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号史诗》 第一章 钢铁与木屑的漩涡 海水灌入耳朵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 林海最后的意识还停留在驾驶台警报尖锐的嘶鸣中——“液压系统失效!右满舵无响应!”——然后是集装箱货轮“沧澜号”钢铁龙骨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四万吨级的巨轮在台风边缘的涌浪前,脆弱得像孩童折叠的纸船。 黑暗。 然后是光。 混乱的光斑在视网膜上炸开,混杂着咸涩到刺痛的海水,和一种……木头腐朽的气息。 林海猛地睁开眼睛,呛出一大口咸水。视野剧烈摇晃,天空是诡异的铅灰色,低垂得仿佛要压到脸上。他趴在一块扭曲的金属残骸上——那是“沧澜号”驾驶台顶部的雷达支架,此刻已经拧成了麻花。 “咳……咳咳!” 他挣扎着想抓住什么,指尖传来的触感却是温热的、粘稠的。 血。 不是他的血。顺着金属残骸流淌下来的血,已经半凝固,在晃动的光线中泛着暗褐色的光泽。几片沾血的碎布黏在边缘,布料粗糙,是某种厚重的亚麻。 不对。 这布料……不是现代船员制服。 眩晕感再次袭来,混杂着更深的困惑。林海强迫自己抬头,向四周望去。 大海。 依然是咆哮的大海。但“沧澜号”那熟悉的灰色涂装、高耸的集装箱塔、整齐的护栏全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漂浮的碎木、断裂的桅杆、翻倒的木桶,以及几具随着波浪起伏的尸体。 尸体穿着破烂的衬衫、宽大的马裤,有人甚至戴着三角帽。一张年轻却已僵硬发青的脸擦过林海的浮板,那人的脖子上有一道可怕的豁口,翻卷的皮肉泡得发白。 十七世纪?十八世纪? 林海的脑子像是被重锤击打。他是“沧澜号”的二副,上海海事大学毕业的船舶工程师,半小时前还在核对台风路径修正数据。现在却漂在满是古装尸体和木船残骸的海面上。 一声模糊的叫喊从侧后方传来。 林海僵硬地转过头。 一艘船。 一艘活生生的、只在博物馆和电影里见过的木质帆船,正破开浑浊的海浪,向他所在的位置驶来。船体不大,大约两百吨级,船身线条粗短,前桅和后桅挂着破损的斜桁帆,主桅似乎折断了一半,垂下的帆布像巨大的裹尸布。船体漆成暗红色,但大面积剥落,露出黑色的焦油和木材原色。最触目惊心的是船头——那里钉着一个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铁锚,锚尖上还挂着几缕疑似海草的暗红色絮状物。 那不是装饰。那像是某种野蛮的图腾。 帆船以一种娴熟却透着蛮横的姿态切入漂浮物区域。船舷边探出十几个身影,衣衫褴褛,肤色混杂,脸上布满风霜和疤痕。他们用钩杆打捞着海面上的木桶、箱笼,动作粗暴而高效。对于漂浮的尸体,他们要么用钩杆捅开,要么直接割下尸体上看似值钱的小物件——戒指、项链,甚至镶金的牙齿。 掠夺者。 海盗。 这个词带着冰锥般的寒意刺入林海的脑海。 “那边!还有个喘气的!”一个嘶哑的声音喊道,用的是英语,但口音古怪,混杂着林海无法辨识的口音。 几道目光瞬间锁定了林海。那目光里没有救援者的关切,只有打量货物般的估量,以及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残忍兴趣。 “亚洲佬?少见。”一个缺了半只耳朵的壮汉咧嘴,露出黄黑的牙齿。 “捞上来!船长说不定喜欢稀罕货色!” 一根带着铁钩的长杆猛地挥来,不是伸向他,而是狠狠砸向他趴着的金属残骸。哐当一声巨响,震得林海手臂发麻。紧接着,铁钩勾住了残骸边缘,一股巨力传来,将他连同那块扭曲的金属一起拖向船舷。 “不……等等!”林海用英语喊,声音嘶哑。 没人理会。几双粗糙的大手抓住他的胳膊、衣领,像拖拽一袋货物般,将他硬生生提离海面,越过船舷,重重摔在坚硬的甲板上。 砰! 撞击让他眼前发黑,肺里的空气被挤出去。他蜷缩着,剧烈咳嗽,咸腥的海水混着胆汁的味道涌上喉咙。甲板在他身下摇晃,充满了鱼腥、汗臭、劣质烟草和一种甜腻到令人作呕的腐败气味。 一双沾满污渍的皮靴停在他眼前。 林海艰难地抬眼。 一个极其高大的男人俯视着他。男人穿着脏污的墨绿色绒面外套,纽扣掉了好几颗,露出里面同样污秽的衬衫。他的脸像被风刀霜剑砍凿过,一道深刻的疤痕从左额划到右下颌,鼻梁歪斜,眼神浑浊却锐利,如同秃鹫。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耳挂着的沉重金环,以及右手把玩的一把匕首——匕首柄是象牙的,染着深色的污渍。 “会说英语?”男人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沙砾摩擦。 “会……”林海喘着气,“救我……船难……” 男人,显然是船长,嗤笑一声,蹲下身。他的阴影笼罩了林海。“救你?小子,你看我像慈善家吗?”他用匕首的刀面拍了拍林海的脸颊,冰冷而危险。“你是我的战利品。从死人堆里捞出来的,就是我的。”他凑近,那股混合着朗姆酒和口腔腐败的气味几乎让林海窒息。“名字?” “……林海。” “林……海?”船长费力地重复着这个中文发音,随即失去兴趣。“无所谓。从今天起,你是血锚号的一件货物。有用的货物能多活几天,没用的……”他瞥了一眼船舷外一具正在下沉的尸体,意思不言而喻。 他站起身,对旁边一个精瘦、眼神像老鼠一样的男人说:“黑牙,搜他身,然后扔到底舱去。跟那些‘货’关一起。” “是,亨特船长。”被称作黑牙的男人谄媚地应道,搓着手走过来。 名叫亨特的船长转身离开,靴子踩在甲板上发出沉重的响声。 黑牙和他的两个手下粗暴地将林海拽起来,开始搜查。他们掏空了他防水外套的口袋——一只进了水但外壳坚固的防水腕表(表盘已碎裂)、一支多功能战术笔、一个密封小袋里装着的几片应急抗生素和止血敷料、还有一本用防水袋包裹的、巴掌大的袖珍版《孙子兵法》。这是林海祖父的遗物,他习惯随身带着。 “破烂。”黑牙将腕表和战术笔随手扔给旁边的人,目光落在防水袋上。他撕开袋子,取出那本小书,翻了几下。密密麻麻的方块字和穿插的古代插画让他皱起眉。 “什么鬼画符?”他嘟囔着,但书页的质地和精美的印刷显然不是寻常之物。他犹豫了一下,没有扔掉,而是塞进了自己怀里。“也许是某种东方巫术书,回头让‘快嘴让’看看。” 最后,他们剥掉了林海湿透的现代外套和毛衣,只给他留下一件单薄的衬衣和裤子,然后给他套上一件散发着浓重体臭的破旧水手夹克。 “走!”黑牙推搡着林海,走向甲板中央一个敞开的、黑洞洞的舱口。 一股混合着霉味、排泄物恶臭和绝望气息的热风从舱口涌出。木制的梯子陡直向下延伸,深处传来压抑的咳嗽和呜咽。 林海被推了下去。 在跌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他回头看了一眼。 血锚号的甲板上,海盗们继续着他们的捞取工作。铅灰色的天空下,那枚钉在船头的、染着锈迹和可疑暗红的巨大铁锚,仿佛一只狰狞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注视这片吞噬了现代与文明、只剩下最原始掠夺法则的陌生海洋。 梯子在脚下消失。 他坠入黑暗。 第二章 沉默的货物 黑暗并非无声。 相反,底舱是一个声音的炼狱。 浑浊的、带着浓重咸腥和腐烂气味的热空气,裹挟着无数声响,持续撞击着林海的耳膜和意识。木料在海水压力下发出的“嘎吱”**,几乎永不停歇,像是这艘船垂死的喘息。头顶甲板上,沉重的脚步声、模糊的叫喊、货物拖拽的摩擦声时远时近,如同另一个世界的闷雷。 而更近处,是活物的声音。 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泣,来自某个角落,声音稚嫩,可能是个孩子,很快被一声粗暴的呵斥和肉体撞击木板的闷响打断,只剩下压抑的抽噎。粗重的、带着痰音的呼吸此起彼伏,间或夹杂着痛苦的**和模糊的梦呓。有人用林海听不懂的语言低声祈祷,音节快速而颤抖。还有水声——不是海浪,而是某种液体滴落,或是人体失禁的微弱声响,混合在无处不在的潮湿霉味里,构成一幅令人绝望的感官图景。 林海背靠着冰冷、潮湿且滑腻的舱壁,蜷缩在角落。眼睛逐渐适应了几乎绝对的黑暗,只有头顶舱门缝隙偶尔透入的一线微光,短暂地勾勒出这个囚笼的轮廓。 底舱比他想象中更深,也更拥挤。与其说是船舱,不如说是一个灌满了痛苦和绝望的垂直洞穴。中间有一条狭窄的、满是污水的过道,两侧是用粗糙木栅栏隔开的“隔间”,更像是牲畜栏。他和大约二十几个人被塞在其中一个隔间里。空气几乎不流通,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滚烫、浑浊的脓液。 他的左边,一个黑影蜷成一团,一动不动,只有偶尔的颤抖表明他还活着。右边,一个身材相对高大的男人靠坐在那里,低着头,黑暗中看不清脸,但林海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偶尔扫过自己,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死水般的漠然。 海盗社会的阶级,在底舱这个最底层,以最赤裸的方式展现。 看守他们的,是两个靠在通往上层梯子附近的海盗。他们没有下来,只是站在梯子顶端的光影交界处,像两尊模糊的恶煞雕像。其中一个打着哈欠,另一个低声抱怨着赌输的钱。他们对舱内的惨状视若无睹,只有当某个声音稍微大些,或者有人试图靠近栅栏时,才会用矛杆粗暴地戳刺或呵斥。 “安静点,猪猡!想提前喂鱼吗?” 食物的到来进一步诠释了这种阶级。舱门被拉开,刺眼的光线涌入,伴随着新鲜但依然浑浊的空气。两个海盗抬着一个大木桶,沿着过道走来,用长柄木勺从桶里舀出粘稠的、灰褐色的糊状物,随意倒进栅栏边沿固定的几个凹陷木槽里。 那东西散发着难以形容的酸馊和鱼腥味。 囚犯们却像饿极的动物,挣扎着扑向木槽。没有餐具,只能用脏污的手指或随身找到的贝壳、木片去刮取。争抢引发低吼和推搡。看守用木勺敲打栅栏,发出砰砰的巨响。 “排队!排不好就都别吃!” 林海没有动。胃部因为饥饿和那股气味剧烈抽搐,但理智死死压住了本能。那食物看起来……极度危险。他见过船上老鼠活动的痕迹。 他右边那个高大的男人也没有第一时间去抢。等到最初疯狂的争抢稍歇,他才缓缓起身,走到木槽边。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用手,而是从怀里摸出一个边缘磨损严重的木碗,舀了浅浅一层糊状物,又慢慢退回角落,沉默地开始进食。动作稳定,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与环境格格不入的“礼仪”感。 林海注意到,男人经过时,其他囚犯,包括那几个最凶狠的争抢者,都下意识地让开了些许空间。 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忽然在林海左侧响起,用的是口音很重但勉强能懂的英语:“不吃?” 是那个一直蜷缩的黑影。他微微抬起头,舱门透入的微光短暂照亮了他的半张脸——深色的皮肤,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嘴唇干裂。看起来像非洲裔,但具体族裔林海无法判断。 “会病。”林海简短地回答,声音同样沙哑。他指了指自己的胃,又指了指那可疑的食物。 黑影发出短促的、像是嗤笑又像是咳嗽的声音。“病?饿死更快。”但他也没有再去抢,只是将身体蜷得更紧。“新来的?从沉船那儿捞的?” 林海点点头,意识到对方可能看不清,又“嗯”了一声。 “倒霉蛋。”黑影低语,“血锚亨特……他不要没用的人。你最好快点证明你有用。不然,下次经过‘抛锚点’,你就和垃圾一起下去了。”他的声音里没有多少同情,更像是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 “抛锚点?” “处理废物的地方。海盗不需要累赘。”黑影说完,似乎耗尽了力气,重新陷入沉默。 舱门再次关闭,黑暗和污浊的空气重新填满每一寸空间。食物的酸腐味混合着原有的恶臭,变得更加令人窒息。 时间在底舱失去了意义。只有船体的摇晃、木料的**、以及头顶周期性传来的钟声(大概是某种简陋的报时),标示着时间的流逝。林海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开始仔细观察周围,用他工程师的大脑分析这个环境。 栅栏是橡木的,很结实,榫卯结构,但长期受潮,连接处有霉菌和盐渍,也许有松动?他估算着木条的厚度和强度。舱壁是船体的内壳,同样是厚重木板,外面就是海水。头顶的甲板是唯一的出口,梯子那里永远有看守。 逃走的可能性,在目前为零。 那么,生存下去的第一步是什么? 语言。信息。规则。 他必须尽快听懂更多,学会交流。那个“黑牙”提到的“快嘴让”,似乎懂很多语言,也许是个突破口。还有那个拿走他《孙子兵法》的黑牙,那本书……在这个世界会被如何看待?巫术?异端?还是完全无视? 正思考间,头顶传来一阵不寻常的骚动。 沉重的脚步声密集响起,伴随着亨特船长那沙哑的咆哮,即使隔着甲板也能隐约听到:“……追上去!左满舵!炮手就位!把那些躲在下风处的**养的给我轰出来!” 战斗警报? 底舱的囚犯们一阵骚动。有经验的脸上露出恐惧,新来的则茫然不知所措。连靠在梯子口的两个看守也提起了精神,抓起了靠在旁边的弯刀和短铳。 船体开始剧烈转向,木质结构发出更大的抗议声。紧接着,远处传来沉闷的轰鸣——不是雷声,是炮声! 接舷战?还是纯粹的海上炮击? 林海的心提了起来。在这种密闭的底舱,一旦船体被炮弹击穿,海水涌入,这里就是第一个水密棺材。 炮声又响了几次,似乎来自不同方向。血锚号也在还击,他感觉到船身有节奏地震动,那是己方火炮发射的后坐力。头顶传来奔跑声、呐喊声、金属碰撞声。 突然,“轰隆”一声巨响,远比之前的炮声更近,更震撼!整个底舱剧烈一晃,仿佛被巨人用铁锤砸中。碎木屑和灰尘从头顶簌簌落下。靠近右侧舱壁的一个囚犯惨叫一声,被晃倒,头撞在栅栏上。 击中了?还是近失弹? 林海死死抓住栅栏,稳住身体。他看到自己右边那个高大的男人,在刚才的震动中几乎纹丝不动,只是抬起头,望向震动传来的方向,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舱壁看到外面的战况。随后,他的目光扫过舱内惊慌的人群,最后,落在了林海身上。 两人的目光在昏暗中短暂交汇。 男人的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冰冷的、评估般的专注。他似乎在判断局势,也在判断身边的人。然后,他对着林海,极其轻微地,摇了一下头。 那意思很清楚:不要动。保持安静。等待。 这不是安慰,而是基于经验的生存指令。 林海读懂了,深吸一口污浊的空气,强迫自己放松紧绷的肌肉,继续缩在角落。但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刚才的命中部位?可能的损伤?如果是水线附近…… 头顶的战斗似乎进入了白热化。呐喊声、火枪射击声、惨叫声混杂一片。有重物砸在甲板上的声音,可能是一截桅杆或者尸体。血腥味,新鲜的血腥味,开始隐隐约约从舱门缝隙渗透下来,与底舱原有的恶臭混合。 时间在极度紧张中缓慢爬行。 终于,在一阵格外激烈的嘈杂和几声濒死的嚎叫之后,外面的声音逐渐平息。只剩下零星的呼喝和物品拖拽的声音。 赢了?还是输了? 舱门被猛地拉开,刺眼的光线再次涌入,这次还带着硝烟的味道。 一个海盗探下头,脸上沾着血污和烟灰,咧嘴笑着,对梯子口的同伴喊道:“解决了!是‘灰鲭鲨’的人,想偷咬一口,被亨特船长撕碎了喉咙!捞上来不少好货!” 梯子口的看守也松了口气,骂骂咧咧地坐下。 危机暂时解除。底舱里响起一片压抑的、劫后余生般的呼气声。 但林海注意到,那个高大的男人,在听到“灰鲭鲨”这个名字时,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又恢复死水般的平静。他似乎知道这个名字背后的含义。 食物桶再次被抬下来。这次,除了那种糊状物,还多了一点东西——几块黑硬的面包,和一小桶淡水。显然是“胜利”的“赏赐”。 争夺再次上演,但比上次稍微有序了一点。也许是因为刚经历了生死恐惧,需要食物来填补空虚。 林海仍然没有动。他看着那个高大男人再次用木碗取了他那份,也看着他……在经过林海面前时,停顿了半秒,然后,将手中那块黑面包,掰下差不多三分之一,默不作声地放在了林海身边的木板上。 做完这一切,他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回到自己的角落,背对着林海,开始进食。 林海愣住了。他看着那块黑硬的面包,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块不起眼的石头。但这可能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收到的第一份,或许也是唯一一份,不带任何目的的善意。 他拿起面包。坚硬,粗糙,带着麦麸和可能是木屑的颗粒。他小心地咬了一小口,在嘴里用唾液慢慢含软,再艰难地咽下去。味道很差,但确实是食物。 他看向男人的背影,用自己能发出的最清晰的声音,低声说:“谢谢。” 男人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了一下头,表示听到了。然后,他举起自己的木碗,喝了一口里面浑浊的液体——大概是兑了水的劣酒,目光依然望着前方无尽的黑暗,仿佛在凝视着某个遥远的地方。 底舱重新陷入它固有的、充满痛苦声响的“寂静”之中。但某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了。阶级依然森严,规则依然残酷,但在这黑暗的最底层,一条极其微弱的、基于生存本能和某种难以言喻理解的纽带,似乎开始萌芽。 林海握紧了手中坚硬的面包,靠在冰冷的舱壁上。他开始在脑海中,一遍遍重复今天听到的、有限的几个海盗用语,试图分析它们的发音和可能的含义。 “血锚”、“亨特”、“黑牙”、“抛锚点”、“灰鲭鲨”、“货物”、“有用”…… 这是他在这沉默地狱里,能为自己打造的第一件武器——理解的武器。而那个高大沉默的男人,还有那本不知去向的《孙子兵法》,则成了他在这完全陌生、危机四伏的黑暗世界里,最初的两个坐标点。 未知的航程,才刚刚开始。 第三章 甲板上的鞭痕 晨光——如果能称之为晨光的话——如同吝啬的施舍,透过底舱门板参差的缝隙,切割出几道惨白的光柱。光柱里,无数尘埃和更微小的生物狂乱地飞舞,照亮了漂浮的秽物和一张张因久不见天日而苍白浮肿的脸。 林海被一阵猛烈的踢踹惊醒。 靴尖重重地撞在他的肋骨上,疼痛尖锐而真实,瞬间驱散了昏沉的睡意。他闷哼一声,蜷缩起来,看到黑牙萨奇那张老鼠般尖瘦的脸,正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俯视着他。 “起来,懒骨头!亨特船长要见所有‘新货’。”黑牙的声音嘶哑,像生锈的铁片摩擦,“快点!磨磨蹭蹭就把你挂到船头当风向标!” 林海忍着痛,挣扎起身。他看到右边那个高大男人(他后来听到别人低声叫他“铁钩”,因为他的左手是个简易的铁钩)也已经沉默地站起,脸上毫无表情。其他被关在这个隔间的囚犯,无论原本是躺着还是坐着,此刻都下意识地缩向角落,眼神里充满了对“被点名”的恐惧。 “你,你,还有你!”黑牙的指头点过林海、铁钩,以及另一个瘦弱得几乎站不稳的少年——那个昨晚哭泣后被殴打的孩子。“出来!” 栅栏门被哐当一声拉开。黑牙身后跟着两个持刀的海盗,眼神凶狠。 林海跟着铁钩和那少年,踉跄着走出恶臭的隔间,爬上那陡直湿滑的梯子。当他重新踏上甲板时,清晨凛冽而咸腥的空气猛地灌入肺中,竟带来一阵短暂的眩晕和刺痛。阳光并不强烈,但对比底舱永恒的黑暗,此刻的甲板亮得刺眼。 血锚号的甲板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二十几个和林海他们一样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新“货物”被驱赶到主桅杆前的空地上。周围站满了血锚号的正式船员,他们穿着相对体面(虽然同样脏污)的衣服,腰间别着武器,脸上带着看戏般的残忍好奇、麻木,或是隐隐的兴奋。 船首那枚巨大的锈铁锚,在晨光下投下狰狞的阴影,正好覆盖住这群瑟瑟发抖的新人。 血锚亨特船长站在艉楼前的高台上,依旧是那身脏污的墨绿色外套,歪斜的鼻梁在侧光下显得更加凶狠。他手里把玩着那把象牙柄匕首,浑浊的目光缓缓扫过下面这群“货物”,像是在评估一群待宰的牲畜。 “欢迎来到血锚号,渣滓们。”亨特开口,声音不大,却压过了海浪和风声,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我知道你们脑子里在想什么。想逃跑?想反抗?或者,天真地以为我会发善心放你们走?”他咧开嘴,露出黄黑的牙齿,“忘掉那些蠢念头。上了我的船,就是我的财产。有用的财产,能多吃一口饭,多喘一口气。没用的……” 他顿了顿,匕首尖随意地指向船舷外蔚蓝的、深不见底的大海。 “血锚号不养废物。我们有的是办法处理废物。”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人群,“现在,让我看看,你们这群垃圾里,有没有哪怕一丁点值得留下的东西。” 他朝旁边挥了挥手。 几个海盗推搡着,将一个五花大绑的老水手押到了人群前面。老水手年纪很大了,头发灰白稀疏,脸上布满刀疤和皱纹,一条腿似乎受了伤,走路一瘸一拐。他被强迫跪在甲板上。 “老库克,”亨特的声音平淡无波,“跟了我五年。偷藏战利品,私分朗姆酒,还想鼓动两个嫩雏跟他一起划小艇溜走。”他走下高台,踱步到老水手面前,俯下身,“库克,规矩你是懂的。怎么老了老了,反而活回去了?” 老水手抬起头,混浊的眼睛里没有多少恐惧,只有深深的疲惫和一丝认命。“亨特……船长,”他的声音嘶哑破碎,“我只是……想回家。我太老了,抢不动了……” “回家?”亨特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直起身,环顾四周的船员,“你们听到没有?老库克想‘回家’!”他猛地一脚踹在老水手肩膀上,将其踹翻在地。“血锚号就是你的家!大海就是你的坟!想离开?可以!”他厉声道,“按照规矩来!” 他转向人群,尤其是那群新来的,一字一句,确保每个人都听清:“在血锚号,只有一种人能离开——被扔下海的死人!或者……”他踢了踢脚下**的老库克,“经过‘洗礼’,还能喘气的‘自己人’!” “黑牙!”亨特喝道。 “在,船长!”黑牙萨奇立刻上前,脸上带着谄媚而残忍的笑。他手里多了一件东西——一根长约一米五、用浸过油的粗韧绳索编织成的鞭子,鞭身末端散开成九条细索,每条细索的末端都系着小小的、锋利的铅坠或打结的皮条。这就是臭名昭著的“九尾猫”。 人群一阵骚动,尤其是新来者中,有人发出了抑制不住的惊呼。就连一些老船员,眼神也凝重起来。 “老库克触犯船规第三条、第五条和第七条。”亨特冷漠地宣布,“偷盗、煽动叛乱、企图逃亡。按规,鞭刑三十。由大副萨奇执行。” “不……船长……求您……”老库克的认命终于被恐惧打破,挣扎着想爬起来。 两个强壮的海盗立刻上前,将他死死按住,撕开他后背早已破烂不堪的衬衫,露出瘦骨嶙峋、布满旧伤痕的脊背。 黑牙萨奇走到合适的位置,掂了掂手中的“九尾猫”,脸上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他舔了舔嘴唇,看向亨特。 亨特微微颔首。 “第一鞭!”黑牙高声宣布,然后猛地扬臂,挥鞭! 呜——啪! 一种奇异的、撕裂空气的尖啸,紧接着是皮肉被狠狠抽打的闷响。老库克的后背瞬间出现一道交错的血痕,皮开肉绽。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身体剧烈地抽搐。 林海站在人群中,胃部猛地收紧。那声音,那景象,冲击力远比电影里的特效真实千万倍。血腥味开始在空气中弥漫。 “第二鞭!” 啪! 又是一道血痕叠加上去。老库克的惨叫变成了断续的呜咽。 黑牙显然精通此道,每一鞭都力道十足,角度刁钻,确保最大限度地造成痛苦和皮肉伤,却又不会立刻致命。鞭子撕裂皮肉的声音、铅坠撞击骨头的闷响、老水手逐渐微弱的哀嚎、周围海盗粗重的呼吸……混合成一首令人毛骨悚然的交响曲。 新来的囚犯们面无人色,有人开始呕吐,有人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连那个一直沉默的铁钩,眉头也紧紧锁起,下颌的肌肉线条绷得僵硬。 林海强迫自己看着。他知道,这是亨特故意安排的“入伙仪式”,一场血腥的表演,目的是粉碎所有新来者心中残存的幻想和侥幸,将恐惧和服从烙进他们的骨髓。他不能移开目光,不能表现出过度的软弱,那只会让他成为下一个靶子。 但他也无法完全控制身体的生理反应。冷汗浸湿了他单薄的衣服,指尖冰冷。每一鞭落下,他的肌肉都下意识地绷紧。他死死咬着牙关,目光落在老库克那迅速变得血肉模糊的后背上,大脑却在疯狂地运转,分析着周围的一切:亨特冷漠的表情,黑牙施虐时的快意,船员们或麻木、或兴奋、或隐含不忍的反应…… 鞭刑在进行到第十五下时,老库克已经昏死过去,只有身体在无意识地抽搐。黑牙看了看亨特,亨特面无表情地扬了扬下巴。一个海盗提来半桶海水,粗暴地泼在老库克背上。 “啊——!”盐水刺激伤口带来的剧痛让老库克再次短暂苏醒,发出凄厉的惨叫,随即又晕了过去。 黑牙继续行刑。鲜血顺着甲板的缝隙流淌,汇聚成小小的、暗红色的溪流,流向排水口。空气里的血腥味浓得化不开。 终于,第三十鞭落下。 老库克的背部已经看不到一块完整的皮肤,彻底变成了一团模糊的、渗着血水和组织液的烂肉。他气息微弱,生死不知。 “拖下去。”亨特淡淡地说,“能活下来,算他命硬。活不下来,今晚加餐喂鲨鱼。” 两个海盗像拖一条死狗一样,将老库克拖离了甲板中央,在木质甲板上留下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 亨特重新将目光投向噤若寒蝉的新人们。他的脸上甚至露出一丝堪称“温和”的笑容,但在那血淋淋的背景映衬下,这笑容比任何狰狞都更令人胆寒。 “看到了吗?这就是规矩。”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沙哑平稳,“遵守规矩,你就能活着,甚至有机会分到金子、女人、朗姆酒。破坏规矩……”他指了指地上的血痕,“这就是下场。我不需要你们爱戴我,我只需要你们害怕我,服从我。” 他顿了顿,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一张张惊恐的脸,最后,停在了林海身上。 “你。”亨特指了指林海,“出来。” 林海的心脏猛地一沉。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迈步,走出人群,站到了那片尚未干涸的血迹附近。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包括黑牙那幸灾乐祸的眼神。 亨特上下打量着他,目光在他相对干净(对比其他囚犯)、却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衬衣和裤子上停留了片刻。“黑牙说,你身上除了些破烂,就只有一本看不懂的鬼画符书?” “是,船长。”林海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 “你是东方人?从哪里来?原来的船是做什么的?”亨特问。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林海大脑飞速思考,决定采用最模糊且可能安全的说法:“我来自……很远的东方。乘商船贸易,遇到风暴,船沉了。只有我活下来。”这基本是事实,只是省略了关键的时间和细节。 “商人?”亨特眯起眼睛,“不像。你手上没有常年算账的茧子,也不像水手。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帮船主管理货物,也懂一点船只的构造。”林海谨慎地说,选择了一个接近他工程师身份,但又不会太引人怀疑的说法。 “懂船?”亨特似乎有了一丝兴趣,但更多的是怀疑。“血锚号正好需要懂船的人。昨晚挨了一炮,有些地方需要看看。”他朝旁边示意了一下,“去,跟着木匠乔尼,看看你能干点什么。如果只是吹牛……”他瞥了一眼地上的血迹,“你知道后果。” “是,船长。”林海应道,暗自松了口气。至少暂时避开了最直接的威胁,获得了“有用”的初步认证。 “至于你们其他人,”亨特不再看林海,转向剩下的人,“都有什么本事?会打架?会用刀?会爬桅杆?会修补渔网?一个一个说!说不出,或者被我发现撒谎的……”他不用说完。 新人们开始战战兢兢地陈述,有的说自己是水手,有的是农民,有的是逃犯……亨特和黑牙面无表情地听着,不时让人出来演示一下,或提出尖刻的问题。 林海被一个满脸横肉、缺了半颗门牙的独臂海盗——木匠乔尼——带到了船体中部左侧。这里靠近水线的位置,外板有明显的破损和焦黑痕迹,木板向内凹陷、开裂,用临时钉上去的木板和麻絮勉强堵着,但仍有细微的海水渗入。 “喏,就是这儿,”乔尼瓮声瓮气地说,指着破损处,“该死的‘灰鲭鲨’的六磅炮,差点就打穿了。你看看,能怎么弄?老实点,别耍花样。”他警惕地盯着林海,独臂按在腰间的斧柄上。 林海蹲下身,仔细查看。破损比他预想的要严重。不仅仅是外层船板,内部的肋骨(加固船体的横向结构)也可能受到了冲击,有细微的裂纹。临时修补非常粗糙,在持续的航行压力下,很可能再次崩开。 他伸出手,沿着裂缝边缘轻轻按压,感受木料的应力。又凑近观察木材的种类、纹理和腐烂程度。这些木板是橡木,质地坚硬,但长期浸泡和海虫蛀蚀,强度已经下降。 “怎么样?”乔尼不耐烦地问。 “临时修补不行,”林海站起身,用尽量简单的词汇解释,“木板里面,支撑的骨头,可能裂了。需要从里面加固,换掉坏掉的木板,用新木头和铁箍固定。否则,遇到大风浪,这里可能会破开。” 乔尼狐疑地看着他:“从里面?你知道那要多麻烦吗?得拆掉多少东西?船长可没时间让你慢慢搞!” “有更快的办法,”林海说,脑子飞快地转着,“不需要全拆。我们可以从破损处旁边好的地方入手,开一个检修口,进去检查里面的肋骨。如果只是裂纹,可以用加强板从内部铆接固定。如果断了……就必须换。外面的破洞,需要切割掉损坏的部分,嵌入新木板,用焦油和麻丝密封。但关键是里面。” 乔尼听着,脸上的怀疑稍微减少了一些,变成了困惑和思索。林海说的“肋骨”、“加强板”、“铆接”等词,他大概能听懂,但具体的做法显然超出了他平时敲敲打打、堵漏补缝的经验。 “你说得……有点道理。”乔尼挠了挠他的秃头,“但这事儿我得报告黑牙大副,还有船长。你……”他看了看林海单薄的身板和干净(相对而言)的手,“你真能干这活儿?” “我需要工具,还有人帮忙。”林海坦然地说,“但我可以告诉你该怎么做。” 乔尼盯着他看了几秒,似乎在判断他是不是在吹牛。最终,他点了点头:“你先待在这儿,别乱动。我去报告。” 乔尼转身离开。林海留在原地,继续观察船体的其他部分。他能听到不远处主甲板上,亨特对新人的“评估”还在继续,不时传来呵斥和鞭子的呼啸(这次可能是用来威慑的虚击)。血腥味依然萦绕在鼻尖。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船舷,望向无边无际的、蔚蓝到令人心悸的大海。 这里没有法律,没有道德,只有最原始的暴力和生存法则。他刚刚目睹了一场残忍的公开惩戒,现在,他自己也站在了评判台上。他必须证明自己的价值,用他超越时代的知识,在这个野蛮的世界里,赢得一席喘息之地。 而第一步,就是让这艘充满暴力和腐朽的船,至少不要在他脚下沉没。 他收回目光,重新投向那块狰狞的破损处。在他眼中,这不再仅仅是一个破洞,而是一个机会,一个在这黑暗航程中,撬开第一道缝隙的支点。 不远处,铁钩托马斯和其他几个被“分配”了任务的新人,正被海盗驱赶着去清洗甲板上的血污。托马斯沉默地提着水桶,目光与林海短暂交汇。那眼神依然平静无波,但林海似乎从中读出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类似“祝你好运”的意味。 林海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到眼前的船体结构上。 在这片被鲜血染红了一角的甲板上,他的第一场无声的“战斗”,刚刚开始。 第四章 不义的劫掠 接下来的几天,林海的生活被固定在了血锚号受损的左舷附近。 木匠乔尼的报告似乎起了作用,亨特船长默许了林海参与修补工作,但显然没抱太大期望,只拨给他两个笨手笨脚、同样被视为“半废物”的老弱水手打下手,工具也是最简陋的一套。黑牙萨奇偶尔会晃过来,用那双老鼠眼阴恻恻地打量一会儿,说几句不咸不淡的嘲讽话,但并未直接阻挠。林海明白,自己仍处在观察期,任何差错都可能成为被“处理”的借口。 他全身心投入到这项工作中。这不仅是为了证明价值,更是为了活着——这破洞若真在风浪中崩开,底舱的人第一个淹死。 他指挥两个助手,先用斧头和锯子在破损处上方完好的甲板上开了个勉强容人钻入的检修口。里面是船舱之间的狭窄空隙,弥漫着更浓郁的霉味和朽木气息,还有老鼠窸窣逃窜的声音。林海举着简陋的油脂灯钻进去,昏暗的光线下,船肋的裂纹清晰可见,比他预估的还要严重,其中一根几乎断裂,只靠木纤维连着。 “加强板,长一英尺半,宽四寸,橡木最好,结实的松木也行。再找些大号的铁钉和锤子来。”他爬出来,对等在外面的乔尼说。乔尼咕哝着去准备了。 材料凑齐后,林海亲自钻回去。空间狭窄,动作困难,他必须小心地将加强板贴合在受损的船肋上,然后用铁钉铆接固定。每敲一锤,都在狭窄空间内发出巨大的回响,震得他耳朵嗡嗡作响,木屑和灰尘簌簌落下。汗水很快浸透了他那件唯一的水手夹克。 外面的破洞处理更麻烦。需要小心地切割掉烧焦和碎裂的木料,边缘修整平整,再将预先刨好的弧形补板严丝合缝地嵌入。乔尼这次亲自上手了,他独臂使用工具却异常娴熟,对木材的纹理和韧性了如指掌。林海负责设计尺寸和角度,乔尼负责执行,两人竟有了些微的默契。最后用加热的焦油混合麻丝填塞所有缝隙,再钉上压条。 整个过程中,林海注意到那个叫“铁钩”托马斯的大汉,偶尔会被派到附近搬运重物或清洗甲板。托马斯从不主动交谈,但每次经过,目光总会似有若无地扫过他们的工作区域,尤其是在林海钻进检修口,或者乔尼挥汗如雨地敲打时,他会多看两眼。那眼神里,评估的意味多过好奇。 船上的等级森严,一目了然。亨特船长和黑牙大副是顶层;像乔尼这样有专长(哪怕是粗陋的专长)的老海盗属于中下层骨干;普通海盗水手是大多数;而像林海、托马斯这样的“货物”或新入伙者,则是底层中的底层,随时可能因“无用”而被丢弃。还有一种人,似乎游离在这个体系之外——那个被称作“船医”或“导航员”的女人,艾莉西亚。林海只远远见过她几次,她总是独自待在艉楼附近,穿着相对干净的深色裙装,面色苍白冷淡,很少与粗野的水手交流,连亨特船长对她似乎也保持着一种古怪的、有限的客气。 修补工作进行了三天。第三天下午,最后一块压条被钉牢,焦油冷却凝固。乔尼用力拍了拍补好的区域,木板发出沉闷扎实的声响,不再有渗水。 “唔……还行。”乔尼抹了把脸上的汗和木屑,看着林海,独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不再是纯粹的怀疑,但也谈不上友善,“像个干活的样儿。比那些光会吹牛抢东西的废物强点。” 这大概是乔尼能给出的最高评价了。 林海松了口气,疲惫几乎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但他的价值暂时得到了承认,生存的砝码增加了一点。 就在这时,桅杆瞭望台上传来一声尖锐的呼喊,用的是海盗的黑话,林海没完全听懂,但“帆!下风处!商船!”几个词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 甲板上瞬间沸腾! 懒散的水手像被鞭子抽中般跳起来,冲向各自的岗位。亨特船长的咆哮从艉楼传来:“左满舵!追上去!全帆!炮手准备!” 血锚号这头受伤的野兽,瞬间绷紧了肌肉,发出嗜血的低吼。风帆被全力升起,吃满了风,船身猛地倾斜,加速朝某个方向冲去。林海猝不及防,差点被晃倒,连忙抓住旁边的缆绳。 乔尼骂了一句,把工具胡乱塞进箱子:“算你运气,小子。现在,滚回你的位置去,或者找地方抓紧,别碍事!”说完,他便急匆匆地跑向船头,那里需要他检查其他可能的结构问题。 林海被一个路过的海盗推搡着,赶到了前甲板附近一片指定的区域。这里已经聚集了二十几个像他一样的新手或低级成员,个个面色紧张,手里被塞了简陋的武器——生锈的短刀、沉重的木棍、带钉子的木板,甚至还有鱼叉。铁钩托马斯也在其中,他分到了一柄沉重的橡木槌,槌头包着铁皮。 “听着,菜鸟们!”一个脸上有刀疤的老海盗负责指挥他们,他唾沫横飞地吼道,“待会儿接舷,跟着我们冲!看见衣服光鲜的、反抗的,就往死里打!抢到的东西,上交!私藏的下场,你们见过!”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主桅杆下那早已变成深褐色的血痕区域。“不想死,就多砍几个!证明你们不是废物!” 林海握着手里的短刀,刀柄油腻,刀锋钝涩。冰冷的不适感从掌心蔓延到全身。他真的要参与抢劫和杀戮吗?为了生存,去剥夺其他无辜者的生存? 他看向铁钩。托马斯紧握着木槌,手臂肌肉贲张,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极其专注地盯着前方海面,那是一种猎食者锁定目标时的眼神,冷酷而专业。他似乎完全进入了状态。 血锚号破浪疾驰。目标很快出现在视野中——一艘比血锚号略小的双桅帆船,船体线条较为柔和,帆上没有明显的武装标识,正在努力转向,试图逃离,但速度明显不及专门为追击而改装过的海盗船。 距离迅速拉近。林海已经能看清对面甲板上惊慌跑动的人影,听到隐约传来的惊恐叫喊。那艘船的船舷较低,看起来吃水不深,不像满载货物的商船,倒像是…… “是移民船!”旁边一个有些经验的新水手低呼,“从欧洲往新大陆跑的!上面大多是穷人,带着全部家当……” 移民船?林海的心沉了下去。这意味着上面很少有职业护卫,更多的是平民、妇女、儿童。 亨特船长站在艉楼,举起望远镜看了看,嘴角咧开一个残忍的弧度。“好!穷鬼的破铜烂铁也是铁!传令:靠上去,登船!老规矩,抵抗者杀!值钱货和能卖钱的活口留下!” 海盗们发出兴奋的嚎叫。 炮声响了。血锚号侧舷的几门小口径炮进行了一次威慑性齐射,炮弹呼啸着落在移民船周围,激起高大的水柱,有一发甚至擦断了对方一根帆索。移民船彻底慌乱,试图做“之”字形机动规避,但为时已晚。 两船距离已近至抛钩枪的射程。 “放钩!”刀疤脸厉声命令。 几支带着粗重绳索的铁钩被奋力抛出,牢牢抓住了移民船的船舷和栏杆。 “拉紧!靠上去!” 水手们吼叫着拉动绳索,两艘船在波浪中剧烈摇晃着,船舷木头摩擦,发出刺耳的嘎吱声,最终狠狠撞在一起!撞击的震动让许多人摔倒在甲板上。 “登船!杀!” 刀疤脸第一个跃过船舷,挥舞着弯刀跳了过去。海盗们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狂吼着跟上。 林海被人流裹挟着,不由自主地冲到了船舷边。面前就是两船之间汹涌的海水,和对面上清晰可见的、充满恐惧的脸孔。一个年轻的海盗在他旁边迫不及待地跳了过去,落地不稳,立刻被一个拿着草叉的移民汉子刺中大腿,惨叫着倒下,随即被旁边另一个移民用木棍砸碎了脑袋。 血腥味瞬间炸开。 林海的腿像灌了铅。他看到铁钩托马斯低吼一声,单手撑住船舷,庞大的身躯异常灵巧地一跃而过,木槌横扫,轻易砸飞了一个挡路的移民,径直冲向几个试图组织抵抗的男人,动作迅猛如虎。 “快上!找死吗?”后面的海盗推了他一把。 林海踉跄一步,几乎是掉到了移民船的甲板上。混乱立刻将他吞没。喊杀声、惨叫声、金属碰撞声、哭嚎声震耳欲聋。眼前是晃动的人影,鲜血飞溅,武器挥舞。一个满脸血污、眼神疯狂的海盗从他身边冲过,将短刀捅进一个老人的胸膛。一个抱着婴儿的妇女缩在角落尖叫,被一个海盗粗暴地拽开,抢走她紧紧护着的包袱,婴儿摔在地上啼哭不止……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真实,太残忍。 林海的胃剧烈翻腾,握刀的手抖得厉害。一个穿着粗布衣服、手持菜刀的男人,红着眼朝他冲来,嘴里喊着听不懂的语言,但脸上的绝望和决绝清晰无比。 躲开!本能驱使林海侧身。男人的菜刀擦着他的肩膀砍空。男人踉跄转身,再次扑来。 林海看到了男人的眼睛,里面没有凶狠,只有濒死的疯狂和对家园被毁的愤怒。他不是战士,只是个想保护家人的普通人。 杀了他?为了活下去,成为这群野兽的一部分? 不。 在菜刀再次挥下的瞬间,林海没有用刀去格挡或反击,而是猛地抬起左手,用手臂上那件厚实却肮脏的水手夹克,死死裹住了男人持刀的手腕,同时右脚狠狠绊向对方的下盘。这是他在学校学过的简单防身术,从未想过真的用来对付一个拿着武器的亡命徒。 男人惊叫一声,失去平衡向前扑倒。林海趁势用尽全力将他推向旁边一堆翻倒的木桶。 哐当!男人和木桶滚作一团,菜刀脱手飞出。 林海喘着粗气,心脏狂跳,没有追击。他转身,想找个角落躲起来,避开这疯狂的杀戮。 但他刚迈步,就撞上了一个人。 是黑牙萨奇。 黑牙脸上溅着几点血迹,正用手帕擦拭弯刀上的血,老鼠眼饶有兴致地盯着林海,又瞥了一眼不远处正在木桶堆里挣扎的男人。 “啧,我们的东方‘懂船师’,”黑牙的声音黏腻滑溜,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讥讽,“刀都拿不稳?还是……心太软了?”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在这里,心软就是找死。亨特船长可不会留着一个不肯沾血的‘货物’。”他的目光像毒蛇一样在林海脸上爬过,“我盯着你呢,小子。好好表现,不然……下次挂上鞭刑柱的,可能就是你背后的皮了。” 说完,黑牙阴笑一声,转身走向另一个战团,那里有几个移民在负隅顽抗。 林海站在原地,如坠冰窟。黑牙的警告比眼前的血腥更让他感到寒意。他不是旁观者,他是参与者,是被监视的猎物。在这个地狱里,仅仅是“不杀人”都可能成为致命的罪状。 他看向甲板。铁钩托马斯已经制服了那几个抵抗者,正像拖死狗一样把他们捆起来,动作熟练麻利。刀疤脸正带着人逐层搜索船舱,驱赶出更多的俘虏,哭喊声从下面不断传来。值钱的东西被粗暴地翻找出来,堆在甲板中央。几个略有姿色的女人被海盗们拉扯着,发出凄厉的哭喊。亨特船长不知何时也过来了,正背着手,冷漠地巡视着他的战利品,对脚下的鲜血和尸体视若无睹。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不义的屠杀和劫掠。而林海,身在其中,手虽未直接染血,但袖手旁观本身,是否已是一种罪恶? 他的目光落在那个摔在地上、啼哭不止的婴儿身上,又看向那个刚刚被他推开、此刻正用混杂着恐惧和仇恨眼神瞪着他的男人。 生存,必须以同流合污为代价吗? 他握紧了手中冰冷的短刀,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刀锋钝涩,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甲板上的哭喊和狂笑还在继续,血锚号的旗帜在腥咸的海风中猎猎作响,那枚巨大的锈铁锚图腾,仿佛正咧开嘴,嘲笑着他的软弱和挣扎。 在这片被暴力和贪婪玷污的海域,林海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自己正站在一个无比危险的道德悬崖边缘。向前一步是深渊,后退一步……似乎也无路可退。 第五章 药草与蛆虫 移民船的哭喊与血腥味,如同粘稠的污渍,附着在血锚号的每一块甲板、每一张风帆上,久久不散。 掠夺持续了大半个下午。最后一批“有价值的”货物和俘虏被驱赶上血锚号,那艘残破的移民船被点燃,浓烟滚滚,在逐渐昏暗的海天之间,像一座倾斜的、燃烧的墓碑。海盗们开始清点战利品——几箱粗糙的银器、一些织物、少量的烟草和咖啡豆,以及二十几个瑟瑟发抖的俘虏,主要是女人和少数几个看起来还算强壮的少年。成年男性大多已变成了漂浮在海面上的尸体,或甲板上逐渐冰冷的躯壳。 林海和那群新手被驱赶着,像卸货一样,将抢来的东西搬进船舱深处。他机械地搬动着一个沉重的木箱,箱角沾着暗红的血手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硝烟、血腥和恐惧混合的刺鼻气味。他的脑子里反复回放着黑牙萨奇那阴毒的眼神和警告——“心软就是找死”。还有那个被他推开的男人最后的眼神,是仇恨,但似乎也有一丝……困惑? 回到血锚号底舱的“隔间”时,天已经彻底黑了。舱门关闭,熟悉的黑暗和恶臭重新包裹上来,但今晚的气氛与往常不同。新来的俘虏被塞进了对面的隔间,压抑的哭泣和绝望的呜咽断断续续传来。而林海这边,气氛也异常沉闷。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和偶尔翻身时木板的吱呀声。 白天的劫掠,像一把生锈的锉刀,在这些底层“货物”本就脆弱的心灵上,又狠狠刮擦了一遍。有人目光呆滞,有人蜷缩着颤抖,那个曾被鞭打过的瘦弱少年,此刻把自己埋在角落的阴影里,无声地流泪。 铁钩托马斯坐在他惯常的位置,背靠着舱壁,似乎在闭目养神。但他紧握的铁钩和另一只手上虬结的肌肉,暴露了他并未放松。林海在他旁边坐下,能感觉到一股紧绷的力量感从对方身上传来。 时间在沉重的寂静中流逝。直到半夜,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打破了死寂。 是对面隔间传来的。先是几声极力压抑的痛哼,随即变成无法忍受的、短促的惨叫,然后又猛地被捂住,变成沉闷的呜咽。看守的咒骂声响起:“闭嘴!再出声把你们都扔下去!” 但这痛苦的声音并未停止,反而越来越急促,夹杂着其他人惊慌的低语。 林海这边也有人被惊醒,不安地挪动身体。 “是伤。”铁钩托马斯忽然开口,声音在黑暗中低沉而清晰,用的是英语,显然是在对林海说,“白天有人受了伤,没处理,现在发作了。可能是箭伤,或者被刀捅了。” 林海的心一紧。他想起了白天看到的那些混乱的伤口,在这个时代,这种环境下,未经处理的伤口感染几乎是致命的。 “会怎么样?”林海低声问。 托马斯沉默了一下。“看运气。能熬过去,烂掉一块肉,落下残疾。熬不过去,发烧,说胡话,然后……死。死了,就被扔下海。”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明天的天气。 对面的呜咽声越来越弱,但痛苦的气息却弥漫开来,甚至能闻到一丝淡淡的、甜腥的腐败气味开始混杂在底舱固有的恶臭中。 林海坐不住了。他不是医生,但基本的急救常识和现代医学理念深入骨髓。放任伤口感染,等于看着一个人慢慢被蛆虫从内部吞噬。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夹克内衬里,那个防水小袋还在——里面有几片广谱抗生素和独立包装的碘伏棉片、止血敷料。这是他从“沧澜号”带过来的最后一点现代医疗物资,极其珍贵,他一直藏着。 用在这里?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可能是敌对的俘虏?在这个自身难保的境地里? 理智告诉他不要做蠢事。但那股甜腥的腐败气味,和记忆中那个啼哭的婴儿、被推开男人困惑的眼神交织在一起,让他胃部翻腾。 “看守会管吗?”他问托马斯。 托马斯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黑暗中,似乎极轻微地摇了摇头。“除非是能卖上价的‘好货’。这种半死不活的,他们懒得麻烦,死了干净。” 林海握紧了拳头。他起身,走到栅栏边,对着梯子口昏昏欲睡的看守喊道:“那边有人快死了!伤口严重,需要处理!” 看守被惊醒,不耐烦地骂了一句:“死就死!关你屁事!滚回去睡觉!” “如果是能干活的人呢?死了不是损失?”林海试图寻找对方的利益点,“我是说,也许我能看看?我懂一点处理伤口。” 看守狐疑地走过来,举着昏暗的马灯照了照林海的脸:“你?懂治伤?” “懂一些。至少比烂死强。”林海坚持道。 看守犹豫了。底层俘虏的生死他不在乎,但如果真有办法救活一个能卖钱或干活的劳动力,而自己上报了,说不定能得点好处。万一治死了,反正也是迟早要死的货,怪不到他头上。 “等着。”看守咕哝一声,转身爬上了梯子。 过了好一会儿,舱门再次打开。下来的不是看守,而是两个人。 前面是一个举着稍亮一些的油脂灯的海盗,后面跟着一个穿着深色长裙、外罩一件朴素围裙的女人。正是林海之前远远见过的那个女医生,艾莉西亚·雷纳德。 油脂灯的光晕照亮了她的脸。她看起来不到三十岁,脸色在昏暗光线下显得苍白,但轮廓清晰秀美,深棕色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碧绿的眼眸在灯光下像冰冷的翡翠,没有丝毫温度。她手里提着一个陈旧但整洁的木制医药箱。 她走进底舱,对浓烈的恶臭和肮脏的环境只是微微蹙了下眉,目光迅速扫过两边隔间,最后落在了对面那个痛苦**的源头——一个蜷缩在角落、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俘虏。他的大腿上胡乱缠着撕下的布条,深色的血渍已经浸透,布条边缘渗出可疑的黄绿色脓液,腐败的气味正是从那里传来。 艾莉西亚对举灯的海盗点了点头,后者不情不愿地打开了对面的栅栏门。 她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先看向了林海这边,目光落在林海身上。“是你说能处理伤口?”她的英语带着清晰的法语口音,音质冷冽。 “我懂一些……不同的方法。”林海谨慎地回答。 艾莉西亚没有多问,只是示意海盗:“让他过来帮忙。按住病人。” 海盗打开林海这边的栅栏,粗暴地把他推了出去。 林海走到对面隔间门口。艾莉西亚已经蹲在了少年身边,动作利落地解开了那肮脏的布条。伤口露出来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从大腿外侧一直划到膝弯,边缘翻卷,已经严重红肿溃烂,中心发黑,脓液不断渗出,甚至能看到细微的、蠕动的白色小点。 蛆。已经开始生蛆了。 旁边的俘虏们发出惊恐的吸气声,纷纷向后缩去。 艾莉西亚的脸色更冷了几分。她打开医药箱,里面是几把看起来还算干净(相对而言)的小刀、剪刀、镊子,几个小瓷瓶,还有一卷亚麻绷带。她取出一把锋利的小刀,在油脂灯的火焰上灼烧。 “按住他。会非常疼。”她对林海和那个海盗说,语气没有起伏。 海盗一脸晦气地按住少年的肩膀。林海则按住了他完好的那条腿。少年似乎意识到了要发生什么,惊恐地瞪大眼睛,开始挣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艾莉西亚动作快得惊人。烧红的刀尖毫不犹豫地切入腐烂发黑的皮肉! “呜——!!!”少年身体剧震,惨叫被死死压在喉咙里,眼球几乎凸出。腐肉被灼烫切割的声音和焦臭味弥漫开来。 林海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但他强迫自己死死按住少年,目光紧盯着艾莉西亚的操作。她的手法干脆利落,精准地切除了所有明显坏死的组织,直到露出相对新鲜、但依然红肿渗血的创面。然后用镊子仔细清理残留的脓液和那些微小的蛆虫。 整个过程中,她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有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显示这并非毫无消耗。 清创完毕,她从一个瓷瓶里倒出一些暗红色的粉末,均匀撒在伤口上。林海认出那可能是没药或某种树胶粉,有一定收敛和轻微抗菌作用,但在这个感染程度下,效果恐怕有限。 然后她用干净的(相对而言)亚麻布重新包扎。 “能做的只有这些。”她站起身,擦了擦手,声音依旧冷淡,“看他的命,和上帝是否仁慈了。”她看向林海,“你说你懂不同的方法?” 林海深吸一口气,知道关键时刻来了。他指了指少年依旧红肿发热的伤口边缘:“腐烂切掉了,但‘毒’(他用了‘poison’这个词,指代感染)可能还在里面,会继续烂。你的药粉,可能不够强。” 艾莉西亚绿眸微眯:“你有更强的药?” 林海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在我们东方,处理这种伤口,有时会用……非常干净的水清洗,用特殊的药水涂抹,防止‘毒’扩散。还有,如果人发烧,有些草药可以退热。”他说的是消毒和抗感染的基本理念,以及退热药的概念。 “干净的水?在海上?”艾莉西亚的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像是讥诮,又像是感兴趣,“特殊的药水?你指的是什么?” 林海知道不能暴露太多。他做出思索的样子,然后说:“我身上……之前还有一些从沉船带来的药,但很少,很珍贵。也许……对这个伤口有用。”他看向艾莉西亚,“如果你允许,我可以试试。用一点点。” 艾莉西亚审视着他,目光锐利,仿佛要穿透他的身体看到那些“珍贵的药”。底舱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看着他们。 “你那些‘东方的药’,比没药和葡萄酒(当时常用的消毒剂)更好?”她问。 “对某些‘毒’,可能更好。”林海谨慎地说,“但我也需要一些别的东西。干净的布,煮开过的水晾凉,如果可能的话,一点酒精,越浓越好。还有……柳树皮,如果有的话。”柳树皮含有水杨苷,是阿司匹林的前身,有退热镇痛抗炎作用。 艾莉西亚沉默了片刻。柳树皮她知道,一些土方子里会用。酒精和煮开的水……这些要求本身,显示出一种与她所学迥异、但似乎基于某种逻辑的卫生观念。 “酒精我有。水可以煮。”她终于开口,“但你的药,我要先看看。” 林海知道这是必要的信任考验。他走到自己原本的角落,背对着众人,假装从破烂的衣物深处摸索,实际上是从夹克里衬的防水袋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片独立包装的碘伏棉片,和一片用铝箔包裹的抗生素药片。他走回来,将东西递给艾莉西亚。 艾莉西亚接过,就着灯光仔细查看。碘伏棉片柔软的质感、密封的包装、里面棕黄色的液体,对她来说是完全陌生的材质和形态。铝箔包裹的药片更是奇特。她轻轻捏了捏,又闻了闻(碘伏棉片有特殊气味),眉头紧锁。 “这……是什么材质?里面的液体是什么?”她问,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明显的探究。 “是一种……提取物。来自海藻和矿物,非常强力,能杀灭很多种导致伤口腐烂的‘小虫子’(微生物)。”林海用尽量她能理解的方式解释,“这个白色的片,如果他能吞下去,或许能帮助身体对抗‘毒’,退烧。” 艾莉西亚盯着这两样东西,又看了看地上因为疼痛和失血再次陷入半昏迷状态的少年,最后看向林海的眼睛。那绿色眼眸深处,似乎有激烈的思想斗争。 “你只有这些?”她问。 “非常少。用一点就少一点。”林海老实回答。 “为什么用在他身上?”艾莉西亚的问题直指核心,“一个不值钱的俘虏。” 林海顿了顿,缓缓说道:“因为……他还没死。因为或许有用。”他没有说更深的原因,比如对生命的敬畏,那在这个环境里听起来太过可笑。 艾莉西亚又沉默了几秒。然后,她做出了决定。 “好。你用你的‘东方药’。我需要看看效果。”她转身对那个举灯的海盗说,“去我的舱室,拿一小瓶蒸馏酒精,还有,告诉厨子烧一壶水送下来,要滚开的,用干净的罐子装。再找找有没有晒干的柳树皮。” 海盗有些不情愿,但在艾莉西亚冷冽的目光下,还是嘟囔着去了。 等待的时间里,艾莉西亚就站在一旁,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像一尊冰冷的雕像,但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林海和那个少年。林海能感觉到,这个女医生对他,以及他带来的“异域知识”,产生了强烈的、尽管充满戒备的兴趣。 铁钩托马斯在对面隔间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这一切,铁钩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光。 当水、酒精和一小包干柳树皮送来后,林海在艾莉西亚的注视下,开始操作。他用煮开后晾到温热的盐水(自己要求的)小心冲洗伤口,然后用剪刀剪开碘伏棉片包装,挤出少量碘伏溶液,用一根干净的木签蘸着,轻轻涂抹在清创后的伤口创面及周围红肿的皮肤上。深色的碘伏留下痕迹。 艾莉西亚凑得很近,几乎能闻到碘伏的特殊气味。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 接着,林海费力地将那片抗生素药片掰成两半(全片剂量可能太大且不适合空腹),将其中一半研成粉末,混入一点温水和捣碎的柳树皮汁液中,扶着昏迷的少年,一点点给他灌了下去。另一半药片他小心地重新包好,藏回身上。 做完这一切,他额头上也满是汗水。不是累,而是紧张。他在进行一场跨越时空和技术的冒险。 “结束了?”艾莉西亚问。 “暂时。需要观察。如果运气好……‘毒’会慢慢退去,烧也会退。”林海没有打包票。 艾莉西亚没有再多说,只是示意海盗可以离开了。她提起医药箱,最后看了一眼少年腿上那处涂抹了古怪棕色药水的伤口,又深深看了林海一眼。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林海。” “艾莉西亚·雷纳德。”她报上自己的名字,语气依然冷淡,但似乎多了点什么,“我会注意他的情况。你……”她停顿了一下,“如果还有这种‘东方知识’,或许可以告诉我。在船上,知识有时比刀剑更有用。” 说完,她转身,裙摆拂过肮脏的甲板,跟在海盗身后,离开了底舱。油脂灯的光晕随着她的离去而消失,黑暗重新降临。 但这一次,黑暗似乎不那么绝对了。 林海回到自己的隔间,靠在熟悉的舱壁上,能感觉到铁钩托马斯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你惹上麻烦了,也惹上注意了。”托马斯低沉的声音传来。 林海知道他说得对。艾莉西亚的好奇,黑牙的监视,亨特船长的冷酷……他刚刚展示了一点点不同,就像在黑暗中划亮了一根微弱的火柴。这光可能引来指引,更可能引来扑火的飞蛾和捕食的蝙蝠。 他看向对面隔间。那个少年在昏迷中偶尔抽搐,但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 药有没有用?不知道。知识有没有用?或许。 在这个充满暴力和腐烂的世界里,他刚刚尝试用另一种方式,去对抗死亡和溃烂。结果未知,但行动本身,似乎让他心里某个沉重的东西,稍微松动了一点点。 他闭上眼睛,耳边似乎还回响着艾莉西亚最后那句话——“知识有时比刀剑更有用”。 也许,在这艘被血与铁锚诅咒的船上,除了力气和狠辣,真的还有另一条极其狭窄、布满荆棘的小路。 他摸了摸藏在内衬里的另半片药和剩下的碘伏棉片。它们很轻,却又无比沉重。 第六章 星图下的低语 接下来的两天,底舱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林海不再是完全意义上的“货物”了。虽然依旧被关在栅栏里,做着清理污物、搬运杂物的低贱工作,但看守看他的眼神里,多了点别的东西——不再是纯粹的轻蔑,而是混杂着好奇、猜疑,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未知事物的忌惮。那个被他救治的少年俘虏,在灌下半片抗生素和柳树皮汁液后,高烧竟然在第二天傍晚开始缓慢减退。伤口红肿的范围没有继续扩大,渗出的脓液颜色也从污浊的黄绿变得清亮了些许。这变化虽然缓慢,但在这个动辄因感染丧命的环境里,已经堪称奇迹。 少年被转移到了稍微“好”一点的地方——一个靠近梯口、相对干燥通风的小隔间,据说是艾莉西亚医生要求的。这进一步印证了“东方药”或“东方巫术”有效的传言。 黑牙萨奇下来巡视的次数明显增多了。他总是阴恻恻地在林海所在的隔栅外站一会儿,不说话,就用那双老鼠眼上下打量,嘴角挂着令人不舒服的假笑。有一次,他甚至当着林海的面,对看守说:“看好我们的‘东方大夫’,别让他那些‘神奇的小玩意’把自己弄丢了。船长可对‘有本事’的货物很感兴趣。” 语气里的威胁几乎不加掩饰。 林海对此保持了最大限度的低调和顺从。他知道自己现在像一块被放在砧板边缘的肉,随时可能因为过于“显眼”而被切掉。他不再主动谈论任何有关医药或知识的话题,只是默默地完成分派的工作,同时用尽一切机会观察、聆听、学习。 他注意到,血锚号的航行似乎进入了一片相对陌生的海域。天空的云层变化更加莫测,海水的颜色从明亮的蔚蓝转向一种更深邃、更暗沉的蓝绿色。老水手们私下交谈时,语气里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瞭望台轮换的频率增加了。 更重要的是,他观察到艾莉西亚医生上甲板的次数也变多了。她经常在黄昏和入夜后,独自一人站在艉楼附近的栏杆边,手里拿着一个黄铜制成的、带有刻度盘和窥管的长筒仪器(林海认出那是十字测天仪或类似的东西),对着天空反复观测,然后在手里一块用油布包裹的木板上记录着什么。她的神情比平时更加专注,眉头微锁,绿眸在渐暗的天光下闪烁着忧虑。 导航出了问题?林海猜测。在缺乏GPS和精确海图的时代,远洋航行极度依赖天文导航和航海者的经验。一旦星象被云层遮蔽,或者航标推算出现偏差,船只很容易迷失在茫茫大海上。 这天傍晚,林海和另外几个人被指派去清洗前甲板一处堆积的渔网和绳索——这是比较“外围”的工作,离主甲板中央稍远。夕阳将西方的海面染成一片燃烧的金红,云层镶着瑰丽的紫边,但东方的天际线已经堆起了铅灰色的厚厚云墙。 清洗工作接近尾声时,林海不经意地抬头,望向主桅顶端的风向标和正在收帆的水手。他的目光扫过艉楼方向,正好看见艾莉西亚站在那里,举着测天仪,对着东南方一颗刚刚开始显现的亮星(可能是老人星或相似的亮星)进行观测。但她似乎遇到了困难,反复调整角度,又低头对照手里的记录板,脸色在暮色中显得更加苍白。 就在这时,一阵突如其来的、带着湿气的强风从东南方刮来,卷起甲板上的些许杂物。艾莉西亚手中的记录板被风吹得哗啦作响,边缘的几张纸页被猛地掀起,其中一张脱离了油布的束缚,像一只白色的鸟,打着旋儿朝前甲板这边飘落。 “哦!”艾莉西亚轻呼一声,试图抓住,但已来不及。 那张纸正好落在林海脚边不远处的湿漉漉的渔网上。 林海几乎没有犹豫,他快步上前,用还算干净的手背按住了那张即将被风吹走的纸页,小心地将其从渔网的孔隙中抽离。纸张质地不错,上面用羽毛笔以工整的字迹写满了数字、角度符号和简短的拉丁文或法文注释,还有一些手绘的、略显潦草的星图片段。最上面是一个日期和估算的纬度值。 他快速扫了一眼,心中一震。根据纸上的数据推算,以及他对这片海域(加勒比海向大西洋过渡区域)的模糊地理印象,血锚号目前的估计位置,似乎比他们应该所在的航向偏北了不少。如果他的判断没错,他们可能正在驶向一片危险的海域——要么是远离贸易航线的荒芜区域,要么是靠近某些危险的浅滩或洋流紊乱区。 艾莉西亚已经快步走了过来,她的裙摆拂过甲板,脸上带着急切和一丝被打扰工作的不悦。“还给我。”她伸出手,语气不容置疑。 林海将纸页递还,同时,用一种恰好能让对方听到、又不太引人注意的音量,低声用英语说:“东南方向的积云层很厚,今晚可能看不到‘南十字’的完整坐标。老人星的仰角……似乎比预期高了大概半度?”他指了指东南方那颗亮星,又指了指纸张上某个记录点。他不敢说得太明确,只能含糊地提示观测基准可能有问题。 艾莉西亚正要接过纸张的手顿在了半空。她猛地抬眼,碧绿的眼眸紧紧盯住林海,里面充满了惊疑和审视。“你说什么?你懂观星?”她的声音压得很低。 “懂一点皮毛。”林海谨慎地回答,“在我的家乡,航海者也看星星。不同的叫法,但……星星的位置不会变。”他指了指天空,“如果那颗星是你们用来定位的‘指引者’,它现在的高度,结合太阳落山的方向和云层走向……我们可能比预想的更靠北。” 艾莉西亚的瞳孔微微收缩。她没有立刻反驳或追问,而是迅速再次举起测天仪,对着那颗亮星重新观测,同时快速心算。片刻后,她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林海的话,与她心中越来越强的不安感隐隐吻合。连续几天的阴霾影响了观测精度,加上亨特船长为了追击那艘移民船偏离了原定航线,之后几天的位置推算很可能累积了误差。 她放下仪器,再次看向林海,眼神极其复杂。好奇、戒备、一丝被冒犯的专业矜持,以及更深处的、对航行安全的忧虑,交织在一起。 “你……跟我来。”她最终说道,声音依旧冷淡,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她没有看旁边几个已经停下工作、好奇张望的杂役水手,转身径直走向艉楼侧后方一个不起眼的小舱门。 林海迟疑了一下。跟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医生进入相对私密的艉楼区域?这可能会带来更多麻烦。但他也知道,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或许能获得更多信息,甚至稍微改善处境的契机。而且,航行安全关乎船上每一个人,包括他自己。 他看了一眼不远处一个正在假装整理绳索、实则竖着耳朵偷听的海盗——那是黑牙的一个眼线。他知道,自己这一去,必然会被报告给黑牙。但此刻,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 他跟上艾莉西亚的脚步。 小舱门后是一条狭窄的走廊,连接着几个小舱室。艾莉西亚打开其中一扇门,里面是一个狭小但异常整洁的空间。与其说是船舱,不如说是一个小型的工作间兼书房。一面墙是嵌入的书架,摆满了皮面或亚麻布装订的书籍、卷轴和航海日志。另一面墙挂着几张海图,有些已经泛黄,有些则相对新,上面用细线标注着复杂的航线和各种符号。一张固定在墙边的小桌子上,摆放着更多的书写工具、绘图仪器、一个精致的沙漏,还有一盏点燃的、带玻璃罩的鲸油灯,将室内照得明亮而温暖。空气里弥漫着羊皮纸、墨水、干燥草药和一丝淡淡女性馨香的味道,与底舱的恶臭形成天壤之别。 这里就是艾莉西亚在船上的避风港,也是她作为导航员和医生的知识核心。 艾莉西亚反手关上门,将那张险些丢失的纸页小心地放回桌上一个摊开的厚重日志本里。然后她转过身,背靠着桌子,双臂环抱,审视着站在门口略显局促的林海。 “现在,告诉我,”她的声音在安静的舱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你到底是什么人?一个懂船的东方商人,还懂奇怪的医术,现在又告诉我你懂天文导航?这可不是‘一点皮毛’能解释的。” 林海知道这个问题迟早会来。他早已打好腹稿。“在我的国家,读书人需要学习很多方面的知识。天文、地理、算术、医药……都算基础。我家族与航海贸易有关,所以我接触得多一些。”这不算完全撒谎,中国古代确实有“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博学传统,只是他学的是现代版本。“至于医术……那是家传的一些偏方,碰巧对这种‘热毒’(感染)有点用。” “碰巧?”艾莉西亚显然不信,但她没有深究,也许在她看来,东方的神秘学本身就难以用常理揣度。她更关心实际问题。“你说我们偏北了。依据是什么?除了那颗星的仰角。” 林海走到桌边,目光扫过摊开的海图。那是一张描绘西非海岸至加勒比海区域的波特兰型海图,细节丰富,但精度显然有限,很多海岸线是推测的,大洋深处更是大片空白。他看到了血锚号计划的航线(一条从某处指向巴巴多斯方向的虚线),以及艾莉西亚用铅笔标记的最近几天的估计位置点。 他指向海图上他们可能所在的区域:“这几天,风力风向如何?海流有没有明显变化?我的感觉是,从三天前开始,侧风增强,海水的颜色和温度也有细微变化。如果你们的航位推算主要依赖前几天的星象观测,而那时恰好有不易察觉的云层干扰……误差会累积。加上昨天追击时的急转向,可能进一步偏离。”他尽量使用航海术语,并结合了自己的观察。实际上,他对18世纪的海流和风系只有大致了解,更多是凭借现代地理知识和工程师的直觉在推测。 艾莉西亚没有否认。她走到海图前,手指沿着航线移动,眉头紧锁。“我也有疑虑……连续两天无法观测到关键的南十字座,只能依靠老人星和大角星交叉定位,精度不够。亨特船长又要求保持航速,向东南方搜索可能的目标……”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向林海解释困境,“如果真如你所说,我们偏北太多……前面可能是‘流浪者浅滩’的边缘,或者更糟,进入‘无风带’和逆流区。” 她的忧虑是实实在在的。对于依赖风帆动力的船只来说,偏离主航道、陷入陌生的海流或危险的浅滩区,都是灾难性的。 “或许……可以尝试在午夜前后,观察北极星和仙后座的相对位置,重新校准纬度。”林海提议道。他知道北半球的北极星是更稳定的纬度参考,尽管在低纬度地区仰角很低,不易观测。 艾莉西亚看了他一眼,眼神里的惊讶更多了。“你知道仙后座?用它来辅助定位北极星?”这在当时的欧洲航海界,也不是所有水手都掌握的技巧。 “是的。还有,如果明天天气允许,在正午测量太阳高度角,应该能得到更准确的纬度。”林海补充道。六分仪尚未普及(或者血锚号没有),但用十字测天仪在正午测量太阳高度,结合航海历书,也能推算纬度。 艾莉西亚沉默了。她重新坐回桌前,拿起羽毛笔,在草稿纸上快速演算起来,不时对照旁边的航海历和星表。灯光下,她的侧脸轮廓分明,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专注的神情冲淡了平日的冰冷。 林海安静地站在一旁,不敢打扰。他能闻到空气中墨水和鲸油燃烧的味道,也能感觉到这个狭小空间里,一种奇特的、基于知识探讨的紧张氛围。这个叫艾莉西亚的女人,和他之前遇到的所有海盗都不同。她冷静、专业,身上有种与这个野蛮环境格格不入的理智气质。她为何会在海盗船上?为了寻找兄长?还是有其他不得已的缘由? 过了好一会儿,艾莉西亚停下笔,深吸一口气,揉了揉眉心。 “你的推测……有可能性。”她终于承认,声音里透着一丝疲惫,“但亨特船长不会轻易改变航向,除非有确凿的证据,或者……遇到麻烦。”她看向林海,“明天正午,我需要你协助我观测。你的眼睛,似乎对角度很敏锐。” 这是一个明确的合作邀请,也是进一步试探。 “我听从安排。”林海答道。 艾莉西亚点了点头,忽然问道:“你认识星空上的图案?用你们东方的名字?” 林海想了想,指着海图上某个象征北斗七星的图案:“我们叫它‘勺子’或者‘北斗’,指向北极星,我们叫它‘北辰’或‘紫微星’。仙后座,我们叫它‘王良’或‘阁道’……”他尽量用简单的比喻和已知的西方名称对应。 艾莉西亚静静地听着,碧绿的眼眸在灯光下闪烁着奇异的光彩。对她而言,这不仅是知识的交换,更像是一扇窗户,透过它窥见一个完全陌生却又遵循着同样宇宙规律的文化体系。 “很有趣。”她低声说,语气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近乎温和的东西,尽管转瞬即逝。“明天黄昏后,我会再找你。现在,你可以回去了。”她恢复了公事公办的态度,“记住,今晚的谈话,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在血锚号,知道太多,有时比无知更危险。” 林海明白她的意思。他颔首致意,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他的手碰到门把时,艾莉西亚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很轻:“那个少年……烧退了,伤口也没有继续恶化。你的‘东方药’,很有效。谢谢。” 林海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只是低声道:“能帮上忙就好。”然后,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舱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那方明亮、整洁、充满知识气息的小天地。外面是昏暗的走廊,更远处是腥咸的海风、木料的**,以及甲板上粗野的叫骂声。 林海深吸一口外面污浊但自由的空气,慢慢走回前甲板。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与艾莉西亚之间,建立起了一种基于共同利益(航行安全)和知识共鸣的、脆弱而特殊的联系。同时,他也将自己更深地暴露在了黑牙萨奇,乃至亨特船长的视线之下。 他抬头望去,东南方的云墙更厚了,几乎吞噬了最后的天光。几颗早现的星辰在云隙间顽强地闪烁,像是遥远世界投来的、冰冷而神秘的注视。 今夜无月。但星图,已在他心中悄然展开一角。在这片危机四伏的黑暗海洋上,知识,或许真的能成为一盏微弱的航灯,照亮前方未知的、可能布满礁石与漩涡的航路。 他回到杂役队伍中,继续收拾工具。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个黑牙的眼线已经不见了,想必是急匆匆地报信去了。 风暴,也许不止来自天空。林海默默地想。 第七章 黑牙的陷阱 夜晚的血锚号,在失去月光与大部分星光后,如同一头在墨汁中潜行的巨兽,只剩下船艏破开波浪的汩汩声和木料持续不断的**。底舱的黑暗更加浓稠,只有梯口上方那盏长明油脂灯投下的一小团昏黄光晕,勉强勾勒出栅栏扭曲的影子和蜷缩的人形轮廓。 林海靠坐在惯常的角落,并没有睡着。白天与艾莉西亚的交谈、那些海图和星表、女人眼中瞬间闪过的惊异与随之而来的深深戒备,以及黑牙眼线匆匆离去的背影,像一群盘旋的夜鸟,在他脑海里纷乱地扑腾。他知道自己可能打开了一扇门,但门外等着的是救赎之路,还是更深的陷阱,不得而知。 对面隔间,那个少年俘虏在睡梦中发出含糊的呓语,但呼吸比之前平稳了许多。抗生素似乎起了作用,这大概是黑暗中最微弱的一点亮光。 就在这时,一阵刻意放轻却依旧清晰的脚步声从梯口传来。不是看守换班时那种沉重的步伐,而是带着某种鬼祟的节奏。油脂灯的光晕晃动,映出黑牙萨奇那张尖瘦阴鸷的脸。他独自一人走下梯子,手里没拿鞭子或武器,反而提着一个不大的、深色的陶土罐子。 看守立刻挺直了身体,脸上堆起谄媚的笑:“黑牙大副,您怎么下来了?这儿又脏又臭……” “闭嘴。”黑牙不耐烦地挥挥手,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底舱,最后精准地落在了林海身上。他脸上挂着那种标志性的、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踱步到栅栏前。 “林海,是吧?”黑牙的声音在寂静的底舱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黏腻的亲切,却让人脊背发凉。“听说,你今天帮了艾莉西亚女士一个小忙?捡了张纸?” 消息果然传得飞快。林海心中一凛,面上却保持平静,慢慢站起身。“是的,大副。只是碰巧捡到,还给了医生。” “碰巧?呵呵。”黑牙低笑起来,笑声干涩,“我听说,你还跟她聊了聊星星?真是个多才多艺的‘货物’啊。”他上下打量着林海,像是在评估一件商品的新奇之处。“懂船,懂药,现在连航海士的活儿都能插上一手……亨特船长知道了,一定会很‘欣赏’你。” “大副过奖了。只是一点粗浅见识,比不上船上的专业人士。”林海尽量让语气显得谦卑甚至惶恐。 “粗浅见识?”黑牙不置可否,他晃了晃手里那个陶土罐子。罐口用软木塞封着,但一丝浓郁的酒香混合着某种更烈的、刺鼻的气味还是隐隐透了出来。“你看,我这个人呢,最喜欢‘有用’的人才。尤其是像你这样,从‘远方’来的,带着点……特别本事的人才。”他拔掉软木塞,一股更冲的、类似于劣质朗姆酒混合了硫磺和腐败水果的浓烈气味弥漫开来,连底舱固有的恶臭都压下去几分。 黑牙将罐子凑到栅栏边,几乎要塞进来。“来,尝尝。这是我从一个西班牙教士那里弄来的‘圣血酒’,加了点特别的香料,够劲!算是我对你今天‘乐于助人’的……一点小小奖励。” 奖励?林海看着那罐可疑的液体,心中警铃大作。黑牙绝无可能好心到赏酒给他这个底层“货物”。这更像是试探,或者……陷害。酒里可能加了料,喝下去不知会怎样。就算酒没问题,接受大副私下赏赐,也可能被视为结党或贿赂,触犯亨特船长那模糊而严酷的船规。 “多谢大副好意,”林海后退半步,微微躬身,“但我酒量浅薄,而且……按照规矩,我们这样的人,似乎不应该……” “规矩?”黑牙打断他,脸上的假笑骤然消失,眼神变得冰冷而锐利,“在这里,我就是规矩的一部分!我赏你酒,是看得起你。你不喝……”他拖长了音调,目光扫过林海,又瞥了一眼对面隔间那个昏睡的少年,以及林海身边一直沉默如铁塔般的托马斯,“是不是看不起我?或者,心里有鬼,不敢喝?” 压力陡增。拒绝,就是公然违逆大副,给了黑牙发作的借口。喝,则可能落入未知的陷阱。 就在林海飞速思考对策时,旁边一直闭目养神的铁钩托马斯,忽然动了动。他没有睁眼,却用一种低沉而平淡的声音开口道:“黑牙大副的酒,自然是好酒。不过,底舱晚上潮湿阴冷,喝这种烈酒容易呛风,引发热病(当时对许多呼吸道或发热疾病的统称)。前几天刚有个老水手因为这么喝,咳了血,被扔下海了。” 他的话看似在描述一个事实,甚至有点替黑牙“着想”的意思,但“咳血”、“扔下海”这些词,在此时此地说出来,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寒意,巧妙地暗示了拒绝的“合理”理由,以及违逆黑牙可能带来的“后果”。 黑牙的目光倏地转向托马斯,眼神阴鸷。托马斯依旧保持着靠坐的姿势,铁钩搭在膝上,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刚才只是说了句梦话。 底舱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看守大气不敢出,其他囚犯更是缩成了一团。 黑牙盯着托马斯看了几秒钟,又看看林海,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他忽然又笑了,这次的笑声更干,更冷。“呵……铁钩,你还是这么‘会说话’。”他重新塞好罐子,不再试图递给林海。“看来,我们的东方朋友,不仅自己本事多,人缘也不错?”他的目光在托马斯和林海之间来回扫视,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他注意到了两人之间某种隐形的联系。 “大副说笑了,”林海连忙说,“我只是个新人,什么都不懂,还需要大副多多指点。这酒……实在是无福消受,怕辜负了大副的美意,也怕自己身体不争气,耽误了明天的活儿。”他把姿态放到最低,同时暗示自己明天还要“干活”(观测),或许艾莉西亚那边还需要他。 黑牙眯起了眼睛。他听出了林海话里的软钉子,也明白托马斯那不动声色的警告。更重要的是,林海现在似乎和艾莉西亚扯上了点关系,而那个女医生,在船长那里有某种特殊的、他暂时还摸不透的地位。现在硬逼,不一定能立刻达到效果,反而可能打草惊蛇。 “行,既然身体不适,那就算了。”黑牙把陶罐收回,脸上的表情恢复了那种令人不适的假笑,“好好休息。明天……说不定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你呢。”他刻意加重了“更重要”三个字,然后不再看林海,转向看守,声音提高了些,“晚上看紧点!别让一些‘不安分’的货物,到处乱跑,或者……偷东西!” “是!是!大副放心!”看守连声应道。 黑牙又扫了底舱一眼,目光在林海和托马斯身上各停留了一瞬,这才转身,踩着嘎吱作响的梯子,消失在舱口。 底舱重新陷入黑暗和寂静,但气氛已经截然不同。黑牙的到来和那罐“毒酒”,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了隐秘的波澜。 林海缓缓坐回角落,后背惊出一层冷汗。刚才的冲突虽然短暂,却凶险之极。他看向托马斯的方向,在昏暗中,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坚实的轮廓。 “谢谢。”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低声说道。 托马斯那边沉默了片刻,才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鼻音,算是回应。过了几秒,他才用同样低的声音说:“黑牙盯上你了。因为艾莉西亚。”他顿了顿,“那个女人……不简单。但也是麻烦。” 林海明白他的意思。艾莉西亚的知识和特殊地位,可能是一层暂时的保护伞,但也可能招来黑牙更深的嫉恨和算计。 “他刚才说‘偷东西’……”林海想起黑牙临走前那句意有所指的话。 “栽赃。”托马斯言简意赅,“小心你的东西。还有,离那个医生也别太近。黑牙最恨别人碰‘他的’东西,或者……有可能威胁到他地位的人。” 林海心中一沉。黑牙显然已经把艾莉西亚的“关注”视为一种潜在威胁,而自己这个与艾莉西亚接触过的“货物”,自然成了他眼中需要拔掉的钉子。 这一夜,林海睡得极不安稳。梦里反复出现黑牙阴笑的臉、那罐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液体,以及托马斯沉默却坚实的背影。 第二天清晨,底舱门照常打开,但分发早餐时,出现了变故。 负责分食物的海盗,在给林海舀那勺灰褐色糊状物时,手腕“不经意”地一抖,大半勺糊状物泼洒在了栅栏外的过道上。 “哎呀,手滑了。”那海盗毫无诚意地道歉,脸上却带着一丝看好戏的冷笑,“就这么点,爱要不要。” 林海看着木槽里只剩下浅浅一层、几乎不够一口的食物,又看了看地上那摊污秽。这是明目张胆的刁难和克扣,无疑是黑牙的指使,是昨天冲突的后续。 周围几个囚犯看了过来,眼神复杂,有同情,有麻木,也有事不关己的躲闪。没人敢说什么。 林海沉默地端起木槽,将里面那点可怜的食物刮进嘴里。粗糙的颗粒刮过喉咙,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饥饿感并没有缓解,反而更清晰地灼烧着胃壁。 上午的工作是清洗上层甲板的一部分。林海被分到靠近船尾的区域,这里风浪溅起的水花更多,甲板更湿滑,工作也更吃力。和他一起的还有另外两个看起来同样不受待见的杂役。监工的海盗有意无意地总是挑林海的毛病,斥责他动作慢,擦得不干净。 林海一言不发,只是更用力地擦洗。他知道,任何辩驳或反抗,都会招来更严厉的惩罚。他必须忍耐,必须保持低调,至少在找到更稳妥的立足点之前。 然而,黑牙的陷阱并未止步于此。 接近中午时分,太阳艰难地从云隙中透出些许惨白的光芒。林海正埋头擦拭着一处缆桩,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粗鲁的叫骂声由远及近。 “就是他!抓住他!”一个海盗指着林海,对身后跟来的两个凶神恶煞的同伙喊道。 林海直起身,心中警兆顿生。只见为首的那个海盗,正是昨晚跟在黑牙身边的那个眼线。他手里拿着一个脏兮兮的麻布小包,脸上带着愤怒和“抓到现行”的得意。 “东方小子!你好大的胆子!”眼线冲到林海面前,唾沫几乎喷到他脸上,“竟敢偷船上的东西!”他哗啦一下抖开麻布包,里面掉出几样东西:一小块风干肉、几枚锈迹斑斑的铜币、还有一个……黄铜的、带有精密刻度的短圆筒状物体。 林海瞳孔骤缩。那是六分仪的一部分,或者至少是类似的高精度航海仪器部件!这东西绝不可能出现在底舱,更不可能是他偷的! “我没偷过这些东西!”林海立刻否认,声音因愤怒和紧张而有些发颤,“我根本没见过!” “没见过?那它们怎么会在你睡觉的草垫子下面被翻出来?”眼线厉声质问,同时将那黄铜部件举高,转向周围闻声聚拢过来的海盗和水手们,“看看!看看这是什么!艾莉西亚女士舱室里丢失的导航仪零件!价值连城!竟敢被这个卑贱的货物偷藏起来!说不定就是想找机会卖给别的船,或者搞破坏!” 栽赃!赤裸裸的栽赃!林海瞬间明白了。黑牙昨晚的威胁“偷东西”,根本不是随口一说,而是早有预谋!这陷阱如此拙劣,却又如此致命。在这种环境下,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底层“货物”的辩白,尤其是赃物“确凿”地从他铺位下被“搜出”。 “我没有!”林海提高了声音,他知道此刻软弱就是认罪,“这是陷害!我根本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更不知道怎么用它!” “还敢狡辩!”眼线狞笑着,“人赃并获!按船规,偷盗贵重物品,尤其是航行用具,该当何罪?” 周围的海盗们开始鼓噪起来,看向林海的眼神充满了鄙夷和愤怒。偷盗,尤其是偷可能影响航行安全的东西,在海盗船上是大忌。 “吊起来!鞭刑!” “扔下海!” “先搜他的身!看看还有没有别的赃物!” 几个海盗不由分说,上前粗暴地扭住林海的胳膊,开始搜身。林海奋力挣扎,但无济于事。他们撕扯他的衣服,很快,从他夹克内衬一个隐蔽的缝隙里(他自己都没发现那里被动了手脚),又“搜出”了一小卷用油布包裹的细羊皮纸。 眼线抢过羊皮纸,展开一看,更是发出夸张的惊呼:“海图!残缺的西班牙海图!这也是艾莉西亚女士舱室里的东西!你这个该死的窃贼!间谍!” 周围的鼓噪达到了顶点。连原本一些持观望态度的水手,眼神也变得不善起来。偷药偷食物或许还能容忍,偷导航仪器和海图,这几乎等同于威胁全船人的性命。 林海的心沉到了谷底。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他。黑牙的陷阱一环扣一环,如此周密狠毒。他现在百口莫辩。 “吵什么!”一个威严而沙哑的声音响起。 人群分开,血锚亨特船长在两名亲信的簇拥下,大步走了过来。他脸色阴沉,扫了一眼被扭住的林海,又看了看眼线手里的黄铜部件和羊皮纸。 “怎么回事?”亨特冷冷地问。 眼线立刻上前,添油加醋地把“抓贼”过程说了一遍,尤其强调赃物是从林海铺位和身上“当场搜出”,而且都是至关重要的航行物品。 亨特听完,目光如同冰锥,刺向林海:“你有什么话说?” 林海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船长,我没有偷任何东西。这些东西我从未见过,也不知道它们为何会出现在我的地方。这是有人栽赃陷害!”他目光直视亨特,尽管心中恐惧,但眼神努力保持清澈和坚定,“我懂一点观星和航海知识,如果我想破坏航行,或者偷窃海图,绝不会用这么愚蠢的方式,把东西藏在自己随时可能被搜查的铺位下。请船长明察!” 亨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象牙匕首柄。他并非完全无脑的莽夫,能坐稳海盗船长的位置,自有其判断力。林海的话有一定道理,而且,黑牙最近对这个东方小子的“关注”,他也略有察觉。 但证据“确凿”,众目睽睽。他需要维持船规的威严,也需要给手下(尤其是负责“破案”的黑牙一系)一个交代。 “偷盗航行物品,是重罪。”亨特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全场安静下来,“按规矩,该处鞭刑,然后吊在船尾,直到下次靠岸,或者……死。”他顿了顿,看着林海,“你说栽赃,可有证据?或者,有谁能证明你昨晚的行踪,没有机会去偷这些东西?” 底舱的人?他们自身难保,而且晚上一片漆黑,谁能作证?艾莉西亚?她会为一个认识不到两天、身份可疑的“货物”作证,对抗大副黑牙吗?林海不抱希望。 眼看亨特就要下令行刑,林海咬紧牙关,大脑飞速运转。突然,他想起了托马斯昨晚那句关于“热病”的话,以及黑牙离开时那句意有所指的“更重要的事”。 “船长!”林海急中生智,大声道,“我不敢说有人证。但我或许可以证明,这些东西出现在我那里,本身就不合理!”他指着那黄铜部件,“请问,艾莉西亚女士的舱室,是否日夜有人看守?或者,至少门窗紧锁?” 亨特看向眼线。眼线愣了一下,迟疑道:“艾莉西亚女士的舱室……平时她自己在的时候多,但东西丢了,肯定是被人溜进去偷的……” “那么,”林海紧追不舍,“我一个被关在底舱、晚上有看守、白天被分配繁重工作的新人,如何能溜进守卫森严的艉楼,打开锁着的舱门,偷出这些东西,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回底舱,藏在身下?这船上,难道没有其他行动更自由、更有机会的人吗?” 这话已经非常尖锐,几乎是在暗示黑牙或其手下监守自盗,栽赃陷害。 黑牙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了人群外围,闻言脸色一沉,快步走上前:“船长!这小子巧言令色,试图混淆视听!赃物确凿,他无从抵赖!说不定他有什么同伙接应!” “同伙?”林海豁出去了,目光扫过周围,“谁能做我的同伙?底舱那些连饭都吃不饱的囚犯?还是甲板上这些恨不得我立刻去死的看守?” 气氛一时僵住。亨特的眼神在林海和黑牙之间游移,显然也在权衡。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女声插了进来:“我可以证明,他昨晚没有离开底舱。”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艾莉西亚·雷纳德不知何时也来到了甲板上。她依旧穿着那身深色衣裙,脸色苍白,但神情镇定。她分开人群,走到亨特面前,微微颔首。 “艾莉西亚女士?”亨特眉头微挑。 “昨晚,因为一些导航上的疑问,我确实在黄昏后短暂召见过这个叫林海的人,在我的舱室,讨论了一些星象问题。”艾莉西亚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听不出情绪,“时间大约持续了半个小时。之后,我亲自看着他离开艉楼,返回前甲板方向。那时,天色已完全黑透,底舱早已关闭。”她顿了顿,目光转向那个黄铜部件和羊皮纸,“至于这两样东西……我很抱歉,它们确实是我舱室里的。但所谓‘丢失’,是今天早上我才发现不见了。具体何时失窃,我并不清楚。不过……” 她拿起那个黄铜部件,仔细看了看,又对着阳光调整了一下角度,然后转向亨特:“船长,这个部件,是早期型号的反射象限仪的核心镜筒,非常精密,但对潮湿极其敏感。您看,这上面有一处很不显眼的霉斑,还有边缘的铜绿……这绝不是一两天,甚至不是一两个星期能形成的。至少在我接手这艘船的导航工作以来,它就一直带着这些痕迹。如果真是这位林海先生昨晚或近期偷的,上面不该有如此陈旧的自然磨损和锈蚀痕迹,而应该更‘新’一些,或者至少,沾染上底舱那种特有的……污渍和气味。”她将部件递近了些。 亨特接过,他虽然不懂精密仪器,但常年与海打交道,对金属锈蚀和霉斑并不陌生。仔细看去,那黄铜部件上的痕迹,确实不像是短期能形成的。而且,正如艾莉西亚所说,如果是从底舱搜出来的,上面应该更脏,带着底舱那股混合气味,但这部件除了旧,还算相对干净。 艾莉西亚又拿起那卷羊皮纸:“至于这张海图碎片……是我前几天整理旧资料时,发现的一份完全失效、标注错误的废图,原本打算处理掉的。上面有几个明显的、只有我自己知道的修改标记。”她指着羊皮纸边缘几个极小的、用另一种墨水做的记号,“这些记号还在。如果真是被人特意偷窃的‘重要海图’,恐怕不会连这种作废的标记也一并偷走吧?” 她的证词和基于专业知识的分析,一下子让“赃物”的性质变得暧昧起来。一个行动受限的新人,如何偷到有明显陈旧痕迹且未被近期污损的精密部件?又为何要偷一张作废的、带有原主人私人标记的海图碎片? 黑牙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没想到艾莉西亚会亲自出面,更没想到她会用如此专业的角度来反驳。他狠狠地瞪了那个眼线一眼,眼线早已吓得脸色发白。 亨特船长拿着那黄铜部件,沉默了片刻。然后,他抬起头,目光如刀,先扫过黑牙,黑牙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接着,他又看向林海。 “艾莉西亚女士的证词,有道理。”亨特缓缓说道,“这件事,有蹊跷。”他将部件和羊皮纸扔还给眼线,“东西收好,还给艾莉西亚女士。”然后,他看向林海,语气森然:“不过,东西毕竟是从你那里搜出来的。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罚你今晚没有口粮,外加清洗整条右舷的锚链和绞盘!洗干净为止!”他又瞥了一眼黑牙,“大副,你的人,‘搜查’的时候,也该仔细点!别弄出些不清不楚的事情,扰了船上的规矩!” “是……是,船长。”黑牙低下头,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亨特冷哼一声,转身带着亲信离开了。 人群渐渐散去,但许多道目光依旧复杂地留在林海身上。有庆幸,有疑惑,也有对艾莉西亚突然出面作证的惊讶和猜测。 艾莉西亚没有再看林海,只是对那个还拿着“赃物”发呆的眼线冷淡地说:“把东西送到我舱室。”然后,她也转身离去,裙摆划过甲板,没有一丝停留。 危机暂时解除,但林海知道,他与黑牙之间的梁子,已经结死了。而艾莉西亚的出手相助,也让他欠下了一个大人情,同时将自己更深地卷入了船上微妙的权力暗流之中。 他看向底舱的方向,仿佛能穿透甲板,看到那个沉默的、曾间接提醒过他的铁钩托马斯。 又看向黑牙离开的背影,那背影僵硬,充满了压抑的怒气。 最后,他望向蔚蓝却深不可测的大海。 在这艘船上,生存的考验,才刚刚开始。而陷阱,绝不会只有这一个。他必须更加小心,更加谨慎,同时,也要更快地找到属于自己的、不可替代的价值。 他揉了揉被扭痛的胳膊,走向堆放水桶和刷子的地方。清洗锚链和绞盘是个苦差事,但比起鞭刑和吊尾,这已是侥幸。 阳光依旧惨白,海风依旧腥咸。血锚号继续航行在未知的航线上,而船上的暗流,比大海深处的潜流,更加凶险难测。 第八章 飓风之眼 惩罚比林海预想的更严酷。 清洗右舷的锚链和绞盘,听起来不过是苦力活。但当他真正站到那粗如儿臂、浸透海水和泥沙、每一节都覆盖着厚重盐垢和锈迹的铁链前,才明白这是另一种形式的刑罚。 锚链从船头的锚链孔伸出,大部分盘绕在甲板专用的链舱里,只有一段垂挂在舷外,浸泡在海水中。亨特命令中的“整条右舷的锚链”,实际指的是需要将链舱里所有的锚链一节节拖出来,用硬毛刷、沙子和海水反复刮擦刷洗,直到露出金属本色,然后再涂上保护性的焦油。绞盘则是用来收放锚链的巨大木质滚筒,同样布满污垢,缝隙里塞满了陈年的海藻、贝壳碎片和难以形容的黏腻之物。 没有帮手。只有林海一个人,一把几乎秃了的硬毛刷,半桶粗糙的海沙,和一桶需要他自己从海里提上来的海水。监工是黑牙手下的另一个亲信,一个满脸麻子、眼神凶狠的壮汉,抱着胳膊站在不远处,确保林海不会偷懒,也不会“不小心”把工具掉进海里。 惩罚从午后开始。烈日当空,甲板被晒得发烫,蒸腾起咸腥的热气。林海脱下那件唯一的外套,只穿着破烂的衬衣,开始拖动第一段锚链。铁链冰冷沉重,表面的盐垢像粗糙的砂纸,很快将他手掌磨破。血渍混着铁锈和污垢,黏在皮肤上,火辣辣地疼。 他咬紧牙关,将链条拖到舷边,撒上沙子,用刷子蘸着海水,开始用力刷洗。每一下都需要用尽全身力气,锈块和盐屑簌簌落下,迷住眼睛,呛入喉咙。汗水如同小溪,从额头、脖颈、后背不断涌出,瞬间浸透衬衣,又在炙热的空气和阳光下迅速蒸干,留下一层白花花的盐渍,蜇得皮肤刺痛。 时间在重复的、机械的、极度消耗体力的动作中缓慢爬行。手臂从酸痛到麻木,再到每一次抬起都仿佛有针在扎。腰背像是要断裂。喉咙干渴得冒烟,但监工只允许他在特定时间喝一小口发馊的淡水。 甲板上的其他海盗和水手偶尔经过,投来各异的目光。有幸灾乐祸的嗤笑,有漠不关心的扫视,也有极少数隐约的同情,但无人敢上前帮忙或说话。黑牙的权威,在经历了早上的风波后,需要用更严厉的惩戒来重申。 林海埋头苦干,大脑却无法停止运转。疼痛和疲惫是真实的,但更清晰的是那种冰冷的愤怒和屈辱感。黑牙的手段卑劣而有效,即使陷害未能置他于死地,这种公开的、消耗性的惩罚也能极大地削弱他,羞辱他,让他在其他“货物”和底层水手面前尊严扫地,同时向所有人展示违逆大副的下场。 但他不能倒下,不能示弱。每一次用尽全力刮下大块锈垢,每一次将刷洗后略显明亮的链节涂上焦油,都像是在对抗黑牙施加在他身上的无形枷锁。疼痛是代价,也是磨刀石。 日落时分,他才勉强清洗完锚链的三分之一。双手已经血肉模糊,被海水和铁锈刺激得肿胀不堪。腰几乎直不起来。监工骂骂咧咧地扔给他一块又黑又硬的面包,宣布今天到此为止,明天继续。 林海几乎是用爬的回到底舱。食物和清水的克扣依然持续,他得到的份额少得可怜。但他没有抱怨,只是默默地咀嚼着那点食物,然后靠在冰冷的舱壁上,闭上眼睛,让疲惫吞噬自己。 铁钩托马斯在他旁边沉默地坐着,没有多问,只是在他因为牵动伤口而忍不住吸气时,将他自己水碗里剩下的一小口液体(大概是兑了水的淡酒)推到了林海手边。 林海睁开眼,看了托马斯一眼,低声说了句谢谢,接过,小心地润了润干裂出血的嘴唇。辛辣的液体刺激着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热量。 “黑牙不会罢休。”托马斯忽然低声说,目光望着前方黑暗,“他丢了面子,在亨特和那个女人那里。他会找回来。” “我知道。”林海的声音沙哑,“他在等机会,等我犯错,或者……制造机会。” “离那个女人远点。”托马斯再次警告,“她是漩涡。” 林海没有回答。他知道托马斯说得对,艾莉西亚本身就是船上一个不稳定的因素,她的知识和特殊地位既是盾牌,也是靶子。但他也无法完全远离。导航的问题迫在眉睫,而他的知识,可能是目前唯一能破解困境、同时为自己争取更多生存空间的东西。 第二天,惩罚继续。疼痛变成了身体的一部分,动作近乎麻木的机械。但林海发现,当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清洗干净这一节”这个简单目标上时,精神和肉体的痛苦似乎能暂时分离。他开始观察铁链的锻造工艺、锈蚀的类型、焦油涂抹的最佳厚度……工程师的本能,即使在最恶劣的环境下,依然在运作。 下午,当他终于将最后一节锚链涂完焦油,开始对付那个庞大的木质绞盘时,天气发生了变化。 风势在不知不觉中增强了。不再是之前那种稳定的信风,开始变得紊乱,从不同方向卷来,带着湿冷的气息。天空不再是湛蓝,而是蒙上了一层浑浊的、泛着黄绿色的灰霾。太阳躲在厚厚的云层后面,变成一个模糊惨白的光斑。海水颜色变得更加暗沉,涌浪变得长而有力,血锚号开始以一种不祥的、缓慢而深沉的节奏起伏摇摆。 老水手们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纷纷抬头看天,嗅着空气,低声交谈着。连监工麻子脸也变得有些心神不宁,不再紧紧盯着林海,而是不时望向远方的海平线。 林海也感觉到了异常。这不是普通的变天。空气过于沉闷,云层的颜色和形态……他想起曾经学过的气象知识,以及“沧澜号”上老船长关于热带风暴的描述。一种强烈的、基于知识和直觉的不安感攫住了他。 他加快了清洗绞盘的速度,同时更加仔细地观察四周。帆缆被风吹得呜呜作响,帆面鼓胀得有些不自然。海鸟几乎绝迹。远处天际,云层的底部开始出现一种诡异的、翻滚的乳白色。 这不是好兆头。 就在他快要完成绞盘清洗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声从艉楼方向传来。艾莉西亚快步走向亨特船长所在的船舱,手里拿着海图和记录板,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甚至带着一丝罕见的急切。她甚至没有注意到正在船尾附近劳作的林海。 片刻后,亨特船长粗哑的咆哮隐约传来,似乎在质问什么。接着,亨特阴沉着脸,和艾莉西亚一起走到了后甲板。黑牙萨奇也匆匆赶到。 “你确定?”亨特的声音顺着风飘来一些片段,“……该死的‘流浪者浅滩’?我们怎么会跑到这鬼地方来?” 艾莉西亚的声音听不清,但能看到她快速指着海图,又指向东南方的天空,语速很快。 亨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猛地抬头,看向天空和海水,眼中终于闪过一丝不确定的……惊疑? 黑牙在一旁说着什么,似乎在提议立刻转向。 但亨特犹豫了。转向需要时间,而且在这种风向紊乱的海域,贸然转向可能会让船陷入更糟糕的位置。 林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们果然偏离了航线,而且很可能正处在某个危险海域的边缘,甚至可能已经靠近了传说中的“飓风”路径?这个季节,加勒比地区正是热带气旋活跃的时候。 他停下了手中的刷子,不顾监工的呵斥,全神贯注地观察着风、浪、云的变化,试图在记忆中搜索应对这种天气的古老智慧(来自老船长的故事)和现代知识碎片。 风突然又变了一个方向,更猛,更冷。船身猛地向一侧倾斜,甲板上未固定的杂物滑落,发出哐当巨响。主桅上的帆桁发出不堪重负的**。 “降帆!快!降下半帆!”亨特终于做出了决断,嘶声吼道。 水手们慌忙冲向缆绳。但混乱已经开始。风毫无规律,一阵狂风从侧面袭来,血锚号剧烈地向右舷倾斜,甲板几乎成了斜面!几个正在操作的水手惊叫着滑倒。主桅中段一面未及时收好的三角帆被风猛地撕开一道大口子,碎裂的帆布如同疯狂的巨鸟般拍打着。 “左满舵!稳住船头!”亨特抓住栏杆,厉声下令。 舵手拼命转动舵轮,但船在混乱的风浪中反应迟钝。 更大的麻烦来了。林海清晰地看着,右舷前方约百米处,一片海水颜色突然变得极浅,甚至能看到水下隐约的、不祥的暗影——礁石?还是浅滩? “右舷有浅滩!”瞭望台传来变了调的尖叫。 “右满舵!避开!”亨特的声音带着一丝慌乱。 舵手反向猛打舵轮,船头开始艰难地左转。但风从左侧压来,推着船身继续向右舷的浅滩滑去。船底传来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不是触礁,但肯定擦到了什么。 恐慌开始在甲板上蔓延。水手们不再有条不紊,而是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跑乱叫。 林海知道不能再等了。他丢下刷子,猛地冲向主桅杆附近,那里是控制前桅帆和调整船头受风角度的关键缆绳聚集处。他并非舵手,但懂基本原理:船头对风的角度决定了帆的受力和船的转向能力。现在船头左转不力,是因为侧风太强,主帆和前桅帆受风角度不对,形成了阻碍。 他挤开发愣的水手,抓住一根紧绷的、控制前桅帆下桁角度的缆绳(他观察了几天,认得大概),用尽全身力气,配合着船身摇晃的节奏,猛地向下拉拽,同时对着附近一个还算镇定的老水手吼道:“放松后桅帆的尾缆!快!” 那老水手愣了一下,或许是林海语气中的决断起了作用,或许是眼前危机让他顾不得许多,他下意识地照做了,松开了后桅帆的一根关键控绳。 奇迹般地,当前桅帆的下桁角度改变,后桅帆的约束稍松,血锚号笨重的船头似乎获得了一丝额外的灵活性,配合着舵轮的努力,向左转动的速度加快了一点! 就是这一点点,让船头更有效地对准了侧风吹来的方向,减少了侧向推力。虽然船身依旧倾斜得厉害,但向浅滩滑去的趋势似乎被遏制住了! “继续!保持这个角度!”林海嘶声喊道,双手被粗糙的缆绳磨得鲜血淋漓,但他死死抓住不放。 亨特船长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他死死盯着林海的动作和船只的反应,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锐利的光芒。他没有阻止,反而对操舵手和周围的水手吼道:“听他的!配合操舵!前桅帆保持那个角度!” 权威的指令暂时压制了恐慌。水手们开始有了主心骨,配合着林海的喊声(他结合手势和简单的航海术语)调整帆索。 船头继续左转,逐渐将危险的右舷浅滩甩到侧后方。虽然风浪依旧狂暴,船身剧烈颠簸,但至少暂时避开了最直接的搁浅威胁。 然而,危机远未结束。天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下来,云层压得更低,浪头越来越高。真正的风暴,正在迫近。 亨特船长抹了一把脸上的海水,大步走到林海身边,此刻林海几乎虚脱,靠着桅杆喘息,双手血肉模糊。 “你,”亨特的声音在风中有些模糊,但眼神极其复杂,有审视,有惊异,还有一丝劫后余生的余悸,“怎么知道要那么拉绳子?” 林海喘着气,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指了指风和帆:“船……像一块被风吹的木板。帆是翅膀。角度不对,翅膀就变成累赘。我只是……调整了一下翅膀的角度。”他用最简单的比喻解释。 亨特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但那笑容里没有多少暖意:“好!好一个‘调整翅膀’!看来,你不只是个会修洞、会看星星的东方佬。”他拍了拍林海的肩膀,力道很重,“从现在起,你暂时不用回底舱了。跟在我身边,看着这风,这海,这船!告诉我,接下来该怎么‘调整翅膀’,才能让血锚号从这该死的鬼天气里钻出去!” 他又转向惊魂未定、站在不远处脸色苍白的艾莉西亚,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艾莉西亚女士,你和这个林海一起,给我找出路!我要知道,飓风的‘眼睛’在哪里,我们该怎么避开它!” 艾莉西亚的目光与林海疲惫但依然清亮的眼神在空中交汇一瞬。她抿了抿苍白的嘴唇,点了点头。 黑牙萨奇站在人群外围,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看着被亨特临时“提拔”、成为风暴中众人瞩目焦点的林海,眼中的怨毒几乎化为实质。但他此刻不敢多说一个字,亨特船长正处在极度的焦虑和求生的本能中,任何干扰都可能引来雷霆之怒。 林海靠在冰冷的桅杆上,感受着船只每一次惊心动魄的摇晃,听着狂风骇浪的咆哮。双手的疼痛、身体的疲惫依旧,但一股新的、微弱的力量感,从心底滋生。 他抬起头,望向那翻滚着、仿佛要吞噬一切的黄绿色天空。 第一次,在这艘充满暴力和无序的船上,他的知识,不再仅仅是为了修补漏洞或治疗伤口,而是直接关系到这艘船、以及船上所有人(无论敌友)的生死存亡。 飓风之眼或许正在某处酝酿。而在这风暴眼中,他,林海,这个来自异时空的闯入者,正被迫站上这艘海盗船命运抉择的十字路口。 他深吸一口带着咸腥和暴虐气息的空气,对亨特点了点头。 “是,船长。” 第九章 飓风之眼(下) 亨特船长的命令,像一颗投入滚烫油锅的水滴,在甲板上炸开短暂的、异样的寂静,随即被更加狂暴的风浪声吞没。 “跟在我身边”——这五个字,在这等级森严的血锚号上,意味着一种临时但极其特殊的地位变化。林海,这个几分钟前还在清洗绞盘的“货物”,瞬间成了船长在风暴中的“眼睛”和“顾问”。无数道目光——惊愕、怀疑、嫉妒、期盼、乃至黑牙萨奇那几乎要喷出毒火的怨毒视线——齐刷刷钉在林海血迹斑斑、因脱力而微微颤抖的身上。 林海没有时间去品味这突如其来的“擢升”背后的凶险与讽刺。船身在越来越高的涌浪中痛苦地**、扭曲,每一次剧烈的倾斜都伴随着木材承受极限的嘎吱声,仿佛下一秒就要解体。天空已彻底被翻滚的、铅灰中泛着诡异黄绿的云层覆盖,光线昏暗如同末日黄昏。风不再是阵风,而是持续不断的、撕扯一切的咆哮,裹挟着冰冷咸涩的海水,抽打在脸上如同鞭笞。 “船长!”林海抹去糊住眼睛的海水,声音在风吼中必须用尽全力才能让近在咫尺的亨特听到,“不能硬抗!风从东南来,浪头太长,船侧舷吃不住!必须顺着风浪调整航向,找机会转向,把船尾或者船头对着风!” “说清楚!怎么转?!”亨特死死抓住身旁的固定缆桩,浑浊的眼睛里布满血丝,盯着林海。这个老海盗或许残忍暴戾,但大海的威力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此刻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包括对林海身份的疑虑。 林海的大脑在恐惧和压力下飞速运转,调动着所有关于船舶稳性和风暴航行的知识碎片。“现在船头偏左,侧风压力太大!我们需要先尝试‘顺风偏航’(他用了“fall off”这个术语),让船头更顺着风向,减轻横摇!然后找风浪稍微平缓的间隙,或者利用风向的短暂变化,完成大角度转向,把船尾迎风(heave to)!船尾比船侧更能扛住风浪!”他一边说,一边用手势比划着方向和角度。他知道,对于这些18世纪的水手而言,“heave to”(顶风停船)是应对风暴的经典策略,虽然具体操作细节因船而异。 亨特听懂了大概。他猛地转向操舵手,咆哮道:“右舵一点!慢慢来!让船头顺着风向下风走!”他又对慌乱的水手们吼道:“前桅帆收紧!主帆放松一点!别让帆吃满风!” 舵手拼命转动沉重的舵轮。帆缆手们在狂风暴雨中艰难地调整着帆索。船头开始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右偏转,不再试图完全逆着风浪。虽然船身依旧剧烈颠簸,但那种令人心胆俱裂的、几乎要倾覆的极端横摇稍稍缓解。 然而,这只是第一步。他们仍然处于危险的海域,风浪强度还在增加。更糟糕的是,艾莉西亚在亨特的示意下,冒着被风卷走的危险,抱着她的仪器和记录板凑近,脸色惨白如纸,声音几乎被风声撕碎:“船长!根据……根据气压骤降的速度和云层走向……我们很可能……已经在飓风的外围环流里!风向会持续变化,风力还会增强!必须尽快脱离!” 飓风!这个词让所有听到的老水手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那是大海最狂暴的怒火,吞噬一切的漩涡。 “眼睛!飓风的‘眼睛’大概在什么方向?怎么出去?!”亨特冲艾莉西亚吼道,又瞥向林海,那意思很清楚——你们两个,一起给我想办法! 艾莉西亚快速指着海图和她记录的方位角,又指向风向:“现在风向东南,气压还在降……按照常理,我们在风暴路径的……右侧危险象限(航海经验:北半球热带气旋前进方向右侧通常风浪更大)!‘眼睛’可能在我们西南方!要脱离,理论上应该转向……左舷,逆时针切出,寻找气压上升、风向稳定的区域!”她的分析基于当时有限的气象知识和航海经验,但思路清晰。 林海一边听着,一边极力观察。风的确在变,虽然还是东南风为主,但阵风的来向开始出现紊乱,忽左忽右。海水的状态也异常,浪头高耸尖削,方向不一。这符合热带气旋外围的特征。 “艾莉西亚女士的判断可能是对的!”林海大声附议,同时提出更具体的操作建议,“但现在直接向左(西或西北)转向,是顶着最强的风和浪,船可能转不过去,甚至被打横!我们需要先利用现在的顺风偏航,获得一些速度和空间,然后等……等一个风浪稍小的‘窗口’,或者风向出现有利的短暂变化,再尝试快速转向!转向时,需要配合操舵和帆的联动,动作要快,不能犹豫!” 他的建议结合了现代风暴操纵理念和古典帆船的实际能力,核心是:避免蛮干,寻找时机,精准操作。 亨特听懂了其中的凶险和机会。他像一头被困的猛兽,焦躁但又强迫自己冷静。“好!听你们的!但怎么知道‘窗口’什么时候来?风向怎么变?”他把决定权部分交出的同时,也把最大的压力压了回去。 艾莉西亚紧抿着嘴唇,再次举起她的测天仪(此刻已几乎无用)和气压计(一个简陋的水银柱),试图从狂暴的自然中捕捉一丝规律,但剧烈摇晃的船身让观测极其困难。 林海则闭上了眼睛——不是放弃,而是在调动另一种“感觉”。他回忆着“沧澜号”上老船长传授的经验:“……飓风来前,海鸟绝迹,海水发热,风向乱转……但大海的脉搏,有时候不是看,是‘听’,是‘感觉’。风浪的节奏里,会有那么一两个呼吸的、相对平缓的瞬间,那就是大海给你的机会窗口,抓住了,就能钻出去;抓不住,就等着被拍碎……” 他摒弃了周遭的嘈杂,将注意力集中在身体的感知上——船身摇摆的频率、幅度,风压打在脸上的变化,海浪冲击船体的间隔…… 时间在煎熬中流逝。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不断有碎裂的木板、索具被风浪卷走,底舱传来隐约的哭喊和撞击声。几个水手在调整帆索时被狂风甩出,惨叫着落入沸腾的大海,瞬间消失不见。无人能够施救。 黑牙萨奇躲在相对稳固的艉楼附近,脸色铁青,看着亨特、艾莉西亚和那个东方小子凑在一起,俨然成了临时的指挥核心,而他这个堂堂大副却被晾在一边,心中的嫉恨和怨毒几乎要爆炸,但在天地之威面前,他也不敢造次,只是死死盯着林海的背影。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只有十几分钟,却仿佛永恒。林海猛地睁开眼睛! “就是现在!”他嘶声喊道,指向左舷前方一波相对没那么高耸、浪尖破碎得稍缓的涌浪,“风向有变化!东南偏东!压力稍微……松了一点!准备转向!左满舵!全力!” 几乎在同一时刻,艾莉西亚也急促地喊道:“气压……下降趋势好像缓了一点点!” 亨特没有任何犹豫,他对操舵手发出了炸雷般的咆哮:“左满舵!听到没有!左满舵!” “左满舵!”舵手用尽生平力气,将舵轮猛地向左打死。 “帆!配合转向!前桅帆收紧控向!主帆辅助!后帆调整角度!”林海不顾双手剧痛,扑到主桅附近的控缆区,对着几个还算镇定的水手吼道。铁钩托马斯不知何时也来到了附近,他没有说话,只是用他那只完好的、肌肉虬结的右臂,猛地帮林海拉住了一根关键的、绷紧如弓弦的帆索,分担了巨大的拉力。 船头开始向左艰难地转动。风从侧后方变成更侧向,船身承受着新的压力,发出更加恐怖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死死抓住身边能固定的一切。 船头每转动一度,都仿佛在与无形的巨神角力。浪头拍打着转向中的船体,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海水漫过甲板,冲刷着一切。 转向进行到一半,最危险的时刻来临——船身几乎横在了风浪之前!巨大的侧向力让血锚号倾斜到了一个极其危险的角度,右舷栏杆几乎没入水中!甲板上所有未固定的物品,连同几个不幸的水手,瞬间被甩了出去,惨叫着消失在墨绿色的浪涛里。 “坚持住!快过去了!”林海的声音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他能感觉到托马斯的手臂在他旁边,如同铁铸一般稳定。 亨特船长目眦欲裂,咆哮着为手下鼓劲,也像是在给自己壮胆。 艾莉西亚紧紧抱住一根柱子,闭上了眼睛,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不知是祈祷还是在背诵航海数据。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仿佛奇迹一般,风向真的出现了林海感知到的那一丝有利变化——略微顺转了一些,对转向中的船头压力稍减。同时,一波涌浪恰好在船身横倾最甚时从船底托过,提供了些许宝贵的浮力和回正力矩。 血锚号巨大的船体,借着这瞬息即逝的“窗口”,终于猛地一摆,完成了这次生死攸关的转向!船头从大致朝南,变成了指向西北偏西! 船尾,迎向了主导的东南风! 虽然风浪依旧狂暴,但当船尾(相对更流线型、结构更坚固)成为主要迎风面后,船身的横摇幅度明显减小,取而代之的是相对规律的纵摇(前后颠簸)。这对于木质帆船而言,虽然依旧难受,但远比致命的横摇和倾覆危险要小得多。 “成功了!”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随即甲板上响起一片劫后余生般的、掺杂着哭泣和嘶吼的欢呼。尽管风暴远未结束,但他们至少从最危险的“侧舷迎浪”状态摆脱了出来,找到了一个相对稳定的、能够“顶风停航”的姿势。 亨特长长地、嘶哑地吐出一口浊气,看向林海和艾莉西亚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庆幸,有后怕,有难以言喻的惊异,还有一丝……重新评估。 “保持这个姿态!收紧帆,稳住舵!”亨特下令,声音疲惫但恢复了部分威严。 林海几乎瘫软下来,靠在托马斯身上。托马斯没有推开他,只是用那只铁钩手,不动声色地顶住了他的后背,让他不至于滑倒。 “谢了。”林海哑声道。 托马斯没有回应,只是目光扫过林海血肉模糊的双手,又看向远处阴沉的海天,低声道:“还没完。” 是的,还没完。他们只是暂时稳住了船身,仍然处于飓风的外围环流中。风力依旧强劲,暴雨如同瀑布般倾泻,能见度降到极低。船体在持续承受着巨大压力,不知道之前的损伤是否在扩大。 但至少,他们赢得了一丝喘息之机,和一点点……希望。 艾莉西亚挣扎着走到亨特和林海身边,雨水将她苍白的脸冲刷得更加没有血色,但绿眸中却燃着一种异样的、属于学者解开难题般的光芒,尽管这光芒深处依旧难掩恐惧。“船长,我们现在航向西北偏西,如果我的推算和……林海的感知没错,我们正在尝试切出风暴的右半圆。需要持续观测风向和气压变化,一旦风向开始稳定地顺时针转变,气压停止下降或开始回升,就说明我们可能正在脱离最危险的区域。” 亨特点点头,看向林海:“你,感觉怎么样?还能不能‘感觉’到风浪的‘脉搏’?” 林海苦笑了一下,举起自己惨不忍睹的双手:“感觉……需要一点时间恢复。但我会尽力看着。” 亨特看着他那双手,又看了看旁边沉默如山的托马斯,忽然对附近一个水手吼道:“去!拿点干净的布和淡水,还有……找点鱼油膏来!给他的手处理一下!快!” 这命令让所有人都愣了一下。船长居然关心一个“货物”的伤?但没人敢质疑。水手匆匆跑开。 黑牙萨奇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着,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阴冷。他知道,经过这场风暴,这个叫林海的东方小子,在亨特船长眼中的分量,已经完全不同了。他之前所有的打压和陷害,非但没能毁掉对方,反而似乎……成全了对方? 风暴还在怒吼,血锚号像一片落叶,在无边无际的、沸腾的黑暗海洋上挣扎。但在这绝望的黑暗中,权力的天平、信任的纽带、生存的格局,已经因这场与天抗衡的搏斗,而发生了不可逆转的、细微却深刻的偏移。 林海接过水手匆匆找来的、并不怎么干净的布和淡水,忍着刺痛简单清洗伤口,然后涂抹上那味道刺鼻的鱼油膏。粗糙的处理,但至少聊胜于无。 他抬起头,透过密集的雨幕,望向那不可测的风暴深处。 他知道,接下来的航程,无论是对抗自然,还是应对船上更复杂的人心,都只会更加艰难。 但至少,他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等待判决的“货物”了。他用知识和勇气,为自己,也为这艘船,搏得了一线生机,也搏得了一个……暂时还不稳固、却真实存在的立足点。 飓风之眼的威胁犹在,但船上的暗流,已悄然改道。 第十章 “有用”的标签 风暴的咆哮,在第二天黎明前,终于开始减弱。 仿佛一只发狂的巨兽耗尽了力气,风声从撕心裂肺的尖啸,渐渐变成低沉的、断断续续的呜咽。铅灰色的云层并未完全散开,但边缘开始透出病态的青白色光亮。雨势转小,从倾盆瀑布变成了连绵不绝的冷雨。海浪虽然依旧汹涌,但已不再是那种要吞噬一切的、毫无规律的疯狂,逐渐恢复了某种属于大海的、虽然暴戾却相对有序的节奏。 血锚号如同一头遍体鳞伤、精疲力竭的巨鲸,随着长浪起伏。甲板上一片狼藉,到处是断裂的绳索、破碎的木板、散落的杂物,以及几处触目惊心的、被巨浪拍击出的破损。两门小口径火炮的炮架被扯坏,炮身歪斜。前桅的斜桁彻底断裂,垂下的帆布和索具像破烂的裹尸布,在潮湿的晨风中无力飘荡。空气中弥漫着海水的咸腥、木头断裂的清新气味,以及一丝难以消散的、类似硫磺和腐败物混合的怪异气息——那是飓风过后特有的味道。 最糟糕的损失是人员。林海在协助清理甲板时,从水手们疲惫而麻木的低语中拼凑出信息:至少七个人在风暴中被卷下海,尸骨无存;还有三人重伤,躺在底舱或临时腾出的角落里**;轻伤者不计其数。整个船都笼罩在一种劫后余生、却又因巨大损失而沉闷压抑的气氛中。 亨特船长站在艉楼前,脸色如同此刻的天空一样阴沉。他身上的墨绿色外套湿透紧贴着身体,脸上新增了几道被飞溅碎木划出的血痕,更添狰狞。他默默扫视着受损的船只和萎靡的船员,最后,目光落在了正在协助捆绑散落索具的林海身上。 林海的状态也很差。双手的伤口被雨水和海水泡得发白、肿胀,涂抹的鱼油膏早已冲刷干净,每一次用力都带来钻心的疼痛。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抗议着昨日的超负荷运作,寒冷和湿气让他忍不住微微发抖。但他强迫自己保持忙碌,一方面是为了御寒和活动僵硬的肢体,另一方面,也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他“有用”,而且正在履行“有用”的职责。 “林海。”亨特的声音不高,但足以让附近忙碌的水手们停下动作,竖起耳朵。 林海停下手中的活,转身面向亨特,微微低头:“船长。” 亨特走近几步,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尤其是在他受伤的双手上停留了片刻。“手怎么样了?” “皮肉伤,不碍事,船长。”林海回答。 亨特点点头,没再追问伤势,而是说:“昨晚,你做得不错。没有你提醒转向的时机,还有那些调帆的说法,血锚号现在可能已经躺在海底喂鱼了。”他的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没有多少褒奖的意味,但这话本身,在这等级森严、功劳往往被上层独占的海盗船上,已经是一种极其罕见的公开承认。 周围的水手们交换着眼神,复杂难明。有钦佩,有惊讶,也有不易察觉的嫉妒。但没人出声质疑。风暴中林海的表现,许多人都看在眼里。那种在绝境中展现出的、不同于蛮力搏杀的冷静判断和精准指令,让最粗野的水手也不得不承认其价值。 “是船长决断正确,船员们执行得力。”林海把姿态放得很低,“我只是……碰巧感觉到一点风浪的变化。” “碰巧?”亨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种‘碰巧’,再多几次,血锚号说不定能开到东方去。”他话锋一转,指向破损的前桅和狼藉的甲板,“现在,船变成这样了。你有什么看法?怎么修?怎么尽快恢复航行?我要听实话,别跟那些木匠似的,只会说要换新木头、要进港大修!” 这才是真正的考验。证明自己能在风暴中“应急”是一回事,证明自己能在灾后“重建”和“恢复”中持续提供价值,是另一回事,而且是更关键、更长久的价值。 林海深吸一口潮湿冰冷的空气,目光快速扫过受损最严重的区域。“船长,首要的是评估整体损伤,尤其是水线以下和龙骨关键连接处。风暴中船体扭曲受力很大,可能有我们看不见的暗伤。需要尽快检查底舱和货舱的渗漏情况,以及各层甲板支撑结构的稳定性。”他顿了顿,看到亨特在认真听,便继续说,“前桅的斜桁必须更换,但主桅和后桅看起来主体完好,主要是帆索受损。我们可以利用船上的备用木料和帆布,优先修复主帆和后帆的操控系统,确保基本动力。前桅可以暂时降下,用辅助帆或者干脆作为瞭望台,等找到合适的港口或木材再彻底修复。至于甲板上的破损和火炮……” 他一边说,一边走近一处被浪拍裂的船壳板,仔细查看裂口的走向和木纹。“这些破损需要从内部加固,再更换外侧木板。我们可以先做应急防水处理,防止进一步恶化。火炮炮架要重新校准固定,这需要铁匠和木匠配合。”他抬起头,看向亨特,“船长,我建议立刻组织人手,分成几队:一队由有经验的木匠带领,重点检查船体结构;一队负责抢修帆缆索具;一队清理甲板,统计损失,并做初步的防水堵漏。同时,需要有人专门照看重伤员,防止发生瘟疫(指感染蔓延)。” 他的建议条理清晰,分轻重缓急,既考虑了航行安全的核心(船体结构、动力),也兼顾了恢复战斗力和维持基本秩序的需要,甚至提到了伤员护理这个在海盗船上常被忽视的环节。 亨特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中的审视意味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实用的满意。他需要的是能解决问题的人,而不是只会抱怨或夸夸其谈的家伙。 “黑牙!”亨特转头,看向一直站在艉楼阴影里、脸色比天气还阴沉的大副。 黑牙萨奇慢吞吞地走过来,眼神扫过林海时,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过。“船长。” “你都听到了?”亨特说,“就按他说的思路,把人分一分,立刻开始干活。你总负责。木匠乔尼带人查船体;让‘快嘴’让去协调帆缆组;清理甲板和堵漏的,你看着安排。至于他……”亨特指了指林海,“跟着乔尼,协助检查船体。他的手既然还能动,脑子也还能用,就别闲着。” 这个安排很微妙。亨特采纳了林海的建议,甚至将部分指挥思路授权给了黑牙去执行,这维护了大副的表面权威。但同时,他明确指定林海加入最核心的船体检查小组,并暗示其“脑子和手”都有用,这无疑是给了林海一个明确的、受保护且有实质任务的“岗位”。既没有过度擢升激化矛盾,又确保了他的专长能被利用。 黑牙的腮帮子鼓动了一下,显然对这个安排极其不满,但又无法反驳亨特明确的指令。他只能低头应道:“是,船长。”然后,他转向林海,脸上挤出那令人不适的假笑:“看来,我们的‘东方顾问’要更忙了。跟着乔尼好好学,可别再‘感觉’错了什么,把船‘感觉’沉了。” 赤裸裸的威胁,裹着“关心”的外衣。 林海平静地迎上他的目光:“我会尽力,大副。” 黑牙冷哼一声,转身去安排人手了。 林海走向正在召集人手的独臂木匠乔尼。乔尼看到林海,独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之前合作修补时的些许认同,也有对林海突然“上位”的本能疏离,但更多是被风暴和损毁现状逼出的务实。 “你来了。”乔尼瓮声瓮气地说,扔给林海一把相对轻便的检查锤和一支炭笔,“跟着我,多看,少说。觉得哪里不对,敲一敲,听声音,再用笔画个记号。” “明白。”林海接过工具。检查锤是木工用来听辨木材内部空鼓或腐朽的工具,他很熟悉。 他们从底舱开始。这里的景象比平时更加凄惨。渗漏处明显增多,浑浊的海水积在低洼处,散发着恶臭。一些隔间的栅栏在风暴撞击中变形,关押的俘虏和底层“货物”们蜷缩在湿冷的角落,眼神麻木或惊恐。看到林海跟着乔尼和几个海盗下来,许多目光聚焦在他身上,尤其是那些和他一样的“货物”们,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希冀——他居然能和木匠并肩行走,手里还拿着工具? 林海没有时间回应那些目光。他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腐烂或开裂的木板,敲击,聆听,判断。乔尼经验老到,往往敲几下,摸一摸,就能大致判断木头的状况。林海则结合他的工程知识,更多地从结构整体性、应力集中点的角度去观察。两人偶尔交流几句,乔尼对林海提出的“肋骨与船板连接处易疲劳”、“底舱纵向加强筋可能变形”等观点,从最初的怀疑,到渐渐沉默思索。 当他们检查到靠近船中部的货舱时,问题出现了。一处存放压舱石和部分劫掠物资的隔舱,侧壁木板出现了长达数英尺的纵向裂纹,裂纹周围有明显的扭曲变形。更严重的是,支撑这一区域的两根横向船肋(肋骨),在与龙骨连接处,发出了空闷的、不祥的声响——内部很可能已经开裂或腐朽。 “妈的!”乔尼骂了一句,用锤子重重敲了敲那根船肋,声音空洞,“这里糟了!风暴的时候扭得太厉害!” “不止这里,”林海指着裂纹延伸的方向,以及附近几块看似完好、但颜色明显偏深的船板,“水汽和盐分可能已经侵蚀了一片区域。需要把这几块板子都拆开看看,里面的肋骨可能都需要加固甚至更换。不然下次遇到大风浪,这一块……”他指了指大约两米见方的区域,“可能会整体崩开。” 乔尼脸色难看。他知道林海说得对,但这意味着大量的拆卸和修复工作,在海上进行极其困难,而且需要不少好木料和铁件。 “记下来。”乔尼对旁边一个负责记录的海盗说,“货舱左舷,第三、第四肋骨疑似严重受损,连带外侧船板约……多少?”他看向林海。 “纵向约八英尺,高度从底舱地板向上约四英尺的区域,都需要重点检查和处理。”林海补充道。 他们继续检查,又在其他位置发现了几处较小但不容忽视的损伤。等回到甲板上时,清单已经列了一长串。 乔尼去向亨特船长汇报。林海被暂时留在甲板上,帮忙清理一些较小的破损。他没有回到之前清洗锚链的那个孤立角落,而是在一群正在修复帆索的水手附近工作。水手们对他的态度明显不同了。虽然依旧没什么人主动跟他搭话,但当他需要帮忙扶住一块木板,或者传递工具时,总会有人默默地伸手。目光中少了之前的轻蔑和敌意,多了一丝谨慎的观察,甚至隐约的认可。 那个叫“快嘴”让的法国人,正在帆缆组那边指手画脚,用他那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和各种方言协调着工作。他看到林海,远远地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说不清是友善还是 merely curious 的笑容。 接近中午,简单的食物被分配下来。林海分到了一份和普通水手差不多的口粮——依旧粗劣,但分量足够,甚至多了一小块咸肉。这细微的差别,无声地宣告着他地位的变化。他不再是需要被克扣口粮以作惩罚的“货物”了。 他坐在一段倒下的桅杆上,沉默地吃着。铁钩托马斯端着木碗,在不远处坐下,背对着他,但距离比以往在底舱时近了许多。托马斯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用他那只完好的手,机械地将食物送入口中,目光望着远处尚未平息的海面。 但林海感觉到,一种无形的隔阂,似乎松动了那么一点点。 下午,检查继续。亨特船长听了乔尼的详细汇报(林海的部分观点也被如实转达),脸色更加阴沉。最终,他做出了决断:优先修复保证航行的帆缆系统和堵住最危险的漏洞;对船体的结构性损伤,进行力所能及的应急加固,同时调整航向,寻找一个可以安全停靠、获取木材进行大修的隐蔽地点或海盗窝点。 这意味着血锚号需要暂时远离主要的劫掠航线,进入生存模式。 “林海,”亨特再次召见林海,这次是在相对私密的艉楼舱室外,“你对这一带的海域,还有什么‘感觉’?或者,你那本东方书里,有没有告诉你,哪里能找到安静的、有木头的地方?”他显然还惦记着黑牙提及的那本《孙子兵法》,将其视为某种神秘知识的载体。 林海心中苦笑。他哪里知道18世纪加勒比的具体海盗窝点?但他可以根据地理知识和之前的观察推测。“船长,我们之前偏北,可能接近巴哈马群岛或佛罗里达以东的洋面。那一带岛屿和浅滩众多,或许有偏僻的、无人注意的小岛,能找到合适的树木。但需要小心暗礁和复杂的海流。”他只能给出一个大致方向。 亨特盯着他看了几秒,似乎在判断他是否有所隐瞒,最终摆了摆手:“行了,你去吧。跟着乔尼,把该加固的地方加固好。在找到木头之前,我不想再听到船体哪里发出要散架的声音。” “是,船长。” 走出艉楼,雨已经停了,但天空依旧阴沉。海风带着劫后的清冷。甲板上,修复工作正在紧张地进行,敲打声、拉拽绳索的号子声、还有伤员的偶尔**,交织在一起。 林海抬头,看了一眼主桅顶端那面残破但依旧悬挂的血红色船锚旗。 “有用”的标签,已经贴在了他身上。这标签带来了一点点喘息的空间,一点点改善的待遇,但也带来了更聚焦的目光,更复杂的期待,以及黑牙萨奇那愈发浓重、几乎化为实质的杀意。 他知道,自己踏上的,是一条更加狭窄、两侧都是悬崖的钢索。下面,是深不见底的、充满暴力和背叛的黑暗海洋。 他握了握依旧疼痛的手,走向乔尼和等待修补的船体裂痕。 生存的博弈,进入了新的回合。这一次,赌注更大,规则更模糊,对手……也更耐心,更危险。 第十一章 静水的仪式 船体的应急加固工作在一种沉闷而紧迫的气氛中持续了三天。乔尼和林海带着几个帮手,像修补破旧衣服一样,用能找到的最好的木料、铁箍和大量焦油麻丝,勉强将那些危险的裂缝“缝合”起来。每一锤敲下去,都带着一种听天由命的无奈。林海知道,这些修补只是权宜之计,船体的“内伤”并未根除,血锚号就像个拖着病体、勉力前行的伤员。 亨特船长采纳了林海关于寻找偏僻岛屿修整的建议,调整了航向,朝着西北方向那片星罗棋布的群岛和浅滩区驶去。但大海似乎并不想轻易放过这艘伤痕累累的海盗船。风暴过后的天气并未彻底好转,天空始终蒙着一层灰翳,风力时强时弱,风向诡谲多变,让航行变得异常艰难和缓慢。 林海的工作内容变得更加繁杂。除了继续协助乔尼监测船体状况,他还要不时被亨特或艾莉西亚叫去,询问对天气、海流或航向的看法。他不得不更加谨慎地使用自己的知识和直觉,既要给出有价值的建议,又要避免显得过于“神奇”而招致怀疑或嫉恨。他与艾莉西亚的交流多了起来,但大多限于技术层面,两人之间维持着一种冷淡而专业的默契。 这天下午,天空又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垂,海面泛着金属般的冷光。林海刚和乔尼检查完一处昨天加固过的肋板,情况还算稳定。他得到片刻喘息,被允许在靠近船首的锚链舱附近稍作休息——这里相对避风,也能观察到前方海面。 他靠在冰冷的、带着盐渍的船舷上,从怀里摸出那块省下来的、硬得像石头的黑面包,一点点掰碎了含在嘴里。双手的伤口结了一层暗红色的痂,活动时依然疼痛,但比前几天好了许多。他一边机械地咀嚼,一边望着前方那片未知的、可能隐藏着避难所或新危险的海域。 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被风声和海浪声掩盖的窸窣声引起了他的注意。声音来自锚链舱深处,那里堆放着一些备用缆绳和杂物,光线昏暗。 林海警觉起来,放下手里的面包,慢慢挪过去。不会是老鼠,老鼠的动静不是这样。他屏住呼吸,从一堆盘绕的粗缆绳缝隙间望进去。 是静水。 那个玛雅少女蜷缩在杂物堆形成的狭窄空隙里,背对着他。她面前的地板上,用不知从哪里找来的、颜色各异的细小贝壳、磨光的鱼骨、以及几片干枯的树叶,摆成了一个极其规整、充满几何美感的图案。那图案中心是一个近似圆形的环,外围伸出对称的线条,指向几个特定的方向,有点像简化了的星辰图,又像是某种古老的符文。 静水正低着头,双手掌心向上,平放在图案两侧,嘴唇无声地快速开阖,眼睛紧闭,长长的睫毛在昏暗光线下微微颤动。她的神情无比专注,甚至带着一种献祭般的虔诚。尽管衣衫褴褛,面容憔悴,但在此刻,她身上散发出一种与这肮脏混乱的海盗船格格不入的、沉静而神秘的气质。 她在进行某种仪式。祈福?占卜?还是与她的神灵或祖先沟通? 林海没有打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能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肃穆,连周围海浪的喧嚣似乎都暂时退远了。这个少女,和他一样,是被暴力掠夺到这个野蛮世界的异乡人,但她用自己古老文明的方式,在内心构筑了一个小小的、坚持的圣地。 就在这时,静水的身体忽然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她猛地睁开眼睛,看向面前贝壳图案的某个方向——恰好是船头右前方大约三十度的方位。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清晰的恐惧,随即又变成深切的忧虑。她迅速而小心地将那些贝壳、鱼骨和树叶收拢起来,藏进自己破旧衣服的某个角落,然后蜷缩起身体,将脸埋进膝盖,恢复了那种惯常的、近乎消失的沉默。 但她刚才那一瞬间的惊恐,林海捕捉到了。她在那个方向“看”到了什么?危险的预兆? 林海退回原处,心中疑窦丛生。他并非迷信之人,但在这个科学与蒙昧交织、自然威力远超人类理解的时代,尤其是经历过穿越和飓风之后,他对未知保持着一份敬畏。静水所属的玛雅文明在天文、历法和对自然的观察上有着惊人成就,她的仪式和反应,或许并非全然无稽。 他重新望向船头右前方。海天相接处,灰云堆积,看不出什么特别。但海水的颜色……似乎比周围更深一些?涌动的方式也有细微差别,波浪的纹理更加紊乱。 “嘿!东方小子!发什么呆!”一个粗鲁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是监工麻子脸,正一脸不耐地看着他,“乔尼找你!说左舷那边好像有点不对劲,渗水变多了!” 林海立刻应了一声,收起心思,快步朝乔尼所在的位置走去。但静水那惊惧的一瞥,像一根细刺,扎进了他的意识里。 左舷的渗水问题确实比早上严重了些。乔尼脸色难看,指着靠近水线的一处修补过的船板,那里正有细流不断渗出,虽然速度不快,但持续不断。 “妈的,里面的麻丝可能被冲掉了,或者木头又裂开了。”乔尼啐了一口,“得再打开看看。” 这意味着之前的部分工作白费了,而且要在颠簸的海面上进行更深入的修补,风险很大。 两人正商量着是否报告亨特,暂时停船抢修(这几乎不可能被允许),还是冒险在航行中局部处理,瞭望台上突然传来一声变了调的呼喊: “右前方!有东西!海面不对劲!” 甲板上所有人都是一凛。亨特船长迅速冲上艉楼高处,夺过望远镜望去。艾莉西亚也匆匆走出船舱,举起了自己的观测镜。 林海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看向右前方——正是静水仪式中惊恐注视的方向。 透过渐渐浓重的海雾,可以看到那片海水颜色深暗得异常,仿佛一块巨大的墨迹。更令人不安的是,海面并非平静,而是呈现出一种奇特的、缓慢旋转的纹理,像是有一个无形的巨大漩涡正在水下酝酿。天空的云层在那里也压得格外低垂,几乎与海面相连,形成一道灰蒙蒙的、令人窒息的墙壁。 “是‘流浪者涡流’……”一个老水手声音发颤地喃喃道,“还是‘海巫的呼吸’……?” 海盗们骚动起来,脸上露出恐惧。即使是最凶悍的亡命之徒,也对这种无法用刀剑对抗的自然异象心怀畏惧。 亨特放下望远镜,脸色铁青:“不是飓风……但比暗礁更麻烦。传令!左满舵!绕开那片水域!能绕多远绕多远!” 舵手和帆缆手慌忙行动。血锚号开始艰难地转向,试图远离那片不祥的深色海域。 林海紧紧盯着那片旋转的海水。他的现代知识告诉他,这可能是深海洋流与复杂海底地形相互作用产生的巨型涡旋,或者某种大型海洋生物活动(比如鲸群)造成的特殊水文现象,甚至可能是海底火山或气体喷发的征兆。无论哪一种,对于木帆船来说都极其危险,可能引发无法控制的旋转、失控,甚至将船吸入深处。 就在船只转向的过程中,林海注意到,那片深色水域的边缘,海水颜色的变化并非均匀过渡,而是呈现出明显的、弯曲的弧线,弧线内侧颜色深,外侧颜色浅。这更像是一个缓慢移动的、边界相对清晰的流体结构。 “船长!”林海忍不住高声喊道,指向那片水域的边缘弧线,“看那个弯曲的边界!它可能不是固定的,它在移动!我们的转向角度可能不够!” 亨特和艾莉西亚闻言,再次仔细望去。果然,在灰暗的光线下,那片深色阴影的轮廓似乎在极其缓慢地改变形状,向外扩张。 “加速转向!右舷加力!”亨特厉声吼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风帆被调整到极限,舵轮被打到尽头。血锚号发出不堪重负的**,船身倾斜,努力划出一个更大的弧线。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那片墨色的、缓缓旋转的海域与自己的船舷一点点拉开距离。最近的时候,林海甚至能感觉到从那片水域吹来的风都带着一股阴冷的、带着腥气的异样。 最终,血锚号险之又险地从那片诡异水域的边缘擦过。当那片深色终于被甩到船尾左后方时,甲板上响起一片压抑的、带着后怕的呼气声。 亨特船长额头也见了汗。他深深看了一眼林海,没说什么,但眼神里的意味很明确——又一次,这个东方小子的观察避免了潜在的灾难。 危机暂时解除,但紧张的气氛并未散去。那未知的漩涡,静水惊恐的仪式,左舷恶化的渗漏,以及始终阴沉的天空,像几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每个人心头。 林海走回自己临时的休息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锚链舱的方向。静水已经不在那里了。但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些排列整齐的贝壳和鱼骨,看到了少女那双瞬间盛满恐惧的、清澈的眼睛。 她的仪式,是一种对危险的感知吗?还是仅仅是一种恐惧的投射? 他不知道答案。但在这片充满未知和暴力的海洋上,任何一点对危险的预警,无论来自科学还是古老的传统,都值得认真对待。 他靠在船舷上,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不仅要对抗自然的风险,船体的隐患,还要应对黑牙的阴谋,赢得亨特有限的信任,与艾莉西亚保持微妙平衡,解读静水神秘的信号……每一样都在消耗他的心神。 远处,那片“海巫的呼吸”般的深色水域,在灰暗的天幕下缓缓旋转,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警告。 血锚号的航程,依旧笼罩在浓雾与未知之中。而林海知道,自己必须更加警觉,不仅要用眼睛看,用耳朵听,或许……也要学会用另一种方式,去“感受”这片古老海洋的脉搏,和这艘船上那些沉默灵魂的低语。 他望向底舱入口的方向,那里是铁钩托马斯通常会出现的地方。那个沉默的男人,此刻或许也在某个角落,用他那锐利的、经验丰富的目光,审视着这片危机四伏的海域,以及船上暗流涌动的人心。 生存的考验,从不止于风浪。 第十二章 翡翠色的彼岸 在避开了那片被称为“海巫的呼吸”的诡异水域后,血锚号又在一片令人不安的、被薄雾笼罩的群岛间航行了整整两天。 补给在快速消耗。淡水的桶里开始能看见桶底,黑面包硬得需要用刀斧才能劈开,咸肉只剩最后几块长着可疑霉斑的存货。伤口和湿冷的环境让几个重伤员的状况持续恶化,底舱的低热和咳嗽声此起彼伏。持续的阴霾天气阻碍了精确导航,亨特船长的脾气如同绷紧的弓弦,越来越暴躁。黑牙萨奇则像条潜伏在阴影里的鬣狗,每次目光扫过林海时,都带着毫不掩饰的、等待猎物露出破绽的饥渴。 船体的渗漏问题,在乔尼和林海又一次冒险的、局部拆开修补后,总算暂时控制住了。但两人都知道,这只是将问题延后。船急需一个能彻底检修、补充物资的港口。 林海被允许保留那本《孙子兵法》——黑牙在亨特船长的默许下,极不情愿地将书还了回来,但林海能感觉到书页有被反复翻看试图“破解”的痕迹。这本书,连同他之前展现的各种“东方知识”,在船员中悄悄发酵,为他蒙上了一层更加神秘、却也更加危险的光环。有人私下称他为“读星者”或“船巫”,敬畏与猜疑并存。 第三天清晨,瞭望台上传来的不再是警报,而是一声充满惊喜和难以置信的呼喊: “陆地!正前方!很大的岛!有……有建筑的影子!像是港口!” 如同濒死之人嗅到水源,整个血锚号瞬间“活”了过来。水手们争先恐后涌向船头,伸长脖子张望。连底舱的囚犯们都骚动起来,尽管他们知道靠岸对他们未必意味着自由,但至少是变化。 林海也挤到了前甲板边缘。薄雾正在被上升的朝阳驱散,前方海平面上,一片辽阔的、覆盖着浓郁墨绿色植被的陆地轮廓逐渐清晰。更引人注目的是,在海岸线一处天然海湾的臂弯里,隐约能看到木制码头、仓库的屋顶,以及一些杂乱但显然是人造的建筑。几艘大小不一的船只停泊在湾内,帆樯林立。 不是荒岛。是一个有人烟的港口。但看着那杂乱无章的布局、粗糙的建筑风格,以及码头上一些衣着混杂、举止粗野的身影,林海心中立刻拉响了警铃——这绝不是什么正规的殖民地港口或贸易站。 “是‘沉锚镇’!”一个满脸疤痕的老海盗兴奋地嚷道,“没错!我十几年前来过一次!这鬼地方还在!是自由港(海盗对不受任何国家法律管辖的避风港的称呼)!” “沉锚镇……”亨特船长也走到了船头,举着望远镜,嘴角咧开一个残酷的笑容,“好!很好!我就记得这片该死的群岛里藏着这么个老鼠窝。黑牙!” “在,船长!”黑牙上前,眼中也闪着光。 “准备进港。老规矩,一半人留守,保持警惕。另一半人……可以下去松松筋骨。”亨特的“松松筋骨”意味着掠夺、酗酒和发泄,“但别惹大麻烦,也别把值钱货色都浪费在廉价朗姆酒和**身上。我们还需要木头、帆布、淡水和食物,明白吗?” “明白,船长!”海盗们爆发出一阵狂热的欢呼。长期的压抑和生死边缘的挣扎,急需一个宣泄的出口。 林海的心却沉了下去。沉锚镇,听名字就不是善地。一个海盗的自由港,意味着这里没有法律,只有更赤裸的弱肉强食。对血锚号的大部分人来说是“松筋骨”的天堂,但对他这样的“特殊货物”、对底舱那些俘虏、甚至对船本身而言,都可能意味着新的危机。 血锚号降下半帆,小心翼翼地驶入海湾。海水颜色从深蓝变为浑浊的绿黄色,水面上漂浮着垃圾、粪便和腐烂的动物尸体,空气中弥漫着鱼腥、汗臭、劣质烟草和排泄物混合的刺鼻气味,比血锚号底舱的恶臭更加复杂、更具侵略性。码头是用粗糙的原木和破烂木板搭建的,歪歪斜斜,随着波浪起伏晃动。岸边堆积着锈蚀的铁锚、破损的船板、空的酒桶和晒着的渔网。 码头上聚集起一群看热闹的人。他们肤色各异,穿着破烂或奇装异服,几乎人人都带着武器,眼神里充满警惕、贪婪和漠然。几个浓妆艳抹、衣衫不整的女人倚在破烂的屋檐下,冲着逐渐靠近的海盗船抛着媚眼或做出下流手势。更远处,简陋的木板房和帐篷杂乱无章地蔓延,一些挂着褪色招牌的“酒馆”、“旅店”和“交易所”门口人影晃动。 这就是“翡翠色的彼岸”——远看是生机勃勃的绿色陆地,近看却是藏污纳垢、欲望横流的堕落之渊。 血锚号缓缓靠上码头,船身与朽木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缆绳抛出,被码头上几个懒洋洋的汉子接住,敷衍地系在木桩上。 亨特船长第一个踏上摇晃的码头木板,黑牙和几个精锐亲信紧随其后。他像国王巡视领地一样,睥睨着周围的人群,立刻有几个看似地头蛇的人物迎了上去,双方用林海听不懂的黑话和手势快速交流着,显然是在交涉停泊费、补给价格以及“规矩”。 林海和一部分水手被命令留在船上待命,负责警戒和看守俘虏。他站在舷边,仔细观察着这个混乱的港口。他看到亨特将一小袋钱币(可能是抢来的西班牙银币)扔给一个独眼、脸上有刺青的壮汉,后者掂了掂,咧嘴笑了,做了个“请便”的手势。他看到黑牙带着几个人,迫不及待地钻进了最近一家挂着歪斜木杯招牌的酒馆。他还看到,一些不怀好意的目光,正像嗅到血腥味的苍蝇一样,在血锚号上打量,尤其是在那些被关在甲板笼子里、瑟瑟发抖的女俘虏身上流连。 “别看太久,菜鸟。”铁钩托马斯不知何时站到了林海身边,声音低沉,“这里的人,眼睛比刀子还毒。你盯着他们看,他们会以为你在盘算他们,或者……你身上有值得盘算的东西。” 林海收回目光,低声道:“这里安全吗?我是说,对船,对我们。” 托马斯冷笑一声,铁钩轻轻敲了敲船舷:“安全?这里只有两种人:抢人的,和被抢的。血锚号现在挂着亨特的旗,还算有点名头,一般的小贼不敢动。但暗地里的刀子……防不胜防。看好你自己的东西,尤其是……”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林海藏在怀里的那本《孙子兵法》,“还有,离那些下船的人远点。喝了酒的海盗,比鲨鱼还不讲道理。” 他的话很快应验了。下午,几个喝得醉醺醺的血锚号水手,跟另一伙看起来同样不好惹的、皮肤黝黑、戴着骨制饰品的水手(可能是来自非洲或加勒比土著的海盗)在码头发生了冲突,为了一个妓女还是赌债不得而知。叫骂迅速升级为拳脚和刀剑,鲜血溅在肮脏的木板上。亨特船长闻讯带人赶到,用弯刀和火枪的威慑强行分开双方,但已经有一个血锚号的水手被捅穿了肚子,眼看活不成了。对方也丢下两具尸体。亨特脸色铁青,但也只能骂骂咧咧地将受伤的手下抬回船,并严令剩下的人不准再惹事。这件事给刚刚放松的神经又绷上了一根弦。 傍晚时分,乔尼和“快嘴”让带着几个人回来了,他们用所剩无几的银币和一部分抢来的、不太值钱的织物、工具,换回了一些淡水、粗糙的面粉、几桶闻起来就劣质无比的朗姆酒,以及几根勉强能用作桅杆修补的、并不怎么直溜的木材。最重要的船体大修木料和优质帆布,价格高得离谱,而且对方要求用硬通货(金银)或者“特殊货物”(比如健康的奴隶、漂亮的女人)交换。 “妈的,这群吸血鬼!”乔尼啐了一口,“一根像样的橡木要价抵得上半门炮!帆布比丝绸还贵!” 亨特听着汇报,眼神阴鸷。他看了看船上那些惴惴不安的俘虏,又看了看自己伤痕累累的船,显然在权衡。 林海知道,决定俘虏命运的时刻可能到了。在海上,他们是“货物”或“储备劳力”;在港口,他们就成了可以交易的“商品”。 这时,艾莉西亚从她的舱室出来,找到了亨特。她脸色依旧苍白,但神情坚决。“船长,我需要上岸一趟。”她说,“船上的药物几乎耗尽,重伤员需要更好的处理,否则他们撑不过回航。另外,我也需要补充一些我的……个人用品和书籍。”她指的可能是她的导航工具和资料。 亨特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犹豫。艾莉西亚在船上地位特殊,他不想轻易放她离开视线,尤其是在这种混乱的地方。但他也需要她活着,她的导航知识对航行至关重要。 “让‘快嘴’让陪你去。”亨特最终说道,“再带上两个人。别走远,天黑前必须回来。只去药店和……你觉得安全的地方。” “谢谢船长。”艾莉西亚微微颔首。她转身准备离开时,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正在帮忙搬运淡水的林海,停顿了半秒,然后移开了。 林海读懂了那一眼中的意味。她可能需要一个懂些不同医术、而且似乎对植物和药物有“特殊知识”的人帮忙辨识药材。但她没有开口,或许是出于谨慎,或许是不想再给他带来额外的注意和危险。 林海低下头,继续搬着沉重的水桶。他何尝不想上岸?哪怕只是踏上坚实的土地,呼吸一口不那么咸腥的空气,观察一下这个时代真实的社会角落。但他知道,自己现在依然是“船产”,没有亨特的允许,擅自下船可能会被视作逃亡,后果不堪设想。 夜幕降临,沉锚镇却没有安静下来,反而变得更加喧嚣。酒馆里传出嘶哑的歌声、疯狂的叫喊和玻璃破碎的声音。码头边燃起了几堆篝火,人影晃动,弥漫着烤肉的焦糊味和更浓烈的酒气。血锚号上,留守的水手们眼巴巴地望着岸上的灯火,闻着飘来的气味,躁动不安。亨特加派了岗哨,严禁任何人私自下船。 林海被安排在靠近船尾的舷边值夜,负责警戒后方的水域和码头方向。夜晚的港口,比白天更加危险。黑暗掩盖了太多的罪恶交易和血腥勾当。 他靠在一堆缆绳上,望着岸上那片被火光和阴影切割得光怪陆离的建筑群。这就是海盗的“彼岸”,不是家园,只是另一个战场,一个用欲望和暴力交易的集市。 忽然,他听到船尾下方,靠近水面的地方,传来极其轻微的、有节奏的敲击声。笃,笃笃……像是用硬物在轻轻叩击船壳。 不是水浪声。很规律。 林海立刻警觉起来,悄悄探出半个身子,向下望去。借着远处码头篝火的微光,他看到一艘没有任何灯火的小划艇,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贴在了血锚号的船尾阴影里。划艇上蹲着两个黑影,其中一个正用一把小刀的刀柄,按照某种暗号般的节奏,敲打着船壳。 是接应?偷渡?还是……针对血锚号的阴谋? 林海的心跳骤然加速。他应该立刻发出警报吗?但万一这只是某种秘密交易(在自由港很常见),他贸然惊动可能会打草惊蛇,甚至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他屏住呼吸,紧贴船舷,竖起耳朵,试图听清下面的动静。 敲击声停了。片刻的死寂后,一个压得极低的、沙哑的声音从下方传来,用的是口音古怪的英语,夹杂着西班牙语词汇: “血锚……‘货’……那个东方人……巫术书……交易……” 林海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他们是为他而来?还是为那本《孙子兵法》?或者是黑牙在暗中搞鬼? 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听到另一个更低沉、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回应道:“……确认……价值……老地方……‘银沙’……明晚……” 接着是轻微的划水声,那艘小艇像幽灵一样,迅速融入了船尾更深的黑暗和漂浮的垃圾中,消失了。 林海僵在原地,冷汗浸湿了后背。翡翠色的彼岸,在夜色和火光映照下,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刚刚向他露出了森然的獠牙。 危机,从未远离。它只是换了一副面孔,在这片看似能提供喘息的陆地上,悄然张开了新的罗网。 第十三章 蛇与酒 夜更深了,沉锚镇的喧嚣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更远些的镇子深处传来火枪的爆响和临死的惨叫,旋即被更多的狂笑与嘶吼淹没。码头上,血锚号的船身在微光中投下巨大的、摇曳的阴影,像一头蛰伏的受伤巨兽。 林海僵立在船尾舷边,后背的冷汗被夜风一吹,激起一阵寒栗。那艘幽灵般的小艇和压低嗓音的交易对话,如同毒蛇的信子,在他耳边嘶嘶作响。 “……那个东方人……巫术书……交易……明晚……‘银沙’……” 目标明确,就是他和那本《孙子兵法》。是谁?黑牙的又一轮陷害?还是沉锚镇里其他嗅到了“神秘东方知识”价值的势力?抑或是……亨特船长本人授意的某种测试或交易?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快速分析。如果是黑牙,他完全可以在船上用更直接的方式继续刁难或陷害,没必要冒险在港口安排这种鬼祟的接头,除非他想绕过亨特私下行动,或者勾结外人对付自己——这很有可能。如果是镇上的其他势力,他们如何得知自己和那本书的存在?黑牙泄露的?还是白天靠港时,某些眼尖的家伙从船员闲聊中捕捉到了风声?在“沉锚镇”这种地方,任何异常信息都可能被标上价码。 不管是谁,明晚的“银沙”(听起来像某个地点,可能是酒馆、海滩或者隐蔽的废墟)都意味着一场针对他的阴谋。他不能坐以待毙。 首先,他需要确认这消息是否可靠,以及具体威胁是什么。他一个人无法做到。 林海的目光扫过甲板。大部分留守的水手都挤在能望见岸上篝火的前甲板,心不在焉地巡逻或低声抱怨。船尾附近只有他一人。他的视线最终落向底舱入口的方向——铁钩托马斯今晚应该也在船上值守。 他深吸一口气,装作继续正常巡逻,慢慢挪向通往主甲板的舷梯。经过底舱入口时,他看似随意地向下瞥了一眼。昏暗的油脂灯光下,能看到托马斯高大的身影靠坐在梯子附近的阴影里,铁钩搭在膝上,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林海没有停下,也没有出声。他继续走到前甲板附近,在一个堆放旧帆布的角落蹲下,假装整理绳索。过了一会儿,他听到沉重而稳定的脚步声从底舱方向传来。托马斯例行巡视到了前甲板,目光扫过那些心神不宁的水手,最后落在了林海身上。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接触。林海极轻微地、几乎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眼神示意船尾方向,然后又迅速低下头。 托马斯脚步顿了一下,随即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他的巡视路线,但林海注意到,他走向船尾的步伐比平时略慢了一些。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林海估算着托马斯应该已经完成了对船尾的检查。他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再次“巡逻”回去。当他经过船尾那堆缆绳时,一个低沉的声音从阴影中传来: “说。” 是托马斯。他隐在船舷和一堆木桶形成的死角里,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林海没有回头,背对着他,假装望向码头,用同样低的声音,快速而清晰地将刚才听到的对话和自己的推测说了一遍。 黑暗中沉默了许久,只有远处酒馆传来的模糊喧哗和木料轻微的吱呀声。 “不是亨特。”托马斯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肯定的判断,“亨特要处置你,不用这么麻烦。他更可能直接把你卖给需要‘巫医’或‘星象师’的阔佬,或者自己留着用。黑牙……有可能,但他很谨慎,勾结外人风险太大,除非有足够的好处,或者……”托马斯顿了顿,“他想借刀杀人,不留把柄。” “镇上的人呢?”林海问。 “更可能。”托马斯道,“沉锚镇有的是秃鹫,专门盯着受伤的船和船上‘特别’的货。你的名声,还有那本书,够特别了。黑牙可能只是‘不小心’说漏了嘴,或者……有人专门向他买消息。” “明晚,‘银沙’……” “‘银沙湾’,”托马斯接口,声音更冷,“镇子往北走,穿过一片红树林,有个隐蔽的小海湾,沙子是灰白色的,晚上看起来像银子。那是处理‘私活’和见不得光交易的老地方。通常也是埋尸的好地方。” 林海的心沉了沉。“我必须去吗?” “不去,他们可能会在镇上直接动手,或者用更阴险的办法。在船上也不绝对安全,尤其如果黑牙参与的话。”托马斯分析道,“去,是冒险,但至少知道对手是谁,想干什么。” “我一个人去不了。”林海坦言。他需要托马斯的帮助,这是显而易见的。 又是一阵沉默。这次,林海能感觉到托马斯在权衡。帮助林海对抗潜在的阴谋,意味着明确站队,彻底得罪黑牙,甚至可能卷入与未知外部势力的冲突。风险巨大。 “我可以告诉你‘银沙湾’怎么走,以及在那里活下来的几个要点。”托马斯最终缓缓说道,但没有承诺更多。 林海明白,这已经是对方目前能提供的最大帮助。托马斯在评估他的价值,也在观察他是否有能力独自面对这种危机。这是一种考验。 “足够了。谢谢。”林海低声道。 “明晚天黑后,我会在清理右舷锚链舱。”托马斯说了一句似乎不相干的话,然后,脚步声轻轻响起,他再次隐入黑暗,离开了。 林海咀嚼着这句话。清理锚链舱……那意味着托马斯明晚会有一个合理的理由待在船尾附近,离放下小艇的位置不远。这或许不是一个直接的援助承诺,但至少是一个信号——他不会完全袖手旁观。 后半夜在焦虑和思索中度过。林海反复推演各种可能性,回忆《孙子兵法》中关于“虚实”、“用间”、“九变”的论述。他需要情报,需要了解“银沙湾”的地形,需要知道可能有哪些势力参与。但他被困在船上,孤立无援。 天亮后,沉锚镇在宿醉和混乱中苏醒。血锚号上,下过船的水手们带着一身酒气和萎靡回来,有的眉飞色舞,有的鼻青脸肿。亨特船长听取了乔尼关于补给采购进展甚微的报告,脸色更加难看。他命令加快用船上一些次要物资交换基本补给的速度,同时派“快嘴”让去打听附近哪里有更好的木材来源,或者……“来钱更快”的活计。 艾莉西亚在“快嘴”让和两名水手的陪同下回来了。她带回了一个小皮箱,里面装着一些用油纸包好的药材、几卷干净的绷带,还有几本用厚实羊皮包裹的书籍。她看起来有些疲惫,但眼神依旧沉静。经过林海身边时,她低声快速说了一句:“码头东侧第三间仓库后面,有个叫‘老独耳’的草药贩子,他那里有产自内陆的奎宁树皮,但价格是港口的五倍。他还问起船上是不是有个‘会用奇怪药水的东方人’。” 消息果然传开了。林海心中一凛,低声问:“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船上的医生是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艾莉西亚淡淡道,脚步未停,“但他笑得让人很不舒服。” 又一个危险的信号。林海道了谢,看着她走向自己的舱室。艾莉西亚的警告很及时,那个“老独耳”很可能也是盯着他的秃鹫之一,或者至少是个情报贩子。 白天,林海一边协助乔尼继续一些小的修补工作,一边利用各种机会观察码头和镇上。他记住了“银沙湾”可能的方向(镇子北面,有一片茂密的、一直延伸到海边的红树林)。他注意到有几拨形迹可疑的人似乎在血锚号附近徘徊,但当船上的水手看过去时,他们又装作无事走开。 下午,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来到了码头边,直接对着血锚号喊话。 那是个瘦削的白人男子,约莫四十岁,穿着虽然旧但料子不错的深蓝色外套,头发梳理得还算整齐,脸上带着一种长期在底层挣扎却竭力维持体面的憔悴。他手里拿着一块写字板和一截炭笔。 “尊敬的血锚号船长阁下!鄙人杰克·弗罗斯特,曾任‘海燕号’商船事务长,精通账目、文书、多国语言及港口事宜沟通!”他操着一口略带伦敦东区口音但相当流利的英语,声音洪亮,试图压过码头的嘈杂,“听闻贵船需要补充得力人手处理杂务与交涉?鄙人诚心求职,佣金从廉,只求一个离开这该死地方的机会!” 一个落魄的前事务长,想在海盗船上找活干?这景象在沉锚镇并不稀奇,很多走投无路的人会尝试搭上海盗船。但林海注意到,这个杰克在喊话时,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甲板上的众人,尤其是在几个看起来像头目的人身上停留,其中也包括林海自己。那眼神里除了求职的急切,似乎还有一丝别的、更隐晦的探寻。 亨特船长懒得理会,摆摆手让水手赶人。黑牙倒是盯着杰克看了几眼,嘴角撇了撇,没说话。 最终是“快嘴”让出面,用夹杂着法语和西班牙语的混合语跟杰克交谈了几句,然后摇了摇头,示意他离开。杰克显得很失望,但没有纠缠,鞠了一躬,转身挤进了码头上的人群。 这个小插曲很快被遗忘。但林海总觉得,这个杰克的出现有些突兀,他那探寻的目光……难道也和昨晚的阴谋有关? 夜幕再次降临。亨特船长决定在沉锚镇再停留一晚,以便“快嘴”让继续打探消息,并处理掉最后一些交换物资。他严禁船员再大规模上岸,只允许少数持有他手令的人下去办事。 林海知道,时间到了。 晚饭后,他借口要去船尾检查白天修补过的一处细小渗漏(乔尼确实提过一嘴那里需要观察),得到了当值小头目的允许。他拿着一个水桶和一块抹布作为掩护,走向船尾。 经过锚链舱附近时,他听到里面传来有节奏的、清理杂物和泼水的声音。托马斯在里面。林海没有停留,径直走到船尾左舷,假装低头检查船板。 夜色如墨,只有码头零星的火把和远处酒馆窗户透出的昏黄光线,勉强勾勒出物体的轮廓。海湾里停泊的其他船只像一团团更大的黑影。水面上漂浮的垃圾和偶尔跃起的鱼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耐心等待着,警惕地观察四周。甲板上的水手大多聚在能看见岸上灯光的地方,船尾附近只有他一人。 约定的时间似乎到了,但什么也没发生。就在林海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或者对方改变了计划时,那熟悉的、有节奏的敲击声再次从船尾下方,靠近右舷的水面传来。 笃,笃笃…… 来了! 林海的心脏猛地收紧。他迅速而无声地移动到右舷,向下望去。还是那艘没有灯火的小艇,影影绰绰能看到两个黑影。 一个沙哑的声音压得更低:“东西……带来了?” 林海深吸一口气,模仿着海盗们粗嘎的嗓音,含糊地应道:“……嗯。怎么交易?” 下面似乎沉默了一下,可能在判断声音。随即另一个低沉带鼻音的声音道:“老规矩……‘银沙’……验货付钱……别耍花样……你一个人来……多一个人,交易取消,后果自负。” 果然是“银沙湾”!而且要求他独自前往。 “书……很特别。价钱。”林海继续试探。 “足够你离开这破船,在镇上快活一阵子……”沙哑声音带着诱惑,“或者,换你一条命。我们知道黑牙大副对你不太满意。” 这句话透露了两个信息:一,他们可能确实和黑牙有某种联系,或者至少了解船上的矛盾;二,他们主要目标是书,但对人也有兴趣——要么收买,要么灭口。 林海假装犹豫:“……时间。” “午夜。潮水最低的时候。湾里最北头那艘破渔船的残骸旁边。”鼻音声音给出具体地点,“记住,一个人。” 说完,小艇再次悄无声息地滑入黑暗,消失了。 林海靠在船舷上,掌心全是汗。午夜,银沙湾最北头,破渔船残骸。对方至少两人,可能更多。目标是书和他。 他走回锚链舱附近。里面的清理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托马斯的身影靠在舱门外的阴影里。 “听到了?”林海低声问。 “嗯。”托马斯应了一声,“至少两个,可能还有埋伏。破渔船残骸我知道,那地方背靠红树林,退潮时后面是泥滩,涨潮时淹在水里。容易设伏,也容易……处理痕迹。” “我必须去。”林海说。不去,对方可能会采取更激烈的行动,比如在船上制造事故,或者散布对他不利的谣言,甚至可能勾结黑牙直接发难。 托马斯沉默了片刻,道:“潮水最低时,从破船残骸到红树林边缘的泥滩,大约有三十步距离。泥很软,跑不快。红树林里根系复杂,白天都难走,晚上更是迷宫。” 他在描述地形,指出危险,但也暗示了可能的逃脱路线——如果能冲进红树林,或许能借助复杂地形周旋。 “谢谢。”林海再次道谢。托马斯没有说要跟他一起去,但提供的信息至关重要。 “你准备带什么去?”托马斯问。 林海摸了摸怀里那本《孙子兵法》,又想起自己几乎一无所有。“书。还有……我的脑子。” 黑暗中,似乎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哼声,不知道是嘲弄还是别的什么。 “脑子不够的时候,”托马斯的声音低沉下去,“记得,泥滩靠近红树林的地方,有些特别硬的、露出地面的树根,像爪子。抓住,能稳住身子。还有,林子里有一种藤,断了会流出很粘的白浆,沾上像胶水,火把照上去反光。” 林海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托马斯在告诉他可以利用的地形特征和可能的障碍物!这是在教他如何在绝境中制造机会! “我……记住了。”林海郑重地说。 托马斯不再说话,身影重新没入锚链舱的黑暗里。 林海抬头看了看天色,估算着时间。距离午夜还有不到两个时辰。 他回到自己临时的角落,盘膝坐下,闭上眼睛,开始在脑海中反复模拟银沙湾的地形、可能的伏击位置、托马斯提示的树根和藤蔓、以及自己该如何应对。 这不是他擅长的刀剑搏杀,更像是一场精心设计的狩猎与反狩猎。他是猎物,但未必不能成为猎人。 他轻轻抚摸着怀里那本薄薄的《孙子兵法》。书页的质感透过粗糙的布料传来。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默念着,“攻其无备,出其不意……以迁为直,以患为利……” 古老的东方智慧,能否在这片遥远而野蛮的加勒比海滩上,为他照亮一条生路? 时间,在紧张的心跳和远处的隐隐喧嚣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沉锚镇的夜晚,仿佛一头巨大的、沉睡的怪兽,而林海,正主动走向它最危险的咽喉。 第十四章 午夜滩头 子夜时分,沉锚镇的喧嚣终于显出疲态。酒馆的歌声变得断断续续,码头上晃荡的人影稀疏了许多,只剩下几堆将熄的篝火在潮湿的夜风中明灭不定。潮水退到了最低点,裸露的滩涂在微光下泛着油腻的黑色,散发出浓烈的、混合着腐烂海藻和淤泥的咸腥气味。 林海悄无声息地滑下血锚号的舷侧。他没有使用绳梯,而是利用船尾锚链孔垂下的、湿滑沉重的铁链,手脚并用地攀援而下,最后轻轻跃入及膝深、冰冷粘稠的海水中。落水的声音被远处的浪声掩盖。 他浑身早已被冷汗和夜露浸透,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怀里那本《孙子兵法》用油布仔细包裹了两层,紧贴胸口放着。他没有携带武器——一来他没有,二来携带武器反而可能激化冲突,显得缺乏“交易”诚意。他唯一的依仗,是脑子里反复推演过无数遍的地形、托马斯提供的零碎信息,以及那种近乎本能的、对危险的警觉。 他涉水走上滩涂。脚下的淤泥吸力惊人,每一步都发出“咕唧”的声响,拔出脚时带着一股腐败的沼气。他尽量选择有碎石或贝壳碎片的地方落脚,减少声音和阻力,同时按照托马斯描述的方向——镇子北面,朝那片在夜色中如同墨黑巨墙般的红树林摸去。 月光被厚厚的云层遮蔽,只有极其微弱的天光,勉强勾勒出物体的轮廓。远离了码头的零星火光,黑暗变得浓稠而具有压迫感。红树林盘根错节的根系从滩涂和浅水中伸出,扭曲怪诞,像无数僵死的鬼手。林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不知是蟹类爬行,还是别的什么。 林海尽量放轻呼吸,竖起耳朵,眼睛在黑暗中竭力分辨。他记得托马斯的话:泥滩靠近红树林的地方,有特别硬的、露出地面的树根,像爪子。他需要找到那些可以作为参照物,甚至可能救命的东西。 脚下泥泞的阻力越来越大,咸涩的海风穿过红树林的缝隙,发出呜咽般的低鸣。他估算着已经走了大约一刻钟,应该接近“银沙湾”的范围了。这里的沙子果然呈现出一种黯淡的灰白色,在黑暗中像洒落的骨粉。 他放缓脚步,几乎是一寸一寸地向前挪动,同时侧耳倾听。除了风声、水声、林中生物的细微声响,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金属轻轻摩擦的细微声响?还是压抑的呼吸? 他伏低身体,躲在一丛格外茂盛的红树气根后面,凝神望去。前方约三十米处,果然有一团比周围黑暗更浓重的巨大阴影——那是一艘倾覆的半截船体,桅杆折断,船壳朽烂,半埋在泥沙里,正是那艘“破渔船的残骸”。残骸旁边,似乎有两个蹲着的黑影,一动不动。 只有两个?林海不敢确定。他仔细扫视残骸周围,特别是那些扭曲的树根阴影和船体本身的凹陷处。月光偶尔从云缝中漏下瞬间惨白的光,他仿佛看到残骸另一侧的阴影里,还有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暗红——那是未完全熄灭的烟斗?还是…… 他想起托马斯说的“可能还有埋伏”。对方绝不会只派两个人来。交易是假,设伏强抢或灭口才是真。 不能直接过去。他需要观察,需要确认埋伏的位置和人数。 他小心翼翼地横向移动,借助红树根系的掩护,试图绕到残骸的侧面,从另一个角度观察。淤泥吸吮着他的脚,每一步都异常艰难。突然,他脚下一滑,踩进一个松软的坑里,身体失去平衡,发出“噗通”一声闷响,虽然不大,但在寂静的夜晚滩涂上显得格外清晰。 残骸旁边的两个黑影瞬间动了!他们直起身,手摸向腰间。 林海的心跳几乎停止,立刻屏住呼吸,将身体完全缩进气根丛后的阴影里,一动不动。 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警惕:“什么声音?” 那个低沉带鼻音的声音道:“可能是水耗子,或者螃蟹。”但他也没有放松,“过去看看。” 脚步声响起,其中一个黑影(听步伐是沙哑嗓音那个)朝着林海藏身的大致方向走了过来。脚步声在泥泞中拖沓而谨慎。 林海全身肌肉绷紧,手在身边的泥地里摸索,抓住了一块边缘锋利的贝壳碎片。他盯着那逐渐靠近的黑影,计算着距离。十步……八步……五步…… 黑影停了下来,似乎有些犹豫,侧耳倾听。林海甚至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混合着烟草和汗酸的浓烈体味。 就在这紧张的对峙时刻,残骸另一侧,忽然传来一声短促而尖锐的鸟鸣!声音很怪,不像这一带常见的海鸟。 沙哑嗓音的黑影立刻停下,转头低声道:“怎么?” 鼻音声音从残骸那边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没事……好像有东西飞过去。”但他随即补充,“回来吧,潮水快开始涨了,那小子可能不来了,或者发现了什么。” 沙哑嗓音的黑影咒骂了一句,又狐疑地朝林海藏身的方向看了几眼,终于转身,慢慢走回了残骸边。 林海松了一口气,但心中疑窦更甚。那声鸟鸣太突兀,不像是巧合。是埋伏的同伙发出的信号?还是……另有其人? 他不敢再动,继续潜伏观察。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潮水似乎真的开始缓慢上涨,脚边的水洼在逐渐扩大。残骸边的两个黑影越来越焦躁,不时低声交谈,看向红树林深处和来路方向。 “妈的,那东方崽子耍我们?”沙哑嗓音说。 “再等等……黑牙那边说这小子有点邪门,但应该不敢不来……”鼻音声音道。 “东西拿到手,真的直接……”沙哑声音做了个切割的手势。 “嗯。‘老独耳’只要书,人……处理干净,埋进红树林泥里,几天就烂没了。” 对话片段飘来,证实了林海的猜测。黑牙果然参与其中,而那个白天艾莉西亚警告过的草药贩子“老独耳”,是幕后买家之一。他们要书,也要他的命。 就在这时,红树林更深处,距离残骸大约四五十米的地方,忽然亮起了一点极其微弱的、晃动的火光——像是有人擦亮了火绒,点燃了什么,又迅速用手遮住。火光只闪现了不到一秒,但足以让林海看清,那里至少还藏着三个人影!他们围在一起,其中一个手里似乎拿着一把弓弩或短火铳的轮廓。 果然有埋伏!而且不止一处!残骸边是两个诱饵,林子里还有至少三个杀手。一旦他现身交易,就会陷入前后夹击。 不能再等了。潮水在涨,对方耐心将尽。他必须立刻做出决断。 硬闯是死路。退回血锚号?且不说能否安全回去,对方发现自己察觉埋伏,可能会采取更激进的手段,甚至可能在回程路上截杀。 孙子曰:“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 他不能按对方的剧本走。 一个大胆而危险的计划在他脑中迅速成形。他需要制造混乱,利用环境,引开或分散敌人,然后……或许有机会。 他轻轻解开怀里油布包裹的一角,将那本《孙子兵法》取出,然后从旁边抓了几块大小形状差不多的、被海水泡得发硬的烂木板和贝壳,迅速塞进油布里,重新包裹好,捏在手里,有一定分量和体积感。 接着,他小心地后退,退到更深的阴影和水洼中,估算了风向和距离。然后,他用尽力气,将那个伪装的油布包,朝着与残骸、与林间埋伏点都成一定角度的、更远处的红树林滩涂奋力掷去! 油布包划过一个低平的弧线,“啪”地一声,落在约二十米外一片水洼和烂泥混合的区域,溅起一片泥水。 这声音在寂静中格外突兀! “那边!”残骸边的两个黑影立刻转向声音来源。 林间埋伏点的火光也猛地晃动了一下,人影似乎有所动作。 林海趁此机会,利用他们注意力被吸引的瞬间,像离弦之箭般(尽管在淤泥中速度大打折扣),朝着托马斯提示过的那种“特别硬的、露出地面的树根”方向冲去!他记得大致方位,就在他藏身点左前方不远。 “有人!” “东西飞过去了!” “追!别让他跑了!” 身后传来压抑的呼喝和凌乱的踩水声。不止两个人!林间埋伏的人肯定也动了。 林海不顾一切地狂奔,淤泥几乎要扯掉他的鞋子。他看到了前方几根在微弱天光下呈现出深黑色、如同兽爪般突出泥面的粗壮树根!他猛地扑过去,双手死死抓住最粗的一根。树根坚硬粗糙,沾满湿滑的苔藓,但足以借力。 他手脚并用,凭借这牢固的支点,奋力将自己的身体从吸力强大的泥潭中拔出来,连滚带爬地翻上了相对坚实一些的、由密集红树气根交错形成的“地面”。这里虽然依旧湿滑,但至少不是深陷的淤泥。 回头望去,只见四五条黑影正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假油布包落地的方向围拢过去,速度比他刚才快不了多少。有人点亮了火折子,昏黄的光晕下,能看到他们挥舞着短刀和棍棒。 “妈的!是假的!烂木头!”沙哑嗓音气急败坏地吼道。 “人呢?跑哪去了?” “分头找!他跑不远!肯定在这片林子里!” 黑影们迅速散开,呈扇形朝着红树林深处搜索过来。火折子的光晃动着,照亮一张张狰狞急切的脸。 林海伏低身体,在盘根错节的树根间匍匐移动,尽量不发出声音。他需要拉开距离,寻找托马斯说的那种“断了会流出很粘的白浆”的藤蔓。如果能找到,也许可以设置一点小障碍,或者利用其反光特性干扰追兵。 他一边移动,一边观察追兵的分布。那个拿火折子的似乎是沙哑嗓音,他身边跟着另一个拿刀的家伙,两人一组。鼻音声音和另外两人(其中一个身形特别高大)在稍远些的另一侧搜索。他们之间被茂密的红树和气根隔开,互相看不见。 林海屏住呼吸,躲在一丛特别密集的气根后面。沙哑嗓音两人正骂骂咧咧地朝他这边搜索过来,火折子的光越来越近。 突然,林海左侧不远处传来“咔嚓”一声脆响,像是有人踩断了枯枝,同时伴随着一声短促的闷哼和身体倒地的声音。 “那边!”沙哑嗓音立刻转向。 “老六?你怎么了?”鼻音声音也从另一侧喊道。 没有回应。只有更加混乱的踩水和挣扎声。 机会! 林海趁着沙哑嗓音两人注意力被左侧动静吸引,火折子光转向那边的瞬间,猛地从藏身处窜出,不是向前,而是斜向朝着鼻音声音那一组的反方向、同时也是红树林更深处、地形更复杂的区域冲去! “这边!有人跑了!”沙哑嗓音还是眼尖,余光瞥见了林海移动的黑影,立刻调转火光,嘶声大喊,同时和同伴追了过来。 林海头也不回,在扭曲的根系和低垂的枝条间拼命穿梭。衣服被撕破,皮肤被划出火辣辣的口子。身后追赶的脚步声和叫骂声越来越近。火折子的光在后面乱晃,将他前方晃动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他感觉肺部像要炸开,双腿灌铅般沉重。这样跑下去,迟早会被追上。他急需一个转折点。 就在此时,他右手边一片垂挂的藤蔓中,借着后面追来的火光,他看到有一截藤蔓断裂处,正渗出乳白色的、粘稠的浆液,在火光映照下微微反光。 就是它! 林海猛地刹住脚步,不顾危险,伸手抓住那根断藤,用力将里面更多的白色浆液挤出来,胡乱涂抹在旁边几根横亘在必经之路上的气根表面,特别是容易抓握和踩踏的位置。浆液滑腻粘手,带着一股植物腥气。 做完这一切,他立刻向前窜出几米,然后迅速拐向侧面,躲进一丛茂密的、垂到地面的气根帘幕后面,紧紧贴住一棵粗大的红树树干,屏住呼吸。 沙哑嗓音和同伴气喘吁吁地追到。火折子光下,他们看到了前方涂抹了白色浆液、微微反光的气根。 “小心!那是什么鬼东西?”沙哑嗓音警惕地停下。 “管他妈的!那小子肯定在前面!”同伴急躁,伸手就去抓那根涂了浆液的气根,想借力越过。 他的手刚一抓住,粘滑的浆液让他瞬间脱手,“哎呦”一声,身体失去平衡,向前扑倒,正好撞在另一根同样涂了浆液的气根上,滑腻的触感让他更加慌乱,手舞足蹈地摔进了旁边的水洼里,溅起大片泥水。 “蠢货!”沙哑嗓音骂道,想去拉同伴,自己脚下却也踩到了一片滑腻,一个趔趄,火折子脱手飞出,掉进泥水里,“嗤”地一声熄灭了。 周围瞬间陷入更深的黑暗。 “操!火灭了!” “我看不见了!” 两人在水洼和树根间狼狈挣扎、咒骂。 林海趁此机会,悄无声息地向后退,拉开距离。但他知道,黑暗对双方都是障碍,对方有更多人,一旦适应了黑暗,或者重新点燃火折子,他还是危险。 必须彻底摆脱。 他回想托马斯的话,以及刚才听到的左侧动静。那个“老六”踩中了什么?是天然的陷阱,还是……? 他心中一动,小心翼翼地向刚才发出声响的左侧区域摸去。大约十几米后,他看到一个黑影面朝下趴在一片特别泥泞的坑里,一动不动,旁边散落着一根棍棒。这人(应该就是“老六”)的脚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可能踩进了深坑或树根缝隙,摔断了脚踝甚至腿骨,昏过去了。 林海迅速蹲下,摸索了一下,从这人腰间摸到了一把粗糙的、带皮鞘的匕首。他抽出匕首,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稍微安心了一点。 他没有停留,继续向红树林深处移动。现在他有了一把武器,也稍微熟悉了一点这片迷宫般的地形。但他依然需要找到一条相对安全的出路,返回血锚号,或者至少熬到天亮。 身后的咒骂和搜索声似乎分散了,沙哑嗓音两人在找火折子,鼻音声音那组在寻找同伴和老六。暂时没人紧追他。 林海靠在一棵树后喘息,握着匕首的手微微发抖,不知是冷,还是脱力,或是后怕。 这场滩头的生死狩猎,他暂时躲过了第一波致命的围捕。但危机远未解除。黑牙、“老独耳”、这些陌生的杀手……他们不会罢休。 而且,刚才那声突兀的鸟鸣,到底是谁发出的? 他望向黑暗的红树林深处,那里似乎比夜色更加幽邃难测。 银沙湾的午夜,才刚刚开始。而他已经踏入了比海盗船更加凶险的、陆地上的丛林战场。 第十五章 毒酒与船长 林海在红树林的迷宫中穿行了仿佛一个世纪。他依靠对方向的模糊记忆、偶尔从树冠缝隙瞥见的黯淡星斗,以及避开一切人声和光亮的本能,朝着记忆中血锚号停泊的码头方向艰难挪动。匕首紧握在手中,冰凉的触感是此刻唯一的慰藉。 拂晓前最黑暗的时刻,他终于看到了码头稀疏的灯火轮廓。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泥浆、汗水和植物的汁液浸透,多处撕裂,裸露的皮肤上布满划痕和擦伤,火辣辣地疼。肺部如同破风箱般喘息,双腿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但至少,他活着出来了。 他不敢直接走向血锚号停靠的码头区域。那里可能仍有眼线。他绕了一个大圈,从更僻静、堆满垃圾和破损小船的滩涂边缘,重新涉入冰冷的海水,然后顺着船舷阴影最浓重的一侧,找到一处绳索和破损的船体形成的凹陷,艰难地重新攀爬上去。 翻过船舷的瞬间,他几乎虚脱地瘫倒在甲板上。寒冷、疲惫和紧绷后的松懈让他剧烈地颤抖起来。 “谁?!”一声低喝响起,伴随着火石擦亮的声音,一点微弱的火光照亮了一张警惕的脸——是今晚在船尾附近值守的一个老水手。 “是……我。”林海喘息着,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火光凑近,老水手看清了林海狼狈不堪的样子,倒吸一口凉气。“天杀的!你……你怎么弄成这样?掉海里了?还是……”他显然也听到了些风声,眼神惊疑不定。 “遇到……点麻烦。”林海挣扎着坐起来,“别声张。帮我……叫一下托马斯,或者……乔尼。悄悄的。” 老水手犹豫了一下,看看林海的样子,又看看寂静的船舷下方,最终点了点头。“你待在这儿别动。”他熄灭火光,悄无声息地走开了。 没过多久,沉重的脚步声响起。铁钩托马斯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阴影里。他低头看着瘫坐在地上的林海,独眼中看不出情绪,只是弯腰,用那只完好的手臂将林海架了起来。 “还能走?”他低声问。 林海咬着牙点点头。 托马斯半拖半扶地将他带到船首锚链舱附近一个堆放旧帆和杂物的角落,这里相对隐蔽,远离大部分水手的休息区。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粗糙的木碗,里面装着半碗浑浊的液体,递给林海。“喝点。淡水,兑了点酒。” 林海接过来,一饮而尽。劣质朗姆酒的辛辣冲得他咳嗽起来,但也带来一丝暖意和力气。 “几个人?”托马斯问。 “至少五个。可能六个。跑了一个,伤了一个,剩下的……暂时甩掉了。”林海喘着气,简略说了经过,重点提到了“黑牙”、“老独耳”、埋伏、以及那声奇怪的鸟鸣。 托马斯默默听着,等他讲完,才缓缓道:“你运气不错。银沙湾的泥巴和红树林,吞掉过不少人。”他顿了顿,“黑牙的手,伸得比我想的还长。‘老独耳’是镇上消息最灵通的吸血鬼之一,他看上你的书,不奇怪。” “他们不会罢休。”林海抹了把脸上的泥水,“书在我身上,就是靶子。” “书现在也是你的护身符。”托马斯淡淡道,“黑牙想动你,也得顾忌那本书可能带来的好处。亨特船长……也不会允许别人随便动他的‘财产’,尤其是看起来有用的财产。” 这话提醒了林海。他现在的“价值”,既招祸,也一定程度上受到亨特粗糙的保护。但亨特的保护是功利且不稳定的。 “我需要处理一下……这样天亮没法见人。”林海看着自己一身狼藉。 托马斯点点头:“等着。”他转身离开,片刻后回来,手里拿着一套虽然旧但还算干净的水手衣服,还有一小罐气味刺鼻的鱼油膏和一点干净的(相对而言)破布。“换上。伤口自己处理。天亮前,把自己收拾得像个人样。”说完,他又消失在阴影里。 林海依言,忍着疼痛和寒冷,迅速换掉湿透污秽的衣服,用破布蘸着淡水清理了脸上和手上最明显的泥污和血迹,然后在伤口上涂抹鱼油膏。做完这一切,东方的天际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他将换下的脏衣服和那把缴获的匕首小心藏进杂物堆深处,然后靠在角落,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休息。身体极度疲惫,但大脑却异常清醒,反复回放着夜间的险境,分析着每一个细节,尤其是那声鸟鸣…… 天刚蒙蒙亮,甲板上开始有了动静。水手们陆续醒来,准备开始新一天的活计。林海也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尽量自然地走到前甲板,拿起水桶和刷子,开始清理一片昨晚狂欢留下的污渍。 他注意到,有几个水手看他的眼神有些异样,带着探究和窃窃私语。消息显然已经在底层水手中传开了——昨晚有人看到或听到了什么。黑牙那边的人,尤其是昨晚跟着上岸的几个,眼神更加不友善。 黑牙本人直到早饭时分才出现在甲板上。他看起来脸色有些阴沉,眼下带着青黑,显然没休息好。他看到林海时,目光像淬毒的针一样刺过来,上下打量,似乎在确认什么。当看到林海虽然略显疲惫,但衣着整齐,身上也没有什么明显的新伤时,他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和更深的阴鸷。 林海平静地迎上他的目光,甚至还微微点了点头,仿佛昨晚什么都没发生。 黑牙的腮帮子鼓动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阴冷地笑了笑,转身走向亨特船长所在的艉楼。 上午的活计照常。林海被分配去协助乔尼继续处理一些小的修补。乔尼一边敲打着木板,一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嘟囔:“昨晚码头北边好像不太平,听说‘银沙湾’那边有动静,好像有人打起来了,还见了血……你小子,没乱跑吧?” 林海手上动作不停,低声道:“在船上,能跑哪儿去。” 乔尼看了他一眼,独眼里闪过一丝了然,没再多问。 接近中午时分,亨特船长派人来叫林海去艉楼。 林海的心提了起来。该来的总会来。 走进亨特那间同样杂乱但更显奢靡(相对而言)的船长室,浓烈的烟草、酒精和皮革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亨特坐在一张固定在墙边的粗木桌后,桌上摊着几张海图和几个空酒瓶。黑牙垂手站在一旁,脸上带着惯有的、令人不舒服的假笑。 “船长,您找我?”林海微微躬身。 亨特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几秒,开门见山:“昨晚,你没在船上。” 不是疑问,是陈述。 林海没有否认,也没法否认。“是,船长。我……” “你去哪儿了?”亨特打断他,声音不高,但带着压力。 林海脑中飞快权衡。完全撒谎风险太大,可能被戳穿;实话实说,则可能立刻引发与黑牙的正面冲突,而亨特的态度未知。 “我……想上岸看看。”林海选择了一个模糊但部分真实的说法,语气带上了一丝惶恐和后悔,“我听说港口可能有我需要的一些……草药,或者别的材料。我想着,或许能找到对船、对伤员更有用的东西。”他将动机引向“对船有用”。 “哦?找到了吗?”亨特身子微微前倾,手指敲打着桌面。 “没有,船长。”林海低下头,“港口太乱,我不熟悉,差点迷路,还……还遇到些不友善的人。好不容易才脱身回来。”他隐去了具体地点和冲突细节,但承认了危险。 “不友善的人?”亨特看向黑牙,“大副,昨晚镇上很乱吗?” 黑牙连忙道:“是有些乱,船长。好几伙人喝多了闹事。不过……咱们血锚号的人,都按您的吩咐,没怎么掺和。”他避开了银沙湾的具体话题。 亨特哼了一声,重新看向林海:“私自下船,按规矩该怎么处置,你知道吗?” 林海心中一凛。“知道,船长。鞭刑,或者……更重。” “知道就好。”亨特靠回椅背,手指摩挲着下巴上的胡茬,似乎在斟酌。船舱里一片寂静,只有船体轻微的吱呀声。 黑牙眼中闪过一丝期待和残忍。 “不过嘛,”亨特话锋一转,“念在你是初犯,而且动机……还算有点用。”他盯着林海,“这次就算了。但是……” 他顿了顿,从桌子下面拿出一个东西,扔在桌面上。那是一个粗糙的陶土酒杯,里面装着半杯琥珀色的、略显浑浊的液体,散发出一股甜腻中带着苦涩的奇怪酒香。 “喝了它。”亨特淡淡道,“算是给你长个记性,也让我看看……你这东方人的身子骨,到底经不经得起风浪。” 林海看着那杯酒,心脏猛地一缩。这酒的颜色和气味……和黑牙之前试图在底舱逼他喝的那罐“圣血酒”有几分相似!只是似乎更浑浊,甜腻中透出的那股苦涩和刺鼻气味更加明显。 又是毒酒!亨特是在试探?还是黑牙借机下毒?或者……两者皆有? 黑牙在旁边,嘴角的假笑加深了,眼神里充满了恶意的期待。 拒绝,就是违抗船长命令,立刻受罚。喝,很可能中毒,甚至毙命。 怎么办? 林海的大脑飞速运转。他想起《孙子兵法》中关于“死地则战”、“投之亡地然后存”的论述。此刻,就是死地。他需要“示弱”,也需要“求生”。 他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恐惧和挣扎,嘴唇嗫嚅着:“船长……我……我酒量很差,而且这酒闻起来……” “让你喝,你就喝!”亨特声音一沉,不容置疑,“怎么?我的酒,配不上你?” “不敢,船长!”林海连忙道,像是被吓住了。他颤抖着手,慢慢端起那杯酒。酒液在粗糙的陶杯里微微晃动,那股甜腻刺鼻的气味直冲鼻腔。他凑近杯口,假装要喝,却在嘴唇即将碰到酒液的瞬间,手腕“不小心”一抖! “哎呀!” 小半杯酒泼洒出来,溅在桌面上和亨特的手边。 “废物!”亨特骂了一句,但眼神里似乎并没有太多真正的怒意,反而有种看戏般的审视。 林海手忙脚乱地放下杯子,用袖子去擦桌子(他的袖子本就脏),连声道歉:“对不起船长!我太紧张了!手抖……我这就喝,这就喝!” 他重新端起只剩下大半杯的酒,脸上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闭上眼睛,仰头—— 但他并没有真的吞咽。他只是将酒含在口中,利用舌头的阻挡和脸颊肌肉的控制,让酒液在口腔前部停留,同时喉部做出吞咽动作,发出“咕咚”一声响。 辛辣、甜腻、还有一股明显的、令人作呕的苦杏仁味和金属锈蚀般的涩感在口中炸开!这酒绝对有问题!很可能含有某种有毒物质! 林海强忍着呕吐的冲动,放下空杯(其实大部分酒还含在嘴里),脸上迅速泛起一种不正常的红晕(他憋气和紧张所致),身体摇晃了一下,用手撑住桌子,咳嗽起来,眼神开始“涣散”。 “船……船长……酒……好烈……”他含混地说着,身体软软地向下滑去,顺势将口中大部分毒酒悄悄吐在了自己脏污的袖子和手心里,只有极少部分可能咽下了一点。 他瘫倒在地,蜷缩着,发出难受的**,身体微微抽搐,模仿着中毒或极度醉酒的反应。 亨特和黑牙都看着他。亨特皱起眉头,俯身看了看林海的脸色和状态。黑牙则上前一步,似乎想仔细查看。 “行了。”亨特直起身,挥了挥手,“看来是真不能喝。拖下去,扔回他该待的地方。让他自己醒酒。” 黑牙似乎有些失望,但不敢违逆,叫来两个水手,将“昏迷不醒”的林海拖出了船长室。 林海被粗鲁地拖回前甲板附近那个堆放杂物的角落,像扔垃圾一样丢在那里。水手们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等到周围没人,林海才悄悄睁开眼睛,小心地观察了一下。他迅速将袖子和手心里残留的毒酒在干燥的木头上蹭掉,又用手指抠了抠喉咙,将可能咽下的一点残酒和唾液呕出来一些。嘴里那股可怕的怪味久久不散,让他阵阵反胃。 他靠在那里,心有余悸。刚才真是险到极点。亨特的态度暧昧不明,那杯毒酒很可能就是黑牙准备的,亨特也许知情,也许只是默许试探。无论如何,这都是一次极其危险的警告。 他按了按胸口,那本《孙子兵法》还在。书在,麻烦就在,但书也可能真是某种“护身符”。亨特没有直接强索,或许也在顾忌什么,或者想看到这本书更多的“价值”? 下午,林海一直假装昏沉难受,躺在角落。偶尔有水手经过,投来或同情或嘲弄的目光。铁钩托马斯在远处清理工具,没有过来,但林海能感觉到他偶尔扫过的视线。 傍晚时分,亨特船长再次派人来找林海。这次不是在船长室,而是在露天甲板上。亨特正对着海图,和艾莉西亚讨论着什么,黑牙也在旁边。 看到林海走过来(他故意脚步虚浮),亨特瞥了他一眼:“醒了?酒劲过了?” “好……好一些了,船长。”林海哑声道。 “嗯。”亨特不再看他,指着海图上一处标记,“艾莉西亚女士认为,继续向北寻找木材和补给风险太大,建议我们转向西南,尝试返回我们更熟悉的航道附近,或许能拦截到落单的商船解决燃眉之急。你怎么看?” 问题突然抛了过来。亨特似乎在同时考验艾莉西亚和林海的判断,也可能是在两人之间制造微妙的制衡。 林海看向海图。亨特指的区域是一片相对开阔的海域,距离主要贸易航线不太远。返回熟悉区域听起来稳妥,但血锚号现在的状态,遇到稍具规模的商船或海军巡逻船都可能很危险。 “船长,”林海谨慎地说,“返回熟悉航线,补给机会可能更多。但我们的船……状态并不好。遇到需要快速机动的战斗,或者恶劣天气,可能会很吃力。而且,那片海域也可能有其他……像我们一样急需补料的船。”他暗示可能遭遇其他海盗。 亨特听着,不置可否,又看向艾莉西亚。 艾莉西亚开口道:“留在这里,或者继续深入陌生海域,不确定性更大。我们缺乏这里的精确海图,也缺少可靠的本地情报。返回相对熟悉的区域,至少我们知道哪里可能有浅滩,哪里季风更稳定。” 两人意见其实隐含分歧:林海更担心船体状态和遭遇战,倾向于更保守;艾莉西亚则从导航和情报角度,认为陌生海域风险更高。 亨特摸着下巴,似乎在权衡。最终,他拍板道:“那就折中。向西南偏西方向航行两天,看看情况。如果找不到合适的猎物或者安全的避风处,再做打算。”他做出了决断,然后对林海道:“你,晚上继续值夜。好好醒醒你的酒!” “是,船长。”林海应道。 风波似乎暂时平息。但林海知道,那杯毒酒的阴影,黑牙的嫉恨,亨特难以捉摸的态度,以及那本藏在胸口的《孙子兵法》,都像潜伏在船底的暗礁,随时可能让这艘本就伤痕累累的船,撞得粉身碎骨。 夜色再次降临沉锚镇。血锚号在晦暗的月光下,开始缓缓起锚,驶离这片充满欲望、背叛和血腥气味的“翡翠彼岸”。船首那枚巨大的锈铁锚,在浑浊的海水中缓缓升起,带起一团污泥。 林海站在舷边,望着逐渐远去的、灯火阑珊的港口。他知道,海上的航程或许暂时安全一些,但船上的暗流,只会更加汹涌。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书。坚硬的书脊硌着胸口。 也许,是时候让这本来自东方的“巫术之书”,真正发挥一点它该有的作用了。不是为了神秘,而是为了生存,为了在这片血腥的海洋上,赢得一点点真正的、属于自己的主动权。 他望向深邃的、星光黯淡的夜空,眼神渐渐变得坚定。 海风带着离开陆地的清新咸腥,吹拂着他破烂的衣角。血锚号,载着满船的疲惫、猜忌和未熄的野心,再次驶入了茫茫大海的怀抱。而属于林海的战斗,远未结束。 第十六章 旧疤与新痛 离开沉锚镇的第三天,血锚号在一阵持续而恼人的侧逆风中,蹒跚地向西南方向航行。 天气没有好转。天空是单调的铅灰色,云层低垂,仿佛随时会压到桅杆顶端。风从西北偏北方向吹来,带着深秋的寒意和湿气,恰好与血锚号想要保持的西南偏西航向形成一个尴尬的夹角。这意味着船只不能走最直接的路线,必须不断地“之”字形抢风航行,效率低下,且对船体和帆索的损耗加剧。 甲板上弥漫着一种比天气更加阴郁的气氛。沉锚镇的短暂“放松”非但没有缓解压力,反而像劣质朗姆酒后的宿醉,留下了更深的空虚、疲惫和因分配不公、见识了更多混乱而滋生的怨气。淡水实行了更严格的配给,食物依旧是那些硬得像石头的面包和散发着可疑气味的腌货。船体的每一次异响,都让水手们心惊肉跳,尤其是参与过修补的人,包括乔尼和林海。 林海的日子并不好过。那杯毒酒的阴影和夜间银沙湾的生死追杀,像两条无形的鞭子,时刻悬在他的头顶。他变得更加沉默和警惕,尽量待在人多眼杂的地方,避免单独行动。黑牙萨奇明显加强了对他的“关注”,总是能找到一些鸡毛蒜皮的理由来挑剔或指派他做最脏最累的活儿。林海都默默承受了,他知道,此刻任何一点反抗都会给黑牙借口。 但他也没有完全被动。值夜时,他会更加仔细地观察星空、云层和海流,默默在心里修正艾莉西亚可能存在的航位推算误差(他不敢再主动提)。他也会利用协助乔尼的机会,更深入地检查船体,尤其是那些应急加固过的地方,并暗自记下哪些材料即将耗尽,哪些结构隐患可能在下次风浪中爆发。 他与铁钩托马斯的交流依旧极少,但一种无需言明的默契似乎在加深。托马斯偶尔会在他被黑牙的人刁难时,“恰好”路过,用他那高大的身躯和沉默的威压让对方收敛几分。而林海则会留意托马斯那条铁钩手臂与木制部件摩擦时可能产生的损耗,并找机会用一点点偷偷攒下的鱼油(来自他省下的配给)涂抹在关键的铰接处。 这天下午,林海被黑牙指派去清理后桅底部堆积的、浸透了污水的旧缆绳和帆布碎片。这是个又脏又臭、狭窄憋屈的活儿,通常没人愿意干。林海没有抱怨,拿着钩杆和麻袋,钻进了后桅与船舷之间那个满是积水的低矮空间。 霉烂的气味几乎令人窒息。他屏住呼吸,用钩杆将那些纠缠在一起、泡得发黑的烂绳烂布一点点挑出来,塞进麻袋。污水溅了他一身。 就在他清理到最深处时,钩杆的尖端似乎碰到了什么硬物,不是木头,也不像是石头。他用力扒开覆盖在上面的腐烂物,借着身后透进来的微弱天光,看到那是一块大约一尺见方、边缘不规则、厚度约半寸的金属板。板子严重锈蚀,但依稀能看到上面有一些模糊的刻痕。 他费力地将那块沉重的金属板拖出来。擦去表面的泥污,仔细辨认。刻痕似乎是一种文字,但并非拉丁字母,也不同于他见过的任何欧洲文字。笔画刚硬,带着一种古老而神秘的气息。金属的质地……似乎也不是普通的铁,锈蚀下的底色隐约透着暗沉的青灰。 这是什么?船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是以前劫掠的货物?还是这艘船本身某个部位的构件? 林海正疑惑间,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 “找到了什么好东西?藏起来想私吞?” 林海猛地回头,只见黑牙萨奇不知何时站在了入口处,挡住了大部分光线,老鼠眼里闪烁着阴鸷而贪婪的光,正死死盯着他手里的金属板。 林海心中一沉。黑牙显然一直在暗中监视他。“只是一块锈烂的铁板,大副。可能是以前留下的垃圾。”他尽量让声音显得平淡。 “垃圾?”黑牙走过来,劈手夺过金属板,掂了掂,又仔细看了看上面的刻痕,嘴角咧开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我看不像。这上面的鬼画符……和你那本东方巫书上的,是不是有点像?嗯?”他凑近林海,压低声音,“私藏船上的‘古董’,尤其是可能值钱的‘古董’,是什么罪名,你知道吗?” 又是栽赃!林海强压怒火:“大副,这是我刚刚从垃圾堆里清理出来的,所有人都看到我被派来干这活儿。我还没来得及上交。” “上交?你会主动上交?”黑牙嗤笑,“我看你是想找机会藏起来,或者……跟你在沉锚镇那些‘朋友’交易掉吧?”他意有所指,显然还在为银沙湾计划失败而恼火,并试图将那次事件和林海联系起来。 “我没有‘朋友’在沉锚镇,大副。”林海直视着他,“如果您认为这东西有价值,我立刻跟您一起去交给亨特船长。” 提到亨特,黑牙眼中闪过一丝忌惮。但他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用不着你教我怎么做事!”他厉声道,同时将金属板紧紧抓在手里,“这东西我先保管。至于你……”他上下打量着浑身污秽的林海,“清理工作做完,再把前甲板所有火炮的炮膛给我擦一遍!擦不干净,今晚就别想吃饭!” 说完,他拿着那块神秘的金属板,转身大步离开,留下林海一人在污水中。 林海看着他的背影,知道这东西一旦落到黑牙手里,很可能被他拿去在亨特面前搬弄是非,或者私下找人鉴定,如果真是什么值钱或有特殊意义的东西,又会成为黑牙对付自己的新武器。 他必须想办法搞清楚那是什么。 傍晚,林海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在监工的催促下,勉强擦完了最后一门火炮的炮膛。双手被火药残渣和擦拭用的粗麻布磨得生疼。当他领到那一点点可怜的口粮时,几乎连咀嚼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回到自己那个杂物堆旁的临时角落,背靠着冰冷的船板,慢慢啃着面包。夜色渐浓,甲板上安静下来,只有风声和海浪声。 一个身影在他旁边不远处坐下,是铁钩托马斯。他沉默地吃着自己的食物,过了一会儿,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黑牙下午拿着一块铁片,在船长室外面转悠了很久。” 林海精神一振。“然后呢?” “亨特在睡觉,或者懒得理他。黑牙最后骂骂咧咧地走了,把铁片带回自己舱室了。”托马斯顿了顿,“那东西,你从哪儿弄的?” “后桅底下的垃圾堆里。”林海简单说了经过,描述了金属板的形状和刻痕,“你看得出是什么吗?” 托马斯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没见过。但……不是船上的东西。血锚号我待了三年,没见哪里用这种带字的铁板。” “黑牙说……上面的字,可能和我那本书上的有点像。”林海低声道。 托马斯侧头看了他一眼,独眼在昏暗中闪着微光。“他是在找借口。不过……”他似乎在回忆什么,“很多年前,亨特还不是船长的时候,血锚号的前身,好像劫过一艘从南边(可能指南美或更遥远海域)来的怪船,船上有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后来大多扔了或卖了。” “南边?”林海心中一动。难道是玛雅或阿兹特克文明的遗物?或者其他更古老的文明?那些刻痕…… “只是听说。”托马斯结束话题,“小心黑牙。他拿了那东西,肯定有盘算。”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痛苦的**声从底舱方向隐约传来,打破了夜晚的相对宁静。 林海和托马斯都朝那边望去。声音持续不断,带着一种濒死的挣扎感,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几个在附近休息的水手被吵醒,不耐烦地咒骂着。 “妈的,又是哪个短命鬼在嚎!”一个水手嘟囔道。 “好像是关在底舱那个断了腿的家伙,叫什么‘老六’的?”另一个水手说,“昨天就听说伤口烂了,臭得不行。” 老六?林海心中一震。是银沙湾伏击他的那伙人中,踩中陷阱摔断了腿的那个?他居然被带回了血锚号?是黑牙的人干的? **声越来越大,变成了断续的、凄厉的哀嚎,中间夹杂着含糊的求饶和咒骂。 “吵死了!让不让人睡觉!” “把他嘴堵上!或者扔下海算了!” 水手们的不满在积聚。 终于,黑牙阴沉着脸,带着两个手下从艉楼方向走了过来,手里还提着鞭子。“鬼叫什么!再叫把你舌头割了!”他对着底舱入口吼道。 但底舱的哀嚎并未停止,反而因为恐惧变得更加尖利。 “大副……大副饶命啊……给我点药……痛死了……烂了……全烂了……”是老六的声音,充满了绝望。 黑牙脸色更加难看。他显然不想让这个可能牵连出银沙湾事件的手下闹出太大动静,尤其是在亨特船长可能被惊动的情况下。 “去,把他弄上来!”黑牙对手下命令道,“找个地方‘安静’处理掉。” 两个手下应了一声,就要下底舱。 “等等。”一个清冷的女声响起。 艾莉西亚不知何时也来到了甲板上,她披着一件深色的斗篷,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苍白,但眼神冷静。“大副,那个人伤口严重感染,可能引发了败血症。这样处理,恐怕会引起其他俘虏和水手的不安,甚至……疾病传播。” 黑牙皱起眉头,他对这个女医生一直保持着表面的客气,但也有些不耐烦:“艾莉西亚女士,一个没用的废物,浪费珍贵的药材和精力。大海会处理干净。” “但他现在还是血锚号的‘财产’,至少在名义上。”艾莉西亚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坚持,“而且,处理不当的尸体,可能会污染水源,或者引来不必要的麻烦。至少,让我先看看,做个基本的处理,再决定。” 黑牙盯着她看了几秒,似乎在权衡利弊。最终,他大概觉得在众目睽睽下强行处理一个伤员影响不好,而且艾莉西亚的话也有道理,便勉强点了点头:“好吧。你快一点。” 艾莉西亚对林海这边看了一眼,微微颔首:“我需要个帮手。林海,你过来。” 林海立刻起身。他知道艾莉西亚是在帮他解围,也提供了一个接触那个老六、或许能获取信息的机会。同时,他也确实想看看这个曾试图杀他的家伙的下场,以及……艾莉西亚会如何处置。 他和艾莉西亚,还有黑牙的两个手下,下到了底舱。恶臭比平时更加浓烈,混杂着新鲜的血腥和腐烂的甜腥气。老六被单独关在一个小隔间里,借着马灯的光,可以看到他左腿小腿以一种可怕的角度扭曲着,伤口处肿胀发黑,流着黄绿色的脓液,甚至能看到蛆虫在蠕动。他脸色灰败,嘴唇干裂,眼神涣散,显然已经高烧神志不清。 看到黑牙的手下和林海、艾莉西亚进来,老六眼中爆发出最后的求生欲,挣扎着伸出手:“大副……救我……我知道错了……我不该失手……给我药……” 黑牙站在栅栏外,冷冷地看着,一言不发。 艾莉西亚蹲下身,快速检查了一下伤口和瞳孔,又摸了摸他的额头,眉头紧锁。她打开随身的药箱,取出小刀、镊子和一瓶高度蒸馏酒。 “按住他。”她对黑牙的两个手下说。 两人上前,粗暴地按住老六。艾莉西亚用酒清洗了小刀和镊子,然后开始清理伤口,割除明显坏死的腐肉。老六发出杀猪般的惨叫,拼命挣扎。 林海在一旁举着马灯,看着这残忍而必要的过程。他能感觉到艾莉西亚的动作虽然利落,但手指也有些微的颤抖。清理出来的腐肉和脓血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 突然,在剧痛和恐惧的刺激下,老六神志似乎清醒了一瞬,他死死盯着林海,眼中充满了怨毒和疯狂的仇恨,嘶声喊道:“是你!都是因为你!黑牙大副让我去……去银沙湾……啊——!”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更凄厉的惨叫打断。黑牙的一个手下狠狠一拳砸在他脸上,打断了他的话。 “胡言乱语!烧糊涂了!”那手下厉声喝道。 黑牙在栅栏外的阴影里,眼神骤然变得极其危险。 林海心中一凛。老六刚才的话,几乎要坐实黑牙与银沙湾事件的直接关联! 艾莉西亚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但很快又继续,仿佛什么都没听到。她清理完伤口,撒上一些药粉,用干净的布(相对而言)包扎起来。整个过程,她一言不发。 “处理完了。”艾莉西亚站起身,脸色有些发白,声音依旧平静,“伤口太深,感染已入骨髓和血液,我做的只是延缓痛苦。他活不过明天日出。” 黑牙点了点头,眼神冰冷:“辛苦你了,艾莉西亚女士。剩下的事,我来处理。”他示意两个手下,“把他抬到后甲板去,‘安静点’。” 两个手下会意,将已经因为剧痛和失血再次陷入半昏迷的老六粗暴地拖了起来。 艾莉西亚没有再说什么,收拾好药箱,对林海使了个眼色,转身离开了底舱。 林海跟在她身后。回到甲板上,夜风一吹,他才发现自己的后背也被冷汗浸湿了。 老六的指控虽然被打断,但听到的人不止他一个。黑牙的杀意已经毫不掩饰。而那块神秘的金属板,还握在黑牙手里。 艾莉西亚在离舱口不远处停下,背对着他,望着漆黑的海面,忽然低声说:“有时候,知道真相,未必是好事。尤其是在没有力量改变什么的时候。” 林海知道她指的是老六未说完的指控。“但至少,知道刀子从哪个方向来。”他低声道。 艾莉西亚转过身,碧绿的眼眸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深邃:“你的‘巫术书’里,有没有教你,如何在一艘快要沉没的、而且船长和大副都想把你扔下船的破船上活下去?” 林海沉默了一下:“书里说,‘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 艾莉西亚咀嚼着这句话,脸上露出一丝极其复杂的、近乎苦笑的神情。“‘死地’……‘生’……”她摇了摇头,“但愿你的东方智慧,真的有用。” 她拢了拢斗篷,走向自己的舱室,留下林海一人站在寒冷的夜风中。 后甲板方向,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重物落水的声音,随即被海浪声掩盖。 老六被“处理”掉了。银沙湾的一个活口,就这样消失了。 林海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 旧疤未愈,新痛已生。黑牙的敌意、亨特的猜忌、那神秘的金属板、以及这船上无处不在的暴力和死亡……像一张越收越紧的网。 他抬头望向星空,云层缝隙间,几颗寒星闪烁不定。 “陷之死地然后生……”他低声重复着。 也许,他真的需要为自己,也为这艘船上那些沉默的大多数,寻找一条不一样的“生”路了。而第一步,就是必须活下去,并且……变得更“有用”,更有“力量”。 第十七章 风暴前夕的寂静 老六被沉入冰冷海水后的两天,血锚号被一种诡异的、紧绷的寂静笼罩。 亨特船长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大部分时间把自己关在船长室,只有黑牙萨奇和少数几个亲信能进出。甲板上常见的粗野笑骂和闲聊少了,水手们更多是埋头干活,眼神交接时带着心照不宣的闪烁和警惕。底舱传来的压抑咳嗽和**声似乎也低了许多,不知是情况真的好转,还是那些最虚弱的人已经无力发声。 风向依然不利,侧逆风持续消耗着船只的动力和所有人的耐心。航速慢得像在爬行,西南偏西的目标似乎遥不可及。乔尼和林海每天例行检查船体,情况不容乐观。几处应急加固的地方,焦油和麻丝在持续的海水冲刷下开始松动脱落,木材的裂缝在压力下缓慢扩大。他们手头的修补材料几乎耗尽,只能进行些徒劳的表面涂抹。 林海的日子更加难过。黑牙虽然没有再公然找茬,但他手下的那几个亲信——包括监工麻子脸和另外两个面相凶恶的家伙——变本加厉地刁难。林海被指派去干最危险、最肮脏的活计:在船身剧烈摇晃时爬到倾斜的桅杆高处检查破损的帆索边缘(差点摔下来);清理积满恶臭淤泥的压舱石缝隙(差点被滑落的石头砸中);甚至被要求在暴风雨欲来的天色下,去检查船头那枚巨大锈锚与船体的连接处(那里海浪拍击最猛)。 每一次,林海都沉默地完成,用尽他全部的谨慎和一点点从现代安全知识里汲取的智慧(比如寻找稳固的支点、利用绳索做简易保护)。他不能死,尤其不能死得如此“意外”和“不值”。他知道,黑牙在等他犯错,等他崩溃,或者制造一个“合理”的意外。 但他也并非全无收获。在极端的环境和压力下,他对这艘船的了解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他摸清了每一块关键船板的纹理和强度,记住了主要缆绳的磨损点,甚至能通过船体不同位置的**声大致判断受力情况。他也更清晰地看到了这艘船的结构性弱点——不仅仅是修补过的地方,一些看似完好的区域,也因为长期缺乏保养和粗暴使用而岌岌可危。 他与艾莉西亚的交流依旧保持着距离。她偶尔会在他路过时,看似随意地提一句“风向可能在午夜后转为西南,但云层积雨量很大”,或者“底舱又有人发烧,症状和老六初期有点像”。这些简短的、专业性的提示,是林海在黑暗中的微小路标。他从不追问,只是默默记下,并在值夜时格外留意。 与铁钩托马斯的“同盟”则更加隐秘而坚实。托马斯从不主动说话,但林海发现,自己每次完成那些危险任务后,总能在休息的角落找到一点点额外的食物——半块不那么硬的面包,或者一小撮咸鱼碎。东西不多,但意义重大。托马斯也在观察,也在判断林海的价值和韧性。 这天下午,阴沉的天空终于开始落下冰冷的、细密的雨丝。风似乎有了一点点转向的迹象,但更加紊乱不定。瞭望台报告说西北方向海天相接处,云层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深沉的铁青色,并且正在缓慢扩张。 经验丰富的老水手们脸色都变了。那不是普通的风暴云,那是更深、更持久的恶劣天气,甚至是另一场飓风外围的前兆。 亨特船长终于走出了船长室,站在艉楼上,举着望远镜久久地望着那片铁青色的天空,脸色比乌云还要阴沉。他召集了黑牙、艾莉西亚,还有几个老资格的舵手和帆缆长,在甲板上紧急商议。 林海和乔尼正在检查一处靠近水线的渗漏,离得不远,能隐约听到他们的争论。 “……必须转向!避开那片云!”一个老舵手声音发颤,“我见过那种颜色,五十年前‘海怒号’就是这么没的!” “转向?往哪儿转?”黑牙的声音尖利,“我们现在速度这么慢,转向需要时间!而且谁知道那片云覆盖多大范围?万一转过去正好撞进风眼里呢?” “艾莉西亚女士,你的仪器怎么说?”亨特的声音沙哑而疲惫。 “气压在持续缓慢下降,风速和风向变化紊乱,符合强低气压系统边缘特征。”艾莉西亚的声音清晰但紧绷,“根据目前观测,系统中心可能在我们西北偏北方向,移动路径……难以精确判断,但向南或西南方向影响的可能性很大。我建议,立刻调整航向,尽可能向东南方向偏移,争取脱离其主要影响范围。” “东南?那不是离我们要去的方向更远了?”黑牙反对。 “总比被卷进去强!”老舵手激动道。 众人争论不休。亨特船长死死盯着海图,手指在上面的几个标记点来回移动,显然在艰难抉择。血锚号状态太差,经不起另一场大的风浪袭击。但改变航向也意味着更多的未知和延误。 就在这时,乔尼忽然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指着他们正在检查的船板:“看这里!” 林海凑过去。只见那块昨天才重新涂抹过焦油的船板边缘,焦油层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渗出的海水顶开,不是裂缝,而是一种细微的、均匀的“鼓泡”,好像木板内部在持续不断地向外渗水施压。 “不对……”林海蹲下身,用手指摸了摸鼓泡周围的其他木板,又轻轻敲了敲。声音沉闷,内部似乎有空洞。“不是这一块板子的问题。是里面的支撑结构……可能真的变形了,在持续压迫外板。简单的堵漏没用,压力只会把修补材料顶开。” 乔尼脸色发白:“妈的……那怎么办?现在哪有时间拆开里面修?” 他们的动静引起了亨特的注意。他大步走过来,看了一眼鼓泡的船板,又看向林海和乔尼:“怎么回事?” 林海深吸一口气,知道此刻不能有任何隐瞒。“船长,这处渗漏根源可能在内部结构变形。应急修补效果有限,在持续压力下会失效。如果遇到强风浪,内外压力叠加,这一块区域……有崩开的危险。” 亨特的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可怕。“崩开?多大区域?” 林海用手指大概比划了一下:“以这里为中心,大概……这么大一片。”他圈出的范围大约有四五平方米,正好位于船体中前部水线附近,是关键位置。 亨特的腮帮子咬紧了。他看看那鼓泡的船板,又看看西北方向那越来越近、越来越低的铁青色云墙,最后目光落在林海脸上,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暴怒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 “修!给我立刻修好它!不管用什么办法!”亨特低吼道,“在风暴……在那片该死的云过来之前!” “船长,这需要时间,需要拆开部分内舱隔板,检查加固里面的肋骨……”乔尼急道。 “没时间了!”亨特咆哮着打断,“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用木板钉!用铁箍勒!用你们的骨头去顶!总之,在船沉之前,给我把它弄结实了!听到没有?!” 乔尼吓得不敢再说话。林海知道,此刻任何理性的建议都是徒劳。亨特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他需要的是立刻、马上能看到效果的“解决方案”,哪怕只是心理安慰。 “船长,”林海上前一步,声音尽量平稳,“强行加固表面可能适得其反,增加局部应力。我有个想法……也许可以尝试从内部进行‘泄压’和‘分流’。” “说!”亨特像抓住救命稻草。 “我们需要在渗漏点上方,甲板完好的地方,开一个小的检修口,不大,但能容人下去。然后,在内部变形的结构周围,用我们能找到的最结实的木板和支柱,做一个临时的‘支撑框架’,不是硬顶着外板,而是分担和转移一部分压力。同时,在渗漏点对应的内部位置,开一个小的导流孔,用皮管或竹筒把持续渗入的海水引到更安全的排水区域,而不是让水直接积压在破损处后面增加压力。”林海快速说出构想。这本质是一个简易的“减压分流”和“内部支撑”方案,虽然粗糙,但比单纯在外面钉木板更符合力学原理,也能暂时缓解危机。 亨特听不懂那么多术语,但他听懂了“支撑”、“分流”、“减压”这些词,感觉比“钉木板”似乎靠谱一点。“需要多久?多少人?” “需要乔尼和我,再要两个有力气、熟悉船内结构的人帮忙。工具:锯子、斧头、锤子、钉子,还有能找到的最结实的木料,越长越粗越好。如果顺利……天黑前也许能完成框架主体。”林海估算着。 “黑牙!”亨特转头,“调四个人给他们!要力气大的!把船上能找到的好木料都搬过来!快!” 黑牙阴沉地看了林海一眼,显然不满他再次获得表现机会,但不敢违抗亨特,立刻去安排了。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成了与时间、与逐渐增强的风浪、与糟糕的施工环境的殊死搏斗。 林海和乔尼在选定的甲板位置画线,然后开始锯开厚重的橡木板。锯末在风雨中纷飞。四个被派来的水手(其中两个是黑牙的亲信,明显带着不情愿)负责搬运木料和传递工具。 打开检修口后,里面是狭窄、黑暗、充满霉味和积水的舱室间隙。林海第一个钻了进去,乔尼紧随其后。里面空间极其有限,几乎无法直腰,只能跪着或趴着操作。借助从检修口透下的微弱天光和一盏晃动的油脂灯,他们找到了那处内部变形鼓起的船肋区域。情况比想象的还糟,两根肋骨都出现了明显的弯曲和裂纹,压迫着外侧船板。 “照他说的做!”乔尼对还在犹豫的水手吼道,“把那根最粗的杉木递下来!快点!” 他们开始搭建支撑框架。林海负责设计和指挥,乔尼负责关键的切割和固定。框架必须足够稳固,又不能妨碍舱室的基本功能(虽然这里已经堆满杂物)。在摇晃和逼仄的空间里,每一次挥锤都异常艰难,木屑和锈渣不断掉进眼睛和嘴里。 风雨越来越大,从检修口灌入的雨水和溅起的海水很快将下面变成了泥潭。油脂灯几次险些熄灭。负责递送材料的水手骂声不断,动作也越来越敷衍。 就在框架主体即将完成,开始安装导流竹筒(用一段粗竹临时改造)时,一个黑牙的亲信在递送一根支撑柱时,“不小心”手滑了。 沉重的、带着毛刺的木柱从检修口边缘落下,朝着正在下方固定竹筒的林海头顶砸去! “小心!”乔尼只来得及喊一声。 林海听到风声,下意识向旁边猛地一扑,木柱擦着他的肩膀砸在积水的舱底,溅起一片污水泥浆。他的肩膀传来一阵剧痛,可能被擦伤了。 “妈的!没长眼睛啊!”乔尼冲着上面怒吼。 那个水手趴在检修口,毫无诚意地道歉:“对不住,手滑了,太滑了。” 林海咬着牙,没时间计较。他检查了一下竹筒,幸好没被砸坏。“继续!把柱子递下来,这次抓紧了!” 也许是刚才的意外让上面的人有所收敛,也许是乔尼的怒吼起了作用,后续的工作稍微顺利了一些。当最后一块关键的斜撑被敲进位置,简易的导流竹筒也接好,将一股细细的、但持续不断的渗水引向旁边的排水沟时,天色已经完全黑透,只有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天光映出云层翻滚的狰狞轮廓。 林海和乔尼从检修口爬出来时,几乎成了两个泥人,身上混合着汗水、雨水、泥浆和木屑。林海的肩膀疼得厉害,手臂几乎抬不起来。 亨特船长一直等在外面,此刻立刻问道:“怎么样?” 乔尼喘着粗气:“框……框架搭好了,导流也做了。暂时……应该能顶住。但里面肋骨伤得不轻,这办法……撑不了太久。” 亨特没有理会“撑不了太久”,他听到“暂时能顶住”几个字,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点。他走到检修口,借着灯光向下看了看里面那个粗糙但结实的木架和正在滴水的竹筒,又看了看那块外板——鼓泡似乎没有继续扩大,渗水的速度好像也慢了一点点(也许是心理作用)。 “好。”亨特只说了一个字,但看林海的眼神又复杂了几分。他转身对黑牙道:“传令,右满舵!调整帆向,我们向东南偏东方向走!全速!离开这片该死的鬼云!” 命令被迅速传达。血锚号开始艰难地转向,帆面吃满了变得稍微顺直一些的风,速度终于提升了一点,朝着与那片铁青色云墙相反的方向驶去。 林海瘫坐在湿漉漉的甲板上,背靠着冰冷的船舷,任由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极度的疲惫和肩膀的疼痛让他几乎虚脱。但他心里清楚,这只是暂时的喘息。船体的隐患没有根除,黑牙的杀意没有消除,而前方,是更陌生的海域和依旧莫测的风暴威胁。 艾莉西亚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将一块相对干净的布和一个装满清水的小皮囊放在他身边。“清洗一下伤口。雨水不干净。”她低声说,然后指了指西北方向,“云层移动速度比预计快。我们可能没有完全脱离。” 林海点点头,已经无力说话。 铁钩托马斯在远处阴影里,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当林海挣扎着用清水冲洗肩膀上被木柱刮出的血口时,托马斯走过来,将一小块黑色的、像树脂一样的东西丢在他脚边。 “焦油混了硫磺和鱼胶,止血,防烂。”他简短地说,然后走开了。 林海捡起那块东西,闻了闻,气味刺鼻。他知道,这是船上能找到的最好的外伤“药膏”之一了。 他默默地将那东西涂抹在伤口上,火辣辣的刺痛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风雨更急了。血锚号在逐渐增强的风浪中,向着东南方向的黑暗全速驶去。船首劈开黑色的海浪,溅起惨白的泡沫。 那铁青色的云墙,如同追赶猎物的巨兽,在船尾后方不远的天际,缓缓逼近。 风暴前夕的寂静已经结束。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而林海知道,在这场与天、与海、与船、与人的多重战争中,他刚刚为自己,也为这艘船,赢得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却可能是至关重要的——时间。 第十八章 追猎者与猎物 向东南方向的狂奔持续了整整一夜和第二天大半个白天。血锚号像一头被火焰灼伤尾巴的野兽,在越来越汹涌的海浪中疯狂逃窜。 西北方向那片铁青色的云墙,最初只是地平线上一条不祥的暗影,如今已膨胀成覆盖小半个天空的铅灰色巨毯,低垂地压向海面。风不再是之前那种紊乱的侧逆风,而是变成了持续、稳定、且不断加强的西北风,推着血锚号的船尾,同时也带来越来越密集和冰冷的雨水。海况迅速恶化,长浪变成了短促而陡峭的浪峰,浪尖被狂风撕碎成白色的飞沫,像无数冤魂的利齿,不断啃噬着船身。 亨特船长几乎住在了艉楼甲板上,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后方追逐的乌云和前方未知的黑暗海面。他不断嘶吼着调整帆向,试图在“借助风力逃离”和“避免船体被大浪打横”之间寻找那个微乎其微的平衡点。他的声音早已嘶哑,脸上混杂着雨水、汗水和盐渍。 黑牙萨奇像一条阴湿的影子,紧紧跟在亨特身边,传达命令,偶尔用那双老鼠眼瞥一眼在甲板上忙碌的林海,眼神深处是冰冷的算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他原本的计划被接二连三的意外打乱,林海非但没有在银沙湾被除掉,反而在船上越发显露出“有用”甚至“不可或缺”的一面,这让他如芒在背。 林海和乔尼成了船上最忙碌的人之一。那处“泄压分流”的临时结构正在承受严峻考验。每隔一个时辰,林海就必须冒着被海浪卷走的危险,趴在那狭小的检修口,举着防水的牛角灯(从艾莉西亚那里借来的)向下张望,检查内部支撑框架是否松动,导流竹筒是否畅通,以及外板鼓泡处的情况。乔尼则带着两个相对可靠的老水手,不停地巡视其他已知的脆弱区域,用能找到的一切东西进行加固。 铁钩托马斯被分配去协助稳定甲板上那些可能松脱的重物——火炮、锚链、备用帆桁。他沉默而高效,那只铁钩在固定绳索和木料时显示出惊人的实用性。他的目光偶尔会与林海交汇,微微点头或摇头,传递着简单的信息:这里还行,那里危险。 艾莉西亚则守在靠近舵轮的位置,手里紧握着一个简陋的玻璃气压计和她的测天仪(此刻已基本无用)。她脸色苍白如纸,但神情依旧专注,不断向亨特报告着气压的持续下降和风力的细微变化。她的存在,是这艘船上除了暴力之外,另一种秩序的象征——基于知识和观测的、冷静的秩序。 下午,当风雨达到一个新的强度,能见度降到不足百米时,瞭望台上传来了一声惊恐到变调的呼喊,盖过了风浪的咆哮: “右后方!有船!一艘大船!在追我们!” 甲板上瞬间死寂了一秒,随即爆发出更大的混乱。 “什么?!” “这种天气还有船?!” “是海军?还是……” 亨特一把夺过身边亲信的望远镜,不顾风雨,奋力向后方望去。在铅灰色的雨幕和滔天白浪之间,一个模糊的、比血锚号大得多的黑影,正顽强地破浪而来!那黑影轮廓硬朗,桅杆高耸,帆面虽然也收起了不少,但依然吃满了风,速度竟似乎比拼命逃跑的血锚号还要快上一线! “是‘灰鲭鲨’!”一个眼尖的老海盗失声叫道,“我看清它的船头像了!是‘灰鲭鲨’安德鲁!” 这个名字像一块冰砸进了甲板上每个人的心里。“灰鲭鲨”安德鲁,这片海域另一个以残忍和贪婪闻名的海盗头子,血锚号的宿敌之一。一个月前,血锚号曾伏击并重创了灰鲭鲨的一艘僚舰,双方结下了死仇。 “他妈的!阴魂不散!”亨特狠狠一拳砸在船舷上,木屑飞溅。在这种极端天气下,灰鲭鲨竟然还在追逐!这不是寻常的遭遇战,这是不死不休的猎杀! “全速!左满舵!避开他的追击线!”亨特嘶吼。血锚号开始艰难地转向,试图利用风浪和能见度与后方的大船周旋。 但灰鲭鲨号显然经验丰富,它没有直线猛冲,而是也开始调整航向,像一条真正的鲨鱼,不远不近地吊在血锚号后方偏右的位置,利用其更大的船体和更好的航海性能,逐渐拉近距离。 “炮手!准备!右舷炮!”黑牙尖叫着下令。水手们连滚带爬地冲向右侧的火炮,在剧烈摇晃中拼命装填。但这种天气下,火炮的精度和射程都大打折扣,开火更多是威慑和碰运气。 林海的心沉到了谷底。后有风暴强敌,前有飓风威胁,现在又多了一头紧追不舍的嗜血鲨鱼!血锚号的状态,根本无力进行一场高强度的海战。 “船长!这样不行!”林海冲到亨特身边,雨水打得他几乎睁不开眼,“我们的船撑不住炮战的后坐力和可能的撞击!必须想办法摆脱他,或者……” “或者什么?!”亨特猛地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林海。 “或者……利用这场风暴!”林海迎着亨特的目光,大声道,“灰鲭鲨的船比我们大,吃水深,在浅水区或复杂海况下机动性未必比我们强!我们能不能想办法把他引向更危险的水域?或者利用风浪的间隙,突然变向,钻到他的盲区去?” 这个想法极其冒险,等于在刀尖上跳舞。但亨特此刻已无路可退。他死死盯着林海,又看看后方那个越来越近的恐怖黑影,最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有把握?” “没有把握!”林海实话实说,“但比硬拼有机会!” 亨特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了几下,猛地一拍船舷:“好!听你的!黑牙,传令,右舷炮待机,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开火!舵手,听林海的指示调整航向!艾莉西亚,盯着风和浪,有任何变化立刻报告!” 短暂的权力转移,在这生死存亡的关头发生了。黑牙脸上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怨毒,但不敢违抗。 林海来不及多想,他冲到舵手旁边,目光飞速扫过狂风暴雨中的海面。浪涛的形态、风的方向、雨幕的密度……他必须找出规律,找出那个稍纵即逝的“窗口”。 “现在,保持航向,稳住!”他对舵手喊道,同时仔细观察着灰鲭鲨号的动向。那艘大船正在利用一波大浪的推力,明显加速,试图切入血锚号的右前方,进行拦截。 就是现在! “左满舵!全力!同时升起右舷所有能升的辅助帆!快!”林海厉声吼道。 舵手和帆缆手虽然不明所以,但听到是亨特授权的命令,立刻执行。血锚号猛地向左倾斜,船头开始急转。与此同时,右舷几面小三角帆被冒险升起,吃满了从右后方吹来的强风,提供了额外的、狂暴的转向力矩! 船身在风浪中发出令人牙酸的**,仿佛下一刻就要解体。甲板上不少人被甩倒,惊叫声四起。 而紧追的灰鲭鲨号显然没料到血锚号会在这种天气下做出如此剧烈且“不合常理”的机动(通常应该顺风逃窜)。它的拦截路线瞬间落空,船头对着的变成了血锚号急转后露出的、短暂的空档和翻腾的尾流。 更妙的是,就在血锚号完成急转,船身尚未完全稳定时,一阵特别猛烈的、从西北方向袭来的狂风暴雨墙恰好席卷而至!能见度瞬间降到几乎为零! “降帆!稳住!”林海对着帆缆手狂喊。 血锚号的主帆被迅速降下一半,船速骤减,在狂风巨浪中剧烈颠簸,但却奇迹般地没有被这阵暴风打横。 而灰鲭鲨号,因为船体更大,惯性也大,在突然失去目标又遭遇狂暴风雨墙的冲击下,明显出现了瞬间的混乱和航向偏离。虽然只是短短十几秒,但在这种环境下,足以拉开宝贵的距离,并且让猎人与猎物的相对位置发生微妙变化。 当这阵最猛烈的风雨墙过去,能见度稍微恢复时,灰鲭鲨号发现自己原本清晰的猎物,已经“消失”在了它左前方更浓密的雨幕和浪涛之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难以追击的尾迹方向。 “成功了!甩开了一点!”瞭望台上传来惊喜的呼喊。 亨特长长地、嘶哑地吐出一口气,看向林海的眼神,第一次带上了毫不掩饰的惊异和……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没察觉的倚重。 但危机远未解除。灰鲭鲨号并未放弃,它很快调整过来,再次锁定了血锚号的大致方向,继续追击,只是距离稍微拉远,且因为刚才的混乱,追击角度不再那么致命。 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这是一场在风暴中的马拉松,比拼的是意志、耐力,以及……谁的船先撑不住。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成了意志与耐力的残酷磨盘。两艘船在狂风暴雨、滔天巨浪中穿梭追逐,时而隐没在雨墙之后,时而从浪谷中挣扎而出。血锚号利用相对较小的船体,不断进行着看似冒险的、小角度的机动,试图消耗追击者的耐心和体力,并避免被逼入绝境。灰鲭鲨号则凭借着更优的航海性能和复仇的决心,死死咬住,像附骨之疽。 林海几乎将全部心神都投入到了这场高强度的对抗中。他需要不断观察风浪、判断灰鲭鲨的意图、为舵手提供建议,同时还要分心关注船体的情况。肩膀的伤口在寒冷、潮湿和持续用力下疼痛加剧,但他浑然不觉。 艾莉西亚成了他最重要的信息源之一。她不断报告着气压、风速的微小变化,偶尔能透过雨幕缝隙观察到灰鲭鲨帆面的细微调整,为林海的判断提供依据。两人的交流简短而高效,在狂风暴雨中建立起一种奇特的、基于生存的信任纽带。 黑牙则阴沉着脸,带着他的人牢牢控制着火炮和主要的战斗岗位。他看向林海背影的眼神,充满了冰冷的杀意,但也掺杂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忌惮。这个东方小子,不仅懂船懂天,居然还能在这种绝境中指挥若定? 铁钩托马斯在甲板上像磐石一样稳固,带着几个他信得过的人,不断加固关键部位,抢救被风浪损坏的索具。他的存在,默默地为林海那些冒险的机动提供着甲板上的执行保障。 天色再次暗了下来,风暴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长时间的高度紧张和体力消耗,让血锚号上的每个人都到了崩溃的边缘。 就在林海觉得灰鲭鲨的追击似乎稍有松懈,或许对方也在犹豫是否要继续在这可怕天气里耗下去时,异变突生! 血锚号的船身,在一次特别剧烈的、从右舷侧方拍来的巨浪冲击下,猛地向左侧倾斜到了一个极其危险的角度!甲板几乎垂直,海水漫过左舷栏杆,冲走了几个没抓牢的水手。 而就在船身回正的瞬间,“咔嚓”一声清晰的、令人心胆俱裂的断裂声,从船体中前部传来!紧接着,是木材撕裂和海水疯狂涌入的可怕声响! “船裂了!”乔尼凄厉的尖叫划破风雨。 林海心头巨震,冲向检修口。只见那处他们苦心支撑的区域,外侧船板在巨大的内外压力差和刚才那致命一摇的合力下,终于崩开了一道近两米长的狰狞裂口!浑浊的海水正像瀑布一样向内狂涌!内部的支撑框架在冲击下歪斜,一根支柱断裂! “堵住它!堵住它!”亨特船长也看到了,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黑牙脸上却闪过一丝近乎疯狂的、扭曲的喜色,他指着林海,尖声叫道:“都是他的馊主意!是他让船这么跑的!是他把船搞裂的!” 混乱、绝望和指责瞬间引爆。几个濒临崩溃的水手红着眼看向林海,仿佛找到了发泄的出口。 就在这千钧一发、内乱将起的时刻,一直沉默观察着灰鲭鲨号的艾莉西亚,忽然用尽全身力气喊道: “灰鲭鲨转向了!他们在降帆!他们……他们好像要放弃追击了!” 什么?! 所有人,包括亨特和林海,都猛地看向后方。 只见在翻腾的墨色海面上,那艘巨大的灰鲭鲨号,果然正在艰难地调整帆向,船速明显减慢,并且开始偏离追击血锚号的路线,朝着更偏东的方向驶去。它的甲板上似乎也一片混乱,隐约能看到人影跑动,或许他们也遇到了麻烦,或许是认为在这种天气下继续追击一艘即将沉没的破船已经不值得,又或许……是被血锚号刚才一连串不要命的机动和眼前船体崩裂的景象“吓退”了? 无论如何,迫在眉睫的追击威胁,暂时解除了。 但血锚号的危机,却达到了顶点。海水正在疯狂涌入,船体在迅速倾斜。 亨特船长猛地甩了甩头,将黑牙的指责和林海的“功劳”都抛在脑后,只剩下最纯粹的求生本能。他血红的眼睛盯住林海和乔尼,嘶吼道: “修!给我修好它!修不好,大家一起喂鱼!” 林海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海水,看了一眼那喷涌的裂口,又看了一眼周围或绝望、或怨恨、或期盼的目光。 没有退路了。 他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一根绳索,紧紧缠在因用力而再次渗血的肩膀上,对乔尼和那几个还站着的水手吼道: “找木板!找帆布!找一切能堵漏的东西!跟我下舱!” 追猎者暂时退去,但猎物自身的伤口,正在汩汩流血。生死存亡,系于这最后的、绝望的修补。而船上的信任、猜忌、忠诚与背叛,也在这狂暴的风雨和逼近的死亡面前,被冲刷得愈发清晰,又愈发模糊。 第十九章 绝望的缝合 那裂口发出的声音,像巨兽垂死的哀嚎,瞬间盖过了风暴的咆哮。 冰冷、浑浊的海水,不是渗,不是涌,而是带着可怕的压迫感,从近两米长的狰狞破口处向内喷灌。水流撞在内部舱壁上,发出沉闷的巨响,随即化作湍急的洪流,冲向底舱更低的区域。船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左侧倾斜,甲板上的积水迅速倒流,和着雨水一起,从裂口附近舱盖的缝隙里倒灌进去。 “堵住它!”亨特船长的咆哮在混乱中炸开,带着走投无路的疯狂。 林海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肾上腺素在疯狂奔流。他冲向检修口,乔尼紧随其后,两人几乎同时扑到裂口边缘。水压巨大,喷溅的水柱打在脸上生疼,带着木屑和锈渣。透过翻腾的水花,能看到内侧那根断裂的支撑柱歪斜着,更里面的舱室在迅速被黑暗的积水吞没。 “帆布!最厚的帆布!还有木板!快!”林海抹去眼前的水,嘶声对跟过来的几个水手喊道。他的声音在嘈杂中几乎听不见。 一个水手连滚带爬地去找帆布。乔尼则试图用肩膀去顶那块崩开、但还连着一点的外板,想减少进水面积,但那力量根本不是人力能抗衡的。“不行!压不住!”他嘶吼道。 黑牙萨奇站在稍高一些、尚未被水完全淹没的舱口台阶上,脸色在摇晃的牛角灯光下显得惨白,但那双老鼠眼里却闪着一种近乎兴奋的、扭曲的光。他没有下来帮忙,而是对着亨特的方向尖声叫道:“船长!看到了吗?这就是他乱指挥的下场!船要沉了!我们都要被他害死了!” 几个本就惊恐万状的水手闻言,看向林海的眼神顿时充满了愤怒和绝望。 “闭嘴!黑牙!”亨特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他半个身子探进检修口,脸上的横肉扭曲,“再废话老子先把你扔下去堵漏!都他妈给我动起来!” 黑牙被噎了一下,怨毒地瞪了林海一眼,不再吭声,却对身边两个亲信使了个眼色。那两人磨磨蹭蹭,只递下来两块不大的木板。 林海没时间理会这些。他抓住递下来的厚帆布一角,对乔尼吼道:“把布展开!从下面兜上去!试试能不能从外面蒙住缺口!需要人在里面顶住!” 帆布沉重,浸水后更难操控。乔尼和另一个还算镇定的老水手奋力拉扯,试图将帆布覆盖在破口外侧。但水流冲力太大,帆布刚贴上去就被冲开,根本固定不住。 “里面!必须从里面顶着!用木板撑!”林海吼道。但破口内侧空间狭窄,水流湍急,人很难站稳,更别提作业。 就在这绝望时刻,一个高大的黑影猛地从林海身边挤过,带起一阵水花。 是铁钩托马斯。 他一句话没说,先是用那只完好的右手,猛地抓住裂口上方一根尚未完全断裂的船肋,粗壮的手臂肌肉贲张,稳住了身体。然后,他竟将那只沉重的铁钩手,猛地插进了破口边缘木板断裂的缝隙里!金属与木头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用这个当支点!”托马斯的声音低沉,如同闷雷。他用铁钩死死勾住木板,整个人的重量和力量都压了上去,那狂喷的水流顿时被他的身体和手臂挡住了相当一部分,水势稍缓! “快!”托马斯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林海和乔尼精神大振!林海立刻抓起一块木板,塞到托马斯铁钩手臂和船板之间,增加受力面积。乔尼则和另一个水手,奋力将那块湿透的厚帆布从托马斯身体和破口之间的空隙塞进去,试图从内部铺垫。 “不够!要更多支撑!长木板!支柱!”林海对着舱口喊。这次,回应他的是艾莉西亚。 她不知何时也下到了这危险的底层,裙摆浸在迅速上涨的冰冷海水里。她没有靠近水流最急的地方,而是站在相对安全的角落,手里拿着她的书写板和炭笔,正在快速计算着什么,脸色苍白但眼神锐利。她听到林海的喊声,立刻对舱口上方喊道:“备用帆桁!最长的那两根!还有绳索!快送下来!” 她的声音冷静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或许是她平时积累的声望,或许是这冷静在疯狂中显得格外有力,上面的水手动作快了一些。两根沉重的、原本用作替换桅杆的备用长木料被绳索吊着,艰难地送了下来。 “撑在这里!斜着顶住对面的舱壁!”林海指挥着,和乔尼等人抬起一根木料,将一端顶在托马斯铁钩上方的完好船体结构上,另一端斜着撑向破口对面尚未变形的舱壁。另一根如法炮制,形成一个交叉的、简陋的三角支撑架,分担托马斯承受的压力,也限制破口进一步撕裂。 有了内部支撑框架的雏形,水流被进一步约束。但帆布仍然难以在汹涌的水压下贴合。 “需要压重物!把布压实在破口上!”乔尼喊道。 但哪里找合适的重物?而且从内侧很难施加均匀压力。 林海目光急扫,突然看到旁边杂物堆里有几个原本用来装压舱石的小型网状麻袋。“石头!小的压舱石!装进袋子!快!” 几个水手七手八脚将一些拳头大小的石块装进麻袋,扎紧口。林海和乔尼接过袋子,费力地将它们堆压在铺开的帆布边缘,尤其是破口下方和两侧。沉重的石袋一点点压实帆布,虽然无法完全止水,但奔涌的水流终于变成了几股激烈的喷射和更多从帆布边缘、缝隙渗漏的状态。 这还不够。船体仍在倾斜,底舱积水上涨的速度虽然减慢,但并未停止。冰冷的污水已经漫到了所有人的腰部,刺骨的寒意和不断上涨的水位像死神的脚步。 艾莉西亚的笔停了下来。她抬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依然清晰:“根据进水速度和剩余排水口效率估算,如果三十分钟内不能进一步控制进水,或找到方法排出积水,倾斜角度超过十五度……船将失去恢复力矩。” 三十分钟。死神给出了倒计时。 亨特在上方疯狂催促,骂声不断。黑牙则冷眼旁观,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林海的大脑在冰冷和压力下高速运转。堵,暂时只能做到这个程度。那么……排?他看向那些被积水淹没的、通往底舱更低处的格栅和通道。大部分排水口可能已经低于水面,甚至被杂物堵塞。 “排水泵!手动泵在哪里?”林海问乔尼。 “尾舱……应该还能用一两个,但人手……”乔尼绝望道。大部分能操作水泵的强劳力都在甲板应对风暴和可能的追击。 “我去!”一个声音响起。是“快嘴”让。这个平时显得有些油滑的法国人,此刻脸上也满是污水泥浆,但眼神却出乎意料的坚定。“我带几个人去弄水泵!妈的,总比在这里等死强!”他点了两个看起来还算机灵的水手,转身艰难地涉水向船尾方向挪去。 内部支撑和外部帆布石袋的压制,暂时形成了一个不稳定的平衡。但林海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帆布在持续水压下会慢慢移位,石袋可能被冲散,木支撑也可能在船体摇晃中滑脱。需要更牢固的固定。 “钉子!大铁钉!还有……焦油!有没有还没泡水的焦油?”林海喊道。 乔尼摇头:“焦油桶都在下层货舱,肯定淹了!” 就在这时,静水不知何时也悄悄来到了这一层的边缘。她个子矮小,污水几乎淹到她的胸口。她没有试图靠近危险的中心,只是远远地、用那双漆黑沉静的眼睛望着林海。然后,她抬起手,指了指头顶舱板某个连接处的缝隙,又做了一个“涂抹”和“粘合”的手势。 林海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在指那些填补船板缝隙的、由树胶、动物脂肪和石灰混合的古老填缝材料!虽然不如焦油防水,但凝固后也有一定的粘性和密封性!而且某些连接处可能还有残留! “乔尼!找找舱壁和天花板的接缝!刮下那些老填缝料!快!”林海立刻道。 乔尼虽然将信将疑,但此刻任何办法都值得尝试。他和另一个水手立刻用匕首和随手找到的铁片,去刮擦那些古老的、已经硬化发黑的填缝材料,刮下一些碎屑和块状物。 与此同时,托马斯依旧像一尊铁铸的雕像,用身体和铁钩死死顶着核心位置,一动不动。汗水混着海水从他古铜色的脸上滚落,但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提供的这个稳定的内部支点,是整个临时修补结构得以成立的基础。 艾莉西亚则继续监测着水位上涨的速度和船体倾斜角度的微小变化,不时报出令人心惊的数据。她的存在,用冰冷的数字量化着死亡的逼近,也逼迫着所有人不敢松懈。 黑牙看着下面这群人在绝望中挣扎协作,尤其是看到林海竟然隐隐成了核心,托马斯、艾莉西亚甚至那个不起眼的玛雅丫头都在以各自的方式协助他,眼中的阴毒几乎要溢出来。他悄悄退后,隐入更深的阴影,嘴唇无声地翕动,不知在算计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在刀尖上煎熬。 “快嘴”让那边传来了好消息,手动水泵被勉强启动,虽然抽水速度慢得可怜,但总比没有强。乔尼他们也刮集到一小团黑乎乎、粘稠的古老填缝料。 林海将这些材料混合了一点海水,揉捏成更粘稠的糊状,然后和乔尼一起,冒险靠近破口边缘,趁着托马斯用身体挡住主要水流的间隙,将这些糊状物拼命塞进帆布与船板的缝隙,以及内部支撑木与船体的接合处。材料有限,效果未知,但这是他们唯一能做的“密封”尝试。 船体的摇晃从未停止,每一次大的颠簸都让所有人的心提到嗓子眼,生怕那脆弱的修补瞬间崩溃。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没有艾莉西亚说的三十分钟那么长,但在感觉上像一个世纪。积水上涨的速度,似乎……真的慢了下来。从奔涌到喷射,再到多股细流和渗漏。倾斜的角度,在达到一个令人窒息的极限后,极其缓慢地……似乎稳定了那么一点点。 “进水速度……下降了。”艾莉西亚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沙哑,她放下炭笔,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 舱底一片死寂,只有水流声、风浪拍击船体的声音,以及所有人粗重艰难的喘息。 堵住了?至少是……暂时控制住了? 林海浑身脱力,几乎要瘫倒在冰冷的污水中。他靠在粗糙的木支撑上,看向依旧如铁塔般矗立的托马斯,看向满脸油污和疲惫却眼神亮了一点的乔尼,看向远处松了口气的“快嘴”让,还有那个一直沉默观察、此刻微微垂下眼睑的静水。 一种劫后余生、混杂着难以置信和极度疲惫的感觉,淹没了他。 亨特船长从上面探下头,看着下方勉强稳住的水势和那群狼狈不堪却完成了奇迹的人,脸上的疯狂稍褪,但眼神更加复杂。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沙哑地说了句:“看紧它。”然后便缩回了头。 危机并未解除。船依旧重伤,风暴仍在肆虐,灰鲭鲨的威胁可能随时回来。但至少,他们赢得了喘息的时间,赢得了……或许能活下去的、微小但真实的可能性。 在这绝望的深海里,一次跨越身份、语言和猜忌的脆弱协作,缝合了船体的裂口,也隐约缝合了某种更加微妙的东西。 林海抬起头,透过破损的舱口,望向外面依旧狂暴的、黑暗的天空。 战斗还未结束。但至少,他们还没有输。 第二十章 黑牙的毒牙 堵住裂口后的“平静”,比之前的疯狂更令人窒息。 血锚号像一头被刺穿肺叶、仍在苟延残喘的巨兽,在潟湖相对平缓的水面上下起伏。外界的风暴并未停歇,狂风卷着雨滴,敲打着早已破烂不堪的帆布和舱壁,发出永不停歇的、令人神经衰弱的噼啪声。船体倾斜的角度虽然稳定下来,但那种随时可能倾覆的失衡感,如同跗骨之蛆,缠绕着每一个人的脚步和心跳。 底层舱室的积水被“快嘴”让带人操作的手动泵勉强控制在了腰部以下,但刺骨的寒冷和无处不在的湿气,已经浸透了所有人的骨髓。空气中弥漫着海水的咸腥、木材腐烂的甜腻、呕吐物的酸馊,还有伤口感染的微弱甜腥气——那是死亡在耐心等待的味道。 短暂的、因共同求生而激发的凝聚力,在寒冷、疲惫和持续的不安中迅速消散。劫后余生的庆幸,很快被更现实的恐惧和怨怼取代。食物和淡水所剩无几,分配时爆发出更多的小规模争吵和推搡。伤员的**在底舱回荡,得不到有效救治,只是徒增绝望。 黑牙萨奇,在亨特船长“看紧它”的命令下,解除了临时的禁足(尽管他的亲信被处决),重新开始行使大副的部分职责。他不再像风暴最激烈时那样公然指责,而是换上了一副同样疲惫、但似乎“更负责任”的面孔。他亲自监督水泵的运作,检查所剩无几的物资,甚至偶尔会呵斥那些抱怨声太大的水手,显得格外“公正勤勉”。 然而,毒蛇总是选择最隐蔽的角度出击。 他开始在船员中“不经意”地走动、交谈。对象通常是那些在堵漏时离得远、不甚明了具体情况,或者本就对林海这个“异类”心存芥蒂的普通水手。 “唉,这次真是捡回条命。”黑牙会叹口气,拍拍某个正在啃硬面包的水手的肩膀,“也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 水手茫然地看着他。 “我是说,”黑牙压低声音,老鼠眼里带着忧色,“咱们血锚号,以前虽说也遇到过风浪,可什么时候被逼到要拿船硬抗转向,把龙骨都差点扭断的地步?那一阵左满舵加上猛升帆……啧啧,我听着木头响,心都跳出来了。” 水手回想起当时船体可怕的倾斜和那声恐怖的断裂声,脸色发白,点了点头。 “那东方小子,是有点鬼主意,”黑牙继续,语气“公允”,“上次飓风边上是靠他感觉。可这次……感觉过头了吧?那么大的风浪,那种不要命的转法,真是为了甩开‘灰鲭鲨’,还是……”他欲言又止,摇了摇头,“算了,也许他真觉得那样能行。就是苦了咱们的船,还有那些被卷下去的兄弟。” 他的话像滴入清水的墨汁,缓慢而确定地晕染开来。水手们的窃窃私语开始变了风向。 “是啊,当时吓死我了,以为船要翻了。” “黑牙大副说得对,那转得太狠了……” “船裂了,就是那时候裂的吧?” “他是不是故意的?想把船搞沉……” “我听人说,东方有些巫术,就是靠水和风……” 流言在疲惫、恐惧和闭塞的环境中迅速滋生、变异。渐渐地,在一些水手眼中,林海不再是那个在危机中挺身而出的“读星者”或“船巫”,而成了一个“鲁莽”、“古怪”、甚至可能“带来厄运”的危险因素。毕竟,船裂开是事实,人死了也是事实。总需要有人来承担这份恐惧和损失。 黑牙很懂得分寸。他从不直接在亨特面前激烈指控林海,反而偶尔会说:“船长,那小子虽然鲁莽了点,但堵漏时还算卖力。” 或者:“现在船成这样,也没别人有他那些歪点子,暂且用着吧。” 这种看似“宽宏大量”实则将“鲁莽”、“歪点子”坐实的说法,比直接的谩骂更有效。 林海清晰地感受到了这种变化。 当他走过甲板时,一些原本会对他点头或让路的水手,现在会移开目光,或者在他背后投来含义复杂的注视。当他去检查那处临时修补点时,原本一起干过活的几个人,也变得沉默寡言,动作迟缓,仿佛在避嫌。甚至有一次,一个负责看守水泵的水手,当林海走近想查看排水效率时,竟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手按在了腰间的匕首上。 林海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不意外。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人性最本能的自保和推诿便会抬头。黑牙只是巧妙地利用了这一点。 他尽量保持沉默,只做自己该做的事:每天数次检查修补点的情况,协助乔尼想办法加固其他薄弱部位,偶尔用自己省下的一点点淡水,帮艾莉西亚冲洗她那些宝贵的药材和工具。他和托马斯、“快嘴”让、乔尼之间的交流也变得更加简短和隐晦,往往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能明白彼此的意思。一种基于共同经历和现实威胁的小圈子,在无形的压力下悄然巩固。 这天下午,雨势稍歇,但天空依旧阴沉如铁。林海在船尾附近清理一些被风暴冲到角落的杂物,试图找出点能用的东西。静水不知何时出现在不远处,她蹲在舷边,望着浑浊的潟湖水,手里似乎摆弄着什么。 林海起初没在意。但当他准备离开时,静水忽然站起身,脚步很轻地经过他身边。在她擦身而过的瞬间,林海感觉有什么小而坚硬的东西,被飞快地塞进了他手里。 他不动声色,攥紧拳头,走到一个无人角落,才悄悄摊开手掌。 那是一枚灰白色的贝壳,很小,但形状奇特,边缘有锯齿,像微缩的鳄鱼牙齿。贝壳内侧,用某种暗红色的颜料(可能是植物汁液混合了黏土)画着一个极其简单的图案:一条弯曲的线,末端分叉,像是蛇的信子,正对着一个扭曲的、类似船锚的符号。 图案粗糙,寓意却清晰得令人心悸:毒蛇,正在觊觎(或已经咬向)这艘船(或船上某个像锚一样关键的人?)。 静水的警告。她用自己的方式,解读着船上无形的氛围,并将危险视觉化。毒蛇——黑牙。船锚——亨特?还是……血锚号本身?抑或是象征“稳定”和“停泊”的东西?分叉的信子,意味着不止一个威胁?还是狡诈的伎俩? 林海将贝壳紧紧攥在手心,锋利的边缘硌得生疼。静水看到了他没有看到,或者不愿去深想的暗流。黑牙的毒牙,不仅仅在散布谣言。 他需要更警惕。不仅仅是对黑牙,也是对亨特船长态度的微妙转变。 亨特这些天大部分时间都把自己关在船长室里,偶尔出来时,眼神更加浑浊和阴郁。他看着林海的目光,少了风暴中那一闪而逝的倚重,多了审视和猜疑。他没有再就船体崩裂的事直接质问林海,但也没有制止船上的流言。这种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林海知道,自己那点“有用”的价值,在亨特的天平上,正与“麻烦”、“不可控”和“可能带来的厄运”进行着危险的权衡。一旦亨特觉得弊大于利,或者需要转移船员的愤怒和恐惧时,自己随时可能被抛弃,甚至成为祭品。 傍晚,黑牙“例行”向亨特汇报情况。林海正好在附近协助乔尼固定一根松动的护栏,能隐约听到他们的对话。 “……水泵还能维持,但人手不够,都累垮了。”黑牙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 “……嗯。”亨特沉闷的回应。 “食物……最多再撑两天。淡水更少。几个重伤的,艾莉西亚女士说没药了,估计熬不过今晚。”黑牙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船长,现在人心不稳。好些人在议论……说咱们这次遭这么大灾,是不是……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东西,或者……船上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招来了祸患。” 舱内沉默了片刻。亨特粗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放屁!”亨特低吼了一声,但底气并不足。 “我也是这么跟他们说的,”黑牙连忙道,“可是船长,堵不住所有人的嘴啊。尤其是……有些人觉得,自从带了那个东方人和他那本怪书上船,麻烦就没断过。先是差点被海军逮到,接着是飓风,然后‘灰鲭鲨’死咬着不放,现在船又……”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看好他。”最终,亨特只吐出这三个字,声音沙哑而疲惫。 “是,船长。”黑牙应道,语气恭顺。 林海的心彻底凉了。亨特的猜忌已经被黑牙成功种下,并且生根发芽。“看好他”,意味着监视,意味着不再信任,意味着他随时可能从“有用的人才”变成“需要处理的麻烦”。 他看了一眼手中那枚画着毒蛇与船锚的贝壳,又望向阴沉沉的、仿佛永远也不会放晴的天空。 黑牙的毒牙,已经悄然刺入,毒液正在蔓延。而亨特这艘“船”,正在风雨和毒液中摇摆不定。 他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坐以待毙。但在这孤立无援、强敌环伺、连船长都可能成为敌人的破船上,他能做什么? 也许,是时候真正考虑静水警告中那“分叉的信子”所代表的另一重含义了——除了黑牙这条毒蛇,是否还有别的威胁在逼近?而他又能否在毒牙咬下之前,找到一丝生机,或者……制造一个机会? 他收起贝壳,目光变得坚定而冰冷。 既然毒蛇已经亮出了毒牙,那么,猎人也该准备好他的陷阱了。即使这个猎人,此刻手无寸铁,身陷重围。 第二十一章 分水岭 铅灰色的天空压在潟湖上空,纹丝不动,像一个倒扣的、生锈的铁锅。风暴的咆哮被环礁削弱,变成了远方持续不断的低沉呜咽,但这呜咽比直接的狂暴更折磨神经。血锚号斜躺在浑浊的水面上,每一次呼吸般的起伏,都牵动着船上每一块腐朽木板的**。 船长室里,空气比外面的死寂更加凝重。一张勉强摊开在潮湿桌面上的潦草海图,边角卷曲,墨迹晕染。一盏昏暗的鲸油灯,将围在桌边的几张面孔照得明暗不定,如同鬼魅。 亨特船长坐在主位,身体深陷在固定椅中,双手撑在桌面,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脸上新添的几道血痂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狰狞,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正死死盯着海图,仿佛要把它烧穿。连续的压力、伤痛和挫败,已将他逼到了疯狂的边缘,仅存的理智像一根细线,在风暴中摇曳。 黑牙萨奇站在他右手边,微微弓着身子,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恭顺姿态。他的脸一半隐在阴影里,另一半被灯光照亮,那双老鼠眼正不安分地转动,扫视着在场每个人的表情。他在等待,也在煽动。 艾莉西亚站在亨特左侧稍远的位置,穿着那件早已不再整洁的深色衣裙,双手交叠放在身前,脸色是病态的苍白,但下颚线条紧绷,碧绿的眼眸在昏暗光线下像两块冷硬的翡翠。她面前摊着自己的记录板和几张写满数据和符号的草纸,气压计的读数低得令人心季。 几个资格最老的舵手和帆缆长挤在桌子另一端,个个面如土色,眼神躲闪。他们是被亨特强行叫来的“参谋”,但此刻谁也不敢轻易开口。 林海站在更靠门边的位置,几乎半隐在阴影里。他是被亨特点名要求在场的,却也是最不受信任的存在。他能感觉到黑牙时不时飘过来的、带着毒刺的目光,也能感觉到亨特眼中那份沉重的猜疑。他保持着沉默,只是仔细观察着海图,耳朵捕捉着每一句对话。 “两天。”亨特的声音嘶哑干裂,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食物最多撑两天。淡水……一天半。船,你们都看到了。”他指了指脚下,船体发出一阵应景般的、痛苦的吱呀声,“‘灰鲭鲨’那个杂种,虽然退了,但他肯定还在附近海域游弋,等着捡便宜。” 他抬起头,血红的眼睛扫过众人:“现在,告诉我,怎么办?往哪里走?” 一个老舵手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发颤:“船长……船这个样子,实在经不起大风浪了。这潟湖虽然破,好歹能避风。不如……再等等?也许风暴过去,能想办法在附近岛上找点吃的喝的……” “等?”黑牙立刻尖声反驳,语气带着嘲讽,“等风暴过去?你知道这鬼天气什么时候是个头?等食物吃完,水喝干,我们在这等死?还是等‘灰鲭鲨’修好船,带着大队人马来把我们连锅端?” 老舵手被噎得说不出话。 另一个帆缆长犹豫道:“要不……我们冒险往东?我记得海图上东边好像有些零散小岛,或许……” “东边?”艾莉西亚清冷的声音插了进来,她手指点在海图上一个空白区域,“那是‘沉没者浅滩’和紊乱洋流的标注区域。以我们现在的航海精度和船只状态,进入那里,无异于自杀。而且,那很可能正是‘灰鲭鲨’预计我们会逃跑的方向。” 室内再次陷入沉默。往南是风暴中心,往北是来路和可能的追兵,往东是未知的险滩,留在原地是坐以待毙。似乎每一条路,都通向绝境。 亨特的目光缓缓移向一直沉默的林海,眼神复杂:“你。上次你说感觉风浪,带着船甩开了‘灰鲭鲨’。这次,你有什么‘感觉’?”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林海身上。黑牙的眼中闪烁着幸灾乐祸和恶毒,等着他出错。艾莉西亚则微微蹙眉,露出担忧。 林海知道,这是陷阱,也是机会。他不能退缩,也不能给出一个模棱两可、容易被人攻击的答案。 他上前一步,走到桌边,目光落在海图上,手指没有去指那些标注危险的地方,而是沿着一条看似虚无的、介乎于东南和南方的夹角线滑动。 “船长,我们不能等,也不能盲目冲进已知的危险区。”林海的声音平稳,尽量剔除情绪,“艾莉西亚女士的数据显示,主风暴中心在我们西北偏北方向,并向南缓慢移动。我们所在的潟湖,正处于其庞大外围环流的西南边缘。” 他顿了顿,看到亨特在听,继续道:“外围环流的特性是,风力强大但相对稳定,风向随着距离中心远近而变化。如果我们现在离开潟湖,不是直接冲向风暴,而是沿着其外围环流的切线方向……”他的手指在海图上虚划出一条弧线,“向东南偏南方向航行。” “东南偏南?”黑牙立刻嗤笑,“那不还是往风暴边上靠?找死吗?” “不,”林海看向他,眼神平静,“是借助风暴边缘的顺风走廊。” 这个词让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风暴是一个巨大的漩涡,气流围绕中心旋转。”林海用最简单的方式解释,“在它的外围特定区域,会存在与风暴移动方向大致平行的、相对稳定的强风带。如果我们能准确切入那条风带,就可以获得持续而强大的动力,顺风高速航行,迅速脱离这片危险海域,同时……”他看了一眼艾莉西亚,“风暴本身会成为我们和‘灰鲭鲨’之间的屏障,他不敢轻易追入风暴边缘。” 艾莉西亚的眼睛微微睁大,快速翻阅着自己的记录,手指在几个风速和风向数据上划过,嘴唇无声地翕动,似乎在快速计算。片刻后,她抬起头,看向林海,眼神中充满了惊异和一丝了然的钦佩。“理论上有这种可能……根据我记录的过去十二小时风向变化趋势推演,如果风暴中心移动路径不变,东南偏南方向……确实存在形成这种‘走廊’的条件窗口。但这个窗口期很短,切入角度和时机要求极其精确,一旦错过,或者判断错误……”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要么乘风高速逃离,要么被侧面风浪直接拍进风暴核心,或者被甩出风带失去动力,成为活靶子。 这是一个将航海技术、气象判断和胆量逼到极限的疯狂赌局。 亨特死死盯着海图,又看看林海,再看看艾莉西亚。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呼吸粗重。 “你怎么知道那条‘走廊’在哪里?什么时候出现?”亨特从牙缝里挤出问题。 林海坦承:“我不能百分百确定。这需要持续观测风向、风速、气压变化,结合艾莉西亚女士的数据进行推算。我也需要观察云层形态、海水浪涌的长短和方向。这更多是……一种基于经验和知识的综合判断。”他没有再提“感觉”,而是强调了“观测”和“推算”,将风险与科学(哪怕是粗糙的科学)挂钩,而非虚无缥缈的巫术。 “就算有,我们的船能扛得住那种持续强风吗?”一个老舵手颤声问,“现在开出去,一阵大浪可能就散了架!” “留在潟湖,船不会自己变好。”林海冷静地回答,“但如果我们能切入顺风走廊,船体承受的主要是纵向的推力,而非毁灭性的侧向拍击。当然,这需要提前对船体关键部位进行最大限度的加固,尤其是修补点和所有已知的脆弱连接。”他看向乔尼,“需要集中所有人手和能找到的一切材料,进行一次不计代价的强化。” 黑牙阴恻恻地开口了:“说得好听。要是你的‘判断’错了呢?要是我们冲出去,没找到什么‘走廊’,反而一头撞进最猛的风浪里呢?船上这几十条人命,你担得起吗?”他将“人命”两个字咬得极重,目光扫过那几个老船员,成功地看到他们脸上露出了更深的恐惧。 林海迎向他的目光,毫不退让:“留在这里,是缓慢的死刑。冲向未知的险滩或折返,生还概率微乎其微。‘灰鲭鲨’不会给我们时间。我的方案,是已知选项中最冒险,但也可能是唯一存在生机的一条路。选择权,在船长手中。” 他将决定权抛回给亨特。这不是推诿,而是现实的残酷——只有船长有权决定全船的命运,也只有船长能承担这个决定的后果。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亨特身上。船长室里只剩下鲸油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船体不堪重负的**。 亨特的目光在海图、林海、艾莉西亚、黑牙以及那几个老船员惊恐的脸上来回移动。他的手指神经质地敲击着桌面,额头上青筋暴起。 一边是坐以待毙和缓慢的内部崩溃(黑牙的流言和日益不稳的人心),一边是可能立刻粉身碎骨但也可能绝处逢生的疯狂豪赌。 这不仅仅是一个航行方向的选择。这是对林海这个“异类”的最终信任投票,是对黑牙暗中引导的“保守”与“质疑”路线的否决,更是对他自己作为船长权威和决断力的终极考验。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亨特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 砰! 鲸油灯剧烈晃动,灯影狂舞。 “赌了!”亨特抬起头,眼中爆发出最后的、混杂着疯狂与决绝的光芒,死死盯住林海,“就按你说的办!东南偏南!去找你那条该死的‘顺风走廊’!” 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发出了押上一切的嘶吼。 “黑牙!”亨特转向大副,语气不容置疑,“立刻组织所有人手!听从乔尼和林海的安排,不惜一切代价加固船只!把所有能拆的、能用的,都给我用上!” “艾莉西亚!盯紧你的仪器!我要知道风和水流的每一个细微变化!” “你们!”他指着那几个老船员,“回到岗位,做好准备!告诉所有人,想活命,就拿出拼命的劲头来!” 命令如山压下。黑牙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在亨特那狂暴的注视下,最终只是深深低下头,从牙缝里挤出:“是,船长。” 分水岭已经划定。 血锚号的命运,船上每一个人的生死,都系于林海那基于异界知识和敏锐观察的大胆构想,系于即将到来的、稍纵即逝的气象窗口,更系于这艘千疮百孔的破船,能否在最终的冲刺前,承受住最后一次竭泽而渔的强化。 林海迎着亨特的目光,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没有看黑牙那怨毒的背影,也没有理会其他人复杂的眼神。他转身,走向门口,心中没有豪情,只有冰冷的计算和破釜沉舟的决意。 机会,只有一次。代价,可能是所有。但至少,他们选择了挣扎,选择了向死而生。 潟湖死水般的寂静被彻底打破。血锚号,这艘垂死的巨兽,即将进行它生命中最后一次,也是最疯狂的一次冲锋。而目标,是风暴边缘那一线微乎其微的——生路。 第二十二章 礁石与生机 决定做出后的血锚号,像一具被强行注入兴奋剂的垂死躯体,爆发出了最后一阵畸形的活力。 亨特船长的咆哮在甲板上回荡,鞭策着每一个还能动弹的人。乔尼和林海成了临时的工头,指挥着水手们拆下一切非关键部位的木板、木梁,甚至某些舱室的隔断,用能找到的所有绳索、铁钉、乃至从破损火炮上拆下的铁箍,疯狂地加固船体。重点当然是那处致命的修补点,他们在外面又蒙上了一层从破损风帆上割下的厚实帆布,用交叉的木板和密密麻麻的绳索捆绑勒紧,像一个丑陋但结实的巨大补丁。其他已知的脆弱部位也被用类似的方式粗野地“包扎”起来。船变得比以往更加笨重丑陋,但也似乎……暂时结实了一点。 艾莉西亚几乎住在了艉楼外的露天位置,尽管风雨依旧,她固执地守着她的气压计、温度计(简陋的酒精柱)和风向标,记录着每一个细微的数据变化。她的脸被雨水打得毫无血色,嘴唇冻得发紫,但碧绿的眼睛却亮得惊人,紧盯着西北方向那片仿佛永恒的铁青色云墙,计算着风暴的脉搏。 黑牙萨奇阴沉着脸执行着亨特的命令,但林海能感觉到他无处不在的阴冷目光,像毒蛇在草丛中游弋。分配加固材料时,他的人总会“恰好”领走最关键的长木料或相对完好的绳索;当林海需要人手去固定某处时,他手下的人总是“忙得抽不开身”。小规模的摩擦和对抗在疲惫与紧张中悄然滋长。 铁钩托马斯和“快嘴”让成了林海和乔尼最可靠的执行者。托马斯沉默地用他那只铁钩和惊人的力量,完成着最需要力气的固定工作;让则利用他的语言能力和些许威望,在普通水手中协调、解释(当然,是往乐观方向解释),勉强维持着队伍的运转。 静水在混乱中几乎消失了,但林海偶尔能看到她蜷缩在某个避风的角落,黑沉沉的眼睛望着船外翻腾的水面和天空,手指无意识地在地上划着无人能懂的符号。 当最后一根加固的绳索被勒紧打死,潟湖的水面开始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更加频繁的起伏——外围的风浪影响正在加剧。艾莉西亚快步走到亨特和林海面前,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 “气压停止下降,但风速在西北方向再次增强,风向有顺时针偏转的趋势。”她的声音在风雨中有些模糊,但异常清晰,“根据推算,如果存在‘顺风走廊’,切入的窗口可能在未来一至两个时辰内出现。但窗口期很短,可能只有不到半个时辰,而且……” 她指向西北方,那里的云层底部,隐约能看到一种快速流动的、更深的暗影:“风暴边缘的云墙移动速度在加快。如果我们不能在窗口期准确切入并获得足够速度,可能会被侧翼的风浪直接卷向核心,或者……被后续的乱流困住,失去动力。” 没有退路了。 “起锚!升帆!准备出航!”亨特嘶哑的吼声如同进攻的号角。 锈蚀的巨大铁锚在绞盘艰难的**中被缓缓提起,带起大团乌黑的淤泥。有限的、尚未完全破损的帆被小心翼翼地升起,吃住了从西北方吹来的、逐渐增强的风。血锚号这头伤痕累累的巨兽,开始缓缓挪动它笨重的身躯,调转船头,朝着潟湖那狭窄的、波浪翻涌的出口驶去。 驶出潟湖的瞬间,仿佛从相对平静的**重新被抛入狂暴的熔炉。风力的强度陡增,冰冷咸涩的雨水如同霰弹般噼啪打来,能见度急剧下降。长浪变成了短促陡峭的浪峰,血锚号像醉汉一样剧烈颠簸,每一次落入浪谷,都让人心提到嗓子眼,生怕它再也浮不起来。 林海紧紧抓住主桅附近的栏杆,眯起眼睛,极力向东南偏南的方向望去。海天一片混沌的铅灰色,浪涛翻卷着白色的泡沫。他必须找到那条理论上的“走廊”——那里应该有相对稳定的强风,风向与预期航向大致平行,海浪的形态也应该有所不同。 “风向西北偏西,风速还在增加!”艾莉西亚在舵轮附近喊道,声音被风撕扯。 “保持航向!东南偏南!”亨特对舵手吼道。 船在风浪中艰难地保持着大致方向,但明显感觉到侧向的压力越来越大,船体发出持续的、令人不安的**。那处巨大的补丁被海浪反复拍击,绷紧的绳索吱呀作响。 “不对……”林海心中警铃大作。如果“走廊”存在,他们应该逐渐感受到风从侧后方推来,而不是这样持续的侧压。要么是他们还没进入,要么……窗口期未到,或者他的判断根本就是错的。 时间在煎熬中流逝。每一分钟都像在刀尖上煎熬。黑牙不知何时凑到了亨特身边,低声说着什么,亨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就在绝望开始蔓延时,艾莉西亚突然喊道:“风向变了!西北转正西了!” 几乎同时,林海也感觉到了。打在脸上的雨水方向有了细微的变化,船体承受的侧向压力似乎瞬间减轻了一些,紧接着,一股更强劲、但似乎更“顺”的风,从左后方猛地推了上来! 血锚号勐地一震,速度陡然加快! “就是现在!”林海精神大振,对舵手喊道,“右舵一点!把船头对准风向!让帆吃满风!” 舵手拼命转动舵轮。帆面鼓胀到极限,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血锚号像一匹被鞭子狠狠抽中的老马,开始顺着风势,朝着东南偏南方向勐冲!虽然颠簸依旧剧烈,但那是一种向前奔驰的颠簸,而非原地挣扎的摇晃。 他们切入“走廊”了! “好风!”连亨特都忍不住吼了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狂喜。 然而,危机远未结束。这条“顺风走廊”并非坦途,它紧贴着风暴狂暴的边缘。右侧是滔天的巨浪和低垂翻滚的乌云,左侧看似平静一些,但深邃的海水下,隐藏着更致命的威胁——这里已经靠近海图上标记模糊的危险浅滩区。 林海立刻将注意力从风转向了海面。速度带来了生机,也带来了更大的危险。在能见度极低的情况下,以这样的速度航行,一旦触礁,瞬间就是船毁人亡。 他紧紧盯着船头前方翻滚的海水。颜色、纹理、浪花的形态……任何细微的差异都可能是礁石的征兆。深蓝色的海水突然变浅,泛起黄绿色的浑浊;看似规律的浪涌在某处突然破碎得格外激烈,溅起异常高的白色泡沫;海面出现不自然的、向内凹陷的漩涡…… “左满舵!避开那片浅水!”林海嘶声喊道,手指向船头右前方一片颜色明显不同的水域。 舵手下意识地执行。船身勐地左倾,险之又险地从那片可疑水域的边缘擦过。船底甚至传来了轻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声,但幸运地没有撞上。 “右前方!有暗影!可能是礁石!”瞭望台上也传来了带着哭腔的呼喊。 林海抬眼望去,在雨幕和浪花间,果然看到一片黑沉沉的、比周围海水颜色深得多的不规则阴影,就在航线上! “来不及大角度转向了!右舵微调!从阴影边缘过去!所有人抓紧!”林海心脏狂跳,声音因为极度紧张而变调。 亨特也看到了,脸色煞白。黑牙更是躲到了桅杆后面。 舵手咬着牙,微微向右打舵。血锚号庞大的身躯在高速中做出了一个微小却致命的调整,船头几乎是擦着那片水下阴影的顶端掠过。阴影边缘激起的水花甚至溅到了甲板上,那是一股带着海底泥沙腥气的浊流。 一次,两次,三次……在接下来的航程中,类似的险情不断出现。林海的眼睛几乎不敢眨动,将全部心神都投入到对海面的观察和判断中。艾莉西亚则不断报告着风向和风速的微小变化,确保他们始终处于“走廊”的最佳位置。乔尼和托马斯带人死死守着关键的加固点和帆索,随时准备应对突发断裂。 这是一场与死神竞速、同时在刀尖上跳舞的疯狂表演。每一次成功的避让,都让船上的幸存者感到一阵虚脱般的后怕;而每一次新的阴影出现,又让心脏再次揪紧。 就在所有人都感到精神濒临崩溃时,前方的景象忽然出现了变化。 一直单调压抑的铅灰色海天线上,出现了一条不规则的、颜色更深的墨线。那不是云,是陆地!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环状的礁脉! 随着距离拉近,墨线逐渐清晰。那是一圈由珊瑚礁和零星小岛组成的环形屏障,并不完整,有几个明显的缺口。环形屏障内,海水颜色呈现出一种相对平静的、虽然依旧暗沉但少了狂暴泡沫的深蓝。最关键的,环形屏障将来自西北方向的滔天风浪大部分阻挡在外,其内部形成了一个相对平静的避风区——一个比他们之前那个潟湖更大、更隐蔽的环礁潟湖! “环礁!是环礁!”瞭望台上的水手发出了狂喜的尖叫,声音都破了。 绝境之中,他们竟然真的找到了一个可能的安全避风港!虽然不是最终目的地,但足以让他们喘口气,处理更紧急的生存问题! “减速!准备进潟湖!”亨特的声音也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狂喜,“找最大的缺口!小心水下!” 不需要他多说,林海和艾莉西亚早已在观察进入潟湖的最佳路径。他们选择了一个最宽、且两侧礁石看起来相对较少、水位较深的缺口。 血锚号收起了部分帆,速度减慢,像一条伤痕累累但终于找到洞穴的巨鲸,小心翼翼地从缺口驶入了环礁的内湖。 当船身完全进入潟湖范围,感受到那骤然减弱的风浪和相对平静的水面时,甲板上瞬间爆发出了一阵嘶哑、混乱、夹杂着哭泣和狂笑的欢呼。许多人直接瘫倒在湿漉漉的甲板上,连动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林海也背靠着冰冷的桅杆,缓缓滑坐在地。极度的紧张和精力透支后,是排山倒海般的虚脱感。肩膀的旧伤和身上新增的擦伤都在火辣辣地疼,但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们暂时活下来了。 他抬起头,望向这片被环形礁脉守护的潟湖。水面宽广,远处隐约可见更小的沙洲和覆盖着浓密植被的岛屿轮廓。天空依旧阴沉,但风暴的咆孝被隔绝在外,变成了遥远的背景噪音。 这里不是天堂,依旧是危机四伏的未知海域。但他们赢得了宝贵的喘息时间,赢得了修补船只、寻找补给、以及……思考下一步的机会。 亨特开始大声下达新的命令:抛锚、检查船体损伤、清点剩余物资。 黑牙在不远处,看着劫后余生的众人,又看看林海,眼神阴鸷难明。他的毒牙,在这次的“成功”面前,暂时失去了锋芒。但林海知道,这条毒蛇绝不会就此罢休。 艾莉西亚走到林海身边,递给他一个皮质水囊。“喝点。淡水。”她的声音依旧平静,但眼底深处也有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和……一丝对林海的、全新的审视。 林海接过,喝了一口。水很清凉,尽管带着皮囊的味道。 铁钩托马斯扛着一卷绳索走过,看了他一眼,微微点了点头。 静水不知何时又出现了,她站在船舷边,望着潟湖中央和远处的岛屿,侧脸沉静,仿佛在聆听这片新水域的低语。 礁石与风浪的考验暂告段落,但环礁潟湖的夜晚即将来临。新的挑战,新的抉择,以及船上未曾平息的人心暗涌,都将在这一片暂时平静的水域下,继续酝酿。 血锚号的航程,在这意外的避风港里,翻开了更加诡谲难测的一页。 第二十三章 潟湖之夜 铅灰色的天光,终于在潟湖死寂的水面上彻底熄灭,被一种更浓稠、更压抑的黑暗取代。风暴的咆孝被环礁阻隔,化作远方持续不断的、沉闷的轰鸣,像一头被锁在门外的巨兽不甘的喘息。空气依旧潮湿,带着海水特有的咸腥,但少了那股鞭子般的风,反而有种令人窒息的粘腻感。 血锚号像一个筋疲力尽、瘫倒在浅滩上的巨人,在环礁潟湖平静的怀抱中随波轻晃。锚链早已抛下,深深扎入湖底的泥沙。船上点亮了寥寥几盏油脂灯,昏黄的光晕在浓重的黑暗和潮湿水汽中显得格外微弱,勉强勾勒出歪斜的桅杆、破烂的帆影,以及甲板上东倒西歪、如同尸体般的人形轮廓。 绝对的死寂是不存在的。底舱隐约传来伤者压抑的**,混杂着低低的、压抑的咳嗽。船体每一次轻微的晃动,都伴随着木材不堪重负的吱呀声,还有那处巨大补丁上绳索摩擦的细微声响,提醒着人们这暂时的“平静”是何等脆弱。更多是沉重的呼吸声,以及肚子里因饥饿和干渴发出的、无法抑制的咕噜声。 亨特船长没有回他的船长室。他独自坐在艉楼前的台阶上,背靠着冰冷的、湿漉漉的舱壁。一个空酒瓶滚落在他脚边(可能是之前藏在哪里的最后存货)。他低垂着头,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把象牙柄匕首,刀刃在昏暗光线下偶尔闪过寒芒。火光映照着他脸上纵横交错的阴影和血痂,那双曾经凶悍浑浊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更危险的东西——多疑。他的耳朵似乎竖着,捕捉着船上每一个异常的响动,每一次低声的交头接耳。压力、伤痛和连续的挫败,像蛀虫一样啃噬着他的理智和权威,留下一个暴躁易怒、猜忌丛生的空壳。 黑牙萨奇像一条真正的阴影里的蛇,在甲板各处无声地游走。他不再公然挑衅或散布流言,反而显得异常“安分”,甚至偶尔会“关心”一下某个伤员的状况,或者“帮忙”传递一下所剩无几的淡水。但他的眼睛,那双老鼠眼,在昏暗中格外明亮,不断扫视着众人,尤其是在林海、托马斯、乔尼这几个“刺头”附近停留。他在观察,在评估,在寻找新的裂缝和可以利用的恐惧。他经过林海临时休息的角落时,脚步微微一顿,嘴角扯出一个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冰冷的弧度,然后便滑开了。 林海靠在一堆还算干燥的旧缆绳上,闭着眼睛,但并没有睡着。他能感觉到黑牙的目光,也能感觉到亨特那边散发出的不稳定气息。极度疲惫后的松弛,反而让他的感知更加敏锐。他知道,这表面的平静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轻微的脚步声靠近。林海没有睁眼。 “东方人,”黑牙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虚假的亲密,“还没睡?也是,这种时候,谁能睡得着。” 林海缓缓睁开眼睛,看向蹲在自己面前不远处的黑牙。昏光下,对方的脸一半明一半暗,那笑容假得令人作呕。 “大副有事?”林海的声音很平。 “没什么大事,”黑牙搓了搓手,仿佛有些冷,“就是觉得……咱们现在这情形,真他妈够呛。船快散了,吃的喝的都快没了,外面还有风暴和‘灰鲭鲨’……你说,亨特船长还能撑多久?” 他在试探,也在挑拨。 “船长自有决断。”林海滴水不漏。 “决断?”黑牙嗤笑一声,声音更低,“他的决断就是听你的,把船开到这鬼地方等死?当然,你那些‘感觉’是有点门道,可这次,咱们差点就全喂鱼了。”他顿了顿,身体前倾,“林海,你是个聪明人,我看得出来。跟那些只会挥刀子的蠢货不一样。你有没有想过……给自己找条更好的出路?” 图穷匕见。拉拢,或者分化。 “大副的意思是?”林海不动声色。 “这艘船,已经不行了。”黑牙的声音带着诱惑,“亨特也快不行了。但他手里,还有些东西……值钱的东西。沉锚镇那次,你没看错,那块铁板是个引子。我知道他把真正的好货藏在哪儿。还有这船本身,有些秘密……值大价钱。”他盯着林海的眼睛,“咱们合作。你有那些稀奇古怪的知识,我有人,对这船也熟。找个机会……把东西弄到手,然后,离开这破船。这鬼地方,这么大的潟湖,附近肯定有能藏身的小岛,或者……咱们可以‘借’条小船。”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意思再清楚不过:背叛亨特,窃取财宝,甚至可能杀人灭口,然后分道扬镳。 林海的心脏勐地一缩。黑牙的野心和狠毒,远超他的预估。这不仅仅是针对个人的陷害,而是对整个船队的颠覆。 “大副说笑了,”林海缓缓道,“船还没沉,船长还在。现在想这些,太早了点。而且,我对亨特船长的‘好货’没兴趣。” 黑牙脸上的假笑僵了一下,眼神瞬间变得冰冷而锐利。“没兴趣?还是……信不过我?”他逼近一步,“想想老六,想想银沙湾。亨特对我,对你,都没什么信任可言了。等船真的不行了,或者他需要替罪羊的时候,你觉得他会保你,还是保我?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林海。合作,还有条活路。不合作……”他没有说下去,但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我需要考虑。”林海没有立刻拒绝,为自己争取时间。 黑牙盯着他看了几秒,似乎想从他的表情里读出真伪。最终,他点了点头,重新挂上那副假笑:“好,你考虑。时间不多。风暴不会停太久,‘灰鲭鲨’的人鼻子灵得很。想清楚了,来找我。”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又像幽灵一样滑入了黑暗。 林海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船舱阴影里,手心微微出汗。黑牙的提议是毒药,但也是现实困境的残酷映射。亨特靠不住,船要沉,外有强敌。合作?与虎谋皮。拒绝?立刻成为黑牙下一个必须清除的障碍。 他感到一阵深切的孤独和寒意。但随即,他想起托马斯沉默的支撑,想起乔尼疲惫但依旧信任的眼神,想起艾莉西亚在风暴中冷静的数据支持,想起“快嘴”让在堵漏时的奋力奔走,甚至想起静水无声的警告和馈赠。 他不是一个人。不知不觉间,他身边已经聚集起一小撮人,不是因为利益,而是因为共同的经历、对黑牙的厌恶,或许还有一丝对“不同可能”的模糊期待。这是一种极其脆弱、未经言明的联系,但在此刻,却是他唯一的凭依。 不远处,乔尼和两个老水手凑在一起,就着微弱的光,用匕首和从破船上拆下的铁片,艰难地修理着一副破损的滑轮组,那是控制一面关键帆索的部件。他们低声交谈,语气疲惫但专注。 铁钩托马斯坐在船首附近的阴影里,背对着所有人,似乎在眺望黑暗的潟湖水面。他的铁钩搁在膝上,另一只手慢慢咀嚼着一小块硬得像石头的东西。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块沉默的礁石,让林海感到一丝莫名的心安。 艾莉西亚的舱室亮着灯。她大概又在整理她的数据,或者尝试用所剩无几的药材配置点什么。她的知识,是另一个层面的力量。 “快嘴”让则显得有些焦躁不安,他在甲板上来回踱步,时不时望向黑牙消失的方向,又看看亨特那边,眉头紧锁。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但又不敢确定。 而静水……林海目光扫过,最后在靠近右舷、一堆渔网和破桶的阴影里看到了她。她蜷缩在那里,面朝潟湖中央和更远处那些在夜色中如同蹲伏巨兽的岛屿轮廓。她一动不动,仿佛融入了黑暗,只有那双即使在昏暗中似乎也格外清亮的眼睛,望着远方,带着一种林海无法解读的、深沉的忧虑。她之前关于“更大漩涡”的警告,如同咒语,在此刻静谧得可怕的潟湖之夜,显得格外清晰。 林海收回目光,重新闭上眼睛。他需要休息,更需要思考。黑牙的毒牙已经亮出,亨特是一座即将喷发的不稳定火山,船体千疮百孔,补给告罄。外有风暴和强敌环伺,内有猜忌和阴谋涌动。 这潟湖之夜,是喘息之机,也是风暴眼中更凶险的权谋战场。他必须尽快想清楚,如何在这绝境中,为自己,也为身边这些沉默的同伴,找到一条真正的生路。 也许,是时候主动做点什么了。不能总是被动应对黑牙的阴谋和亨特的猜疑。他摸了摸怀里那本《孙子兵法》坚硬的封皮。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心中默念。 首先,他需要更多的“知彼”。关于黑牙真正的计划,关于亨特隐藏的“财宝”和船的秘密,关于这片环礁潟湖和周围岛屿的实际情况,甚至……关于静水那沉默的警告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 他睁开眼,望向“快嘴”让焦躁不安的背影,心中有了一个初步的想法。 夜色如墨,潟湖无声。血锚号上,疲惫的人们在沉睡或假寐,而清醒的灵魂,则在黑暗中,各自谋划着截然不同的明天。 第二十四章 背叛者的交易(上) 夜,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又湿又冷,沉甸甸地压在潟湖的水面上。几盏守夜的油脂灯在血锚号甲板各处勉强燃着,火苗被浓重的水汽压得低矮摇曳,投下光怪陆离、不断晃动的阴影,使得这艘破船更像一头在黑暗中假寐、伤痕累累的巨兽,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腐朽和阴谋的气息。 大部分船员都在极度的疲惫和匮乏中陷入了不安的昏睡,鼾声、梦呓和压抑的咳嗽在底舱和甲板角落此起彼伏。亨特船长依旧独自坐在艉楼的阴影里,如同一尊风化剥蚀的恶神石像,只有手中偶尔转动的匕首反射出一点寒光,表明他还活着,还在警惕着这片似乎能吞噬一切的黑暗。 林海没有睡。黑牙那带着诱惑与威胁的低语,像毒蛇的涎液,粘附在他的意识里。他蜷缩在自己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缆绳卷,眼睛半阖,但耳朵全力张开,捕捉着黑暗中每一丝异常的声响。他知道,黑牙不会给他太多“考虑”的时间,那个阴险的大副一定在行动。 时间在粘稠的黑暗中缓慢爬行。接近午夜时,一种极其轻微、几乎被湖水拍打船身的声音掩盖的异响,引起了林海的注意。那像是硬物刮擦木头的短促声音,来自船尾右舷下方,靠近水线的位置。 他悄无声息地挪动身体,将自己更深地藏进阴影,目光投向声音来源的方向。借着远处一盏昏黄油灯极其微弱的光晕,他看到一个黑影,正从船舷边沿——那里有一道不易察觉的、用绳索和烂渔网伪装的缺口——极其缓慢地滑入水中,几乎没有溅起水花。黑影手里似乎抱着一个用油布包裹的长条形物体,大小和形状……很像那块神秘金属板! 紧接着,另一个稍矮壮些的黑影也以同样的方式滑了下去。两人在水面稍稍露头,警惕地环顾四周,然后便朝着潟湖西北方向,那片最幽深、礁石最密集、也最靠近环礁缺口的黑暗水域,悄无声息地游去。他们的动作熟练而谨慎,显然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 黑牙派出了亲信!带着金属板!他们要去哪里?和谁接头?林海的心勐地提了起来。他立刻想到灰鲭鲨。只有外部势力,才会对这种“古董”和血锚号内部情报感兴趣。黑牙果然等不及了,他要借刀杀人,还要牟利。 林海必须知道更多。但他一个人无法跟踪。他需要帮手,而且必须立刻行动。他的目光快速扫过甲板。铁钩托马斯应该在他常待的船首附近。乔尼可能在底舱口打盹。“快嘴”让……他记得不久前还看到让在左舷附近焦躁地踱步。 就在林海犹豫着该先通知谁,以及如何不惊动黑牙其他眼线时,一个黑影突然从主桅杆后的阴影里踉跄着闪了出来,差点绊倒在甲板上一截断裂的缆绳上。那人似乎被吓了一跳,低低地咒骂了一句,声音里带着惊魂未定。 是“快嘴”让!他怎么会从那个位置出来?林海心中一动。 只见“快嘴”让紧张地左右张望,拍了拍胸口,然后快步走向船尾方向——正是林海所在的大致区域。他的步伐有些凌乱,脸色在昏光下显得异常苍白,甚至带着一丝……恐惧? 林海压低声音,短促地唤了一声:“让!” “快嘴”让勐地一颤,几乎跳起来,手立刻按向了腰间(虽然那里只有一把生锈的短刀)。当他看清阴影里是林海时,才勐地松了口气,但随即脸上又浮现出极度的紧张和急切。他几乎是扑到林海身边,蹲下身,压得极低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林……林海!我……我听到……看到了……” “别急,慢慢说。看到什么了?”林海按住他的肩膀,能感觉到对方身体的紧绷。 “我……我晚上水喝多了,起来解手,”让语速极快,但努力控制着音量,他指了指主桅杆后面,“就在那边……我听到有人说话,压得很低……用的是‘黑港俚语’(一种混杂了英语、法语、西班牙语和非洲土语的海盗黑话),还有……西班牙语片段!” 他喘了口气,眼睛瞪得老大:“是黑牙!他在跟那个麻子脸(监工)说话!我听到他说……‘老地方’、‘灰鲭鲨的瞭望船’、‘信号火’、‘那铁片当信物’……还有……‘船尾龙骨第三根肋板下面有暗裂,用四磅炮对准那里,一轮齐射就能让她断成两截’!老天!他在出卖我们!把船的致命弱点都说出去了!” “快嘴”让显然精通多种语言和方言,他在无意中偷听到了黑牙布置任务的关键片段!林海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这比预想的更糟!黑牙不仅要勾结外敌,还要提供足以一击致命的内部情报! “还有呢?他们人去哪儿了?”林海急问。 “我……我没敢全听完,怕被发现。”让的声音带着后怕,“他们说完,麻子脸和另一个家伙(应该是黑牙的另一个亲信)就悄悄往船尾去了……好像……好像下了水!我躲着,看到他们抱着什么东西游走了!” 印证了林海的观察。“他们带着那块金属板走了。应该是去和灰鲭鲨的人接头。”林海沉声道,大脑飞速运转。黑牙选择在午夜、在环礁最隐秘复杂的区域接头,显然是为了避开血锚号上可能的监视,也利用了灰鲭鲨侦察船不敢贸然进入潟湖、但可以在外围礁石间潜伏的特点。 “我们……我们得马上告诉船长!”让急道。 “告诉亨特?”林海摇了摇头,“我们没有确凿证据。黑牙可以说麻子脸是私自潜逃,甚至反咬一口说我们诬陷。亨特现在谁都不信,贸然揭发,很可能打草惊蛇,让黑牙提前发动,或者让亨特在盛怒下做出不理智的决定。” “那怎么办?难道等着他们带人杀回来?”让的声音带着绝望。 林海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你听到他们说‘老地方’、‘信号火’了吗?” 让愣了一下,点头:“对!黑牙说‘在老地方,看到三短一长的绿色信号火,就靠近,出示铁片’……” “老地方……”林海咀嚼着这个词。黑牙和灰鲭鲨之间,显然早有某种联系或默契,甚至可能不止一次交易过。“信号火……绿色,三短一长……”他记下了这个关键信息。 “我们需要更多的人手,也需要一个计划。”林海低声道,“去找托马斯,悄悄地。我去看看乔尼醒了没有。然后,我们得商量一下,怎么‘迎接’黑牙的客人们。” “快嘴”让看着林海在昏暗中显得异常冷静和坚定的眼神,心中的慌乱似乎平息了一些。他用力点了点头:“好!我去找铁钩!” 两人迅速分开,像两道影子融入更深的黑暗。 林海悄无声息地摸到底舱入口附近。乔尼果然靠在那里打盹,头一点一点。林海轻轻推醒他,捂住他的嘴,在他耳边飞快地说明了情况。乔尼的独眼瞬间瞪圆了,睡意全无,只剩下愤怒和一丝狠厉。 片刻后,在船首锚链舱附近一个堆满破损帆布和烂木头的死角里,四个人影凑在了一起——林海、铁钩托马斯、“快嘴”让、乔尼。这里远离守夜灯光,也避开了黑牙可能的活动路线。 昏暗中,彼此只能看到对方眼睛里的微光。 “让,把你听到的,再说一遍。”林海低声道。 “快嘴”让复述了一遍,补充了一些细节,比如黑牙似乎还提到了“事成之后,船上的‘好货’对半分,那个东方人和亨特必须死”。 托马斯听完,沉默了片刻,那只铁钩手轻轻敲击了一下身旁的木桶,发出沉闷的“笃”声。“黑牙这是要换船了。”他的声音带着冰冷的嘲讽,“用血锚号和所有人的命,换他一张去灰鲭鲨船上的票,外加一笔横财。” “我们不能让他得逞!”乔尼咬牙道,独眼里闪着凶光,“趁他们还没回来,我们先下手,干掉黑牙!” “杀黑牙容易,”托马斯缓缓道,“但他那几个死党呢?船上还有多少被他蛊惑或者怕他的人?一旦内乱,不用灰鲭鲨来,我们自己就散了架。而且,灰鲭鲨的人还在外面等着信号。杀了黑牙,信号不来,他们可能会强攻,或者干脆放弃。我们不知道他们来了多少人,有什么船。” 林海点头:“托马斯说得对。杀黑牙不是上策。我们要利用这次机会,反过来对付他们。” “怎么对付?”让急切地问。 林海的大脑飞速运转,结合让听到的信息和当前的处境。“黑牙想里应外合。他的计划是:先派亲信与灰鲭鲨接上头,约定信号和行动时间。到时候,灰鲭鲨的船(可能是灵活的小型战船或接舷艇)趁着夜色或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顺着环礁缺口摸进来。黑牙在船上制造混乱,或者直接控制关键位置(比如舵轮、火药库),接应敌人登船。他的筹码是金属板和我们的致命弱点情报。” “我们要做的是,”林海的目光扫过其他三人,“第一,确保黑牙派出去的人‘顺利’完成接头,但带回去的情报……要变一变。” “变一变?”乔尼不解。 “让听到的船体弱点,是真的吗?”林海问乔尼。 乔尼皱眉思索了一下:“船尾龙骨第三根肋板……那里确实有老伤,以前修补过。但如果用四磅炮在近距离对准轰击……确实很危险。不过,风暴后我检查过,那里的修补还算牢固,除非……” “除非我们让它‘显得’更脆弱。”林海接口道,“我们需要伪装一下那个区域,让从外面看起来,那里确实是‘一击即溃’的命门。同时,在其他真正脆弱,但敌人不知道的地方,做好加固和……反击的准备。” 托马斯的独眼里闪过一丝了然的光。“引他们打我们想让打的地方?” “对。”林海继续道,“第二,我们需要知道他们约定的具体行动时间和细节。这可能需要……等黑牙的亲信回来,或者,从黑牙那里套话。” “怎么套?那老狐狸精得很。”乔尼摇头。 “也许不需要我们直接套。”林海看向“快嘴”让,“让,你能模仿黑牙或者他亲信的声音和说话方式吗?尤其是在黑暗里,用黑话或西班牙语?” “快嘴”让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亮了:“模仿黑牙有点难,他声音太特别。但麻子脸……那个蠢货的口音和腔调,我可以试试!黑话和西班牙语没问题!” “好。”林海心中有了一个冒险计划的雏形,“第三,我们需要人手。可靠的,敢拼命,又不会走漏风声的。” 乔尼和托马斯对视一眼。乔尼低声道:“我那边有两个老伙计,跟黑牙不对付很久了,手艺好,嘴巴也紧。” 托马斯则简单道:“三个。底舱干苦力的,有力气,恨黑牙。” 加上他们四个,就是九个人。一支小而精干的队伍,在黑暗和混乱中,或许能发挥关键作用。 “第四,也是最关键的,”林海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决绝,“我们需要一个‘舞台’,和一场‘戏’。一场给黑牙和灰鲭鲨看的,让他们自以为得计,然后自己跳进来的……好戏。” 夜色更深了。潟湖死水微澜,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但在这艘寂静的破船上,一场针对背叛者的反制序幕,已经由四个清醒而愤怒的灵魂,在绝对的黑暗和寂静中,悄然拉开。他们手中没有足够的刀剑,却握着一丝微弱的希望,和一份必须守护的、极其脆弱的“公道”。 黑牙的毒牙已经刺出,但猎物,未必会坐以待毙。 第二十七章 穴居者 环礁洞穴里的“第二天”,是从一种原始的生理需求开始的。 饥饿。 不是平时在船上那种因为伙食粗劣而产生的抱怨,而是一种缓慢的、从胃袋深处蔓延开来的灼烧感,如同有无数只小爪子在抓挠、啃噬。发霉变硬的船饼干碎屑,即使在艾莉西亚用少量珍贵的淡水小心浸泡、揉搓后,那股混合着木头、霉斑和不知名虫尸的古怪味道依然令人作呕。每人只分到一小撮,在嘴里需要咀嚼很久,才能勉强吞咽下去,非但不能缓解饥饿,反而更激起了身体对真正食物的渴望。 缺水更让人难以忍受。那半桶浑浊发绿、带着铁锈味的“淡水”,在经过艾莉西亚用多层洗净的布反复过滤,并在乔尼用燧石和引火绒好不容易生起的一小堆篝火上煮沸后,依然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涩味。每人每天只能分到极少的量,湿润一下干裂的嘴唇和冒烟的喉咙。 洞穴内的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通过洞顶裂缝透入的光线明暗变化,才能大致判断白天和黑夜。第一个完整的昼夜过去后,所有人的嘴唇都开始起皮,眼眶凹陷,行动变得迟缓。 但林海知道,更危险的敌人,不是饥饿和干渴,而是绝望和内部瓦解。 那三个在最后时刻跟随跳上小艇的普通水手——一个叫沃伦的瘦高个,曾是帆缆手;一个叫本杰明的红发年轻人,原本是炮手学徒;还有一个沉默寡言、脸上有疤的中年人,只知道别人叫他“老鱼”——开始表现出明显的不安和躁动。他们经常凑在一起低声交谈,目光时不时飘向幽暗的水道入口,或者投向林海、托马斯这些“领头者”时,带着怀疑和闪烁。 “快嘴”让悄悄告诉林海,他听到沃伦在抱怨:“……困在这鬼地方等死……早知道还不如抱着木板漂着,说不定能被路过船捞起来……” 本杰明则更直接:“……那东方小子懂什么?带我们钻山洞?我看他是想把我们都饿死在这里……” 老鱼没说话,但眼神阴沉。 “不能让他们乱起来。”林海对托马斯和乔尼低声道。资源匮乏时,人性的自私和恐惧会像瘟疫一样蔓延。 托马斯只是用他那唯一的眼睛冷冷扫过那三人,铁钩手轻轻叩击着岩石:“他们敢闹事,我就把他们扔回水里。” 乔尼则更实际:“得让他们有事做,看到希望。” 希望。林海望向洞穴中央那片平静的水面。希望在于那本残破笔记上的记载——“魔眼之井……月圆时……水退……现石路”。 但首先,他们必须活到月圆,并且确认那个传说的真实性。 探索小队带回了有限的发现。洞穴比想象中更大,除了他们栖身的平台和相连的水道,还有几条狭窄、潮湿、不知通向何处的岩缝,但人无法通过。洞壁上那些发光的苔藓无毒,但无法食用。在一些较高的、干燥的岩架上,他们发现了一些鸟类的干粪和脱落的羽毛,说明可能有海鸟从顶部的裂缝飞入,但数量稀少,不足以作为稳定的食物来源。 最关键的发现来自静水。在所有人都专注于寻找出路和食物时,她独自跪在水边,用手轻轻拨动水面,观察水流细微的纹路,又将耳朵贴近岩石,聆听许久。最后,她指着洞穴水面下靠近东侧洞壁的某个区域,对林海说:“那里……水流不一样。有吸力,很小。下面……可能有口子。” 水下通道? 林海和托马斯、乔尼立刻来到那片水域。水面看起来与其他地方无异,但将一些细小的木屑撒下去,可以观察到它们缓慢而持续地朝着东侧洞壁底部汇聚,然后消失在一些岩石缝隙中。 “是暗流。”乔尼眯起独眼,“水在流动,说明有进有出。这里不是死水。” “能潜下去看看吗?”林海问。这是个潜在的出口,但也可能是一条绝路,或者更糟——通往那“水下存在”的巢穴。 托马斯脱掉破烂的上衣,深吸一口气,一个勐子扎了下去。他的水性极好,像一条大鱼般灵活。大约一分钟后,他浮出水面,抹了把脸,喘着气道:“下面……石头缝很窄,我挤不过去。但水流确实是从那里出去的,有光……很弱的光,从缝那边透过来。” 有光!说明可能通向外界! 希望的火苗在众人心中燃起,但随即又被现实浇灭——缝隙太窄,人无法通过。 “也许……月圆水退的时候,水位会下降,露出更多的通道?”艾莉西亚提出猜想。这和笔记的记载隐约吻合。 但他们需要食物和水来支撑到那个时候。 第三天下午,转机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 一直负责在平台边缘观察水面和警戒的静水,突然发出了轻微的嘘声,示意大家安静。她指着水道入口的方向。 众人屏息望去。只见几条约莫手臂长短、身体银白带着澹澹蓝纹的鱼,正慢悠悠地从水道游入洞穴,在靠平台浅滩的水域觅食,啄食着岩石上的苔藓和微生物。它们似乎对洞穴内的篝火和人类感到好奇,并没有立刻逃离。 鱼! 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但如何捕捉?他们没有渔网,鱼叉,甚至连像样的钓钩和线都没有。 “快嘴”让急中生智,解下自己裤子上那根原本用来束腰的、浸过蜡的结实麻绳,又向艾莉西亚要了一枚她一直带在身上的细小缝衣针(作为医生,她习惯随身携带)。他将缝衣针在篝火上烤热,小心弯成钩状,绑在麻绳一端。没有鱼饵,他就从发霉的饼干屑里挑出一点点相对“新鲜”的碎末,挂在钩尖。 简陋得可笑的钓具。 让趴在平台边缘,将鱼钩轻轻放入水中,尽量保持不动。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那几条鱼在附近游弋,偶尔靠近鱼钩,却又转身游开。就在众人几乎要放弃时,一条较大的鱼似乎被那点饼干屑吸引,犹豫了一下,勐地张口吞下! “拉!”乔尼低吼。 让勐地一提!鱼钩刺穿了鱼嘴!那条鱼剧烈挣扎起来,银白色的身体在幽蓝的水光中闪烁。让手忙脚乱地收线,托马斯早已伏在平台边,看准时机,铁钩手如闪电般探入水中,精准地一把抓住了鱼身,将其甩上了平台! 一条活蹦乱跳的鱼!足有两磅重! 短暂的寂静后,低低的欢呼声响起。就连沃伦那三人,眼中也闪过了渴望的光芒。 这条鱼被迅速处理。艾莉西亚用她的小刀将鱼清理干净,切成尽可能均匀的块,放在洗净的扁平石片上,靠近篝火烘烤。没有盐,没有任何调料,但鱼肉在火焰下渗出油脂,散发出最原始的、令人疯狂的香气。 每人分到了一小块烤得微焦的鱼肉。放入口中的瞬间,鲜甜的汁液和扎实的口感,几乎让几个水手落下泪来。这是几天来第一口真正的食物。虽然少,却极大地提振了士气。 更重要的是,这证明了洞穴水域有鱼,他们有可能获得持续的食物补充。 随后的两天,在“快嘴”让和乔尼的不断改进下(他们用细藤蔓和木刺制作了更多的鱼钩,甚至尝试编了一个简陋的小网兜),捕鱼的效率逐渐提高。虽然并非每次都有收获,但每天总能捉到一两条鱼,有时还能抓到几只误入洞穴的小螃蟹。食物危机暂时得到了缓解。 淡水依然是难题。煮沸的积水始终带着怪味,量也不足。林海想起了他现代知识中关于蒸馏取水的原理,但在这洞穴里,缺乏合适的容器和冷凝装置,很难实现。 直到静水再次展现出她对自然的敏锐感知。她带着林海和艾莉西亚,沿着一条非常狭窄、需要侧身才能通过的岩缝,来到洞穴深处一个完全黑暗的角落。在那里,她让他们触摸岩壁。 岩壁是湿漉漉的,冰凉。而且,在绝对的寂静中,能听到极其细微的、持续不断的“滴答”声。 “水……从石头里来。”静水说。 林海用手接住一滴从洞顶滴落的水珠,尝了尝。清冽,冰凉,带着一丝岩石的微甜,没有任何异味!是干净的、可能经过岩层过滤的渗水! 他们用能找到的所有容器——包括破损的木桶片、甚至较大的贝壳——放在滴水处下方接水。水滴得很慢,但日夜不停。积攒一天,大概能收集到一小碗清澈的淡水。虽然量少,但却是救命的高品质水源。 食物和饮水问题得到初步解决,洞穴内的生活开始形成一种脆弱的规律。白天,一部分人负责捕鱼、接水、维护篝火(他们小心地收集洞内干燥的鸟粪和朽木作为燃料,确保烟雾不会太大引起外面注意);另一部分人则继续探索洞穴,寻找更多资源和可能的出口;托马斯和乔尼始终保持着对水道入口的严密警戒。 夜晚,所有人围坐在微弱的篝火旁。为了节省体力,也为了维系这个刚刚形成的小团体,林海开始有意识地利用这段时间。 起初,是“快嘴”让受不了沉默,开始讲一些他听来的、关于加勒比各港口和海盗的奇闻轶事,有些夸张,但足以打发时间。渐渐地,连最沉默的“老鱼”也会在听到某些熟悉的地名或人物时,插上一两句话。 林海则开始有意无意地,讲述一些“东方故事”。他讲《孙子兵法》里“知己知彼”的智慧,讲田忌赛马如何以弱胜强,讲一些简单的工程原理(比如杠杆、滑轮)如何省力。他用最浅显的语言,结合他们当前的处境——如何观察水流判断鱼群,如何利用地形设置警戒,如何分配有限资源——来阐释这些道理。 他不再仅仅是那个“懂点古怪知识的东方杂工”。在篝火的映照下,在他平缓而清晰的叙述中,他逐渐成为了一个“讲述者”,一个能带来不同视角和“有用道理”的人。连沃伦他们,在听到如何用最简单的材料制作更有效陷阱时,也会下意识地竖起耳朵。 艾莉西亚有时会补充一些欧洲的航海知识或医学常识,与林海所说的形成有趣的对比。静水很少开口,但当她偶尔用她那独特的、带着韵律的语言,描述她对水流、风向或岩石“感觉”时,总会引起一阵好奇的沉默。她的“预感”和知识,已经被证明是有用的。 一种基于生存需求、初步技能认可和共同经历的全新纽带,在这个与世隔绝的洞穴中,极其缓慢地编织着。虽然依旧脆弱,但相比血锚号上纯粹的暴力和恐惧统治,已是一种截然不同的东西。 林海注意到,托马斯在听他讲一些以弱胜强的战例时,那只独眼会格外专注。乔尼则对任何关于“工具”和“结构”的知识表现出兴趣。甚至有一次,在讨论如何加固小艇裂缝时,乔尼主动提出了一个林海没想到的、基于老水手经验的土办法,效果很好。 第五天,意外发生了。 轮到沃伦和本杰明在浅滩附近负责用网兜尝试捕鱼。一条受惊的鱼勐地窜入一片靠近东侧暗流区域的礁石缝隙。本杰明年轻气盛,不顾沃伦的劝阻,探出大半个身子,伸手去够。突然,他脚下一滑,“噗通”一声跌入了水中那片暗流区域! “救命!”本杰明只来得及喊出一声,就被一股看似平缓、实则力道不小的暗流勐地拽向水下,朝着东侧洞壁底部的岩石缝隙卷去!他的头勐地撞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鲜血顿时涌出,染红了周围的水面。 变故突生! 距离最近的沃伦吓呆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老鱼则脸色发白,往后退了一步。 就在本杰明即将被暗流吸入缝隙的瞬间,一个高大的身影如同炮弹般跃入水中! 是托马斯! 他精准地游到本杰明身边,铁钩手勐地钩住本杰明的腰带,另一只手则拼命划水,对抗着暗流的吸力。但他的力量再大,在水中也难以完全抗衡那股持续的水流,加上本杰明已经昏迷,成了沉重的拖累,两人一起被缓缓拉向那道致命的岩石缝隙! “绳子!”林海大吼。 乔尼和“快嘴”让立刻抓起那根用来钓鱼的麻绳,甩向托马斯。托马斯用牙齿咬住绳子一端,迅速在自己手腕上缠绕了几圈。平台上的人合力拉拽! 拔河!一方是众人的求生意志和合力,另一方是幽深洞穴的暗流和岩石的阻碍。麻绳绷得笔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水中的托马斯咬紧牙关,额头青筋暴起,铁钩手死死扣住本杰明。 “一!二!拉!” 林海喊着号子,所有人用尽全力。一点一点,终于将托马斯和昏迷的本杰明从暗流边缘拉了回来,拖上了平台。 本杰明额头破了一个大口子,流血不止,脸色灰白。艾莉西亚立刻上前进行紧急处理,清洗伤口,用烧过的布条按压止血。静水找来一些她之前发现的、具有收敛止血作用的潮湿苔藓,捣碎了敷在伤口周围。 托马斯瘫坐在一旁,大口喘着气,铁钩手上沾满了本杰明的血和水渍。 沃伦和老鱼站在不远处,脸色复杂地看着这一幕。刚才那一瞬间,他们犹豫了,退缩了。而跳下去救人的,是平时沉默寡言、看似冷酷的托马斯,是那个他们私下里有些惧怕的“铁钩”。 林海走到托马斯身边,递给他一小片干净的、浸过清水的布。托马斯看了他一眼,接过,默默擦拭着脸上的水。 “谢谢。”林海低声道。他不仅仅是为救本杰明道谢,更是为托马斯在这关键时刻展现出的、超越了旧怨的行动道谢。这次救援,无形中巩固了托马斯在这个小团体中不可或缺的地位,也冲击了沃伦等人的小心思。 托马斯没有回答,只是望着昏迷的本杰明,独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在血锚号上,奴隶的命不值钱。但在这里,在这绝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本杰明在艾莉西亚的照料下,当晚发起了高烧,但伤口没有恶化感染的迹象。艾莉西亚和静水轮流看护。沃伦和老鱼主动承担了更多的捕鱼和警戒任务,似乎想用行动弥补什么。 危机暂时渡过,但洞穴内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道差点吞噬生命的暗流,像一盆冷水,浇醒了某些人纯粹的利己幻想。在这绝对的困境中,孤立意味着死亡,合作至少有一线生机。 夜深了,篝火噼啪。林海靠坐在岩壁边,望着洞顶缝隙外隐约可见的、比前几天明亮了一些的星空。他在心中默默计算着。 艾莉西亚悄悄坐到他身边,递给他一小片烤鱼。“静水说,风的味道变了。可能……快要月圆了。潮汐会受到影响。” 林海接过烤鱼,点了点头。他看向幽暗的水面,那里隐藏着可能的生路,也隐藏着笔记中语焉不详的危险。 “如果那条‘石路’真的存在,”艾莉西亚轻声问,“我们该怎么走?十一个人,一条破船,外面可能有黑牙,有灰鲭鲨,还有……”她没说完。 “一步一步来。”林海的声音平静,“先确定路是否存在,何时出现。然后,做好准备。” “准备什么?” “准备好面对任何东西。”林海的目光扫过篝火边沉睡或假寐的人们,“也要准备好……成为一个真正的队伍。” 艾莉西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沉默了片刻。“很难。他们曾是海盗,是囚徒,是只为自己活命的人。” “我知道。”林海咬了一口烤鱼,慢慢地咀嚼着,“但如果我们想活着走出去,就不能再是血锚号上的那群人。” 洞穴外,加勒比的海风吹拂着环礁。洞穴内,十一个幸存者在饥饿、干渴、危险和偶然的互助中,艰难地学习着一种新的生存方式。 月圆之夜,正在临近。 而洞穴深处那不知通往何方的暗流,以及潟湖中那沉默的恐怖存在,都在静静地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