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咸鱼就不用翻身了吧》 1、第一章 大虞公元祀年,冬,漫天裹素,檐角积雪凝霜。 “沈公子!候你多时了!” 女人的声音带着三分嗔意,三分欣喜,从红罗绸帐穿过金环,人未见,声先到,尚在回廊拐角处就蜿蜒婉转地飘了过来。 只见雕花长廊的另一侧立着个年轻男子,可惜他有意遮掩面容,素缎帽沿下神色不明。 随着这声招呼,声音的主人才从长廊尽头绕出来。 月姑约莫五六十的年纪,体态没见走偏,但厚重的脂粉下细微的眼纹还是暴露了她的年龄。 她一见到男子就喜笑颜开,纨扇遮脸,笑意盈盈:“你在这儿看什么呢?” 男子敛眸:“看人。” 月姑循着他的视线往下一看,鼓乐四起,莲台之上有位身姿妖娆的蒙面舞姬翩然起舞,金沙广袖翻飞间漫天金粉。 这女子神态极妖媚,纤腰若柳,步履间似步步生莲,只凭借一个回眸就能引起轩然大波,有钱的坐上头撒钱,没钱的在下头起哄,香炉青烟与鼓乐金粉交织,氤氲出一室奢靡,转眼间气氛彻底攀上高峰。 月姑执扇遮面:“前段时间买的匈奴姑娘,好像叫什么……挛鞮氏。富家子弟吃个新鲜,没过几日就得换,我倒头疼得很呐。你瞧个乐呵便罢了,若想看美人,揽镜自赏不就是了?” 被调戏了,他倒也不生气,就是不怎么说话,单薄的身影在烛火下隐隐绰绰。 “说句不中听的,沈公子勿怪呀。”月姑用扇柄敲敲手腕,道,“三皇子怜惜你,我说句真心话,你不若抓住这个机会,跟他上个床,博了青睐也好替你父母洗清冤屈呀,将心揣肚子里,这样日子你的也能过的舒坦些。” 沈絮静静看着她喋喋不休,瞳孔外围一圈犹如冰裂纹般,像细微的薄刃,藏匿着不见血的锋芒,偶尔勾唇一笑,简直摄人心魄。 “呵。”轻声一句,勾的月姑心都酥了。 他的长相,即便是放眼中原,也没几个能相提并论的。 也不知一个男人,是如何才能生得这副惊心动魄的模样。 人就是这样,见多了花样多的,就想啃啃硬骨头。达官显贵总好这口。 他应该生气,甚至发作,但短短一眨眼的功夫,眼里那点情绪居然随着那声意义不明的轻笑消散殆尽。 月姑不禁有些佩服,不过她也管不了那么多,最后也只是摇首:“罢了,由你去。” …… …… “岭南边境的防线破了,下邳失守,听说是叛乱,处死了好几个副将和谋士。” 朱漆雕花的包厢里蒸腾着热气,奢靡香与丝竹管乐缠绵交织,与外头格格不入,隐隐约约还能从门缝里透出几声笑声。 说这话的是个面色红润身宽体肥的胖子,双眼含着揶揄的调侃, “我听说处死的那个谋士姓沈?沈什么?” “这怎么记得。好像是个罪臣后代,约莫二十五六吧,没什么印象。”接话的人话音一转,思索了一番才笑着说,“我听说他有个兄弟,刚弱冠,生得相当不错,比女子还昳丽三分……” “滑头。”胖子笑骂,“不记得别人的名字,倒惦记起人家家中的兄弟来了,你爹知道得打死你。” 那人脸色一变:“好兄弟,玩笑归玩笑,可别真往外说,我爹若知道我跟叛国家臣联系,还不得扒我一层皮!我只当大伙儿都想瞧瞧才提及这话头的!” 又是一阵哄笑,得了应许后这人才勉强松了口气。 他边斟着酒,边把隐晦的视线往台上移。 “殿下觉得呢?” 台上的人半张脸陷在描金屏风的暗影之中,身量瞧着不矮,且身形轮廓比同龄人都要魁梧些,正是习武的人会有的体格。 或许是地位不低,且脾气不小,架子还大,众人都是冲着奉承他来的,但此人却始终缄默不语,室内渐渐凝滞成一种更加诡异氛围。 “嗯?我啊。” 谢恒听得好好的,没料到这话题还能到他头上,他沉思片刻,然后说, “我觉得不如何啊。” 霎时间,众人的视线都聚过来了。 谢恒把没说完的下半句话也道了: “怕挨打还敢起哄,你们脑子秀透了吧。” 众人:“……” 胖子尴尬一笑,讪讪道:“都是酒友们的玩笑话,殿下若不肯,便罢了。” 别了,他现在不想听这个称呼。 谢恒夹了块菜,吃到嘴里才发现是块苦瓜,“呸”一下给吐了。 ——是的,他穿越了。 这种事在灵异怪谈里已经不算新颖,但放在谢恒身上那可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 谁能在眼睛一睁一闭之间,发现自己换了个朝代而能淡定自若的?他谢恒做不到,说真的,能装聋作哑着混的这段时日,他已经自信到觉得能去申领个小金人了。 但小金人是没有的,只有小金杯。 他捏着华丽的茶杯,一边查看一边感叹其技艺之精美,借着遮掩往台下一扫而过,目光所及一张张懵逼的小脸蛋,放下了茶杯。 他知道这群人在想什么。 原身不仅文不成武不就,脾气还不小,花天酒地碌碌无为,别看这些都是废物才能做的事,真要演起来可不好碰瓷。 遑论这种鸟不拉屎的朝代,结个婚都得跑去钦天监先算个命,一个不注意,说不定就被当邪祟给烧了。 这种人陡然说教起来,莫说惊骇,没往见了鬼方面想就算够本了。 那么这位原身究竟有多荒唐呢? 举个例子吧。 三月前,大虞边境来犯,一把火烧毁了长坂、江陵的粮道。 粮道断绝,硬生生用一万人把大虞三万军士困死在峡口,跌跌撞撞跑回来不过万余残兵,个个面黄肌瘦,形销骨立。 曾经的精锐雄兵,成了一群形如枯木朽株的行尸走肉。 陛下大怒,城中百姓为了备战如日中天交粮纳税,可谓是苦不堪言,死去的将士家中到现在都没抚恤完。 他作为皇子在干什么? 在逛花楼。 谢恒嘴角一扯,过完了嘴瘾,才想着维持人设,露出一个十分和善的微笑:“开个玩笑,缓解缓解气氛,这么紧张做甚?请,当然请。” 众人:“……” 几人相互使着眼色,就朝身边的侍女努了努嘴,看得谢恒想抽他。 人早就叫来了,还问个屁。纯消遣玩呢。 不过好奇是真的。 又是暗示又是明示的,只差把人压到这儿了,他什么人没见过,一个男人能有多好看,谢恒嗤之以鼻。 眼前的水不知是茶是酒,他随便倒了一杯,打算一饮而尽。 门开了。 他的视角是朝下的,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截白色的衣角。 穿得挺素静。 再是声音。 “见过殿下。” 凌冽声音犹如珠落玉盘,谢恒下意识一抖,手中的酒盏没拿住,清脆一声响,碎成了两半。 “……” 循声看去后,瞳孔有一瞬间的变化,倒映出了那人的模样。 只见那人一袭素静的白袍,将斗篷摘了之后,素袍后青丝披散,没簪子,就用一根竹子挽起了发,白玉雕琢般的五官被烛光虚虚拢着。 分明清冷疏离,但又不得不垂目行礼,眼底的挣扎和抗拒源自于谁自不必多说,可就是这份困兽之斗,叫人油然而生的保护欲抓心挠肝地勾着众人的心神,颇有一番韵味。 孤傲、清高。 翻来覆去,谢恒竟只能用这两个词形容他。 心跳越来越快,犹如震耳欲聋的擂鼓声,敲得他肋骨都隐隐作痛……渐渐地,谢恒缓过了神,但不知为何,忽然觉得这张脸他好像在哪见过。 或许是谢恒的视线太过明显,沈絮眼皮微掀,眼尾上挑,跟他对视了个正着。 谢恒不闪不躲,刚想打招呼,沈絮就立马移走了视线。 谢恒不禁怀疑地摸了摸下巴。 “沈絮,叫你来吃酒,来得这样迟,你是不是得罚几杯?” “我只道通判大人是约我来议我姨母的事的。” “昭仪娘娘的事自有贵妃做主,你就是太操心,管事管到陛下后院里去了。” 沈絮本想接话,却听得忽然“叮当”一声脆响,琉璃酒壶碎了一地,引得众人侧目,包括沈絮。 “碎了。”谢恒说,“收拾收拾吧,再给我拿个新杯子。” 侍女连忙应声后退去。 也因为这么个小插曲,方才不愉快的话题也没能继续。 “别看我啊。”谢恒说,“不是说来吃酒的么?” 他恰好又与投来视线的沈絮对了个眼。 沈絮不复方才,反而莞尔一笑,端茶抿了一口。 这个时候谢恒才注意到,他究竟为什么会如此吸引他的注意力。 因为他的左眼下,有一颗不太明显的泪痣,若隐若现,勾人心魂般地存在着。 也就是这颗泪痣,恰好与他的冷清形成了剧烈的矛盾感。 他从未在一个人身上瞧见疯狂与平静这两种情绪竟然能共存,那昳丽的眼角里藏着雪白如出鞘刃般的锋芒,有撕心裂肺的恨意被沉痛的哀伤掩埋入土。 转眼间,居然能和和气气地抿唇一笑置之,变脸速度令人咂舌。 谢恒知道了,沈絮并不喜欢他。 他也不自讨没趣,百无聊赖地盯着他喝茶的侧脸,脑中忽然一闪而过熟悉感,但没来得及抓住,就如流水般从指缝间流走了。 说吃酒真吃酒,酒鬼们喝高了,又按捺不住开始作妖,一个个轮着劝酒。 第八遍后,沈絮仍旧无懈可击:“草民不胜酒力。” “你敢走?”那人终于憋不住,暴露目的,“好歹你也是天子门生,你们沈家通敌卖国,你兄长更是犯下滔天大罪,殿下不嫌弃你,你倒推拒上了?今夜诸君家中各有家事,唯独你闲着。殿下留你彻夜长谈,抵足而眠,你也要拒绝?” 谁知此话一出,沈絮眼神瞬间就沉了。 谢恒看见他攥得青筋绷紧的手背,恨意犹如附骨之蛆在瞳孔中一闪而过,从那张伪装得极好的画皮里张牙舞爪地往外渗透。 谢恒都惊了一惊,都怕他如果现在若手里有把刀,会直接暴起将起哄的这人一刀刺死。 但他担忧的事情没发生,因为沈絮这人太能忍了。 谢恒眼睁睁看着他绷紧的喉结滚了滚,像是把翻滚的情绪打碎了往肚子里咽,最后一收拾,敛眉顺眼,恭恭敬敬地说: “恭敬不如从命了。” 就这么忍回去了? 他看着沈絮独自一人侧坐着,暖黄的烛火光莹莹拢在那张侧脸上,犹如一株孤傲的雪松。 能屈能伸,令人叹为观止。 也不知是他哪个动作触及到了谢恒的神经,他瞳孔微睁,转瞬间脑中一片清明,想起来了—— 画。 对了,那副画。 那幅画挂在展览馆,当时的谢恒跟着了魔似的往里走,但只要一回想,脑袋就嗡嗡痛。 一睁眼一闭眼,他就成为了另一位“谢恒”。 难道那不是一幅画,真实身份其实是一个隐藏在低维度的能引发量子变化的小型黑洞? ……不,谢恒捂着疼痛感愈演愈烈的脑袋,觉得学渣就不应该去思考这么科学的问题。 ……仔细想想,那画中人也是一袭白衣,极为传神,但与一般的神似不同,画风也并不含蓄,将眉眼与唇鼻勾勒得栩栩如生。 ——不是沈絮能是谁。 他那群狗屁精改变策略,亲昵道:“清之,你坐那么远作甚?来与我换一换。” 换一换,就换到谢恒身边来了。 沈絮刚想起身,被谢恒叫住:“——不必动辄劳动!” 狗屁精们这下才是一愣,不明白谢恒的意思,讪讪地坐了回去:“……是。” 话聊到这里,谢恒心中大概已经有个模糊的轮廓了,沈絮虽然不是软柿子,但眼下只能当软柿子。 这软柿子究竟有多软,或者应该说究竟软不软都暂且不提。 人在低谷之际,若要拉拢便是最佳时机。 若沈絮真的知道那副画的存在,说不定他的穿越就跟他脱不了干系。 换句话说,万一这软柿子也是穿越的呢! 听人讥讽,软柿子脾气也软的很,虽然极有可能是装的,但至少他生的好,嗓音又好听,让人能卸下大部分的防备:“我不见怪。” 谢恒顾忌着正事,提醒: “日暮西山了,还不走留着过年?” 其余人当他开玩笑,乐呵呵地说:“年已过了,不差这些时候。” 谢恒瞪他一眼:“酒也没了,留着干嘛?” 狗友们:“……” 几人迟疑:“那下官们告辞了?” 谢恒朝他们扔酒杯:“快滚。” 他虽说是故作纨绔,但言语里也有八分是真。 最重要的是生怕这几人说出点什么“就范不就范”的虎狼之词,沈絮一听不乐意,掀桌子罢休,与他一翻脸,亦或者吵一架…… 谢恒不愿细想。 几人尴尬一笑,彼此对了个视线,裹着一身酒气挤出门外。 狗友们走了,这群侍女他也没留,转眼间包厢里只剩沈絮与谢恒两人。 人都走光了,沈絮仍旧微微垂着眼,还是那副泥菩萨的好人模样,若没先前那短暂的爆发,谢恒还真摸不清这人的脾气。 谢恒坐不住,盯着那张熟悉的脸,心肝忽然胀得厉害,像合该印入骨髓的脸在时间长河里被迫遗忘,风一吹,尘埃全散了,心中空荡荡的厉害。 他沉默三秒,祭出神秘打卡金句:“奇变偶不变?” “殿下?” “在呢。”谢恒说,“开个玩笑,别介意。” 他仍不死心,左右摸了两圈,对沈絮说:“诶?我手机哪儿去了?你带手机了吗,借我用用。” 沈絮默默盯着他,最后极其细微地蹙了一下眉。 谢恒:“……” “我还是开玩笑的。” “……” “喝的什么?”谢恒好奇道。 “君山银针。”沈絮总算理他了,“姨母得的赏赐,草民分了点,就叫侍女们烹了一壶。” “殿下要试试吗?” “不必了。”谢恒又问,“你还有个姨母?” “纳兰昭仪,是我的姨母。”沈絮看了他一眼,“殿下不是知道么?” “是吗?”谢恒挠挠下巴,“我记性不太好。” 沈絮放下茶杯:“殿下究竟想说什么?” 我去,他都伪装得这么完美了,居然还是暴露了,谢恒叹为观止。 沈絮眼睁睁地看着他大步流星地朝他走来,等人一掀衣摆,坐他旁边时,不禁瞳孔微睁,几乎是瞬间掐住了自己的衣袖。 “真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沈絮沉默一瞬,“殿下请讲。” 谢恒靠着素案,恨不得在他身上盯穿一个洞:“你是不是穿越的?什么朝代的?” 沈絮盯着他,两人面面相觑几秒后,沈絮先缓缓开了口:“——我不太明白。” “那我换个说法,我们熟吗?” 沈絮含糊道:“尚可。” “能再具体一点吗?” 沈絮长长叹了一口气,莞尔一笑:“尚可。” 这个尚可具体“可”到哪个份上还不确定,谢恒先急了:“那你会不会画画?譬如肖像画?” 但沈絮在谢恒遗憾的目光下摇首道:“不会。” 两人牛头不对马嘴地聊了半晌,甚至沈絮看他的目光越发温和,全然不似之前那般冰冷。 但谢恒的心倒是越来越沉。 沈絮忽然道:“殿下很紧张吗。” “紧张?有吗?”谢恒哈哈笑,挠着后脑勺说,“说不定是困了,我不紧张啊。” “那可真是大事不妙。” “大事不妙?” 沈絮颔首,抬眼笑了: “殿下都把人支走了,不然就在这儿睡吧。” “……在这儿睡?” “嗯。”沈絮温柔道,“我陪着殿下。” 话音一落,即便察觉到不对劲也没能品出缘由,只觉眼前有残影一闪而过,谢恒背上的寒毛竖了一下,话音先被掐住了。 没感觉疼,只感觉凉,凉得人发抖。 这凉和疼都是后知后觉的,谢恒想继续说话,一张嘴喷出一大口血来,他捂着脖子,摸到一个类似于刀刃的冰凉的事物,牢牢钉在他的皮肉里,但再仔细一摸,又感觉长又细…… 霎时间,沈絮的脸色变得异常冰冷,像蓄积了常年的森寒蓄积勃发,看死物般的眼神在谢恒的瞳孔中天旋地转。 谢恒:握草! 不知怎么的,他近乎是瞬间,条件反射般一把擒住了沈絮的衣领—— 沈絮:“……!” 他显然没料到有这一出,突然爆发的力量让沈絮骤然失去平衡,跟着“咚——”一下重重摔在地上。 血液流尽的最后一秒,谢恒眼底是他掩饰不住的惊骇。 2、第二章 1“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这声音凄惨悲怆,像在谢恒的耳边念出口的,也不知这人是谁,反反复复就是这两句诗,他意识回笼之际,先察觉的是腹部传来的剧烈疼痛。 该怎么形容这感觉呢? 有利器贯穿皮肉的异物感,将他死死钉在墙上,除了混沌不清的大脑,他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他先是想说话,但唇齿咬不住血,一张口就往外流。又竭力想睁开眼,还未看清,却忽觉腥风扑面,浓烈的血气如铁锈般灌入喉鼻,双眼刺痛难忍,只剩一片猩红。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又来了,又是这句话。 “咚——” “咚——” “咚——” 三声沉重的敲钟声从泛着猩红的天际回荡,一声比一声沉闷,仿佛要把他给超度了,震得人肝胆剧颤。 “刺啦——”一声巨响,刺目的白光犹如天光乍现,猛然撕破了他残存的理智。 他陷在噩梦里,耳边紧贴着湿黏的血迹,呼吸急促,大汗淋漓,猛然睁眼,在凌乱的意识里惊醒。 “哈……哈……” 谢恒摸着隐隐作痛却完好无损的脖颈,冷汗浸透了背脊。 有人瞧出他的不对劲:“……殿下?” 谢恒抬眼,雕梁画栋的雅间里,谢恒独坐屏风后,耳边是侍女的盈盈娇笑,眼前是载歌载舞,还有一群眼熟的酒鬼。 没错,他又回来了。 这一切就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让谢恒意识到沈絮与他极有可能是仇敌。 但这不是梦,谢恒也不记得所有关于沈絮的事情。 耳边熟悉的台词二次响起:“沈家……处死……” 又来了。 重复的剧情,重复的人和环境。 谢恒被梦魇得厉害,整个人浑浑噩噩找不着方向,背脊绷紧,如坐针毡,就这么硬是把沈絮盼来了。 当门被打开的那一瞬间,即便知道他是个杀人狂魔,见到这张脸仍是忍不住心中一悸。 他心中甚至有无数个猜想犹如蝗虫过境般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沈絮为什么要杀他,世仇,难道沈家覆灭与他有关? 还有那幅画,他什么都没问出来,就先死了个不明不白! 那股不寒而栗的杀意虽然不似作假,但谢恒相当确定,他提及那幅画时,沈絮眼底的茫然是真的。 如果他单纯只是演技好,如果这一切的幕后主使正是此人…… 炮灰们孜孜不倦地完善他们的台词:“沈絮,让你……” “——打住,别说了。” 众狗腿子一懵逼,话没来得及说完,人就已被赶走。 谢恒眼看着几双尔康手朝他伸来,但他眼里现在只有沈絮一个人。 可能是进度条一下被拉得太着急,沈絮虽也不明所以,但脑袋转的快,只可惜不知偏到了哪个世纪的大西洋,那张脸瞬间青白一片。 谢恒哪儿顾得上怜香惜玉?满脑子的线索像长了头发似的疯长缠绕,抓心挠肝地刺激着他。 等强逼着人家坐过来时,已有前车之鉴的谢恒胸有成竹,一把擒住对方的手腕,在沈絮霎时发白的脸色下,从袖口处掏出一把匕首。 甚至没刀鞘,往地上一扔,寒光凛凛的刀刃与地面接触,发出“叮咚”一声脆响。 谢恒见了刀就一点就着,眉眼间充斥着一股逼人的戾气。 “你找茬呢是吧?!谁他妈聚餐带刀啊!你……” 脏话都憋到喉咙口了,硬是没吐出来。 见沈絮也不说话,谢恒还以为他想狡辩,本稍稍平息的怒火再次重燃,怒其反笑, “我话撂这儿了,我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 他忽然像是看见了什么想当不可思议的东西,神情一顿,目光逐渐呆滞,还没反应过来,话音先被截住了。 “你……” “殿下……” 只见沈絮先一步俯首跪下,声音颤抖。 他泪落得十分含蓄,咬紧了牙关,无数委屈积压于一体,分明痛彻心扉,却强压着自己,倔强得厉害。 压在纤长的眼睫上,滑落脸颊。 “殿下,我实是害怕……” 眼角处的泪痣也粘湿了泪痕。 谢恒从小跟个炮仗似的,从不怕有人跟他硬刚,小时候光跟人打群架的次数就够家里头把皮带抽断,老爸老妈骂他是混账他也只能咬着牙认了…… 唯独招架不了软的。 他心中的郁结陡然堵在喉咙口,不上不下,颇为难受,一时间竟然忘了自己是来兴师问罪的,恍然间居然真想听听他的原因。 “……你倒是说说看。” “贵妃娘娘……在宫中权势夺天,我姨母在后宫日日惶惶不得终日。我亲缘浅薄,心中挂念,若不能备上把匕首防身,实在是难以入眠……”沈絮哑声说,“今日通判大人传我谈话,我怕他于我不利,这才不肯卸下防备。却不知……不知被殿下误会,心中负屈,故而失态,万望殿下恕罪。” “你防……”谢恒那口气更出不来了。 你防着他,所以杀我?! 靠,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谢恒知道那群狗腿子不是什么好东西,谈话是假,消遣是真。 若说沈絮防着他们,是情理之中,所以他也…… ……他渐渐冷静,盘算着不如将计就计,说不定还能诈点消息出来。 沈絮不顾一切地要杀他,连后事也不顾了,想必是已经走投无路,孤注一掷。 不对。 谢恒不可置信,他居然在不知不觉中又站在沈絮的角度考虑了! 他才是受害者! 且说不定这沈絮本就不是本地人,说那么多都在撒谎,那他的逃生游戏绝壁跟沈絮就脱不了干系! 不过若沈絮言之无错,他……他…… 他才是反派啊! 谢恒震惊到失语。 “殿下不肯原谅我也好。”沈絮转而又俯首给谢恒行了个礼,顺从压抑道,“殿下若信不过我,就请降罪吧,但请别迁罪于我姨母。娘娘宅心仁厚,若得殿下恩惠,往后定不会忘记殿下的恩情。” 谢恒心中冷笑一番,脑袋一清醒就觉得滑稽得很。 耍这小聪明给谁看? 沈絮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自己舍不得下手,才作此姿态。这原主十之八九是个断袖,对沈絮起了意思,若换个人,说不定就被唬住了。 话又说回来了,即便原身是反派又怎么了!关他谢恒什事儿! ……但不得不说,看得出来他对自己的那姨母的确是真心实意的。 “好端端的,提这些作甚?”谢恒还是不习惯别人对他叩首行礼,拉住沈絮的手臂,一把将人扶起来,“坐着说。” 沈絮一起身,可能是跪久了腿麻,袖口牵住茶壶,“哐当——”一下把酒给弄撒了。 “殿下,我……”沈絮正欲道歉,被谢恒拦住了。 “没事儿,重新上壶就是。” 侍女应下后,旋即退下了。 等沈絮平复了心情,谢恒才说:“沈絮,我们得聊聊。” 沈絮气势消了半截,声音沙哑:“殿下请讲。” 谢恒瞧着他单薄的身影,忽然有些感慨,他心中虽有百万分的委屈与怒火无处宣泄,罪魁祸首就在眼前,可却怪罪不起来。 一通恐吓后,心中反而空荡荡的,不舒服得很。 于是谢恒折中道: “你受的苦我大致明白,你就当我年少犯了浑,不懂事,我不与你计较,你也不计前嫌如何?就当两不相欠,从此各别两宽。” “殿下为此要与我各别两宽?” 他一副伤心不已的模样,泪痕未消。 谢恒彻底懵逼了,也震惊了。 这姿态,难不成其实这原主与沈絮是两情相悦,碍于舆论压力才…… 不对不对,这个猜测压根站不住脚,也就在脑海中闪了一两秒,就被谢恒一票否决了。 沈絮刺他时的眼神可不像作假。 像穷图匕见的亡命人,那双眼恨不得将他当场撕碎,把骨头嚼烂,那样滔天的恨意犹如实质,实在是让人不寒而栗。 如果这都是演的,那谢恒建议这人别当什么刺客了,去当演员吧,拿个奥斯卡小金人逍遥自在去。 这回不仅头疼,脖子也疼。 恰巧沈絮颇为上道,接过侍女的茶壶就给他沏茶。 “言重了,主要是我说的话你不肯听。” 沈絮:“这是什么话?” 你连暗号都对不上,你懂什么,谢恒想。 “往后有什么难处,你尽管提,我能帮则帮。”谢恒接了他的茶,喝了一口,算是单方面冰释前嫌,松了口气,“你姨母若有难处,我也会帮着规劝父皇。” “规劝?” “嗯。”谢恒应下,解了渴后心中都舒坦了不少,“虽不知你有何难处,但归根究底与我脱不了干系,我若能帮到你,咱们就……冰释前嫌吧……不行我肚子有点痛啊。” 这阵痛是从胃部烧起来的。 仿佛刚刚喝的不是水,是杯烧透的硫酸,瞬间疼穿谢恒的五脏六腑。 他瞳孔睁大,视线内是见底的茶杯,一旁是端坐如常的沈絮,谢恒霎时间明白了什么,正欲起身,“嘭——”一下又摔回去了。 “你丫……”谢恒意识到自己被下毒了,太想爆粗口了,但嗓子烧得厉害,说了一半只能用眼神瞪着沈絮。 “殿下?殿下!”侍女闻声冲进来,大喊,“快去叫大夫!” “无用的,这毒转刻间便能毒穿肺腑,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他。”沈絮半蹲着,微微侧头,漆黑的剪影独自映在半边的彩绘笔画上,面无表情地擦去了脸上的泪痕,眼底尽是寒冷。 甚至谢恒还能看到一丝丝嘲讽的意思。 “殿下,你真天真。” 谢恒本想像电影里演得似的,一挥手从黑暗中唤出无数影卫,将这厮降伏。 无奈原身自恃清高,并不把沈絮放在眼里,他没遭殃,反倒让谢恒遭了殃。 …… 3、第三章 他又死了。 他又回溯了。 当意识到这一点后,谢恒足足在台座上愣了一炷香的功夫。 …… 他怒而拍桌:“把沈絮叫上来!” 众狗腿子被他吓了一大跳,颤颤巍巍地询问:“殿下……敢问……?” 谢恒像审犯人的,脸色青黑,就差往额头刻个月牙:“别管那么多,把人叫上来!”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小声提醒:“人还没到呢,殿下。” “?” 感情没故意晾着人家? 他一腔怒火无处发泄,打了个哑炮,盯着四面八方灼热的视线缓缓坐下,从容吐出几个字: “哦,是嘛。” 众人:“……?” 事实证明,历史的滚滚长河是不容置喙的,不论谢恒的行径有多么诡异,众人也就是呆了一两秒,然后继续尽职尽责地完善自己的台词。 他默默听得这伙人将台词念完,时间线也推进得差不多了,最后一抬手:“沈絮进来,你们都离开吧。” 众人皆是露出迷之微笑,一脸的“我懂得”,像个npc似的定点完成任务,旋即接连退去。 退到一半,谢恒不知想到什么,紧急止损道:“留个人同我一起!” 其他人不懂谢恒心中的小九九,并未觉察不对,于是留下了个最胖的陈遥。 “殿下,你唤我何事?” 陈遥本是个九品的芝麻小官,家境更是一般。 陈家世代没出个读书苗子,反而出了陈遥这个碎嘴子。日日跟着原主身后拍马屁,且每次都能恰到好处,拍到心坎上,修炼了一张舌灿莲花的嘴。 “谢恒”被夸舒服了,就任人唯亲,硬是把人扶到了正六品,找个小地方舒舒服服地做起了小地方的知府的二把手。 “陈遥,我有话问你。” 陈遥狗腿子做惯了,自是无不应声:“殿下您说。” 谢恒直奔重点:“这沈絮什么来头?” 谢恒已经做好暴露的准备,说不定还能回档重来,破罐子破摔,有什么问什么。 陈遥等人本已习惯自家主子的糊涂劲儿,临到阵前骤而这么一问,还有点糊里糊涂。 “殿下?” 他一反问,反倒让谢恒心中不免一咯噔。 只听陈遥说: “沈家是从九品的司狱,替贵妃娘娘办事不利,他兄长前月才处死的,您忘了?” 顿时犹如晴天霹雳。 谢恒不免头昏脑涨,耳膜像被沉重的潮水给压住了,喘不过气,耳鸣嗡嗡作响。 他定了半晌的心神,才恍惚道:“不是因为通敌卖国?” 陈遥一犹豫,让谢恒心中更加打鼓。 “殿下……沈家也通敌卖国,也替贵妃娘娘做事,下官不好多说。” 这话一出,谢恒就什么都明白了。 沈家并未通敌卖国,而是被栽赃陷害的。 谢恒感觉现在头顶的房梁上垂着根绳索,把他的神经吊在半空里摇摇晃晃,他声音都是颤抖的。 “那他自己呢?” “什么?” 谢恒深吸一口气:“他自己,他是个什么人?” 陈遥努力回忆:“依稀记得他学识过深,本应该是上届的京科状元,一路披荆斩棘,无不威风。临到关头不知在文章里写了什么,陛下龙威震怒,把他给贬了下去。加上沈家出事,他也受了些影响,因此更是没风声了。” 谢恒:“没官职?” “没官职。”陈遥说,“他现在已是罪臣之子,殿下若要受用他,料他是无法反制的,说不准还感激涕零呢。” ……原来如此。 竟然是这样。 难怪沈絮这么恨他。 恨到恨不得同归于尽。 难道他就没想过这么做,他姨母怎么办?侄儿刺杀皇族,万一皇帝震怒,把她也…… 不,沈絮是个聪明人。 哪怕是与他谈判,字里行间也离不开她姨母。 要么,他留有后手,要么,他背后有靠山。 如果事实真实如此,沈絮就绝无可能成为他身后的助力。 谢恒垂眼,眼底氤氲着清澈见底的酒水,里面是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 ——只能试试,若实在不行,就只能杀了。 手背绷紧,谢恒捏住了茶杯。 这怪不了他,为了活命,他才…… 谢恒甩掉脑子里多余的思绪,闭了闭眼,挥手叫人下去。 …… 陈遥下去后,谢恒再次见到了沈絮。 这一回,他心中竟然比前两回都要平和。 “殿下。” 外面的风雪大概是有点大的,沈絮的发丝上沾了些冰凉的霜色,衬得他的笑意也冰冷无情。 他一改往常,恭恭敬敬地行礼,俯首说:“久等。” 谢恒端坐未动,手中捏着那只酒杯,眼神一错不错地落在沈絮,从头到脚,一处不落。 “沈絮,你听过农夫与蛇的故事吗?” 沈絮神情不变,安静垂首:“殿下何解?” “我想与你聊聊你姨母的事。”谢恒说,“你姨母在宫中并不好过,我母妃权柄滔天,因她是蜀地郡主,陛下广开恩善,必不会薄待了她。昭仪虽未犯什么错,可有你这么个拖油瓶,她想施展也施展不开。” 沈絮没吭声,反倒让谢恒心中痛快了点。 沈絮虽看着病弱,可要将一个人高马大的成年男子一击毙命,可见手中必有功夫底子在。 且能屈能伸,厚积薄发,谢恒绝不敢小瞧他。 他虽理解沈絮的动机,却不能轻易与他一笔勾销。 “你知你自己的传言不如何吗?” 沈絮骤然抬眼,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转而一笑,温和道:“竟有此事?草民不知。” “别装了,你袖中的刀剑与毒药我不计较,今夜唤你前来实乃公事并非私事。”谢恒说,“你无半点官职,宫中日子也难过,事事不得疏通,即便有心也无力。我不论你与我有什么私仇,看在你姨母的面子上,万望冰释前嫌,这样才是完全之法。” 谢恒并不是什么会委曲求全之人,他富裕日子过惯了,全然不知体谅二字怎么写,即便这原身杀过人,他也不愿为了活着而背这黑锅。 能另辟蹊径就绝不将就,他可不愿意为了一堆不属于他的记忆来反复买单。 室内静谧无声,只有灯罩里快燃尽的烛火晃晃,劈啪作响。 沈絮把握着手中的茶杯,背脊挺拔如松,视线微垂,辨不出真实神色。 半晌后,他才缓声说:“殿下是怎么知道的?” 谢恒知道他是在说暗杀的事,谢恒难道会直言都是血与泪的历史与教训吗?他深沉一笑,并不言语。 有时候与聪明人谈话就是如此轻松,沈絮分寸拿捏得极好,点到为止,并不继续追问。 “殿下为什么愿意帮我?我是……罪臣之子。” “罪臣之子怎了,左右我的名声也没救了,还差这一条。” 罪臣之子四个字说的跟有人用刀架在脖子上逼得似的,他若真纯善,谢恒才是真见鬼了。 眼下杀掉一个人来说对谢恒而言并不难。 只不过他的处境也不如何,先不说贵妃究竟是真受宠还是假受宠,皇帝纵容他享乐,却不一定纵容他杀人。 他在民间威望低至谷底,若此时再闹出人命,谢恒再想笼络人心,就难了。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之际,这条办法都是他的下下策。 “……” 沈絮并不知道谢恒都在想什么,他只觉得一股陌生的悚然感在眼前的这人身上攀升。 他曾经听说,天下的皮囊若选在一起,总会有一两个极其相似的。 沈絮忽然感到十分荒谬。 ……这人是谢恒? 他印象中的谢恒,是个一事无成的好色之徒,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废物,绝无可能与他相谈条件。 这个事实似乎超乎了他的认知,强烈的未知在谢恒身上蓬勃而出,几乎冻结了他的血液,耳膜里鼓动着溺水的轰鸣。 如果谢恒一直以来都是伪装的,那他…… “沈絮,我们合作吧。” “……” “……” 沈絮或许是不知现在的自己是何种模样的。 但在谢恒的眼中,他近乎是呆在了原地。 单薄的身体摇摇欲坠,仿佛一根随时可以被折断的芦苇,精神却恍若惊弓之鸟,茫然和无措像潮水般淹没了他,极易惊慌,极易失手。 谢恒不由得感觉心口空荡荡的。 只见沈絮微微垂着眼,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缄默地同意了。 谢恒大松半口气,总觉得沈絮这话有点熟悉,但余光里沈絮的眼神已无戒备,半信半疑地松完了最后半口气。 他说:“那就好。” 见沈絮不说话,谢恒还颇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他一回想起沈絮的家世,即便与他无关,可一见对方单薄的身形,仍忍不住替原身道个歉:“不好意思啊,从前对你做的那些事。” 沈絮抬头,不知为何,谢恒忽然觉得他的目光有一瞬间极度巨颤一下。 那双冰冷似琉璃的眸子微微敛着,虹膜边缘浅淡地藏着其余不易发觉的情绪,最后像是回避般地扭过了视线。 “你怎么了?” 伸出的手才抬起,冰凉的触感贴紧了他的皮肤。 有根寒光凛凛的长针正抵着他的喉管。 是身后的侍女。 谢恒一僵,听得沈絮轻缓的声音从侧面响起:“我不需要你的帮助。” 他瞳孔微微睁大,沈絮不愿看他,像是为了告诫自己一般,对他说: “我只信我自己。” …… …… 人在濒临死亡的时候是很难做出常理的思考的,谢恒在太平时代生活了太久,也忘了人其实也是生了利齿,会伸爪子攻击的生物。 而真正被囚禁过、压抑过的生物,绝不会因为这么三两句无足轻重的话,亦或者微乎其微的利益放弃能够撕破猎物脖颈的机会。 谢恒明白了,与沈絮合作这件事,打从一开始……就是行不通的。 4、第四章 人死了三次后,心境就会变得心如止水。 不过说到底,人究竟要干什么才能短时间内死三次。 这次谢恒什么都没说,只摆摆手,叫人全部离开,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掀桌子骂街的力气都没了。 他捂着头,在空无一人的包厢中独自神伤,前三次死亡就像是卡带的相片般不断在脑海中闪回。 好好想想。 好好想想谢恒。 沈絮的动机是什么? 仇恨? 这是必然的。 从狗腿子们的奉承与沈絮的反应来看,“谢恒”这具原身必定是有过什么让沈絮恨之入骨的行为,才会让他不惜铤而走险,甚至不计后果。 ——沈絮是个聪明人。 这是毋庸置疑的。 谢恒并不天真,虽说是独生子,但出生显贵的他从小就得跟着家里混迹官场,虽说不感兴趣的是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人还是他,但归根究底察言观色这点本事他还是有的。 托了身世的福,他这辈子没吃过什么苦,也没受过什么委屈,可不代表他没见过。 因为权力、因为斗争而屈居人下的人不在少数,他们做得最好的一件事不是经商,而是隐忍。 但人的忍耐是有临界点的,一旦超过那个临界点,再强大的人也会分崩离析。 沈絮在他眼中,就像一把磨得锋利的白刃,藏在刀鞘中,蛰伏在黑暗里,随时随地会从角落中厮杀而出,剜掉敌人的血肉。 ——而当众刺杀一个皇子,这种下下策,没有破釜沉舟的决心,岂敢肆意妄为。 一只野兽什么情况下会骤然反扑咬人呢? 当然是应激了。 如果谢恒猜的没错,他此行乃是个人之失,冲动行事,而导致他爆发的原因,成为了谢恒能否活下来的关键。 “咔哒。” 纸门被缓缓推开,门外喧闹的鼓乐与室内死般的寂静撕开了一条刺眼的裂痕,谢恒背脊绷紧,透着屏风那点微不足道的光,眯起眼打量着那道静默的剪影。 温良如玉的声音响起: “殿下,久等。” …… …… …… 他不出声,沈絮就一直候着。 他这人,若放到现代也是个能屈能伸的人才。 谢恒晾了他许久,才吩咐人撤开屏风,把人叫进来。 倒也不是因为什么记仇,只是谢恒得给自己一点时间,消化消化怒火,别冲着沈絮撒气,回头又将这事儿给办砸了。 他可是块油盐不进的木头啊。 沈絮进屋后,仍旧择了那个无人问津的小角落,端茶抿着自己宫里的昭仪姨母赏的那点茶叶子水。 …不知有什么可波澜不惊的。 怀中藏刃,甲里□□的不就是你么? 谢恒一回头,背后站着的侍女还是沈絮的卧底,说不定他哪句话说错了,这小子不爽,一声令下又叫人一针给他扎死了。 谢恒心中冷笑,觉得滑稽至极。 “沈清之。”沈絮冷不丁的听到台上人用冷漠的语气连名带姓地叫了他一声,刚想应,就听对方说, “你可知我要杀你,大可从你进门开始,便安排侍卫动手?” 没有前三次的记忆的沈絮一是摸不着头脑,二是冷汗浸身。 他怕的就是他的孤注一掷被察觉,这样他就什么都…… 他说:“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谢恒将茶杯的水一饮而尽,怕自己待会喝不着了,“说说罢了。” 说说? 仅是说说吗? 沈絮抬眼,谢恒的神态非常不虞,单手握着刚饮尽的茶杯,坐姿虽仍是那么不端正,那那双眼睛里摄着比塔木河的寒风还冷的凛冽,没了黏腻的觊觎,竟平白叫人心绪不定。 “……” 沈絮迅速回避掉视线,太阳穴突突跳得厉害,又像是被那眼神给刺到了一般,闭了闭眼。 “我们合作吧。” 这几个字犹如一柄巨锤,把心肝脾肺一同砸了个稀烂。 沈絮猝然睁眼:“……” “我知道你为了什么而来,但那件事与我无关。” “咣当”一声响,沈絮匆匆起身,长袖带飞茶壶,成为了地上一堆可怜的四分五裂的陶瓷碎片。 谢恒也吓了一大跳。 这个反应是他始料未及的。 他不知自己究竟是触及到了哪个开关,居然能让沈絮如此激动失态。 想想前几次,这人不论旁边的人如何羞辱他,仍旧荣辱不惊,一副压根没将他们这群人放眼里的模样。 这次又怎么了? 因为什么? 因为谢恒说了所谓的“那件事”与他无关,沈絮情绪激荡下觉得他是个满嘴跑火车的骗子,恨不得演都不演了,干脆与他同归于尽? 这可不行。 谢恒可不想重蹈覆辙。 所以在沈絮站起身时,他立马紧接着起了身。 “我并无实权!” 这声厉喝,果真有用。 沈絮真的不动了。 谢恒大脑发麻,想到什么说什么:“我承认,从前的我有些犯浑,令你诸多不痛快,你不信我,可也要信你姨母。” 沈絮眉梢微动,说:“我姨母?” “你姨母现在举步维艰,想必她是你最后一个亲人了吧?”谢恒脑袋嗡嗡作响,甚至有些语无伦次, “不论你信与不信,我帮你,是看在你姨母的面上,她于我有过恩惠,常言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这也算是吃水不忘挖井人,你是她侄儿,你们相依为命,临到关头了难道你舍得叫她独自在宫中老死?” 老死是不可能的。 最后一个亲人也是不可能的。 但唯独相依为命是真的。 古人三宗四院的,光旁支就能横跨好几个省,除非诛九族,否则也不至于毫无血缘。 只是亲缘归亲缘,大难临头也是各自飞,沈絮如此紧张这昭仪,豁出命来也要提上一嘴,想必在他心中早就只有这一个亲人了。 至于什么滴水之恩,更是无稽之谈。 只不过谢恒听他讲这纳兰娘娘宅心仁厚,不似作假,谢恒大着胆子冒领了个恩惠,也不知这狡诈的小狐狸信不信。 沈絮真信了。 谢恒赌对了。 这么一通长篇大论,谢恒几乎是掐着自己的嗓子眼说出来的,他撒谎撒得眼珠子乱转,亏的沈絮实在是惦记着自己的姨母惦记得厉害,一提这人他便乱了方寸。 “姨母她……”沈絮喉咙干涩,跌坐回去,陷在煌煌烛火中,背影单薄得厉害。 谢恒心中不免一紧。 这也是他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安排侍卫提前将沈絮拿下的原因。 他看着,实在是太孤独了。 有时候谢恒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觉得他简直像一株漫无目的的浮萍,莫说惊涛,哪怕是水花也能将他溅走。 “——为什么这么执着呢?” “……殿下?” 谢恒陡然一惊,恍然意识到自己居然将心里话给念了出来。 “我没睡醒,说梦话呢。”谢恒无力挽尊道。 沈絮也不知信不信,从谢恒的角度来看,他微垂着眼,露出半截雪白脆弱的脖颈,在孤苦无依的世道里摇摇欲坠,与前几次的模样截然不同。 ——他可真豁的出去啊。 谢恒痛恨自己都这个时候了,居然还能怜惜一个夺过自己性命的人。 他能有什么苦衷?大抵不过就是家仇情恨,专门择个良辰吉日来胡来么?若他真是正主,别说叫沈絮活着出去,能不能留个全尸都得看他心情。 谢恒见他的模样,越发埋怨。 冲动易事,谈何复仇。 倘若他…… “我兄长死后,家里就只剩我一个人了。”沈絮淡淡苦笑,“这样的我,还能做到什么呢。” 轻柔细语里掺着隐忍的痛,像根细长的银针不轻不重地往他心口处来了一下,那股酸痛的情绪瞬间充斥了整个胸膛。 谢恒搞不明白这是个什么情绪。 总不能是这个原身作祟,真对沈絮起了真感情吧。 他可是要来杀你的啊。 总不能…… 总不能……因为原身,所以他才对沈絮起恻隐之心。 这货到底要坑他几次啊! 5、第五章 但话都说出口了,总不能叫人憋回去。 谢恒权衡权衡着,就默许了。 过程曲折不曲折其实不重要,至少这人肯坐下来与他好好谈谈,往前一小步,未来一大步。 谢恒甚至感觉自己已经看到了生的曙光,未来的尔康手正在不远处笑意盈盈地朝他摆动,边招呼边发出广播稿似的爽朗笑声。 畅想还没结束,大脑忽然传来一阵钻心刺骨的疼痛,四下分明无人,却有男人的声音往脑子里灌。 “西北风凉,风家小子绝对活不过这几日,他想逞英雄就让他逞,眼下沈絮没了主心骨,逃来逃去,不还是要来我的身边。”这声音阴冷低沉,像是在与人密谋。 虽恶毒,但耳熟。 三秒后,谢恒面色骇然: 这不就是他的声音吗! 但像归像,究竟是不是他谢恒自己还不清楚吗?不是他的话,那就只能是原身自己的记忆残存了。 他还奇怪呢,既然有穿越一说,不说金手指这么奢侈的玩意儿,脑袋里就剩这么点破铜烂铁叫他怎么猥琐发育?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仙的话,看到他谢恒无知地死了四回,当神仙的良心就不会痛吗? “谢恒”的声音越来越清晰,简直像是有人在耳边说话:“吩咐你的事做好没?” 谢恒顿时警觉。 终于扯到正事儿上了。 “殿下放心。”另一人的声音压得极低,本身男人的嗓音都差不了多少,要记住还真不容易。 “陛下久不去栖霞殿,宫女们也不当心。能派的上用场的心腹都忙着上下打点,压根没工夫管咱们这边。”那人说,“沈絮孤立无缘,若能添把火,他必走投无路。只是殿下……您确定要往后宫里头动手脚吗?” “谢恒”冷哼一声,嘲弄道:“我母妃性格虽火辣,性子却也单纯,我那未出世的大哥成了她的心病,这些年愈发易怒了。我若挑唆,她必按捺不住。左右弄不出人命,就当敲打敲打沈清之。” 那人沉默一刻,旋即迟疑道:“殿下不知,贵妃娘娘前段时间宫里溺死了个宫女,陛下得知后也没说什么,若此时……” “此时怎么?你也说了,父皇都不在意。”‘谢恒’不耐道,“你若有心,就老老实实替我办事就行,说那么多废话给谁听?宫里的井那么深,摔死个人算什么稀奇事儿?” “奴才只是怕沈絮失控,逼急了眼……” “他能做什么?”‘谢恒’拍案,厉声道,“还是你觉得我连个丧家之犬也压不住?” “奴才不敢。” 之后他们又聊了些别的,大抵都是些闲杂琐事,谢恒听了听,就没有继续了。 ——什么意思? 谢恒记忆中的这位生母淑妃,的确是个性格火辣的美人,因而特立独行的性子颇受宠爱,但单听这段回忆,仿佛是想对纳兰昭仪动手的,正是“谢恒”本人。 ——谢恒真他妈想揪住原身抽两个嘴巴子。 他和沈絮之间隔着血海深仇,沈絮如此有血性,想与他冰释前嫌,他们两人之间必定要死一个才算了结。 谢恒如果想要活下去,他就必须把沈絮给杀了。 想到这里,谢恒的余光忽然飞速闪过一丝寒光。 谢恒已然死过好几次,即便是再惊骇,也尝出熟悉的感觉了。 他在转瞬间意识到,沈絮仍旧要杀他! “……”艹! 前几次惊心动魄的惨死经历犹如书页般纷至沓来,所有的胆战心惊的情绪全都没有了,随着这一点微不可查的寒光尽数化作警惕,那点仅剩的神经刹那间绷紧,大脑更像是炸开了似的—— 谢恒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拦住的,等回过神时,他已经死死钳住了沈絮的手腕! “……!!!” 沈絮眼底有迷茫、有震惊、有不可置信,更有那一点还未完全来得及熄灭的愤怒。 谢恒也呆了。 或许因为被杀的恐惧和未知的迷茫早已盖过了他的理智,让谢恒忘记了沈絮一个弱不禁风的身子骨,极有可能是打不过他的。 沈絮挣扎的相当厉害,他们二人跪坐在屏风和方桌中间,稍有一点动静,桌面的茶水和屏风“噼里啪啦”地倒了一地—— “谢……”沈絮眼眶发红,唇被他剧烈挣扎下磨破了皮肉,咬紧的唇齿间渗出惊人的血色。 他不再冷静,不再运筹帷幄,也不再是谢恒记忆中那个神秘的刺客。 沈絮此时更像是……一头被囚禁在囚笼之中,发了狂都要撕破桎梏的小兽。 “谢恒!!” “殿下……”侍女忍不住上前,“来……” “……出去。” 侍女仍旧想劝:“可……” “出去!” 谢恒低吼一声,惊得侍女不由得后退三步,她的余光复杂地看了一眼被压制的沈絮,闭了闭眼,喉口干涩道:“……是。” 沈絮无法脱困,仅剩的理智全用完了,开始用脚踹他,用手推他,甚至连牙齿都用上了,毫不客气地一口咬在谢恒的肩膀上。 “——嘶!” 沈絮这口可真不轻,也不知这人是不是猫妖变得,牙齿比一般人都尖,肩膀一痛,便感觉到齿间没入皮肉的剧烈痛感。 过惯了少爷日子的谢恒哪里能忍这鸟气,脾气一横,把桌面上能扫的东西全扫了,也不顾对方意愿,擒住沈絮的双臂,将人提到案板上摁着,“叮当”一声清脆的声响,手中的匕首被磕掉在地上。 这一会儿的功夫,可能是能使的力气已经使完了,沈絮居然真的不动了。 他的背脊微弯,发丝和衣物早在挣扎下凌乱地纠缠在一起,露出一截雪白流畅的后颈。 但虽不再反抗,但谢恒明显瞧出他在发抖。 细细麻麻地颤抖着,仿佛这是件于他而言极为耻辱的事,此时此景果然发生了改变。 譬如若现在给他一把刀,沈絮可能会先选择自尽,而非刺杀谢恒。 “沈絮。沈清之。”谢恒忍着肩膀剧烈的痛,脸色都有些扭曲,“你是属鼠的?” 沈絮当然不可能回答他,谢恒也就是抱怨抱怨,并不指望能好好谈。 “我早说过,我并无实权,你好好想想,你若在这里杀了我,你姨母在后宫还有活路吗?我父皇向来对我不闻不问,但与我母妃却是无话不谈。你杀了我,我母妃震怒,吹个枕边风,莫说昭仪,就连你祖宗十八代都得被刨出来鞭尸泄恨!” 沈絮的背脊极其剧烈但短暂地颤抖了一下,谢恒趁着空隙大喘了口气。 “你听我说,我在朝中并无实权,你姨母对我而言也没有什么非要除之后快的必要。沈家没了,你做这些无非都是为了庇佑你姨母,但不论你怎么瞒,天下遍布皇权眼目,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恰好我需要权力,需要自己人,咱们何不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谈,总舞刀弄剑的,伤了和气,两败俱伤。” 沈絮仍旧一言不发,他连抖也不抖了,好似真的因为谢恒的一番话,逐渐平息了怒火。 但谢恒也万万不敢轻举妄动,也不敢松掉最后吊着的一口气,匕首、毒药、内应……谁知道他还有什么招数等着他? 谢恒捏紧他的手腕,确保沈絮无论如何都没法逃出他的桎梏后,才肯继续说:“你看,若我有什么阴谋诡计,何必在能杀你时还多费唇舌呢?虽说……虽说我有点好色,但也惜命,你沈絮总不能觉得我已经白痴到为了睡你,枉顾性命,编瞎话唬你吧。” 谢恒咬着后槽牙把锅给顶了,面色铁青。 他还挺怕沈絮还是听不进去,不管不顾地憋着火气撒到他头上,让谢恒替原身还有原身那个妈继续背锅。 他若能狠狠心解决掉沈絮,再找人帮忙处理,倒也能无声无息地除掉这个隐患。 但这么做,谢恒怕自己做噩梦。 沈絮也不是什么罪大恶极之人,相反严格意义上来说,反派是他。 真这么做了的话,他成什么了? 除掉之后胆战心惊地活着,未免也太煎熬了。 时间在沈絮的沉默中逐渐流逝,临近一个阈值时,他终于说话了。 “你真这么想的话,为什么要杀我族亲?” 谢恒心中一沉,想都没多想,梗直了脖子说:“这不是我干的。” “……哈。” 谢恒一愣,才意识到是沈絮笑了。 这可不是什么礼节性微笑,而是赤裸裸的嘲讽。 “贵妃娘娘爱子心切,殿下自然不用见血。”沈絮此时心如止水,语气更是掀不起一丝的波澜了,“骨肉相连,血亲更是如此,即便是打断了骨头也连着筋。我兄长,沈家都遭了难,所以在众人口中我是罪臣之子,身上留着的是脏血。你说这不是你干的?殿下叫我相信你?我如何信你!不然咱们把贵妃娘娘叫来,好好聊聊,聊完之后,殿下再决定要不要与我合作?” 谢恒如鲠在喉。 他的话简单翻译过来就是,你妈干的就跟你没关系了?别跟我扯那么多废话,我杀的就是你。 6、争吵 “你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倔呢? 服个软,松口气,谢恒也不会杀他。 “我不想咱俩的关系沦落到这一地步。”谢恒肺腑间的粗气喘得肋骨生疼,“不论你信与不信,你兄长的事真与我无关!就算与我母妃脱不了干系,难道凭她一人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沈家?别犯傻,太子如日中天,说句难听的,我母妃若想坐太后的位置,此时玩火自焚,不是傻子么! 大不了真像你说的,找个闲暇之余咱们上鸾凤殿问问清楚,问问我母妃铸下如此大错究竟是何用意!左右都是害我,还不如摊开了说才好!你别把我当做什么洪水猛兽,只当利用我,只要你愿意与我合作,我现在就能替你在宫中安排个位置。从大局考虑,难道你就不想报仇?” “真如你所说……”沈絮从齿间挤出寒意,恨声说,“真如你所说倒好了!若真是你母妃做的,你们是骨肉至亲,你也说放下就放下?若真如此……我便更不能信你!” “你这头倔驴!”谢恒被憋的有些黔驴技穷,也不知是不是气昏了头,眼看着沈絮的手腕被他攥得青紫一团,瓷白的皮肤上留下骇人的痕迹,心一横,松开了人。 沈絮陡然泄力,浑身乏软,双膝一跪险些趴在地上。 这头倔驴虽年纪轻,可骨头硬得不行,手腕分明都肿成包子了,仍有余力撑着身体,像恨不得孤注一掷的野兽,死死瞪着谢恒。 “你叫什么沈清之,叫沈犟牛得了!凶手是不是我母妃还尚未可知呢,你倒先发制人上了,若不是怎么办?届时你拿什么查?也同今日一般,抄起家伙用你那三两的花拳绣腿上阵丢脸么!别怪我说话难听,你沈清之放眼好好瞧瞧,满朝文武谁敢用你?孰是孰非,你还分不清么!” “分不清?”沈絮冷笑一声,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要与他吵一架,装也不装了,浑身上下藏起来的刺一根一根往外竖,“你一个酒囊饭袋的纨绔子弟,吃喝嫖赌样样不落,现在倒是说教起我来了。我有没有人瞧得上不劳关心,殿下可知,你身份高贵,悬赏你头颅的人数不胜数,拿来做投名状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殿下连自己的敌人是谁都不知道,却也敢大放厥词,说什么要‘合作’……呵。” 谢恒:“……” 他摁着剧痛无比的头,缓声说:“别把话说得这么难听,风月场所耳目众多,稍不注意连你今日喝的什么茶水都能被打听清楚,把我刺死在这儿有什么好处?即便拿了我的头颅,谁敢收?” “说来说去不就是怕死,你与其他人又有何区别?”沈絮下颌微抬,分明发丝和衣物都已经凌乱得不行了,偏偏那双眼里藏着如芒在背的寒星,他咽下唇齿间的血,蹙起的眉下是一双布满血丝的瞳孔,不仅模样疯狂,讲的话也疯狂, “你若死,我就信你,我信沈家还有我兄长一事与贵妃无关,你不也没了后顾之忧?” “——我道你是个明事理的聪明人,没成想也是愚人一个!有何区别?你与我大放厥词我却留你一命这就是最大的区别!”谢恒陡然切断的话犹如磨得雪白的钢刀,一闸子下来硬是把沈絮浑浑噩噩的神经给逼醒了。 他恍然间对上那双阴沉有戾气的双眼,惊得喉管里的血都发苦。 ……是啊,他疯了? 明明按照谢恒的计划行事,最合适不过,他却像个被情绪左右了大脑的疯子般…… “前脚才跟你提了隔墙有耳,脑子里装的什么?怕死?谁不怕死,你倒是个不怕死的,口无遮拦,别提报仇了,就是把仇人拎到你跟前,你沈絮也不一定分得清孰对孰错吧,我他妈也累了,这样,咱们俩就这么敞开了好好聊聊。” 谢恒吵得口干舌燥,大马金刀往地上一坐,捞起旁边的茶壶,对着壶嘴豪放地饮了几口,才算舒服。 “是不是不行,给了准话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但丑话先说前头,我谢恒虽喜欢你,但也不是个软柿子,这次我肯放你走,下次未必就能毫无芥蒂,你别让我瞧着,否则咱们这规矩就算破了,届时要谈要杀要剐的事,届时再说,咱们俩也算互不相欠了!” 总之他能做的都做了,能劝的也劝了,他不是个会闹事的人,即便是犯了天大的错也没像现在这样急赤白脸地争吵过。 谢恒甚至都有些恨自己。 他没事瞎操什么心? 管这原身究竟对沈絮做了什么,说破天了也跟他没关系,他谢恒一个皇子,至于为了个没落门生如此殚精竭虑,把命都搭进去好几次? 若真有时光机,谢恒真想把沈絮提到跟前好好看看他究竟是怎么杀了他三次的,良心二字到底还会不会写。 这样也好。 他也不惦记什么杀人不杀人了,把人放走,从此各走各的道。 唯一能够苦中作乐的就是谢恒这一身不知从何而来的武力,至少能自保了。 “殿下真的放我走?” “放你走。”谢恒也是厌烦疲倦,摆手道,“你放心,从此之后我再也不会找你了。” “如何证明?” 这小子还不相信他? 谢恒坐直了瞪着沈絮,露出一个狰狞的笑:“放心,我若再找你,我是狗,狗行了吗?” 可能是谢恒此时这个身份自称是狗多少有些不雅,沈絮虽震撼,但也确实信了。 方才还张牙舞爪,这回真放他走了,沈絮倒是什么都不说了。 他俯首一拜,什么也没说。 刚才还惊天动地吵了一架的两人忽然又静默无声,谢恒也不留他,沈絮也没打算留,目视着他离开了这里。 …… …… …… “艹。”谢恒茫然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喃喃道,“我这是活下来了?” 早知这么简单,他…… “殿下——!” 刚推开过的门又被推开,谢恒还没看清是谁,那人就跟个炮仗似的冲了进来。 谢恒一惊:“陈遥?不是叫你们走吗?怎地又折返了?” 陈遥先是被这一室的狼藉震惊到哑了言,偷偷摸摸的用余光打量了一旁的谢恒,头脑风暴了许久,不知自己给自己搭了个什么戏台,提都不提这混乱的光景。 “不知怎的,我这心中总是惴惴不安……所以一直在楼下候着。”陈遥压低声音,“沈絮怎么离开了?难道他还不肯从殿下?” 说到这个谢恒就生气,忍不住道:“你知道他不肯从,还领过来做什么?人家家中再怎么变故,也不该这么被你们戏弄!多大点官啊,就耍上官威了,光脚不怕穿鞋的,你也不怕他回过劲儿来弄死你!” “他能有什么本事……”陈遥嘀咕道。 谢恒指着他鼻子骂:“人家好歹京科状元!还问他有什么本事,我倒是想问问你,事情办成这副模样,你是什么?” “是是是,是下官办事不周……”陈遥不敢再触他霉头,“那殿下是要回宫吗?” “不回宫怎么办?睡你府里?” …… …… …… 大雪纷飞,犹如鹅毛般簌簌往下落,朱红的宫墙蜿蜒数十里,宫苑矗立,飞檐斗拱,连脚底踩的汉白玉台阶也刻着栩栩如生的祥云纹饰,足见其气派恢宏。 经过这番胡乱的争斗之后,天色已然见晚,石板路的尽头只剩几个零星的太监跟丫鬟挑着活干,这些都是些身份最不值得一提的那一批,在这偌大的京城里,即便是偷偷弄死了几个也没人会注意。 就像他一样。 ……沈絮伸出手,手腕处青紫的腕痕触目惊心,钻心刺骨的胀痛顺着手臂挑动着他的神经。 他站了很久,雪积了很深才记得迈步往前走。 但他没有方向,走再久也只是在内廷不断地兜圈子。 …… …… “絮哥儿?” 院门微开,门槛外站着个身形高挑,不施粉黛的宫女,她生得很端正,不知站了多久,手指跟脸颊冻得通红,但面容是冷的,一瞧见雪中的沈絮,脸色忽儿变了, “哥儿怎么不进屋?天冷路滑,若冻到了可怎么是好?” “兰心姑姑。”沈絮极为擅长伪装,很快整理好情绪,笑容中微微带着点疲惫, “姨母歇下了?” “娘娘在的,怎么瞧着这样疲倦?是不是谁欺负你了?”兰心担忧地捏了他的手臂,隔着皮捏得到清晰的骨节,心疼道,“快进去,里面生了炭火,还暖着呢。” “我没事。”谢恒轻轻拂去她的手,“下次别在这里等着了,天寒地冻,若是冻上了得难受好一阵子。” “哥儿别担心奴婢了,奴婢一把年纪,做惯了粗活,皮糙肉厚的,耐冻。倒是哥儿你……”兰心摇摇头,“不提这个,快进去。” 兰芷轩不如其他的宫苑气派,位置地段选得也不怎么好,胜在一个安静。 他母家也不过是个从八品的小官,能选着这块地儿已经算是不错,且沈絮的姨母纳兰若喜静,得了这儿又偏又小的福,无人跟她分院。 没有人的日子里,就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她就满足了。 “清之。”纳兰若见到他的反应简直跟兰心如出一辙,她本在刺着一朵兰花的心,见着沈絮就停了手中的活,笑着招手,“快到姨母身边来。” 7、断交 纳兰若是个柔弱的女子,出嫁前被困在阁中,出嫁后留在了宫内,是最为普遍的那一类秀外慧中的妻子。 她没怎么打扮,粉黛薄薄一层,却仍能从中窥见其惊世的美貌。 仅凭着美貌,皇帝在她刚入宫时宠幸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有他人从中干预,渐渐的,兰芷轩就冷清了下来。 好在或许是皇帝念旧情,这儿虽冷清,冬日的炭火竟勉强够用。 …… 听到这道温柔的声音,纵使心中有万般委屈,沈絮也什么都没说,他在纳兰若眼前展现出了一种谢恒绝对无法想象的真心实意的顺从,扯住衣袖遮掩淤痕,说:“好。” 他怕纳兰若瞧出端倪,连位置都不敢大挪,可却忘了纳兰若虽柔弱,好歹也在宫中度了这么多年,怎么会没有点察言观色的本领? “三皇子找你了?” 沈絮温声说:“殿下与通判大人约我吃酒,但我不胜酒力,饮了几杯就离席了。” 纳兰若说:“没欺负你么?” “都是有修养的,吟诗作赋,赏花逗鸟,也不是头一回见我了,姨母别为我担心。” 纳兰若朝他摊开手心:“把手给我瞧瞧。” 沈絮捏紧了衣袖,道:“没带汤婆子,路上冻伤了几处,就不吓着姨母了。” 屋中的炭火烧得劈啪作响,时不时溅出来几滴火星子,像烫到了沈絮的心底。 他拗不过纳兰若,缓缓朝她摊开了手。 “……” “……” 只见那截本就纤细骨节分明的手腕上几乎布满了淤伤,青紫一片,纳兰若心脏重重一跳,眼眶转眼就红了。 “混小子不要脸皮,胆敢如此糟践你!我若不问你,你便拿这种糟烂借口搪塞我么!” 她气急了,捂着手帕闷咳了几声,把沈絮脸都吓白了,急忙道:“姨母误会侄儿了,切莫动气,章台烟火气息中,人也多,拉扯中留痕是常有的事,我怕姨母受惊,这才瞒下。” “他还叫你去章台?那种风月场所,他……”纳兰若本大动了肝火,一瞧沈絮担忧不已的神色,不禁又心疼,由兰心抚着背顺直了些气,才闷声说, “哥儿这几日都别往外走了,我向陛下请了恩,留你在宫中暂住,过几日得了功夫,我再上鸾凤殿讨要说法。” “千万不要。”沈絮立马道,“我生得白,稍一拉扯就留痕,姨母此时遭贵妃记恨,切莫为了我轻举妄动。这次权当留个心眼,下回我必回绝了他,三皇子总不好找上门来。” “后宫乃娘娘们的居住之地,我一男子,又刚及冠,不好久留。姨母莫要担心,宫外我找人替我寻了处宅子,虽小但也僻静,兄长给我留的家产也还剩不少,度日万万是够用的。” “你兄长比你大不了多少,也是个文弱书生,能给你留多少?”纳兰若悲痛道,“可恨我娘家势力一般,否则怎么能替你谋桩差事也谋不到?哥儿,姨母说的话你大抵不爱听,逝者已矣,你若肯放下前尘,寻个营生度日,你母亲在天之灵也能安息。皇帝疑心深重,从不用有罪之臣的后代,我知道这对你而言不容易,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我已尽力了,我实在不想看到你落得跟你兄长一样的下场。” 一旁候着的兰心也跟着劝道:“哥儿就听娘娘的吧,三皇子殿下是个不好相与的,最是不讲理,哥儿何必委屈自己与他周旋。” ……不讲理么? 若按照记忆中的谢恒,的确是这样的。 这位三皇子癖好颇深,除了学问,其余莫说打鸟溜鱼,就是蹴鞠马球也深谙其道,最要紧的,是他令人发指的传闻。 前几日沈絮还听闻他为了一青楼妓子在大街上与人在大街上大打出手,还吩咐人把那家人扒光了衣物扔到闹市供人取笑。 也不知是不是这人已经知道自己这辈子与东宫之位无缘,做的事一件比一件狂放,民间只需提及此人,不是惧怕就是厌恶。 贵妃盛宠一时,朝中压根没人能管他,皇帝斟酌来斟酌去,却也只是没在弱冠之年替谢恒置办王府。 但这也只是眼下风光,他如此积怨,想杀他的人只多不少,沈絮也不是不明白谢恒对他的心思,一面觉得恶心之余,一面想利用他声名狼藉的现状刺杀此人。 本想趁着谢恒回府之际实行,却没想这人竟主动把人都给支开了。 ……这么细细想来,若非谢恒临到关头与他酣畅淋漓地吵了一架,沈絮许是会冲动行事的。 可虽后怕,沈絮却仍是不解。 谢恒既然犯下种种诸如过去的荒唐往事,又何必提什么要与他合作? 莫说沈絮不信他,若真信,听他那话的意思,难道谢恒脑子忽然清醒了,准备从一个一无是处的浪荡子摇身一变成一个真正的皇子,要与太子一较高下? 他也是糊涂了,什么话都信。 沈絮心中嘲讽了自己一番,拂去姨母的手,轻声说:“姨母一心为我,我若不能为姨母分忧排难的话,清之辗转难眠。姨母不必担心,我心中自有对策,我只怕贵妃娘娘再为难您,我心如刀割。” “……好孩子,我无事。”纳兰若捻着手帕拂去泪痕,声音沙哑,“你心中既有盘算,我也不便多说。贵妃与我积怨已久,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缓解的,左右她也懒得找我麻烦,我也鲜少出门,两两不相见,没什么麻烦可言。” “那便好。”沈絮说,“姨母身体不好,多加休养,侄儿不打扰了。” 纳兰若轻轻一点头,目送着沈絮离开。 等人走后,兰心才说:“娘娘,贵妃三天两头就找麻烦,您怎么不跟哥儿讲啊,哥儿是个聪明的,眼下这些困境必拦不住他。哥儿挂记您,往后若有出息,也能帮衬一二。” “妇道人家的事儿,他能帮衬什么。”纳兰若说,“你也知道清之眼下日子不好过,我若不说些好话唬他,以这孩子多思多想的脾性,新仇旧恨算下来,我怕他自毁前程。” 兰心说:“可是内务府那边送来的炭火一年比一年少,我怕今后……” “好了。”纳兰若摁着头,打断道,“这些话以后不要说了,左右都是些闲杂琐事,贵妃再恨我,也没起过什么杀心。皇恩无常,雨露不均,我早过了独守空阁就空伤悲的年纪,何必自寻烦恼。” 兰心劝不动,只得应下:“……是。” 后宫的女子更多时候不像一个人,更像是豢养在金笼之中的鸟儿,得了宠爱就能得些赏赐,不得宠爱就只是活着的行尸走肉。 纳兰若见过太多香消玉殒的美人,所以对眼下自己还能好好活着的现状便已经很满足了。 她在宫中无依无靠,母家远在千里之外,因此仅剩的心思就全系在了沈絮的身上。 若沈絮能好好活下去,她倒也能有些奔头。 轻罗粉黛的美人面露愁容,轻声说:“兰心,替我把发髻拆了吧,坠得我头痛。” …… …… 后宫另一端的宫殿光景则与其截然不同,从门面来看就足有兰芷轩三四个那么大,谢恒进去的时候,门口已经候着四五个宫女了。 金丝帐幔高悬,殿内暖香氤氲,甚至连照明用的都不是烛火,而是流光溢彩的夜明珠。 谢恒只进去,腿肚子就开始打颤,约莫这个贵妃真的不是一般的凶,吓都吓出了肌肉记忆。 谢恒不免心中暗暗吐槽,真有这么怕,怎么记忆中提及时,倒显得自己才是分外狂妄的那个。 站了许久,直到罗幔那端传来一声清晰的冷笑,霜语凌人: “——三皇子连日鞍马劳顿,本宫昨日还担心着是不是路途遥远,赶狐狸赶个没完了,原来还记得回宫的路吗?” 一听这声音,谢恒就头皮发麻,转眼间就认出来了。 ——淑贵妃,他的生母,朱黛。 此时不赶紧进门无异于找死,谢恒忙不迭就跨步进了大殿。 只见一美艳女子高坐于锦纹高台,眉眼上挑,冷冷盯着他。 她保养得极好,看着只约莫三十出头的样子,朱颜夺魄,锋芒毕露,破有一种上位者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见谢恒不说话,贵妃支着半边脸的手也放下来了,眯眼道:“怎么,皇儿还流连忘返着呢?” “……哪有。”谢恒尴尬道,“只是见母妃容颜更盛,儿臣不免看呆了一会儿。” “油嘴滑舌,若这点察言观色的心思使在朝堂之上,本宫也用不着操这许多心。”贵妃并不吃他这一套,烦道,“我听说你把沈家的小子又叫过去吃酒了?” 雾草,什么叫“又”?这原身到底叫了几次,连娘老子都知道了? “是有这么回事。” “你们同辈之人玩玩我不管,但别闹太过火了,沈什么?沈清之是吧,本宫听说他才情不错,没得道理由得你们这么折腾。”贵妃摁着头,懒懒道,“若叫你身边的人把你的什么不太好听的癖好传到鸾凤殿来了,我饶不了你。” 谢恒本是尽量模仿着原身的记忆来与朱黛交流,残缺的记忆中,他本以为与纳兰昭仪有着杀子之仇的贵妃会对谢恒暗地里欺辱沈絮的行为默许,可眼下一看,似乎并不是这么回事。 “母妃安心罢,儿臣不会再找他了。” 8、记忆 “这话本宫也听了八百回了,不用回回都拿这个做借口。”贵妃摆手,“沈家遭难,留着这么个独子也是不易,我只叫你少做些缺德的事儿,多留些功夫在自己身上。你也及冠了,下回你父皇来了,记得把兵书背齐全,父子俩好好聊聊。本宫也不指望你争储,能分个好封地,继续做你的闲散王爷我就满意了,也算给你自己一个交代。” 此话一出,谢恒就愣住了。 “母妃,您的意思是说您没掺和沈家的事儿?” “我才懒得掺和。”贵妃道,“从哪儿听来的风言风语。你娘我向来公私分明,谁要管他们的闲事儿。” 谢恒呆住了。 他本以为他是信口胡诌,只为了能度过沈絮这一关,也不至于为了本不是他犯的错来跟这人闹得你死我活,不成想沈家的灭门一事,误打误撞真被他给说中了。 “既如此母妃你做什么非要断掉沈絮的前途,叫他没法儿科举?” “防人之心不可无。”贵妃扬了扬下巴,“本宫虽不屑于害人性命,倒也不会平白无故地把一头恨急眼了的小狼放进来磨牙齿。你从那孩子那儿鬼混过来,想必误会这事儿的不是你,是他吧。怎么,他为了这事儿想怪我?” 朱黛虽是女子,可能博得专宠多年,且能将其余的妃子压得喘不过气,手段必定了得。 就比如他也就旁敲侧击地问了这么两句,朱黛就差把他底裤扒了。 瞧她眼下懒洋洋的,像当个玩笑似的随口一猜,可若真让她得知了沈絮的打算,别说一同出谋划策,明日他还能不能见到沈絮全须全尾地出来都是一回事儿。 “怎么不说话了?”果然,朱黛疑心顿起,语气生寒,“他真这么跟你说的?觉得我动了沈家?” “……没这么回事儿。”谢恒笑着打哈哈,“只是儿臣这几日跟他玩着玩着,忽然觉得,此人是个不可多得的可用之才,就此埋没,有些可惜了。” “可惜什么?”朱黛饮一口茶,蹙眉道,“本宫瞧你成日游手好闲,也觉得可惜呢!你怎么不为本宫想想?他家遭巨变,若能此时笼络,的确是个好时机,可你也得瞧瞧他姨母是谁,若不是他姨母心狠手辣,当初你大哥又怎会……!” 欲言又止后,朱黛摁了摁眉头,摆手道:“罢了,此事先不提,你若真觉得可惜,自行给他安排个什么小卒不就行了。正好,皇帝听了纳兰若的话,这小子还能在宫中留个两三日,正是好时候。” 谢恒给她捏肩,安抚道:“母妃莫动气,儿臣只是觉得此等惊世之才,若不能为我所用,母妃留他又有何意呢?” 朱黛用一种极其诧异的眼神瞥了他一眼,似乎对自己这个知根知底的废物儿子忽然说出如此上进的话产生了严重的怀疑,怀着半信半疑的态度试探道:“你想怎么做?” “……没想着怎么做。”谢恒尬笑一声,“他若求我,说不准还能替他谋个一官半职的,可惜此人性子太倔了,就连瞧着都心烦,更莫说帮他了。” “你还打算替他谋个一官半职?存心跟你娘老子过不去是吧?”朱黛用朱红的指尖狠狠往谢恒的额头上摁了个印子,气道,“没谋算的小子,亏我还高兴了一会儿,以为你改性了,没成想还是这副德行。” 谢恒自己真正的生母也是个暴脾气,论起顺毛,他在这方面还是颇有建树的。 朱黛再如何凶他,语含多少疼惜旁人一听便知。 谢恒顺着毛撸,从容貌提及到其人格宽宏大量,又顺带提了一嘴圣宠不断,一连串甜言蜜语砸下来,才将人唬了过去。 “所以我儿真的对沈絮放下心了?” 放心,怎么不放心。 哪儿敢不放心。 不过谢恒也不敢说全说实话,否则以朱黛的脾气,能活生生扒掉沈絮一层皮。 于是谢恒说:“母妃安心吧,儿与他身份毕竟悬殊,再好吃的骨头,硬的啃不动了肯定就不啃了,再说,儿听说他与太子私交尚可,指不定将来还要与我为敌呢。” 这话也就是随口说说,岂料触到了朱黛的霉点,她一下就炸了: “什么?他还与太子私交甚密?果然不该留他的!” 谢恒:“……” 说到这个他就不得不吐槽了。 这个太子殿下究竟是个什么人呢。 这么说吧。 皇帝一共就只有五个孩子,大公主和这位“谢恒”都出自鸾凤殿的贵妃,也就是他老子娘,而太子则是正儿八经的中宫嫡出。 大虞朝根基不稳时,与边境匈奴水火不容,改革后文化融合,京城百花齐放。但外族人饲养奴隶的劣习也跟着传了过来。 太子当选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解放了奴隶。 因此边境的领主和百姓异常佩服这位太子殿下。声名鹊起至今朝,也就只有这次讨伐来犯的边沙蛮夷讨伐了一半,没钱没粮了,又被手底下的人给坑了一笔,因而只能折返。 且这位太子殿下不仅体恤民情,还以身作则缩减东宫用度,落了个勤俭的名声,甚至有人专门以他为原型写诗作赋,出门在大街上遛遛弯还能听见几句童谣。 至于其他的几位姊妹,原身不在乎也不理会,并无多少印象。 也不知道这位亲娘是以哪种角度来看待这个世界的,居然觉得他这种货色能跟太子相提并论。 不过相反而言的话,朱黛的话从另一个角度来解析,说明沈絮这个人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奇才。 ——不行,他再找沈絮他就是狗。 谢恒就把话放这儿了。 “母妃,我累了。”谢恒严肃道,“儿臣要走了。” 朱黛也没说啥,摆摆手叫他退下。 从鸾凤殿出来后,谢恒才终于得以松口气,能有时间来梳理自己已经穿越的这件事实。 穿越的契机就不用提了,十成十跟那副画脱不了干系,画里的人也不用猜了,百分百就是沈絮本人。 即便他不记得,不承认,也不是什么自我肖像画画家,谢恒也确认了。 至于所谓的“原因”,究竟是哪个无意识的动作引发了某个量子黑洞风暴从而穿越这种超自然事件……谢恒也不再去纠结这个可能永远得不到结论的问题。 归根究底,这都没那么重要。 重要的是谢恒的历史分从来没及过格。 也就是即便是知名朝代,涉及到细枝末节的人物关系和死亡节点,他也不可能记得住。 谢恒抬头仰望着月亮,幽幽地叹了口气。 唯一值得庆幸的,也就是几百年以前的空气比二十一世纪要清新不少吧。 谢恒随手拍拍身旁随从的肩膀,说:“走吧,回去睡觉去。” 谢恒回宫后,匆匆接过高德顺的毛巾,胡乱擦了把脸,洗漱后,两腿一蹬,把鞋给踹了,利索地滚到了床里边。 床板很硬,他睡惯了软床,头一回躺在这种硬邦邦的的木板床上睡觉也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虽说原身奢靡无度,跟豌豆姑娘似的把被褥垫得老高,但也没什么效果。 他枕着手臂,双眼盯着房梁,忽然有些不真实感。 也不知为何,哪怕穿越这种千古难得一见,甚至在理论上都不可能实现的超自然现象发生在他身上了,谢恒也没想过这是在做梦。 硬要说的话,还得感谢沈絮。 多亏了他,死亡的感觉实在是太清晰了,让人根本提不起怀疑的念头。 “……” 谢恒不想再耗费脑容量,在这些有的没的的事情上了,累积的疲惫一拥而上,他恨不得睡死在这张床上。 睡吧,说不定睡一觉醒来就回去了呢。 本来就是顺口许个愿,当谢恒站在展厅,摸了摸自己的脸跟头发,低头从地板的反光处清晰看到了一张骚包到不行的帅脸蛋后,彻底懵逼了。 “真的回来了?” 谢恒警惕地环顾四周,一个箭步冲上前,叫住一个路人,在对方回头之后,嗓子眼里面的一句脏话差点飙出来:“……” “怎么了?” “没,没事……” 这人泥马没脸啊! 五官模糊,明明留着长马尾,穿着一身小碎花黄裙子,结果挤出来的声音居然不男不女的…… 霎时间,一个电光火石般的猜想冒出脑海…… ——他不会是在做梦吧。 没给他缓冲的时间,他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爽朗的笑声从身后响起, “干什么呢?看这么入神。” 一听这熟悉的调调,谢恒回头,发现果然是自己的死党,名叫肖顺。 两人有一起长大的情谊,与谢恒不同,肖顺是个彻头彻尾的文科生,尤其对历史格外感兴趣,包括这次展览会,也是肖顺拉着他来的。 这下他才总算回过了点神。 这是他在现代穿越前夕的对话和场景。 “哦,你在看这幅画啊。” 肖顺的声音把他拉回了现状。 嗯? 这句话他有说过吗? “这人画的是沈絮吧?” 谢恒精神了,问道:“你知道他?” “肯定知道啊,谁不知道?”模糊了五官的死党连声音都跟着变得扭曲混乱,好像从谢恒意识到这是梦境开始,这个展览就开始缓慢地产生了某种崩裂。 “这可是个狠人,历史上唯一一个反杀了皇帝的男皇后,史书上记载的他可是个绝世美男啊,也是,否则怎么可能让要当皇帝的太子心甘情愿地立个男皇后……” “你说什么?男皇后?” “是啊。”肖顺说,“听说他杀掉了自己的父母跟哥哥,连其他的三族都没放过。也有野史说他其实是太子党,但这人转而间又利用把太子也给利用了,接连除掉了朝堂上所有反党……不过你猜你怎么着?他连皇帝都除掉了,居然不想着登基,而是拔剑自刎了,这个脑回路,说实在的我理解不了啊。” “不可能。” 肖顺回过头:“你说什么?” 谢恒眉头锁得很死,重复道:“他不可能杀了这么多人。” 尤其是那位昭仪娘娘。 沈絮视她如命,如果不是她,沈絮就是一头没栓绳的狼…… 没栓绳? “你说他杀的这群人里……”谢恒喉结滚动,声音飘忽,“包括三皇子谢恒吗?” 9、刺杀 “三皇子谢恒?”肖顺沉思片刻,忽而笑了,“哦,你说那个跟你同名同姓的小角色?” 小角色? “有印象有印象,毕竟跟我兄弟同名嘛。他啊……”肖顺糊成一团的五官里泄露几声可疑的幸灾乐祸,“他早就被沈絮给整死了都。” ……被整死了有什么可高兴的。 谢恒已经无槽点可吐了。 他伸出手,刚想说话,身体猛地一沉,无形之中有股不知名的力量犹如泰山压石般猛地砸落,谢恒猝不及防地跪倒了下去——! “……喂!你怎么了!” 谢恒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因为过于真实,称得上是灵异事件。 那股压迫感如影随形地跟着他,恨不得将他的最后一丝生机也给榨干,膝盖在剧烈的摩擦中开始渗血,关节处传来不堪重负的声音,实在是痛极了—— 痛? 不对。 梦里怎么会感觉得到痛呢? 有人要杀他! 心中警铃顿时大作,谢恒咬紧牙,急促短暂地环视一周。 ——必须得赶紧醒过来才行。 顾不上肖顺在身后的呼喊,谢恒费力地直起身子,穿过无数张模糊不堪的人影,在众人的尖叫声甩在脑后,直直撞破玻璃——! “——这里是十八楼啊!!!”肖顺的惨叫被风吹散,同时击溃了经久不歇的梦境。 “……咳……!!” 沉。 好沉。 仿佛有千钧之力想要置他于死地,沉甸甸、湿淋淋地压在他的胸口,连肋骨都传来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星云密布,暴雨忽骤,耳边不断传来窗棂被拍响的窸窣声,一道白光“哧拉”响起,映得谢恒半张脸惨白无比—— ……起不来。 深夜的谢恒没有视觉,只能借着昙花一现的雷电白光,迅速看清楚了压在他胸口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是一堆摞起来的沙包,浸满了水,正一层一层趴伏在他的身上。 谢恒想挣扎,却无力挣扎,四肢像灌了铅,光是动一动手指也费力。 被下药了。 谢恒得出如此结论。 他费劲吧啦地扭动着唯一能自由活动的眼珠,在生死一线中看见了一缕闪着零星火光的香烟,异样的香味不断窜进鼻尖…… 这副躯体不断传来的脱力感居然让谢恒尝到了久违的熟悉的感觉。 ——看样子又要死了。 这么衰的话,只有可能是出门没看黄历。 亦或者是他上辈子作恶太多,老天爷来索命来了。 ——但上辈子的事儿就去找上辈子的人啊,为什么拿他开刀? 一股无名的怒气化作实质流淌在血液里,他前所未有地感到无比的愤怒,以至于连血液都开始腾烧了一般。 随着意识逐渐模糊,谢恒也没能成功挣脱束缚,终于一命呜呼。 他上辈子是否有罪,真实性还待定,且只论这辈子的话,的确已经算得上是尽善静美了。 谢恒生在一个富裕人家,爹妈都是做生意的,虽是商业联姻,却算得上琴瑟和鸣。 而谢恒生在这样的家庭,受到的教育自然不必多说,他从不摆少爷架子,也从不挥霍用度,时不时还会去健身房锻炼锻炼身体,顺便跑去学了一段时间的泰拳,在校拿的表彰比所有谢家的同龄人都要高。 长得帅、性格好、又有上进心,谢父谢母对这个儿子也是相当的满意。 如果非要挑出一件的话……唯一一件称得上是离经叛道的,是谢恒在大二那年,忽然跟父母说想转专业,放着学的好好的水利,想跑去学历史。 可以说是忽然而为之,没有一点征兆,历史烂还想半道出家,简单点来说,就是想一出是一出。 谢母听后骂他抽风,掏出家法教训了他一顿,这件事也算是不了了之了。 他认认真真地活了二十年,终于在二十岁这年尝到了“死”的滋味。 如果能让他活着回去,说不定还能写篇论文呢。 意识沉浮之间,又是一阵忽如其来的雷鸣,转瞬间将他惊醒。 “…………!” 谢恒奋力地扭动身体的关节,不知是求生的欲望太过明显还是其实毒素并没有这么强烈,手指居然随着他的意志开始微微弯曲……! 谢恒蹙起眉,他明白,这两者都不是。 时间线推前了。 就像是前三次的死亡时间线一般,他回到了死亡前的大约十分钟左右区间的时间线。 也就是说谢恒的每次死亡,都会将时间线往前推移一些。 按照一次十分钟,两次翻倍来算,谢恒只需要再死四次……就可以恢复行动能力!! 但清醒着赴死与被刺杀的感觉可是截然不同的。 他连吞咽口水的力气都没有。 谢恒清楚死亡的节点,所以必须再像现在这样,清晰地等待着死亡的再次来临。 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是却不得不做。 感受着胸口不断涌上的恶心感跟呕吐感,他居然有点庆幸宴会上一口吃的他都没动。 胸口压着沙包还有心思想这些,这怎么不算苦中作乐呢。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谢恒跟数绵羊似的数着生命的倒数,一张张熟悉的脸颊从他的脑海中划过。 是沈絮吗? 他还是想杀他吗? 是回过神来了觉得后悔,不想放过这个满口谎言的骗子? 不对啊,说起来沈絮好像根本就没有同意过他的合作提议。 他能放弃刺杀,纯属巧合。 但也有可能是沈絮背后之人,来替他擦屁股,收拾谢恒这个烂摊子。 捱到第四次死亡后,谢恒总算恢复了不少体力,他猛然睁眼,余光处划过一道黑色的身影,蹑手蹑脚地合上门窗,颇有一番鬼鬼祟祟的嫌疑。 饶是谢恒再小心,掀开沙包的动静也不容忽视。对方多半是个训练有素的杀手,他才刚翻身下床,对方就已经察觉到了。 “祂”的身影明显一顿,似乎在思考谢恒为什么会清醒得这么快…… “站住——!” 谢恒躺了太久,一个趔趄,猝不及防又将那无名气体吸入了不少,他连忙伸手捂住口鼻,拉开门就往外冲。 “前面那个黑衣服的!你给我站住!” 黑衣服的怎么会听他的老老实实照做,沿着墙就要翻出去,临到关头谢恒大喝一声:“给我抓住他!” 霎时间,黑影处“嗖嗖嗖”窜出十来个蒙面侍卫,是锦衣卫的服饰。 不管这黑衣人如何身手高强,面对十几个锦衣卫在院子里拦路,他即便是插翅也难飞。 “……可恶!” 黑衣人爆出一句脏话,被压在了地上还不服气地啐了一口,恰好排除了是沈絮的这一可能性。 要让人想象他会做这么粗鲁的行径的话…… “行,让我看看你长什么样。” 谢恒恶狠狠上前,一把扯掉了他的蒙面纱布,面罩下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陌生男人的脸,正瞪着谢恒。 两人面面相觑了三秒后,谢恒开口了, “老兄,你谁啊。” “我们有仇吗?” “……哼。” “哼?好奇怪的名字。”谢恒说。 黑衣人瞪着他:“食人俸禄,忠君行事,我没什么好说的!” “食人俸禄?食谁的?” 黑衣人厌恶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给你钱嘛。” “我与尔等铜臭满身之人实在无话可说!谢恒,你会遭报应的!” “报应?如果你说的报应是‘死’的话,那我应该已经遭过了。”谢恒半蹲下身,伸出手捏住他的下巴,稍微一用力,硬生生将其下颌给卸了下来,他无视周围惊骇的目光,用丝巾包裹着手,从黑衣人的齿缝之中捏出一粒黑色的药丸出来,笑了。 “哦,这就是传说中的用来封口的毒药啊,幸亏我看过电视剧,不然就被你得逞了。” 黑衣人见最后的手段也被夺走,挣扎无果,反被身后的锦衣卫牢牢压在了地上,他半边脸贴着冰凉的地砖,艰难地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谢,谢恒……谢明驹,你不得好死!” 正事儿没干多少,锅先背了一大堆。 谢恒习以为常:“压下去吧,别让他死了。” 锦衣卫应声后,庭院重新空荡了下来。 这里虽然是外廷,但说穿了也是皇宫境内,能让这种杀手混进来,至少短时间内有的忙了。 夜晚的冷气非同凡响,谢恒出门走得急,只来得及披件外衫,眼下事毕,疲惫感跟寒冷姗姗来迟,非常不好受。 “……殿下!” 谢恒循声回首,长廊拐角处小跑着过来了个太监,年纪看着并不算很大,约莫三十左右的样子,他面容紧张,一开口差点把身份证掉地上: “殿下,出什么事了?我听说有刺客,您可有伤着?” 谢恒确定了。 这位是原身的贴身大太监。 出生宫中的皇子们会在上学堂时就安排个伴读或者贴身太监,这类人被称之为“大伴”,之所以有此称呼,是因为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皇子。 简单来说,你从阉割开始,就得全心全意服侍自己的主子,主子叫你往东你就往东,叫你往西你就往西。 不过仅管这样,能服侍皇子的大伴也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并不是人人都能当,就单凭得能识字这一点,就不知刷下去多少个人了。 “我没事,德顺。”谢恒捋了捋散乱的长发,随口说,“待会给我腾个场地出来,我要早起晨练,顺便写个折子,就说从明天起,我会开始上朝。” 10、上朝 一个在花街酒巷浪荡久了的纨绔子,忽然有一天说要改过自新重新做人,还是在大半夜提的,饶是身为贴身大太监的高德顺也不敢轻易相信。 他甚至将其半信半疑地当成了一句随口抛出的梦话。 是啊,说出去谁信呢。 高德顺摇摇头,穿戴整齐后,如平日一般,趁着天还刚蒙蒙亮就起床了。 谢恒不是什么守规矩的人,就不要求他上朝了,毕竟也没哪个朝代是日上三竿后才上朝。 但高德顺仍旧是要早起的,如若主子哪天忽然起了个大早,或者熬了个通宵,转眼看自己的下人还在呼呼大睡,那可真是不成体统。 不过这样的情况并未发生过,能坚持至今全靠高德顺自己的职业操守够高。 但当他端着木盆挎着脸巾迈过长廊,从院中看清楚那道趁着晨曦光膀子将一柄大刀舞的虎虎生威的人是谁时,灵魂忽然遭受到了极大的冲击,手中的面盆“咣当”一下,连带着里面的水一起掉在了地上。 “哦,高德顺啊。”感受到动静的存在的谢恒干净利落地将手中的长刀甩了甩,“怎么睡这么晚?不是叫你早点起床吗?” “殿,殿下……” “你手里的毛巾给我。” 高德顺下意识递给了谢恒,见他毫不避讳地接手就往脸上擦,大惊, “殿下,这是奴才的毛巾……” “你回头买条新的。” “倒不是这个意思。”高德顺尴尬地搔搔脸颊,“殿下不嫌弃就好。” 这有什么可嫌弃的。 “去给我准备朝服,我冲个水就来。” 高德顺过度惊吓:“殿下果真要去上朝?” “当然,我像是闹着玩的吗?”谢恒说,“啰嗦什么?快去。” 高德顺这下不敢再有二话,恭顺地行了礼之后就小跑着忙活去了。 人走后,谢恒顺手把汗湿的刘海儿往后一捋,露出一张略微带些野性的侧脸。 “哐当”一声,他将手中的那柄长刀放回了刀架。 这柄刀的重量至少有个二三十斤,本着只是试试的态度,没成想这具身体还真能握得住。 且仿佛锤炼了千百遍一般,肌肉记忆油然而生,使出的刀术就像是训练过无数个日日夜夜般的,自然而流畅。 但单看高德顺的态度,就知道原身并没有这些所谓的“日日夜夜”。 他的日日夜夜,恐怕都与烟花柳巷作伴去了。 且流畅归流畅,这具身体的耐久度倒是十分符合谢恒的预料,能全力使个半个时辰恐怕就已经是极限了。 也就是说空有技巧却无余力。 ——难不成他其实是个武学奇才? 谢恒边冲水边如此自恋臆想。 “殿下!”走廊尽头探出个熟悉的脑袋瓜,“朝服整理好了!” 谢恒匆匆倒完最后一桶水,回道: “知道了!” 虞朝。 这个哪怕是谢恒这种历史白痴也知道的,一个不存在的朝代。 不知道是灭亡太早还是这里的皇帝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建树,谢恒甚至连听都没听过。 ……不对,也不算是没听过吧。 谢恒坐在马车上,如此想道。 比如说—— 那个梦。 关于沈絮的未来的梦。 不过那个真的是梦吗? 还是说是他遗忘的记忆? 如果真是这样,也就说明, 他的未来并没有因此改变,在能不能回去还是未知数的情况下,他谢恒会提前死在这个无名的朝代里。 死。 这个词对于现在的他而言已经不算什么新颖的词汇了。 倒不如说已经犹如家常便饭一般。 他现在正在考虑另外一件事。 比如说要不要背信弃义,厚着脸皮再去找沈絮交涉一番之类的…… “沈絮!你什么意思!” ……我擦! 或许真是老天爷显灵,不知是谁吼了这一嗓子,谢恒撑着窗边的手肘一滑,差点从坐撵上摔下去。 他撩起半边窗帘,宫墙角落有两人争执不下,其中一人身穿华服,气势凌人,光看那身段那背影,还有那经久不绝的大嗓门,绝壁不是个好惹的角色。 沈絮被他逼至角落,眉头紧锁,后退不已,不知对方说了一句什么,他瞳孔微睁,清冷的脸颊瞬间煞白,抿唇不语,落魄地偏过了头。 “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那人冷笑一声,“罪臣之子,三流之辈!” 谢恒侧耳听着,什么要紧的都没听着,就仅凭着对方大嗓门,那些脏话浑话倒是如雷临耳。 看来是老天爷逼他做决定的时刻到了。 他挥手叫人停轿,忽然想听听沈絮会怎么应对。 他这人,大抵是会忍气吞声地憋回去的。 皇宫境内,是个聪明人就会明白,在朝臣的必经之路把事情闹大绝无好处,而谢恒认为沈絮就是个聪明人。 果不其然,只见沈絮微微垂首,低声说:“五皇子殿下教训的是。” 五皇子。 对了五皇子。 谢恒恍然大悟。 那个中宫嫡出,最小的弟弟,跟太子同母一胞的五皇子,谢良,谢中悬。 他亲兄长皇太子,谦恭贤良,安民济世,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想必性格也相仿,怎么这么一看,反倒跟他谢恒的原身像的出奇? 都这么讨嫌。 讨嫌的五皇子得了恭顺的回答,居然没有继续咄咄逼人,不知为何竟诡异地顿了顿,然后又诡异地卡了词儿:“你,你这个……” 憋不出话了,谢良气急败坏,高高扬起手掌,直冲沈絮而去—— 卧槽这还得了! “住手!” 谢良下意识回头,见是谢恒从轿子里钻了出来,面上竟露出个“原来如此”的冷笑:“我当是谁,原来是三哥。难怪你作此姿态!” 这话不禁让谢恒有些汗颜…… 什么叫做此姿态,究竟是谁会觉得谢恒此人会真心实意的替沈絮出头。 “这是在做什么?” 谢恒生的高,比还未及冠的谢良高了大半个身子,这个从不被谢良放在眼里的废物三哥不知何时拥有了如此截然不同的气势,立在他的跟前,逼得谢良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怎么,三哥要帮他?”谢良戒备道。 谢恒:“你打他作甚?” 谢良冷冷道:“三哥要去上朝便去,皇兄事务繁忙,何必多管这桩闲事。” “——我问你打他作甚,扯东扯西做什么?”谢恒说,“你身为皇子,当众行凶是何用意?” “……”谢良一张与谢恒有三分相似的脸上满是倨傲,受了批评反而不服气,“他惹到我了!如此显而易见的事实还能劳烦皇兄如此包庇,他本就是戴罪之身,不好好悔过便罢了,在宫中张扬行事,我身为皇子,难道不能教训一个连奴才都不配做的贱民吗!” ……我,我去。 谢恒头一回见识到如此理直气壮之人。 余光一瞥,沈絮站在一旁,一语不发,仿佛超脱于世俗之外,话题中心之人与他无关。 他穿得很单薄,大冷天里加上内衬一共也就三件的样子,裸露在外的手指已经通红,黑睫凝霜,神色不明,罚站在这里是相当难以忍耐的事情。 许是注意到了谢恒的视线,他微微抬眼,与谢恒预料之中的厌恶不同,他眼中什么都没有,连一丝怨恨的情绪都没有。 瞳孔微微颤着,情绪都像是被这霜雪凌天给冻住了一般,很快将视线收了回去。 “——简直胡闹。”谢恒摁住隐隐作痛的额头,语气有些发寒,“你身为皇子,不以身作则不说,还学会仗势欺人了。这条小道有不少人抄近路,不消一炷香的功夫,众位大臣都来了,你将皇室的颜面往哪儿搁!” “与你何干!”谢良恶声恶气地反驳,“皇宫境内,天子脚下,本皇子想如何就如何。提起以身作则来,我倒想把这句话还给皇兄!先管好你自己吧!” 谢恒:“……” “好的不学学坏的!”谢恒不轻不重地往他头顶来了一拳,凶他,“你就光顾着学我,怎么不学学你亲二哥!” “你打我……”谢良爆发出一声惨叫,“你打我!” 谢恒心中腹诽说你还骂我了呢。 谢良是娇生惯养长大的,与原身相比可能也就是年纪小了点,能做的不能做的都还没来得及做,脾气秉性皆与谢恒同出一脉。 挨了顿教训他怎么能忍,气愤之下就伸长了胳膊要打谢恒,只是因为身高不适合,被摁住脑袋后就死活够不着了。 但胳膊够不着还有嘴啊,不愿服输的谢良扯开了嗓子憋红了脸,十分不甘地说: “只管教训我!你怎么不问问沈絮他说了什么!若不是他出言不逊,我才懒得管他!” 谢恒忍无可忍:“谁会挑个大冷天,趁着天蒙蒙亮就猜到你要往这条路走,提前堵你就是为了对你出言不逊么!” 谢良僵住了。 不论是路线还是行踪,听起来都太不符合常理了。 趁着这个机会,谢恒发号施令:“来人,把五皇子送回去!” “等等,我还没……” 话音未完,谢良先一步被拉走了,他看着真的非常不服气的样子,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是谢恒已经给过他机会,正所谓握不住的沙,不如扬了它,于是谢良被十分不甘地请走了。 事毕后,谢恒才发现不知何时,沈絮一直在看着他。 当然,谢恒虽然不要脸,但也没有厚颜到觉得这是什么良性目光,亦或者一场英雄救美就能逆转乾坤,彻底改变个中口碑。 顶多算个打量,但的确没有先前那样咄咄逼人了。 但谢恒不敢直视他。 没办法,他对沈絮有ptsd。 尤其是得知此人在未来会化作叱咤风云、心狠手辣的绝世狠人之后。 即便他心中极其想冲上去含泪抱住他的大腿,但刚立的威武形象还未消弭,不能就这么破了。 于是他高贵冷艳地扬了扬头,留下一句“不用谢”,最后跟大胜而归的犬类一般,摇着尾巴回了轿子。 等制工精致的轿子在视野之中渐行渐远之后,黑暗之中才缓缓走出来一个宫女。 她轻声对一旁的沈絮说:“三皇子好像变了。” 沈絮面色平静,狭长的眼尾微眯,没有说话。 “公子在想什么?” 沈絮捏了下衣袖,过了许久,淡漠的尾音才逐渐消失在风雪之中。 “在想这‘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四个字怎么写。” 11、委派 “公子作何打算?” 沈絮的视线还留在空无一人的宫墙拐角,半晌后微微一扯嘴角,说:“且看他能坚持多久。” 侍女说:“公子真要与这纨绔子合作?” “云翠,你也瞧见了。”沈絮淡淡地说,“他那副样子,像是能谈合作的人吗?” “太子殿下不日就寻访回京了,公子的案子若能先一步查明,当年的案子也可快些水落石出,奴婢为公子担心,若是因三皇子耽误了行程……” “不必担忧。”他说,“太子于我有救命之恩,在下理当替太子分忧才是,只可惜没能一击必杀,失手了。太子那边我会代为解释,咱们各司其职便好。” “公子心有沟壑,奴婢不便多说。”云翠微微欠身,“勿怪奴婢再多嘴一句,诸如今日这般,切勿再有下次。只为试探而得罪五皇子,并不合算。” “有劳关心。” 云翠不再多言,再次行礼后,退进了黑暗中。 等人走后,沈絮才收回了面上虚假的笑容,重新将视线投向远方。 ——那是谢恒上朝的方向。 半晌后,那张淡若琉璃的面庞上,第一次露出了类似于疑惑的情绪。 …… 天光泄入云隙,渐渐的,来上朝的官员陆续从另外一头结拜而来,认识沈絮的人不多,但也有几个喜欢听八卦聊闲事的认出了他的脸,侧身与身边的人悄声交流着什么。 不断有异样的目光朝沈絮投来。 其中不乏讥讽、厌恶的目光,但也有少许心思细腻之人瞧见了他手上的冻疮,不知联想到了什么,露出了同情的眼神。 ……沈絮扯了扯嘴角,不置可否。 直到有人声音大了起来,仿佛将他当成了可以驱散晨朝带来的疲惫感的物件儿,指桑骂槐:“老鼠这种下贱的生物,如果诸君家中频现,可别手软,但凡留下一个,等其有喘息之机,也会趁机在你身上啃个鲜血淋漓。” 有人没听懂个中含义,颇为纯真地追问:“老鼠还吃人肉吗?” 提及的几人窃窃一笑:“这是自然,不过这老鼠也分两种,一种是咬人的,一种是不咬人的,但谁都不能保证这究竟是哪种么,为一劳永逸,自然是齐齐解决了才能永绝后患,你说是不是?” 那傻白甜挠了挠脑袋,还是不明所以,跟着笑了几声后说了句:“是嘛。” 玩笑也开了,自然得看看当事人的反应。 那胡子拉碴的人瞥了一眼沈絮,没能得到想要的反应,只见沈絮朝他意义不明地笑了一下。 那人一愣,沈絮朝他微微颔首行礼,转眼间消失在拐角处。 …… …… 元傅。 当朝礼部尚书之子。 有个当文官的爹,做儿子的脑袋却不好使。 和沈絮同届科举那年,已经是他第四次赶考了。 与同为一届却一朝跃入榜首的沈絮十分不对付,当然这个不对付中至少有九分暗藏嫉妒。 可嫉妒虽嫉妒,却也不至于只嫉妒沈絮一人。 毕竟除了状元还有榜眼,除了榜眼还有探花,就连已经入围的学子也够他嫉妒了。 只不过如今的“寒门贵子”少之又少,而沈絮恰好是其中的佼佼者,且脾气好得出奇,任你捏圆搓扁,也不过一笑置之。 元傅从科举嫉妒他到现在,见沈絮虎落平阳,别提多高兴了,自然得想方设法地讥讽他一番。 倒也没什么可在意的。 沈絮眉梢微挑,推开了门。 这座院子是纳兰若安排的,本着是方便他科考,临时搭了个庭院,没成想成了他目前唯一的居所。 院子不大,但打扫得很干净,就是屋里实在是没什么东西,除了一张床,最显眼的恐怕就是那面不大不小,却占满了空隙的书架。 沈絮伸手拂去了衣袖上的冰霜,将伞收起搁放在了一旁。 绕开书架,靠窗的桌椅旁用水养着几支梅花,枝丫倚在瓶沿,朝着窗外。 身体的疲惫感随着门合上后一拥而上,沈絮坐在窗前发了会儿呆,最后缓缓俯下身,枕着手臂,假寐般地垂下了眼。 冷风凌冽,仿佛能冻住他的五脏六腑,连心脏都开始隐隐作痛。 他微微弓了一下腰,黑丝垂落,这一刻,单薄的身躯能依靠的,仿佛只剩下眼前的这几株残梅罢了。 渐渐的,睡意侵蚀了他的意识,沈絮能清晰地感觉到四面八方的冷,那些森寒恨不得化成锋利的爪牙将他撕个粉碎…… 但他太累了。 甚至有种就这么继续睡沉了后,就不会感到冷了的错觉。 于是他放任、再放任,直到意识都快沉沦后,一股惊到骇人的戾气油然而生,化作钢针毫不留情地贯穿神经,生生刺醒了他! “……” 意识清醒后,皮肤里残存的寒意提醒了后知后觉的沈絮,他抬眼,只见眼前的窗户不知何时已经全部被吹开。 怪不得冷得厉害。 “……”他撑着身体,伸长手臂去够窗沿,只来得及伸出一半,岂料半路杀出个熟悉的脸颊,陡然闯进他的视野—— “嗨!” “……!” 沈絮惊骇不已,下意识后退,衣袖却不知何时被他早早压在了花瓶底下,这一牵动,梅花先遭了殃,满瓶的水眼看要流出来——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手忽然从窗口伸过来,稳稳当当地扶住了险些五马分尸的花瓶。 “好险,幸亏我反应快。” 谢恒一脸后怕,正欲出声,目光先注意到了沈絮裸露在外已经冻伤的手。 “果然,谁叫你在外面待那么久。”谢恒在衣袖里掏了掏,掏出一盒拇指宽度的瓷瓶来,“太医院说效果还不错,试试。” “殿下?”沈絮微张着嘴,“殿下怎么会在这儿?” “早会开完了呗,没事干了,闲逛。我听宫女说你住这儿,怎么住这儿?也太偏了,差点没找着。”谢恒说,“你睡觉怎么不关窗?染上风寒可不好受。” 沈絮眉头紧蹙,发丝被压弯了好几簇,手无意识地藏在袖口内,视线没从谢恒身上移开过,像极了一只弓着背炸开毛的野猫,好像只要对方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就会伸爪子挠人。 ……正合他意,谢恒鸡贼地想着。 没错他就是故意的。 左右沈絮都瞧他不顺眼,那不管做什么都无所谓了。 且谢恒已经心中已经经历过数次起起落落,沉沉浮浮,自从得知兜了个圈子,自己的性命仍旧攥在沈絮手中之后,才想着破罐子破摔的。 但此“破罐子破摔”并非等死,而是谢恒意识到沈絮根本就没法相信他,更遑论不止沈絮,原身树敌无数,想对他动手之人怕是几只手都数不过来。 还不如随波逐流,直接将所有人都引出来后,这样也好一网打尽。 反正他能回溯。 …… 谢恒偷偷去瞥沈絮的反应,见他真的被吓到了,心中暗爽。 谢恒:“我进来了!” 果然,沈絮立刻喊住他:“殿下!” 嘿,他就知道。 谢恒一边窃喜,一边琢磨馊主意。 接着,此人竟然恬不知耻般地仗着窗户低,长腿一跨,要翻身跃进来。 沈絮急得后退了好几步,想了半天的措辞,从齿缝里挤出一句:“殿下身尊娇贵,寒门陋舍,恐脏了殿下的眼……” “我两只眼睛都看到了,要脏早脏了。” “我是说地上脏,殿下何等身份,不便涉足……” “早说啊。”谢恒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扫帚,“我帮你?” 沈絮定睛一看, 这不就是他家门口的吗! 他被谢恒这类无耻之徒震惊到哑口无言,文化人憋不出脏话,又不能真让谢恒跑去当扫地僧。 “这,这……” “好了。”谢恒不逗他了, “我不进来,你先把药给用了。” 沈絮一个深呼吸,总算松了一口气:“疮痕污眼,殿下乃真龙天子,草民……” “别提那个了,你都把我当混账使唤过了,再扯这些文绉绉的恭维已经晚了。”头一回见沈絮的这副模样,一想到这位将来是位搅弄风云的传奇人物,谢恒感觉实在有趣得很,他指了指自己,“就把我当混账继续使唤就行。” “胡说什么。”沈絮真是拿他没话说,语气生硬,“殿下不是说之后与我井水不犯河水么?” “这个啊。”谢恒搔搔脸颊,颇为尴尬,“这个嘛……” “能不能当做没听过?” 沈絮瞳孔紧缩,衣袖处的手顿时绞紧。 这个表情谢恒真是再熟悉不过了! 沈絮每次要杀他的时候就是这样,他下意识回头…… 哪里? 内应? 暗器? 而事实就是,这里既没有内应,也没有暗器。 只有沈絮的孑然一身,且清醒地明白,他打不过谢恒。 他明明…… 沈絮咬紧了牙,悔恨不堪。 明明从前忍得住的。 “沈絮。”谢恒说,“我今日上朝,父皇扔了个活儿给我。” “徐州县最近爆发水患,流民骤增,遂委派了我去送粮车,顺道慰问慰问百姓。我听说那是你的老家吧,你不是需要个能脱身的机会吗?不妨助我一臂之力?” 12、误会 沈絮没想到谢恒居然是认真的,本着多观察一段时间的,岂料他自己先一步找上门了。 真是费解。 还是说就像从前那样,差人想了个新颖的法子,来捉弄他? 不论是哪一种,如若真如谢恒所说,能借机脱身自然是上上策,且他名声败坏,即便沈絮跟随,大抵只会将他当成个脔宠罢了。 倒也省心。 沈絮将手中的药瓶搁放在桌面上,淡淡地说:“我拒绝。” 谢恒一惊:“敢问为何?” “没有为何。”沈絮唇角一弯,露出个如沐春风的笑,“因为我讨厌你。” ……会心一击。 谢恒抹了抹嘴角不存在的血。 即便是打心眼里恨不得当场将他碎尸万段,可以的话顺便做个人彘插在花瓶里当摆设,或者把脑袋摘了放院子里当球踢,他的脑袋对于沈絮而言可能连茅坑里又臭又硬的石头都不如,但他却仍旧能散发出犹如佛祖一般圣洁的光芒…… 难怪这么多人死在他手上,美色误人啊。 但是没关系。 他谢恒最大的优点就是脸皮厚,虽然实际上听起来好像并不算什么优点。 可时机也很重要,只要运用得当往往会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时机、地点、对象,三者齐全,即可打出阿姆斯特朗回旋炮一般的威力。 “这年头,只有权力才是硬通货。”谢恒娓娓道来,“难道你真想一辈子在这里熬着?你的亲人只剩下昭仪娘娘,再过段时日,你想见她的办法就只剩下阉割这一条道路了……咱们两个是合作关系,合作共赢,你不是也想查清楚当年的真相吗?恰好我也想解开这个误会,不若……” “且慢。” 谢恒话音一顿。 “——殿下好像误会了什么,所以忍不住想插个话。”沈絮说,“你提的这些我都不感兴趣。” 谢恒一呆:“……什么?” “我说我不感兴趣。”沈絮说,“草民对权力、真相都不感兴趣。” 他站起身,难得平静地直视着谢恒。 “殿下心有沟壑,能饶草民一命,草民不胜感激,但人各有志。姨母昨日同我说了很多,且替我在京城安置了间铺子,希望草民能忘却前程,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娶妻生子,度完一生。起先我并不同意,但后来又细细想过了,这种日子,倒也不失为一种选择。说来说去,持续地怨恨有什么意义呢?吃不好睡不好,想来已逝的父亲母亲,还有兄长若得知此事,也会支持草民的。” 撒,撒谎! 谢恒内心咬着不甘的小手绢,泪流满面。 你忘却前程的话那几百年之后那个受人唾骂杀了皇帝、杀了太子、杀了大臣、杀了他谢恒穿越前夕的原身杀人狂魔是谁! 要不是做了个预知梦梦,就真被这小子轴过去了! 他甚至能幻想得到自己究竟是怎么死在沈絮手上,又是怎么一步一步被蒙骗落入他蛛网般地陷阱…… 不过话也算是说到点子上了,即便开了外挂,他谢恒究竟要拿什么理由回绝掉沈絮的这番毫无破绽的长篇大论呢。 谢恒颤颤巍巍地伸出不甘的尔康手:“事情其实还是有得商量的……” “没得商量。”沈絮苦恼一笑,“说句实在的,殿下这样死缠烂打,真的让我觉得很恶心。” 死缠烂打…… 谢恒咳出一口老血。 长那么大头一回有人这么骂他,还是这张脸,用一副弥勒佛般的神情……简直,简直像……像抖s一样! 望着那双温柔似水其实恰恰相反的眼睛,电光火石间谢恒明白了什么…… 如果沈絮是抖s的话,那继续纠缠不休的他,不就是妥妥的抖m吗! 谢恒“噔噔噔”连退了三步。 却被沈絮误会了意思,笑容更加灿烂了:“殿下一路走好。” 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吧,怎么说的好像要送他上黄泉路一样! 加上沈絮真这么干过,显得这句话更加有说服力了! 不要啊他不要再被暗黑系弥勒佛攻击一遍啊! “等等,你听我说……”不用说了。 因为沈絮把窗户关上了。 “今日的雪是不会停的。”沈絮的声音从窗另一边响起,“殿下如果不想冻死在这里的话,就请回吧。” …… …… …… 沈絮听着窗户外来回在雪地里踱步的声音,面色不变,直到半炷香的功夫都过去了,脚步声一停,随后渐行渐远地消失……沈絮才放下了紧绷的心绪,稍稍露出了个略带无奈的神情。 于他而言,擅自与谢恒合作的风险实在是太大了。 谢恒此人,喜怒无常,阴晴不定,这么一个人陡然间改过自新,除非换了个人,否则不合常理。 鬼使神差间,沈絮把视线瞥向了一旁桌子上放着的药瓶,眉梢微动。 * 谢恒回府后,老远就从轿子窗口瞅见一个熟悉的小矮个儿站在大门前东张西望,一瞧见谢恒的轿子,露出了个喜笑颜开的表情。 “殿下回来了!”高德顺从没这么高兴过,“嘚嘚嘚”小跑过来,恨不得亲自弯下身给谢恒当垫脚的,当然这被谢恒回绝了。 “殿下今日朝会还顺利么?没有大臣为难您吧?” “谁敢为难我?” 这是实话,谢恒再怎么声名狼藉,幸而皇帝宠他,虽然不会委派什么重任,好歹也是个正儿八经的皇子,且生母来头还不小,谁敢无故惹他? “也就些烦碎琐事,没什么特别的。”谢恒说,“就是过几日得下乡一趟。” “下乡?”高德顺紧张道,“怎么忽然间要下乡?殿下身份尊贵,怎么能屈尊纡贵去那种穷乡僻壤的地方?” “德顺啊,你这个想法是不对的,作为领导人,得站在人民的角度去思考。”谢恒正义的对自己的小狗腿进行正义的教导,“而且我就是去送个粮,屈尊纡贵这个词儿还是太严重了。总之别太担心,我又不是一个人去。” “哦?同行的大人是谁?” 谢恒:“……” 他扭头进门:“吃饭去。” 这之后又过去了三天,谢恒都没有再见过沈絮,反而听到了太子回京的消息。 受梦境所影响,说起这个太子,谢恒脑子里没装一点功绩,反而莫名其妙联想到了太子跟沈絮最后成婚的场景,且犹如疯马一般开始不断蔓延…… 成婚。 还是两个男人。 谢恒倒是不怎么歧视这些,到了二十一世纪连沃尔玛购物袋都能成为一个正儿八经的性别了,别说区区一个性取向。 且如若沈絮是个女人,他还正中谢恒的理想型呢…… 不过,沈絮成婚? 还是跟男人? 若要争论“是否自愿”这一问题那还真不好说,毕竟沈絮可是亲口跟他说了,他的未来规划之中,可是饱含娶妻生子的。 算了算了,谢恒不想去思考这么复杂的问题。 沈絮想成婚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现在只要好好想想怎么在这个争权夺势的皇宫之中活下去就好了。 忽然,房门被敲响,门外传来高德顺的声音: “殿下,大公主殿下来了。” 大公主? 谢恒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哦,谢恒想起来了。 那个跟他同母同父的亲姐姐。 分明是亲姐姐,这四个姊妹中按理来讲最亲的,但印象却还没有太子深刻。 谢恒也不明白为什么原身这么惦记太子作甚。 总不能真想以卵击石,还玩起了嫉妒那一套吧。 谢恒无力吐槽,翻身下床后,说:“我知道了,马上来!” 现在正是午休的时间,不知道这个大姐姐来这儿做什么,谢恒挠了挠睡歪的头发,扯掉发带重新扎了个低马尾,削弱那股盛气凌人的锋利,反倒显得有几分像顺了毛的小狗。 谢徽音一进门,就瞧见了这副模样的谢恒,姣好的面容不禁一愣。 谢恒也呆了一下。 因为这位大公主,简直跟他娘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凤尾上挑,红唇似血,头上簪着琉璃孔雀发簪,几抹金饰从漆黑的发丝中穿插而过,流光溢彩的流苏端端正正地垂在发后,颇有几分上位者的气势。 “明驹,醒了?”声音清亮悦耳,谢恒甚至觉得他这位亲生姐姐放在新时代,说不定能弄个明星当当…… “明驹”这两个字,他想吐槽很久了。 明驹,不就是“好马”的意思吗? 谁会给人取名字叫“好马”?放在现代他叫什么,谢好马?他娘要是有事儿找他,扯着嗓子喊一声“马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驯马高手。 谢恒露齿一笑:“皇姐怎么来了?” “来瞧瞧你。”谢徽音自然地坐上主座,说,“我听说你从前几日开始,开始上朝议事了,父皇可是将徐州的水患赈灾粮托付给你了?” “是有这么回事。”谢恒说,“就是不知什么时候启程。” “不急。”谢徽音端茶轻抿,“约莫着要到中旬了。” “中旬?”谢恒惊了,“不是赈灾么,中旬还来得及?” “水患早就爆发了,已有特使坐镇,等灾情稳定,你再去瞧瞧不迟。” 谢恒:“……” 敢情他以为的钦差要事,在皇帝耳中听来,不过是儿戏罢了。 见他面色僵硬,谢徽音补了一句:“不是什么要紧的水患,徐州地势低洼,少不了洪水洪涝的,地方的巡抚也早有预策,你有心即可。” 谢恒一摁脑门,懵逼了。 亏他还在沈絮面前夸下海口,说什么要替他摆脱现状…… 丢脸丢大发了。 13、怀疑 “皇姐今日前来,可有别的要事?” “要事没有,趣事倒有一桩。”谢徽音说,“过几日有场马球会,母妃叫我问问你去不去。” 赈灾的事儿没他什么事儿,吃喝玩乐倒是想到他了。 这究竟是个什么形象。 谢恒无力地说:“这有什么非去不可的理由么?” “没有。”谢徽音说,“匈奴外使觐见,父皇以表诚意,才组的球会。正好太子快回京了,一块庆祝了罢。” 说着说着谢徽音品出了点不对劲,道:“怎么,你不想去?” 谢恒沉默得太久了,让她误解了意思。 他只是在想要怎么让沈絮跟着他一起去而已。 而原身的谢恒可是吃喝玩乐样样精通,怎么可能会错过这场热闹。 如果匈奴使也在,太子恰好回京,历史上关键之人聚了个七七八八,当时被下叛国之罪的沈家说不定与他们脱不了干系,如果谢恒能说服沈絮,见着了他的诚意,想必也能借机缓和缓和两人的关系。 所以这场马球会他是绝不能缺席的。 于是谢恒道:“要去。” “行,那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谢徽音站起身,斜睨他一眼,“有句话我还是得奉劝你一句,那个沈清之……你最好少跟他来往。” 谢恒愣了愣。 什么意思? 谢徽音难道知道什么? “皇姐此话何意?” “没什么。”谢徽音搭上侍女的手,淡淡地说,“那人我遥遥见过一次,他绝非池中之物,你玩不过他。” 好姐姐,实不相瞒这个我早就知道了,谢恒默默想道。 “皇姐安心。” 如此恭顺的谢恒谢徽音还是头一回见,不由得回头瞧他一眼,而后收回了视线,轻轻颔首, “走了。” 这还是谢恒转生到这个世界以来,除了朱黛见到过的第二位宫廷之中的女子,想着原身对他没什么印象,谢恒本以为是位逆来顺受的姑娘,结果却大相径庭。 谢恒想着想着,忽然站起身! “德顺啊,我出去一趟!” “殿下啊!披件衣服!” …… …… 与此同时的沈絮,披了件灰色的披肩,带着斗笠侍弄着院内一圈的土肥,时不时用土锹刨两下。 只是冬日不开花,临近立春,就只剩几根干枯的树杈在寒风中萧瑟,他倒也不在意,似乎只是为了侍弄而侍弄,能不能活是另外一回事。 “沈清之!”叫喊声从院外响起。 沈絮手上的功夫一顿,闻言拍拍身上的雪,站起身, “柴嬷嬷。” 来者是个五六岁的老妇人,头发花白了一大半,气势倒是一分不减, “你又闲着弄什么花草,这样的天气能养活什么?枯叶扫了没?” 沈絮说:“扫了。” “叫你盥洗的衣物呢?” 沈絮说:“也已洗了。” “……”柴嬷嬷眉头一竖,“内务府下发的冬季衣裳,我叫你送至各宫太监住所,你也做完了?” 沈絮平静地看着她。 反倒给了柴嬷嬷底气,她冷笑一声:“只说不做的贱蹄子,真不知昭仪娘娘留你在外廷打杂活是为了什么,这么些琐事都做不好!” 说着她就要抬腿往沈絮刚刚压好的土上踩—— “——嬷嬷。” 柴嬷嬷下意识一停,她双眼瞪圆,讥讽道: “怎么?你不服?” “岂敢。”沈絮温声说,“今日一早天蒙蒙亮,我就将衣物送去了,嬷嬷不必忧心,请脚下留情。” “……” “…………” 柴嬷嬷面露异样,豆大的眼睛里闪着精光:“我如若非要踩呢?” 沈絮笑意不减:“您可一试。” 两人对峙着,柴嬷嬷脸上却再无笑意,她啐了一口,低声骂了句脏话, “下贱货,烂胚子。” 旋即收回了脚,转身离去。 “……” 沈絮脸上再无笑意,却也没有发作的迹象。 他看着柴嬷嬷离开的方向,不自觉地抚摸着自己的指腹,声音清透: “殿下出来吧。” 话音毕,从屋顶上跳下来个人影,不是谢恒是谁? 他不知在这儿看了多久,像犬类一般甩了甩头上雪:“你就这么放过她了?” “得饶人处且饶人,一个老妇人罢了,何必多加为难?” “我看不像。”谢恒耸了耸肩,“这幅盛气凌人的派头,十个老妇人都没她跋扈。” “殿下感同身受了?” ……好毒的一张嘴。 “我帮你料理了她如何?”谢恒说,“顺便杀鸡儆猴,你的日子也不至于如此难过。” “劳殿下费心了。”沈絮温温和和地说,“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还请殿下不必操劳。” 他就知道会这样…… 谢恒挠挠头,说:“其实今日前来,是为了另一件事。” “殿下请讲。” “你对马球会有兴趣吗?” 沈絮:“并无。” 谢恒垂死挣扎:“过几日有场马球会,我想……” 沈絮:“不了。” 谢恒:“就当换换心境,左右你也闲着,不如……” 沈絮仍旧挂着那张书面化的笑脸,客客气气地回绝:“多谢殿下好意,草民身体孱弱,并不方便。” 谢恒:“……” 他忽然想到什么,说:“陛下是为了接待匈奴外使,想必外族文化颇有意思,你真不来尝尝新鲜?” 沈絮手指停顿了一瞬。 谢恒心中一喜,猜对了。 沈家覆灭与匈奴人有关,沈絮想查明真相,一定会想要匈奴人的消息,他也能借机…… “不了。” 谢恒:“……嗯?” 沈絮轻声说:“草民喜静,就在院中侍弄些花草就好。” 谢恒急了:“别啊,你要是……” 沈絮上前一步,谢恒脸“噌”一下红了,“怎,怎么了?” “有枯叶,许是屋顶上蹭到的。”沈絮伸手往谢恒的肩膀上轻轻一拂,最后下了逐客令,“陋舍不便久留,殿下请回吧。” “嗯,呃……哦……”谢恒胡乱一点头,从没这么果决过,也不追问了,仿佛屁股后面有鬼在撵他,大步大步地往前走,心如擂鼓,血液倒流,没仔细看路,猛地踏到一块石子,身体重心偏移,摔了个狗啃屎。 沈絮:“……” “我没事!”谢恒一个鲤鱼打挺翻身站起身,哈哈一笑,“没事!别担心我!” 沈絮:“……” 旋即很快就没了他的人影。 半晌后,沈絮才像是后知后觉般地抬起手,轻挑了一下眉梢。 经过这么一出,本以为谢恒会就此放弃,谁知他竟然越挫越勇,每日下完朝就会来这里,一直待到日暮西山才记得回去。 起先沈絮还有些烦他,时间一长,居然有些习惯了。 明明知道他曾经行过刺杀之事,他身为皇子,居然对其毫无防备。 “这个种子怎么弄?直接埋进去吗?” 少年的背脊并不算特别宽阔,但也算的上是结实那一类的,剑眉星目,笑起来的时候双眸熠熠生辉,十分扎眼。 他毫无皇子威风,用绳子挽起长袖绑到身后,认认真真地举着铁锹扭头问着院子的主人。 “……”沈絮微微叹了口气,“埋进去就好了,回头我会浇水的。” “好。” 谢恒得了回应,又扭头开始哼哧哼哧地埋起了土壤。 “殿下还不回宫吗?”沈絮说,“外廷都是些粗人待的地方,要是旁人瞧见了可不好。” 这地方偏,喜欢时不时就来找茬的就只剩下柴嬷嬷,柴嬷嬷前几日受了沈絮的一顿恐吓,近几日都不会轻易出现在他的跟前。 不知道谢恒是算准了这一点才来的还是什么,还真久赖着不走了。 “这不是在等你嘛。”谢恒拍拍手上的灰,接过沈絮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明日可就是马球会了,你真的不去?” 见他又提及此时,沈絮不免有些沉默。 去肯定是想去的,但他身份特殊,若是让人知道他沈絮跟着谢恒来马球会了…… ……麻烦事可真是一件接着一件不断。 “殿下为何非要叫上我一起?” 谢恒说:“因为想跟你道歉。” 沈絮瞳孔微动,只听谢恒说:“我知道从前我对你做了很多混账事,即便现在想弥补,恐怕你也不会理睬我,但是沈家覆灭一事,真的与我无关。” “我想向你证明这一点,所以才请君赴宴。” 讲这话之前他也是做过一番心理准备的,譬如若是沈絮还是不理会,他是继续死缠烂打还是说就此罢休。 罢休多少有些可惜,可以沈絮的性子,一次两次还好,若三次四次一直如此,想必他动多少歪脑筋也无济于事,只能另辟蹊径了。 “……” “……” 沈絮沉默了许久,久到谢恒挠挠头,满腹心事想追问之际,忽然听到对方开口了, “你是谁?” ……谢恒瞳孔一颤,猛地抬眼,撞进一双琉璃般清冷的眸子。 沈絮像是简单这么一问,却差点把谢恒的魂都吓掉半条。 “……嗯?”管他那么多,先装傻再说,“你说什么?” 沈絮缓缓上前,最后在距离只剩几寸长时,才堪堪停住,他微微抬首,像是想从谢恒的神色中找到任何不属于他的蛛丝马迹。 但谢恒是什么人? 他最擅长的就是厚脸皮,虽然预料之中的事莫名提早了一些,但勉强也在可控范围内。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久到谢恒的手心都开始发汗,心虚的情绪不断从心口蔓延,心理素质的警戒线恨不得拉满…… “我知道了。”也不知沈絮究竟看没看出来,他面色如常,“我答应殿下,会重新认识殿下。” “马球会,明日我会来。” 14、马球 “德顺啊!你说我穿哪件好?” 紫檀云纹屏风上挂着数件布料,五花八门的纹饰堆积,屏风内还不断更新换代,扔出一件又一件外衫,最后绕开宫灯,从里面钻出一个身长玉立的少年,冲着一旁的太监呲牙一笑: “这身怎么样?” 少年高束马尾,江水崖纹刺入交领,宽大的袖袍滚着刺绣,金丝密匝,腰缀双鱼龙纹玉佩,足踩麟甲暗纹靴,步履间熠熠生辉。 高德顺头疼地捂住额头,无奈道:“殿下,奴才说了多少遍了,您这身不适合马球会,还是换件利索点的吧。” “今时不同往日,我高兴,自然得穿得好看点儿。” 若说俊美,高德顺自然是没的说的,与从前总阴郁着脸的谢恒不同,现在的谢恒更像是个平易近人的少爷,宫女太监们也没那么怕他了,时不时还能瞧见谢恒混在其中,一起欢声大笑的场景…… “沈絮呢?他来了吗?” 高德顺说:“沈公子说他稍后赶到,叫殿下先去。” “行。”谢恒摘下腰间的羊脂玉佩,说,“你把这个给他,届时侍卫们瞧见了,也不会过多为难他。” 高德顺:“是。” …… …… 雪已停了,场内彩旗猎猎,晴空如洗。 朱栏外砌了数丈高,流水般的佳肴鲜果流水般地源源不断送入场内,内务府甚至不知从哪儿养了批鲜花,一盆接着一盆簇在一起,粉白嫣红的花团吐蕊,风一吹,花叶曳动,娇娇怯怯,春影重重。 细沙满地,马蹄踏过后扬起飞沙,随着勒颈的嘶鸣,彩球飞旋,稳稳穿过圆环—— “好!” 掌声和笑声齐齐响起,有人惊叹:“中原人才济济,令人叹服!敢问此子何人?” 高座旁随行的太监本想开口,却被一只手拦住了,皇帝笑意未散,面容上可见细微的岁月的风霜。 “不过一寻常小辈,不值一提,来使切勿夸大了。” “陛下虚怀若谷,小使拜服。”来使站起身行礼,“某奉王命前来,钦佩于贵国之雅量,不才恳请方才那位小将军与小使的同伴比试一场,陛下意下如何?” 皇帝道:“来使客气了,只是来使有所不知,朕这位小将,虽年纪还未到上阵杀敌的时候,一手马球却打得非常不错,这内行人总归占点便宜,于来使的同伴不利吧。” “陛下不必担心。”来使道,“我们部落有个游戏叫‘斗橐驼’1,多是几人聚在一起走马及骆驼为乐,打球的话,想必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尽可一试。” 皇帝笑意不减,冲旁边的太监微微一颔首,太监便心领神会,冲来使身旁的一彪形大汉说:“请随我来。” 谢恒到的时候,恰好撞见太监在清场地。 谢恒说:“不是说打马球么?马呢,人呢?” 有人行礼解释:“陛下与来使打了赌,说是让风家次子风玄逸与来使的同伴比试一场,谁若能夺得头筹,就能拿走彩头。” 谢恒打眼一看,飞沙场地的中央不知何时摆了张长木架,木架中牢牢架着柄长刀,手柄至少有八尺长,起码得有四五十斤重。 ……好家伙。 这么长的一柄刀。 “这刀叫什么?” 侍卫答:“回殿下,此刀名为‘饮虹’。” 谢恒低声吐槽:“怎么不叫‘青龙偃月刀’得了。” 高德顺没听清:“殿下说什么?” “没什么,我开玩笑呢。” “哦好。” 高德顺应下后,忽然朝身后行礼, “风小将军。” 谢恒一回头,映入眼帘的是个高挑少年,一身劲瘦的银白色短打,利索干净地束起头发,目光如炬,朝谢恒行礼, “三皇子殿下。” 谢恒:“哦哦你好。” 他似乎不善言辞,打完了招呼就绕开了谢恒等人,往场地里走,这时谢恒盯着他的背影反应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忽然想到了什么。 他好像是沈絮的朋友。 肖顺跟他说过,风家是武将世家,当家做主的是当朝极为有声望的一名老将军,风家一共有两个孩子,长子身体不太好,久不出户,但次子却年少有为,虽未亲自领军,但从小在军营长大,对排兵布阵颇有一套心得。 而真正的知情人谢恒知道,这位风小将军,从小跟沈絮一起长大,在沈絮谋反之时,是他打开了城门,从一个忠心耿耿的武将世家之子变成了臭名昭著的叛国之臣。 居然能做到这个份上,他俩这交情可真是不一般。 不过谢恒还是觉得哪儿不对。 譬如一个从小受忠君之礼耳濡目染的孩子,能犯下叛国之罪,这一点本就有待考究。 况且他的结局…… 嗯?他的结局是什么来着。 他纠结之际,锣鼓声骤响,伴随着一声大喝,马球赛正试开场。 入眼是红鬃玉鞍,马上坐着个银白轻甲的少儿郎,另一头是个肌肉结扎的彪形大汉,两人执着球仗,蓄势待发。 这场体型悬殊的比试换作任何一人都不会觉得风玄逸有胜算可言,谢恒将视线往高座上瞅,只见他那位皇帝老爹端坐着,神色闲适,似乎稳操胜券的模样。 左右座的锦帐下坐着的是各位妃子,对马球有兴趣的则坐在了靠前一些的位置,没兴趣的就往后坐,该下棋的下棋,茶会的茶会,莺声燕语,热闹非凡。 谢恒一下就看到了靠得最近的贵妃,没办法,太扎眼了。 朱黛一身红色锦服滚金边,繁丽精致的孔雀石点缀发间,眉眼间充斥着一股盛气凌人的高傲,生人勿近。 就是不知为何没见着皇后,谢恒悄声问了两句,高德顺跟他说皇后告病,无法出席。 谢恒有些遗憾,一国之母,谁不好奇呢。 远处的朱黛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凌厉的视线稳稳落在谢恒的身上,冲他一扬下巴。 什么意思?意思是叫他也收拾收拾上场么? 谢恒装作没看见。 他怎么上场?他学的是驾驶证,又不是驾马证,拿什么上。 真上了还不得被马撅子一脚踢死。 又是一声惊喝,猝不及防吓了谢恒一大跳, “赛毕,风小将军胜出!” ……艾玛,也是不出所料。 风玄逸下马后,随意地用衣袖擦拭了一下额头的汗,最后一抱拳,相当潇洒。 “好!好!好!”来使连说三声,站起身来抚掌大笑,“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小使心服口服!” 皇帝也是笑不拢嘴,大手一挥:“重赏!” 风玄逸不卑不亢地说:“谢陛下!” 一时间觥筹交错,宾主尽欢,一句接着一句恭维接连涌来,风玄逸仍旧面色不改,接过那柄名为“饮虹”的长刀之后,退了下去。 “不过,”来使笑道,“我听说陛下有两位皇子,其中一位极为擅长马球,不知今日是否有幸得见?” 谢恒心中忽然涌上一股不妙的预感。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皇帝的视线穿过人群,直指谢恒而来: “恒儿,还不上前来?” 谢恒:“……” 是啊,他怎么没想到。 原身可是叫谢好马,他为什么会怀疑原身会不会骑马。 他叹了口气,环视一周,发现说好了赴宴的沈絮还没来。 众目睽睽,谢恒骑虎难下,只能看看能不能凭借那点仅剩的肌肉记忆力挽狂澜。 ……算了力挽狂澜就不指望了,能挑匹小马驹凑合凑合走个过场就不错了。 使者似乎心领神会,抬手建议:“马球小使已经领教,我这里有一匹汗血宝马,性子刚烈,族中无人降伏,敢问三皇子殿下可敢一试?” 谢恒:“……” 贵妃闻言急了:“不是说打马球么?怎么变成驯马了?” 皇帝也说:“实不相瞒,恒儿并无驯马经验,极为生疏,怕是要拂了来使兴致。” 这使者闻言来劲了,面上露出一抹笑意:“泱泱大国,个个都是骁勇善战之辈,何谈生疏?三皇子殿下不妨一试,我派乎邪在一旁,您不必害怕。当然,如若降伏不了‘追风’,在下也不强求。” “害怕”两个字一出,在场之人的脸色都变得不好看,气氛也跟着凝固。 天子脚下,皇宫境内,谁会明目张胆地劝皇帝的儿子别怕? 多半是来找茬的。 谢恒见朱黛欲言又止,明白自己摊上了个烂摊子。 他叹了口气,有件事儿忘了说。 谢恒虽然不喜欢骑马,但他这些亲朋好友中却有不少热衷于此的。 上辈子,他因为朋友强烈推荐,还真学过骑马,虽然懂得不多,不能真的上场旋马球,但若说拉拉缰绳的话还是做的到的。 也就是说,这使者其实恰好替他圆了场子。 且这种谁都驯服不了的汗血宝马,他若也驯服不了也没什么稀奇的。 大不了被笑话两句,他脸皮厚,更是觉得没什么。 皇帝知道使臣的用心,也不好多苛责他。 谢恒就当走个过场,赶紧把这关过了,找沈絮抱大腿去。 他上前两步,行礼后说: “儿臣先去换身衣裳。” 于是精挑细选一上午的交领大氅最终还是没能派上用场,兜兜转转又变成了一身利索的绑袖短打。 15、回京 骑马其实不难,现代能对外开放的马场都是些从小接受过训练的家养马,所以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一匹烈马需好几个人合力降服的场景,谢恒并不能想象。 他换了件轻甲,腰间系着把虎皮鞘装的短刃,银色的丝线绣在窄袖边,眉眼如炬,气宇轩昂。 谢恒都想好了,如若这匹马忽然发狂,他也能凭借自身一番不知从何而来的武术从马蹄之下逃生,也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否则不小心真被撅了一脚,不得十天半个月都下不来床。 另一边锦帐里的皇帝见状眼神里浮现一丝笑意,说:“恒儿也长大了。” 朱黛也笑道:“滑头小子,也就这点本事了。” 一声令下,栅栏里陡然放出一匹棕红色的烈马,鬃毛红得像是烧红的烙铁,马头高扬,双眼桀骜,足有两个人头那么大的头颅不耐烦地甩了甩,从鼻孔里发出“嗤嗤”的白烟。 谢恒见它重心压低,两只硕大的前蹄蓄势待发地踏了踏飞扬沙尘的地面,白烟高溅,就知道这畜生要干嘛。 他抽出腰间另一边的马绳,趁着“追风”虎虎生威地横冲直撞过来之际,一把抓住马背,利索地翻身上了马! “——好!!” 台座上如雷贯耳的叫好声和拍掌声层出不穷,谢恒恨不得破口大骂,好什么好!他快被甩下来了! 他从未想过马这玩意儿居然就这么大的野性,尤其是意识到谢恒已经趴伏到了他的背上后的追风,不由得暴怒地嘶鸣一声,比他高半人的四只马蹄疯了似的跺脚,剧烈扭动身躯想要将背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给狠狠摔下来—— 这感觉就像是坐在用着一百二十迈的速度狂飙在高速公路上的过山车,谢恒还没系安全带…… 挣扎了半炷香的功夫,一人一马谁都没让步,硬是要把对方的力气给磨没才肯罢休。 贵妃焦急不已:“快叫人把马叫住!” 侍卫们见情形不对,连忙应声退下。 而谢恒这边已经有脱力的迹象。 为了降服这匹马,底下的围栏都是加宽加厚过了的,所以绝对冲不出去,而这匹马似乎相当明白这一点,并没有选择硬撞。 而是几次三番地折返,用马身去蹭围栏,想要借机把谢恒给刮下去。 谢恒怎么可能让它得逞,他不知从哪儿燃起的胜负欲,脑中忽然冒出一个极其大胆的想法。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猛地一夹马腹,手中缰绳生生勒入掌中,勒带收紧。 只听一声嘶鸣,一人一马居然直勾勾地冲棱角分明的木围栏冲去,力道之极,饶是多么经验丰富的老手也不一定能刹得住脚。 “恒儿!” 贵妃陡然站起身,惊惧之下步摇晃得厉害。 只听一声“轰隆”巨响,排列契合的木围栏被撞得七零八碎,受了伤的马一声长鸣,终于用光了力气。前蹄一跪,彻底败落。 而谢恒则在千钧一发之际,用手肘和腿弯勾住了鞍鞯,半边身体彻底悬空在外,立马就要摔下马背的姿势。 ……谢恒咬紧牙,手上一用力,重新翻身上了马。 而受了挫的追风再无耀武扬威之风,只需谢恒稍稍一用劲,红鬃马便心悦诚服地站起了身,载着谢恒稳稳当当地绕着马场小跑了一圈。 “……” “…………” “好!!” 皇帝抚掌大笑:“生子当如明驹,少年气概不减朕当年,来人,赏金银万两,再把那株红珊瑚树赐给三皇子!” 使者也没料到谢恒居然真的能将红鬃马驯服下来,不免愣了好久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恭维:“陛下风采依旧,大虞朝更是人才辈出,是小使妄下定论,还请陛下恕罪。” “使者这是说的什么话。”皇帝笑意不减,“本就是一场玩乐,什么罪不罪的,莫说些扫兴的话,还请上座。” 使者尴尬一笑,旋即道:“今日双喜临门,小使斗胆请一恩典,还请陛下准肯。” “哦?使者但讲无妨。” 使者朝上微微一鞠躬,旋即朗声道:“今日宾主尽欢,我等也当尽尽当主之雅量,既然三皇子能将‘追风’驯服,今日某自作主,将‘追风’,赠与三皇子!” 谢恒:哇喔。 皇帝推脱两句:“使者这是做什么?此马鬃毛如焰,神骏非凡,三皇子并无功绩,怎能受此大礼?” 使者道:“陛下有所不知,吾王认可强者,因此三十二部也是信奉强者为尊。我这匹马,眼下虽已臣服,但恐怕终生只会服从三皇子殿下一人,即便小使牵回去了,也仍旧无人能驯服它。如此良骏,放在马厩内终老到死,岂不可惜?” “既如此,朕就不再推脱了。”皇帝说,“恒儿,快谢过使者。” 谢恒道了谢后,就去牵这匹欠抽的野马。 他现在的模样可算不得好,恐怕已经被折腾得蓬头垢面了,后脖颈不知何时被刮了一道长痕,回过了神后,真是火辣辣地疼。 他拍拍追风的大马头,浑身上下弥漫着不可言说的痛楚,苦笑道:“老马,你可把我折磨得不轻啊。” 回应他的是追风的一记冷哼。 风玄逸站在围栏旁,不知看了多久,半晌后嘀嘀咕咕地说了句:“亏他想得出这种馊主意。” 是不是馊主意已经不重要了,能成就是好主意,至少现在这匹马已经是彻彻底底归属于谢恒。 人生之中头一次真正拥有一匹属于自己的马,这感觉还真是微妙。 虽说他若真想要,大可跟马厩的人吩咐一声,牵一匹马出来,但这与他自己亲身驯服的总归不一样,还这么帅。到时候他还能牵着马到沈絮院子里炫耀炫耀,最好得让他知道这是他亲自驯服的。 这样他就不会看不起自己了,谢恒骄傲地想着。 ……是啊,沈絮呢? 马球也结束了,他甚至都亲临上阵跟马儿来了一场殊死格斗了,说好的来赴宴的沈絮呢? 人呢?? “亏你能想出这种办法,可真是把本宫吓死了。” 高傲清丽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锦帐外撩开门帘走进来的,是朱黛。 “母妃怎么来了?”谢恒迈步,钻心的疼痛直直传来,他下意识收回了脚,“嘶……” “……”朱黛面色不虞,“谁叫你横冲直撞的!即便是驯不好也不会有人说教你,真是死脑筋!” 她从宫女手中接过药粉,递给谢恒:“拿去涂,高德顺呢?” 高德顺立马小跑着从侧门进来,恭顺地弓腰:“娘娘,奴才在。” “这药你要日日嘱咐殿下擦着,一日都不能漏,若是平白无故地因为这么场风波而落个伤疤,真是不值!”朱黛说,“虽说皇帝今日高兴,但诸如此番,本宫是再也不许了!若真从马背上摔下来,你可就真的废了!听到没?” 谢恒不敢触她眉头,连忙应下:“知道了,母妃。” 朱黛说没说过瘾,心中还是气不过,忍不住伸手打他,谢恒下意识抬手一挡,恰好打到他的手心的伤口,痛得他“嗷”一下叫出了声。 朱黛面色一变,扯出他的手心,只见几道血肉淋漓的勒痕交错在掌心,皮肉翻飞,触目惊心。 朱黛又心疼又忍不住骂他:“蠢货!” 谢恒:“……” 他打着哈哈说:“这不是还赚了匹马么。” 朱黛还想骂他,可能是没词儿了,重重冷哼一声。 “太子快回京了,本宫已经跟陛下说了,你添了伤,要好好休养,就回宫歇息去吧。” 谢恒一下清醒了:“回京?哪天?” “半时辰就到了,有几位大臣都先行迎接去了,陛下吩咐过不让太招摇,所以你没得到消息。” “这个几位大臣是指……”谢恒说,“哦,我知道了。” “自问自答什么呢?”朱黛感到奇怪,仍旧解释,“就是许阁老和太子那边的几个大臣,你也不是头回见,怎么了?” 谢恒:“没事,母妃我先回去了。” “诶,把药拿上!” …… …… …… 怪不得。 怪不得沈絮没来。 原来是太子要回来了。 16、私会 他之前就怀疑过两人两情相悦,否则能携手登上帝位,非亲近之人不可信,即便最后貌合神离,甚至走到了互相残杀的地步,但他们俩至少这个时候还没闹掰。 纨绔跟仁君,还不好选么? 步伐越走越急,衣衫早已被汗浸透,湿漉漉地贴在皮肉上,难受得紧。 谢恒越想越不是个滋味。 明明先应了他,就算是来打个招呼,知会一声也成啊。 高德顺又害怕又小心翼翼地问:“殿下,您怎么了?” “我没事儿。”谢恒恶声恶气地说,“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可是殿下……” “没有可是,快走。” 谢恒心情不如何,语气更是带枪带刺的,高德顺一哆嗦,窝囊地应下了:“是。” 他走后,谢恒心中那股闷气经久不散,不爽得很,也不肯回殿,独自一人在宫苑里漫无目的地走。 他长那么大还没人敢这么放他鸽子呢。 谢恒气不过,猛地踹飞一块石子,石子翻滚了几圈,落在生满草的台阶之上。 他竟然不知不觉逛到了一座偏僻荒废的宫苑附近。 “……”谢恒蹙着眉伸手挥了挥眼前的灰,嘀咕道:“这什么鬼地方。” 下一秒,谢恒像是看到了什么东西,瞳孔微缩,惊了几秒后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要隐匿自己的踪迹,连忙找了个角落悄悄地看。 只见宫苑狭角处,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人十分面熟,又十分可恨。 ——不是沈絮是谁? 只见两人靠得极近,暧昧非凡,感觉下一秒就要趁着氛围亲个嘴,显得谢恒跟个大灯泡似的。 尤其是那一抹背影映入眼帘的橙黄色衣角,上面的金龙纹栩栩如生,宫中除了皇帝和太子,哪还有第三人敢这么穿? 他心中暗暗不爽。 太子早回宫了这他知道,但沈絮居然也早早爽约来跟他的情人约会来了……把他晾到了一边! 亏他还想替他找个借口,也不能将他钉死在一块转盘上,现在好了,证据确凿! 谢恒真想立马冲出去,看看沈絮是个什么反应。 谢恒往后退了退,这个角度看不太真切,只能隐隐绰绰地能看见两人似乎在交谈什么,太子身形修长,从谢恒的角度来看,像是把人揽在了怀里一样。 ……他不想看了。 辣眼睛。 他生气地用鞋底捻了捻旁边的石子,好像把它当成了沈絮似的。 发泄完毕后,谢恒隐秘地冲两人的身影划空打了一拳,最后一冷哼,从另外一边绕道离开了,头也不回。 …… …… 忽然,沈絮心有所感地往那边一瞥。 太子温声问:“怎么了?” “……”沈絮摇首,“没什么。” “抱歉,清之。”太子面露难色,“你兄长的事,尚未明了,徐州县的百姓前段时间迁居甚多,现在要逐个探查,恐怕要费些功夫……你能再等等吗?” “太子殿下只需顾及着自己便可,朝堂纷争四起,少不了流言蜚语,切莫为了我而耽误了大事。”沈絮笑道,“斯人已逝,何必介怀,能与殿下相伴,就已经是恩泽福厚了。” “好清之,孤就喜欢你这副懂事的模样。”太子轻声说,“宫中不明事理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你能出淤泥而不染,实乃幸事。” “殿下谬赞。” 一只手环住了他,将他紧紧收在宽阔的怀里,温润如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清之,很快就好了,把碍事的人全部除掉之后,孤保证……” …… “殿下不必保证。” “哦?” “殿下贵为太子,无需跟任何人保证。”沈絮道,“先松开吧,莫叫旁人瞧见图生事端。” “……说的也是。”太子没继续抱着沈絮,却不肯松手,牢牢抓住他的双肩,温声说,“孤现在只有你了,清之,皇宫之中凡事都得慎重,你可切莫行差踏错。” …… …… 沈絮行礼:“是。” …… “高德顺!高德顺!” 谢恒一回宫就大声嚷嚷,吓得本抱着个烙饼子啃得正起劲的高德顺吓得慌不迭地就小跑出来了, “殿下?殿下回来了,您去哪儿了?” “去马戏团看猴耍戏了。”谢恒恶狠狠地说。 “看猴刷戏?”高德顺单纯道,“宫中并未请马戏啊,哪儿来的猴?” “你怎么这么多废话。”谢恒瞪他,“手里那个饼子,给我也拿一个!” “殿下,这都是下人们用米糠烙得,硌牙得很,要不奴才吩咐厨房去新做份粥米来?” “不要粥米,我就要吃这个!”谢恒故作要踹他屁股,“快去,给我拿去。” “好好好。”高德顺没辙了,只能连忙应声,捂着屁股跑下去。 半炷香后,一主一仆坐在台阶上,嘴里还叼着个饼。 高德顺:“殿下,要不奴才伺候你换件衣服去?” “不换。” “为什么?”高德顺嚼了两口糠米饼子,咽下去后说,“待会说不定还要赴宴席,要不奴才伺候您换上晨时您亲自选的那件?” “我不换。” 高德顺:“殿下……” 谢恒说,“我就喜欢这种狂野的感觉,行吗?” 高德顺:“……” 他被主子身上的怨气给闪瞎了眼,忍不住问:“殿下,出什么事儿了?” 谁知刚刚还心如止水的谢恒忽然激动地站起身,语调都拔高了几个度:“我能出什么事儿?他要不骗我,能出那档子事儿吗?都说好了,还放我鸽子,放我鸽子就算了!还当着我的面跟别人亲亲我我的,光天化日之下,真是让人不耻!” 高德顺心说您还知道不耻两字怎么写呢。 他叹声:“您说的不会是沈公子吧。” 谢恒立马像被捏住了喉咙的鸡,一声都不吭了。 “我知道了。”高德顺也站起身,“奴才先下去忙了,殿下还是得换件衣裳,现在这个有点……当然,奴才看得出殿下很努力地想要展示自己很狂野的一面,但是咱们殿里的排面还得靠殿下撑着呢。” 狂野的谢恒欲盖弥彰地摸了摸脸,欲盖弥彰道:“……哦。” 高德顺:“……” 他无奈道:“那奴才先告退了。” 人一走,谢恒原地站了几秒后,猛地一拍大腿! 对啊! 他可以报复回去啊! 沈絮放鸽子怎了,他还杀过人呢,孰轻孰重不是一眼就分明了吗? 而且看这两人如胶似漆的模样,想必太子还不知道沈絮的真实面目呢。 “……” “……” 算了。 报复计划胎死腹中。 没别的,就是没意义。 他现在只需想着怎么活命即可,管那么多干什么。 他沈絮可是字面意义上的杀人如麻,最后连自己这个小情人也给杀了,他要做的只是保命而已,什么朝堂纷争,兄弟倪墙,那都是原身该考虑的。 他和沈絮之间,只需要有利益关系就好了。 ——但沈絮最在乎的是什么呢? 他要不要开门见山问问,被杀了的话就存档…… 不行啊。 沈絮这么聪明,他哪能玩得过? 谢恒边想边推开了门,房间里没开灯,玄关处只有窗户口的纸窗蒙着些光隐隐倾泻,在他沉思之际,黑暗之中忽然闪过寒光,蛰伏已久的刀刃直奔他的面门而来—— “铛——!!” 谢恒侧身躲过,在刀刃再次刺来时,以一种刁钻的角度再次躲开,旋即一拳捣在对方腹部! “唔——!” 对方显然没料到谢恒这种纨绔废物皇子能有如此身手,猝不及防挨了结结实实的一下,顿时痛苦无比,下意识弯下了腰。 谢恒趁机劈手夺过了匕首,将对方的手反剪至墙角抵住,随着脖颈处贴近的冰凉刀刃,他冰冷的声音在对方耳中缓缓响起: “——谁派你来的?” 17、放鸽子 “……” “……” 对方一身黑衣,面罩下的神色惊惧不已。 他正如谢恒所料,因原身是个酒囊饭袋却忽而出了一身绝世武艺而乱了方寸,毫无设防地栽了个跟头。 “说话。”谢恒眯眼,手中的动作加重,脖颈处渐渐浮现一丝血痕,“谁派你来的?” “……”黑衣人咬着牙,十分不甘,“你,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靠。”谢恒说,“你大白天的穿个夜行衣,当我瞎吗。” 黑衣人:“……” 这话虽说有点歧义,他们穿夜行衣目的并不完全为了藏匿行踪,这衣服浑身上下一个色,打起架来是男是女都分不清,用来混淆敌人的视听是最好不过了。 不过他也没空在这生死关头跟谢恒解释这些,尝试挣扎几下无果之后,他忽然笑了, “你,你不是谢恒吧。” ……大兄弟你是怎么知道的? 谢恒惊了。 他的演技有这么拙劣吗? 忽然,手中挟制的人浑身一软,眼白一翻,倒了下去。 谢恒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扯掉他的面罩,只见面罩下露出一张男人的脸,嘴唇发紫,鲜血溢出。 死了。 “……” 他不禁追悔莫及。 这人十成十是跟前几天的刺客是一伙的,以这个组织的尿性,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一茬呢? 不过这群人的刺杀技术真是太烂了。 你说你遮蔽身形干嘛非得穿夜行衣,打个小太监混进宫,趁着他不注意时往饭菜里下点毒,再往衣服里倒点药,像他这种大老粗,早就够他四个八百回了。 “……”谢恒惋惜不已。 兄弟你业务不行啊,你同事都成功好几回了,这一回都没得逞,还是趁早别干这行了。 这么想后,谢恒才忽然意识到,这人已经死了,即便是想继续干,也干不成了,不由得就此作罢。 他蹲下身上下其手,想从这人身上翻出个什么标识,就像电视剧里那样,一朵梅花一个三角之类的…… “殿下!” 门陡然被推开,是听到打斗动静匆匆赶来的高德顺。 “发生什么事了?” 他余光一瞥,恰好看见了那具七窍流血的尸体,双眼一翻,就要晕过去—— “德顺!”谢恒一声字正腔圆的叫喊,硬是把高德顺的魂给叫回来了,就是仍旧面色青灰,双腿抖如糠筛。 “殿,殿下……怎么死……死……” “这人是个刺客,本想趁着我回房之际行刺杀之事,被你殿下我机智化解了。”谢恒没能找到,遗憾收手,“叫人把尸体收拾了,别声张,悄悄的知道吗。” 高德顺哆哆嗦嗦地说:“是,是。” 他走了两步又折返回来:“殿下,您一个人留在这儿怕不怕?要不,要不跟奴才一起吧。” “敢使唤我?”谢恒作势又要踹他屁股,“我看是你自己怕吧,还敢拿我做借口,还不快去?” “是,是……” …… …… 谢恒握拳捏了捏,心中有些奇怪。 原身文不成武不就,他也不过是有身半吊子的泰拳功夫罢了,无论如何也是没法实打实过招的。 然而他不仅过了招,还打赢了…… 这未免有些匪夷所思。 还有“追风”,这匹马实在是难得一见的烈马,谢恒那点经验哪够看的,何况原身即便再会骑马,他也不过是个温室里养出来的皇家子弟,从小到大吃的鱼都是叫人提前剥了刺的,这样的他,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在瞬间制服一匹无人能降的野马? 而且这些刺客,每回都是在他闹出点什么事后,才行刺杀之事…… 是他太招摇了? 但能在皇宫境内大摇大摆地行此刺杀之事,是不是太狂妄了。 “唉……不想了。”谢恒挠挠后脑勺,高德顺说得没错,他现在这身行头是不能继续穿了,要是披着这身麻袋跑去奉天殿,别说皇帝,朱黛就能撕掉他一层皮。 “殿下?” 这声音…… 谢恒猛地回头,一下就怒了: “沈絮!你还知道来啊!” “我没说不来啊。”沈絮停顿了几秒,“这身上怎么弄的?” “与你何关?”谢恒怒气冲冲,“你这个背信弃义的伪君子。” “好重的话,平白惹人惊惶。”虽这么说,沈絮面色仍旧如水般毫无波澜,“莫非是殿下看见了什么?” ……谢恒十分可疑地停了一秒,总不能实话实说,想不出词儿来就只能憋着不说话,但他一不说话,沈絮也不说话了。 他抄着手,立在院中平视着他。 谢恒被盯得浑身发毛:“你要干嘛?” “殿下真的变了。”沈絮不假思索道,“简直就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被捏住了命脉,谢恒顿时没了气焰,像个被戳破了的气球,缩了回去。 “路上行程稍变,我被绊住了脚,请殿下恕罪。”沈絮说。 行程稍变? 我看是会情人去了吧。 谢恒阴阳怪气地说:“是嘛,我看另有隐情。” “殿下慧眼,不过也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沈絮迟疑片刻,忽然道,“但请殿下莫恼,依草民看来,殿下你也没好到哪去。” “啊??” “刚才我就想问了,但心想着殿下心怀雄心壮志,说不定是抽着功夫去边境打了个仗才衣帽不整,沈某一介草民,若多嘴平白惹一身厌恶可不好了……”沈絮说,“殿下,你真去参军了?” 谢恒:“……” “我这是被马踢的。” 沈絮若有所思:“原来如此,看来是战马。” 谢恒:“……” “我知道了。”沈絮颔首,“我相信你。” 信什么?车马一个来回边境得一个月左右,信他屁股后装了两个风火轮吗? 沈絮还敢阴阳他。 要不是你放我鸽子,我至于弄得跟乞丐似的…… 一时间,谢恒脸上的颜色变换不已,“嘭——”一声响,将沈絮拒之了门外。 沈絮立在门前,本想敲门,手才刚抬起,门又被猛地拉开了。 只见谢恒不知用了何种非人的速度,居然转瞬间换了一身行头。 他本就正值少年,身高腿长,正是穿什么都好看的年纪。原身作风奢靡,常常一身行头不是挂红就是带绿,走两步抖三抖够平常人一年的吃销。 所以这些本合适他这个年纪穿的衣物,反倒成了压箱底的存货。 沈絮一瞬间从他的身上瞧见了意气风发的气概,不免有些怔愣。 “……” “如何?”谢恒一直等着他呢,自然注意到了沈絮的目光,得意不已,“事到如今了本皇子就实话告诉你吧,本皇子之所以形如乞丐,是因为在马球会上,我凭一己之力驯服了一匹匈奴使者带来的烈马,怎么样?是不是对本皇子我刮目相看?” 沈絮不吝夸赞:“殿下一人驯服的?果真少年出英雄。” 谢恒:“……” “你是不是敷衍我呢?” “并未。”沈絮说,“匈奴野蛮之地,马匹性烈,非常人能驯之,殿下令人出乎意料。” “……那是。”谢恒终于满意了,像个得胜的犬类,高高扬起头,“怎么?想不想看看追风?” “追风?是马的名字么?” “是。” 他偷偷摸摸地去看沈絮的反应,却不知这些小动作已经尽数落进了沈絮眼里。 “恭敬不如从命。”沈絮笑了。 马早就被人好好收进了马厩,两人到时,还有几个马夫正小心翼翼地往里放马草,一见谢恒来了,立马行礼后退下。 “此马性烈,我也花了好长的功夫才驯服,你站在远处瞧瞧就行,千万别上手摸……诶!” 谢恒吓一大跳,只见沈絮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马的跟前,他站在比自己高一倍的马前,伸出手的瞬间,那匹该死的马居然恭顺不已地低下了头颅,任由沈絮轻柔地抚摸。 ………… 谢恒目瞪口呆。 “它为何不攻击你?” “不知。”沈絮被马蹭了好几下,玉雕般的五官浮现出一抹无奈的笑意,伸手拍拍它的头之后,示意追风停下,然后它就顺其自然地往后退了几步,呈现一种无比顺从的姿态。 “我瞧见它,就感觉它不会伤害我。”沈絮说,“殿下说的,是这匹马没错吧。” 谢恒:“……” “是倒是,但是……” “确实是匹烈马。”沈絮柔声说,“它四肢肌肉粗壮坚硬,想必是匹不可多得的良骏,没想到殿下竟然能驯服这样的一匹马,真真令人拜服。” 谢恒忽然觉得,他说的是真心话。 他穿越至今,还是头一回让沈絮真心实意地夸了他。 “那你要不要试着骑一下?反正它也挺听你的话的。” 沈絮也很喜欢追风,谢恒本想着这个提议应当是不会被拒绝的,岂料沈絮摇首,轻声说:“草民家风严谨,自幼不碰这些,若是大摇大摆地在光天化日之下骑马,双亲若在天有灵,一定会大发雷霆的。” “为什么双亲会因为你骑马而大发雷霆?哪有这种规矩。”谢恒说,“想骑就骑,想学就学,无拘无束才不枉一生嘛,不然我教你?” 沈絮摇首:“人生在世,总有不如意的时候,稍行差踏错,就会万劫不复,殿下是不会明白的。” ……不,这个他还真的懂。 18、大公主 来到这个朝代来不足半月,谢恒就已经死了好几回了,尤其是在沈絮手底下讨日子那天,更是暗无天日。 本以为一个家破人亡的反派标配不说阴沉,顶多也得是邪恶,但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他也有血有肉,史书上的寥寥几笔根本不够概括他的一生,他的脾性,他的内心,在这一刻,似乎向谢恒袒露了冰山一角。 “我是不懂。”谢恒靠在马棚边,耸耸肩说,“但是孤身一人独木难支,沈清之,你真不考虑跟我合作?” “并非不考虑,只是草民还有别的顾虑。”沈絮说,“顺带一提,殿下执着于我的缘故是什么?” 谢恒被问得一个激灵。 遭了,这个,这个他还没想好。 一个皇子,从出生那一刻起便已是旁人无法轻易企及的高度,他若是要争权夺势,想跟太子宣战,朝中不知多少大臣可供他选择,若谈聪明,年轻,每回科举拔尖的莘莘学子们正是嗷嗷待哺的时候。 更别提现在的沈絮身份低下,还是罪臣之子,跟谢恒之间还隔着点尴尬的缘分呢,说什么也不能轮到他头上。 “这个……” “小心!”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谢恒猝不及防地被推开了数米。 还迷迷瞪瞪不知所云之际,只听一声清晰地闷哼,他脸色才一变,意识到不妙扭身看去,顿时目眦欲裂: “沈絮!” 只见拐角处骤然冒出个黑衣人,本奔着谢恒去的一刀牢牢刺在了沈絮的胸口,那个位置相当之微妙,只怕差一毫就能扎穿心脏,也说不准真扎到心脏了。 喂大哥!你知道你扎的是谁吗! 黑衣人很显然也意识到自己杀错人了,转眼看见谢恒离他有一段距离,不远处还不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他抽出血淋淋的刀,沈絮踉跄几步,被他扼住咽喉,寒光凌冽的刀刃离他的命脉只差分毫。 千钧一发之际,一柄匕首破空而来,皮肉被刺破的声音极为清晰,他甚至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喉咙就被整个刺了个穿。 “……” 几秒后,刺客举着刀轰然倒下,已然没了气息。 谢恒没空理他,立马俯身去扶沈絮靠住墙角。 他撕破袖口,团成一团牢牢摁住伤口,延缓血液流动,高喊: “高德顺!” 不消片刻,高德顺匆匆赶到,见此情形顿时语无伦次起来:“殿下,这是怎么一回事……” “快叫太医,记得抬个担架来,就说我遇刺了,别提沈絮的伤!” “是,是!” 高德顺自然不敢耽搁,匆忙离去。 “……”谢恒手上用力,索性伤口没有太深,没刺到什么要紧部位,若是医救及时,也不会出人命。 但他明白宫中那群欺软怕硬的势利眼,若是让他们知道了受伤之人是沈絮,定然会磨磨唧唧一番,拖他个几个时辰…… 几个时辰下来,黄花菜都凉了!他也可以收拾收拾给沈絮上坟了。 “你是傻吗?我皮糙肉厚,挨一下也没什么,没事替我挡什么刀?知不知道这刀再差一毫,你就死了?” “……”沈絮本就身形单薄,眼下因为疼痛而惨白的脸色看起来更是揪心不已,他蜷缩在谢恒的怀里,染血的唇勉强勾了勾,“这不是还有殿下在嘛。” “殿下说……孤身一人如独木难支,仔细想来……觉得也有道理,若是,若是草民开间铺子,殿下是皇子,还能替我揽些贵客呢。” “还有心思开玩笑。”谢恒语气松了些,“此番凶险,等太医来了,你就先待在我殿里好好休息,我自会上父皇那边为你请功。” “……殿下是认真的?”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开玩笑的。”谢恒说,“你若能留在宫中,既能查明当年真相,又能还我清白,我听陈遥说,你还是前几届的京科状元……不过你身份特殊,若说什么正儿八经的大官是谋不到的,大抵弄个小职位,只能从打杂做起。” “……”沈絮闭了闭眼,缓缓说,“这就足够了。” …… …… 起先见到高德顺的太医院是不当回事儿的,谢恒从前三天两头就告病不上朝,太医院的人都被他折腾得够呛,结果这小太监急匆匆一来,说是谢恒遇刺了,顿时震惊四座。 “什么?皇子遇刺?”一老太医陡然站起身,“严重与否?现在在何处?” “本在马厩里逗马,不知何时闯入一贼人,持刀便刺,奴才当时在帮着侍弄马草,一时间没能护住……”高德顺怕露馅,不敢继续编下去,话音一转,立马道,“还请各位大人速速随我前往,伤情严重,耽误不得啊!” 皇子遇刺,决计耽误不得,高德顺得了命令,本以为谢恒不想声张,结果等太医院的人到后,谢恒却叫他必须赶紧通知到皇帝的耳朵里,能闹多大闹多大,最好是满城风雨。 这不是件小事,即便太医院的人一来,发现自己上当受骗了,再不愿意医治沈絮,但沈絮有功是铁板钉钉的事实,哪怕是打碎了牙也要往肚子里咽。 “……殿下,伤口虽深,却并不致命,我等已经缝了针线,沈公子并无大碍,只需每日服些药,再辅以外伤药,很快就能苏醒。” 什么并无大碍,在古代都闹到缝针了,还无大碍,分明是看人下菜碟,故意这么说的。 谢恒满腔怒火无处发泄,真想拔剑砍死这群不知好歹的庸医。 “你确定没什么后遗症?” “沈公子身子骨弱,这个下官不好保证。”带头的庸医俯首道,“约莫是会留些风寒之症的。” “那你他妈还敢说……”谢恒忍住想抽他的欲望,燥郁一挥手,“滚下去。” 太医齐齐行礼,面色不改地退了下去。 “殿下……”高德顺忍不住说,“您消消气。” “不用管我。”谢恒踱着步,然后说,“交代你的事情办好没?” “办好了。”高德顺说,“陛下起先不同意,但不知为何又临时改了主意,说是随殿下的意思即可。” “临时改主意?”不论是拒绝亦或者满口应下,这都不奇怪。 皇帝虽惯着他,但沈絮家中的叛敌之罪毕竟还明摆着,即便这极有可能是皇帝那群人硬找了个老实人家背的锅,但不论如何,这事儿也是不好放在明面来讲的。 可临时改主意是个什么意思? “当时父皇身边可有其他人?” 高德顺回忆说:“当时陛下在宴会场督了会儿工,人也颇多,但正儿八经的主子就只有贵妃娘娘跟大公主殿下。” “匈奴使者不在一旁?” “不在。”高德顺说,“使者告病请辞,算上殿下您这番,这晚宴也算是告吹了,陛下说他今日也乏了,既然殿下并未伤到,就不来咱们宫里了,不过大公主倒是说要来瞧瞧。” “瞧谁?” “说是瞧殿下……”高德顺呐呐道,“但奴才倒觉得是奔着沈公子来的。” 坏了。 谢徽音对沈絮的感觉并不好,她是个聪明人,若是瞧见谢恒跟他呆在一起,弄清楚前因后果后,很快就能反应过来,那天他应下“不再与沈清之来往”的提醒只不过是敷衍了事,实际上两人不仅联系了,还闹到了生死之交的份上。 “……你就没想着回绝?” “奴才回绝了。”高德顺急急道,“但大公主执意要来,奴才怎么拦得住?” “……”谢恒往床上看了一眼,不免有些无奈。 “事已至此,只能见招拆招了。” 高德顺是在叫太医的路上顺带往钟兰殿跑了一趟,太医赶时间,来回基本都是乘坐的马车,有了“皇子遇险”这四个字的威压,在官道上疾驰一番,很快就能到。 公主跟妃子们更多喜欢坐轿辇,由数十人扛着龙凤雕花的座椅,一边赏花一边赶路。 两边的行程稍一对比,算算时间的话,谢徽音也快到了。 “快,把厢房门合上,就说沈絮身子有所好转,现已清醒,差人送回外廷了,备上好茶,我随后就到,切莫让皇姐……” “——让我如何?” 主仆二人齐齐像是被电抽了背脊一般,僵住了。 19、兄长 “阳奉阴违这一套,你谢明驹玩得倒是炉火纯青。”谢徽音冷冷说,“你这点脑仁,还想着瞒过我,不如实话实说,我也好酌情从事——高德顺。” 高德顺一激灵:“奴才在。” “你身为三皇子的贴身太监,却并未尽到规劝的作用,反而放任殿下胡作非为,犯下如此□□之事,简直荒唐!” 谢徽音凌厉的一眼,吓得高德顺“扑通”一下跪了下去:“大公主殿下!奴才知罪!事出突然,奴才,奴才来不及反应才……” “还敢狡辩!”谢徽音一掌拍在雕花长桌上,气势迫人,“你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容得你如此胡来!平日里不多加管束,是料想着你陪着三皇子也有些年头了,不会如此不明事理。陛下事多缠身,却还要因为你的失职,劳心劳神,叫匈奴使者得知了,怎么看待我央央虞朝?!来人!” “在。” 从外冲进来几个宫女,与寻常宫女不同,谢恒一眼就瞧出了她们与闺阁女子的特殊之处,衣着简洁,行礼干净利落,想必有武功傍身。 谢徽音说:“将高德顺拖下去,打五十大板!” “是!” 高德顺脸“唰”一下惨白,凄声大喊:“公主殿下饶命!奴才知道错了——三皇子殿下!” 眼看着可怜的高德顺就要被压下去,谢恒喝住:“且慢!” 虞朝的笞杖用的是栗木,一端为了方便使劲儿削成了槌状,还用铁皮包着倒刺锲实了。 军户里千锤百炼的将军们犯了军令状,生挨八十大板基本就废了,一百大板就是奔着要人命去的,像高德顺这种未经锻炼的小胳膊小腿,想必三十大板就已经不省人事了,哪儿能熬得住五十。 但上头的主子打奴才其实是借着奴才的命在指桑骂槐,谢徽音定然是因为他又跟沈絮重新有了接触,所以想借机彻底改了他这个毛病,最好是吓得他再也不敢跟沈絮有联系。 原身虽跋扈,却十分恐惧谢徽音这种气势凌人的女强人,小惩小戒他不当回事儿,往门口一站,结果恰好又听见了主仆二人的“密谋”,这才狠下心要跟他点颜色瞧瞧。 但不管怎么说,谢徽音也不至于是奔着要打死高德顺都要把他给掰回来,虽然是他有言无信在先,说到底沈絮也是有功在身的,怎么会在他遇刺后,如此急着下这种狠手呢? 谢恒越想越奇怪,直到高德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扒着门槛求饶,眼看着就要被拖出门外后,谢恒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想到了什么。 “皇姐。” 谢徽音余怒未消,语气差得很:“怎么?” “实不相瞒,高德顺跟我,在马球会结束后,还有三日前都遇到过刺客。” 谢徽音的脸色骤然就变了:“你说什么?” “当日晚上,我正欲就寝,鼻尖忽然涌上一股奇异的焚香,当日我心神疲惫,并未多想,猝不及防就吸进去了一口,谁知这香药效十分刚猛,刚吸入,就发觉四肢开始瘫软无力。我意识到了不对,就用布死死蒙住了口鼻,缩在被褥里静等着,果不其然,半炷香的功夫,下药之人以为我中毒已深,想要持刀刺我,但没料到我人还清醒着,他惊惧之下,只能往外跑……” 谢徽音手绣一紧:“然后呢?” “然后我大喝一声,这个人就被锦衣卫压下去了。”谢恒说,“另一人也是同样的手法,不过被我抢先一步察觉,他为了保全秘密,咬毒死了。这三人的作案手法如此相似,我便猜想这几人恐怕是一伙的,凶手怕是皇宫中人。” ……谢徽音面色变换不已,余光瞥见被死死压在地板上的高德顺,犹豫片刻,还是挥挥手叫人放开了他。 “既如此,你为何不早说?” “因为我想再抓个活口,这样审讯起来,也方便些。但沈絮忽然替我挡了一刀,当时若不杀了那个刺客,恐怕他有性命之忧。”谢恒说,“这幕后主使想必是个高傲之人,他的第一个刺客被我拿了也不慌张,恐怕有非人的手段能确保此人不敢开口,或许是死士一类的角色。此人不论我如何威逼利诱,都不上钩,后面两人更是有破釜沉舟之势,被发现后,立马咬毒自尽……现在敌在暗,我在明,若是轻举妄动,打草惊蛇,才真的得不偿失。” 谢徽音沉默了。 也说明谢恒赌对了。 她之所以如此暴怒,是以为这场刺杀乃是谢恒为了泡沈絮自导自演的一场戏。 怪就怪原身把路走窄了,本就是个一事无成的废物,被宠坏了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若真的遇刺,哪里会一道伤也没受。 谢徽音也不至于真把高德顺打死,但不打死,也得脱一层皮,毕竟她要给谢恒一个下马威。 可谢恒并未多加解释,而是故意提及前几次的遇刺,反倒让谢徽音平添了几分信任,也无需证据,谢恒说了已经将人压到了北镇抚司,若撒了谎,一查便知。 最要紧的,是谢徽音此时此刻跟他想到了一块儿。 比如,这个真正的幕后主使,最有可能是谁。 能在皇宫内行事自如,且不会被轻易怀疑的人…… 太子。 “……”谢徽音抿了口茶,“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当然是为了保住高德顺可怜的屁股啊。 心里虽然这么想着,但是谢恒并未表露出来,先将涕泪横飞的高德顺拉起来了。 “因为你是我亲姐啊。” …… …… …… “此事莫要说给第三人听了,出门叫高德顺陪着,我会叫几名武婢留下,其余的,容我禀了母妃先。” 谢恒连忙应下:“谢皇姐。” 谢徽音盯了他半晌,这眼神说不上不悦也说不上触动,倒是眉头有些拧着,片刻后,她什么也没说,绕到后方,撩开了床帘。 沈絮埋在被褥里,看起来睡得并不好,人还有些烧,因为汗水的浸润让他的皮肤看着有些脆弱的瓷白,皮肤下的青筋清晰可见,双眼紧闭,呼吸滚烫,像一片临近枯萎的竹叶。 “谁叫你这么照顾人的。”谢徽音朝高德顺吩咐,“端盆水来。” 高德顺哪敢耽搁,得了大赦,立马小跑着出去了。 谢徽音顺着床沿坐下。 “你倒会玩,挑了个他。” 谢恒挠着后脑勺哈哈一笑,尴尬不语。 “他祖母当年是名动京城的舞姬,是个外族人,当年多少人为了见她一眼,豪掷千金,只可惜生下他父亲之后,难产死了,这张脸,约莫是随了他祖母。”谢徽音说,“他父亲也争气,中了举人后,一路升到了五品官,当时风光无限,前途无量。” 谢恒奇怪道:“五品官?沈修锦不是九品司狱吗?” “那是贬下来的。”谢徽音说,“沈修景人老实,在官场上老实人能有什么好下场。没背景没势力,也不肯融入任何派系……自然就成为了众矢之的。” 谢恒不免愕然:“那岂不是……” “……”谢徽音朝他比了个闭嘴的手势,恰好高德顺端着水送进来了,她说,“放下吧,然后都出去。” “是。” 见谢徽音挽起袖子去够盆里的毛巾,谢恒自告奋勇:“我来吧皇姐。” 谢徽音却制止了他,亲自挽了袖子沾了水,拧干后给沈絮的脸擦了擦汗。 “你知道为什么母妃跟我,都不让你招惹沈絮么?” “因为怕我吃亏?” “你能吃什么亏。”谢徽音瞥他一眼,“是怕你对他真做些什么。” “他兄长当年比他父亲还有出息,一跃中了状元,橄榄枝虽然不断,前程看似也无限,但是他跟他父亲却出奇的相似,也犯了同样的错误,平白招了忌惮。” “可至于……灭人满门么?” “灭门就是个说头,陛下压根就没下过这种旨,这事儿,我也是前段时间才知道的。”谢徽音叹息,“当时假传圣旨的人是母妃族中的一位远亲表兄,叫朱珂,此人心思歹毒,唯利是从,母妃与他并没什么联系。但朱家因母妃得宠,飞黄腾达的人有不少,他不知搭上了谁,为了除掉沈家这个潜在隐患,瞒着陛下动了手。” “假传圣旨可是死罪啊!” “此乃皇家秘辛,再多我也不知情了。” “我看这事儿若父皇不默许,谁敢……” 谢徽音语气加重,警告般地压低声音:“谢恒。” “我不跟他说。”谢恒撇过头,“就当烂在肚子里。” “……他知道也无妨,不如说,他或许早就知道了。”谢徽音放下毛巾,叹声说,“沈家主母叫花梳莲,性子也挺刚烈,本与母妃关系还不错,平日里也说得上几句话,沈家家道中落后,两人就渐渐没了来往。他们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说服了朱珂放过了幼子,沈絮这才得以活下来。” “他兄长呢?怎么死的?” “这个我也不得而知。”谢徽音说,“有人说他其实没死,也有人说被秘密处置了,但据我所知,锦衣卫至今也没找到他的尸体,说不定真还活着也未可说。” “不过即便活着,也不能活在明面上了。” 这是个什么世道。 好人不长命,反而这些阴险小人倒活得风生水起。 他还记得沈絮跟他提过他兄长死了,那他知道这些吗? “好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些,究竟要怎么做,要替他谋个什么职位,你自己可想好了?” “嗯。”谢恒说,“我已想好了。” “你可还要跟他厮混?” “什么厮混……这是交友。” “交友?”谢徽音挑眉,“从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是从前。”谢恒尴尬道,“我已变了,皇姐。” “看得出来。”谢徽音哼笑,“可他若还是怀疑你与他兄长之死有关,你当如何?不怕他一气之下杀了你?他可与沈家其他人不同,我查过他,此人心狠手辣,绝非良善之辈。” ……哈哈。 谁说不是呢。 杀都杀过了,沈絮狠不狠心他还不明白么。 谢恒瞥去视线,看沈絮因为擦了水后因稍稍退烧而舒展的眉头,他安静地昏睡着,像把前尘忘却,仇恨藏匿,独身寻了安生之所。 谢恒端过茶杯斟满了一口喝了尽。 “我第一次见沈絮时,他向我推荐了这杯茶,叫‘君山银针’,说是他姨母推荐的,我虽不好茶道,但有些好奇,就泡了杯尝尝。” 谢徽音说:“感觉如何呢?” “一般。”谢恒说,“苦得很,也是不知他怎么喝进去的。” “那时候我就想,把苦头都往肚子里咽而面色不显,想必非常人所能忍。”谢恒说,“皇姐你说他非池中之物,这我认,但你说他非良善之辈,恕我就无法苟同。” “哦?” 谢恒:“皇姐认为哪种人才算得上是‘良善之辈’?” 谢徽音说:“心怀大义,宽容待人之人,称得上良善。” “此乃武断。”谢恒说,“这类人虽说良善,却不能一概而论。亲人蒙冤却无动于衷,坐怀不乱,这才深不见底。我倒觉得,他刻薄些也好,若乱世之中无依无靠,还日日替别人着想,岂不是连一丝后路也没给自己留?” 谢恒笑道:“不如说他现在这样就很好,我挺喜欢的。” 谢徽音:“你这是……” “我可不是那意思。”谢恒叫苦不迭,“这喜欢是欣赏,皇姐万万别误会了。” 谢徽音眸色微暖。 “你变了。” 谢恒眉心一跳,还以为自己露馅了。 谢徽音站起身,扶住了宫女的手,说:“不过有个这种弟弟,也挺不错,你若怪我一概偏全,我也认。” “好好照顾他吧,明驹。” “……” “……” “好姐姐。” “怎么?” “以后能叫我谢恒么?”谢恒说,“‘好马’这个字,实在是不好听。” 谢徽音一愣,旋即哈哈大笑,应下:“行。” “走了。” 谢徽音走后,谢恒也不便再多待。 沈絮性子高傲,若得知他在这儿守了了这么久,心中肯定难以面对。 他不想让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这么复杂。 谢恒垂眼瞧了他一会儿,说: “沈絮,你一个男人怎么长得这么好看?” “……” 没能得到回应,谢恒就接着谢徽音之后,离开了房间。 等脚步声渐行渐远,沈絮才缓缓睁开了眼。 他看着天花板交错的红木房梁,已经不知听了多久。 那些指责和辩护,听到耳朵里像不存在过般,转眼间消失不见,他心中那些压抑已久的情绪翻腾后又戛然而止,此时此刻已经是分不清是是暗潮涌动还是真的心如止水。 因此在意识清醒后,没能第一时间叫住谢徽音跟谢恒。 即便谢恒口中那些“为何男人如此好看”一类的荒谬绝伦、甚至称得上是家常便饭的提问,他也并不知如何回答。 他的意识沉沉浮浮中,已经连“究竟要听哪句”都分不清了。 喜怒哀乐这种情绪甚至都已经离他很远,非要在这紧要关头挑一个出来表现,实在是难为情。 除了装睡,竟无其他办法。 恍惚间,沈絮忽然想起了,他曾经的那位兄长沈砚。 沈砚与他不同,沈絮从小就极会算计,同一件事,他总是先一步自私地为自己考虑,而沈砚永远与他恰恰相反,哪怕微不足道,哪怕不计得失,沈砚仍旧能做到博爱众生。 两个孩子,学识若一样,就会拿品行来相比,他是低劣的那个,对应着的自然是沈家的长子。 渐渐地,沈絮考上了状元,不负所望,年少有成,也在那场骇人的灭门惨案中狡猾地活了下来,他的兄长,他的父母,全部命丧他人之手。 除了声名狼藉的“罪人之子”的身份,沈絮几乎赤裸裸地证明了,他是对的。 “……” “……” “…………” 沈絮抬手捂住了眼。 “阿絮,你记住,不论谁责骂你,指责你,你就是你,无需变成其他人。”记忆中那个温润却在记忆中刻意模糊了长相的男人,用一张生了茧却温暖的手,摸了摸他的头。 “不要为了无意义的人流泪,也不要为了不值得的人认罪,你这样就很好,现在这样就很好。”他轻言浅笑着说,“我很喜欢。” 哪怕纷至沓来的过往被攥得泛白,他只能任凭指尖湿润,压抑后的静谧无声,宣泄不了的情绪,却在这瞬间给了他喘息之机。 20、画师 沈絮这一躺,就躺了足足一周不止。 虽然谢恒有过怀疑太医院看人下菜碟的嫌疑,且自从头一回院使来过后,之后就一直派的不知从哪儿来的小医官,面容稚嫩,眼神飘忽,光目测而言,估摸着也就十五六岁不到。 谢恒起先看他十分不顺眼,就搬着凳子盯着这小医官下针配药,每日盯得他如坐针毡,确保了他不敢混薪水糊弄人才肯罢休。 “属奴才多言。”高德顺放下一壶茶,“殿下是不是对沈公子有些太过在意了?” “他聪明,又救了我的命,没什么过不过的。”谢恒放下长刀,他刚舞完一套刀法,正觉得燥热难耐,此时送来一壶茶,别提多爽快了。 一口饮完后,谢恒才说:“及冠前是少年,及冠后就是男人,两者的心态截然不同,你殿下我既然下定决心改头换面,若还是不分青红皂白欺负他,岂不是是非不分。” “殿下有心,奴才也不好多嘴。”高德顺说,“只是即便殿下不这么想,奴才怕沈公子若是还恨着殿下。殿下防不胜防,若是,若是想不开……” “他要恨便恨,我又不会做什么混账事了,即便再恨,还能拔剑杀了我不成。” 这倒是。 再怎么样他也是个皇子,若无必要,杀了他又能如何呢。 高德顺挠挠头:“殿下是就此放过沈公子了么?” 少年,你这话有歧义啊。 什么叫做放过“沈公子”? 是“沈公子”放过我好么? 而且他俩你来我往好说歹说也有大半个月了吧,你怎么连这点眼力见都没有,换做是别人,怀疑他们已经早已暗送秋波都有可能了吧。 不不不……还是少想这些有的没的。 不然沈絮有读心术的话,岂不是前功尽弃。 虽说读心术这种东西不太符合自然界定律,但说起自然界,穿越本身就很不正常了。 正这么想着,背后忽然响起一道虚弱的声音: “殿下。” 谢恒背脊一个激灵瞬间冲上天灵盖,差点一蹦三尺高! “沈,沈絮?你怎么醒了?” 为什么老是跟鬼一样在别人背后出现?你是故意的吧! 他给高德顺使了个眼色,高德顺意会到了,便顺着角落退了下去。 “怎么不能醒,也不是死了。”或许是躺了太久的缘故,他斜倚窗台,匆匆披了件长衫,长发也只用根布条胡乱缠了一圈,额发垂落,疲惫不已。 可即便如此,他的美貌仍旧不减分毫,反而因为病弱的缘故,多了些孱弱易碎,犹如昙花一现的美。 “我,我只是想问问你好点没?”谢恒匆匆说,“可服了药?” “好多了,劳殿下关心。”沈絮眼皮微掀,露出个转瞬即逝的笑,“殿下竟会武功?” 谢恒本以为早在他们头回见时,沈絮就应该察觉了,不过这也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不如说他本就想大放光彩,最好是一举摆脱纨绔的名声。 “随手练练。”谢恒不免有些想臭显摆一下,话说得谦虚,余光却忍不住地朝沈絮的方向瞥,“如何?” “刀风刚猛,有势如破竹之势。” 听得这毫不掩饰的夸奖,谢恒有些面露傲色,直到听到下半句话,他再也笑不出来了。 “但殿下会武功这件事,切莫再往外传了。” 谢恒大受打击:“……为什么?” “朝中不轨之人甚多,殿下若变换太快,恐怕会遭人怀疑,若怀疑殿下扮猪吃老虎倒是没什么,若怀疑到殿下的皇子之身,就不妙了。” 沈絮的话犹如当头一棒,彻底将他敲醒了。 这些日子他仗着自己能回溯,行事风格可以说肆无忌惮,可他即便能重来,回溯的时间也只能在原本的基础上提前十分钟左右,就算二次回溯能得到双倍的时间倒流,可流言蜚语是日积月累的,又不是瞬息万变的战场,这些小聪明能耍多久? 更别说这能力能不能用到尽头还是个未知数,若真有个阀值,他不是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吗? 不过沈絮这话是什么意思? 怀疑他的身份? 正常人的脑回路,会绕到这种角度上吗?还是说古代人格外封建一点? 不,也有可能是沈絮早就猜到了他不是真正的谢恒啊! 沈絮不知他心中所想,温润地朝他笑了笑,甚至比受伤前对谢恒的态度还要好。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沈絮微微抬首,“殿下以为如何?” “……不如何不如何。”不管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实话实说,谢恒都不想做那个捅破窗户纸的人。 他也装糊涂,话题一转:“说起来卫所那边收了我的帖子,你就不好奇我给你安排了个什么职位?” 沈絮抱臂,眉梢微动。 “这个倒是的确,殿下给我安排了什么职位?” “本是想着弄个好点的,怎么说你也是正儿八经走了殿试上来的京科状元,不说上朝议政了,总不能让你去做刀口舔血的日子。锦衣卫那边不肯松口,想必有我父皇的意思。后来拉拉扯扯的,折中了个法子。” “哦?是什么?” …… 谢恒一瞥沈絮虽无大动作,面色也并未轻显,可双眼之中藏着极为细微的情绪波动,虽说瞧不出个什么所以然,可大约是饶有兴致的。 他心中忽然一动,又一个歪点子油然而生。 “沈絮,你答应我一件事儿,我就告诉你,怎样?” “哦?什么事?” “这姑且算张空白支票,你先答应我,日后我自会找你,如何?” “空白支票”沈絮是没听懂,可谢恒说得够详细,光是猜也猜出来了,他不免笑道: “殿下就如此肯定我一定会答应?” “自然。”谢恒也笑了,“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了吧。” 甚至不惜替他挡刀。 沈絮替他挡了那一刀时,他起先是十分感动,毕竟也算半个救命恩人,内心若是毫无波澜的话那不就跟禽兽没两样了。 而后谢恒那股子热血沸腾的劲儿就逐渐消退,回忆起前因后果,他久违地意识到,这件事可能是他自作多情。 沈絮是个什么人? 他能名垂万年,依靠的虽说不是什么好名声,可手段之胆寒,恐怕能止小孩夜啼。 即便两人已经不至于你死我活,但恨意这东西,即便是消弭了,也会在心里留下一块经久不消的疤。 他倒不是非要让沈絮多在意他,也不是对他这种生存方式提出鄙夷,只不过如果真让他自恋自恋着,忽然有一天被当事人戳破,脸皮再厚也会疼的好吗…… 所以这种事儿还是由他自己捅破了比较好。 预料中,沈絮本应诧异,可他仍旧是八风不动的模样,高深莫测地笑了一下,一股子未来大佬雏形的气息。 谢恒:…… 果然不愧是你。 “殿下,这没有意义啊,你想想,即便我答应了你,回头殿下找我兑现诺言时,我若想,也是能随时翻脸的。” 谢恒惊了:“你们不是最讲究封建迷信那一套吗?” “封建迷信?” “就是说……言而无信天打雷劈一类的……” “哦你说这个。”沈絮眉梢一挑,“不论天灾还是人祸,众人求神拜佛的,哪次成功了?我信奉的都只有我自己,若哪日死了,那也只是棋差一招罢了,怨不得别人。” …… 佩服佩服。 谢恒已经被击败了。 他擦了擦嘴角不存在的血,颓丧道:“好吧。” 再闲谈下去也不会再有其他的结果了,谢恒挠了挠脑袋,索性告诉了他。 “画师。” 沈絮没听清:“什么?” “画师!”谢恒说,“画通缉令的,我知道你也许瞧不上,可至少能混口饭吃,你可别说我没替你谋算,锦衣卫的差哪儿好拿,你没武功,我也算尽力了。” 沈絮少见的有些语塞。 “为什么是画师?” “还不是你……”谢恒涌上心头的情绪戛然而止。 他本想着那幅画跟沈絮既然脱不了干系,想着让他去做个不起眼的小画师打打杂,既不惹人注目,也能顺势捉他小辫子。 但那都是一周目的事儿了,他被沈絮杀了三次,在沈絮的记忆之中,是没有谢恒追问画像的那回事儿的。 ……他应该怎么回? “殿下?” “我觉得你的气质很符合啊。”谢恒匆匆说,“一看就像个会画画的。” “嗯……”沈絮点首表示接受了这个借口,旋即说,“确实,我的确会些画技。” 谢恒差点踩空摔一跤。 他脱口而出:“你不是说你不会画画吗!” 沈絮蹙眉:“我何时说过?” 谢恒:“……” “不过殿下的确慧眼如炬,感觉在一些奇怪的事情上格外有自己的见解。”沈絮笑道,“可以,我答应殿下一件事。” 谢恒猛然扭头:“你答应了?” “答应了。” “什么都可以?” “……”沈絮拢了拢袖口,笑意盎然,“殿下想干什么?举个例子听听?” “不不不。”谢恒一迭声,“我什么都没说。” 21、口不择言 他心中想的什么倒也能猜个大概,只稍微一试探,就知他有贼心没贼胆,沈絮倒是没往偏了想。 不过却也让他心中生了疑窦。 若无变数,能在皇宫之中行此偷梁换柱之事绝无可能,真有这通天本领的话,沈絮倒是想见识见识。 他抬眼望去。 谢恒正背对着他,对石阶下的青苔上下其手,嘴里还鼓鼓囊囊地念着什么,思及他方才的行径,此情此景约莫是在回避他。 “殿下。” 沈絮叫他,谢恒虽然没回应,可手上的动作极为明显的停了。 沈絮站在他的身后微微躬身,捏住他的肩膀,故意贴近耳边:“不理我?” “……!”谢恒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若非沈絮提前退开几步,想必早被撞翻了。 “你干嘛啊!知不知道很吓人!” “开个玩笑,殿下莫恼。” “谁恼了!” 沈絮微微一笑,没急着接话,他缓缓走到谢恒方才放刀的刀架旁,纤细骨节分明的手指并在一起,不轻不重地往银白的刀身上划了一下。 莫名让谢恒看得老脸一红,遮掩般地扭过了头。 “你刚才舞的刀法,叫‘千山白雪’,出自前朝一位刀法大师之手,上手虽不难,若要深谙却需费些功夫。”沈絮说,“据我所知,那位老先生已经仙逝了,殿下上哪儿弄到手的?” “……”谢恒一愣,不解地摇摇头,“我不知道。” “是嘛。”沈絮挑眉,“这世间能弄到这套刀法的没几人。” “很珍贵?” “倒不是说它多珍贵,只是毕竟是前朝之物,若轻易搬出台面,恐怕是要惹些舌根之祸。” “你不也说了认识的人没几个吗?” “宫中之人自然知之甚少,可人多眼杂,难免有不轨之人心生歹意。”沈絮走了几步,拉进两人的距离,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的声音说, “殿下,不如你我坦白了说吧,本应在此之人,现在正在何处?” 谢恒听明白了。 沈絮倒真没往穿越这一类头上去想,但因那套刀法,把他认成了个前朝余孽……还是正虎视眈眈的准备谋反的前朝余孽。 他这套说辞倒是滴水不漏,即便握着十成十的把握,仍旧给自己留了点后路,若他真是谢恒无疑,还能以护卫之名脱身。 谢恒也弯了弯腰,用手指点脸:“怎么,要滴血验亲?还是试试我有没有带人皮面具?” 那双被逼近的瞳孔里,有眸光如水般的痕迹在波动,然后很快就被长睫给遮住了。 “不敢。” 短短一句话,谢恒却莫名从他口中听到了别的意思。 不像放松,反倒有些失望。 极快洗清了嫌疑本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儿,这反而让他心中犹如堵了块石子般,又沉又闷地压在心底。 “我就跟你说过实话。”谢恒说,“这刀法我是凭空悟出来的,什么来处什么大师,我通通不认识。” 沈絮不说话,谢恒就有些发闷:“事实正是如此,你信也是如此,不信也是如此!撒这谎也不值当,我是免得你之后怪我浑说才道出实情的。” “殿下此后请不要再动用此刀法了,虽不出名,有心之人自会借此大做文章。”沈絮语气不变,似乎并未将谢恒的话放在心里,“家兄之前为了收藏留了许多刀法,改日我会如数奉上,聊表谢意。” 谢恒呆了一两秒,忽然拉住他:“你要走?太医院的人都说了叫你多歇息着,不如再……” “不必了。”沈絮摇摇头,“伤不见骨,本就没什么可养的,殿下给我的药我还留着,若今后有缘,再在宫中相见吧。” 犹如当头一棒,谢恒彻底懵了。 这话的意思,莫不是要跟他一刀两断?! 难道他哪句话说错了? 他将他当成了前朝人才肯搭两句话,一确认了他是本尊无疑就要松手? 这可不行! 他有个预感,若在这儿放走了沈絮,该死的死,该黑化的黑化,他做那么多都白做了! 沈絮转了转手腕,似乎想挣脱他,谢恒急得满头大汗,情急之下大喊一声:“沈絮!” “……” 沈絮偏了偏头,似有些不耐。 “殿下请说。” 妈呀这态度!一朝回到解放前! “……我要争权。”盯着他逐渐睁大的双眼,他明白已经没有回头箭了,不免手上更加用力,牢牢攥住他的手腕,“我从前混账事真做了不少,朝中树敌颇多,太子哥虽与我关系不错,却也只是表面关系罢了,他若上位,定饶不了我!不如一博,杀出一条路来。你若肯留在我身边,替我出谋划策,我保证,这比交易会比你跟太子的交易划算许多。怎么样?” 他在赌。 赌太子跟他从一开始就是两条路的人。 从这些时日来看,沈絮绝不是个轻易就会被打动之人,他行事自有自己的一套风格,且容不得别人干预。 沈絮为什么会突然对他改变看法,甚至提醒他别将这套刀法轻易视人? 他一步一步试探着谢恒,如果只是想在宫中低调行事,何必试探他的真实身份? 因为原身的谢恒是个不学无术的废物,这种废物莫说争权,恐怕连四书五经都只读了一半,说难听点就是“烂泥扶不上墙”。 沈絮之所以要走,正是因为他认为这样“烂泥扶不上墙”的谢恒毫无斗志,更无价值。 他亲手将沈絮想要接助他的手复仇的机会给葬送了,所以一定得想尽办法让他重新相信自己,这条船他若不上,就活不下去。 不过不论怎么说,他也不能为了博取沈絮的信任,而承认自己是前朝之人吧…… 这样做的风险实在是太大。 眼下宫中只有三位皇子,除了他跟太子,最小的谢良更是不符皇储要求,除了谢恒就是太子。 他在未来杀了太子,想必是积怨已久,那么若是除开这个必选项,沈絮会选他。 不,只能选他。 “……唉。”沈絮环顾一周,不知在看什么,最后什么都没找到,扶着额头疼不已的模样,莫名让谢恒觉得他眼下的心情比方才更差了, “殿下,你这口不择言的毛病真得改改了。” “什么意……” 话音未落,他忽而心中凉的心惊,数次濒临死亡而训练出的警戒顿时像疯了一般在他的大脑之中炸响,不知从哪儿来的直觉,手腕一用力,将沈絮整个人往后扯,而自己牢牢挡在他的身前。 旋即而传来的,是胸口的刺痛,一柄绣春刀从前至后,从胸口贯穿至身后。 他猛地喷出一大口血。 “……殿下!” 沈絮回过头就目睹了这一幕,明明就在转瞬之间发生的事,此时此刻却能清晰缓慢地看清谢恒的每一个动作。 为什么? 他惊骇不已,一抬头,见到了同样震惊的锦衣卫。 已经杀错了人,他神情一变,陡然阴狠,抽出刀后,再次抬手,眼看着就要置沈絮于死地—— 千钧一发之际,谢恒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挟住沈絮的双肩,一同滚到了一旁,躲开了那致命的一刀。 “……” 谢恒痛苦不已,真想骂一句脏话,但没来得及开口,鲜血随着喷涌而出,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榨干,倒在了沈絮的身上。 意识消弭之际,瞳孔里倒映出的是沈絮击碎了的冷静早已不复存在,沈絮张嘴喊着什么,但传到谢恒的耳朵里就像隔着一层水雾一般,依稀只能听得出那是他的名字。 他叫他“谢明驹”。 谢恒:“……” 谢谢,他还是更喜欢自己原来的名字。 不过……一个大活人死在他的面前,虽然谈不上什么生死之交,但好歹也聊过几句话,锄过几块地的交情,他,他不会哭吧! 别哭啊真的,很丢脸的…… 谢恒猝不及防地呛了一口血,差点没提早把自己送走。 恍惚间,沈絮也不知有没有哭,那张脸逐渐在他的视线里变得模糊……沈絮不停地在拍他的脸,喊什么就不清楚了。 别拍我的脸啊好哥哥,破相了咋办。 …… …… 是啊,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虞朝也是有锦衣卫的。 锦衣卫这个杀人组织,说穿了就是为了监视皇族而存在的,他在光天化日之下跟沈絮聊这些,往轻了说是口不择言,往重了说,那可是密谋造反。 更何况沈絮还背着“谋反家臣”的罪名,即便其中另有渊源,却也肯定在皇权的监控之下。 ……他可真是把人害惨了。 最后一刻,沈絮看到谢恒的手抬起来,似乎想要触碰他的脸来确认什么,但他的力气不足以支撑他这么做,最后在一指之隔的距离,摔落了。 22、再次回溯 他得赶紧回溯重来,就当汲取教训,切莫再犯这种蠢。 可有时越着急越起反作用,这回不同,他竟沉沉睡了一觉,在紧迫之下坠入了梦境。 谢恒意识清醒之际,先一步传来的不是沈絮的声音,而是震耳欲聋的音乐声。 还没等谢恒搞清楚什么情况呢,不知哪个孙子推了他一把,拎着他的耳朵用冲破耳膜的声音大喊一声:“谢——恒!!” 差点被轰聋的谢恒:“……” 你妹的。 恢复了视觉后的一瞬间,他险些傻眼。 谢恒现在正处在一座露天卡座旁,足足有上百平方的游泳池像块巨大的蓝宝石,镶嵌在度假村的绿意之中,几个衣着清凉的无脸人笑意盎然地来回泼水,岸边的人则端着香槟在打扑克。 刚刚冲他喊了一嗓子的人他没功夫瞧是谁,倒是里面那个打扑克的人他认出来了。 ——肖顺。 你丫…… 新仇旧恨齐齐涌上来,谢恒光着脚,一个健步冲上去,把尚不明所以的肖顺给扯出来了。 “我问你,虞朝那个三皇子谢恒,跟我同名同姓那个,下场怎么样?” “下,下场怎么样?”肖顺懵逼地说,“我之前不是告诉过你吗?他死了啊。” 谢恒:“……” 靠。 感情他忙活这么长时间,白瞎了! “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他松开肖顺:“……没事了。” “这些日子你去哪儿了?” 谢恒一回神:“你知道我不见了?” “废话,我好兄弟不见了,我能不知道吗。”肖顺调侃,“你不会穿越了吧,跟电视剧里演的那样,穿越到哪儿了?虞朝?” 谢恒心中一跳,追问:“为什么这么说?” “谁叫你老是问谢恒的事儿。” “谢恒”两字儿一出来,饶是知道此谢恒非彼谢恒,他心中仍旧没忍住“咯噔”了一下。 “那……他什么下场?” “替一个叛臣挡了刀,被锦衣卫捅死的。”肖顺说,“不觉得这死法特逗吗,说不定是个基佬呢。” 谢恒:…… 谢谢你啊。 这回的变数好歹是预料之中的情况,他在历史上本就没有任何建树,如若不是跟他同名同姓,想必高顺都注意不到这号人物。 “对了。”谢恒想起来了什么,“沈絮呢?” 既然沈絮是因为他而遭受刺杀,那么锦衣卫是否还会在不幸误杀了三皇子后,仍旧要除掉沈絮? 不会吧。 沈絮再怎么样在历史上也算个传奇人物,怎么可能死在这种地方。 也不能说他或许藏了一手,譬如看似病弱,实则修炼了一身不能轻易外传的绝世武艺…… 不不不,这个有点太奇怪了。 然而肖顺的下一句话,却让谢恒彻底坠入冰窖。 “沈絮?那是谁?” 谢恒:“……” “你不认识?” “不认识啊。”肖顺说,“历史上有这号人物吗?” “……” “那之后谁登的基?” “哦你说高祖皇帝之后吗?太子啊。” “不是沈絮?” 肖顺无奈道:“你说什么呢,这个沈絮到底是谁啊,压根没这人吧。” “……” “……” 晴天霹雳。 什么叫尚在预料之中啊。 脱轨了好吗!彻底脱轨了好吗!这下不止他,连历史的滚滚长河都变了,他成千古罪人了! 谢恒环顾一周,毫不犹豫扎进水里,肖顺被谢恒一套行云流水的小连招给惊呆了,后知后觉才想着下水拉他: “喂!你傻逼吗!快出来,会缺氧的!来几个人,把谢恒拉出来!” 不,你不懂,我这是在拯救世界啊,谢恒如此愤恨想道。 他没什么建树就罢了,左右这姓谢的二世祖也没差,沈絮提前被害死了,这就跟他有关了……他不要成为千古罪人啊,放手吧,兄弟,放手让我回去。 肖顺怎么可能会真的放手,不知不觉至少十来个人来拉他,十几个大男人拉得脸红脖子粗,硬是没把他拉起来。 “你他奶奶的……吃他妈的什么了这么重!” 谢恒一边呛水一边暗暗得意。 这是他的梦境,还不是他想怎样就怎样,别说十个人,就算是叫个起重机也没用! 不知道是他的毅力感动了上天,这次谢恒死得尤其快,在伙伴们惊恐的呼喊声,他成功回来了。 …… …… …… “殿下,你怎么不说话?” ……谢恒眨了眨眼,眼前的光景逐渐清明,入眼是一双生了新茧却不属于他的手,衣袖扎紧,细微之处纹了襟贵的暗纹,非皇族之人不能穿上身。 他回来了。 谢恒松了口气,一抬眼,看到略微有些疑惑的沈絮,不免热泪盈眶,情绪激荡之下直接抱住了他。 “对不起啊沈絮。” “……” “……” 沈絮瞳孔微微睁大,难得有些不知说什么好的感觉,一头雾水地顺了顺他的背,试探道:“我自愿的,现下伤已好,殿下不必挂怀。” 谢恒摇摇头,差点飙泪。 不,你不懂。 这是个真实存在的朝代,并非虚构,即便他沈絮未来如何呼风唤雨,他的干预就如蝴蝶振翅般,引发的变数随时随地都能要了他的命。 沈絮并不是主角,没有背景,没有外挂,他有的只有孑然一身,还有四面危机四伏的敌人。 “你想问我什么,通通问出来吧!” 沈絮陡然被松开,还懵着呢,就见谢恒拍着胸脯自顾自答:“但是话先说在前头,这刀法就算你问我我也不知道怎么来的!” 沈絮:“……” 他嘴角微张,可能是有点想动怒,但是自身涵养又足够高,微微一笑,硬是给憋回去了。 “是嘛。”这周目的沈絮居然如此冷淡,预想中的客套通通没使出来,毫无兴趣地扭头,“我走了。” “站住!”犹如上次般,谢恒叫住了他。 但是这次唯独不同的,是他刷新后的大脑! “那刀法——”谢恒严肃地说,“我有续章。” 这招果真有用,而且相当有用。 沈絮不仅停住了脚步,还追问:“在哪儿?” “你想知道?” ……沈絮眉头稍微挑了挑:“殿下有何指教?” “你跟我走,子时上我殿中来。” “可以。” 怎么答应得这么果断? 本想着还要拉扯一番的,毕竟像如此暧昧的时间段,就凭他这人品,沈絮不得浮想联翩一番,最后拎着刀子伺候他吗? ……他不会真带刀吧。 “我先回去了,昨日锦衣卫拿了腰牌给我,明日该上职了,殿下若能提早些,也好让我睡个好觉。” “你昨日就醒了?” “嗯。”沈絮说,“就是人还有些昏昏沉沉,因而又睡了。” 我,我去。 这是何等恐怖的恢复能力啊。 被刀子捅了一刀,一周的时间就能述职了吗? 他小看沈絮了。 他不应该觉得沈絮病弱的,若沈家不禁武,说不定他谢恒就真活不过第一周目…… ……谢谢远在天边的叔叔阿姨们。 23、井中之人 “拿上这个。”谢恒从怀里掏出个玉佩,递给他,“你将它挂在身上,就没人敢欺负你了,本想着让高德顺递给你的,但没寻着你,正好,你拿去。” 沈絮没接,说:“不用了殿下,没人能欺辱得到我。” “这是什么话?聊胜于无,总能给你提供些便利,快拿着。” “真的不用了。”沈絮推拒道,“宫中日子尚且能过,大伙也是能讲清楚道理的人,没什么。” 谢恒知道他是个勉强不来的性子,也不强求,收了回去,“那你早些回去歇息着。” “是。” 临到走前,沈絮都没表露出一丝一毫不对劲。 以至于谢恒没能先行一步明白沈絮的话是什么意思,但等高德顺回来之后,他便懂了。 沈絮走后,谢恒先是仔仔细细地绕着宫殿外围查了一遍,不论是树杈子还是房檐边,就连厢房也找过了,莫说锦衣卫,连只猫都没见着。 奇了怪了。 他们武艺再怎么高强,还能遁地不成? “咣当——!!” 谢恒余光一瞥,恰好瞥见在一旁打水的高德顺摔了个跟头,刚才的声响正是他手中水桶打翻的声音,此时这小奴才正狼狈不堪地坐在地上,仔细看居然能看到他在发抖。 你小子怎么回事。 不就是打翻了桶水吗。 谢恒走了几步,看清了高德顺脸上的神色之后,步伐顿住,意识到了不对劲。 他很害怕。 只见他面容扭曲,面色铁青,豆大的双眼死死盯着井沿边缘,一副快要吐出来的样子。 他察觉到了谢恒的靠近,一扭头,像是见到什么救世主般地,哆哆嗦嗦地伸出了手:“殿,殿下……” “怎么了?” “井,井里……” 井里怎么了?你倒是说啊骚年。 虽说你被阉割了,但本质上也是个男的,胆子要不要这么小,又不是死了人,至于…… “……!” 谢恒眼珠瞪大,连退了好几步,心跳像疯了一样,险些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井底赫然沉着个死人! 井口黑黢黢的,只有几寸宽,也不知这人是怎么弄进去的,又是泡了多久,入眼就是一堆白花花被泡发得肿胀的四肢,眼珠泛白,像死了很久的鱼眼睛,凸出了眼眶死死瞪着他,只要靠近井口,那股令人作呕的尸臭味就像要夺他的舍一般冲天而起—— 真tm有死人啊! “快德顺,快去叫人……” 谢恒强行忍住翻涌的呕吐欲望,艰难地吩咐同样生不如死的高德顺。 “是……是……” 高德顺得了吩咐就跟得了定神针般,忙不迭地小跑着走远,恰好让谢恒看见了被高德顺遮住的,遗漏在井边的布料。 那是几根白色的,粗糙的不易察觉的丝线。 虞朝正是繁盛时期,就连宫中的宫女也不穿这类布料,更何况白色素净,虞朝以繁丽为美,穿白衣之人少之又少,更遑论如此下等的布料。 他方才惊鸿一瞥,也看清了那已经被泡得面目全非之人的衣物,虽然也不算什么上等布料,却是棕红色的,基本就能排除是她本人的可能性。 这不是内衬,也不是头巾的材质,谢恒很确定,这就是一截被拽落的外袍材质。 这人是被害死的。 而凶手,极有可能正是这几根匆忙被拽落的主人。 霎时间,谢恒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沈絮。 ……谢恒忍住恶心,余光再次往井口扫了一眼。 那这人是谁? 沈絮已走,出了这档子事,北镇抚司的人应该很快就到,那么监视他的锦衣卫或许还没来得及注意到他的身后…… “殿下!” 高德顺的呼唤近在眼前,远远一瞧,只见他背后跟着好几个西厂太监,他眼睛一瞪,心说你怎么把西厂的人招呼过来了!虽然都是太监,但是同根不同源,更何况他从未跟这群能文能武的太监打过招呼,万一糊弄不过去可怎么办啊! 也不知怎么想的,谢恒下意识拽住了那几根线,以极快的速度藏在了袖中。 为首的大太监身穿交领飞鱼服,锦绣图案上刺着彩线麒麟腾云驾雾,配了把不戴刀鞘的宽刃陌刀,这是属于他们和锦衣卫的专属权利。 “三皇子殿下,奴才们听说您前几日遇刺,幸得沈家次子以身相护,您可受惊?” 身着飞鱼服的大太监白眉慈目,笑意间却自有一番凌厉的血腥气藏在眉间,嗓音虽阴柔,却不敢叫人小觑。 “劳厂公挂心,我没事。”谢恒说,“还请费心将这井中之人捞上来。” “这是自然。”高保全笑着一点首,招呼一声后,继续与谢恒攀谈,“此事发生在内廷,陛下也已知晓,下了仵作,眼下算算时间,不久该到了。殿下可认识这井中何人?心中可有凶手人选?” “并无。”谢恒将手中的衣袖藏得更严实了些,沉声说,“只能瞧出是个女人,不知泡了几日,面容不清,难以辨识。” “竟是这样。”高保全憾然,“可怜她福薄,永宁城福泽绵延,却早早失了芳华……” 谢恒也没跟着附和,他自己也都死了不知几回了,实在是不知作何感想。 恰好,井边的人也忙活完了,专业的人干专业的事,没花多长时间,那具不见天日的尸体终究浮出了水面。 “哎呀!这位难道是?” 高保全的声音讶异,勾起了谢恒的好奇心,他强忍着呕吐偏头去瞧,等看清楚那张脸时,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忽然被狠狠勾动了一下……! 水淋淋的尸体捞起后被放在了草席上,因为泡了太久,就连肉皮都是软的,这味道实在是太销魂,几个忍不住的小太监捎着高德顺去树下哇哇吐去了,只有谢恒…… 他几乎是死死的,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具尸体身上的平安结挂件。 高保全是什么人?在谢恒有所变化时,他那双犹如鬣狗般的双眼就像是盯住了腐肉般,森森地问出了声: “殿下怎么瞧着这挂件?难道是殿下认识的人不成?” “……确实眼熟。”谢恒说,“此人在外廷打杂,前几日路过时见过一面。” “竟有如此缘分?真是遗憾。”高保全说,“可外廷之人怎么会死在内廷呢?殿下可有头绪?” “这等下等宫女,我怎会知道。”谢恒语气缓缓下降,“什么事都叫主子干,还养狗做什么?” “……” “殿下教训的是。”高保全笑意不减,却恭顺地行了礼,“还请殿下迁殿歇息,此等污秽之地不便涉足,待真相查明,奴婢再请高德顺回禀殿下。” 谢恒用手帕捂住口鼻,拂袖道:“最好快些。” 高保全腰弯的更深了:“是。” “高德顺。” 高德顺扶着树桩子,遥遥回声:“在,在!” “走了。” 谢恒下了令,回头瞧见高保全呈九十度俯身大拜着,不知犯了什么错,也没起身的意思。 他赶忙答应着,小跑着跟上谢恒。 两人的背影渐行渐远,直到逐渐消失在视野之中,高保全才缓缓直起了身。 一小太监见状赶忙迎了上来,躬身道:“厂公。” “去查查三皇子最近跟什么人联系过,尤其是外廷之人。”高保全说,“若有任何不对劲,立刻禀报。” “是。” …… …… 另一边的谢恒还不知自己已经被惦记上了,他越走越急,神情急躁,甚至还有几分不可置信。 井中之人他的确认识。 棕红色的外褂,只有干粗活才有的糙手,虽说只有一眼,或许是因为死亡给他的冲击实在太大,他几乎是瞬间就认出了这个人—— 柴嬷嬷。 24、地牢之人 那个欺辱过沈絮的嬷嬷。 当此人的身份水落石出,本怀疑的嫌疑人逐渐被敲定成了凶手,算上沈絮先前说的“无人能欺辱我”,不论怎么看,这人都是沈絮杀的。 沈絮并非纯善之人,他从未变过本性,睚眦必报才是他的真正面目,这他早就知道了。 谢恒那日还打听过这人,她本是宫中妃子的侍女,是犯了事儿才打发到外廷干粗活的,因着资历老,年纪大,总是动不动就对下边的人动辄打骂,这种人死了倒是没什么可怜惜的。 ……但杀了人就算了,投他井里算几个意思? 若不是这口井不常用,他谢恒说不准稀里糊涂地被喂了几口尸水也未尝可知…… 谢恒捏着衣袖里的那几根线,有些咬牙切齿。 干了糟事还叫他擦屁股,有尸体只顾着往他殿里运,肚子里有点阴招全使他头上了! 他真想把罪证甩他眼前,看看他什么反应。如若沈絮是故意而为之,那也跟谋杀没两样了! “高德顺!我要吃饭!” 高德顺震惊到失语…… 他望着谢恒孤傲的背影,不禁心生敬佩。 见了那种场景,殿下您……您居然还吃得下饭吗!果然不愧是殿下! “是,奴才立刻去准备!” * 地牢的光景暗无天日,镶嵌的石板将四面八方围得密不透风,地下湿凉,苔藓疯长,潮霉跟血腥争先恐后地往鼻子里灌,空气中的哀嚎声一阵接着一阵,死气弥漫,只剩墙上高涨的烛影,张牙舞爪地侵蚀了石砖。 披头散发的男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微微一动,铁链跟着发出窸窣的声响,浑浊的双眼抬起,不知何时,烛火处多了一个高耸的人影。 “你来了。” 男人声音嘶哑,布满血丝的双眼却死死睁着,像是生怕将他放跑了似的,视线牢牢咬住了对方的身影。 “北镇抚司的刑罚惨无人性,亏你能忍住。” “嘎达”一声,沉甸甸的铁锁被撬开,漆黑的人影缓缓蹲在了他的面前。 “挛鞮氏在哪里?” “……你不也是,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能行走自如。若是三皇子发现了你的真面目,还会如此信任你么?沈絮?” 烛火惶惶,阴冷的地牢在眨眼间被晃清,勾勒出了那张摄人心魄的清冷面庞。 ——正是本应回外廷的沈絮。 他提着油灯,似乎并不想多加解释,波澜不惊地重复:“挛鞮氏在哪里。” 那形如恶鬼的牢狱之人盯着他,靠在墙壁阴恻恻地笑了: “呵呵呵……瞧瞧这张脸,简直跟沈砚长得一模一样,真不愧是一个娘胎里生的,你们中原人真有意思,居然能为了一个死人,叫人往自己胸脯上扎一刀。” 沈絮微微一笑,逼近他的双眼,琉璃般清透的眸子犹如染了鬼火,森然而轻柔。 “狐顿,这是最后一遍,挛鞮氏在哪里。” 铁链拖拽,“哗啦啦”的声响在寂静的空间里格外清晰,狐顿毫不掩饰恶意,呲牙一笑,近乎是一字一句地说:“——挛鞮氏死了。” “不对。”沈絮柔声说,“两国不斩来使,这是千百年定的规矩,你敢骗我。” “两国是两国,若是别人杀的不就好了。”狐顿说,“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兄弟慌不择路跑进了匈奴人的地盘,可惜永宁城里只有奴隶,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你以为挛鞮氏是来干什么的?你们中原的皇帝果真仁慈么?遗憾了,不救我出去,你也别想跑。我转眼,就能将你的消息传出去,这样假通敌也成了真通敌。” 沈絮收了油灯,淡淡地瞧着他。 “我当你帮我是为了什么,原来是主子死了。”沈絮收起衣袖,指腹摩挲着那段被拽坏的衣角,道,“你的新主子怎么没见给你留些新盘算,反倒打起我这个丧家之犬的主意了?” 狐顿的脸色顿时阴沉,偏头啐了一口:“中原人不讲信义,否则我何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 “你其余的兄弟呢?” “全死了。” “真是可惜。”沈絮说,“我可以帮你,作为交换,你得告诉我一件事。” 狐顿早有预料,道:“关于你家兄弟的?” “正是。” “你就不怕他死了?” “死便死了,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沈絮语气很平静,“这就是我的规矩。” “可以。”狐顿已经无路可走,除了同意这交易,别无选择。 “你出宫,往章台走,花街里有个女人,是挛鞮拓拔的亲妹妹,她或许知道些什么。” 沈絮站起身,正欲走时,被狐顿叫住了:“等等!” 见他停住脚步,他喉结一滚,说:“你什么时候救我出去?” “过几日。”沈絮偏头,“届时宫中会大乱,你可趁机趁乱逃出。” 说着,一环钥匙扔到了狐顿的手里。 “这……你是怎么拿到的?” “自然是偷的牌子。”沈絮说,“拿了锦衣卫的腰牌,虽唬不到司狱,狱卒总归还算好办。” “你将人给杀了?” “……”沈絮转过身,微笑道,“你猜。” “……” “……” 出了牢狱之后,却有一阵脚步逐渐清晰,沈絮借着墙角遮住了身形,为首的那个人白衣束袖,银盔甲胄,一张熟悉的脸侧身露了出来。 ——是风玄逸。 沈絮眉头微蹙。 他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牢狱重地,你胆敢在此酣睡!” 一声拔尖的斥骂响彻云霄,作陪的司狱重重往桌面拍了一掌,将把手的两个狱卒给惊醒,“钥匙竟然就这么甩在桌面上,若叫人窃取了你二人皆是杀头之罪!来人,撤了他们的腰牌,撵回去,明日起不必来了!” 一时间惊醒的两人忙不迭地磕头谢罪,痛哭流涕,全然不知为何会昏睡过去,场面混乱不已。 司狱搓着手陪笑:“真是让小将军看了笑话,都是下官管教不严。” “无妨。” 风玄逸说后,像是察觉了什么,视线忽然往后瞥去,可墙角处早已空无一人。 25、明月 挛鞮氏是匈奴前任王族姓氏,他们没有被赶尽杀绝,留在部落之中各凭本事,男儿倒还好,若有真本领,自有去处,譬如这回的使者;女子们就不太好说了,流落在外死了倒还算舒坦的,若是稍微好些的,譬如就是这使者的女儿。 亏得谢恒的面子,初入锦衣卫时,卫所的人没怎么为难他,腰牌拿得也快。 有了腰牌,通行出宫就方便了,他借着公务事为由,出了宫门。 章台是花街柳巷之处,这里的人眼光精,沈絮抄了近路,越过了数十家花楼,月姑一打眼就认出了他,顿时喜笑颜开, “沈公子?许久不见你啦,怎么想着往这走?” “月姑,劳烦问问,如何能见这位姑娘?”沈絮摘掉斗笠和披风,一指墙上的金玉挂牌,上面用墨笔提着各个姑娘的名字。 他眉眼间柔顺温和,不像挑姑娘的,倒像是探亲的。 “挛鞮氏么?还是新秀,见倒不难。”月姑遮掩着说,“你怎么真惦记起她来了?丑话可说前头,我虽喜爱你,可这楼里的人我老妈妈都是喜爱的,你想领走她,这银子可不能少花。还不如叫三殿下帮个忙,他那样的贵人不会计较这些子,这样我也能赚些……” “我只见见,不谈别的。”沈絮说,“不瞒妈妈,她本是我一友人的旧亲,可怜我那友人身患重病,前几日先一步去了,留下这么个妹子,不说送终,消息总归要传一传,也好叫这世上还有人记得他……” “竟有此事啊!”月姑信以为真,凝神说,“只是你有所不知,我当时领她进楼时,她说自己是个孤儿,无父无母,这陡然说多了个族兄……饶是想卖你个人情,也不知从哪儿提呀。” “家中变数不足为外人道,她一女子却如乱世一浮萍,我实在于心不忍……”沈絮将一块玉佩递给她,“只需将此信物拿出,她便什么都明了了,事后妈妈大可将这玉佩拿走。莫说什么人情不人情的,只当全了番长兄之情才好。” 月姑定睛一看,细眉微动。 这玉佩刻成了半弧形,似玉玦又似明月,十分特殊,虽然做工不如何精致,但用料却极其讲究,明眼人不需上手摸,只用眼睛看,就能辨得出那皮色是油光水滑的贵。 “这,这怕是不便宜……只怕挛鞮氏见了,思及是兄长之物不肯放手,我怎好强拿?” “妈妈尽管放心。”沈絮说,“这本是我那好友赠给我的礼,只因他那妹子也认得,这才拿来做个路引。” “竟是如此的话便好办了。”月姑笑得见牙不见眼,乐呵呵地将玉佩揣回了兜里,就没想着再拿出来,对沈絮说,“沈公子尽管跟我来,今日必让你传到这番情谊才是。” 沈絮笑了笑。 “那多谢妈妈了。” 这玉佩本就不是什么引子,本就是沈絮自己的,“有钱能使鬼推磨”,他也就只是想让月姑这头“鬼”能被推着走。 只是挛鞮氏身份特殊,若没这番折腾,说不定这个浸淫名利场已久的花月人早心生疑窦,恨不得找个机会将他的消息给卖了。 只要她不起疑,他便能趁着锦衣卫的人发现之前,查到沈砚的下落。 台下人潮涌动,金粉漫天,沈絮来的正是时候,碰着了挛鞮氏休沐的日子。跟着月姑上了楼后,又绕了几处长廊,从一排排厢房门前穿过,直到停在了一处挂着“明月”的牌子前,才算是到了。 “明月!”月姑高唤一声,伸手敲了敲门后,不等答声便已先一步推开了门,对着屏风内说,“外有贵客,你好生招待!” 她矢口不提沈絮的来意,就当把他当成了个普通的嫖客般,笑意吟吟地推了推他:“沈公子得了三皇子的青睐,前几日听说还立了功,我还没恭喜你呢。今日趁着就好好歇息,莫叫年华空落了。” “友人家的妹子,说这话倒让我不好做人了。”沈絮说,“还请留个门,我传了话就走。” “是是是,是我多嘴。”月姑假意掌了嘴,没再久留,“那我走了,公子自便。” 沈絮微微颔首,等人走后,他再次敲了敲门。 “姑娘,打扰了。” 也不知方才的那番话她听进去了多少,室内许久才传来一声娇柔的女声: “不打扰,还请贵客入室谈话。” 这室内萦绕着一股若隐若现的胭脂香,绕开了屏风之后,这股香味便更加浓郁。 青烟袅袅,珠帘摇曳,房间虽不大,却整理得十分秀雅。 那位挛鞮氏,眼下改名叫做“明月”的女子梳着简单的发髻,腰肢挺拔,正坐在紫檀方桌前烹着一壶茶,一见沈絮,眼中光影闪了闪,遮袖轻笑: “不成想公子生的如此俊秀,若坐在奴家跟前,还真不知是谁占谁便宜。” “姑娘谬赞。”明月起身朝他行礼,沈絮便顺势坐下了,“方才在门前,姑娘想必已经听着我的来意了。” “听着了。”明月垂眸,鸦羽般的长睫微动,她捏起壶柄,替沈絮倒了一杯递了过去,“只是听着倒让奴家有些为难。” “哦?这是何意?” “公子有所不知,我们匈奴人信奉强者为尊,哪怕是亲族之间,也能互相厮杀。倒不是说这就不在意亲缘,只是我父亲落败后,我们部落的人散落在外,死的死,残的残,也都自顾不暇,的确没有其余的功夫管些情感之事。奴上次见兄长,早已经是七八年之前了,若不是公子这么一提,奴本就以为他死了。” “此事我也想过,只是忠人之托,也当是全了他的心意。” 明月闻言笑了:“他有什么心意?莫说七八年之后,哪怕是七八年之前,奴也没见过他几回。否则怎么当了大差事,也没想过将奴救出去?” 沈絮轻饮茶水,指尖一顿,又放下了,恰好被明月给瞧见了,她话音一转,挑眉道:“是味道欠佳么?” “尚可。”沈絮没有继续端那杯茶水,“我听说姑娘你是自愿进的章台?” “这有什么干系?” “干系倒谈不上,倒有桩事拜托你。” 明月一瞥屏风那边大敞着的门,说:“就这么说么?” “无妨。” “你说来听听。” “……” “……” “我想问问,”沈絮脸上的柔色褪去,更深层一些的情绪逐渐浮出水面,那是一种摄人心魄的寒意,沉淀着的毒液翻腾着挣扎而出,彻底撕破了伪装。 “你在章台这些时日,见过的人,有叫‘沈砚’的么?” 手中的茶水飞溅,落在手腕上,明月下意识被烫得惊叫一声,松了手,茶杯“咕噜噜”地从桌底滚到了沈絮那边。 “小心一些。”沈絮弯腰拾起,放在桌面上,用指尖缓缓推了过去,“茶水很烫。”《 》 26、交涉 “……” “……” “……我没见过,可听过。”见沈絮眸色加深,明月深深吸了一口气,扬首说,“你想知道,可我有条件。” 沈絮情绪稍降:“姑娘但提无妨。” “但提无妨?”明月不免调侃,“如何无妨,你身无金银,若我要钱呢?” “姑娘若要,我总有法子弄到。”沈絮笑道,“想好了要钱?” “……不。” 她往前一倾身,双目紧紧盯着沈絮,一字一句地说,“我要跟着你。” “跟着我?” “对。”明月说,“对外照常,可等你办完你的事,你必须替我报仇。” “复国不易,我帮不了你。” “复国?我才不稀罕那些。”明月冷笑,“我要你帮我杀个人。” “这不难。”沈絮淡淡道,“该你了。” 女子起身,一步一步迈着莲步停到了沈絮的背后。 “你可真是会找人。” 沈絮没动,随着肩膀一沉,扑鼻的女人香撞了满怀,明月从背后揽着他,贴近了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若你提的那人是个学问人,那便巧了,前月我伺候官场的人时听说,前几年有个被贬官的七品官,是个状元。这可不多见,奴家一下子就记住了。他们商量着要怎么处置他,字里行间十分吓人,一会要杀一会要辱的,我听着实在骇人。” 明月余光一瞥,见沈絮神色淡淡,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反应,不免就让人有些遗憾。 她顿了顿,继续说: “为首的人大刀阔斧,身高九尺,面如罗刹,气势逼人,我不敢多瞧,只记得这些……听其余人叫他……朱大人。” 霎时间,空气中的气氛陡然就变了,惊得明月下意识松开了手。 她怀中的那人明明没说话,眸色却黑沉如墨,似乎有无穷无尽的恨意都随着“朱大人”这个称谓蓬勃而出…… 她懂他。 恨一个人就是这样的模样,不必见到人,只听到他的名字,就恨到恨不得将其骨头嚼碎,血肉砸烂,恨到魂魄深处疯了般地战栗…… “我知道了,多谢姑娘。” “……嗯?” 明月瞪圆了眼,眼见着沈絮温润如玉地朝她笑了笑,那样磅礴的情绪居然转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实在是……令人胆寒。 “那在下就不再打扰了。” “……” “……” “……公子!” 明月叫住了他, “别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 沈絮脚步停下,朝她微微一笑,算是应下。 得了承诺的明月才算是松了口气般地,泄力倒回了座椅。 …… …… 一直躲在门外的月姑听着他们的话题已经结束,心中的惊愕如同波涛骇浪,她手脚忙乱地翻出腰间的玉佩,心中的盘算一节比一节高…… 得利用这个好好赚一笔才行,她这么想着。 老鸨将玉佩小心翼翼地揣回了腰间,往房间内看了一眼,屏风上还有明月呆坐着的人影…… 她不免有些窃喜。 傻姑娘。 官道的人你也敢得罪,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可别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那张管不住的嘴…… 月姑正欲走时,耳边忽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轻缓而温柔,近乎是贴着她的耳边说的: “月姑,听了多久了?” “……啊!” …… …… 骤然的尖叫吓得明月心跳一停,害怕方才的谋算被发现而后落空了,急忙起身,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无事。” 沈絮高朗的声音从外面响起,让她的心绪稍微安定了些许, “回去吧,把门带上。” “哦……哦好。”明月匆匆照做,余光往外偷偷一瞥,恰好瞥见了吓得坐在地上盯着她的月姑,顿时牙酸腮涨,太阳穴突突突地跳个不停, “她……” “回去。”沈絮微笑,“听话。” “……”明月迟疑着点首,不敢去看月姑的眼神,缓缓把门拉上了。 …… …… “你……想干什么?”回过了神的月姑心绪渐稳,梗直了脖子瞪他,“我可知道你们的谋算了,若我现在再大叫一嗓子,楼下的小厮定会报官,骗了我你还想跑?章台可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妈妈这是哪儿的话,言重了听得大家心惴不安,于你也无好处啊。”沈絮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调,轻声慢语地说,“你不如问问我为何不关门,让你听见?” “你少来这套,你无非就是想借我之名与明月互相监督,想拉我入伙罢了,老娘少说也在这行干了三十年了,你想拿这事儿糊弄我,没门。”月姑双眼泛着精光,“我知道你怎么想的,可我却绝不会照做。你是刀锋上的蚂蚱,又是三皇子的心上人,一旦翻船,便是无数双眼睛盯着你,我可不做这赔本买卖。若拿你邀功,你这新秀还能稳稳算笔银子出来,我又何必跟着你冒险?” “眨眼间功夫,妈妈就能理清楚头绪,实在令人佩服。”沈絮半蹲下身,“爱财之心人皆有之,可有命拿没命花不就可惜了?” “你能拿我性命?”月姑冷笑,神情逐渐浮现出一种岁月沉淀的狠辣,带着一丝挑衅于不屑,“我倒想等着瞧,你两手皆空,如何杀我。” “有时候杀人是不需要刀的。”沈絮摇首,“妈妈只聊自己,不妨聊聊我,设想一番,若我什么都不做,你能如何治我?” “自然是报官,上报锦衣卫。”月姑说。 “有何凭证?” “我亲耳所闻,人证。” “一人哪够,三皇子难道不会保我么?” “那还有……”月姑本想说明月,可一想到他们俩乃是一丘之貉,必然跟她合不到一块儿去,不由得有些语塞。 “我年纪尚轻,要得却也不多,只求能让我的兄长入土为安,这就满足了。”沈絮神情落寞,“还是说届时上了公堂,妈妈你要指我怜爱手足之错?” “少颠倒是非!”月姑扬声,“你们方才聊着杀人,我可全都听见了!” “这世间的人就是如此,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动不动就说什么打打杀杀的,也就是听着骇人了些。”沈絮说,“难道月姑没说过?” 月姑卡了壳…… “你竟说这是玩笑话?” 岂料沈絮反问:“难道不是么?” “你,你简直……” 伶牙俐齿?巧言令色? 月姑看着他那双笑意盈盈的眸子,只觉得不寒而栗…… “妈妈,别这么瞧我,也别怕我,就如我当时所说一样,你只当做了件好事,权了一番兄弟之情。” 沈絮温柔地捻起她的一只手,另一只手覆在上面,像是瞧不见月姑脸色惨白似的,笑道,“你手中的玉佩,实不相瞒是块残次品。我家中还留着一块,妈妈若愿意闭嘴,能让我少件烦心事,我必双手奉上。可若不肯……” “不肯……又如何?” 沈絮没说话,就只是短促地笑了一声。 “你意下如何?” 月姑咽了咽口水。 哪怕沈絮没提“能如何”,月姑也莫名不敢问第二遍了,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一个毛头小子吓成这样,却也不想露怯。她像是下了决心进个贼窝似的,满头大汗。 不知过了多久,月姑心一横眼一闭,哑声说:“我知道了。” 她应下后,沈絮脸上的笑意都变得真诚了一些。 “那便这么说好了。” 月姑愣愣的,直到人都走了许久,她才像是后知后觉般地爬起身,一把推开门:“明月!他跟你说了什……” 明月不知何时靠在了门旁,这儿隔音不如何,想必听了个全须全尾。 她抱着腿,双眼里闪着异样的光芒,脸颊红扑扑的,颇有生机。 谁带给她的?沈絮么? “我先睡了。”明月站起身,不欲与她多说。 月姑神色复杂,直到人已经进去了许久,她也没叫住她。 …… ……《 》 27、差事 沈絮算着时间出的城门,回来得并不晚,更何况画师的排班本就清闲一些,只要不闹些出格的事儿,即便是回了房也不会有人管你,只要记得把画递上去就行了。 但总是会有些人喜欢闹些动静,许是头一回没来得及,这次逮着沈絮的错处了,远远瞧见他就开始发作。 “现在几时了?怎么不等明日再来?” 一共三人,为首的个子很高,穿着件靛青色褡护,双手具打了绑带,眉眼很低,极有气场。 沈絮自然是想着避着锋芒,不起冲突为好,躬身道:“小人出城扫墓,因而耽误了些时间,昨日的画像已经递上去了,卫恭大人可自行查看。” “我自是查看了,才来找你的。”被称作卫恭的人神色不耐,从袖口掏出一张纸,抖开在沈絮眼前,“你自己瞧瞧,画得什么?” 沈絮抬眼一看,只见画像上的人不知何时被点了一团墨水,除了能依稀瞧出是个男人,五官已经被糊得难以辨认了。 …… 他接过画纸,平静地认了罪:“许是递上去时不小心糊上去的,我这就回去补救。” “若只是补救,还要你做什么?!”卫恭眉头一竖,语气凌厉,“你头日上差,玩忽职守就罢了,还将差事办成这样!你以为这儿是皇子殿里,只需卖弄卖弄风骚就能万事无忧?外头多少人想进锦衣卫都没能进来,我没在头一回打发你去倒夜壶已是给你脸面了!自行下去,领二十个板子!” 沈絮看了一眼,躲在卫恭身后的两人对视一眼,窃窃笑了几下,时不时还扫他几眼,眼神十分露骨。 他敛下眼底的厌烦,应下:“是。” 沈絮一认罪,不止方才的那两人,还有不少来往的也跟着起了两句哄,就像打定了主意要让沈絮羞愤一番似的,一声比一声大, “沈家的,使点手段啊,我们卫校尉男女不忌,你把衣服脱了,让卫大人瞧瞧,说不定能免掉这二十杖呢。” 又有人笑喊着接话:“你怎么伺候三皇子的就怎么伺候卫大人呗,也算做回老本行,没什么可羞的。” “就是!” “哈哈哈……” “……”沈絮什么都没说,他只是抬眼,从左至右,短暂而迅速的在这些人身上扫了一眼,漆黑的瞳孔里不知在想什么。 卫恭倒是没讥讽他,却也没出言相护,就抱着臂冷眼旁观。 “你们不去训练,在这儿胡闹什么!” 一声厉喝,吓得在场的人齐齐一抖,方才的劲儿也没了,个个像泄了劲儿的皮球,声音磕磕绊绊的:“楚,楚大人……” 沈絮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谁了。 楚翊,锦衣卫千户。 也不是他眼下能得罪的。 他眼也不抬,回身就行礼:“楚大人。” 楚翊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环顾一周,又见到沈絮手里拽着的画纸,他的不远处站着个卫恭,身后的两人一看楚翊看过来了,汗毛就直竖,眼珠子心虚地乱转。 楚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卫恭是个容易被人当枪使的,沈絮生得一副好皮囊,这群痞子自然不肯放过他。 他眉头一皱,冷喝:“简直胡闹!” 众人:“……” 有人面子挂不住,尴尬地说:“楚大人,这是沈家子没办好差事,卫大人在驯他呢。” 有人出头,其余人生怕说慢了,连忙附和:“是啊,是啊……” “他是个人,驯什么?”楚翊面容冷峻,他一瞥迟迟不吭声的卫恭,心中不免叹了口气,一指他身后两人,下了令, “你们二人,挑拨校尉,怂恿他给新人下如此重刑,是何居心?视纪法何在?来人,扣半月俸禄,打十个板子长长记性!” “大人,这分明是沈絮有错在先……” “他有没有错我自会查明,锦衣卫是查案的,不是空口白牙就能下罪的。”楚翊说,“你不知悔改,再加五板子!” 沈絮:“……” 卫恭眼看着坐不住了,想出言制止,另一道带着笑的声音从背后插了进来:“好了好了,多大点事儿闹这么大,在座都是生死与共的亲人,哪有自家兄弟打自家兄弟的。” 沈絮一愣,只见门口不知何时立了个人,生得极其高,甚至比卫恭都要高半个头,背脊宽阔,肌肉结扎,手里还拿着一柄宽刀,足有半人高。 他分明带着笑,一双眼却闪着摄人的光,牢牢盯着沈絮,这感觉与从前截然不同,像被一头丛林里蛰伏的野兽咬住了喉颈般,收缩了最后一丝可以呼吸的空气。 他听楚翊他们叫他: “朱大人。” “这行伍里都是些糙汉,不治治就真无法无天了。”楚翊烦得很,“传到旁人耳里指不定要怎么编排咱们。” “你是好面子。”朱珂呵呵一笑,视线就落到了沈絮的身上,“这位就是沈家次子,前段时日救了三皇子的沈絮?” 沈絮:“是,大人。” “他们可欺负你了?” “什么欺负不欺负的。”沈絮说,“都是同僚间打闹。” “我听着不像这么回事。”朱珂慢悠悠地说,“卫恭说你差事没办好,要打你板子。我恰好来了,不如让成让来说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楚翊说:“本就不是什么大事,怎么好劳动指挥使?” “什么大事小事的,查案的若连自己家这点鸡毛蒜皮的事儿也理不清,那才是真的丢人。”朱珂拍拍他的肩,“放心,耽误不了。” 卫恭得了令,就上前来,将前因后果全须全尾地说了一遍,可说了好一阵子了,朱珂也没回声,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不急着说话,下边的人就只能跟着等,半晌后,他才忽然笑出声, “还以为多大点事儿呢,兴师动众的,恼了三皇子可怎么是好。” 沈絮袖中的五指攥紧,面上的笑意沉寂了下去。 “好了,今日我做个主,这事儿就罢了。”朱珂说,“我瞧着清之的身子骨弱,本就是干的文章活儿,这几板子下去还不得将人打出问题来。这也没多大点事儿,拿下去重新绘一副就是了。” “指挥使!”卫恭眉头紧蹙,“这差事虽不难,可也精细。他头一回上差就弄砸了功夫,咱们几个人知道了倒没什么,若下边人知道了,还指不定乱成什么样!军纪严明岂不是只是空纸一张?” “那便都不要讲出去不就好了?”朱珂叹声说,“这也不是我包庇他,你也说了他头回上差,总会有纰漏,你真得学学楚翊,他怎么就能沉得下心呢?好了,吩咐下去,今日这事儿是我免的,若还有下次,定严惩不贷。谁若照学,亦或者拿今日这事来堵我,那就提头来见。这样可行?” 卫恭十分不服,却也没这个胆子敢跟朱珂继续呛声,只能瞪了一眼沈絮,转身离去,其余人看热闹没了,也不驻足,纷纷跟着离去。 至于沈絮,他听了这番振聋发聩的词,面上也没什么特别大的波澜,行礼道谢后,退去了。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长廊尽头,朱珂才收回了视线。 “依我看,这事儿未必是他做的,你又何必草草结案?”楚翊跟他并排走着,“我瞧着他不怎么开心的样子,多半是跟旁人有了冲突。” “狼爪子不磨平,伤到人可怎么是好。”朱珂呵呵笑道,“他家道中落,却能依靠着三皇子进了锦衣卫,其手段真是令人钦佩。我不知他想做什么,自然就想先打断他几根骨头。防着些总归是好的。” “怕不是杞人忧天。”楚翊说,“他一个刚及冠的少年,能翻出什么惊涛骇浪来?三皇子性格暴戾无常,谁会将枕边人送到锦衣卫这种地方来,就只有三皇子能干的出来了。” “你觉得他不是自愿的?” “哪里像?” “那你可听说了,三皇子的性格大变的事情?” 楚翊沉思:“说他出门磕到脑袋了,所以性子变好了些那件事儿?” “这你也信。”朱珂说,“多半是有人跟他提了什么,想把他当成‘刀刃’来使唤罢了。” 说着说着他忽然一笑,朝楚翊挥手,示意他侧耳过来。 “我交代你一件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