在额角上,紧咬着嘴唇,整个人不能自已地发着抖。 李肃不曾见过这样无助失态的她,更不知道该如何宽慰这样的她。 他手足无措的站在那儿,听着那声声夹在雨声里的哭泣,心疼如针扎。 祝瑜叹了声。在祝琰耳畔重复着方才的那句。 “一点感觉都没有。” “一点都没有。” “我很清楚,我心里没有那个人,我不爱他,所以就连下一步,都无法继续……” “但乔翊安可以。” “他说最喜欢的人,是我。” “但他也可以吻别人的唇,可以睡旁人的榻。” “真恶心。” 祝瑜咬牙切齿地道。 “他真叫我恶心!” 第109章 前夕 言语太苍白,祝琰深知此时的祝瑜并不需要那些讲道理摆事实的安慰。 她在昏暗朦胧的灯色下,摸索到身侧祝瑜紧攥的手。 而后将那只苍白枯瘦的手牵握进掌中。 祝瑜闭上眼睛,忍着别扭的情绪没有挣脱。 她僵硬的紧扣住掌心的指尖缓缓的松懈开,任妹妹柔嫩的指头穿过她手指的缝隙,与她紧密相扣。 她听到一直静默无言的妹妹在身侧开了口。 “这么多年,姐姐受委屈了。” 就轻轻这么一句。 徐徐的几个字。 祝瑜平静的心湖却为之崩泄决堤。 她强耐着止不住的颤抖,别过头去想把泪水藏起。 她从不是个软弱的人。 幼时因是女孩而被父母嫌弃冷落的时候她没有哭。 一个人跌跌撞撞的长大她没有哭。 因不愿抄写女戒而被先生责罚的时候,因为街头受欺的乞儿出头被恶霸捉弄的时候,被亲人设计陷害脏了名声的时候,被乔夫人刁难的时候,被乔翊安刻意折辱的时候,被误解被轻慢被欺哄被辜负,无数难堪痛楚捱不住的时候。 她不曾哭,亦不曾对任何人解释和倾诉。 她一个人在扭曲的境地里长成一株无坚不摧、枝繁叶茂的大树。 此时却为这样一声低叹,一点怜惜,而几乎崩成碎片。 那些她独自背着人一遍遍黏合起来的伤口,仿佛被一只轻柔的手指撕开。 坚硬的外壳是糊弄人的伪装。 只在这一刻,方瞧得见,伪装之下血流不止,纵横交错的伤口和血肉。 一如那个雨天,她发觉即便被辜负了无数次,受伤过无数次,她仍是无法在旁人身上寻到当年乔翊安曾带来过的那丝悸动。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心死了,还是早被耗尽了感情。 烛火摇曳着,在墙上帐内映下流动的光影。 她闭着眼,听见祝琰轻声地说: “便是什么都做不了,至少我还能陪着你。” “姐姐再也不会孤单。” ** 丧礼后祝琰时不时就会找机会探望祝瑜,陪她说说话。 她仍是照常忙碌理事,照常主持两个月后宁毅伯的冥寿,照常在宁毅伯夫人跟前尽孝,替家里姑子小叔们操持吃穿住行。 七月末,宁毅伯丧满百日过后,乔翊安被调往宁县秘密查办一件要案。 祝瑜的日子照常过,那美貌侍妾也不曾再来惹她烦嫌,只在自己院子里安安静静休养着。祝琰每每经过乔家那道院墙,不知为何总会生出几分不安之感。 仿佛多日压抑着的阴云,正酝酿着一场即将到来、前所未有的风暴。 乔家正是烈火烹油、钟铭鼎沸之时,祝琰不知自己心内的不安究竟从何而来。 宋洹之宽慰着她,在盛夏湿漉漉雾蒙蒙的浴房内,将薄如蝉翼的轻丝披于她肩头,手掌自她后背、腿弯穿过,将她打横抱起,一步步走向里室。 “夫妻之间,哪有什么隔夜仇。乔翊安和长姐一同携手历经这么多年岁月,不仅仅是琴瑟和鸣的夫妇,更是相互扶持相互依从的友人。乔翊安虽嘴上一向没什么正经的话,对长姐,到底是不一样的。” 祝琰被放落在床边,掩着薄纱朝内滚进铺在绣床上的玉石席子。宋洹之从旁抱了张毯子过来,轻声道:“别贪凉,仔细回头小日子来了,又喊疼得厉害。” 祝琰枕在玉簟上,颦眉抬眼看向宋洹之,“姐夫对姐姐不同,不过是给她个正妻的名分,要她老老实实在内宅里头为他操持那一大家。可轻怜蜜爱,温言软语,枕席陪伴,却都分给了旁的人。依着这般,这正头妻子又占得了什么便宜?” 祝琰会心疼祝瑜,也是人之常情,女子更明白身为女子的难处苦楚,宋洹之是个男人,虽不赞成乔翊安的行事风格,但在这闺房私事上,亦不好置喙太多。 他解了帘钩,慢条斯理褪开潮湿的袍服,回首吹灭灯烛,在突兀的黑暗中柔声道:“乔翊安这回去宁县,是为解决郢王旧部。——” 祝琰轻讶了声,摸索着将手放入他掌中,“大姐夫他?”乔翊安是个文秀之人,从前跟着行军打仗,不过是以襄左的名义去混功名,这回这样的大事秘密派他去办,祝琰猜测多半又同上回一样? 宋洹之点了点头,“嗯,你猜的不错,前几日我在御书房,已看见拟好的旨意。” “大姐夫又要升?” 家里出了个皇后,到底与从前不同,宁毅伯百日后,朝廷迟迟未下旨令乔翊安承袭爵位,难道就在等这个? “这是谁的意思?太后娘娘,还是……?” 祝琰脑海中浮现出赵成那张白皙淡然的脸,稚气未脱,又风骨不俗。 第110章 预兆 赵成登位后,依靠一众文武大臣辅佐,大半年里,已渐渐熟悉了理事的流程。只是到底年幼,根基尚浅,见识有限。 他本就是个少年老成之人,又素来谨慎谦逊,虽做了这江山主人,从未妄自尊大,越过内阁和太皇太后自行拿主意。 不论是婚事还是旁的,一概有长辈和大臣们替他筹谋。 而其中最受器重,跃升最快的,自是乔家无疑。 没多久,宫中便下了旨意。 乔翊安晋爵为一等襄国公,其子乔钰为世子。 随圣旨同时而来的,还有祝瑜的一等公夫人绶印。 宾客盈门,挤满了前厅。 热热闹闹的说笑声久违地响彻公府,乔翊安时年刚过三十五岁,已是当朝最尊贵无匹的外姓臣。无数洋溢着媚笑的脸围拥在祝瑜身边,她身穿正红阔袖宫绉纱礼服,危坐于正中榻上。 老一辈的英雄陆续谢幕,新一代的掌家人走入权力中央。 祝琰被推坐到长姐身边,祝氏女子才人人不齿的小户之女一跃为臣工内眷中最不可轻忽的存在。 昔年那些不堪的流言在歌功颂德和谄媚逢迎中被短暂忘却,热闹的人群里那一张张笑脸陌生如斯,真正与她们情谊甚笃的又有几人? 背地里都说祝瑜做了国公夫人后威严越发深重。婆母病卧内堂,她终于成为乔家宅院里说一不二的女主人。 可她笑不出。 位置爬的越高,便越引人注目,身上的枷锁也就束得越发紧。 她从此成为一个被摆在人前用来称颂的吉祥物。 她的话越来越少,做事的手段也越来越狠辣利落。 自打宁毅伯去后,乔老夫人的身子骨就一日不如一日,敕封的圣旨下到乔家那日,还勉强能被搀扶起来起身见客,没多久又重新躺回了病榻。病中的人,脾气难免更暴躁些,以往有祝瑜带着仆婢们端茶递水贴身侍疾,低眉顺目骂不还口,倒还能抚慰一二。如今乔翊安掌家,祝瑜成了国公夫人,每日里皇亲贵族往来不绝,对她的命令阳奉阴违。便是每日都来探望两回,也不过是明面敷衍走个过场。 前些日子得闻乔翊安东院安置的妇人有了身孕,乔老夫人为此精神大振,特把祝瑜唤来敲打。 “你嫁入门至今,唯养下琴姐儿一个,翊安正值盛年,膝下只有一个钰哥儿,乔家子孙单薄若此,自是你为妻失职之过。如今那云氏难得有孕,助你为乔家添喜添福,你当心存感念,好生照料……” 雕花窗格透进晚霞,曛曛荡荡,祝瑜嘴角带了抹轻嘲:“天下最安定之处,莫过于老夫人身边,有您护佑在畔,定无人敢对云氏母子造次。依愚妾之见,莫如便将云氏母子移来老夫人院前,一来方便老夫人随时过问其孕情,二来也方便公爷一道探望。” 乔翊安身居高位,在家的时候越发少了,老夫人平日想要见他一面也颇不容易,虽每时回来必往上院请安,往往也只稍坐片刻便因事忙去了。 自打老伯爷过身后,老夫人越发觉着凄清,倒是日日盼着儿子能常伴左右,听祝瑜如此讲,几乎给她说动了心思,可转念回味,忽地发觉这话里暗含的嘲弄之意。 什么叫“一道探望”?她是后宅尊长,那云氏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纵是怀有骨肉因此娇贵了些,也还轮不到住她的院子得她亲自照慰。祝瑜这话说得恁地恶毒下流! 老夫人手持黑檀拄仗重重捶地,喝道:“怎地,你是不耐烦料理?” 祝瑜轻哂:“是不敢料理。老太太早言,公爷子嗣单薄为我之过,我乃不祥之人,如何敢沾染云氏母子,但有个些微差错,只怕万死不足抵罪。后宅仆妇众多,更有不少老太太信得过的老人儿,时时看护照料,帮忙打点,又何须他人多事?但要账上库里支用个花费药材,我又何敢阻拦设难?老太太只消宽心便是。” 说罢,祝瑜自顾站起身来,掸掸身上的织金裙摆,“老太太没旁的吩咐,儿媳便告退了。” 仆妇们含笑簇拥着祝瑜,替她朝老夫人解释:“待会儿文昌郡主一行要来探望琴姐儿,咱们夫人得加紧着去瞧宴厅打点得如何呢,老夫人勿怪。……再有云姨娘那儿,咱们夫人就是嘴上说不沾,还能真正撂手不管么?偌大个内院,夫人且料理得勤勉着呢。” 若在以往,老夫人话未说完,祝瑜是绝不敢走的,眼前这些个仆妇也绝不敢在老夫人跟前大喘半声,如今却是人人抬举着祝瑜,不再将她这个老夫人的威严放在眼里了。老夫人一时被激得剧烈咳嗽起来,连咒骂的话也连不成句。 “放肆,放肆!她简直——简直是反了天了!” 拐杖重重敲在地上,发出慑人的声响。屋子里侍婢们噤若寒蝉,适才随祝瑜而来又被祝瑜带走的那片热闹的暖意再也不见,唯余轻摆的帘栊微泄屋外的春风。 冬去春来,料峭的风抚开桃树枝头第一抹嫩芽。 弛哥儿从院外飞快奔出来,一路笑着叫着,用力扑到身着公服的父亲怀里。 宋洹之稳稳将他接住,捧在手里朝半空抛了两抛,惊得嬷嬷们高声嚷叫“使不得”。 弛哥儿大笑了两声,宋洹之揉揉他的脑袋,将他放回到地面,轻声问:“娘亲呢?” 弛哥儿攀着他腰上的玉带不肯放手,“娘去瞧三婶婶,梦月姑姑陪着的。” 他还记得宋洹之临行前交代给他的嘱托,“你娘是女子,娇弱得很,需得有人时时护着伴着,爹爹不在家中,你要多陪伴着她,莫叫她一个人惊慌害怕……” 若非他自己要去跟着先生学念书,否则他定也会陪着娘亲去的。 宋洹之眼神柔和,抬手又拢了拢稚儿的头发。 他奉旨出京办差,走了半个多月才回来,才在宫里述职毕,便匆匆回内院来。 他牵着弛哥儿的手,一大一小跨步走进里屋。仆从们抬来沐浴的热水,弛哥儿被嬷嬷带去东屋吃点心。宋洹之站在屏后将身上厚重的官服解落下来。 祝琰那边也得了信,宝鸾再三催促她赶紧回院瞧瞧,“我这边不打紧,都是多年的老毛病了,吃副药调理调理也就好了。” 自打生产后,宝鸾身子骨就明显不及从前,太医来瞧过两回,说是难产落下的病根。生产关头,鬼门关上走一遭还不算,留下诸多隐忍不能提及的病症,唯做人母亲的独尝苦楚。 宝鸾嫁进门来不过二年,昔年活波可人的姑娘,如今渐渐褪去旧青涩,在华衣云鬓里生出成□□人的娴仪来。 祝琰总还能忆起,她当年要求延迟婚期时,脸上倔强不甘的表情。 再多的委屈,再多的不快,最终仍是妥协于爱。 祝琰替她掖掖被角,轻声宽慰:“你还这样年轻,好生将养,总会好起来的。” 宝鸾点点头,再推了推她的手,“你再莫耽搁了,二哥好不容易回来,赶紧瞧瞧去吧。” 祝琰再三叮嘱仆妇们小心侍药,方才依言去了。 宋洹之洗漱过后便带着弛哥儿去了上院,每日正午这餐,祝琰总是陪着嘉武侯夫人一块儿用的。 帘子掀开,那双淬亮的眼睛就从屋内望了过来。 祝琰不知怎的却不敢与他对视,微垂了脸,耳尖上一寸一寸漫上红云。 嘉武侯夫人搂着弛哥儿朝她招手,“你三妹妹怎样了?” 她与宝鸾之间情笃,平时常常不称妯娌,倒似姊妹,嘉武侯夫人也由着她们在家里胡乱称呼,一家人能亲亲热热在一处,是好事。嘉武侯夫人并非那种动辄看不惯小辈玩闹的守旧人。 祝琰脸色略沉,当着宋洹之的面不好多说宝鸾的私隐,只囫囵答道:“周太医开的那副药照常吃着,过阵子天暖了,兴许便好些。没甚大碍,母亲也不必太忧心了。” 嘉武侯夫人点点头,见侍婢婆子们已将饭食张罗妥当,便打起精神招呼他们夫妇陪自己用膳。 膳后弛哥儿在暖阁里午歇,宋洹之随在祝琰身后陪她一道回蓼香汀去。 正午的阳光很暖,将前几日的寒凉一扫而空。她身上烟紫色的裙子在光下一闪一闪耀着亮星。 雪歌等乖觉的退得远了,宋洹之挽袖握住她垂在身侧的手,将纤细微凉的指尖一点点拢入掌心,缓缓攥紧。 “差事都还顺利么?” 祝琰垂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闲话。适才在饭厅里烘上耳尖的热意重新漫了上来,她觉着脸颊也在发烫。 他们总处在大大小小的分别中。 有时是三五日,有时是一二月。 有时,是晨曦到日暮的离别。 她站在院墙这端,一次次目送他离去。 宋洹之“嗯”了声,想到方才饭厅里没详述的话题,“泽之知道弟妹的病么?可有知会他回来瞧瞧?” 祝琰缓声答:“周太医便是泽之请的,今儿刚巧沈伯伯家里有喜事,不得已才出门应酬。三弟妹也不愿他每回都大惊小怪的伴着。” 怕宋洹之追问,便又道:“是不甚打紧的毛病,只是难去病根。” 妇人家总有些难以与人言说的痛楚和难题,说与男人知道,也并不能感同身受。 祝琰想起一事来,低声问他,“乔姐夫那位……云姨娘,听说是有了?” 许多日没见祝瑜,就连这样的消息,也是从外人口中听回来的,祝琰难免为长姐担心。《 》 110-120 第111章 合房 祝琰和长姐有一阵子没见了,乔家每日宾客迎门,大小宴会不断。又有各家轮流做东宴请乔家人,就盼着能攀上些许关系。 琴姐儿自打入冬就染了风寒,吃药褪了疾症,咳嗽却久不见止,不少人家借机帮忙寻偏方抓药,三不五时来探望一回,祝瑜又要操持宅子里的事,又要分神出来应对。 这个时候祝琰不便上门去叨扰,只将新得的一些药材叫人送去给琴姐儿,也派人上门去问候过乔老夫人的病。 自从云氏进门后,祝瑜和乔翊安之间的关系便一直没有缓和,乔翊安始终不明白,为何旁的姨娘祝瑜能容,偏偏云氏就不可以。 两人持续拉锯着,见面说话的次数越来越少,商议家事也多经下人代传,便是不得不亲自交代的重要事项,也寥寥几句说完便不再言其他。 偶有那么一两回,乔翊安借醉回过院子,就在从人们以为夫妇二人终于能重归于好的时候,又见他阴寒着面容从屋内冲出来。 乔翊安哄女人一向是好手,祝瑜也是个聪慧人,自明白过长久日子需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道理。可谁也说不清,这回怎么就不行呢? 分明日子是越来越红火了,乔翊安权倾朝野,乔氏女做了皇后,放眼京都,谁人不艳羡祝瑜好命,谁人不眼气她一朝飞天? 可祝瑜为何就是不肯退让这一回呢? 乔翊安在宋洹之面前忍着没好意思抱怨,若在以往,哪需得妻妹帮嘴说和?他自己稍低低头说些软话也便把人哄好了。 如今这样的身份,说话行事不比从前自在,凡事要思量皇宫里娘娘的脸面,他这个年纪,夫妻之间争风吃醋闹别扭传出来,总不是美事。自打瑟姐儿入宫,他连花楼都不怎么去了。 宋洹之是个寡言之人,要他为这种事主动劝慰也是千难万难,左不过是陪着沉默的多饮两盏酒罢了。 如今祝琰问起来,他方将知道的细节说了,“……那妾侍有不足之症,受不住避胎催产的药,有了也只得留将下来。” 提及妇人私隐,宋洹之面色有些尴尬,不大自然地轻咳一声,转过脸道:“过些日子待没那么忙,你约着姨姐来家散散心,宽慰一二,好过她独个儿多思多想。” 对乔翊安的风流放纵,宋洹之一向是不赞成的,他不否认乔翊安笼络人心广结知交的手段十分高明,但于君子修身立德之道总是不合宜的。他同乔翊安这种生来就在锦绣堆中的人走的是不同路子,他爱惜声名,重视家誉,也并不为声色犬马所吸引。 思及此,不由侧过面容望向身边的妇人。 ——他自也不忍她如祝瑜那样的伤心。 纵是世上女子有千般万般美好,可他是个很容易知足的人。 身边有这样一个知情识趣又婉约端庄的妻子,还有什么旁的可奢望的呢? 隆兴五年早春。 已册封多年的皇后乔氏移居凤和宫。 在大红锦帐和纷繁夜明珠的点缀下,迎来她与少帝赵成的初次合房。 前年冬天小皇后便已及笄,但钦天监算出来近年没有吉日,唯有隆兴五年二月打头这天合卺,才宜于皇嗣绵延。 也是从一年多前的那个冬天起,乔皇后心里埋下了一个小秘密。 及笄礼前几日,她就发觉赵成一反常态的烦躁不堪。平时不肯离手的奏折横七竖八落在地上,在御书房案下堆叠成山。他食欲不振,一连几日的御膳都是原样被端出勤政殿,就连她亲自送来的汤水也只是做做样子抿了一小口就放在一边。 她虽年纪轻,却也敏感聪慧。一向不露喜怒少年老成的帝王有烦心事,且不愿意直言对她讲。 已册封的皇后没有对外公开大办及笄礼,只照着宫例由礼部操持了千秋节。内外命妇齐聚华亭向她祝寿,她在人群里亲手扶起襄国公夫人祝氏,并格外开恩赐她坐于自己凤榻下首。 小时候的瑟姐儿是很黏祝瑜的,亲娘过世的时候她年纪还小,正是需要母亲关怀的时候,祝瑜填补了那块空白,给了她和弟弟一个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 可她入宫太早了,过早的见识到这世上等级最为森严、规矩最为严苛的一面。过早的辞别家中最疼爱她的父亲和继母,祖母和姑姑们,一个人踏上这条金光闪闪却高处不胜寒的路。 隔着君臣之别,血脉之渊,她对祝瑜再难有幼年时的亲昵之感。她心里那些不安和困惑,猜忌与怀疑,也再无法对人言。 她没告诉过任何人,就在千秋节后不久的某天,赵成在召见过钦天监监正过后,一连几日的烦躁不安仿佛一瞬间被抹平了。 接着就传出近年没有吉日不利皇嗣绵延的风声。 就连日日催促帝后尽快合房的太皇太后也只得怏怏地叹声“可惜”。 赵成脚步轻快的略过御花园朱亭,好脾气地陪她下了一局棋,还宽慰她若是烦闷尽可传她母亲和姨母进宫来陪伴。 赵成的烦恼消减了,乔氏却成为了另一个烦恼的人。 这心思一藏就是年余,直至这晚。 少帝修长匀称的手轻轻落在她叠放在膝头的手背上。 她整个人都紧张地在打颤。 心里却有块沉重的大石,无声的落了地。 她听见自己轻舒了一口气。 仿佛那个背了许久的沉重包袱,终于可以拿去。 赵成动作很慢,轻轻抬起她秀气的下巴。 夜明珠的光映得她容色绝艳无双。 乔家的女儿颜色是京都数一数二的出众。 他端详着她的眉眼鼻唇,幽黑的眸子如沉潭,叫人难以望穿情绪。 他看起来很从容,坦荡,温柔。 垂下的眼睫遮住无人知晓的失落。 他清楚知道自己在找寻什么。 知道自己,想从结发妻子的眼角眉梢,瞧出何样肖像的影子。 也知道,这不过是最最荒唐可笑见不得光的私心。 他凑近,吻了吻她的额发。 “安置吧,梓童。” ** 乔家庶子的周岁礼办的很热闹。 门廊前站满了来贺喜的人。 云氏身份低微不能见客,落座在小院阔窗前,却也听遍了道喜的贺词。 生产时虽遭了大难险些一尸两命,好在天佑吉人,她总算平安生下了乔家的后嗣。 此刻那个姓祝的女人,正怀抱着她九死一生产下来的孩子,接受世家太太小姐们的贺礼。 云氏不是不羡慕的,她虽出身不算顶好,却也是江南大族的女孩儿。生了这样出尘脱凡的样貌,习得一身的本事,却只得给人做妾。生养了孩儿要寄在主母名下,连随意亲近都不被允准。 她从没见过那个女人笑的样子,哪怕是在家主乔翊安面前。 总是冷着一张脸,仿佛世人都欠了她一般。张口总是说些噎死人的话,就连国公爷跟老夫人的情面也不给。 可就是这样一个死板无趣的女人,占了乔家夫人的正位。占了乔翊安的整颗心。 聪慧如她,又岂会瞧不懂男人? 他的情绪一直被那个女人牵引着,因她的喜怒而转阴化晴。 这两年他看起来肆意畅快,无忧无虞,可她就是知道,他真正高兴的时候实在不多。 若所料不错,只怕今晚有人又要大醉一场了吧? 她不明白,那个女人怎么那样不知足。 第112章 事发 如若换做是她,可以亲自抱着孩儿,站在那个男人身边,含笑接受京都贵人们的道贺,那该是件多么荣耀多么令人欢欣的事啊。 可她连被孩儿唤一声亲娘都不能够。 她觉得祝瑜未免太贪心太贪心了。 人世间的悲欢本就不尽相同。 曾经的祝瑜也曾有过如云氏一般的小女儿想法。 如果能离开那个没人在意她的家就好了。 如果能遇见个世上最温柔俊俏的郎君就好了。 如果有凌于人上的权势再不必看任何人眼色就好了。 如果……能和喜欢的人白头到老就好了…… 随着一个一个的美梦化作触手可及的现实,她却发觉原来这一切,都并不能填补心内的裂缝。 祝瑜在人群中多次捕捉到祝琰朝她投来的目光,她知道二妹担心她的情绪,怕她沉浸在失意当中一蹶不振。 她将手中玉雪可爱的婴孩递给身后的乳娘,牵着祝琰的手转去内室更衣。 帘帐放下来,祝琰嗅见她袖间隐约清新的香气。 “姐姐换熏香了吗?这个味道不常见,闻着淡雅怡人,叫什么名儿。”祝琰找了个轻松的话题,避开可能会触痛她的伤心事。 祝瑜朝她笑了笑,卷起袖角露出手腕。 腕间戴了对一指粗细的镂金镯子,内掩香丸,随着动作香丸在镯隙中肆意流走。 “还没取名儿,是我跟琴姐儿的女红师父学着制的。当真好吗?我自己倒是很喜欢。” 祝琰按住她的腕,点了点头,“是很好。可姐姐这样忙碌,又何时得空学制香了呢?” 祝瑜朝外间影影绰绰的方向瞟了眼,“妇人间走动,斗茶,看花,总要有些打发时间的玩意儿。从前我跟着旁人的喜好走,如今我喜欢什么,就有人替我安排什么,我又何必拘着自己性子找罪受,自然怎么欢喜怎么来。不止制香,我还跟薛家二奶奶学着调膏脂呢。如今尚未学成,还不能给你瞧,待我学成了,调的第一盒子膏脂,就叫人给你送过去用。” 她脸上难得露出笑,眼角浅淡的波纹里是祝琰久未见的生气和坦然。 她觉得祝瑜仿佛有什么不一样了,一时却又分辨不清明。 只要她不继续沉溺在夫妻龃龉里破罐子破摔的过日子,能捡拾些她自己觉得有趣的事来做也是极好的。 人只怕闲下来,一闲下来,就容易多想。 祝瑜绝口不提家事,更是许久不谈她与乔翊安,她献宝似的给妹妹介绍这些日子鼓捣出来的东西,兴致勃勃的说起自己一个又一个新的爱好。 祝琰稍稍安下心来,恰下人进来问治宴的事,她就顺势告辞退了出来。 当夜下了一场雨,雷声远远的渗过来,一道闪电在窗棂前劈开。 沉睡的祝琰猛然从梦中醒转过来。 她突然想到,为什么今天的祝瑜不一样了。 祝瑜彻彻底底放下了乔翊安,也放下了襄国公夫人的身份! ** 大雨滂沱,天像被粗暴地撕了道口子。 无数的雨点又急又重地砸在地面上。 乔家灯火通明,子时早过,内外院中却无一人能够安睡。 乔老夫人手里提着拐杖,面色阴沉地坐在炕席上。 雨点砸击着台阶,溅落在地上的水珠跳豆子一般弹起,远看像白白的浪花。 无数人在院内外来回走动着,婴儿的哭声穿透大雨刺入耳膜。 几个婆子进来回话,在廊下收起伞,掸掉身上的水珠,每个人都狼狈地湿透了衣裳下摆,几个跑腿的粗使婆子更像是从手里捞出来的,一路走来,浑身早就湿透。 老夫人阴沉的目光朝帘外看来。她的贴身嬷嬷拢了拢额前湿发进来回话,“回老夫人,彭氏她招了……” 老夫人冷着脸,眼睛紧紧盯在嬷嬷脸上,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继续说。” 嬷嬷应了声是,眸光却有些闪烁,颤颤巍巍朝老夫人身侧的人瞟了眼。“是、是夫人……” “贱妇!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老夫人重重拍了下几案,侧过脸望向身边一直沉默不语的乔翊安。 “翊安,你倒是说句话,事到如今,仍要纵由着她吗?” ** 正院西厢,祝瑜穿戴整齐,坐在床畔伸手描摹着琴姐儿沉睡的脸。 乔翊安遗传给了琴姐儿出色的好相貌。最精致的顶数那只鼻子,起伏如山峦的鼻梁,走势流畅优美,秀气挺拔,大小适中。 但乔翊安其人,最出彩的其实是眼睛。 天生风流桃花眼,眼尾微勾,看着人时,总叫人误以为那眸子里尽是真挚的柔情。 外头已经闹了好一阵,幸好琴姐儿只是微微蹙眉,并没有被惊醒。 小几上还余下半碗没喝完的药,到底是自己的亲骨肉,她怕用量多了,伤了孩子稚嫩的身骨。 这样就很好。 让这无辜的孩子好好的睡一晚吧。 她今晚没有回自己的院子,就这样一直守在琴姐身边儿,陪伴着女儿。 她的院子空着,也正方便那些人搜找东西。 今天闹出这样大的动静,乔翊安也知晓的吧? 乔家新孩儿的周岁宴。 众目睽睽下婴孩呕吐不止,忙忙请了太医。 忍到送走宾客后,老夫人即刻命人开始彻查。 这个时候,正当是审问过后,厨上的人招供出她身边的杜鹃。再进一步,就能查到她叫人藏起还没来得及送出府销毁的东西。 美人云氏应是楚楚可怜,哭哭啼啼,抱着幼儿跪求公爷和老太太做主。 乔翊安真沉得住气,竟然这个时候还没有闯进来兴师问罪。 倒是老夫人一如既往的急脾气,听外头纷纷乱乱的脚步声,应当是她身边那些年长的嬷嬷们到了。 祝瑜站起身来,替女儿掖好被角,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大雨仍在下,那几个来拿人的嬷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过去很多年来,她们凭着老夫人的信赖,在府里耀武扬威,就连她这个世子夫人,也不被她们瞧在眼里。 如今到底不一样,她掌家几年,说一不二雷厉风行,老夫人病弱了,也式微了。她们就跟着开始敬畏起她来。 此刻她们模糊的五官隐在雨帘背后,说话的时候有些犹豫,像是努力扮演着对国公夫人的恭敬,却在语调里掩饰不住幸灾乐祸的欣喜。 ** 门被推开,祝瑜徐徐走了进来。 乔翊安没有抬眼,手持茶盏沉默地坐在一片阴暗的影子里。 乔老夫人抬起头,望向从容不迫缓缓朝她施礼的祝瑜。 乔老夫人还记得那一年,初次瞧见眼前这妇人的时候。 那时她还是个黄毛丫头,身量没有现在高挑,品味也不及现在好,打扮得有些俗艳。 她记得那女孩有一双写满倔强的眼睛。 头一回见,她就在心底为她下了定义。——这是个不安分的丫头。 她本是不同意这门婚事的,奈何拗不过儿子。 乔翊安也不知被她下了什么迷魂药,什么绝世佳人没见过,偏要娶个不入流的小吏之女。 好在婚后,她倒也算勤勉,不事奢靡,不甚张扬,做妻子做后娘做儿媳,总不算太坏。 也没当众出过大的差错丢她乔氏一族的脸,她虽不认同她,但也没再兴起换人的念头。 可如今,这个蛰伏许多年,不声不响不温不火的女人,竟露出真面目来了! 第113章 解释 祝瑜涉过暴雨而来。 深重的浓红裙摆上染了大片的水痕。 这一路上仆妇们即便尽力克制,犹记得她如今的身份。 可到底已查明,她是戕害乔府子嗣的罪人。这番前来,不过是受审罢了。 不耐的催促定然有,冷语酸言和举手投足的慢待也不会少。 她本该来得是很狼狈的。 这样深的夜里被人从睡梦中挖起来。 乔老夫人以为会瞧见的是个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心虚瑟缩的妇人。 却未料她从容坦荡、端丽庄重如斯。 她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头上插摆着华丽的簪饰,就连妆容也完美得无懈可击。 一路上她带着自己贴身的侍婢,举着伞将她好生生地护着,拥簇到了抱厦里,解掉微湿的披风…… 仿佛她并不是要来被问罪的。 只是如每一次来迎宾见客、来晨昏定省一般。 甚至白皙的面上还露出笑靥,温声问道:“听说夫人有急事传我?” 老夫人几乎被她这句故作无辜的问话气个倒仰,重重的用拐杖锤了下地面,还未开口便激动地咳嗽起来。 婆子侍婢们慌忙过来为她抚背倒茶,轻声宽慰。 祝瑜站在那儿,轻轻瞟了眼沉默的乔翊安。 他什么都没说,也未有任何动作。一向孝顺和善、插科打诨能哄得老夫人开怀的他,此刻只是淡漠而疏冷地听着母亲不受控也停不下来的咳嗽声。 他脸上一丝表情都无,褪下往日总是挂在眉梢眼角的笑意,祝瑜仿佛是头一回,在他面上捕捉到一息岁月雕琢过的痕迹。 在侍人喧哗夸张的声响里,祝瑜隐约听见隔墙传来的一丝哭声。 她嘴角一直噙着的笑意微微冷了下来,旋即又化开成更浓的讥笑。 那个无辜清纯的小妇人云氏与她诞下的孩子就在隔壁…… 在祝瑜进来时那个幼儿已然哭累睡着了,此番她被“捉拿”进来,却半晌未被问罪,想来里面的人是急了,只得狠心弄醒了已被折腾整日筋疲力尽的孩子。 这哭声微弱嘶哑,听来极为可怜。 老夫人刚刚强忍住的咳意又受孩子的哭声牵扯,咳到干呕不止。 她颤着手,喊着泪,红着眼睛用拐杖指着祝瑜,“毒妇……你做过什么你自己不知道吗?还在这里……在这里装无辜……” 含恨的言语混在咳嗽声里,听来含糊不清。祝瑜脸上表情丝毫未变,轻声道:“哦?母亲说的是什么,我确实不知,还请母亲说清楚些,我才好跪地请罪,求母亲原宥呢。” 老夫人被喂了半盏茶,不及咽下就被她气的喷了出来,拄杖颤巍巍的站起身,情绪激动的要持仗去打。 “你这个毒妇、贱妇,你还敢……你还敢……” 侍人们搀扶着老夫人,一面慌乱的劝慰,一面奉茶进药,扑跪在地求老夫人莫太激动伤及贵体,一面打眼色叫人去劝祝瑜服低做小认个错,再这样强势的顶撞下去,只怕夫人还没如何,老太太就要被气死了。 屋子里乱哄哄的,耳边嘈杂得像要被炸开一般。 一直不言语的乔翊安搁下茶盏缓缓站了起来。 他从一角阴郁的影子里缓步踱出,半个侧影踏进灯火里。 一瞬间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息了声,奇异的是仿佛就连隔壁痛苦不堪的幼儿哭声也停了下来。 老夫人赤红的双眼里渐渐渗出了期待。 她声音软下来,颤巍巍牵住儿子的袖角,“翊安,兹事体大,关乎乔氏后嗣,不可……再妇人之仁……” 她几乎是哀求了,声音里有嬷嬷们从未曾听闻过的软弱与依赖。 要强了一辈子的乔氏夫人,终是老了。 如今公府的天,是眼前这个,身姿颀长,挺拔朗俊的男人。 乔翊安没有朝祝瑜看,他脚步未停,不轻不重地从母亲手里挣脱了袖角,掠过众人向外走去。 “你跟我来。” 淡淡的一声吩咐,没头没尾没有称呼。 祝瑜轻嘲地一笑,朝老夫人敷衍地施了半礼,挺直腰背跟在他身后走出去。 夫妻一场,他很了解祝瑜。 她是故意的。 故意激怒老夫人,甚至故意想要犯下更大更卑劣的罪。 如果当面气死了婆母,是不是便更能遂了她的心? 雨还在下着,自有从人撑伞迎上来,一前一后分别遮住夫妇二人。 乔翊安踩着没过脚踝的积水朝前走,祝瑜一言不发的跟着。 天是灰沉沉的,大雨仿佛要将一切都吞没。 嘈杂的雨声叫人心烦意乱,衣摆湿漉漉的贴在身上,不时有不识相的水滴溅到眼皮和脸颊上来。 走出半个庭院,掠过西边花园长廊的一瞬,乔翊安猛然回过头来,一把掀翻侍人为祝瑜遮雨的伞。 侍婢一声惊呼,被他身边更有眼色的从人堵住嘴拖了下去。 祝瑜落在雨里,水珠沾湿她的鬓发,顺着额角和脸颊淌下来弄花了妆容。 乔翊安盛怒着,按住她窄窄的肩膀将她狠狠推撞在廊柱上。 祝瑜吃痛地蹙眉,脸上挂着的笑意终于卸下。她终于笑不出来了。 他反手掐住她的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有那么一瞬间,他想不必再收着力气。 这可恨的不知足的女人,不若就这样死在他手里。 也许他便能释然,便不必再受长久以来不上不上说不出口解释不清的折磨。 这是个由他引领教导着、悉心栽培着、小心呵护着成长起来的女人。 从一个无知倔强出身不显的少女,到内外应对自如精明能干的贵妇。 十一年。 十一年夫妻。 十一年嬉笑怒骂,同床共枕,生儿育女,相互扶持。 在她心里究竟算什么? 孩子都这样大了,长女甚至做了皇后,他巴巴地捧着一品夫人的诰命送到她面前。 祝瑜雪颈被他攥在手里,因呼吸艰难而涨红了脸,眼角不受控制地渗出生理性的泪花,发出难以忍耐的呜咽。 可她心里竟是愉悦的。 那种终于能够报复于他,在他心口戳上一刀的复仇般的快意。比起对死亡的恐惧更甚。 她早就不在意了。 名分,地位,声誉,爹娘,甚至她自己。 死有什么可怕? 只要不必再日日面对他,面对这个叫人心烦意乱的家。 面对那些莺莺燕燕数不完的麻烦事。 面对不属于她的孩子在她膝下一声声喊她母亲。 乔翊安收紧了手掌,额头青筋都鼓了起来。 他知道她不怕死。 她什么都不怕。 多年来冷言冷语,哪曾像旁的女子一样对他服过软? 外面无数的人小心翼翼瞧他的眼色,卑躬屈膝的讨好渴求他一点点的爱怜。 可她呢,她呢…… 当初他喜欢上的,难道就是这份与人不同的不驯吗? 他瞧她在他身边一点点成长、成熟,在外人面前威仪日渐深重,他心里的欢喜一日日更浓。 可他终究也只是个不能免俗的寻常男人。 他也同样喜欢被女人仰望着,倾慕着,温柔的伺候着的滋味。 他在她身上得不到,便向外寻找……他看来风流无度,可也是有底线的。 他身边莺燕红粉从来不缺,却也从来没在她过门后将任何人抬进门来。 他很清楚,她是她,她们是她们。 是云氏……云氏跟别人不同,所以她不高兴么…… 乔翊安眼底蕰着的怒意渐渐消缓,他闭了闭眼,手上放轻了力道。 祝瑜掩住脖子偏过身去咳嗽起来。 她听见雨声里,乔翊安低沉的向她解释:“云氏……是太皇太后安排的人……我不收容她,不留些把柄眼线在身边,他们不会放心……” 第114章 不安 是的,就是这样简单的一个答案。 如果早些说开,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么多的误会,浪费这么多年的光阴? 其实不尽是为了权势,也存了与她斗气的私心。 她与李肃不清不楚,由着那下贱奴仆收着她的东西,与她同进同出,他甚至都忍下了,愿意相信她没有生出外心。甚至没有赶尽杀绝,给他们再一次机会。可他们却在几年后仍私下往来,在寺庙里偷会…… 他是个男人,是个生来就体面,从来只有别人攀附讨好他,绝没有他去纡尊降贵委屈求全的道理。 他刻意不说破云氏的来历,自成婚后头一次在大事上瞒了她。 他想激她吃味,想要她因他而妒忌,他宁愿她大哭一场扑在他怀里又踢又打,也不愿见她冷冰冰如避蛇蝎般疏远自己。 可他没有想到,他们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她没给自己留后路,也没有给他留后路。 她就是仗着他宠她爱她,一次次挑战他的底线。 那孩子当众出了问题,太医判定是吃坏了东西,话说得虽委婉,可今日参宴的宾客哪个不是人精? 小小幼童牙齿都没长几颗,他还能吃错什么东西? 他养在祝瑜膝下,认祝瑜做母亲。 这府里府外她手握权柄,所有人听命于她,敬畏于她。 她连多年经营的贤名都不要了,不顾乔氏祝氏两家的体面,走上这样一条决绝的路逼他做选择。 消息不日就会传到宫中去。 不仅是乔老夫人容她不得,只怕宫里那位也不会答应…… 是,他可以为她多做一些,忽视母亲的逼迫,扛住上头的施压,也不过是多花些功夫,损失些多年经营的好处,多用些耐心,多服低做小哄哄那些人…… 可他太了解她了。 走出今天这一步,她是怀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 即便他肯包庇她,护佑她,她也不是不肯就此罢休的。 在争吵时她无数次说出过那句话,求他给她一条生路让她走…… 如果这次不能成,她必还会做出更疯癫十倍百倍的事来。 她彻彻底底,明明白白,不要他了。 真可笑,不是吗? 雨水冲刷着廊檐,数不尽的水珠溅在他的脸上。 冰凉凉的,打得肌肤微微生痛。 他紧抿住唇闭了闭眼睛。 当初是她擅自闯进他的生活,做了他的妻子。 如今却又是她,率先一步决定离开。 祝瑜听了他的解释,眸光有那么一瞬,闪烁了。 她猜测过这个可能。 多年同他并肩站在权位高处,她也懂得些许君臣诡谲。 她想过也许他是有苦衷的。 可是,不重要了。 即便没有云氏,也会有旁人。 她告诉自己,她入门晚,没有资格去吃醋他的过去。 他亡故的妻,后院的妾,书房里养的美人。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嫉妒和占有欲,当作苦药一碗,皱着眉头吞下了。 但外面还有旁人。 从未断绝过。 难道不带回家来就能当作没发生了吗? 难道不惹到她面前就能当作没有吗? 她与他同样是人,她怎么没有垂爱俊俏的小郎勇武的侍卫呢? 难道这世上,只有他一个惜花之人,不忍瞧见任何一朵玫瑰泣露吗? 所以,云氏是何来历,是否当真得他欢心。 不重要了。 一切都不重要了。 她轻轻挽了下被撞散的鬓发,缓缓在廊下坐直了身。 雨水将衣裳浸湿透了,很冷。 她有些发抖,手指紧扣住裙摆笑了一声。 “又如何?” 她凉凉的发问。 三个字,是讥诮是不屑,是事不关己。 “翊安,你知道,你跟我,回不了头了。” 她声音很淡,甚至称得上温柔。 多年来针尖对麦芒,故意装出不在意的模样,反倒是最后最后,能心平气和的说话了。 乔翊安脸上挂满雨珠,没有抬手去擦,他站在她面前,高挑的身姿笔直如旧。 他巧舌如簧,一向最懂说话,怎么拿捏人,怎么哄姑娘,他从来都是行家。 可这一刻,他发觉自己大脑一片空白。 祝瑜抬手撩拨廊外的雨,湿透的衣袖紧裹住纤细的手腕。 藏了香丸的镯子叮叮相撞,……她看起来那样瘦。 婚后多年养尊处优,多数人家的夫人都是丰腴的,富态的。她保养得好,哪怕刚生了琴姐没几个月,细腰就恢复到了从前。 如今瞧她,却比少女时期更清减了。 日子看似过得热闹红火,煊赫鼎盛,她却未曾当真的开怀过。 “乔家不能有污点,娘娘不能有污点。你比我清楚,也比我更知道该怎么做。” “何必,到最后闹得更难堪呢?今晚你不下决心,明日我便将整个京都也翻了,翊安,你我夫妻一场,好聚好散……” 好个好聚好散。 她这样威胁他,逼迫他,算什么好聚好散。 乔翊安的手轻轻的,落在她腮边,在即将碰到她凌乱鬓发的一瞬,停了下来。 “瑜娘,你知道我的。” 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嘴角牵起一抹称不上笑的弧度。 “你了解我。” “我乔翊安,这一生没底线,没廉耻,也没什么大义的仁善之心。” “从来只有我算计人,没有人可以算计我。” “我固然知道,你不肯善罢甘休。我也相信,你能做出更恶劣歹毒的事来。” “可是你忘了,——那也须得我点头。” “须得我乔翊安惯着你,纵由着你,容得你那样做。” 他的手徐徐向下,按住她单薄的肩。 “我可以给你灌一碗药,让你不能动,不能言,乖乖躺在我身边,留在这里一辈子。” “我也可以……” 看见祝瑜下意识咬住唇,他扯开嘴角笑了起来。 手掌顺着她的肩,摸向她绣花的领边。 “让你生不如死。” “没有我点头,你知道,你那些还没施为的手段,一样都使不出来。” “或是投缳暴毙,或是山庄养病,或是佛堂‘祈福’,世家对付不听话的女人,千百种手段。” 祝瑜静静听着,似乎认命,垂头沉默半晌,却是笑了。 “也好。” 她说,“不过是肉身一具,凡胎一座。如何发落,也由得你。我原本也没有奢想过,能够全身而退。” 乔翊安摇了摇头,落在她身上那只手翻起,捏住了她细嫩湿润的脸颊。 “不,你想过。” 他斩钉截铁地道。 嘴角多了一抹冷嘲。 “你很清楚我会怎么做。” “你了解我,就像我了解你一样。” 他垂下身来,在她激烈的挣扎推拒中强硬地吻向她的唇。 铁锈般的血味在唇齿之间散开。 他紧紧环抱住她,将她抵在廊柱上忘情而用力的拥吻。 “祝瑜,你不过……是仗着我喜欢你……” ** “奶奶,洛平来了。” 梦月掀帘进来回报,洛平碍于身份,在廊外的雨里候着。 祝琰趿着绣鞋,急促地催道:“让他进来。” 身后伸来一双手,将件半新不旧的外衫披在她肩上。 祝琰回过头,撞上宋洹之投来的视线。 洛平穿着透湿的衣裳走进来,靴底的泥泞将团花地毯踩出清晰的一串黑色足印。 见宋洹之也在,洛平不由神色更恭谨些,垂低头不敢朝祝琰瞧上一眼。 “奶奶,您有事吩咐我?” 祝琰将墨迹未干的一封手信折好,卷在封套里头。 “你去一趟乔家,打听打听今晚有没有出什么事。” 她在周岁宴上因故半途离席,那个孩子呕吐不止的消息还没传到她耳朵里。 只为着祝瑜今日那几句看似平淡释然的言语,她直觉定然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若是那边一切安好,就把书信留在门房,着他们明日一早就交到姐姐手里。就说我身上不舒坦,急着请姐姐来探我,陪我说话。” 洛平见她郑重急切,忙接过信快步奔出去办。 宋洹之牵着祝琰的手将她拢在怀抱中,“我叫玉书去打听,兴许更稳妥。” 祝琰摇了摇头,“我不过是心里不安,胡思乱想……玉书出面,也就等同惊动了你,我怕大姐夫心里不舒坦,觉着你我窥探他的私事。” 乔翊安身份不一样了,乔家也不一样了,他们行事自然需要三思。 宋洹之知道没得到确切消息前,她定然无法安心,那些劝勉的话也便不多说,只陪着她默然倚在床头,听那外头凄厉的雨声。 一个时辰过去,洛平还没有回来。 祝琰一颗心直往下坠。 第115章 出征 清晨的街巷行人寥寥。 刚下过雨,道路泥泞湿滑,远处一辆马车破开阴凉的薄雾从最东边的巷口由远及近。 车轮滚过路面溅起一大片泥水。 祝琰眼皮微肿,一夜未能安睡,这会儿却半点困意都无。 她心烦意乱地靠在车壁上,受车子颠荡,难受地有些想呕。 宋洹之没能陪她一道来。 天不亮宫里就传召他去了,仿佛有什么急事。 再三叮嘱过跟着她的人好生照拂,想到她是要去乔家,凭两家多年的交情,那边不会给她为难。 车子停在襄国公府门前广场,一下子没能刹住,马蹄打滑带着车子歪斜横冲了丈余才停下来。 洛平胆战心惊地跳车掀开帘子,“二奶奶,您可伤着了?” 祝琰摆摆手没说话,脸色苍白地扶着霓裳的手下了马车。 门前一个小厮候在石墩边上,瞧见祝琰带着人急冲冲地上来,忙堆笑走上前抱手行礼。 “对不住,今儿家里头有事处置,不便招待宋夫人。” 祝琰不理会他,沉默执拗地朝门阶走。 小厮笑嘻嘻地拱手拦着她去路,“我们老夫人跟公爷吩咐下来,小人只得照办,实在不敢放夫人进去。” 祝琰住了步子,手在袖底握成拳,“我要见姐姐。你去通传,告诉乔老太君,就说我有要事求见。” 小厮摊手作出为难的样子,“对不住,实在对不住……” 话音未落,跟在祝琰身后的洛平猛地扯住他的前襟,用力一甩将他掼倒在地,“你就跟你家主子说,是我们动粗强闯!” 若在从前,祝琰的人绝不会与一个小厮为难,可此刻她什么也顾不上了。 她必须见到祝瑜,必须知道她此刻是否完好无损。 足下洁白的绣花鞋沾了泥浆,裙摆拖着水痕一路跨上门阶。 厚重的大门紧闭着,祝琰一推未开,沉眸思索瞬息,想到这小厮刻意拦在外面,料是乔家人早想到她会前来,刻意阻滞。 她闭了闭眼,低喝道:“叫门。” 洛平应命点头,上前拍响门环。 “嘉武侯府少夫人有要事求见!” “嘉武侯府少夫人有要事求见!” 内里一丝应声未有,仿佛面对的是个空落落的宅院。 阴蒙蒙的天湿气很重,云层压低,仿佛又酝酿着一场大雨。 洛平嗓子已经快喊哑了,那乔家的小厮低声跟祝琰告饶:“少夫人若真想求见,还是换个时候吧,这会子……” 他示意祝琰去瞧四周窥视的行人,昨日那事本就惹人心疑,这会儿闹得动静太大,于乔家于祝瑜的名声都不好。 祝琰攥了攥袖子,肩膀无力的垂下,“罢了,回去。” ** 祝琰倚在榻上,身上随意披着件水红的罗衣。 南边小窗敞着,外头正淅淅沥沥下着雨。 偶有那么几丝不听话的雨点随风飘进来,落在窗台,落在案几,汇集成一小滩水迹。 雪歌撩帘看了眼屋里的情形,院子里眼看要落钥了,她还是放心不下没有离开,昨晚奶奶就折腾着没怎么合眼,回来后就一直这么坐着,饭也没吃两口。 见霓裳端汤水进来,她撂下帘子回身嘱咐,“劝着奶奶多少用些,再怎么担心,也不能把自己的身子熬坏了。” 霓裳点头应了,雪歌又嘱咐:“着小丫头去前头打听打听,瞧二爷什么时候回来。” 不等霓裳说话,梦月收伞从外走了进来,“你怎么还没回去,快走吧,家里头老的小的都等着你呢。” 雪歌去年怀了身子,正月里诞下个胖墩墩的男婴,如今才出月子没多久,祝琰体恤她,不叫她急着回来伺候,她却是不肯听,说是自己不在,怕底下那些小丫头们偷奸耍滑一味躲懒。 “行了,奶奶身边有我,你只管安心,外头又是风又是雨,别叫刘影苦等,赶紧走。” 梦月半推半拽,把她送了出去。 雪歌撑伞朝外走,刚步出院子,就见不远处一高一低两个人影。 是玉轩打伞遮着宋洹之。 雪歌心中一喜,忙上前迎着,将今儿奶奶去乔家没能进门的事回禀了,盼着宋洹之多宽慰几句。 这会子弛哥儿已经被婆子们带下去歇息了,屋子里很静,只听得到屋外嘈嘈的雨声。 宋洹之在抱厦解了打湿的褂子递给霓裳,缓步走进屋中。 祝琰闻声回过头来,腾地从榻上站起身,“如何,在宫里碰见姐夫了吗?他有没有说什么,我姐姐现下怎么样?” 清早宋洹之被急召入宫,朝中有大事商议,定然也不会落下襄国公。 宋洹之没有立即回答。他走过来,手掌迟疑地按在祝琰肩膀上,揽着她一道坐在榻上。 瞥见一旁小几上半丝未动的汤水,宋洹之伸手拿过来,舀了一匙汤水递到她唇边。 “再怎么担心姨姐,也要注意自个儿的身子。” 汤匙喂到唇边,祝琰只得张口用了。 宋洹之直喂了多半碗,祝琰蹙眉抬手推开他,“吃不下了……你快告诉我。” 他从她手里抽过手帕,替她擦了擦嘴角,“今日一直在御前,跟文武大臣们议事,没太多时间与乔翊安多谈。我几番挑起话头,都被他岔了过去,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 他握住她的手,掌心包裹着她微凉的指尖,“我会想办法再打听,你不要太担心,姨姐在京里交游广阔,这样的名望身份,别说那些事只是捕风捉影私下猜测,便是真能证明是姨姐做的,乔家为了家族名声,也只会替她遮掩,不会轻举妄动。”最多……小惩大诫,禁个足,罚个跪,敲打一番。自然,这些话就不必在阿琰跟前提及了。 祝琰今日已经想过一万种可能,姐姐的变化她一直是清楚的,她担心的不仅仅是乔翊安或者乔夫人如何对付祝瑜,更害怕的是祝瑜自己……做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她怕姐姐将自己、将乔翊安逼得太紧,反而会受到伤害。 皇后娘娘的母家,不可能容下一个无德的毒妇,他们即便替她遮掩,可私下里,又会如何规训和摆弄姐姐? 姐姐那样宁折不弯的性子,既然已经迈出这一步来,怕是就没想着给自己留后路。 这些话她不知如何对宋洹之说,就像宝鸾的病,男人和女人的立场角度从来都不一样,她不知该如何解释清楚分说明白。 男人风流狂放一向诩为“雅事”,三妻四妾更是家常便饭,一个女人要成为高门贵妇,首先便需有“容人之量”,否则便是小肚鸡肠,是小家子气,是妒妇,是上不得台面。 可抛除身份权势地位种种,人们仿佛都忘了,她在成为宗妇之前,首先是一个活生生的、有感情的人。 一次两次的伤害,她忍了。 三次四次的失望,她逼自己不在意。 可是她终究会有再也受不住的一天。 祝琰想,大概今日便是。 那一天,就这样来到了。 祝琰沉浸在对姐姐的担忧和牵挂中,没有注意到宋洹之欲言又止的表情。 他在斟酌着,该如何向她解释。 在她脆弱不安,最需要他陪伴的时候,他却要离开她,到别处去。 他沉默地抱着她,将倚在他怀中疲倦得终于睡着的人轻轻抱进帐子里。 他翻身躺下来,望着帐顶悬垂的青色穗子轻声道:“西戎联合北夏进犯,大臣们提议,由父亲出山领兵镇压,过去他在西北多年,熟悉那边的地形和敌军的作战习惯。” 如果宋淳之活着,这次的主帅会是他吧? 可惜如今朝中武将青黄不接,有能力镇守西北的人寥寥无几。 祝琰本就没有熟睡,听了这话,不由张开了眼睛。 她攥在宋洹之衣襟上的手不自觉地收得更紧,仿佛已然预感到他下一句话会说什么。 宋洹之觉得自己总是亏欠她,无论他有多少不得已的理由,对她总是不公平的。 垂眸亲了亲她额角,歉疚地道:“父亲年迈,这一去,家里必都不会安心……” “不用解释。”祝琰叹了一声,她将自己更深地埋在男人怀里,“你去就是。” 战场上形式瞬息万变,他要做的事是安邦卫国,要面对的是生死难关。 宅门里头小儿小女的恩怨在国朝大事万民福祉面前终究不值一提。 宋洹之一时哑了口,她这样解意温柔,只叫他心中愧疚更甚。 一时无言,夫妇二人相互依偎,听着窗外的雨声风声,直至天明才缓缓陷入沉眠。 第116章 会面 在打点行装安排出行方面,祝琰已经驾轻就熟。 就连告别,也变成稀松平常的事。 反是见惯风浪的嘉武侯夫人一时难以接受。 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如今丈夫不再年轻,次子是头一回上战场,她饱经风霜刀剑的那颗心脏,再承受不住任何一次生离死别。 只是当着晚辈们面前,强忍着情绪不叫自己显露出来。 但祝琰还是敏锐的察觉到了。 察觉到嘉武侯夫妇为此事争吵过,察觉到送别时婆母强忍的不舍,察觉到大军离京后她的失眠多梦、寝食难安。 祝琰身上背着宗妇的责任,丈夫在外保家卫国,她要做的是安定内院。 有老人幼儿需要她照顾,有家人亲眷需她牵挂。 自然也没有忘记祝瑜。 宋洹之离京前,使用各种方法打探过。 周岁宴那日发生的事,最终也只是众人私心的猜测,没有闹出收拾不住的丑闻出来。 乔家显然是为此事施压过的。 正值战乱,大军出征,内宅也需做出忧国忧民的表率,连治宴冶游的活动也少了。 祝瑜此时闭门不出不见外客,就有了极为正当的理由。 祝夫人听说宋洹之随军出征,是几日之后。 有祝琰刻意拦着消息,她得信的时机往往迟上不少。 正陪嘉武侯夫人进午膳的时候,下人通传说祝夫人派人送帖子来了,邀祝琰约着祝瑜一道,得空时“回家坐坐”。 祝琰猜想,祝夫人的帖子定是也给乔家送了。她略想一想,便答应下来。 回门那日,祝夫人便向她抱怨起“祝瑜不理生母死活”的话来。 “帖子一回回送进去,半点回声都没有,哪怕是不来,至少着人来告知一声呢,越大越不成样子!” 祝琰听了这话,联系到宋洹之打听来那些风声,心下的猜测越发确定了几分。 如今是借着时事不见客,再过段时间,就推说抱恙,待事情淡了,大伙儿也习惯了她的不露面…… 更多的可能,祝琰不敢继续想下去。 祝夫人抱怨了一阵,被祝瑶劝得稍冷静,又想起宋洹之出征的事来,“洹之本一直在京城做官做的好好的,怎么西征北伐这种苦差又落在他头上?打仗,那是什么人都能干的吗?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跟驰哥儿孤儿寡妇的要怎么活?” 说到激动处,不由红了眼眶,掏出帕子擦了擦眼角,握住祝琰的手,“朝里那些文武大臣不知道究竟有什么用处,嘉武侯都六十岁了,还要挂帅出征,怎地这国朝除了宋家父子就没有能打仗的了?若是这样,还不如起复你父亲,你父亲当年可是探花郎,论文才智谋,谁比得上他?” 话题奇妙地转回到祝至安的差事上来,这种戏码几乎每一次祝琰回来都要上演。 祝至安丁忧三年,祝夫人无奈在海州陪伴了三年。三年后借着祝瑶成婚的时机,夫妇俩回到京城,祝夫人就再不肯走了。 户部原来的缺已有人顶上,祝至安表面上是官复原职,实则是被投闲置散坐冷板凳,手里抓不到半点实权。 以往有乔翊安提携,祝至安在官场还算有些体面,这几年祝瑜跟乔翊安置气,夫妇俩形同陌路,乔翊安有心拿捏她的气性,这些事也便刻意不去管…… 祝夫人多少回想喊祝瑜回来,要她出面求乔家抬举她父亲,可祝瑜不是要见客就是要进宫,根本不肯回娘家来。乔家门第越来越高,祝夫人想横冲直撞上门也需得多考量考量。祝至安的差事就这样不上不下耽了两年多。 听祝夫人抱怨最多的人就是祝琰。 此刻听这话题又起,祝琰当即就想起身告辞。 她自己尚满腹心事烦忧,实在不愿再听这些无病呻吟。 ** 祝瑶挽着祝琰的手,随她一道往外走。 “说起来,自打年节后就没见过大姐姐了。” 祝瑶说这话时,似有若无地瞟向祝琰的脸,打量她的表情。 祝琰的面容很平静,她淡淡笑了下,轻声道:“我也许久没见她了,乔家如今这样的地位声望,大姐姐想来是忙得很的,咱们当姊妹的,不急这三两日的相聚,何苦这时候上门替她添烦,你说是不是?” 以往的祝琰是温和的,祝瑶听着这话,竟是不软不硬地将她问话挡了回来,还借机敲打了几分。 祝瑶脸色讪讪地,挤出个笑道:“我也是关心大姐姐。二姐什么时候要与她聚会,记得定要叫上我才是,上回娘托大姐姐寻的方子,我如今还吃着呢,也不知大姐姐自个儿有没有试试。” 她婚后二载肚子一直未有动静,说起来祝家三姐妹在子嗣上头都不算兴旺。祝瑜进门十一年只生了个姐儿,祝琰成婚也有七年了,膝下也唯有一个驰哥儿,祝夫人为此不知唠叨了多少回,又是寻医问药四处找偏方,又是求神拜佛替她们几人求送子符。 时下流行的是多子多福,讲究的是人丁兴旺,祝夫人自己在子嗣上头就吃过不少苦头受过不少白眼,自然不希望几个高嫁的女儿因子嗣不兴而被人指摘。 祝琰没答这话,祝瑜的身体不宜生养,也不愿再生养,这些事唯有她这个做二妹妹的清楚。如若给祝夫人知道真相,还不知又要闹出什么样的麻烦事来。 如今悬在祝琰心头的,仍是祝瑜的下落。 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话,二人各自登车回府。 马车悠悠荡荡朝东走,经过一段安静的小路,转过路口就是热闹的广平街,祝琰有气无力地靠在车壁上,忽听外头洛平嚷道:“好像是乔大爷身边的沢福?” 霍地一声,车帘被从内猛然掀开。祝琰急切问道:“人在哪儿?” ** 乔翊安今日约了三五个熟人在天福楼饮酒,这两年他在秦楼楚馆歌船乐坊里混迹得少了,最多不过喝个酒,听段书,或是邀了名角在别院里头唱堂会。 其实纸醉金迷的日子过久了,也会生出厌腻之心来,花楼里劣质呛鼻的脂粉味也并不令人沉醉。 于他看来这不过是笼络人心、结人交友的一种有效方式,男人热衷的也不过是权钱色那几样东西,他不在乎过程,也不吝用手段,只要管用,他什么法子都能使。 所以他从来没将祝瑜的在意当成一回事。 男女间吃个醋斗个气,于他是另一种情趣。 惹恼了便再哄回来,玩过火了便收敛几天,总会好的。 总会好的。 他是这样认为。 从没想过第二种可能。 从人来传话的时候,他正带头笑闹着灌座下一人喝酒。 他跟祝琰见过许多回面,在各种大小宴会上,他带着祝瑜,她跟着宋洹之。 却从没有单独私下里说过话。 他大略能猜到,祝琰找他做什么。 这些日子不论是祝琰还是宋洹之,都想过很多法子见他,他刻意避而不见,不愿与人提及那点叫他难堪的“疮疤”。 这回被人抓个正着,他不预备逃避。带笑的眉眼沉了沉,沉默片刻,答道:“带她上来,去我包的房间。” 他在知名酒楼茶馆里都有自己常年私留的房间,供他独个儿会客休息之用。 祝琰是走进这间房的第二个女人。 上一个进来的,是怡和郡主,传闻中他的“旧情人”“老相好”。 ** 乔翊安推开门,窗前站着的人缓缓回过头来。 她跟祝瑜身量差不多高,背影瞧上去极为肖似。进门的一瞬乔翊安呼吸有些凝滞住,片刻才扯开唇角一笑,将闷在胸腔里那股浊气呼去。 许是生产前后长久滋补的原因,昔年瘦骨伶仃的二丫头变得比从前丰饶,正面瞧来,又跟那人很不一样了。 他吊儿郎当地将手搭在门框上,手里还拎着一壶在宴上饮了一半的酒。 “二妹妹找我?可真稀奇。” 祝琰敛裙朝他行了一礼,并不去提他与祝瑜间的龃龉,只诚恳地道:“我想见一见家姐,还请姐夫相助安排。” 第117章 傀儡 没有任何的寒暄问候,婉转探究,她直截了当的提了这样一个请求。 昔日温柔腼腆、端庄有礼的宋少夫人,原来焦急时态度也会变得这样强硬。 她根本不愿听任何解释和理由,问出这一句,说明她笃定他一定做过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乔翊安觉得,仿佛在她脸上看见从前祝瑜的模样。 那么刚硬,那么无礼,那么倔强。 那是一切一切的开始。 他原本想问,你来寻我,定然早就知道你姐姐生了外心。 也想问,究竟从什么时候起,祝瑜有了那些不可饶恕的念头。 更想问,难道这一路走来我为她、为她身后的祝家做的还不够? 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为什么会如以如此难堪的结局收场。 但奇怪的是,乔翊安一句也没问出口。 他沉默半晌,举头望向窗外阴蒙蒙的天色,笑叹一声后,缓缓说道:“你随我来。” ** 马车行在泥泞狭窄的小路上,才刚晴朗没两日的天,又开始飘起悠悠雨丝。 上山的路程格外难行,马车放缓了速度,车轮卡过一弯一弯的石板路,祝琰在车中被颠荡得有些想呕。 已经出了城,再往南走,就是白云观。 祝琰想过“出家”这种可能,抑或是代发修行,名为祈福,实则赎罪。多少世家弃妇被以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关禁家庙,任由她自生自灭直至生命最后。 不过是逃脱一个牢笼,又加一层桎梏。 并没有什么分别。 乔翊安乘坐的车马行在前头,缓缓在半山樟树林道边停了下来。 沢福走到车前跟祝琰搭话,“我们公爷还有要事在身,到此,便不奉陪了,着宋少夫人独自进里头去。” 祝琰掀开车帘,看见林道尽处,掩映在半山腰上不起眼的一座小观。破败的砖墙上铺了一层青苔。微微发朽的木门上攀爬着藤蔓,仿佛已经许久不曾开启,许久不曾有人来到。 扶着霓裳的手下了车,祝琰朝乔翊安的方向行了一礼,匆匆朝观中而去。 太阳就快落山了,春日的余晖透过车帘,在乔翊安侧脸上笼了一层浅金色的柔光,他凝眉看向那座破败古朴的道馆。 仿佛还记得,幼时偷偷跟在母亲身后,初回来到这里的那天。 记得那扇门扉后,惨痛的哭求,和重重叩首的声音。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人的额头撞在砖石地上,可以发出那样沉重震耳的声音。 他看见杂草丛生的地上,溅开殷红温热的血。 血点溅在母亲月白底绣兰花的裙子上,刺目极了。 那是几个据说是犯了大错的姨娘,终年被困禁在这座难见天光的小院里头,忍饥挨饿过完了余生。 后来陆续也有一些人,被送到这里。她们鲜活热烈的生命,在此处极快地走向衰落,原来一个人从锦衣玉食风光无限,到孱弱枯萎,只需要那么两三年的时光。 幼年的乔翊安,第一次知道原来后宅的硝烟里,也并非不见血。 此后过了很久,他仍然无法直视母亲洁净华丽的裙角。 也是从那天以后,他再也没有缠着母亲,求她带他一道出门。 兴许乔夫人永远也不会知道,为何自己娇养在身边的孩子,一夜之间就不再与自己亲近了,她曾用“孩子长大了”“儿大避目”“翊安懂事了”等一系列借口,一次次安慰自己失落的心。乔翊安对那日所见所闻亦绝口不提。 直至某个大醉的深夜,他枕在云朵般绵软的锦榻间,抚着枕畔人藤蔓一般缠绕在他肩膀和手臂上的长发,不经意地吐露了关于那座家观、那个小院中发生的故事。 他记得当时的她沉默良久,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说。但也未曾如往日一般、讥笑他原来放浪形骸无所不能的乔大世子,也曾恐惧过内宅的手段,怜惜过女人的血…… 她只是很轻很轻地,抱住了他,任他将脸颊,埋在她汗湿微潮的雪\脯之上。 他记得她落在他脑后那只,软若无骨的手。 大概就是,这一丝难能可贵的温情,让他一直一直,放不开手。 温柔听话,体贴入微的女人,他见过无数。 可深埋在凉薄骨血里那些隐秘的、说不出口的心事,也只曾说给这一个人听。 日头沉下去了。 乔翊安翻手放下车帘,淡声吩咐:“回府。” ** 祝琰跟在一名老道姑身后,穿过窄窄的月门,来到一座屋前。 “乔夫人,有客来探您。” 道姑的嗓音粗粝如灌了把砂砾,在幽静的院落中,显得极为刺耳。 门内没有回应,少倾,一名婢子模样的少女从内打开了室门,瞥见祝琰,少女脸上露出一丝喜色,旋即又迟疑起来。 祝琰认出这是长姐身边的贴身婢子翡翠,她来不及向道姑致谢,也顾不上去瞧翡翠脸上是何表情,快步朝内奔去。 屋子里光线很暗,外头天光所剩无几,门窗紧闭,一丝夕阳余韵也照不进来。 几样简陋的桌椅摆在地厅,透过稀疏的珠帘,能瞧见内室床帐里,隐约的一个人影。 “姐姐!”祝琰踏步而入,移进床里,“我都听说了,你这是何苦。自毁清名,求来这样一条路。” 她靠近床畔,蹲跪下来,掀开帐帘。 “姐姐……” “二姑奶奶……” 翡翠的声音急切在后响起,却已迟了。 祝琰望向帐内的人,在幽暗难辨的光线里,惊叫出声。 “啊——” 她如何想不到,会看到这样一幅面孔。 那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女人,有着令她熟悉的身形轮廓,穿着件宽松随意的道袍,头发披散在背后。 她的脸上,有沟壑纵横的疮疤…… 她听见帐子里的人,含笑开了口。 “是……是她么?翡翠?” 这声音,比适才那哑嗓道姑更为沙哑难听,一如鸦嘶。 祝琰转过头来,湿润的眼睛里满是愤怒,“这是怎么回事?” 翡翠回身关闭了室门,将最后一丝光线和风,遮蔽在外。 她缓缓走过来,在祝琰身前伏跪下去。 “是,是她。” 她答了床上那人问话,眼泪缓缓流了下来。 “二姑奶奶,今日您来了,咱们夫人就能回家去了。” 祝琰蹙了蹙眉,抿住嘴唇没有急于问话。 她听翡翠说下去。 “夫人脸上的伤,需要一个见证。原本奴婢并不清楚,来见证的是谁。直到今夜您来了,您来了,夫人就能回家……” 她喃喃重复着这句,眼泪如决堤一般肆意落下。 祝琰怔在那儿,一时没有明白翡翠的话,为何她来了,姐姐才能回家? 姐姐在哪儿? 她顺着翡翠的目光,缓缓将视线移向床帐。 帐子里的人,动作笨拙而艰难地,移到床畔…… 一瞬间,祝琰陡然悟明了乔翊安抛给她的谜题。 见证,回家……! 就在这一刻,寂静的黑暗里传来一声极为刺耳的尖叫。有人大声呼喝着,“走水啦!救人啊!走水啦!” 窗纸上映出一片橙色的光,她听见沙沙的风里,火苗吞噬木料的声音。 这座深藏在山林里,死寂一般的破观,在火舌下一瞬间活了过来。 霓裳急切地拉着祝琰朝外跑,有人冲进来,抢走了屋子里的人。 祝琰木然回身,找寻着翡翠的身影。 ——她没有走远,沉稳而从容地跟随在祝琰身后。 ** 火光漫过古旧的屋檐,腐朽的房梁应声折断。 “快点快点,伤的可是国公府的夫人,救治得迟了,你们可担待得起吗?” “夫人,夫人,您怎么样,痛不痛啊?奴婢来迟了,奴婢该死,夫人,夫人……” “夫人呛入太多浓烟,已经晕了,快找个能遮蔽的地方……” “叫人去通知国公爷了吗?快去,兹事体大,丝毫耽搁不得……” 无数的人声,在极快极快的时间里,一同灌入祝琰的耳朵。 霓裳后知后觉地诧问道:“他们说,方才被抬出去的那个,是谁?” “是襄国公府,正室夫人。” 回答她的,是一直跟随左右,不曾走远的翡翠。 她上前一步,扬起脸,再一次重复,“那是襄国公府,正室夫人,乔祝氏。是我们乔家的,大房奶奶。” 她站在破败的砂砾杂草和断壁颓垣之间,用尽力气流着泪大声道:“奴婢办事不力,没能护住夫人!奴婢罪该万死,奴婢罪该万死!” ** 隆兴五年四月十七,春。 就在宋家少夫人前往乔氏家观,探望为皇后娘娘及乔家上下“祈福”的长姐祝瑜这日,由于婢子躲懒,未能及时发觉后院起火,引得襄国公夫人祝氏身陷火海。 幸得宋少夫人拼死救助,这才险险捡回一命。 只是到底大火无情,毁损了襄国公夫人如花似玉的容貌,更因浓烟呛嗓,毁了原本婉转悦耳的声音。 消息传出后,立时惊动了宫里的皇后娘娘。 少帝特准娘娘归省外家,探望嫡母。 书房里,乔翊安垂首立在案前,抿唇不发一声。 乔皇后气喘吁吁地站在案后,手边散落着被掀翻的茶盏,华丽的裙摆扫过被摔落一地的名贵书画和卷册。 “你要本宫喊那个不知从哪找来的丑八怪作嫡母?” 乔翊安瞥了眼她气得发白的面孔,手在袖中攥了攥,强忍住想抚抚她鬓发、哄一哄她的念头。 他的长女做了皇后,已经不再是能依偎在他膝上撒娇的那个小娃儿…… 是他亲手将还青涩稚幼的她,狠心推出家门,推到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她究竟在哪?你不说,难道本宫没本事把她找回来?” “你们做这些把戏的时候,可有为本宫考虑过一丝?如若给人知晓,本宫娘家出了这样的丑闻,本宫今后如何见人,如何服众?” “如此愚弄天下人,愚弄本宫,愚弄皇上,您当真不怕东窗事发,被人参个欺君之罪!!” 乔皇后越说越气,随手抄起桌上砚台,就要朝地上砸落。 蓦地被一只袖角覆过来,乔翊安隔衣扣住了她的手腕。 他轻唤了一声,“瑟瑟。” 乔皇后整个人如遭电击,旋即五官都跟着扭曲起来。 五年了……她进宫五年了。五年没有人唤过她一声乳名。 她失去了一个孩子在父母长辈面前撒娇痛哭的权利。 她成为了高高在上,俯视他们跪拜于足下的皇后娘娘。 她浑身的力气,仿佛被这一声轻唤全部抽走。 她缓缓捂住脸,任性地将自己投进父亲宽阔的怀抱里。 “她……她……” 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一个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来。 乔翊安迟疑地,将手掌轻落在她鬓边。 赤金九凤冠坠着繁复的流苏,金光闪闪地扫在他的掌缘。 “她像你这样大的时候,就进门来,成了你们的后娘。” “细想一想,她实在并没有过过什么轻松快乐的日子。” “家里人多,事忙,我常在外头。她替我护着你们,守在床边端饭送药……” “十一年,把你们拉扯大了,送到你们该去的地方去。” “我同你一样,也生气,也伤心。” “可终究是我亏欠她太多……” “这是我唯一、也是最后能为她做的。” “内宅里那个人,不会留太久的。你忍耐两三年,……等一切都淡了,等世人不记得了……她会‘辞世’离去,我们办一场盛大的丧礼……” “没人会知道。你放心。我和她都没有忘记过,你的身份,你的体面,你的为难……” “瑟瑟,别哭。” “擦擦泪,去屋里跟你‘母亲’告个别吧。” “你乖,你如今不一样了,再不可像今天这般,动辄发脾气掉眼泪。” “你记着,这世上除了皇上,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值得你发脾气、掉眼泪……”—— 作者有话说:昨天本来只想请半天假,结果晚上回去抱着电脑睡着了,实在不好意思。我会在周末补上章节。前面断了很久,我知道大家让大家很失望,也一直没给你们一个解释。之前状态实在很不好,但感觉说什么都是借口,所有的指责和不满我都接受,确实是很对不起大家。 第118章 惊变 襄国公府的不幸事件很快在京中传开,各家纷纷上门来聊表关切。 祝夫人扶着祝瑶的手,踉踉跄跄地来到正院。 几个丫头站在院子里,眼睛均哭得又红又肿,再往里去,瞥见几房姨娘立在外间。 屋子里弥散着浓重的药味。 祝夫人走进来,越过众人朝内室床前走。 翡翠跪在床边,手捧药碗正苦劝床里的人用。 “夫人,您就是再委屈再生气,也需得先顾着自己的身子啊。” “二姑奶奶,您快帮忙劝一劝吧。” 祝琰站在床边,神色有些麻木,她不知道自己为何站在这儿,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如何就走进了乔翊安为她安排好的角色当中。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祝夫人眼睛通红,挣开祝瑶的手趋前一步。 “啪”地一声,翡翠手里的药碗被打翻在她身前地上。 床上的人扯着粗哑不堪的嗓音痛声哭道:“走,都走开!不要管我!” 她情绪激动,拒绝所有人的关心和苦劝,披散的头发遮住她大半边脸,床前拥上来几个婢子,将她团团围在中间。……饶是如此,仍有那么一块触目惊心的伤疤撞进了祝夫人的视线。 祝夫人本就悬着心,这一刻亲眼看到那伤,一口气提不上来,双眼一翻就仰头朝后栽去。 ** 屋子里燃着香,金钩揽着淡青色的纱帐。 隐约听见轻微的水流声,祝夫人徐徐张开了微红的眼。 祝瑶握着她的手,第一时间发觉她醒过来了,惊喜地唤了一声“娘亲”。 她生养了三个孩子,一个见到她多数时候不说话,一个客客气气疏疏离离喊她“母亲”,唯有幼女祝瑶,亲热的喊她“娘”。 她自幼生的貌美,不喜读书,功夫都花在梳妆打扮上,嫁得海州学子祝至安,陪他进京入士,点中了探花郎。 她这一生也算顺当无比,是亲族中最令人艳羡的。 唯一遗憾是膝下只有三个女儿,始终没能为夫家添个男丁。可到底几个闺女也争气,一个做了国公府的主母,一个成了嘉武侯府的宗妇,小女儿的婚事虽差了些许,可也是京中世家望族的正经奶奶。 她原已吐气扬眉、风光无限的了。 每每娘家来人,说那些含酸带羡的话,叫她飘飘然的,总能高兴许久。 可谁能想到,忽然老天跟她开了这样大的一个玩笑。 她最争气最威仪,做了公府夫人的大女儿,竟毁了容貌伤了颜面。 将来她还如何出来主持公府大局,还要如何入宫觐见? 往后的赏春宴,团年饭,春秋两季的祭祀礼,世家间的走动……全完了,全都完了…… 祝夫人想到此,不由伤心地哭了起来。 祝琰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一直没有说话,沉默地听着祝瑶一面啜泣一面轻声宽慰着母亲。 侍婢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禀道:“四姑娘跟三奶奶来了,想给亲家太太问声安。” 乔老夫人行动不便,乔翊安不在内宅,乔家如今能出面来陪一陪祝夫人的,也只有未嫁的乔瑛和庶出的三房了。 乔瑛进来寒暄数句,想及祝瑜的伤势和处境,不由陪着祝夫人哭了一场。 “亲家太太放心,我哥哥已托人寻了宫里最好的太医,叫人去找最好的药材……只求能治得嫂嫂的伤。就算……就算当真要落了疤痕,嫂嫂她……也是我们家最紧要最紧要的人,不论是我哥哥、我娘,还是我们这班小辈,依然一如往昔般相待,绝不委屈了嫂嫂……” 话虽如此,可祝瑜这一生的荣光,到这里也注定是断了。 乔翊安就是再仁义,还能对着那张脸,与她再生养孩儿吗? 世子位早已落在旁人的头上,祝瑜膝下只有个姐儿,迟早是要嫁人的,还能争得些什么呢?她这一生,也就是这样了。 祝夫人泪如雨下。 ** 夜晚的风幽幽凉。 祝琰身上霜色的褂角被吹得翻飞起来,远看像只展翅的白蝶,悬飞在高高的城楼上。 自从战事起,城里就开始实行宵禁,过了戌时,就禁闭城门禁止车马出入,连歌楼酒馆也不准彻夜营生,街巷上的小摊小贩更是不见踪影。 俯瞰往昔一贯热闹的广平街,没了明灯艳帜,香车云影,瞧来也只寻常。 乔翊安倚靠在围墙边,半眯着眼打量负责巡防的官兵一队队明火执仗掠过街巷。 祝琰走上城楼,压住裙摆朝他施礼,“被公爷戏耍了这半日,该做的不该做的,我皆已做了。还是那句,我姐姐在哪儿?” 乔翊安指着另一侧的城外方向,“她想要的,是抛却这身枷锁,寻个世外桃源,过她自己的和乐日子。既不想与旧人纠缠,也不愿再沾染乔家半分。” 他挑一挑眉,朝她一笑,“你不是早就清楚的么,二妹妹?” 祝琰抿唇没有说话。 也对,祝瑜要走,是为了离开乔翊安。她又怎么会告知他,自己将往何处去呢? 可她走得太突然太干脆,一句话都没有留下。 没有交代去处,也没提及将来的打算。 她一个人无依无靠,抛了父母亲族,舍掉丈夫爱女,孑然一身投入十丈红尘。 她想清楚了吗?她会后悔么? 这世上有人顶替了她的名姓,替她留在那座深宅大院。 她会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再遇到一个满心满眼只有她自己的良人么? 乔翊安站在她身后,沉默良久。丝丝缕缕的寒凉的风,阵阵抚过鬓边。 “算起来,大军出发有十五六日了,洹之他,可有报平安的家书寄回来么?” 祝琰回眸,瞧他容色淡然,只垂眼目视城下蜿蜒的一脉灯火。 那一瞬,某种无法言说的不安陡然笼上心间。 她近来的全部精力,都用来盯着乔家,牵挂着祝瑜。 甚至未曾注意到,初次随军的宋洹之,一直没有书信递回来。 她早就适应他在外忙事,或是留在宫里当差,或是走个十天半月外出公干,离别是常态,可每隔五日十日一报平安,是他素来的习惯。 她以为打仗自与平常不同,并没有十分留心大军的动态,家里的婆母亦稳如泰山,便更没往别处去想。 如今听乔翊安这么随口一提,却令她整个人都不安定起来。 她下意识地,觉得乔翊安定然知道什么。 “皇上如今年满十八,明年入春,逢三年一届的春选重开,充实后宫,填补空位。” “这两年,御驾身骨康健,不用多久,就会有皇嗣诞生。” 这话祝琰听懂了,皇上将要及冠,如今已与皇后合房,待妃嫔充实进来,皇子公主降世,接下来,便必要亲政。 如今明面上是内阁辅政,可真正左右少帝决策的人,是太皇太后。 但这与宋洹之是否递家书回来…… 祝琰指尖扣在城楼砖石上,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太皇太后一向不喜欢少帝与宋家亲近。 这回西征,群臣举荐嘉武侯,宋家重掌兵符,宋洹之随军…… 突然连呼吸都变得艰涩起来,她弯身扶着城墙,眼望足下那看不见边际、黑黑沉沉的小道,仿佛看到昔年,白幡遮蔽天日,宋淳之尸身被送回嘉武侯府那天的景象。 她忽觉天旋地转,胃里翻腾不休,几欲作呕。 第119章 为方…… 为方便说话,这城楼是她独自一个上来的,霓裳和洛平等人都在楼下候着。 在乔翊安面前她不想失态,强撑着力气扶着砖石步下来。 霓裳手里提着灯笼,橙色的光映在她雪白的脸上,一时没有发觉不妥,却在扶住她手腕的时候,察觉到她整个人都在打颤。 霓裳不由攥了攥她的指尖,触感冰凉。 “奶奶,您怎么了?不舒服吗?” 祝琰摇了摇头,“别声张,先回去。” 车轮辘辘,在空荡荡的街上回响。 乔翊安站在城楼上,负手目送那车消失在夜色尽头。 他身边的亲卫迎上楼来,低声回禀:“主子,邓星回来了。” 乔翊安抿抿嘴唇,没有说话。 邓星是他派出去,暗中护送祝瑜出京的人之一。 这一刻他的心情很微妙,经由这几日来的消化,他已经逐渐接受了她离开的事实。 他答应给她自由,就不应当再去探查她的下落。 可终究夫妻一场,他怎忍她一介弱质女流独自飘零于世。他总是要护着她的,哪怕以不被知道的方式…… 至于她的下落,她的近况,他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她不想见他。 也不需要他的关心。 乔翊安捻捻指头,听见自己平淡如水的声音,“叫他下去歇息吧。” 亲卫躬身应了,见他仍踯躅在城楼上似乎未有去意,不由问道:“主子,不回去吗?” 乔翊安负着手,一时没有回答。 回去? 回哪儿? 那个叫做襄国公府的宅院? 还是那些住着美姬艳妾的楼馆? 他最熟悉最适应的那种生活,从什么时候变得索然无味起来了? 他竟生出一种,想要独自一个人,安静的独处一会儿的心境。 没有管乐丝竹,没有绿云红手,没有刺激热辣的酒,没有温床软枕左拥右抱。 就这样一个人,在看不见尽头的城楼上走一走。 他深切的感知到,他胸腔内原应生长着跳动的心脏的那块地方,变得空落落的。有风透过妆花的料子吹进去,畅通无阻地穿行而过。 ** 祝琰没有睡好,去上院的时候虽敷了厚厚的粉,眼底下的淡青色仍被嘉武侯夫人瞧了出来。 “这是怎么了?这几日就见你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话也少了,是洹之走了,心里头牵挂?” 祝琰腼腆地笑笑,没有打算否认。 嘉武侯夫人牵着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当年我嫁给你父亲的时候,他就在边关当校尉,刚成了亲没两月,就出征上战场去了。留我独一个在家,夜夜发噩梦,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你的心情,母亲很明白。” 她拍拍祝琰的手,续道:“后来时日长了,也就惯了。打仗不是三两日的事,有时候战况复杂,拉锯个一二年的功夫也有。他们在外头是艰难,可家里头的日子也得过下去。你膝下还有弛哥儿,就是不为自个儿,也得为他多保重才是。我瞧你这些日子吃的也少,昨儿吩咐厨房做了几样你素来爱吃的菜色,待会儿勉强多用些,嗯?” 祝琰点点头,满怀心事,却是无从对人说起。只不着痕迹的向嘉武侯夫人打听,“过往父亲上战场,常写报平安的家书回来吗?” 嘉武侯夫人道:“要看战事情况,有的时候忙起来顾不上,三月半载不见一封书信,想知道他们的情况,还得往宫里去打听。” “你不必太忧心,他们这回去的是西北,路途遥远,为赶时间,必是日夜兼程一路急行军,为不打草惊蛇,不吐露行踪也是有的。待到了那边安定下来,能稍稍喘口气时,家书也就来了。” 嘉武侯夫人拍拍她的手,细声宽慰着她。 祝琰有些歉疚,也有些感动。上前线去的是嘉武侯夫人的丈夫和儿子,她这一生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生死不定的悬心牵挂,宋洹之初次去打仗,她的忧心绝不会比祝琰少。 可她总是一副温和慈爱模样,从没在任何人面前露出过惊慌失措的表情。 也许这才是一个真正的高门宗妇该有的样子。她到底还是太年轻,太脆弱,还远没有到能够独当一面、撑起整个内宅的程度。 五月初五。又一年端阳。 天刚蒙蒙亮,内外命妇早早候在内廷天街广场前,等候太皇太后和皇后的传见。 祝琰有点不舒服,手抚在胸口上忍耐着那抹窒闷之感。朱红色的大礼服裹着她纤细的腰身,高高的发髻和礼冠将她身型拔高拉长,装饰出一股威仪凌人的气势。 从四月初大军出发到现在,近一个月的时间,那封报平安的家书一直没能送到她手里。 但确实陆续有关于战事的奏报送进宫中,打听来去,也只知道嘉武侯一行已抵扬川,与西北驻军汇合。此外再无旁的任何消息。 司仪太监尖细的嗓音将祝琰深思拉回,宫门从内敞开,到朝见的时候了。 太皇太后年事已高,先帝过世后,无数银丝填进了鬓角,岁月的刻痕纵横在额前颊侧,连声线也变得沙哑了。只那双眼睛,仍然锐利明亮,不可逼视。 皇后乔氏坐在她左边的金座上,穿着织金绣彩的宫装。底下的一应座次如今还空着,少帝后宫里除了小皇后,就只有司寝司帐两个宫人服侍。 赵成正处于一个男子欲念初萌,沉溺情事的年纪。太皇太后急着催促他与皇后合房,又派那两个宫人时时在御驾左近侯着,只盼早早诞下皇嗣,稳固国本。可赵成仿佛天生自律克己,对此并不热衷。 为此,太皇太后没少敲打提点小皇后。 太皇太后命免礼,视线在人群中逡巡着,最终落定在祝琰面上。 “你就是宋家少夫人,祝氏?” “嘉武侯父子远赴边关,为国效力,你留守家宅,照拂老幼,着实辛苦你了。” 她不是头一回进宫,也不是头一回面见太皇太后,纵使对方言语温和,加意勉慰,着重抬举,仍叫她有种喘不过气的窒闷感。 “你姐姐乔夫人的事,本宫也听皇后说过。天不遂人愿,水火无情,你多加宽慰她些,莫叫她难过太甚。” 祝琰垂首谢恩,说了几句客套话。 太皇太后指着皇后座下的椅子道:“你陪皇后坐吧。” 嘉武侯父子出征,宫里抬举嘉武侯府女眷,是天家给宋氏的体面。 论身份地位,上有公主王妃,宗亲贵胄,远还轮不到祝琰。 她推辞不过,便在皇后下首坐了。 入宫经年,小皇后褪去从前稚嫩之相,越发出落得水葱一样清灵貌美—— 作者有话说:发迟了,网页卡住,半天发不出去 第120章 消息 过往在乔家做客,这女孩总是环在祝瑜身边,也会笑着用发甜的嗓音喊她“小姨”。 与弟弟锦哥儿吵了架,还会红着眼睛扑进她怀里告状,气鼓鼓的说“弟弟欺负人家”。 那都是很久远的事了。 此刻皇后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模样,对祝琰抬了抬手中的茶,算是招呼过。 一场朝见下来,二人并没搭上几句话,就连坐在远处的徐大奶奶也察觉到了姨甥两人之间的生疏氛围。 明明前一次春节入宫时,还不是这副样子。 一轮茶饮过,今日的朝见便算结束,其后公主和王妃会留下来,陪太皇太后用家宴。 祝琰起身行拜礼之时,朝座上的皇后递了个眼色。她缓步随在众夫人身后,离开大殿。 人群在阶下陆续散开,徐大奶奶等候在宫门前,上来握住祝琰的手,“你今儿怎么了?脸色这样苍白,可是哪里不舒服?” 祝琰摇摇头,刚要说话,身后一道清冷的女声传了过来,“宋夫人留步,皇后娘娘有几句体己话,请夫人移步琳琅苑。” 祝琰明显松了一口气,——她多怕乔皇后不肯见她。 她抚了抚徐大奶奶的手背,“周姐姐有心,我没什么,今儿太早起身,没休息好,稍后回去补一觉也就好了。” 徐大奶奶想到皇后传见,忙推她快去,“我在外头等着你,待会儿送你回去。瞧你这副样子,我如何不能放心。” 祝琰知道她真心担忧自己,便也不多推辞。转身随着那宫人朝殿后的小花园而去。 皇后乔氏坐在亭子里,随手洒一把杏仁酥碎屑投喂湖中的锦鲤。 祝琰独自走上前朝她行礼,“臣妇祝氏——” 话没说完,皇后不耐地摆摆手,“你叫侍女给我的女官带话,说有要事求见,说吧,是什么要事?” 祝琰目视左右,见宫人都站的颇远,心下稍安,“臣妇惦念远在西北的公爹与夫君,想求皇后娘娘恩典,能否赐告他二人近况?” 皇后捻着碎屑的手一顿,旋即袖子一抬,重重的拍了下几案。 “大胆!” 她骤然发难,祝琰显然并无准备,忙弯膝叩跪在她身前,“娘娘息怒。” 乔皇后站了起来,声音冰冷地道:“军情要事,岂是你一介妇人能问得的?后宫不能干政,你来问本宫,是想本宫替你去打探不成?” “臣妇不敢。”祝琰低垂着头,软声道,“臣妇牵挂夫郎心切,一时失了进退,娘娘教训的是,此事确是臣妇失虑,求娘娘责罚。” 乔皇后踱开两步,目光始终凝在祝琰背脊上。 她的背影和那人,真的很相似。还记得有那么几回,她进房去寻那人时,都错认了,抱着眼前这个女人的腰,甜甜的喊她“娘亲”。 乔皇后觉得有些鼻酸,仰起脸强行将泪意逼了回去。“本宫问你,家观失火那日,可是你一直陪伴在她身边?” 祝琰怔了怔,旋即意会为何今日皇后一改常态,对她如此厉色。 对外,众人所知当日失火,是她将襄国公夫人从火海中救出。她是当日人证。 旁人无法接近受了伤毁了容、心情不好不愿见人的“襄国公夫人”,却拦不住皇后娘娘…… 祝琰硬着头皮答道:“是。” 乔皇后听了这话,不由冷笑一声。 “好个姐妹情深,到底是同胞血脉,比之我们这些没甚关系的人,亲近得多啊。” 她视为母亲一般的人,毫不留情地抛下了她。 瞒着她就此远走,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说,一句嘱咐都没留下。 祝琰正待再解释什么,不妨一道急切的男声自后响起,“皇后!” 话音刚落,就见一角金色锦缎跃入视线。 赵成走得很急,紧抿着唇。乔皇后见他来,不由有些意外,待看清了他脸上的表情,更懵然不知何故。 抬眼瞥见花园中众宫人皆跪在地上,乔皇后后知后觉地俯下身,“皇上……” “宋夫人请起。”赵成打断她,伸出手,虚扶起跪在地上的祝琰。 “宋夫人与皇后乃是嫡亲姨甥,既无外人在侧,不必行此大礼。”赵成回过头来,淡淡瞥视皇后,“时值盛暑,毒热难当,宋夫人是长辈,何不请入殿中叙话?” 他眸色很淡,多数时候总是温和的,声音也柔润,像春日淙淙的溪流。 不知为何,这一瞬乔皇后竟从他眼中瞧出几许少见的不虞。 就在数日之前,他们刚刚合房同宿,成为彼此最亲近的人。 乔家出事那晚,他还恩准她归省还家,探望受伤的“母亲”,回来后见她心绪不佳,还说过许多宽慰的话。 即便从那之后他没有再召幸她,对她的关怀赏赐却也不曾少。 她几乎很少看见他不高兴的样子。 如今是为何? 宋夫人是长辈? 那也是她的长辈。 长辈又如何,她是皇后,长辈也要三跪九叩向她行礼。更何况,她本就没出自祝氏的肚子,不过是个便宜小姨,是个不相干的人。 唤一声姨母,是瞧在乔家宋家往日的情分上。是不想做得太难看,该给的抬举都给了,在人前她没有说过半句难听话。如今左右无人,跪一跪训斥两句怎么? 乔皇后气的脸泛红,听祝琰缓声解释道:“是臣妇有事求见娘娘,一时情急,在此处阻住了娘娘。”她听出了赵成口中的责备之意,自然将责任揽到自己头上,免叫乔皇后为难。 赵成面色缓和一二,温声道:“梓童深宫寂寞,时常惦念乔夫人与您等,既得空进来了,尽可往凤和宫坐坐,慢些叙话儿。” 乔皇后垂首不语,心中有种奇异的念头一闪而逝。 赵成倒是说起过几次,如果她心中烦闷,可召母亲和姨母们入宫陪伴。她没往心里去,念着宫里还有太皇太后,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等着瞧她笑话,她怎么能像个小孩子似的,时时要母亲来做伴儿? 如今他竟更替她,招呼祝氏常来凤和宫走动。 以往襄国公夫人入宫,他也是这样……么? 乔皇后有些恍惚,不大记得了。她自从做了皇后,时时刻刻端着身份形象,许多事不能做许多话不能说,怕自己在亲族面前露怯,叫他们替自己担心,时常都刻意板着脸对待他们。 父亲夸她做得好。 说要当人上人,就必须得狠下心,不叫任何外人抓到把柄和软肋去。 赵成还说了什么,乔皇后甚至没有听真切。 太阳高高挂在半空,绡纱帘子遮不住光线,直映得人眼晕。 前头太皇太后那边还有诸位公主王妃们等待着她去开宴。 祝琰是怎么告辞的她几乎也记不清了,扶着宫人的人匆匆走回正殿,她背上汗湿透了,厚重的宫装黏糊糊的贴在背脊上面。 祝琰从琳琅苑出来,脸色比方才愈发苍白,汗珠从额上渗下,沿着脸颊一路滚进领口。 皇后突然发难,她一时惊惶,跪得又急又重,这会儿两腿仿佛灌了铅,小肚子底下一阵阵的泛着酸痛。 翡翠等人没有资格跟进来,如今左近只有两个引路的宫人。她强行攥着衣摆,不叫自己失态,步子越走越缓,太阳晒得她睁不开眼来…… ** 清凉的水缓缓注入唇间,喉咙里灼烫之感缓缓被安抚去了。 祝琰张开眼睛,看见徐大奶奶写满关切的脸。 “你怎么样了?肚子还痛不痛?头还晕不晕?” 祝琰张了张嘴,忽听身侧还有其他走动的声音,她摇摇头,强撑着坐起身来。 “你简直太胡闹了!” 徐大奶奶放下手里盛水的碗,伸手把她扶着。 “你这样的身体状况,怎么还能进宫来?” 从清早天不亮就在外头天街上跪着等候召见,一跪就是将一个时辰,进了殿又要依次行跪礼,躬身站着答话。 又是这样暑热的天。 祝琰按住她的手,低声道:“姐姐你小声点吧。” 环顾四周,又问:“我们还在宫里头?” 徐大奶奶点点头,“是皇上身边的杜公公喊我来的,说你有点儿不舒服,歇在宜欢阁里。吓得我腿都软了,连忙一路小跑过来。” 祝琰有些歉疚,攥了攥她的指尖,“我没事了,没有惊动娘娘……和其他人吧?” 徐大奶奶叹了声,“放心吧,没有。杜公公办事很可靠,比咱们这些人不知高明多少。只是可恨——” 她作势搡了祝琰一把,“你不该连我也瞒着。” 祝琰抬手搂住她的肩,把头扎到她怀里去,“好姐姐,你饶我这回,就饶这一回行不行啊?” ** 杜容躬身走进大殿,在距离御案五步之外的地方停下来,“皇上,徐夫人将宋夫人接回去了。” 赵成手里捧着一册书正在细看,闻言并没有抬头,只淡淡地道:“哦,知道了。” 杜容欲言又止,打量着少帝的神色,有心劝上几句,却知道眼前这位是个心思重的主儿,一时有点迟疑。 察觉到他没有离开,赵成微微蹙眉,抬眼瞥向他,“还有事?” 杜容扯出个笑来,躬身退后数步,“倒没甚要紧的,只今儿是端阳节,按例,晚上皇上该去凤和宫……” 赵成抿唇半晌没说话,想到今日在琳琅苑瞧见的一幕,心里仿佛压了块沉重的铁坨,不上不下哽得他难受。 “知道了。” 良久,方答了这么一句,杜容仿佛松了口气,痛快地告辞出去了。 赵成缓缓站起身,踱步走到窗前望着远处的殿宇发怔。 就在半个时辰前,他站在宜欢阁外面,在蔷薇盛放的庭院里,隔着鹅黄色的绡纱帘帐,听见里面低微的说话声。 “还请大人替我保守秘密——”—— 作者有话说:之前说好的补一章《 》 120-130 第121章 深宫 他听见太医迟疑的回答:“可是宋夫人您的身体……” “家夫远在边关前线,这个时候,我不想他分心。也不愿家里头因为我,日日忧虑,我应承大人,定会加倍小心……” 而最重要的是,她还需要再次入宫来,打探宋洹之的消息。 一旦有孕的事传扬开,嘉武侯夫人就会要求侍婢婆子们紧紧跟着,关照着她,行动就不便了。而依照宫规,除非宫里贵人们召见,否则有孕之人是不能随意进来的。 其实祝琰也清楚,既然已请了太医,此事多半是瞒不住了。不过是平白多嘱咐一句,怀着某种不可能的妄念。 太医开了方子,撩帘从内出来,瞥见站在庭院中的少帝,忙低身行礼。 赵成朝他比了个手势,示意他悄声离开。太医无声告退出来。 此刻这座向无人居住的殿宇里,一内一外,就只有他们了。 她不知此刻年轻的皇帝就站在院子里,听去了她的秘密。 她的肚子里有了宋洹之的骨肉,算算日子,是他临行前那一个月里有的。如今胎还没坐稳,已经多次动了胎气。 她身体尚算好,可这一胎怀相着实差了些。 太医说要居家安胎不宜走动,她不肯听劝,还求太医不要传扬开。 赵成眼前浮现着,她方才脸色苍白,软着身体倒在地上的样子。 她这样虚弱,却仍执意要进宫。为了宋洹之,为了她的丈夫。 为了她肚子里那个孩子的父亲。 赵成搭在窗台上的手缓缓收紧。 ** 徐大奶奶搀扶着祝琰,小心翼翼地上了马车。 霓裳等人都很紧张,围拢过来纷纷探问。 祝琰脸色仍然不大好,摆摆手示意众人不用担心,靠在徐大奶奶肩膀上,心里沉沉想着今日的事。 乔皇后待她冷淡至极,甚至有些迁怒的意思,她打探不出半点有用的消息。 马车刚刚起行,就听身后一连串呼音。 徐大奶奶探出头来,讶然瞧见一个眼生的小太监朝她们招手。 车停下来,人奔到面前。小太监含笑道:“我干爹姓杜,方才宋夫人在琳琅苑里忘了东西,干爹特命小的给夫人送过来。” 祝琰迟疑接过他递来的手帕,道了声谢。徐大奶奶随手搭赏了一只沉甸甸的荷包。回过头来,见祝琰望着手帕发怔,“怎么了?不是你掉的?” 确实不是,这是一块素白帕子,瞧来颇不起眼,只在一角绣着金线云纹,软滑丝柔,是上用之物。 拆开来,一片带着折角和污渍的信纸显露而出。 祝琰整个心魂都被慑住了,眼泪险些夺眶而下。 徐大奶奶奇怪地瞧着她:“怎么了?你这是……” “是我的。”祝琰攥紧了手帕,强忍住泪意,一遍遍重复道,“是我的,是我掉的,我太不小心了……” 徐大奶奶执意将她送回家,对霓裳等人多次交待,一定要好好照顾她,别再叫她到处乱跑。 祝琰跨步走进二门,在回廊里就拆开了手帕里的信笺。 这是一封奏报。 笔迹她识得,是宋洹之写的。 “……十九日,启梁、北川归复,折七千贰佰士,俘四百六十三人。二十日晨,洛县受困,都尉程许、褚彦,并五百九十士殉城……” 她久在闺中,只知道战事来了,要打仗,会有人殒命,会有人受伤。 她从不知道,原来真正的战场是这样残酷。 一条条人命消逝,只在奏报上化作一个虚无飘渺的数字。无数家庭的顶梁柱,母亲的孩子、妻子的丈夫、幼童的父亲,就这样无声无息,成为数字之中,血红的一笔。 霓裳跟上来了,祝琰飞快卷起信纸收进了袖子里。 她强忍着排山倒海般的恶心和泪意,脚步虚浮地朝内走去。 ** 凤和宫里燃着排烛,火红的灯笼点缀在广阔的檐下,照得殿宇亮如白昼。 吃过了晚膳,坐浴过后,宫人捧着寝袍替年轻的皇后换装。 她乌黑发亮的头发散开来,整齐地披在腰后。 赵成坐在宽大的锦榻上,沉眉望着案上的灯火发呆。 “皇上。” 乔皇后轻轻唤了他一声,走近些,大着胆子跪伏在他膝上。 她脸皮薄,单是这么个亲近些的动作,就臊得整张脸都红透了。 但想到今日在太皇太后那边受的敲打,又不得不鼓起勇气继续下去。 她的日子瞧上去风光无限,个中凄凉也只有自己知晓。 太皇太后把持着朝政,皇上跟大臣们都要瞧她眼色行事,凡事经她首肯过后才会推进。而她这个做皇后的,更是时时刻刻被纠正着不足。自然最不足的,便是入宫至今都没能留皇上在她这里多住几宿,肚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伸手抚了抚赵成的衣角,就着夜明珠柔润的光,仰起脸再次轻唤,“皇上?” 赵成回过神来,瞧见卸去钗环不饰胭粉的少女洁净姣好的面容。 她弯身曲跪在他膝下,湿润着一双眼睛,忍着羞涩求他垂怜。 他又如何忍心将这样一个楚楚可怜的她推开呢? 殿外那些守着的宫人,无数双窥视着他们的眼睛,也将把他们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如实告知那边…… 他是不能让人失望的。 长到这么大,他从没试过肆意妄行。从没有一瞬一息,由着自己的性子和心意行事。 赵成抚了抚少女的头发,这乌黑的缎子一样的长发,养的溜光水滑。 他合该是知足的,他的皇后有张美艳绝伦的脸,身后托举着积攒了上百年的世家底蕴。 他还能奢望些什么呢? 到底她也同他一样,都只是这深宫里面,身不由己的一个可怜人。 他弯低身,将羞怯的少女抱了起来。 她惊呼一声,被按至榻上。 赵成的脸越来越近,离得越近,越瞧不清他的表情。 他遮住了她眼前的光线,抬手拂开她的领口。 落在雪颈上的唇,是她能依存的温度。她收紧了环在他肩头的手,将自己交付。 赵成箍紧了她,用清瘦的身躯将朱红凤袍内雪色的肌肤遮住。 看见了么? 看得够清楚了吗? 连每一声呼吸,都清晰的传出殿去。 这是你们要的吗? 这是你要的吗? ** 日子照常过下去。 乔皇后站在殿中,忍着羞耻瞧太皇太后将她的脉案翻看完,又听太医细细回禀她与皇上的身体情况。 赵成幼年便落下病根,这些年养息得算好,但那晚同宿过后,隐隐有一些复发的迹象。 乔皇后脸颊发烫,好似被人剥、光了衣裳丢在烈阳下炙烤。 太皇太后从前怪她不能留住皇上,如今又指责她妖浪,害得皇上失了分寸,放纵太过,伤损龙体。 她满心满腹的委屈,却没处诉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听一听她的心事呢? 不过好在,从那日起太皇太后倒不会再催促她尽快怀上龙嗣了。她年纪还轻,素来娇贵体弱,赵成亦生涩紧张,过程并不美妙,反倒彼此都难受极了。 赵成也难得有了几日安宁。 他整日整日的留在清正殿里,在那读书,在那召见大臣,也在那休息。 太医奉命进来替他诊脉。 他半躺在软塌上,一面翻着书,一面伸出左手。 太医切住他左腕,听他缓声开了口,“朕此番旧病复发,约略多久能有起色?” 太医敛容道:“皇上这病,是胎里带的毒,这些年着意将养着,虽压制住了,不常发,但难去根。日常保养,适宜清心减欲,少沾荤腥,佐以药泉培元,施针固本。少说三月,多则半载,方算安妥。” 说罢收起衣袖,膝行退步,“回皇上,今日脉已诊毕,微臣即刻便回话去了。” 赵成点点头,漫不经心翻着书,道:“太皇太后面前,便如此照实说。” 太医忙顿首道:“微臣省得。” 赵成不再言语,那太医方退至殿外,匆匆去了。 杜容站在外头,躬身跨步进来。 “禀皇上,扬川八百里加急的奏报,天不亮就送进西宫去了。” 这“西宫”指的是太皇太后居住的宁和宫,在清正殿西后侧。 赵成没说话,听杜容续道,“适才杨阁老等几位大臣,应命进宫来,此刻正在外壁候着。” 杜容静候片刻,一直没得上首回应,他亦不再言语,悄然退了出去。 杜容走后,赵成丢开手里的书,从榻上坐直了身子。 他沉静的眉眼被一片阴影笼罩着,远远瞧不真切。 上回端阳节一事,已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 以她的聪慧,不会瞧不出,信是他命人给的,要她安心,知道宋洹之还好好活着。只是战事吃紧,前线每一瞬都在死人。 最近太皇太后盯得他实在很紧,虽能暂时不去后宫点卯留宿,但打着关心他病情的旗号,时时派人前来过问。就连边关战况,他也不是第一个知晓。所能掌握到的情况,均已是经传了几手的消息。如若那些人更狠绝一些,他便可能如她一样,一直被蒙在鼓里。 他是个俯首帖耳的傀儡,高座在王座上,假意扮演着至高无上的尊贵。 第122章 所谋 “娘娘,好像是襄国公过来了。” 御花园里,乔皇后伏在亭栏上,正百无聊赖地手执纨扇撩着湖面的水。 听见宫人说话声,她慵懒地转过头来,在瞥见父亲身影的一瞬,暗淡的眸色明显亮了起来。 她牵着裙摆飞快起身,正待跨出亭子,却听身畔掌事姑姑轻咳了一声,提点她道:“娘娘,仪态——” 她刚起兴的小脸垮了下去,这些日子本就不大痛快,宫里实在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事,难得能在后宫撞上一回父亲,却只能远远隔着君臣的距离,说上几句体己话都难。 乔翊安和几个老臣刚从西宫议事出来,遥遥看见凤驾,几个臣子颇有眼色地借口先一步离开。 乔翊安依旧是往日一副带笑的模样,缓步驱前,停步在丈余之外。 他俯低身,朝亭中金红的身影施礼,“微臣叩见皇后娘娘。” 每当这个时候,乔皇后心里都有股说不出的难受。 她不忍受父亲的礼,却又不得不装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勉强受拜。 “国公请起。”她别过头去,艰难挤出疏离的称呼。 乔翊安谢过恩,含笑道:“娘娘这会子,可是要回宫去?微臣身上的差事刚了,正可护送娘娘一程。” 宫里相见,多数时候要避嫌,哪怕她有千句万句话想说,往往父亲一个不赞成的眼色,她便只能强忍着,沉默地送他离开。像今日这般,他主动提及要陪她走一段路,还是头一回。 乔皇后有些意外,脸上明显多了抹雀跃神色。她回过头,蹙眉将喜色压下,沉声吩咐左右,“本宫与国公叙话,你们不必近随。” 宫人们答得迟疑,却也不能不依。外臣在前,不可公然不遵懿旨。 乔皇后走在前头,乔翊安落后半步,紧紧跟在她身侧,阳光斜向照来,乔皇后垂首,望见自己足底踩着父亲的影子。 方才那么相对一顾,她瞧见父亲风采卓然的面容有了风霜的颜色。耳鬓墨色的发间,何时生出几缕银白? 这一瞬,乔皇后是怨恨祝瑜的。 那个被她称作母亲的人,不经她同意就走进他们的生活,又不经她允许擅自离开。 父亲也是伤心的吧? 她在闺中时虽顽劣骄纵,可对父亲和祝氏间的情感,也是有几分明白的。 父亲待其他女子,与待她,从来都不一样。 某个午后歇觉醒来的时候,她透过细珠帘子,瞧见她那么清高孤傲的父亲拥着祝氏耐着性子说软话。 她和弟弟那么轻易的接受了这个后娘,如何不是受父亲的影响呢? “听说琴姐儿病了,从入春至今,一直没见好?” 家里的消息纵有意瞒着她,也总能从一些细节里被她敏感的捕捉到。 “不妨事。”乔翊安笑道,“吃了药,慢慢养着总能好,小孩子家,身骨弱些,也是寻常。娘娘不必记挂。” 他说得轻松,这些日子却也为了琴姐儿受了不少折磨。 受伤的“母亲”避而不见,最难接受的就是琴姐儿,咳嗽的旧疾本已好了多半,又为着母亲的疏远而伤心,把嗓子哭得坏了。整夜整夜的不肯安睡,饭吃得也很少。 乔老夫人急的不行,用尽了法子总是哄不得,恰祝夫人几番递帖子进来,便勉强同意祝夫人和祝瑶来陪伴琴姐儿几回。 想到祝家,乔皇后很难不迁怒她们。祝琰更是祝氏受伤毁容的人证,一切都与她脱不得干系。 “前两天,嘉武侯府那位进宫,私下与我递话,要查探她丈夫的行踪。” 她到底年岁小,心里藏不住事,想到这里便向父亲抱怨起来。 乔翊安平静听着,好脾气地回问,“那你怎样答?” 乔皇后脸色有些阴沉,低声道:“能如何答?别说我本就不知,就算知道,这个节骨眼上,难道还把宫里的消息往外递?”四周都是盯着她一举一动的人,若是祝琰乱传出去,太皇太后岂能轻饶她? 乔翊安笑了下,语气温和地道:“娘娘行事说话谨慎小心,这很好。” 话锋一转,他又说:“如今皇上后宫诸位空悬,娘娘虽为皇后,一无妃嫔侍奉,二无子嗣环身,又有太皇太后坐镇西宫,主事内廷。宋少夫人为重臣内眷,又算娘娘外亲,对宫里的事,多少是了解的。她求信于娘娘,依娘娘之见,是她无计可施胡乱讨情,还是另有所谋,借此事试探其他人的心思?” 乔皇后正待奚落祝琰几句,别过头瞥见父亲含笑的眼睛,她心里骤然一顿。 “您的意思是……” 对方明知她处境艰难,空有皇后头衔,手无半点实权,不去求助外面的通好之家、姻亲重臣,却来求助她。若此时祝瑜还在,也还勉强说得通。好巧不巧,祝瑜离京,两家离心…… 对方却仍执意来求见她。 那么她想要试探的,是谁的心思? 太皇太后,还是皇上? 乔皇后想到那日端阳节,在琳琅苑里赵成一反常态的气急败坏。 她脸色泛白,捏了捏袖角,“她想见的人,是皇上?” 乔翊安没答,某个猜测藏在他心里,已经许多年。他向祝琰透露宋洹之信件被截留一事,也是为了求证自己所想。 如今,某些答案似乎就快揭开。 乔翊安没有回答皇后的话,他垂眸望着地上的影子,轻声道:“娘娘是一国之母,是这世上最尊贵的人。将来的路还很长,娘娘要同皇上并肩走下去。” 他仿佛意有所指,可乔皇后一时还不能明白。眨着一双澄澈的眸子,为难地望着他。 他并不着急。 他的瑟姐儿总会长大。总有一天,她不会再受限于眼前的困境和难题。 他会站在她身后,承托着她,拱卫着她,护着她真正坐稳那个高位。 ** 乔皇后坐在深夜的灯下。 她一贯早睡,怕影响了次日宁和宫里的请安。 可这会儿实在没什么睡意。 她在思索父亲白日说过的那些话。 入宫前,祖母一再嘱咐她,要乖巧,孝敬太皇太后,听长辈的话。 要顺从,依着皇上的心意去讨好他。 她虽不甘,却也乖乖听命,一直是如此做的。 太皇太后说,后宫不能干政,她就缩在宫里当个漂亮的吉祥物。可如今谁不知晓,朝廷大权握在太皇太后手上? 到底谁说的话,才是对的呢? 在这样一个深夜,年轻的皇后靠坐在床围,半睡半醒之间,恍然回到出嫁前那晚。 华丽繁复的礼服整齐披挂在闺房小厅正中,半透的屏风背后,妆台前跪坐着年幼的她,和那个她称作“母亲”的女人。 雕花的细齿梳子轻柔滑过她鬓发,那是她头一回将秀发挽成髻。 “皇上性情温和,人品不差。你入了宫,同他好好相处。有什么事,商量着来。把自己的日子过得圆圆满满的,比什么都重要。” “宫里人多眼杂,规矩是多些,我知道你爱自由,不习惯那些束缚。只可惜你生在了乔家,没得选。那就多想想以后,朝前看。” 有什么东西,冰冰凉凉的滴在手上,一颗两颗三颗……她抬起手背抹了把脸,才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娘……”她小声的,蜷缩在床里,呼唤着那个再也不会有人应答的名字。 生母的形象在她脑海中早已模糊不清,能完整忆起的那张脸,那个人,只有她…… ** 西北战事胶着,算一算日子,宋洹之父子已走了近两个月。 不时有边关的流言传出来,有说大军势如破竹,打得西戎节节败退。有说北夏与西戎前后夹击,西北军伤亡惨重,嘉武侯对此束手无策,丢了数城,无面目回京。 城中仍在施行宵禁,对过往车马行人的盘查越来越严。似乎有人着意在散布某些讯号,——战况不理想,嘉武侯那些老旧派的作战方式不灵了。 一直端坐后宅的嘉武侯夫人出了几趟门,走访了几家久不走动的旧知交。 就在今天上午,她往襄国公府去,拜会乔老夫人。 祝琰在这时接到宫里的懿旨。 乔皇后偶感风寒,思家情切,宣她与乔瑛、祝瑶入宫伴驾。 祝瑶的丈夫尚无功名在身,论品阶,原是没有资格觐见的。可若论亲疏,她又是皇后嫡母的胞妹,名分上,算是皇后的姨母。病中的皇后,想见一见家中亲近的长辈,说上几句体己话,原也无可厚非。 乔皇后一张巴掌脸颜色雪白,未曾妝戴,慵懒地半倚在金帐里。 “惦念家里厨上做的糖醋肉,四月上沁着杏花香味的果子酒……祖母身子可安好么?上回瞧她,着实瘦了好些。” “樱纷,去把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前儿赏的缎子取来,本宫年纪轻,压不住这颜色,给祖母和外祖母做身衣裳还使得……” 乔瑛和祝瑶被请进内殿瞧缎子去了。 乔皇后留下祝琰,随意地问候了嘉武侯夫人。祝琰察觉到她说话时的神态,颇有些心不在焉。 “端阳节那日,本宫失言,还请姨母勿要放在心上。”似乎是解释那天的恶劣态度,脸上依旧没什么笑容,不过是机械说着客气话。 祝琰自然不敢怪罪,她自己同样用心不纯,只盼未给皇后带来太多麻烦。 几人在凤和宫略坐坐,见皇后露出疲态,便各自领赏散去了。 一刻钟后,一名宫人走入太皇太后殿中:“娘娘,杨大人,奴婢这回瞧得真真儿的。” “——杜容叫人传给宋祝氏的,是十二天前传回的奏报。” 杨阁老横眸瞥向太皇太后,嘴角蕴了一丝不难发觉的笑意。 “娘娘教导有方,咱们这个小皇帝啊,还是孝顺您的。” 与此同时,凤和宫那边也热闹起来。 宫人一溜烟小跑,奔到殿前含笑禀道:“娘娘,皇上听说您凤体违和,特来后宫探望您了。” 第123章 毒计 两个月前。 北戎西鹄联合进犯边陲,西北驻军统领褚游应对不及,连失启梁、北川、甬舟等五城,褚游急的大病一场,连番上书悔罪。 消息传入京都,太皇太后与少帝连夜急召重臣入宫商议对策,当晚有人提及嘉武侯熟知西北地形,多次抗击夷狄于关外。次日,便有大臣联名举荐嘉武侯重掌西北兵权,坐镇扬川。 这些年来,嘉武侯府与少帝的关系一直是她的心病。赵成虽极其孝顺懂事,愿意事事听命于她,多年来从不曾有过任何忤逆。而嘉武侯亦懂得急流勇退,将兵权交归朝廷,始终未有怨言。 但她知道这一切并不能长久。宋家在西北经营数十年,根基极深,宋淳之当年几立奇功,从无败绩,在民间甚至有着“战神”称号。 若赵成年长个几岁,兴许她还不至如此悬心。可坏就坏在,赵成还太年轻了,也太仁慈,远还没有能够压制住这样一股势力的能力。 朝廷需要能臣守护江山,却又最忌功高盖主。 此番将嘉武侯派去西北容易,令他再次心甘情愿的交还西北兵权却难。若这一次再送他宋家父子几样功绩,只怕将来,世人只知嘉武侯,不知天子。 然而西北军情紧急,再不容延误军机。太皇太后陷入深深的矛盾之中,大权在握多年,这还是头一回,在大事上拿不定主意。 她坐卧在金漆雕花的凤座上,左手支着额头,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保养得宜的脸上沟壑深嵌。 杨阁老无声跨入大殿。 他是太皇太后兄长,当今最得力的辅臣,多少个春秋,是他陪伴在太皇太后身边,出谋划策,宽慰安抚,教导指引。他陪伴他最疼爱的小妹,一路走到权势之巅。 此番他前来,未得召见,亦不经通传,宫人却早已司空见惯,奉上茶点后便行礼退出门去。 杨阁老将案沿的茶水推到太皇太后手边,“我来与你商议,派兵征讨西北一事。” 太皇太后无力地瞥他一眼,接过茶盏,叹了口气,“他们都支持起复宋文予,你觉得何如?” 杨阁老温笑一声,撩起袍角,在侧旁椅上坐了,他自顾替自己斟了杯茶,捏在手掌里把玩着,“从皇上登位以来,嘉武侯便一直韬光养晦,虽宋洹之在朝堂上活跃着,可比之从前宋淳之在的时候,到底有所不及。如此低姿态行事,就是想拿他父子二人错处亦不容易。” 太皇太后顿了顿,“你的意思是?” “宋氏实乃皇帝外家,虽皇上身世一直对外秘而不宣,可随着年纪渐长,根基渐深,迟早瞒他不住。皇上一向重情重义,又生性怯懦软弱,届时宋氏父子以血脉亲情拿捏掌控皇上,就算这兵权你不给,也迟早落到他父子手里。” 太皇太后沉思着,杨阁老伸指沾了茶水,在几案上画了个叉。 “与其惴惴难眠,终日悬心,不若便就此机会,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太皇太后眸子亮了一瞬,却很快又暗淡下来,她忧心忡忡地道:“可如今朝中武将能与夷狄一战的将领屈指可数,若宋文予此战败北,只怕西边的城池和百姓……” 杨阁老冷笑一声:“自来一将功成万骨枯,用西边几个杳无人烟的县镇换皇上江山永固,赵氏王朝延续千年,有何可惜?那些夷狄屡屡犯边不过就为着争夺些水草,抢占些衣食,将来和谈,我愿亲去。” 他手掌撑在案上,徐徐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太皇太后,“你别忘了,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这天下姓赵,坐在那个位置上的,是赵氏子孙,你和我呕心沥血,操劳经年,为的,皆是皇上。” “可是……可是宋文予熟知兵法,善于征战……” “呵。”杨阁老冷笑一声,“这你不用操心,我早在军中安插了信的过的人,一旦时机成熟,就会以在宋氏父子大帐发现通敌密信的借口,将这父子二人立即斩于马下。便是宋文予再如何精明,怕也不会想到自己身边最信任的人……” “皇上!太皇太后凤体违和,您……” 杨阁老话音未落,便听见殿外宫人高声示警。 太皇太后脸色一沉,与杨阁老对视一眼,慌忙站起身来,“皇上?” 门外一个温和朗润的声音道:“晨早在清正殿议事时,孙儿发觉皇祖母脸色不大好,似乎身体不适,孙儿放心不下,特来探望。” 太皇太后朝杨阁老打个眼色,后者快步闪身至内殿。 太皇太后清了清嗓子,缓声道:“快进来吧。” 杜容推开门,赵成踏步跨入殿中。 “西北军情突发,累皇祖母代孙儿忧心操劳,实在惭愧。”赵成走过来搀住她,将她扶坐回椅上,“孙儿已命人宣了太医,替祖母诊脉。” 太皇太后温笑着拍了拍他的手,“皇祖母老了,身子自是一天不如一天,能陪在皇上身边的日子,是越来越少。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皇祖母不怕别的,只怕我成儿身边,没有得力的朝臣辅佐。只要皇祖母在一天,就要多守护成儿一天。守护这江山一天。” 她覆住他的手背,眼睛紧紧盯着他的表情,“成儿,你乖不乖皇祖母,一直替你拿主意,不叫你亲政?” 她问的真诚,也直白坦率。赵成沉默片刻,缓缓摇了摇头,他蹲跪下来,像过去一样,孩子一般贴伏在祖母膝上,“孙儿知道,皇祖母一心为孙儿打算。孙儿愚笨,许多事不懂,许多道理还没有学明白。皇祖母要保重身体,长长久久的指点着孙儿,教导孙儿……” 太皇太后眼睛湿润了,这一刻她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赵成是个懂得感恩的孩子,她没有看错,他懂得她的良苦用心。 那么,他一定也会理解她这一次的抉择吧? 她抚着赵成的鬓发,在心里轻叹着。 “好孩子,也许你会怪祖母狠心,除去那些你在意的人。可做天子,不能妇人之仁。祖母会替你扫清一切障碍,替你铺平未来的路,你放心,你放心吧孩子……” ** “父亲,你歇一歇吧?” 军帐内,嘉武侯左臂绑着绷带,披件夹棉袍子,站在舆图前沉思。 宋洹之将木炭投入火盆,回身擦了手,替父亲斟一杯热茶。 嘉武侯愁眉不展,指着舆图上的一个标记道:“西鹄‘鬼魅’涉此路沼潭前来,攻甬州后防不备,这才得手。” 宋洹之摊开几只药瓶,无奈道:“父亲先换药吧。您手臂中箭,腐锈渗入血肉,依军医所言,需每日灌洗伤处……” 嘉武侯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头,“休要啰嗦,何兴、周昶何在?召他们过来。” 宋洹之拿他没法子,一打起仗来,嘉武侯就连饭也顾不上吃,每日不是巡营就是与部下商讨攻防用计,他到底不年轻了,六十几岁的人,在京都养尊处优多年,骤然回到西北战场,顶着冽冽寒风受着狂沙遮面,就是年轻力壮如他,也有些吃不消。 话音刚落,他口中的何兴、周昶就从外进了来。 “主帅,刘校尉来书信了!” 何兴是个年轻武将,二十五岁上下,却已经不是头一回上战场。早年他父亲何望江一直跟随在嘉武侯身边做副将,在军营里替嘉武侯打点衣食住行,他十几岁时偷偷隐瞒身份跟着父亲进兵营。被发现后,他父亲要打他军棍,还是嘉武侯开尊口容的情。 他说的刘校尉,就是刘淼,平定永王之乱后,刘淼仍旧被调回平虏,随军驻扎。在来扬川的路上,嘉武侯就给他去了密信,请他从西南路悄悄引兵北上,里外夹击合剿北戎。 听闻此言,嘉武侯难得露出一丝笑,从何兴手里接过密信,一目十行的看完。 “好,好!” 他高兴地朝宋洹之等人扬了扬手,“这回有刘淼相助,西鹄那些‘鬼魅’就别想逃脱了。对付这些泥水里打滚的东西,刘淼最是在行。” 宋洹之从大帐走出来,望一眼天边火红色的云霞,天地辽阔,入目无极,他写回家里的书信,至今未得半丝回音。 他隐隐有些不安,这一切都显得格外不寻常—— 作者有话说:快完结了宝宝们,这是最后一个大剧情,后面会再交代一点祝瑜和琴姐等人的事,这个打仗的剧情我有点写不好,脑子不够,改了又改,挺抱歉的 第124章 失利 “娘娘,方才皇上过来,您怎不留他多坐一会儿?眼看要正午了,皇上能陪您一道用个膳也是好的啊。” 赵成来“探病”过后,乔皇后身边的主事嬷嬷就不免劝了几句。 “您倒好,不仅不挽留皇上,还一直冷着脸子不讲话,您这到底是为什么呀?” 乔皇后心绪不佳,今日她请那几个便宜姨母入宫,本就不是为了叙什么深情。 不过在父亲提点过后,脑子里越发多了许多谜团,她想试着求证一些真相。 前脚祝氏刚走,后脚皇上就到了。 若说完完全全是巧合,她却是不信的。 方才赵成来时,身边最得力的杜容却不在。而那个据说是来探望她的人,又是一脸的心不在焉。 她虽单纯年幼,却也不是傻子。 一个人是否诚心关怀于她,她感受得出来。 在这样的情况下,要她如何伏低做小的讨好他? 她实在没那个心情。 ** 在永定门外与祝瑶、乔瑛作别,祝琰飞快钻进自家的马车。 素色手帕里卷着染了污痕的信笺,打开来飞快看完,怕漏掉重要信息,又再三检验数遍。 信是宋洹之写的,字迹是他手笔。 内容和时间落款,都在十几日前。 军情紧急,从她打听来的讯息看,每隔三五日就会有八百里加急奏报传回京都。 若有急情,还会连日来信请旨。 这样频密的信件往来,却一封家书都没有寄回,她派去西北打听消息的人,也丝毫没有音信传回来。 宋洹之和她之间的路,仿佛被人刻意切断开。 对方想要的是什么,她猜不出,但她知道,这样坐以待毙下去,不论是宋洹之还是宋家,都会有危险。 她入宫试探过赵成,看起来,少帝还是在意宋家,念着过去情分的。可这些没了时效的信,究竟是少帝自己也拿不到最新的消息,还是…… 祝琰不愿去想另一种可能。 她深切的感知到,正有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笼罩在宋家头上。有人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想要用她和宋府其余人的性命,牵制远在扬川的宋洹之。 与此同时,几封无主的信笺正摆在清正殿的御案上。 封套用火漆嵌着,一封都没有拆开。 赵成落座在殿宇一角阴暗的影子里,手中把玩着一块雕金令牌。 那一年,血红的雨里,有人伸出满是血痂薄茧的手,将它交到他手掌中。 指尖无数次摩挲过上面“抚远镇国”的字迹。 这块属于“嘉武侯府”的令牌,是那人临终之际交到他手里的保命符。 他怀揣着它独自奔驰回京,捡了一条性命回来。 那人自己,却永远留在了那片荒凉苍冷的林外。 再也没有回来。 赵成想起今日在夹道上,擦肩而过匆匆瞥见的人影。 他高坐于御辇之上,瞧她小心扶着尚未隆起的小腹伏身而拜。 他觉得很难受,很委屈,很不甘心。 身为天子,却没一件事可以凭心而为。 他总是要顾及很多人的想法,考虑很多人的脸面,时时牢记着身份,不能逾矩一步。 曾有无数个瞬间,他曾想过,如果他真的能够大权在握执掌自己的命运就好了。 眼前,有人给了他一个这样的机会。 祖母为他铺设了这样一条路。 她说,只要这关过了,她就能放心的将江山交还到他手里。 她求他最后听从一次她的话。 “祖母都是为了你,是为了你好啊,成儿……” ** 茫茫月色下,宋洹之提笔写下四个字,妻琰如晤。 不知道,如今她还好吗? 离家一个多月,大大小小打了二十几场仗,父亲手臂受了伤,不许他声张给家里知道。他自己身上也有各色伤痕,勤加用药,免将来回京给她察觉出,又要惹她忧心。 他是头一回随军打仗,对过往父亲和兄长的行伍生涯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瞬息之间数千人命在眼前殒落,真正明白什么是血流成河。 嘉武侯府百十年来的声望,就是父兄们用血肉之躯一点点博回来的。 当年兄长在西北一战成名之时,只有二十岁。 他站在长烟尽处,遥望荒原,仿佛能看见马背上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朗笑着朝他奔来。 “不好了,宋大人!” 急厉的声音打断神思,纸上只草草留下那四个字。宋洹之将流云剑握在手里,转身去了主帅营帐。 “刘大人尚未抵达郢阳,平虏军动向却提前给西鹄知悉,就在昨夜,北戎调遣南路骑兵,与西鹄后路汇合突袭,如今刘大人一行三千人,被围困在距离郢阳城外六十里的骅镇。” 刘淼的动向是军中绝密,除了上呈京都的奏报,就只有营帐中这几人知悉。 一瞬间,嘉武侯锐利的视线扫视过面前几人的脸。 周昶随他出生入死三十年,当年甬舟一战,是周昶不顾劝阻将他从死人堆里刨出来,捡回了一条性命。 韩智,鲍启,他的随身侍从,从小养在身边。 送信的斥候,个个是他精心培养的死士。 何兴,他副将的遗孤,他视其为养子,虽不是他亲生,却与他有着堪比父子般的情分。 这些人,无一不是他最信任的心腹,行伍生涯三十余年,他与他们一同南征北战,出生入死,是部下是战友也是知己。如若在打仗时不能放心的将后背交给他们,西北军就绝不可能创造出那样一件件的奇功。 宋洹之掀帘进来,察觉到帐中气氛有一瞬冷凝。 “洹之,你来得正好。”嘉武侯收了视线,空气中那抹肃煞可怖的气息随之弥散。 “你带一支人马,即刻前往骅镇接应刘淼。” “不成,”周昶急道,“军机泄露,非同小可,这极有可能是个陷阱,我不赞成洹之涉险。” ** 深夜的宁和宫里灯火通明,杨阁老在案前踱着步子,眉头紧拧。 一个老臣满面忧色,悲怆地道:“前线连连失利,几名将领先后折损,先是程许、褚彦,现在又是刘淼,这些将领无不是军功卓著的栋梁之材。再这样下去,只恐我大燕失去的不只是城池土地,更是……” “更是什么?”另一名臣子出言打断了他,“方大人慎言!嘉武侯等在前线为国征战,守戍河山,出生入死,不知要面对多少险境,是他们在外拼死御敌,才能让大人您稳居京内,安享荣华,若给嘉武侯知道,您在背后如此阴阳怪气,诋毁中伤,岂不令人寒心?” “够了。”杨阁老适时开口,打断了二人争执。“皇上跟娘娘请大家深夜来商议军情,是想大家能集思广益,一起拿个主意,而不是听你们在这儿争吵不休。” 两个老臣均耷下眼角,不吭声了。 杨阁老视线扫到一直站在角落里始终一言不发的乔翊安,“乔大人不知有何见解,今晚自入宫来,您一直没出声。” 殿中众人目光齐刷刷地朝乔翊安投去。 角落里的人缓缓踱近几步,脸上挂着素常温和的笑意,他从容地朝上首拱了拱手,“打仗的事,微臣不懂,故而不敢胡乱置喙。方才几位大人所言,乔某倒是认真听了,乔某有一事不解,还想请卓大人解惑。” 被他点名的大人疑惑地看过来。 听他缓声说道:“刘淼奉旨守戍平虏,朝中调兵征讨北戎,并未命平虏军支应。如今刘淼因受嘉武侯调遣,贸然出兵,被困骅镇,三千余人命,危在旦夕。方才卓大人言道,嘉武侯为国征战,出生入死,功勋卓著,不容猜疑。那么平虏这三千人命,是否就合该枉死?” 卓大人口唇嗫喏,尚未出言,乔翊安更近一步,嗤笑道:“褚游驻守西北数年,因失五城,便受弹劾,丢了西北主帅的头衔。如今嘉武侯坐镇扬川,连连失利,却连受一番质疑,也有人替他鸣不平道不公?请问,这是何道理?” 大殿之中,一时静极。太皇太后下意识瞥了眼座中的少帝,但见他垂首伏案,面上波澜不兴,一丝表情未有。 远处晨钟敲响,天就要亮了。 广阔的殿宇笼罩在一片苍茫的沉雾里。 夏至刚过,这天气却冷的叫人周身发寒。 祝琰站在车前,踮脚望着宫门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几个人影从那边走出来,越走越近。 祝琰打个眼色,霓裳便速步上前,拦住了乔翊安。“乔大爷,我们奶奶有事相商,还请借一步说话。” 乔翊安素日的风评众人都是熟知的,乍见他被一个美貌的婢子拦住去路,自然想到那些风月之事上头去。同行之人不免都笑了起来,催他道:“快去块去,莫叫人家等得急了。” 乔翊安摊了摊手,朝马车的方向瞥了眼。 妇人穿得单薄素净,头上戴着幕篱,将一张粉面遮得严严实实。 他信步走上前,抱臂停在三步开外,笑道:“这么快就听说了?来找我问罪?” 祝琰袖中的指尖动了动,下意识攥住袖角。 她有理由相信乔翊安图利倒戈,落井下石。祝瑜已离乔家,如今他早就不是她的什么姐夫。 朝廷指派姜巍做监军,并下旨申斥嘉武侯。民间本就流言纷纷,这番动作下来,嘉武侯府早年累积的声望严重受损。 接下来的战况若有起色那还好说,一旦再败,她不敢想,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打仗的事大概再有两章就结束了。 第125章 制衡 “娘娘。” 宫人弯身踱进殿中,眉眼带了丝得意神色,“方才在永定门外,乔大人给那宋家少夫人拦住了去路,好一顿斥骂,说乔家不念旧情落井下石,还说,等到宋洹之回京,定要向他乔家讨回公道。” 太皇太后坐在榻上,闻言面上并无喜色,“莫要高兴的太早,乔宋两家到底情谊深厚,乔翊安和宋淳之乃是多年知交,到了宋洹之这儿,又与他成了连襟兄弟。乔翊安此人,精明机警,虽可堪用,却始终不能尽信。” 宫人小心伏低了身子,微笑道:“可乔氏皇后是娘娘您多番思虑,最终定下的中宫人选,难道不是正看中了乔翊安的才干和忠心?那云氏两月来递出的消息也可佐证,自宋家父子出征以来,乔翊安并未有甚不妥当的动作。今日在众位大人面前,乔翊安又率先直谏嘉武侯之过。依着奴才愚见,乔家待娘娘您,甚是意诚……” 太皇太后摆摆手,屏退了脚边打扇的宫人,“再等等吧,待除了宋文予父子,再料理京都这些琐事不迟。至于皇上那边儿,你勤加提点着点,本宫瞧着,杜容如今主意大了,在宫里头当差日子久了,手底下能使唤几个人,就容易忘了自己的身份……” 不必等她明言,宫人尽已了然,笑着退后两步,“是,奴才会尽心提点着,断不叫皇上身边使唤的人出了岔子、忘了本分。” 宫人说完,再三拜下,拢着袖子躬身去了。 太皇太后坐起身来,用鎏金簪子挑着灯芯,“成儿啊成儿,祖母能替你做得不多了,等扫清这些障碍,这江山就彻彻底底交到你手里,祖母不会让任何人有机会,威胁你,伤害你,只愿你能明白,祖母这片苦心……千万千万,别叫祖母失望啊……” 夜里下起小雨,淅淅沥沥敲着窗台。嘉武侯夫人沉默坐在空旷的房中,对着窗外的雨雾发呆。 嬷嬷端着托盘进来,小心将刚沏好的茶壶摆在案边,“二奶奶今儿在宫前跟乔大爷起了争执,说是,哭着离的宫,这会儿直接回蓼香汀去了,闭门在内谁也不见。老奴担心……” 嘉武侯夫人靠后倚在软垫上,摆了摆手,一脸疲惫之色。 嬷嬷声音放得更轻,上前来替嘉武侯夫人散了发髻,“您今儿在乔老太太那儿吃了软钉子,怕是也已传至了大小人家,多少人憋着坏,等瞧咱们嘉武侯府的笑话呢……” 见嘉武侯夫人不欲言语,嬷嬷低叹了声,也便住了口。这些日子,家里的气氛冰冷到极点,二奶奶每日晌午来陪夫人吃饭,也不过是强颜欢笑,婆媳俩心事重重,默契地保持着表面的平静。她们身上背着的担子并不轻,家里还有许多事需她们操持,还有许多人要靠她们照料。谁都可以慌乱失措,唯有宗妇是不能的。 这雨缠缠绵绵下了整夜。清早祝琰来请安的时候,阶前已蓄积了两寸来深的水洼。她显然没有睡好,敷了厚重的铅粉,仍遮不住眼下的乌青。走到上院门前,不妨脚下踩中青苔,险些滑了一跤,得亏雪歌眼疾手快搀扶了一把。 嘉武侯夫人显然也没安睡,早早梳妆停当坐在临窗炕上,瞧祝琰进来,婆媳二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话了几句。宝鸾走到窗下,正听见婆母低声问了句“派出去的人有消息么……” 后面祝琰是如何答得,却没有听清。 侍婢掀帘请她进去,一入屋内,就察觉到一片尴尬的冷凝。 宝鸾是聪慧人,这些日子的不寻常她早就咂摸出来几分,但婆母跟二嫂都是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她便也乖觉地没有多问。 昨天下午婆母在乔家不顺当,就连出嫁的书意也听说了,傍晚特地进来宽慰母亲。 她这个做三儿媳的,自小在婆母跟前大的,到这时候,却半点忙也帮不上。宝鸾心里微苦,舌根紧压在唇内,苦笑了一声。 ** 乔家院内,云氏头上勒着素白镶碧玉的抹额斜靠在窗台上,手里捏着一把稻谷百无聊赖地喂着窗前的雪白鸽子,乳娘怀里的孩子一直在哭,小脸上糊满了泪水,双颊又红又烫。 云氏蹙眉瞥了眼外头,低斥道:“把他抱到暖阁里去!” 乳娘一走,一旁敛眉屏息的小婢子就凑了上来,“姨娘,昨儿晚上就叫人去请公爷了,到现在还没个回音儿……” 云氏待要说话,窗外忽飞来只灰扑扑的鸽子,小婢子眉色一动,飞快上前将鸽脚上坠着的黄铜细管取了下来。 云氏脸色发沉,瞧完上头的字迹,眉头蹙得更紧了。 小婢子低声劝道:“姨娘身份所限,不能轻易出院子,唯有狠这一回心,委屈一下小公子……否则那边,着实交不了差啊。” 她凝着云氏脸色,一时猜不透对方在想些什么。自打正院那位火灾伤了面容、移居去庄子里养病,老太太身子骨一日不及一日,按说,原该正是姨娘出头之时,姨娘不仅年轻貌美,性格温顺,更一索得男产下麟儿,是国公府的大功臣,公爷对姨娘的宠也是有目共睹,可不知为何,姨娘却是一日日的焦躁不安,越发阴沉起来。 她是姨娘知根知底的自己人,从江南到京都,从上不得台面的陪床到养育乔家公子的贵妾,没人比她更清楚姨娘是怎么咬着牙走到今天。 眼看前头尽是数不尽的好日子,姨娘却仿佛越发不满足了,笑的时候越来越少,甚至有时在老太太跟前都失仪走神。 姨娘是钢丝上行走奔命的人,最最不能出岔子,她有心劝上几句,却终归是没机会。 云氏命她去拿笔墨,飞快写了个简短的条子卷好塞入灰鸽脚上的铜管里。 云氏望着鸽子发了会儿呆,听见外头传报,说老太太命人请郎中来瞧小公子了,云氏叹了声,敛敛衣裙爬了起来。 别人瞧着她日子过得滋润风光,只有她知晓,自打生了孩儿后,乔翊安再没有碰过她。就算常常留宿说些甜言蜜语,可眼中再也不曾映下过她的影子。 她吃不准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这令她心烦意乱,偏又无从发作,无从求援。 她是恐惧的,如果本来面目给他知晓,如若她背地里那些秘密被人揭破……她不敢想,——那是必死的结局。 ** “娘娘,乔家那边有消息了。” 杨大人跨步进来,面上带了一丝喜色。 “姜巍出京前,怡和郡主私下约见乔翊安……” 他两指夹着一张字条,徐徐揭开,上头映着清秀的两个小字。 “不为——?” 太皇太后低喃出声,眉头紧锁。 “徐会已与西鹄定好,从三白山斩断宋洹之后路,只要姜巍拖住宋文予,这一局,宋洹之必死。” “虽折损平虏三千士,除去一心腹大患,也未尝不合算。娘娘今后,便可高枕无忧了……” 太皇太后冷哼一声,“本宫却不及兄长这般乐观,昌平、姜巍这些人,唯以乔翊安马首是瞻,将来这天下即便不落进宋氏手里,乔家……”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完,只凉凉瞥了眼窗外,安和宫的方向。 杨阁老笑了笑:“太皇太后不必忧心。” 他点了点手里的字条,意有所指地道:“别说如今他未有异心,便是如若他当真不识抬举,主动权,也永远在娘娘您手里。” 太皇太后冷笑一声,“希望吧……但愿这一关过去,一切顺随本宫心意。” 第126章 拿下 快马冲开紧闭的城门,一路挟着泥水冲向皇宫方向。 入夜一阵紧急的鼓声惊醒了瞧了半宿折子堪堪和衣睡下的少帝。 乔皇后亲手禀烛凑前,梳高髻的影子映在淡金色的帘帐上。 赵成来不及瞧她一眼,趿着靴子飞快朝殿门走去。 杜容脸色煞白,少有的慌乱填满狭长的眼睛。 赵成听见他蕴着复杂情绪的声音,“皇、皇上军中八百里加急递来的消息,宋、宋世子他……” 赵成抿着唇,面上一丝表情也无,只那双生来颜色浅淡的眸子,蓦然沉了几分。 乔皇后禀烛的手顿在半空,想追问一句究竟如何,却见赵成长腿一跨,飞速越过门槛冲了出去。 议事殿里灯火通明,已经聚集了几个身份贵重的老臣。 锦帘背后太皇太后一言不发,端坐在金座上。 杨阁老面色凝重,垂首听着几位大臣商议对策。 几名内宦支着精神守在殿外,乍看见常服素发的赵成,惊得眼睛瞪得老大,刚要提声来呼“万岁”,却被赵成横来一眼,悚得禁了声。 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年少的皇帝眼里有这般威仪寒凝。 众臣回过头来,视线落在大步走入的皇帝面上。 有那么一瞬,太皇太后觉得自己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那是种久违的,险些已被忘却,尘封在她人生前半段,罕觉的惶恐。 她不知自己在惶恐着什么。 眼前这人只是个依附她而活着,依附她背后力量拥簇的孱弱少年。 是一个从未曾违背她意愿,按照她心意由她亲手塑成的“孩子”。 乍然发觉,如今这“孩子”已经高出她一个头……他就那么沉默的,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 臣子们伏跪下去,自觉让出一条道来,目送赵成一步步走上阶梯。 太皇太后听见自己心跳,重新回落的声音。 “皇祖母。” 赵成在她面前垂首行礼。 她听见自己,轻轻舒了一口气。 “皇上听说了?” 她的声音幽幽的,找回一贯的沉着端稳。 赵成点点头,坐在锦帐前的空座上,“诸卿议得如何?宋……宋世子他……?” 一名老臣摇摇头,沉叹了一声。 “三白山,出了名的险峻,下有寒潭,上有林瘴,绝壁天险,西鹄‘鬼魅’善攀缘,尚无法越嶂奇袭,遑论宋世子久居京中……是头一回随军……驰援骅镇,乃是急策,所带人马粮草极为有限,如今被困山坳,只怕坚持不得几日。” 太皇太后幽幽叹道:“京中北地,都派了人马,速速去支援了,宋世子吉人天相,未必不能破出重围。只是嘉武侯一时急火攻心,口吐鲜血,落了急症,北戎趁隙攻营,如今前线,怕是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正需皇上定夺,这替帅的人选……” 赵成抿着唇,闻言嘴角轻轻压了压,他苍白的手落在金座的雕花扶手上,紧扣着上头的龙云纹。 “依皇祖母与诸卿之见,由谁相替为妥?” 他声音听来异常平静,平静得令太皇太后不由得蹙起了眉头。 他与宋家的情分,她多少是瞧在眼里的。宋洹之命悬一线之际,他如何能这样淡然的讨论换帅之事? “如今姜巍在扬川监军,依微臣之见……”一名臣子上前,话未说完便被人打断。 “不妥。姜巍为人粗莽,勇猛有余,智计不足,如何当此大任?” “依臣之见,鲍启这些年带兵守戍西北,在军中颇有威望……” 下首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激烈争论起来。 杨阁老再未出言,只抱臂淡淡打量着座上沉默的少年,视线偶尔掠过一侧同样未曾发声过的乔翊安。 ** 祝琰是两日后进的宫。 她形容憔悴的扑在太皇太后座下,忍悲含泪,哭得肝肠寸断。 载着皇帝的轿辇停在夹道阴翳的一侧,远远目视她被两个年轻的妇人搀扶出来。 赵成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甚至觉得自己没面目见她。 她是来求太皇太后救她夫君的,宋洹之带着几十人马被围困山中,粮草支撑不了两日,要么投降受俘,要么困死三白山,等在他前头的,只有死路。 西北军主力被北戎牵制,西鹄不时自后方夹击,等到援军赶到,最快也是三四日后。 而京中得信之时,前线战况只怕早已变换。 赵成摆手命轿辇落地,迟疑上前。 祝琰小声唤退同伴,朝着少帝扑跪下去,“皇上——” 如含沙泣血,她的眼泪已经流不出了,只湿润的眼底蕴着浓重的红。 赵成分明在其间瞧见了怨,瞧见了悔,和一丝丝……掩藏在极致悲恸之后的恨厌。 他伸出的手掌攥了攥,又无力的张开,风从袍角抚过去,留下空空落落的一丝凉。 这个夏天,就要过去。 ** 嘉武侯睁开沉重的眼帘,全凭意志力撑着内腑的一口气。 几名副将围立在他身侧,姜巍大马金刀地坐在一边,用抹布来回擦拭着佩剑上的血污。 “北戎……”嘉武侯张口说了两个字,旋即便是一阵急促的咳喘。 几名副将垂首不言,不约而同将视线移向姜巍。 “放心,北戎蛮子刚被我们打退了。”粗里粗气的嗓子,难得带了抹宽慰之意。 他本是奉旨来监军的,如今嘉武侯伤重病倒,他便坐镇扬川暂时接替了兵马管辖之权。 嘉武侯似乎放了心,眸子一转,想到了被围困在三白山的次子。他抿唇压声,却强忍着没有问。 姜巍似乎知他所想,将佩剑收回鞘中,“三白山的西鹄鬼散了。” 嘉武侯眸色一顿,下意识看向身边的何兴。 何兴垂首低道:“已派人寻了两日,未见洹之兄……” 嘉武侯喉咙咕哝了两声,沉默着没有开口。 听侧旁姜巍道:“皇上已下旨,命杨卓接任西北主帅,老侯爷你身子骨不好,宽宽心随某回京去吧。” 这话说完,大帐内一派死寂。 任谁都明白,属于宋家父子的荣光时代已然落幕,等待他们的,只有凄怆寂寥的未来。 宋洹之用一命换得了战败不罪,究竟是幸,还是不幸,谁又能说得清呢? ** 长烟浩然,入目是层叠的嶂雾。 嘉武侯立在石上,翘首望着何兴鲍启等人率众探寻山间的影子。 他这一生经过无数风浪,自认已然看淡了生死、名利。 可长子过世之时,那锥心刺骨的不曾比内宅的妇人们少半点。 如今次子下落不明,死生不知,他又如何能假装没事人般,拖着这具无用病体落魄回京? 烟尘裹着风霜,才八月,西北的天气已变得寒凉。 姜巍和几个将士围坐火边,正瞧胡虏跳手鼓舞,酒气夹着硝石烟火的味道,乐声远远传开去。 仿佛不是吃了败仗折了忠魂,而是庆祝着什么可喜的胜利。 何兴搀扶嘉武侯下了马,老迈的侯爷手抚胸甲,强行压抑着喉腔里漫上来的血腥。 他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骑了半日马已然受不住,几番险些跌下出丑。 就在这时,长长的哨声尖利破开凉风,在夜色里打破短暂的和气安宁。 一队人马卷着烟尘,从营外几里袭来。众将警觉地拾起兵器,高声呼和着守营。 一顶明黄角旗远远越过烟尘落入众人眼底,何兴搀着嘉武侯的手不由紧了紧。 “嘉武侯宋文予何在!”尖尖的嗓音拖着长长的尾声,状似是内宦。 “是京里来的人!” “杨将军,怎么来的这样快?” 按日子算来,从京都到前线,加急夜行军,最快也要九日。 而如今,才过五天…… 快马急射至营前,杨卓一身金甲,威风凛凛地坐在马上。 他看来四十岁上下年纪,蓄着美须,身量高大,颇有威仪。 嘉武侯挣脱何兴的手,压着喉间的血腥,大步上前,朝他抱了抱拳。“宋文予在此,不知杨将军有何示下?” 杨卓居高临下望着眼前身量壮硕背脊挺拔的老者,宋家父子在疆场威风了这些年,临到结局,还如此端着身骨。 他不是早就病的连刀都拿不起了吗? 杨卓弯唇笑了笑,客气道:“按理,杨某是晚辈,在军中又是侯爷后生,该下马向侯爷持礼。只是,眼前有个急情,还望侯爷海涵一二。” 不等嘉武侯答话,只见他骤然变了脸色,厉声道:“左右何在?通敌逆贼在此,还不拿下?” 第127章 生机 这一幕情势突变,营内竟没一个人反应过来。 杨卓身后的兵士齐刷刷举起剑戟,尖刃对准的方向,是嘉武侯所在处。 鲍启率先嚷叫起来,大步走上前质问:“杨卓,你疯了不成?你说谁是通敌逆贼?” 杨卓骑在马上,嘴角挂着笑,轻嘲:“泄漏绝密军机,联合西鹄设计吞灭平虏三千猛将,加上北灵关、甬州失守,折损精兵五千……是谁通风报信,左右逢源,从中谋利?嘉武侯,还用我详述吗?” “呸!胡说八道!”鲍启、周昶等人无不义愤填膺,“嘉武侯坐镇扬川,打了多少场胜仗,将失落城池一座座从夷狄手里夺回来,将士们瞧在眼里,百姓们记在心里,你们这些远在京城高床软枕醉生梦死的胆小鬼,仅凭几次战事失利,就给人扣上通敌谋私的帽子?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嘉武侯临危受命,花甲之年持剑上阵,守的是大燕江山,为的是天下太平,其忠义仁德,岂容小人讥污?” 韩智更是红着眼嘶吼道:“老子今儿倒要看看,谁敢动侯爷半根指头!” 双方对阵,一时情势紧张非常。 杨卓身后一名将领怒斥道:“杨大人领受皇命而来,接管西北兵权,嘉武侯已不再是这军中主帅,你们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你们是大燕的将领,是皇上的武臣,可不是宋氏的家奴!” 嘉武侯缓缓摆手,踏步上前,按下韩智高举的刀。 韩智看到他那双手——掌心沟壑纵横,指节上布满拉弓持剑的厚茧,受过很多次伤,大大小小的伤口渐渐褪色成浅褐的印迹,见证着三十几年的疆场风烟。 他如今已不年轻了,卸去兵权十一年,旧日使惯的那把长刀舞起来都觉吃力。 这番重披战甲,他从没有想过能够毫无折损的回去。 他做好最坏的打算,想在余生再拼这么一回,替京都龙座上的那个孩子和信赖他的百姓,守住每一寸疆土。 他不怕战死,却也会为这一瞬被辜负而寒心。 杨卓弯了弯唇角,手探向囊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掌缘显露而出的那一角绢帛上—— 杨卓在众人注视下,缓缓展开了它。 “宋侯爷,不巧,杨某这一路过来,顺带手收拾了几股半路遇上的小贼。您猜怎么着?竟给杨某截获了这封密信,您介意我在这儿,给大伙儿读一读吗?” 嘉武侯站在原地,没有动。 ** 夜色深浓,月亮圆融融的挂在天边,幽凉的风从水面上抚过。 本该静谧的深宫今夜却少有的热闹起来。 就在半日前,年轻的乔皇后被太医诊出了喜脉。 太皇太后又惊又喜,连下几道懿旨嘉奖中宫。还特别恩准乔翊安等留在宫内夜宴。 赵成陪着饮了几杯,不胜酒力,托辞更衣离席,留皇后与乔氏族人说些私己话。 杜容提着灯,引四名小监,小心地跟在皇帝后面。 赵成迈着急促的步子,苍白的脸上一丝醉意都无,紧抿着的唇,没有半分血色。 他漫无目的的在甬道上疾走,胸腔憋着一口气,仿佛怎么也舒不出来。 他心很乱。 那些无法与人言说的痛苦和悔疚,矛盾和自责,纠结和烦恼,几乎压垮了他这具不甚强健的身躯。 他身处权力之巅,被追捧为至圣,却终究只是个凡人。 他会犯错,会被嫉妒和私心左右心绪,会恐惧会懦弱,会在遇到问题的时候踯躅不前,也会在该担起责任的时候,胆怯的退避…… 他想要补偿,想要挽回,可是已是来不及了,终究是来不及—— 他扑跌在温泉池边的白玉栏杆前,大口大口艰难的呼吸。 豆大的泪珠从他琥珀色的眸子里溢出来。 “对不起……” 大错已然铸成,他还能做些什么,还能为那些被他辜负的人,做些什么呢? 此时的大殿里,酒宴在继续。 ** 干燥的沙土夹杂在风里,朝人的面上无情吹去。 辕门前摆了张椅子,杨卓两手交叠,含笑坐在那里。 适才剑拔弩张的气氛已然变换,将士们自觉分开成两队,让出正中的一条道来。 几名兵士抬着一只陈旧的木箱,迎着无数人惊疑的目光,朝着嘉武侯走来。 嘉武侯垂着眸子,并没有朝他们的方向看。喉腔压抑着的那抹腥气,几乎就要忍不住了。左肋下的新伤,隐隐泛着疼。到底是年岁大了,这幅身子骨越发的不中用。 “大人,翻到了几封书信,藏在帅帐地毯下的砖缝里,皆是北戎文所写——” 一时场面寒凝,无数不可思议的目光投在嘉武侯沉肃的面上。 火光映着他被风霜凿刻过的脸,他还是那样平静坦然,一言不发。 “司译官何在?”杨卓随意抬了抬指头,身后一个随侍垂首上前,“念出来,大声点,让大伙儿听听明白,这些用北戎文写来的密信,究竟出自谁的手,又是写给什么人的,为什么会在咱们忠勇无双的嘉武侯帐内被翻出来!” “是!” 随军司译官小心掀开了其中一封信,清了清嗓子正待高声宣诵,不知瞧见了什么,却是眉尖一耸。 “这……” 他飞快又从箱内拿起了另一封,在众人注视下展开来。 “怎么回事,你倒是念啊!” 有人高声催促着。 司译官这会儿汗都滴下来了,抛下手里这一封,又展开了另一张信笺。 杨卓身后的副将不耐烦了,上前一把扯住他的后领,将他拖拽开来,大手一捞,将信纸夺来,转身递给杨卓。 杨卓蹙眉瞧了瞧信,他未跟北戎打过交道,未识习过北戎文。他冷声朝那司译官问道:“这上面说什么?” 司译官面色苍白,下意识偷觑侧旁嘉武侯的脸色。 就在这时,一直未插过话的姜巍开了口。 “老子任西北监军前,曾受京里的大学士指点,学过些北戎文字。” 他上前一把搡开那副将,将杨卓手里的信抄过来。 “山羊皮,五十钱一张。粟米,三钱一石。胡瓜,七文一两。麻布,四钱一尺……” 一言出,引得众人小声议论开来。 “这是什么?”“不是北戎文密信?像是账本,是收的赃?……” 杨卓脸色一沉,斥道:“姜大人,你在胡说什么?司译官——” “娘的!”姜巍大声打断他,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这他娘的是老子私下练习北戎文时抄写的账书,谁他娘的说这是通敌密信,简直是寒碜老子!” 司译官连滚带爬地膝行至杨卓身前,“大、大人……” 杨卓起身,抬脚踢开那文吏,亲自走至箱笼前,火漆的封印还留在封套上面,抽开来,满眼是歪七扭八的字样。 几个识得北戎文的将领凑过来,小心地辨认上头的字样,杨卓目光掠过他们的脸,心里登时凉了半截。 姜巍那头已经嚷嚷开来,“杨大人口口声声有实证,就是这些?老子监军西北,自要熟知敌情,私下里学学北戎文怎么了?这上头还有老子的大印,杨大人要不要当成罪证,回京去杨阁老面前告老子一嘴?也治老子个通敌卖国之罪?” 那副将急了,口不择言地道:“姜巍,你住口,你别忘了是谁举荐你……” “住口!”杨卓气急败坏地一挥手,抽出腰间佩剑,狠狠劈在足边的箱笼上。 到了这一瞬,他还有什么不明白? 众目睽睽之下,他叫人翻出了这些“铁证”,意图用通敌罪名斩断嘉武侯最后一丝生机。谁料却被姜巍这个半路跳出来的“程咬金”给搅了局,铁证变成了笑话。 是谁……是谁…… 姜巍是乔翊安的人,杨阁老分明暗示过他,说姜巍可信,说那乔翊安已经站了队,为保乔氏荣华,绝不会插手这件事。 而知道这场布局的人……他下意识地看向嘉武侯身后,一直随在左右服侍着嘉武侯的——何兴。 后者迎上他的目光,眼内飞速闪过一抹决然。 何兴知道,他登场的时候到了。 只听“扑通”一声,嘉武侯身后的年轻将领跪了下去。 “卑、卑职有证据,证明嘉武侯宋文予,及其次子宋洹之,通敌——” 嘉武侯背立在他身前,沉痛地闭上了眼睛。 他猜测过许多种可能。 刘淼骅镇失利,贺冲战死甬州,洹之受困三白山,西鹄仿佛随时能洞悉他的想法,在每一个不可能的时机窃走他本应夺得的胜利。 他怀疑过身边的人,也暗中排查过他们的底细。 唯有何兴,绝不该是何兴。 这个无父无母,二十年来岁月一片空白,由他亲手提携大的故人遗孤。 他对洹之泽之他们都未曾如此悉心的教导。 这个由他引路成长起来的年轻人,究竟何时走上了这条与他成雠的路? 在满场哗然之中,杨卓心内稍定,笑容重新回到了嘴角。 “何小将军?你知道什么?不要怕,你慢慢说。” 何兴忍着泪意,刻意不去瞧其他人的表情,他低垂着头,将手里的牛皮囊袋翻开,取出一把镶满宝石的银制小刀,和一封火漆信笺。 “平素是我照料宋、宋侯爷的起居。这些不能见人的东西,多由我替他收着。” 他顿了顿,拔开银刀刀鞘。 “大伙儿都知道,北戎人以飞鹰为图腾,而绿羽飞鹰,是北戎阳陵王的专属徽饰。那一年冬天,朝廷援粮因雪灾无法按时送达扬川,将士们单衣饥肚,疲于应战。而宋淳之单枪匹马,冲入北戎大营,突袭北将柘尔汗,取其首级,乱其军心,立下不世之功。” 他声音发紧,虽极力控制着音量语速,仍能听出几丝不忍和忐忑。 “而在这一天之前,那个晚上。我起来解手,因怕吵醒了侯爷,便没有点灯,轻手轻脚地绕去了营后。我听见侯爷的声音,很低,但我太熟悉他了,不会认错。” “侯爷和宋世子宋淳之在低声商议——” “何兴你他娘的想说什么!”韩智抽刀就要劈上来,被鲍启抬手揽住了腰身。 何兴硬着头皮说下去:“侯爷说,他已经跟阳陵王说好,会在阵中留个破绽。待他除了柘尔汗,助阳陵王拿到兵权,阳陵王就会向北戎大汗献言,与大燕和谈。” “宋淳之在这一役中打响了名号,成了将士百姓心目中的‘战神’,北戎兵退,献城池银两,假意投诚……” “何兴你简直不是人,侯爷一向如何待你,你岂能这样污他声名?你那一手剑招,还是淳之手把手教的,你竟然给他泼脏水!我从前怎么瞧不出,你是这样的卑鄙小人!” 韩智红着一双眼睛,大声斥骂着何兴。 嘉武侯身边几个亲近的人里,何兴年纪最小,大伙儿对他也是最和气亲善的,念着他亡父与侯爷之间的情分,都愿意多照顾他些。 谁想到就是这样一个在军中备受照拂的孩子,竟一瞬之间变成了他们不认识的模样。 何兴忍着哭腔,将银刀推到膝前,顿首呼道:“我所言句句属实,这便是阳陵王送与嘉武侯的信物。而我手里的这封信,是昨天晚上,侯爷交与我的,因宋洹之失踪,侯爷心神不宁,便写了这封信,吩咐我悄悄送去伙头营,交给一个负责采买粮草姓方的帮夫。” “侯爷以为我不知情,其实我早已晓得,那方荻,就是负责替侯爷和阳陵王传信的人,这些年来,借着伙房采买之机,传递军情……” “何兴你——” 韩智待要斥骂,却见嘉武侯闭目摇了摇头。 杨卓命人将何兴手里的信笺送到姜巍面前,“姜大人苦练北戎文,想必认得这上头写的是什么,就劳烦姜大人替大伙儿解惑。” 姜巍扫了眼书信,瞧见落款处独属于嘉武侯的印章,红彤彤的刺眼。 就在这时,不知谁高喊了一声,“方荻要跑,快抓住他!” 几个兵士动作迅捷,飞快按住了一个灰衣仆役。 “没有,我没有,我根本不知道什么书信,什么军情,我不过是个跑腿买办的人,放开我!侯爷救我,侯爷救命啊——” 人被拖到杨卓面前,抖如糠筛。 “我问你,何小将军说的,可是实情?”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是跑腿的,我只是——” 话未说完,声音戛然而止。 随着一支羽箭破空飞至,那仆役方荻瞪着眼睛,嘴巴张的老大,身子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杨卓悚然回头,只见远处地平线上漫起一阵尘烟。 无数黑黝黝的影子,鬼魅般越过黄沙移近。 就在他失神这一瞬,手里的信纸忽被抽去。旋即腰后抵来一抹寒光,正是方才那绿羽飞鹰纹刻的银刀。 姜巍满是胡茬的脸上挤出个笑,“对不住了,杨大人,这扬川主帅,怕您是做不成了。” “报——”斥候当先,举着火把快马疾弛至辕门外。 “禀侯爷、姜大人,刘将军携平虏将士,前来襄助对战北戎!” 第128章 转折 骑队越来越近,大漠冰冷的月色下,一人黑马玄衣,满面风霜,率先踏过辕门,扑跪在嘉武侯面前。 “卑职大意失察,以致被困骅镇,延误战机,还请元帅降罪!” 一直未曾开言的嘉武侯缓步上前,一生刚毅的他,此刻也不免动容至眼眶发热。 平虏援军被困骅镇十七日夜。 常人只怕根本无法想象这十几天里刘淼所率将士遭受过怎样的磨难。 在生死之际经历过怎样的艰难考验。 嘉武侯张开嘴唇,想说两句宽慰的话语,一开口,却猛然喷出一股粘稠的血来。 “侯爷!” “元帅!” “父亲!” 在失去知觉之前,他朦胧的视线里跃入一张久违的脸。 “好……”好,太好了。他们都活着,都平平安安的回了来。 悬起的心终于落定回胸腔。 嘉武侯倒在宋洹之的臂弯里,昏死过去。 ** 梦月轻轻取下琉璃罩,用簪头挑了挑灯芯。灯色明亮了些,映着龛中佛像焕彩的衣衫。 祝琰坐在斜对面的炕上,正对着一件新做成的小衣裳出神。 犹记得刚嫁进来的那两年,老夫人还在的时候,每每有想不开的心结,祝琰就来陪老夫人抄抄经,在檀香萦起的轻雾中坐坐。 老夫人并不急于开解她,两个人就那么沉默着,在无声流淌的时光里,把烦恼缓缓搁下。 前年秋日老夫人默然离世,遗留下这间空荡荡的佛堂,祝琰独坐于从前的位置上,在茶烟香雾中消解自己的忧虑。 自打宋淳之过世,家里接二连三的起波折,嘉武侯夫人身子大不如前,这两年越发显得疲倦憔悴,全没有往日的精气神。祝琰在流水般的岁月里沉淀成长,渐渐接起家里的担子,如履薄冰一般将嘉武侯府的后宅扛在细瘦的肩膀上。越是风雨飘摇的时候,她越不能乱了阵脚。 她得稳住,得忍着,得耐心的等。 城门方向一道璀璨的焰火照彻夜空,一抹奇亮光彩掠过年轻娇美的脸颊,只是一闪而过。 梦月换了热茶过来,将侧旁一件氅衣替她披在肩上,“奶奶,已过了二更天了,要不,奴婢扶您回院儿去吧。” 顿了顿,又道,“耽得太迟,明日夫人知道了,不免又多心。” 梦月一向是她最亲近的人,是懂得如何说服她的。祝琰也没打算在这儿熬个通霄,不过想寻个僻静地,能让自己稍稍弯下身子,喘歇那么一会儿。 厚重的门板推开,从伸过门檐的杨树枝桠上淋漓而下几点水滴。 梦月扬袖替她遮住头顶,懊恼地道:“下雨了,奶奶稍待,奴婢去寻把伞来。” 天气越来越冷,从夏到秋,宋洹之去了三个多月了。一百余日,无一日不锥心。 祝琰站在清浅的雨幕前,仰头望着沉沉的天。雨滴打进张开的眼睛里,像泪水,扑簌簌的顺着眼角淌下去。睫毛沾湿了,化开嘴角平淡的弧度。 只剩她一个人,咬着嘴唇低声的哭了。 袖子里攥着的字条,已被汗液融成看不清明的一团。 寥寥两个字,——放心。 要怎么放心。 要怎么相信。 一百多个睡不安生的夜,她独熬着那些痛楚。就这么两个字,想一笔勾销那些难言的委屈。 她甚至偷偷怨过宋洹之,恨过这名头身份、这假惺惺的尊荣浮华。 她从没奢望多么绮丽令人艳羡的人生。 只求平安顺遂无风无澜。有一个家,有人陪伴。 偏偏,就这么难! ** 风扬着尘土,吹得人睁不开眼。 杨卓一面低咒着西北糟糕的天气,一面大步跨入营帐,指着一名文吏道:“立刻修书回京,知会阁老——就说姜巍倒戈叛变,请旨将其与宋氏父子一并处置。” 说到这儿,不免越发不忿,宋文予本已是强弩之末,偏偏姜巍不识好歹跳将进来,搅得他一番计谋无法施展。 文吏道:“小人瞧西北这局,水深。瞧适才那些个将领的模样,眼里是只有宋家父子,根本没有大人、没有阁老、没有太后和皇上啊。这旨意都下了,您如今就是西北军最高统帅,您说要拿下宋文予,岂能还叫他父子团聚、慢慢休养生息?” 杨卓蹙眉道:“方才的情形你也瞧见了,鲍启韩智气势汹汹,那副架势,若非宋文予拦着,他们恨不得当场就反了。” 说到这儿,他心思一转,陡然兴奋起来,“对,反了,他们要反!写进去,通通写进去,呈给阁老瞧瞧,咱们在京里日夜为边关战事悬心,瞧瞧他们这些吃朝廷粮的酒囊饭袋到底是怎么守的边关打的仗。” 话音刚落,就听外头传来一阵整齐的步声,杨卓和文吏对视一眼,后者连忙把刚写了个开头的信笺揣入怀里。 “杨大人,姜大人有请!” 外头的人话音里没半点对他这个新任统帅的敬重,令杨卓不由沉下脸。文吏几步跨到门前,斥道:“杨大人为西北军最高统领,姜大人只不过是监军,焉有杨大人纡尊移步去见姜大人的道理?” 边说边挥开门帐,朝外一瞧,不由脸色发灰。 只见一队甲胄在身,队形整齐的官差个个神情肃然堵在门前。 适才守在帐外的京差竟连影都不见。 “你们……” 一名官差径直跨入,粗暴地搡开那文吏,朝杨卓做个“请”的手势。 自己从京里带过来的人神不知鬼不觉被换走,没人当他这个新统领是真主帅,他如今就是跳进别人砧板上的鱼,丁点儿蹦跶的余地都没有。 主帅大帐里灯火通明,嘉武侯虚弱地饮着汤药,几名将领围坐在他身边,听见属下禀报,说“杨大人”到了,韩智等几名将领站起身来。 主座上只余嘉武侯,和坐在一旁专心抠指甲的姜巍。 局势一朝变换。 几个时辰前,杨卓还威风凛凛的骑在马上审问嘉武侯,呵斥这些将领。 此刻—— 韩智鲍启等人身上携着战场上历练十余载的杀气威压,站在杨卓面前,几个魁梧大汉生生高出他一个头来。 宋洹之垂着眼,抱臂靠在一边的柱旁一言不发。 杨卓脚步仿佛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没一分踏实。 门帐自身后撂下,兵器刮擦的声音叫人心惊。 他如落网之鱼,兀自强装镇定,先声夺人地道:“姜巍,你这是何意,吾乃圣上钦点的统帅,你胆敢动我的人,不怕我参你个忤逆不驯之罪?” 姜巍笑了声,摆摆手,“不干我事,是这些人吵着要找你。” 韩智上前一步,引得杨卓越发心惊,几乎退避到门口,颤声道:“你、你们想怎样?” 上首坐着的嘉武侯叹了一声,声音沙哑地道:“韩智,鲍启,不得无礼。” 嘉武侯强压着咳意,徐徐道:“劳烦杨大人纡尊前来,实在是宋某病重不便,还望海涵。适才斥候探得风声,今夜丑初,北戎东路将有动作。特请杨大人过来,共商迎敌之策。” 杨卓顿了下,不敢置信地望着嘉武侯。 什么时候探了什么风声,根本没人知会过他。 嘉武侯似听得见他的心声,淡然道:“圣旨已到,人事更替,从今夜起,杨大人就是这西北军中主帅,老朽仗着多年战事经验,又尚忝在军中,在侧提点几句,还望大人不罪老朽多事。至于老朽的罪责——” 他握拳在唇侧,忍不住咳嗽数声。 宋洹之端起案上的茶递到他手里,伸掌替他拍着背脊。 “自当回京之后,向圣上请求责罚。” 这一仗打了太久,他也觉得累了。 杨卓惊疑地睁大了眼睛,盯着他面容再三探究,竟找不出半点破绽。 就这么轻易……这么轻易退让? 不可能,一定还有后招等着他。瞧瞧这些人,这些个兵痞子,一个二个不怀好意地瞪着他,恨不能将他拆吃入腹,他们会这么好心?让他顺顺利利接掌西北军?不可能,绝不可能! ** 火光彤彤,照亮了半边天。 西北角一座小山坡上,宋洹之扶着嘉武侯一步一步往回走。 姜巍牵着马,不紧不慢跟在十数步后。 “圣上密旨一到,我就知道,那孩子没有变。” 嘉武侯声音听来嘶哑,苍老,疲倦。 宋洹之没有说话,沉默地扶着父亲的手臂。 “西北交给姜家,落到乔翊安手里,总好过任由杨氏把持。杨家势盛,圣上就难免受掣肘。他是个孝顺孩子,没办法公然忤逆太后。” “过往那些事,就莫要细究了,他才十几岁,毕竟是个孩子。” 宋洹之抿了抿嘴唇,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口。 “淳之没有看错人,从来没有……” 宋洹之不言语,只稳稳扶着父亲,踩着沙尘一路朝军营方向走去。 天光透过厚重的云层,揭开清晨的序章。 狼烟淡去,断折的箭矢遗留在沐浴过热血的沙场之上。 人影渺远,只见漫无边际的尘土黄沙,滚滚吹向北方。 营帐里,几十个刚醒酒的京差正垂头耷脸地挨着训骂。 而正在斥责他们的人,情状实在有点可笑。 昨日威风凛凛新官上任的杨卓大人,此刻左右大腿都吊着木板白纱,头上裹着的药布还渗着血,他有气无力地骂上几句,就要停下来哀嚎一阵子。 姜巍一身铁甲,身后跟着韩智鲍启,一路巡过军营。 昨晚战事大捷,死伤不多,伤得最重的便属主帅杨大人。 “杨大人本想借这头回迎敌之机大展拳脚,报效阁老栽培之恩,谁料那京马白日行路甚久又未见过狼烟,一时受惊,大人还未奔出本营,便跌下马去,正正摔在一把插在土里的长刀上,头上豁了道两寸余的口子,不幸还被疯马踏了两脚,连腿骨也折了……” 宫内,座下跪着回话的人正绘声绘色讲述着军营里发生的事,杨阁老面色铁青,不等听完就腾地站起身来,举起一只天青茶盏就要掼到地上。 身后一个声音急厉唤道:“杨爱卿——” 是太后。 她坐在垂幔之后,情急到头上冠下的流苏都跟着晃动起来。 杨阁老回眸,对上一双琥珀色的,淡然的眼睛。 少帝正望向他。 乔翊安等众朝臣皆望着他。 ——他险些情急失态。若非太后这一声急匆匆的提醒,只怕他手里的这只杯盏,就摔下去了。 他忙搁下茶盏,伏跪在地,“微臣失态,请皇上恕罪。杨卓身为主帅,轻易涉险,伤重若此,实乃不该。左右护持不力,不加劝阻,令主帅亲自迎敌,至此结果,更是罪上加罪。微臣是为军情着急,为西北着急,更为边关的百姓着急……” 话音未落,就听角落里传出一声嗤笑,“依着阁老的意思,杨卓首战贻笑,倒是旁人错处?杨阁老举荐的人,好哇,实在是英明神武之辈。” “嘉武侯多年沙场征战,与将士们同吃同睡同进同出,倒不见有人替他说句‘主帅不应涉险迎敌’,到了咱们杨统帅这儿,当兵打仗,天经地义的事儿,却是有人叫起屈来了。” “听说杨卓一到西北,第一件事就是代皇上向嘉武侯问罪,好大的官威。” “好了好了,不要吵了,西北打了场胜仗,总算是咱们杨大人初立大功。” 几个臣子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杨阁老脸色越发难看。 赵成待众人奚落了一阵,才缓缓开口,“伍爱卿所言甚是,西北告捷,总算是个好消息。朕已命人前往西北,迎接嘉武侯父子回京。另指派陈太医、张太医带两车最好的药材,前往军营专程照料杨统领。” 他顿了顿,微微回身垂眸恭敬地道:“皇祖母,孙儿这般吩咐可妥当?” 立满群臣的大殿,静寂如死。 无数双眼睛,似刀如剑,透过垂幔扎在太后身上。 她生平第一次觉得窘迫。 比初入宫,面见天颜之时还要窘迫无措。 过了许久,她才在迟滞的呼吸间,徐徐找回自己的声音。 “甚好。” 一语落下。大势已去。 她垂眸看见自己如血般漫开的裙摆,拖曳在寒凉如冰的砖石地面上。 她踏着鲜血和尸骨走上这权力之巅。 她被父兄们推搡着不断向前。 这一刻明明什么都没有变,却又一切都不一样了。 前一刻她还是高高在上决策国是的太后。 从此后她只能是退守宫闱、假扮成佛龛内供人瞻仰的无用老妇。 她没有听见杨阁老为她争辩叫屈,威慑群臣。 连他也明白,一切都无法再挽回了吧? 究竟是哪一步错了,又是从哪一步开始落入了别人的局。 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她身前这个坐在金座之上,至纯至孝的少年,准备摒弃她,独立掌握这座江山。 她知道,她该体面的退出他的人生了。 可是,不甘心,真不甘心啊。明明差一点,她就赢了…… 第129章 重逢 隆兴四年秋。 姜巍、刘淼、韩智分别领兵,自东南西三路奇袭,退北戎西鹄于岍水,夺回西北十四城。 八月十二,嘉武侯父子风尘仆仆归京,于十里驿,遇见前来接应他们的人。 “天一变,主子就有些旧病复发的迹象,本是要亲自来迎的,这不,被娘娘和小的们好不容易劝住了。便命小人务必走一趟,代他跟您老人家道声安。”说着就要躬身行礼。 嘉武侯忙推开扶着他手臂的宋洹之,上前亲自扶住了来人,“杜大监言重,宋某万不敢当。龙体抱恙,自当安心休养,老朽一介武夫,从西北至京这段路是走惯了的,这回又有犬子下人一路照应,慢慢行路回来,一切安妥,还请大监转告,请圣上万勿挂心。” 来人正是杜容。他是少帝近侍,轻易不会办外差,特来迎接嘉武侯父子,显是得了少帝的口谕。 如今太后称病,于宫内休养,不再召见朝臣,少帝依旧一日两回晨昏定省,至诚至孝。权力在看不见的硝烟中完成了更替,杜容身份跟着水涨船高。他能至此,是皇帝对嘉武侯父子表达歉疚的一种方示。但他可以低姿态,嘉武侯身为臣子却绝不能安然接受这份歉意。 杜容没有坚持,笑容可掬地搀扶着嘉武侯道:“过几天就是仲秋,西北又来了捷报,恰您也回京城了,三喜临门,宫里少不得要赐宴,届时皇上再与您慢慢叙旧。瞧您老精壮强健,风采依旧,皇上这回总算能放心了。您不知道,这一段时日,皇上记挂您的伤势,不知有多担忧。” 话说得格外亲热,仿佛从没有发生过什么隔阂。 宋洹之听二人聊得热闹,目光落在父亲那只被杜容搀着的手臂上。 往后父亲是不可能再挽弓了。 生死之间,来来回回徘徊多少遍。 受过的伤,流过的血,在轻描淡写的几句客套话中,尽磨灭了痕迹。 眼前就是京城,依旧是那么繁华热闹。 接近城门,远远就瞧见车前的刘影和玉轩。 翠绿织金的马车帘子微动,引得宋洹之颓丧已久的那颗心微微颤悸起来。 ** 墨蓝色的轻纱垂幔之后,热腾腾水汽氤氲。 宋洹之解下腰腹上绑缚的绢带,将其投入烧水用的泥炉里去,在一阵滋滋声响过后,化成灰屑和白烟。 自肩背横贯至腰际的旧伤之侧,添了大大小小的新疤。他撩水冲过那些伤痕,在热气蒸腾中打量久违的房间。 屋子里熏的是清淡的玉兰香,陈设还是从前的模样,帘帐铺盖一尘不染,物件摆设精巧雅致,足见主人的处处用心。 长久以来的戒备紧绷,在这一瞬便松弛下来。 他听见屋外传来幼童的笑声,是婆子们带着驰哥儿进来了。 方才在上院,三叔三婶一家都在,宋泽之夫妇、瀚之、几位姨娘、书晴书意还有她们的夫婿……一大家子人,聚在一块儿说了好一阵话,说别后朝廷的动作,各家的反应,说边关的战情。 却一直没有机会好好跟祝琰说两句私话。 她忙前忙后的张罗着筵席为他父子二人接风,指挥小丫头们收拾客房供书意夫妇留宿。 开席的时候她被推坐到他身边,他瞧见她白皙的侧脸上染了一抹红。举箸的时候她的手背不小心撞上了他的指尖,她很快缩回了手…… 宋洹之心思深沉,又格外留意,岂会察觉不到她言行之中那点淡淡的疏离。 擦净身上的水珠,他穿戴好衣袍,朝外走去。 驰哥儿解了外头的袍子只穿着件家常短襦,盘腿坐在炕上,正大口大口的吃糕点。圆团团的小脸红扑扑的,额上渗着晶亮的汗珠。 几个婆子围着祝琰说话,向她复述方才在路上先生是怎么夸驰哥儿的。 “族里几个哥儿里头,顶数咱们驰哥儿最俊最聪明。” 祝琰侧脸瞧梦月帮驰哥儿抹汗,柔声道:“去上院给祖父请过安了么?” 族里请了先生给驰哥儿开蒙,读书写字不甚坐得住,倒喜骑马耍棍,为哄他专心学写大字,先生特许带他跟几个族里的小堂叔一道去西山走马。小家伙坐马背都还坐不稳,被先生抱坐在怀里头,狠狠跑了六七圈。嘉武侯跟宋洹之原计划提前两日入京,快入城前一个多时辰家里才收到消息,祝琰连忙叫人去把驰哥儿喊回来,因着去的山上路途远,没能赶上刚才的团圆饭。 “去过了,”不待婆子回话,驰哥儿便大声答道,“祖父还赏了一件皮毛袄,说是他在西北亲手猎的狼呢。” 婆子笑着应和:“才进门时交给霓裳姑娘,拿去先晒晒太阳吹吹风……” 婆子话音未落,突然瞧见从净室里走出来的宋洹之,忙堆笑着行礼。 炕上方才还在鼓着腮帮吃东西的小人儿怔了怔,葡萄似的大眼睛紧紧打量着父亲。 对幼童来说,一百余日不见面,实在算得上太久的一次分离,他明显对宋洹之有陌生感了,虽然他也一眼就认出来,这个消瘦了不少的男人,是自己的父亲。但仍没法在刹那之间,就如从前那般直接飞扑过去与他亲近。方才在上院去见嘉武侯时,大伙儿一块儿说说笑笑,待气氛热了,他才大着胆子凑近,允许祖父将他抱在腿上。 婆子瞧出父子之间冷了场,怕宋洹之尴尬,赶紧出言提醒了一声,“哥儿,快叫人啊,你不是想念爹爹了吗,爹爹他回来了!” 驰哥儿扁扁嘴角,似乎犹豫着不知怎么开口。祝琰伸手轻抚孩子背脊,无言叹了一声。 宋洹之嘴角牵出一抹弧度,缓步上前,抬手,揉揉孩子毛茸茸的脑袋,“驰儿。” 嗓音带着疲惫的暗哑,听得叫人心里发酸。 屋外雪歌眼睛都红了,扭身忙避了出去。 四周人皆感受到一家三口之间复杂难言的氛围,那些说不出口的想念,久悬于心的担忧,迟来的重逢…… 驰哥儿不知为何自己突然有点想哭,还隐约有点生爹爹的气。一走好几个月,不仅没能按约定如期回来带他去庄子里捉蟋蟀,还丢下娘亲一个人顾着这个家。饶是他这样年幼,也敏感地觉察到了这几个月来祝琰的虚弱和疲惫,背地里还曾偶然听雪歌梦月讨论,说娘亲进宫去打听父亲的消息,偷偷在外面哭过后才回家来。 可握住他小手的那只大手太温暖了,他赌气想要甩开,却怎么都不舍得。 他的模样与父亲最肖似,一样的白皙皮肤薄嘴唇,浓长眉毛高鼻子,只有一双眼睛格外像母亲……可眼前,父亲的手变得好粗糙,脸也不像从前那样白净,他晒黑了好多,也瘦了好多,变得好陌生。 驰哥儿喉咙一紧,扭身把小手抽回来,扑到了祝琰怀里。 梦月吓得脸都白了,险些惊叫出声。祝琰朝她递个眼色,示意不必担忧,回手揽住驰哥儿轻抚着他的脑袋,“傻孩子,爹爹想你啦,躲什么呢。” 宋洹之朝她凑近几许,指头攥了几攥,迟疑着将手臂缓缓环在她腰后,见她僵住身形却没躲开,心里这才稍定,用力将母子俩一块儿拥进怀抱。 祝琰偏过头,不叫人瞧见自己的脸。他知道她哭了。 他何尝不是心头泛涩,喉咙发紧? ** 月亮几乎是圆的,高悬在雕花窗外。 半透的淡青色纱帐笼着厅心微弱的烛光。 祝琰枕在丈夫臂弯里,听他用缓慢低沉的语调向她叙述西北战场上发生的那些事。 “家书一开始隔几日便有,后来父亲率兵夺回五城,捷报送入京后,家书便过了十几日才来。我心里隐约不安,想叫亲信回京探探。父亲劝我稍安勿躁,眼前以战事为重……后来,朝廷传回嘉许父亲的旨意,当晚,粮仓突然失火,而后便是西鹄险道突袭,几个重要将领殒命,一下子失了两城。” “父亲一辈子都在跟北戎人打仗,粮仓被烧,他便猜知是身边的人有不妥。从那以后几次用兵,都分别喊少数人进去吩咐,不同路的将领彼此之间不知对方的任务……可就是这样,还是屡屡被敌军抢占先机。” “我不放心家里,悄悄叫亲信回京探信,从此家书再未至,派出的人也久久没有消息。” “战况不利,士气受了影响,药材库的伤药告急,我们写了折子求援,朝廷没有响应。父亲冒险联系刘淼,走天堑险道传递消息。” “风声仍是走漏了,刘淼被困骅镇,宫里下旨申饬父亲,接着姜巍至西北监军。姜巍这个人,我打过交道,看起来是个脾气极坏的粗人,实则深沉隐忍,更重要的是,他是乔翊安的人。” “外人都传,怡和郡主与乔翊安有旧。但极少人知道,姜巍在骑卫营出头之前,曾是乔翊安的死士。” “我们与乔家表面为一体,荣辱与共,但彼此心下都明白,有些秘密绝不可为对方知晓,一如皇上的身份,一如乔家那些隐藏的势力……” “姜巍到达军营头一晚,就将你写来的信交到我手里。我知道,你在京中,定然替我奔走过,四处求援……” 那些过往,不愿再回想了。祝琰在他臂弯里寻个舒适的角度,闭上了眼睛。 “皇上的态度,乔家的立场,谁能左右?我无法想象,你一介内宅妇人,究竟……是如何……” 祝琰闭着眼,黑暗中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 “也没有做什么。” 她轻声地道。 “不过是,求了求皇上。” “求了求乔翊安。” “皇上终究是念着跟咱们家那些旧情的。” “他帮了我。” “——皇后有嗣,皇上承诺,春选推后三年,皇后头一个孩子,出生便立太子。而皇后又恰好,就在这个时候有了身孕……” “天也帮了我们。” 她枕着他的手臂,握着他的手掌。 身子有些发颤。 那个晚上,那个晚上发生的一切,她不愿回想了。 那个晚上才将及冠的少帝从龙座阶上一步步走近来,他眼底有久未成眠而印下的血丝和疲倦。 他艰难地熬着旧病复发的痛楚,在她面前弓着身子捉住她一点点的袖角。 眼眸失焦,哑声道:“我想象中母亲的模样,就是您……初次坐在禅房里替我缝衣裳的样子……” “是瞧着我满眼心疼,劝我保重自己的样子。” “是唯一一个会在我吃净一碗药后,给我一粒糖问我苦不苦的那个人、的样子……” “我……我能不能……” 她不是十七岁的小姑娘,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了。 她懂那个眼神。 所有藏在道貌岸然背后,强行压抑的隐忍。 她懂被久困笼中不得自由的走兽,对自由和放纵的向往。 她也懂男人,女人,懂儿时的幻想,成人后的执念。 她强压着小腹那抹针扎似的疼,抬手—— 打了这个世间最尊贵的男人一巴掌。 她用力到手痛发麻,整个人站立不定。 她声音从没像这般尖锐,用词从未如此刻薄。 “你外祖、舅父,为了你戴稳这顶金冠,在关外跟北人拿命搏杀,你在干什么?” “你在说什么混账的糊涂话!” “你坐在这个位置上,假惺惺的思念你的母亲?” “你母亲在哪儿?你母亲是谁?” “你还记不记得体内流着谁的血,又是谁舍了命一次次把你救回来!” …… 不愿再想下去了。那晚的失望,灰心,不敢置信,恐惧,后怕,……和翻涌的恶心。 她看见少年软下身子,嘴唇失了血色,颤抖着蹲坐在地上羞愧地哭着,像个讨不到糖果扑地哭闹的孩子一般。 她第一次没有同情,没有心软,没有安慰。 她只是淡淡地,长叹了一声。 “给臣妇三尺白绫,赐臣妇一死吧……” ** 肚子里胎儿感知到母亲的恐惧不安,开始隐隐地动起来。 她握着宋洹之的手,轻轻抚在自己的腹上。 他迟疑的抚了抚她,旋即明白过来。 所有不愉快的往事消散于身后。 他腾地坐起身来,又惊又喜地问:“什么时候……几个月?” 四个月。 四个月整。 他出征前头几天,很频繁很叫她招架不住的那几天…… 一开始并无别想,这一瞬肌肤相抵,明知不可为,却不受控地有了,反应。 那么鲜明坚实的在那,抵得侧腰发烫。 他赧然避开些,又忍不住拥住她用力吻了吻她的嘴唇。 “阿琰……” 太久没唤过这个名字。 太久没听过这个声音。 “阿琰……” “我真高兴,我活着回来。真高兴,知道咱们又…又有了孩子。” 这几个月,她肚子里揣着这个小东西,日日奔走,四处求援。 他不敢想,她该有多辛苦,该有多害怕,多无助。 祝琰擦去眼角湿润的水痕,任他用力地抱着自己。 透过纱帐,看见那轮金黄硕大的圆月。 “我也高兴,非常非常的……” 第130章 尾声 几天以后就是宫宴,受邀入宫的命妇们早早来到东灵门外,等待内宫传见。 就在这几日间,祝琰有孕的消息才从蓼香汀里传出来。 嘉武侯夫人不由后怕,嗔怪祝琰瞒着这么大的事,日日奔走,里外操持。又不由暗疚自己粗心,未能及时体察到她的身体状况,令她如此冒险。 宫宴便由嘉武侯出面拒了。 当天入宫后的情况,祝琰还是听宝鸾转述的。 “皇后娘娘脸色差得很,盖着好厚的铅粉也遮不住疲色。听说自打怀孕,害喜得厉害,吃什么吐什么,比从前还瘦弱。到底是年岁太小,这两年遇得事儿又多……好在祝家三姑奶奶跟乔家姑奶奶们时常入宫伴着,倒能解解闷儿。” “太后娘娘没出席,还称着病,母亲跟几个老夫人们被特准去坤和宫里问了安。出来时大家的神色都有点凝重,听说是太后病重,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歌舞杂耍再热闹,却没几个有心思瞧的,大伙儿心里都明了,如今情境不一样了。皇后娘娘年纪小,身边又没有长辈娘子帮衬,乔老太太到底年岁大了,腿脚的毛病越来越重,不方便进宫。我瞧曲侍郎家的二娘子,像是有心想把家里的大姑娘送到娘娘身边儿。” 宝鸾觑着祝琰的神色,说得委婉,“似乎想走一走咱们三姑奶奶的路子。” 她说的三姑奶奶,指的便是祝瑶。祝瑜自打“移”去庄子里养病,祝瑶这个名义上的皇后三姨母就被推到台前来,被各家夫人们捧着哄着,抬举着身份。乔家虽有两位正经姑奶奶,但年岁轻,一个刚成婚,一个还在闺阁里,自然不比祝瑶走动方便。如今乔皇后有孕,太后退居西宫,赵成以战事未平无心后宫的由头停了春选,那些个削尖了脑袋想把闺女送进宫挣前程的人家,便把注意打到皇后身上来。 都知道乔翊安不好惹,但乔皇后不一样,她年纪轻,脸皮薄,又怀着孕,若能把闺女送到她身边“说话解闷”,总有能撞见皇上的时候。 皇上是个少年人,对外再怎么道貌岸然说无心后宫,但眼瞧着个娇艳艳的女孩子在身边,温柔小意,体贴入微,又如何会不心动? 皇上后宫如今只有皇后一个,但凡抬举了哪家女子,按情分资历,将来位份都不至太差。 利益当前,脸面自然算不得什么。 不仅祝瑶,就连她夫婿跟婆母那头,也处处给人抬举着。 听得这些消息,祝琰有些头疼。 这几年她们姊妹几个日子都安稳下来,祝夫人也不再搅风弄雨掺合她们后宅的事。自打祝瑜遭遇那场火灾过后,祝夫人更是沉寂了好一段时间,她受得打击不小,大病了一场,开始跟人学着醉心求神问道。倒也安宁无虞。 可如今有人想走祝瑶的路子安插人进宫,动静还不小,就算祝瑶尚还看得清局面,就怕祝夫人又活了心,一味的要强逞能。 她了解自己的母亲,争强好胜一辈子想冒尖儿,想别人高看自家一眼。 这事儿若是给她知道,还不知要闹出多少风雨来。 祝琰决定找祝瑶来敲打一回,要她千万别妄图插手宫里的事儿。 如今的乔翊安,可不是当年那个“祝家的好女婿”。 他位极人臣,手段通天,绝不是祝家能得罪得起的人。 夜里宋洹之回来,一身酒气。 嘉武侯伤重,这回入宫只坐了半场,后面他和几个臣子被皇帝宣到勤政殿说话,留宋洹之在宴上,被围着敬酒。如今太后还政,杨家避朝,嘉武侯父子在战场上历经几番生死,从问罪之囚到嘉赏之臣,可见在皇上心中的地位非同一般。又有同乔家的旧日情分在,自然也是众家攀附巴结的对象。 他素来自持,甚少有饮醉的时候,今日实在推拒不过,足饮了三五壶。 在外头尚还勉强维持着姿态,还亲自将嘉武侯夫人送回了上院,喝了盏解酒茶才回来。到了房里,醉态便掩不住,祝琰命人把他搀到浴房,回身吩咐霓裳去取换洗衣裳,又命梦月去厨上吩咐解酒茶。尚未回转身,背后就贴压上一具滚热的潮湿的身=体。 携着皂香的水珠沁到衣裙里,弄湿了背脊上一大片料子。 她脸上发烫,清楚感知到他蓬发的想念。 “阿琰,阿琰……” 含糊的唤着她的名字,连声音都仿佛有灼人的温度。 “好想你……” 滚热的掌心探、入衣襟,握得她有点疼。 她怕伤到肚子,紧紧按住他的手。 “阿琰……,阿琰……” 烫人的声音,烫人的手……祝琰听见外头霓裳同梦月说话的声音。 “铮——”地一声,半垂的帘子整个儿落下来,金钩被什么物件击中,旋即连厅心案上那盏烛灯也灭了。 已经来到外间门前的霓裳生生止住了步子,被梦月飞速捉住手臂带了出去。 周围暗下来,祝琰仰头听见自己断断续续的喘声。 她没有任何支撑悬空被他抱在怀里,氤氲的妆台镜上,只看见朦胧的一个影。 ** 祝琰和祝瑶约在白龙寺里见面。 一来还愿,二来劝说。 祝瑶面有难色,果然已被祝夫人“教导”过了,“娘说如果我能办成这件事,就能给夫家高看一眼,对岫邈的前程,也有益处。” 祝琰抿了抿唇,正待开口,祝瑶朝她一笑,摇了摇头,“娘不知就里,难道二姐也不知么?咱们在皇后娘娘跟前算什么,有什么脸面?不过是做给外人瞧的姨甥和睦,别人信便信了,难道咱们也自欺欺人?” “我是进了好多回宫,跟二姐一起,跟乔瑛她们一起,不过是去做陪衬。” “皇后娘娘连个眼神都懒得赏给我,入了宫也不过是坐冷板凳,赏口茶吃已算是抬举我了。我倒有那么神通广大,能左右皇后娘娘宫里的事儿?” 祝琰听她自嘲,也跟着轻笑起来。 大姐离家之事,瞒得过外人,瞒不过乔皇后。从前她年岁小,念着素日情分,又要做个知恩重孝的表率,对几个“姨母”都十分客气亲热。 随着年岁渐长,在宫里日深,皇权熏染,凤位隆威,待人自与从前不同。况祝瑶跟祝瑜两个原本就不甚亲近,旧年在闺中时与乔皇后接触的便不多。还剩得几分情谊,几分颜面? 祝瑶心如明镜,万不敢自以为是,夸口担下这办不成的美差。 祝琰听她这样说,稍稍放下心来,“母亲那边,你着意盯着些,我出门不便,别叫她在你婆母跟前夸口打包票,应这些事来。父亲那头,我也派人递个消息去,要他加倍小心。” 祝瑶搀着她手,与她一路朝花林里走。 “二姐,你说咱们的大姐夫,往后见着,是不是只能喊国公爷了?这几年他势大,我瞧连昌隆大长公主、云阳王他们,也都敬着他,更别提那些世家、群臣,个个瞧他脸色行事。” 说到此,不免又叹息,“可惜咱们的大姐姐……” 祝琰抬头望了眼头顶金黄的银杏叶子,无声无息的离枝飘零,她都忘了,有多久没听过旁人提起祝瑜的名字,有多久没有见过她了。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还有个祝瑜的结局,就结束了。《 》 相见【终章】 第131章 相见 乔皇后心里是有怨的。 襄国公府那位与她毫无关系的国公夫人“病逝”,内外命妇流水般往她跟前涌,宽慰她“节哀”,劝她“为着皇嗣着想,万勿伤怀”。她本就虚弱,还要勉强打起精神来应对。 十月下旬,太皇太后殁,举国致哀。 乔皇后主理丧仪,带领内外命妇行祭礼。 同样身怀六甲,祝琰能以“为免冲撞娘娘”的理由留守内宅,仅着素服食素斋聊表心意,皇后却是责无旁贷。 虽有宫人细心照料、太医小心调养,这胎养的仍不好。 白日里哭灵时,众人万般劝着莫要劳动凤体,莫要感怀伤身,但诸多双眼睛看着,她又如何能真正撒手不理? 夜里小腹抽痛,手脚冰凉,宫人在裙角看见淡红的洇湿,连夜传了太医。 赵成疾步朝殿内走,外头下了雨,走得太急,宝蓝色金龙云纹袍角溅了点点水滴。 羊皮靴子踏在白玉铺成的阶上,三步并两步迈入殿中。宫人们跪了一地,杜容收伞跟进来,瞧赵成坐在凤榻旁,寒着脸听太医回话。 “自打入了秋,娘娘胃口便越发不好,国公夫人和太……接连过身,对娘娘打击甚大,哀思忧虑,夜难成眠,虽一直用着药,却是虚不受补,难填根底。这回为着祭礼一事,日日操劳,动了胎气。微臣方才施针,已稳住了龙胎,还需时日加以调养,方可无虞。微臣以为,接下来的祭礼娘娘不宜参与了……” 乔皇后摇头打断了他,“旁的事也还罢了,皇祖母的丧礼,我身份皇后,职责所在,又岂能躲懒?” 倒不是她非要逞强显能,实在祖宗家法在前,身为皇后她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回仗着身孕不理国丧,那些个记簿录事,还不知要把她写成什么。 赵成尚未说话,便有个小监走进来,与杜容耳语。杜容上前,含笑躬身道:“襄国公来了。” 天色蒙蒙亮,外头滴水成冰,冷风携着细雨,不知有多难捱。臣子入宫,从水泉门就需得下轿,一路步行至内宫。乔皇后隔着垂幔,见父亲靴头肩背皆有水痕,想他一生养尊处优过惯了云上的日子,吃得最多的苦,怕就是在宫里头。 刚才赵成进来时,就拼命忍住的那汪泪,这一刻肆意流了满脸。 她隔帐看着赵成将父亲扶起来,赐座,赐茶。 太医在旁又将方才回禀过的内容向乔翊安复述了一遍。 她看着父亲向赵成告罪,将自己体弱的罪责揽到身上。“是臣失察,素日未曾照料好娘娘……” 她别过头,不忍听下去。 关父亲什么事,她进宫已五六年了。 入宫前她身子康健,连伤寒都未曾得过,父亲简直把她宠上了天,昔年在家里骄纵任性,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从不受拘束,也无需瞧任何人眼色。 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夜夜睡不着,日日吃不下?什么开始有了心事却无人能言?又是为什么闷闷不乐郁气难抒?她知道太医说的那些原因都不是真的。 她夜难成眠跟什么冒牌国公夫人病逝、太皇太后过身根本没有半点关系。 那个令她辗转难眠的人,此刻端坐金榻,面无表情,从进入宫来那刻,仿佛十分关心她身体,细细过问她的病情,却一眼都没有看过她。 她想和父亲说说话,却终未能成。 乔翊安随在赵成身后,共同去了清正殿商议白天的祭礼之事。 待天大亮了,群臣命妇又将入宫跪丧。 这日复一日的无聊生活,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 皇后身体抱恙的消息很快在命妇之间传开,自有心思灵活的人趁机向乔皇后荐人。 “往后肚子越来越大,行动不便,正需女官们辅佐……” “虽不成器,能陪娘娘说话解闷儿,也算她的造化……” 乔皇后没有拒绝。不论那些人走谁的路子往她跟前递话,她都一应笑着准了。 这些人的心思并不难猜,无非是瞧她年幼、在宫里 孤立无援,以为能左右她、蒙蔽她。 所有人都没有真正将她放在眼里,只一心想拿她做梯子,攀上龙座上的那个人。 她觉得有点可笑,也格外好奇赵成的反应。 面对她以外的女人,他是不是也如此冷漠绝情? 宫里的情形祝琰也从旁人口中听到不少,偶然也会有人为了打探情况找到她头上来。 祝琰一概推拒,并以将要生产之由,不再出席公开场合,她不想跟宫里扯上任何关系。 然而祝琰后来还是不得不进了一回宫。 她受人之托,去探望了生产过后的乔皇后。 ** 她和宋洹之的次子诞生于那年冬天。 临近年节,京城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 宋洹之刚下值回来,走到垂花门前,撞上慌忙奔来报信的林桑。 林桑是霓裳的弟弟,姐弟俩都在祝琰跟前当差,玉轩玉书都大了,再不好里外院胡乱走动。 少年额上一层汗,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二、二奶奶那边儿……” 半大的孩子焦急之下说不明白,宋洹之已如在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大夫说祝琰这胎怀的险,一直有早产迹象,刚怀上那几个月镇日担惊受怕,到底有所损伤,就算小心用药温养,也只勉强保到八个月头。 那天宋洹之没乘马车,雪下得太大,车轮不断打滑。他索性下车步行,连玉书牵的马都没骑。绕过城东白文巷,亲自去买了包祝琰喜欢吃的芝麻酥糖。 后来他时常后悔,当日就不该步行回家。甚至不该出门,早起就下了鹅毛似的雪片,他就该躲懒,寻个借口告假。 ——那样就不会错过她生产。 第二胎发动得急,产程快,晌午那会儿祝琰就觉着隐隐在痛,有过一胎经验,她比上回沉稳。趁还能捱得住的时候,吩咐厨上备热水泡浴,又叫霓裳帮忙洗了头发。 稳婆医女就住在隔壁,早早备下了产房和一应用具。祝琰不想老夫人他们跟着悬心,原想等待阵痛频密了再声张。 为着蓄力她还忍着疼痛睡了一觉。 天刚擦黑,就被剧烈迅猛的阵痛摧醒,雪歌端茶进来,就见祝琰白着一张脸,疼得浑身是汗。 稳婆医女们很快冲进来,已经来不及挪动到产房。 消息很快传到上院,宝鸾搀扶着嘉武侯夫人飞快赶到蓼香汀陪产。 梦月喊了林桑,“去,衙门里找二爷,奶奶要生了。” ——宋洹之跨进门的一瞬,便听见一声微弱的儿啼。 他的第二个孩子,比预期落地的时间,早了一个多月出生。 这回产程虽快,可也一样凶险。 祝琰仿佛也是疲累太久了,她用了很长的时间来调养身体。一直躲在嘉武侯府内宅,甚少再出门去。 大约是在孩子降生四个多月后,祝琰与宋洹之一道去了趟晋西。 随行只带霓裳林桑,连梦月都被留在了府里。 辗转过水路,来到一座不知名的小镇。 青瓦泥墙,民风淳朴,自比不上京都繁华。 街巷布局紧凑,商铺后巷就是房舍。 祝琰和宋洹之坐在一家茶馆临窗的位置,从清早等待到日落。 对面是家绸缎庄,卖各色布匹和绣品,两个绣娘一直埋头做着活计,一个青年男子靠在柜台里,不时向外招揽生意。 就在这时远处走来一个清瘦的影子,紫罗裙,白褙子,左手挽着一只竹篮,右手撑着伞。 早春天气还颇寒凉,这一身打扮瞧上去有些单薄。 祝琰几乎立时就认了她出来,腾地从座位上站起。 宋洹之扣住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太过着急。 祝琰只觉眼眶发涩,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朦胧的视线里,撑伞的女人进了绸缎铺,那揽客的青年登时跳起来,迎上前把她手里的伞和竹篮接过,又不知打哪儿找了个布巾作势要她擦拭被小雨淋湿的鞋袜。 女人退后一步避开,恶狠狠地剜了一眼那青年。 “你们就这么任由他在铺子里耽搁生意?” 话是对那两个绣娘说的,瞧也不瞧那青年一眼。 青年笑嘻嘻的紧跟在她身后,“今儿下雨,没什么人来,只卖了两匹布料,一只绣帕子。” 对面,宋洹之向祝琰解释:“他家在凤梁镇,算是大户,十二岁中秀才,十九岁乡试解元,二十岁父丧守制,耽搁到现在。家产被叔父分走大半,勉强在衙门里挂个闲职……自打去年遇见……,就多半时间都在这铺子里打转。我叫人查过底细,没什么可疑,只是,到底衬不上……” 祝琰抬手擦掉眼角的泪珠,抚平衣角朝外走去。 宋洹之跟上她,替她撑着竹柄伞。 才迈上铺子台阶,那青年就迎了上来,“客官瞧点什么?天凉,先给客官来杯热茶尝尝,不买不紧要,只当进来歇歇脚避避雨。” 收了伞,宋洹之停步在外间,祝琰往里走了两步,红着眼睛望向柜台里瞧账本的人。 那人抬起头来,瞥见祝琰的脸,手里捉着的毛笔簌地滚到了台子上。 “姐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