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炽雪》 1. 第 1 章 永宁十四年春,长陵关大捷。 多年来对北凉铁骑无力招架的南陈在胶着三载的战事里,拿下扬眉吐气的一场胜利。 平都大街小巷人声鼎沸,南陈百姓沐雨庆祝着久违的和平。 一顶素饰马车穿过人流,悄然停在亭渊伯府对面的转角。 一街之隔,悲喜并不相通。欢快的爆竹掩过门内压抑的悲声。 赵嫣挑帘望着那道紧闭的朱漆大门,白石阶上,经幡高扬、纸钱漫天。 这场战争,带走了她青梅竹马的恋人翟星澄,也带走了那场她盼望已久的婚礼。 细雨淅淅,缠缠绵绵持续了月余。无人知晓,一向明媚爽朗的平昭郡主在这场春雨里病倒了。 病势如潮涌,夙夜昏沉。赵嫣缟衣素发,在居室内用自己的方式为翟星澄守制。 他在生之时,她享受尽他的温柔与讨好。 如今他故去,她唯一能做的,也只是短暂为他伤怀一场。 雨季结束,牡丹芍药如约开遍庭院,四月十六,入京受赏的永怀王张炯携世子张珏返回平都。 “事已至此,多思无益,到底是翟家无福。”暮云公主亲自来劝赵嫣,“永怀王破敌有功,张家如日中天,难得张珏待你一向有情,何不把握这次机会,谋个正经前程?” 赵嫣坐在镜台前,闻言冷笑了一声。 暮云公主从侍婢手里接过金簪,亲手别在她流云般的发侧。“我知你心中不屑,跟你那清高自傲的爹一般模样,张口闭口说人‘钻营’、‘庸俗’,不想如今这份太平日子是谁在外抛头露面替你们挣的!” 发丝被用力勾了一下,赵嫣吃痛,张开双眸,自镜中望向身后面带怒意的母亲。 她与翟星澄的婚事,暮云公主一向都不赞成。亭渊伯府空有贵族尊号,手里早无实权,被远远发配到平都来养老。 暮云公主从前一心想把她送进宫里侍奉君王,几番去信试探。后来眼见圣上无意,便又把主意打到了异姓王张家身上。 离京这些年,日子过得自然不比宫里。平都地处西北,与北凉一州之隔,终年受战火所扰,暮云早就厌倦了这望不到边的苦日子,若是永怀王肯替她说说情,也许圣上会回心转意,准她回京了呢? 赵嫣知她心思,从小到大,母亲最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当年在宫里如何如何,她知道,母亲日日夜夜都在后悔。后悔当年轻许芳心,拒绝了圣上替她选的武将夫郎,执意下嫁空有一张好容貌的寒门儒士——她父亲赵珩。 从赵嫣记事时起,几乎就不曾见过父母二人心平气和的共处同一空间,常常说不到三五句话,就以父亲的冷脸和母亲的责骂结束短暂的团圆。赵嫣对家的温馨和男女情爱从不抱有任何幻想,她血液里承继了父亲的凉薄和母亲的自私,直至遇见翟星澄,方令她冷硬的心底升起小小一星火点。 但,终究也只在心头留下一块可笑的烙疤。 四月二十,永怀王世子张珏广邀平都贵族子弟,往北山扎营围猎。 雨季过后,草木苍翠丰茂,春芳遍野。平都贵女们围坐山顶苍亭内,俯瞰众家公子打马相逐,赵嫣盛装靠坐于亭边,手持红柄新鞭指着打头的年轻公子笑道:“我瞧,贺三郎会夺魁。” 众女哄笑成一团,有人打趣道:“若比的是面貌姿容,自以贺家三郎为最,可今儿比的可是骑射,平昭郡主要不要改改?” 赵嫣并不着恼,向随行侍女示意,取了一锭元宝摆在案前,“不改了,就他。” 一女笑道:“我赌世子赢,虎父无犬子,王爷打得北人节节败退,是咱们南陈战神,世子自幼随王爷在军营,区区骑射,自然不在话下。” 三年来,南陈不过赢了长陵关这一场,过去大小输过多少回,似乎都不再重要。这场战役里损失了多少将士,也不再被人记得。 “快看快看,果然是世子!”众女欢呼起来。 山下疏落的枝头隙内,隐约可见白马金裘飞驰而过。 雀鸟惊飞,苍鸦掠空,倏然半日。 亭台前摆满儿郎们狩来的战利品,侍人手持纸笔盘查点算。 张珏在营帐里换过衣衫,脚踏石阶走入人丛。 远远瞥见亭下锦绣堆成的软座里,赵嫣心不在焉地把玩着金樽。云鬟绿鬓艳衣靓影里,她一身大红宫装耀眼夺目。雪腮乌发,柔腰软骨,懒洋洋地半倚在那,身边环绕着四五名向她献媚讨好的青年。 张珏朝她走去,笑着唤了声“表妹”。 昔年永怀王瞧上赵嫣姑母赵荏,暮云公主从中牵线搭桥,令赵荏做了永怀王内宅四夫人之一。随着赵嫣逐渐长成,出落得越发标致动人,张珏便时时以表兄妹之名拉近距离,碍于她与翟星澄是众所周知的一对,从前尚不敢表现得过于轻浮。如今翟星澄殒命,以暮云公主做派,自然否认从前曾与翟家议过亲。 感受到张珏身上似有若无的威压,那几个围在赵嫣身侧的公子自觉地避让开去,张珏在她身侧落座,手掌似不经意置于她膝上,关切道:“听闻你前些日子身上不好,如今可痊愈了?” 赵嫣饮了酒,眼角飞起一抹斜红,眼帘半掀,似笑非笑回他:“表兄有请,便是未曾痊愈,不也得乖乖来助兴么?” 张珏知她脾性,这个被宠坏了的美貌女子,一向言语泼辣不肯容人。 他大笑两声,从侍人手里拿过酒壶,亲自替她斟了一杯,“这是宫里赏的美酒,表妹定要多饮几杯。” 凑近些,声音放得低缓,“另带回不少京都时兴的衣料首饰,待表妹空了,家里来,选些瞧得上的穿戴。” 气氛正火热,忽闻侧旁一阵喧哗。张珏蹙眉望去,问道:“何事?” “禀世子,是这鹿……上头有三支箭,一时分不出是哪位公子所狩。” 张珏笑了声,“这有什么可争?既分不出你我,不若再比一程。” “可是……”众人已经奔忙了半日,这会儿正午日头高悬,阳光毒辣刺目,公子们素来养尊处优,此时皆已浴后换过衣衫,怕是无力再搏。 张珏笑道:“这简单。胡三,去拉几只北犬过来。” 一刻钟后,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之下,从人自山后拖出了数名衣衫褴褛的少年少女。 “世子,这是?” “这是父王在战场上虏获的北凉人,本欲明日做猎物供尔等消遣,不想今日便派上了用场。” 张珏命人将几名俘虏绑于五十步外的树上,将斟满美酒的金樽置于其头顶、肩膊,“三位公子适才在猎场上未能分出胜负,便于这宴上斗个输赢何如?” 不等其余人反应,一名公子率先道:“取我的弓箭来。” 南陈人痛恨北凉,这些年北凉争城夺镇,烧杀抢掠无所不做,这数名俘虏,自成了众人泄愤的工具。 “嗖”地一箭射出,正中一名北凉少年胸腹。少年眦目呕血,却煎熬不得速死,随后数箭没入骨肉,少年浑身巨颤,发出困兽般的咽啼。 适才被赵嫣点名过的贺三郎贺漓目露不忍之色,“王二哥,世子要我们射他头顶的金樽,你何苦摧残他性命?” 王公子哂道:“不小心偏了分寸而已,再来!” 他挽弓搭箭,见几名俘虏面容惨白恐惧至极,不由冷笑,“北凉人追击我们南陈将士之时,不知是否也像贺三公子这般仁慈。” “嗖”—— 又一箭。惨叫声令人心悸。 这回中箭的是名少女,箭头穿过她纤细的腿骨,痛得少女咬牙嘶鸣。 “哎呀,血糊糊的,恶心死了!”一名贵女埋怨了一声,几名看不得血腥的贵女附和着,几人一道掩面离开亭台。 张珏回过头去,见赵嫣神色淡然地坐在那儿,似乎适才发生的一切都不曾落入她眼底。他靠坐过去,从她手里夺过酒樽,手掌攥住她柔嫩的玉腕,“不若,我陪表妹去林子里散散酒气?” 赵嫣笑笑,抬手点了点他的下巴,“别以为我不知道,表兄想干什么。” 美人媚眼如丝,直叫人心魂为之一荡,张珏呼吸轻了去,更靠近一分,只在寸许距离处,眯眼盯视她柔润的嘴唇。 “哦?”他声音略带了几丝暗哑,俊面微染醉色,“不妨说说看,我想干什么?” 赵嫣低笑一声,两手轻轻搭在他肩头,“表兄又瞧上了哪家姑娘,想我去做说客,我才不呢。” 张珏扣住她手腕,不许她抽身而退,死死盯着她艳丽的面容,哑声说:“哪有什么姑娘,表兄心里眼里,只有——” “嘘。”赵嫣挣脱不得,便也不做挣扎,靠近他面容,与他几乎交颈相拥,“表兄你听,翟家在北山后坡做七七奠,这风声里头,像不像夹着些哭音?” 算算日子,今日正是翟星澄故去第四十九日,民间素有七七哭祭的习俗,传说亡魂将于这日彻底离开肉身故所,进入下一个轮回。 张珏面容陡然一沉,大好吉日提及一个死人,不免有些扫兴。那边众人比试箭法,也正有了结论,他松开赵嫣手腕,掸掸袍子站起身来。 树上绑着的俘虏已摧折半数,剩下几人也都各有伤情。 “是徐公子胜了。”从人自俘虏身上拔除血箭,将一具具可怖的尸体抬下去。众公子高声笑着,讨论着适才俘虏们被吓破胆的窘态。 几名重伤的俘虏被推搡着依旧押送到后山,赵嫣抬眼,一名脸色苍白的少年从视线中一闪而过。 她斟酒的指尖顿住,那双眼睛…… 月色朦胧,草木散发出苦冽的香气,夜晚的苍亭如伏在山间的巨兽,张牙舞爪地蹲踞在林中。 张珏醉了酒,赵嫣不愿与他纠缠,索性离开营帐,往无人处暂避。 “平昭郡主?” 不远处一点赤纱灯笼拢着微光,照亮男人美玉般的面容。 赵嫣侧身回礼,“贺三公子,你怎么在这儿?” 贺漓从小厮手里接过灯来,与赵嫣并肩慢行,“我心里不踏实,睡不安生,便出来走走。” 赵嫣点点头,“是为白天的事?” 贺漓低声道:“徐公子和王公子他们太过分了,如此滥杀无辜,与北狄何异?” 月色溶溶映着蔓草,露水微霜没于足下,贺漓见她沉默不语,语音稍顿,“郡主……十分痛恨北狄的吧?” 翟星澄死在北凉铁骑下,是他一时疏忽,忘了她的立场。 却听赵嫣声音平静无澜,“战时生死事,皆是寻常。” 这话说得未免太过凉薄,贺漓一时怔住。 灯火通明的营帐中丝竹声彷如呜咽,在微凉的夜色中飘远。 贺漓目送赵嫣纤娜背影消失,心内不由怅然。平都说大不大,一些传言他亦有所耳闻。 暮云公主是太后义女,曾在京城享受过无上的荣华与风光,却不知如何开罪圣上,匆忙出降,被逐出京城远谪平都,至今十八年未得召见。 关于美丽女人的传闻,多会带些神秘的艳色,一如暮云公主与今上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一如眼前若即若离忽远忽近的赵嫣与张珏。 狩猎还在继续,若在京城,春夏交替之际,林畜山兽休憩绵衍,朝廷往往禁猎。平都在永怀王治下,张家便是王法,自然不管这些俗常。昨日王、徐等人射杀北凉俘虏,吓坏了几名闺秀,今日原定的“人猎”便即取消,依旧赶了备好的畜兽入林,供众人消遣。 人群之中一骑快如闪电,飞速掠过林间窄道,但见赵嫣一身暗红劲装,打马奔驰在前。她对猎物并无兴趣,只乘兴而驰,享受疾风带来的快意。 山脚下,胡三呼喝众仆将三三两两的伤囚推进木笼,原定的人猎取消,这些俘虏便用不着了。 木笼内外一片惨淡的啼哭哀求,他们自长陵关被掳入南陈,随军押送回京,又被赐予永怀王府为奴,一个月来餐风露宿食不果腹,路上已亡故三分,余下者皆瘦骨伶仃,形容凄楚。 仆从挥鞭肆意抽打着不肯乖乖钻入笼中的俘虏,口中不住喝骂,便在此时,赵嫣再次撞上昨日那对一闪而过的眼睛。 他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单薄瘦削的肩背,手臂被箭刺穿,鲜血凝固在翻卷的创处。他神色淡然到麻木,仿佛根本觉不出拥挤和痛楚。 他沉默坐在木笼角落里,面色苍白如雪,半侧的轮廓其实与那人差异甚多,可那双长眉凤目,实在像极了他…… 头脑尚未清醒辨析出意图,声音已从唇间溢出,“慢着!” 胡三抬眸,见是世子正欲亲近讨好的平昭郡主,面上挤出谄媚的笑容。“郡主有何吩咐?” “这些俘虏要送到哪里去?” “回郡主,这些都是带伤病的俘虏,原是送来给公子小姐们消遣用的。今用不着,世子的意思,送到矿上去做苦力。” 赵嫣蹙眉,带伤带病送到矿上,无异于送他们归西。她按了按手里的鞭柄,淡声说:“去回了世子,就说我身边正短几个人用。” 胡三笑道:“郡主要用人,要什么好的没有?这些都是病俘……” “怎么,”赵嫣抬眸,雪白的下巴扬起高傲的弧度,“你要代你主子做主,回绝我么?” 为您提供大神 赫连菲菲 的《炽雪》最快更新 1. 第 1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 第 2 章 帘幕垂下,马车前驰。 程寂落入一片黑暗当中。 手脚上沉重的镣铐在晃动中摩擦车板,发出刺耳凌乱的声响。 身侧少女凑得近了些,颤颤开口,语调带着哭腔,“他们又要带咱们去哪儿?” 这一路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罪,又眼睁睁看着多少鲜活的生命挣扎惨死,如何能不怕?“你说,那女人明明有许多侍婢可使唤,为什么偏要北奴?早先听闻老一辈说起,南陈皇族,随性糜烂,最喜折磨人,你说会不会……” 程寂沉默听着,并不回应。 车帘被风吹起,光影明明灭灭掠过他苍白瘦削的脸颊。被箭贯穿的手臂没有得到救治,伤口在破烂的衣袖里狰狞地翻卷着。一双黑眸平静无波,他沉默地靠在窗边,透过偶然拂起的车帘望向外面陌生的世界。 马车行驶过颠簸的山道,逐渐平稳,外头渐渐热闹起来。驶过几个转角,在一座巍峨的建筑前停下。 有人在外猛敲车壁,喝道:“到了,下来!” 程寂起身,手臂被人拖住,回眸看去,少女瑟瑟地红着眼睛,“我、我害怕。” 程寂没有答话,转头用戴着镣铐的手翻开车帘,率先跳下马车。他单薄的身形晃了晃,很快便定住。少女紧跟在他身后,攥住他衣袖一角,亦步亦趋不肯与他分开。 程寂打量四周,先前那名将他要来的贵女已不见踪影,两个小厮和一名管事模样的人正在说话。 “月婵姑娘没说别的,咱也琢磨不透郡主究竟是什么意思,要不就先押在柴房里头?毕竟不是普通的下人,是北边掳来的罪囚……” 耳边少女低低说着什么,程寂没在意,他抬眼望望天色,正午的日头最是毒辣,晒得人眼晕。视线越来越模糊,他知道自己正在发热。伤口太深,流血太多,这具枯瘦的身体就快支撑不住。 有人大声呼喝着命他走得快些,跌跌撞撞步上台阶,身后的少女一直恐惧地哭泣着,他努力睁大眼睛,将门楣上金灿灿的三个大字印进脑海。 “公主府”。 ** “这是流云挽月,通体白玉雕成,贵在一个精巧。这个叫银亭清歌,舞步一起,四角坠着的银铃便响动不停。” 赵嫣边说,边将提到的两枚步摇分别插在镜前少女发间,“你瞧瞧喜欢哪支,或是都拿了去,慢慢再选。” 名唤苏敏的少女对镜笑了,“平昭,你倒沉稳得紧。永怀王要给世子选亲,你就不着急么?” 赵嫣笑道:“我有什么可急的?这支金蝉牡丹倒也华贵,一并试试?” 苏敏回头扣住她手腕,“好了好了,别光顾着打扮我。”她取下头上沉重的两支饰物,扬手命侍婢们退去。 “平昭,你跟我说实话,永怀王世子的心思,你当真一点没看出来?” 赵嫣在炕边坐下来,摆弄手中步摇上的流苏,“你若真心要知道,我便也真心告诉你,我对张珏,没那个心思。你只管这回宴上努力拔个头筹,把那些张狂丫头都比下去。” 苏敏伏下来卧在她身侧,一手托腮仰脸盯视她表情,一手搭在她膝上,“平昭,你莫不是,还没忘了那个翟星澄吧?” 犹如一块石头被狠砸进湖面,这名字已成了心底碰也碰不得的一块疤。每被触及,痛得心脏紧缩,像被一只手掌狠狠攥着。 苏敏瞧她不说话,吃惊地掩住了嘴巴,“平昭,你来真的?你跟他一起,不就是为了气一气殿下?如今他人都没了,你还要替他守着不成?” 赵嫣脸上扯开个僵笑,“没有的事。” “你可别傻,”苏敏指尖拨弄她裙摆上的绣花,“咱们这样的人,可从来不兴那套生贞死洁,就算你再如何喜欢他念着他,也需得生生把他忘了。” 不过十五六的姑娘,用脆生娇软的嗓音突兀地说着狠绝的话,“困在这平都城,最好的出路就是张家。张珏他喜欢你,从前姓翟的在时他都不肯收敛,如今唯一的阻碍没了,他更不会放过任何亲近你的机会。与其不清不楚坏了名声,还不如趁着这次选亲……” “我母亲是暮云公主。”赵嫣打断她,唇边勾着冷而自嘲的笑,“你觉得永怀王殿下会容许我做他的儿媳?” 苏敏怔了怔,“可是——” 到底也没人能说清楚,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上一辈意味不明的只言片语里,根本拼凑不出完整的真相。有人说今上还念旧情,平昭二字,是今上钦选的封号。每年的赏赐从不落空,匣子里这些华美精贵的首饰,艳煞多少名门贵女。 也有人说,暮云公主苦苦钻营不过一场闹剧,她得罪了宫里被流放来平都,连年节回京参拜的资格都没有,这辈子不可能再有翻身的余地。 “张珏对这样的人,又能有几分真心?”赵嫣声调软下来,抬手将那枚金蝉牡丹簪入苏敏发间,“戴这个去吧,你年纪太轻,用赤金正红抬一抬气势。” 苏敏张嘴刚要再说,月婵快步从外进了来。 “郡主,前两天带回的那北奴,瞧着情形不大对劲。” “什么北奴?”苏敏翻身坐起,好奇地问道。 ** 房间里光线很暗。 程寂躺在冰凉的竹床上,脸色惨白如纸。视线模糊意识不清,一幕幕断续的画面在脑海中流云般掠过。 女人的眼泪,孩童的哭啼,刀剑砍杀的声音,嘈嘈杂杂近在咫尺。 浑身哪哪都在痛,牵着筋连着肉,整具身体一阵阵的发颤。 赵嫣带了他回来,转眼就把他忘了。他被从人锁进柴房里,每天潦草地供一碗水米。 随他一块儿被带来的女孩儿不知被关到哪里去了,耳边少了没完没了的埋怨和啼哭,倒也清净。 情况不会更糟糕了,最差不过是一死,他不怕死,一了百了,好过这般日复一日的折磨。 “大夫,他死了没有?” 月婵掩鼻站在窗下,踮起脚来张望屋内的情形。 大夫适才被从外面请过来,一见屋里那奄奄一息的北奴,当即面色变得凝重,上前展开药箱又是刮伤又是施针,已经忙碌了好一会儿。 “此人创处伤重,未得及时诊治,伤口已经腐肿化脓,此时昏迷不醒,高烧不退,正是腐毒攻心之状。”老大夫一面忙碌一面答话,话中之意,听来是暂无性命之忧。 苏敏立在月婵身后,颇失望地摇了摇头,“我当是那日在猎场表演角力的那种北奴,这人一副半死不活模样,站起来怕是一阵风就能吹倒。平昭,你瞧男人的眼光还真是万年不变。那翟星澄,可不就是这样一个弱不经风的小白脸么?” 赵嫣靠立在院门下不说话,苏敏的揶揄提醒了她。那日猎场,她只觉得这少年眼角眉梢处隐约有些肖似那人,如今想来,就连身型也相当……所以才会被他吸住目光,鬼使神差般将他带了回来。 月上重檐,屋里点了昏黄的灯。少年睡在靛蓝色的锦缎被褥里,浓长睫毛鸦羽般覆在紧蹙的眉下。 他睡的很不踏实,仿佛梦境里正在经历什么可怕的遭遇。薄薄的失去血色的唇紧抿,线条利落的下颌微抬,牵动修长的颈和凸起的喉结。 赵嫣将灯移过来,令光线照亮那张失血苍白的脸。 涂着蔻丹的指尖轻轻拂过那双长眉。 其实不论是轮廓还是五官,他与他的差异都十分明显。这少年线条凌厉硬朗,那人面貌更加柔和。 她已经再没有机会当面对他说出那句抱歉了,唯有利用眼前这个有些肖似他的人,慰藉自己无法追回的遗憾。 她俯下身,启唇,用最轻柔的语调,在他耳畔念出那个名字。 “星澄。” “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 “不该与你争执,不该说那些气话,不该激得你去参军,不该、不该明知道我还不起,还心安理得的接受你的感情……” “是我害死了你……” 冰凉的水滴顺着干裂的唇,缓缓流入口腔。程寂喉间那份火辣辣的窒息感被水分润泽后,变得清明而舒爽。 不知昏睡了多久,他才缓缓张开眼睛,入目是陌生的纱帐和横梁。他想坐起身,动了动四肢,发觉自己上身袒着,右臂上裹了厚厚一层白纱。 此时帘幕被撩开,一名年约十五六岁的少女手捧茶盘探进头来。 “你醒了?终于醒了!我这就去通知月婵姑娘!” 女孩儿风一般跑了出去。 程寂记得这张脸,这个声音。 是同他一道被带回公主府的北凉女孩。 他用左臂撑起身来,撕掉右肩膊上缠裹的纱布,可怖的伤口显露出来,被用过药,腐去的皮肉被仔细剜去,除却疼痛和微微麻痒,并无其他不妥。 他看见枕边整齐叠好的新衣,正伸手欲取,掌心触到柔软的衣料,又突然停了下来。 不远处的紫藤园里,赵嫣正陪宾客听戏。 月婵步过来,在她耳畔轻禀:“那北奴醒了,他说,想要沐浴。” 为您提供大神 赫连菲菲 的《炽雪》最快更新 2. 第 2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3. 第 3 章 戏台上奏了半日的鼓乐终是停了,月光如纱似雾,柔和地落进窗内,少女窈窕的影子嵌入那片清冷的光晕之中,长发雪肤都被镀了一重银辉。 “郡主,莫着凉了。”月婵手捧锦帛,跟上来披在赵嫣裸露的肩上。 她长发还滴着水,赤足踩过窗前那片月华。地面并不凉,上头铺陈华贵厚重的朱红团花绒毯。赵嫣回身忽道:“那人怎么样了,可醒着?” 月婵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她问的是谁,“应是醒着,郡主要喊来问话么?” 程寂很快就被两名侍卫带上来,止步在门外石阶下,身侧跟着那北凉少女。 门帘垂着,瞧不清内里的情形,同行的少女在阶前石子路面上跪下,仰头扯他的衣摆,小声提醒:“还愣着?快行礼,里头是平昭郡主。” 程寂虚弱的身子被她扯得晃了晃,他稍退开一步,抿唇垂下头,却未依从跪地。 “叫什么名字?”里头传来一道声音,很低柔,嗓音有些熟悉。 少女忙垂首恭敬答道:“奴叫兰依。” 赵嫣候了片刻,没听到少年的答话,挑眉朝外看去。 帘外那人立在月色清晖里,白衣洁净胜雪,眉目凛冽如霜。 月婵蹙了蹙眉,斥道:“你聋了还是哑了?郡主问话,如何不答?” 兰依悄然回眸,神色焦急地给程寂打眼色。 他双唇轻抿,眸子平静地望着风中轻荡的门帘。赵嫣笑了下,缓缓起身,行至门前拨开垂幕。 一张倾城倾国的面容自帘后显露出来。 兰依行走公主府这几日,尚是头回如此近距离的端详平昭郡主真容。 两条淡而长的眉恰到好处地自额下延伸而出,微挑的眼尾令纯净的眸子带了一丝天然的妩媚。江南从来不缺冰肌雪骨的姑娘,可也无人能将一身柔白生得这样玲珑动人。她瞧上去纤细却又不是单薄的消瘦,雪峰圆润紧凑,在领口划下一道可观的沟壑。 她穿得十分随意,长发胡乱挽着,发梢还带着明显的潮气。将就寝的装扮,一身柔软朱红色丝绸缓袍,缎带裹着诱人的雪腰。 兰依一时移不开目光,惊艳得忘了去提点身后的程寂。 他始终沉默着,双眸浅浅瞭她一眼,很快垂下眼帘。 赵嫣不疾不徐地踱着步子,淡声道:“你不答话,我只好胡乱替你取个名字。我姓赵,你是我的奴,那便叫你——” “程寂。” 他打断她,语调生硬地吐出两字,神色始终未变,可这语气里,多少也带了点焦急。 赵嫣扬声笑起来,微挑的眼尾漾开愉悦的颜色。 月婵轻哧,“早说不就好了?” 赵嫣命人搬了把椅子置于阶上,饶有兴趣地与程寂说话。 “你多大了?怎么被掳来的?” 少年别过脸,鸦羽般的睫毛垂下,覆住眸底一闪而过的耻意。 “我听说你一身是伤,战场上弄的,还是被张珏和他手下打的?” 赵嫣不在乎他的难堪,自顾自地想象他的故事,“十六七岁么?长得干干净净的,想来家境原不赖,只是命不好,是家道中落?还是因为参军吃了败仗?” 程寂由着她发散想象,手在袖底握成拳。 好在,她倒也不是当真对他的来历过去感兴趣,不过随口一提,继而淡淡地道:“今后,你就跟着我。” 赵嫣说:“我去哪儿,你便跟到哪儿,我要你做什么,你便……” 不等说完,月婵已跳出来阻止:“郡主,这不妥!他是个男子,如何能近身跟随郡主?再说,公主府里两百多名侍从,哪里就缺这么个服侍的人?这呆子连话都不会说!” “聒噪!”赵嫣不理会她,站起身来步下石阶围着少年踱步,“我不管你从前做过什么,是什么样的人,从今以后,在我这里,就要守我的规矩听我的话,明白么?” 她鬓角轻轻擦过他单薄的衣袖,洁净清冽的皂角香味淡而沁人,果然就连身型也肖似,身边的张珏贺漓等人均无这样高挑的身量,这样清癯的风骨。如果可以,她多想投入这具怀抱中,不顾形象地大哭一场。 夜色深浓,一朵灰蒙蒙的云朵遮住月亮。 程寂静静坐在一片惨淡的光影里,残灯冷焰,笼住浅浅一捧微光。适才走这一趟,方发觉自己暂居之所,竟离那平昭郡主这般近。是为了就近“使唤”么?南陈皇族,当真糜烂至此,未嫁闺秀,院子里昭然置一外男。抑或,在她眼中,北凉罪囚根本连人也算不上? 一墙之外,赵嫣落寞立在回廊里。风起,拂开一片薄薄的纱衣。莹白水嫩的赤足,便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夜色凉风里。 月婵不解她为何定要留下那一双北奴,“府里要用什么人没有,这些人不知底细,又与咱们南陈隔着那些血海深仇,郡主何苦?” 赵嫣不答,反启唇问她:“月婵,记得今儿是什么日子么?” 月婵怔住,“四月廿九,什么日子?” 赵嫣抱膝坐在那儿,轻轻地说:“那年四月廿九,毓德殿外梧桐树下,那人张开双手,对我说‘别怕,我接着你’……” 她声音太过低柔,月婵根本听不清,“郡主,您说什么?” 赵嫣摇头,宝石般的黑眸干涩清明,“苏敏说的对,我们这样的人,生来就不配谈什么生贞死洁,也不会有什么真情实意。” 她跳下美人靠,赤足踩在冰凉的石板上,洁净的秀足点着墨色黑石,快步消失在帘后。 十三岁那年四月二十九,她被张榛榛带着人捉弄,不得已爬上那棵梧桐。 十六岁的翟星澄一身苍青色广袖素袍,立在树下向她展开双臂,“别怕,我接着你。”她张开湿漉漉的眸子打量树下那个声音很温柔的年轻男子,在他眉眼里望见温柔与笃定。 她闭眼咬牙跳下来,跌进他怀抱中。巨大的俯冲力将他扑倒在刚下过雨的草地上。他紧紧拥住她,将她小心翼翼看护周全。 再也不会有那样一个人,对自己毫无保留地付出真心。从此随波逐流浪荡尘世,兴许这就是命定。 五月初五端阳,平都闷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前些日子下过几场雨,却没带来丝毫凉爽,反凝成一股湿漉漉的热浪。空气中漂浮着潮湿滑腻的青苔味道,赵嫣新裁的一件白色丝质广袖琉璃珠绣袍,还未上身便染了斑驳的霉点。 永怀王府设宴,平都有头有脸的人家尽皆到场。水榭里张珏设了小宴,年轻一辈的公子贵女汇聚于此,赵嫣遇到不少熟面孔,多在那日春猎上见过。 对岸高台之上,登云阙内,歌舞消歇。暮云星眸半闭,斜靠在软榻上,水绿色披帛蜿蜒曳地,已是半醉情态。 张炯立于白玉石栏后俯瞰碧湖,三五名宫人远远屏退在台下。 “你看见了吗,适才他们瞧我的眼神?他们都在笑我,暗地里在笑我……” 张炯手握栏上狮雕,手掌深刻的旧伤纵横交错,“暮云,这么多年过去,你还看不开么?人活一场,过得是自己的日子,不是为了旁人的眼光与赞许,你何必在意?” “我就是在意,我偏要在意!若我还在宫里,哪个奴才敢对我不敬,定然瞧不见明天的太阳!我为什么会落到这步田地,四哥,你说!他怎么就能这样狠心,眼睁睁瞧着我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暮云抬手捂住脸,忍不住大放悲声。 张炯叹了口气,转身走到她身边,迟疑伸出手掌,在她背脊上轻抚,“赵珩是你自己选的,当年闹成那般,我不是没有劝过你。你呀……不见棺材不落泪,何尝又听过他人的劝……” 暮云猛然抓住他袖角,满面泪痕滴滴滑落在绣着海棠花的襟前,“四哥,你让张珏娶了嫣嫣,让嫣嫣做你的儿媳妇儿!四哥,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 水榭中,酒过三巡,投壶射覆皆已玩不出花样来,张榛榛便提议带着贵女们游船。池岸边早备了花舟,装饰得雅致精美。为免板桥浮荡打湿女孩们的衣裙,几名力奴下水,以手扶握着连接板桥的铁索。 程寂与一众奴仆守候在岸边,从宴始至宴散,足足过了两个多时辰。日头高升,堪过未。主人家赏下来的酒菜早被他人哄抢一空,他静默立在那儿望着。那些人盘膝就地而坐,顶着毒辣的日头吃得津津有味,彼此间有说有笑,丝毫不见疲态。 他靠在身后一棵树上,静静闭上眼睛。 一声尖叫打破了岸边的宁静,仆从们齐齐弹跳起来,去观望水中的情形。 四乘花舟已行至湖心,许是控舟的婆子操作不力,其中三只碰撞在了一起。 听得扑通几声水响,已有忠心的仆从们跳下水游向湖心。仍停留在水榭中说话的几名公子立即传唤侍人,一面叫人去知会张珏这个主人家,一面奔到岸边指挥仆从们下水救人。 月婵原随几个侍女一道在水榭后的花池边说话歇息,听闻纷乱声,也快步奔到岸边,远远瞥见程寂立在树下,不由心中大恼,指着他斥责道:“你还愣在这干什么?没见旁人的家奴都在拼命救主?我就说嘛,北狗就是靠不住!” 程寂淡淡听着这话,面上表情没一丝起伏。他冷淡的眸光瞥向水中。水面上波光粼粼,第四只小舟早行的远了,那抹茜红色的影子,在突起的骚乱中远离了众人的视线…… 落水的两名贵女坐在仆从肩头,煞白着脸哭哭啼啼被救到岸边。贺漓解下外裳裹在自家妹妹身上,交代她随王府宫人去厢房梳洗更衣。 小舟被力奴们推回来,没落水的闺秀们也都受惊不浅,自有王府女官出面,带着小姐们各去安顿歇息,饮两碗宁神汤。 贺漓逡视人群,眼见一名又一名贵女被扶上岸,他心内不定,面色勉强维持平和,抓住控舟的婆子问道:“怎未见襄爰郡主和平昭郡主?” 为您提供大神 赫连菲菲 的《炽雪》最快更新 3. 第 3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4. 第 4 章 一名闺秀抽抽噎噎地道:“郡主的船先走了,我们、我们追不上。” 本是寻常玩乐小事,王府中奴仆众多,随船的婆子便是自己丢了性命也不敢令小姐们有何损伤,可适才这场风波令贺漓始终心中难安。水面上风平浪静,随船的婆子皆是熟手,这三只花舟都能无缘无故地碰撞倾倒,唯一那只远游的小舟,离了众人视线,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王府主事的府吏们已赶来请罪,贺漓没有理会他们,忧心忡忡望着水面出神。 带着人去书房点评书画的张珏闻声折返水榭,听说张榛榛和赵嫣的船还没回来,含笑请众人放心,“这两个丫头自幼便玩在一起,鬼点子多的很,胆子又大,我这便多派些人手去护持,由着她们尽兴,大家不必忧心。” 贺漓闻言不应,劝道:“依我看,不若早点儿把两位郡主请回来,湖心水深千尺,护持的人手到底有限。” 张珏不好强行坚持,只得派人另备快船去接人。 贺漓回到座上,无心攀谈,牵挂着湖上情形,频频向水边眺望。 友人在旁打趣,“你妹子已安全上岸,你还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做什么?” 另一人道:“世子都说了,两位郡主稳妥得很,贺三公子尽可宽心。” 贺漓抬眸,陡然撞上一道锐利如刃的眸光,他心下一怔,对方收回了视线。 “难得贺三郎有心,珏代舍妹与嫣嫣多谢了。” 他语音刻意拖长,在“嫣嫣”二字上咬字颇重,在场皆是知道底细的人,知道张珏这是不悦。张榛榛未来归宿不是皇子便是宗亲,自然不会有人认为贺漓会糊涂到打她的主意,可若他心里有赵嫣——张珏又怎么肯应承? 平都城最娇艳的一株海棠,永怀王世子尚百般讨好不得亲近,哪里轮得到家世平平的贺三郎? 正在此时,岸边有了动静。六名仆从一身水靠,推着一乘花舟缓缓跃入众人眼帘。 舟上坐着四名贵女,其中两人瑟瑟发抖,拥抱在一处,衣裳尚算清爽干净。两名郡主却是狼狈不堪,鬓发散乱,衣衫尽透,明显是落了水的模样。 张珏跳起身来,大怒道:“怎么伺候的?究竟发生何事?” 两名贵女瑟瑟不敢开声,推船上岸的奴仆更不知从何说起。 赵嫣抹一把眉头上滴落的水珠,抿唇扶着月婵的手走上板桥。 她赤着双脚,雪白的玉足在阳光下莹润耀目。月婵见状,忙俯身除去鞋子托在掌心服侍主人穿上,令她免于赤足踏地。 张榛榛双目赤红,衣裳皱巴巴乱成一团,她满面不忿,指着赵嫣厉声道:“哥,你要为我做主,这小贱人她敢对我……” 众目睽睽之下,赵嫣又是贵客,张榛榛身为主人家,令客人落水已是失礼至极,此刻二人更是形容狼狈被众人围观,张珏忙打断她,“住口!若非你提议要去泛舟,众千金又岂会遇此波折?来人,还不把两位郡主请去房里歇息?” 张榛榛跺脚怒道:“哥,你别远近不分粉饰太平,你要为我做主!赵嫣她对我动手,她敢对你亲妹子、对堂堂永怀王府嫡郡主动手!” 张珏瞥了眼赵嫣,此刻她正沉默地立在岸边,身上披着不知哪位公子送去的锦袍,纵是钗横鬓散,青丝委地,亦恬淡自若,丝毫未因张榛榛指控而着恼。 单薄透湿的宫纱紧紧裹住她滑腻如雪的肌肤,胸口透出一点令人遐思不已的莹白。细碎的长发湿湿贴伏在脸上,更衬的雪腮冰骨,艳若芙蕖。 她骄傲跋扈,性子一向算不上温和。可当一个女人长着这样一张脸,生就这样一副容貌,她就是再恶劣十倍,骄纵十倍,张珏又如何忍心,当众说她一句不该? 所以张珏顿了顿,他轻咳一声掩饰尴尬,从宫人手里接过披风,上前亲自替妹妹裹紧,低声宽慰她道:“别闹了小妹,这么多人瞧着。今儿是佳节,大家都是咱们王府的座上宾,莫失了待客的礼数。” “是啊,想来都是误会,郡主息怒,衣衫沾了水仔细着凉,还是快快回房休息才是。”众人皆含笑打圆场。 赵嫣一言不发,双臂紧环住自己,垂头随着月婵朝内院而去。月婵回过头来,见程寂沉默地立在那儿,不由怒瞪了他一眼,低斥:“还不跟上?” 杏子园内杏芳阁,赵嫣换下湿透的宫装,肩头披着浅色布帛正在梳发。 月婵心疼得直掉眼泪,“每每来永怀王府准没好事,襄爰郡主尽可着您一个人欺负,我才不信是郡主您对她动了手。” 赵嫣端茶笑了,手指摩挲着杯盏挑眉瞧她,“怎么不会?我有你说得那么软弱好欺?” 月婵扁着嘴道:“郡主顾念着殿下的立场,不好撕破脸,从小到大,郡主被她欺负得还少了?” 提及暮云公主,赵嫣脸上的笑沉了下来,“别胡说,我自由自在,从来只顾念自个儿。” 母女二人芥蒂颇深,月婵不敢多劝,替她拢好了长发,轻声道:“世子身边的李姑姑来了,说是待客不周,代世子和襄爰郡主向您请罪,此刻还候在外头,郡主见见?” 这些姑姑虽是奴婢出身,可手里皆掌管着王府里的要事,轻易忽视不得,李姑姑又是自小教养张珏长大的人,算得上府里半个主子,赵嫣不能不给这份体面。 “你亲去陪着,知会一声,说我片刻就来。” 月婵领命去了,赵嫣起身挪到床边。 她手腕上一圈红痕,有镯子珠串遮掩,适才没给月婵瞧见。 旋着床边一只螺钿小圆盒,赵嫣挑眼瞥了眼门边上立着的人。 “你就打算一直在那儿当门柱?” 对面程寂闻声抿了抿唇,依旧是不肯吭声。 赵嫣哼笑一声,“还不过来?” 程寂迟疑片刻,双手拢在袖子里,握紧又舒开。 赵嫣闭目靠在床头,不理会他如何犹豫挣扎,自顾自地道:“你身为奴仆,瞧着我落水见死不救,又见我赤足上岸狼狈不堪而无动于衷。此刻我无法给自己上药,你依旧只打算眼睁睁瞧着?” 她长长叹了一声,疲惫地阖上眼帘,长而卷翘的睫毛像羽扇般覆在眼睑下,“你说说你,该不该罚?” 这话像自言自语,半点威慑力都不存,声音轻软得听不出半点责备的意味。 程寂缓步走上前,他身量修长,遮住大片光线。 少女雪白的面孔和窄肩落在他覆下的阴影里。 他在床前站了好一会儿,似下了很大决心,方拾起那只螺钿盒子,两下旋开,放回她身边。 而后退步三尺,远远避开。 赵嫣低笑一声,挑眉横他一眼,“怎么,怕我长刺蜇了你?” 她伸指搲了一点药膏,在落下红痕的手腕上抹匀,自言自语似的道:“我跟张榛榛从小就不对付,我娘叫我让着她,我让了,她就一次次得寸进尺。也不知哪来的深仇大恨,方才在水里,她那架势就是恨不得我死。” 程寂静静听着,这些没头没脑的话他不知为何她要对他说,他对眼前的人,眼前的事,对平都,对南陈,都生不起半丝兴趣。更不可能为了凑趣,出言去回应宽慰什么。 好在赵嫣也不并不要求他定要回话,她要他寸步不离地跟着自己,又不当真使唤他做些什么。 屋子里燃着香,轻雾氤氲了透进纱窗的天光。赵嫣听见外面男子的说话声和侍人们的请安声。 陪着李姑姑说话的月婵显然来不及通报,她听见一声急切的“世子”,跟着脚步声就到了帘外。 张珏来了。 程寂垂头,愕然望着突然伸向自己掌心的手。 接着一具馨香柔软的身子,飞快扑进他怀中。 就在张珏掀帘踏入进来的一瞬,少女软润的粉唇落在他的唇上。 为您提供大神 赫连菲菲 的《炽雪》最快更新 4. 第 4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5. 第 5 章 阳光透过窗纱洒在少女柔嫩光滑的脸上,在她轻软的发丝上笼了一重淡金色的光晕。 微凉的手腕轻轻勾住他后颈,她需努力踮起脚尖,才堪堪啄上他浅淡的薄唇。 少女沐浴后清新的香气像一张挣不脱的网,朝他兜头笼罩而来。 程寂下意识握紧拳头,在身后来人撩开门帘的一瞬,听见赵嫣在他耳边简短急促地说:“抱着我。” 程寂没有动。 那片轻若羽毛般的唇倏然离去,勾在他颈后的手却没有挪开。 少女雪白的下巴抵在他肩膊上,他听她用酥软微哑的声音对他身后的人打了声招呼。 “表兄——” 拉长了尾音,像说醉话。 张珏的表情十分精彩。 他特地遣李姑姑来拖住赵嫣,就是为了自己独自前来时,不至扑了一空。又特地提前交代过杏子园外的守卫,杜绝他人来探望她的可能。 他兴冲冲前来,却万万想不到,她房中会站着一个男人。 还以如此亲密无间的姿态,如此猝不及防地直白撞入他眼里。 他可以忍受她曾与他人出双入对,能够接受她身边流连着垂涎于她美色的各样人等,他有耐心,也有自信,只要她尚识时务,头脑清明,就该当知道如何选择。 少年背身而立,在张珏的角度看不见他泛红的耳尖和发红的眼角.此刻程寂的反应终于不再是麻木冷漠,他张开的眸子里盛满不敢置信,而后备感耻辱。 这就是南陈贵女的教养和仪范吗? 怎能,怎能就这样当着外人面前,如此面不改色的勾缠于他,怎么能不顾他意愿就如此轻浮、如此不知廉耻…… 张珏立在帘下,默了一瞬,而后轻嗤一声。 “表妹你,越发胡闹了。” 仿佛长辈对顽劣小辈一般半是责备半是无奈的一斥,看似不疼不痒,空气中骤然沉下来的气压却丝毫骗不得人。 他狭长的眸子淡淡扫了一眼程寂僵直的脊背。赵嫣了解他,在那寥寥一瞬注视中读出可怖的杀意。 肩头骤然一松,柔弱无骨的少女松开了搭在程寂肩背上的手。 她的手并没有远离,松开勾住的后颈,抚上他紧绷的下巴,“乖,你先出去,待会儿再找你。” 程寂瞭她一眼,她没有看他,漫不经心地拢了拢肩头滑落的披帛,软绵绵地倚在窗前摆着插屏的炕桌上。 程寂转身,在越过张珏的时候,看到对方似笑非笑的脸。 他记得这张脸,这双眼睛。 初受掳劫,此人便是顶着这样一张笑脸,在他面前生生笞死了数名逃走又被抓回的北凉人。 这双淬着寒光的狭长眼眸,曾在每一个受掳的北凉人身上游走过,毒蛇般阴冷。 张珏没有过多地关注他,很快移开目光,显然他不曾认出,面前这高挑清瘦的少年,曾是他手下的俘虏。 他朝赵嫣走了去,随意坐在炕桌对面,扣住她去拿茶盏的手。 “姓翟的死了,一无名小卒也能入得咱们平昭郡主的眼?” 赵嫣拍掉他的手,漫不经心笑了,“他在世子眼里是无名小卒,在我这儿,却是最温柔俊俏的郎君。世子来找我,不是为着管我的房里事吧?怎么,替您妹子讨公道来了?” 张珏捻着指尖,方才那一瞬触碰的滑润之感仿佛犹然残存。“傻子,我哪一次不是偏帮着你?明年就是大选,榛榛在平都的日子不多了,你姑且瞧我面上,让一让她,别跟她一般见识,嗯?” “世子大驾,纡尊降贵前来说和,平昭哪里敢说个不字?” 她对着他,总是这副没好气的样子,张珏自问并非是个好脾气的人,不必说平都地界,便是京里那些高门闺秀,哪个又敢如此抢白他?他也说不上来,眼前之人究竟有何魔力,令他一而再再而三的纵容。 “表妹……” “世子,”窗外一声轻呼,赵嫣听得出,是张珏身边的宫人。 张珏一肚子调情的本事还没发挥出来,先是撞见赵嫣与人勾缠,再被外头宫人扰兴,他闭了闭眼,强行抑住心里的怒气,咬牙切齿地道:“何事?” “苏姑娘许姑娘她们来了,说要探望平昭郡主,人在外头候着,世子您看——” 不怪底下人不敢做主驱赶外头的人,苏敏和许芊芊皆是这回待选女子里极有可能成为张珏妻子的人,不仅出身高贵,和张珏亦是青梅竹马,情分颇深。 张珏下意识瞥了眼赵嫣,怎么会这样巧?他前脚才走进来,那些人后脚便到了。月婵被李姑姑牵制着,没可能通风报信,适才那青年男子……不对,她堂堂郡主出行,怎可能只带月婵一名侍人? 张珏面色沉下来,心中恼恨赵嫣不识抬举。 论出身,赵嫣名为公主之女,可这公主尊号自来便带了许多的水分,旁人不知底细,尚敬这公主几分,可他是知道内情的人,她究竟哪里来的底气一再拒绝他的亲近? “表妹既有客至,便一并请进来吧。”几息之间,张珏平复了心绪。 赵嫣见他稳稳坐在那儿,似乎并不准备离开,不由讥道:“表兄也对我们小姊妹间的话题有兴趣吗?” 顿了顿,面上浮起一抹笑来,“哦,我知道了。” 她意有所指地说:“表兄是想借机,多瞧瞧那几个画中的美人儿了吧?” 张珏即将婚配,各家闺秀的描图和八字都被送进了王府,苏敏和许芊芊的肖像自然也在送选之列。 张珏被她取笑,并不着恼,抬手轻拢住她袖角,赵嫣挣了挣,却被他反手扣住手腕,猛地拉入臂弯。 “怎么,表妹妒了吗?” 他呼吸近在咫尺,嘴唇几乎贴在她面颊,“傻丫头,那些庸脂俗粉有什么好看?为兄日日夜夜赏玩的描图,唯有表妹那一幅罢了。” “可惜画工到底技拙,描绘不出表妹风仪之万一……” “平昭,你怎么样了!” 苏敏人已到了帘外,张珏松开了怀里的人,满意地靠在软枕上,瞧她面色变幻不定的模样。 瞧她这幅惊讶的样子,大抵还不知自己的描图和八字早被送到他案上了吧? 暮云公主从来极识时务,岂会放弃任何攀附的机会? 只可惜,只可惜……他的妻子,未来的永怀王妃,绝不能是身份上存在任何污点的女人。 他很清楚,他不会娶她为妻,但这并不妨碍,他疯狂地想要得到她。 他想把她锁在自己身边,做一名任他摆布的禁脔。 为您提供大神 赫连菲菲 的《炽雪》最快更新 5. 第 5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6 章 登云阙内,暮云公主一言不发立于适才张炯站立过的地方,长史杨卓悄声而近,无言将她散乱的鬓发抚平。 顺她视线看去,犹能望见张炯的背影,男人行伍出身,熊腰虎背,强健矫捷。 年轻时的暮云瞧不上他,南陈素来重文轻武,文臣雅士地位很高,人们总是认为,只有那些天资不佳,头脑鲁钝的人才会从伍。暮云在宫中得意的那些年,从来不曾正眼瞧过张炯,公开场合见了面,也只不情不愿的喊一声“四哥”。 自打北凉铁骑侵扰长陵关,养尊处优惯了的皇廷贵族们终于认识到武力的重要性。南陈风向几乎一夜之间全变了,越是孔武有力的男人,越招姑娘们喜爱。年轻时的暮云大抵也不会想到,自己与张炯之间,形势地位会完全调转。 “殿下,起风了,不若早些回府安置?”杨卓小心翼翼提醒。 暮云收回目光,冰凉指尖搭在杨卓伸来的手腕上,她没有说话,只满面疲惫地随他步下云台。 ** 杏芳阁里,几个闺秀在讨论时兴的衣裳首饰,从人前来回话,张珏便含笑从内退出来,随意踱步到回廊前的竹丛边,抬手揪下一片竹叶,漫不经心把玩着。 听那从人道:“属下打听了,说是上回平昭郡主瞧中的北犬。原押在伤俘车里,不知怎么就得了郡主青眼,如今去哪都带着,形影不离,很是得脸。” 张珏嗤笑一声,将手中叶子撕得稀烂。 “呵,北犬。” 从人瞧他脸色不善,忙堆笑宽慰:“不过是个伺候人的玩意儿,郡主还能跟他真有什么不成?依属下瞧,多半是平昭郡主跟咱们大郡主置气,迁怒您身上,故意激恼您呢。” “啪”地一声,张珏抬手赏了那从人一掌,“当爷是什么?区区北犬,值得爷生怒?你猪脑子!” “世子爷说的是,是属下失言,属下失言。”从人连连躬身退后,怕惹得张珏再动粗,这位主儿可不是什么善茬儿,打骂奴婢属下那是家常便饭,斗起狠来,生杀人命的事也不是没做过的。 屋内,苏敏拉着赵嫣的袖子瞧她手腕上的淤伤,“这个张榛榛,太可恨了!” 适才张珏在旁,众人不好提及今日闺秀们落水一事,待他走了,苏敏才忙不迭拉着赵嫣查看她有无损伤。 赵嫣瞥了眼窗外,抚抚苏敏的手示意她不要声张。船是永怀王府备的,船上坐着的人非富即贵,若无张榛榛示意,哪个胆大的下人敢令众人遇险落水? 她跟张榛榛之间龃龉太深,她很清楚,今日这局是为她而设,其他的闺秀,不过受她连累罢了。 “她怎么敢,她怎么敢!”苏敏气得眼圈通红,用指尖轻点着赵嫣的手腕,“瞧瞧,都掐成什么样子了,她从小习武,手劲比寻常男人还大,咱们平昭细皮嫩肉的,哪里经得起这样蛮待。等着,回头我央我爹我哥哥去王爷跟前好好告她一状,我就不信,还没人能治得了她了!” 许芊芊道:“你听平昭的话,小声些吧。四处都是王府的人,小心给人听了去。” 苏敏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听许芊芊又劝赵嫣:“明年大选,襄爰郡主就要入京,姑且忍一时,尽可能莫与她照面了。” “凭什么?”苏敏大声道,“平都城是她张榛榛一个人的吗?平素她爱怎么争强好胜大伙儿都忍了,如今光天化日之下就要杀伤人命,咱们这些人家世是比不得她尊贵,可也不是没名没姓的人,就由着她这般作践吗?” 许芊芊叹了一声,“敏儿,你小声些吧。世子已经下令惩处了今日随船的下人们,就连李姑姑和何长史也都受了排揎。船出了岔子,襄爰郡主自己也在船上,这种事谁来替你分辨对错?听在长辈们耳中,不过是咱们这些姑娘家孩子气,说些不着边际的傻话罢了。” “可是她明明对平昭……” “你看见了,还是我看见了?谁能为平昭作证?平昭大可以出来指证襄爰郡主,可她一人之言,如何抵得过对方三人互证?你若真想帮平昭,就别再这般大声吵闹,将旁人给引过来了。” 苏敏张了张嘴,她辩不过许芊芊。赵嫣握住她手掌,轻声道:“罢了,我又没吃亏,这会子,多半张榛榛正哭着鼻子呢,我把她一块儿拖下了水,大家彼此彼此,一般狼狈。再说,我哪有你想的那般柔弱?” 苏敏扁扁嘴,不吭声了。 许芊芊用手帕替她掖掖眼角,笑道:“瞧给咱们苏大姑娘心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平昭才是苏大姑娘的正经姑子呢。” 一句话说得苏敏涨红了脸,直起身来要捶打许芊芊。“瞧我不撕了你的嘴,你才是张榛榛的嫂子呢,你才要嫁给张世子呢!” 许芊芊边笑边躲,“我可没提张世子半句,是你自己多心,哪能怪我呢?” 两人笑笑闹闹,很快把这场风波揭了过去。 回到公主府时,已是日暮时分,远远看见暮云身边的婆子守在门前,似乎正在等候赵嫣一行。 “别停,绕去西角门!” 赵嫣知道母亲想说什么,今日后园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前堂不可能没有耳闻,永怀王还曾指派下人送来赏赐,安抚受惊的闺秀们。暮云一向都劝她好生笼络张榛榛,从小到大两人打闹这么多回,暮云没一次不狠罚她。 她如今大了,已经懒得再听暮云那些没道理的说教。 马车疾驰而过,婆子追了两步,张口大声喝道:“郡主,殿下有请,您停一停啊……” 月婵忧心忡忡:“郡主,您就别跟殿下置气了吧?回头殿下又要伤心了。” 赵嫣不答,她靠在窗边,心烦意燥。风卷窗纱,透过车外半张人面。赵嫣望去,紧蹙的眉头不由舒开几分。 少年一言不发,默默跟随在从人当中,穿着月白衣裳,不像奴仆,更像书生。 她赏给他的,无一不是超出下人形制的上好缎料,他择了最简素的来穿。高挑的身量和清雅的脸,将那素到极致的衣裳衬托得清逸脱俗。 只是太过消瘦,比之那人,更显单薄伶仃。 车子来到西角门,赵嫣扶着月婵的手下了车,经过程寂身前,她淡淡地道:“跟着。” 少年修长的手,在袖底攥成了拳。脖子微微僵直,耳尖一瞬泛上复杂的薄红。 在杏芳阁亲密的一幕浮上脑海,她微凉的指尖擦过后颈的触感仿佛还留存在原地。 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脚步下意识顿下来。 两名强壮的侍卫紧随而上,一左一右将他辖制在间。 无形的威压,令他自嘲地认清自己此时的身份。 他是北凉罪囚,平昭郡主看似看重他,时时要他跟随左右,实则派人暗中监视、压制,一刻未曾松懈。 身为家奴,他没有说“不”的权利。 日暮四合,晚灯初上。 窗棂内透出薄薄一层淡黄的烛光。暮云公主来时,那片单薄的雪色的影子正一丝不苟地停立于阶下。 室内少女正在沐浴,隔着一重轻透的纱幔,水声潮湿地侵扰着程寂的耳朵。 她唤他跟上来,而后就将他遗忘在庭院中。他听见她慵懒地命人备水、宽衣,听见钗环卸落的叮当,听见缭乱的水响。 院中忙碌的下人停下脚步,恭敬地向暮云公主请安。 暮云的视线落在那片白色的背影上,方才走入的一瞬间,她几乎下意识地喊出一个“翟”字。 接着她很快意识到,这不可能。 翟星澄已经死了,永怀王亲自将他灵柩送回亭渊伯府。 她定了定心神,扶着侍女的手腕,快步行至阶前,朝跟随在后的汤姑姑打个眼色,后者立即向程寂呼喝:“你是何人?见到殿下还不行礼?” 院中的嬷嬷们连忙迎上来,赔笑道:“殿下勿怪,这奴儿是郡主新得的,还在学规矩,未曾面见过殿下,无意冲撞。” 又朝程寂使眼色,“这是咱们公主殿下,还不跪下行礼?” 程寂退后半步,微垂下头,抿了抿唇,没有吭声。 汤姑姑厉声喝道:“大胆!” “既是我的院子,便不劳汤姑姑代我调理人了。”不待她发作出来,阶上那扇门,被人从内推开,赵嫣裹着宽大的寝袍,慵懒地倚在门边,发丝湿漉漉滴着水,赤足踩着一双绣鞋。 这模样几乎立时惹恼了暮云。 “平昭,这就是你的规矩!你身为郡主的教养和风范哪儿去了?你身为皇族的体面和尊重哪去了?” 赵嫣轻哧一声,扭身朝里走去,暮云快步跟随上来,挥手命汤姑姑等人在外候着。步入内室,见汤池烟雾漫漫,屋内水汽盈盈,几件贴身衣裳随意丢在榻上,尚未收拾整齐。 暮云眼前阵阵发黑,伸手扶助炕几,月婵和月娟守在屋内,原本正在服侍赵嫣沐浴,此刻手持巾皂等物,手忙脚乱地向暮云行礼。 “出去。”暮云声音很低,她抬腕揉了揉额角,突然厉声喝道,“滚出去!” 月婵二人不敢停留,忙悄声退出堂中。 赵嫣坐在妆台前,慢条斯理地梳着滴水的长发。“说吧,什么事儿?” 暮云闭上眼,平复了片刻,方缓步走进来,在靠墙的椅中坐了。 “平昭,你究竟要跟我闹到什么时候?” 她声音很低,嗓音由于刻意压制着怒气,隐隐发颤。 赵嫣笑了声,“没有啊,我怎么敢?母亲要我做的事,我哪一样没有照做?” 她拾起一枚发钗,随意在头顶比了比,“母亲说的话,我何曾敢不听?” 暮云冷笑:“那你告诉我,今日你和襄爰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外面站着的那个男人,又是怎么回事?” 赵嫣回过头来,黑漆漆的眸子里映照着烛火彤彤的光,她掀开唇角笑得开怀,“怎么样,他是不是很俊?整个公主府,不,是整个平都城,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俊俏的小郎君。从前兴许也有过,可惜,命短,死啦。如今又得了这么个谪仙人,母亲您说,我怎么宠他才好呢?” “你,”暮云挥袖,桌上插屏摆设摔落一地,她站起身来,几步冲到赵嫣面前,高高扬起手,“平昭,你怎么这样不知羞耻!” “我怎么这样不知羞耻?”赵嫣重复着这句,猛地从座上弹起,仰着头与暮云相对,“我怎么会这样不知羞耻,您最清楚不是吗?” 为您提供大神 赫连菲菲 的《炽雪》最快更新 第 6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7 章 “我心上的人,尸骨未寒,我的肖像描图就已经被送到了人家案上,给人当成货物一样挑拣。您明知道张珏是什么样的人,您还逼着我,一次次的送上门去,给人当成取乐的玩意儿。十三岁,我才十三岁,您为了所谓前程,命人请了个教坊妈妈来调我的饮食身段,教我学如何伺候男人,如何勾引男人。我这样不知羞耻,不正是您喜闻乐见的结果吗?” “住口,住口!”暮云扬起的手,下意识就落下来,在视线触及赵嫣满眼的恨意之时,又生生停住。赵嫣是她的骨肉,是她难产九死一生诞下的女儿,是她唯一的指望,是这世上仅存与她有着同样血脉的亲人。纵是极怒,亦下不了手,打出这一掌。 赵嫣仰着头,不摇不动,定定注视着暮云,湿润的发丝贴在雪白的脸颊上,妖媚而凌乱。“我长成了您希望的模样,如今又来怪罪我,不该失了郡主的仪范和体统吗?我到底该坚持什么?母亲,不若您告诉我,我要怎么做您才满意?” “我……我何曾说过要你如此……如此……”暮云挥起的袖子落下来,无力地垂在身侧,“平昭,母亲难道不是为了你的前程?难道不是为了这个家吗?你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容貌,合该嫁入高门,尽享荣华,你为何一再曲解母亲的好意,一再辜负母亲的苦心?”她垂头闭目,藏起眼底泛起的红。 “苦心?”赵嫣笑了笑,她抬手拨开眼角的碎发,转身坐回妆台,“母亲为我苦心经营,真是劳烦您了。可不管我再如何下贱,再如何勾引,都不可能做张珏的妻啊。您再是如何奢望都无用,不是我不肯为前程图谋,是张家不会要,张家根本不会允许我入门,您难道不懂吗?” 她拾笔画眉,对镜认真勾勒着眉尾上挑的弧线。她本身眉形生得浓平英气,更像父亲赵珩,为符合南陈时下审美,婢子们总将她眉形修得单而纤细,再在眉尾扫上几笔,就多了几丝隐约的媚。 暮云望着镜中女儿俏丽的脸,这样的好颜色,许了张珏实在是有些可惜的。往上数三代,张家在南陈世家中算不得顶出色,如今封了异姓王,也不过占了乱世的便宜。依着她的想法,若是赵嫣能入宫自是最好,再不济嫁个龙子凤孙,那才真正回京有望。 赵嫣哪里比不得张榛榛?为何她暮云的女儿就要忍气吞声一辈子被淹没在巴掌大的平都城? 她如何不知道,赵嫣所言句句属实,她如何不知道,张家不易相与,可她没得选,这条路不得不走,这前程不得不博啊。 “可是张珏喜欢你,平昭,张珏他喜欢你!放眼平都城内,哪家闺秀有你这样的颜色,这样的……只要张珏坚持迎你为正妻,就还有机会,就可以……” “母亲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张珏,杀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头的张景玉,他是傻子吗?他是什么情种吗?您当真以为,以为凭我的姿色,凭□□欢愉、肌肤相亲,就能让他宁愿冒着得罪圣上的风险,坚持要娶了我吗?”赵嫣推开面前盛满珠宝的妆奁,疲惫地起身走向锦帐,“母亲明明比我更清楚,我这辈子,原就是没得选的……” 过了许久,赵嫣伏在帐中,听见身后低浅的呼吸声消失了。 风从敞开的门隙吹进来,携着几许夜晚的寒凉。 月婵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小声唤“郡主”。 赵嫣双手掩在面上,看起来像是在哭。待闻声转过脸来,才发觉她双眸澄净干涩。月婵越发心疼,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郡主就再也没有哭过了,被襄爰郡主欺负的时候,被张世子轻薄的时候,与翟公子闹别扭他一气之下去参军的时候,甚至听闻噩耗知道翟公子去世的时候……她作为贴身服侍的婢子,都不曾见过郡主流泪。那些委屈和悲伤,究竟是如何消解的呢? 月婵走过去,将锦被拉起来,替赵嫣盖在身上,“郡主……”她犹豫片刻,下决心般咬牙说道:“程寂还在外面候着,要传进来吗?” 她本是不赞成郡主将一个北凉男子放在身边的,可如果郡主当真看重他,如果他真的能慰藉郡主…… 赵嫣怔了下,她全然忘了,自己曾传唤那北人跟自己进来。 “母亲没有为难他么?” 月婵道:“殿下倒没有,不过汤嬷嬷不肯饶他,说要教他立规矩,命人强按着他跪在石子路上,教他说‘请殿下金安’。” “那他说了么?” “没说,死犟,气得汤嬷嬷要赏他几鞭,恰巧殿下出来,这才将他放了。” 赵嫣想到程寂那张平静淡然的脸,和汤嬷嬷拿他没辙的样子,不由失笑,“想不到汤嬷嬷那么厉害的手段,也有遇到硬茬的一天。”宫里浸淫半辈子的老嬷嬷,折磨调理人的手段最多,石子路上跪着,肩上再使人重压,不消片刻,膝头小腿就会淤青一大片,疼得路都走不得。程寂吃了暗亏,那张脸上还能保持着原本的淡漠吗? 本已缺失的兴趣,瞬间又被提起了一点。赵嫣说:“替我找身衣裳换,然后把他传进来。” ** 面前的门敞开着,三足落地铜炉内正燃着香。程寂脚步迟疑地顿在门前,被人从后推了一把,才提步跨入里间。 屋内已经清理过,整洁如旧,层层幔帐半掩着晕黄的光。赵嫣懒洋洋地坐在棋案前,指了指面前的棋盘,“手谈一局,可肯赏光?” 程寂瞥了眼棋盘,沉默着。 他比从前更加抗拒与面前的人独处。 赵嫣不在意他的态度,也懒于理会他想些什么。 她没有看他,一面将手里的棋子摆在棋盘上,一面漫不经心地说:“被罚了?滋味可还好?” 腿骨隐隐作痛,疼痛程度尚可忍耐,对受尽折磨的北凉俘虏来说,这种内宅善用的作践法子实在算不上什么。 赵嫣没得到回应,丢开手里的棋盒抬眼看向远处站着的人。 她面容冷下来:“你不高兴?你有什么资格不高兴?” 程寂立定在五步之外,昂头挺立,视线随意落在窗棂上,连看也不想看她。 赵嫣不怒反笑:“你心中瞧不起我,觉得我是女子,不配使唤你这样桀骜的奴?” 她伸出手,袖底露出一截红色的鞭柄,缓缓将鞭身抽出,“啪”地一抡,甩出响亮的破空声。 程寂目光落在鞭稍上,静默数息,缓缓闭上眼睛。 赵嫣笑了,“你宁愿受笞,也不愿听我的话,不愿与我对答一言,是么?” 这些日子以来,她确实过于纵容他。将他单独养在距离自己最近的跨院里,未曾指使他做任何粗重的活,大把银钱拿来给他疗伤买补品,他以为他凭什么? 不过是仰仗着,这副身量,这双眼睛。仰仗着,她对那人的负疚,偿那人的情…… 鞭身腾起,赵嫣挥袖,程寂雪白的衣衫瞬时撕开一道口子。鞭子是特制的,牛皮穗子里混着金属丝,韧而利。 他闷声扛住这一鞭,硬生生忍着火烧火燎般的刺痛。单薄身形晃了晃,咬牙忍住了快要冲口而出的痛呼。 赵嫣心中那块本已勉强缝补起来的疤,瞬间空了去。 翟星澄从来不会这样对她,从来不会。 她收起长鞭,用鞭柄抵着程寂的胸口,“你想死,你想求死?” 程寂半阖的眼帘掀开,淡漠的眸子里瞬间漫上无比复杂的情绪。 渴望的,哀求的,软弱的,欣喜的…… “我猜对了,是么?” 程寂抿抿嘴角,无言地回应了她。 与其牲畜一般受人折辱,不若趁着脊梁未断,舍了这无望的一生。 “我若是不准呢?你是我的奴,你的生死由我来决定。程寂,认清现实,你没资格在我面前摆出这幅清傲高洁的样子,我想折磨你,自有一万种法子。只要我不答应,你就是进了阎王殿,我也要把你活着揪出来,你大可试试!” 她丢开鞭子,垂低眼眸,看见他染了污尘的衣摆。 “将裤腿挽起来。”她突然说。 程寂眼底一片幽暗,深浓的恨和耻在胸腔中混驳成一片吐不出的浊气。他脸色因受辱而微微泛红,不可置信地望着面前的女人。 “还是你想我叫人来,帮你脱?” 不待他回应,她已提声朝外喝道:“来人!” 几个黑色的影子飞快出现在窗外,程寂瞳孔微缩,下意识护住腰间的锦带。 赵嫣笑了声,“原来你知道怕的?” 她抬起手,指尖按在他扣在锦带的手背上,将他修长的指头一根根掰开。 她玉洁的指头拂在锦带的扣头上。 轻轻地,“嗒”地一声。 锦带垂吊的两条玉珠穗子相撞,紧束的袍子齐腰散开。 赵嫣攀住他的手,与他调转了站立的方向。 程寂被猛地推向靠窗的大炕,棋盘上散落的云子哗啦啦地落在锦绣的垫子上。 为您提供大神 赫连菲菲 的《炽雪》最快更新 第 7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8 章 少年气息不定,胸腔剧烈地鼓噪着。长久积攒下来的耻辱和愤怒快要将他逼疯。 枯瘦的手背上青筋一根根暴起,他用力抓住散落在掌心下的棋子,闭了闭眼睛。 赵嫣伏在他身侧,指尖顺着少年侧腰一路下滑,堪堪触到他膝下的衣摆,身下沉默的少年忽然翻过身来,狠狠攥住她的手腕。 白日里手腕刚受过伤,被如此猛力钳住,赵嫣痛得脸都变了形。 程寂没给她机会去摸索扔在一旁的鞭柄,飞快钳住她另一只手,腰上使力,腾空弹起身,猛地将她整个人掼倒在炕上。 “别逼我。”他咬着牙,恶狠狠地说。 素日波澜不兴的眸子,蒙了一重绝望的赤红。他额头上都是汗,苍白瘦削的面孔因愤怒而显得有些狰狞。 赵嫣手腕处痛极,想不到面前看似若不经风的北奴竟有这样大的力气。她被紧紧压制在下,完全没有翻身反控他的余地。 “你疯了?还不放开!”她蹙眉,因腕处的疼痛而溢出颤颤的尾音,“你想怎么样,你能怎么样?杀了我?” 程寂没有答话,他心绪纷乱,连自己也理不分明。 他是没有前路的人,逃不出这座院子,逃不出平都。苟活下去,终此一生,他都将在今日这般耻辱中度日。杀了她?然后在门外那些护卫冲进来之前自裁?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到底该如何…… 少年的面容近在咫尺,那双泛红的眼睛,与她相距那么近,那么近。 是谁让“他”如此愤怒,是谁让“他”如此委屈?那样光风霁月的英朗公子,那样一双时常笑盈盈的眼睛,“他”怎么会这样望着她呢? 她扬起下巴,眼眶没来由地湿润了。 与“他”最后一次见面,他仿佛……就是用这样的眼神望着她的,他很生气,也很失望,他一句话都没有说,这样凝视她许久,然后转身离开,再也没有回来…… 赵嫣闭上眼睛,喉咙里酸涩得不像话。 她还记得,她是怎么对着“他”离去的背影大喊过。 ——“翟星澄,你有本事就永远别来找我!” ——“你滚了就别再回来!” 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没有笑着来哄她,甚至不曾停顿一下远去的步子,她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狠狠摔了一桌的山珍海错。 她以为他会后悔,以为他一定会像从前一样,第二天就回来求她原谅。她以为来日方长,以为他们还有许多机会…… 怎么会,怎么就没有了呢? 怎么会,一个活生生的人就那样消失了呢? 那个说过会带她离开平都,会一辈子将她捧在手心里宠爱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程寂没有动,他清晰地感受到,掌心下一直挣扎扭动的力道卸去了。 她软软地躺在那里,刚梳理过的头发因被拥倒而散开,凌乱地铺在暗红色遍地金的垫褥上面。 她掀开眼帘,水汽迷蒙的眼睛空洞地望着窗外檐下摇曳的美人灯。 这转变实在太过突然,程寂使出十成力气的两手一瞬间僵了。 这个张扬跋扈的贵族千金,是在……哭么? 程寂显然没有料到她会有如此反应,攥在她手腕上的手迟疑地松开。她宽大的袖子卷皱着,手腕上浅淡的红痕外又多了一圈鲜明的掌印。 赵嫣没有起身,她仰面躺在那里,还保持着刚才被人钳制的姿势。衣裙下摆微微掀起,露出纤细莹白的脚踝。 程寂离开她,缓缓挪开压制着她的腿,扶着炕沿站起身。 他盯着她湿漉漉的眼睛,——缓慢开合着,却没有更多的泪水涌出来。 “滚吧。”她侧着脸,声音哽咽地说。 程寂退后,抓紧适才被她松开的衣带。 她一动不动,静静地躺在那儿。他不再迟疑,转身朝外走。 人至厅前,听见她冷冷的说:“叫人给你抓药,医好你的腿。” “没我的允许,你没资格变成跛子。” 程寂拂帘的手,在半空中顿住。 ** 夜深了,这座总是歌舞不绝、丝竹不断的繁华宅院,也终于变得静谧。 突兀的敲门声响起,程寂像受到惊吓一般,瞬间从水中起身,抓住放在桶沿的衣衫紧紧裹住自己。 “小程哥,是我,兰依。” 屋中一片静默,没得到程寂的回应,少女不疾不徐的隔着门板与他说话,“月婵姐特地来吩咐人拿来一些治疗跌打损伤的药,她说小程哥你伤了腿,叫我务必瞧着你将药用了。” “小程哥,你是怎么伤的呀?今儿不是陪着郡主去了王爷府吗?那种大宅大院,难道路还不平坦吗?是不是郡主的车走得太快,你跟不上,着了急才跌跤?” “小程哥……” “吱呀”一声,门被从外拉开,少女没完没了的絮叨为之一顿,“小程哥,你总算开门了呀。” “……”程寂是领教过这小丫头的“功力”的,如果不理会她,她就能在门外叽叽喳喳的说一夜。 “小程哥,月婵姐说了,这个药它得先揉开……” “给我。”程寂说。额角烦躁得直跳,从兰依手里接过药瓶,他挑回身就朝里走。 兰依跟上来,嘴里依旧没完没了的在说,“月婵姐对小程哥真是没话说,今儿我见了小程哥两回,都没发觉你的腿有什么毛病,得亏月婵姐心细,还这么晚了叫人去外头抓药回来。” 程寂背身走到里头,将帘帐放下来,兰依没有贸然闯进去,乖觉地停步等在外头。火光幢幢映着帐前朦胧的影子,少年高挺的鼻梁令她想起家乡的凛山。 少女清脆的嗓音温软下来,他听她幽幽地问道:“小程哥,你是哪一年离家的?你想家吗?” 他挽起裤腿的手停了停,脑海中浮现出喷薄的血色,女人带泪的脸,孩童嘶声的哭,数不清的刀光剑影,而后,一片混乱…… “我从家乡逃难出来那年才十来岁,后娘想把我卖给一个麻子脸当童养媳,我和隔壁的王姐姐连夜逃出来,去长陵找我二哥……没想到,这辈子就再也没机会回乡去了。” 微凉的夜风里,少女低柔的嗓音缓缓漫在宁静的斗室中。程寂没有回应,也不知该如何回应。 前路茫茫,回顾无物。他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 好在很快,兰依又恢复了活力,她抚摸着帘外方几上摆放的铜铸瑞兽,不无艳羡地道:“小程哥你应当不想家的吧?月婵姐他们对你多好,住单间的屋室,还每晚有香汤沐浴,大伙儿都很羡慕你呢。就连腿伤了,也不需要求人帮忙去买药,月婵姐什么都给你备好了,可真好……我也很羡慕你呢。” 冰凉的药膏在淤青的小腿上慢慢沁开,程寂听着外头少女喃喃的絮语,垂眼望着自己卷起的裤脚,他突然想到今日在赵嫣房中发生的那些事。 她命他卷起裤脚,是、是想看一看他的伤……么? 这,怎么会? 那个跋扈无礼,放荡无耻的女人。 她怎么会? 为您提供大神 赫连菲菲 的《炽雪》最快更新 第 8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9 章 三伏天,暑热一日比一日难捱。赵嫣是苦夏体质,每年到了这时节,便没了出去玩乐的兴致。 许芊芊两次写帖子来,邀她去位于东郊的石泉小筑避暑热。 石泉小筑早年原是皇家行馆,后来以泉流为界,一分为二,占地小些的部分赏给了许家做别苑,另一半则赐给了永怀王。 姑母赵苒这几年便长日住在那边。 昏昏睡了整日,傍晚才披衣在窗前就着满院花香给许芊芊写回信。 十二三岁的小丫头茉儿手持纨扇,一丝不苟地在旁侍候。 月婵坐在外间,靠在炕前做针线,听得外头传来几声低语,朝屋内窗前瞥了眼,快步走了出去。 廊下汇集着几名侍人,低声正在交谈。月婵撩帘出来,白玉石子做成的珠子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几人煞白了脸,定定退至阶下不敢吭声。 “郡主在里室窗上,这一日茶饭不进,正烦闷。你们倒好,不能解忧,倒在这里聒噪扰人。”月婵年纪虽轻,在赵嫣跟前是第一心腹,底下人对她很是畏敬。 几人忙蹲身告了罪,侍人玉屏迟疑低禀道:“月婵姐,才听厨上的人说,侯爷跟殿下起了争执,要不要知会郡主,往前院劝劝去?” 不待月婵开言,给赵嫣打扇的茉儿撩帘走了来,“郡主说,叫几位姐姐进去说话。” 赵嫣坐在帐内,手里把玩着适才茉儿摇的那把扇子,指尖绕着扇尾垂吊的翠蓝流苏,垂着眼道:“说吧,那俩人这回又是为什么?” 玉屏上前叩个头,回道:“具体是为什么,嬷嬷们也没说仔细。只听说先是殿下召侯爷进内园,侯爷称病没有去。殿下便带着人闯了蕤辉阁,没说几句就争执起来,殿下一气之下拔了墙上挂着的那把飞虹剑。侯爷手臂上头当时就见了血,淋淋漓漓洒了一路。侯爷气得把殿下喜欢的那只大错金双鹤瓶推了,殿下恼得很,当即就命人锁了府门,还吩咐人不准去请何太医。” 规矩体统是皇族的体面,俩人闹成这般,真是极难看了。玉屏等垂头不敢多言,怕赵嫣这个做闺女的心里不舒坦。 却听头顶传来一声冷笑,“呵,越活越回去了。” 月婵曼声低劝:“郡主知道殿下的脾气,底下人多半不敢言语,姑姑们也不见得劝动。侯爷那头伤着,贵体要紧,若真有个好歹可怎么办。唯今能出面去传何太医的,只有郡主一人。” 赵嫣静默片刻,屋里鸦雀无声,一双双眼睛充满企盼地望着她,等她做主拿主意。 半晌,上首终于回应,“人如今在哪儿?” 月婵等明显松了口气,玉屏忙道:“人在松林苑,侯爷从蕤辉阁出来,就去了那边。” 众人服侍赵嫣更衣梳头,傍晚起身方沐浴罢,出得门来走了阵路又热得鬓发濡湿。 松林苑在府宅临街一面东南角,原是与府吏议事之所。这些年岁岁征战,朝廷供给难续,户邑一再缩水。为支撑用度,不得已变卖田产铺头。府吏们常年赋闲,轻易不召入门庭,松林苑也空了下来。 赵嫣停步在石阶外,望见石阶上点滴的血迹心下亦是骇然。月婵上前通报,半晌才听得里头传出懒懒的声音。 “嫣儿进来。” 自打得了“平昭”一号,暮云便极少呼唤赵嫣的乳名,圣上钦赐的封号远比赵嫣两字更加光耀。听得父亲熟悉亲切的声音,赵嫣冷淡的眸色缓和几分,步入内堂,见小厮苍蒲正为赵珩包扎,她走过去,挥开小厮翻了翻案上的伤药,皆是寻常的金疮药和止血散。 “我瞧瞧。”拆开胡乱包缠的纱布,露出掌心深可见骨的新伤。 “这怎么行?不及早缝合,您的手不要啦?”赵嫣说着便朝外吩咐,“月婵亲自去,就说我伤了指头,叫何太医马上过来。” 外头应了声,赵珩缩回手掌,淡淡说:“不妨事,你不该来,叫你母亲知道,难免伤心。” 赵嫣在他身边椅上坐了,轻声问:“这回又是为什么?父亲一向忍让,怎么今儿激得她动了刀剑?” 赵珩默然,抬起另一只未伤的手,想拢一拢赵嫣汗湿的鬓角,手指停在半空,顿了顿又收回了手臂。南陈不忌男女大妨,不似北凉那般腐朽,可他是儒士出身,骨子里先天刻着那些礼教规矩。女大避亲,对面坐着的,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早已过了能捧在手里疼爱的年纪。 赵珩笑了声,“爹娘的事,你莫多问,好生看顾着自个儿。你一向苦夏,暑伏天连逛园子都不愿,今儿走了这大半程路定燥着,回去不可贪凉又多吃那些冰盏。” 他虽不时常见她,可对她的事,他一向是放在心上的。赵嫣心里有些发酸,幼时,她也曾贪恋过父母双亲怀抱的温暖。可暮云忙于筹谋回京,顾她不上,父亲明明是疼爱她的,却从不主动相见。他宁愿长与那些字画奇石相伴,也不愿往她的院子里坐坐。便是她想多缠在他身边片刻,也会被温和含笑地请出来。 赵嫣不愿问为什么,她独自消化着孤单,学着不去依赖贴近任何人。 渐渐地,这些年月也走了过来。她想,也许有些父母和子女的关系,天然就是薄凉疏寡的。 “那你呢?”赵嫣笑着说,“还在夜夜饮酒作画,吃那乱人心智的五石散吗?” 这话明显僭越,再是民风开放,也从不允晚辈对长辈说出如此无礼的话来。 赵珩没有动怒,他平静地端起面前的茶水,浅啜,“我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 似乎为了缓和气氛,他顿了顿又道:“听说,贺宁大人的侄儿与你年岁相当,一表人才,你们年轻人,可凑在一处说过话?见过不曾?” 赵嫣叹了声,“我的事,您也不要操心了。” 她站起身来,朝苍蒲招招手,“去催一下,看看何太医怎么还没过来。” 立在门前回身,瞥赵珩一眼,生硬地道:“瞧您还有心思试探人,可见伤势不打紧,我回了,不必送。” 她提裙跨出朱门,忍着满腔的涩意没有再回头去。 行至外墙转角,才扶着青石停下步子,低声说:“着人在此候着,待何太医来过后,仔细问问伤情,速来回我。” 玉屏搀住她的手,触到掌心一片濡湿的冰凉,“郡主……” “替我写封回信,告诉许姑娘,便说去石泉小筑避暑的事,我答应了。”这庭院如牢笼,桎梏着人一刻不得喘息,她厌极了,出去避上几日也好。 五月十八,赵嫣苏敏一行启程前往东郊。 许家为赵嫣安排了一座三面环水的阁楼,穿堂风悠然而过,携几缕水意融融的清凉。 上午的太阳不甚毒,苏敏和许芊芊等几个相好的闺秀坐在小楼外的纱帷里等赵嫣起床。 她慢条斯理地挽发簪花,穿一身霞紫色薄纱罩裙,仪态万千地扶着侍人的手步下楼来。 苏敏上前打趣:“又是新裁的衣裳?月华楼可没见这样轻薄软和的纱料。” 月婵笑着解释:“宫里上个月赏的几匹新料子,这几天才进平都,殿下知道郡主怕热,自个儿一匹没留,给郡主做了十来套夏裳。” 众女自是艳羡不已,许芊芊立在池边栏杆前,矜持地没有说话,等赵嫣落座饮了一回茶,方凑耳低声说:“隔院今儿也来了人,郡主猜猜是谁?” 泉流对岸一墙之隔便是永怀王府地盘,多是女眷在内,张珏轻易不来东郊。许芊芊如此有问,那来的必然就是张榛榛了。 赵嫣有些扫兴,“她怎么也来了?”明年春天就是大选,算一算不过还剩半年多时间,张榛榛应是在王府紧张地学宫规做绣品才是。王府占地颇大,花园别苑少说也有三五处,东郊偏僻少人,张榛榛那样耐不住寂寞的性子,又岂会为着避暑特地来此? 许芊芊道:“怕只怕,又是冲着你来的。” “说什么悄悄话呢?我也要听!”苏敏挤到二人中间,终止了这个话题。 许芊芊笑道:“正说咱们苏大姑娘上回独得了一对玉如意的事。” 苏敏脸上腾地涨得通红,“平昭,素素,你们快管管,瞧许姐姐瞎说什么呢!” 被点了名的王素素也笑着挤了过来,“叫我也听听,什么玉如意,何时得的?怎么得的?” 三人笑闹成一团,赵嫣抬眼,正瞥见侧旁两个闺秀蹙眉对视了一眼。 点茶听戏,玩闹到午后才歇,赵嫣回房小憩片刻,未时许家侍人递了名帖进来,“隔院襄爰郡主也来了,听说郡主跟姑娘们在此,特下帖子相邀聚宴。另有赵夫人的私笺,烦郡主亲启。” 赵嫣接过瞧了一遍,姑母赵苒说想见一见她,问问家里的人事,烦她空闲时过去叙旧。 两封信同时送来,她大可不理会张榛榛,却不能不理姑母。不论对面设的是什么局,她自然都是不惧的。 张榛榛的夜宴设在朗月阁前,彩色的锦绣灯笼一盏接一盏,在院中连成两条绚烂的火线。 众女来时,发觉内里已聚了不少宾客,听侍人唱声“平昭郡主”,好几个少年公子同时回头张望。 张榛榛下首坐着的几名闺秀,面上露出鄙夷嫉妒之色。正中作为主人家的襄爰郡主难得挤出一脸温笑,招呼侍人伺候众女落座。 赵嫣的位置被安排在西边次座,凭她的身份,原应仅次于主座的张榛榛。明知对方有意为难,赵嫣只不动声色。环顾四周,来的都是熟面孔,张珏果然未至,令她不由松了口气。 比起没脑子的张榛榛,她哥要难对付得多。 歌舞不停,觥筹交错。酒罢三巡,气氛尚算和乐。张榛榛叫人引出几名力奴,着他们拼杀摔角供众人消遣。 座上有人出了彩头,“我这家奴矫健不输旁人,不若一并下场,瞧谁的奴儿胜了,便得我手中这一千两票。” 众人欢呼起来,一人笑道:“王公子真阔绰!既如此,我亦使一家奴下场。彩头么,便是我头上这顶金冠,何如?” 众人你言我语,很快定下规则。 “平昭,你带来的家奴不参与么?”喧闹间,上首的张榛榛忽然问道。 赵嫣回身,一张瘦而清俊的脸赫然跃入视线。 她眸色冷下来,——今夜之宴,她原本并未带他同来。 为您提供大神 赫连菲菲 的《炽雪》最快更新 第 9 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 10 章 贵族出门皆有排场,呼奴唤婢不足为奇,前几回赵嫣带程寂出席各种场合,并没引起旁人注意。纵使程寂身上的衣料明显逾制,在旁人看来,也只会认为此奴伺候得当,有些体面。 以张榛榛的身份,自然更不会去注意一个奴仆。 直至上次永怀王府端阳宴,她无意间撞见自家兄长脸色黒沉地吩咐小厮去查赵嫣身边某个人的身份。 能令张珏如此愤怒,此人定与赵嫣关系不寻常。事关赵嫣,她自然留心。于是命人暗中关注,而后在杏子园外截住了刚向兄长回完话的小厮,半是威胁半是利诱,将当天发生的事套问了出来。 “平昭郡主与男人有染,被世子爷当场撞见,小的奉命去打听那人的身份,发觉竟是个北凉俘虏,如今跟在平昭郡主身边伺候。” 这消息石破天惊,张榛榛如何想不到,赵嫣会放纵到这个地步。 翟星澄若知道她是这样水性杨花饥不择食的女人,当初还会那样宝贝她吗? 此刻,那北凉人被带上来,他半垂着头,没有去看包括赵嫣在内的任何人,身上穿了一袭淡色衣袍,人很瘦。不消端详他的容貌,单从外形轮廓便瞧得出,是个年轻俊秀的男子。 张榛榛含笑望着面色冷下来的赵嫣,明知故问地道:“怎么?平昭你舍不得?怕这奴儿被我的勇士伤了吗?” 她刻意提高音调,引得所有人都向他们看来,“你们瞧瞧,咱们的平昭郡主,竟突然怜惜起奴仆来了,可真奇怪。” 张榛榛身畔一闺秀立刻笑道:“襄爰郡主有所不知,早听闻平昭身边有个非常得宠的北奴,不仅时时带在身边同进同出,就连出来避暑,也不肯分开来住。” 这话说得大有歧义,贵女出行离不得仆婢,就近安排住所方便照顾起居本无可厚非,南陈贵族向来不是那么讲究避忌。可此时此际,结合前面张榛榛说的“怜惜、舍不得”等语,和这闺秀一脸意味深长的笑,就显得赵嫣与这奴仆之间,多了几丝不言而明的暧昧。 赵嫣抿抿唇,正要开口说话,忽闻座旁一道男声:“齐姑娘慎言。” “在场的公子小姐们皆有仆从杂役,只消伺候得尽心,大可许以体面,此举有何不妥?” 众人望去,见是贺漓,他为人一向斯文,在张珏身边众人中,并不如何起眼,兼之家世寻常,父亲不过是平都府吏,能和众人同席同行,还是托赖了他在京中做到三品侍郎的伯父的面子。 上回端阳宴,他便曾因提及赵嫣而惹得张珏不虞,事后友人劝他,莫为美色所迷,做下自己收不了场的糊涂事。不想今日众目睽睽下,他还是为赵嫣而站了出来。 贺漓看了看程寂,少年消瘦苍白,一直垂头静立在座后,仿佛并没有意识到此刻话题中心是他。 “这奴仆看来憔悴孱弱,明显不善角力,如何是其他猛士对手?平昭郡主不愿他上场,多半因着心存善念,不欲令他当众出糗,伤损身体,在座诸位又如何不能体谅?” 他声音不大,语气也不如何尖锐,却仍抢白得那齐姑娘气红了脸。 “我们女儿家说私话,贺三郎你掺和什么?”齐姑娘拔高了声音,“再说,你跟平昭郡主非亲非故,人家正主还没说什么,你替人胡乱出什么头?” 张榛榛作为主人家,不得不出面安抚,“好了好了,我们女孩儿家说笑话罢了,贺公子别当真……” “什么不当真?我有证据,还有证人!”齐姑娘打断她,一副被贺漓激怒的模样,“王素素,你说!” 坐在席尾的王姑娘骤然被点了名,忙支支吾吾摇手,“别……齐姐姐,我、我什么都没看见。” 齐姑娘怒道:“你胡说!明明是你告诉我,这北奴深更半夜逗留在平昭房里,二人拉紧了帘子,外头谁也不准进。你就住在她隔壁院子里,除了你,还有谁更清楚她的事?你还告诉我,平昭甚至赏了贴身戴着的双鱼玉佩给这人,难不成,非要我把东西搜出来,你才肯认?” 王素素听得快要哭了,“齐姐姐,不是我,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什么都没说。” 见众人皆朝自己看来,王素素更是紧张,红着眼睛站起身,摇摇欲坠道:“真的不是我!襄爰郡主,平昭,这些事不是我说出去的,不是我……” 座上一瞬间变得静寂极了,王素素若说不曾有此事,只怕赵嫣与奴有染的罪名还不至于坐实,可她偏偏说的是“不是我说出去的”,言外之意,岂不印证了确有其事? 贺漓张了张嘴,将要冲口而出的维护一瞬间哽在喉头。众人一副瞧好戏的表情,纷纷扭头去看赵嫣的脸色。 她沉默地坐在那儿,从始至终没有说过半个字。把玩着手里的酒盏,甚至连眉头都未曾一蹙。 张榛榛略带“歉意”地笑了声,“齐姑娘,有什么话私底下再说,你这样叫平昭还怎么吃得下酒?” 她挥挥手,温和地道:“贺公子说得也有道理,这北奴瞧来孱弱,多半不是旁人对手,万一有个什么伤损,平昭心里也不好受。罢了罢了,各家送上场的勇士也够了,莫为此扰了兴致,咱们还是接着瞧他们上场拼杀吧。” 几句漂亮的场面话看似是为赵嫣解围,实质更在对方岌岌可危的清誉上踩了两脚。 已经有人笑着帮衬,说些玩笑话缓和着气氛,看似一切已经揭过,就在这时,赵嫣懒洋洋地开了口。 “怎么,你们身边儿没有得宠的奴才?”她将手里的酒饮尽,摘了颗青翠的葡萄递到唇边,“齐姑娘,你啊,实在不能光知道躲在房里绣花做鞋,还是该出来多见见世面。夜里使唤个把奴才,赏了块值不了多少银子的玉,值得这样大惊小怪?还有必要拉出个什么证人?” 她半启朱唇,将圆润碧绿的葡萄含在唇间,不疾不徐从头上拔下一根七穗珠钗,“别说玉佩,便是再贵重的赏赐,只要我赵嫣高兴,如何赏不得?” “铛”地一声,那单看成色便知价格不菲的珠钗被随意抛在地上,“拿去,这是我的彩头。这把不管谁家的奴儿胜了,便赏了他!” “好!”苏敏第一个接了话,大笑着推出自己身边的仆从,“小三子,这场你上,定要给我把平昭郡主的宝钗赢回来!这可是京都最时兴的首饰样子,光是一模一样大小的四十九颗南珠就已极难寻得,若是落到旁人手里去,我可不依!” 赵嫣笑了声,侧过脸来轻蔑打量着齐姑娘,“齐姑娘,这又算不算什么证据,什么把柄?在场的,是不是都算证人?” 她挥开广袖,懒懒靠在高枕上,“月婵,拿银票出来,今儿上场这些勇士,除了齐姑娘家的,不论输赢,只要斗得卖力,个个儿赏一千两。” 斜睨着涨红了脸的齐姑娘顿了顿,又续道:“银票拿给齐姑娘点点,常见齐大人穿着齐姑娘亲手做的鞋袜,在外夸赞姑娘勤俭,想来持家有方,是算账的好手。” 话音刚落,就听月婵应了声“是”,接着托着一沓厚厚的票子上前,恭敬地奉到齐氏手边,“如此,便劳烦姑娘了。” 齐家家世一般,齐姑娘上头两个纨绔兄长,素日不是养伶人便是赌钱,家底挥霍一空,不过剩余些做给外人瞧的体面,齐姑娘为了前程,日日跟在张榛榛身边,有如侍婢般供她驱遣,如今赵嫣当众说起她“做鞋算账”那些事,句句讥讽她没见过世面,只窘得眼泪都出来了。 此举一出,在座众人的目光皆变了,赵嫣既没有难堪羞涩,又没有言语闪烁,她坦荡磊落,稳稳坐在那儿,一身如烟似霞的盛装,与生俱来的贵气与威压显露无疑,衬得那恼怒不已的齐姑娘越发显得小家子气。 “谁要替你数钱,你寒碜谁呢!”齐姑娘一把挥开月婵的手,白花花的票子迎风飞散开来。 银票上朱红的戳记鲜明刺目,引得那些力奴仆婢目露向往。自打北凉侵境,大多的钱粮都用在了军饷上,地方财务紧张,朝廷发不出俸禄,为了筹措军费,甚至大肆缩减贵族皇室的户邑。昔日挥霍无度的贵族子弟们,也不知有多久不曾出手过这样多的银钱。 赵嫣此时握住身后少年的左手,目光迎着众人的打量,一字一顿地道:“程寂,你坐,坐我身边。” 她微微扬着头,丝毫不去在意旁人或讶异或不解的眸光,她扣住程寂的手,将他拖向自己。 “就连襄爰郡主也说我怜惜你,那我自然不能令她失望。”赵嫣笑着说。 程寂被她牵住手腕带到席上,她亲斟了一杯酒,推到他手边,“我想宠谁便宠谁,想和谁相好便和谁相好,我赵嫣,光明正大,绝不屑为宵小之行。” 程寂缓缓抬起头,回望身侧的赵嫣。 这一瞬间,他淡漠无波的眼眸和苍白消瘦的脸,猛然撞入张榛榛的视线。 “铛”地一声,酒盏砸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个北奴……他的脸…… 为您提供大神 赫连菲菲 的《炽雪》最快更新 第 10 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 11 章 有那么一刻,张榛榛以为自己看见了翟星澄。 往事一幕幕翻卷而来。 她短短的十五年余生命里,一直有他的参与和存在。 她六岁那年,他十岁,进了平都城外的鹤泉学馆,某日他来王府,笑着捧出一只油纸包。“我在书院边上的铺子里买了你爱吃的蜜饯,尝尝?” 她九岁那年,他已经和父辈一般身量,俯下腰替她拾起丢在地上的弓箭:“谁说女儿家不能舞刀弄枪?依我瞧,你在兵器上的天赋一点儿不比男儿差!” 十二岁,她父亲纳了赵家女子为侧室,她心里委屈,去找赵嫣的麻烦,他温和地劝:“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们有些误会,咱们襄爰郡主最是宽仁良善,别跟她们一般见识。不管什么时候,翟哥哥都是榛妹妹的头一号护卫。” 十三岁那年生辰,她精心装扮过后出来见他,却撞见他与赵嫣在桃花树下说话。她心情不好,当日大闹了一场,他耐着性子劝:“榛榛,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嫣儿,她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她心地纯善,与世无争,你相信我,你们会很投缘。” 十四岁的某个雨天,他面色黑沉地来找她,那是平生第一次,他对她说出那样不客气的话。“不错,我倾慕她,那又怎样?如果你还认我这个翟哥哥,希望你不要再为难她。” 十五岁,他站在王府门前:“榛榛,你放过她,也放过你自己好不好?我累了,我只想与嫣儿过简单平静的生活,日日应付我家里人和你哥哥,就已经很疲倦。榛榛,以后你的邀约,我不会再应了。” 十五岁半,陡然闻知他入伍北征的消息,她飞马前去送别。他站在山边,不曾抬眼看她。“要我再选一万次,都不会有任何改变,不论她怎么对我,我都心甘情愿。我素来只当你是邻家妹妹,从没存过他想。我喜欢的人,唯有一个赵嫣。从前,现在,未来,下辈子,只会是赵嫣……” 她并非心思细腻的姑娘,生在武人之家,她连抓周选的都是弓弩。平生最珍重的感情早早给了那样一位良人,她偷偷给他绣过荷包,暗暗为他流过眼泪。床底匣子里藏着的那个小木人,是他唯一留给她的念想,自他走后,一次都不敢拿出来回顾,她怕自己承受不住那样深刻那样浓烈的思念。 她到今天都还没有接受他再也不会回来的事实,可赵嫣,却已经开始妖冶妆扮,招蜂引蝶,更与一个低贱的北奴不清不楚。 她是为他不平,心里气不过,才格外想教训赵嫣。上次水里是她命大,这回原以为至少能泼她一身脏水,绝了她嫁高门的可能。 却如何都想不到,与赵嫣不清不楚的这名北奴竟…… 心念电转,一切思绪不过在须臾之间。待那北奴冷着脸接过酒盏别过头去,她心里紧绷的弦终于松了下来。 原来只是错觉。 只在某些特定的角度下,有那么零星的相似之感。 不论是年纪还是五官,都根本是两个不一样的人。大抵但凡俊俏的儿郎,都会有些同样的特质。在她心目中,自然没人比得上翟哥哥万一。何况对方是个低贱的奴仆,甚至是比奴仆还更卑微的北犬。 张榛榛突然跌了酒盏,齐姑娘等知情人皆以为这是她的后着。毕竟此刻不论赵嫣作出何样出格的事,都会被默认成被诬陷后故意做出的赌气行为。众人皆知赵嫣的脾气,明白她是怎样高傲张扬的一个人。 此刻已失先机,留给她们再作文章的余地并不大。众女满脸期冀地望向张榛榛,希望她拿出更高明的手段给对手沉痛一击。 却见张榛榛心不在焉地从侍人手里接过丝帕擦了擦手,竟没有继续咬住不放。 许芊芊低声安慰了啼哭不止、不住向人小声解释自己没有告密的王素素,又与苏敏商议几句,二人一左一右挤到赵嫣身边,隔开她与程寂,劝她别拿清誉开玩笑,将要嫁入高门的女子,名声最好莫沾污点。 有人帮忙张罗着酒菜,有人努力活跃着气氛。场上力奴们卖力搏杀,为讨主人欢心,在自己健壮伟岸的肩膊上留下“荣誉”的伤痕。 月婵分发着银票,齐姑娘脸色灰败地望着邻座的韩姑娘将票子折好放入荷包。张榛榛使唤她从来不给奖赏,别说千两的银票,便是半只钗子也不曾许过。她有些后悔今日做了这把无用的杀人刀,人没杀净,却把自己折进去了。不仅惹得赵嫣恨她,贺公子厌恶她,就连张榛榛,也会怪她无用从而抛弃她。 眼看就要成婚的年纪,家里不能为她筹谋,她到底该怎么做,才能维持风光体面的生活?昨日兄长已经闯进她房里来,夺走她的首饰,拿出去变卖还债…… 赵嫣退出席面,向侍人打听姑母的宿处。 “赵夫人身子骨一向不好,这两年每况愈下,轻易见不得风,又不好将病气过给贵客。依奴愚见,还是不要见得好。”侍人言语客气,却始终不肯引路。 赵嫣猜测过,大抵姑母的手书亦是张榛榛设下的圈套。这些年姑母从没写过书信给家里给她。 “不照面也罢,难道隔着门窗说两句话也不成?哪有这样的道理?夫人究竟是养病还是坐牢,你这当下人的就这样敷衍主子搪塞贵客?”月娟还在与那侍人争论,赵嫣拂了袖子,打断她道:“月娟你和玉屏去,在门前替我向姑母叩个头,就说,家里一切都好,请她不必惦记。” 侍人见赵嫣不强求,明显松了口气。 赵嫣缓步而行,在□□尽处,望见一个熟悉的背影。 浅色袍服,银冠玉带。 她朝随行的侍人比个嘘声,示意不要惊动来人,自己提裙转向,从另一边的小径离开。 ——自打赵珩在她面前提起过贺家儿郎,她就不打算再与贺漓私下有接触了。她对贺漓无意,暮云公主也不可能同意她嫁入贺家,何苦多惹一段闲话,反误了他。 前头越来越热闹,隐隐传来男人的笑语打闹声。赵嫣本欲不理,却在一道粗旷的男音里听见自己的名字。 “别仗着平昭郡主抬举,就把自己真当个人物了。你这样的北奴,不过就是条下贱的狗。怎么,想咬我?来啊,爷今晚上正好没打过瘾,来,拿你当靶子练练!” 旁有各色不堪入耳的笑骂声,听起来,像有十几二十个人围在那儿。赵嫣沉着面容,脚步越行越快。跟在身后的茉儿小跑着才堪堪跟上。 一群五大三粗的仆从中,俯身倒着一个人。淡月色衣袍被撕得残破不堪,露出瘦骨分明的脊背。他抱头被围困在人从里,一言不发地忍受着。 无数拳头和脚掌袭向他,一个生得黑壮的仆役揪住他散乱的黑发,强迫他仰起脸。 他雪白的面容暴露在清冷的月色中,嘴角鲜血淋漓,接着又挨了强壮男子用尽力气的一掌。 他偏过头去,张开迷蒙的眼睛,隐约瞥见一个霞色的影子飞了过来。 “啪”一声,横空甩来一鞭,狠狠落在刚刚打过少年的那只手上。 壮汉嚎叫一声,怒极待要喝骂还击,接着另一鞭已以闪电之速落在他黑而丑陋的脸上。 这一鞭抽得极重,特制的鞭头几欲将他脸皮豁开,从额顶至下巴,一条血淋淋的鞭痕瞬时浮起,壮汉惨叫着倒落在地。 众人看清来人,一瞬间哑了声息,纷纷伏跪下去。赵嫣持鞭立在中心,视线一路逡巡过去,无声的威压令人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沉重的窒息感和无边的恐惧瞬间漫入众奴心魂。 南陈律法不严,贵族肆意行事,官吏相互包庇,生杀数名仆役,于平昭郡主这种身份的人来说,根本算不得大事。 “……”赵嫣平复着呼吸,她原该说些什么狠话震慑这些刁奴,可她垂眼望见被茉儿扶着靠坐在石上奄奄一息的程寂,嗜血的杀意一瞬间覆灭理智。 他们怎么敢。这些刁奴怎么敢! 没有人能毁了这张脸。 该死,他们全部该死! 霞色袖子迎风高高飞卷,纤细的印着淡淡淤痕的白皙手腕持鞭朝跪立的卑奴挥去。 清脆响亮的破空声,鞭梢剖开衣料生生撕裂血肉的顿响。 碧草之上,淋漓的血点飞洒。众人嚎叫着“郡主饶命”和“小人再也不敢了”。 可是迟了。 太迟了。 赵嫣自持身份,从来不会在外亲自动手去教训奴仆。一来行止不雅,二来他们根本不配。可此刻她顾不上了,谁毁了那张脸,毁了那个人,谁就应当付出血的代价! “平昭郡主!”有人自远处扑过来,钳住她持鞭的手,一声声劝她冷静。 “郡主,这些人卑贱不堪,如何值得您亲自训诫?我会和众家公子和小姐说明,要他们各自回去领罚。您别生气,郡主,郡主!” “你给我起开!”这等刁奴,不给他们几许颜色看看他们不会记住教训,多余的话她一句都懒得说。 劝她不住,贺漓情急之下,一把抱住了她。 这段腰,这只手,多么纤细,多么柔软。她该有多么愤怒,才会生出那样大的力气,他用了全力,才终于钳制住她。 “郡主……冷静、请您冷静。” 他夺走她的鞭子,紧紧握住她发颤的指尖。 右掌中留下深深一条印记,她握鞭实在太用力。 “郡主,我、我扶您去边上坐坐……”他回身看向那些惊恐的受了鞭笞的奴仆,“你们还不快滚,自个儿去自家主子跟前说明错处,自去领罚,还不去?” 另一边宴上,张榛榛得了消息。她似笑非笑地打趣身边的贺姑娘,“瞧不出,咱们贺三爷如此怜香惜玉。” 为您提供大神 赫连菲菲 的《炽雪》最快更新 第 11 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 12 章 小船飘飘荡荡,溯水而行。 贺漓蹲跪在甲板上,用手帕轻柔地替赵嫣清理着手指。 零星的血点染在她雪白的手背和袖子上,他擦得很小心,不时抬起头来,注意着她的表情。 “刚才在朗月阁,他们说的那些话,郡主别往心里去。奴仆从主,这些刁奴也是听了那些混账之语,才会故意折辱这个北、北……” 赵嫣瞭了眼一旁闭目靠在船板上的人,轻声道:“他叫程寂。” “故意折辱程寂,”贺漓点点头,不知缘何心内泛起了微微的酸楚,“你不理会他们,他们也就觉着没趣,不会再胡说的了。” 赵嫣没吭声,血迹擦去,她从贺漓掌心抽回自己的手,站起身来问道:“他的脸伤得可严重?” 月婵抬手用袖角擦了擦程寂流血的嘴角,移过小灯认真打量他面容,“还好,嘴角裂了道口子,再就是眼角上有细小的擦伤,想来不会有损容貌。” 贺漓缓缓站起身,起初听到张榛榛说她与家奴有染时他只觉荒唐,这样骄傲矜贵的牡丹,怎可能俯就低贱的泥沼?此时瞧她为对方出头、关心对方伤势,他心里突然生出几分怪异的惶恐。 诚然这名家奴实在外貌出众,可他的身份……贺漓甩开心里繁杂的念头,攥紧手里的丝帕,轻声宽慰:“那些个刁奴畏惧郡主身份,不敢下死手,郡主不要太过担忧。” 水面上清风幽凉,她轻薄的罩纱随风翻卷着,贺漓记得她从前的样子,比现在看起来要更丰腴些。自那人去后,她的生活看起来丝毫没受到影响,可他瞧得出来,她瘦了,瘦了许多。这个看起来什么都不在意、没有任何烦恼的女子,其实也和所有普通的女孩子一样,会为感情所伤的吧?她一定为他狠狠哭过…… 贺漓解下外裳,轻柔地披在赵嫣肩头,那日在永怀王府瞧见她落水时,他就想这样做了。可是当日他的衣裳拿去给了妹妹贺婉琳,是王家大公子抢先向她献了殷勤。 短短一途,不过一刻钟功夫,便到了石泉小筑。贺漓再没有逗留的理由,怅然若失地目送她被侍婢们簇拥而入。 大夫早已请来,正侯在赵嫣房外,众人将程寂放在外间榻上,剥开破损的衣裳,令大夫上来替他瞧伤。 少顷,苏敏等人也回来了,纷纷聚到赵嫣屋中。 赵嫣刚洗了澡,穿着寝袍倚在枕上瞧月婵等人收拾箱笼。 “这是做什么,要走?张榛榛明显是故意恶心你,你还真往心里去,为这个事生气?”苏敏挥手制止月婵,“别听你们郡主说气话,走什么啊,这才来了没两天,说好过了伏天才回去呢。” 赵嫣随手摆弄着披散在肩上的长发,“我确实心里觉得恶心得很,倒不全是为了张榛榛。” 苏敏给身后怯怯不敢言语的王素素打眼色,命她靠近过来,“你还不快跟平昭解释清楚?” 王素素走上来,一开口就忍不住哭了,“我没说,真不是我,平昭郡主,你相信我,我跟齐淑芳向来不亲近,我怎么会去和她背后讲你的坏话?” 赵嫣笑了声,“没说怪你,你一向胆子最小,吵起架来又没急才,我若是齐淑芳,也定拿你来当靶子。” 王素素眼泪流的更凶了,扑倒在赵嫣身前的榻上哭得一声比一声高,赵嫣抬手在她脑袋上弹了一记,蹙眉道:“好了,都说不怪你了,还委屈个什么,吵得我头疼。” 苏敏扶起王素素,笑道:“好了好了,咱们平昭郡主从来不拐弯抹角,她说信你、不怪你,那定然是真心话。只是下回你得注意着,可别再被人拿来利用中伤郡主了。” 王素素抽抽噎噎地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 苏敏招手喊个侍人过来,“带王姑娘去洗把脸,换件衣裳再来。” 王素素去后,余下苏敏、许芊芊等四名姑娘陪在赵嫣身边。 “程寂的伤怎样了?方才在朗月阁,张榛榛当着大伙儿的面给那些刁奴赏了顿板子,还说明日会派人带伤药补品上门赏给程寂。”许芊芊道,“说起来,这回都怪我,是我邀请大家来避暑,原是希望能在这儿好好快活几日。没想到张榛榛她也来了,还传出那种闲话……” 一直没吭声的郑薇忙安慰她,“也不能怪你,你又想不到张榛榛会这么无聊,好好的王府不住,偏要来跟咱们做邻居。” “不过平昭,”苏敏脸色不好看,刚才在宴会上瞧赵嫣被针对,心里就一直憋着一口气,“你真的相信素素?齐淑芳没有真凭实据,怎么敢在大家面前言之凿凿说什么证物?” “你说这个?”赵嫣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块玉,随手扔在榻沿上,“齐淑芳确实有证据,这块儿玉今晚就在程寂身上。如果当时坚持要搜身,一定能把它找出来。” 苏敏微微吃了一惊,“你真把它送给那北奴了?平昭你可别告诉我,你跟他……” 赵嫣笑了声,“有人在我离开后,将它偷出来,放在了程寂的衣物中。” “这人心思缜密,怕自己被怀疑,特地安排笨嘴笨舌容易被人利用的王素素住我隔壁,做了我与程寂‘偷情’的见证者。再不经意地利用几个‘多嘴’的下人,偷偷在素素面前议论我与程寂如何亲热如何苟且,然后又假装怕给人听见,说上个两三句便神神秘秘地散开。王素素听了这样的秘闻,一次两次又撞见我喊程寂进房服侍,心里也就信了大半。” 座上鸦雀无声,只听赵嫣懒洋洋的用拖长了尾音的语调说着“故事”,“王素素的弱点是什么?不会吵架,更不会撒谎,一着急就语无伦次,容易露马脚。齐淑芳说出我与程寂有染一事时,她定然心里就慌了,倒不是她怕自己被牵连进去,而是想着我怎么这么不小心,竟然被齐淑芳和张榛榛他们揪住了把柄。接着齐淑芳突然指证她是告密的人,她的思路也就更凌乱了,在她心里其实早就认定了我和奴仆有染是事实,所以她唯一能争辩的也只有‘不是她说出去的’这一点。” “你说什么平昭,我怎么听不懂?”苏敏震惊地转过头去,打量身边围坐的几个女孩,“你是说,告密的不是王素素,而是其他人?且还是早早便设了局,这怎么可能?咱们这几个人里,谁会做这种事?” 在座的都是多年密友,从小一块玩到大,虽然也有过这样那样的龃龉,闹过大大小小的别扭,多半没两天就烟消云散,又混到一块儿去了。 赵嫣笑着道:“那就要问问许姑娘了。” 许芊芊震惊地抬起头来,“平昭,你怀疑我?” “不是怀疑,”赵嫣捏住榻上摆着的那块玉,有一搭没一搭地捋着下头系的穗子,“是肯定。” “从永怀王取得长陵关大捷,翟星澄死讯和捷报同时传回平都那日起,你应当就在想办法来对付我了吧?” 许芊芊站起身来,震惊地望着赵嫣,“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竟然会认为是我做的?” “难道不是么?我与张榛榛不对付,你要我忍耐半年,暂时不要参加永怀王府的设宴,其实是怕我有机会和张珏相处。上次在杏子园,你发现张珏在意程寂,于是借着邀我们来避暑的机会,给张榛榛写信献计,引她来别苑。” 为您提供大神 赫连菲菲 的《炽雪》最快更新 第 12 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 13 章 “石泉小筑是你的地盘,若非你示意,谁又能趁我不在来我房中,假传我命将程寂引去王府别苑?你大可不承认,推个下人出来说他被人收买,你觉得我会不会信?” 许芊芊沉默地望着赵嫣,从初时的不敢置信到此刻的平静如水。她太知道赵嫣的性格,只要是她认定的事,不论旁人如何解释如何争辩都无法再动摇她半分。 原以为可以借着张榛榛的手除去赵嫣这个有力劲敌,再利用此事牵制王素素,那么在张珏未来的妻子人选中,便一举除去了两个。 她并非对自己的才貌没有信心,只是她出身书香门第,到底不擅长妖调冶艳的争宠方式,赵嫣明艳如珠,从来都是平都最耀眼的存在;王素素娇柔可人,也相当惹人怜惜。而张珏又明显是个好色之徒,为保自己中选的几率,她不得不兵行险招。 其实她也曾挣扎过的,她花费十数年功夫,努力和赵嫣打成一片,做了她最知心的闺中姐妹,赵嫣为人虽跋扈些,但出手从来大方,前些年祖母生辰,她为寿礼一筹莫展之时,是赵嫣借了一幅缂丝麻姑献寿屏给她,为她争取了在几个嫡姐面前出头的机会。 她也曾真心的回报过,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翟星澄情况下,是她多次出谋划策,帮助二人会面相处,每每二人龃龉,也是她用心说和,如果翟星澄没有死,或是赵嫣能够不那样骄纵霸道,也许她们之间根本不需要走到这一步。 眼前,从赵嫣决定在众人面前揭穿真相的这一刻起,一切就再也无法回头。 她站起身来,微扬起下巴,定定望着赵嫣。 “所以不管我说什么,你不都不会信了是吗?你认定是我做的,不论过去我是如何真心待你,如何费心为你效力,都没意义了是吗?” 赵嫣冷笑了一声,“你觉得呢?” 郑薇迟疑拉了把赵嫣的袖子,“平昭,也许你误会了,芊芊根本不是这种人。” 赵嫣扬手将郑薇挥开,“无所谓,你信她便留在这儿,我赵嫣从不勉强任何人。” 苏敏本想劝上几句,两人都是她最好的朋友,如果说在座几人中有哪个最不想看到如今的局面,那定然是她。可两人的脾气她都了解,一个强势霸道不听劝,一个清高傲气不低头,既然话已说到这份上,想立刻劝和是根本不可能的。 郑薇被甩了个趔趄,火气也瞬间拱了上来,“平昭,你别不识好歹,害你的人是张榛榛和齐淑芳,你跟我们这些人生什么气?你什么证据都没有就指责芊芊,怎么,她好心邀我们来避暑、费心费力照顾每一个人倒是她错了?你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样子,你如果真的跟那个北奴清清白白,素素怎么可能不为你辩解?一个未婚闺女,夜里招男仆进房,就是不知羞耻,不守妇道,不要脸皮!你跟你娘暮……” “啪”地一声,瓷盏落地。接着一声突兀的尖叫响起,苏敏动作比赵嫣手里砸出的茶具更快,倏然朝对方扑了过去。 “小贱人,我撕了你!”苏敏叫嚷着,一手抓住郑薇如云的发髻,一手朝她娇嫩的脸蛋上挥打。 另一个闺秀一直没吭声,此时已经吓傻了。唯有她还呆呆坐在凳子上,惊愕不已地望着打成一团的两个贵女。 赵嫣揉了揉额角,指着地上扑跌的人道“还不快她们两个拉开。” 郑薇尖叫着,一声比一声凄厉,等月婵等人赶来努力分开两人时,郑薇已经狼狈得看不出本来面目。她的头发蓬乱,钗环落了一地,左颊高高肿起,脖子上赫然印着两道整齐的抓痕,衣裳从肩头滑了下来,胸口上有个明显的湿脚印。她被人扶起来时,几乎已经没有力气喊叫,只嘶声边哭边咒骂苏敏。 苏敏的状态比她好得多,除了头发稍稍乱了些,衣裳稍稍皱了点,几乎没有明显的外伤。 许芊芊上前扶住郑薇,小心翻看她的伤处,“快去请个大夫来。”转头冷眼望着赵嫣,质问道:“这就是你要的?现在满意了吗?” 苏敏下意识开口:“许芊芊你聋了,你刚才听不到郑薇嘴里不干不净说的什么?” “郑妹妹何尝不是被平昭伤了心才说错话?”,许芊芊满眼失望,“你自然是帮她,你从来都偏帮着她,罢了,我不和你说!” 回身指挥众婢,“快,还不把郑小姐扶着?璇儿,我叫人先送你回房。” 那个一直没有开口的千金木然点了点头,回眸望了眼赵嫣,轻声道:“平昭你先消消气,等你心情好些再慢慢听芊芊解释。” 几人很快退了出去,屋中只余下赵嫣和苏敏及她们二人贴身的侍婢。 “我说什么来着,”赵嫣道,“你这人疯起来,比我脾气还急。” 苏敏摊摊手,没有言语。 赵嫣瞧她钗横鬓散,抬手替她抿了抿头发,二人对视一眼,忍不住都笑了出来。 赵嫣和苏敏当晚就离开了石泉小筑,夜半回城,闹得动静不小,次日许家掌事的二奶奶清晨就上了门,说自家幼妹待客不周,要亲自向平昭郡主致歉谢罪。郑薇的家里自然是气疯了,眼见就到了永怀王世子定亲的关键时候,自家正值婚龄的唯一一个女儿却被人打伤了脸,不但接下来的大小宴会都无法出席,甚至不知会不会留下一辈子抹不去的疤。 闺秀们争执打架的丑闻自然不会传到外面去,可自家人面前自是瞒不过。苏敏被父亲提到祠堂罚跪两日,若非考虑到接下来的相看宴,苏父几乎恼怒得要动家法。 几人再次会面,是在十日后裴家老太君的寿宴上。几日不见,许芊芊变化最大,整个人瘦了两圈,眼眸里不见往日神采,安静地跟在自家二嫂身后,机械地向人请安行礼寒暄。 她本是外室所出,生母身份上不得台面,主母膝下六个女儿,她在后宅艰难求存。因才貌出众又温柔解意,在生父面前总算得脸,将她记在了主母名下,以嫡小姐身份结交各家贵女。后来又凭着与赵嫣苏敏的关系,受到许老夫人另眼看待。如今知道她得罪了赵嫣等人,许老夫人自然不高兴。唯今她只剩下一个机会,就是成功嫁给张珏,做未来的永怀王妃。否则在这平都城里,将再也没有她立足之地。 侍人高唱“暮云公主到,平昭郡主到”时,热闹的宴厅短暂地静了几息。 许芊芊站在人群之后,望见一座锦绣堆成的肩舆逆光从外而来。 高座上暮云公主云鬟堆叠,丝帛曼曳,牡丹金冠华贵耀目,有如古画中走下来的仙娥。 这是平都独一份的尊荣,除却暮云公主,再无第二个人出行能有这样的仪仗排场。 早些年在后宅,还常能看见永怀王妃金驾,如今这份荣耀,独属于暮云。那是皇族的身份象征,是滔天权势许予的威严。哪怕流言传遍,许多人在背后议论着暮云的“失宠”。可在这份仪仗面前,她们纵使再如何不甘,也只能弓弯脊背伏跪下去,卑从于身份,折服于命运。 暮云被人扶下肩舆,老太君和几个身份尊贵辈份高的夫人亲自迎出来恭请公主上座。许芊芊的目光,落在紧随其后的赵嫣身上。 几日不见,自己形容憔悴,几乎被生父和祖母扒了层皮去。张榛榛因当日事败迁怒于她,不肯应允她的投诚。她饱受折磨寝食难安,前途渺茫毫无胜算。反观赵嫣,——她一定睡的很好,过得很安乐,她眼底不见一丝疲色,被众人围在中心,众星拱月般奉承着。 身边有人拽了拽她的袖子,许芊芊抬头,见是二嫂朱氏在给自己打眼色,在家里长辈们已经商量好,要她一见到赵嫣就凑上去赔罪认错,不管是哭求还是磕头,一定不能在永怀王世子未婚妻人选定下之前,得罪了平昭郡主这座大佛。 见嫂子一再催促自己上前认错,许芊芊紧锁眉头,挣开二嫂退了出去。 一跨出厅堂,那股令人窒息的气闷感终于散了。她掏出帕子抹了抹眉心,一抬眼,却在角落里看见个熟悉的身影。 ——程寂。 平昭真是有恃无恐,就连来后宅探望女眷也舍不得与这北奴分开? 她那样骄傲那样跋扈,若是丑事闹到人前,所有人亲眼看见她与奴仆私通,不知她的脸上,还挤得出笑容来吗? 为您提供大神 赫连菲菲 的《炽雪》最快更新 第 13 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 14 章 寒暄献礼过后,小一辈的姑娘们皆随裴璇儿去了后面的香影轩,前后槅门通开,清风里裹着荷香涌入厅堂,女伶在中央立定,唱着闺阁小调。女孩子们三五个凑在一处,或是话家常,或是赏花饮茶享受明媚的夏日时光。 赵嫣和苏敏站在外头廊下说话,裴璇儿要待客,时不时过来跟她们说上两句,有心想借这个场合撮合许赵二人解除误会,可两人明显都不想搭理对方,她几番引起话头,立即被岔了开去。 不少闺秀都瞧出了二人之间的剑拔弩张,从前这几个人总是聚在一处,今日这般明显的生分,很难瞧不出端倪。 “你看见了没,许芊芊今儿格外巴结陈家两姊妹,人走哪儿跟哪儿,生怕自己落单丢份儿。”苏敏瞥了眼厅里,回过头满脸嘲弄地跟赵嫣絮叨。 赵嫣没说话,听苏敏又道:“瞧璇儿的样子倒是很为难,她还盼着你们能和好呢。许芊芊惯会笼络人心,到现在璇儿都不信那些缺德事是她做的。” 正说话间,里头传来一阵喧哗,回头望去,原是侍人抱了裴家三郎养的两只“玉狮子”小狗出来。 通体雪白的毛色不掺一丝杂质,也就比成猫大上一点儿,品性温顺,极为可爱。女孩子们纷纷围上去,轮番抚摸着犬只毛茸茸的脑袋。 “这个是大雪,那个是小雪。小雪头上的毛有一点卷曲,最喜欢人家摸它的下巴……”许芊芊和裴璇儿走得近,与这两个小家伙也熟悉得紧,几个闺秀围着她请教怎么能让小狗做出“趴下”和“请安”的动作。 人来人往的厅堂廊下,闺秀们注意力全被两只玉狮子吸引了去,赵嫣察觉到有人不经意地碰了下自己的肩膀,回过头去,见几个端着果盘的侍人躬身而过。 再回过头,见里面吩咐侍人摆开了画案,“小雪”两只前爪被压了些墨,然后点染在空白的宣纸上,留下一串黑色的爪印。闺秀们欣喜地笑起来,“真的,像梅花一样,好有趣。” 伶人柔细的歌声和着这愉悦的笑,少女的快乐是那样简单纯粹。抛开家族荣辱权势负累,她们本该活得明媚张扬。 正宴开始前,裴家少奶奶过来请众闺秀回前厅落座,意外就发生在这一刻,被陈姑娘抱在怀里的“小雪”不知为何突然叫了一声,从她臂弯里跳落画案,泼洒了墨,冲开人群没命地蹿了出去。 赵嫣走在人群最前,已经转身随裴大奶奶往前厅去,小雪从后奔上来,四爪上沾满未干的墨痕,瞬间将她曳地裙摆染上几个极为清晰的墨印。平素赵嫣来裴家,没少给大小雪带肉脯,小雪亲近她,便如亲近许芊芊一样寻常。即便是在此时,小雪如此毫无预兆地跳来,也并未引起太多怀疑。 裴大奶奶一脸歉疚:“这小畜生弄污了郡主的衣裙,实在过意不去,璇儿太疏忽,不该带它们过来……” 话音未落,就听一个闺秀焦急道:“不好,华凝手上给小狗抓伤了!” 前厅,各府从人被安排在偏院吃饭,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找到角落里的程寂,道:“平昭郡主那边有急事,吩咐小哥立即过去。” ** 宴会正在进行,暮云公主被推到上首,和裴家老寿星并排坐在席上,祝寿酒饮了一轮,屋内气氛热闹平和。 下首几个座位空着,去更衣的闺秀们此刻还没有回来。 花园另一侧香影轩边上的厢房里,裴璇儿焦急地催促着去请大夫。陈家二姑娘被小雪抓伤了手背,伤口虽不深长,到底是女孩儿家,细皮嫩肉娇生惯养,留下个疤痕总是不美,更何况是在裴家受的伤,裴璇儿自然紧张非常。 人都聚在这里,就显得旁的厢房有些冷清,小雪那般一闹,几个闺秀都被弄污了衣裳,裴大奶奶安排人送了新衣来,此刻闺秀们都在更换当中。 少年一身月白,被人引到一间厢房门前,不知为何,此时本该守在外头的侍人皆不在了。 “郡主说,叫你直接进去,不要声张。” 程寂脚步停在门外,迟疑不肯入内。隐约的说话声从内堂传出来,是年轻女子特有的柔婉音色。 “快点,待会儿郡主又要恼了!” 程寂被猛地推了一把,在踏入厅堂的一瞬,身后的门飞快被闭合起来。 …… 许芊芊不胜酒力,被几个贵女们哄着喝了两盅,脸颊飞起一片红霞。 她推说头晕,从宴上退出来,立在回廊里等侍婢过来回话。 庭院里馥郁的花香沁脾,回想方才一位夫人说她才貌在平都贵女中出类拔萃,嘴角不由抿了一丝笑意。此刻香影轩那边,应当已经乱成一团了吧? 她的人这会子,也该过来回话了,今日虽然布置得仓促了些,可胜在不是发生在她的地盘上,她又没有出现在事发现场,任由谁来怀疑,都疑心不到她头上。 赵嫣此刻脸上会是什么表情,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她真的好想亲眼瞧一瞧。 不远处有了动静,许芊芊抬起头来,满怀希冀地望过去。 “许姑娘?” 来人她识得,是裴璇儿身边的侍女青青。 许芊芊心内有些不安,堆个笑来与她寒暄,“璇儿那边怎么样了?陈二姑娘伤势要不要紧?” 青青没回她的话,退后一步避开了她亲热的贴近。 “我们姑娘想请您和许二奶奶去一趟香影阁。” 许芊芊奇怪地道:“是陈二姑娘的伤势有什么……”不论如何,此事都不应牵扯到她二嫂才是。 “姑娘心知肚明,何用奴当面说破?” ** 香影阁东厢,灯火通明,亮如白昼。甫一走入,便感内里气氛寒如冷霜,明明人影憧憧,却静寂得不闻一声。 许二奶奶拖着许芊芊的手,被青青和两个婆子带进来,正面主位上,一左一右坐着赵嫣和孙姑娘孙向月,下首陪着苏敏、裴璇儿和陈二姑娘等人。 令许芊芊不解的是,厅堂正中地上,伏跪着一个男人,形容猥琐至极,穿着松松垮垮的衣裳,并不是程寂。 无边的恐惧笼罩住她,当她没有等来自己的侍婢而是等来了青青时,当对方提出要请她二嫂一并前来时,心里越放越大的恐惧,直至此刻达到顶峰。 孙姑娘率先开了口,“许二奶奶,您来得刚好。适才这贼人闯进了我这间屋,口口声声说要找他的相好许姑娘。这事儿我们未出阁的闺女们哪见识过啊,不得已只能麻烦您走一趟。” 为您提供大神 赫连菲菲 的《炽雪》最快更新 第 14 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 15 章 “你胡说!” 孙向月话音刚落,许芊芊就尖叫起来。 “二嫂,你别听她胡说!我没有,我没有!” “芊芊,你先别激动,我叫人喊你来,正是为了弄清真相,许二嫂,对不住,是我擅自做主,劳烦您走这一趟,实在事发突然,又事关芊芊的清誉,孙姑娘说得不错,我们都是未出阁的人,有些话实在不好说。”裴璇儿起身迎上来,扶着涨红了脸的许二奶奶朝座位上走。 “这一定是误会,方才孙姑娘说的是什么话,我们芊芊玉洁冰清,是家里最懂事守礼的姑娘,适才裴夫人还赞她娴静温顺,这人……不知是哪里来的毛贼,胆敢闯入内宅来胡乱攀咬。”作为众人中唯一的长者,又是许芊芊的二嫂,不论许二奶奶多么不想理会这件事,众目睽睽之下,都不得不拿出主事的态度出来。 她被扶上赵嫣下首的位置上,按身份,这几个人女孩子都是许芊芊的闺中好友,原该敬她为尊,可赵嫣身份到底不同,便是坐在主位上也无可厚非。但孙姑娘也这样不敬顺,便有些乖张无礼了。此刻不是争辩尊卑长幼的时机,许二奶奶唯有暂时忍耐。 她接过侍婢端上来的茶,对着厅中跪着的男人刚要开口,孙姑娘冷笑道:“二奶奶不必忙着撇清关系,既您来了,这事儿有人能做主拿主意了,那就把人都带上来,好好说道说道吧。” 说完,也不等她点头,拍了拍手,便有几个婆子押着数名婢子模样的人走进来。 婆子将手里的人一推,几个丫头哭哭啼啼地朝许芊芊跪了下去,“姑娘救救我们,救救我们呐。” 几名侍婢个个鼻青脸肿,衣服上还沾着不少血迹,显然已经挨了顿毒打。 许芊芊脸色苍白,勉强端直坐好,她以为事情安排的天衣无缝,混乱之中谁会注意到几个不起眼的小丫头?为免被熟悉的人认出来,她还特地挑了两个素日不在跟前服侍的下人,怎料他们一个都没能逃脱,竟然全被抓了回来。 “适才这男人突然闯进我这间屋子,一进来就脱衣裳,嘴里不干不净地喊着‘好妹妹’‘小心肝儿’,吓得我几个婢子脸都绿了。幸好平昭、敏儿和邢姑娘刚好都在我这儿,大伙儿一齐喊人,才把这贼子拿下,经我一审,可不得了,他说他是来寻许姑娘的,因侍婢指错了路,才误入我屋里头。你们把从他身上搜出来的东西给许二奶奶瞧瞧!” 有侍人上前,展出个荷包和发钗,“二奶奶您瞧,这钗子跟许姑娘头上戴的一模一样,还有这荷包上的针线……” “胡说!”许芊芊激动地跳起来,指着苏敏骂道,“你平素帮她也罢了,你怎么能为了她,如此的污蔑我、陷害我!这荷包明明是我给你的,明明是我送给你的!” 苏敏木然望着她,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孙姑娘笑道:“事到如今,你还想要拖别人下水?许芊芊,苏敏与你无冤无仇,大伙儿都知道她一向与你交好,为了给自己脱罪,你连她都要攀咬,你实在太可怕了!” “你胡说,我不认识这个人,我根本就不认识他!” “那我认识他吗?”孙向月重重的捶了下桌面,猛地站起身来,“那我的屋子闯进贼人,我就该忍气吞声,独自认栽了吗?” 她踱着步子,走到那男人身后,“人证物证俱在,你的几个婢子也都认了,说你亲口交代,要她们想法子把外头一个姓程的男仆带进来,怎么,难道是你的人故意陷害你?难道是我们这些与你无冤无仇的人事先买通了你的奴才?你掂量掂量自己,你配吗?” “今日如果不是大家刚好在我身边,如果当时我正在换衣裳,如果没有其他人证明我的清白,我的名声我的清誉此刻还会在吗?许芊芊,你真下作!” “不,孙姑娘,此事还……”许二奶奶开口,不得不为自家小姑辩驳。 “好了许二奶奶,你不信我,你听听她们怎么说。未必我们所有人故意跟许家过不去,联合在一块儿欺负一个许芊芊?” 闺秀们七嘴八舌地讲了起来,“当时陈二姑娘伤了手,婢女们去请大夫,门上的妈妈们也没仔细分辨,见一个小丫头引着个男人过来,以为是大夫,便没有强行上去拦着。哪知道人就摸进了孙姑娘的屋里,那小丫头还悄声用根木叉把门从外头堵死了。直到屋里叫嚷起来,才知道出了事,大伙儿赶紧凑过来,瞧这下贱胚子把外裳都脱了,他见逃脱不开,才口称许姑娘闺名,说是一场误会,求我们瞧在许姑娘脸上将他放了。” “我们也怕冤了许姑娘,怕他是胡乱攀咬,偏在这时候,许姑娘带来的这小丫头又回来了,不知在哪摸来了火油,妄图点火烧屋子呢,被裴姑娘的人捉了,哭哭啼啼说是奉许姑娘之命,要闹大动静叫大伙儿来当场捉住屋里的男人,以便诬赖孙姑娘跟人私会……” “我们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这么多耳朵听着,未必我们全是瞎子聋子?许二奶奶,便是您不想承认他是来找许姑娘的,可带他进来,还故意把他弄到孙姑娘屋里的,确实是许姑娘的丫头啊。许姑娘怎么能倒打一耙,说是别人诬陷她?” “这钗子和荷包是我亲眼看见从这男人身上搜来的,确实是许姑娘的东西,这针线脚我瞧的清清楚楚,是许姑娘的绣法。还有这钗,另一支就在许姑娘头上戴着呢,如若不认得,为何他会有此物?许姑娘如果定要说不是自己的,那我们也没法子,不过大伙儿都不是傻子,个个心里头有计较。” “就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从今往后,我可不敢再相信一些佛口蛇心的人了。”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将当时的情况说了,几个侍婢哭哭啼啼,求许芊芊救救自己,男人咬定约见自己来私会的人便是许芊芊,众人皆是见证,参与了捉拿和审问的全过程。一时竟如何都辩解不清,许芊芊满眼是泪,又哭又叫,可根本没人肯听她说。 原本以为今日之计,不仅能挑拨赵嫣与孙向月不和,还能顺便暴露赵程之间见不得人的关系,怎么会变成这样? 程寂不见了,屋子里这个她从来没见过的男人竟口口声声攀扯她。钗是何时不见的,又如何落在了这人手里?到底是赵嫣害她,还是孙向月…… “芊芊,”裴璇儿靠近,俯身把几番差点儿昏倒的许芊芊扶起,“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你到底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眼泪一滴滴从裴璇儿幼嫩的脸上滑落下来,“她们若是在我家里有所损伤,你要我怎么办?小雪从来不会胡乱抓人,更不会那样疯跑,便是我相信你与这个男人没什么,可当时在陈二姑娘和小雪身边的,只有你……只有你啊。还有,还有……我本来不想说的……” 她哭得肩膀都颤抖起来,又是伤心又是懊恼,“我看见你叫人,把小雪碗里的肉汁弄到平昭衣摆上……也是你提议要拿纸墨出来,你是故意弄脏她们的衣裳,让她们留在这里更衣的对吗?……我实在想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些什么,难道嫁给张珏,就那么重要吗?” “张珏……永怀王世子?”孙向月蹙眉思索片刻,几步走到许芊芊面前,“啪”地一声,一掌甩在她脸上。 “不要脸!”她俯下身去,掐住许芊芊的下巴,在她耳边一字一顿地道,“放心,你永远得不到那个位子,明日全城都会传遍,你放纵无度,与家奴胡乱苟且。我会再帮你寻画师画几幅香艳的描图,我保证,它们一定会出现在张世子的画案上,成为张世子的珍藏之物。” 她拍拍许芊芊的脸,笑着说:“不用客气,就当我苏向月,还你今日这份人情了。” 许芊芊绝望地望着她,她知道,自己这次真的翻不了身了。孙向月的姑母是宫里的贵人,父兄跟随永怀王出生入死,孙家在平都一向说得上话。 如果她也有个好出身,有个能干精明的父亲,那该有多好。上天何其不公,所有她想要的东西,都要拼命付出比别人多十倍百倍的努力才勉强得到,而有些人,生来就什么不缺,什么都拥有。 在许芊芊的痛哭声中,赵嫣离开了香影轩。 一乘雕金马车停在角门前,玉屏掀开车帘,搀扶赵嫣进入。 微弱的残灯摇曳着,赵嫣疲倦地将头靠在少年的肩上。 “再不要那样傻了。”她闭上眼睛,沉沉地道,“我若唤你来,定会遣我身边亲近的人。” 她牵住他的手,将柔软的指尖送入他温热的掌心,“我绝不会那样随意地对待你,毕竟你……” 程寂没有听清,后面的字句。 他僵硬地摊开左掌,任她紧紧扣住自己的指尖。 微凉的触感,柔软的肌肤,她像冬夜偶然落在窗台前的一捧雪。洁白冰冷,捉摸不得。 许多年后程寂常常回想起这一晚,在飞驰的马车里,在昏黄的灯下,她将自己紧缩成一团投进他的臂弯。他想起她没能说完的那半句话。“我绝不会随意对待你——” “毕竟你——“” 是他的影子啊…… ** 裴家,香影轩,人群散了,一直跪立在厅心的男人缓缓站起身来。孙向月靠坐在椅子里,向他招了招手。 男人凑近,立在少女身后,熟练地替她揉捏着肩膀。 “依你瞧,那个北奴跟平昭是什么关系?”少女漫不经心地问。 男人的手顿了顿,低笑道:“那北奴模样俊俏,多半是平昭郡主摆在房里暖床的。正蜜里调油,日夜离不得,才给许姑娘发觉了,利用此事做文章。” 孙向月笑了声,“胡说八道。” 男人笑道:“未必是小人胡说。如今在南陈,哪里还兴什么忠贞节烈,暮云公主那些风流轶事未必是空穴来风,这平昭郡主和张世子一向也不清不楚。只不过这回许姑娘惹错人了,不该拿那个北奴来恶心您。” 孙向月闭眼靠在他手掌上,放松肩膀任他捏拿,“你今日表现的不错,回去找我哥领十两银子,就说今儿本小姐请客,请你去红云楼快活。” 为您提供大神 赫连菲菲 的《炽雪》最快更新 第 15 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 16 章 “真看不出,孙向月是个狠角色。”王家内宅的淑贤馆里,苏敏眉飞色舞地跟王素素复述裴家发生的事,“许芊芊也是想不开,惹了平昭不算,还想设计利用孙向月。” “自作聪明,以为能趁乱作些文章,不成想平昭早发觉了,当时陈二受伤,那边挤满了人,闲下来的屋子里只有需要更衣的平昭跟孙向月。平昭身边侍女多得很,知道许芊芊没那个本事把人调离干净,搞不出来什么主仆偷会关门捉奸的戏码。若要惹事,只能拿孙向月做文章,只要将那北奴关进孙向月的屋子,等孙家主仆叫嚷起来,再叫人发觉是平昭的男仆乱闯内宅,那自然什么难听话都传得出。” 王素素抱着枕头坐在床里,蹙紧了眉头道:“她为何这样恨平昭?真想不通,大家都是经常在一处玩的,从小一块儿长大,情分深厚,跟亲姊妹有何两样?” “也就是你,还一团天真孩子气,素素,上回你吃了大亏,往后该知道防备人了。咱们这样出身的女孩子,是不配沾染天真无邪这四个字的……”苏敏见她蹙眉沉默,知道她接受不了,也便不再劝她,岔开话题道,“咱们刚才说到哪儿了?哦对,那北奴被带过来,趁乱推进了孙向月的屋子。当时我跟平昭、邢姑娘都在里头,已把事情跟孙向月讲了,孙向月起初是不信的,为了方便许芊芊的人操作,还特地帮她将门口守着的侍婢都清开。等了没一会儿,果然程寂被带进来。听到那丫头在外头叉门,可把孙向月气坏了,当即踹门冲出去,把那没来得及跑的丫头捉了,又悄声去把跟她接头的婢子也拿下。” “许芊芊来到时,听说有个男人声称是她相好,差点没背过气去。孙向月找的那‘奸夫’也是个有本事的,豁得出脸皮,狠得下心肠,孙向月当着大伙儿面‘审’他,着实打了好几个板子,他这才不得拿出那些‘物证’,把许芊芊的名字招了出来。当时大伙儿的脸色精彩极了,尤其是璇儿,她一向爱跟着许芊芊学,拿她当贤淑守礼的榜样,没想到却从个男人嘴里听到那些脏污不堪的话,可真笑死我了。” 苏敏为人豪爽,事实上,她是有些欣赏孙向月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许芊芊想在别人名声上面做文章,那就把她泼来的脏水成倍泼回去。且还要把事情坐实,叫对方再也无法翻身。 王素素叹了声,低声问道:“那芊芊会怎么样?如今各府内宅定然都传遍了,她在家里本就艰难,好不容易挣得几分体面,这回……孙姑娘既无损伤,实在不必将人逼到绝处啊。” 苏敏翻了个白眼,“素素,你睁睁眼,醒醒好不好?她刚设计过你,两次害平昭,还连累陈二姑娘被狗抓伤了手,你还在可怜她,替她思量?” 王素素红了眼圈,“大家都是姐妹,我心里不落忍……” 苏敏抿抿唇,站起身来,“行吧,算我今日白跑一趟,你慢慢养病,我回去了。” 王素素知道她动气,忙起身想要挽留,“敏姐姐,算我说错了话,你别生我的气。” 苏敏回过头来,朝她咧嘴笑了笑,终是一句话都没再说。 有些人天生心怀慈悲,誓要普度众生,救人于困厄。而有些人比如她,比如赵嫣,天性凉薄,睚眦必报,兴许天生便是恶人。 可无论王素素怎么想,许芊芊都将走向她应当走向的结局。 裴家宴会后,平都城内的贵女们,再也未在任何场合遇到许芊芊。 只听闻许家后来替她另谋了一门亲事,一个多月后,便匆匆嫁去了南边。王素素站在城楼上远望送嫁的马车,悲伤地哭了一场。 七月流火,漫长的酷暑在一场雨后落下帷幕。 孙向月进了明年春天大选的名单,正式从永怀王府收回描图和庚帖,退出了平都城贵女之间这场没有硝烟的争斗。 孙向月和苏敏一前一后走入暮云公主府的紫藤园,裴家宴后,孙赵二人之间的走动渐渐多了起来。 苏敏一见到赵嫣就大吐苦水:“平昭救我,你每回到底是用什么法子,才能忍住不出手赏那货几巴掌的?” 赵嫣边斟茶递给孙向月边笑道:“他干什么恶心你了?” “别提了,原还想着,虽然他好色狂妄优点不多,但长得人模狗样的,光看着脸,再想想他能给我的荣华富贵,忍一忍也不是不行。”苏敏猛灌了一口茶,续道,“没成想还是太难了。他用刚搂过小美人,脂粉味还没散干净的那只胳膊往我身上绕,说几个人选里头我最合他心意,问我意下如何。” 她没说完,那边赵嫣和孙向月就笑成一团,苏敏揪住赵嫣的袖子,“你别笑,你赶紧教我几招,告诉我怎么能面不改色跟他说情话,我当时那句‘愿意’哽在喉咙里头,到底没说出来。他还替我找借口呢,说我腼腆羞涩。” 孙向月刚喝进去的茶水险些喷出来,赵嫣笑得更大声了。 苏敏愁容满面,饮尽了瓷盏里的茶,撒娇般倒在赵嫣腿上,“你还笑,我心里难受的不行,你在旁瞧热闹。” 赵嫣揉揉她脸蛋,喂了颗葡萄给她吃,“好啦,往后难受的时候多着呢,等你进了永怀王府的门,还得跟他生儿育女,还得替他张罗衣食,哪件不糟心?” 苏敏哀嚎着在她怀里打滚,“真讨厌,你别说了,越说我心里越乱。” 赵嫣笑道:“好在向月不必为此事恼烦了。” “怎么不烦?”孙向月说,“我比苏敏还心烦呢。至少张珏还有张看得过去的脸,我连自己会被指给谁都还不知,万一对方是个□□脸,或是个三寸矮郎君,我能找谁哭?再万一,我若跟张榛榛嫁了同一个呢?往后的日子不就有得忙喽?” 苏敏听了这话,一骨碌爬起身来,“这你放心,我打听过了,皇上几个兄弟和儿子,倒没有样貌特别丑陋或是身材有残缺的,不管怎么说,入了玉蝶那就是皇家媳妇儿,便是在王府大院里头受委屈,也比在贫门小户里伺候公爹婆母得好啊。” 孙向月苦笑:“难道不残不缺我便一定稀罕吗?不过是生在这样的人家,没得选罢了。” 一时间,连苏敏也说不出话来。孙向月说得不错,不是她们贪恋荣华,不是她们不想找个心爱的人共度一生,是被命运裹挟,被家族所累,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接受那些既定的结局罢了。 台上伶人嗓音婉转,咿咿呀呀讲述着才子佳人的故事,座上静默下来,程寂站在亭廊转角,察觉到一束熟悉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他以为自己面临的已是绝境,那些没得选的折辱与屈从。 原来她们也并非要风得风,命运早在冥冥中为每个人布下逃不掉挣不脱的牢笼。 七月半,赵嫣与苏敏相约,同去河边放水灯。 祭祀亡灵的日子,赵嫣不能光明正大的祭奠翟星澄,只能亲手点燃一盏荷花灯,送入水面瞧它逐流而去。 她罕见地褪下一身朱红,穿了素淡的白衣。 船橹划破水波,载满船思念,在无人的夜河间游荡。 程寂衣衫单薄,立在船尾衣袂飘飞,高挑清瘦的身量瞧来弱不经风。 苏敏半倚在船舷,“现在细看你这个奴儿,生得还真是俏。打算把他留到什么时候?难道就真不考虑成婚的事了?张珏不济,贺漓倒是不错的呀,明眼人都瞧得出,他对你有情。” 赵嫣靠在软垫上,抬头看阴沉的天空,“既说起贺漓,我与你说个笑话听吧。我爹跟贺大人有些交情,为了这事与我母亲提了一嘴,你猜怎么。” “怎么,又吵了一大架?我知道殿下她一向只想你嫁给张珏,一定不会答应。” 赵嫣笑道:“我母亲挥了剑,至今我父亲手掌上的伤都未愈合。” 苏敏吃了一惊,“闹这么厉害?怪不得最近听我爹抱怨,说赵侯爷不肯去赴丹青会,原来是受了伤!” “我母亲这样的反应,你觉得我跟贺三郎会有结果么?再说,如今这样挺好的,渐渐地我也习惯了一个人独处。” 苏敏叹了声,静默良久。 声声水浪之中,赵嫣听见身边的人问。 “和心上人亲吻是什么滋味,平昭?” ——“他吻你的时候,你会想要逃么?” 赵嫣顿了顿,“亲吻么……” 她与翟星澄之间,那些亲昵久远的仿若隔世一般。 她闭上眼睛,忆起唇瓣相贴温热的触感。 最清晰的回忆,是与程寂……那天在杏子园。 夜幕低垂,风声呜咽着送来清凉。 马车里没有点灯,一团混沌的黑暗之中,程寂的脊背被迫靠在壁上。 赵嫣微凉的唇贴在他嘴角,缓慢而轻柔地擦过。 就在他以为她会再次吻住他唇的时候,她猛然揪住他的衣襟,沮丧地垂下头。 额角抵在他胸口,耐不住这份痛楚,连揪住他衣料的指尖都在不由自主的发颤。 她怎么可以忘却。 怎么能忆不起他的温度他的温存。 这世上人人可以背叛他遗忘他,独独她不能。 为您提供大神 赫连菲菲 的《炽雪》最快更新 第 16 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 17 章 七月末,庭院里的梧桐叶开始一片片的落了,接连几天的雨抚平了城里最后一丝暑热。 张珏几回下帖子来邀赵嫣去毓德殿听戏,京里成名的红角儿到了平都,大雨的日子不好赏花游园,躲在屋子里头听戏最适宜。 赵嫣称病推掉了,一来是打心眼里不想应酬,二来也是为着避嫌,几个闺秀里近期苏敏与张珏走得最近,她比谁都清楚苏敏走到这步是多么不容易。 翻出一直没看完的那本书,伏在窗前的螺钿围子榻上,有一搭没一搭的闲翻着,没一会儿就抱着书闭上了眼睛。 月婵在外间打算盘的手一抬,茉儿立即会意,回身取了薄被披在她身上。月婵挥挥手,屋子里站着的几个侍人都退了出去。 雨缠绵地下着,白石阶下积了一层浅浅的水洼。兰依一手撑伞,一手捧着只小包袱,快步走进院子,“小程哥,快出来,我领了这个月的月例来!” 踩着红布鞋的双脚才踏过门槛,就听身后传来一叠声和喊,“等一下,等一下!死丫头,跑这么快干什么?” 兰依回过头去,见是方才发放月银的秀舫,忙堆笑蹲身行了半礼,“好姐姐,你找我有事儿?” 秀舫不理她,抬手将她手里的包袱夺了,翻出一块蓝色棉布捏在手里,将包袱里头剩余的东西随手一丢,兰依忙矮身去接,却只抓到个边角,包袱里的铜钱和布匹香油全都洒进了泥水里。 兰依心疼的要命,“姐姐,你这是做什么啊?东西都弄脏了。” 秀舫冷哼一声,“你说做什么?你多拿了份例自己不知道吗?程寂上个月才得了郡主赏的五六身衣裳,这季发布匹自然没他的份儿了,谁叫你自作主张替他多领?回头管事的对账,我难道自己掏腰包替你填窟窿?” 兰依摇摇头,“这怎么是我自作主张?我听月婵姐姐说了,主子赏的另算,根本不从月例里头扣,再说,主子赏的是夏袍,眼看天凉了,总得做秋装冬装?府里惯例,每季两块料子,我虽不识字,可我听分布的嬷嬷清清楚楚的讲,秀舫姐你是不是弄错了?” “懒得跟你掰扯,你若不服气,自己去找汤姑姑告状去。”秀舫不理她,拿了布头抬脚往回走。 兰依抱着东西追上她,伞也不撑了,揪着她袖子喊“秀舫姐”,秀舫被她纠缠得没耐性,反手一掌打在她脸上,“小蹄子,再胡搅蛮缠,别怪我不客气!” 兰依身材瘦小,又情急,被她一巴掌打得晃了晃,纵是这般,还揪着人不肯松手,“不行,秀舫姐,再领布料就是冬天了,小程哥只有夏衫,你不能叫他穿这么单薄等着过冬。” “有完没完,真是烦死了。”秀舫将兰依重重一推,女孩儿站立不定,整个人摔坐在地上,脚上带了几点泥水,甩在秀舫裙摆,惹得秀舫立时便恼了。她干娘是内院库房管事,平时就算有些克扣和抽头,底下人也多半敢怒不敢言,何况程寂又不是真的没有衣裳穿,谁不知道平昭郡主出手大方,她身边伺候的人哪个稀罕府里发的这几块料?怎想到今儿这小丫头却这样难缠。 她身上这件裙子也是才做不久,眼看弄了几个清晰的泥点子,登时就压不住火气了,抬脚在兰依身上乱踢,边踢边骂,“短命的小蹄子,叫你多嘴,叫你弄脏我的衣裳……” 兰依被她打得连连退后,却仍旧不肯松口,“是秀舫不该短了小程哥的月例,我没有错,我没有做错。” 不远处的雨帘里,沉默的少年垂头朝二人走了过来。 面前视线被遮住,秀舫抬头,在蒙蒙雨雾中看到一张太过清俊的脸。 他立在她与兰依之间,没有撑伞,发丝湿漉漉贴在苍白的脸上。 秀舫蹙了蹙眉,片刻才反应过来面前的人是谁。他浓长的眉下有一双冷若含霜的眼睛,紧绷的下巴和高挑的身量令他整个人多了几许身为下人不应有的浓重威压。 秀舫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刚刚与他对视的一瞬间,竟下意识慌乱地别开了自己的视线。一个低贱的北奴,一个俘虏出身的玩意儿,自己竟然被他震慑住了?秀舫几乎是恼怒的,大声喝道:“让开!” 程寂没有动,他站在那儿,垂头盯视着面前这个踮起脚来仍只到他下巴的女子。 “反了反了,你们都反了!区区北犬,还抱起团来在咱们公主府里横行霸道,我就叫你知道知道什么叫高低贵贱!” 她扬起手,毫不客气地去打程寂的左颊,手腕顿在半空,少年隔着衣袖捏住她圆润的手腕。 “大胆,你给我放开!你这贱奴,胆敢碰我?” 她索性扔了手里的伞和布料,另一只手发狠地来抓程寂的手和脸。 手背上瞬间多了长长两条血道,程寂没有松手,捏住她腕骨的指头更用力了几分。秀舫疼得没法再抓打,整个人恨不得紧紧缩成一团,张开嘴来不住地尖叫。 “你这贱奴,我要杀了你,你赶紧放开我,我要杀了你!” “啪”地一声,一道赤红的长鞭破空挥来,秀舫背上结实挨了一记,疼得立时跳了起来。 程寂松开手,她摇晃着身子倒了下去。 几步开外,赵嫣立在撑开的绣花大伞下,缓缓收回手里的鞭子。兰依哽咽着爬起来,躲在程寂身后紧紧抱着手里的东西,小声唤“郡主”。 秀舫疼得额上冒汗,浑身湿透了,却不敢去擦。她跪在地上,再也顾及不到自己身上的新衣裙,声音发颤带着哭腔道:“郡……郡主息怒……” 赵嫣没有理会她,侧过脸来超程寂扬了扬下巴,转身就往院子里走。 月婵没有跟上,等她走远了才上前扶起秀舫,“你明知道郡主如今看重这二人,何苦自己找不痛快?” 秀舫哭哭啼啼道:“怎么办?月婵姐姐,郡主会不会发落我?我、我实在没想到……” 月婵瞧了眼她背上的上,衣裳都抽裂了,血珠混在雨水里,一道道往下淌。“往后长长记性,行事前动动脑子,再这样莽撞,迟早害死了自己。” 屋内,赵嫣一言不发地坐在绣床上,茉儿凑前,跪在脚踏上服侍她脱鞋袜。 鹅黄的缎面,绣着与衣裙上同样的牡丹花,白袜用丝带缠在纤细的足踝上。程寂别过脸,僵硬地站在雕花落地罩外。 赵嫣笑了声,抬手挥退茉儿,朝少年勾了勾指头。 侍人退出房外,雨声隔着窗纱,也变得朦胧起来。程寂垂着头,迟疑地往里走。 阴雨天的午后没有点灯,屋子里光线昏暗,少年修长的影子笼罩在赵嫣头顶,她扬起头盯视他紧绷的面容。 少年在她注视下缓缓俯低身子,单膝蹲跪在她面前,女孩儿穿着绣鞋的足抵在他膝上,稍撩开的裙摆里,一截雪般洁嫩的小腿撞入视线。 少年垂低的睫毛明显地颤了颤。 赵嫣指尖攥着裙子,俯身凑近他的脸,轻声说:“原来,你也不是冰块做的。” 微凉的手指攀上他瘦削的面颊,语调里浓浓的戏谑。“你……为什么脸红了啊?” 平素他的情绪不显,眼里透出最多的便是厌恶。此刻他苍白的面容上染了明显的一抹红,虽是极淡,在这光线昏暗的屋中,却仍被眼尖的她发觉了。 她抬指摸了摸他泛粉的耳尖,发出愉悦的笑声,“你看看你,连耳朵也红了。” 他几乎是立时便跳了起来,好像她触碰的不是耳朵,而是什么更私密不容侵犯的地方。 赵嫣笑得更厉害了。 她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窘迫的样子。就连前两回的亲吻,也未见他有这样大的反应。 程寂扣住掌心,僵直了脊背立在床前。那种熟悉的羞耻和绝望,很快取代初时的不知所措。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外面那些人是怎样传言他与她之间、传言他如何以色侍人…… 赵嫣嘴角的笑随之淡了去,抬脚踢掉弄湿的绣鞋,半倚在枕上闭上眼,“抽屉里有伤药,自己去涂。” 程寂没说话,转身去取了药来,掀开盖子抹些膏脂在手背上。 “我说过许多次了吧?你的身体,每一处,都归我所有。没有我的允许,不许私自弄伤。” 背对着她,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数月相处下来,也知道她此刻有多不高兴。 “一个婢女也能伤你,你的胆气呢?你在我面前张牙舞爪的厉害呢?” 赵嫣摸到枕下的扇子,狠狠地摇了几下。 药膏沁入火辣辣的伤口里,带来几分清凉舒适。程寂将药瓶放回屉子,如今不消旁人告知,她房里的什么东西摆放在哪儿他也清楚。最熟悉的便是各种伤药,他似乎总在受伤,被当成箭靶玩弄,被肆意拳打脚踢,被鞭笞,被群殴,被故意折辱。 他早已习惯施加在肉身上的痛楚,于他来说,不过是多一日少一日的煎熬。 可她比他更在意他的伤,他还记得那日在东郊别苑,她亲手惩处那些欺辱他的人时,那副不要命的模样。 记得他在昏沉中,那只一遍遍摩挲过他脸庞的手。 他不懂得那些温柔与怜惜究竟何来,只隐约的猜度,她不忍心他伤。 也许就像她说的那样,在她心目中,他是她的所属物,这世上除了她以外,任何人加诸在他身上的伤痕,都是对她的挑衅不敬。 “过来。” 她下令道。 侧过头去,见少女半倚在高高的软枕上,鹅黄绸缎即便在床帐的阴影里也泛着淡淡的光泽。更莹润的是敞开的领口下雪白的一融酥。 他很快垂下视线,缓步走到她跟前。 受伤的那只手被牵住,她用另一只手轻轻抚摸过那两条见血的抓痕,“真该死。” 她喃喃地说着,突然拔高了声调,对外令道:“去库房把那贱人绑了,打十棍撵出去!” 门外片刻才迟疑应了一声,月婵隔帘硬着头皮劝道:“郡主,秀舫的干娘韩姑姑是殿下的人……” 赵嫣抿抿唇,不再言语。片刻方牵着程寂的手,凑唇轻轻吹着膏药尚未干涸的伤处,仰起脸来满面柔情地问,“还疼吗?” 程寂瞥见她的眼睛,那是一双水意涟涟的杏眸,望着他时那黑漆漆的瞳仁里总是蒙着一层朦胧的润意,他从不敢猜测那里面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僵硬地别开视线,喉结滚了两滚,生硬地道:“不疼。” 手背上清凉滑润的触感,不是药,是她清秀妍丽的脸。 她用左颊轻轻抚触着那伤,半启的唇瓣若有似无地擦过他修长的无名指。 尾骨上陡然窜上一股莫名的燥意,直袭得胸腔震颤,心脏如鼓锤般狂跳起来。 为您提供大神 赫连菲菲 的《炽雪》最快更新 第 17 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 18 章 突如其来的怪异感受令程寂下意识地抽回自己的手掌,他的动作太急太用力,挥起的手背弹在少女鬓侧,将她头上一支花丝累珠步摇带到了地上。 刹那间,半边青丝瀑布般垂落而下。 程寂自是知道她多么善变,脾气是多么恶劣。 那步摇从脚踏滚落到青石方砖,金扁珠散。 赵嫣怔了怔,程寂虽倔强冷漠,可她总有法子令他帖服。做了她的奴,便需得乖巧听话,由着她发疯纵着她锉磨。他当然可以不回应、不言语,冷得像块冰,她不在乎他是什么反应,面前这张脸能为她止痛节哀,她只要这具肉身好好的陪在左右,在她被噬骨的思念和懊悔淹没之时,给她以短暂的支撑。 雨声越来越大,点点滴滴敲击在窗前,薄透的窗纱经不起吹打,在窗边案上留下一滩清亮的水迹。 月婵的声音夹在喧嚣的雨声里,听来毫不真切。“郡主,韩嬷嬷带秀舫来请罪了。” 赵嫣偏过头,瞥了眼程寂。他面容易恢复至平素的苍白如雪,她在他身上花了不少金银,成日价补药进着,这具身体亏损颇重,总是不见起效。淡色的衣衫衬得整个人愈显清冷,他独自立在那儿,仿如被这花花世界所排挤,所厌弃。 她不喜欢他身上这抹寒凉似雪不容亲近的味道,那人应当明朗,应当张扬,应当光耀。 赵嫣没再说话,甚至没再向他望上一眼。 她缓行至妆台前拢了拢散乱的长发。 程寂垂眼望着自己的脚尖,全没有身为奴从服侍主人的自觉。 玉屏捧着香茗走进来,早在抱厦就脱去了外面踩过水的鞋子,足上另有一双更轻软的套鞋,也绣着素淡的花。 一瞬间,程寂抬起眼无声地望向赵嫣纤柔的背影。 刚刚他与人在外起了冲突,她冒雨而去,甚至没有换上雨天外穿的鞋子。在她身边久了,也不得不耳濡目染了许多繁复琐碎的细节。南陈贵族奢靡享乐的做派,是深入骨髓犹如与生俱来般自如,他领略过她纸醉金迷的世界,熟识她恣意妄为的性格,因此这样一个微小的、不起眼的特殊与出格,便极易被遗落。 赵嫣面无表情地在窗前榻上升座,门前雨帘外,月婵撑伞带了两人走入院子。当先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嬷嬷,干脆利索地跪在阶下的水洼里,头脸迎着雨点,提声道:“罪奴带着女儿领罚来了。秀舫年幼无知,被奴纵坏了性子,平素偶有心直口快与人龃龉的错处,奴仗着这些年在殿下跟前有些体面,自以为无妨。直至今日这丫头冲撞郡主,罪奴才如梦方醒,悔不当初。是罪奴一向放纵了她,才使得她日渐胆壮,出言不逊行止逾制,惹得郡主生了大怒。罪奴特带了她来,向郡主赔罪,是打是骂,是罚是杀,由得郡主发落,奴一字不敢辩驳。” 她扯了旁边啼哭不止的秀舫一把,将她也拉到水中匍匐,月婵念及韩嬷嬷的身份体面,少不得弯身扶一扶,替她遮一遮伞。 屋内传出一声冷笑。 天色越发昏沉,茉儿点了灯台放置在案上,赵嫣刚拢好的头发又散了,索性拆了余下的发钗,任满头青丝全部披泄下来。 她秀发乌亮,蓬软如云,随着慵懒倚在案上的动作,随意而凌乱地散落着。 赵嫣手里拿了支金钗,百无聊赖地挑着灯芯,光色在她妍丽的面容上跃动着,那双眼睛此刻冷漠得不含任何情愫。 “月婵,你听听。”她懒洋洋地开口,“到底是宫里出来的老嬷嬷,就是比旁人会说话。” 门外韩嬷嬷知道这是不满之意,忙向阶前叩首,“郡主明鉴,罪奴实不敢狡言。” 赵嫣笑了声,“出言不逊,偶有龃龉,嬷嬷用词婉转,将中饱私囊克扣月例直接歪曲成小孩子不懂事闹脾气?母亲面前,嬷嬷一向就是这样回话的吗?” 韩嬷嬷脸色急变,连呼不敢。 “今日这贱婢错的不是得罪了我,而是错在欺压他人横行霸道,克扣公银行止不端。这样手脚不干净,明着就敢私吞,过往如何,可见一斑,韩嬷嬷若真知错,这会儿就不该来我这儿,以自己在母亲面前多年的体面来试探我这个做女儿敢不敢插手代她管教。” 韩嬷嬷再叩首,额角重重的敲在石阶上,瞬间擦破了皮,“郡主羞煞罪奴了,罪奴何敢存此歹心。” 赵嫣拨弄灯芯,摇曳的灯影将她美好的侧颜映在雨雾迷蒙的窗纱上,她朝角落里站着的程寂招招手,蹙眉不耐烦地等他走过来,在少年弯身伸出手臂的一瞬,勾住他的脖子让他将自己抱起来。 “嬷嬷敢不敢,我是很清楚的。我这儿还有事,就不陪嬷嬷说话了。” 程寂背脊僵直,怀中一个软如春水般的女-体,她搂着他的脖子,呼吸温温热热的在耳畔。赵嫣拍了拍他的脸,朝内室打个眼色。 他端直了肩膊,别过头看也不看她,艰难提步将她送到帐内。 少女像灵动的鱼儿,从他怀抱里滚落在床上。外面传来韩嬷嬷惶急的哭声,“郡主恕罪,是罪奴糊涂,是罪奴的错!罪奴不该对郡主使这些心机,不该自作聪明在郡主面前卖弄这些雕虫小技,是奴错了,奴再也不敢了,郡主您发发慈悲,救救奴,救救秀舫,她才十六,刚定了亲,她不能死,郡主,您开恩啊……” 雨声里,一声一声的悲哭,月婵蹲下身来,低声的劝慰。秀舫尚不明白,刚才的数段对话里,自己的结局究竟经过怎样的转折,她甚至不懂,为何干娘突然就崩溃嚎哭,不明白在这转瞬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而屋内的赵嫣同样是十六岁,刚定过亲,刚失去了最爱她的人。她生在钟铭鼎沸之家,活在醉生梦死的欢场,看似什么都不在意,看似自由张扬,可她早早明白了所有的不堪和丑恶,早早看透人性凉薄。她玩弄人心,摆布人命,也同样逃不开他人玩弄,挣不脱命运摆布。 她不同情任何人,也从不自苦自怜。 幔帐垂下,赵嫣挥手命程寂退下。 “明日去找徐照,叫他教你骑射拳脚。”她伸了个懒腰,茉儿钻进床帐,替她解开束裙的丝绦,鹅黄的宫装褪下来,露出内里素白的缟裙。 那人可从来不是个弱不经风的人,他看起来文秀温和,其实…… 潺潺的雨声里,赵嫣陷入长长的梦境。 那是去年夏天,在北山围场。张珏他们去跑马,她被翟星澄从一条小路带离了人群。 幽静的山谷里,他为她精心布置了一座“观月阁”。 十数人合抱之围的千年古树连绵成天然的屏障,四周垂挂着她喜欢的红色纱幔。 刚刚约定过要相守一生,他心跳的很快,将她挤在怀里忍不住一次次的亲吻。 稍稍分开的间隙,她偷眼望见他赤红的耳尖。她展臂勾住他的脖子将自己更多更用力地送入他怀抱。 热的唇从雪白的颈一路细吻而下,他的唇和手指停顿在宝石璎珞下。 赵嫣剧烈的喘着,仰头看得见星空,她生命中那颗最澄澈晶亮的星星落在她心口上。 翟星澄生硬地停下来。 他猛然拥紧她,抱得她骨头都痛了。 他手掌托在她背后,好像要将她狠狠嵌入自己的灵魂。 就在那一瞬,她懵然感受到他蓬勃的欲。 会痛的吗? 她想。 也许会的。 他看起来那么痛苦,连温润的面容也狰狞了。 那么坚实的念想。 一定绷紧得极痛。 风吹开窗格,发出砰然的响动。雨水侵袭进来,帐子被拂乱了。 赵嫣睁开眼睛,听见帘外窸窣的声响。守夜的侍人轻手轻脚进来关窗。 赵嫣的手掌,轻轻扣在自己绵软如水的雪白。 仿佛在一瞬间,程寂受惊退开的脸和翟星澄极力克制的面容在她眼前重合。 一道闪电劈开荒芜的黑夜。 照亮青色帘帐中程寂苍白的脸。 他用力喘着去摩挲桌上的茶盏,不小心碰倒了凳子。门外传来兰依迟疑的声音,“小程哥,你没事吗?” 程寂压抑着呼吸,蹙眉攥住手中的白瓷。 他一向表情寡淡的脸上浮起少有的冷戾怒色,低声质问:“你怎么在这儿?” 门外兰依抿了抿唇,“小程哥,你……” “你真的看不出吗?” “郡主将我从死囚中要出来,是为了让我伺候你的。” 换句话说,“我存在的意义,就是因为小程哥你……” “郡主对你,是不一样的。” 为您提供大神 赫连菲菲 的《炽雪》最快更新 第 18 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 19 章 赵嫣待他不同,他当然是知道的。 身为奴从,这双手却从来没有干过任何粗活,他看见各府力奴在阳光下坦赤的黑壮肩膊,神情麻木匍匐在地做主上蹬车的垫脚和出气的沙包;看见媚上邀宠的小子在光日下跪地苦苦哀求曾与自己一夕之欢的主人施以怜悯,然后在绝望的嚎哭中被送到箭矢对面去做靶心;看见体面美丽的侍人被当众扯开小衣,毫无尊严的沦为发泄的用具。 他看见卖唱的女孩子被扯进船舱,看见失手打翻酒盏的奴人被斩去手脚。 身为敌国俘虏,活着本就是煎熬在地狱底层。他看见无数残忍可怖的刑罚施于脆弱的肉身之上。 生逢乱世,更为卑仆,这一生本就没有任何指望。 南陈贵族狂恣笑着踩在卑奴血肉铺陈的路上,用酒色珍馐麻木着心肠。 他知道赵嫣待他是怎样的慈悲。 只是这份纵容和回护来得太轻易了。 他不知前面等待他的会是怎样的深渊。他不信任任何人,也不想走入任何人的世界。 雨下了一场又一场,断断续续,无尽漫长。 几个侍从蹲在檐子下说话,一个道:“听说了吗,韩嬷嬷带着秀舫去殿下跟前请罪,殿下发落,把秀舫打二十棍撵了。我听见都心疼,那么细皮嫩肉的丫头,可怎么受得了。” 另一个道:“听说不过是克扣了东厢那位一块布,他又不缺这点东西,身上穿得跟主子一样都是绫罗,怎么偏就非得计较这点不值钱的?” “这你就错了,越是得势的人,越不许人家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再说,人家会伺候人,平素不定怎么跪在郡主床前摇尾乞怜,只要郡主喜欢,乐意纵着,你再不服气又能怎么?” “是,咱们没那个福气,也没那伺候人的本事,哪像人家……” 尾音突兀的断了,几人仰起脸,满面尴尬地目送程寂从自己身边走过。 这几个月来,这种话他听了很多,初时还觉得羞耻难堪,如今已然能够面不改色。 一路畅通无阻走进赵嫣的房里,茉儿跪在地上,正细细替她在腿上抹香露。 茉儿年纪不大,行事不及月婵玉屏她们稳妥,但她手轻力弱,赵嫣喜欢她来服侍这些细致活。 程寂走入进来,玉屏玉扇端着用过的澡盆从他身边经过。赵嫣没抬头,身前笼下一片影子,她闭眼倚靠在软垫上,慵懒地指了指几上的书说:“念给我听。” 程寂拿过书来看,是本手抄的宋词。多是闺中调,诉说婉约的感情。 扉页上题着个名字,笔迹宛如游龙,洒脱俊逸,浓墨勾画出两个字,——星澄。 月娟端了春凳来,程寂坐在上面,翻开书卷启唇诵了一段。 赵嫣推开茉儿,勾回纤细的小腿依偎在床里,闭眼听潺潺的雨声里他平和舒缓的语调。 少有这样和谐的时候,他总倔着强着惹她不高兴。做一点服侍的事就摆脸色,僵着面容冷着眼睛。现下倒好,清朗的嗓音听不出喜怒,眼睛认真盯着书,诵读着缠绵的诗句,语调里干干净净并无黏糊之感。 今日赵嫣也没有刻意去逗引他,一个静静的读,一个静静的听,气氛正好的时候,月婵白着脸慌慌张张地闯进来。 “郡主,张世子来了。” 赵嫣脸色立时变了,“是他疯了,还是我母亲疯了?”定亲在即,他这是连脸面都不顾了?把永怀王府的名声和他未来妻子家族的声誉,都抛在了一旁。 月婵摇头:“今儿是初一,殿下没在府里,今儿一早由王夫人她们陪着进香去了。” 赵嫣冷笑:“没她准许,底下人敢不报我就把人放进内院?不用问,我父亲必然也不在家中。” 月婵声音低了去,“现如今怎么办……”在外面的场合,张珏还肯顾及体面,若是私下房里相处,那便说不准。如今他婚事将要定了,却这个时候闯旁人内堂,传了出去,成何体统?苏敏会怎样想,外人会怎么说,更要紧的是,郡主该怎么办? “你且应付着,容我想想。”赵嫣心乱如麻,躲是躲不掉的,甚至她早认命,觉着逃不过这一劫。张珏那样的人,一向对什么都不珍惜,得到了兴许也便腻烦了,她不是舍不出所谓贞洁。只是,单是想到自己与他贴近交缠的模样,她就已经恶心的受不了。再怎么曲意逢迎,终究过不了自己心里这关。 且还觉着不甘心,凭什么要委屈自己成全别人的念想?暮云公主为了权势,可以不把她的贞洁脸面当回事,推着她去给人作践由得人戏耍。可她还有三分骨气二分清傲,她不愿意,从来不想当权贵的玩物当别人向上爬的垫脚石。 外头乱成一团,片刻又静下,她知道月婵在想办法拦住那人。 以张珏的性子,今儿既然不要脸皮闯了进来,不可能被婢子三言两语哄住。 赵嫣垂眼看了眼自己身上已然来不及换下的寝袍,和一旁安静坐着一言不发的程寂,她抿抿唇,而后张口道:“程寂,你过来。” 他抬起脸来,沉默地望着她。 她眼角染了一抹浅淡的红,神色中有罕见的颓色。 他缓步行至她面前,持书的手被她牵住,那卷书被夺去丢开。 她仰起头,目光涟涟似荡漾着春日的湖波。 细嫩指尖轻轻拆开颈后的系带,程寂淡漠的眼眸里写满惊诧骇然。 少年耳尖滚烫,下意识就要甩开她的牵扯,赵嫣一瞬不瞬的望着他,从紧涩的喉腔里发出一声难耐的哽咽。 程寂闭上眼眸。 他虽刻意麻木着自己,但他并不是傻子。 张珏将要走入,她在这时候拉扯他在床畔,解衣散发,不过想叫那人误会。 纵然他并不明白,什么样的原由能使一个女子甘愿自毁名节。 门被从外推开的瞬间,一片柔软的唇轻轻落在赵嫣的唇上。 “郡主,张世子到了。”慌乱的,刻意拔高的嗓音,是月婵拦路失败的示警。张珏跨步而入,身上带了浓重的酒气,含笑轻车熟路地往里间而来,“表妹,听说你病了,为兄好生牵挂。” 他抓起外间帘幕,撩开的一瞬,通红的面容一下子变得铁青。 赵嫣被一个人男人抱在怀里,钗横鬓散衣不蔽体,最贴身的小衣随意扔在春凳上,身上挂着松松垮垮的寝袍,裙子被推上去,露出纤细美丽的小腿。 她不慌不忙地把身上的男人推开,拍拍对方的脸示意暂停。 张珏认得这个男人。 他有俊美的容颜和高挑的身姿,他是一名低贱的北奴,原该被活活砍杀在长陵关,因着他父亲永怀王的一丝善念才能苟活至今。 他尚未得到过的女人却对这样一个卑贱至极的男人投怀送抱。 为您提供大神 赫连菲菲 的《炽雪》最快更新 第 19 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 20 章 张珏半眯眼眸,一步步朝内走来。屋中气压极低,乌沉沉的光线中,金色的袍角摩擦在地毯上,发出窸窣的响动。他跨入内室,迈上脚踏,抬腕,手背撩开半遮半掩的帘帐。 赵嫣倚在枕上,目视他近前。 “表哥……”她含笑张口,似乎有些羞赧,拉动半敞的领口,遮住诱人的春光。 “嘘。”张珏俯身,指尖掠过她刚被亲吻过的唇,目光阴阴的,似威胁,似警告。他不准她发出声息,抵在唇上的手一寸寸下移,来到纤细的脖颈,划过血色的宝石璎珞,落在饱满的前襟。 赵嫣没有动,她半仰着头,眸中混着破碎的光影,一瞬不瞬地望着眼前盛怒的男人。 张珏慢条斯理地抚平她皱乱的衣襟,启唇发出一声轻嗤,“表妹真是……顽劣不堪,跟了翟星澄那么久,都学会了什么?要找人温习,大可修书来寻为兄,这卑犬究竟哪里好,值得你这般屈就。” 赵嫣按住他扣在自己肩上的手掌,笑了声,“表兄日理万机,军中事忙,平昭岂敢叨扰?再说……” 她瞭了眼张珏身后立定的少年,抿唇笑道:“凡事讲求缘法,我与这小郎,焉知不是命定羁绊?” “是吗?”张珏骤然推开她,从床沿弹跳而起,一挥手朝程寂抡去一拳。 少年被他打得后退数步,偏过头去。 赵嫣撑身坐起,喝道:“你这是干什么?张珏,这里不是你的永怀王府,要撒野,回你的地方去!” 张珏左手习惯性地去摸挂在腰上的佩刀,因着愤怒,试了两回才把刀抽出,刀刃闪着寒光,倒映着他狰狞的俊颜,“平昭,我平素太纵着你,宠着你,叫你越发忘了自己是谁,忘了我张珏是谁。这么个贱奴,你三番两次拿他来恶心我,你以为我不敢杀他?” 刀刃横在颈上,程寂木然立在那儿,嘴角渗出一丝血痕,刚被拳挥过的下巴肿了一块。 张珏不喜欢他直视着自己的那双眼睛,冷漠的,坦然的,仿佛根本没将面前这个能掌握自己生死、高高在上的权贵放在眼里。 “要杀便杀,有什么稀罕?”赵嫣不怒反笑,抱臂站在床畔,语气没因这威胁而软上半分,“死了一个,还有后来的无数个,只要我喜欢,谁管得着?” 张珏听不得这话,咬牙质问,“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还记不记得自己的身份?你自甘堕落,不知廉耻!” 赵嫣冷笑:“那你呢,你的身份呢?你知道廉耻吗?你醉闯公主府,强入内宅,我与谁欢好,喜欢哪个奴才,与你何干?我是你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管我的事?” 她扬声唤道:“来人,来人!都进来看看,看看咱们平都永怀王府的张世子是怎么在他人闺房里逞威风的!修书,叫人送回京城,跟圣上好好说道说道张世子的作风为人。” 她叫嚷着,甚至比张珏还愤怒,回身推倒桌台,杯碟茶水摔了一地,“你杀了他,你现在就杀!外头侍卫仆从多着呢,这北奴人头一落地,我立马喊第二个第三个进来,我便自甘堕落给你瞧,我便叫你亲眼看看我有没有廉耻。” 刀刃抵在程寂颈中,已然划破肌肤流下淡淡的血痕,赵嫣始终没有朝他看,似乎根本不在意他是不是真的会死在刀下。 张珏怒极,扔了手中的刀,跨前一步,狠狠揪住赵嫣衣襟,“我待你如何,你当真不知?” 赵嫣讥诮地望着他,“你待我如何,那是你的事,我心里眼里,从来都没有你。” 张珏眯着眼,狭长的眼尾闪过深浓的杀意,“赵嫣,慎言,惹恼了我,下场你担待不起。” 他揪着她的领子,垂眸望见她起伏的胸口,手掌握上去,疼得她蹙紧眉头,“我若强要,你又能如何?” 赵嫣没有躲,甚至没有推拒,她仰起头,嘴角弯起,露出个无比轻蔑的笑。 “不如何,就当被狗咬了。你不是头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可这许多人里,上至王孙公子,下至奴仆杂役,唯有你一个,不是我主动相从。” 张珏下移的手顿住,咬着牙问:“你说什么?” 赵嫣笑起来,眉头扬起,面容俏若三月春桃,“我说,我宁愿对奴仆投怀送抱,也不愿意跟你,我嫌恶心!” 脖子猛然被钳住,她向后踉跄两步,却没能倒下去,张珏捏住她纤细的颈,手掌越收越紧。 她白皙的面容因窒息而涨红,被迫仰起头,因无法呼吸而发出微弱的哼声。双足离开地面,竟被男人掐住脖子提了起来。 她双手回扣住男人的手,开始拼命的挣扎。 张珏是抱着必得之心走进来的,许多日未见她,心中思念疯涨,多少回下帖子,百般想法子邀她出去玩,她总不肯去。 眼看就要正式定下婚约,到时再行事,女方家里难免会有怨言。暮云公主识时务,给了他这样便利的机会。因心里高兴,他还喝了些酒,乘着酒意,任她半推半就,不论如何先拿下了人,进可攻退可守。 她一介女流,委身于他,自会全心系在他身上,往后的事,慢慢再筹谋。 可他如何想不到,她竟这样不识抬举,做下这种丑事,还敢拿他来取笑。 世上再无第二个这样胆大的人,将他的身份尊严跺在地上踩。 某一瞬间,赵嫣当真以为自己会死在他手里。他醉了酒,理智全无,手上力气大得可怕,她盯着他赤红的眼睛,看见他眼底滔天的恨意。脖子上的手越收越紧,她就快要无法呼吸。 余光瞥见一个影子缓缓靠近,是那个少年,那个高挑瘦削的少年,手里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把短刀,他靠近了,扬起手来向张珏背后刺去。 喉咙被紧紧掐住,赵嫣无法发出声音,她睁大了眼睛,猛烈地摇头。 不要!不要! 张珏不可以死在她房里,不可以死在公主府! “平昭,你在里面吗?” 心弦即将崩断的一瞬,外间传来一道明媚的女声。 “郡主,郡主!苏姑娘来了!” 接着苏敏的由头,月婵等人一股脑地涌入进来。 赵嫣被甩在地上,扣住喉咙大声大声地咳嗽起来。 “平昭,你这是怎么了!张世子,您也在?” 恍恍惚惚的,苏敏的声音在耳畔。赵嫣使劲张开眼睛,看见程寂高扬的袖子落下,短刀无声地收拢。 一直紧紧提起的那颗心,终于平安落回胸腔。 赵嫣伏在冰凉的地上,在苏敏靠近的一瞬晕了过去。 雨声滴滴答答,似乎没个下完的时候。 再张开眼时,天色已经黑透。屋里点了灯,苏敏坐在温柔的光色里,一直握着她的手。 “醒啦?” 赵嫣点点头,虚弱地道:“什么时辰了?” “二更天了,我不放心你,跟家里说好了,今晚留在这儿跟你一起睡。” 赵嫣平躺在枕上,发觉自己已换了身衣衫,“他呢?” 苏敏叹了声,“他走了,我来了,他怎么还好意思留在这儿纠缠你?” 赵嫣轻声道:“谢谢你了。” 苏敏有些伤感,今天实在闹的太难看了。这段日子她忍着耐着,努力去讨好靠近张珏,他看起来也颇受用,有意无意地亲近着她,两家几乎默认下来,眼看就要走正式的订婚流程了。就算不为婚后和睦,为着两家体面,他也实不该作出这样的事来。 她着实不是嫉妒,而是失望。 她知道张珏心里有赵嫣,一直都有。平都这么多儿郎里头,有几个能抵抗赵嫣的美色?可总不能这样不要脸面,总不能做得这样难堪。 “我进来瞧见你的样子,以为已经挽回不得了……我真是后怕,他怎能这样混账?怎能这样的不要脸?” 赵嫣闭上眼睛,虚弱地笑了笑,“不怪他,权势熏心,他父亲今非昔比,连带他也变了。从前他还有顾忌,如今谁敢说他父子一句不是?出了这个门,还不是由得他分辩?只需推到我母亲与我身上,他不过是个醉酒认错人的可怜后生,是我母亲苦心孤诣,经营这样的局面,是我这个狐狸精不知羞耻,贪图富贵投怀送抱,他如此无辜,他怎么会丢脸?” 二人均感伤,语毕,久久无言。 月婵进来奉药,赵嫣摇摇头,推拒了,“吃什么药?死不了,醒了,也便都好了。” 雪白的颈上印着鲜明的指痕,红得发紫,可见当时被掐得多用力。赵嫣又问:“你怎么会来?” 她原以为,今日必是困局,不想最紧要的时候,苏敏竟到了。 “贺三郎上门,求我务必来瞧瞧你。他与人吃酒,恰见着张世子吩咐人打探暮云殿下和赵侯爷的行踪。” 苏敏挤出个笑来,宽慰赵嫣,“你瞧,你还有个这样细心衷诚的爱慕者。若不是他,今儿真是……难说。” 赵嫣默默听着,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她一日不成婚,张珏便一日不会死心。可她能嫁谁?嫁了贺漓,也不过是害了贺家。放眼整个平都,谁敢跟永怀王府抗衡?为了个妇人清誉,得罪张珏又何必? 那些舍出妇人子女来讨好上峰的人,这一生她瞧过不知凡几。贺漓对她的感情,能经得住几年煎熬?待日子艰难,被倾轧得活不下去,他会否含着眼泪亲手把她送到张珏的床上去? 南陈贵族,从根子里就烂透了。她从来不曾奢望,任何人来救赎自己。 闭着眼,朦朦胧胧想到方才紧要关头,那个扬起袖子持着短刀的影子。 程寂,他何时藏了一把刀在身上? 他那样恨她,为何会出手帮她? 为您提供大神 赫连菲菲 的《炽雪》最快更新 第 20 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 21 章 温热的水注入池中,暮云解下披纱,一步步顺着窄阶走入水里。 白色雾气氤氲着她的面容,她靠在池壁上缓缓阖上眼睛。 半透的帘外,杨卓垂首躬身立着,“今日这局,殿下做得不佳。无论张珏得手与否,不免都落了下乘。” “你说我该怎么办?”暮云声音虚渺地传出来,“我还能怎么办?我如今手里仅剩的东西,只有一个平昭。” 杨卓摇头,不赞成地道:“殿下也要为郡主想,张珏便是得手,未必就肯承情。就算他认,上表入京,圣上会不会准?若他不认,白白损了郡主。张炯洞悉上意,特在诸世家里选了最四平八稳的,苏家祖上荣耀,书香门第,除了个好名头,此外什么都没有。从一开始,就是殿下自己一厢情愿,何苦?”他是近臣,有些话残忍,但不得不说清利害,暮云一意孤行,继续下去,只会惹出更大的乱子来。 暮云声音听来戚戚地,“但凡有更好的法子,我都不会选这条路。杨卓你说,我还能怎么办?” 沉寂了十六年,她在这十六年里所有的挣扎无助,失意无望他都瞧在眼里,他不忍心多加责怪。“殿下……” “侯爷,侯爷,殿下正在沐浴,您不能闯!”伴着侍婢急切的呼喝,赵珩身穿玄氅,怒气冲冲地走入进来。 屋内热浪盈盈,氤氲的雾气之中,一个白衣男子躬身立于帘外,见到赵珩,将头垂低半分,温声唤道:“赵侯爷。” 帘内两名沉默的宫人无声垂首,跪在浴池阶上服侍暮云披上轻软的寝袍。 赵珩面沉如水,低声道:“出去。” 杨卓隔帘目视公主,张口想劝上两句,当着赵珩的面,有些话却又不好多讲,他忙行了一礼,带着两名宫人退出了浴房。 暮云披着软裾,不紧不慢拨开帘帐走出来,秀发和身上还沾着水珠,“赵侯好大的脾气。”她冷笑,坐到一旁绣榻上,半伏着去拈矮几上的樱桃。 赵珩抽出长剑,铿然黄杨木矮几劈成两段,盛樱桃的琉璃盏碎裂在地,红的珠子似的樱桃乱滚在地毯上。 “暮云,你做的好事,纵容那下流种擅闯内院,传了出去,与你究竟有何好处?嫣儿是你亲生女,唯一这么个骨肉,你却由得旁人如此轻贱她!”赵珩清癯白皙的脸,因愤怒而微微涨红,这么多年岁月蹉跎,上天好像格外眷顾于他,眼角唇边一丝纹路也未留下。 碎裂的木屑和琉璃碎片溅在身上,在光洁的大腿和小臂留下细小的伤口,暮云浑然不觉痛楚,抬指抹去手背上一丝血痕,她缓缓抬起眼来,笑道:“便是因她是我唯一的骨肉,我才只能这么做。” 她弯起嘴角笑得残忍,“你瞧不起我卖女求荣,倒是挺起来替我母女挣个前程啊,赵珩,你算什么东西,你有什么资格在此质问我?这府宅,这爵禄,这富贵生活,一分一毫,哪样是你赚来的?平昭长到十六岁,你又在她身上付出过多少心血?” 她站起身,一步步走向他,赵珩步步退却,最终被她逼至身后的门板,她抬腕轻抚他的脸,一路向下,掠过衣襟,掠过玉带,赵珩猛然攥住她的手腕,面容剧烈抖动着,“暮云……你不要欺人太甚。” 暮云轻轻地笑了,“你有什么资格,赵珩?初到平都,我难产失血,母女二人在鬼门关上徘徊,你在何处?平昭三岁出痘,夜里高热,我抱着她跪在佛室哀求无助,你又何处?永宁十三年,平都大涝,一夜暴雨,我与嫣儿被困水宁堂,冲进来救我母女的,打头一个是杨卓,后面皆是我的死士,你这个口口声声质问我为何卖女求荣的人,又在何处?平昭从出生到长大成人,为她起居操持,为她谋划打算的,从来只有我一个。赵珩,你哪来的勇气质问我?你凭什么觉得自己有权力插手她的人生?她是我自己的孩子,跟你半点关系都没有。你这个样子……” 她面带讥诮地望着他,挣脱他钳制在腕上的手,“你这个样子,怎么好意思自诩为慈父,来质问我到底该怎么为平昭打算?你配吗赵珩?你配吗?” 赵珩猛地推开她,握剑的手上还残留着未痊愈的伤口,他脸皮抖动着,难堪地咬着牙。暮云每一句话都深深刺在他心上,每一句话都像拿把刀在他身上挖。 父慈女孝,天伦之乐,他也想拥有。他也想陪在她身边,让她站在自己的肩上笑着长大。 暮云说的是,他不配,他根本就不配。 他这样不堪,只能远远避开她,在角落里偶然探看,知道她过得无恙,也便够了。他又能为她打算什么?官场上毫无建树,他从一开始就被朝廷厌弃,远谪平都,靠着暮云的身份做了这名不符实的空架子侯爷,外头不知底细的人,还愿意追着尊他一声爷,他在暮云面前抬不起头,在张炯和张珏面前更是抬不起头。 可这不代表,他就能眼睁睁瞧着那个被他放在心尖上爱得痛楚的小女孩,被这些人当成玩物般摆弄。大错已经铸成,他们这辈子早就没了指望,可是赵嫣,她那么张扬美丽,那么磊落阳光,她不该活成这样。 他闭上眼,强行逼回眼底热涌的泪意,“暮云,算我求你——嫣儿不喜欢张珏,不要逼她,不要让她走我们的老路,做个一辈子笑不出来的人。嫁个平凡人家,做她丈夫心尖上的宝,有什么不好……有什么不好呢?” 暮云嗤笑了一声,目光轻蔑地望着眼前的人,“情爱值几个钱?男人的宠爱值几个钱?一旦日子过得不顺心,再心爱的宝也变成了鱼眼,赵珩你不是最清楚的吗?你在我这,装出这份真心实意的样子,只叫我作呕,我恶心!滚,你给我滚!” 她踢开室门,暖烘烘的热雾一瞬间就被外面湿凉的风吹散了。 赵珩走出来,手里的剑握不住,当地一声落在阶上。 一只修长干净的手为他拾起剑,赵珩抬眼,看见杨卓平静无波的脸。 这是他妻子身边最贴心的近臣,为暮云掌管着里外大小事,就连沐浴这般私密的时候,他也可施施然站在帘外,全不忌讳。换在寻常男人,心性使然,必然会戒备生妒的吧?赵珩只是淡淡看他一眼,接住他递上来的剑柄,一句话都没有说。 ** 程寂跟着侍卫统领徐照学拳脚,已有一段时间。八至九月间,平都发生了不少事,永怀王上表为嫡长子张珏请婚,宫里的旨意来时,是九月初十,赐苏氏三女苏敏为乡君,婚配永怀王世子张珏,婚期请钦天监算过,定在次年四月。 苏家开始为苏敏备嫁,张苏两家也开始频密地走动起来。 张珏婚事落定后,暮云便病了一场。 她写去京里的私信和折子犹如石沉大海,她不确定那人究竟是看了却不理会,还是根本没有递到御前。前两年她还有几个眼线在宫里头,渐渐被拔除了干净,她与宫里、与京城的联系日益消失,好像她生来就在平都,从来没出现在京华。 为您提供大神 赫连菲菲 的《炽雪》最快更新 第 21 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 22 章 赵嫣应邀去探望苏敏,在九月末,天凉的时候。 苏府东门前有一段布满青苔的小路,马车行速慢下来,赵嫣靠在窗上,能看见程寂牵马走在路上的背影。 他还是那么沉默,轻易不肯吭声,可行事明显乖觉了许多,在徐照调理下越发像个合格的侍从。 车子停在门前,苏家奴仆早早迎出来行礼,帘子掀开,露出赵嫣光华美艳的脸。程寂立在旁,伸臂将她扶着。 柔软的手搭在左腕上,轻轻一点重量,水红裙摆拖曳在地,走起步子无声无息,只腕间环串轻碰发出细脆的叮当。赵嫣虽跋扈,一些细处的教养挑不出错,一抬手一提步皆是金玉锦绣堆出来的风情。 粗使奴仆和护卫止步在外,能随她进内园的男仆只有程寂。他停在百合轩的门檐外,和门上听消息跑腿的小厮挤在一处歇凉饮茶。 他通常不言语,苏家下人们已经习惯他的阴郁,轻易不来搭话扰他。透过小门的冰裂纹隔窗,能看见屋前一点光景。 赵嫣和苏敏坐在窗下,月婵将一大盒首饰匣子摆在案上。 “你要成婚,少不得多打些首饰头面,这些东西我寻常用不着,放着也是积灰,有瞧得上的就留着自个儿戴,没瞧上的也可拿来赏人,新嫁进去,总有不便张口的时候,为难关头,换几个钱使也不赖。”瞧苏敏一脸感激的样子,便又笑道,“张家主母自然短不了几样金银首饰,当我多事费这些口舌,你只轻巧拿着。” 苏敏搂住她,头枕在她肩膀上,“平昭,平素围在身边这么些人里,也只有你一门心思为我。” 生分的客气话自不必说,说了反而伤感情。苏敏是个有成算的,知道赵嫣这份心意有多贵重。 赵嫣闻着她头上清幽的香,笑问她:“这么香,是张珏送的花露?” 苏敏抿唇点点头,附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 惹得赵嫣蹙了眉,“你不能太软和,别一味纵着他使坏。来年四月才是婚期,总不能大着肚子穿嫁衣。” 苏敏脸通红,小声道:“没有,没到那个地步呢,我可没那么糊涂。” 赵嫣拍了她一下,有些替她惋惜,高嫁有高嫁的委屈,对方提出什么要求,连拒绝的权力都没有。 “下个月我生辰,张珏跟张榛榛势必都要来,我父亲耳提面命,叫我届时好好表现着。”她搂着赵嫣叹息,“可是我过寿,你怎么能不到?又怕他们俩再做什么膈应你,又怕你为了我受委屈。” 这些日子赵嫣哪儿也没去,张珏后来假称醉酒当那日无事发生,还照常叫人派帖子邀她去做客,因着暮云公主的病,倒有现成的托辞,只是苏敏的寿宴,不来确是遗憾。手帕交婚前最后一个生辰,将来再贺寿,彼此身份都换了。 赵嫣笑着宽慰她,“这有什么,我规规矩矩上门做客,只在宾客人堆里坐着,他们能使什么坏?再说,岳家跟前,张珏知道轻重,你放心好了。” 苏敏这才点点头,“那等我给你下帖子,到时候咱们好好喝一场。”回身瞥见她带着的几个人,问她,“怎没见你那北凉小郎?上回张珏气得不轻,私下里还抱怨。” “你就照直说,说我出入离不得这人半步,正在兴头上,喜欢的不得了。” 苏敏摇头,“这话谁能信?不过是个奴仆,再喜欢也当不了半个人瞧。” 赵嫣笑了笑,苏敏的话说的残酷,但确是实情,天然的身份鸿沟,是道跨不去的门槛。没有哪个贵族会头脑发昏,为了个下人抗拒强权。 张珏只当她是负气,是失去心上人后刻意堕落沉沦,是怪他成婚选的不是她,等这股糊涂劲儿过了,还是会聪明地作出正确选择。 苏敏又问她,“你,真和他有过吗?北凉男人生的高大健壮,听说那种事也天赋异禀……” 赵嫣笑推她一把,“想什么呢?婚期定的太远,我瞧你是半天也等不及了。” 两人笑闹起来,声音远远传出去。程寂仰头看向蔚蓝的天,风卷着枯黄的叶子扫过地面。一转眼,他到南陈竟有半载了。 他被困在赵嫣身前身后的几尺之间,逃不脱,走不掉。渐渐也习惯了这平凡无趣的生活,有衣穿,有饭吃,个子又长高了半寸。徐照夸他是个好苗子,不论是骑马射箭,还是剑术拳脚,他仿佛都能很快上手,飞快领悟诀窍。他知道这其实并非天分,是曾有人细细予以教导。只是那些记忆太渺远了,残存在脑海里的不过斑驳的碎片。他勉强拼出一点脉络,只在其中尝到苦涩。 不见得比如今的日子更好。 府里为赵嫣做冬装,量尺的姑姑早早侯在厅前。赵嫣夜里睡不好,喊了程寂来给她念宋词,昏暗的房间里灯早就熄灭了,少年面色苍白,靠坐在床沿上闭眼沉睡。 赵嫣醒来便看见身侧的人,隔着一层纱幔,看他越发长开的五官。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将他留多久,等他彻彻底底长大变成一个成熟的男人,他通身干净文秀的气质会否变得不一样?她将一段松柏般倔强坚硬的人,弯折成如今这般,会低头会顺从,但到底还是不同,他永远不会如翟星澄那般温柔体贴,她想要的温暖终究没有得到。 赵嫣坐起身,抬手推了推他,“我要饮茶。” 少年睁开惺忪的眼睛,在非常短暂的时间里回过神来,立即去拿茶盏。 他捧着杯盏上前,赵嫣抬脸问他:“不能在我吩咐之前就取茶来吗?为奴的人,岂可没半点眼色?” 不能多关怀过问几句,更体贴些吗?那人从不需她提醒,天然就明白她需要什么。 程寂沉默地望着她,她很清晰地在他那双澄净的眼睛里看到忍耐的抗拒。 他的服从和乖顺,不过是强行压抑着情绪罢了。 是迫于威势逼迫,为日子过得清净,不得已暂时忍耐罢了。 程寂不言语,俯身接过她饮过的茶盏,赵嫣觉得腻烦,甩开帐帘斥他,“滚出去。” 程寂从屋中退出来,立在阶前看天际灰蒙蒙的晨霭。日渐相处,能从细处渐渐明白她所求,养尊处优的女子,处处过得精细,夜里醒神要饮茶,口感要半温,辗转睡过去,日上三竿才起身,描妆梳发瞧片刻书,饮食过后又要沐浴,宫人跪在脚踏前细致敷一遍香膏。傍晚喜欢散着头发在窗前摆棋子,或是约了人听戏玩乐。夜里难入睡,总唤了他来诵词。或是出门游玩赴宴,便要闹到子夜时分,醉酒后尤其沉静,歪靠在他怀里缠着人。夜里入梦醒过来,时常望着他假寐的睡眼发呆…… 他看到一个困在笼子里郁郁不乐的少女,并不像外表看上去那样张扬喜悦。本质上与他并无不同,不过是屈从权势屈从命运的囚徒。 他竟在可怜她。 这可笑的一点怜惜之心,藏在他幽深不见底的情绪里,刻意板着脸相对,不说一句温言,他怕自己真的堕入奴从媚上的深渊。 他还想活得像个人。 哪怕这世上已经没人当他是个人了。 量尺的姑姑立在门前,几个侍从在旁陪着,瞥见一个男人从郡主房里出来,没有大惊小怪露出鄙夷神色,程寂平静地与她擦肩而过。 侯了约一个时辰,赵嫣才起身。 “郡主腰身比去年还短半寸,是不是饮食上不合胃口,有什么要求,该跟殿下提一提才是。” 任谁都不会信,赵嫣这样的人会为情所困。她自己也说不出口,为个逝去的男人长久沉郁伤怀。那些心事无从诉说,也无人可说。 暮云病得昏沉,杨卓推了外面的事,镇日守在她床前,太医日日来请脉,汤药不断,却总不见效。 “殿下这是心病,一日不解心结,一日便难痊愈。” 杨卓送太医出去,回过身来听见暮云剧烈的咳嗽声,他快步走进去,撩开帐帘替她抚着背脊,“杨卓,我有个想法,你听一听?” 杨卓垂首:“殿□□虚,还得静养,莫要忧思太过。” 暮云摇头道:“年节将近,各宫各处要封赏,宫里要过年,大小宴要讲排场,这些年战乱不断,国库虚空,朝廷需要钱。” “长陵关一直不平静,北凉人近来侵扰不断,冬日眼看就到,边疆的将士们需要棉衣棉被和粮食黄酒御寒。” “殿下的意思……” “若是……若是我能替他将这头一等的难事办了……” 杨卓不赞成,“那殿下自己的日子怎么办?” 她从小就没吃过苦,这几年因着战乱日子已经比从前差得多,外头的铺子和产业一再缩减,她为了维持体面生活一直在咬牙卖地。 “杨卓,我只能赌一场。是死是活端看他心里究竟还有没有我。若是输了,一败涂地,我便也不再做梦了。到那时,我就听你们的,从此歇了心,一味吃斋念佛。” 她含泪摇着杨卓的手臂,哀求道:“杨卓,你得帮我!” 为您提供大神 赫连菲菲 的《炽雪》最快更新 第 22 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 23 章 十月转眼就至,窗上染了一层厚厚的白霜,赵嫣穿件刚裁好的百蝶穿花月色裙子,走出屋子来到阶前,身后少年沉默地替她披上兔毛滚边的斗篷,她没有回头,连眼角也未曾落在他身上。 兰依在旁瞧着,心里不大明白。两天前郡主还为程寂发落过失手打伤他的侍卫,亲手替他细细的敷伤药,那种关心备至的样子,跟今天简直两个人。 再往前,还有撵了克扣程寂用度的秀舫…… 她心里摸不透,郡主对程寂到底是怎样的安排。分明是格外关怀格外的宠,可有时候,又不大理会,仿佛从没放在心上。 更教她不明白的还是小程哥本人。郡主那样一个大美人,与他耳鬓厮磨日夜相对,换成是谁,都该死心塌地顺服贴耳,可小程哥总是不大情愿的样子,郡主命人来喊,也是不紧不慢,既不主动凑前,也没一句软语温言。 苏敏的生辰宴,最终没能在苏家宅院办。张珏作为未婚夫,要给她订婚后的头一个体面。 北山上下轰轰烈烈围了幔帐,篝火青烟,骏马长鞭,张珏拥着苏敏,在猎猎的风里奔驰。 后面散落着三三两两的马儿,贺漓牵了一匹,不远不近跟着赵嫣。 她没回头,与孙向月并肩走着。 白日的赛马射箭告一段落,冬日天黑得早,各家围在篝火旁,胡三牵出百来名美丽的北凉女俘,在寒夜里穿着不能蔽体的纱衣临火而舞。 苏敏为防张珏闹事,一直将他拘在身边,借着几分醉意勾着他的手臂,撒娇不准他离开自己半步。 张榛榛瞧上去也还算安静,几名贵女围着她,小声说着她们感兴趣的话题。 对面贺漓几番欲言又止,赵嫣只作不见,她与孙向月形影不离。 宴上儿郎们皆有了醉意,火烛帐影间,几名放浪的公子拥了北女而入。程寂静默跪坐在赵嫣身后,听得帐幕内一声声或笑或悲的乡音。更远的角落里,茉儿身边的兰依紧紧揪着衣袖,平素总是含笑的一张团圆小脸上尽是哀色。——如果不是被赵嫣要来,兴许这也会是她的结局。 程寂手持酒壶,为赵嫣注满金樽。她随手取了,与孙向月碰杯,而后仰头饮尽。 主座上张珏的目光不时扫来,孙向月勾住赵嫣的手,“走,我们去个清净地方避一避。”酒能乱人心智,如今苏敏张珏名分已定,绝不能再闹出难堪的事来。 贺漓见二人起身离席,想跟随上去,却是迟了一步。听得对面一个含笑的声音道:“平昭郡主风仪万千,传说一身冰凉肌骨,触手如握寒玉,兀那北犬,可真是如此?” 座上几个纨绔笑开来,以往张珏看得紧,众人不敢造次,如今张珏身边有了新人,借着酒醉之意,便敢调笑起来。 贺漓瞥了眼张珏,见他与苏敏正凑在一处耳语,显然并没听到这些下流言语。 他面带怒色,出言制止道:“王二哥醉了,莫如早些入帐歇息。” 王公子不理会他,和几个臭味相投的公子一并笑起来,“关你什么事?王公子问的是平昭郡主身边的北犬。” 一个粗莽大汉站起身,摇摇晃晃走到平昭席上,一把揽住程寂,强迫他抬起头来,“问你呢小子,传言里头那些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程寂被他揪着发髻,双手还握着酒壶,似乎觉不出痛楚,面无表情,抿唇不言。 汉子登时恼了,一把夺去他手上的壶掼在地上,“赵府规矩这样差的吗?奴从不答问话,你欠调理吗,小子?” 贺漓提声道:“柳四哥,您也醉了不成?待会儿郡主回来瞧见,恐要不悦……座上还有这么些小姐在,还请注意分寸……” 柳公子大笑:“姑娘们玩她们的,我们说笑我们的,贺漓你少多事。”他扣住程寂下巴,另一手拍了拍他的面颊,“这小子生的一副娘们儿相,倒是俏。你快说与大伙儿听听,嗯?” 程寂半仰着头,长发已被拽得松散下来,几缕细发遮在脸前,他垂着两眼,手在腰中摸到短刃。当众刺杀一名贵族公子,他也会被立即处死吧? 不远处,赵嫣与孙向月依偎在一块石上,两人都喝了些酒,带了几分酒意的孙向月比平素要柔软,她靠在赵嫣肩头,低声说:“我大约明白你的难处,咱们实质都是一样的人。翟公子我见过,是个清月般皓洁的男子,他跟那些酒囊饭袋不一样,若是让我选,我也不想嫁给那些躺在祖宗功劳簿上只知享乐的无能之辈……” 话音未落,茉儿快步跑过来,迎上满脸关切的月婵,急道:“快,知会郡主,程寂闯祸了,闯了大祸!” ……赵嫣快步回到席上,歌舞已经停了,铺着绣花毯子的草地上,一动不动地躺着消瘦的少年。 众人目光望过来,有幸灾乐祸,有鄙夷不屑,有关切同情,苏敏两手发汗,紧紧抓在裙子上,被张珏手掌强行攥过去扣在掌心当中。 如果说这场宴中有谁最不希望眼前的事情发生,那必是苏敏无疑。她顾不上女儿家的羞怯,把张珏死死留在身边,就是不希望好好一场欢宴又变成赵嫣的噩梦。 一名闺秀啜泣着,捧着高大男人的脸,一见赵嫣折返,立即哽咽着指责,“平昭,若是家里规矩没教足,就不要把人带到宴上来。你瞧瞧柳公子的脸,给这贱奴伤成什么样子?” 赵嫣不理会她,快步走到中间空地上,跪下来查看程寂的情况。 她翻过他半侧的身子,捏住他的脸颊细瞧,他眼眶肿得厉害,眼角有道被拳头生生砸出来的创口。嘴角撕裂,不知被打了多少巴掌。 察觉到熟悉的温度和馨香,程寂艰难张开红肿的眼睛,清冷的月色下,她面容瞧来朦朦胧胧,血雾污浊了视线,他连她的表情也看不清。 “平昭,你倒是说句话,你的北奴当众刺杀柳公子,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你身为主上,不能龟缩不言。” “奴从犯下这等恶事,论罪当诛!” “平昭,你平素高高在上,仗着身份家世不把大伙儿瞧在眼里。我们也由得你,敬你是御册的郡主,敬你背后站着的暮云殿下和赵侯,可你再怎么清高,也不能不把规矩律法放在眼里。区区一个俘虏奴从,胆敢当众行凶,杀伤贵族,如若人人效仿,岂非天下大乱?”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纷纷指责着赵嫣。 苏敏移目望去,见张榛榛含笑端坐在席上,始终没有开口。 她防备着张氏兄妹俩为难赵嫣,却想不到,会有人向程寂下手。 程寂头脑麻木,适才挨了重重几拳,耳中尖鸣声不断,连意识也几乎涣散。那些言语听在耳朵里,半晌分辨不出何意。 他听得一个冷而低的嗓音,问他,“你怎么样?还撑得住吗?” 他牵开撕裂的嘴唇,想张口说句什么,却只发出毫无意义的喘声。模糊的视线中,那张清冷绝艳的面容渐渐远离,赵嫣松开他,缓缓站直了身。 “敢问柳四哥,伤在何处?”她没理会那些指责的言语,行至那粗莽男人面前,行了半礼。 “这还用问,这么长一道伤,你看不见吗?”闺秀心疼的直掉眼泪,方才事情发生时,她和小姐妹们正热火朝天地讨论京里最时兴的新绣花样子,听见几声惊呼,转过脸来,就看见那北奴握着刀,把她的柳四哥左颊豁出一道口子。 其实程寂想刺的是他脖子,他脑海中记得最熟烂的,皆是杀招。不成想这柳四是个练家子,竟避开了致命的一击。 赵嫣道:“对不住,是我驭下不严。我家里有宫里御赐的伤药和祛疤膏,这就叫人回去取来献与柳四哥。” 现在分辨是谁先出手,是谁闹出这局面都没有任何意义。 天然的身份之别,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只要是奴从伤害贵族,便断然没有轻饶的道理。 柳公子望着那张艳媚十足的脸,满含关怀地过问自己的伤势,平时难得一听的嗓子,软软喊他“柳四哥”,他心里兴奋的厉害,平昭郡主这样的性子,连张珏的脸面都不大给,何时这般低声下气跟他言语过? 他喉咙里咕哝一声,咧开嘴喊了声“郡主”,旁边一道眼刀刺来,他到了唇边的话音猛然一顿。 身边的闺秀替他说了后面的话,“亏得我柳四哥是行伍出身,会些拳脚功夫,若非他反应及时躲避得快,这刀子就要直接插进他喉咙里。平昭郡主养的好奴才,平素在家怎么纵着宠着我们管不着,可出来在外伤了人,可不是区区几盒化伤膏就能了的。” “就是,平昭,你自己说,该怎么办?” 赵嫣转过头来,对上说话的王公子,这些人都是张珏跟前的走狗,以张珏马首是瞻,她有什么不明白,张珏不屑于为个奴从动手,显得有失身分,故而要搞这么一出,用别人的手来逼死程寂,以消他过往遭受的奇耻大辱。 她笑了声,“不若王二哥教教我,这种情形怎么办才好?” 王公子笑道:“自是千刀万剐、五马分尸,好叫所有奴从知道,不懂规矩的下场。” “正是,不施严惩难以正法度,平昭,今儿可不能轻易放过了这刁奴!” 为您提供大神 赫连菲菲 的《炽雪》最快更新 第 23 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 24 章 孙向月一直没有言语,此时看见赵嫣立在中心被众人指责发难,孤立无援,不由起身替她分辩,“虽说伤了柳公子实属该死,可我听说,事出有因,有人中伤平昭清誉,又如何分说?” 苏敏一直没说话,她被张珏死死扣住,每每想张口替赵嫣说句话,就会被他紧捏住手腕,含笑的嘴唇贴在她耳际,轻声诱哄,“乖,咱们别出声。” 他又说:“你是主人家,不可偏颇,伤的是柳时,不是赵嫣,莫寒了宾客的心……” 她如今身上背负的,不仅仅是苏家的荣誉,更是永怀王府未来主母的声望名头。这样一顶帽子扣下来,她竟一个字都不能出口。 柳公子身边的闺秀怒道:“孙小姐的意思是,我柳四哥便活该被这奴仆刺伤刺死?因为他是平昭郡主的家奴,就可肆意骑在咱们这些人头顶上作威作福?” 平素有些家世差些的公子小姐,早受够了闲气,赵嫣性子跋扈,对谁都爱答不理,坐在上首被相熟的闺秀围在中间,连个笑脸都懒得赏给他们,如今终于有机会站在正义的一方指责赵嫣,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等着瞧她怎么出丑,怎么落败。 “就是,平昭郡主难不成又要仗着家世身份,强行委屈别人?一个家奴罢了,怎么进了赵家的门就镶了金边,有了凌驾律法之上的权力?” “赵郡主,你说句话啊,千刀万剐五马分尸,哪个都不过分,这奴才罪有应得,今日这么多双眼睛瞧着,赵郡主别想蒙混过去。” “孙姑娘,我劝你还是别掺合进来。孙大公子掌管平都刑律,最是熟知法度,你这样黑白不分偏心一个奴才,只怕连孙大公子的公正都要被人疑心。平时大伙儿敬重你,也是瞧在你明理守矩上头。” “别打岔,还是请平昭郡主说句话吧。” 程寂躺在地上,侧过头看见霜色中隐隐一个人影。 她穿着月色衣衫,披着滚毛斗篷,精致高雅,鲜妍清傲。一向只有她责难旁人的时候,何曾她受过这样的委屈? 她独自一个立在人从里,被那些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脸颊涨得通红的人围着指责。 她犹豫挣扎,百口莫辩,甚至低头认错。 其实不止这一回,那些人见她无懈可击,便拿他做筏子,把他当成软肋和污点,用来谋害她。 石泉小筑那回如此,香影轩如此,眼前又是如此。 如果他的身手更好一些多好……他就能一出手结束那个恶心的人的性命。他宁愿随后自戕,也不愿废物般躺在这里,化成别人攻击她的理由。 “好。”久久没有言语的赵嫣,终于开口。 她在众人注目下,走回程寂身边。 “奴从伤主,论罪,杀无赦。可他出手,原为护我清誉,柳公子,王公子,事出何由,你们心里都清楚。” 她幽冷的目光看过去,被点到名字的人都不免有些心虚。 “对柳公子,他固然有罪。可对我,他忠心不二,一心相护,在我这儿,他有功!”赵嫣缓缓从袖中抽出那根红色的鞭子,甩开来,在凄冷的夜色中,发出响亮的破空声。 “柳公子脸上伤了一处,我这家奴,便还他百倍。用不着旁人插手,来刀割剑剐,我这条鞭子,是张世子亲手相赠,威力如何,张世子清楚。” 众人看向张珏,那个一直含笑看戏的人,闻言眼里闪过一抹复杂情绪。那条鞭子是他精心命人特制,为了讨好赵嫣,她一直随身携带,令他心中大悦。皮穗里加了特制的铜丝银线,划开皮肤,韧可碎骨。笞以百鞭,这北奴亦难活命。 逼她亲手杀死她最宠爱的北奴,她脸上会是什么表情?这个刁蛮任性的女人,会崩溃痛哭吗?会因为心疼,下不了手,跪下来哀求吗? 张珏的心情很复杂,他在众人探来的视线当中,缓缓点了点头。 在座他身份最高,又是宴会主人,他下了令,自然所有人都要遵从。纵使某些人心里不大情愿,也不好驳斥了他的意思。 赵嫣冷眼凝着地上的程寂。 他平静地躺在那,一动未动,扬起苍白的脸,闭上了眼睛。 风声撕裂,一道鞭声迅捷地挥过来。 他胳膊上单薄的衣衫破开,鞭梢划伤肌肤,骤然一道鲜明的血痕。 亲眼见识了这鞭子的厉害,原本并不赞成赵嫣亲手施刑的人都闭了嘴。 风声骤急,鞭子犹如雨点般嚣叫着挥开。倏然十几鞭落在身上,覆盖四肢的衣衫碎片黏在流血的伤处。 有的闺秀看不下去,尖叫着捂住眼睛。 赵嫣面上一丝表情也无。少年的热血点点滴滴溅在她脸颊上、裙摆上。 她望着地上因为疼痛,而面容扭曲,咬牙强忍着不肯吭声不肯求饶的少年。 翟星澄那双温和含笑的眼睛,和少年冷寂无波的眼眸重合,在她脑海中不断盘旋。 留不住了吗? 那点可怜的慰藉。 这么快,这么快连这五分肖似的替代品也要离开。 今后无数个懊悔得恨不得剖开心肺、辗转着睡不着的寒夜,就只能一个人熬下去吗? 苏敏已经看不下去,她挣脱张珏的手,顾不上身份,顾不上身边的男人赞不赞成,她捂着耳朵不忍去听那呼啸的鞭声,张口凄声喊道:“够了,够了!平昭,够了!” “不够,怎么够?才四十三鞭,还少五十七鞭呢。”一名闺秀冷笑道,“不过是个贱奴,有什么好心疼的?要我说,这一百鞭都便宜了他。” 另一个公子道:“平昭郡主,您是不是力竭了?抽人鞭子也是个力气活,您这双芊芊玉手,怕是酸得很了吧?莫如小可来接替您,抽完剩下的五十鞭?” 赵嫣充耳不闻,她衣袖翻飞,抬手又挥出数鞭。 程寂早已晕去,他脸上身上全是因疼痛而渗出的汗滴,四肢生理性地抽搐着,像砧板上濒死弹跳的鱼。 又十道鞭子挥出,赵嫣额上沾了薄薄的汗,她紧攥着鞭柄,面无表情地抿着唇。 众人从她脸上瞧不出半点不忍和怜悯,对待这个传闻中与她肌肤相亲,极为受宠的男子,她如何做到这样狠绝? 她看起来那么冷静,那么平和,令在场的人不由有些怀疑,是否传闻失真? 已经打过六十几鞭,兴奋的看客们没能瞧见平昭郡主悲痛欲绝,没能瞧见受刑的奴从滚在地上痛哭求饶,他们意想之中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苏敏泪流满面,一把推开张珏环在她腰上的手,“这是我的生辰宴,是我出嫁前最后一个生辰!平昭是我的贵客,是我亲自写帖子邀请来的人,世子置我于何地,你们置我于何地?见了血,杀了人,你们就那么高兴吗?” 她一抬手,砸了面前的盏碟,“够了,我看不下去!这宴我分毫不想参与,由着你们自己高兴去吧!”她起身奔走,头也不回地离开席面。 她在张珏面前一向很温顺,虽和赵嫣关系好,却并不骄纵,骤然拂了张珏脸面,任谁都没有料到。 场上一时有些尴尬,孙向月适时给几个闺秀和公子打眼色,众人忙上前,阻止赵嫣继续挥鞭。 贺漓取了披风,走上前遮在程寂身上。 少年面色惨白,一动不动躺在地上。贺漓伸指,探他的鼻息,虚虚一点气脉,连温度都没有。 他满心不忍,目光顺着看向血滴淋漓的鞭梢。 红色的鞭子染满少年的热血,不少溅在赵嫣裙上。她连握鞭的手都满是鲜血,瞧来平静的人,指头握得极用力,泛白的指节落在宽大的袖子里,微微发颤。 贺漓上前,掏出手帕替她清理着手背。他掌心温热,扣住赵嫣的手,用了七、八成力气,才把她紧握鞭柄的手指舒开。 掌心全是濡湿的冷汗,她不是外表上看去那么无所谓。 赵嫣推开贺漓,摊掌索要长鞭,“还没有结束。” 她侧过头看向柳公子,“还没有结束,多少鞭了,柳公子可还记得?” 孙向月摇头道:“平昭,这小奴伤得这般重,已然活不成了。” 她亦看向柳公子,“柳公子,你说句话,平昭已经替你出过气了,是不是一定要把这人抽成碎肉才满意?苏姑娘的寿宴,要不要这样残忍?” 柳公子看了眼上首的人,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话。 张珏似笑非笑撑着额角,望着侧旁空了的位置,轻哧一声,“罢了,苏姑娘不高兴了,她的生辰,别叫她不舒坦。” 他肯揭过,自然无人再坚持。 几个从人上前,抬走程寂。 一场筵席,又是不欢而散。 ** 明明灭灭的光影在眼前,程寂分辨不出,此刻是醒是梦。 火辣辣的伤处已经麻木,黏在血肉上的衣裳被一寸寸小心揭开。 他是个极能忍痛的人,仿佛是天生禀赋。可不代表,那些伤口落在身上,就感觉不到疼。 昏沉的梦里时常哭着的那张脸在眼前,她对他摇着头,流着泪一掌打在他脸上,“没用的东西!废物!你去死,你真该死!” “要你有什么用,你有什么用?你这个讨债鬼,我后悔不曾扼死了你!” 辱骂,挖苦,对他来说已经伤不到他分毫。 他看见团团蜷缩在角落里的小小孩童抬起脸来,干涩的眼睛里没有一滴泪。 “不要给他饭食,连水也不许给!什么时候背出这几本书,什么时候再放他出来!” 入夜,孩童昏沉地侧卧在冰凉的石板上,一只小鼠吱吱叫着爬过他的腿。 他吓得猛一颤,醒过来退缩到黑沉沉的角落,浑身发着抖,咬紧嘴唇一声不吭。 黑夜那般漫长,睁着眼睛不敢睡,熬了一年又一年,迎来更多的打骂和侮辱。 他曾幻想过有个温暖的怀抱,香软的女人把他紧拥在怀中,哼着北国歌谣,抚着他的脸颊哄他入梦。 为您提供大神 赫连菲菲 的《炽雪》最快更新 第 24 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 25 章 兰依看见那些伤,忍不住泪如雨下。 药粉洒在创口上,昏死的人无意识地发出颤声。 每一寸肌肉都在抖动,那是怎样钻心的疼。 大夫看着直摇头,“这么重的伤势,怕是无力回天,人不清醒,连药也喝不进去。既是个奴,不若……” “救救他,大夫,他不是普通的奴,他得活着!”兰依跪下来,苦苦哀求。 玉屏取了银两,推到大夫手上,“请先生务必想想办法。” 大夫叹了声,知道此人性命紧要,不能敷衍,细细又看了一回伤势,诊了脉,“本就体虚脉浮,基里不固,幼时弱症,又兼外创不绝……难,实在难,小可不敢保……” 外头一道清冷的声音,“救不活,你便给他填命!” 大夫吓了一跳,眼见帘子掀开,北风吹进温暖的屋室,贵女一身华光,在众人簇拥下步入进来。 他低垂着头不敢失礼去望她的脸,浑身微微发颤,恐惧着上位者的威严。 “郡主,小人不敢保……便是杀了小人,也无济于事,这孩子实在是……” 上一回,已是在鬼门关前捡了条命,如今这一身伤,便是用尽良药,也未必能抢回性命。 赵嫣不理他,立在床前怔怔望着程寂。 “你是我的奴,我要你生,你便生。我要你死,你才能死。睁开眼睛,给我睁开眼睛。”她抓住他的衣裳,用力摇晃着。 “你听到没有!给我闯了大祸,害得我被人逼迫如此难堪,你想一死了之一了百了,这不可能!当众笞奴,你知道我多么丢脸吗?在苏敏的生辰宴上惹乱子,私藏刀刃,你知不知道你犯了多大的错!” “郡主,使不得,使不得啊。”众人拥上来,从她手里抢下程寂。伤处渗血,弄污了床榻。 大夫膝行上前,忙又洒上止血的药粉。 闹了一场,从白日到深夜。程寂昏昏沉沉睡着,体温热得发烫,兰依不敢合眼,一条条冷水浸湿的帕子轮换着搭在他额上。 赵嫣睡梦中醒过来,望着床前半截烛灯发怔。 月婵走过来,替她斟了一杯温茶,“郡主……” “我看见他的棺椁,从城门外抬进来。”赵嫣闭着眼,声音淡淡的,“我看见他们把它抬进伯府,关上门,我连他最后一面也没看见……” 月婵默默落下泪,转身擦去了。“郡主,别想了,翟公子生前是个顶好的人,他在下面不会受苦,已经半年多了,兴许投了好人家,又享着福了……” 赵嫣摇头,“他说他等着我,他会一直一直等着我。他不会喝孟婆汤,不会将我忘了,就像我,就像我一样……” 她推开月婵起身,白嫩的双足踩在绣鞋里,单薄的寝衣拖拽在地上,“程寂、程寂不能死。” 他不能死。 他身上烙着他的影子。 他是他留在世上她唯一的念想。 没了这个替代品,再也不会有什么提醒她他曾存在。 没人提起他,没人追忆他,她害怕,怕自己也将他忘了。 推开门,冰凉的风狂卷而入,吹起她单薄的衣裙,她像凌风飘飞的仙子,在院落中幽然掠过。 冰凉的肌肤贴在身上。连指尖也是冷的,抚过他因高热而泛红的脸颊,摸着他紧闭的双眼,滑过高挺的鼻梁,冰凉的唇覆上来,渡以浓而苦的药。 他被一个柔软的女人拥在怀里。 她声音低低的像凉风擦过耳畔。 “活着,你不要死。” “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你要留在我身边,要一直一直留在我身边。” 他想张开眼睛,看一看她的脸。看她为他心痛的表情,看她说这样软话时是什么模样。 给他衣食,给他宽敞明亮的屋室,不求回报的救他,一次次替他出头,一回回将他从鬼门关里拉回来。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相待。 她这样高贵的出身,多少人想要讨好她,使尽浑身解数想博她一笑。 她对那些人不留情面,张口讥笑,连个眼角也懒得赏。 她连张珏那样的人也瞧不上,傲然相对,冷若冰霜。 她为什么愿意这样对他。 这样软软的无助的声音,这样毫无保留的贴近。 初相处,他总觉得她给的尽是耻辱。可她这样倾城倾国的颜色,要什么男人不能? 他只是这世上一粒无人在意的尘埃,是权力倾轧之下最无足轻重的牺牲品。 是被俘虏到敌国,受尽折磨的一只丧家犬。是可随意打杀,一文不名的卑奴。 他低贱到泥沼里,连自己也厌弃了自己。 却有这样一个天上的人,求他一定要活着。 连他自己都舍掉的性命,却被她这样珍视着看重着。 他究竟何德何能,得她如此相待? ** 昏沉沉的又一夜,冰凉的触感在脸颊上。 渡来的药汁温热,贴在嘴角的唇瓣柔软得不可思议。 他张开眼帘朦胧地望见橙色的灯火,辗转间,又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你怕我不高兴,抱着我不敢动,我发觉了……你渴望着我。” 她扣住他的手,轻轻压覆在软软的心口上。 “我应当早些给你的,与其落在张珏或是别人手上……宁可那个人是你,我原本就许了你的。” “我也曾私心想过,利用你气她,利用你拒绝张珏,我偏选了她最不喜欢的一个,跟她作对……可你待我这样好,好得我无法……” “我害死了你,我都知道。你在张珏手里,他一定会使绊子,可我不能为你报仇,你应当恨我,若不是我,你不会去那儿,更不会白白丢了命。” “每一个晚上,我一闭上眼就看到你惨死的模样,如果没有遇到我,你应当娶妻生子,过你的好日子了……” “我从来不敢告诉你,我是故意跟张榛榛抢你的……从一开始我就存了歹心,我知道你看出来了,可你还是宠着我纵着我,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却还是一句重话都不忍对我说……” 幽幽在耳畔,若有似无的呓语,程寂听不清,只记得那个声音,哽咽着,满是哀伤。 “你放心,这辈子我都不会忘了你的,一辈子都不会忘……” 第五夜,昏沉的人张开眼睛,有一刻钟的清醒。兰依喜极而泣,尖叫着去喊月婵等人。 程寂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又闭上了眼睛。 第六日,他握住凑在唇边给他喂水的那只手。 兰依环抱着他,轻声问:“小程哥,你是不是想方便,我扶着你去?” 他无力的手腕垂下来,闭眼摇了摇头。 第七日,平都城内下了今冬头一场雪。 苏敏和孙向月来探望赵嫣,她睡不好,眼底一片泛青的颜色,孙向月不解,“那家奴究竟有什么特别,值得你这样劳心?” 赵嫣不言语,苏敏向孙向月打个眼色,岔过了话题。 第八日,苏醒的时候渐渐多了,连大夫也吃惊,“小哥求生心切,这样的伤势能恢复过来,可谓是个奇迹。此番大难不死,怕是将来还有大福在后。” 程寂不知道自己的后面的大福是什么,他淡淡听着,药喂来便饮,粥端过来便用。 第九日,撑起身来试着行走,几处伤口迸开,大夫来劝,欲速则不达,还需慢慢休养。 赵嫣没来探望他,月婵将消息带回,“今天下地走了两圈,又有伤口坏了,好在捡条命,看起来是不会死了。” “进了多半碗粥,脸色也好些,不再倔强不肯用药,我瞧他倒比从前有些生气。也不知是不是重伤过后,念头转过来了。” 赵嫣不说话,只要人活着,她其实对程寂的想法不关心。 第十五日,程寂出了一趟门。 他身上还缠着纱布,穿着一身淡色的薄衫,走到院墙边上,对着墙外斜横过来的一枝树杈发了一会儿呆。 徐照也来看过他,作为对方眼里的“好苗子”,程寂很得他青睐。 “等你伤势大好了,我试着跟郡主说说,看能不能把你要到侍卫营里来。你虽然身骨弱,但反应极快,出手利落干净,韧性足,记性也格外好,多锻炼锻炼,等身体强健些,未必不能成为高手。” 程寂望着他递过来的手抄功法,没有吭声。 ** 窗前点着灯,照亮团团一片天地,暮云坐在椅上,翻看手边的卷册。 “南边的五千亩水田卖了,两个别庄也有了下家,加上七七八八的铺子和地,勉强凑了这些银两。” 杨卓声音听来满含忧虑,“可这样一来,殿下能生钱的产业几乎去了十之八、九。将来只能靠着朝廷供给,殿下会很被动。” 暮云按着胀痛的额角,弱声道:“我这样全心全意的为他,只盼着他能明白我……” 杨卓叹了声,“可是这点银子,远远解不了圣上的燃眉之急。北边又有动作,永怀王已经收到信报开始练兵,只怕这个年节不安定。一旦又打起来,这些银子就是填进火盆里的纸,连点渣屑都看不着。” 他不免再劝,“我还是那句话,殿下三思。战事远没结束,长陵关一役,北凉撤兵突然,只怕另有隐情。败了这些年,双方兵力上的差距,殿下心里想必也了解。战事一起,朝廷顾不上这边,公主府上下几百人,多少嚼用,便是这些银子在手,都说不好能撑多久,何况没了钱,届时殿下的日子怎么过?” 暮云公主何尝不知自己这是破釜沉舟,如果对方不领情,她便是白白把自己未来的安乐日子填了进去。 可她已经毫无办法,远守在平都,看着平昭嫁个无用的空架子贵族?知道底细的都道圣上不喜,有前途有势力的人家谁会求娶平昭?平都巴掌大的地方,拢共那么几个世家,如今连三品侍郎没功名的侄儿也敢肖想她。 嫁了过去,不过又是重复她当年的噩梦。当容颜老去,年华流逝,孤零零一个守着院子,混混沌沌这么一辈子。 周边嘲笑的,看热闹的,讥讽的,顶着高贵的名望,挺直皇族的脊梁,俯就不了捉襟见肘的生活。平昭被她纵坏了,性子那样的差,没有殷实强硬的背景撑着,哪个儿郎又肯忍一辈子? 真心?情爱?都是骗人的东西。她沦落到今日,正是吃尽了轻信男人许诺的苦头。她早已不信情,只信利。 这些钱留着,无非是勉强再支持几年,终有一日会败净。如若这般,还不如最后博一场。 “你不必劝。”她靠在身后的枕上,轻声说,“本宫意已决,杨长史,从命即可。” 多少年了,她不曾唤过他一声官名,他丢了似锦的前程,陪她到平都来挣扎求存。他把一生荣辱都付给了她,眼前望着她虚弱无力的模样,刚刚从一场大病中恢复三五成,那些相劝的话,便不忍再提。 “我还有这座宅子,还有平昭。”她喃喃念着,肯定着自己的决心。不能动摇,当初就是动摇了,才吞了今日的苦果。 杨卓默然退了出去。 为您提供大神 赫连菲菲 的《炽雪》最快更新 第 25 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 26 章 一场大雪刚过,孙向月约了赵嫣去围炉饮茶。 她披着茜红的斗篷从落满雪的院子里走出来,车前,程寂为她掀开幕帐。 她瞥他一眼,嘴角抿了笑意,“伤势都好了?” 程寂垂眼,难得点了点头。赵嫣哼了声,提步登车。 走入孙宅,落座在竹床上,听伶人拨弄琴弦。茶具抬上来,孙向月跪坐在长几边,效仿前人燃香点茶。 赵嫣拿过一边闲置的胡笳,随意吹奏几个音节。孙向月问她,“你懂北凉的音律?” 赵嫣笑道:“不懂,只在上回宴上听北女们吹奏过,觉着有意思,特地叫人也找来一把在家里奏着玩。” 孙向月命人取了曲谱来,“我这有张残卷,试着补全,总不和谐,你试试?” 赵嫣试了半曲,摇头道:“我这点道行,怕是难。” 孙向月道:“你身边不是有北凉人,喊来问问,瞧她会不会?” 月婵退下去,片刻将兰依带上来。 兰依不懂曲谱,听赵嫣吹胡笳奏了几声,茫然摇了摇头。孙向月觉着可惜,“这曲子是我兄长从一个北凉俘虏手上得的,听说是首情歌,虽只有半曲,也足见缠绵悲凉之意,可惜没机会听完。” …… 程寂立在轩外瞧着飘飞的雪絮,这一年转眼就要过去了。几声熟悉的曲乐,远远从内传出来。 是北凉古调。 是久违的乡音…… ** 地龙烧得很旺,地上铺着厚厚的毯子。 少年稍嫌冰冷的嗓音,响彻在寂静的夜色里。 灯下,他手捧书卷,为她诵读一篇赋,除却这样的时候,很少能让他开口。 他时常不说话,她也习惯他的沉默。 半睡半醒间,她歪着头,踢开他手里捧着的书。 赤着的脚从薄被下伸出来,轻轻抵在他胸口。 少年一言不发,任她用足尖挑开衣带。 雪嫩的肌肤总是冰冷,触到他温热的胸口,再不挪开。 他坐在对面,沉默地耐着。 “程寂,你有没有心爱的姑娘?” 他抬眼,淡淡地望着她。 残灯映照着她精巧的面容,启开朱唇轻声问话,“我听说,那是首情歌。一百年前的北凉王,失去了心爱的女人,他彻夜唱着那首曲子,听到的人无不悲伤落泪。” 一百年前,北凉还不成气候,北帝在南陈皇帝面前,只能称王,称臣下,岁贡毛皮马匹和女人上来,在富足的南陈辖制下过活。如今的北凉,打得南陈喘不过气。 “程寂有没有为姑娘唱过情歌?”她伸出手来,轻轻摩挲他的脸颊。眼角的伤疤淡了,用的是最好的伤药,几乎没留下什么疤痕,可玉足下踏着的胸-膛,鞭子留下的印记还很深。 程寂望着她,摇了摇头。 赵嫣笑,“是啊,你这样的性子,又冷又硬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哄姑娘?” 她哼着白日那半首曲子,慢慢闭上眼睛。 程寂望着她半启的唇,心底漫开无声的疼痛。 在这样的夜里,一盏残灯,一个香软的女人,一首低柔的小调。 他仿佛看见黑暗里蜷缩的那个无助孩童,突然张开眼睛在兴奋的找寻这声音的源头。 “程寂,你是个奴,要学会讨好。”她叹息着说,“我冷了,把我抱到床上去。” 他凑前些,展臂将她抱起来。赵嫣自然地环住他的脖子,低声道:“慢点儿,我最怕疼了,你把手摊开,托着我的背……” 他一言不发,将怀里柔若无骨的人抱到床帐中。纱幔垂下来,遮住灯烛的光,蒙蒙一点微亮,她躺在枕上,却没有松开勾在他脖子上的手。 程寂望着她,幽深的瞳仁里倒映着她的影子。 她盯着他的眼睛,喉咙发紧。方才从绣榻到床帐的这么一小段路,不知是源于光线太昏暗,还是因困顿迷蒙了头脑,令她恍惚间,将他一贯清冷的眸色看错。仿佛是那人,在温柔的注视着她。这样温和不带半点冷傲和抗拒,让她错乱,让她犹豫。 “……”她想喊那个名字,喉咙里疼起来,如何喊不出口。 她扬起头,轻勾他的脖子,吻他的唇。 程寂手掌还托在她背上,手指发力收紧,指节泛着青白。他闭了闭眼睛,又倏然张开。 在少女樱唇移开的一瞬,他眸色冷下来,反手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按回枕上。 赵嫣被动的,仰躺在昏暗的幔帐中,承受突如其来的炽烈的亲吻。 她脑海中那个飘忽的影子仿佛活过来了。她惊喜的、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舌尖一点痛,被他勾卷着夺去。 他有些生涩,有些笨拙,却来得热烈而凶猛。 就像……他们在山谷里那次,他有意求娶,表露心迹,她应下来,约定要共度一生。他少有那样忘形的时候,令她每每回忆起,都会悔到心脏撕开。若是那时回报了他的渴求,会不会心里更好受一点,会不会这份亏欠能填补一点? 她不温柔,不顺从,也不是朵解语花,能给的太少。她唯有她自己,这一身冰肌雪骨。如果他想,她便应承。 程寂剧烈喘着,在漫长的拥吻过后,骤然推开怀中温软,抬手撒开幔帐,将自己隔离开来。 他不敢去看,她软如春水般的眼睛。不敢垂头,去瞧自己羞耻的渴望。 一切究竟怎么发生的,他全无头绪,理不清明。 少女瘫软在帐中,雪白的脖子上印着浅淡的红痕。嘴唇微微有些肿,被男人不得章法的吮-咬。 她还陷在那场春日明媚的梦里没有醒过神。 真好。 仿佛他还活着。 仿佛那份独一无二的爱还在。 她还是那个被人捧在手心里呵护的珍宝。 门被拉开,无数的冷风灌进来,将她云雾缭绕的梦境吹得散了。 她茫然望着空荡荡的幔帐和屋室,心里又钝钝的泛疼。 不见了…… 那个热烈的爱着她的人,不见了。 ** 程寂疾走在静谧的雪夜里。 他心乱如麻,再不能维持素日的平静。 怎么了? 他这是怎么了? 他心跳的厉害,一声声,砰砰,砰砰,心脏像要跃出胸腔。 他满眼都是少女半启的唇,雪白的颈。 他摊开掌心,茫然望着张开的十指。 就在刚刚,它落在那对饱满圆润又软如绵絮的云上。 他疯了么?一定是疯了。 不论是身份还是立场,他和赵嫣都当是不死不休,他是在旁观南陈贵族奢靡腐朽生活的过程中,软化了意志吗?是受美色所祸,为那点不值一提的另眼相待而着魔了吗?是俘虏做得久了,忘记要如何做个顶天立地的人,便养就了逆来顺受甚至取悦主上的卑奴心性了吗? 如果不是,他怎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 雪漫漫下着,庭院内外皆染了一层银白。赵嫣难得早起,命人将南窗推开,拥被靠在炉火前,边饮茶边听月婵絮絮叨叨说起苏家的事。 苏敏生辰宴闹的不欢而散,张珏破天荒低声下气了一回,专程去到苏家致歉。苏敏借机摆了好一阵脸色,前两天在兄长苏凛说和下,才勉强原谅张珏。 “苏姑娘说了,叫您放心,回头定要张世子好好摆几桌酒给您赔不是。” 赵嫣吹去茶末,轻哼了一声,“去回她,就说我才不稀罕。什么时候张珏也吃我六十鞭,这恩怨才算解了呢。对了,柳时脸上的伤如何?我听说柳夫人到处传扬我纵奴行凶?” 月婵叹了声,道:“可不是?小柳夫人三十岁上才生了这么个儿子,就盼着他出人头地超过前头大柳夫人生的那几个,这回破损了面相,对她来说便如天大的事一般,没少在外头编排您。不过话说回来,您也应当多管束一下程寂,这小子性子太烈,对着贵族都敢出手,这回是伤了柳公子的脸,万一下回不小心砍了谁两刀,别说他自个儿讨不到好,还连累您名声受损。” 赵嫣失笑,“我又有什么好名声?平都这么多闺秀里,怕是顶数我名头最恶,那些斯文端庄的姑娘们都怕了我,张榛榛那伙人又跟我不对付,也就是苏敏她们几个还肯容忍我的脾气。” 月婵劝她:“您莫要这样说自个儿,您为人仗义大气,您身边的人,哪个不念您的好?”正说话间,见院中一抹淡色的影子由远及近。 程寂到了,月婵等人便退到外间,或是算账做针线,或是低语打发时间,屋里只留茉儿看火上茶,有他在的时候,赵嫣身边往往就不需要旁人。 少年行至抱厦解去外氅,内里是月白水云纹的衣衫,衬以清冷华丽的面貌,便是站在一众贵族公子里头,也不显逊色。自打进了公主府,似乎又长高了一点,饮食上丰富起来,人也不再是形销骨立的样子。 赵嫣捧着茶,见他眉上霜雪融成淡淡的一点润意。 少年行至榻尾,在那张被他备好的椅上坐下来,刚刚翻开书卷,上首伸来一只软软的白嫩的手,他淡然抬眼,平静地望着她。 赵嫣张嘴,话音尚未吐出,伸出的右手就被不轻不重地扣住。 她用来暖手的茶早已冷了,她寒凉体质,双手总是凉沁沁的,此刻不需她吩咐,少年已将她的手包覆在温热的掌中。 赵嫣抿抿唇,将想要抱怨他不懂服侍的那些话,全然咽了回去。 为您提供大神 赫连菲菲 的《炽雪》最快更新 第 26 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 27 章 风雪回旋,飞翼重檐上蒙了一层晶莹的白霜。在窗前坐得久了,连炉火也烘不暖衾中的玉骨。赵嫣拉开围裹在身的薄衾,朝温暖的方向凑近。少年背脊悬直一线,闭眼承受女-体的覆拥。她双膝抵在他腿上,感受到骨下紧绷结实的肌理。 他面颊温热,胸口亦是暖的,瞧来那样冷淡寂寥的一个人,也有如此令人贪恋的体温。 房中服侍的人早已见怪不怪,几个月前茉儿还诧异赵嫣对程寂如此程度的黏缠,现如今已能面不改色地走近,将锦被仔细搭在赵嫣裙上。 她依偎在少年怀里,脸孔贴在他肩窝,眼望窗外流风回雪,任时光的阴翳从生命中缓慢滑过。 她很清楚,思念的那人已经回不来。好在好在,身畔之人是鲜活的。 他的气息干净清凛如雪,只要稍加训导,便能在他纯澈的底色描画自己喜欢的颜色。 她满意他此时的沉默和顺服。数月以来心底那份无法消解的痛楚,在有他陪伴的年月中被慢慢抚慰。 腊月十七,有人向赵珩赠送了两匹大宛宝马,养在公主府后的校场边上。赵珩素知女儿喜好骑射,便转赠于她。赵嫣听到消息,次日晌午带了程寂去瞧。 白雪覆压在木头搭起的棚顶,两匹毛色青白的马儿在下悠闲地食着干草,养马小厮将缰绳递在赵嫣手上,讨好地道:“郡主您瞧,这马儿鬃毛长至腹下,状若狮鬃,通身劲硕,膘肥体壮,就是永怀王麾下大营的战马里头,也少见这样的良驹。赵侯爷昨日得了,亦是欢喜不已,想到您爱跑马,便立即转送给您。赵侯爷待您,可真是宠爱至极。” 赵嫣没答话,赵珩这样疼爱她,也不过是喊个人转达一声,父女俩上回见面说话,还是他被暮云砍伤了手时。她轻抚马儿长鬃,向一旁沉默不言的人道:“你可懂得骑马?我们骑一圈试试?” 程寂未及说话,小厮已堆了满脸笑将其中一匹马牵出来,“郡主骑这个,这匹比那匹小两月,体型精巧,性情也更温和,正适合姑娘家。” 程寂上前两步,从他手里夺过缰绳,小厮面露诧色,回身打量这个眼生的年轻男子,“你……” 那边,赵嫣翻身跃上那匹大一些的马儿,红色鞭绳脱腕而出,在空中发出响亮的一声尖啸。 程寂旋即跨上另一匹,马蹄踏着雪泥,箭一般冲了出去。 一前一后两个影子,茜红似火,淡青如穹。程寂始终不远不近随在赵嫣一射之间。寒风如刀,一道道刮在耳际,喉咙里灌了冰凉的空气,化成唇齿间呼出的朦胧的雾。 赵嫣回身,见程寂紧紧抓着缰绳,她扬眉笑道:“松开手,你莫紧盯着眼前一寸地,你看前方,用腿夹紧马腹,放轻松些,你这样跑马,怕是不得畅快,莫把自己累死了。” 她缓下速度,与他并辔齐驱,伸臂过来,扣住他抓着缰绳的手。 他侧过头来看她,紧攥的指节在她掌心下舒开,她含笑捏了捏他的手掌,“就是这样,你确实悟性很好。难怪徐照几番跟我要人,说想将你编入侍卫营。” 程寂一顿,成为侍卫,意味着他将脱奴籍,有月俸,有休沐时间。可在外行走,可置自己的宅院田产,可娶妻生子,可过普通人的生活。 瞬时,赵嫣再次纵马奔驰起来。火红的衣袖蹁跹如舞,她是广阔雪域之间一抹华丽而飘然的风景线。 “我拒绝了——” 她的声音夹杂在呼啸的风里,远远传来。 “你是本郡主贴身的奴。” “你只能留在我身边——” 程寂垂下眼睛,摊开适才被她捏握过的手掌。 软软的力度,即便喜爱骑射,她也没有允许那双白嫩的小手生出不美观的茧。 舌底漫开酸酸涩涩的滋味,说不清道不明。心底丝丝缕缕张开的根芽和枝叶,纠缠着理智,在无数个陪伴在她身边的日夜里疯狂生长。 赵嫣回过头去,望见马上的少年反手扪住了心口。他笔直的背脊微弯,因心底酥麻的涩意而艰难的喘着。 “程寂,才跑一圈半你就累了吗?”她大笑着,扬起红色长鞭在空中甩出一声声啸响,“来啊!” “来啊程寂,与我一起——” 惨淡的日光下,苍白的雪域一眼望不到边际,程寂夹紧马腹追随而上,身后的马棚和校场已经化成一个看不清的黑点,天地之间,雪原之上,仿佛只剩下这一浓一淡的两个影子。 ** 苍凉的月色下,程寂踏雪而来。行至屋檐外,见棉帘半卷,透明的纱厨里,兰依匍匐于地。 “小程哥这些日子胃口尚好,比初来时用得多些,喜欢清淡简单的饮食……徐统领来过两回,一回是瞧伤送药,一回是找他说调去侍卫营的事,小程哥没答应,您也知道,他话少,对谁都不冷不热……” 兰依面前落下一片织金的裙摆,停顿半刻,不知说了句什么,金色影子闪过,消失在帘下。兰依叩首,从内膝行退了出来。 回转身,在阶上撞上程寂,兰依脸上露出一抹欣喜的笑,“郡主正问你呢,小程哥,不想你这便到了。” 他朝她点点头,侧身从她身边行过。 立在抱厦前,抬手掸去肩上的浓霜。 内里很静,有微弱的水声传来。 ——赵嫣踏进池中,织金裙子散落在水外的毯上,雪白肌肤裹在一重淡红绢袍里,一沾水,便紧紧包裹住玲珑的身-躯。 水是活水,引天然温泉进来,四角铜兽张口泻出热气腾腾的泉流,茉儿滴了半瓶香露入水,卷袖探手轻轻搅动。 月婵跪坐在池边,俯身轻声道:“郡主是担心,程寂生了外心,想靠着与徐照这层关系脱籍?” 赵嫣歪头靠在玉石池壁上,轻嗤,“他到底是个北凉人,徐照糊涂。他若再求见,不要放进来。” 月婵点点头,“听兰依的意思,不像程寂主动相求,倒像是徐统领一厢情愿。不过程寂的态度也奇怪,既徐统领愿为他筹谋,他为何没有应允?他是个俘虏,便是为奴,也是众类奴从里地位最低下的,因郡主常使唤,那些个眼红生妒的,当着程寂面前,多难堪下作的言语都有,换作旁人,怕是早受不住……” 正说话间,听得外头月娟传报:“郡主,程寂来了。” 月婵住了口,从旁取寝袍过来,扶着赵嫣步出泉池,为她裹住湿漉漉的身子。茉儿拨开池侧铜环,牵动底部的池塞,漫漫的水汽顺渠流泻而出。 程寂到了房外,隔着一道半透的锦屏,能看见正在更衣的人影。侧身轮廓,山峦起伏。茉儿半跪在地,手捧丝屡服侍更换。 等月婵从内走出来,朝他轻点头,他才提步朝内走去。 赵嫣坐在镜台前,正在梳发,淡声道:“你来啦。” 程寂跪坐在她身后,手指撑在矮几上的书册扉页,他迟疑着,并未急于开始自己读书的差事。手臂微拢,从她掌心持过那把雕花象牙梳篦。 赵嫣从镜中望他,平静的面容和端沉的动作,回腕梳松她湿润的发梢。他肌肤细腻如美玉,举手投足皆坦荡从容。穷苦人家养不出这样的光华气度,他却从来不说来历,便是对着兰依,也不曾吐露半点过往。私下与胡三打探,说是遗落在长陵北营大牢里的囚徒,料是在北凉便犯了事的。 这样一个教养不俗的少年,又会触犯了什么律法? 她对他的来历其实不关心,不过是个用来抚慰心伤的替代品,或是着意去寻,未必没有更适合的人选。不过人养在自己身边,适当的警惕该有。 如今用惯了他,若是万一生出什么别样心思,倒有些苦恼,会不会忍心将他处置。 对一个奴从,赵嫣从未如此费心。此人天生一张讨她喜欢的脸,不知对他来说,是幸是祸。 “程寂,明日我去南庄,你留在家里吧。”她对镜中说。 程寂动作滞了三分,抬眼看她表情,片刻后,他松开手里的梳子,垂眼轻声说:“好。” 南边有两个庄子,几百亩田,依傍着暮云的水田,是赵嫣出生那年,与她封号一道随旨意象征性赏下的一点户邑。 她平时吃用都是府里供应,这算她个人私产,钱银不够用时,便在这上支出。今日没约旁人,只一个孙向月陪着,在山脉四周牵马闲逛半日,迎着暮色往回走。听说夜里要落雪,回程天寒路滑,遣人先去两府传信,便说留在庄上过夜。 月婵从后跟上来,私下与赵嫣说起:“ 隔壁田庄是殿下的户邑,百来口农人,管事我认得,原姓高。今日去借车,迎出来的却是个眼生的。奴叫人一打听,竟说对方主上是韩家。这就怪了,殿下这处地往年收成最佳,往宫里孝敬的瓜果,也多是这处出的,莫不是底下人弄鬼,吃里扒外欺瞒殿下? ” 赵嫣蹙眉,眼望不远处来来往往赶车运货的人,年节前各家走动送礼,庄上也要往主家送年货,她本没去注意那些人,如今着意看去,那些车帏竟无一是公主府的徽纹。 “ 你叫两个人去,找熟识的农户问问。 ” ……夜半时分,程寂落座在昏暗的屋室,灯下铺开一张卷毛边的纸,上头密密麻麻写着小字。他将能忆起的过往,细致写在上面。 那些回忆并不美好,常常令他夜半流着冷汗从噩梦中惊醒。 外头传来窸窣的响动,听见兰依慌张的声音:“ 小程哥,我才从上院来,听玉屏姐姐和殿下跟前的姑姑回禀,山上雪崩,郡主和孙姑娘不见了! ” 一滴浓墨落在纸上,瞬间洇开,将字迹模糊了大片。 程寂手里的笔啪地一声从中断折,他飞快站起身来,拉开室门冲了出去。 为您提供大神 赫连菲菲 的《炽雪》最快更新 第 27 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 第 28 章 公主府前广场上,身着铁甲的府卫个个面容沉重,紧张待命。赵珩翻身上马,正要启程,听得身后一道嘶哑的声音,“等等!” 赵珩回过头去,见杨卓扶着暮云,快步从门内出来。 “我给张炯写了信向他求助,我在这里等着,有什么消息,立即派人回我。” 向来剑拔弩张的一对夫妻,此刻为了赵嫣的安危,已然顾不上置气。赵珩点点头,瞧暮云面色苍白脚步虚浮,全身没一点力气,全靠一旁的杨卓撑着,他想说句宽慰的话,张了张嘴,终是没能出口。 十六年来彼此咒骂彼此折磨,早忘了如何温柔关怀,就连一句嘱咐,说出口也觉不惯。 他不再言语,勒紧马缰带着人朝城南驰去。 程寂被拦在东角门处,两个侍卫把手在门前,不许他独自出行。他身份特殊,虽是宠侍,却不得自由,无赵嫣吩咐,没人敢把他放出去。程寂一语不发,毫无预兆地与侍卫动起手来。他的功夫近来突飞猛进,一来徐照教导有方,二来本身就有些功法底子。眼见他击倒了一人,另一个高声叫嚷起来,欲唤增援,程寂眸色一黯,倏然出手,扼住侍卫脖颈儿,修长的指头扣紧喉头,那侍卫连个音都发不出,两眼睁的老大,脸色瞬间涨的通红。在这瞬间,他清晰地感受到,面前这个瞧来孱弱纤瘦的少年,是当真动了杀念。 “程寂!” 一声轻喝,令少年背脊僵了一瞬,徐照飞快掠向几人,抬手搭住程寂扣在侍卫咽喉上的手指。 “你别冲动,他不过是尽忠职守……” 程寂抬起脸来,幽暗的眸子定定望着面前的人。徐照按下他卸去力气的手,轻声问:“你是不是要出去,帮忙一同找寻郡主?” 少年紧绷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他缓缓的,朝徐照点了点头。 “叫他跟着我,不会有事。”徐照安抚似的,对两个侍卫道。 终于不再有人拦阻,他跟在徐照身后,步出了角门。 寒风刺骨,在这样飘着鹅毛大雪的晚上。道上结了厚厚的冰,马蹄打滑,车辆难行。懂得享乐的南陈贵族们,多在温暖如春的屋室里熏香寻梦。一队人马却悄声而急速地在风雪里奔驰着。 前有开道的小队,训练有素的士兵伏在马背上,一路疾驰,有些拖着木架拉平松软的积雪,有些用满是钢牙的长枪凿开冰面,有些则在冰滑的路面洒着灰渣和粗盐。身后浩浩荡荡的队伍燃着火把,远看蜿蜒成一条红色的火线,照亮苍凉荒芜的寒夜。 程寂跟随在徐照身后,他们走的是另一条小路。赵珩吩咐人兵分三路,绕着南山分头找寻。程寂他们选的这条路人迹罕至,南山中部断开,一线窄道连接着两处绝壁。如若赵嫣从山上跌入这里,多半早已尸骨不全……可纵是希望渺茫,也不能不来找寻。 赵珩勒马立在山下,眼望不远处刚刚经过一场塌陷的南山。鹅毛似的雪片始终未停,他肩上头上都落了一层霜白。马前跪着几个摇摇欲坠的人,士兵解去皮毛大氅,搭在快要冻僵的一人身上。 赵珩抿唇一言不发,底下跪着的月婵哭着道:“求侯爷赐婢子一死,婢子失职,令郡主落此险境。” 赵珩目视她,想问问究竟发生过什么。喉咙里疼得不像话,一张口北风就无情地灌进来。月婵抖去肩头才被披上的大氅,膝行上前,哭道:“郡主命奴婢去打探殿下庄子里的事,奴婢原该守着郡主的……” 她已经在此冻了近一个时辰,早已浑身僵硬,连落下的泪珠子都是冷的。赵珩挥挥手,命人把她和几个婢子带下去。侍卫上前回话,道:“属下打听过了,月婵等人为了周边庄子上的事分了人手去。郡主是和孙姑娘在一起的,为了追一只雪猊,才不小心入了山里。两个姑娘骑的都是良驹,随行的人不得力,一不留神就失了孙姑娘和郡主的踪迹。” 赵珩点点头,抿唇不语。 他心里焦躁的厉害,可此时赵嫣还等着他救助,所有人都听他号令等他拿主意,他不能急。 “郡主和孙姑娘都是懂骑射的,骑术比一般男子还精湛,许是追那畜生一时忘形,……待会儿便能安然回来拜见侯爷。”话音到后,越来越是声弱,显然连说话的人,也不大相信这无用的宽慰。 进到山里,遇上雪崩,就是极有野外经验的猎户,怕也无法安然无恙,何况两个娇滴滴的贵女,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恨不得走路都得几个人搀扶着,她们陷在里头,只怕是凶多吉少。 正说话间,听得响彻山间的车马声,大地为之震动,刚刚静下来的南山顶上,隐隐又有雪块纷纷滚落。赵珩蹙眉看去,见浩浩荡荡的车队里,领头是个金冠玄裘的青年,骑在金鞍白马上,面若冠玉,眸若点漆,正是张珏。永怀王常年与北凉作战,应对雪域自有良策,车马是精心改装过的,滚轮旁装有刺片,行动间不仅能铲碎冰雪,刺上弯钩还能牢牢抓住雪层,避免车马打滑。只是这样大的动静,对刚刚发生过雪难的南山绝非助益。 知对方是来帮忙寻人的,赵珩勉强按下不悦,驱马上前拱了拱手,“张世子,这样寒天冻地,劳您亲自走这一趟,实在过意不去。” 张珏客气道:“赵侯见外了,小侄与平昭自幼一同长大,情分匪浅,她在外遇险,小侄亦焦心难安。”回身吩咐左右,“便是将这山翻过来,也必须快速将人找还! …… 天上无星无月,雪片还在纷乱地飘舞,冷风凛冽如刀,狂啸着对行人施-暴。徐照肩头厚厚的毛皮氅衣都已冻得冰凉。他回身瞥了眼沉默的程寂,他看起来纤弱,身上只穿了件薄薄的夹袄,又受过重伤才痊愈没多久,恐怕早就扛不住了吧? 他将领扣解开,将大氅脱下来递到身后,“找人要紧,你自己的命也要紧,穿着吧。” 程寂转过脸来,眸中一丝生气也无,他摇了摇头,拄着破冰用的长杆凿刀,越过徐照弯身探入嶙峋的石下。 徐照望着他的背影,有一句话到了唇边,不大忍心说出来。这样冷的天,就是赵嫣和孙向月没有摔下山,在如此寒夜冻了这么久…… 他不敢说,也不能说。 程寂与赵嫣那些流言,他也曾有耳闻,只是与程寂相处久了,发觉对方是个冷淡至极的性子,他根本没法将他与传言中那个百般讨好献媚、以色侍人的男宠联系在一起。他想帮程寂,将他从内宅要出来,免这单薄干净的少年,陷在那样不堪的流言里。平素他也着意观察过他与郡主在一起时的模样,也是那么漠然冷淡,又稳重守礼,根本没什么出格的行径。 可今晚程寂的反应,倒让他有些不确定。 他第一次在对方那双平静至极的眸子里,看到深浓的杀机。 此时少年一言不发,已经行至队伍的最前方,攀着凸凹不平的裹着积雪的石块,快速地进行着。 火把带不来一丝温暖,进入罅隙给狂风一吹,多数已经熄灭。黑暗和寒冷交织着,在这滴水成冰的夜里,程寂不知道,那个人此时怎么样了。 不知名的洞口里,赵嫣回过头,看一眼抱着雪猊,气若游丝的孙向月,血液从额角漫开,被冰冷的风雪凝结在巴掌大的小脸上。 为了护住怀里那只睡得安然的幼小雪猊,孙向月被滚落的冰石砸伤,再由得她在此耗上一两个时辰,必死无疑。 赵嫣咬咬牙,解下身上的披风,盖在孙向月身上,她撕下外裙的布片,用尖石划成一块块长条,一路朝外走,一路沿途绑在干枯树杈上。 她得去找人来,她得救人,得自救! 折下一段手腕粗细的树枝,她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外走。 到处都是滚落的雪块和石块,她脚上穿着皮毛靴子,仍是冻得发僵,两腿不听使唤,每走一步都几乎要跌倒。 她咬牙爬过几块嶙峋的巨石,左右看去,只有满眼纷飞的雪花和不尽的黑暗。他们从一处罅隙跌落,摔在这里,避过了灭顶的雪崩,却陷入迷途的困境。 她大致猜度着方向,艰难的拄着树枝前行。 眼前乱舞的雪拍打着脸颊,她视线越来越弱。寒冷摧残着意志,肩膀上擦过石块的那处伤已经疼得麻木了。 她总算看到有一棵被风雪折倒的树,在上缠绕红色的布条。 隐约看见头顶有一道火光划过,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眼睛明明已经看不清任何东西,怎么会有光亮?她张开嘴,朝着头顶的方向喊:“救……人……” 嗓音嘶哑低黯,喉咙疼得像火灼,早在迷路在山里的第一时间就已经竭力唤过人来,这会子又伤又冻,连一丝力气也无,那点光亮在眼前匆匆一晃,转瞬即逝。 她不会已经虚弱到,神志失常了吧?她自嘲地摇摇头,手撑着树枝,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 脚下不是石块就是坚冰,边跌撞边打滑,突然一时不察,脚掌被两块石头夹住,踝骨传来钻心的痛楚。 她跌坐在地上,挽起裙摆解开缠袜的丝带瞧自己的脚踝,摸到一手湿润的血液。 疼,冷,困,饿,走了不知多久,跌了不知多少次,眼睛越来越模糊,什么都看不清了。 她撒开手里的树枝,虚弱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雪花纷纷洒洒,落在她秀美的脸上。 这一瞬好像连疼和冷也觉不出了。 她颤动的睫毛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孙向月怎么办啊,留在那个黑漆漆的洞里,若是醒来,会不会害怕?她头上伤得那样重,还能撑多久呢? 而她自己,又能撑多久? 怎么来找她的人还没有到? 她会死在这里吗? 鲜衣怒马,恣意快活了十六年,她就要去见他了吗? 见到她,他会是什么表情?他会高兴吗? 活着的时候没能相守,死后,他们就能一直在一起了吧? 翟哥哥,你欢喜吗? 嫣儿就要来找你了…… 她嘴角噙着一抹笑,缓缓闭上了眼睛。 ** 已经过了一个半时辰,赵珩的面色越来越凝重,连张珏也失去了与他寒暄的兴致。 二人背手立在那儿,即便裘皮裹身篝火相烘,且一直不安地走来走去,仍是冻得四肢都僵了。 赵珩眉头染了一层霜,几次拒绝了属下让他退回庄上等消息的提议。张珏也是心乱如麻,他不敢想象赵嫣此刻是什么情形,怕亲卫传回来的消息是噩耗,又怕半点消息都探不到。 孙家也广派人手在搜山,多拖延一刻,山里失踪的两人就多一分危险。 程寂已经甩开队伍,远远走在最前方。他们这条路最难行,虽然手里拄着杖,可还是几番跌倒,膝盖上小腿上全是伤。火把熄灭,行路全靠雪面反射的那点微光,前望回顾,数不清的山石和窄道,偶见几棵被风雪折倒的枯树。 树都如此,何况那样娇美荏弱的人…… 他心里空落落的,并无他人那般无数杂念。他只有一个念想,就是找到她,把她找回来。 冷风卷着雪片,扑簌簌地从头顶落下来。他呛了一大口风,撑着一旁的枯树剧烈咳嗽起来。 手掌边缘触到一块软软的东西,侧目看去,见是一片殷红的布条。 布条打了死结,系在两枝树桠之间。 他顿住身型,眸中陡然迸出几点星亮。 他大步地跨过石块,一面急奔,一面左右四顾。 “……”启唇想要大声的喊人来,或是喊她的名字,一时方寸乱了,竟一个字音都发不出来。 他沿途注意着那些树枝和凸起的石,想找到再多一些的线索。 荒山石路,寒风扑面,他脚步越来越急,越来越快。 布条已经发觉三处,他越发能肯定,她就在这里。 拄杖荡开脚底的石子,他一身单薄的衣衫,惶急地找寻着那个影子。 已经疲累至极,唇齿间大团大团的白雾。喉咙有如火灼,连呼吸都变得疼痛不堪。可是顾不上了。 他一次次在冰层和尖石之间滑倒,又一次次咬着牙爬起来。 眼前越来越暗,仿佛走进一处裂谷之中,他看到头顶一闪而过的火光,知道那是张家派来帮忙搜山的人手。 脚下急切不堪的步子,一瞬间,突然停滞下来。 心里隐隐有个声音告诉他,她就在眼前。 他扔开手中的杖,缓缓朝前走。 雪花细细碎碎的扰着视线,他停步在此。眼底是一片茫茫的白雪。一抹朱红的影子,掩映在积雪之中。 他双腿一软,单膝触地,冰寒的雪面凉得刺骨,视线之中那张沉静的面容,仿佛睡着了。 他俯下身,伸出两只破损的手掌,轻轻捧住她的面颊。 “郡……”舌根发涩,如何唤不出一声。 掌心下的脸孔是冰冷的。 他爬近些,揽住她脖子将她抱在怀中,她柔软的四肢轻飘飘地荡下去。 一瞬间,仿佛有什么在心底,倏然崩裂开。疼得那颗心脏,几乎受不住。 她……死了吗? 终是来迟一步,她就这样,死在他眼前了吗? 他伸出指头,探向她的鼻息。 冰冷的,只有风和雪,吹着她的头发,吹着她单薄的身子。 这个总是强迫他抱着自己,强迫他亲吻,强迫他读书,强迫他陪在身边的人,就这样无声无息,脸色苍白地躺在这里。他原本应当开怀,应当高兴,不是吗?他深觉耻辱,不止一次想到过杀死她,也结果自己。可是…… 她这样纤细小巧,这样柔弱玲珑,她一个人陷于这荒山裂谷之中,该有多害怕,多独孤啊…… 这儿这么黑,这么冷,她试过自救,沿途做了那么多的记号,可还是扛不过命运这一击。 她活得那样炽烈张扬,她的人生就当是热热闹闹的,她怎么能孤零零的躺在这,怎么能这样无声无息的香消玉殒。 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她,其实他已经不恨了 命运捉弄,实力不济,他合该这样的结局。 她应当由着他被张珏的手下人摧残,应当由着他在林子里做“人形猎物”,应当由着他被人讥笑愚弄然后凌迟而逝。她不应当一次次的挡在他面前,为他解困,为他出头。 可她执意,一次次的,告诉他应当活下去。她一次次的把他从濒死的边缘拉回来,她要他陪伴着她,她不许他放弃这条世上本已无人在意的性命。 她却怎能,自己离去,留他一个独自面对这残酷的尘世? 他不允许,他不允许! 冰凉的下巴,混着温热的气息,他捧着她的脸,将嘴唇贴上去。 渡她以温。 手掌贴在她绵软的胸-口,轻按着,摸索着心跳。 “醒……”他颤着唇,只发出短短的一个音。 俯下身,吻她的唇,“醒……” 他一遍遍的重复这句,紧紧抱着她,将她锁在自己怀里,为她渡气。 “醒……” “醒!” 恍惚间,她沉入一片温暖的泉池。 水汽蒸腾着,泛着滚热的水泡。 她陷在一片热浪里。 有人轻柔遮住她的眼睛,细细亲吻她的嘴唇。 她嗅到凛冽的熟悉的气息,干净澄澈的,令她欢喜。 她将自己依附过去,启唇,声音哑哑地,软着嗓子小声哀求。 揪住他一片衣角,可怜兮兮地说:“别……丢下我……一个人……” 一个人太累太累了。 她想要个温暖的怀抱,熨贴她冰冷的身。 “对不起……” 她说。 眼泪冰凉凉的,顺着脸颊滑下去。 “没人……教过我,要、要怎么留住一个人……” “你能不能不要走……别丢开我……” 程寂顿住,摊开手掌望着划过指尖那滴,冰凉的水痕。 怀中一动不动的人,缓缓张开迷蒙的眼睛。 “别丢下我……求、求你了……” 他僵着两手,定定望着她苍白的脸。 眼眸中涌动着他自己也不懂的风浪。 他听见呼啸的风声里,自己低哑沉暗的嗓音。 “好。” 他望着怀中人。在这一刹,心底坚实冷硬的冰层,轰然崩塌。 他说。 “我……宇文骥,应允赵嫣,这一生,不离不弃……” 为您提供大神 赫连菲菲 的《炽雪》最快更新 第 28 章 免费阅读.[.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