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芥称王》 第1章 不想失业的新娘 一轮瘦月嵌在山峦间,就像卡在野狗牙缝里的一块脆骨。戈壁滩上的丛丛篝火,仿佛乱坟岗里四散的磷火。 篝火所在是一片营地,营地的中心位于高坡之上,高坡之上矗立着一顶毡帐,那是天水于家和金城索家联姻的喜帐。 傧相杨灿匆匆走进喜帐,就见新娘子大红嫁衣、凤冠霞帔地坐着,腕伸膝上,楚楚端庄。 杨灿不禁暗暗一叹,顿生同病相怜之感。因为新郎死了,死于马贼的一支冷箭。他这个傧相兼伴郎又兼师爷马上就要失业,而眼前这位新娘……已经失业了。 杨灿收敛了心情,上前施礼道:“不知少夫人传唤门下,有何吩咐?” 新娘子盈盈起身,幽幽地道:“妾身有一事不明,还请先生教我。” “少夫人但请吩咐。” “新郎死了,我这新娘,该和谁入洞房呢?” “啊?”杨灿蓦然抬起头,一脸错愕。 新娘子袅袅娜娜地走向杨灿,长长的霞帔在地毯上逶迤如云:“不若,就由你杨先生替他入了,如何?” 杨灿听的大脑都宕机了。 嘛玩意儿? 让我替新郎入洞、洞房? 新郎刚走,尸骨未寒啊…… 没错,新郎才刚死,死了还不到一个时辰,身子还没硬呢。 就在今天傍晚,他们这支远赴金城接亲归来的队伍,正在这处戈壁滩上扎营时,忽然来了一伙马贼。 那些马贼风一般来又风一般去,掳走了一些财货,还顺手捎去了新郎的性命。 新郎死于一支冷箭。 做为新郎的幕客(师爷)兼伴郎和傧相,从这一刻起,杨灿就正式转职为“丧祝”了。 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想给新郎倌淘弄一具棺木都没办法,还是杨师爷聪明,灵机一动,决定拆马车,用车板子先拼副棺材凑数。 他正带人热火朝天地拆着马车,新娘子就派人传见,却没想到,竟是对他提出一个如此奇葩的要求。 莫非新娘子突然转职“未亡人”,受不了这么剧烈的刺激,疯掉了? 珍珠串成的“面帘”,让新娘子那张娇艳无俦的俏脸朦胧起来,杨灿无法看清她的眼神儿是否癫狂。 这位新娘子名叫索缠枝,是金城索家的贵女。 而身子还没“硬朗”的那位新郎,名叫于承业,是天水于家的嗣长子。 索、于两家皆为陇上门阀,此番联姻可谓是门当户对。 至于杨灿,则是于承业半年前聘请到幕下的一位师爷。 自从见过索缠枝的模样,杨师爷也曾幻想过“少夫人别回头,我是我家少爷”的禁忌戏码。 因为这位新娘子生得实在是太美了! 陇上诸族杂居,鲜卑、犬戎、诸羌、汉人……,故而此地多美女。 可即便是在这种美人频出的地方,索缠枝也称得上是人间绝色。 然而这种非份之想,杨灿也就只是想想,人这一生,谁还没有“想想”的时候? 如今美梦成了真,杨灿却只觉得惊怵,他已察觉到,帐外有人埋伏。 看样子如果他不答应,今夜是注定不能全身而退了。 索缠枝说出这番惊人之语的时候,神态却很平静。 当然,那只是她强装的镇定,如果不是一鼓作气地说出来,她甚至没有勇气再开口。 饶是如此,她的俏脸也已变成了火烧云的颜色,幸好还有凤冠下的珠帘替她遮羞。而那“十二破”的间色裙下,一双修长笔直的腿,也在突突地打颤。 “少夫人你……你何出此言?” 杨灿一脸错愕地开了口,如果不是帐外正有人埋伏,他一定会认为少夫人是疯了。 “于承业死了,我还没有和他圆房。杨先生,你知道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凤冠珠帘下,那张娇美无俦的俏脸上露出了一抹难言的苦涩。 杨灿当然知道,他穿越到这个世界已经三年了,这个世界的很多规矩习俗,他都已经了然于胸。 他知道,新郎若是死在迎亲路上,新娘就是“路头寡”,这在人们眼中是极为不祥的一种女人。 索缠枝是索阀的贵女,又是于阀嗣长子的妻子,未来她就是执掌于阀中馈的女主人,风光无限。 可因此一来,她这一生都将再无光明可言,她的人生将只剩下无尽的黑暗,直至青丝成雪。 索缠枝幽幽叹息着:“我不是索阀嫡女,能够成为于家的长房长媳,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如今发生了这样的事……,可我不想认命。所以,哪怕新郎进了棺材,我这桩婚姻也必须完成!说白了,我需要……” 索缠枝上挑的眼尾微微泛起了一抹红:“一个孩子。” 杨灿终于明白了索缠枝的意思,这位新娘子是要…… 借种?! 于承业率人赴金城接亲,再折返天水,这一路行来,已经走了大半个月。 一路上,于承业以“路途之上简陋,不宜唐突佳人”为由,并不曾与新娘圆房。 不过,由于营地中心地带都是由索家人侍候,所以并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 除了近身侍候这对新人的几个索家侍女,应该也就只有杨灿这个男方傧相了。 因此,只要把杨灿拉进这个计划当中,应该就能瞒天过海,或许这就是他被选中的原因。 索缠枝一旦有了孩子,而且是个男孩,那么这个孩子理所当然的就会成为于阀的长房长孙。 如此一来,哪怕于承业死了,于家长房长子这一脉也不算绝嗣,索缠枝这个长房长媳才会拥有该有的地位。 可是,我呢?在那之前,我就会被杀人灭口吧? 索家绝不会让这样一件一旦败露,就会名声尽丧、破坏两阀友好的秘密,有暴露的风险的。 “我想有个孩子,就得先有个男人……” 索缠枝说着,脸颊愈发烫的厉害,于是她努力扬起下巴,用骄矜和高傲掩饰她心中的羞窘与不安。 她才十七岁,怎么可能在提出这种荒唐的要求时,依然保持镇定与平静? 本来,她是死也不愿做这种事的,可陪嫁的屠嬷嬷劝了她好久。 屠嬷嬷为她分析利弊、为她权衡得失…… 最终,她被说服了。 她不想落得屠嬷嬷所说的那般凄凉下场。 她在索家并非嫡房嫡女,她的父兄在索家的境遇也不算太好。 嫁去天水于家,是她这一房获得家族重视的重要契机。 这场婚姻有价值,她的父兄才能得到家族资源的倾斜。 而她自己,也才不会变成一个“路头寡”,从此被于家圈养起来。 可要破这个局,她就必须先找个男人,并且成功地怀上孩子。 “杨先生,你若从了我,在于阀长房,从此你将只在我一人之下。而你的孩子,未来还有机会成为于阀之主。我想……你不会拒绝吧?” 索缠枝故作矜傲地说着,轻轻一扯颈间的系绳,长长的霞帔滑落,她强忍羞意把一只纤纤玉手搭上了杨灿的肩头。 那只柔荑暧昧地滑向杨灿的胸口,指尖划过之处,杨灿的肌肉就像触了电似的紧绷起来。 索缠枝感觉到了杨灿肌肉的变化,她本以为这位杨师爷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想不到……还挺壮硕的,这让索缠枝心中愈发满意了。 虽然不得不找个男人和她入洞房,以此来改变她一生的命运,这让索缠枝颇感屈辱。 可这营地中足足有三百多个精壮的男人,她索大小姐今儿晚上想选谁就是谁,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禁忌的快乐? “少夫人,您……应该并非只有杨某一个选择吧?” 杨灿虽然问着,可他心中却已明白,不管这位新娘子是因为什么原因选择了他,从他知道这个秘密开始,他就没有了退路: 要么从,要么死。 “索家陪嫁之人都是我的奴仆下人,难道本姑娘能让一个下人以下犯上吗?” 索缠枝的回答理直气壮,她和杨灿距离很近,虽然和这位杨师爷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可她还是头一回在这么近的距离打量杨灿。 杨灿二十二三岁,眉眼俊美清逸,下颌线条清晰,眼睛在烛光里呈现出了琥珀一般的颜色。 不同于中原子弟的苍白文弱,也不同于陇上武夫的粗鲁野蛮,他身上有种刚与柔完美融和的气质。 “至于说我为什么会选择你……” 索缠枝的语气一顿,她才不想承认,比起新郎,她本就更喜欢杨灿这一款。所以当她不得不接受屠嬷嬷的提议时,脑海中第一时间跳出来的那个男人形象,就是眼前这位杨师爷。 “那当然是因为……,于家人里边,我只熟悉你啊!” 杨灿暗暗冷笑,他才不信索缠枝这番说辞。 应该是因为于家这边只有我知道你尚未圆房的秘密吧? 把我拉进来,事成之后只杀我一个,就等于灭了两次口? “所以,生,亦或死,杨先生,你选好了吗?” 索缠枝询问着,停在杨灿胸前的手指向上轻轻一挑,勾起了杨灿的下巴。 那种高高在上、予取予求的心态,暂时化解了索缠枝心头的羞辱感。 但是,下一刻,她就一跤跌进了杨灿的怀里。 “你……你要干什么?”索缠枝顿时花容失色。 “我当然是要干些如你所愿的事啊,少夫人。” 杨灿箍着索缠枝的小蛮腰回答她,既然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横竖都是死,那他还忸捏个屁! 索缠枝忽然就腾云驾雾起来,然后她才发现,她被杨灿粗暴地抛在了大床上。 凤冠滑落,她那轻盈的身子在柔软的大床上弹跃了几下。 索缠枝被杨灿的粗暴无礼一下子激怒了,她一个翻身挺腰,单手撑在榻上,凤目上挑,怒视着杨灿。 其形态神韵,犹如一只瞪大了眼睛、弓起了脊背、哈着气吓唬人的猫儿。 “杨灿,你好大胆!” “少夫人,杨某大的可不只是胆!”明知没了退路,把心一横的杨灿已经再无顾忌。 自从穿越到这个世界,他也曾经历过颠沛流离食不果腹的绝境,那种苦,他不想再受了。 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于承业这么一棵大树,结果才乘了小半年的荫凉,咔嚓一声,大树倒了。 幕主死了,做为幕客他本就前路茫茫,如今又被索缠枝拉扯进这样一个阴谋,杨师爷的火气很大啊! 杨灿猛地把腰带一扯,皂色的襕衫顿时敞开。 老鼠若是太大的时候,猫也会逃的。 那只正在哈气的猫儿不知看见了什么,忽然就面红耳赤,连滚带爬地想要逃走。 但是,她刚刚从榻的这一端逃到另一端,精致的足踝就被一只大手抓住了。 “欸~~~” 随着一声惊呼,新娘子“嗖”地一下,就从床的那一端又滑回了这一端。 第2章 屠嬷嬷的心思 喜帐外面坐着两个女人。 一个是新娘子的陪嫁屠嬷嬷,是个相貌身材干干瘪瘪的老太太; 一个是索缠枝的贴身丫鬟小青梅,满脸的胶原蛋白。 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并肩坐在帐门口,小青梅的膝上横了一口剑,屠嬷嬷则是两手空空。 这处喜帐驻扎在这片戈壁的最高处,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营地。 远处,几头野骆驼仍在啃噬着地平线。 坡下面的篝火把一道道的人影拓印在了戈壁滩上,犹如一幅古旧的羊皮画。 那些人正在用车板子拼凑棺材,叮叮当当的敲打声隐隐传来,衬得这夜愈发地宁静了。 小青梅眼波流转,一脸的娇憨灵动之相。 她盘膝坐在地上,也不用手撑地也不挪动双腿,就只用屁股嘎悠着,向屠嬷嬷靠近了一些:“咳!屠嬷嬷,咱们姑娘……就这么随便找个男人……圆房啦?” 屠嬷嬷淡然回答道:“不然呢?难道你想让你家姑娘平白担了个于家长媳的名份,从此再无出头之日?” “那我当然不想啦,只是……,这种事儿……,能成吗?” “有什么不能的?知道于家公子还没有和缠枝姑娘圆房的,就只有你我和杨灿三个人。只要你不说,我不说,杨灿也不说,那么缠枝姑娘一旦有了身孕……,那孩子当然就是于家的长房长孙。” 青梅不放心地问道:“可是,如果少夫人怀了是个女娃儿呢?” 屠嬷嬷冷声道:“现在咱们哪还顾得上那许多,先让她把孩子怀上再说。只要她有了身孕,咱们就有了十个月的时间,十个月已经可以做很多事了。如果到时候她真生个女娃,咱们也有机会再来个‘偷龙转凤’。” 小青梅纠结地道:“可那姓杨的是于公子的幕客,他会答应吗?” 屠嬷嬷不屑地道:“他若不答应,马上就得死。答应了,就算他不相信我们对他的承诺,至少在他死前,还有一个绝色美人儿可以享用,在他死后,他的子嗣后人还有机会鱼跃龙门。你说,他会不会答应呢?” 小青梅认真地想了想,还没有想出一个所以然,她就听到了“答案”。 答案是从喜帐里传出来的,那是一声惊呼。 “欸~~~” 既惊,且怯,就像一位拈花的少女忽然被带刺的花枝扎了手,惊呼中含着隐隐的痛。 远处,几匹野骆驼仍然在月下徘徊, 飘摇的篝火将人的影子拓印在戈壁上, 叮叮当当拼凑棺材的声音若有若无, 画面是如此诡异,喜帐中却渐有压抑不住的呻吟声传了出来,似痛苦、似无奈,百转千回。 一个老婆子和一个妙龄少女,就这么坐在喜帐外面静静地听着。 浅吟低唱时,小青梅的耳朵会不自觉地竖起来。 银瓶乍破时,小青梅的身子就会吓得陡然一颤。 渐渐的,她的脸蛋儿越来越红、越来越烫,热得都快能摊煎饼了。 虽说她还只是一个未经人事的小姑娘,可她是索缠枝的陪房丫头,出嫁前是陪着自家姑娘一起观摩过“压箱底儿”的。 “压箱底儿”是这个时代的女儿家出嫁前,娘家人专门拿出来向新娘子科普两性知识的一种图册。 此刻,那些图册上似懂非懂的画面仿佛都活了过来,在小青梅的脑子里乱窜,把她的脑子都搅成了一团浆糊。 大帐里传出的声音,仿佛就是给这些活动的画面外挂的配音,完美地匹配着每一个“动作”。 小青梅开始坐立不安起来,就像是有蚂蚁在身上爬。 忽然,她手软脚软地爬起身,脸红红地忸怩道:“屠嬷嬷,我……我去找口水喝。” 小青梅说完就提着剑跑了,只是,她的神态虽急,却不自觉地夹紧了大腿,走成了内八字的模样。 屠嬷嬷依旧坐在那儿,满是褶皱的脸上尽显不屑,小丫头,这就受不了啦?嘁! 屠嬷嬷十二岁就被卖进索家,从一个粗使丫鬟做到小丫鬟,再一路做到大丫鬟、嬷嬷、管事嬷嬷,整整用了三十九年。 如今年过半百的她,这一生中都不曾有过男人,一辈子不曾嫁过人。 年轻的时候,听嬷嬷们和大丫鬟们在一起讲述主子床闱之间的趣事时,她也会听的面红耳赤。夜深人静的时候,还会对听到的那些事心生向往。 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屠嬷嬷对于男女间的情事就只觉无趣了,甚至本能地感到恶心。 时至今日,她人生的唯一追求就只有权力了。 可是,在内宅里头,她的路已经走到头了,已经升无可升,所以,她盯上了外务执事的位置。 在一般的富绅员外家中,执事就是管事或者管家,区别只是称谓上的不同。但是在门阀巨室,执事和管事则是完全不同的两种职务。 陇上有八大门阀,八阀各自割据一方。这些门阀的外务执事,是替阀主经营地方,镇守一方的“封疆大吏”,地方上的一切士农工商、诸行百业,俱都受其管辖。 这种外务执事,其权柄地位丝毫不亚于中原帝国的一方节度,甚至尤有过之。因为陇上地区管理粗放,他们的权柄比那些帝国的大臣更大。 外务执事,就是门阀的家臣,而屠嬷嬷哪怕是做到了管事嬷嬷的位置也只是一个家奴,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屠嬷嬷现在想要的,就是跨越阶级,成为金城阀索家的一个家臣。 因此,她竞争到了这个前往于家做陪嫁嬷嬷的差使。 “呵呵,缠枝那丫头还真是好骗呢。” 屠嬷嬷得意地想:“老身只是一番言语,就唬住了她。不过,这也不算骗吧,毕竟此事若是成功,对她和她那一房也是真的大有好处。只不过,最大的好处,还是属于我屠嬷嬷的…… 想到得意处,屠嬷嬷脸上露出了愉悦的笑容。 如今这个世界,中原大地以誓川江为界,南边是陈国,北边是穆国,两大帝国分治天下。 而陇上地区,则由八大门阀割据自治。 八大门阀中实力最强大的是索氏、元氏和慕容氏,被称为上三阀。 实力弱一些的是宇文氏、李氏、独孤氏、赵氏和于氏,被称为下五阀。 上三阀现在都有些静极思动,他们都想一统八阀,建立一个新王朝,和中原两大帝国鼎足而立。 这时候,天水阀于氏就变得异常重要了。 因为天水阀虽然在八阀之中排名居末,但于家所占据的地盘却有“陇右粮仓”的美誉。 因此,当于家向索家提出联姻时,索家很干脆地就答应了下来。 大户人家嫁女,陪嫁中必然会有管事嬷嬷。因为新娘子将来是要主理夫家“中馈”的,有个管事嬷嬷帮衬,她才能更快的掌握管理仆役、财务和礼仪、往来等家宅内务的能力。 不过,索家派出的陪嫁嬷嬷,其真正任务却是通过索缠枝这位长房少夫人控制于家长房,进而控制于家,最终把“陇右粮仓”掌握在索阀手中。 这个过程可能需要很长的时间,但是对于谋国这种或许需要几代人才能完成的大业来说,就一点也不算长了。 然而,于承业的死打乱了索家的谋划,屠嬷嬷想要凭此功劳晋身外务大执事的梦想也就此破灭了。 幸好,情急之中被她想到了借种这个“起死回生”的计策,并且成功地说服了索缠枝。 这个计划一旦成功,索家的图谋就可以继续,而掌握了索缠枝秘密的她…… 听着帐中传出的“痛苦”呻吟声,屠嬷嬷的笑容变得更加愉快了。 第3章 好面就得三揉三醒 天蒙蒙亮的时候,喜帐里满室微光。 锦榻上,索缠枝侧卧在榻上,凌乱的发丝仿佛春天蓬勃的野草。 她那张精致绝美的俏脸就掩映在凌乱的青丝间,一双眉儿轻轻颦着,眼角还有隐隐的泪痕。 一条轻柔的薄衾搭在她的身上,从肩头滑下,呈现一抹腻脂如玉。 脂玉上有几道新鲜的淤青,于是那滑嫩的肩就成了青花瓷的颜色。 此时正是鸡鸣五更的时候,戈壁滩上没有雄鸡,自然也就没有鸡啼声,但索缠枝还是在相近的时间张开了眼睛。 她的眼帘先是微微颤动了几下,双眼才慢慢睁开。 迷蒙的眼神儿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清明起来,这时她才记起昨晚的一切,一时间也说不清是种什么心情。 从这一刻起,她就再也不是曾经的她了。 在她身后正有一道灼热的呼吸,以一种平稳的频率喷在她光滑的脊背上,索缠枝没敢回头。 她抿着唇又捱了好一会儿,渐渐平稳了自己的呼吸,这才挣扎着想要起身。 只是刚刚才一动,身子就一阵酸痛,索缠枝忍不住一阵咬牙切齿。 昨夜她一身盛装地召见杨灿,固然是因为接亲路上没有素色衣衫当孝服,却也有着她的一番小心思。 她知道,这一晚的事情永远也见不得光,可这毕竟是她从一个青葱少女变成女人的重要一刻。 她不想自己的人生留下太多的遗憾,她想让这一刻尽量给她多一些美好的回忆。 可是如今留在印象里的,却只有粗暴和野蛮的印象。 索缠枝知道,那个狗男人就是因为心有不甘,所以才故意折腾她。 她咬了咬牙,倔强地再度试图爬起来,只是稍稍一动,一双好看的眉便又颦了起来,可她还是强忍着不适,挣扎着起身。 等她穿戴已毕,稍稍检查了一番,不见身上有何异样,这才蹑手蹑脚地走出喜帐。 听到帐门儿轻轻关上的声音,一直装睡的杨灿蓦然张开了眼睛。 他一个翻身就抓过了床柜上的烛台,先利落地拔去半截蜡烛,把那带着锋尖的铜烛台放在随时可以抓起的手边,然后迅速穿戴起来。 等杨灿穿好衣裳,还是不见灭口的人冲进帐篷,便抓起烛台,掠向大帐门口…… …… 杨灿是三年前意外进入这个时空的。 这个世界并非他原本世界的某一段历史时空,不过无论是这里的历史发展进程还是地理地名,和他原本时空的隋唐之前、南北朝晚期都非常相似,他应该是进入了一个平行时空。 穿越前,杨灿是IT业的一个从业者,他所学的技能在这个世界上自然是毫无用武之地。 人地两生一无所有的他,初来乍到时很是吃了一番苦头,在他快要饿死的时候,幸运地被一家养马场收留了。 这家养马场属于陇上八阀的天水阀于家,杨灿在这里做了两年半的牧马人。 直到半年前,一个年轻人策马而来,一头摔倒在他的面前,不停地吐着紫黑色的血。 杨灿胡乱摘了些治牲口的草药,煮成糊糊给他灌了下去,没想到,死马还真让他医成了活马。 这匹活马,就是天水阀于家的嗣长子,于承业。 于承业是在游猎时遭人暗算的,他中了毒箭,逃命时侥幸被杨灿救下。 于公子感其谈吐不凡且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就把杨灿招为了“幕客”。 杨灿就此苦尽甘来,他本想着从此依附于阀嗣长子,就可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孰料,风太急、雨太大,树倒了…… 对于索缠枝所说的什么“一人之下”,杨灿是压根儿不信的,这样一个大阴谋,索家人根本不可能让他活着。 可问题是,他现在也无法再借助于家的力量了。 因为哪怕他再无辜,睡了于家的长房长媳,这都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对于家来说,他杨灿这就有了取死之道。 如今他想活下去,只能靠自己。 …… 索缠枝蹒跚地走出喜帐,朝阳下,屠嬷嬷正盘膝坐在大帐前,仿佛根本不需要睡觉似的。 索缠枝马上放轻了脚步,努力让自己的身姿和步伐如昨夜之前一般轻盈而自然。 只不过,她依旧走得像是一条初次上岸的人鱼。 “屠嬷嬷……” 索缠枝蹒跚地走到屠嬷嬷身后,清了清沙哑的嗓音,低声道:“你可以动手了!” 说这话时,索大美人心中毫无波澜。 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呸! 一想到那个牲口整宿的把她当牲口一般蹂躏,索缠枝就恨不得那狗男人马上去死。 看在那狗男人将是她孩子的亲生父亲面上,她不亲自动手,就已经是最大的善意了。 “动手?动什么手?”屠嬷嬷扭过脸儿来,茫然地看着索缠枝。 索缠枝被她问的也茫然起来,讷讷地回答道:“不是嬷嬷你说,事成之后,就把他……” 屠嬷嬷恍然大悟,忍不住“嗤”了一声,没好气地道:“事成之后,现在算是事成了么?你确定你们俩只是好了一次,就怀上了?” 谁说就一次了? 三次、四次…… 三次还是四次来着? 到后来她都迷糊了,确实记不太清,不过反正不是一次。 然而这种床闱间的细节她又实在羞于出口,憋了一憋,才期期艾艾地道:“就一晚的话,不行吗?” “也不是不行,说不定也行,谁知道是不是一定行,所以,为了一定行,还是得多来几次才保靠。” 从来没有过男人的屠嬷嬷,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接下来老身会尽量拖延咱们的行进脚程。缠枝姑娘,你要充分利用咱们赶到于家之前的这段时间,每天都跟他要,只要他还扛得住,你就让他往死里扛,这样咱们的把握才能更大一些。” 这番虎狼之词,只听得索缠枝面红耳赤。 屠嬷嬷语重心长地嘱咐道:“姑娘,你可一定要抓住机会,必须有个孩子!不然,咱们就完了!” 索缠枝红着脸点了点头。 第一步的迈出才是最难的,现在她已经迈出去了,那接下来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 屠嬷嬷说的对,这要是不能有了身子,不是白被欺负了? …… 索缠枝和屠嬷嬷还在外面说着话,喜帐的门缝已经悄悄掩上了,掩去了门隙里露出的那双眼睛。 杨灿握着烛台,在帐门边儿坐了下来。 看这情形,至少在今天,索家是不会杀人灭口了,那他就有时间可以好好思量一下对策了。 这才一大早,索缠枝就强忍不适,跑去和那位屠嬷嬷商议事情,可见这位屠嬷嬷应该是策划这一切的重要角色。 昨夜于承业才刚死不到一个时辰,索缠枝就能想出这种办法来破局? 这很不合理。 一个新婚少女骤逢大变,怎么可能那么快就冷静下来,并且想出一个如此惊人的解决办法? 或许这世间不乏妖孽般的人物,但那其中显然不包括索缠枝,这位新娘子就不是那么有城府的女人。 昨儿夜里这位索家贵女还想给他立规矩来着,结果怎么着? 被他一会儿立成了“规”,一个儿立成了“矩”……,却毫无反抗之力。 一台还没磨合过的新车,都快被他跑拉缸了。 杨灿早已看穿了她的“色厉内荏”,就索缠枝这应变能力,显然不太可能是那种心智超卓的天才美少女。 所以,屠嬷嬷不仅是借种计划的参与者,而且……很可能就是计划的制定者…… 想到这里,杨灿不禁蹙起了眉头,这个推测是合乎逻辑的,但是缺少逻辑成立的根本动机: 他是男方傧相,这一路走来,和索家人打交道最多的于家人就是他。 他记得这个屠嬷嬷并不是索缠枝这一房的陪嫁婆子,而是由索家正房赠送给索缠枝的。 如果屠嬷嬷是从小照看索缠枝长大的婆子,还可以说她把索缠枝当亲生女儿疼爱,所以才甘冒杀头之险,也要给自家姑娘做一番谋划。 可屠嬷嬷是由索家正房赠送的,她对索缠枝哪来的那么深的感情? 索缠枝对他所说的理由,是索缠枝的动机,却不是屠嬷嬷积极参与其中的动机。 所以,屠嬷嬷一定别有目的,那她的目的会是什么? 做为一个IP业的牛马,杨灿前世所学,在这个世界上自然是毫无用处的。 但是在他学习与实践那些技能的过程中,所培养出来的核心素质和可迁移能力,在今世却依旧能够发挥作用。 比如拆解问题的能力、推演因果的能力;比如制定计划、优化流程的能力;比如信息整合与快速学习能力;还有跨文化理解与适应能力…… 他要破这个局,不仅需要知道究竟是谁制定了这个计划,还需要知道对方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而就他目前所掌握的信息,还不足以让他对这件事做出准确的判断。 既然索家无意现在杀他,那他就需要利用这宝贵的时间,尽快弄清这一切,才能有的放矢,做出应变! 想到这里,杨灿把烛台放回床柜上,把蜡烛也插了回去,然后转过身,向帐外走去。 杨灿走出帐门的时候,索缠枝已不知去向,干瘪的屠老太太鬼魅般杵到了他的面前。 第4章 豹子头 “杨先生。” “屠嬷嬷。” “杨先生是个聪明人,你应该明白,这件事情一旦败露,最想要你死的就是于家。” “杨某……明白。” “那就好,于公子之死是谁也不愿意看到的。可死者已矣,我们家缠枝姑娘还是一个花季少女,就这么磋磨了一生的话,老身于心何忍?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啊……” 屠老太太叹了口气,舒展了一下眉眼,努力让自己显得更加慈祥。 “好在,这件事对你杨先生来说也不吃亏,我们姑娘一旦有了子嗣,她在于家就能站住脚,那时对你也会有莫大的好处。你想,往后有于家长房少夫人暗中照拂着,你在于家还怕不能飞黄腾达吗?” 杨灿一脸的患得患失,犹豫道:“杨某明白,这对杨某来说,的确是一桩天大的好机缘。只是……此事一旦败露,咱们可都是死路一条啊。以于家的势力,杨某就算是逃到天涯海角,只怕也……” 屠老太太微微一笑,打断了他的话:“于公子和我家姑娘尚未圆房的消息,就只有老身、索姑娘和她的贴身丫鬟青梅知道,只要咱们四个人不说,又怎么可能败露呢?正所谓富贵险中求,杨先生,这个机会,你要好好把握才是。” 只有我们四个人知道吗?杨灿心中一宽。 杨灿表现出来的这种既想要又恐惧的反应,完全在屠嬷嬷的预料当中。 她就知道,杨灿一定会在半推半就之间屈服。 一个绝色佳人的诱惑和一个鱼跃龙门的机会,又有哪个男人能够抵挡? 更何况杨灿唯一的退路就是死。 “很好,杨先生,你要清楚,你的性命前程,完全取决于缠枝姑娘能否在于家立足。而缠枝姑娘能否在于家立足,则取决于你是否能让她怀上一个孩子。所以,从今儿开始,你每天晚上都过来吧。” “啊?每天晚上吗?”杨灿听了大感意外。 他还以为就昨天夜里那一回呢,他甚至以为事了之后,马上就会有人过来杀他。 所以悲愤加绝望……当时他可是铆足了劲儿,站起来蹬的…… 那时候的他就一个想法,你让我无路可走,我就在你这儿凿开一条血路。 如今听屠嬷嬷这番话的意思,似乎在抵达于家之前,他都不会有杀身之祸…… “不错,缠枝姑娘必须怀上一个孩子!而你们的机会,就只有前往天水的这一路之上。” “是……,杨某明白了。” 杨灿答应着,如此一来,他寻找破局之法的时间又宽裕了很多,这还真是一个好消息。 对于杨灿没有过多的纠结便答应下来,屠老太太甚觉满意。 杨灿这个人选果然很好。 一个聪明人才适合参与她的计划,因为聪明人才会权衡利弊,才会懂得取舍。 但是这个人又不能太聪明,因为不太聪明才能被她利用,才会被她所画的大饼诱惑。 杨灿显然就是她心中这样一个理想的人选,所以当索缠枝含羞选定杨灿做为替身新郎时,屠嬷嬷并没有提出反对。 敲打完了杨灿,屠嬷嬷就放心地走开了,她并不担心杨灿会向索家人坦白此事。 杨灿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经过屠嬷嬷方才这番敲打,他愈发觉得,在整个借种计划中,屠嬷嬷才是主使者,可屠嬷嬷的动机是什么呢? 既然屠嬷嬷才是主导者,那么不舍得放弃这段联姻的,恐怕不是索缠枝这个未亡人,而是索家吧? 然而索家明明比于家的势力更加强大,为何不惜以如此手段,也要维持和于家的这段联姻? 杨灿成为于承业的幕客才不过半年多的光景,他刚刚熟悉和适应了自己的新身份,就开始着手筹备两姓联姻了。 两大豪门联姻,其典仪之隆重不亚于两国和亲,杨灿整日埋头于那些典章仪程之中,竟是一直没有机会去了解其他的事情。 可现在,他迫切需要了解关于索、于两家更多的事情…… 忽然,杨灿的目光落在了坡下人群中一道异常高大的人影身上。 他的双眼顿时一亮,也许从那个人口中,他能得到想要的答案。 想到这里,杨灿掸了掸他那袭圆领襕衫的褶皱,又正了正他的皂色折角巾,便向坡下走去。 于家的迎亲队伍就驻扎在坡下,而坡上则是索家人的活动范围,两边泾渭分明。 此番联姻,对索家而言完全就是下嫁,所以索家的人在面对于家人时,总有一种上位者的优越感。 这种高傲与疏离,从他们扎营的布局上也能看出几分端倪。 下坡时,杨灿感觉一双大腿微微有些酸胀,昨夜三顾茅庐、跋山涉水的,看来是有些累到了。 坡下营地里,于家人正在生火造饭,所有的人兴致都不高,气氛显得异常沉闷,其中“豹子头”程大宽的神情尤其落寞。 忽然,豹子头看到了从坡上走下来的杨灿,顿时心中一喜,急忙快步迎了上去。 “杨先生回来啦!索家那帮人咋把你留了一晚上撒,莫给你使绊子吧?” 一见杨灿,豹子头就迫不及待地开了口。 豹子头程大宽是于家长房的侍卫统领,此人生得高大威猛,宽鼻阔口,一对浓黑粗重的眉毛,胡须杂乱如钢针,其形貌神韵,酷似徐锦江扮演的豹子头雷豹。 巧了,他的绰号,就叫“豹子头”。 杨灿曾经亲眼见过,这位豹子头只用拇指和食指就把一枚鹅卵石捏的粉碎,这样的指功若是用来锁喉,其结果如何?杨灿也曾见过他并不借力助跑,只是近乎旱地拔葱似的一跳,就从并列的四匹马的马背上腾空而过。 可就是这样一位身怀绝技的大高手,如此威武霸气的一副好卖相,此时面对杨灿,竟然哈腰赔笑,俨然是一只满脸谄媚的豹子。 自从于承业遇刺身亡,豹子头就一直惴惴不安。他是于家长房的侍卫统领,长房大少爷遇刺身亡,他又岂能脱得了干系? 可事实上,他还真的冤。因为于公子遇刺的地方是营地的中心地带,那里是由索家人负责的,他们于家人根本接近不了。 然而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就怕阀主不跟他讲理啊。 眼见杨灿被索家人请去了整整一夜,豹子头不免就胡思乱想起来。他担心索家是要联手杨师爷一起诿过于他,心中自然十分紧张。 杨灿轻轻摇头道:“多谢程统领关心,索家人并没有难为我。少夫人找我去,只是向我询问公子的一些善后事宜。” 豹子头瞪大眼睛,急急问道:“那杨先生您怎一夜未归呢?啥事这么缠人?” 杨灿叹了口气,道:“少夫人尚未正式过门,公子爷就死了,少夫人她自然是郁郁寡欢。杨某见了心有不忍,所以使尽浑身解数,苦苦解劝了半宿,这才让少夫人想通了一些。” 豹子头一听,心里头更毛了。 你要说少夫人哭成个泪人儿,我信! 可你说你劝了她半宿? 我呸!你糊弄鬼呢! 少夫人是啥身份?用得着你个大老爷们儿半夜三更地劝她? 编谎你也要编个像样儿的撒,这不成心叫我心慌嘛! 第5章 老程也转职 豹子头心里头打鼓,赶紧说道:“杨先生,何止是少夫人难受,咱们长房里哪个不是愁得睡不着觉? 公子爷这一走,大伙儿心里头没着没落的! 我老程是个粗人,耍枪弄棒的还行,动脑子的事儿可玩不转。 往后啊,咱们这长房,可就全指着您杨先生拿主意啦!” 杨灿摇头道:“程统领莫要说笑,杨某只是侥幸救过公子一命,公子为了酬恩才赏了杨某一个幕客的身份。 怎比得了你程统领追随公子多年,如今贵为长房侍卫统领。” 豹子头搓了搓手,讪讪地道:“那可不一样!杨先生您是读书人,公子爷走了,咱们长房上上下下,可缺不得一个能拿主意的人。 除了您杨先生,还能有谁?” 杨灿正色道:“程统领,这种话以后可不要再说了,就算公子爷不在了,咱们少夫人不是还在么,哪里轮得到旁人发号施令?” 豹子头急道:“杨先生,您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啊?咱于家跟索家结亲,那就是猫鼠同房,各自提防! 公子爷活着,少夫人才是少夫人;公子爷没了,她算个啥?连个摆设都不如!” 杨灿眼中精芒一闪,马上追问道:“程统领何出此言?” 豹子头愣了一愣,诧异地道:“杨先生,难道你真不知道?” 杨灿疑惑地道:“我知道什么?” 豹子头一见杨灿一副毫不知情的茫然模样,不由大为欢喜。 他很担心索家会串通杨师爷把责任都推给他。 而索家和于家的真正关系,其实远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美好,哪怕两家联姻了也是一样。 既然这样,如果他能把两家的真正关系和杨师爷说清楚,那杨师爷就未必还愿意向索家靠拢,他背锅的可能性不就小多了么。 想到这里,豹子头一把抓住杨灿的手腕,急切道:“杨先生,你来长房时日尚短,故而不知其中详情。 来来来,咱们找个地方,老程给您好好交个底儿!” 豹子头把杨灿拉到了浅溪旁,还殷勤地给他打来了一碗香糯的粳米粥,以及一张裹了腊肉的大饼。 “杨先生,你有所不知啊,咱们于家和索家,包括其他六阀,彼此之间可谈不上有多亲近……” 就着潺潺的溪水声,豹子头迫不及待地开了口。 …… 小溪横贯在戈壁之中,早春三月,远山积雪融化而成的溪流由此潺潺而过。 不远处,正有索家的几个女仆,从这条溪里打了水,一桶桶地抬上坡去。 坡上喜帐中,杨灿一离开,索缠枝就回了大帐,吩咐小青梅叫侍女们备汤沐浴。 清澈的溪水烧开了兑进浴桶,就成了浴汤。 索缠枝坐在浴桶里,头枕着垫了毛巾的桶沿儿,脸上也盖了一方浴巾。 她的脸倒是遮住了,却是因此更突出了重点。 青梅拿着胡商从遥远的“拂菻”(地中海地区)贩来的天然海绵,为索缠枝擦洗着身子。 这天然海绵其实是一种原始的海洋无脊椎动物,骨骼由柔软的纤维状蛋白质或矿物质构成。 需要潜水者徒手采撷,再经日晒、捶打、浸泡,最终形成柔软可用的成品。 哪怕是在原产地,它也是贵族才用得起的东西,贩到遥远的东方,这种“搓澡巾”就愈发昂贵了。 青梅有一下没一下地给索缠枝搓洗着身子,好奇的目光不时逡巡在她的颈间和胸上,那里有浅浅青青的淤痕。 哪怕是曾经看过“压箱底儿”,青梅也无法想象杨灿和索缠枝之间具体的发生了些什么。 有了一知半解的知识,再看那浅青色的淤痕,她就脑补出了许多似是而非奇奇怪怪的画面。 索缠枝用浴巾盖着脸,分明看不到青梅审视的目光,可她的耳根子却在渐渐染上一抹红晕。 或许是因为浴汤太热,不仅熏红了索缠枝的耳根,就连她的呼吸也不舒畅了,胸膛的起伏渐渐大了起来。 她就是怕青梅看见一些不该看见的东西,所以是趁着青梅不注意,火速脱光衣裳溜进浴桶的,结果有些痕迹终究遮掩不住。 偏这小妮子还看个没完,真要活活臊死了。 “你看够了没有!”索缠枝忽然一把抓开盖脸的浴巾,面红耳赤地瞪向小青梅。 “啊!没有啊,能看啥?我看啥了?” 小青梅狡辩着,一阵手忙脚乱,海绵差点儿掉进水里。 “我……我这不是给姑娘你搓洗呢么。” 青梅低着头心虚地解释,眼皮都不敢抬,抓着那块海绵,可着索缠枝的一条膀子就没完没了地搓起来。 “都要搓破皮啦。”索缠枝悻悻地说了一句。 “哦哦。”小青梅赶紧换了处地方,继续没完没了地搓。 索缠枝没好气地把海绵抢过来:“起开,边儿上坐着去。” “哦哦。” 只穿着小衣小裤,裸着手臂和小腿的小青梅乖乖答应着,跑到竹凳子上坐好。 可她没老实一会儿,那双乌溜溜的眼珠子便又贼兮兮地瞄了过来,探照灯似的左瞄右瞄、上瞄下瞄。 对于青梅的小动作,索缠枝很是无奈,她还真不能把青梅当成一般的使女丫鬟看待。 青梅是她的陪房丫头,等她嫁人后,就连夫妻敦伦时,也是可以在一旁侍候的。 她这当主母的若是招架不住了,小青梅就是她的第一替补。 出嫁前,两个人肩并肩一起趴在榻上观摩过“压箱底儿”的,她对小青梅还能有什么隐私可言。 索缠枝索性把海绵往水里一拍,狠狠地瞪着小青梅,那张俏脸也不知是热气熏的还是因为羞的,反正是红彤彤的:“你要问啥,问吧!” “我不问呀,我有啥好问的,我不问,没有,没有,没啥问的。” 小青梅把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但她的一对食指却是碰呀碰的,不一会儿功夫,贼兮兮的目光便又往索缠枝胸上瞄了几眼。 终究是按捺不住好奇心,求知欲满满的小青梅吞吞吐吐地开了口:“姑娘啊,那个杨灿都过了及冠的年纪了吧?” “是啊,那又怎样?” “那他怎么还喝奶呢?” “出去!你出去!你马上给我出去!” 索缠枝破防了,她猛地从浴桶中站了起来,动作之大,顿时波翻浪涌。 索缠枝赶紧又坐下,把身子沉进水里,指着帐门,羞不可抑地怒喝:“马上滚出去!” “好好好,我去去去。”小青梅忙不迭地答应。 这咋还恼羞成怒了呢?不是你让我问的吗? 小青梅心里头委屈,不过这时候她可不敢顶嘴,她看的出来,自家姑娘真的恼羞成怒了。 小青梅慌里慌张地就逃了出去,只是依旧一脑门的问号。 …… 杨灿和豹子头蹲在小溪边,一人手里托着一个大碗。 杨灿一边转着圈儿喝粥,一边听豹子头给他讲解索于两家乃至陇上八阀之间的关系。 按照豹子头的说法,陇上八阀之间其实谈不上谁和谁关系更密切。 要说亲戚关系,陇上八阀之间,谁跟谁之间还不沾点亲戚关系? 陇上八阀各据一方,他们彼此间既相互成全又彼此牵制,从而达成了一种诡异的势力平衡。 于阀这次之所以和索阀联姻,其实只有一个原因:于阀长房二脉渐渐势大,已经凌驾于长房长脉之上了。 于阀阀主于醒龙是这一代的长房长脉,他身体孱弱,子嗣也不兴旺,如今只有于承业和于承霖两个儿子,次子于承霖今年才七岁。 于醒龙让长子于承业和索家联姻,其目的就是要借助索家的势力来弹压二脉,也就是他的亲兄弟于桓虎。 而索家之所以那么痛快地答应和于家联姻,则是因为于家向索家出让了很多商业上的利益。 于家以农耕为主业,这是于家的基本盘,不能动,能够出让的也就只有商业利益了。 可即便如此,于醒龙对索家也是提着小心呢,他想要借索家的势,却又不想让索家的手伸的太长。 要不然,一旦出现前门拒虎、后门进狼的局面,那就尴尬了。 杨灿从豹子头口中听到于家长房和二脉之间的矛盾,又听到于家和索家各怀鬼胎的联姻真相,一双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真相在他心中已经呼之欲出了! 任何一个人,如果不遗余力、不计风险地去做一件事,那就一定有他的动机。 索缠枝在喜帐中告诉他的理由,可以是索缠枝的动机,却不能成为屠嬷嬷的动机。 杨灿已经猜到,不肯放弃这桩婚姻的应该是索家,只是不明白索家的目的所在。 现在听了豹子头这番话,杨灿终于想到索家在图谋什么了。 如果索家是想利用和于家嗣长子的联姻来加强对于家的控制,那一切就说的通了。 一俟弄清了对方的目的,杨灿马上就在心中默默地推演起来: 于承业死后,屠嬷嬷第一时间派出了两路信使,分别赶往索家和于家报丧。 也就是说,那个时候屠嬷嬷不可能想到“借种计划”,所以她派出去的人,单纯只是去报丧。 因此,这个“借种计划”,目前确实应该只有他和索缠枝、屠嬷嬷还有青梅四个人知道。 可是,再过一段时间就不一定了,一旦屠嬷嬷派出第二路信使,很可能会把借种计划汇报给索家。 而索家高层一旦知道了这件事,那么就算索家人不想灭他的口,他也只能变成索家的一个傀儡。 所以……,首先他得阻止消息进一步扩散。 可是,如何阻止呢? 杨灿想着,忽然抬头看向豹子头,我这伴郎都转职做新郎了,老程也可以转职做“及时雨”嘛! 第6章 谁是平事人 杨灿一脸凝重地对豹子头道:“若非程统领提点,杨某竟还蒙在鼓里。 若是照程统领你这么说,哪怕咱们于家和索家结了亲,对索家,咱们也该小心提防着才对。” 豹子头忙道:“那当然!咱于阀家大业大的,跟那些小门小户能一样么? 结了亲又咋啦?皇帝老子还要防着那些皇亲国戚呢! 咱们于家防着他索家又有什么不对?” 杨灿点点头:“程统领,昨晚咱们公子爷遇刺后,是索家出面张罗后事的。 前往索家和于家报信儿的信使,都是屠嬷嬷派出去的吧?” 豹子头悻悻地道:“对啊!就连报个信儿都得他们索家人出马! 咋的?咱们于家的人都死绝啦,就显着他们索家了?” 杨灿叹息道:“程统领,你说……咱们于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却让一个索家人回去报信儿,这合适么?” 豹子头虽然相貌粗犷,却也一点都不傻,听杨灿这么一说,他马上就意识到不对劲儿了:“杨先生,这其中……难道会出什么问题?” 杨灿肃然道:“程统领,你应该马上派人抄近道赶回去,抢在索家人之前向阀主报丧。 如果让索家的人先到了,那他在阀主面前还不是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这谁对谁错、谁是谁非…… 程统领,你可就说不清了。” “对啊!” 豹子头“噌”地一下跳了起来,手里的粥碗“啪嚓”一声扣在草窠里: “狗日的索家,原来早就憋着要坑老子了! 杨先……,不,杨爷,我这就打发人回去报信!” 眼见豹子头要走,杨灿急忙起身,又叮嘱道:“程统领,你派人回去时,别忘了叫他促请阀主派个够份量的人过来主持大局。 还有,从现在开始,你要派人盯着索家,如果索家有人不告而别,很可能是去做对你不利的事……” 豹子头听得后脊梁一凉,拳头攥得嘎巴直响:“成!我这就安排弟兄们盯死了索家那帮孙子! 真要是到了节骨眼儿上……” 豹子头心中一狠,到时候管他娘的得不得罪人,先给他干掉再说! 豹子头风风火火地转身就走,刚走开没几步,又霍然转身,向着杨灿重重一抱拳,满面感激:“啥也不说了,赴汤蹈火啊,杨爷!” 豹子头这番话,那是真的发自肺腑。 自从昨晚公子爷遇刺,他就发觉很多人对他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杨灿是个读书人,公子遇害的事,是无论如何也怪罪不到人家杨先生头上的。 这种情况下,杨灿大可袖手旁观,却还能对他尽心提点,这份人情,他又岂能不记在心上。 杨灿慢慢吃完饼、喝完粥,在溪边洗净了餐具,便赶去看于承业的棺椁。 一夜的功夫,棺材已经做好了,是用拆散的车板子临时拼凑起来的,由于板材长短不一,所以拼的歪歪斜斜。 可就是这样一具极其寒酸的棺木,躺在里边的却是天水阀于家的嗣长子,身份贵不可言。 棺材被放置在另一辆马车上,车辕上还摆着一只香炉。 杨灿点燃三炷香,向那具棺材默默拜了三拜: 于公子,昔日我救你一命,你给了我一个幕客的身份,严格说来,还是你欠我多些。 昨夜那事儿,我也是被逼无奈,为保性命不得不屈身事贼,咳!你若泉下有知,可莫怪错了人。 这炷香,杨某诚心送你往生,从今后,我走我的阳关道,你去你的鬼门关,一了百了、一了百了…… 杨灿默默祝祷一番,把香插好。 此时,豹子头已经风风火火地赶了回来,等他上了香,才凑到他身边,低声道: “杨爷,按你说的,我已经打发人回去报讯了。 盯着索家的弟兄我也撒出去啦! 你放心,沟沟坎坎的,我全都卡死了,保证连只耗子都溜不出去!” 杨灿心中一宽,只要豹子头盯住索家人,不让他们传出讯息,那自己的秘密就在可控范围之内,他要利用这段时间,尽快解决索嬷嬷。 只不过……也不知道索嬷嬷是不是索家陪嫁队伍中唯一的主事人,他若一旦动手,就没有机会再做补救了,所以必须明确一下所有可能出纰漏的地方。 想到这里,杨灿又看向豹子头,关切地问道:“老程啊,咱们昨儿抓到的那个马贼活口,还是由索家人负责看管着呢?” “对啊!” 一听杨灿问起此事,豹子头又炸了:“不是被屠嬷嬷给要走了么? 他娘的,索家那帮混账东西,他们家一个老妈子都敢对咱们指手画脚了,这他娘的叫什么事儿!” 昨天傍晚他们正在扎营,那时正是整个队伍防御最松懈的时候,突然就有一伙马贼席卷而来。 来袭的马贼虽然只有一百多人,却个个彪悍善战,他们一阵风般杀进营中,不仅让于承业命丧当场,还掳走了一批财货。 在索家、于家侍卫们的奋力反击下,那些马贼撤退时丢下了十七八个人,其中只有一个活口。 不过此人当时也身受重伤,无法进行拷问,随后就被屠嬷嬷强势接管了。 杨灿摇头道:“谁看管着他,不重要。重要的是,咱们公子爷是死在这些马贼手上的。 如果咱们连这些马贼的底细都没搞清楚…… 老程,即便说对于公子之死你情有可原,那么这件事你又如何向阀主解释呢?” 豹子头一呆,吱唔道:“可这……那不是因为索家人……” 其实豹子头还真不怕索家人,他端的又不是索家的饭碗。 然而于家现在有求于索家,对索家甚是迁就,他端的是于家的饭碗,自然也就不敢和索家闹的太过分。 杨灿语重心长地道:“老程啊,且不说你未能护得公子周全,也不清楚那些马贼的底细,回头该如何向阀主交代。 就说你如今这般忍气吞声,索家的人看你自觉理亏的模样,会不会更有胆气拿你顶缸?” 豹子头的目光顿时一凝,他低头想了一想,那蓬钢针似的大胡子便慢慢扬了起来。 豹子头把大手一挥,厉声喝道:“弟兄们,跟老子去索家要人! 他娘的,今儿索家要是不把那个马贼交出来,你们就给老子往死里捶他!” 于家的人早就对索家不满了,如今一看自家老大雄起,那还怕他个锤子,马上呼啦啦地追了上去。 杨灿故意放慢了脚步,远远地缀在了他们的后面。 杨灿倒要看看,经过豹子头这么一闹,索家那边出来平事儿的人会是谁。 第7章 真凶 杨灿此番挑唆豹子头向索家发难,如果双方大打出手的时候,索家出面平事儿的人依旧只有那位屠嬷嬷,那么杨灿就可以确定,索家这支队伍的唯一主事人就是屠嬷嬷了。 那样的话,只要他能解决掉屠嬷嬷,就有很大的机会反客为主,就此把握主动。 同时,让于家人和索家人的矛盾激化,对目前的他来说,也只有好处而没有坏处。 坡上索家营地里的人,发现一群于家侍卫大呼小叫着向坡上冲来,马上生起了警觉。 他们立即相互吆喝着示警,开始向一起集结。 于承业是天水阀于家的嗣长子,他的死显然影响到了很多人。 可是所有的人都在想方设法地把这个影响变的对他有利,至少不要对他不利。 却没有一个人因为于承业的死而悲伤,甚至包括他的新娘。 也许,只有一个人例外,那个人此时正在凤凰山上。 天水城,凤凰山。 凤凰山上有一座于家庄园,庄园以山为名,就叫“凤凰山庄”。 此时的朝阳,把凤凰山庄的飞檐翘角都镀上了一层鲜艳的红。 于氏大宅深处的祠堂大门洞开着,灿烂的阳光从外面斜照进来,洒得这深邃而宽阔的祠堂上一片通明。 供桌之上的一个个灵位,似乎都因此发出了光。 这儿,是祭祀于家列祖列宗的地方。 于氏一族至今已绵延了三百二十七年,三百二十七年的光辉与荣耀,就是由这祠堂中供奉的一个个于家先人们创造的。 天水阀阀主于醒龙手中捧着一面簇新的灵位,轻轻抚摸着牌位上由他亲手镌刻并亲手鎏金的一行字。 良久,他才凄然一叹,一颗泪珠“吧嗒”一声滴在了灵位上,缓缓滑到了“业”字凹痕里去。 于醒龙拈起衣袖,把那个“业”字上的泪水轻轻擦掉,把灵位轻轻放在了供台上。 一双闪烁着泪光的老眼,凝视着儿子的灵位。 “亡男承业之灵位!”父在而子亡,未婚且无子,才会用这样的写法。 于醒龙已经五十多岁了,头发花白。 他虽是天水阀的阀主,位高权重,但他的容颜气质却似一个饱学文士般清矍儒雅。 如今,那清瞿的容颜上,又染上了几分悲怆之意。 豹子头派出的报丧人虽然抄了小道,此时也还没到,屠嬷嬷派的人当然更没有到。 但,于醒龙已经把儿子的灵位摆进了祠堂。 因为他知道,他的儿子已经不在人间了。 于承业前往金城接亲之前,他就已经预知了儿子的死期。 只因,那刺杀于承业的“马贼”,就是他派出去的。 只因,于承业什么时候死,怎么死,本就是于醒龙、于承业父子俩商定的一个计划。 “父亲,儿之前身中毒箭,虽侥幸未死,可余毒未清,寿元因此大减,如今再活也活不过一年半载了。” 于醒龙的泪光中,依稀浮现出了长子于承业的身影。 于承业说出这番话时眼神平静的可怕,仿佛他在谈论的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一场即将成行的秋狩。 “儿以为,与其再残喘半载,不如以此残躯,为咱们长房做点有用的事情。” 他退后两步,跪在于醒龙的面前:“求父亲为儿择一阀联姻,在接亲途中安排一场刺杀,嫁祸给二叔……” “你住口!简直荒唐!”于醒龙当即厉声喝止,整个身子都发起抖来。 但那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恐惧,他发现他竟可耻地心动了。 “时不我待啊父亲,咱们长房长脉若再不扼制二叔,就永远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于承业惨笑:“儿本就命不久矣,何不善用这个机会呢? 咱们没有力量抑制二脉,那就借势。 以两姓联姻为纽带,以孩儿之死为诱因,借力打力,打压二脉的同时,还能威慑其他各房。 这样一来,就能给二弟的成长争取到足够的时间了。” 于承业说着说着又轻笑了一声:“再说了,儿子当初中的那枝毒箭,十有八九就是我那好二叔的手笔。 我这个做侄儿的如今虽是以死嫁祸,其实还真就未必冤枉了他呀。” “儿啊,我的儿……” 于醒龙轻轻闭上眼睛,黯然低唤着。 许久,他才拾起衣袖,轻轻拭去眼角的泪痕,然后拈起三柱香,在烛火上点燃,一根根插进香炉。 青烟袅袅升起,渐渐模糊了牌位上的金字。 …… 豹子头带着一群人,气势汹汹地闯进了营地中心。 那个马贼此时正被倒缚双手,放在一辆大车上。 他蜷缩着身子,半死不活的,衣衫上干涸的血迹都变成了暗红色。 “站住,谁让你们闯过来的?”一群索家侍卫毫不示弱地迎了上来。 豹子头厉声道:“老子是于公子的侍卫统领!今儿要审一审那个马匪,找出他们的老巢,为我家公子报仇!” 一个索家侍卫冷笑道:“人是不可能交给你们的,此人如何处治,当由我索家负责。” “死的可是我于家公子!” “那又怎样?” 索家侍卫傲然扬起头来:“没有我们屠嬷嬷的吩咐,谁也不能靠近!” 说着,他的手已经搭上了刀柄,目光冷冽。 豹子头大怒:“本统领是不是可以认为,你们这是在包庇凶手,故意拖延时间,以便让凶手从容脱逃?” 豹子头的一双大眼凶光四射,索家虽然势大,可眼看自己项上人头都要不保了,他也顾不上那许多了。 索家侍卫冷笑道:“给老子扣帽子啊?没用的,总之,没有我们屠嬷嬷的命令,谁也不许靠近!” “那老子就动手抢!”豹子头狞笑一声,拔刀冲了上去。 坡上的叫骂声、打斗声,隐隐约约地传进了高坡上的喜帐里。 “出什么事了?”索缠枝含糊地问了一句,她正侧卧在榻上,神态慵懒。 昨夜她一宿都没有睡好,耗尽了精力体力。 今儿大清早起来,连早餐都没用,她就先沐浴了一番,如今可是乏的睁不开眼了。 她倒也不担心外边的吵闹,总不可能是又有马贼来袭吧? 马贼已经偷袭过一次了,他们已经有了防备,如果真有马贼再来,不可能像上次一样轻易攻进营地中心。 “不晓得呢,婢子去看看。”小青梅答应了一声。 索缠枝沐浴之后,换了套薄软轻柔的睡衣侧卧在榻上,只把一条薄衾搭在了腰间。 小青梅看着她慵懒不胜的样子,求知欲满满,正想再问点什么,忽然就听外边一阵嘈杂叫骂声传了进来。 青梅得了吩咐,只好答应一声,匆匆跑了出去。 索缠枝则懒洋洋地“唔”了一声,又打了个哈欠。 她现在真的好困,趁着还未启程上路,她要见缝插针地好好睡上一觉。 …… 坡上,眼见豹子头威势猛如虎豹,那索家侍卫毫无惧色。 他拔腿就向豹子头迎去,奔跑之中拇指一挑,鞘中利刃“呛啷”一声便弹了出来。 被那侍卫拇指一拨,利刃出鞘,窜向当空。 那侍卫涌身而进,右手一探,便将弹在空中的利刃抓住。 “呜~”,随着一声凄厉的刀啸,利刃化作光轮,就向豹子头当头劈下。 这一套动作,当真是行云流水一般,十分好看。 不过,好看是好看,显然不及豹子的动作更具实战性。 “铿!”地一声爆响,令人闻之牙酸。 豹子头已然横刀迎了上去,那侍卫猛然一刀劈下,手中刀铿地一声就断为了两截,断掉的半截刀尖嗖地一下弹上了半空。 豹子头侧身进冲近,趁其大吃一惊、身形一顿的机会,一记“贴山靠”,就把这侍卫撞的倒飞出去。 半空中,那侍卫“哇”地一声,就是一口鲜血喷出,显然是吃这一撞,肺腑已经受伤。 豹子头一个贴山靠撞飞了当面之敌,自己也是空门大开,马上又有三个索家侍卫迎面扑来。 “来的好!” 豹子头悍然不惧,他狞笑一声,挥刀迎上。 一阵令人牙酸的撞击声,对面三个索家侍卫踉跄着退了几步,虎口崩裂,手臂颤抖,他们手中的利刃都被磕出了豆粒大的缺口。 豹子头虽然动了手,却也不敢杀了他们,手中这口夹钢横刀,他迎上去时用的是刀背,那三口利刃剁在他的刀背上,自然讨不了好去。 豹子头大步而进,一口横刀上下翻飞,时而如铜鞭猛扫,时而化铁尺痛击。 他虽不敢杀人,却专挑对方的痛处下手,刀刀到肉却不伤性命,转眼间就有七八条汉子躺在地上翻滚哀嚎起来。 豹子头这一动手,他的手下也都拔出了兵器,和索家的侍卫们交起手来。 两边这一动手,还在左近观望着的索家侍卫们立即叫骂着冲了过来。 他们这一动作,坡下仍在观望的于家侍卫们自然看见了,所以大呼小叫地就冲过来。 可还不等他们冲到豹子头身边,就被赶来应援的索家侍卫们拦住,一时间刀光剑影,杀声一片。 新郎死后,这亲家之间的矛盾,终于公开化了。 第8章 恼人的风 “滚开!” 豹子头冲到那辆马车附近,猛地一个旋身,撞进了一个索家侍卫怀里,横刀的刀柄狠狠捣在那人肚子上,那人立即双目凸出,呕着酸水佝偻在上地。 豹子头一脚踩在这人背上,鬃发戟张,厉声大喝:“还有谁~~~” “还有老身!”随着一声厉喝,屠嬷嬷出来了。 屠嬷嬷身材干瘪,被几个魁梧大汉簇拥在中间时,更加不起眼了。 但这老太太的气场却极为强大,几个随行侍卫又是一副众星捧月的模样,这中气十足的一声大喝,当即震慑住了交战的双方。 “豹子头,我们索家和你们于家是姻亲,你这般喊打喊杀的,是想干什么?” 屠嬷嬷一边厉声喝问,一边匆匆扫了眼被击倒在地的侍卫们。 还好,只是见了血,不曾有人断送了性命。 双方打到此时还是比较克制的,虽然各有损伤,却都没下死手。 不过,如果不是屠嬷嬷及时出现,等双方打出真火的时候,那就不好说了。 “屠嬷嬷!”豹子头把刀一甩,一串血点子甩了出去。 豹子头声如炸雷:“我家公子叫马贼给害了,程某做为于家长房长脉的侍卫统领,想要拷问马贼,逼问他们底细。 好为我家公子报仇,此举天公地道,你们索家为何横加阻拦?” 屠嬷嬷沉着一张老脸,厉声喝斥:“那个活口伤势不轻,老身费了很大力气才把他救活。 现在他仍奄奄一息,你想如何审他?用刑吗? 如果他不慎死在你的手上,这件事谁还说的清楚?” “死的是我家公子,这人难道不该交给我们来审吗? 你们今儿要是还敢拦着,我认得你,我手里这口刀,可不认什么亲戚了!” 屠嬷嬷冷笑一声:“豹子头,你是不是忘了,死的是你家公子,可也是我们索家的女婿。” 屠嬷嬷向那些气势汹汹的于家侍卫们扫了一眼:“你我两家本是姻亲,却闹到喊打喊杀的地步,亏得这里四野无人,否则传扬出去,岂不叫别人看了笑话!” 程大宽把刀往地上“铿”地一杵,瞪着眼道:“少废话,你麻溜儿把人交出来!有什么后果,我老程一肩挑着!” 屠嬷嬷毫不客气:“凶手当然要查,可我们现在还护送着你们于家的长房少夫人呢! 马贼袭掠四方,一贯居无定所,就算你现在问清了他们的底细,难道还要抛下你们的长房少夫人,没头苍蝇的去追那些人?” 程大宽冷声道:“那依你屠嬷嬷的意思呢?” 屠嬷嬷道:“老身已经派人去索于两家报讯了,按照两家脚程的远近,你们于家的人应该会最先赶来。 等你们于家派了接应的主事人来,老身自会把活口交出去。” “好!这可是你屠嬷嬷说的。” 豹子头把双臂一举:“大家都听见了,如果在咱们于家的人赶来之前,这人有个什么好歹,屠嬷嬷,本统领唯你是问!走!” 豹子头把大手一挥,随他而来的于家侍卫便扶起受伤的同伙,向坡下走去。 屠嬷嬷的脸色慢慢阴沉下来:“去,把杨先生请来!” 杨灿没用她请,就已“气喘吁吁”地赶了来,似乎刚刚听说了消息,急急赶来的样子。 一见杨灿,屠嬷嬷那张原本极为和蔼的脸,立刻阴沉的可怕: “杨灿,你们于家想做什么?这是要挑起事端吗?” 杨灿连忙解释:“屠嬷嬷,这事可与杨某无关,于公子死了,如今最担心被问责的就是豹子头,他急于将功赎罪罢了。” 屠嬷嬷也不认为杨灿有能力指使豹子头,只不过一顿敲打还是免不了的。 “老身并不想阻止你们找寻凶手,老身也想找到真凶。 可是对老身来说,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把我家姑娘安全送到天水城。 她必须成为各方公认的天水阀长房少夫人。 在此之前,老身不希望节外生枝!” 杨灿忙道:“是,杨某……会竭力劝阻程统领的。” 屠嬷嬷依旧神色不愉:“杨灿,你别忘了,你的富贵前程和身家性命,可全都系在我家姑娘身上呢。 你和她要多努力一些,尽快让她怀上孩子才是正经,其他的事,现在都要放在一边!” “杨某明白。” “你最好明白,” 屠嬷嬷含威不露地横了杨灿一眼,气咻咻地转身走去。杨灿望着她那道干瘪的背影,眼神如针芒。 经过豹子头的这番试探,现在他已经可以确定,屠嬷嬷不仅是借种计划的制定者,而且就是索家这支人马的唯一主事人。 所以,他可以开始琢磨,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手段,送屠嬷嬷升天了。 毕竟,这位老太太已经功德圆满了。 …… 早春三月的天陇古道上,一支绵延数里的队伍缓缓向西行进着。 队伍最前方是三十六名身着皂色戎装的佩刀骑兵,马鞍上悬挂的铜铃,随着战马的步伐叮当作响。 其后是十八名手持长戟的骑马壮士,尺余长的锋利戟尖在阳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芒。 再往后,又有十八名侍女坐在高高的骆驼背上,袅娜的腰肢随着骆驼的步伐款摆,摇曳生姿。 仪仗中间是一乘朱漆描金的四马安车和一架看着就别扭的简陋棺椁。 棺椁里躺着的是新郎,安车里坐着的是新娘。 车顶垂下的流苏随着四马安车的颠簸轻轻地摇晃着,车窗上悬挂的薄纱被风掀起了一角,隐约可以看见其中一道倩影。 索缠枝刚刚睡醒,懒洋洋地坐起身,扶着发酸的小蛮腰,慵懒地拨开了纱帘。 窗外是连绵的黄土高坡,她从小生长在金城,连城都不大出的,这样的风光还是头一次看见。 她的头上仍然戴着金丝花冠,身上穿着大红的织金礼衣,腰间玉带垂紧了流苏。 因为,她是新嫁娘,哪怕新郎死了,她是一位正在接亲路上的新娘,这一点不会改变。 不过,她的腰间系着一条白绫。身着喜服,是因为她在出嫁。腰系孝带,是因为新郎已经死去。 离天水越来越近了,按照屠嬷嬷的计划,快要杀……他灭口了吧? 想到这里,索缠枝轻轻咬了咬嘴唇。 那狗男人……当然是很该死啦,可我都还没给他立规矩呢,就非得……让他现在死吗? 春天的风不像秋冬时节一样凛冽,却似乎别有一种恼人之意。 索缠枝放下窗帘,遮住了那风,心里却还是莫名地烦躁起来。 第9章 人人都希望少夫人够争气 杨灿和豹子头骑着马,悠闲地缀在整支队伍的最后面。 杨灿跨鞍打浪的动作极其优美。 毕竟在牧场里待了两年半,整天都在天高云阔间和牛马打交道。 如今的他不仅马术精湛,箭术也极好。 行进之间,杨灿的目光不时就会落在屠嬷嬷所乘的那辆车上。 这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他的目标就在那里。 豹子头依旧对不能审问马贼耿耿于怀,冷笑道: “杨爷,你看到了吗,杀死咱们公子的凶手,却连咱们都没资格审问。 索家人也太他娘的嚣张了。” 不等杨灿回答,他又嗤地一声冷笑,不屑道:“不过,且让他们得意着,真以为这就能拿捏了咱们? 就算公子爷还活着,他们也别想借少夫人的身份插手咱于家的事务,如今……哈,更是想都别想。” “算了,不要发无谓的牢骚,免得被有心人听见。” 杨灿微笑着提醒了一句:“咱们只要对阀主能有所交代就行了。” 听了杨灿的话,豹子头不禁沉默下来,过了半晌方才怅然一叹,幽幽地道: “杨爷,你对阀主当然能有所交代,你是公子的幕客,一个文人,公子的死,和你无关。 可我老程……,嘿!其实我心里有数……” 豹子头仰起头,一蓬大胡子朝着天,意态索然:“不管我如何补救,都很难有好结果了。 阀主不会因为公子之死而去责怪索家的,那……总得有个人出来承担这个责吧? 这个人,除了我,还能是谁?” 豹子头苦笑道:“杨爷,我老程不怕死,我只是不甘心。 你知道吗?我给于家卖命快三十年了,拼死拼活的才有了今天。 家人以我为荣,儿子以我为傲,我……真是不甘心……” 杨灿道:“老程,你觉得,阀主会不会因为公子之死将你处死呢?” 豹子头一呆,迟疑道:“那……倒也未必吧……,公子遇袭时,程某确实是鞭长莫及,阀主不是暴戾之人……” 杨灿微微一笑道:“那不就结了?阀主是不会处死你的,只要你不死,就还有机会。” “还有……机会吗?” “一定有。程兄你一身武功不凡,阀主身边又正乏人可用,你想,他怎么会放弃你这个大高手呢?” 杨灿温声安慰道:“惩罚当然会有,但是只要你还活着,就一定会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东山再起……” 豹子头的眼中渐渐放出光来。 人在徘徊无措的时候就是这样,迫切需要别人的认可与安慰。 哪怕是只言片语的宽慰,他也会把这句话当成救命稻草,在心里无限放大。 豹子头喜悦地道:“杨爷到底是读书人,端地有见识,嗨,老程这般不担事儿,叫你笑话了。 不过,咱们长房里现在忧心忡忡的又何止我老程一人? 杨先生,你说等咱们回了天水,长房长脉会马上裁撤吗? 阀主会如何安排咱们长房长脉的人?” 杨灿摸了摸下巴,沉吟道:“不会,阀主起码也得等确定了咱们少夫人是否有了身孕吧。” 豹子头先是一呆,忽然用力一拍额头,惊喜道:“对啊!我怎么把这茬儿忘了? 对对对,万一咱们少夫人有了身孕呢……” 兴奋的搓了搓手,豹子头又开始患得患失起来:“杨爷,你说……咱们少夫人……她会有的吧?” “瞧你这话儿问的,我哪儿知道呀?” 杨灿向豹子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辆四马安车。 我都这么努力了,会有的吧? …… 今晚的宿营地在一片山脚下。 接受了之前遭遇袭击的教训,驻营之地背靠峭壁,防守更加严密。 早春时节,山上背风向阳的一面已经渐显葱绿,不似一路行来所见的荒凉,因为快要进入天水了。 天水位于渭河上游,气候较为湿润,是天陇地区一块难得的膏腴之地,土地肥沃,民勤稼穑,堪称陇右粮仓。 山脚下,大帐已经立了起来,这种大帐不管是拆卸还是安装都需要大量人手,耗费大量时间。 但是对于巨室豪门而言,这些事情不能省。 他们不缺人手,贵族该有的排面不能丢。 大帐里,烛火在铜雀台上摇曳着,索缠枝坐在梳妆台前,柳腰欲折。 沐浴已毕的她披散着一头秀发,秀发已经梳理好了,光可鉴人。 但她还是一下一下地梳着,似乎那秀发依旧凌乱不堪,就像她的心情一样,乱糟糟的。 小青梅本来是负责给自家姑娘梳理头发的。 可今晚不知怎地,姑娘总是嫌她梳理的不好,自己抢过了象牙梳子,青梅只好去铺床。 那被褥依旧是大红色的,上边绣着鸳鸯戏水。 不是他们不想换,是因为索家陪嫁的诸多物品中,压根儿就没有素色的被褥。 青梅一遍遍抚着那床单,抚得一点褶皱都没有。 可是想到今早看到的那条凌乱的扭在一起的床单,她就觉得自己此时的行为毫无意义。 明早起来,这条床单依旧会是凌乱不堪的一条吧? 那种事,究竟是什么滋味儿呢?姑娘为什么总是会发出那么古怪的声音? 那“压箱底儿”就是几张并不连贯的图画,对一个毫无经历的人来说,哪怕看再多遍,也只能似懂非懂,难怪她始终想不明白。 杨灿从夜色中走了过来,在大帐外站住了,因为屠嬷嬷正幽灵似的站在大帐前的阴影里。 “屠嬷嬷。” 杨灿向屠嬷嬷客气地打了声招呼,那模样,带着三分卑微、三分畏怯,还有四分的情切。 这非常符合他此时的身份和该有的心情。 屠嬷嬷没有看破他的伪装,瞧他那副模样儿,不禁满意地牵了牵嘴角儿,伸出一只枯瘦如老枝的手来:“把腰带解下来。” 杨灿的腰间系着一条素白的带子,路上条件简陋,这就相当于给公子带孝了。 屠嬷嬷显然不想他带着这么刺眼的一条东西进去,坏了索缠枝的兴致。 杨灿急忙解下素带,双手交给屠嬷嬷。 屠嬷嬷向四下扫了几眼,又冲杨灿一歪头,同时扬声唤道:“青梅,出来。” 声音传进帐中,索缠枝手中的象牙梳子忽地一顿,坐在床沿儿上的小青梅“嗖”地一下弹了起来。 “姑娘……”青梅下意识地呼唤索缠枝。 索缠枝看着镜中那张渐渐爬满红晕的女人的脸,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轻哼。 小青梅懂了,举步就往帐口走去。 杨灿正要走进大帐,迎面走来一个香扇坠儿般小巧玲珑的少女。 两人同时向左,又同时向右,彼此躲闪了几次,全都完美地避到了一起。 于是,小青梅双手掐腰,气鼓鼓地瞪向杨灿。 她可没有忘记,姑娘身上有好多淤青都是眼前这个臭男人的手笔,小姑娘有点同仇敌忾了! 杨灿微微一笑,向后退了两步,给她让开了位置。 小青梅这才轻哼一声,傲娇地扬起下巴,“嗒嗒嗒”地走了出去。 她的小屁股很翘,像一颗汁水充足的桃子,虽然还略显青涩,但已预示了它未来的甘美。 杨灿回头看了一眼,屠嬷嬷已经在帐围子边儿上坐下了。 那道干瘦的背影,像极了蹲伏在屋檐上的一只脊兽。 杨灿走进大帐,把帐门儿关了起来。 青梅想要离开,可不知怎地,却又想要留下。 踌躇了片刻,她还是悄悄走过去,和屠嬷嬷隔着一道帐门儿,自觉地蹲进了大帐的阴影里。 屠嬷嬷的脸上,再度浮现出了一抹意味难明的笑意。 帐中,索缠枝依然在对镜梳妆,似乎全然不知杨灿已经走进来,直到杨灿的身影出现在镜子里,她的身子才微微一颤。 帐中顿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帐角的铜漏滴水声一下子变得清晰可闻了,一滴、两滴、三滴…… 索缠枝的心跳也开始加快了,一下、两下、三下…… 平均那滴漏每滴一滴水约为十秒,这段时间里,正常情况下一个人的平均心跳应该在十五下左右。 可索缠枝感觉她的心跳频率至少翻了两倍,她都能听到自己那擂鼓般的心跳声了。 “一个头发还要梳多久啊?夜深了。”杨灿往榻上大字形一躺,一副懒洋洋的死样子。 索缠枝从镜中窥见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象牙梳子被她重重地拍在了梳妆台上。 “姓杨的,你要搞清楚,你的生死可是操在我的手中!” 索缠枝从锦墩上转过身来,柳眉倒竖。 她觉得,必须得给杨灿立点儿规矩了! 凭什么你要作践我! 凭什么你可以对我为所欲为! 凭什么你让我盘着我就得盘着,你让我趴着我就得…… “你……你要干什么?” 一见杨灿站起来,索缠枝登时就慌了。 她想逃走,可屁股就像粘在锦墩上了似的,根本挪不开。 杨灿并没向她走近,而是悠然走向榻边的一张三足卷耳几,打开一只香料盒儿。 略一挑选,杨灿就选中一款宁神静气、气味幽淡的香料。 他熟练地用银勺填进香炉,又引烛火点燃,一缕幽淡不腻的香味儿,迅速流逸开来。 然后,他才走到索缠枝身边,轻轻一弯腰。 索缠枝的身子一轻,又被杨灿抱在了怀里。 索缠枝大怒,她想顺势掴杨灿一个嘴巴,她想用膝盖猛顶杨灿的小腹,她想声色俱厉地喝令杨灿给她跪下…… 等她想完了,就发现自己再次腾云驾雾地飞到了床上,并且在大床上颠了几颠。 “你……你,你先把灯熄了。” 一见杨灿走近,索缠枝顾不上发怒了,她觉得规矩什么的不妨慢慢给他立,总得有个过程嘛。 杨灿微笑着答应一声,转身去把帐中的灯火一盏盏地熄灭,却在距离床榻尚远处留下了一盏。 索缠枝咬了咬嘴唇,声若蚊蝇:“还有一盏呢。” “留着吧。”杨灿回答了一句,索缠枝就不吱声了。 没关系,留就留吧,你看我让他熄灯,他不也听话了么? 这就是一个良好的开始啊! 第10章 日升,日落 日升,日落。 日复一日,一支绵延数里的队伍,每天清晨迎着朝阳踏上旅程,每天傍晚沐着晚霞安营扎寨。 皂色戎装的佩刀骑兵,执戟的高大武士、骑骆驼的美貌侍女、华丽的四马安车、简陋的棺材…… 如此别致的风景线,每天都会重复出现在陇上,给这枯燥的自然风光平添了一抹靓丽的风采。 “姑娘,喝点蜜水吧,赶了大半天路了。” 青梅说着,把一只鎏金的银杯递了过去。 趁着递杯子的机会,青梅认真地打量了索缠枝几眼。 青梅心中很好奇,姑娘这几天变得越来越漂亮了,容光焕发、光彩照人。 姑娘的肌肤原就粉嫩白皙,现在更是吹弹得破,仿佛时时都有玉光在她的肌肤之下流动着似的,简直美到不可方物。 姑娘这是悄悄用了哪家的胭脂水粉吗? 可姑娘的胭脂水粉一直都是由我采买的呀,似乎…… 没有哪家的妆粉有这么好的效果…… 索缠枝接过银杯,唇瓣轻轻触碰着杯沿,只抿了一小口。 蜜水调的恰到好处,不至于甜到发腻。 “还有……咳,还有多久到天水呀?” 索缠枝轻声问着,原本清越的嗓音现在莫名的有些沙哑。 不过,那种沙哑却不难听,反而听了叫人有种别样的诱惑感,心里头会痒痒酥酥的。 这团“三揉三醒”的面,似乎已经渐渐适应了杨灿的搓磨,变得筋道弹软,苦尽甘来也。 当然,对此,她是打死也不会承认的。 青梅道:“婢子已经打听过了,咱们就按照现在这个脚程,明儿上午就能翻过前面那座山。 过了那座山,就进入天水地界了。” 索缠枝听了轻轻地嗯了一声,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远处山峦如黛,近处荒草萋萋,不远处则有几只野兔被队伍惊动,飞快地窜进了草丛深处。 索缠枝的目光迅速定位到了杨灿的所在,看着那道跨鞍打浪的优美身影,她的牙根儿情不自禁地又痒痒起来。 那个混蛋,作践人的花样儿越来越多了。 为什么他会懂得这么多? 一想到自己可能不是杨灿揉的第一块面,索缠枝的心里就很不舒坦。 进入天水的界山就在前面,按照屠嬷嬷的计划,杨灿的作用也要结束了。 他是翻不过那座山的,今天晚上很可能就是他的死期。 索缠枝暗暗决定,今晚扎营的时候,她就去找索嬷嬷谈一谈。 这个杨灿,为什么一定要死呢? 她可不是不舍得,她就是觉得,杨灿是于家长房长公子的幕友,在于家长房长脉也是很有地位的。 所以,留他一命,显然可以发挥更大的作用。 屠嬷嬷坐在马车中,微闭着双眼,似乎正在闭目养神。 车子一侧,则有一名索家武士控制着马速,低声向车中禀报着: “屠嬷嬷,按照咱们的脚程,明天翻过前面那座山,就进入于家地界了。” “嗯,于家可已派人前来接灵?” “于公子之死事发突然,于家若是派人来,也不会有时间提前告知了,属下无从察探他们的行踪。” “罢了……” 屠嬷嬷摆摆手,慢慢张开了眼睛。 依照她估算的脚程,于家得信后即便马上派人过来,大概也要在他们进入于家地界之后。 所以……,哪怕最快,双方也要明天才能碰面。 这样的话,杨灿那小子今晚就可以死了。 不只是杨灿,以后找个机会,那个小青梅也得弄死。 如此一来,掌握这个秘密的人,除了索缠枝,便只有老身一人了。 想到得意处,屠嬷嬷不禁微微一笑。 在她派人向金城索家报丧时,她还没有想出这样的妙计。 等她想出这个办法后,豹子头已经加强了戒备,她已很难不动声色地把人派出去了。 不过,这时候能派人她也不想派了,因为,她忽然觉得,这个秘密莫如就让她一个人掌握着。 秘密只由她一人掌握,才有奇货可居的效果,才能为她攫取最大的利益。 为此,她还把这个打算告诉了索缠枝,免得索缠枝以后见到娘家人时说漏了嘴。 不过,她的真正动机自然是不能说的,屠嬷嬷告诉索缠枝的理由是: 毕竟此事关乎你的名节,而且干系重大,还是不要让更多人知道了。 屠嬷嬷思索已定,便低声吩咐车窗外的骑士:“今晚宿营之后,让咱们的人寻个由头,和于家的人做上一场,乱子要闹大一些!” 马上的骑士点点头,一提马缰,便向前轻驰而去。 …… 屠嬷嬷没有想到于家的人来的,竟比她预料的时间还要早些。 按照她派出的人的脚程估计,于家的人本不该来的这么快。 她却不知,豹子头程大宽得到了杨灿的指点,悄悄派人抄小路抢先赶去了凤凰山。 于是,于家派来的人在当天傍晚就赶到了。 傍晚时分,他们正在山脚下扎营,忽然就有一行四十多名骑士从山谷中疾驰而出。 那些马俱都是高大骏硕的西北良驹,马上的骑士大多是些二十多岁身材矫健的年轻汉子。 他们穿着同色的十分结实的天青色棉布骑装,腰间系着足有六寸宽的皮护腰。 他们的皮护腰上插着匕首,得胜钩上挂着长刀,肩后各自挎了长弓,腰间俱都挂了箭囊,可谓是全副武装。 领头之人大约有四旬上下,身着一袭靛青色的织锦骑装,腰间挂了一口无穗的长剑,一袭灰青色的披风,随风飘扬。 此人方面阔口,眉重须黑,脸色冷峻,顾盼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象。 “易执事。” 于家的护卫们本已做好了动手的准备,待看清来人后,却马上收了兵器,纷纷向他拱手施礼。 “易执事!” 杨灿大叫一声,一偏腿儿就从马上纵身跃了下去。 他顺着马向前跑出的动作流畅地跑出几步,泄去了力道,便悲声大呼起来:“易执事,公子他……不幸被马贼所害了!” 屠嬷嬷淡淡地扫了一眼杨灿,并未太过紧张。 杨灿是于承业的幕客,看见于家来人,表现的悲恸一些也合乎情理。 一路行来,杨灿在她面前表现的一直非常乖巧,这些表现成功地麻痹了屠嬷嬷。 那个易执事并未搭理杨灿,而是径直从杨灿身边策马驰了过去。 这位易执事是天水阀于家的一位外务大执事,名叫易舍,在于家的外务大执事中排名第三。 易舍一眼就看到了那具简陋的棺材,他马上翻身下马,快步走了过去。 随着越走越近,易舍的步伐也变得越来越慢,脸色愈发地凝重起来。 于家长房长子身故,于氏家族只怕要从此风波不断了,这让他压力很大。 屠嬷嬷缓步下了马车,那名骑士凑到近前,低声道:“屠嬷嬷,于家来人了,今晚的行动要不要取消?” 屠嬷嬷淡淡地道:“索家来了人又如何?于公子是死于马贼之手,这事儿可赖不到咱们头上。 如今再死一个无关轻重的幕客又有什么打紧?” 屠嬷嬷说罢便不再理会那名骑士,而是举步向易舍走去。 此时,杨灿已经快步追上易舍,大声叫道:“易执事,公子之死大有蹊跷啊!” 易舍闻言霍然一个转身,凌厉的目光刷地一下看向杨灿。 正要走过来的屠嬷嬷心头一紧,一双老眼也蓦然盯紧了杨灿。 四马安车中,索缠枝听杨灿这么一喊,不由得心头一紧。 此时她的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如果杨灿说出真相,身败名裂的我,该怎么办? 巨大的紧张感,让她的娇躯禁不住地颤抖起来。 易舍紧盯着杨灿,沉声道:“杨先生,你说公子之死大有蹊跷,这是什么意思?” 杨灿毫不理会屠嬷嬷向他投来的威胁的目光,对易舍道:“易执事,我等一路行来,公子的近身防务全是由索家人一手包揽。 而马贼突袭,本该是为了求财,可他们却舍了大宗财货不管不顾,径直冲向营地中心袭杀了公子。 如此种种,太过有违常理,可见索家一定有问题。” 豹子头眼见如此一幕,不禁惊讶地瞪大了一双眼睛。 卧槽!杨爷这么勇的吗? 是,我是说过,于家和索家那是猫鼠同房,各自提妨,可这种事儿是不能往台面上摆的啊。 虽说我跟索家人都打起来了,可那毕竟是下人对下人,是留有余地的。 你说索家是杀害公子的嫌凶,这不就是爬上桌子扇索阀阀主的脸吗? 程大宽自觉已经猜到了杨灿的用意,杨先生这是要剑走偏锋,意图用和索家对立甚至仇视的态度,获得于阀阀主的青睐啊。 可是……阀主正在借助索家之力的时候,你这么做真不会弄巧成拙吗? 屠嬷嬷听到这里却是暗暗松了口气,杨灿这小子果然不敢说出他已染指于家少夫人的事来。 看来这小子不傻,已经猜到老身会杀人灭口,所以生拉硬拽的说什么于承业之死,我索家有重大嫌疑. 他是想用这种伎俩,让我对他有所忌惮吧? 如果在他指称我索家有杀害于承业的重大嫌疑之后,他就忽然死掉了,我索家当然就有了嫌疑。 只不过,你以为你这么说,老身就会为了避嫌,而饶你一命么? 呵呵,你别太天真! 第11章 掌中之物 屠嬷嬷做出大怒模样,上前喝道:“姓杨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想说,是我们索家谋害了自家女婿不成?” 杨灿道:“索家这一路行止有太多不合理的地方,杨某心有所疑,难道屠嬷嬷还不许杨某开口了么?” 屠嬷嬷冷笑一声,对易舍道:“这位大执事,当日马贼逃走时,被我们生擒活捉了一人,如今正由老身的人看管着。 这些马贼究竟是什么来历,易执事你向他一审便知。” 杨灿马上道:“我们程统领曾想审问那个马贼,就是你再三阻挠。 如今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抓捕时机,你倒故做大方了,还说你们索家不是心怀鬼胎?” 杨灿说罢,马上转向程大宽:“大宽,你说,是不是有这回事儿?” 豹子头丝毫没有察觉,自己在杨灿口中,已经从程大统领、程统领、老程,现在堕落成了大宽。 杨灿这么一说,他非常紧张,就像是在赌桌上要投入最后一点赌本时一样紧张。 杨先生已经下注了,我要不要跟? 一想到索于两家已经联姻,索家又比于家强大,于家如今又有求于索家…… 豹子就觉得杨灿这种剑走偏锋的办法不太靠谱,很可能弄巧成拙。 于是,豹子头干巴巴地道:“杨先生所言,确有此事。不过……” 他马上跟着又解释了一句:“不过,屠嬷嬷说过,当时那马贼气息奄奄,受不得刑。 而且,当下我们应该以护送少夫人安全抵达天水最为重要,所以……” 易舍本以为杨灿真的知道些什么,如今这么一看,竟是捕风捉影、胡乱猜疑,并无半点实据,不禁暗自恚怒。 这个杨师爷,初见他在公子身边时倒还一副机灵样儿,如今简直是昏了头了,索家有什么理由杀害公子? 他冷冷地瞥了杨灿一眼,对屠嬷嬷客气地点点头,和气地道:“某姓易,嬷嬷不必担心,易某自然不会听他信口胡言,且待易某先祭拜了我家公子再说。” 易舍转身走向那具既丑陋又寒酸的棺椁,看着那具棺木,不由深深一叹:公子啊,你这一死,可知我于家要从此多事了吗? 趁着易舍上香祭拜于公子的功夫,屠嬷嬷走到杨灿身边,用只有二人听见的声音低声道:“姓杨的,你究竟想干什么?” 杨灿嘴唇微动,也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低声回答道:“我只是想把水搅浑一些罢了。” 屠嬷嬷晒然一笑:“你以为这么做,就能逃得出老身的手掌心?” 杨灿淡然道:“那可难说,万一这水浑的,连你这头老蛟都睁不开眼,我这条小泥鳅,还真就能钻出网眼儿。” 屠嬷嬷还待再说,易舍向于承业的棺椁拜了三拜,已然转身,对屠嬷嬷道:“敢问这位嬷嬷是?” 屠嬷嬷脸上阴狠的神色迅速一收,忙上前去,自我介绍道:“老身姓屠,乃是我家姑娘的陪嫁嬷嬷。” 易舍点了点头,对屠嬷嬷的身份已经了然。 易舍道:“屠嬷嬷,不知索姑娘在哪里,且待易某见上一见。” 屠嬷嬷听他这样称呼索缠枝,不禁眉头一皱,微微感觉有些不对劲儿。 屠嬷嬷是娘家人,称呼索缠枝为“我家姑娘”并无不妥。 这位易执事是于家人,难道他不该尊称索缠枝为少夫人么? 不过,易执事是能够代表于家在外行走的外务大执事,不亚于一方封疆大吏。 屠嬷嬷现在的身份,在易舍面前根本不够瞧的,屠嬷嬷倒也不便因为一个可能只是疏忽了的称呼问题和他抢白。 屠嬷嬷便把手虚虚一引,客气地道:“易执事,少夫人在这边。” 易舍点点头,跟着屠嬷嬷走了过去。 此时,青梅已经把车上的帘笼打起,内着喜服外系孝带的索缠枝,搭着青梅的手儿,俏生生地走下车来。 易舍赶紧上前两步,双手抱拳,恭声道:“于门执事易舍,见过索姑娘。” 索缠枝听了他这样的称呼也不禁微微一怔,一双美眸飞快地向屠嬷嬷一瞥,屠嬷嬷满面疑惑地对她摇了摇头。 索缠枝便咬了咬唇,幽幽地道:“妾身已经是于家的人了,如何还能当得起易执事如此称呼。” 易舍微微一愣。 屠嬷嬷赶紧上前一步,对易舍道:“易执事,接亲路上,于公子就和我家姑娘同房了。 我家姑娘的元红帕子,老身这儿还收着呢。 若是运气好,我家姑娘说不定都已怀了公子的骨肉,易执事该对我家姑娘改个称呼了。” “什么……”易舍一听,脸上不禁露出些许窘意。 他是匆忙间接到阀主于醒龙的吩咐,带人赶来接灵的。 来此之前,阀主就已当面告诉他:我们于家不能用一个死去的嗣长子,耽搁了人家索姑娘的一生。 新娘子既然已经行至半途,就此送返固然不妥,但也不必再以少夫人相称。 等办完丧事,老夫会把索姑娘认作义女,再把她风风光光地送回索家。 如此,既能全了于、索两家的情义,也顾全了索姑娘的终身。 因为有了于醒龙的这番交代,易舍才会对索缠枝以索姑娘相称。 这怎么……公子竟然已经和人家索姑娘圆房了? 易舍仔细地看了索缠枝一眼,索缠枝虽然面带戚容,但是既有国色天香之貌,又有雨润红娇之韵。 饶是以易舍的年纪和阅历,也不禁心中微微一荡。 易舍顿时心中恍然,难怪了! 如此佳人,就是老夫见了都难免心动,何况公子爷他血气方刚,又如何能捱得住这一路同行的漫长时光? 再说,人都接出来了,就已经算是于家的人了。 虽然还没有在于家举行盛大的婚礼,说他二人已经成了真正夫妻也不算错,便是路上同了房也合乎礼数。 只是,造孽啊,这么一枝含苞待放的鲜花,直到枯萎也是再无雨露滋润的机会了。 易舍暗想着,便双手抱拳,重新向索缠枝行了一礼,恭声道:“是臣莽撞了,少夫人勿怪。” 陇上没有大一统的政权,八阀各自为政。 八阀的重要部属,对自己的主公都是以臣自称的。 这个臣可不是皇朝体制下的君臣,而是如杨灿原本世界的汉末三国时期一样,是诸侯的部属对自家主公的自称。 既然索姑娘已经和公子圆房,那于家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退货了,易舍对自家长房少夫人自然要以家臣自居。 屠嬷嬷听他如此称呼,这才露出满意的神色。 索缠枝和易舍又交谈了几句,就让青梅扶着,袅袅地登上了那辆四马安车。 将要进入车厢时,索缠枝飞快地瞟了一眼不远处的杨灿,轻轻抿了抿唇,这才弯腰走进车厢。 索缠枝并不知道屠嬷嬷今晚就要干掉杨灿。 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索缠枝与杨灿欢好了已何止一日。 屠嬷嬷可不确定索缠枝现在对杨灿是个什么心态,为免节外生枝,这个计划就没有告诉她。 但索缠枝也不是笨人,眼看就要进入天水地界了,不管她现在是不是已经怀上,杨灿的作用都要消失了。 如果屠嬷嬷想要灭口,必然就是这一两天的事。 所以,索缠枝也迅速猜到了杨灿这番举动的用意:他在自救! 他故意指称我索家涉嫌杀害于承业,如果这时候他死了,那么哪怕本来没有怀疑过索家的人,也要心生疑虑了。 只是,他这么做真能自救么? 索缠枝忽然发现,她虽然在担心,可她现在担心的竟不是能不能杀了杨灿,而是在担心……他的安全。 呸!索缠枝,你真是个小贱人! 索缠枝糗糗地暗骂了自己一句,那个牲口那么对待你,你居然还开始对他不忍心了。 你这么善良,会吃大亏的…… 杨灿不屈不挠地追过来,对易舍大叫道:“易执事,你可千万不要被索家人给蒙蔽了! 依杨某所见,公子之死,他们索家一定难逃干系!” 屠嬷嬷十分恼火,怒声道:“姓杨的,你若再大放厥词,可别怪老身对你不客气了。” “你不客气又能怎样?你要杀了我吗?你杀我啊,来啊!你杀了我啊!” 杨灿这回可算逮着话柄了,一时间嗓门比豹子头还大。 “我们公子就是在你们索家重重保护之下被杀的!那些马贼不过百余人,如何能杀入营中害了公子? 我们公子刚死,他们马上开始突围,如此种种,可不就是里应外合,针对我家公子的一个阴谋!” 屠嬷嬷怒极反笑:“你当时就在于公子身边,如果真是我索家下的手,便把你也随手杀了岂不更好? 又何必留你在这信口胡言?再者说了,我们可是抓了活口的,有他在,还怕问不出真凶!” 易舍冷声道:“杨先生,你说索家和公子之死有关系,到底有什么证据?” 杨灿道:“易执事,我觉得……” 易舍加重了语气,厉声道:“我不要你觉得,我只问你,有没有证据!” 杨灿讪然道:“我……如今尚无实据……” 易舍拂然不悦:“既然没有证据,不利于两姓和睦的话,就不要再说了!” 易舍拂袖而去,屠嬷嬷向杨灿阴恻恻地一笑,也转身走开了。 在她心中早已打定主意,今晚就送杨灿上路。 至于杨灿此时的挣扎,掌中之物的最后顽抗罢了。 除了给她这个狩猎者增加一点捕杀的乐趣,余此毫无意义。 第12章 不该听的秘密 易舍一行人的到来,只是稍稍延迟了队伍的扎营速度。 日薄西山的时候,营地还是扎了起来。 以易执事的身份,在这支队伍中只比索缠枝略逊,自然也配拥有一顶大帐。 大帐刚扎好,豹子头程大宽就来请见了。 他是于家这支迎亲队伍的护卫统领,和杨灿这个傧相属于这支队伍的一文一武。 照理说,易舍作为于家的代表,既然赶来主持大局,没有道理不见他。 可是,消息报进去,易执事偏就只传出了两个字:“不见。” 豹子头顿时呆若木鸡,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一时间不知所措。 易执事如此态度究竟意味着什么,哪怕他只是一个粗犷的武人,心中也是有数的。 终究,这是要拿我开刀了么? 这时,杨灿向易舍的大帐走来,准确地说,是向豹子头走来。 “杨先生!” “杨先生!” 路上但凡遇到杨灿的索家人,那正匆匆而行的,会停下来为杨灿让路,极尽礼数。 那正埋灶造饭的,会扔下手中的柴禾,马上起身,亲热地向杨灿打声招呼,行以注目之礼。 杨灿硬刚索家的举动,其理由虽然确实有些经不起推敲,却让一直憋屈的于家人出了一口恶气。 别看豹子头之前曾经带领他们和索家人大打出手,可他们哪怕打的再凶,那也是两家下人之间的事儿。 而杨先生是向索家发起挑战,这份胆识、这份勇气,他们不能不佩服。 杨灿向他们一一颔首致意,缓步走到豹子头身边。 豹子头紧握双拳,依旧直挺挺地站在那儿,脸色说不出的难看。 “大宽,你为何在这里?” 听到杨灿的话,豹子头僵硬的脖颈慢慢转动,向杨灿硬生生挤出一个笑脸。 “杨爷,易执事……他不肯见我啊。” 豹子头努力想表现的洒脱一些,想让语气有些自嘲。 可这句话说完,他却几乎要落下泪来,那声音里都带了些小委屈。 这位形貌粗犷的大汉,心底里确实有点多愁善感。 杨灿疑惑地道:“易执事不见你?为什么,你是咱们长房侍卫统领,对于公子之死,难道易执事就不想听听你说什么?” “呵呵……” 豹子头惨笑一声,这么浅显的道理,他当然也懂。 杨灿沉吟道:“易执事既然不肯见你,或许是因为你犯的事儿太大,易执事他也兜不住啊。” 豹子头悲愤道:“公子死了,这当然是天大的事,可……我虽有护主不力之责,却也事出有因啊。” 杨灿叹息道:“如果有一位比易执事地位更高的人已经定了你的罪,再也没了转圜的余地,易执事自然没有必要再见你,也没有必要再听你说什么。” 豹子头听到这里,脸色惨白如纸。 比易执事地位更高的人,那就只能是阀主了。 几个外务大执事虽然也有大、二、三之分,可那只是以他们的实力和在阀主眼中的地位而言。 他们之间可是互不统属的。 豹子头的目光就像燃烧殆尽的火星,一点点变成了灰暗。 “大宽啊,你若想活,如今唯有一法……” 豹子头身子一颤,急声问道:“什么办法?” 杨灿四顾一眼,一言未发,而是从豹子头身前悠然走过。 程大宽怔了一怔,突然福至心来,急步追了上去。 …… 安顿已毕,易执事就命人把那个马贼押了来。 陪同易执事审讯马贼的,则是屠嬷嬷和杨灿。 程大宽带着些侍卫,负责外围警戒。 易舍是于氏家臣,如果他连杀害公子的人的底细都没搞清楚,只是把人带回凤凰山庄,那就是失职。 凡事都要阀主亲力亲为的话,那还要你做什么? 这种审问,屠嬷嬷做为索家的代表,当然也要在场。 那马贼被吊在山脚下一棵大树上,看他模样,约有三十岁上下。 他的额头乱发间混杂着干涸的血块,右耳缺了半截,但那是陈旧伤。 肋下的那处刀口,才是前几天袭营时受的伤。 此时,易执事的侍卫已经对他用了几遍酷刑,身上凭添了许多处伤口,看着怵目惊心。 马贼艰难地喘着粗气,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求……求求你们……给我个痛快吧,我……把命还你们就是。” 他的声音极其虚弱,受伤之后,他并没得到很好的治疗。 如今他又遭受了诸多酷刑,双手十指的指甲都血赤呼啦地外翻着的,身上还插了十余根树枝。 那树枝都是就地取材,从树上折下的,连尖都没削,就带着毛刺硬生生插进了他的身体。 一个用刑的大汉抹了一把溅到他脸上的血迹,回身向易舍禀报道:“易执事,这贼人嘴硬的很,不肯松口儿。” “无妨,那就继续用刑。” 易舍淡然道:“不怕死的人,很多。可是能承受酷刑的人,很少。” 易舍一撩袍子,在一块大石头上大马金刀地坐下来,看着那马贼:“我倒希望,今天能长长见识。” 那马贼惨然一笑,声音非常嘶哑。 “不是……我不肯招,是招了……也没用。 陇上马贼,既没有……一个固定的……居所,也没有……没有一个固定的首领。 我能招……招些什么?” 陇上的马贼很多,但是他们的群体规模都很小。 这是因为陇上地广人稀,他们是以劫掠为生的,人一多,根本无法维持存在。 所以,陇上马贼团伙都很小,甚至还有很多独行刀客。 在这种地方,占山为王是不现实的,只能流窜作案,而且团伙规模必须要小。 可是也正因陇上地广人稀,人们大多聚群而居,经商至此的商队护卫力量也很强大。 这时,一旦要下手的目标是块硬骨头,马贼们就得临时“组团”了。 组成大团伙的马贼有小团伙也有独行刀客,就是一群临时拼凑的队伍,成分极其复杂。 这个马贼所说的,正是这种情况。 易舍道:“这就不需要你操心了,你只需要告诉我,是谁派你们来的?” 那马贼虚弱地道:“我们……可是马贼啊,打家劫舍而已,还需要……有人指派吗?” 易舍仰天打个哈哈,慢慢站了起来:“索阀嫁女,于阀迎亲,这其中哪一方是你们区区马贼能招惹的起的? 就算你们这次动手没有提前‘踩盘子’,不清楚我们的底细,可是看到这样一支庞大的护卫队伍时,也该明白了吧?” 易舍慢慢踱到那个马贼面前,用马鞭挑起他的下巴,沉声道:“我再问你一遍,究竟是谁指使你们来的?” 马贼惨笑道:“我……真的无话可说了,杀了我吧。” “死不可怕,是因为撑到死也就熬到了头儿。” 易舍盯着那马贼的眼睛,冷笑道:“可是用刑的痛苦,没有尽头!” 易舍慢慢退开几步,轻轻一挥手。 一个侍卫提过配了蜂蜜的一只水桶,“哗”地一下倒在了马贼头上。 那马贼本已遍体鳞伤,创口被蜂蜜水一浇,只是片刻功夫,就引得四下草丛里的各种虫蚁向他身上爬去。 很快,那马贼就瞪大眼睛,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像一条被鱼钩吊在半空的鱼,拼命地扭动着身子,发出了一阵阵不似人声的哀嚎。 终于,就连杨灿这个旁审者都要受不了那凄厉的惨叫声时,两眼翻白、浑身打颤的马贼崩溃了。 “我说,我说,求你给我一个痛快,给我一个痛快。” 易舍摆了摆手,两个侍卫便各自提来一桶河水,“哗”地一声泼到马贼身上。 马贼暂时缓解了几欲发疯的痛苦,激烈地喘息着。 易舍再度站到马贼面前,淡定地道:“说吧,只要你说出来,老夫就给你一个痛快。” 马贼奄奄一息地道:“是……是于家二脉的于……桓虎吩……” “你住口!”易舍陡然变色。 屠嬷嬷还没有听清楚,下意识地踏前一步,问道:“易执事,他说什么?” 易舍没有回答,他急急上前一步,从那马贼身上“嗤”地一声扯下一块带血的布条。 易舍也不嫌肮脏,急急把那布条一团,用手一掐那马贼的两颊,就把布团塞进了他的嘴巴。 “来人,给他用最好的金疮药,务必要保证他活着抵达天水!” 易舍厉声吩咐着,眼角的肌肉因为止不住的激动而抽搐着。 屠嬷嬷疑惑地道:“易执事,他说了什么?” 易舍没有做答,而是厉声吩咐道:“立即给他敷药、裹伤。” 侍卫们答应一声,马上行动起来。 杨灿站的位置虽不算近,却也不算远。 他的站位比屠嬷嬷还要远些,但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站在了下风口。 此时山中吹出的晚风稍稍强劲些,那个马贼的声音虽然有气无力,他还是听到了最关键的三个字。 于桓虎! 杨灿成为于承业的幕客才半年多的时间,他并没有见过于桓虎。 但于桓虎的大名,他却是久闻了。 在于家,这是所有人、所有事都绕不开的一个名字。 于桓虎,于家二脉的房头,于阀阀主的亲弟弟,于家二爷? 这是……叔杀侄? 杨灿也是心中大惊! PS:为汉Han兄弟盟主贺,明儿一早起来杀老屠^-^ 第13章 先下手者为强 杨灿飞快地向易执事扫了一眼,易执事的脸色比死了亲爹还要难看。 一阵山风吹过,易舍顿觉后背上泛起了一阵凉意。 如果早知道会从马贼口中问出这样一个答案,他宁愿被阀主责斥他无能,也不会进行预审的。 他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问出这样一个名字:于桓虎! 公子之死,竟然是二爷的手笔? 易执事几乎是一瞬间就相信了那个马贼的话。 因为,再也没有人比于二爷更有杀人动机了。 于家长房长脉和长房二脉之间的博弈由来已久。 做为于氏家臣,易舍一直受到双方的暗中拉拢。 所以对于双方的明争暗斗,他自然是一清二楚。 其实,就连于阀不惜代价地要和索阀联姻的目的,易舍也很清楚。 不就是要借助索家的帮助,夺回于阀长房的控制权嘛? 在这种情形下,长房二脉铤而走险,以刺杀新郎的方式破坏联姻,自然不无可能。 可是用刺杀来进行博弈,这也就意味着,于阀内部的权力之争,已经上升到了你死我活的白热化状态。 形势越是险峻,在没有明确站队之前,他就越不想牵扯其中。 易舍现在只恨不得自己从未听那马贼说出“于桓虎”这三个字。 一场审讯草草地结束了。 那个马贼被剥光了清洗了一遍,用了足足一葫芦的上好金疮药敷上,又用干净的绢布把他整个儿裹成了一具木乃伊。 现在易执事是真的怕他死掉,这个马贼必须活着带到天水城,交给阀主亲自审理。 易执事不愿意通过自己的嘴,对阀主说出“于桓虎”这个名字。 …… 一丛丛篝火在山脚下燃起。 由于即将进入天水地界,大家都放松了,今天的晚餐格外丰盛。 途中狩猎来的黄羊,就在溪边进行了一番清理,剁成大块的肥美羊肉,或煮或烤,便能大快朵颐。 山脚下有三顶毡帐,分别是索缠枝、易执事和屠嬷嬷的寝帐。 由于易执事的到来,再加上之前杨灿的“指控”,屠嬷嬷特意吩咐,今晚于、索两家混杂着扎营,不再把于家人当成低贱奴仆驱赶至外围了。 杨灿和几个于家侍卫,就坐在寝帐外的一处火堆旁烤着肉。 适合烧烤的羊肉首推羊肩肉,其次才是羊肋排、羊里脊和羊后腿。 因为羊肩肉脂肪含量低,肉质鲜嫩且有嚼劲,高温更能锁住肉香,口感绝佳。 杨灿现在烤的就是一块羊肩肉。 做为一个敢直接向索家叫板的大英雄,这是于家侍卫们特意挑出来给他的。 和杨灿同坐在一堆篝火旁的还有五个人,其中一个正是豹子头。 哪怕豹子头即将失意,在阀主的处置还没下来之前,他也是于家这支人马中,地位仅次于易执事和杨先生的人,自然有资格待在这里。 眼见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大家也吃了七八分饱,杨灿便向豹子头暗暗递了一个眼色。 豹子头会意,把酒坛子往旁边一递,沉声道:“你们喝着,我去巡视一番。” 篝火旁的侍卫们动作都顿了一下,望着豹子头离去的背影。 有人原本想说些什么,最后只在喉间咕哝了一声,便又咽了回去。 他们知道,一旦回到天水,程统领就不会有好果子吃了。 这种情况下,还要不要这么尽责啊? 可这种话虽是出于好心,却也不好出口,所以终究还是保持了沉默。 “哎,咱们喝,咱们喝!”一个侍卫提起酒葫芦,向杨灿扬了扬。 杨灿手中拿着一柄小刀,正削着羊肩骨上的肉。 似乎是喝多了,杨灿的手劲儿没有掌握好,狠狠地一刀削下,把那块羊肩骨连肉带骨的削掉一块。 “欸!” 杨灿眼看着那片骨肉掉进篝火,不禁懊恼地叫了一声,这才举起酒葫芦。 “来来来,喝洒,喝酒。” 豹子头一路走着,心中还是有些挣扎。 真要按照杨先生说的去做吗? 制造一场动乱,吸引大家的注意,把屠嬷嬷那个老妖婆诱出大帐。 然后…… 杨先生说,之后的事,自会有人解决。 这个人要解决的,就是屠嬷嬷的性命。 据杨先生所说,索家送亲队伍中负责策划一切的就是这个屠嬷嬷。 只要把屠嬷嬷干掉,索家那边兴风作浪的人也就没了。 而且,若能做事做的这么绝,反而很可能在阀主那里赢得一线生机。 豹子头对此说法有些存疑,但他已经面临绝境,这却是显而易见的。 要不要搏一搏呢? 这个摇摆不定的念头,最终在副统领刘宇的“帮助下”坚定了下来。 刘宇是长房侍卫副统领,豹子头程大宽的副手。 平素里此人对豹子头很是恭敬,可是今晚豹子头巡视到他所在的位置时,刘宇坐在篝火旁,眼见豹子头走来,却依旧盘膝而坐。 豹子头向他们敬酒时,他也是倨傲地坐在那儿,单手敷衍地一举。 看着豹子头,刘宇的目光很是耐人寻味。 就是这一抹隐隐带着讥诮的目光,刺痛了程大宽的心。 虽然刘宇的眼神儿很隐晦,但是架不住程大宽是一只能细嗅蔷薇的猛虎啊。 原本对他恭恭敬敬的副手,现在就已是这般模样了…… 豹子头已经可以想见,当他真正落难时,会有多少人落井下石。 既然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那老子就拼了! 豹子头转身走开时,唇角逸出了一丝狞笑。 …… 夜色如墨,篝火在风中摇曳着,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 虽然因为于家少主被刺杀的事,不适合大声谈笑,但是陇上风气粗犷,倒也没有因此禁酒。 酒香、肉香,挟杂着低声的话语声缓缓飘向远方。 突然,一堆篝火旁有几个喝多了的于家侍卫不知因为什么,和旁边篝火旁的索家侍卫口角起来。 口角之争很快演变成了拳脚斗殴。 豹子头程大宽的确快要失势了,也正有人眼巴巴地等着他摔下来。 可他任职长房长脉侍卫统领多年,甘为他所用的心腹,自然也是有一些的。 在豹子头的授意之下,他们借酒装疯,和索家人打斗起来。 豹子头“闻讯”赶来,眼见自己的部下挨揍,立即拔刀冲了上去。 于是,斗殴又升级成了械斗。 篝火在夜风中飘摇,械斗的规模在不断扩大。 杨灿身边的那几个于家侍卫都跳起身来,握紧利刃警惕地看向混战的双方。 他们倒是没有忘了自己的职责是保卫易执事,因此并没有走开。 杨灿也站了起来,他手中没有武器,那块带骨的羊肩肉还抓在手中。 索缠枝匆匆从帐中走了出来,下意识地先看了杨灿一眼。 因为一直在关注着杨灿,她一眼就找到了杨灿的位置。 杨灿站在几名护卫中间,一边向骚乱处眺望,一边举起羊肩肉,还很淡定地啃了一口。 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 索缠枝被气笑了。 屠嬷嬷听到骚乱的动静,顿时心中一喜,马上从帐中走了出来。 她以为这是她事先安排的手段发挥了作用,却未曾想到,杨灿竟与她不谋而合。 她的人还没有闹事,杨灿安排的人已经动手了。 不过,也正因为屠嬷嬷那边同样做了安排,所以这场冲突才会发生的这么快,弥漫的这么迅速。 大帐周围的侍卫都坚守着岗位,没有参与到四下的混战中去。 屠嬷嬷急步出了大帐,向前走出几步,眺望着远处混战的人群。 一枝狼牙箭,正紧贴着她的手腕藏在袖中。 屠老太太擅长飞刀、袖箭一类的暗器。 如今她用的虽然只是一枝普通的狼牙箭,当成甩手箭的话,掷射效果不会太好,但用来偷袭杀人却也足够了。 杨灿和那四个侍卫的站位并不密集,屠嬷嬷从他们的侧后方慢慢走近,双眼一直看着前方,似乎在眺望交战的双方。 但她眼角的余光,却已把杨灿那几个人的情形尽收眼底。 所有的人都在观望外围的混战,此时动手,哪怕动作幅度稍大一些,也不会有人注意。 毕竟,那只是电光石火刹那之间的事,然后么……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杨灿会死,死于一枝莫名其妙的冷箭。 至于这箭是谁射的,呵呵,于公子之死尚且扑朔迷离,一个师爷,谁在乎? 总之,杨灿死了,她的秘密将不再有泄露的危险。 屠嬷嬷慢慢站住了脚步,唇角逸出一丝阴险的笑意。 她已找到一个很好的角度,手臂已经开始蓄力,准备脱手掷出那枝狼牙箭。 屠嬷嬷飞快地向四下扫视了一眼,以防有人察觉她的动作。 忽然,夜色中有一道异物旋转而来,隐带风声。 只是那破风之声甚小,完全被晚风和嘶杀呐喊声隐没了。 “嗤!” 那件异物从屠嬷嬷喉间一掠而过,又旋转而回。 直到那东西来而复返,划着诡异的弧度飞向杨灿,屠嬷嬷才感到喉间一阵剧痛。 屠嬷嬷下意识地松开紧攥的手指,袖中那枝狼牙箭掉在了地上。 她想掩住喷血的喉咙,可这一切都是徒劳的,血从她的指缝间喷溅出来。 屠嬷嬷喉间发出一阵“咯咯”的声音,向前踉跄两步,一头扑倒在地。 屠嬷嬷大大地瞪着一双眼睛,直到死,她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杨灿依旧站在篝火旁,抻着脖子看向前方,仿佛一只专注的鸭子。 似乎因为前方厮杀的战况太过激烈,他还忘形地朝前走了两步。 就因为他走出的这两步,旋转而回的那件东西与他擦身而过,飞入了他身侧的篝火堆中。 遁入篝火的……是他啃过的那块羊肩骨。 羊的肩胛骨天然接近回旋镖,呈扁平、略弯曲的三角形,边缘薄而锋利。 更何况,需要用到的位置,又被杨灿用锋利的小刀削的更加锋利了些。 完成了杀戮使命的羊肩骨与杨灿擦身而过,掉入了篝火。 篝火因之溅起的火苗和整个篝火的规模比起来,简直是微乎其微,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屠嬷嬷倒在地上寂然不动了,周围竟还没有一个人看到。 她挑的位置,确实是好。 第14章 杨灿的绝活 索、于两家的送亲人马之间积怨久矣。 只不过双方各有忌惮,一直没有发生太大的冲突。 但这一次双方都存了闹事的心思,所以打的格外激烈。 当易执事怒气冲冲地赶来制止时,双方已经伤了多人。 其中至少有三个伤势重到有了性命之危。 易执事怒不可遏,本来他就因为知道了公子之死的秘密而懊恼,现在本是姻亲的两家人又醉酒斗殴,酿成如此严重的后果。 “是谁挑起事端的,给我站出来!” “屠嬷嬷呢?快去请屠嬷嬷来!” 易执事一连下了两道命令,但是还没等他弄明白双方大打出手的原因,就又听到一个惊人的噩耗:屠嬷嬷死了! 易执事大感错愕,急忙跟着报讯人赶去。 等他赶到地方,才发现屠嬷嬷竟死在她的寝帐前不过二十多步的地方。 这里是整个营地的中心,只不过屠嬷嬷置身处没有篝火,夜色昏暗。 兼之地面是凹凸不平的,所以她倒卧在那里,直到此时才被人发现。 夜风呜咽着,篝火依旧在燃烧,那块杀人的骨头已经灰飞烟灭。 屠嬷嬷死了,在她死亡之处,地上遗有一支狼牙箭。 可那箭上没有血迹,屠嬷嬷颈间的伤,也并非利箭所致。 然而原地再也找不到其他凶器了。 究竟是谁杀了屠嬷嬷,又是用什么杀了屠嬷嬷?他又为什么要杀屠嬷嬷? 一连串的疑惑,却没有任何人能回答。 除了豹子头程大宽,没有人怀疑杨灿,哪怕之前杨灿和屠嬷嬷爆发过激烈冲突。 因为这位杨师爷长袖善舞,在他担任傧相期间,是目高于顶的索家人难得的不太讨厌的一个于家人。 而且,无论是索家人还是于家人,都知道这位杨师爷是位读书人,杨灿不会武功。 一个不会武功的杨师爷,又怎么可能无声无息地杀掉屠嬷嬷呢? 豹子头站在人群中,用极为诡异的眼神儿死死地盯着杨灿。 程大宽并不觉得杨灿身边有什么可用之人。 这位杨师爷成为公子幕友的时间太短了,而且一直在为公子张罗婚事。 所以,他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网罗到什么心腹之人。 那么,动手的难不成就是杨师爷? 可他又是怎么办到的,杨师爷……会武功? 于公子遇刺身亡,屠嬷嬷诡异被害,谁都知道,凶手就在他们中间,可是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这给整个迎亲接灵的队伍,笼罩了一层极其压抑的气氛。 易执事头大如斗,他也是足智多谋之辈,可是勘推案件的确不懂。 这时候,杨师爷又义愤填膺地跳了出来, 这一回,杨师爷把矛头直指新娘子索缠枝。 “易执事,杨某刚说索家有问题,屠嬷嬷就死了,分明是有人杀人灭口! 索家这边身份地位比屠嬷嬷更尊贵的,可就只有咱们这位少夫人……” 杨灿的嗓门很大,几乎是用吼的,吼得易执事脑瓜仁疼。 “杨灿,你给我闭嘴!”易执事厉声喝令杨灿闭嘴。 也不知道杨师爷为什么一味盯上了索家! 索家是最没有动机杀害公子的! 更何况,易执事已经知道谁是真凶了。 只是,他不希望那个禁忌的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罢了。 索缠枝被杨灿的指控气得娇躯乱颤,她上前一步,怒声说道:“易执事,妾身请你把杨灿从即刻起交给妾身看管。” 易舍讶然道:“少夫人,你何出此言……” 索缠枝显得非常激动:“这个杨灿一味胡搅蛮缠,胡说什么夫君之死与我索家大有干系! 如今屠嬷嬷又离奇被杀,在我们之中,显然有贼子的内应! 如果接下来杨灿再有个三长两短,那妾身可真是跳进龙河也洗不清了! 以后妾身还如何在于家立足呢?” 说到这里,这位容色清丽、气质圣洁的未亡人,已经潸然泪下。 她哽咽地说道:“杨灿,绝不能再出事了,否则,妾身将百口莫辩。易执事,妾身要亲自负责他的安全,直到我们安全抵达天水!” “这……”易舍面露难色。 索缠枝一见,把银牙一咬,就对他盈盈拜了下去:“易执事,如果在此期间杨灿出了任何事,皆由妾身一力承担。” “使不得使不得,少夫人万万不可行此大礼……” 易执事连忙拦住索缠枝,扭头看一眼杨灿,遂把心一横:“也罢,这个杨灿,易某就交给少夫人了!” 杨灿顿时大惊失色,急忙高声叫道:“不能啊易执事,易执事你不能答应她啊!属下会被他们害死的,属下会死的啊!” 易舍还有一堆善后事宜要操办呢,哪有闲功夫听他聒噪。 易执事把大手一挥,就让索家的人把杨灿带了下去。 人群中,豹子头程大宽已经完全看不懂杨灿的操作了。 “这读书人的肠子都是九曲十八弯的么? 杨爷啊,我可是依你之计行事了,你千万不要叫我失望啊。 否则,我大宽做了鬼,也不放过你这个骗人鬼!” …… 又是深夜,一如那一夜洞房花烛时。 只不过,那时的他和她,是伴郎和新娘。 而现在,他们却是阶下囚和审判者。 杨灿被小青梅绑上了。 小姑娘拿出了吃奶的劲儿,绑得可结实了,绳子都快勒到杨灿肉里去了。 绑好之后,小青梅就提剑守在一旁,只消姑娘一声吩咐,她就一剑攮死这个混蛋。 姑娘被欺负的遍体鳞伤,小青梅早看不过去了,这种狗男人,攮死拉倒! “杨灿,屠嬷嬷是不是你杀的?”索缠枝盯着杨灿,冷冷问道。 事到如今,如果她还想不到屠嬷嬷的死和杨灿有关,那就未免太蠢了。 杨灿对她并无隐瞒的意思,坦然点了点头。 “你……是怎么杀的屠嬷嬷?” 对此,杨灿却是微笑不答了。 这世间没有人知道,他有一门独到的本领:“飞牌。” 事实上,他不仅能把扑克牌玩出花儿来,什么飞牌切水果、飞牌切矿泉水瓶、飞牌切河对岸的花枝…… 就算是一把螺丝刀,在他手里也能做到指哪儿钉哪儿。 因为他有这门本事,穿越前他还是个小网红,在网上有一批粉丝,就喜欢看他发炫技视频。 他不露脸,人家看的也不是他的脸,而是他出神入化的“飞牌”绝技。 穿越到这个世界后,他这门原本只能用来表演的功夫,才算真正有了用武之地。 在牧场当牛马的这两年多里,他又学到了西北牧羊人的绝活:撂抛子。 撂抛子是一种牧羊人必须掌握的一种生存技能。 实际上,它就是利用绳索、皮兜囊构成的一个投石索,精于此道的高手,可以在百步之内百发百中。 这种武器在西方也有,古希腊谚语曾道:“重装步兵最担忧的并非强大的敌人,而是衣衫褴褛的投石手。” 投石索是通过手腕快速旋转产生爆发力,杨灿在掌握了这门技术以后,腕力比从前更强,他的飞牌术也是更上层楼,已经出神入化。 这时的他,以有心算无备时,简直无往而不利。 “你怎么敢的,你为什么要杀屠嬷嬷?” 杨灿先是恣意的一笑,又慢慢地收敛了笑容,脸色冷峻起来:“为什么?难道少夫人你……真的不清楚吗?” “我……”索缠枝心虚地避开了杨灿的目光。 她今晚正要叫小青梅把屠嬷嬷喊过来,试图说服屠嬷嬷放过杨灿。 但这种事,她并不打算告诉杨灿。 一则,还没做的事,这时说出来,没有什么说服力。 二则,她可不想向杨灿示弱,她还要给杨灿立规矩呢。 杨灿道:“少夫人,你不会以为,屠嬷嬷就只想杀掉我吧? 我敢断定,等我死后,她第二个要杀的,就是……” 杨灿看向小青梅,圆圆的脸蛋儿,还有点婴儿肥。 柳眉,杏眸,嘴巴小而有形,菱角般上翘的唇角自带着三分的甜。 杨灿道:“这位青梅姑娘!” 小俏婢一听,顿时吃惊地张大了眼睛,咋地,这里边还有我的事儿呢? 杨灿道:“对屠嬷嬷而言,只有我和青梅都死了,这个秘密才是秘密!” 小青梅急忙道:“她根本不用担心我的,我嘴巴很紧!” 杨灿道:“我也相信你嘴巴很紧,可屠嬷嬷并不需要你嘴巴紧,她只需要秘密只由她一人掌握。” 小青梅的脑子一时间还没转过弯儿来,杨灿解释道:“那样,她才能用这个秘密挟制少夫人和孩子,从而把少夫人和孩子变成她的傀儡。” 索缠枝还是没有说话,因为她也早有怀疑了。 就在前两天,屠嬷嬷曾经告诉她,不准备把这件事禀报家主。 屠嬷嬷说此事关乎她的名节,哪怕是自家人,也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她还告诉索缠枝,回头叮嘱青梅一番,免得以后见到索家人时说漏了。 当时,她对屠嬷嬷如此周到的考虑还颇为感激。 但她事后冷静一想,心里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屠嬷嬷是她出嫁时由长房指派过来,和她并无交情,凭什么对她这么好? 这疑问一起,她就想到,于承业死的那天晚上,她心中满是慌乱与绝望,根本没心思考虑其他。 当时,正是这位屠嬷嬷,绞尽脑汁想出了“替身新郎”的主意,还软硬兼施地逼她就范。 如果……屠嬷嬷真是一心为她打算,劝说她同意也就罢了,需要恫吓乃至威胁她吗? 她本想今晚说服屠嬷嬷放过杨灿时,以此做为手段。 若是屠嬷嬷不答应,她就抛出这些疑惑,逼屠嬷嬷就范,现在却是用不上了。 杨灿又道:“到那时,屠嬷嬷背倚索家,又控制了于家的长媳和长孙,那就有了恶奴欺主的本钱。” 索缠枝依旧默然不语,但是她已全然相信了杨灿的判断。 沉默有顷,索缠枝涩然道:“青梅,解开他。” 第15章 难得糊涂 青梅抿了抿嘴唇,默然上前为杨灿解绳索。 姑娘这么吩咐,显然是相信了杨灿的话。 而青梅此时也醒过味儿来,她也信了。 她是大宅门里长大的侍女,那里边究竟藏着多少龌龊黑暗,她比索缠枝这位贵女更加清楚。 在索家时,她曾亲眼见过屠嬷嬷召集各房下人,当众杖毙犯事的家奴,那副凶狠毒辣的模样,她至今记忆犹新。 只不过,她从未想过,自己糊里糊涂的就成了屠嬷嬷的目标。 “青梅,你先出去吧。” 杨灿绳索被解开,正活动着手腕,索缠枝又吩咐了一句。 “哦!” 小青梅心里头有些不太高兴了,她现在对于看门,特有心理阴影。 因为每次看门都很……辛苦。 等到帐中一静,索缠枝便疲惫地在锦墩上坐下,长长地叹了口气。 “屠嬷嬷已死,我……本也不想用这个秘密捆住你,更没想过要杀了你。接下来何去何从,你自己决定吧。” 杨灿苦笑道:“自己决定?我已经上了贼船,还下得去吗?” 索缠枝敏感地瞪了杨灿一眼。 什么贼船?本姑娘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大美人儿,怎么就成了贼船? 你上船的时候有问过我吗?问都不问你就操舟弄橹,得了便宜卖乖! 杨灿道:“现在我只能等,至少也要等到一个准信儿,确定你是否有了身子。” 于承业刚死不久,知道他和索缠枝没有圆房的,现在只有三个人。 如果这时候索缠枝有了身孕,那就可以说是于承业的骨肉。 以这个年代的医学水准,没有任何办法予以否认。 以索缠枝的娘家背景,没有医学上的确凿证据,于家也绝对不能予以否认。 如果是那样,不管是出于对自身安危的考虑,还是对亲生骨肉的负责,他们都得按照屠嬷嬷规划的路走下去。 这段时间内,索缠枝若是未能有孕,那么她就再也没有了机会。 因为从于承业的死亡时间算起,她就只有这么一次瞒天过海的机会,以后……时间对不上了。 如果是那样,则一切皆休。 两人之间曾经发生过的这一切,将成为一件永远的秘密。 索缠枝会被于家闲养起来,杨灿也只能自求出路,两人之间将再无机会发生什么交集。 索缠枝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小腹,幽幽地道:“我明白了……” 这本不是她的主意,以前全由屠嬷嬷操纵,屠嬷嬷死了,她得到了自由,却也有些彷徨无措了。 如今杨灿肯留在她身边一起等候一个结果,她就像是有了主心骨似的,心里一下子踏实下来。 杨灿叮嘱道:“以后,你我在人前要依旧假装不和……” 嘁!干嘛假装啊,我们很和吗? 索缠枝白了杨灿一眼:“我知道了,那么……我们就等一个结果再……,你要干什么?” 看着向她走近的杨灿,索缠枝瞬间瞳孔放大,惊讶地问道。 杨灿道:“当然是抓住一切机会,争取有个好‘结果’啊。” 索缠枝顿时俏脸飞红:“滚啊你,本姑娘没心情……” 踢出的足踝配合地被大手握住,然后,她就再次腾云驾雾起来。 …… “啪!”烛花炸响,把沉思中的易执事唤醒了。 他长长地吁了口气,终于拿定了主意。 那个马贼一旦被带到阀主面前,长房长脉和长房二脉之间的矛盾,就只能摆上桌面了。 于家各房之间若要论实力,目前自然是以长房第二脉的于桓虎最强。 可现在长房长脉与索家联姻了,如此一来,孰强孰弱,就又不明朗了。 所以,做为大权在握的一位于氏家臣,他现在绝不能掺合到主家的权力斗争中去。 今晚杀死屠嬷嬷的凶手究系何人,他也不想深究了,他怕又挖出什么不可测的消息。 他现在只想把这些人安全地带回天水,路途之上不要再节外生枝。那就谢天谢地了。 想到这里,易执事的心情终于平稳下来,端起茶,悠然呷了一口。 另一座大帐里,索缠枝披散着头发爬到了榻边。 她抓过一盏温茶,刚刚润了润喉咙,纤巧晶莹的足踝就被一只大手捉住,把她重新拖回了战场。 索缠枝还要挣扎,“啪”地一声脆响,丰润处挨了一巴掌,马上就老实了。 帐外,小青梅拄剑而立,那模样,像极了一个穷途末路的鬼子大佐。 …… 天水,凤凰山庄,于醒龙的书房。 说是书房,其实这里是相对独立的一个院落。 于氏家族的各种生意,诸如田庄牧场、五行八作,其收支盈亏都会报送到这里,交由阀主审核。 不过,此刻于醒龙却没有审核账本,而是端坐在椅子上。 书案前直挺挺地站着一名侍卫,这是易执事连夜派回来的一名信使。 易执事信上说了三件半事: 一是索家姑娘已经和公子圆房,故而只能以少夫人之礼相待。 二是索家陪嫁的管事嬷嬷屠氏离奇被杀。 三是幕客杨灿指证索家有谋害公子嫌疑的事情。 这件事在易执事看来最是荒诞不经,反而郑重其事地写进了密札。 而马贼活口招认是受于家二房于桓虎指使,谋害了嗣长子的事情,他却只字未提。 只是在说明了这三件事之后,他又写了一句:尚有一件事情,因为干系重大,要等他返回天水城,再亲自向阀主汇报。 年逾五旬、清瘦俊逸、宛如一位儒士的于醒龙缓缓放下了书信。 他抬头看向报信人:“幕客杨灿,曾当众指称索家有谋害我儿的嫌疑?” “是!” 那报信侍卫定了定神,说道:“不过,杨灿所言全是一厢情愿的猜测,没有半分实据。 为恐索家不满,易执事责斥了他,并把他交给了索……交给了少夫人看管。” “嗯……” 于醒龙目光动,思索片刻,淡淡地道:“知道了。” 报信侍卫松了口气,向他欠身一礼,悄然退了出去。 于醒龙轻轻吁了口气,掐了掐自己的眉心。 室内燃着龙涎香,这香本有宁神静气的效果,可他的心绪依旧烦乱无比。 与索家联姻,再让儿子中途遇袭身亡,这一切就是为了有个合适的理由引索家下场,但又不让索家手伸的太长。 这个计划就是他的好大儿提出来的,承业又怎会和索家姑娘同房呢? 于醒龙皱起了眉头,心中很是不解。 说白了,那位索家姑娘,就是计划中的一件牺牲品。 承业明知索家姑娘一旦有了他的骨肉,会让整个计划变得不可控,怎么会和索家姑娘圆房呢? 经受不住美色的诱惑? 他连命都舍了,会做出这种糊涂事? 虽然心中有所怀疑,可这种事他却无法查证。 一时间,于醒龙的心情便格外纠结起来。 如果这个儿媳一无所出,那样还好,儿子与她同房与否,并不影响计划的推进。 如果她有了孩子,就只怕索家会利用孩子外公、舅舅的身份,合理介入我于家事务啊。 不过,纠结的同时,他心中又有一种莫名的期待: 如果索家姑娘真的怀了承业的孩子,那我儿不就有了血脉延续吗…… 沉吟良久,他把这份纠结暂且放在了一边,注意力又放在了杨灿的身上。 杨灿这个人他多少了解一些,毕竟是救过他儿子性命的人。 此人口口声声指认索家与我儿的“遇害”有关…… 这一点,似乎可以加以利用啊,当然,现在不能用。 如果索家女真的有了我儿的骨肉,如果那时候索家以此为借口,插手我于家事务太多,那我是不是可以用这个人旧事重提,做点文章? 想到这里,于醒龙拉了拉桌旁的一条丝线,远远地就有铜铃声响了起来。 片刻后,一名侍卫走进来,垂手听候吩咐。 于醒龙道:“去把杨灿的甲历取来。” 像于阀这样已经具备了地方割据势力特质的大家族,是不可能随便重用一个人的。 当初于家提拔杨灿担任一个小小牧长时,就曾对杨灿做过一番调查。 于家有自己的甲历库、黄册阁,对于治下的百姓都有记载,大小管事当然更不例外。 杨灿的“甲历”很快就被送过来了。 书房的甲历库不知存放了多少人的重要资料,可阀主只是想调阅一个小人物的履历,他们也能迅速找出来。 翻开“甲历”,于醒龙把杨灿的资料仔细看了一遍。 首先他能确定的是,这个杨灿并非其他门阀派过来的奸细。 因为,杨灿成为一个“牧人”,这本就是一件很随机的事。 于承业中了毒箭后慌不择路,策马逃命时遇到杨灿,更是无法预判的随机事件。 没有哪家门阀会用这种一切全凭天意的方式来安插奸细。 从现有资料的记载来看,这个杨灿是中原人氏。 他在中原得罪了某位豪强,这才逃到陇上避难。 在陇上,这样的逃亡人士很多。 中原有两大帝国,都拥有完整的皇朝制度,其律法和秩序自然比陇上严谨的多。 因此那些犯了罪的人、得罪了权势人物的人,逃到陇上来才安全。 所以,陇上早就成了中原逃亡者的乐园。 于醒龙细细地看了一遍,没有从杨灿的履历上发现什么疑点。 当然,这也是因为那时候的杨灿,担任的只是一个牧长。 整天和牛马打交道的一个牛马,需要做细致调查吗? 至于他后来成为幕客,一来是儿子直接领回来的,时间尚短。 二来于承业主要是为了报恩,本也没打算重用他。 再加上当时整个于家忙于儿子的亲事,也就没来得及做更细致的调查。 现在如果于醒龙想重用他,就有必要对他重新进行一番调查了。 不过,于醒龙并没有这样做。 杨灿虽已进入他的视线,却也只是他准备拿去兑掉的一枚棋子. 既然如此,又何必浪费人力物力呢? 第16章 魂至天水 魂兮,归来。 于阀长房长公子于承业迎灵归来的场面甚是浩大。 当杨灿一行人的队伍翻过盘山,进入天水地界后,就有于家的人马迎来。 他们用八匹马载着一辆大车,给于承业拉来了换用的棺椁。 此前的棺椁严格说来只是一具棺,而且还是用车板子拼凑的简陋棺材。 如今这才是一具真正的棺椁,楠木的棺木,厚度就有四寸,外镶以金箔,再饰以云纹。 最外层的椁则是用一整块的青石雕刻而成,上边刻有四象神兽等诸多吉相吉纹。 接应的人马还准备了大量的丧葬用品,这支本是迎亲队伍的人马,终于不用继续尴尬地穿着吉服扶灵而行了。 一路行去,沿途尽皆缟素。 但凡村镇、庄园、城市,俱都是披麻戴孝,沿途设祭。 村长、庄主或者城主们,俱都摆设了香案美酒,率领着该地的名流耆老,迎接于阀长公子的灵柩归来。 分布于天水各地的于家各房房头、元老、执事们,还有四方豪强、文人墨客、高僧大德、道士真人、士绅商贾…… 他们正纷纷赶往凤凰山。 这些人几乎囊括了于阀地盘上所有声望高、势力大的人群。 这还是因为事起仓促,来不及通知更广泛的范围。 否则于家有如此重要人物过世,其他门阀也要派人前来吊唁的。 杨灿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凤凰山庄了,之前陪着于承业他就来过。 但再次来到凤凰山下,眼见如此盛大的场面,心中还是不免为之凛凛。 奢华的排场,本身就是一种威、一种势。 那些豪富之人固然有钱,却也不会真的傻到胡乱铺张。 这种排场的铺张,其实是在营造一种势,一种能令人仰视的‘势’,一种能令人慑服的‘势’。 权威的形成,离不开这种煊赫的声势。 杨灿两世为人,算是见多识广了,见之尚且凛凛,试问那些目不识丁的百姓又岂能不心生畏惧崇敬? 这还只是陇上八阀中实力最为弱小的于阀,便有如此浩大的声势排场,直逼王侯了。 若是换作上三阀,又该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如果是天下之主,那又会如何? 大丈夫当如是也! 杨灿本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倒不是他骨子里就佛,而是前世今生,一直以来也没有能让他滋生野心的机遇。 可这回不同了,屠嬷嬷的突发奇想,给他制造了一个杀机,却也带来了一个机遇。 如果说一开始杨灿还是被赶鸭子上架的话,现在的他却想主动抓住机会了。 和杨灿不同,一进于家地界,豹子头程大宽就惶惶不可终日了。 杨灿只要和少夫人之间的秘密不暴露,就不会有杀身之祸。 可豹子头程大宽现在就要大祸临头了,之前乱七八糟的做了很多事,努力想要补救,可他也不知道能否产生作用。 忐忑不安的程大宽凑到杨灿身边,低声道:“杨爷,我这几天是吃不下馍、睡不着觉,就一味盘算着阀主会如何发落我……” 他眼里泛着血丝,沙哑着嗓子问:“杨爷,您是读书人,明白的事理多,你说,阀主到底会如何发落我?” 杨灿道:“大宽啊,你看到这盛大的举丧场面了么? 夫贵人者,生具威仪,死留余烈。 生则门列戟,殁则碑生云,此天地之位序也。” 豹子头一脸茫然:“杨爷,你说点我能听懂的话。” 杨灿道:“这意思就是说,像于阀嗣长子这样的大人物,就算是死,也不能死的默默无闻。 一定要有人付出代价,这贵人才不算是白死,你明白了么?” 豹子头咬了咬牙:“这个付出代价的人……难不成就是我?” 杨灿点点头:“必须的,只能是你。” 豹子头的脸色刷地一下变的惨白:“杨爷,您可说过,只要我按你说的做,一定有一线生机,你说……” 杨灿忙安抚道:“你别急,于家的迎灵人马已经到了,可他们并没有当场把你抓起来,而是容许你随着队伍一起走。 这说明什么?这就说明,你我之前的努力没有白费,你已经抓住了那一线生机。” 豹子头紧张地舔了舔嘴唇,他的嘴唇上已经起了几个水泡。 “杨爷,那我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等!” “等什么?” “等阀主召见我。” 豹子头快哭了:“杨爷,我真没读过书,麻烦你说点‘睁眼瞎’也能听懂的话。” 杨灿道:“阀主只要肯召见我,那就说明,阀主需要一些和索家不太对付的人为他所用。 所以,只要阀主肯召见我,你活命的机会就一定有!” …… 进入凤凰山不久,侧面山上就有一座果园。 这果园里还养着许多家禽,为凤凰山庄提供蔬菜、瓜果和肉蛋。 如今这处果园暂时被充作了殡宫,停灵于此。 于家派出的子弟要来此迎灵,白衣素缟地护灵上山。 前来主持迎灵的人,就是于承业的二叔于桓虎。 于桓虎是于承业的亲叔父,属于这一代的长房第二脉的房头儿。 做为一个长辈,照理说是不必由他下山迎灵的。 但于承业是于阀的嗣长子,这就好比东宫太子,于桓虎就相当于一位亲王。 二人虽是叔侄也是君臣,他这个亲二叔来迎灵也就没什么不可以了。 索缠枝作为于承业的未亡人,当众截下青丝一绺,放置于棺椁之中。 有了这个仪式,她就完成了于家长房长媳的身份确认,无人可以更改了。 灵车上覆起了九尺的“铭旌”,“于门嫡长子承业之枢”的大字把整具棺椁都覆盖了起来。 看到棺椁时,于桓虎的脸色很难看。 虽然于承业死亡的“真相”还没有传开,但是关于于承业之死的传闻却很多。 而这些传闻中,都是把他传做杀人元凶的。 他当然巴不得于承业死掉,可是在于承业迎亲时刺杀他,这事的后劲儿太大了。 斟酌再三,于桓虎还是没敢下手,可谁知于承业还是死了。 他没有做过的事,却要替别人背黑锅,他的心情又怎么可能会好。 “于门索氏,见过叔父大人!” 叔父大人亲自来迎灵,索缠枝做为未亡人自然要上前见礼。 这一身孝、俏生生的未亡人,向于桓虎盈盈一拜,珠泪盈于睫上,俏颜含着戚色,瞧来好不可怜。 于桓虎倒是没什么,可于家一众跟于承业同辈或者还要矮一辈的那些年轻人见了,却是惊艳无比。 眼前这未亡人骨香腰细,分明就是一个缟袂仙啊。 你看她那缟衣如雪、云鬓半松、花容惨淡、珠泪盈睫…… 真是疼死个人儿。 承业那小子还真是有福…… 嗨!有福是有福,就是这福气薄了点! 可惜这么一块好山好水好田地,就这么抛了荒,要荒芜了呀,想想就叫人心痛到无法呼吸! “侄媳请起,你节哀吧。” 于桓虎深深叹了口气,强打精神,抬手虚扶了一把。 安抚了索缠枝一番,于桓虎便张罗着迎灵上山的仪式。 灵车换成了六翣,以于承业的幼弟于承霖手持“功布”做为前导。 随后,于氏家族五服之内的平辈和晚辈,着“斩衰”、“齐衰”之服,扶着灵车,哀哀痛哭上山。 在这个过程中,杨灿完全就是一个透明人,根本没有他出头的机会。 自从进入天水地界,索缠枝身边的人就多了起来,杨灿也再无机会与她接近了。 忙碌之下,似乎没有人想得起这位杨师爷来。 所以,杨灿也就没有移交回于家这边,索缠枝自己又脱不开身,就把他交给青梅安排了。 “呐,你呢,这几天就先住这儿呢,不要胡乱走动,知道吗?” 青梅把杨灿领进于承业所属居处的第一进院落,进了一处厢房。 于承业做为于家嗣长子,在凤凰山庄拥有一幢独立的大院落。 这处院落位于山庄东侧,虽与整个山庄同为一体,但又相对独立。 它是三进的院子,有独立的高墙,有独立的出入门户。 哪怕是把它从整个凤凰山庄切割出去,也是一个完整的三进的庄园。 这间厢房倒挺宽敞,是一进三间的格局,堂屋左右是两间侧房。 “多谢青梅姑娘关照。”杨灿向青梅点了点头,他对这间“牢房”还挺满意。 这待遇,不比他原来做于承业师爷时差。 “咳,说什么呢,我可没关照你。 反正呢,一日三餐会有人给你送来,你就老实在这儿待着,没事儿别出去遛达。” 青梅一见他对自己客气,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青梅如今对杨灿的感情非常复杂。 一方面她是索缠枝的陪房丫头,两人情同姊妹。 所以每每听着索缠枝被杨灿欺负的声音,她就有同仇敌忾之心。 按照她的逻辑,你欺负我家姑娘,不就等于是欺负我么? 可是另一方面,也恰因她是索缠枝的陪房丫头,很容易把自己代入进去。 这么一代入,她对杨灿的感情就变的奇奇怪怪了。 所以现在和杨灿单独待在一起,她就会莫名地心慌。 杨灿一说关照,青梅就像生怕被他误会了什么似的,忙不迭地撇清:“行了行了,你……你就好好歇着吧,我……得去侍候我家姑娘了。” 青梅慌里慌张地寻了个理由,就逃了出去,仿佛这房里藏了个偷心的鬼。 第17章 欲杀人,先诛心 于家嗣长子的丧事,办的极为隆重。 很多人都知道以于家目前的状况,嗣长子的死,会给于家带来巨大的震荡,这是各方宾客们私下讨论最多的问题。 另一个极为引人关注的话题人物,就是未亡人索缠枝了。 这位身着雪白的麻衣,容颜圣洁清丽的未亡人,给所有吊唁者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尤其是那些年轻人,他们讨论最多的就是这位初嫁即守寡的新娘子。 于醒龙是父亲,儿子的丧事他能出面的场合不多。 当天晚上,于醒龙就在书房单独接见了三执事易舍。 谁也不知道易执事对阀主说了些什么,只有守护在外面的侍卫,先是听到了悲兽般的一声咆哮,接着就是茶盏重重摔在地上的声音。 这场会见的时间并不长,只不过小半个时辰,易执事就悄然离开了。 但书房的灯却一直亮着,那灯足足亮了一宿,直至天明…… 次日上午,阀主于醒龙就邀请了于氏家族的几位尊长,和他一起下了水牢。 这些尊长都是于家各房各脉的元老级人物,他们的辈份比于醒龙还要高一辈,其中一位老人家甚至高出了两辈。 他们之所以赶来凤凰山,是因为知道家族的嗣长子死了,必然会有家族大事需要商议,所以也就不等阀主邀请,便主动赶了来。 凤凰山庄的这座水牢,自从建成以来,也没关过几次人。 毕竟能够在凤凰山庄里犯下重罪,以至于要被关水牢的人,实在是屈指可数。 但此时水牢里就有两个人犯,一个是那个马贼,一个是豹子头。 豹子头的双手都被铁环扣在石壁上,大半截身子浸在水里。 这里的水引自地下河,一年四季寒冷彻骨。 饶是以豹子头的强健体魄,也已冻得嘴唇发紫,浑身麻木。 借着火把的光亮,看到鱼贯而入的众人时,豹子头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做为在长房效力三十年的老人,他自然认得这些元老。 这些老家伙来的可真齐啊,简直比每年祭祖时还要齐全。 于醒龙的管家邓浔提着灯笼,在水牢边站定,微微躬着身子,以防元老们一不小心跌进水里去。 他的年纪和于醒龙相仿,从小就是阀主的伴读书僮,最得阀主信任。 等这些元老都一一过去了,邓管家才直起腰来。 他扭头瞟了豹子头一眼,微微一点头,就举步追向阀主。 豹子头看清了他示意的举动,顿时心头一喜。 按照杨灿的提点,他刚一上山,趁着还未限制他的自由,立即取出的多年积蓄,送给了阀主最信任的这位邓管家。 邓管家对阀主忠心耿耿,如果是有损于阀主、有损于于家的事情,那无论你付出多大代价,都休想请他帮忙。 不过,只要是在邓管家的底线之上的事,那么好处到位了,他也不吝帮你说句话。 豹子头想要的不多,只需要邓管家在阀主面前,说说他在返程途中和索家人之间的两场激烈冲突。 现在循着正常的途径,他是无法逃脱治裁了。走投无路的他只能按照杨灿所说,努力给自己烙上一个和索家不对付的标签。 方才邓管家那一点头,显然是他拜托邓管家的事,邓管家已经替他做到了。 但是管不管用,他也不清楚。 杨先生说了,他若想真正脱罪,最终还是要等杨先生受到阀主召见。 豹子头现在只担心还不等阀主召见杨先生,他就已经冻死在这水牢里。 那个被包成了木乃伊的马贼,早就被酷刑折磨的没有了脾气。这种事儿本来就靠一口气儿撑着,一旦屈服,就不可还能对抗下去。 他一见水牢里来了这么多人,许多都是白发苍苍的老人,就知道这都是于家的重要人物。 他现在只求速死,所以也无需再对他动刑,他就爽快地交代了一遍。 当这马贼亲口说出,授意他们杀害于家嗣子于承业的主谋,是二脉房头儿于桓虎时,于家众元老的脸色瞬间变了。 他们这才明白阀主为何要把他们请到这儿来,这是要请他们这些长辈做见证啊。 于家这是马上就要陷入你死我活的激烈内斗中去了么? 众元老们顿时忧心忡忡起来。 “我……已经全招了,只求……速死,给我……给我一个痛快吧。” 那马贼有气无力地说着,眼中已经没有了求生的光彩。 “来人,把他解下来,叫他签字画押。”于醒龙虽然脸色铁青,依旧冷静地下达了命令。 于家的侍卫们答应一声,便上前把马贼的镣铐解开。 那马贼刚被解开镣铐,整个人就瘫到了地上。 他瘫坐在地上,虚弱地喘息着,一双无神的眼睛看向于醒龙。 于醒龙那双了无生气的眸子,泛着灰暗的光,微微向下一沉。 那马贼见了,被干涸的血液粘的有些发紧的眼皮下,一双瞳孔顿时亮了起来。 他突然攒足全身气力,大吼一声跳了起来。 侍卫们只道他已丧失了行动能力,因此并未提防。 如今这马贼突然暴起,众侍卫不禁大吃一惊。 他们担心这马贼要对阀主和众元老不敬,立即拦在了他们中间。不料那马贼暴起之后,却不是想对谁动手,而是一头撞向了石墙的一处锐角。 这水牢的墙壁都是用大块的青石砌成的,墙角极其尖锐。 只听“噗”地一声响,那是极其沉闷的一声撞击。 心存死志的马贼尽全力一撞,登时脑浆迸裂,一个身子“卟嗵”一声摔在地上。 只见他的身子剧烈地抖动了片刻,就寂然不动了,但他涂满血污的脸上,却带着一抹解脱的释然。 解脱了,终于解脱了。 做为一名死士,他的使命到此终于结束了。 阀主会善待他的父母和妻儿,保证他们一世无忧。 而这一切,是他用这条命换回来的。 这个马贼,其实是于醒龙豢养的一名死士。与他一起行动的那些马贼,则是于醒龙豢养的一支外围势力。 门阀大族都有这种表面上和他的家族全无关系的外围势力,遇到一些不方便家族出面的脏活,就需要动用这些外围势力去解决。 这种豢养爪牙的手段古已有之,早已形成了一套严密而成熟的运作体制。 以至于就连那些被豢养的外围势力的首领,他们都不见得知道自己实际上是在为谁卖命。 于醒龙就像是完全没有料到这马贼会自尽似的,整个人都呆在了那里,于家众元老们却暗暗松了口气。 死了好,死了便死无对证。 虽说这马贼已经当众招供,他们都算是人证。 可那马贼毕竟还未签字画押,而且也没有其他任何人证、物证做为佐证…… 这种情况下,是绝对不可能只凭一个死去的马贼,生前的一份口供,就给一个房头定罪的。 不要说那人是权柄甚重的于家长房二脉的房头儿,就算只是一个没有多大权力的旁支房头儿,也不可能就此坐实罪状。 元老们暗自庆幸地想,如此一来,应该能够避免长房长脉和二脉之间发生火并了吧? 他们不是老年丧子的于醒龙,他们考虑的是整个于阀的利益。 于阀内部可以有争斗,但是他们绝不希望出现你死我活的激烈斗争。 于家六爷急忙上前一步,对于醒龙说道:“阀主息怒,此人所言我们都已听见,人人都是人证,这马贼死不死的也就没什么打紧了。” 于老六是于家旁支的一位长辈,他能站在这儿,就只占了一个辈份。 不过眼下这种敏感时刻,反而是他这种无关轻重的人站出来说话更加合适。 “是啊阀主,这个马贼所能交代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他死不死的不打紧的,咳咳!” 于二伯咳嗽两声,说道:“只不过,他的供词究竟是真是假……,这可不好说啊。如果真是恒虎干的,他会让外边豢养的一群狗,知道是他主使的么?此事还有许多地方经不起推敲,还请阀主慎重。” 这位于二伯,也是于家小宗的一位元老。不过他这一房在于家还是颇有一定实力的,因此也有一定的话语权。 于醒龙紧握着双拳,脸上的肌肉都绷出了棱子,似乎已经无法控制他的激愤。 众元老见了,也是心有戚戚焉。 阀主这一脉的子嗣本来就不兴旺,已经长大成人能够为父分忧的更是只有于承业一人。 如今于承业遇刺,于醒龙白发人送黑发人,他没有当众发疯,这定力已经足够强大了。 水牢中忽然就变得无比寂静起来,只有于醒龙粗重的呼吸声回响在大家耳畔。 过了许久,于醒龙突然一转身,大步向外走去。 于家众元老面面相觑,他们来不及多想,便拖着老迈的身体快步追了上去。 他们担心阀主是要出去找于桓虎拼命,无论如何也要阻止他才行。 于醒龙愤懑地转身之后,脸上激愤的神情就变成了冷静的阴鸷。 那个亲二弟,他早晚要杀的,却不是现在。 他今天之所以做这场戏,就是为了做出一个筹码,把于桓虎从他手中夺走的,一样样拿回来。 欲杀其人,他要先诛其心! 第18章 春雨来时 今春的第一场雨,来了。 先是一颗颗劲道的雨滴,弹珠般噼啪地敲打在青瓦上。 接着,林中就似起了一片涛声,迷蒙如瀑布溅起的水雾。 雷声阵阵,屋檐翘角上蹲着的脊兽,似乎在这一刻全都活了过来。 一只只脊兽的吻部,垂下了一道道晶亮的流动水线。 山庄里那平坦的麻石地面,被雨水啄出了密密麻麻的跳跃的小水点。 就连膳房里飘出的炊烟,都被这雨软了腰肢,斜斜地缠绕在雨幕里。 院中有一株杏树,新绽的粉白花瓣迎着雨箭舒展着,每一片都兜起了一汪天水。 杨灿站在厢房里,开着窗,透过檐下如帘的雨幕看着院子里的情景。 院子里,正有两排佩刀武士披着蓑衣,肃立在麻石道路两侧,雨水从他们的蓑衣上飞快地流淌到地面上。 长长的麻石板路上,有一道高大的身影,脊背略显佝偻,正向前大步而行。 为他撑伞的那名侍卫,要一溜小跑儿的才能跟上他的步伐。 前方仪门下出现了一身素衣如雪的倩影,那是索缠枝,俏若雨中梨花。 她站在二道门的垂花门罩下面,见那高大人影到了面前,便是盈盈一拜。 那道高大的身影站住了,也不知他和索缠枝说了些什么,索缠枝又向他福了一礼,便转过身,陪着他一起走进了第二进院落。 两柄伞,冉冉飘向二进院落的正房。 这人是谁,莫不是索家…… 杨灿刚想到这儿,就听到了一个脆生生的声音:“这是我们索家二老爷。” 杨灿收回目光,循声看向说话的人。 说话的是小青梅,她手持一柄油纸伞,正站在那株杏树下。 “你们索家二老爷到了?” 小青梅微微颔首:“于公子死后,屠嬷嬷就派人快马加鞭回我们索家报讯去了,我们阀主闻讯后,立即派了二老爷过来。” 杨灿听了心头顿时一喜,没有索家人掺和,这台戏还真不好唱的精彩。 幸好,角儿来了! 青梅顿了一顿,又道:“前天,阀主召集于家一众元老,去了一趟水牢。” 杨灿问道:“水牢里有什么?” 青梅道:“水牢里关了那个马贼。哦!对了,程统领也在里面。” 杨灿点点头,很好,开场锣鼓敲响了,大戏要开幕了呀。 “有劳青梅姑娘。” 杨灿微笑着向小青梅点了点头,他知道青梅此来,就是为了告诉他这些消息。 很可能,就是索缠枝差遣她来的。 小青梅举着油纸伞,歪着头看向杨灿。 那细白的牙齿从红唇中微露,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但她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抿了抿嘴唇,一提裙裾,袅袅而去。 她穿了一双高齿木屐,这样踩在雨水里时,雨水不容易打湿她的脚。 杨灿站在窗子里看着,那是一双玄黑色的漆木屐,靛蓝色的带子,系着象牙白的足踝,衬得那足踝格外纤细。 当她举步抬足时,木屐与雪足分开,就只用脚趾勾着木屐,足弓与木屐之间便形成一道完美的弧线。 当她落足时,先是木屐着地,随着一声轻微的“嗒”声,轻盈小巧的足才会落在木屐之上,就如鹅蹼轻触着水面。 足之韵,赏心悦目啊。 杨灿不禁眯了眯眼睛,她不只嘴巴小,脚丫儿也小啊,估摸着能有三十二三码? 一手撑伞、一手提裙的小青梅忽然止步回身,又看向杨灿。 她忽地又想起件事儿来,想要告诉杨灿。 他们索二老爷可是个性如烈火的人,杨灿要是跟他对上,可得小心一些,不要激怒了他,不然,挨他一顿揍都是轻的。 结果她一回头,正发现杨灿在盯着她看。 青梅的眉梢危险地挑了起来。 一无所知的杨灿向她挑了挑眉,一脸纳罕。 “嗒!” 木屐在麻石地板上狠狠跺了一下! 都这时候了,还有闲心偷看人家屁股,不知死活的臭男人! 小青梅又羞又气,没发现其中还有些隐隐的小窃喜。 她“嗒嗒嗒”地走了,走的很用力,木屐在麻石地面上叩出了一溜的脆响,像是散落着一地的棋子。 杨灿莫名其妙地摸了摸下巴,啥毛病这是? 青梅绷着小脸,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二进院落的门口儿,雨幕中只剩下枪一般杵在那儿的索家卫士。 侍卫有什么好看的?杨灿把窗关了起来。 “哗啦啦”的雨声被挡在窗外,又顺着缝隙飘进来。 杨灿往榻上一倒,微微闭上了双眼。 人到齐了,戏该拉开大幕了。 对他来说,至为关键的时刻也就到了! 能否从一个龙套,变成这舞台上的一个角儿,就看他接下来的表现了。 …… 雨中,凤凰山庄的明德堂上,于家各房的房头儿和各位元老俱都端坐其中。 堂外沥沥的雨声,让堂上的气氛显得有些压抑。 丧事已经办完了,吊唁者们已纷纷下山,于家的人却都留在了山上。 于家家大业大,人口众多,难得有这样一个契机,能把人聚的这么齐,自然要商量一些重要的家族事务。 尤其是嗣长子刚死,于氏家族必须得考虑一件大事,那就是“立嗣!” 于阀立嗣犹如一国“立储”,不能没有一个指定的、各方认可的继承人。 照理说,于承业不在了,那就该由于醒龙的次子于承霖被立为嗣子。 不过,阀主于醒龙的身体孱弱多病,这一点众所周知。 而于醒龙的次子于承霖如今年仅七岁,要等他拥有当门立户的能力,至少还得二十年。 可就阀主这身体,他能不能再撑二十年,大家心里都没底儿。 于家虽是事实上的一个地方割据政权,很多方面需要借鉴一个王朝的治理经验,但它又更为灵活,规矩制度不似一个帝国王朝般森严。 类似这种在未来会很不稳定的情况下,为了家族更稳定的发展传承,这个嗣子就未必一定得是长房次幼子了。 今天于醒龙在“明德堂”召集于家诸位元老和各房房头儿议事,大家就已猜到,立嗣必然是今天最重要的一个议题。 果不其然,等大家就座以后,于醒龙连遮掩委婉的过程都没有,开门见山地就挑明了自己今天召开家族会议的原因。 “我儿承业早夭,于家当再立嗣子。我之次子承霖,年纪虽小却颇显聪慧,我欲立承霖为嗣子,不知各房有何异议?” 各房房头儿听了,都下意识地向于桓虎看去。 于桓虎眼观鼻、鼻观心,状似老僧入定,一言不发。 于承业之死,太多人认为与他有关了,这个时候,他的一言一行,都可能给人错误的解读,处境很尴尬,不适合主动跳出来打擂台。 等了片刻,见堂上一片寂然,于醒龙便轻咳一声,缓声说道:“如果诸位都没有异议的话,那么本阀主就此宣布……” “大哥且慢,小弟有话说!” 终于有人站了出来。 起身说话的是于家长房第三脉的房头于骁豹。 于醒龙这一辈儿,亲兄弟一共三人,于醒龙、于桓虎、于骁豹。 年轻时候的豹爷,每日领三五豪奴,架飞鹰走犬,出没于柳巷花街之中,活脱脱就是一个浪荡子。 这样一个人自然难当大任,所以长房的权柄基本上都被他大哥和二哥瓜分完了。 谁知道这个浪荡子过了四十岁后,突然就“不惑”了,开始一门心思搞事业了。 只不过这位豹爷立事儿太晚了,长房的蛋糕早被他大哥二哥瓜分干净,开始立志搞事业的豹爷又是个志大才疏的主儿,他能搞出什么事业来? 于醒龙和于桓虎都把这个小老弟当笑话看,由着他折腾,也不大管教他,反正无伤大雅。 却没想到,今天这般场合,他却跳了出来。 于醒龙没有看于骁豹,而是先看了于桓虎一眼。 于醒龙不确定,老三突然跳出来,是不是受了老二指使。 于骁豹大大咧咧地道:“大哥,要说承霖这孩子嘛,的确很聪慧。 可他太小了,大哥你又太老了,不是,是你这身子骨儿太弱了。 就承霖那年纪,大哥这身体,立承霖为嗣子,是不是不太合适?” 如此口无遮拦的话,也就于骁豹可以说,反正他从小就这样儿。 不过他所说的,也正是很多人在担心的。 这个年代的孩子夭折率太高了,一个年仅七岁的小孩子,谁能保证他会无病无灾的长大成人? 再说于醒龙的身体不好,这也是众所周知的事,万一于承霖还没长大,于醒龙已经驾鹤西归,那怎么办? 于醒龙脸色一沉,冷冷地瞥了于骁豹一眼,问道:“那么依三弟之见,该当如何呢?” 于骁豹道:“我看子明那孩子就不错啊。” 子明是表字,于子明的名字叫于睿,是于桓虎的长子。 于桓虎淡淡地瞟了一眼于骁豹,老三还真是个小可爱,他挑唆我跟大哥的手段,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幼稚啊。 于骁豹见于桓虎没有响应他,便主动拉他下水,问道:“二哥,我这提议,你觉得怎么样?” 于桓虎笑了笑,两道法令纹如刀锋划过沙地般清晰。 他摇了摇头,慢吞吞地道:“不怎么样,我儿于睿,不够资格。” 第19章 明德堂上 于骁豹很受伤,我在为你儿子争嗣子位啊,二哥你怎么可以背刺我呢? 于骁豹急道:“二哥,要是你家子明都不够资格,那于家子侄辈中还有谁够资格……” “咳咳!”于骁豹还没说完,于二伯便咳嗽两声,打断了他。 “骁豹啊,你这小子从小做事就不着调,如今眼瞅着也是做了祖父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么不稳重?” 于骁豹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二伯,您老这话怎么说的?” 于二伯淡然道:“这老话说的好,久病成良医,长命百岁人。你大哥身子骨儿是有点孱弱,可也不是什么大毛病。 再说了,承业、承霖两兄弟都是长房长脉的,这长幼的规矩可不能乱了…… 咱们于家传承数百年了,要是没有一点规矩可还行?” 于骁豹反驳道:“二伯,这规矩不都是人定的吗?承业那孩子福薄,早早的就去了。 承霖这孩子年纪又太小,要是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咱们于家一连两任嗣子全都是夭折,你让外人怎么看?” 于六叔突然道:“你这当叔父的哪有这么咒自己侄儿的?承业那孩子可是已经成年了,突遭了意外。 要是照你这么说,那咱们于家就算换个已经成年的孩子做嗣子,就能避免永远不发生意外了吗?” 于骁豹顿时有些诧异,二伯家有点实力,站出来表态也就罢了,你个老六,除了占个辈份,还有什么? 只不过,他虽察觉有异,却还是没想明白为什么有异。 于骁豹本就是个容易酸脸的人,心中一有了气,也就顾不上长幼了,当即就反唇相讥。 可是一直隐忍观察的于桓虎却不免已经变了脸色。 六叔这一房可以说是一点实力都没有,所以平时也就只敢在一些不痛不痒、不树任何敌人的话题上找点存在感。 这立嗣是何等敏感的大事,他个老六怎么敢掺合进来的? 于桓虎刚刚意识到不对,各房元老已经纷纷表态了。 “咱们于家的子孙自然都是好的,可要为长远打算的话,还是立长房长脉的人更稳妥些。” “我跟老六是一个看法,承霖这孩子应该被立为嗣子。” “老六说的在理儿,从长远考虑还是立承霖利大于弊。” 于家传承近三百年了,如今整个家族大宗小宗嫡房偏房的,总人口已经超过六千人。 至于各房各脉的房头儿,也有了十来个。 十来个房头儿加上元老纷纷下场,就像朝堂堂啦啦地站出一批大臣,一个个口称“老臣附议!” 一时间,于老六激动的脸上的麻子都红了。 他还从来没有如此风光过呢,这种一呼百应的感觉,真的有点上头。 于老六激动地打了个…… 于醒龙很安静地等一众元老们发表完意见,这才转向于桓虎,平静地问道:“二弟,你怎么看?” 被冷落在一旁,视若无物的豹爷顿时涨的满脸通红,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小丑。 “呵呵……”于桓虎暗哑地笑了两声。 眼见各房元老纷纷下场,他就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他还不知道的事情。 对于长房长脉和二脉之争,各房的老狐狸们一向是避之唯恐不及,如今为何会纷纷下场? 这里边明摆着有事儿。 可他现在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可以让这些元老纷纷站队。 想到这里,于桓虎坦然一笑,说道:“各房房头和元老们的意见,都是老成持重之言,桓虎也赞成。” 一时间于骁豹只觉自己里外不是人,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冷哼一声,才厚着脸皮坐回椅上。 于醒龙点点头,道:“既然如此,那本阀主就此宣布,立于承霖为于氏嗣子,明日你我众人一起去祠堂祭告列祖列宗。” 于二伯、于六叔等人听了,都不禁暗暗松了口气。 他们是真怕长房长脉和二脉大打出手啊。 文斗可以,文斗他们还能跟着捞些好处。 武斗是万万不可以的,这份家当要是打烂了,他们最先倒霉。 所以,他们只能站出来公开支持立于承霖为嗣子。 这是这几天于醒龙与他们逐一接触、沟通的结果。 要让阀主为大局着想,避免家族分裂,这就是他们需要付出的代价。 相信于桓虎心里对他们也是暗暗感激的。 谁叫你敢冒天下之大讳,做出这种事的? 做也就做了,偏还手尾不干净,叫人抓了把柄。 虽说这把柄缺少足够的人证、物证,可阀主真要发起飙来,你能苛求一个满怀丧子之痛的老人? 同时,各房房头和元老们也有借此敲打于桓虎的意思,因为搞刺杀越过了他们的底线。 你有本事大可去争,但是不能用暗杀的手段。 今天你敢暗杀嗣子,明天我若不支持你争阀主,是不是你连我也要刺杀了? 眼见于桓虎明智地做出了退让,老家伙们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于二伯道:“阀主,正值春耕时节,各房都有很多事务要忙。 既然嗣子名份已定,我等明日祭过了祖先之后,是不是就可以各自下山去了?” 于老六道:“是啊,阀主这几日也操劳过甚了,得好好歇歇才是。” 于醒龙微微一笑,还未开口说话,明德堂外便有一道苍老雄浑的声音响了起来:“诸位且慢,索二有话说!” 一个五十出头的矍铄老者,大步走进了“明德堂”。 老者身材高大,虽然脊背微微有些佝偻,看起来也有九尺上下。 半秃的头顶,浓重而杂乱的花白眉毛,一个大鹰钩鼻子,顾盼间颇具威势。 于醒龙立即从主位上站起来,拱手道:“索二爷。” 明德堂里这些元老、房头们,有的并不认识索弘,至少像于老六这种没实权的长辈是不认识的。 不过,如今阀主对此人执礼甚恭,又唤出“索二爷”三个字,他们不知道的也知道了。 不出所料的话,这位应该就是金城索家的索二老爷,索弘了。 索弘花白的眉毛微微一挑,沉声道:“于阀主,索某刚刚得到一个消息,你于家嗣长子之死,并非马贼劫掠钱财时所为,而是有人指使,以掠财为名,行刺杀之实。” 这话一出口,顿时满堂皆惊。 那些原本不知此事的人固然大为震惊,此前随于醒龙去过地牢的元老们也是如梦方醒。 他们都以为立于承霖为嗣子,就是阀主放弃向于桓虎发难的条件,原来阀主的胃口不止于此? 阀主扮出哀兵之态,争取到了他们的支持,确立了嗣子,如今却又借由索弘之口再度发难了? 于醒龙知道这些元老们会因此对他有所不满,心中却只有冷笑。 这是他的儿子用命给他争取来的机会,仅仅一个嗣子之位又如何能够让他满意? 于醒龙一脸震惊的模样,惊讶道:“什么?竟有此事,是谁主使?” “当然是……” 索二爷伸出一根手指,从众人面前缓缓划过,最终定在了于桓虎身上:“就是他,你们于家长房二脉的,于、桓、虎!” 明德堂上的众人再度为之震惊,一时间所有喧哗化作寂然,只有堂外雨声沥沥。 看着那只剑一般指向自己的手指,于桓虎慢悠悠地站了起来。 于桓虎森然道:“索二爷,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啊。” 于骁豹一直被他大哥二哥无视,弄的他很没面子。 他正悻悻地坐在那儿,眼见如此一幕,不由得又暗自兴奋起来。 长房长脉和长房二脉要是大打出手,闹一个两败俱伤,那我这长房三脉是不是就有了出头的机会? 索弘冷声道:“你们于家嗣长子于承业被害后,于阀主曾经派执事易舍前去接灵。易执事得知他们抓了一个马贼的活口,对这马贼进行过审问,那马贼亲口招认,是你指使他们杀了于承业。” 于桓虎怒喝道:“放屁!于某怎么会加害自己的亲侄儿?索二爷,你把那马贼带来,我要和他当堂对质。” 索二冷笑着看向于醒龙:“索某也正要向那马贼询问个仔细,听说那马贼已经被阀主你收押了?” 于醒龙沉默片刻,回答道:“那马贼伤势太重,押入水牢后不久,就已死了。” 于桓虎听了这话,心中顿时一宽。 他又不傻,如何看不出大哥这是在和索二联手作戏,只不过,他不确定大哥的胃口究竟有多大。 如果大哥逼迫过甚,那他只能放手一搏。 可是长房长脉和长房二脉一旦大打出手,注定会两败俱伤。 到那时,其他七阀马上就会像啄食腐肉的秃鹫一样,扑上来把于阀肢解、蚕食掉。 大哥做为一阀之主,固然不想面对这种局面,有心取而代之的于桓虎同样不想出现这样的局面。 现在,那“马贼”“死了”,这也就意味着,大哥并不想和他斗个你死我活。 知道了大哥的底线所在,于桓虎便从容起来,冷然道:“所以说,你索二爷现如今没有一星半点的证据,只凭一口尖牙利齿,就要强指于某是罪人?” 索弘厉声道:“那马贼死了?那马贼纵然死了,却也还有旁证。索二还请于阀主将他召上明德堂来,与大家当众说个明白!” 第20章 嗣长子的罗生门 易舍自从去盘山脚下走了一遭,就一直很郁闷。 他觉得如果不是自己想比大执事、二执事表现的对阀主更尊重一些,提前好几天赶到凤凰山等着参加嗣长子的婚礼,就不会被派去接灵。 如果不被派去接灵,他就不会审问那个马贼,结果被他知道了一个不敢声张的秘密。 可如今他已经知道了,也就无法装着不知道,所以他只能硬着头皮去向阀主汇报。 果然,想置身事外,就是他的一厢情愿啊…… 当他走进明德堂的时候,雨已经快要停了,可易执事的心情却依旧是湿淋淋、乱糟糟的。 他知道,阀主和索家二老爷联手炮制的这出好戏,是要一石数鸟,而他就是其中的一只鸟。 阀主是要利用这个公开场合,逼他站队啊。 只要他亲口说出“于桓虎是杀害公子的凶手”,哪怕前边再加一句定语“据马贼招认”,他也只能站队在阀主一方了。 可易执事不想站队,他还想再挣扎一下。 所以,到了明德堂上,易舍是能推就推、语气含糊,只希望于桓虎能看出他的敷衍来,不要把他当做敌人。 可是,易执事的推诿,却让于醒龙大为不满,难道这样都不能逼易舍主动站队自己一方吗? 我这个阀主,在家臣们心目中,竟然是如此不值得依附? 眼见于醒龙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索弘又在咄咄逼人,易执事实在招架不住,只好来个“祸水东引”。 易舍道:“索二爷,既然你说当时是屠嬷嬷亲耳听见,之后报给了少夫人,不如就请少夫人亲自来此说个明白。 易某本是奉阀主之命去接灵的,对于公子遇害的前因后果并不清楚,那马贼易某也只匆匆审了一回,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了。” 于桓虎冷声道:“某倒不知,我那侄媳妇竟以为老夫是杀她夫婿的凶手。阀主,不如就请她来,某也要当面问一问她!” …… 雨停了,杨灿推开窗子,一股雨后清新的风扑面而来。 雨后的杏花愈发娇艳,一树妩媚。 忽然,就见索缠枝带着两个嬷嬷以及两个青衣俏婢,从二门儿里走出来。 她已经换去了麻衣,陇上居民受游牧民族的影响较深,并没有守孝的习俗。 陇上诸多民族中,倒是有杀妻殉葬的,也有可以立马改嫁的,就是没有守孝的说法。 因此,索缠枝现在只是不适合穿些大红大紫太过艳丽的服装,其他倒是没有太大影响。 她此时的穿着以黑白两色的搭配为主,倒是衬得她明眸皓齿,愈发清丽不可方物。 索缠枝沿着麻石板路款款而来,与杨灿目光一碰时,眸色便微微晦暗了一下,然后就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倒是跟在她身后的青衣小俏婢青梅,趁人不备,向杨灿溜溜地飞了一个眼儿。 不是媚眼儿,是有话对他讲。 杨灿顿时心头一跳,一直期盼的那一刻,终于来了! …… 明德堂的牌匾在雨后依旧是金灿灿的。 少夫人索缠枝走进明德堂的时候,堂中所有人都向她望来。 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了这位少夫人的腹部。 如今于阀长房长子这一脉,情形非常的微妙。 照理说,嗣长子死了,这一脉就可以撤销了。 可是,现在谁也不能确定,于承业是不是真的绝了后。 他们要看少夫人是否有了身孕,可这还需要小半个月的时间。 现在的话,哪怕是医术高明的郎中也号不出脉。 如果少夫人有了身孕,那么大家就要再等九个月,以便确定她生下的是男是女。 这种开盲盒的感觉,还挺……刺激的。 只不过大家一眼扫去,至少目前看来,少夫人的腰身依旧盈盈不堪一握,还没有半点显怀的意思。 索缠枝一到,就从于承业被害当天的事开始说起了。 当时整个接亲队伍正在扎营,因此阵形散乱,防御最为薄弱。 而那伙马贼突袭的时间,恰好应在这个最佳的时间。 这就给人一种确实有内奸通风报信,内外勾结的感觉了。 接着她又提到,当时有很多索家的陪嫁财物,就散乱地堆放在营地之内。 因为第二天一早就要装车启程的原因,并没有把这些财物集中到营地中心去。 可是本该是为求财而来的马贼们,对这些财物视而不见,而是先直取营地中心。 他们在杀死于承业之后,马上就开始突围。被他们掳走的财物,是他们在逃走时,随手夺取的。 索缠枝这番话虽然没有明说于桓虎是凶手,可就这种种反常之处,再配合那个马贼的招供,已经和指着于桓虎的鼻子,说他就是凶手也差不多了。 于桓虎阴沉着脸色道:“侄媳妇,盘山脚下没有马贼来袭,你们索家的屠嬷嬷,又是死于何人之手?” 索缠枝摇头道:“侄媳对此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说起来,屠嬷嬷也就是侄媳身边一个陪嫁的婆子,谁会杀她,又为何要杀她呢?” 于桓虎气极反笑:“侄媳妇,二叔倒是小瞧了你,你这张嘴巴,可真比刀剑还要厉害啊!” 索缠枝泫然欲泪,哀声道:“侄媳只是将所知所见,当着族中各位长辈如实说出来罢了,死了丈夫的人是侄媳妇,刚刚出嫁就要背负不祥之名守一辈子寡的也是侄媳妇,二叔觉得,侄媳妇有任何理由冤枉二叔吗?” 说到这里,索缠枝的两行清泪终于簌簌落下。 堂上众人听了都不免为之动容,是啊,最恨元凶的应该就是新娘子了,就算她受人蒙蔽,所指凶手不实,却也不该说她别有用心才是。 于桓虎仰天悲笑:“哈哈哈!侄媳妇,你没有理由冤枉老夫,可老夫又何其冤枉? 据你所言,我那侄儿是住在营地中心,由你索家护卫着的。 那么请问,老夫有什么手段买通你索家的人做我的内应? 屠嬷嬷被杀更是古怪,是什么人、因为什么原因,要杀你索家的管事嬷嬷呢? 当时,在那营地中心,应该没有我们于家的人吧?” 索缠枝听了,一双美眸,便盈盈地转向易执事。 她也不开口,可她那双眼睛会说话。 正在暗自庆幸终于用“祸水东引”之计逃出漩涡的易执事顿时面如土色,不要啊,你们还来? 阀主想利用这件事逼我站队,索二爷又来搅浑水,现在少夫人也不肯放过我,我…… 迎着一些房头和元老狐疑的目光,心中大急的易执事突然又想起一个人来。 杨、师、爷! 杨灿曾经说过,于公子的死,索家最为可疑。 这当然是扯淡,索家有什么理由杀害公子呢? 不过,眼下这个时候,倒是不妨把他拉出来抵挡一下。 有那个愣头青在这里边瞎搅活,我不就可以再度脱身了么? 易执事马上又来了一招“祸水东引”,对于醒龙拱手道:“阀主,臣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对于公子之死,此人倒是另有一番见解。” …… 杨灿站到明德堂门前时,春光正明媚。 风是清新的,裹挟着青草春花的香气。 门楣上“明德堂”三个鎏金大字熠熠生辉。 地上的铜门槛儿足有一尺多高,锃明瓦亮。 杨灿深深吸了口气,举步迈过了那道金光灿灿的铜门槛儿。 他先迈的左脚。 明德堂上的人在这一瞬间都向杨灿看来。 这一刻,就像灵山宝刹里的诸佛菩萨、罗汉金刚,一齐看向进来添香的一个小沙弥,那种无形的压力极大。 索缠枝坐在原属于嗣长子于承业的位置上,她只瞟了杨灿一眼,就飞快地收回了目光。 这里人太多,而且个个都是人老成精,她怕被人看出什么来。 于醒龙沉声道:“杨灿,你是我儿承业的幕客,也是我儿迎亲的傧相,承业不幸为奸人所害,真凶至今扑朔迷离。 老夫听说你对承业遇害一事别有一番见解,如今你就当着我于家众人和索二爷的面,把你的看法说出来吧。” “门下遵命!” 杨灿向上首的于醒龙长揖一礼,不慌不忙地走到明德堂中间,站定了身子。 紧张吗?他当然紧张。 不过他的紧张可不是因为堂上这些人。 局促紧张,是因为缺少相应的见识。 杨灿前世有过多少见识?虽然大都是从网上看到的,可间接阅历,那也是阅历啊。 更何况,为了今天踏上这明德堂,他已经私下推敲了不知几回,做过多少次心理建设了。 他紧张,只是因为他的“剑走偏锋”是否正确,验证就在今日! 杨灿站定身形,不卑不亢地道:“阀主,索二爷,各位房头、元老,门下承蒙公子不弃,引为幕客,此番随公子赴金城接亲,又充作傧相,一路相随……” 杨灿从他们接了新娘子索缠枝离开金城城时开始说起,一路上索家人如何自视甚高,如何包揽一切,一路之上的行进、扎营等如何独断专行。 乃至歇宿防卫时,近身保卫公子的人也都是索家的侍卫,除了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于家的所有人都被禁止接近营地中心…… 杨灿说的事,有的是方才索缠枝说过的,有的不是。 可即便是索缠枝说过的事,由于他们两人立场不同、站位不同,对同一件事的解读和描述也是完全不同。 按照索缠枝的说法,诸多不合理处,似乎都能把真凶的嫌疑引到于桓虎身上。 可是如今站在杨灿的角度这么一说,索家倒成了最大的嫌凶。 一时间,于家二爷于桓虎看着杨灿的目光都柔和了许多。 PS:求推荐票、月票~ 第21章 张仪的舌头 索二爷越听越气,忽然重重地一拍桌案,大怒起身:“放屁!简直是牵强附会,一派胡言! 姓杨的,莫不是你被于桓虎给收买了?还是说……你本就是于桓虎的人? 难不成,那个内外勾结,串通消息,坑害了于家嗣子的内奸,就是你?” 索二爷虬须张扬,目露杀气,一边说一边逼近杨灿。 索缠枝一见顿时情急,二伯父一身横练功夫甚是了得,这一动手没轻没重的…… 索缠枝急忙从椅上起来,飞快地插到索弘和杨灿中间。 “二伯莫要着恼,让枝儿来问他。” 索缠枝挡住了索弘,姗姗走向杨灿。 此时的索缠枝,一身素衫,宛如雨后枝头的一朵杏花,清冽婉约。 “杨先生。” “少夫人。” “莫非杨先生认为,是妾身杀害了先夫不成?” 杨灿摇头道:“少夫人,门下以为,公子之死,索家人有重大嫌疑。 然而,少夫人您虽然是索家人,可索家人却不只是少夫人啊。” 索弘怒声道:“那你说的索家人是谁,难不成还是老夫吗?” “二伯!” 索缠枝蹙着眉轻唤了一声,制止了索弘,重又转向杨灿:“杨先生说我索家人有重大嫌疑,依据何在?” 杨灿道:“两姓联姻,男娶女嫁,接亲归来,本当以夫家为主。 可这一路行来,屠嬷嬷凡事都越俎代庖,统统由她一言而决。 而我家公子,正是因此才轻率地葬送了性命。” 索缠枝道:“那也只能说明屠嬷嬷她轻慢大意,安排失当,以至于为人所趁,如何就能牵扯上我索家人有所图谋了?” 索弘大声道:“是啊,那索婆子也被人给杀了,你还要往她身上泼脏水么?” 杨灿道:“屠嬷嬷若是不死,杨某反而觉得是自己多疑了。 恰因为屠嬷嬷死了,而且死的甚是古怪,杨某才觉得,必然是有索家人参与其中。” 索弘大怒,就想冲上前去一巴掌拍死这个信口雌黄的小贼。 索缠枝急忙又向索弘拦去,于醒龙道:“索二爷息怒,于某自然不会怀疑你们索家。 但我儿遇害,众说纷纭,诸般疑点不明,还是让他当众说个明白才好。” 索弘冷冷地看了于醒龙一眼,又慢慢坐了下去,阴阳怪气地道:“成啊,反正我索家的姑娘,好端端的就因为人们于家守了‘路头寡’! 这件事就算你不追究,我索家也不会善罢甘休的,自然是要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于醒龙看了杨灿一眼,沉声道:“你继续说。” 杨灿欠身道:“是。” 杨灿看向索缠枝,正色道:“马贼突袭而来,其目的是财物。 可当日那些马贼,却撇开财物直取营地中心。 他们一箭射杀了公子后,马上就急于突围,这岂不可疑? 这说明,他们不仅熟悉我们驻地的布局,而且认得我家公子。 他们此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我家公子,逃走时掠走些许财物,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同时,纵然营中侍卫们猝不及防,但以区区百余骑的马贼,如果没有内应放水,他们也不可能这么容易就穿插到营地中心。” 索缠枝道:“纵然有内应,你又如何确定,这内应是我索家的人?” 杨灿道:“我于家侍卫负责外围防范,马贼突袭而来,我外围防御一时来不及部署,可是你索家负责的内围呢? 马贼突袭,被留下一个活口,这并不稀奇。 稀奇的是,恰恰就是这个活口,他知道这件事的幕后主谋是谁。 试问,如果这件事真是我们于家二爷授意,他会让一群马贼清楚是他指使的么? 恰是因为这个指证,所以反而难以自圆其说了。” 于桓虎微微眯起双目,看向杨灿的目光愈发透着欣赏。 索缠枝冷冷地道:“你还没有说,为何恰因为屠嬷嬷死了,所以我索家反而更有嫌疑。” 杨灿道:“如果说,那个唯一的活口恰恰知道主谋是谁,仍然不算十分可疑。 那么,屠嬷嬷的死就可以更进一步地证明了。” 索缠枝柳眉一挑,质问道:“何出此言?” 杨灿道:“杨某认为,公子遇袭时,向马贼通风报信、制造机会,假马贼之手害死公子的,就是屠嬷嬷。 所以,当杨某向易执事进言,说你们索家与公子之死大有干系时,屠嬷嬷被人灭了口。” 易舍一听他提到自己的名字,顿时心惊肉跳,唯恐又被拖下水。 幸好,索二爷已闻声大笑起来:“哈哈哈,简直荒唐,老夫问你,我索家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杨灿拱手道:“敢问索二爷,我于家二爷杀害公子,有什么好处?” “这还用说?你们于家长房长脉和二脉之争,整个陇上谁不知道? 他不希望长房长脉因为和我们索家联姻而壮大呗!” 杨灿点点头,平静地道:“索二爷说的好有道理。 那么,索二爷认为,你们索家,有没有人……” 杨灿又向索缠枝看去:“你们索家有没有人,不希望少夫人这一房,因为和我们于家联姻而壮大呢?” 这句话一出口,整个明德堂上突然静的可怕。 一直以来,所有人都觉得杨灿的“指控”非常可笑。 就连易执事也只是为了自己脱身,才硬着头皮把他拉出来。 根本没有人相信杨灿的说辞,只因为……索家根本没有杀害于承业的动机。 但是,谁也没想到,杨灿竟有一个如此独特的视角。 索家杀人的动机,居然有了! 静,无比的静。 于家不是铁板一块,难道索家就是了? 不要说一个传承了数代十数代的大家族,就算寻常百姓人家,就只两三个儿女,还保不齐为了争家产打的头破血流呢。 索家比于家还要庞大,索家各房之间就那么和睦? 就没有一房见不得索缠枝这一房好的? 甚至与其存在利益竞争的? 杨灿这句话一出口,于桓虎瞬间就不再是千夫所指的唯一嫌疑人了。 于桓虎看向杨灿的眼神儿,激赏之色愈发浓郁,甚至透着几分亲切。 杨灿的声音放缓下来,但明德堂上此时鸦雀无声,所有人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阀主、索二爷、诸位房头儿、各位元老,请大家想一想,那个被抓的马贼活口,他有没有可能,就是真正的主谋丢出来咬人的一个死士呢?” 这句话声音虽然轻微,可是听在于醒龙耳中,却不啻平地一声雷。 饶是以于醒龙的城府之深,脸色也不由为之一变。 只不过,这只是他心虚罢了,其实并没有人因为杨灿的这句话怀疑到他。 实在是因为死的是他的亲儿子,而且是他最为倚重、从小苦心栽培的儿子。 于桓虎目光一闪,抓住机会站了出来。 他先是仰天一声悲笑,接着便故作激愤,朗声说道:“我大哥性情沉稳,我于桓虎性情激进,故而在打理家族产业上,桓虎与大哥常有分岐。 只是,我兄弟之间固然有些争执,但要说桓虎因为觊觎阀主大位,甚至丧心病狂地去谋杀自己的亲侄儿,这绝无可能。” 于桓虎缓缓竖起三指向天,红着双眼发起了毒誓:“承业侄儿若是我于桓虎授意杀害的,天人共愤! 我于桓虎将死无葬身之地,死后必成孤魂野鬼,永远不入宗祠。” 有了杨灿那番话,再加上于桓虎这样的毒誓,众人的心思更加动摇起来。 难不成,我们真的看错了?此事和于桓虎全无干系? 于醒龙见状,不得不站了起来:“二弟,你莫要激动,怎可发下如此毒誓!大哥……自然是信你的。” 于桓虎并不接受他的劝慰,趁热打铁继续反击:“既然那马贼一口咬定是我于桓虎杀了亲侄儿,大哥,那你就杀了我吧! 承业侄儿此去黄泉还不太远,我这亲二叔,正好与他黄泉路上作个伴。” 于醒龙怒道:“桓虎,不要胡言乱语,大哥什么时候说过你是凶手了? 只因此事众说纷纭,二弟你又成了嫌凶,这事一旦张扬开去,败坏的难道只是你一个人的名声吗? 所以大哥才不得不慎重行事,大哥只是想查清此事,也好还你一个清白!” 如果可能,于醒龙恨不得立刻把于桓虎剁碎了。 这凤凰山庄是他的地盘,他若真要想杀于桓虎,于桓虎还真是插翅难逃。 可是,杀于恒虎一人,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啊! 长房二脉已经成了气候,于桓虎此次来凤凰山,让他的长子于睿留镇在老巢代来城了。 于醒龙如果杀了于桓虎,坐镇代来城的于睿马上就得造反。 于家长房长脉和二脉一旦打起来,其他七阀就会像一群秃鹫般扑来,于家近三百年的基业,就要白白给他人做了嫁衣。 于桓虎也知道,他大哥优柔寡断,身为阀主,承担着整个于氏家族的责任,他是断然不敢承受轻易杀害自己的严重后果。 不过,他担心的本就不是大哥会杀他,而是……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机会,于桓虎岂能不予抓住。 于桓虎马上道:“大哥,索二爷口口声声说,我于桓虎因为觊觎阀主大位,所以图谋不轨。 孰不知桓虎只是心疼大哥你身体孱弱,想为大哥分忧罢了。 弟一番苦心,竟然遭人如此猜忌,也罢,也罢! 既如此,那桓虎今日,便当众一明心志!” 于桓虎双目泛红,嘴唇颤抖。 大哥会演,他又何尝不会,演就是了。 第22章 他沐光而来 于桓虎向众人抱拳行了一个罗圈揖,声音朗朗地道:“这几年来,因为大哥身染小恙,故将六座田庄五万余亩良田还有三个牧场,陆续交给桓虎打理。 桓虎自接手这些产业,兢兢业业,丝毫不敢马虎大意。 这些田庄和牧场在桓虎手中收成如何,各房各脉都清楚的很,我于桓虎是对得起于家的。 如今,为避嫌疑,桓虎将这些产业尽数奉还给大哥。 依附于这些田庄和牧场的所有佃户、部曲也都一起交还。 桓虎从此将幽居''代来城'',再也不过问家族事务了。” 此言一出,顿时满堂哗然。 于醒龙脸色一变,急忙劝阻道:“二弟,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为兄只是想查出业儿之死的真相,可从未怀疑过你啊,你又何必……” 于桓虎打断他的话道:“大哥,我自然是信你的。只是,人言可畏啊!” 于桓虎冷笑着瞥一眼索弘,提高嗓门道:“如今,既有人声称我是为了一己私利,谋害我于家嗣长子,那我主动交出这些产业,从此幽居代来城,总能证明桓虎之清白了吧?哈、哈哈哈……” 于桓虎仰天悲笑一声,把大袖一甩,转身就走:“大哥,桓虎这便去了。田庄、牧场的一应簿册,随后奉上!” “二弟,二弟,你……,哎,你这是何苦啊!”于醒龙追之不及,只能跺了跺脚,一脸的懊恼。 于骁豹见状大喜,不管他二哥这一手是不是要以退为进,于他而言却是一个大大的好机会啊。 打理偌大的一个家族,很是耗费心神的。 大哥若非病体孱弱,精力有限,当初又岂会将诸多产业一步步移交到二哥手里? 如今二哥把这些产业交回来,大哥又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去打理。那我岂不是…… “透明人”豹三爷立即一个箭步窜了出来。 “大哥,大哥,二哥他一向就是火爆脾气,大哥你莫往心里去,待过些时日二哥心气儿平了也就好了。 二哥虽然摞了挑子,不是还有你三弟我么,三弟自会替大哥分忧,大哥你大可不必过于担心。” 于醒龙眼见于骁豹拂袖而去,而且以交还六大丰沃田庄和三个牧场为代价,这时他无论如何也不好继续相逼了,不由得长长一叹。 他看了一眼于骁豹,叹息道:“三弟啊,你回头多劝劝你二哥,我于家数百年的基业,还得我们同宗同族齐心协力,才能稳固长久啊。” 于骁豹心中大喜,只当这是大哥应允由他帮忙打理产业了,忙不迭应道:“大哥放心,二哥他就是这狗脾气,我会劝他的。” 索弘和索缠枝碰了一下眼色,故作悻悻地道:“阀主说于二爷不会是凶手,难不成真个怀疑是我索家有人使了手段?” 于醒龙苦笑道:“索兄,你我两家姻缘已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杀害承业的凶手又怎么可能是来自索家。 杨灿是承业所器重的幕友,因承业之死悲恸过度罢了。 且他不知你我两家深厚渊源,故而异想天开,一番胡言乱语,索兄莫要见怪。” 于醒龙说罢,向杨灿正色道:“杨灿,还不快快向索二爷赔罪。” 杨灿仍旧一副耿直模样:“阀主,门下所疑自有依据……” “住口,赔罪!” “阀主,公子惨死,真凶成疑。咱们于家长房的侍卫统领原本无辜,反倒成了替罪之羊。 如今阀主还要门下向索家人赔罪?门下不服!一万个不服!” 于醒龙道:“程大宽护主不力,还有什么好讲的,难道老夫略施小惩也不应该? 一会儿,你去水牢提他出来便是。现在,你立刻向索二爷道歉。” 杨灿略一迟疑,这才一副为了豹子头不得不低头的样子向索弘走过去。 索二爷不耐烦地挥手道:“免啦免啦,老夫可不想受……嗯?” 就见杨灿从索二爷身边走过去,冲着索缠枝抱拳长长一揖: “少夫人,门下也是感于公子之死,悲恸莫名,若有冲撞少夫人之处,尚祈恕罪。” 索缠枝白玉似的俏脸上微微泛起了一抹红,她不太确定,杨灿说的“冲撞”究竟是不是冲撞。 这混蛋跟她说话时神色有点坏坏的,不太像是在说冲撞。 “咳!罢了,念你对我亡夫一片忠心,我就不追究了,你出去吧。” “少夫人宽宏大量,门下感激不尽,告退。” 杨灿转过身,又向于醒龙抱拳一礼:“门下告退。” 然后他就走出明德堂,直奔水牢而去。 索弘原本扬在空中的手讪讪地收了回去,掩饰地捋一捋胡须:“咳!老夫行的端、坐的正,自也不怕人疑心。 只是我这侄女儿可怜,如今她已经做了你们于家的媳妇,于阀主,你可莫要亏待了她啊。” 于醒龙道:“索兄你尽管放宽心,缠枝已经是我于家的长子长媳,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的,于某自然不会亏待了她。” 索弘叹息一声,道:“但愿老天开眼,能让缠枝给承业留下一子半女吧,如此……这可怜的孩子身边,以后也不至于太过冷清。” “是啊,但愿如此!”于醒龙含笑答应一声,心头却悄然浮起一抹阴霾。 索缠枝真的有了身孕吗? 那孩子,真是我儿承业的吗? …… 于桓虎没等明日祠堂祭祖,愤愤然地从明德堂出来,便立即下山了。 车子颠簸着,于桓虎倚着柔软的背靠,随着颠簸轻轻摇晃着身子,双眼微闭,一言不发。 陪同他来凤凰山庄的是二儿子于敏,于敏此时一脸怒色。 “爹,他们说咱是凶手咱就是凶手了?那六大田庄和三个牧场交回去,虽不至于伤了咱们这一房的元气,可就这么交回去,也太便宜他们了吧。” 于桓虎闭着眼睛幽幽地道:“不答应,又该怎么办?” 于敏道:“什么怎么办?大伯还敢对爹下死手不成? 他要是敢动手,我大哥坐镇代来城呢,马上就得反了他。” “可是,如果他不杀你爹,而是把你爹软禁在凤凰山上。然后找借口说,只为查明真相,还你爹清白呢!” 于桓虎张开眼睛,定定地看着儿子:“而这真相却永远也查不明白,怎么办?” 于敏一愣,期期艾艾地道:“这……大伯他……不至于吧。” 于桓虎淡淡一笑:“不至于?呵呵,刚才在明德堂上,他已经露出这个意思了。 如果不是你爹我见机得早,而他又是个优柔寡断的性子,此刻,哼!” 于敏听了讷讷不语,忍不住烦躁地扯了扯襟口。 于桓虎轻吁一口气道:“你大伯既然搞出这么大的一场阵仗,放着杀死他儿子的真凶都不去追查,却想一口咬死你爹,咱们若不割下一块能喂饱他的肥肉,为父是走不掉的。” 于敏惭然道:“是,孩儿想简单了。” 于桓虎微微眯起眼睛,道:“不过,承业在的时候,你大伯尚且没有精力打理这些事务,何况是现在?” 他把双手往袖中拢了一拢,脸上露出一抹讥诮:“再说了,那些田庄和牧场的管事可都是我的人。 你大伯如今接了手,却也不是随随便便找个人顶上去就能取而代之的。尤其是……” 于桓虎惬意地一笑,道:“春耕在即啊。他这个时候,要不要对各大田庄的管事大动干戈呢? 如果不动他们,那以后也就不好再动他们了,否则难免要背一个卸磨杀驴的骂名。 如果动他们,呵呵,耽误了一季春耕,那就是耽误了整整一年啊。 这田庄在你爹手里时好好的,等回到他手里,今年秋收的时候却个个欠收。 那他这个阀主,要不要对全族上下有一个交代呢?” 于敏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于桓虎道:“你大伯刚和索家联姻,又因嗣子之死,有哀兵之锐,咱们此时不退一步是不行的。 不过,我既然让了这一步,他也就不好再得寸进尺了。” 顿了一顿,于桓虎眸中又露出一抹好奇的意味儿:“那个杨灿,有些古怪。” “杨灿?” “不错,就是他。这个人,要好好查一查。” …… 水牢里边,豹子头已经快要冻僵了。 忽然,大门吱呀呀地推开了来。 一道光柱从牢门处透射进来,正打在豹子头的身上。 豹子头眯起眼睛,抬头向石阶上望去。 水牢门口出现了一道人影,一步步地从阶上走下。 阳光从那人背后散开,把他映得仿佛一位神祗:光明之神。 他走到豹子头面前,微微弯下腰。 这时,豹子头才看清来人的模样,来人正是杨灿。 豹子头葛然张大了眼睛:“杨……杨爷?” 他的肌肉都被冻僵了,吐出这句话都有些艰涩。 杨灿微笑道:“程兄,我说过,只要阀主见我,你便无恙。现在,阀主见过我了。” 豹子头一双黝黑的眸子顿时放大了:“杨爷,你……你是说?” “没错,你可以出去了。” 一瞬间,豹子头程大宽泪如雨下:“赴……赴汤蹈火啊,杨爷!” 水牢里面,传出一声嘶哑的、颤抖的、发自灵魂的呐喊。 PS:新书期,尤其需要月票、推荐票和追读支持,感谢诸位书友~ 第23章 阀主的考量 翌日一早,凤凰山上的于家祠堂,举行了一场隆重的祭祖仪式。 通过这场仪式,就此确立了于承霖的嗣子身份。 唯独于家长房二脉没有人参加,让这桩盛事显得不够那么完美了。 庄严隆重的祭礼之后,于家各房各脉的人便纷纷下了山,祠堂内顿时冷清了下来。 于醒龙让于承霖给他大哥于承业上了炷香,牵起他的手,父子俩缓缓走出了祠堂。 院落一角有一棵古拙的老树,昨日的雷雨中,这棵早被虫蚊啃噬中空的老树终于倒下了。 只是这树需要三人合抱,因为过于粗大,此时还未来得及清理拖走。 于醒龙看着那棵倒下的庞然大物,对于承霖道:“儿啊,从今天起,你就是于家的嗣子了。 等有一天爹不在的时候,你,就是咱们于家的当家人。” 于承霖拉着父亲的手,感觉父亲的手和刚提上来的井水一样凉。 “爹,为什么让我当嗣子呢,我听一些堂兄弟说,我年纪太小,不该当嗣子呢。” 于醒龙淡淡一笑,低头看着他道:“承霖,这是你大哥用命给你争回来的,它只能属于你!” 于承霖抿了抿嘴唇,犹豫地道:“可是,孩儿能够当好阀主吗?叔伯们会听孩儿的话么?” 于醒龙道:“所以啊,你要比从前更努力才行,努力读书,好好练武,将来比你大哥更优秀,那样你就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家主了。” 于醒龙喟然一叹,漫声道:“我于氏立族于天水,近三百年了。 三百年来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依旧能够守住这份辉煌的祖业。 这其中,固然有我于家历代先人的不懈拼搏,而传承有序,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于醒龙指向那棵倒下的老树,说道:“你看,这棵老树,咱们于家这处庄园建造之前,它就已经在这儿了。 它能长成这般粗壮,至少用了五百年的时间。可它倒下,却只需要一夜的风雨!” 于醒龙摸了摸儿子的头,低沉地道:“承霖,你要记住,立嫡立长!权力,必须牢牢掌握在嫡房手中。 如果爹今天把你二叔的儿子立为嗣子,此例一开,那以后是不是人人都有机会了? 一旦没有了规矩,那是要出大乱子的!” 七岁的于承霖仰着头,看着他的父亲,对于父亲的话尚在一知半解之间。 于醒龙道:“你二叔是个有野心的人,其实,如果由他来做阀主,应该比你爹做的更好。 可是,那种好,只在于我们这一世,带来的祸患,却是世世代代无穷无尽。” 于醒龙轻轻摇头:“不,不需要世世代代,那么做的话,可能不出三代,我于氏就分崩离析,沦为他人砧上鱼肉了。” 于承霖听不懂这么深奥的话,但他努力地把父亲的话都记在了心里。 他想,现在听不懂不要紧,只要记住了,总有一天他会明白的。 于醒龙和蔼地对于承霖道:“所以,承霖啊,你或许不是我于家最优秀的那个子嗣。但,你是最合适的,懂吗?” 于承霖用力点了点头。 于醒龙微笑了一下,抬眼望向院外天空中的白云,眼神儿忽然飘忽起来。 “承霖啊,你大哥和你大嫂,在回天水的路上就同房了。 算算时间,再有几天功夫,高明的郎中就能看出她是否有了身孕。 如果你大嫂真的有了身孕,你很快就要做小叔叔了。” 于承霖听了,眼中顿时露出雀跃之意。 他还小,对于成为长辈,有种莫名的欢喜和期待。 于醒龙的眼神儿却变得有些奇怪起来,忽然认真地对于承霖问道: “承霖啊,你说,你大哥和你大嫂,他们真的已经圆房了吗?” 于承霖还不太明白圆房意味着什么,大概就是睡在同一间屋里? 在他想来,嫂嫂是大哥的娘子,他们睡在一起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所以,于承霖认真地答说:“应该是真的吧,嫂嫂长得那么美。” 于醒龙哑然失笑:“你小子才多大年纪,懂得什么美丑。” 于承霖不服气地道:“人家当然懂啦,嫂嫂就是美,是孩儿见过最美的女人。” “哈哈……,咳、咳咳……”于醒龙放声大笑,笑出了眼泪。 他摸出一方手帕,拭了拭眼角,对于承霖道:“去,回去吧,莫要误了功课。” 于承霖乖巧地答应一声,规规矩矩地走到院门口,等他下了台阶,这才提起衣袂,放开脚步跑开了去。 看着儿子的背影远去,于醒龙长长地吁了口气,喃喃自语道:“承业啊,你若在天有灵,就保佑你弟弟一切顺遂平安,保佑我于氏基业世代荣昌吧。” …… 于醒龙回到书房时,杨灿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 他是被邓管家派人传唤来的,当他赶到书房时,祠堂那边的立嗣大典还在进行当中。 于醒龙走进书房,叫人把杨灿带了进来,杨灿刚刚向于醒龙见礼已毕,于醒龙便突然发问:“杨灿,你是什么时候成了桓虎的人?” 杨灿一愣,茫然道:“什么?” 于醒龙和站在他身侧的邓管家,自杨灿一进来,就在仔细地盯着他,观察着他的所有反应。 哪怕是再善于伪装的人,心中的秘密突然被揭穿时,都难免会有一些下意识的反应。 但,杨灿完全没有。 于醒龙道:“如果你不是桓虎的人,你在明德堂上,为何一力为他洗脱呢?” 杨灿恍然,急忙申辩道:“阀主误会了,门下可不是替二爷说话!” 于醒龙平静地看着杨灿,他在等一个合理的理由。 杨灿道:“阀主,公子之死,扑朔迷离,没有铁一般的证据,是定不了二爷之罪的。” 于醒龙道:“但,也洗不去他的嫌疑,不是吗?” “的确如此,可是现在,难道二爷就洗清嫌疑了吗?” “无论他是否洗去了嫌疑,你为他说话的理由呢?” “门下不是在替二爷说话,门下只是在为阀主提防索家,预留一个借口。” 于醒龙的脸色微微一沉,声音也冷了下来:“杨灿,你这是什么意思?” “阀主,公子视门下为腹心,常对门下吐露心中所虑。 阀主之位,是二爷梦寐以求的宝座。而我于家丰沃的土地,则是索阀垂涎欲滴的目标。 阀主内忧外困,公子感同身受,日夜焦虑,门下恨不能以身代之。” 杨灿说的十分动情:“公子不幸遇害,知遇之恩门下尚未能报,唯有为阀主竭诚效力,方才对得起公子的信重。” 沉默片刻,于醒龙微微眯起了眼睛:“所以,你一口咬定索家有嫌疑,是不想老夫为索家所趁?” “正是!无论门下怎么说,二爷也是无法洗脱嫌疑的,而且阀主为大局着想,本就不会置他于死地。 所以,不管门下怎么说、怎么做,其实都不会影响到阀主对二爷的谋划。 但是,有了门下这番指证,那就是阀主随时可以提出来拿捏索家的一个理由。” 杨灿补充道:“门下所说,阀主可以信,也可以不信。 阀主可以现在信,也可以将来再信。 这,就是门下指证索家的原因。” 于醒龙的眼神儿微微一缩。 儿子于承业是否曾对杨灿讲述过于家和索家既互相利用又互相防范的复杂关系,于醒龙并不清楚。 但,即便儿子真的视杨灿为心腹,对他说过这些事情,那么在儿子死后,杨灿能够从这个角度,想出这样一个办法…… 不管此人是真的感念儿子对他的知遇之恩,还是希冀以此为进身之阶,此人的心机都不容小觑。 于醒龙沉吟片刻,忽然问道:“你不是陇上人,从中原来的?” “是!” “为何离开中原?” “因为……” 杨灿稍稍犹豫了一下,这才低下头,低声道:“门下本是寒门士子,有幸于一处禅院中,见到了江南罗家前来礼佛的大小姐。 杨某与罗家小姐一见钟情,私定了终身,奈何罗家知道以后,派出豪奴害死了门下的全家,只有门下一人侥幸逃脱……” 说到这里,杨灿声音隐带哽意,似乎已经说不下去。 于醒龙一听就明白了。 中原士族最是以门第和血统为傲,卑贱之人若是试图以婚姻攀附士族,会遭到严厉阻止。 那些士族通常不会对自己的子女施加太大压力,他们有更简单、更直接、更有效的办法。 那就是,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意图攀龙附凤的人消失,甚至是全家消失。 于醒龙点点头,又问:“你本来的名字就叫杨灿?” 杨灿道:“不敢欺瞒阀主,小子本名……丁浩!” 于醒龙“嗯”了一声,道:“如今你既已归在老夫门下,江南罗家是奈何不了你的,你可以改回本名本姓了。” 杨灿激动地道:“多谢阀主,但门下发过誓,一日不能为父母家人报仇雪恨,都不会恢复父母为门下所取的姓名!” 于醒龙露出一抹激赏,赞道:“你能有这样一番心思,很难得了,且退下吧。” “是!门下告退。”杨灿向于醒龙抱拳一礼,退出了书房。 于醒龙仰靠在椅背上,闭目思索一阵,漫声道:“小邓啊,你觉得这个杨灿如何?” 第24章 吾名灿字火山 老管家邓浔微笑答道:“老奴以为,这个年轻人很有野心、也很有心机。” “哦?” “此人到公子身边才不过半年功夫,公子只是为了报救命之恩,才把他招揽到身边的。 当时,又是于索两家商量联姻的关键时刻,公子不可能推心置腹地对他交代一切。” “你是说,关于我们于索两家的关系,他是通过一些蛛丝马迹自己看出来的?” “是!” “说下去。” “公子遇害,这责任固然追究不到他一个幕客身上,不过幕客…… 严格说来,幕客不算是咱们于家的人,而是公子私人招募的幕友。 公子一死,此人和我于家也就没了瓜葛,可是在这陇上,如果离开于家,他还有什么出路? 此人剑走偏锋,用攀咬索家的手段以期进入老爷您的法眼,可谓有胆有谋。” 于醒龙微微一笑:“此举虽然冒险,但是一旦赌对了,却是大有可为。” “正是如此,所以老奴认为,此子有野心,也有手段,小小年纪能有这样的心机手段,很难得了。” “嗯……” 于醒龙屈指轻叩着桌面,目光落在桌案一角的一堆簿册上。 那是于桓虎派人移交回来的财产和人员账簿。 六大田庄,共计五万多亩良田。 三个养马场,共饲养战马一万五千余。 此外还有依附于这些田庄和牧场的牧民、佃户、自由民,共计数万人口。 这些,就是他儿子用命换回来的全部,哦,还要加上一个一致通过的“嗣子”的位子。 于醒龙自嘲地笑了笑,这些产业刚一交回来,就已被人盯上了。 偏房支脉、各大执事,尤其是于骁豹那个眼高手低的蠢货…… 这些财产,交给谁打理呢? 家族的那几位大执事,虽然可信,却又不可信。 说他们可信,是因为这些大执事的权柄来源于于阀。 所以,他们和于家是一荣共荣、一损共损的。 说他们不可信,是因为他们从未对长脉和二脉之争明确站队。 如今长子早逝,次子年幼,再想争取他们站队自己将更加困难。 这种情况下把这些产业交给他们打理,只能壮大他们待价而沽的筹码。 至于于骁豹和于家的那些偏房支脉,于醒龙根本不做考虑。 已经在于桓虎这里吃过亏了,他岂能不吸取教训。 对于醒龙而言,忠心才是第一位的,当然能力也不可或缺。 有忠心和有能力,这两种人他手底下都不缺。 可是,这两种条件同时具备的人,不好找啊…… 思索良久,于醒龙突然道:“小邓,你觉得,让杨灿去长房做个执事如何?” 邓浔微微动容,道:“老爷想用他?” “不错。” 邓管家花白的眉微微地蹙了起来,眼底浮起一丝困惑,他一时间揣摩不透家主这番布局的深意了。 邓浔迟疑地道:“老爷,这杨灿,已经把索家得罪的狠了。 老爷要用他,自无不可,但派去长房,会不会……” “会让索家不满,让老夫那个儿媳妇不满,是么?” 于醒龙离座起身,走到窗前,负手而立。 春光透过雕花的窗棂,在他脸上投下了斑驳的光影。 “老夫把桓虎交还的田庄和牧场,也尽数划归长房打理! 如此这般,索家和老夫那个儿媳,还会心生不满吗?” 邓管家隐隐的揣摩到了于醒龙的用意,迟疑地道:“老爷是想用田庄和牧场,安索氏之心。 把杨灿作为楔在长房的一颗钉子,以备后用?” 于醒龙微微颔首:“小邓,还是你知我呀! 这个杨灿既然投机以求幸进,那老夫就给他这个机会。 桓虎交出来的这些资产,老夫尽数拨于长房。 如此,索家那边也不好因为一个杨灿再起纠葛了。” 窗外一阵风过,吹得檐下的“铁马”叮当作响。 邓管家已经会意,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少夫人是否有喜,尚未可知。 即便已经有了身孕,是否能够诞下男婴,也要待到九个月后才见分晓。” 于醒龙回到书案旁坐下,执起薄瓷的茶盏,轻拨着琥珀色的茶汤: “若她诞下男丁,索家就有理由干涉更多,甚至是图谋嗣子之位……” 邓管家道:“那时,便可‘找到一些新的证据’,让杨灿出面,再度攀咬索家,从而斩断索家伸出来的爪子。” 于醒龙道:“若索氏并未有孕,亦或生下一个女儿,索家就没了理由借题发挥,老夫随时可以把这些产业,从长房再收回来。” 邓管家拊掌而笑:“二爷如今为求脱身,不得不自断一臂,势必不太甘心。 如果他要利用这些田庄生事,今年的秋收一定很难看。到那时,总要有人站出来承担责任的。” 于醒龙微微一笑:“拢账的时候正是年底,我那儿媳若有了身孕,也正是那时临盆……” 邓管家意味深长地道:“要斩索家的爪子,需要杨灿。 要给各房各脉一个交代,也需要一个杨灿啊。” 于醒龙微微颔首,呷了一口茶汤,这才淡然道:“去安排吧。” “是!” 邓管家恭声答应下来,又低声问道:“老爷,可要派人去中原,查探一下这个丁浩和罗家的底细?” “不必了。” 于醒龙淡淡地道:“胡杨一片金黄的时节,就是瓜熟蒂落的时候。 到时候,杨灿这颗果子,无论送给谁吃,都要摘下来了,难道还会让它烂在树上不成?” …… 第二天,于醒龙便再度接见了杨灿。 “杨灿,你是我儿承业器重之人,又对他有救命之恩,老夫是不会亏待了你的。” 于醒龙和颜悦色地对杨灿道:“你原就是长房的人,如今这幕友,你是做不成了。 老夫斟酌再三,欲聘请你为长房二执事,你可愿意?” 于醒龙所说的长房,更准确地说法应该是长房一脉,或者长房长脉。 只不过,大家已经习惯以“长房”来代指长房长脉了。 杨灿心中暗喜,这步棋果然走动了。 他并没有掩饰心中的惊喜,年轻人就该喜怒形于色,越是城府不深,上位者才越会放心用你。 杨灿感激地抱拳道:“阀主如此信任,门下……臣敢不鞠躬尽瘁,竭死用命。” 从今天起,他也有资格以于氏家臣自居了。 虽然他这个执事只是于承业这一房的外务执事,和易舍那种代表于家坐镇一方的外务执事,尚有着很大区别。 但不论如何,这一步的迈出至关重要,就像吏和官之间的壁垒,跨过去,方才海阔天空。 于醒龙对杨灿的表态似乎很满意,他抚着胡须,微笑道:“老夫看你甲历,今已二十有三,已过及冠之年,当有表字立世,不知可曾请尊长为你取字?” 杨灿道:“臣从中原逃亡陇上时尚未及冠,故不曾请尊长取过表字。” 于醒龙略一沉吟,颔首道:“既如此,老夫便毛遂自荐了。 你名杨灿,灿者字如星火,然星火终须燎原方成其势。有了……” 于醒龙挑眉道:“你这表字,不若就以‘火山’名之,如何?” 杨灿拱手道:“长者赐,不敢辞。臣愿以火山为字,效熔岩破土之势,存喷薄冲天之志!” 于醒龙微笑道:“甚好!小邓啊……” 于醒龙转首看向一旁侍立的邓管家:“送火山去长房,助他安顿下来。” …… 长房内宅里头,小青梅意气风发。 她坐在穿堂影壁前的一张圈椅儿上,翘着二郎腿,手里端着一盏茶。 那小手捏着茶盖儿,有一下没一下地抹着茶水,眼风从面前三排六列的丫鬟婆子们身上一掠而过。 这作派,是她偷师于屠嬷嬷的。 在索家时,她见过那位屠嬷嬷召集丫鬟婆子们训话的场面。 面前站着的这些丫鬟婆子,约有一半是索家陪嫁的,另外一半则是原长房的人。 小青梅今日这番敲打,主要就是针对那些原本于家长房的人。 “你们都是高墙大院里待久了的人,不管是跟着少夫人从娘家来的,还是原来就在长房里侍候的,都应该懂规矩,识进退,” 小丫头嘴皮子还挺利索,这番话说出来字正腔圆,跟名角儿叫板似的,整个院落里都听的清清楚楚。 “咱们少夫人呢,是个性情宽和的主子,不会苛待大家,可咱们做下人的,心里头也得有点分寸才成。” 说到这里,小青梅呷了口茶,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 “规矩就是规矩,主子宽厚那是主子的恩典,咱们可不能仗着年岁长了、脸面熟了、待的久了,就懈怠偷懒,甚至是阳奉阴违……” “啵~”小青梅雀舌一弹,利落地吐出一片茶叶,眼刀嗖地那么一甩。 “往后啊,谁要敢这么干,一旦叫本姑娘逮着了,那可是你自己个儿往钉板上撞,谁也怨不得。” 小青梅站起身,把茶盏往旁边小几上一放,小手一背,挺胸腆肚走下石阶。 “往后,这宅子里的规矩得明确了,该做的事儿,一样不许少;不该说的话,一句不许传。 谁要是不拿本姑娘的吩咐当回事儿,少夫人好说话,可不代表本姑娘也好说话。 少夫人既然让本姑娘做了这个长房二执事,那有些人就得掂量掂量,你的骨头硬还是家法硬了……” “青……青梅姐姐……” 一个看起来年纪比青梅还要小一些的青衣俏婢,从穿花廊下快步走来,向她唤了一声。 “正式场合记得要叫二执事!” 小青梅的俏脸板了板,这个巧舌原就是长房时的人,青梅对她先天就有敌意。 小青梅板起俏脸,拿腔作调地道:“什么事啊?” 巧舍眸中带着一丝戏谑的笑意,大声道:“二执事,二执事他来了呢。” 第25章 长房长脉二执事 青梅不悦地道:“谁来了,连个话都说不明白!” “是二执事来了!” “我听见了,我是问你,谁来了?” 巧舌道:“是……二执事杨灿来了,阀主亲自任命他为长房二执事,邓管事陪着来的。” 院子里的婆子、丫鬟们一听顿时哗然,纷纷交头接耳,嗡嗡声四起。 阀主派来了一个二执事? 那青梅姑娘这个二执事……难不成是她自封的? 青梅顿时大窘,阀主怎么会派来一个二执事? 我这才刚刚立威,如果就此威信扫地的话,以后还如何威慑后宅里这些‘于家老臣’? 小青梅心念一转,便轻轻“喔”了一声,从容地道:“原来阀主任命的副二执事已经到了。 巧舌啊,你也是个没眼力见儿的,既然是邓管家亲自送来的人,你还叫人家候着?” “没有青梅姐姐发话,婢子哪敢做主呀。”巧舌茶里茶气地答了一句。 青梅俏眼一瞪:“还不快去把邓管事和副二执事请进来,我去禀报少夫人。” “遵命,二执事!”巧舌巴不得看热闹,急忙转身,便风风火火地跑开了。 花厅里,美人儿斜卧湘妃榻上,索缠枝正在若有所思。 她已经以于阀长房长媳的身份正式入住凤凰山庄了。 长房这“中馈”,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打理的。 因为于承业内宅的资产并不算多,外宅倒是有凤凰山的果园一座、禽蛋蔬菜庄园一座,再就是灵州的盐池和黑水的冶铁两条工业作坊生产线。 而那些目前只是名义上由她掌握着,具体打理这些产业的,则是长房大执事李有才以及外宅的几位管事。 李有才是老长房的人,不受她的控制。 不过,索缠枝对此倒也不急,当务之急,她是要掌控内宅。 如果她不能有孕在身,现在纵然有所图谋,那也是白费功夫。 所以,她现在只需要把内宅打造得铁板一块。 这样一旦有孕在身,她就可以确保九个月后孩子呱呱落地的时候,无论如何他都一定是个男婴。 敲打内宅的老长房丫鬟婆子这件事,她已经交给青梅丫头去做了,她现在只担心自己到底能不能有孕在身。 杨灿啊杨灿……,人家任你欺负了那么久,你可不要叫我失望才好。 索缠枝刚想到这里,就听到了小青梅急急的呼唤声。 “少夫人少夫人,杨灿,杨灿他……” 青梅急匆匆地进了屋,气喘吁吁地叫起来。 索缠枝腾地一下从湘妃榻上坐了起来:“杨灿?他怎么了。” “啊?” 青梅没想到少夫人的反应这么大,呆了一呆,才道:“他……他来了。” “他来了?” 索缠枝惊讶地张大了眼睛:“他怎么来了?不是,他怎么……能来后宅?” 青梅想起自己还没捂热乎的“二执事”身份,着急地道:“阀主委任他做长房二执事了呀,是邓管事送他来的。” “什么?” 索缠枝顿时喜上眉梢,激动地道:“快,快让他……让邓管事他们进来。” 小青梅扁了扁小嘴儿,看我家姑娘这不值钱的样子! 所以爱会转移的是么? …… “邓浔(杨灿)见过少夫人。” 邓管事带着杨灿进了花厅,向已然端坐的索缠枝拱手行礼。 索缠枝瞄了一眼杨灿,杨灿一身蓝色盘领襕衫,系蹀躞带、戴皂色幞头,似乎……更俊朗了些。 索缠枝的眸波不禁潋滟起来,波光粼粼。 杨灿行礼已毕,也向索缠枝看去。 索缠枝一身素色常服,容颜如水之润,如玉之华,从骨子里透着一种水灵灵的少妇风韵,更加风致嫣然了。 邓管事向索缠枝施礼道:“公子不幸去了,现在由少夫人独执长房,于家上下所有人都在看着。 阀主担心少夫人这边若是有什么疏忽闪失,不免叫人拿了把柄去。 所以把杨灿拨归长房,任二执事,为少夫人分忧。” “好啊!” 索缠枝脱口而出,随即就接到了杨灿投来的警示的眼神儿,心里头顿时一个激灵。 不对,我怎么可以对此表现的兴高采烈呢。 索缠枝马上又冷笑一声:“好的很啊!家翁难道不清楚,这个杨灿对索家抱有极大成见么?” 邓管家微笑道:“少夫人息怒,杨灿本是公子的幕友,对公子忠心耿耿,对长房事务也很熟悉,由他担任长房执事,可以更好的辅佐少夫人。” 邓管家顿了一顿,又道:“至于说杨灿曾口出妄言,如今叫他辅佐少夫人,之前言论岂非不攻自破?如此也能彰显少夫人的胸怀磊落。” “哼,妾身是个小女人,心眼儿小的很,可不需要什么光明磊落。” 邓管家依旧满面微笑,但语气已经加重了几分:“少夫人,这是老爷的意思。” 索缠枝把袖子微微一甩,淡然道:“本来,既然家翁如此安排了,我这做儿媳的也不好反驳。 可是,妾身刚刚安排了青梅做长房二执事,如今落个出尔反尔的名声,以后还如何执掌长房?” 小青梅一听大为欢喜,姑娘最爱的果然还是我。 邓管家不动声色,淡淡地道:“二爷把六个田庄、三座牧场,全都交了出来。 依照老爷的意思,是想把这些产业全部移交给长房打理的。 把杨灿这么年轻有为的人派过来,也是担心长房突然接收许多产业会照顾不周。 如果少夫人执意不肯让杨灿到长房任职,那么……老奴就照实回禀老爷罢了。” “且慢!” 一听于醒龙把六大田庄、三座牧场,全都要移交给长房打理,索缠枝立即唤住了邓浔。 “咳!妾身仔细想过了,青梅丫头毕竟年少,打理长房名下产业,恐力有不逮。 这样吧,杨灿任长房二执事,青梅么,任个长房副二执事也就是了。” 青梅瘪了瘪嘴儿,可外人面前,终是不敢冒犯了尊卑规矩,倒也没有说什么。 邓管家听了,唇角却是不由自主地抽搐了几下。 这长房的执事,都分了一二三了,还弄什么正副啊。 副二执事?这是何等奇葩的称呼。 邓管家微笑道:“是,少夫人如此安排,也是为了更好地打理长房的产业,相信老爷不会有所异议,老奴回去后就禀报老爷。” 邓管家说完,退了一步,含笑拱了拱手:“如今这长房二执事,老奴已经送到了,老奴告退。” “邓管家慢走,青梅,代我送送邓管家。” 邓管家连称不敢,还是被青梅送了出去。 房中只剩下杨灿和索缠枝,索缠枝缓缓站起,素色裙裾流水般垂落。 “没想到,你这剑走偏锋之法还真起了作用,于醒龙果然重用了你。” 杨灿摇头道:“倒也未必,我看于阀主,这只是先下了一步闲棋。” “闲棋,怎么说?” “你若不能有孕,或是所孕不是男婴,于阀主划给长房的这些产业,他随时都可以再拿回去。 我这个二执事,自然也可以随时变成有名无实。” 索缠枝乜了杨灿一眼:“你明知如此,为何还要来?” 杨灿叹息道:“你我虽无夫妻名份,终究有了夫妻之实,我又怎忍弃你于不顾?” 呵呵…… 索缠枝只当他在放屁,你不忍才怪了,谁对自己媳妇用的那么狠啊,一点都不温柔。 呸,禽兽! 索缠枝又想起了杨灿化身面点师傅的不堪时光,她板起俏脸,冷哼一声 :“不用说的那么好听,你的用处,也未必就有那么大。 别忘了,在你头上还有一个大执事呢。” “我知道,李有才,李大执事嘛,我做幕客时,跟他打过几次交道。” 杨灿想了想道:“此人最看重的,是黑水的冶铁和灵池的盐矿,对于长房内的事务不是太上心,我们无需忌讳太多。” 杨灿顿了一顿,又道:“你……还要多久可以确定是否有了身孕?” 说到这个,索缠枝的脸色便柔和下来,下意识地摸了摸小腹,低声回答道: “我问过几个嬷嬷,她们说,就算是找高明的郎中来切脉,也得再需要六七天。” 杨灿点点头,一想到再有一周的时间,就能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是否有了骨肉,心跳也不由得加快了许多。 这时,小青梅送了邓浔回来,一进花厅,便气愤地道:“于醒龙那老东西,把对咱们大有偏见的杨灿派过来,他这算什么意思?” 索缠枝摇摇头道:“执一而御多者,平衡而达牵制,换了谁都会这么做的,无可厚非。” 杨灿看了青梅一眼,青梅瞪眼道:“你看什么,看我也不怕你。 先说好了,你是副二执事,我是正二执事。” 杨灿道:“好吧,你二,我三儿,行吧?” 青梅一呆,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那倒也不必,要不……进了后宅,我正你副,出了后宅,你正我副。” 索缠枝点点头道:“这样也好,你们两个彼此相争才合乎情理,旁人才不会生疑。” 青梅一听,摩拳擦掌地道:“还可以跟他争?太好了,姓杨的,那咱们就各凭本事喽。” 杨灿微微摇头,懒得跟一个黄毛丫头逞口舌之利,除非……只是口舌。 杨灿瞄了眼那张红嘟嘟的小嘴巴。 索缠枝道:“好啦,阀主既然把他派来长房,青梅,你就带他去见见李大执事,做个交代吧!” 第26章 吃人的老虎 青梅带着杨灿走出花厅,小木屐“嗒嗒”地踩着麻石的地面,像一只无忧无虑的小母鸡。 忽然,她脑海中浮现出了那一日,在雨中,杨灿临窗而立,盯着她背影看的一幕。 小青梅忽然就有一种被空中盘旋的老鹰盯住的感觉,只觉背上也痒、臀上也痒,一双腿都不知道该怎么迈开步子了。 “咳,那什么……你走前面吧。”终于,小青梅往路边一闪。 杨灿疑惑地挑了挑眉,小青梅绷着脸儿道:“我……说过,到了外宅要给你面子嘛。” 杨灿对她这个说法有点怀疑,因为她的脸蛋儿上泛起了一抹桃花红,那是少女羞涩时特有的颜色。 杨灿也不知道这小丫头在想什么,不过倒也从善如流。 于是,就换成小青梅在后面瞄着他看了。 嗯,身材挺高的,人家要是趴在他怀里,大概嘴巴就只到他胸口位置吧? 看起来他肩膀很宽呢,可腰又偏偏这么细,这怕不就是嬷嬷们说过的公狗腰吧? 据说公狗腰的男人很有劲儿,许是真的吧?毕竟看门的时候,人家脚都酸了,他还在里边折腾…… 想到这里,小青梅的俏脸又红了。 “哎哟!” 小青梅一边走一边胡思乱想,杨灿忽然站住,小青梅停步不及,一下子撞在了他的背上。 杨灿忙转过身道:“你没事吧?” “唔,都怪你啦,忽然站住也不说一声。” 小青梅揉着鼻子瞪了杨灿一眼,那双杏眼水雾濛濛的,还挺撩人儿。 小青梅说着,往杨灿身后看了看:“这是哪儿?” 眼前是一座小院,掩映在一片绿荫之中,青砖黛瓦,门户虽小,看进去却别有洞天。 杨灿道:“这儿就是李大执事的住处。” 小青梅刚到于家不久,这外宅她还真不大熟。杨灿给于承业做了半年多的师爷,这李有才的住处,他是来过的。 杨灿领着小青梅,进了李有才的院子。做为长房大执事,李有才有一套小院儿,小院不大,三间正房,两间偏房。 二人一进去,就见两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人,正蹲在廊下兴高采烈地“抓羊拐”。 羊拐是用羊后腿的关节骨做成的玩具,类似抓石子游戏。 杨灿扬声唤道:“来喜,旺财,李大执事在家么?” 来喜和旺财,就是李大执事房里的两个小仆。 他们这名字听着似乎有那么一点俗,不过这个年代为奴为婢者大多都用贱名儿。 杨灿原本所在的世界里,豪门家仆的名字一开始也都是粗鄙不堪。 直到明清时候,用得起下人的才都附庸风雅起来,什么墨砚、侍酒、袭人、德全…… 来喜抬头一看,喜道:“杨先生!” 他倒认得公子爷的这位师爷,忙起身道:“杨先生,我家老爷在呢,老爷,杨先生来啦。” 来喜抻着脖子冲着屋里头就叫了起来,随着声音,身着圆领便袍,身材高大,胡须翘曲如钩的李有才就从房中走了出来。 此人大概五十出头,面相丰润,双眼有神,一见就给人一种温和宽厚的印象。 杨灿他自然是认得的,站在杨灿身边的那位少女,身材娇小,容颜娇俏,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巴,不笑也带三分甜意…… 他也认得,这不正是少夫人的贴身丫头青梅姑娘么? 索缠枝入住了长房,李有才拜见过女主人,当然也就认得青梅。 李有才微微一讶,急忙提起袍袂,快步走下石阶,拱手笑道:“青梅姑娘,杨先生,您二位怎么来了?快快请进。” 李有才把二人让进客房,来喜和旺财便端了茶盘进来奉茶。 两个僮子的动作倒是麻利,不过青梅往他们手上扫了一眼,这两个小子没有净手就去沏茶了,刚刚他们还蹲在地上“抓羊拐”呢。 青梅有些嫌弃,这茶她自然是不会喝的。 青梅咳嗽一声,便开门见山地道:“李大执事,我奉少夫人差遣,送杨先生来见你。” “哦?”李有才显然还不知道杨灿将出任长房二执事的事情,略带疑惑地看了眼杨灿。 青梅道:“奉阀主吩咐,杨先生以后就是长房二执事了,少夫人那里也允了,所以让我把人送来。” “啊?这样吗?” 李有才一下子站了起来,惊喜地道:“杨先生是公子幕友时,你我相处便甚是融洽,今后能够一同打理长房产业,甚好啊。” 杨灿起身笑道:“杨某年纪轻,见识浅薄,承蒙阀主信任,方才委以重任,以后还要请大执事您多多指点。” 李有才摸了摸翘曲如钩的胡须,笑眯眯地道:“杨先生客气了,长房里的事情,以后咱们兄弟俩商量着做就是了,总之呢,不要叫阀主对咱们失望就好。” 小青梅站起来道:“你们商量归商量,只是凡事莫要忘了,还须请示了我家少夫人才行。 这长房里的事情,你们要是打理不好,就算阀主答应了,我们少夫人也不答应。” 李有才满面堆笑:“那是自然,这是我们的本份,青梅姑娘尽管放心。” 青梅皮笑肉不笑地道:“我放不放心的并不打紧,要紧的是,你们得让少夫人放心。” 小青梅一副忠心侍主的模样。 眼前这两位执事,李有才是长房元老,杨灿更是深为索家人憎恶,所以小青梅挟枪带棒的也算正常。 小青梅道:“好啦,后宅里头本姑娘还有事儿忙,人已送到,我这就回去了。” 李有才忙和杨灿把她送出堂屋,二人站在阶上,看着小青梅“嗒嗒嗒”地走出了小院儿。 李有才左右一抹翘曲的胡须,啧啧赞道:“啧,这小腰儿扭的,真带劲儿。” 杨灿听了心里头就有点不得劲儿,就像择到自己盘里的菜还被人惦记着似的。 杨灿便清咳一声道:“看一看就得了啊,还夸上了,小心嫂夫人听见,和你恼将起来。” 两人虽然以前没啥私交,但一个原是公子的师爷,一个是公子的大执事,彼此也算熟稔。 李有才打个哈哈,笑道:“什么时候我李某人看见美人儿都懒得看时,你嫂子才会和我恼将起来呢。哈哈哈,咱们回去。” 二人走回堂屋,李有才扬声道:“小晚,小晚,杨先生来了。” 方才客人进门,李夫人就已经知道了。 毕竟这房子一进三间,李夫人就在左厢呢,怎么可能不知道。 这时候李有才一招呼,门帘儿一掀,便走出一位丹唇凤目,长眉入鬓的轻熟美妇人来。 这小妇人穿一件藕荷色春衫,系一条绛红的罗裙,云髻半堕,粉腮轻晕,一双凤目,眼角微微地向上挑着,看着就有些“辣”。 此女姓潘,名小晚,看起来也就二十四五岁的年纪,却比李有才小了足足一半的年纪,当他女儿都嫌小了些。 “原来是杨先生来了。” 潘小晚见是杨灿,一线红唇微微一撇,似带不屑之意。 “奴家倒是有些日子不曾见过先生了呢。” 潘小晚说着,敷衍地福了一礼,李有才忙背对着杨灿瞪了她一眼。 李有才知道自己这小娇妻有些看不上杨灿,不过面上功夫总要讲的,哪能表现的这么直白,毕竟以后是要一起共事的。 杨灿拱手道:“杨灿见过嫂夫人,这不刚过了年,杨某就随公子去金城了,也才回来没有多久。” 潘小晚“嗤”地一声笑,刚要开口,李有才怕她又说不出难听的话来,忙故作不耐烦地道:“好啦好啦,我还有话与杨先生说,你快去沏两杯好茶来。” 李有才往外边看了一眼,没好气地骂道:“来喜旺财那两个粗手笨脚的臭小子,连个茶都沏不好,怎么款待客人。” 潘小晚横了李有才一眼,淡淡地道:“两个半大童子,做事当然粗心,总归不如小姑娘侍候起来更细心些。” 李有才顿时眉开眼笑:“有道理,那我赶明儿就去寻个奴婢贩,挑两个可意的丫鬟回来吧。” 潘小晚轻呵一声,对杨灿道:“杨先生,您瞧瞧,我们老爷就是体贴人,自己喝盏茶都要凉三回呢,却总怕来了贵客没人伺候。” 她凤眸一瞥,仿佛甩出了一对柳叶飞刀,瞟着李有才,似笑非笑地道:“老爷您想再添几个侍候人,这是家里头的体面,原也并无不可。 只是我这内当家的也愁啊,咱们家这钱匣子,都快比我的梳妆匣还要轻了。 要是老爷你再买两个丫鬟回来,就怕咱家的米缸一下就见了底,反倒委屈了新来的姑娘。” 堂堂于阀长房的大执事,怎么可能这点家底都没用,连几个丫鬟仆人都用不起了? 李有才一听就知道,夫人这分明是在嘲讽他连自己都喂不饱,却还惦记着“添丁进口”,登时老脸一红。 潘小晚还不罢休,又阴阳怪气地道:“对了,老爷你记得回头让禽蛋庄子那边给家里送些肥料回来啊。咱们家院角的那块小菜地,肥力都贫瘠成什么样儿了。哎哟,如今长棵韭菜都干巴巴的,这要是再多撒把种子,还不得旧苗新芽全都枯死了?” 李有才听得面红耳赤,唯恐杨灿听出她的含沙射影。 李有才忙不迭道:“知道了知道了,你看你,杨先生登门,不赶紧奉茶,尽说这些有的没的。算了算了,我自己沏茶去。” 李有才说罢,匆匆走出堂屋,就往侧厢的茶水房走去。 潘小晚冷哼一声,板着脸看李有才出去,扭头再看杨灿那张俊脸,那一脸的不屑与恚意忽然就化作了满室柔媚春光。 杨灿垂着眼睛,就见一件绛红裙儿飘到了面前,裙下隐见一双精致的绣花鞋儿。 随着潘小晚的靠近,杨灿的鼻端还嗅到了一抹“零陵香”好闻的气息。 耳畔,忽有吃吃一笑,潘夫人昵声说道:“杨先生,你怎么不敢看我呢?奴家又不是一只吃人的老虎。” 第27章 小晚 杨灿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仿佛愁的不行 潘小晚瞧他那副委委屈屈的小模样,当真是爱煞了他。 这小冤家,叹口气都叫人看着食欲大振呢,真想把他和一口水,一口吞了。 潘小晚促狭心起,就从裙下探出一只脚来,在杨灿的靴尖上暧昧地一踩。 杨灿急忙缩脚,无奈地道:“嫂夫人,你别闹了成不成。” 潘小晚又是吃吃一笑,往前一凑,媚眼如丝地道:“不让嫂子闹你啊?成啊,那你闹闹嫂子呗。” 小妇人恣意地娇笑着,那丰腴的体态、秀媚的模样,既有沁髓的风情,又有入骨的成熟,看着就像棚架上挂着的秋葡萄一般可口。 杨灿有点吃不消了,他是真没想到这位潘夫人如此大胆,门还敞着呢,你……好歹先把门关上啊。 杨灿刚跟于承业来到凤凰山庄不久,就见过这位潘夫人了。 潘小晚对杨灿大概是有那么点一见钟情的感觉,第一回见他,就敢趁人不备,对他眉来眼去。 此后二人但有机会私相接触,潘小晚就会想方设法地勾搭他,杨灿越是回避,她还越来劲儿。 这位小晚夫人是李有才李大执事的续弦妻子,嫁过来有七八年了。 按她现在的年纪倒推,她应该是十五六岁的时候嫁过来的。 老夫少妻,自然就格外受宠,只是杨灿也没有想到,她竟被宠的胆子这么大。 杨灿不想招惹她,太主动也太热情似火了,这种女人爱一个人爱的极端,恨一个人也会恨的极端。一旦招惹上,后患无穷。 杨灿好不容易才得到这样一份好机缘,成为于承业的幕客师爷,他格外珍惜这份前程。 要知道于承业可是未来的于阀阀主,就算杨灿没什么大出息,将来不能外放为一方大执事,也能像邓浔邓管家一样,成为阀主的身边近人。 如此大好前途,将来什么样的富贵前程、娇妻美妾不能拥有?他没必要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去和小晚夫人偷欢,他又不是曹孟德附体。 好在,两人能私下接触的机会并不多,到了凤凰山庄不过三个多月,杨灿就随于承业去金城接亲了,从此也就摆脱了潘夫人的骚扰。 孰料这隔了三个多月回来,这位潘夫人倒比从前更加奔放似火了。 “茶来喽,嗨,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还得老夫亲自动手。”李大执事一边唠叨着,一边端着茶盘走了进来。 潘小晚满脸的媚意刷地一下不见了,下巴微微挑起,又恢复了高傲模样。 李有才把茶盘放到桌上,没好气地瞪了潘小晚一眼:“还不奉茶。” 他虽然对这娇妻既怕又宠,当着外人的面,还是想一展夫纲的。 潘小晚哼了一声,想了想,还是走过去斟茶了。 李有才就在对面椅上坐下,笑道:“杨先生,阀主具体分派了些什么差使给你啊?” 杨灿忙道:“昔日我是公子幕客,不好与大执事走的亲近。如今你我同为执事,一起为长房效力,今后还要靠大执事你提点呢。 大执事就且莫再口口声声的尊在下为先生了。杨某如今已经取了表字,是为‘火山’。大执事唤我表字就行了。” 李有才欣然道:“既如此,那我就不客气了,我称你为弟,你唤我一声兄长,也显亲近。” 杨灿笑道:“好,不瞒兄长,阀主命我做长房二执事,至于具体操持哪些事务,却是没有吩咐过。 对了,阀主准备把二爷交回的田庄、牧场,也都交由咱们长房打理呢,想必阀主会为此召见兄长,到时应该会有所交代。” 李有才一听大喜:“阀主准备把二爷交还的田庄、牧场交由咱们长房打理,好,甚好。” 这时,潘小晚沏好了茶,袅袅婷婷地走来,给杨灿送上一杯。 她弯下腰,将茶先放在桌上,再往杨灿手边轻轻一推。 就只这一弯腰,杨灿就有一种“泰山压卵”的冲击感。 葫芦状完美身材的潘小晚,这胸怀实在太广阔了些,压迫力十足。 潘小晚直起腰时,又朝杨灿丢了一个火辣辣的媚眼儿,微带衅意。 她背后就是自己男人,却敢这样勾搭面前的这位俊俏小师爷,似乎……对她来说,这么做格外的刺激。 不等杨灿有所反应,她已走回去,给李有才放好茶盏,自己也斟了一盏,就在丈夫下首坐下,眉眼盈盈地瞟着杨灿。 李有才把神色一正,说道:“火山,咱们长房原本负责的产业中,鸡鹅山还有果园都不算什么大产业,也就交给几位管事打理了。 公子名下真正的产业,乃是灵州的盐池和黑水的冶铁。 本来阀主把你派了来,这盐池和冶铁,为兄就该分出一样来。只是……” 李有才微微皱起眉头,沉吟地呷了口茶。 潘小晚也端起茶来,低头饮茶时剪水双眸微微一扬,瞟着杨灿。 忽地,她那细而长的舌尖伸了出来,忽然如猫儿一般,呷了口茶。 猫喝水时舌尖要轻触水面,以极快的速度卷形成水柱并且吞入口中。 这一手兼具优雅与精准控制的动作,如魔法一般的存在,被古人誉为“衔波!” 杨灿被她这神乎其技的喝水动作晃了一下,赶紧把眼神一正,看向李有才。 李有才斟酌地道:“只是……,火山呐,你也知道,这盐铁之利……,是吧?” 盐和铁,对于任何一阀乃至是一个国家来说,都是极重要的产业。 于醒龙原来把这么重要的两大产业放在长房,就是为了栽培他的儿子。 这两大产业利润惊人,因为其重要性,执掌这两大产业的人权柄也就极重。 看李有才这样子,盐和铁他是一点也不想分给杨灿这位二执事。 李有才道:“公子一死,觊觎这块肥肉的人就多了,很多人就盼着咱们出错呢。只要咱们出了错,他们就能趁机发难,从咱们手里把它夺走啊。” 杨灿眼下对于打理这些产业也没兴趣,因为那需要他经常往灵州和黑水去。而他现在只想离凤凰山庄近一些,并且在确定索缠枝有了身孕之前,他不想有什么大动作。 杨灿便欠身道:“大哥说的是,如今这个时候,咱们万万不可出了差错,这两样产业,还是由兄长你操心最好。” 李有才见他如此上道,心中大为满意,便打个哈哈道:“你我齐心用命,为阀主效力才是根本。有什么事情,咱们兄弟两个都商量着来,商量着来,哈哈……” 李有才微笑道:“盐池和冶铁呢,为兄帮公子操持多年了,如今又有许多人在打它主意,为稳妥起见,暂时就不给你了。 可你来了长房,总不能无事可做,为兄本来正为此发愁,既然阀主把二爷交还的田庄、牧场,也拨给咱们长房了,那就太好了。 为兄想,盐铁这一块,依旧由我继续打理,免得出了差错,叫人抓咱们把柄。至于那六大田庄和三个牧场,便交给你来打理。 这些产业在二爷手上时就已有了章程,只要一切照老规矩,就不会出什么大乱子,你看如何?” 杨灿听了不禁暗骂,你这老东西,真当我是傻子么? 于桓虎不情不愿交出来的产业,他会善罢甘休? 那些田庄的大小管事都是于桓虎的人,他们能不给我使绊子拖后腿? 好处都让你占了,却把这到处是坑的差使推到我身上,真要惹急了老子,给你来个夫债妻偿! 杨灿心中这样想着,却满面感激地道:“小弟做幕客也没多久,骤然担当大任的话,小弟还真有点手忙脚乱。打理田庄和牧场就相对容易许多,多谢兄长关照了。” 李有才一听,再看杨灿就愈发顺眼了:“夫人呐,一会儿置办一桌酒席,我要召集长房的管事们,今晚为火山贤弟接风。” 潘小晚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随口嗯了一声。 杨灿忙拱手道:“多谢兄长、嫂嫂。” 杨灿不和李有才争夺盐池和冶铁的管理权,李大执事便觉甚是舒畅。 他微微一笑,又道:“对了,你如今可已安排了住处?” 杨灿摇头道:“还没有,些许小事,回头再琢磨就是。” 李有才道:“我旁边有套院子,拨给你用吧。” 潘小晚轻咳一声,不情不愿地道:“你老糊涂了,那幢院子不是准备和咱们这院子打通了,做个二进院儿么?” 李有才当着杨灿的面被她呵斥,有些挂不住了,板着脸道:“都是于家的产业,是你想并作一处就并作一处的? 再说,这不是我兄弟来了么?一会儿,你带来喜和旺财过去帮着洒扫整理一番。” 杨灿赶紧道:“不敢劳动嫂嫂。” 潘小晚哼了一声,把茶盏往桌上一顿,站起身来,就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李有才歉然道:“我这娘子,被我惯坏了,火山勿怪。对了,你那院子里没有侍候人吧,我这院里两个小厮,拨一个给你使唤。” 杨灿连忙推辞,李有才摆手道:“你我之间客气什么,这两个小厮粗心大意,做事也不爽利,你不要嫌弃就好。” 李有才把身子往前一探,以手遮口,小声地道:“两个都送你不合适,你好歹拿一个去,我这边缺了人使唤,才好有借口去买个俊俏丫头回来。” “呃……,咳,那小弟就却之不恭了。” 李有才见他答应,哈哈一笑,道:“不恭的好,不恭的好,你对我可千万不要太恭,哈哈哈……” 第28章 接风、洗尘 接风宴就设在李大执事小院儿的厢房里。 于家长房长脉的一众外宅管事基本上都来了。 负责统筹外院大小事务的外院管事牛有德,掌管长房银钱出入、契约文书和田产账簿的账房李大目,长房采办赵弘遇、仓廪管事马三元、护院统领刘宇。 这侍卫统领原是程大宽,现在由原副统领刘宇顶上来了。 至于程大宽,自从水牢中被救出来之后就高烧不退,现在正在养病。 做为长房大执事,李有才享受的是为主子烧菜的小灶。 门阀世家阶级森严,奴仆下人的饮食、住宿等,依照职位高低是有着严格的区分和不同待遇的。 像杨灿他们这种执事、管事和账房先生,属于家族的高级管理人员,享有“份例饭”特权。 他们与主家同灶不同席,都是由府里大厨做菜,只是菜的规格份例较主家要低一些。 他们每天的饮食标准,实际上相当于朝廷里一个低阶官员的标准。 再往其下的奴仆丫鬟们,则按照技艺难度和分工不同,享受的饮食待遇也不相同。 比如像青梅这种贴身大丫鬟,点心、鸡蛋、酱肉等等,她每天的配餐标准里都有。 而普通粗使丫鬟和奴仆,每日就只有粟饭和咸菜,一旬才能见一次荤了。 今天李有才宴请杨灿,说是让夫人置办,其实就是自己出钱,那菜肴大部分都是厨子做的。 这算是杨灿以长房二执事的身份,与长房外宅的管事们头一次正式见面。虽然其中有些人杨灿本就认识,李有才还是为他一一做了介绍。 这其中,长房采办赵弘遇、仓廪管事马三元是新人,李有才介绍时含蓄地向杨灿点了一下。意思是这两个人都是由少夫人索缠枝安排的人,也就是说他们俩不是自己人。 杨灿微笑点头,心中暗道:“原来他们两个才是自己人。” 随着公子丁承业去世,少夫人索缠枝入主长房,现在的长房已经分裂为两派:一派是少夫人派,一派是亡灵公子派。 不过,眼下双方基本上还算和睦,因为少夫人是否有孕尚不确定。 一旦少夫人没有怀孕,长房被裁撤就是早晚的事儿。 到那时,原长房的这些管事都会分配到其他地方去,亦或者就此被“打入冷宫”。 所以,在确定少夫人是否怀孕之前,这两派势力没什么可冲突的,他们都在等。 哪怕是确定了索缠枝有孕,双方依旧不会爆发激烈矛盾。 因为他们还得再等九个月,以确定少夫人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在此之前,少夫人派和亡灵公子派这新旧两派势力,就算是一对同病相怜的难兄难弟了。 他们之间会有竞争,但是在今年年底事态明朗之前,不会出现水火不容的局面。 “二执事今后主要打理我长房哪些事务啊?”账房李先生给杨灿斟了杯酒,笑眯眯地问。 杨灿笑吟吟地答道:“大执事甚是关照杨某,杨某初来乍到,大执事怕我应付不来,所以把二爷交出来的六大田庄、三大牧场,交给杨某打理,麻烦少些嘛。” “噗!”李大目一口酒喷了出去,幸亏他急急扭过了头去,要不然就要毁了一桌上好酒席。 麻烦少些? 就二爷交回来的六大田庄三大牧场,麻烦少些? 麻烦大了去了好吗? 在座的管事们哪个不是人精,听了这话,都向李有才看去,大执事你不地道啊。 李有才老脸一红,他也不知道杨灿是真傻还是故意装傻,只好举杯遮羞,大声道:“田庄和牧场早有了一定之规,按部就班便出不了岔子。 所以老夫便想着,先让杨执事从田庄和牧场着手,熟悉一下长房事务。咱们于家以农耕为本,只要杨执事不出差错,想要出人头地便容易些。” 杨灿满脸感激地举杯道:“感谢大执事的关照,杨某铭感于内。” 李有才打个哈哈道:“老夫年纪大了,也没多少往上争的心气儿,自是衷心盼着咱们长房的各位管事都好。 今天我多多关照诸位,来日各位出人头地了,可不要忘了这段香火情才是,来来来,请酒,请酒。” 李有才说完,举杯把酒一饮而尽,众人自是纷纷举杯应和。 看破不说破,就是好朋友嘛。 好朋友的这场接风宴直饮到将近三更时分才散,管事里有那酒量不好的,走起路来已经是踉踉跄跄。 李有才好酒,更是喝的酩酊大醉,趴在桌上死猪一般呼呼大睡。 两个小厮来喜和旺财在耳房里候着,早就打起了瞌睡。 杨灿把他们喊醒了,打起灯笼把诸位客人送出去,潘夫人听见动静也赶了来。 一瞧杨灿正要把李有才拉起来,李有财醉的不省人事,软瘫瘫的根本拉扯不动。 潘小晚便没好气地道:“这死鬼又喝这么多,你别管他,就让他在这睡一晚上得了。” 杨灿道:“把李大哥撂在这儿不太合适,嫂嫂放心,我搭的起来。” 潘小晚一见,便绕到李有才另一边,和杨灿各拉起李有才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肩上,这才把他拉起来。 二人很是费了一番力气,才把李有才架进正房,绕过屏风,拐进卧室中去。 “嫂嫂放手,我把大哥抱榻上去。” 杨灿说着,手臂就往李有才肩后一绕,他想换个站位,架住李有才的腋窝,把他放到榻上。 不料潘夫人放手晚了些,杨灿这手伸出去,掌背恰把一团绵软擦了个结结实实。 嘶~,杨灿吓了一跳,急忙缩手。这一下还真不是潘小晚想揩他的油,被他一碰,下意识地也是一松手,两个人同时放手,这李大执事就没人管了。 李大执事脸上带着一抹呆滞的傻笑,原地晃了一晃,身子向前一栽,脑门“砰”地一声,就重重地磕在了床沿上。 杨灿吓了一跳,这一下磕的也太狠了。 可是,酒精麻痹之下,李有才竟然丝毫不觉疼痛。 他软绵绵地贴着床榻滑下去,把那脚踏当成了枕头,一脸安详地睡了过去,额头青紫一片。 “大执事,你醒醒,榻上去睡……” 杨灿还想把他拖上榻去,潘小晚不耐烦地道:“行了行了,别管他了,他呀,只要灌上二斤马尿,雷都打不醒的。” 潘小晚一边说一边拉起杨灿,一双媚目瞬间渗出了湿漉漉的雾气:“叔叔,今晚用的这酒菜可还满意?” 叔叔?虽然潘小晚这称呼并不算错,可她这夹着嗓子一叫,怎么怪怪的? 杨灿硬着头皮道:“饭菜极是可口。” 潘小晚道:“那……哪道菜最合叔叔心意呢?” “呃……都……就都挺可口的……” 潘夫人柔声道:“那道羌煮和醍醐是嫂子做的,也不知……” “好,极好,好吃的很。那道羌煮麻辣鲜香,最是开胃。 尤其是那醍醐,酒醉之后喝上一碗,醒酒提神啊,极好,极好。” “羌煮”也就是水煮肉片,是鲜卑与羌族饮食融合后发展出来的一道菜肴。 至于那“醍醐”,则是用精练的乳脂制作的酸奶。 不是所有的酸奶都叫“醍醐”,只有用料最优口感最佳的酸奶才叫醍醐。 潘小晚吃吃一笑,抬手理了理鬓边的发丝,媚眼如丝地道:“叔叔喜欢吃,那想吃的时候就跟嫂子说一声。” 地上可还躺着一位呢,杨灿如芒在背:“哦,好的好的,那就谢谢嫂嫂了,大哥他……” “别管他,就是睡在院子里,他也舒坦。” 似乎是为了印证自己这番话,潘小晚朝李有才的屁股踢了一脚,李有才吭唧两声,依旧睡的香甜。 杨灿干笑道:“既如此,那小弟就告辞了。” 杨灿拔腿就走,潘小晚却影子一般跟在了后面。 到了廊下,杨灿忙回身道:“嫂子请回吧。” 潘小晚水汪汪的瞟着杨灿:“你那宅子,嫂子下午才给你收拾出来,东西都归置在哪儿,你也不清楚,不如嫂子过去陪你……一起找找。” “不用了不用了,小弟就那么点东西,这天也不早了,嫂子请回吧。” 潘小晚道:“其实,嫂子还会做一道奶酥,比那醍醐味道更好呢,叔叔要不要尝一尝?” 她两手背在身后,一边昵声说着,一边把胸脯儿挺的高高的,就差把那奶酥的原产地都要告诉杨灿了。 “呵呵,不了不了,小弟已经饱了,不是,小弟已然不胜酒力。” “嘻嘻,今日是叔叔赴任,那死鬼给你接了风,嫂子再给你洗个尘嘛。” “不了不了,改日,改日再说!”杨灿说罢,落荒而逃。 我的娘唷,李大执事娶了这么一个小娇妻,却不给她喂饱吗,怎么这般饥渴,母狼一般? 眼见杨灿一溜烟儿地逃了,潘小晚不由吃吃一笑,脸上媚意依旧,一双眸子却渐渐清冷下来。 “索家,还真是舍得呢,为了把手伸进于家,就连‘索氏三美人’都舍了一个出来。” 索氏三美人,是陇上高门的轻狂少年们,为索家姿色最出众的三个少女冠以的美誉。 这三个美少女分别是:索衔香、索醉骨、索缠枝。 潘小晚忽又轻笑一声:“只可惜,于承业被他二叔给杀了。索缠枝若是未能有孕,索家这一遭只怕是鸡飞蛋打、白做一场了。” “哎……” 潘小晚幽幽一叹,抬眼望向空中皓月:“如果长房被裁撤,只怕我……也要沦为一枚无用的弃子了。” 第29章 藏拙 杨灿这套小院儿和李大执事的院子只一墙之隔,两套院子的建筑格局一模一样。 杨灿回到自己住处时,旺财正伏在桌上打盹。 一见杨灿回来,旺财忙揉揉眼睛站起来:“杨老爷,李老爷说,小的以后就侍候您了。” 杨灿点点头,他知道,旺财是个奴生子儿。 这年代,身份低于良人(平民)的,还有隶户和奴婢两种人。 隶户比奴婢的身份略高,一般是些有特殊技能的杂户,比如乐工、工匠。 至于奴婢,那就更加低人一等,属于私人财产,可以随意买卖了。 如果要馈赠给他人,自然也随主人心意。 所以,李有才把旺财赠送给杨灿,也就只是一句话的事儿。 杨灿道:“知道了,旺财啊,这么晚了,无需侍候,你去睡吧。” 旺财答应一声,便退出了正房。 这建筑格局和李执事的相同,而且旺财下午时还跟着潘小晚一块儿拾掇过。 他自然知道自己该睡哪里,就径自去了厢房。 他的铺盖,傍晚时已经搬过来了。 杨灿有了酒意也有些乏意,回到卧室见铺盖齐全,都是新的,也就此睡下了。 次日一早,旺财洒扫好了院子,给主人打来了井水备着他醒来洗漱。 然后他就在廊下眼巴巴地等着杨灿带自己去吃早餐。 他们的一日三餐都是集中供应。 当然,做到执事这种地位,如果有了家室,愿意自己开伙,那也成。 集中用餐之地,在内宅叫“女厨院”,外宅则叫“下灶房”。 下灶房里也分“大食堂”和“小食堂”,杨灿当然是去小食堂用餐的。 昨日接风宴上见过的那些管事大多都在用早餐了。 因为昨晚的一顿酒,他们已经拉近了距离。 一见杨灿进来,这些管事便纷纷向他打招呼,倒是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 杨灿扫了一眼,没看见李有才,便道:“大管事平素不来‘下灶房’用餐吗?” 李账房笑答道:“大执事娶了小娇妻,自是不舍得她早起调羹汤,平素也是在这里吃的。 不过,咱们大执事无酒不欢,逢酒必醉,酒后的第二天早上,大抵是赶不上就食时间的。” “原来如此。” 杨灿做幕客的时候,也常来这里用餐。 不过那时候他没有特意关注过李有才的动向,倒是不清楚这一点。 这时见杨灿到了,厨下就给杨灿把饭菜端了上来。 杨灿的早餐是点心两道、小菜两碟、馄饨一碗。 那点心是金丝枣泥的山药糕,雪白的山药糕切成拇指大小的方块,上面粘着蜜饯金丝枣儿。 一口下去,山药泥的绵密细腻,枣泥馅的甜而不腻,还隐隐透着桂花的香气。 另有还有上好面粉做的荷叶蒸饼两张,也算是一道点心。 至于两碟小菜,一碟是五香酱熏鱼块儿,用的是肉质肥厚的龙河鲶鱼。 先腌后炸再酱,酱色红亮,泛着油光,咬一口外酥里嫩,五香味深入肌理。 另一碟小菜则是蔓菁腌的咸菜,切成细细的丝儿,拌点小磨香油。 此外就是荠菜猪肉馄饨一碗,用开春的新鲜荠菜,配跑山猪的后腿肉。 再加点虾米,汤底则是用老母鸡和菌子、竹笋丁吊鲜的汤汁。 杨灿这小灶标准,在外宅里头只有李有才和他是一样的档次,比那些管事们要高的多。 因为他们俩做为执事,吃的膳食和主人家是一样。 也就是说,都是小灶师傅的手艺,只不过膳食标准比主家的规格要低一些。 杨灿一边用餐,一边与李账房等管事们闲聊。 大家有说有笑的用罢早餐,杨灿便回了自己住处。 杨灿先熟悉了自己这幢小院内外,及至日上二竿,就见李有才脚步虚浮地走来。 他的额头淤青一片,在他身后跟着来喜,使一根扁担,挑着两口箱子。 李有才一见杨灿便笑道:“阀主果然召见为兄,交代了些事情。 这箱子里就是六大田庄、三大牧场的各种薄册。 你且接收了去,好好看一看,如果有什么不甚明白的地方,可以找李账房帮忙。” 杨灿连忙称谢,看看他额头的“耐克”标志,旁敲侧击地道: “兄长昨夜休息的可还好么?还没醒酒呢?” 李有才笑道:“昨夜为兄喝的是有点多了,你看我这脑门儿磕的,倒叫兄弟你见笑了。 亏得你嫂子贤惠,先是不厌其烦地给为兄擦洗身子,又调了醒酒汤一口口地喂我,要不此时只怕会更加难受。” 说着,他还动了动脖子,轻轻摸了摸额头,对杨灿笑着解释道:“你嫂子怕我酒后呕吐,让我枕的高了些,你看,这就‘落枕了’,哈哈哈……” 杨灿听得很是无语,大哥,你有枕吗? 哦,如果那床沿儿下边的脚踏也算枕头的话…… 罢了,夫纲不振,也就只能如此“自强”了。 大家都是男人,看破不说破,也就是最大的善意了。 两人这边说着话,来喜和旺财就把两口箱子抬进了书房。 李有才跟杨灿吹嘘了一通小娇妻对他是如何的体贴备至,便得意洋洋地带着来喜告辞了。 杨灿叫旺财沏了壶茶送到书房,把两口箱子打开,里边的账簿资料全都拿了出来。 按照不同的田庄、不同的类别和封皮上的时间顺序,那些账簿码放有序。 杨灿初时还担心自己看不明白,不料把那簿册打开细细一看,却发现非常简单。 这个年代的账簿大多都是单式记账,也就是按照时间顺序记录的收支,俗称“流水账”。 稍微复杂一些的账簿,也就是采用了“三柱式”记录,收入减支出等于结余的方式。 至于复式记账,就连其雏形,比如龙门账、四脚帐,在这个年代也还没有发明呢。 因此,以杨灿所拥有的现代学识,稍稍适应一下这个时代的账簿计算单位、特殊术语和书写习惯,不用什么人教,他也能一看就懂。 比如帐上写着“天字五号,腊月初三,收陈员外丝价银叁两捌钱。付,伙计工食银五钱。” 换成白话就是“5号凭证,12月3号,收入丝绸销售3.8两,支出工资0.5两。” 杨灿只花了一刻钟的功夫,就基本搞懂了这些账簿的记帐方法以及上面各种专用术语的含意。 随后,他便扯过一张纸来,用戒尺画出表格,然后一边看一边逐项填写统计起来。 做为一个受过现代教育的普通人,虽说各方面都谈不上精通,但各方面都有所涉猎。 这么简单原始的账簿,哪怕他不是会计,也比古人整理统计的方式来的高明。 于家二脉交出来的这些田庄土地和蓄牧场,经营形式单一,做表记账一目了然,统计起来也十分迅速。 不过一个多时辰,杨灿就已经整理出了几大本子账簿,通过这些统计,对于自己将要掌握的产业渐渐有了了解。 这一来,杨灿心里就有了谱儿,这些账,难不住他。 杨灿轻轻叩着桌面思索了一阵儿,既然知道这些帐簿难不住他,那就不急了。 眼下,他可不想把账很快拢个明白,因为他未来怎么走,往哪个方向走,现在还要等一件事尘埃落定,那就是…… 索缠枝是否有孕。 在这件事确定之前,杨灿宁愿苟着,再等等看。 况且,他拢账的办法也不打算张扬出去。 这法子传出去,他顶天也就是一个了不起的账房、书计、钱谷师爷。 可他现在的起点就已经比这更高了,没必要。 不让人知道他有这样一种本领,反而会更显得他高深莫测。 而且,在他那位好兄长李有才心里,他光是把这些账目拢算明白、弄个清楚,没有一两个月的功夫怕也办不到。 那就让李大执事误判好了,这样他就能掌握更多主动。 想到这里,杨灿脸上露出一丝黠笑。 他把自己那张超越时代的“统计表”锁进了柜子,钥匙挂在腰间,其他账簿往案上随意一散,便走了出去。 他打算去找李账房,请李大目帮忙整理账目,坐实了他不会理账的情况。 李大目对杨灿的要求自在是满口答应,更不要说是请求帮忙了。 杨灿是二执事,本就是他的上司,安排他去整理这些账目,他也无话可说。 李大目道:“杨执事尽管放心就是了,这本就是在下份内之事嘛。 不过,少夫人眼下正梳理内外账目呢,在下也不敢怠慢了。 等把少夫人交代下来的事情办好了,在下马上就去梳理那些账目。” 杨灿一听,便笑道:“六大田庄、三大牧场,倒也不必一下子都拢的清楚。 丰安庄离咱们天水城最近,就劳烦李先生先把丰安庄的账目拢出来就好。” 李大目满口答应,笑容可掬地把杨灿送出账房。 他回到房中坐下,便拉开了自己书案下的抽屉。 里边有两枚金饼子,每枚金饼子重约半斤。 李大目拿出一块,用拇指肚摩挲着金饼子,喃喃自语道: “杨二执事,不是李某不想帮你,只是他给的实在是太多了呀……” 李大目口中这个“他”,正是丰安庄庄主张云翊。 张庄主今日拜山来了,就比杨灿早了一步。 第30章 拜山 李有才最近一直待在山庄里。 照理说,公子刚刚归西,这时候原由公子负责的盐池和冶铁更该格外上心才对。 但,少夫人是否有孕,是悬在长房所有人头顶的一口剑。 如果少夫人没有怀孕,那么长房的人马上就要面临该何去何从的窘境。 这个时候,谁在山庄谁就能先行一步。 所以,李大执事是绝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山庄的。 也因此,被他等来了丰安庄庄主张云翊。 张庄主拜山如上山,他不是先去拜见地位更高的上司。 恰恰相反,张云翊先见那些地位不高,与他平级甚至还不如他地位高的山庄同僚。 在这个过程中,按照对方对他的重要程度,张庄主逐一送上礼物。 他再从对方口中打探到一些有用的消息。 等他去见地位高的上司时,就能更好地拿捏态度。 正因如此,张云翊很快就得知长房又添了一位二执事,就是原公子幕客杨灿。 不过,这杨灿的住处与李有才的住处毗邻,那就不好先去拜会这位杨二执事了。 一番斟酌之后,张庄主还是备好了礼物,先来了李有才这边。 丰安庄是于桓虎移交给阀主的六大田庄之中,距离凤凰山庄最近的一处田园。 如果跑马而行的话,早上出了庄子,傍晚就能到达凤凰山庄。 因为有着这样的便利条件,所以张云翊做为六大田庄的“试水者”,第一个跑来凤凰山庄“拜码头”了。 对于他的到来,李有才很是欢喜。 这可是六大田庄、三大牧场中,第一个主动来拜码头的人。 现在各派系势力都在观望,都在等着看长房少夫人能否有孕。 这个时候还有人跑来送礼,李有才自然格外喜欢。 李有才用茶盖拨弄着茶叶,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几案上放着的那口暗锁描金小箱。 这小箱是两件礼物之一,长一尺半,宽高各半尺,以紫檀木铜包角,十分精致。 通常这样的箱子是用来盛装金银的。 李有才根据那口箱子刚才放在几案上时发出的声响判断,里边装的应该是黄金,而非白银。 因为重量不同,那一声“嗒”听在耳朵里可也是不同的。 如果是黄金的话,以这口钱匣的体积,应该能装十二到十五金饼。 一枚金饼半斤…… 大手笔啊! 李有才心中顿时火热,比忘形之下吞进嘴里的那口热茶更热。 他强忍着沸水烫着口腔的痛楚,一脸的云淡风轻。 “张庄主,你呀,这一遭可是拜错了山门、烧错了香喽。” “大执事何出此言?” 张云翊笑吟吟地问,这张云翊年近四十,生了一副好卖相,年轻时候应该颇为英俊。 李有才微笑道:“张庄主你有所不知,阀主刚给咱们长房任命了一位二执事。 以后呢,二爷移交过来的田庄和牧场,都是要由这位二执事负责的。” 张云翊恍然,笑道:“原来如此,此事卑职已经听说过了,可这二执事,他不也得听命于您吗?” “欸,此言差矣。” 李有才连连摆手:“二执事的任命,可由不得我来做主,有事嘛,老夫与他也得商量着来。” 张云翊微微一笑:“再怎么商量,他也是听您的。张某只认你李大执事这块金字招牌。” “你呀你呀……” 李有才哈哈大笑,道:“罢了,你既有这个心,该关照处,老夫自会用心。 不过,咱们把丑话说在前头,你虽是二爷一手提拔起来的人,那也是你的本事。 但你以后,只能忠心为阀主做事……” 张云翊正色道:“不管是阀主还是二爷,都是于家的主人。云翊从未忘记,自己是为于家看门护院的。” 李有才笑道:“那就好,那就好。只是少夫人是否有了身孕,现在还无人知道,人心惶惶啊。” 张云翊微笑道:“大执事是有本事的人,随时可以择良木而栖,自然需要高瞻远瞩。 像我这般人物,什么时候都是随波逐流的,也就没有这般烦恼了。” 他吃了口茶,又道:“在下只管烧您的高香,那准差不了,总不能平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吧……” “哈哈哈,想不到张庄主你还是一个妙人儿。哎,来喜,你过来一下。” 李有才忽然看见来喜抱着一捆劈好的柴正要走向偏房,连忙把他唤住。 来喜放下劈柴,拍拍衣襟跑上堂来,问道:“老爷有何吩咐?” 李有才道:“你去告诉采办赵管事,等他再去天水城的时候,帮老夫物色个丫鬟回来。” “好嘞,小的放好柴禾就去。” “且慢!” 张云翊放下茶杯,问道:“怎么,大执事身边缺个使唤丫头?” 李有才淡然道:“哦,这不是杨灿刚刚到任嘛,身边也没个侍候的人,老夫就送了他一个小厮。 因此就想着再买个伶俐听话的丫头,也好照顾夫人。” 张云翊笑道:“原来如此,大执事何必舍近求远呢? 这件事就交给在下了,过两天在下就选个叫大执事满意的奴婢送上山来。” “这……不太好吧?” “大执事何必客气,只是在下的一点小小心意。” 这张云翊又是送钱又是送人的,两个人顿时更加热络了。 又聊了一盏茶的功夫,张云翊便识趣地主动告辞了。 李有才把张云翊送到廊下,目送他出了院子,耳朵马上就被一只柔荑揪住了。 “好你个老东西,我说你为什么要把旺财送给杨执事,就是为了再买个俏丫头回来是不是。” “欸欸欸,娘子息怒,娘子息怒,可别叫人看见呐。” 李有才踮着脚、歪着头,被潘小晚揪回了堂屋。 进了堂屋,潘小晚便柳眉倒竖,冷笑地道:“你个老东西,倒还有闲心去买丫头! 怎么?换个小姑娘侍候,就能把你条腌臜的老萝卜腌出脆生劲儿来了?” 李有才窘道:“娘子且莫高声,且莫高声呀,叫人听见,我李某人今后如何见人。” 小晚夫人把他一攘,就把李有才推了个趔趄,叉着小蛮腰,冷哼道: “老娘水灵灵的一个大姑娘,偏嫁了你这个老棺材瓤子! 你还不兴人家说了? 我劝你啊,有那闲钱,不如买点虎骨酒喝才是正经。 省得叫你卖力气的时候,你是蛤蟆喘气,光响不动。” 李有才老脸通红,可他身子骨儿确实不太……不大……不咋行了。 越是不行,他在自己的小娇妻面前就越是自卑,越是自卑,就越发不行了。 搞的他现在甚至怕与娇妻同床,唯恐她有索欢之求。 至于买个俏婢,他就没有压力了。 自己的娘子,他有责任喂饱,可那买来的奴婢就是他家里的一个物件儿,他不需要在乎这小丫鬟什么感受哇! 李有才被潘小晚说的脸上火辣辣的,低声下气地道:“娘子,你真是误会为夫了。 你以为那张云翊因何而来?真是来找靠山、抱大腿的么?” “你什么意思?” “夫人呐,少夫人是否有了身孕还不确定呢,谁这个时候不惜重金的来抱大腿啊。 丰安庄就在凤凰山外头,那儿可是二爷盯着阀主最好的眼线。” 潘小晚眼珠一转:“他是替二爷来招揽你的?” 李有才夸奖道:“夫人真是冰雪聪明! 你男人可是长房大执事,就算长房被裁撤了,你男人一样有好去处。 这张云翊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想替二爷招揽我。” 潘小晚有些紧张起来:“你别是真想投靠二爷吧? 阀主待你可不薄,这背叛,有过一次就不值钱了。 一旦走错了路、投错了人……” 李有才摆手道:“哪儿能呢,为夫当然要观望,形势一日不明朗,为夫就继续待价而沽。 但这并不影响我接受他的‘好意’啊。 我接受了,将来一旦倒向二爷时,那就是为夫早早就向二爷表明了心迹。 雪中送炭和锦上添花,那结果可是大不一样的。 如果来日为夫还是忠于阀主,那也是不被二爷厚利所诱。 至于说收过他的东西,那也不过是为了麻痹他罢了。” 潘小晚听了个半信半疑,道:“好,老娘姑且信你这一回。 要是你这老东西骗我,自家田里渴的冒烟,还去外边搞风搞雨的,哼!” “不能不能,哪儿能呢。” 李有才一边说一边暗想,就老夫那偷腥的速度,快到你无法想象,能叫你发现了才有鬼了。 李有才一指桌上两口匣子,道:“呐,你男人要不是个有本事的,这礼能流水似的涌进来? 夫人快快收起来……” 李有才这么一说,终于把潘小晚的注意力给转移了。 潘小晚把两口匣子打开,其中一口不出李有才所料,果然是码放的整整齐齐的一枚枚金饼。 而另外一口匣子里,却是一只打磨精美的“牛角器”,已经呈现玉质化的颜色。 已经半透明的牛角里,盛着淡红色的液体,拔下塞子,混合了药香的酒香味儿便扑面而来。 李有才喜道:“药酒?” 潘小晚却是蛾眉一挑,心道,这好东西给老东西喝了也是纯属白费。 待我回头取些,找小杨师爷试一试成色。 第31章 你做我的及时雨,我做你的长晴天 程大宽躺在榻上,脸色蜡黄。 他住在长房第一进院落的右跨院里,有单独一套房,一正房一偏房。 他的家人并不住在山庄,现在为了照顾他,妻子带着孩子一起上了山。 豹子头有两子一女,长子七岁、次子五岁、小女儿还不满周岁。 妻子要照顾丈夫,大儿子就很懂事地负起了照顾弟弟妹妹的责任。 他抱着襁褓中的妹妹,带着弟弟在院里玩耍,像个小大人儿似的。 忽然,四五个身材魁梧、穿着侍卫服饰的壮汉走了进来。 一瞧他们脸色不善,老大赶紧把妹妹放在石桌上,跑过去拉住弟弟,有些胆怯地看着他们。 那几个壮汉走到程大宽的房间前面,步伐稍稍一顿,神色有些犹疑起来。 几人小声议论了几句,便由其中一人便咳嗽一声,高声叫道:“程家嫂子在吗?” 程大嫂正坐在榻边,看着昏睡的丈夫,一脸忧虑。 在这个年代,风寒高热可是真会要了人命的。 刚刚听说丈夫犯了事儿,又重病不起的时候,程家大嫂只觉天都要塌了。 她也顾不得春耕在即,便赶紧收拾个包袱,带着三个孩子上了山。 这几天她天天以泪洗面,就连丈夫一旦过世,她要如何拉扯三个孩子的悲惨未来,都不知想过了几遍。 如今,丈夫除了服药、喝粥、起来方便之外,其他时间仍是昏睡不起。 好在他高热的状态正在减轻,这让程大嫂稍稍宽了心思。 忽然听到房外有人呼喊,程大嫂便擦擦眼角的泪痕,走出门去。 程大嫂三十出头,容貌倒也不差,颇有几分风韵。 只是她丈夫在于家当差,她独自在乡下拉扯孩子,难免风霜之色。 “几位兄弟,你们这是……” 程大嫂看几人不像是来探望大宽的,有些诧异。 那领头的侍卫神色略显尴尬:“程家大嫂,这处房子,是因为程……大哥是侍卫统领,才分给他的,现在……” 他搓了搓手,讪笑道:“嫂子,你看这……” 程大嫂一下子明白过来,他们这是要赶人呐。 程大嫂心头的火气腾地一下冒了出来,声音尖锐起来: “几位兄弟,我男人可还没死呢,这就着急叫我们腾房了? 你们是怕他在这房子里咽了气,坏了你们的好风水吗?” 这几个侍卫也不都是脸皮厚的,马上就有两个面红耳赤起来。 那领头的侍卫也颇为尴尬,可一想到这是给刘宇刘统领的投名状,遂把心一横,脸色沉了下来。 “程家嫂子,你男人可是卫护公子不力,这才受到阀主惩罚的。 阀主不杀他,就已是天大的恩赐,咱可不能蹬鼻子上脸呐。 如今刘统领厚道,叫我们把西墙角儿那间隅室给拾掇出来了。 你们自己搬过去,还能留几分体面,要是不然的话……” 新任统领刘宇就住在隔壁,和这边一墙之隔。 实际上,刘宇的住处和程大宽的住处,本就是一套完整的小院儿,中间砌了道墙隔成了两间。 程大嫂怒火中烧,多年共事的情意,竟还不及独占一个小院儿的贪婪? 我家大宽还没死呢,人未走,茶就凉了? 悲愤之下,程大嫂的眼泪刷地一下流了下来,她崩溃叫道: “你们可真是大宽的好兄弟呀,我男人还没咽气儿呢,这就迫不及待地赶人了。” 她“卟嗵”一声跪到了地上:“我求求你们成不成,让我们走,也等我男人棺材板儿钉上啊。 我怕他醒过来,知道他一直的好兄弟们这么对他,会活活气死过去啊,我求求你们了……” 程大嫂说着,就“砰砰砰”地磕起头来,吓得几个侍卫急忙跳开,往左右一闪。 被程大嫂这么一逼,那领头的侍卫也不禁涨红了面皮,一脸的难堪。 他讪讪地道:“程……大嫂,我们也只是听命行事,你可别难为我们这些小的啊……” 刘宇此时就在墙那边侧耳听着呢,听这混账把自己招了出来,不由老脸一热,顿时有些恼羞成怒。 程家两个儿子一看母亲被人欺负,急忙跑过来想拉她起来。 程大嫂疯了一般只管磕头,额头已经洇出血迹,两个孩子吓坏了,不禁号啕大哭起来。 石桌上襁褓中的小闺女听到母亲和两个哥哥的哭声,也不禁哇哇大哭起来。 这一下,几个提刀杀人面不改色的大汉,都不禁燥出了一脑门的白毛汗。 这他娘的不是人的干事儿啊! 可……来都来了,就这么灰溜溜离开,刘统领以后还不给我们小鞋穿? 那领头的侍卫把心一横,狠声道:“程大嫂,你今日不管怎么哭闹都是没用的。 赶紧腾房还留个体面,若是不然,兄弟们只能帮你体面了!” 院墙那边,刘宇唇角逸出一丝得意的冷笑。 他今天授意这些人过来,可不是迫不及待地想独占整个小院儿,而是为了气死程大宽。 程大宽一身本领有多么强横,他再清楚不过。 足足二十年了,他就是在程大宽的阴影里走过来的。 刘宇不甘心一辈子活在程大宽的阴影里,尤其是长房是否继续存在,现在谁也不知道。 一旦长房“树倒猢狲散”,他如今爬的越高、在阀主心目中越是有用,那时才能有一条更好的出路。 所以,他得把程大宽这块“绊脚石”赶紧搬走。 这两天眼看程大宽的病情有所缓解,他是茶饭不思、心急如焚。 这二十多年来,他追随着程大宽,于风雪中卫戍,陪阀主千里奔行,对程大宽的性格脾气再了解不过。 他知道,等程大宽醒来时,发现老婆哭孩子闹,全家人被塞进一个堆放杂物的隅室,窗子小的连个脑袋都钻不出去,以程大宽的脾气,一定会气炸了肺。 极寒高热伤及了内腑,病弱之时又气血攻心,程大宽就算不死,也得落下治不好的病根儿,那就对他再无威胁了。 房间里,程大宽仰面躺着,昏沉中,隐约听到一阵哭叫,还越来越清晰。 程大宽迷迷糊糊地想:“难不成我已经死了? 这是我的老婆孩子在哭丧?” 渐渐的,他的意识开始清醒,也听清了外面的哭喊声、呵斥声。 程大宽顿时心头一股急火,三十年的铁骨碎成齑粉。 随着他的喉头涌动,一口痰血喷在榻上,绽开了一朵刺目的红梅。 “咣啷”一声,门被推开了,两个侍卫走了进来,这可是他亲手调教过的兵啊。 两个侍卫刚迈进一只脚,就看到两道凌厉的目光,如困兽一般。 两个侍卫顿时一个激灵,一时间进退维谷。 刘统领不是说他已经大限将至吗? 这怎么…… 这种情况下,让他们进去,把豹子头抬去杂物间安置,他们真的下不了手哇。 这时,院子里忽然响起了一道声音:“你们这是在干什么,程统领怎么了?” 杨灿从账房李先生那儿出来,想想此时也无事可做,便奔着程大宽的住处来了。 这几天他也忙,把程大宽从水牢提出送回住处,又为他安排了郎中诊治后,杨灿就忙自己的事去了。 他想着,程大宽本是侍卫统领,有侍卫们照料,也不必担心其他。 至于程大宽的高热不退,杨灿知道,那是人体免疫系统为了恢复身体功能,所产生的外在表现。 这种情况下要靠郎中开方用药,也要靠程大宽自己撑过去,他在不在这儿守着,全无用处。 这时忙完了手头的事情,本想过来探望一下,却听到院中有哭声,杨灿心中不由一惊。 他三步并作两步,急急赶到院里,只见一个妇人跪地大哭,旁边还有两个孩子一边拉扯着妇人,一边陪着大哭。 几个侍卫则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 杨灿只道程大宽没撑过去,已经一命呜呼,所以才有此问。 等他弄明白情况,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程大宽虽然已经不是护院统领了,可如何安置,也不是你们你们能决定的!” 杨灿一指那房子,声色俱厉:“他要不要继续住在这儿,如果他不住这儿,这房子分给谁,那也是李大执事的事,谁让你们擅作主张的?” 几个侍卫被杨灿问的支支吾吾,不敢作答。 隔壁院子里,刘宇跺了跺脚,有心过来收拾残局,可刚走出两步,又胆怯地站住了。 这杨执事分明是要维护豹子头,他此时出去,要说自己对此全不知情,又实在说不过去。 迟疑一番,刘宇还是做了缩头乌龟,似乎他不出现,此事就没发生过似的。 说到底,刘宇只是一个志大才疏之辈,想坏也只能蔫儿坏,连光明正大地做个恶人的勇气都没有。 “关于如何安置程大宽,本执事会和大执事商量的,轮不到你们擅作主张,出去!” 杨灿一声呵斥,本就左右为难的一群侍卫如蒙大赦,慌忙溜了出去。 杨灿柔声安抚程大嫂几句,听那石桌上婴儿仍在哇哇大哭,忙让程大嫂先去把孩子哄好。 杨灿则摸摸两个孩子的头,整了整衣装,走进房去。 豹子头一只手撑着床榻,颤巍巍地想坐起来。 方才被那般欺侮他不曾落一滴泪,此刻却已泪眼模糊,连杨灿的模样都看不清了。 杨灿一见他这般模样,连忙抢上几步,将他扶住,欢喜地道:“大宽,你这病有了起色啊,躺着躺着,不要起来了。” 杨灿把他按回榻上,见他张口欲言,便笑道:“你不必问,我懂。” 杨灿在榻边坐下,说道:“自你出了水牢,阀主对你便不闻不问,你不要觉得心冷。 阀主对你这般处理,也就意味着,之前的事,已经算是过去了。” 他拍拍豹子头的大手:“我说过,只要不死,总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天。 你先把病养好,到时候,我带你HAPPY带你飞!” 杨爷他又不说人话了! 不过,这一次豹子头并没有向他请教“嗨批”的意思。 豹子头笑了,笑着重重一点头,说道:“杨爷,我信你!从今往后,我豹子头,陪你飞!” 第32章 孕来 雪中送炭,最是打动人心。 当然,杨灿和索家对着干,居然因此得到了阀主的青睐,这也是他能打动豹子头的一个重要原因。 豹子头不理解这是为什么,但是他明白,他不理解,只是因为他的脑子不够用。 脑子不够用没关系,这颗生了锈的脑子他以后也不打算用了,以后有杨爷替他费脑筋。 豹子头的头脑固然很简单,但他自有他的生存智慧。 杨灿探望了豹子头,待抱着女儿的程大嫂回到房间,又安慰一番,叫她有了麻烦只管去找自己,便告辞离开了。 回到自己住处,杨灿就见到了早已等候在这里的丰安庄庄主张云翊。 对这个张云翊,杨灿并没有太往心里去。 在他想来,这不过就是一个乡下土财主罢了。 张云翊表现出来的样子,也完全就是杨灿印象中乡下土财主的模样。 狡黠、有心机,能放得下身段,但也仅此而已,没什么格局的样子。 张云翊给杨灿送了一份礼,这是一口装着四块金饼的小匣子。 这份礼不算轻,但也不算特别的贵重。 它给杨灿留下的印象就是:这个土财主比较有钱,而且出手很大方。 杨灿是主管六大田庄的执事,属于是张庄主的正管,自然以为张庄主给他的这份礼就是最贵重的。 杨灿推让一番,收了这份厚礼,送张庄主离开,便就此开始了一段悠游自在的好时光。 内宅那边,索缠枝和青梅主婢俩正在大刀阔斧地进行着梳理和调整,力图把内宅彻底掌握在手。 外宅这边,始终是“亡灵公子派”的管事居多,他们这一派的头儿就是大执事李有才。 有李大执事在,杨灿连“萧规曹随”的资格都没有,只管跟着“和光同尘”就是了。 至于李有才转交给杨灿的田庄以及牧场的账簿,杨灿又陆续找过几次李大目。 每次李大目都愁眉苦脸地以正忙着应付少夫人需要的账簿给拖了过去。 杨灿倒也不急,日常“催更”李大目之后,再四处走走,显示一下存在感,接着他就会回书房“读书”。 杨灿“读了”不过七八天功夫,六大田庄和三大牧场近几年来的账目,就被他梳理清楚了。 如果是比写诗词歌赋、下棋作画,杨灿的确不如这个时代的士子们。 但是这种偏向具业、实业的管理方面的能力,他一旦熟悉了基本规则,却是尤有过之的。 那些账是流水账,流水账的记账方法,本来是最容易篡改、作弊的。 用倒填、补填等方式可以篡改时间,用补记过期交易的方式可以掩盖亏空。 通过添加虚假项目或者故意遗漏一些项目,还可以误导他人,从而虚构支出、贪墨公款、截留差额。 不过,哪怕不是杨灿这般无懈可击的拢账方式,那账簿也是漏洞百出,极易找出问题。 因为于桓虎交出来的这些账目交的非常仓促,没时间在账目上做手脚。 当然,很可能于桓虎也压根儿就没想做手脚掩饰,他巴不得长房能从账目上找出漏洞来呢。 一旦找出了问题,你管还是不管? 不管,往年的这些亏空,你怎么办? 管,正值春耕时节,你把田庄搞的人心惶惶,秋收时大减产,你如何向全族交代? 这就是于桓虎丢给长房的一个解不开的难题。 不过,杨灿对此似乎并不在意。 他把发现的问题都在统计表格上标注了下来,又把表格锁进柜子,然后依旧对李账房“日常催更”。 这天一大早,杨灿又带着旺财去小厨房吃饭。 做为执事的贴身小厮,旺财的伙食待遇比普通的仆役高的多。 每天他的饭菜里都能见到荤腥,虽然不多。 所以,旺财对于吃饭积极的很,每天早上杨灿起来洗漱的时候,他都早早候在廊下,像是一只等着开饭的狗狗。 一进膳堂,杨灿就感觉气氛有些不太对,众管事们没有像往常一般谈笑,膳堂里异常的安静。 李有才今天也在,见了杨灿也只是勉强微笑了一下。 杨灿有些疑惑,在李有才身边坐下,低声道:“大执事,这是出什么事了?” 李有才也压低了声音,道:“今儿一大早,阀主和索二爷去了后宅。” 杨灿微微一惊:“后宅出什么事了?” 李有才摇了摇头:“阀主和索二爷带来了三位陇上有名的郎中。” 杨灿一下子反应过来:“这是要给少夫人……号脉了?” 李有才点了点头,幽幽一声长叹:“但愿少夫人她,不负重望才好。” 杨灿摸了摸鼻子,大家这么关心索缠枝是否有了身孕,让杨灿也是压力倍增。 毕竟,他才是那个开荒播种的耕作人。 坦白说,知道了这件事以后,杨灿也有点吃不下去了。 别人此时无心用餐,是在担心着长房的未来,因为长房的未来,直接影响着他们的未来。 对于杨灿来说,此刻则更加重要,它决定了杨灿要不要从此踩着刀尖走路,去搏一个富贵前程。 吃过早餐以后,众管事不约而同地就往前宅后宅相接处赶去,那里也有一些屋舍建筑。 豪门大户的建筑格局讲究一个内外有别。 所以前宅与后宅相连的部分并不只是一道高墙,而是贴着墙,在内外各起一些建筑。 这样做,既能起到前后隔开的作用,保持较好的私密性,在风水上又有藏风聚气的效果。 所以,于家长房这前宅后宅相连处,里边一侧,隔着垂花门两侧分别是内书房和女厨院。 外墙的一侧,则是账房和管事厅。 李有才、李账房等前宅大小管事,今日不约而同,都到了这一区域。 他们当然各有借口,分别跑去不同的房间,假模假样地做些事情,可全副心神都放到了后宅。 到后来,大家也不避讳什么了,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心不在焉地坐着喝茶,就等内宅消息传出来。 “牛管事,咱们那位二执事还真是沉的住气啊,大家都在这儿等消息呢,可他居然不来听信儿。” 李账房见唯有杨灿没来,不由感慨地对牛管事说了一句。 牛管事摇摇头,抚须道:“李先生,咱们这位杨执事,可是极不受少夫人待见的。 少夫人若是没有怀上身子,咱们这长房早晚得裁撤,那他就得另寻出路。 可要是少夫人有了身子,嘿!那少夫人就大权在握了。 到时候,还是会把他踢出去,他依旧要自寻出路。你说,他来做什么?” 李账房哑然失笑:“说的也是,咱们这长房上下,最不在乎少夫人是否有了身孕的,应该就是咱们那位杨执事了。” 杨灿确实没有去后宅门口等消息,一则所有人都知道,他不受索家人待见,所以他不适合去那儿等着。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紧张。 能否为人父的紧张,就此决定自己今后要走的路的紧张…… 他活了两辈子,也还是头一次要面临如此重大的改变和抉择。 终于,杨灿还是按捺不住,把旺财打发了出去。 他让旺财就在内宅外面等着,随时听候消息。 而他自己,则打开一本书,坐在书房里。 他努力想要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是门窗虽然都敞着,犹自觉得身上一片燥热。 …… 后宅兰房内,一位年逾七旬,须发皆白的老郎中,正用“三部九候”之法,把两根手指稳稳地搭在索缠枝的皓腕上。 四位内宅嬷嬷、青梅、巧舌两个俏婢,还有老郎中的助手、他那个年逾五旬的儿媳妇,全都站在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 索缠枝很紧张,心头小鹿乱撞,以致她的脉搏也变得剧烈起来。 她努力想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可越是这么想,呼吸偏就越来越急促。 老郎中当然察觉了索缠枝的紧张情绪,不过在他看来,这都是很正常的。 长房是否还能存在,长房少夫人的前程如何,全都系于此事,少夫人岂能不紧张。 也因此,老郎中变得格外慎重,以他的医术本来已经有了把握,却还是又反复切了几次脉。 终于,老郎中收回手指,微笑拱手道:“恭喜少夫人,少夫人有孕在身了。” 这句话一出口,房中的丫鬟婆子们全都露出喜色。 阀主和索二爷分别请了人来,一共请来三位在西北地区极负盛名的郎中。 眼前这位是三个郎中里边最后一个做出诊断的,也是其中名气最大的一位。 前两位郎中都已确认少夫人有了身孕,如今这位老郎中也这么说,他们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 老郎中起身拱手道:“少夫人,老朽去会会两位同道,然后一起去回禀阀主,老朽告退。” “有劳先生。” 索缠枝道了声谢,心里头还是迷迷糊糊的。 这些天她日也盼、夜也盼,只盼自己能怀上一个孩子。 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了,她心里却没有那种突然放松下来的喜悦,反而更加紧张。 手掌轻轻抚上小腹,索缠枝似乎已经感应到,一个小生命正在那里孕育着…… 第33章 夜探 长房后宅花厅里,于醒龙和索弘正襟危坐。 他们慢悠悠地转动着手里的茶杯,心事完全无法掩饰。 索二爷本来正忙于接手于家转让出来的商道。 他要铺设索家在于家地盘上的商业渠道,壮大索家的商业帝国版图。 在八阀之中,索家的“商”,本就是独树一帜的。 可索缠枝是否有孕,对索家来说太重要了,所以他必须在场。 如今请来的三位妇科圣手之中,其中一个就是索二爷找来的人。 “恭喜老爷子,贺喜老爷子,咱们少夫人有了!” 三个郎中还在交换意见,一位嬷嬷已经跑来向阀主报喜了。 听她说出“恭喜”二字,索二爷的眼睛马上迸发出了光芒。 而于醒龙的神情却有些一言难尽。 报信的婆子哪知自家老爷心情如此复杂,她“卟嗵”一声就跪了下去。 嬷嬷一个头结结实实磕在地上,喜滋滋地道:“老爷子、索二老爷,咱们家少夫人有了。 于醒龙的手指微微一颤,滚烫的茶水洒到了手指上。 但他的手只是微微一颤,仍旧稳稳地端着茶杯,似乎并不觉得疼痛。 终于,第一只靴子落地了,儿媳妇……有了。 可是,这个孩子究竟是不是我儿的骨肉啊? 一旦存了猜疑之心,这疑虑就像一条毒蛇,栖息在了他的心底,时不时就会窜出来咬他一口。 可他没有办法证实。 在这个年代,没有任何一种技术手段,能对这种事做一个可靠的判断。 这也是达官贵人、帝王将相们对内闱看管甚严的原因之一。 可是从索缠枝怀上孩子的时间倒推,她的确是在于家接亲路上有的啊。 那时她在接亲队伍中,在于家和索家那么多人眼皮子底下,和儿子双宿双栖,又怎么可能会有别的男人? 所以,这孩子应该是我儿的骨肉吧? 但……,我儿已决心赴死,他真的就没把持住? 于醒龙的嘴角牵了牵,想要表现的高兴一些,一时间却又无法做出相应的表情。 索二爷却已在仰天大笑了:“啊哈哈哈,好,好啊。 承业虽然去了,总算是苍天怜悯,给他留了一个子嗣! 好,好极了,哈哈哈……” “于兄,恭喜,恭喜啊。”索二爷笑吟吟地转向于醒龙。 于醒龙强压住心头纠结的念头,挤出了一副笑脸儿:“同喜,同喜。哈、哈哈哈……” 于醒龙的笑比哭都难看。 不过索老二并未觉得有什么奇怪,于阀主这分明是喜极而泣嘛,很正常。 索二爷摸了摸半秃的脑袋,又看向满脸堆笑的报信嬷嬷: “我替于阀主做主了,长房上下一干人等,个个有赏。 你这婆子最是机灵,送来了老夫最想听到的好消息,老夫赏你白银百两。” 那报信婆子大喜,总算没白费她这通飞奔的辛苦,气都快喘不上来了。 管事婆子立即叩头谢恩:“奴婢谢索二老爷的赏。” 于醒龙定了定神,清咳一声道:“我儿新丧,自然是不宜大操大办。 不过,我儿遗下骨血,这也是于家莫大的喜事。 这样吧,少夫人的家用从今天起翻倍。 长房所有上下人等,这个月的月例银子翻倍。 管事以上者,各恩赏酒宴一席。” 管事嬷嬷喜滋滋地又对于醒龙磕了个头: “奴婢替大家伙儿谢老爷的赏,奴婢这就去告诉大家这个好消息。” 管事嬷嬷风风火火地跑了。 于醒龙还在心底里纠结,儿媳腹中那个孩子,究竟是不是我于家的骨血呢,究竟是不是啊? 报信的管事婆子身轻如燕地跑到了内宅外宅相接的垂花门下,往阶上一站,挺胸腆肚,神采飞扬。 “主家大喜,少夫人有了身孕! 老爷吩咐,长房上下人等,月例薪水本月翻倍。 管事以上者,各自恩赏酒宴一席!” 正找借口赖在附近各处偏房里东拉西扯的前宅管事们,听到这消息,纷纷冲了出来。 少夫人有孕,长房的地位稳了! 嗯,准确地说,至少九个月内,稳了。 不管怎么说,原来只是四分之一赢的机会,渺茫的。 现在从四分之一的概率变成了二分之一,优势在我。 “哈哈哈,主家有福了,咱们也沾了喜气呀。” “是啊是啊,大喜、大喜!” 管事们一个个笑逐颜开。 当然,他们是不能说同喜的,这是主家的喜事,他们没资格“同喜”。 …… 夜深了,长房内外,依旧一派喜气洋洋。 “下灶房”膳堂里,今儿李大目李账目就领了他那“酒宴一席”的赏,邀请各位管事同饮庆贺。 李有才李大执事自然是要坐首席的,不过次位上却不见杨灿的身影。 李大目也是邀请了杨灿的,但杨灿说他身染小恙,需要休息。 身染小恙是假,只怕是这位一直跟索家对着干的杨执事,得知少夫人有孕的消息,心里头不痛快才是真的。 所以,善解人意的李会计便没有执意再度邀请。 后宅里面,索缠枝慵懒地坐在妆台铜镜前。 欢喜与振奋的情绪渐渐褪去,就不免有了倦意。 所以她只简单地沐浴了一番,便换上了雾縠的抱腹。 凹凸有致的身体曲线,在轻薄透软的丝袍下呈现出温柔而流畅的曲线。 刚刚沐浴之后尤其湿亮的头发,披散在她白皙的肩头。 就如芸花的叶,虽不争颜色,却愈增颜色。 青铜菱花镜里那张朱颜,因此显得愈发娇媚了。 终于……有了孩子,总算是没有白辛苦一……几多回。 想到那几多回的“辛苦”,索缠枝心里头忽然有点痒痒的。 居然有些怀念那种被折腾的不成样子的滋味了呢,真是有病! 索缠枝暗啐了一口,下意识地抚摸着小腹。 真是奇妙啊,就这样这样那一下子,腹中就有了一条鲜活的生命在孕育中。 只是此刻还不知这性别的孩子……,九个月后,又将是她难过的一关。 如果到时候生的不是男孩,也不知那一关她能不能顺利度过。 索缠枝幽幽一叹,拿起象牙梳子,梳理起她的秀发。 每当她心绪烦乱的时候,就喜欢用这个动作来平缓她的心情。 柔顺乌黑的秀发黑色的丝绸一般披在白皙娇嫩的肩上,愈发衬得那肌肤晶莹剔透,如羊脂美玉一般。 忽然,她的娇躯一颤,一声惊呼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但是一只大手已经迅速地掩住了她的嘴巴。 索缠枝的一双美眸骇然张大,可是很快就又镇定了下来。 因为她在那面打磨的纤毫毕现的铜镜里,看到了杨灿的脸。 杨灿的手松开了,索缠枝大大地喘了一口粗气,从锦墩上扭过身来。 眼前的杨灿穿着一袭襕衫,他并没有更换夜行衣,甚至没有蒙面。 那是一张棱角分明的俊脸,身姿尤其挺拔。 “你疯了,怎么敢就这样潜到内宅里来,还……这样一副打扮?” 杨灿轻笑道:“私闯内宅,不被发现就什么事儿都没有。 如果被发现了,我越是乔装打扮,岂非就越是说不清楚了?” 索缠枝紧张地道:“你进来做什么,很危险的。” 杨灿道:“这不是因为你有了身孕么,我连一面都不见,怎么说的过去?” 杨灿叹息道:“你腹中的孩子,也是我的骨血啊。” 索缠枝没好气地道:“可你一旦被人发现……,你不该来。” “可我已经来了。” 这句话说完,杨灿就有一种怪怪的感觉。 为了避免二人的对话就此变成“古龙体”,杨灿赶紧岔开了话题。 “既然你已经有了孩子,咱们别无选择,只能按照屠嬷嬷规划的路,继续走下去了。” 虽然是按照屠嬷嬷的规划在走,但原来是替别人打工,现在是谋求自己IPO上市,两者的意义大不相同。 杨灿道:“这些天,很多人都在观望,他们要等有了结果才能有所选择。 我也一样,要等你这边有了消息,才能确定自己接下来要不要争,要如何争。 现在,离最终的选择,只差一步了。 而这最后一步,我们一样可以想办法让它按照咱们想要的结果走。” 索缠枝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冲动,她想告诉杨灿,不用试图控制长房上下,也不用为九个月后的“移花接木”做准备了。 哪怕这个孩子是个女娃儿,她也认了。 哪怕因此失去掌握实权的长房少夫人之位,从此只能闲养起来,她也认了。 只要这孩子能平安快活地长大。 可是,如果失去努力争取的一切,孩子真能平安快活地长大吗? 即便顺利长大,是不是也要像她一样,沦为家族利益的牺牲品? 杨灿道:“接下来我就要有目的的做一些事了。 后宅这边,就交给你了,我来负责外宅。 总之呢,你要记住一点,要一直装着讨厌我、为难我,抵触我……” 索缠枝冲他翻了个白眼儿:“这个真不用装。” 杨灿笑了一声:“行啦,你嘴巴硬不硬,我还不知道?” 索缠枝顿时俏脸飞红,嗔怪地抬起晶莹如霜的小脚丫,踢在了他的胫骨上。 脚丫是从软底睡鞋里抽出来的,软绵绵的,毫无杀伤力。 杨灿道:“九个月,用九个月的时间,把长房内宅打造成铁板一块,你办得到吗?” 第34章 惊蛰 索缠枝略一沉吟,缓缓说道:“我带来的不只屠嬷嬷一人,但只有屠嬷嬷,是长房送给我的人。” 言外之意,其他几位嬷嬷都是她这一房出来的,是可以信任的。 她用九个月的时间,完全有能力控制一个内宅,没有问题。 索缠枝说着,摸了摸小腹,神色间漾起一抹母性的温柔。 腹中这个胎儿性别未定,所以在未来的九个月里,她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的”。 杨灿点了点头,他相信索缠枝有这个能力。 宅斗可是长于深闺的那些女子天生的试练。 生于罗绮,战于无声,在方寸之间运筹帷幄,以柔韧织就生存的罗网。 这是铭刻在她们基因里的能力。 二人就今后可能面对的事情,以及彼此应该当众保持的立场,又细细地攀谈了一阵。 最后,杨灿道:“就这些了,总之,你我随机应变吧。 说不定这孩子够争气,一生下来就是带把儿的,那咱们就能躺赢了。” “好啦,我知道了,你快回去吧。” 索缠枝并不想赶人,她甚至想让杨灿温柔地拥抱她。 呃,如果还是抓着她的足踝,霸气地把她丢上床,也不是不可以…… 但是理智告诉她,至少在她完全控制了内宅以前,要和杨灿尽量没有私下接触。 索缠枝站了起来:“一旦叫人发现就糟了,你快走吧。” 索缠枝身姿修长曼妙,身材比例极好,那张脸蛋更是无比的娇艳俏美。 有句话叫做“秀色可餐”,而杨灿眼前这张容颜,就是让厌食症患者见了也要食欲大开的那种。 杨灿垂眸看去,看的不仅是一张颠倒众生的俏脸,还有插云的雪玉高峰。 杨灿忽然有些蠢蠢欲动,索缠枝马上察觉到了他的变化,立即警觉地退了一步。 索缠枝刚刚有了母亲的意识,保护自己的胎儿迅速形成了一种本能。 “你别胡来,现在不可以。” 杨灿忽又莫名地笑了一声,因为他听到索缠枝说了一句:“现在不可以”。 客官客官客官不可以, 客官客官客官你在哪里, 客官客官客官我想你! 不外如是。 …… 于家长房少夫人有喜的消息,通过一种比较恰当的方式悄悄传了出去。 于家没有为此大操大办,因为在礼法上,新生之喜是大不过丧葬之悲的。 但是,于家长房长子有后,这又是一件非常非常重大的事情,所以该宣扬还是要宣扬的。 而杨灿,则在索缠枝怀了身孕的消息传出的第三天,去见了李有才。 春日的阳光,斜斜地穿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杨灿今天穿了一袭靛青色的长衫,在那明媚的春光里,愈发俊美如玉。 小晚夫人见了不由得食指大动,这小冤家,实在太合她的胃口了。 一想到李有才马上就要离开山庄,去巡察灵州盐池、黑水冶铁作坊。 到那时…… 小晚夫人眼波盈盈欲流,裙下一双丰盈的大腿忍不住夹了起来 “什么,你说……那些账簿全都理顺了?李账房帮你梳理的?” 李有才皱了皱眉,那个李大目是怎么回事,不是嘱咐过他么,怎么就…… 杨灿微微一笑,摇头道:“不瞒兄长,李账房太忙,一直腾不出时间,这账是小弟自己梳理的。” 李有才听了顿时松了口气。 就那烂账,找个老账房,没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也拢不清楚,杨灿这才花了几天功夫? 李有才哑然失笑:“火山啊,为兄知道你新官上任,有点急于表现,不过你先不要急。” 李有才呷了口茶水,慢悠悠地道:“这新官上任呐,不出手则已,要出手,就得有把握。 你的账,真的理清楚了?” 杨灿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本簿册来。 他那表格是不能叫人看见的,所以梳理清楚后,又专门做了本账出来。 “兄长请看,这就是小弟梳理出来的问题。” 李有才接过账簿,细细地翻了一下,越看越是惊讶。 他做执事多年,对于账簿自然不陌生。 他看得出,杨灿是真的梳理清楚了,而且确实找出了问题。 李有才犹豫地道:“火山呐,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处置?” 于桓虎交回来的田庄和牧场,是由杨灿负责的。 如果因此得罪了人,那也是杨灿得罪人,李有才不是很在意。 但是,他怕杨灿捅出篓子,到时候需要他来收拾残局。 现在少夫人已经证实有孕在身了,那么长房就有了至少九个月的稳定期。 他正想利用这段时间,稳固一下自己的基本盘:盐池和冶铁。 这样一来,不管九个月后长房是能彻底立住,还是要被打散,已经有所准备的他,都能攫取更多的好处。 至于早早就被他推进坑里的好兄弟杨灿嘛…… 杨灿本来就是个被人用来填坑背锅的货,到时候一锹黄土埋了就是。 可他发现,随着少夫人有了身孕,这位二执事似乎还想要挣扎一下? 杨灿道:“账目拢清楚了,小弟想,该去那些田庄和牧场走一走了,巡察一下实际情况才好。” 李有才心头一沉,最担心的事终于来了。 你就好好在这等着被埋不好吗,何苦还要挣扎? 李有才目光一凝,说道:“火山呐,你要去巡察田庄和牧场?” 小晚夫人听了,也不禁把幽怨的目光投向了杨灿。 那老东西正要离开山庄,本以为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你怎么也要走了? 杨灿颔首道:“是,小弟打算先把离凤凰山庄最近的三处庄子巡查一遍。 嗯,主要就是丰安庄、青塬里、芦泊岭这三个地方。” 李有才沉吟了一下,说道:“你管着这些田庄呢,去巡查巡查,也是应有之义。 只不过,这些田庄牧场的管事,虽然都是二脉的老人,可如今正值春耕的紧要关头啊。 愚兄以为,只要他们懂规矩肯听话,还是应该以稳定为主,不可大动干戈啊。” 杨灿笑道:“兄长说的是,小弟也是这么想的。 该敲打的就要敲打,但小弟也没想大刀阔斧地整治他们。 说到底,咱们是为阀主分忧的,而不是为阀主找麻烦的。 阀主需要什么,那才是咱们这些家臣应该考虑的事情。” 小晚夫人听了一撇嘴角,她正为杨灿离开山庄不满呢,便一语双关地开了口。 “叔叔这话是不是真的呀?真要是个善解人意的人,那才能走的更长更远。 可就怕有些人呐,说起理来头头是道,真做起来,就连眼前人都瞧不明白呢。” 杨灿瞟了潘小晚一眼。 潘小晚今日梳了个堕马髻,金步摇随着她的娇笑轻轻摇晃着。 那美眸似怨还嗔地向他一瞟,如丝如缕的,仿佛要把他的魂儿都缠进去。 李有才捧着茶盏微笑点头,对娘子的话颇以为然: “呵呵,娘子啊,火山是个聪明人,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顺口捧了杨灿一句,李有才又道:“火山呐,你既要去立威,那就要懂得施恩。 对恭驯的人施以恩惠,对不听话的人好生敲打,如此软硬兼施,才是用人之道。” “兄长金玉良言,小弟记住了。” 李有才点了点头:“为兄正打算去灵州和黑水走一遭,你我下山的时间稍稍错开一些吧。 不然就像咱们哥俩商量好了似的,恐怕少夫人那里知道了,会有一些不好的看法。” “还是兄长想的稳妥,那咱们就这么办。”杨灿笑的一脸灿烂。 终究是收过张庄主的厚礼,李有才这人收了礼还是挺给人办事的。 他不确定杨灿是不是真的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因为……杨灿那一脸灿烂的笑容,实在是叫人看了不放心。 那笑容,太灿烂了! 那眼神儿,太清澈了! 就跟马厩里的那头驴子一个模样儿。 李有才灵机一动,终于想到一个可以更直白地提醒杨灿的办法。 他扭头对潘小晚道:“娘子,前几天丰安庄的张云翊来拜山时,不是送给我一壶滋补药酒嘛,你回头取一半送给火山。” 潘娘子眼尾扫过李有才的脸,“嗤”地一声:“夫君,你这喜欢割爱的毛病呀,总是不改。 我看叔叔年轻的很,这药酒本是张庄主对你的一番心意,要不要分给人家呐?” 李有才脸上有点挂不住了:“咳,你这话怎么说的? 谁是别人呐,火山是我的至爱亲朋,手足兄弟。 再说了,火山固然年轻,难道为夫就虚了? 你把那瓶药酒找出来,全给火山送过去吧!” 李有才说完又转向杨灿,笑吟吟地道:“火山呐,为兄可不是说你虚,只不过……” 他“嘿嘿”地笑了两声,冲杨灿挤了挤眼睛:“张庄主那人,最是豪爽好客。 你这一去,还是要爱惜身体才好。” 潘娘子冷哼一声,一撑几案站起身来,袅袅娜娜地就往卧房里走。 似乎因为丈夫如此大方,她有点生气了。 只是她那丰臀一路摇曳着,摇曳的可只有风情,而没有火气。 李有才稍显尴尬地道:“你嫂子被我惯坏了,毕竟比我年纪小的多,不太懂事,贤弟莫怪。” 杨灿的目光从那丰盈处收了回来。 啧!就像熟透了的豆荚子,似乎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啪”地一声炸开,看着还真带劲儿。 杨灿向李大执事微微一笑:“兄长放心,我看那张庄主也是个知情识趣的人。 这恩威并施的恩,用在他身上就很好!” 第35章 巧舌如簧 杨灿和李有才沟通之后,就去求见阀主了。 各房除非是极紧要的事,否则是不必禀报阀主的,只需自家房头儿同意就行。 就算是极紧要的事情,也是由房头儿向阀主汇报,不可能让一个执事越级上报。 除非是易舍那种外务大执事,人家已经形同一方封疆大吏,身份地位不同。 但于家长房长脉如今有点特殊,长房长脉的男主人死了,而女主人则地位未定。 这时杨灿先去拜见于醒龙,这是表明一种态度和立场。 此时于醒龙正在教授儿子学问。 豪门培养继承人是很不容易的,需要长达二三十年持之以恒的培养。 一个门阀继承人,首先要学习各种学术典籍。 这是塑造他基本的道德观和价值观。 之后要学习各种治世经典,让他掌握权谋,学会治理地方,拥有驭人之术。 然后还要学习诗词歌赋,这是他在社交场合展示才华的必要手段。 同时还要学习礼仪和家规,养成孝悌的思想、继承家族传统。 成年之后,他还要进行政务实践,由长辈言传身教,进行磨砺。 于承业此前就处于“政务实践”的阶段。 如今于醒龙把幼子于承霖立为了嗣子,又知道自己身体孱弱,非长寿之相,故而对儿子的言传身教,有点只争朝夕的意思。 他现在每天都会抽时间过问儿子的学业,并在此过程中向儿子传授一些经世方略。 于承霖还太小,未必能理解这么高深的东西。 于醒龙也只能进行填鸭式教育,懂不懂的先让他记住了再说。 听说杨灿求见,于醒龙略感诧异。 见儿子为了记住他说的那些道理,已经戴上了痛苦面具,于醒龙无奈地一笑,摆手道:“你先回去吧。” 于承霖如蒙大赦,赶紧向父亲告退,离开了书房。 于醒龙这才叫人传杨灿进来。 杨灿见了于醒龙,就把帐目已经理清,打算去巡视几处田庄的事对于醒龙说了一遍。 于醒龙看了他做了特殊标记的账簿,惊讶地道:“这么快,你用了几个账房理账?” 杨灿道:“这是臣自己梳理的,对于账簿,臣倒也略懂一二。” 于醒龙挑了挑眉,整个家族的账都在他这儿汇总,他又怎么可能看不懂账本儿。 这些账簿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梳理清楚,又何止是略懂那么简单? 于醒龙思索片刻,说道:“你要去巡查,也好,巡查是必须的,不过大动干戈却是不妥的。” 杨灿欠身道:“阀主说的是,臣和李大执事商议过,臣会把握其中分寸。” 于醒龙露出了笑意:“嗯,很多事情,并非一蹴而就的。 这些田庄和牧场,老夫希望它们是顺利、平稳地接收回来。” 于醒龙也不敢奢望刚刚接手回来,今年还能来个大丰收,只要不比往前差太多,那就足以向全族交代了。 “是,臣会记得阀主的教诲。” “嗯,少夫人那边你可已经请示了?” “向阀主面禀之后,臣便去请示少夫人。” 于醒龙听了更加满意了,这人果然是个知分寸的。 如此,倒也可以放心让他去巡察一番了。 得让那些田庄和牧场的管事清楚,现在谁才是他们的主人。 于醒龙笑道:“下次有事情,你还是先向少夫人禀报。 虽说你当初和索家闹了些不愉快,但索家女已经是我于家的媳妇。 她现在就是长房长脉的主人,你还是应该对她保持应有的尊重。” 杨灿欠身道:“是,臣谨遵阀主吩咐。” 于醒龙摸了摸胡须,微笑颔首:“去吧。” …… 索缠枝对后宅的人事整顿持续进行着。 依靠青梅和娘家带来的几个嬷嬷,后宅里“亡灵公子派”的人在不断被边缘化。 自从她身怀有孕的消息传开以后,少夫人的威望和权柄便又上升了许多,使她的清洗更有力度了。 有些墙头草已经有意向少夫人靠拢,但索缠枝并不太想接受他们。 九个月后她还要迎接新的挑战,不想把一些无法绝对信任的人留在身边。 不过这种事也不是三两天就能完成的,她还有九个月的时间,倒也不急于一时。 “少夫人,二执事杨灿求见。” 巧舌快步走进花厅,向拈起一枚果脯儿正要放进嘴巴的索缠枝禀报。 “叫他进来吧。”索缠枝瞄了眼巧舌,这丫头也是她准备清理的人之一。 巧舌原是阀主夫人院里的使唤丫头,被夫人派到儿子身边的。 如今她显然是夫人盯着自己这个儿媳妇的耳目了。 巧舌脆生生地答应一声,便走了出去。 藕荷色的窄袖短襦、月白色的系腰短裙,腰间一条淡青色丝绦,倒是有种利落的俏皮感。 很快,杨灿就被领进了花厅,原本慵懒斜卧的索缠枝此时已优雅地端坐。 一袭玉色大袖博袍,暗绿色的细缠枝花纹,除了她耳轮下一对莹白的珍珠,身上再无其他妆饰。 一见杨灿,索缠枝便淡然问道:“二执事此来,有事?” 杨灿欠身道:“少夫人,我长房长脉接手的田庄和牧场,臣已把账目梳理清楚了,想着下去走一走,实地巡察一番。” 索缠枝有些疑惑,不是说我负责掌控后宅,你负责掌控前宅么? 你跑去巡察什么田庄? 虽然不解其意,但索缠枝知道,杨灿这么做,必有其缘故。 罢了,先答应下来,回头让青梅问清楚了再告诉于我。 “也好,不过我于家以农耕为业,如今又是春耕的紧要时刻。 若误了一季,便要误了一年,你此去诸般行事,都要谨慎一些。” “臣谨记在心。” 索缠枝换个了舒服的坐姿,大户人家出来的姑娘,一举一动,都无比优雅。 “此去巡查,你需要多长时间?” “臣此去只打算巡视三个田庄,料来最多一个月的时间足矣。” 索缠枝微微颔首:“青梅这丫头从小跟在我身边,举凡庄佃课租、作坊佣工,皆得其法。 持筹握算方面,她的本事也很不错,到时让她跟你去吧,做个帮手。” 杨灿刚要答应下来,忽见巧舌站在一旁,正听的入神。 这丫头可不是索缠的陪嫁,想到这里,杨灿的脸色马上难看起来。 “少夫人这是不放心臣么?” 索缠枝淡淡一笑:“杨执事何出此言?” 杨灿沉声道:“少夫人,臣可是阀主亲口任命的长房二执事! 本来呢,少夫人您任命了一个二执事,她若只在内宅听用,臣也不说什么,但巡察地方可是外务……” 索缠枝暗赞一声,这厮反应好机敏,装的也像。 索缠枝把脸色一沉:“家翁任命的又如何?这长房无论内外,难道我管不得?” 杨灿道:“臣没有这么说,臣只是……那青梅姑娘,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她跟着我去巡查地方,能做什么?” “你说谁毛……毛用没有?” 青梅正好走进花厅,一听这话,想也不想,本能地就要反驳。 只是话都接过来了,她才发现这句话不太好接。 最重要的是,杨灿这话竟不幸而言中,小姑娘有点恼羞成怒了。 青梅涨红了小脸,硬生生地拐了话题,唯恐杨灿取笑自己,所以小嘴叭叭地火力全开,根本不给杨灿思考的时间。 “杨执事你年纪不大,这脸可有磨盘大了! 还内宅外宅的,分的倒是清楚。 可那外宅里头,本姑娘也没见你做过什么呀。 银样蜡枪头的一个摆设,少夫人让我跟你去巡察田庄,那是给你脸上贴金。 怎么,你怕呀,怕本姑娘去了,掀了你那油光水滑的假账皮?” 杨灿微笑道:“本执事去巡察田庄,做的都是农庄里的事情。 瞧一瞧各处庄头做事可还尽心,看一看账目有无差错。 到时候该罚的罚,该赏的赏,可不是带个丫头片子逛园子!” “你要带本姑娘逛园子,那也得本姑娘乐意啊!你就少在这儿自作多情了。 至于你说的那些事情,你杨执事做的来,本姑娘就一样做的来。” 巧舌赔笑道:“青梅姐姐,二执事说的对,庄子里头,那事儿麻烦着呢。 庄头们做事尽不尽心呐,佃户部曲管理的如何呀。 有没有耍横闹事的呀,有没有狐假虎威的呀…… 还有那田庄里的杂事,牲口、农具、库房,样样都要清点, 别是马瘦了、牛病了、犁头锈了,这些事儿,都得盘算到了,不容易呢。 二执事本是一番好心,青梅姐姐你呀,还是留在山庄里省心呢。” 索缠枝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又转向杨灿,语气也不太客气了: “怎么,本少夫人掌管着长房,难道我的吩咐就不是吩咐?” 杨灿道:“少夫人的吩咐,臣自然不敢不从。 只是若因为青梅姑娘惹出什么乱子,臣可不会替人受过。” 索缠枝是和杨灿一唱一和,小青梅却是吵的有点上头了。 她双手一掐细腰,不服气地道:“本姑娘侍候少夫人多少年了,可从来没出过岔子。 你才侍候少夫人几天呀,就敢大放厥词了? 本姑娘去了,一定比你做的更好。” 索缠枝心里头一虚,马上乜了青梅一眼。 小丫头正气愤地瞪着杨灿,杏眼圆睁,直欲喷火。 索缠枝心里一松,原来她是无心之语呀,那没事了。 第36章 下山 巧舌一见,忙又笑着上前打圆场:“杨执事,既然如此,就让我们青梅姐姐跟您去吧。 我们青梅姐姐心眼儿可活泛呢,算个账比老账房还要快三分,察言观色的本事那更是了得。 有青梅姐姐跟着,万一碰上个刁钻的庄户,又或是滑头的管事,也有青梅姐姐帮衬着您不是?” 索缠枝淡淡地瞟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道:“巧舌,你年岁不大,事儿可是懂的不少呀。 这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叫你安排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看来我这宅子里头,还真缺不得你这种人。” 巧舌脸色一变,慌忙欠了身子,期期艾艾地道:“少夫人,婢子只是……只是想帮青梅姐姐说句话,也是……也是讨少夫人的欢心……” 索缠枝轻笑一声:“这么说来,倒是我不知道好歹了。” “不是不是,哎呀……” 巧舌情急之下,轻轻扇了自己一巴掌,谢罪道:“婢子知错了,求少夫人宽宥。” 索缠枝冷冷地道:“巧舌,你僭越了!” 青梅道:“少夫人前天才给宅子里立下的规矩,你这样的错,怎么说的?” 巧舌期期艾艾地回答道:“掌……掌嘴二十。” “嗯!” 索缠枝的声音依旧轻柔,清冷中却又带着几分软媚,只是说出来的话却有着一种沁入心脾的冷意。 “你记住,我身边,不需要不懂规矩的人。” 巧舌屈膝跪倒,颤声道:“是,婢子知错了。” 索缠枝轻轻一甩衣袖:“院子里跪着,自己掌嘴二十。青梅,监刑!” 巧舌不敢违拗,急忙退到庭院里,于阳光下跪在庭院里。 本来,做为少夫人身边侍候的人,她在内宅里的地位也是蛮高的。 但此时,她却只能跪在那里,当着来来去去的那些丫鬟婆子,丝毫不敢留力地掴起了自己的嘴巴。 青梅跟出去监刑,房间里一时便只剩下杨灿和索缠枝了。 虽然门户仍然开着,但二人小声说话,却也不用担心被人听见。 索缠枝低声道:“为什么要去巡庄?” 杨灿道:“总要去的,而且不可能拖到秋上。 既然如此,晚去不如早去。而且……” 杨灿顿了一顿,又道:“外宅相对稳定,很难插手进去。 尤其是我头上还有一个大执事,若我掌控了几个田庄和牧场,就有外力可借了。” 索缠枝点了点头:“让青梅跟你去吧,让她去,我才好有借口派索家的侍卫帮你。 而且,有青梅在,你有什么紧要事,也可以通过她和我联系。 青梅是我心腹,我会嘱咐她的。” “好,我先回去做些准备,下山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索缠枝点了点头,素手“啪”地一拍几案,高声娇喝道:“我说让青梅同去,那她就要同去!杨执事,不必多言!” “臣,告退!” 杨灿的嗓门儿也不小,声音中隐含着不忿之气。 他一甩衣袖,就怒气冲冲地走出了花厅。 花厅外的院子里,巧舌直挺挺地跪在地上,一记记狠狠抽着自己的嘴巴。 青梅就站在廊下,一张甜美的巴掌小脸微微扬着。 不远处的夹廊下,几个丫鬟婆子躲在那儿正在窃窃私语。 她们不仅看到了巧舌受罚,也听到了少夫人和杨灿那番火药味十足的对话。 杨灿走到阶前站定,青梅一双俏眼向他溜溜儿地一转,带些得意的笑。 “杨执事,你再如何不愿,你我终要同行了呢。” 杨灿哼了一声,拂袖下了石阶。 巧舌自掴丝毫不敢留力,若是换个索家的婆子来执行家法,那她可就更受罪了。 一张清秀可人的小脸蛋儿,此时已经紫红一片,嘴角都在流血。 杨灿叹了口气,忽然从袖中抛出一个小药葫芦,就落在巧舌荷叶般张开的裙摆上。 “你是少夫人身边行走,脸面就是主人家的门帘子,若破了相成何体统? 这药化淤止血,最具效果,执行完了家规,记得自己涂抹到脸上。” 巧舌感激地看了杨灿一眼,杨执事这分明是在呵护她呀。 我和杨执事到底是于家的人,是自己人,那些索家人个顶个儿不是东西! 杨灿又乜了青梅一眼,阴阳怪气地道:“这年头啊,那监刑的倒比受刑的更像戏台子上的丑角儿,你说奇不奇怪。” 一言说罢,杨灿扬长而去。 今日与索缠枝主婢这番激烈对抗,一定会传到有心人耳中,进一步坐实了他与索家人不对付的印象。 “姓、杨、的!” 青梅冲着杨灿的背影恨恨地跺了跺脚! 这狗男人现在没机会欺负我家姑娘了,就欺负我上瘾是吧? 虽然,小青梅也知道杨灿在做戏,还是忍不住生气。 …… 李有才下山了,带了八个长随。 因为这一去至少需要两三个月,所以长房各位管事都来相送。 杨灿做为二管事,和潘夫人小晚站在最前面。 “盐铁对我于家之重要,仅次于农耕。我虽舍不得夫人,可公子刚刚过世,我不能不去巡察一番,以安人心呐。” “夫君是为了给阀主尽忠、为长房尽本份,妾身岂敢以私情相扰。” 潘小晚一脸的依依不舍:“家里头妾身会打理好的,夫君放心便是” 李有才微笑点头,又看向杨灿:“杨执事,农耕乃我于阀立足之本,你要多多用心,莫叫阀主和少夫人失望才是。” 杨灿道:“大执事放心,杨某不日也要下山,前往各田庄巡察。 到时候杨某一定以大执事的教诲为本,妥善处理的。” 李有才会意地一笑,拍了拍杨灿的手臂,又和其他几位管事笑谈几句,便翻身上马。 李有才手持马鞭,对他们拱手道:“各位请回,李某去也!” 李有才打马下山,领着八个长随。 他们绕过了几道弯儿,又翻过了两道梁,就到了凤凰山口。 这里有一座专门供应凤凰山庄瓜果蔬菜肉蛋禽的果园。 果园管事是李有才的心腹,他早已候在这里,在他身后还停着一辆马车。 李有才一见那辆马车,便已心花怒放。 他立刻下了马,只向果园管事挥了挥手,就迫不及待地上了车。 “唰!”车帘儿一掀,李有才就看见一个青衣俏婢正坐在里面。 一张小床儿般大小的坐榻,她却只蜷缩在一角。 车帘儿一掀,光线透入,那少女的身子就瑟缩了一下,像只受了惊的雀儿。 李有才眯起眼睛看去,二八妙龄,纤细得不堪一握的盈盈小腰。 秀发鸦一般黑,用一根红绳儿系着,露出的那截脖颈纤细奶白。 尤其是少女的那对瞳仁,是清凌凌的黑色,里边盛满了惶惑的水光。 李有才顿时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这丰安庄主张云翊果然是个会做人的,挑的这个小俏婢着实可人。 其实前两天张云翊就把这小俏婢给他送来了。 但李有才没让他送上山,而是安置在了这里。 李大执要在出巡的时候带着小俏婢一起去,一路上有人暖床侍寝。 等他回山时生米早已煮成了粥,夫人纵然再不情愿,也就无可奈何了。 “快走!快走!” 李有才急不可耐地吩咐了一句,就一头扎进了车厢。 这条山路是凤凰山庄与山外的主要通道,自然时常有人平整。 但马车行过时,还是难免会有些颠簸。 有些路段或者有些时候,车子颠簸的会尤其厉害一些。 就像现在…… 好在,这种激烈的颠簸也没太久。 古时候大军冲锋,将军要擂急鼓为号,急鼓要擂三通。 三通鼓擂完,一共需要大概两分钟的时间。 李大执事今日则充分演绎了什么叫“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那三通急鼓,他只擂了一通半,车就走的四平八稳了…… …… 目送李大执事下山,一众管事就随杨灿和潘夫人回了山庄。 眼见到了李执事那幢小院门口,潘小晚忽然止步,对杨灿笑道: “杨执事,大执事有瓶美酒要送你,且随奴家来取一下。” “呃,有劳夫人了。” 众管事都在呢,潘夫人又是一本正经的模样,杨灿无法拒绝。 否则,众管事必然心中起疑。 二人进了院子,潘夫人依旧形貌端庄,却忽然吃吃一笑,低声道: “怎么,叔叔不敢进奴家的宅子么?难不成它是什么龙潭虎穴?” 杨灿苦笑一声,这娘们就差敲锣打鼓公告天下“老娘要勾搭你”了,他如何不明白潘夫人的心意? 其实,在确定索缠枝有孕之后,他就只能以长房为基,开始他的奋斗了。 而长房外宅,就算是索缠枝有长房少夫人的身份,也很难对它完成清洗,就遑论杨灿这个空降的二执事了。 潘小晚是李有才的夫人,李大执事又惧内,他若能把潘夫人变成自己的形状,显然对他大有好处。 况且李有才摆明了是要坑死他,他对李大执事也不需要有什么心理负担。 不过,他并不想招惹这个妖精,因为他心里总有一种此女不可控的直觉。 他担心若是收了这妖精,结果并不是一场造化,而是一个劫。 你以为的渡河的舟筏,也有可能是把你葬于波涛之中的一口棺材。 “来喜,来喜。”随着潘夫人一声呼唤,来喜从厢房里跑了出来。 潘小晚道:“方才我让厨下炖了盏冰糖燕窝,得用文火慢炖才成。 厨下的人不甚上心,你去守着,要炖足了一个半时辰才好取来。” “哎!”来喜答应一声,欢喜的往外跑。 在厨下待着,零零碎碎的总能捞点好吃的,这个差使他喜欢。 潘小晚把杨灿让进堂屋,媚眼如丝地瞟着杨灿,用背顶着门,把门慢慢掩上了。 “叔叔且坐,奴家去取酒来。” 潘小晚向杨灿春意撩人地一瞟,就向内室姗姗而去。 第37章 打虎 走进内室,潘小晚没有急着去取酒。 她的步伐忽然变得轻快起来,一双脚就像在星空里漫步。 这是“禹步”,一种比戏曲中的圆场步、云步更古老,更独特的步伐。 是古老的巫觋独创的一种舞步,如今已近乎失传了。 她前行如滑,侧行如飘,然后一个娇俏的转身,正好滑到雕花衣柜前。 潘夫人打开柜子,换了身衣裳,又飘到梳妆台前,美美地补了个妆。 镜中一张芙蓉娇靥,眉如远山,眼含秋水,正是“桃李春风二十年”的好年纪。 接着,她拿起螺子黛,细细地描了描眉,随后又取出胭脂,用指肚抿了一点,往唇上一按。 她的双唇微微抿成一线,再恢复丰润的花瓣状时,唇色已艳若桃李。 她嘟着唇,向镜中的她飞了个吻,又从妆匣最底层取出一只香囊。 她先从香囊里摸出一样东西,轻轻撕开,再重新塞回香囊,然后把那香囊挂在了腰间。 最后,她又对着镜子把金步摇插紧,这才取出牛角酒,袅袅地走了出去。 来喜被支开以后,连个上茶的人都没有了,杨灿就只能在椅子上干坐着。 捱了许久,杨灿耐心将尽,正要起身时,潘夫人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她换了件海棠红的襦裙,衣料很轻软,非常贴合身体,腰是腰臀是臀的。 那身材是真的好,空气似乎都因此有了形状,如水之流,极尽曼妙。 “叔叔,这就是丰安庄主送给老东西的上好药酒,据说极为滋补呢。” 潘小晚的声音比平日软了三分,也媚了三分。 此时再也没有了当着李有才的面时,对杨灿的不屑与不耐烦。 她捧着那支经过泡制,已然温润如玉、呈半透明状的硕大牛角过来, 把它放在杨灿手边的几案上,回身又去取来两只薄如蝉翼的玉色杯子。 “那老东西越是不行,就越怕人家知道他不行,为了面子,居然把酒全送了你。 听说此酒最是固本培元,嫂子尝上一杯,不打紧吧?” 杨灿尴尬地道:“自无不可。” 潘小晚嫣然一笑,将那牛角塞子拔开,便斟了两杯酒。 她端起两杯酒,袅袅地走到杨灿身边,向他递过了一杯。 杨灿正要站起来,却被潘夫人用神色制止了。 她弯着纤腰,笑吟吟地看着杨灿,用涂了豆蔻的手指把杯递来。 杯中淡红色的酒液,散发着酒香与药香。 酒液在杯中摇曳着,潘夫人眼底的光也在摇曳着。 那目光水汪汪深黝黝的,似乎能把人淹死在里面。 杨灿接过酒杯,潘夫人主动与他碰了下杯,红唇微绽:“叔叔,且陪嫂子吃了这杯酒。” 杨灿晃了晃杯,低头嗅了一嗅,一脸的陶醉,可就是不喝。 潘夫人吃吃一笑,娇俏地白了他一眼:“担心人家给你下药呀,真是的。” 她嗔怪地说着,慢慢把杯举高,一直举过头顶,然后仰起头来,张开了嘴巴。 酒杯一倾,那一线酒水便准确地注入了她的口中。 潘夫人把那杯酒全部倒入口中,这才戏谑地看向杨灿。 杨灿松了口气,这才把酒一饮而尽。 潘夫人向前一步,向杨灿眨了眨眼睛:“这酒怎么样?” “味道不错。” 潘夫人又往前走了一步:“那……可有固本培源的效果么?” 说着,她的手已经很自然地搭到了杨灿的肩上,眼风斜睨,满是快要溢出来的春意。 杨灿苦笑道:“嫂夫人,这酒就算是药酒,那也还是酒,哪有那么快的效果。” 潘夫人吃吃一笑:“说的也是,倒是人家心急了。” 她方才一连向前走了两步,而她又是正对着杨灿的,所以这时她已走到杨灿两腿之间。 杨灿此时是坐着,她站着,杨灿若抬头,入目的风景未免尴尬,只好放平了目光。 可这样一来,他看到的就是一条柔韧如蛇的细腰。 小腰系着紫色的丝绦,丝绦上还垂挂着一个香囊。 那香味儿,还怪好闻的。 杨灿忽然觉得自己两眼有些发直,更不妙的是,发直的还不只是两眼。 他不知道那酒并未做手脚,晚夫人腰间挂着的香囊,才是对付他的武器。 这香囊中的香草也是一种药,而且是巫觋秘制的一种颇具奇效的药。 此时,潘夫人站着,杨灿坐着。 潘夫人又靠的如此之近,她悬在腰间的香囊,简直就像是挂在杨灿的鼻子底下。 若非如此,有酒香和药香掩饰着,杨灿也不会闻出那种香囊里的独有的香气。 晚夫人看着杨灿吃吃地笑起来,她已看出,这小冤家终于中招了。 本来她也想徐徐图之的,你情我愿,才更欢喜。 可惜这小子年纪虽轻,却颇有定力,如果徐徐图之,还不知要等多久。 她勾搭这个俊俏小师爷都有三个多月了,她已经不想再等了。 “嗒!” 晚夫人从杨灿手中夺过空杯,往几案上一放,一双手臂就环住了他的脖子。 …… 大公鸡喔喔啼晓的时候,杨灿醒了。 昨夜发生的一切,似乎都是自然而然的,他并没有发觉自己着了潘夫人的道儿。 因为那香草只是自然而然地催发人的天性,他的意识全程清醒,他能记起所有细节。 既然如此,他也只能把这一切的发生归咎于自己没有把持住。 不过如果复盘昨夜之战的话,他只能用封于修的一句话来概括: 既分高下,也决生死! 杨灿醒来时,潘娘子早已起了,她已贴心地为杨灿准备好了丰盛的早餐。 杨灿坦然接受了她的服侍,没有什么可懊恼的。 他从来不为已经发生了的事情懊恼,那么做除了消耗自己的情绪,并没有任何意义。 更何况,如果潘娘子变成他极亲密的人,对他来说本就有着极大的好处。 他只是一直感觉这个女人似乎并不像个花瓶,不是那么好招惹的,所以才敬而远之。 如今既然已经发生了,顺其自然就好了。 潘娘子殷勤地伺候杨灿享用早餐的时候,杨灿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他一拍额头,道:“糟了,昨儿来喜回来之后……” 潘娘子向他嫣然一笑:“来喜本就是奴家的人,就连旺财也是,小郎君不必担心。” 潘小晚是个聪明人,她既然说出了来喜的底细,那她就算是否认旺财是她的人,杨灿如果想要提防,以后也必然会对旺财提起小心。 所以,她莫如自己说出来,反而更显大方。 杨灿听了不禁松了口气,但是与此同时,心中又不禁升起一个念头: 这个女人,果然不简单。 这样的她,又怎么可能只是被李大执事养在深闺的一只金丝雀? 这长房长脉的大宅门儿里头,可真是藏龙卧虎啊。 用了早餐,送杨灿出去的时候,潘娘子娇艳欲滴的脸上神采飞扬。 久旱的花枝,经历了一夜春雨淋漓的浇灌,就会迅速焕发蓬勃的生命力。 反观杨灿…… 大家都知道,正在“圣贤境”中漫步的人,通常都是无悲无喜、无欲无求的。 因为圣贤要有一颗强大的心脏,需要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 所以此时的杨灿心如止水,那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对吧? 此时的潘小晚身心俱都得到了满足,心花怒放。 她接近杨灿,本也没有想要利用杨灿做些什么的意思。 因为她压根儿就不觉得,杨灿能成为于家长房长脉乃至整个于家,都举足轻重的重要人物。 她只是单纯喜欢这个俊俏的小师爷,想和他建立一种最单纯的……最简单的关系。 她的人生已经很复杂了,她也有情感,她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她也想有时候可以放下一切包袱,拥有一处可以完全放松的港湾。 而现在,她觉得,她找到了。 笑眯眯地看着那个很可口的男人一步步走出她的家门,晚夫人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眸波回转间,她看到墙角那株杏树上,恰有一枝红杏,探出了墙头。 小晚夫人笑了,笑得就像那枝杏花儿一般甜美。 杨灿回到住处,还想着昨夜一宿未归,也没和旺财说一声。 如果一会儿旺财问起,自己是实话实说,还是随口编个理由。 不料正在井口打水的旺财,见自家执事老爷回来了,他只是一脸灿烂地向杨灿打了声招呼,什么都没有问。 “有客来访?这么早谁来了?” 杨灿听旺财对他不清不楚地交代了一句,本还想问个清楚,可他见旺财正吃力地绞着井轱辘,便放弃了这个打算,反正一进屋就看到了。 杨灿走到堂屋前,就见一道高大的身影正在堂上背门而立。 他头上系着一条土黄色的抹额,在脑后扎了个结儿。 他的手中提着一口雁翎刀,站姿渊停岳峙,背影气宇轩昂。 就那雄霸无双的气势,杨灿真怕他猛然一回头,就露出一张祝延平或是丁海峰的脸。 然后他再猛地丢出一句台词:“嫂嫂,武二有话说!” 第38章 同去,同去 “咳,足下是……” 正立于堂上的人听到杨灿的声音,蓦然一回头。 杨灿的心虚感登时一扫而空。 靠,原来是程大宽啊,你站那儿摆什么pose啊! 杨灿没好气地走进堂屋:“大宽啊,你身子好了?” 豹子头用拳头一捶胸口:“好了七八成了。” 杨灿上下打量着他道:“你如今怎么这般打扮,倒像个江湖草莽。” 豹子头神色一黯,道:“侍卫班中已经没了大宽立足之地,那个刘宇……” 豹子头咬牙切齿一番,看向杨灿,感激地道:“好在,程某瞎的还不算太厉害,今后我豹子头就追随杨爷您了,鞍前马后。” 杨灿摆手道:“大宽呐,我可从未把你当成一个寻常侍卫,你不过一时时运不济,走了背运。 其实这也没什么,一时的坎坷而已,就凭你这一身本领,总有一天,必然能东山再起。” 程大宽听得心中一暖,自从受罚以来,他才体会到什么叫人情冷暖。 尤其是生病垂死期间,一些阿谀过他的,翻脸成了踩他一脚的人。 一些曾经与他称兄道弟的,这时唯恐避之不及。 一些受过他指点和恩惠,仍对他心存情意的人,也因担心得罪刘宇,不敢前来探望。 如此种种,让豹子头的心境经历了一番磨砺,较之从前,他的脾气秉性现在都有了很大改变。 豹子头感动地道:“杨爷,程某这番落难,才知道谁是君子。” “过奖过奖,你这病还没好利索,跑来做什么,要道谢也不用这般着急吧……” 豹子头道:“程某听说,杨爷您近日要下山去巡察各处田庄?” “不错。” 豹子头挺起胸来:“杨爷,带我去吧,程某虽不才,但这一身武艺还过得去。 某愿追随杨爷左右,做一个护卫。” 杨灿原本还真没想过让豹子头跟他下山。 因为那时候豹子头身体还未大好,也不知道还要歇养多久。 这时听了豹子头的话,他倒是眼前一亮。 忽然,杨灿想起一件事来,忍不住问道:“对了,你本就是丰安庄人?” 豹子头道:“是,我娘子现如今也还住在庄里,我家种着六亩地,娘子平时还做些针线活儿。” 家里头如果没有男性壮劳力,只靠妇人的话,最多也就种三亩地。 因为,农家妇女虽然也要和男人一样下地干活,几乎男人能干的活,妇人也都能干。 但有一样核心的重体力劳动,是大多数女人做不来的,那就是犁地。 除非,你家里养了耕牛。 而豹子头是丰安庄里为数不多的自耕农之一。 由于豹子头在山庄里当差,家里有点闲钱,所以养了头耕牛。 因此程家虽然缺少壮劳力,也能种得起六亩地。 杨灿听了,又思索片刻,欣然道:“好,我带你下山,此去若是一切顺利,于你也是一桩功劳。” 豹子头欢喜地答应一声,杨灿又道:“不过,你可不能明着跟我下山。” 豹子头一愣,杨灿道:“你既然是丰安庄的人,那么这样……” 杨灿靠近过去,对他悄悄低语一番,豹子头听着,频频地点起头来。 …… 杨灿此去巡察田庄,也是要带几个人的。 首先,账房必须要带一个。 杨灿决定,就带那个忙到现在也没空帮他理账的李大目。 此外,侍卫也要带几个。 虽说有青梅同行,索缠枝以此为借口,可以派些身手高明的索家侍卫。 但明面上,杨灿可是跟青梅水火不容的。 因此,他还得带几个于家侍卫。 现在李有才已经下山,这些事杨灿自己就能决定,倒也不用再和谁通气。 杨灿这边筹备下山之事时,豹子头很快也悄然消失了。 在程大宽消失之前,他的娘子已经先一步带着孩子下了山。 因为程家还有老人需要照顾,豹子头身体恢复,程娘子就得赶紧回去了。 对于程大宽的消失,第一个跑来向杨灿询问的,居然是巴不得程大宽垮掉的刘宇。 “阀主不太待见豹子头,我就打发他去鸡鹅山去了,刘统领有事儿?” “啊,没事没事,养家禽好啊,养家禽还能修身养性,哈哈哈。 咳,那杨执事您忙,刘某告退了。” 见杨灿有些不太待见他的样子,刘宇识趣地住了口。 一转过身去,他便冷笑着撇了撇嘴。 因为我待豹子头太过刻薄,所以他杨灿才对我如此不屑吧? 呵,你就是看得起我又如何? 你能让我出人头地么? 你能给我富贵前程么? 呸!啥也不是! …… 用过晚餐,杨灿便遛达着去了李大目的住处。 那些侍卫,他可以直接从刘宇那儿调拨。 但账房先生属于管理层,他还是需要先打声招呼的。 起码得让人家有个准备,提前做些事务交接。 巧舌捧着一摞几乎遮挡了她视线的账簿,走进了李大目的房间。 “李先生,少夫人请账房这边核查一下这些账本儿,理个总账出来。” 巧舌说着,拾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几绺青丝沾在她湿润的额头,脸蛋儿已经累成了红苹果。 她被索缠枝惩罚掌嘴之后,就被贬成了传事丫头。 巧舌以前只是在索缠枝身边听候使唤,如今却是内宅的传事丫头。 豪门巨户特别讲究内外分明。 外宅的人有事传于内宅,或者内宅有事传于外宅,若是不需要亲身过去时,就需要这么一个跑腿传话的角色了。 所以传事丫头又叫跑腿丫头,简称“传话的”。 在内宅下人里头,传事丫头的地位是最低的。 对索缠枝而言,这是她对夫人安插眼线的一个反击。 只是一下子沦为内宅最卑微的传话丫头,巧舌就有点惨了。 她现在就是一个打杂的,任谁都能指使她,可不仅限于传事。 “哦,是巧舌姑娘来了啊!” 李大目一见巧舌姑娘,顿时两眼一亮。 这小丫头蛮俊俏的,原是夫人送给儿子做贴身丫头的嘛,当然俊俏啦。 在李大目想来,巧舌没准已经给公子爷暖过床了呢。 他却不知,于承业自从中了毒箭,身子就亏的一塌糊涂。 于承业也只以为那是毒箭给他带来的后果。 却不知道那是因为杨灿治疗牛马的那些草药并不对症。 虽然杨灿胡乱尝试一番,把他的性命给救了回来,可他的身子也废了。 只不过,这种事,任哪一个男人也是绝对不会往外说的。 就算是他的亲生父母,他也不愿启齿,因此就连阀主夫妇也不知道。 李大目今晚小酌了几杯,此时已微带了几分醺意。 一瞧巧舌姑娘白白净净的那张小脸,脖梗儿处散着的几绺青丝,沾在微微汗湿的颈上,衬得肌肤奶白。 而且巧舌身材娇小,在李大目看来,这是最适合在榻上把玩的类型,不由得食指大动。 至于说巧舍姑娘可能已经给于公子暖过床,他倒是不在意。 又不是要娶回去做妻子,那与公子爷做个“同道中人”又如何? “都是些什么账册啊?”李先生说着,笑吟吟地走过来。 “哟,《银钱收支总册》、《月钱发放册》、《礼尚往来册》、《内院厨房日用档》、《内院用度私记》……” 李大目一面看,一面转起了心思,少夫人查这种账,是要整治内宅旧人了吧? 这种得罪人的事儿,李大目自然是不想干的。 嗯,赶明儿就把这些账簿和其他几位账房分一分,有事大家一起担吧。 “好好好,我们账房一定尽快核查清楚。” 李先生说着把账簿放下,笑眯眯地走到了巧舌身边。 这么近的距离,在这个年代,寻常男女的话已经有些失礼了。 巧舌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儿,忙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 李先生微微一笑,问道:“巧舌姑娘,你原是少夫人身边的人,也算有些体面,如今怎么就成了传事丫头呢?” 巧舌心中一惨,凄然道:“小奴家年轻识浅,不会说话,得罪了少夫人,我真傻,真的……” 说到这里,她已哽咽地说不下去,泪水瞬间蓄满了双眸。 被索缠枝借题发挥贬为传事丫头之后,她也期盼过夫人会救她出苦海。 但是,话递上去了,夫人那边却连一点表示都没有。 比起一个已经怀了公子骨肉的儿媳,她这个丫鬟显然一文不值。 她被彻底抛弃了。 “呵呵,巧舌啊,你也不要过于伤心。” 李大目忙从袖中摸出一块手帕,递向巧舌姑娘,小丫头珠泪盈睫,瞧着就可怜呢。 你要哭,也得是被我李某人欺负哭了那才逮劲儿,这么哭有什么意思。 李大目笑的满脸褶子都像菊花一般绚烂起来。 “李某人在长房里头,多少还有那么一点身份。 如果李某豁出这张老脸,在少夫人面前给你求个情,呵呵…… 只不过,李某与你非亲非故,想要替你说话也没个名头啊。” 李大目一面说,一面就向巧舌贴了过去。 巧舌为了干活方便,系了一条围裙。 围裙扎的紧紧的,那纤腰与翘臀的交界处便折出了一道极好看的线条。 李大目不仅是个账房,他还喜欢绘画,对于线条他可太敏感了。 那只咸猪手就向那圆润的曲线处悄然滑了过去…… 第39章 巧舌的窘迫 李账房的手试探地搭在了巧舌的后腰上。 巧舌娇小的身子猛然一僵,却没有躲开。 李账房顿时信心大增。 走投无路的小丫头,岂能不屈服? 李大目得意一笑,那手便迫不及待地就往挺翘处滑了过去。 李账房的老妻在老家给他侍候高堂,他独自在凤凰山庄做账房。 每年李大目只有休沐假期可以回家。 可就算回了家,那已全然没了魅力的黄脸婆,又怎比得眼前这样活力无限的青春少女? 指尖上传来的,可是他逝去的青春啊。 “啊!不要……”巧舌忽然惊叫了一声。 巧舌方才被他的动作吓住了。 或许在潜意识里,她也确实存了借助于李先生的力量改变困境的想法。 但,是否为此交出自己,她终究没有那么容易就拿定主意。 李账房的手指头还没滑到位,蛇一般的感觉已经把巧舌惊醒了。 李账房猝不及防被巧舌推了一个趔趄,脸上顿时挂不住了。 他把脸色一沉,喝斥道:“贱婢,你以为自己还是那个内宅里的上等丫鬟呢? 如今少夫人视你如眼中钉,夫人那边也不会为了你闹出婆媳矛盾,你已经没救了,懂吗?” 李账房勾起巧舌姑娘的下巴,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威胁的冷笑。 “你若从了老夫,老夫豁出这张面皮,去给你求情,你就不用再受这罪。若是不然……,哼!” 巧舌心中一阵纠结。 她知道,李账房说的是实话。 少夫人要拿她立威,夫人又放弃了她,她没有出头之日了。 不要看长房内宅除了少夫人都算是下人,可下人也分三六九等。 她曾经站在高处,如今又如何受得了那卑微到尘埃里的生活? 她才多大年纪,就被抛弃、被排挤,那种压抑简直能让人发疯。 可是,可是,真的要从了眼前这个老男人么? 李先生脸上的皱纹,就像久旱的大地皲裂的地皮,沟沟壑壑,交错纵横…… 两行清泪,从巧舌白皙的脸蛋儿滑落下来,她把眼睛猛然一闭! 罢了,既然所有的人都抛弃了我,那我干脆就把自己献祭了吧。 就当被狗咬了! 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一道清朗的声音:“李先生,还没歇下吧,我是杨灿啊,有事寻你商议。” 李账房一番话吓住了巧舌,正要扑过去恣意享用一番,忽然听到了杨灿的声音,顿时心头大恨。 该死的,你早不来晚不来,这个时候来坏我好事。 他看了看已经重新睁开眼睛的巧舌姑娘,只能忍怒道:“是杨执事么,请稍候。” 李大目说完,便低声威胁道:“李某这番话,你回去仔细想想。 现在也就只有李某愿意救你出苦海了,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 巧舌姑娘,切勿自误。” 说罢,李大目把脸一沉,喝道:“马上把泪擦掉。” 李大目快步走过去,拉开房门,就见杨灿正站在门外。 李大目讶然道:“杨执事,这么晚了,您怎么来了?” “李先生,杨某此来自是有事相商,怎么,不请我进去吗?” “啊,你看我,哈哈哈,杨执事,快请进。” 李大目退开一步,杨灿迈步进来,一眼就看见了巧舌。 “李先生这里有客人?” 李大目忙道:“哦,是内宅的传事丫头,送来些少夫人需要复核并汇总的账簿。” 李大目对巧舌摆手道:“行了,你先回去吧,这账,我们账房会尽快核清的。” 巧舌正呆呆地站在那里,一见李大目摆手,连忙如蒙大赦地走了出去。 李账房换了副笑脸,对杨灿道:“杨执事快请坐,不知执事此来,有何吩咐呀。” 巧舌迷迷瞪瞪地走出了李账房的住处,在一株开满榆钱的大树下站住了。 满树的榆荚,清香幽幽,让她的情绪渐渐稳定了下来。 这两天,她被少夫人杀鸡儆猴,又被夫人放弃,境遇一落千丈。 内宅里多的是捧高踩低的人,倒是没在肉体上虐待她,可那精神折磨,已经足以叫人生不如死。 而她骤逢变化,脑子浑酱酱的,一时间除了自怨自艾,倒也没有想到自救的办法。 这时,她的脑筋却突然灵光起来。 我怎么忘啦,我还可以投靠杨执事啊。 巧舌忽然想起,那天她被少夫人惩罚掌嘴时,只有杨执掌不怕少夫人。 杨执事公然施救给她,根本不在乎少夫人的脸色。 “长房里当差的丫头,又是少夫人身边的人,脸面就是主家的门帘子,要是破了相,那成什么样子了?” “这年头啊,那监刑的倒比受刑的更像戏台子上的丑角儿。” 杨执事何止敢公然施药啊,他还敢公然嘲讽少夫人的亲信丫鬟青梅呢…… 如果我必须得找一座靠山,那选杨执事怎么也比选李账房强啊。 不说他们的权势、地位,就只说杨执事他年轻、俊俏,又哪是李大目那个老梆菜能比拟的? 巧舌向后退了两步,靠在大榆树上,把身子隐在了树影里。 房间里,李大目又惊又喜:“执事要李某随您去巡察各处田庄? 成成成,这有什么不成的,李某理当受杨执事差遣嘛。” 李大目的鼻涕泡儿差点没乐出来。 嘿嘿,我李某人就只在这山庄里坐着,张庄主都能给我送来两枚金饼子。 我这要是上门去查他的账,他得送我多少金饼子? 这趟差可是大有油水啊。 而且,少夫人交办下来的这件得罪人的差使,我也可以顺理成章地推出去了。 李大目迫不及待地答应下来:“李某也是长房的一份子嘛,自当为阀主、为少夫人分忧。 其他的事都可以放一放,陪杨执事巡察,李某人责无旁贷。 什么?您说这些账簿,没关系,李某明儿就把它交给账房里的同僚处理。” 杨灿笑道:“既然如此,那咱们就一言为定。 好了,夜色已深,杨某也就不打扰李先生休息了。 这两天李先生你可以提前做些准备。” “杨执事放心,李某这里绝不会误了大事。” 李账房说着,高高兴兴地把杨灿送出了门。 杨灿抬头看了看天上那轮月亮,一时若有所思。 “那只妖精此时不在她的家里,就在我的家里,今夜又是一场鏖战啊!” 杨灿振作了一下精神,便大步而去。 你说“圣贤境界”? 杨先生根基太浅,道心不稳,已经跌了一个大境界了。 春夜风微凉,榆钱儿随风而落,踩上去会有一种软绵绵的感觉。 树影里,巧舌眼见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走来,不禁把牙一咬。 “杨执事,救命啊!” 如果不是巧舌跪的太快,杨灿已经一脚踹了出去。 “杨执事,婢子求杨执事垂怜。” 杨灿慢慢收回抬起的右脚,定睛一看,诧异地道:“你不是……那个后宅里的那个谁吗?” “婢子名叫巧舌。” “对对对,巧舌姑娘,你拦住杨某做什么?” “婢子……求杨执事垂怜。” “垂怜,垂怜什么?少夫人没有一直难为你吧?” “少夫人不用一直为难婢子,婢子只消受了少夫人冷落,自然有人落井下石。” 巧舌仰起了巴掌大的小脸,白净的脸蛋涨的通红。 “求杨执事垂怜,收了奴婢吧。洗衣叠被、端茶倒水、暖床浴足,奴婢都可以的。” 杨灿皱了皱眉,至于吗?怎么跟活不下去了似的,有这么惨吗? 杨灿没打过这姑娘的主意,也不想因为心软就把她收进房去。 他身上可是有个能把人炸的粉身碎骨的大秘密。 接下来,他还要为了这个秘密去做很多事。 旺财那小子也就是打杂的,不怕他发现什么。 可要是自己的枕边人,那就不好说喽。 再说了,这个巧舌姑娘原来可是阀主夫人院里的人。 她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谁也不清楚,这就把人领回去了? 他正在干的可是掉脑袋的大买卖。 “姑娘,你放手,你……这个样子,成何体统?” 杨灿无奈地抬了抬腿,没抬起来。 因为他的一条大腿正被巧舌紧紧地抱住。 “求杨执事救我,杨执事要是不肯援手,那婢子走投无路……只能悬梁自尽了。” “哪有那么严重……” 杨灿听说她要自杀,不禁吓了一跳。 索缠枝可正怀着孩子呢,巧舌要是死了,可就算是死在了她手上,太不吉利了。 嗯? 杨灿忽然想起了李有才,李大执事不是正要物色一个小俏婢么? 不如我把这姑娘送给潘家嫂子。 “好了,我答应帮你,你快起来吧。” 巧舌大喜,仰起脸儿,紧张地道:“执事此言可当真?” 杨灿失笑道:“杨某有必要骗你吗?快起来吧。” “多谢执事老爷。” 巧舌欢喜地给杨灿磕了个头,这才爬起身来。 杨灿道:“你先回去,明儿我就去向少夫人把你要出来。” “是,婢子遵命,婢子等着杨执事!” 巧舌欢喜地答应下来,连她磕头时脑门上沾了一枚榆钱都没发现。 巧舌走了,走时欢快的就像一只正在觅食的喜鹊。 杨灿见了不禁哑然失笑。 他抬头看看天上月色,想到自己家里还有一碗皮薄馅大,汁鲜味美的饺子。 春寒料峭的时候,晚归的忙碌男人,家里煮着热气腾腾的饺子,未尝不是一种幸福的生活啊。 杨灿身姿轻快的,就像一只“老家巧儿”。 第40章 向少夫人讨个人 今天,杨灿就要下山。 清晨,他是被鸟雀欢快的鸣叫声唤醒的。 人醒过来,眼还没睁,就听到窗外鸟雀欢快的鸣叫声此起彼伏。 到底是在山上,又是春天的节气,空气里都透着青草的芬芳。 杨灿睁开眼,就看到一张妩媚的脸。 潘小晚正要用一绺头发调皮地拨弄着他的脸颊。 似乎童心未泯,又或许是和杨灿在一起,让她的心态也年轻了许多。 “昨晚瘫在那儿跟死狗一样,现在倒是有精神了?” 杨灿冷哂一声,得胜者总会在不经意间就趾高气昂。 “小郎君,你是在说我么?” 潘小晚娇滴滴地说,声音既妖且魅,双眼却已危险地眯了起来。 杨灿顿时不敢再拱火了。 这妖精一旦祭出那“灭世大磨”,杨灿的灵魂也要为之战栗。 “不说了不说了,赶紧起来,我今儿还要下山呢。” 杨灿急忙顾左右而言他。 潘小晚吃吃一笑,眉眼间风韵流转,尽是猫儿一般的餍足。 潘夫人开始侍候杨灿穿衣,这般小意温柔,只怕李大执事从未享受过。 很快,杨灿穿戴已毕,离开了卧房。 潘小晚重新慵懒的软回了榻上,惬意地一瘫,星眸朦胧。 这个杨灿,她是喜欢的,打从第一眼看见,就打心眼儿里喜欢。 而且,她所做的事,又是一旦败露就性命难保的事情。 朝而不知夕死的压力,让她喜欢了,就想得到。 接近这位小杨师爷,她的动机是纯粹的,没有任何的功利想法。 单纯的只是因为,她喜欢。 想到这里,小晚夫人的杏眸又迷离起来,就像荷塘中升起的雾气。 …… 杨灿走出堂屋的时候,来喜不在院中。 这小子倒也不是一点心眼儿都没有,知道该回避的时候回避。 杨灿出了小院,也不回自己院里点卯,就径直去了后宅。 索缠枝此时正在吃早餐。 一碗加了红枣、莲子的黍米粥。 黍米就是黄米,煮成粥易消化且养胃,最是适宜孕妇。 羊肉荸荠馅的蒸饼一碟,荸荠的清香中和了羊肉的膻味,十分可口。 再配上开胃的酱瓜、淋了香油的小葱豆腐…… 看的出来,尽管有了身孕,少夫人并没有“害喜”,食欲很好。 索缠枝就这样一边吃早餐,一边接见了杨灿。 原本就说好下山巡查的,也无需再说太多。 不过,临告退时,杨灿又说了一句:“对了,臣看传事丫头巧舌,人很伶俐,做事也勤快,臣想向少夫人讨要过来。” 索缠枝立刻放下了手中的食物,瞟着杨灿。 杨灿道:“臣院子里缺个洒扫打杂的人,李大执事送了个童子给我,如此一来,他那边就缺了人。 李夫人潘氏终究是个女子,由一个小童侍候着,诸多事情有所不便,臣想讨这巧舌,赠与潘氏。” 索缠枝眼中锐利的光缓和了下来,却仍是轻轻一撇唇角:“你倒是个怜香惜玉的。” 杨灿要讨个丫鬟去侍候李夫人,这件事本身并没什么。 但他点名讨要被自己贬为传事丫头的巧舌,那就分明是为了救那丫头出苦海了。 所以索缠枝才有如此一说。 不过,他讨了那丫头不是自己用,这让索缠枝感觉还比较舒服。 况且这房里还有丫鬟婆子的侍候着,她也不好把醋意表现的太明显。 因此,只是似是而非地一讽,便道:“罢了,一个小丫鬟,还不值得我揪着她不放,这个人情,送你便是。” 杨灿微微一笑:“那么臣这就告辞了。” 他游目四顾,不见青梅,便道:“还请少夫人催促一下青梅姑娘,臣在外宅等她。” 杨灿向索缠枝长长一揖:“臣告退。” 花廊下,巧舌一身青衣,头系素帕,正努力提着一桶水。 这桶甚大,在内宅里头,平素都是要两个丫鬟用抬杠抬水的。 如今却只交给她一个人,她提着水桶走两步停一停,脸蛋儿涨的通红,手指也勒出了红印,却也无人上前相帮。 所谓传事丫头,本就是打杂的,内宅里谁都能指使她做事。 “巧舌!” 巧舌正活动着勒得生疼的手,闻声望去,顿时两眼一亮:“杨执事!” 杨灿招手道:“把桶放下,跟我走,从今天起,你不属于内宅了。” “啊?” 巧舌又惊又喜,一时间竟然反应不过来了。 杨灿说完这句话,已经继续向外走去。 巧舌呆了片刻,忽然欢喜地把水桶往地上一扔,撒腿就追了上去。 杨灿走的并不快,但他身高腿长,巧舌就得步子迈快一些,才能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巧舌没想到,杨执事答应把她要过来,居然一早就真的实现了。 少夫人可是要拿她立威的啊,怎么就能这么容易就答应了杨执事? 难怪杨执事敢向索家发难,他真的很厉害啊。 早上,正是宅子里最忙的时候。 诸多的丫鬟婆子,此时大多在院子里。 她们就这么看着,杨执事悠然走在前头。 巧舌紧随其后,不时垫上两步,小胸脯儿挺的高高的。 一群势力眼,真当我没有出头之日了? 本姑娘有人护着呢,哼哼! 小丫头顾盼左右,神采飞扬。 …… 李账房一早就和四个侍卫牵着马等在了前门外。 没过多久,青梅又带了八名侍卫赶来。 今天的青梅穿一件翻领对襟窄袖短袍,腰系革带,足蹬小靴,显得干净利落,英姿飒爽。 只不过她虽换了男装,但她唇红齿白、眉眼如画,一看就是女子。 当然,她本来也没想乔装改扮,穿男装就是为了出行方便。 青梅忽到杨灿,眉梢一挑,唇角一翘,就勾成了“耐克”。 似乎,对这样的打扮颇感得意。 “都到齐了?那便出发吧?” 杨灿说着,手往马鞍上一搭,腾身一纵,十分潇洒地跃上了马背。 他也露了一手。 前宅门外,一众外宅管事,就如之前送别李大执事,也是纷纷拱手站在那里。 潘夫人也站在人群中,身后站着刚刚成为她贴身侍婢的巧舌。 潘小晚当着这么多人,自然不会露出半点不舍的情绪。 伪装于她而言,就像变色龙的变色本领,已经成了一种本能。 巧舌站在潘小晚身后,眼波却是幽怨的。 她没想到,杨执事居然把她送给了潘夫人。 天知道她昨晚回去,为了日后能好好侍奉杨执事,做过多久心理建设吗? 结果,白建设了。 …… 这个天下还在上一次大一统的时候,于家的先祖受皇命,镇守于河套。 当帝国这个庞然大物分崩离析的时候,中原大地陷入了长达百年的混战之中。 而四方偏远之地,却侥幸地逃过了一劫。 但,在这个过程中,那些封疆大吏们,在失去中央帝国的控制之后,渐渐演变为各路诸侯。 于阀就是这样演变而成的。 也因此,虽然于家在陇上八阀中不是实力最强大的一个,却拥有着最多的适宜耕种的土地。 而其他诸阀,谁也不会坐视别人占据此地,从而壮大到足以对自己产生威胁。 所以于阀传承至今,几乎还没有遭受过致命的打击。 于桓虎这次交还长房的田庄共有六个,共计五万余亩土地。 仅此,还不至于让二脉的于桓虎伤筋动骨,但这也是一片庞大的田地了。 五万余亩土地分属六个田庄,每个田庄掌管着近万亩的良田. 依附于这些土地之上的自由民、部曲和佃户还有匠人、商人,每个田庄不下三四千人. 这种所谓的田庄,其规模已经相当于一个大镇或者一个小县。 因为这时候的村庄,一般也就四五十户人家,两百人左右。 因此,丰安庄虽是田庄,却不如称之为丰安镇或者丰安县才最妥当。 而丰安庄的庄主,实际上也就相当于中原王朝的一位百里侯,堪比一县至尊。 甚至,因为这里人口流动性极差,这庄主的权柄比中原的县尊更大。 丰安庄是一座以田庄为名的坞堡式城镇。 在它周围还散布着五六个村庄,将它拱卫于中间。 整个田庄宛如一座小城,外城尚还简陋些,所谓的城墙只是一道土围子。 但小城的中心,也就是庄主张云翊的庄院,则是墙高壁厚,甚至还有一条“护城河”。 张云翊一旦上了凤凰山庄,在那些执事们面前,就只是一个乡下土财主。 但是在这里,他就是“王”。 张云翊掌控着上万亩良田,拥有一座防御坚固的城堡,麾下有数千子民。 方圆百里内的军事防御、农业生产以及行政治理,俱都由其一言而决。 他就是丰安庄至高无上的一片天! 此地百姓子民的生死前程,他都可以一言而决。 可是今天,丰安庄的百姓们,却发现他们心目中的“天老爷”,居然穿着簇新的锦袍,带着他的诸多手下,早早就恭候在了庄东头。 跟在张云翊后面的,就是丰安庄的诸多管事。 账房、庄头、田监、仓督、渠长、匠首、碾硙长、部曲长、佃首、户长…… 吏户礼兵刑工诸多方面,在这里都有相应的管事。 说它是庄子,真的形同一座小县城了。 这些管事也都和张云翊一样,穿着簇新的衣裳,满面带笑地站着村东头,就像是要娶新媳妇儿似的。 百姓们纷纷纳罕,这是谁要来了? 第41章 丰安的王 丰安庄的这些百姓就生活在这片土地上。 他们之中的很多人,一辈子都不曾走出过离家方圆十里以外的地方。 这种闭塞之下,他们的见识实在是太少了。 所以,一个丰安庄主,在他们眼中,就是“天”。 “天”正坐在一张梨花木的圈椅上,身后还有人给他撑着太阳伞。 张庄主手中端着一盏茶,时不时就喝上一口,润一润喉咙。 三月末四月初的天气,在陇上这种地方,自然比不了江南。 江南二月天的时候就已经春花似火,这里直到此时,草木也只是刚刚吐绿。 坐在这儿,习习的春风吹着,并不算难过,只是阳光会强烈一些。 庄头儿赖轱辘小心翼翼地凑到张云翊面前,低声道:“庄主,咱们原来可是跟二爷的。 现如今咱们这田庄划归了长房,长房能拿咱们当亲儿子看吗? 如今这位长房二执事下来巡察,只怕是来者不善啊。” 张云翊淡淡一笑:“所以呢?” 赖轱辘急了:“庄主啊,他分明是来整咱们来了啊!” 张云翊一点都不慌,上上下下,他可是都打点过了呢。 就凭杨灿那个没什么根基的小师爷? 不过,他点头哈腰上下钻营的事儿,自然是不方便说给这些视他如天的手下的。 “泼!”张庄主漫不经心地吐出一片茶叶:“慌什么?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不是必然的事么?” 赖轱辘迟疑道:“可是,庄主啊,那咱们……就束手待毙了不成?” 张云翊见其他人也都在眼巴巴地看着他,不想让他们太过慌张,免得乱了阵脚。 他略一沉吟,便道:“如今正值春耕时节,这位二执事若是逼的狠了,结果会如何? 且不说咱们丰安庄会怎样,其他五大田庄现在可都在看着呢,到时候还能有一个肯安心于春耕吗? 如果这六大田庄今年秋天全都欠了收……” 张云翊抬起眼皮撩了一眼赖轱辘,又淡淡地扫了眼众管事,神态间说不出的从容。 “阀主要的是什么?是归顺、是听话,是确保这些产业平稳过手啊。 咱们那位少夫人要的是什么?要的是丰收,要的是能让她在长房站稳脚跟的本钱。 只要在这两点上,咱们让上头满意了,你们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张云翊的话虽只是点到为止,可赖轱辘等人却已恍然大悟。 对啊,上万亩的田地,就在我们手中掌握着呢。 这就是我们的筹码,这就是我们的底气啊。 如果这位杨执事逼迫过甚,我们只要稍稍做点手脚,这上万亩的田地就得欠收。 甚至我们再狠一些,想让它颗粒无收,那也不是没有办法。 到那时,我们固然会完蛋,可这么大的损失,你长房又如何弥补? 上万亩的土地一旦欠收,这片土地上的几千张嘴等着吃饭,你长房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更重要的是,田庄才刚交给长房,就出了这样的事,那时二爷可就有充足的理由向阀主发难了。 而且,这说的还只是丰安庄一个庄子。 做为第一个被巡察的田庄如果被如此苛待,其他田庄牧场又会怎么看? 如果那些田庄全都出了事…… 想到这里,众管事脸上都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张云翊把茶盏往旁边一递,一个青衣小厮立即上前双手接过,又退到了一边。 张云翊往椅上一靠,翘起了二郎腿,慢条斯理地道:“不过,这终究是两败俱伤之计,我们不想看到,长房更不想看到。 所以啊,你们不要想太多。对这位新任二执事,咱们保持足够的礼数就好。” 田监、仓督、渠长、碾硙长等人纷纷称是。 庄主就是他们的天,庄主都如此镇定,他们也就坦然了。 终于,在那一马平川的沃野尽头,出现了十余匹骏马。 张云翊一见,立即从坐着变成了站着。 那撑伞的、递茶的,还有搬椅子的,立即把这一套东西全都撤了下去。 张云翊迈步迎到大路上,这两天没有下雨,地上稍有些干燥。 远处,那一行快马疾行,马蹄踏在路上,溅起了一道轻尘。 “丰安庄庄主张云翊,率全庄大小管事,见过长房二执事,见过李先生,见过青梅姑娘,三位一路辛苦了。” 张云翊不仅认得李账房,而且他已经拜过山门,也认得杨灿和青梅。 不过,青梅一听他这称呼的顺序,心里却有点不太舒服。 李大目什么时候排到本姑娘前头了? 本姑娘是副二执……呸!本姑娘是内正外副、外副内正的的二执事好吗? 杨灿一跃下马,足不点尘,身手十分的矫健。 “哈哈哈,张庄主,咱们又见面了。” 杨灿笑吟吟地上前,满面春风:“如今正值春耕时节,杨某冒昧前来,不会打扰了庄子的农事吧” “不会不会,咱们陇上天气不比中原,如今虽已是四月天气,可在陇上还不是播种的时候呢。” 张云翊也是满面笑容:“除了几百亩种了冬小麦的地块才刚返青,其余田地正在翻耕而已,能耽搁什么。” 张云翊着说,已上前攀住杨灿的手臂,转向田庄众管事。 “自从咱们田庄从二爷那边划归长房,长房里一直也没派个人来,下边这些做事的,心里头都没底儿。 如今杨执事您来了,咱们也就有了主心骨,大家高兴还来不及呢。” “是啊是啊!”一众田庄管事齐声应和,杨灿笑了笑,自然不会当真。 两下里客套了几句,张云翊就把双方主要人员彼此做了个介绍。 杨灿对张云翊道:“劳烦张庄主与诸位了,我看咱们也不必骑马了,一块儿走进庄子好了。” 张云翊自无不可,一行人便往村中走去。 一进庄子,杨灿就注意观察。 这陇上村庄,虽然不比中原富庶,但是做为于家的一个重要田庄,看起来还是颇具规模的。 村中那些高低错落的屋舍,也有青砖的大屋、茅草的土房参差其间。 从百姓的衣着看,有的穿着体面,有的衣衫蔽旧,不过极少有瘦骨嶙峋者。 西北苦寒之地,生活也较中原艰苦,能在这样的环境下打熬出来的人,自然不会有太病弱的。 那样的人,早被自然淘汰了。 所以,村中百姓尤其是青壮,大多貌相彪悍。 高大魁梧的有之,清瘦而精干的亦有之。 这都是很好的壮劳力,往他手里塞把刀,也会是很好的战士。 不过,他们看到一脸谦和笑意的张云翊,却俱都面现敬畏,乖乖退到路边,微微欠着身,直到杨灿一行人走过,才敢抬起头来。 就像豹子头程大宽,那一身刚猛的功夫,在陇上他足以成为名镇一方的刀客,到了中原也是一方豪侠。 可他却甘为于家所用,有了过失也会惴惴不安,受了惩罚也生不起反抗之心。 就像狼群之于狼王,只不过这田庄的狼王,靠的不是自身强健的体魄,而是他所掌握的权力和财富。 杨灿一边随意地看着庄中模样,一边问道:“张庄主,咱们这丰安庄,现有多少人口?” 张云翊提前已经做足了功课,自然是张口就来。 “杨执事,咱们丰安庄,现有田地九千四百亩,共有两百七十三丁户。 农耕人口的话,共计一千四百七十八人。 另有铁匠、织工、酿酒匠等一百二十一户,人口五百三十人。这些小商栈和小作坊,对内也对外。 庄中还有奴仆两百一十八人。再加上张某和诸多管事人家,全庄共计两千三百三十一人。” 杨灿目光一闪,又问道:“若逢战,丰安庄可抽调部曲多少人?” 部曲是兵农合一的,战时能够抽调出来作战,农闲时节接受军事训练,但日常依旧从事农业生产。 张云翊傲然道:“不瞒杨执事,陇上民风彪悍,男女老幼,皆可为兵。 如果只算部曲兵的话,我丰安庄常备部曲兵三百。 如果必要的话,四百名部曲,也是能凑出来的。” 赖轱辘接口补充道:“杨执事,我们庄主说的三百人,可都是能比肩中原南北两朝精兵的人马。” 杨灿听了不禁微微点头。 一个大田庄能随时抽调三四百名部曲,这可不少了。 动辄数十万上百万的兵马,那本就是评书话本儿里夸张的说法。 西晋灭吴时,前线水陆战兵一共也不到十万人。 东晋淝水之战,总动员的兵力也不到十万人。 十六国时,小国如西凉,战兵总数最高峰也只有两万人。 一个于家,只要抽调所有部曲,就能抵得上那西凉小国了。 最主要的是,陇上百姓由于环境恶劣,所以习武成风。 田庄百姓经常常狩猎,并且会由庄子主持,定期开展集体捕猎,杀死那些破坏庄稼的野猪、伤害人口的狼群。 因此单兵素质可以说是极高的,如此一来,哪怕人数少了些,这股力量也不容小觑。 中原两大帝国固然是彼此对峙,无暇他顾。 但,它们始终没有图谋陇上八阀,只怕也是清楚,这不是一块好啃的骨头。 众人一路前行,渐渐就到了庄子的中心。 一座巨大的坞堡,赫然矗立在这儿。 丰安庄、丰安堡,这是夯土包砖建造而成的一座方形坞堡。 那墙高足有两丈,四角建有望楼,外围还有一条“护城河”。 他们从龙河引了水来,绕坞而过,再流向远方。 这里是龙河上游,水源没有受到黄土高坡的影响,因此水质极为清澈,碧蓝一片。 杨灿震惊了,这和他印象中的村庄、地主家完全不一样啊。 这……简直就是一座城堡! 第42章 土皇帝的诱饵 杨灿从来没有探访过这些田庄,哪怕是做了于承业的师爷之后也没有。 所以他想象中的村庄,就是他印象里的村庄。 他印象里的地主,就是农村的那种土财主。 可实际上,他存在着严重的认知偏差。 这个年代的庄主,哪怕是在中原地带,也不都是乡绅地主。 在中原的一些地方,同样存在着地方豪强式的大地主。 而在陇上,每一个大型田庄都有一个地主豪强的存在。 这儿的“村”,实际上是经济单位、行政单位和军事单位的混合体。 一个集军事防御、农业生产、手工业和行政统治于一体的“独立王国”,谁又能把它看做一个简单的村庄呢? 这儿的地主,有点类似汉末三国时代天下大乱时的豪强地主,实力非常大。 进了凤凰山庄,张云翊只是一个到处拜佛烧香、逢人开口便笑的“土财主”。 可是在这儿,他就是当之无愧的一位土皇帝。 杨灿看到那气势恢宏的坞堡时,之所以感到震惊和意外,是因为他“承平时代”的思维加上固有的错误印象,无法和这种特殊年代、特殊地理位置的产物相匹配。 杨灿端详着坞堡,对张云翊道:“张庄主,你这坞堡可是为了防范马贼?” 张云翊也知道一旦上面的执事们下来巡查,他就很难再“财不露白”了。 他这田庄说封闭是真封闭,只要他一句话,这庄里大事小情就传不出去。 但是说不封闭也是真不封闭,因为对于他的主子来说,这坞堡根本就是不设防之地。 这也是他打点李有才时礼金格外厚重的原因。 李有才做执事多年,了解这些田庄的底细,在李大执事面前他哭不了穷。 如今杨灿来巡查了,他就知道,下一回送给杨灿的礼要比上一回贵重得多才行了。 不过,他也不能让杨灿觉得他太过富有。 张云翊道:“杨执事,防范马贼,只是其次。重大灾年时,流民乱窜,危害之大,更甚于马贼。这坞堡如此坚固,主要就是为了防范灾年的难民生变。” 杨灿恍然,此时,吊桥已经放下,大门洞开,众人入堡。 张云翊一路介绍,田庄的粮仓、工坊等,全都建在坞堡内。 一旦遇到不可敌的大股流民,全村老少都会避入坞堡抵抗。 他是告诉杨灿,这座坞堡是整个丰安庄最后的堡垒,不仅仅是他的府邸。 不过,这话倒也不算假话,杨灿的确看到了粮储区、武器库、织坊、酿酒坊、铁匠铺等工农业乃至商业的一些建筑。 继续往前,才如皇城的内城一般,又是一道高墙。 这里边,才是张府。 张府的朱漆大门是半尺厚的榆木门板,外边包了熟铁皮,上边还钉着碗口大的铜钉。 这样一来,即便有外敌攻破了坞堡的大门,进入坞堡后也要继续攻坚,才能真正危及到张云翊的安全。 张府里青石漫地,一进去就是一条笔直的主干道,两旁各有院落,以院门儿和这条主干道相通。 道路尽头,就是一座五间歇山顶的主屋,屋顶飞檐上,蹲着青铜铸造的獬豸兽。 檐下悬挂着铜铃,有风吹过时那铜铃就会发出悦耳的叮当声。 张云翊和一众庄中管事把杨灿一行人让进了主厅。 张云翊满面春风地道:“杨执事、李先生、青梅姑娘,张某已在府中为你们安排好了住处。 今晚,张某设宴为三位贵客接风洗尘,明日再陪同三位巡查庄中事务,如何?” 杨灿颔首道:“客随主便,听凭庄主安排。” 赖轱辘等人听了,脸上都露出笑容,他们把杨灿的话当成了善意配合的反应。 看起来,这位杨执事是个懂事儿的人嘛。 只要你不太过份,我们自然也不会让你难堪的。 你好我好他也好,才是真的好。 张云翊道:“现在开宴时辰尚早,大家且坐着,正好彼此熟悉一下。” 张云翊说着,向赖轱辘递了个眼色。 赖轱辘会意,马上向杨灿一抱拳,豪爽地道:“杨执事,赖某忝为田安庄庄头儿,如今就手中所辖事务和您说说。” 赖轱辘这边向杨灿三人介绍着自己负责的情况,四个青衣俏婢端着茶盘上来,依次为主宾们呈上了香茗。 四个奉茶的丫鬟显然是精心挑选过的,一个个体态窈窕,容颜俏美,双眸澄澈灵动。 杨灿接过茶盏,一边无聊地拨弄着茶叶,一边听赖轱辘自我介绍。 他随意地扫了眼几个奉茶的俏婢,还别说,深山育俊鸟、柴屋出佳丽这句话,在这儿绝非虚言。 人嘛,但凡看到美好的,总会多看两眼。 虽然只是一刹那的事儿,张云翊偏偏就注意到了。 他马上向管家递了个眼神儿,管家心领神会,便悄然跟着奉茶的俏婢一起退了出去。 在杨灿原本的世界,曾有一位当代的“百里至尊”说过这样一句话: 你知道我的权力有多大吗?哪怕我做个梦,都有人立刻让它成为现实! 而张云翊显然就拥有实现梦想的权力。 可是持有“尚方剑”的杨灿,现在则拥有了让他为自己实现梦想的权力。 接风宴非常丰盛,不过张云翊是个很有分寸的人,酒筵的规格恰到好处。 那档次,既让杨灿一行人充分感到了自己受到了尊重和礼遇,又不至于离谱到让他们觉得张云翊这个“乡下土财主”竟和主家一样奢侈。 接风筵后,杨灿一行人就被送到了中院安顿。 这是一处相对独立的院落,和整个大院儿之间有高高的院墙分隔。 院中建有南北向的两座楼,两座楼之间是一座盛满荷花的水池,中间有石桥相连。 杨灿作为此行的主要负责人,独自居住在南楼。 一进楼中,就有两个俏婢迎上来,翩然福礼,莺声沥沥。 “杨执事,您先吃杯茶,醒醒酒,浴汤就快备好了。” 杨灿定睛一看,二女依稀有些面熟。 仔细一想,可不就是之前奉茶的俏婢么。 杨灿不免暗笑,这张庄主是卖水果的出身么? 是不是他把府里头最拿得出手的几个姑娘挑出来,这是什么场合都用啊。 端庄递水的是她们,侍奉起居的也是她们。 杨灿笑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奴婢桑枝。” “奴婢小檀。” 桑枝的身段更高挑一些,身穿一袭月白色的纱裙。 她那裙摆上还绣着淡青色云纹,腰间系一条滚绫的丝带,衬得纤腰不盈一握。 比起小檀,她更柔美一些,姿色也更出众。 但小檀比起桑枝,则显得更加娇小一些。 她穿一袭杏子红的襦裳,青涩的容颜中已经有了几分俏意。 相较于桑枝,另有一种味道。 形容体貌不一样,杨灿也就好区分了。 今日这种接风宴,他自然不会喝的大醉,只是微有醺意。 如今坐下吃了两盏茶,醒了醒酒,杨灿便起身沐浴。 浴房内,柏木桶中蒸腾着温热的雾气,水面上漂浮着几瓣新摘的香花。 杨灿宽去衣袍,迈步跨进桶中,恰到好处的水温,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叹。 这时,只穿小衣的小檀,端着一个红色漆盘赤脚走了进来。 漆盘上放着澡豆、香膏、细葛布巾等物。 小檀轻盈地走到杨灿面前,屈膝一礼,柔声道:“奴婢侍奉杨执事沐浴。” 杨灿本能地想让她退下,他还不曾享受过如此奢靡的服务呢。 不过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 这是哪儿?这是丰安庄啊! 这里最有地位的人,也不过就是一个“村长”。 他若是连一个村长家里的作派都要大惊小怪的,那多没面子。 所以,杨灿仿佛早已司空见惯了一般平淡。 他闭上了眼睛,仰枕在桶沿儿上。 见他没有反对,小檀眸中露出一丝“果然如此”的笑意,把木盘放在了一旁的矮几上。 她本就只穿着小衣,露出白生生的两截小臂。 这时就用瓢取了水来,缓缓地淋在杨灿的肩背上。 接着,她又取过澡豆,先在掌心里揉搓。 等那澡豆起泡,淡淡的草药清气散开,手掌便落在杨灿的肩颈处,不轻不重地揉按起来。 杨灿依旧闭着眼睛,一副本执事很熟悉这套流程的样子,淡定,非常的淡定。 水面之上,波澜不惊。 杨灿的二楼卧室外有一道“挑廊”,也就是俗称的阳台。 桑枝等小檀进了浴室,见她许久还没被赶出来,便嫣然一笑,走到了卧室的“挑廊”上。 她在“挑廊”上挂起一盏橘红色的灯笼,扶着“钩阑”向远处眺望了一眼。 随后,她便袅娜地回到内室,把障子门拉上了。 张云翊所居的后宅位于之前招待杨灿的正厅之后。 这里自成一个大院落,可以说是一座“院中之院”。 正厅之后其实是一道高墙,要走到这道墙的左右两侧,才会发现从侧面进入后宅的门户。 否则,看到这堵墙的人,会以为这座正厅后面,就是这处坞堡最外面的院墙了。 如此极具迷惑性的设计,当然不是为了防范攻打坞堡的流民乱匪。 进入这座院中之院,雕梁画栋,其精致华美,较之前边最豪华的屋舍更胜一筹。 桑枝的灯笼从挑廊上挂起后,远处一个观望的小厮就急急进了这座“院中院”。 他要去汇报,那位杨执事已经吃下了庄主老爷的“饵”。 第43章 杨二咬钩了? 张云翊这内宅,回廊曲户,径路通幽。 那诸多的亭台廊榭,更是错落。 如果不熟悉这里的人,只怕在这重门叠户间,很容易就迷了路。 一架以细木为骨架、细雕了花纹,造型奇秀的灯架,立于妆台旁。 这是一间精致的卧房,灯架上八支牛油蜡烛,映得房间通明一片。 一个美貌少妇,穿一件半透明的薄纱睡袍,对镜而坐。 那丰臀细腰,曲线夸张。 窗下摆着一张卷耳的紫檀几案,上边有茶水和点心。 旁边圈背椅上,坐着一个穿睡袍的三旬中年人。 他是张云翊的长子张心然。 张庄主十七岁时就有了他,所以张少爷和父亲年岁相差并不是很大。 对镜卸妆的那位美貌少妇,则是他的妻子陈婉。 忽然,外面传来叩门声。 正吃着点心、喝着茶水的张少爷立即站起身,快步走了过去。 他拉开门,那报信小厮就站在外面,一脸兴奋地道:“少爷,成了!” 张心然喜道:“杨执事睡了她?” 小厮道:“灯挂起来了呢。” “哈哈,好,好好好!” 张大少得意道:“这一遭总算拿捏了他! 我倒要看看,他这一回还如何为难我张家,哈哈……” 张大少笑了几声,挥手道:“去,继续盯着,有什么消息,随时来报。” 那小厮答应一声,飞快地跑开了。 陈少夫人坐在梳妆镜前,撇了撇嘴。 “这种事儿,也就你们爷儿俩干的出来。 桑枝可是你爹的如夫人,你的小姨娘呢。 送去白给人睡,你们爷儿俩还兴高采烈的。 真是……,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桑枝是张云翊的“妾”,通常用来馈赠或者侍候客人的是“姬”。 两者其实还是有些区别的。 像张庄主这种身份的人,就算是用来款待客人的,那也该是姬而非妾。 所以,杨灿一旦沾了她,张庄主就有理由向他发难了。 你来巡查,我为了礼遇,甚至让自己的妾室侍奉茶水! 可你怎么把我的侍妾拉到你榻上去了? 这事儿一旦闹大,杨灿在阀主那儿就得挂一号:此人不堪重用! 哪怕他是中了人家的美人计,那还是不堪重用。 这个代价,足以让杨执事和他达成某种默契了。 张大少瞪了妻子一眼:“你个妇道人家,懂的什么? 这叫手段,区区一个如夫人又如何? 舍不得美妾,套得住杨灿吗?” “嘁!”少夫人不屑地哼了一声,袅娜起身,准备就寝了。 张大少刚得了这样的好消息,心头一块大石落地,兴致正浓。 一见婉儿弯腰铺被,那纤腰一折,身子便绷出一道极圆润的曲线来。 她的小衣也因为动作牵提起来,露出了腰背一痕雪白。 臀部上方和纤腰交接处因此凹出了两个很迷人的小浅窝。 张大少顿时兴致大起,嘿嘿一笑,便涎着脸儿凑了上去。 “死样儿,讨厌啦!” 陈少夫人娇嗔一声,房中的烛火便一根根熄灭,渐渐暗了下来。 …… 小檀的手法极为熟练,显然经过严格训练。 搓洗、按摩,每一处她都能照顾得到。 但,她一本正经的却又充分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尺度。 杨灿不禁暗叹,自己这位二执事,都不如那乡下土财主会享受。 等杨灿沐浴已毕,小檀又取来一块干燥的葛布。 她双手张开葛布,垂眸而立,恭声道:“杨执事,请着衣。” 她把葛布举的甚高,与眼眉并齐,这样就不会看见杨灿的身体了。 杨灿接过这块厚实干燥的葛布,往身上一裹。 他也不用如何擦拭,葛布的吸水性甚好,就将身上水珠吸个干净。 小檀欠身道:“奴婢在外面等候,执事若有吩咐,唤一声即可。” 说罢,小檀便姗姗而退。 杨灿都已做好严辞拒绝美色诱惑的准备了。 结果人家根本不给他机会,一时间未免有点小失落。 等他换好细棉的寝衣,将湿发披到肩后,举步走出浴室,小檀正恭敬地站在外边。 一见他出来,便将他引向卧室。 杨灿进了卧室,小檀就在门外站住,娇声道: “婢子就在旁边耳房里歇着,公子但有吩咐,随时传唤就是。” 说完,她就帮杨灿把门拉上了。 杨灿哼着歌儿,一边拉开衣带,一边走向床榻。 忽然,他发现那已经铺好的床榻上,竟然隆起了一块。 杨灿心中诧异,急忙上前两步,伸手一拉。 结果这一下竟没把那被子掀起来。 被中,桑枝姑娘正卧于其内。 很显然,她此时不着寸缕。 因为杨灿虽未能掀开被子,那是因为桑枝用手扯住了。 但被子还是被掀开了一角,露出一痕粉嫩圆润的肩头。 杨灿失声道:“桑枝姑娘?” 桑枝柔媚地一笑,敛了眉眼,羞羞答答地道:“请爷怜惜。” …… 青梅穿着一身圆领袍,头发简单地束一个马尾。 她刚沐浴完,头发乌亮乌亮的。 随着她欢快的步伐,马尾轻轻跳跃着,焕发着青春的神采飞扬。 她头一次做外务执事任务,颇有些兴奋。 只不过恰因为是头一次,她也不清楚该如何着手。 虽然她挺想压杨灿一头的,不过思来想去,还是毫无头绪。 于是,她决定和杨灿合作,大不了分润一些功劳给他嘛。 所以,她就迫不及待地跑过来了。 桑枝夫人是张庄主的宠妾,张庄主把她乔扮成侍婢,就是为了拿捏杨灿。 此事发生之后,他是不会马上揭穿的。 只要杨灿此来只是应付一下,他就当此事没有发生过。 如果杨灿真要对付他,那他就要扯出此事,控告杨灿强迫他的宠妾了。 小檀本就是桑枝夫人的贴身丫头,这时也依旧侍候她。 只是那“男主人”临时换了个人罢了。 其实,小檀对自家夫人的这位“临时男主人”还挺有兴趣的。 毕竟杨灿年轻又英俊,又有哪个姐儿不爱俏呢? 所以,进了耳房后,小檀并未就枕,而是把耳朵贴到了墙上…… 结果,她还没有听到什么有趣的声音,就有一阵蹬蹬蹬的脚步声传来。 小檀微微一惊,这个时候谁会闯进来? 这不是要坏了我家老爷的大计吗? 小檀急忙拉开房门迎了出去,就见一条马尾蹦蹦跳跳地从楼梯跑上来。 “是谁?啊!青梅姑娘?” 青梅跑上楼来,一路也不见有人出面接待,正暗自撇嘴呢。 到底是个村落庄子,甭管装着多么阔气,这就是没规矩。 我这客人都上楼了,也不见有人出来迎接。 结果这一上楼,就见小檀穿着小衣,披着头发,略显慌张地迎上来。 青梅顿时心中起疑:“你是个侍婢,怎么不睡楼下,这副打扮,你……” 突然,青梅的眼中就冒出了“贼光”: 好你个杨灿,竟敢背着我家姑娘偷腥! 一时间,青梅心中又是兴奋又是气愤,还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酸。 她唬起一张小脸,一把推开小檀,就往房中闯去。 房中,杨灿见侍婢桑枝躺在被中,就赶紧系好了腰带。 “桑枝姑娘,你这是做什么?杨某无需侍寝。” 嗯,之前酝酿了很久的严拒色诱的心理准备,这回终于用上了。 桑枝吃吃一笑,托起香腮,风情万种。 “侍奉执事,虽说是庄主的安排,奴家自己也是千肯万肯呢。 只是一夕缱绻的事儿,春梦了无痕,爷不用放在心上。” 杨灿正色道:“你住口!” 他怕这姑娘再说下去,自己就道心不稳了。 这女人是张庄主派来的,他可不敢碰。 真当他把丰安庄选做第一站,只是因为这儿离凤凰山庄最近? 他就不能先去最远的一家,再一家家的往回查么? 选中丰安庄,当然是因为他在梳理账目中有所发现。 也因此,这个张庄主是他必须拿下的目标。 张云翊,就是他杨执事一鸣惊人的祭品。 既然打定主意要拿张云翊立威了,他又怎么可能接受张云翊的好处? 之前虽也收了对方的金饼,但那个不同。 那金饼他早已悄悄上交了邓管家,并且说明了原由。 可赃款好交,睡了人家送来的美人儿,这如何上交? 但……严辞拒绝,会让张庄主对我提高警觉吧? 如何才能不动声色、委婉拒绝呢? 杨灿正在脑筋急转弯儿,房门“哗啦”一声,就被气鼓鼓的小青梅拉开了。 “姓杨的,你好大……” 房门一开,小青梅就双手掐腰,摆出了大茶壶的造型儿。 同时,她的眼睛瞪的溜圆。 之前光给自家姑娘看门儿了,有声无影的,听着急人。 今天我倒可以光明正大的看个清楚啦。 嗯? 房间里的情况,和她想象的似乎不太一样? 小青梅掐着腰,愣在了那里。 一双大眼睛看看榻上紧裹着被子、花容失色的桑枝, 再看看穿着睡袍、一身正气的杨灿,青梅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儿。 杨灿看见小青梅,却顿时两眼放光,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了! 杨灿一个箭步窜到小青梅面前,伸手就把她正掐腰的手臂扯到自己怀里。 “青梅,你听我说,不是我召她侍寝的,实际上我根本不知道她在这儿。 我就是沐个浴的功夫,一回来,她就“光不出溜”地躺在那儿了。” 青梅的唇角抽搐了几下,她的确很想听杨灿解释,而且真诚地忏悔、认错。 不过,你这一副被老婆捉了奸的心虚模样算怎么回事儿? 小青梅隐隐觉得,事态正在往一个她无法预料的方向发展着。 第44章 借坡下驴 因为心里头奇奇怪怪的,小青梅忍不住解释起来。 “呃,其实……我不是……” 青梅说的结结巴巴的,要向杨灿兴师问罪的想法已然一扫而空。 “你相信我,我真没有啊。” 杨灿马上打断了青梅的话,拉起她的小手,又急急转向桑枝。 “桑枝姑娘,你帮我解释一下,我并没有召你侍寝的对不对?” “呃,是啊,青梅姑娘,你不要误会。 这是我家庄主对杨执事的一番心意,但…… 杨执事他并没接受……” 桑枝裹着被子,只露出一颗脑袋,一边解释一边干笑。 这场面,就挺尴尬的。 “是啊是啊,我们并不知道青梅姑娘你和杨执事。 你们俩……,嗨,这要我们早知道的话……” 小檀也回过味儿来,赶紧上前帮腔。 小青梅的脑子又被捣成了浆糊。 她讷讷地道:“我们俩?不不不,你们想多了。 其实我,我其实,我和他吧,并没有什么关系。” 桑枝和小檀哪里肯信。 就你刚才那副作派,你要说那不是妒妻捉奸,我们也得信呐。 不过,这位青梅姑娘矢口否认,倒也情有可原,她脸儿嫩嘛。 再者说了,她可是索少夫人身边的侍女,而杨执事和少夫人非常不对付。 结果他俩却搞到一起去了,这要让索少夫人知道,能有她的好果子吃? 不管如何,我们今天的色诱是注定不可能进行下去了。 不过,青梅内执事和杨二外执事有奸情,这倒是个重要的情报。 想到这里,桑枝忙道:“是是是,我们当然信你啦,奴婢告退。” 桑枝连衣服都不管了,裹着杨灿的被子,就赤着双脚就跑了出去。 “哈,恕罪,恕罪啊。” 小檀匆匆跑到衣架处,把桑枝夫人的衣裳一把搂在怀里。 然后她一边向青梅点头哈腰地道着歉,一边追了出去。 跑到门口时,她还贴心地把门给关上了。 青梅脑瓜子嗡嗡的:“不是,我真不是……,你们别走啊!” 奈何桑枝不听,小檀也不听,两人一前一后已经逃远了。 杨灿待她们一出去,就松开了青梅。 青梅此时虽然一身男装,但秀发披肩,唇红齿白,形容婉媚,任谁一看都知道是个雌儿。 雌儿开始大发雌威了。 她双手掐腰,怒视着杨灿:“本姑娘的清白名声全完了,全都被你毁了!” 杨灿一脸无辜:“两位姑娘是张庄主的人,为免打草惊蛇,我正琢磨如何委婉拒绝。 结果这时你来了,这不是一个挺好的搪塞之法吗?” “那我就活该喽?” “其实也没什么啦,你以为她们敢出去乱说吗? 清白名声,那不是别人给的吗? 没人知道,就不算毁清白啦。” “好像也是哈!” 青梅想了想,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马上转嗔为喜。 她庆幸地拍拍胸脯儿:“差点被你毁了,真是晦气,那我走了。” “你先别走。”杨灿连忙拦住她。 “你……你又要干什么?” 青梅马上双手抱肩,警惕地看向杨灿。 杨灿哭笑不得:“你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嘛。 你现在走,桑枝和小檀看见了岂不生疑?” “那……那你想怎样?” “陪我坐一会儿,等时间到了,不就像那么回事了?” 小青梅的脸红了,她当然知道杨灿说的那回事儿是哪回事儿。 忽然间,曾经听到过的发自自家姑娘的奇奇怪怪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回响起来。 “对……对了,我来找你要干什么来着?” 青梅结结巴巴地说,突然两眼一亮。 “对了,我是想问问你,此番巡查丰安庄,你打算如何着手。” 杨灿一笑:“那正好,咱们坐下,慢慢说。” “好!” 青梅警惕地瞟一眼杨灿,跟黄花鱼似的溜着边儿过去,在一张椅上坐下。 她只坐了半个屁股,只要腰杆儿一发力,随时都能弹起身子逃跑。 杨师爷不会武功,这是众所周知的。 虽说屠嬷嬷死在他的手上,但究竟怎么死的,始终没人知道。 可杨灿的模样太有迷惑性了,青梅认为,他是用计阴死屠嬷嬷的,或者……找人帮忙了。 所以直到现在,青梅也坚信他不会武功。 青梅有一身好武艺,可面对杨灿,她却只想到了逃,完全忘了自己会武这码事儿。 …… 清晨,四个身穿绿罗裙的婢女,捧着鎏金盆、鎏金壶、鎏金碗、鎏金盂上前侍候张云翊更衣洗漱。 张云翊净了面、洗了手、刷了牙、漱了口…… 四个俏婢在此过程中,一律跪式服务。 这就是土皇帝的派头,在丰安庄,张庄主是可以为所欲为的。 管家万泰站在一旁,毕恭毕敬地向他汇报着: “老爷,昨儿又有三户百姓,从中原逃难到陇上来。 其中一户人家的男人是熟练的犁工,老奴已按惯例交予佃首。 其余两家,则安置在南岭新垦的那片荒地上了。” 张云翊用青盐漱了口,一个俏婢立即跪着将鎏金盂儿捧高。 张云翊将盐水吐进盂中,从另一个俏婢手中接过丝帕擦嘴,并未言语。 这些事儿他得知道,但除非重要大事,不需要他亲自安排。 万泰接着说道:“这三家,老奴叫他们都签了身契,为期二十年。 按老规矩,头三年只收他们三成租,往后逐年递增。 从第七年开始,庄主七成,他们三成,期满为止。” 张云翊听了,满意地点点头。 陇上人口比中原少的多,对于逃难者流亡者,兼收并蓄,并不排斥。 不过,大门阀下边的小地主们,也会在这个过程中,一边开荒隐田,一边收留隐户。 这些土地和人口,则成为他们私有的隐瞒土地和人口,成为他们的财富。 这种现象,在整个陇上都很普遍。 所以,阀主那儿,丰安庄的田亩是一个数儿,实际田亩又是一个数儿,是存在着大量隐田的。 万泰继续禀报道:“还有件事,西洼子的佃户王麻子,前年仗势占了佃户李七家的两垄田。 双方为此纠纷已久,一直理不清楚。 为了谁家先用咱们府里耕牛的事儿,他们昨天又打起来了,双方家里都有人受伤。” 张云翊冷笑:“两家户主各抽二十鞭子,罚三个月口粮。 都他娘闲的,比牲口还贱的狗东西! 打他们一顿就好了,和他们论什么是非!” 他这个庄主,实际上起到了地方官的作用。 因此一来,百姓有了官司,自然也需要他来审断。 而张庄主断案特别有效率,基本上就是采取“各打五十大板”的办法。 简单、粗暴,但有时候还挺有效。 反正在这丰安庄里,他就是法,各种纷争,他一言而决。 万泰忙答应一声:“是,还有就是……” 见他有些迟疑,张云翊不悦地看了他一眼。 万泰硬着头皮道:“甄……甄老实疯疯颠颠的,总是胡说八道。 昨儿晚上他差点闯进堡里来,您看要不要先把他拘起来? 等杨执事走了,再把他放了……” “又抓又放的不嫌麻烦?” 张云翊瞪了他一眼:“甄老实已经疯了,一个疯子,还活着干什么?” “是!” 张云翊冷哼一声,迈步走出寝室,万泰连忙跟了上去。 这时,张欣然快步走来,一见张云翊,便放慢了脚步,唤道:“爹!” 张大少的声音比较生硬。 他出生时,张庄主自己都还没及冠,也算个半大孩子。 对于这个新生儿,张庄主只是短暂的好奇之后,便不甚关心了。 再后来他受到于家赏识,从此忙于事业,对这个大儿子就更加看顾不上。 因此,这父子俩的关系总是透着一股别扭。 久而久之,父子俩甚至发展到了相看两厌的地步,实在亲近不起来。 张云翊一看儿子的脸色,便微微一怔。 “怎么,桑枝没得手?那杨执事不肯咬钩儿吗?” 张大少苦笑道:“他倒是想咬,可还没张嘴,就被棒打野鸳鸯了。” 张大少把一早檀送来的消息对张庄主说了一遍。 张庄主诧异地道:“原来他和少夫人的贴身丫鬟勾搭到一起了!” 张大少无奈地道:“爹,有那个青梅盯着,咱们的美人计不管用了啊。” 张庄主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训斥道:“蠢货,你的脑袋是榆木做的? 他勾搭了少夫人的贴身丫头,这何尝不是他的一个把柄? 比起睡了桑枝,只怕他更怕这件事张扬出去吧?” 张大少眼睛亮了起来:“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张庄主气不打一处来:“你能想到什么,不学无术的废物! 你爹我当年赤手空拳,打下了如今这份家当。 可你呢,怕是让你守成,你都守不好。” 张大少眉头一拧,一脸的厌烦。 张云翊一看更生气了,挥手道:“杨灿的事你不用管了,滚远点!” 张大少梗着脖子,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地走了。 张云翊摇摇头,对管家万泰苦笑起来。 “你看他这副德性,‘走山货’那事儿干系重大,我怎敢交给他做?” 万泰无奈地苦笑:“可老爷您年岁渐渐大了,很多事仍然亲力亲为的话,实在是太辛苦了。” 张云翊摇摇头,叹息起来。 “辛苦些倒没什么,可你看他那副样子? 这一大家子,全都是吃我的、喝我的。 可是有谁晓得老夫的辛苦,又有谁能替我分忧啊……” 第45章 声东击西 杨灿一早起身,由小檀侍候他洗漱净面。 昨夜的事仿佛从未发生过。 小檀不尴尬,杨灿自然也不会尴尬。 杨灿用噬开的柳枝蘸着青盐刷着牙,琢磨着有个机会得把牙刷儿造出来。 以前他不是没有过这想法,但是这年代没有专利法,这玩意儿也没啥技术难度。 它之所以没有问世,只是还没有人想到。 只要他能造出来,马上就会被人学去。 可如果他能拥有一份自己的产业,那就不一样了。 他可以提前大量生产、备货,让它一问世就立即铺满市场。 那时即便再被别人学了去,他也能赚到第一桶金。 并且,在后续的市场中,他也能占据一个品牌优势。 所以这个赚钱的法子,在他拥有自己的一份产业之前,是不会公开的。 等到洗漱已毕,换了衣袍,杨灿便下楼去用早餐。 厅堂里,李大目和小青梅已经先一步赶到了。 青梅一坐下,桑枝耐人寻味的目光便一直在她身上逡巡。 昨儿晚上,青梅走的可挺晚的。 因为青梅知道杨灿大概能折腾多久嘛。 这老实孩子是掐着时间,估摸着跟平时差不离了才走的。 那时都半夜了。 而且,她坐着的时候,一直对杨灿提防着,双腿蓄力,随时待“蹿”。 结果因为腿上肌肉过于紧张,下楼时她还抽了筋。 这一幕看在桑枝和小檀眼中,你让她们怎么想? 青梅也知道桑枝看她那眼神儿是什么意思,奈何这事不辩则已,越描越黑。 无奈之下,青梅只能干坐着生闷气。 这时,杨灿带着小檀施施然地从楼上走了下来。 一见罪魁祸首,青梅那双大眼睛立即狠狠地剜了他一下。 杨灿莫名其妙地向她挑了挑眉。 这混蛋还跟我装傻? 不过,他挑眉的动作还真好看啊…… 啊呸! 青梅的眼神儿只有片刻的迷离,马上就破解了杨灿的美男计。 臭男人,还想色诱我,本姑娘是那么……浮浅的人吗? 不就挑个眉吗,谁稀罕似的。 一顿早餐,就在桑枝若有所思,青梅强装镇定,李大目颇感疑惑,杨灿坦然自若中结束了。 这时庄头儿赖轱辘过来相请,杨灿一行人就跟他出了小院。 这处院落私密性不错,有高墙隔断。 进了中院,就见校场上有近三十个张家的护院正在晨练。 铁尖的长矛在阳光下闪烁着熠熠的寒光。 这些护院家丁,大多是汉人与陇上戎、蛮、狄族混血的后人。 所以他们的身材形貌,显得格外精悍一些。 张庄主选出来的护院武师,自然要挑最好的。 …… 张云翊那边,丰安庄的账房、田监、仓督、佃首们都已赶来了。 见杨灿一行人走来,张云翊迅速瞟了眼落后杨灿半个身子的小青梅。 果然是个娇俏玲珑的小女子,姿色比桑枝和小檀更胜一筹。 有她盯着,杨执事是偷不了腥了,那自己的计划就要做些变通了。 比如……,制造机会,抓他俩一个“现行”? 但是,不到图穷匕现的时候是不能这么做的,且等等。 今天是杨灿正式巡察丰安庄的第一天。 所以一大早,张庄主就带着一大票人,陪着杨灿他们,对丰安庄进行了一番整体了解。 丰安庄田地的划分,水利的建设,配套的沟渠、蓄水的池塘、粮储区的管理,还有磨坊、农具打造和修理的铁匠铺…… 对于庄中人口,张庄主也做了更详细的介绍: 自己拥有少量土地,需要田庄纳粮服劳股的自由民; 平时为民战时为兵的部曲户; 租种庄园土地的无产佃户等等。 像那些因为各种原因,从中原或其他门阀统治区逃亡到此的百姓,张庄主自然是绝口不提的。 张庄主收留他们,让他们去开垦荒地,变成佃户。 这些佃户和新开垦出来的土地都属于张庄主,于阀那边是不知道的。 杨灿一路走马观花的时候,丰安堡的“护城河”河里,悄然漂起了一具浮尸。 那人瘦瘦的、蓬头垢面,村里人都认得,他叫甄老实。 甄老实是一个勤劳的自耕农,父子俩耗时几年,早出晚姨的垦出十来亩良田。 因为儿子累病了,他向张庄主借了高利贷,结果不出意料。 他的田最终归了张家,儿子病死,儿媳改嫁,甄老实疯了。 现在,疯了的甄老实彻底离开了这个世界。 一天下来,杨灿对此间的农业生产、人口管理、赋税缴纳、村规民约等,有了些直观的了解。 等他们巡查一圈儿回来,已经到了晚上。 张云翊又要为杨灿安排盛筵,却被杨灿婉言谢绝了。 “庄主的美意,杨某心领了。 只是这天天大鱼大肉的,肠胃一样受不了啊。 今天就简单些,简单些吧……” 张云翊微微一笑,答应下来。 反正人就在他庄园里,不管杨灿有什么举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吃罢晚餐,小檀和桑枝沏了茶上来,杨灿便让她们退下,把李大目和青梅留了下来。 杨灿把面前的油灯挑亮了些,重新套上罩子,看了眼李账房和小青梅。 “两位,咱们此番巡察新接收的各处田庄产业,目的是什么,你们也都清楚。 今天,在张庄主陪同下,咱们对丰安庄的全貌,也算有了一个基本的了解。 接下来该怎么做,两位可有什么章法?” 青梅心中一动,昨儿晚上,她可是听杨灿说过他如何打算的,怎么今日又向他们问计? 李大目一听,顿时抖擞了精神。 “大执事,依我看,咱们还是该盘一盘他们的账目。” 之前杨灿拿到的账本儿,是于桓虎交上来的。 当时二房负责这六大田庄,六大田庄的账目汇总后,报给于桓虎。 于桓虎汇总由他负责的所有田亩的账簿,再上报给阀主。 杨灿在于桓虎的帐上发现了一些问题,同阀主那边的总账比对,已经发现了丰安庄的一些问题。 不过,李大目显然还不清楚这一点。 杨灿就知道,李有才即便对张云翊有所偏袒,也不至于为了张庄主冒莫大风险。 这种事,李有才是不会提前向张庄主通风报信的,更不会说给李大目听。 李大目此时急于发挥作用。 杨执事得到了张庄主送来的美人儿侍奉,昨晚上该已侍寝了吧? 一想到这些,李账房就心痒痒的,他也想拥有同样的待遇啊。 尤其是那个小檀,生得“香扇坠儿”一般娇小可爱。 这种类型,是李大目最喜欢的,娇小宜把玩也。 如果他能劝说杨执事把盘账当成此番巡查的重点,那他这个账房先生的重要性不就凸显出来了么? 到时候,张庄主为了讨好他,杨执事得到的,他也得有! 李账房热切地道:“杨执事,据老朽所知,一个田庄,如果想欺瞒主公,上下渔利,不外乎就那么几种手段,只要咱们细细地盘账,定有所得。 咱们明天就可以彻查丰安庄的所有账目,如果他们做了手脚,绝对瞒不过老朽的眼睛。” 青梅听了,不以为然地道:“李先生,如果丰安庄设了明暗两套账目呢?” 李账房知道这些门阀家里,侍候在贵女身边的贴身丫鬟,也是从小培养的。 她们精通各种打理中馈的知识,不能简单视做一个端茶递水的奴仆丫鬟。 但,你只是略懂而已,能跟我这种专业人士比吗? 李大目抚须微笑道:“青梅姑娘,只要他们做了,就不可能没有一点蛛丝马迹?查账是必须要走的一步嘛!” 李大目不软不硬地顶了青梅几句,便又转向杨灿。 “杨执事,丰安庄的产业刚刚交回到长房。 事发突然,他们想做假账,一时也来不及的。 咱们只要彻查丰安庄近三年的田册、租簿和仓储就行了。 如果有隐田、虚报的开支、储粮流向不实,总会有把柄留下。” 杨灿微微一笑,颔首道:“嗯,查,自然是一定要查的。” 杨灿思索了一下,又道:“李先生,你一个人是忙不开的。 可以从丰安庄挑些资历浅、职位低的账房,让他们配合你。 尤其是那些年纪大了,在丰安庄却一直不曾受过重用的。” 李账房一听就明白了,忍不住翘起大拇指来,赞道:“高,实在是高!” “哈哈,那些人郁郁不得志,如今‘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未必就没有胆子搏一搏,下个狠注。” 杨灿微笑道:“就算不敢正面出卖庄主,如果他们心有不平,也会‘无意中’把漏洞递到李先生手上。” “正是如此,哈哈哈……” 李账房摩拳擦掌,他要放手施为了。 至于能不能发现什么,那就看张庄主的孝敬到不到位了。 只要“意思”到了,即便真有问题,他也可以查不出来。 查不出来,那只是他本领不济,或者走了眼,总不能因此治罪吧? 青梅眨了眨眼,问道:“那我呢?” 杨灿道:“突破口,放在李先生那儿。 咱们俩么,每日四处巡查,吸引张庄主的注意。” 李大目抚掌赞叹:“好主意,执事在明,老朽在暗,如此瞒天过海,大事可成也。” 青梅溜溜儿地睃了李大目一眼。 就杨灿这粘上毛比猴都精的主儿? 嘁!你们俩谁明谁暗,那还说不定呢。 第46章 暗度陈仓 第二天一早,杨灿带着李大目和青梅找到了张云翊。 张云翊一听杨灿说明来意,自然是满口答应。 “张某人行事光明磊落,倒也盼着经过一番彻查,证明张某的清白。” 张云翊笑声爽朗,立即吩咐管家万泰,去唤田庄账房里的大先生来。 杨灿又道:“桑枝和小檀两位姑娘虽然细心温柔,不过我这里并无需侍候,还是请庄主把她们调回去吧。” 李大目一听,立即大声咳嗽起来。 张云翊瞟了青梅一眼,以为这小娘子跟杨执事呷干醋了。 呵呵,杨执事勾搭少夫人身边的这个小侍女,怕也是因为之前得罪索家太狠,如今想要迂回地缓和跟索家的关系。 如此一来,那就是杨执事有求于青梅,他自然是要极力取悦青梅姑娘的。 想到这里,张云翊微笑抚须道:“执事既然不需要,那老夫把她们唤回来就是了。” “呃~~~咳咳咳……”李账房又猛地咳嗽了几声。 张庄主看了李大目一眼,说道:“李先生要盘点我丰乐庄近三年的账目,必然辛苦。 不如,老夫就从桑枝和小檀中选一个出来,给先生端茶递水,照料起居,如何?” “哈哈哈,张庄主真是体贴备至,那老朽就却之不恭了。 不过也不用选啦,小檀姑娘就很好,哈哈哈,就很好。” 李大目迫不及待地点将了,选了他最喜欢的那一款。 张云翊一听,倒是正合我意。 桑枝虽然只是个侍妾,在张庄主眼中是可以用来交易的一件物品。 但那也要物有所值啊! 在张云翊眼中,杨执事就是值桑枝这个价的。 至于小檀,不过是桑枝的贴身丫头,他本来就想把小檀调去伺候李大目的。 于是,张云翊微笑答应下来。 不一会儿,万泰带着田庄大账房赶了过来。 张庄主对自家账房交代了一下,就让他把李账房带走了。 杨灿又道:“杨某不懂账务,如今紧要之事已经交给李先生。 可杨某也不能无所事事啊,不如就在庄子里各处巡察一番吧。 不然的话,消息一旦传到阀主和少夫人耳中,杨某也不好交代。” 张云翊眉梢一挑:“可要老夫陪同么?” 杨灿婉言拒绝:“眼下正值春耕,庄主就不必作陪了。 不过,杨某倒也的确需要几位熟悉庄务之人随行。” 杨灿知道,不让人陪,张云翊必然不放心。 他的目光从张云翊身后一众管事身上掠过。 张云翊笑道:“我于家首重农耕,丰安庄更以农耕为主。 这样吧,就让庄头儿赖轱辘和田监彭进陪杨执事巡查好了。” 庄头儿赖轱辘和田监彭进,一个管人的一个管地的,倒是正合适。 于是赖轱辘和彭进就陪着杨灿和青梅出了丰安堡。 杨灿刚一离开,张云翊目中便泛起了一抹疑云。 田庄的账目当然是要被查的,对此他早有心理准备。 实际上的准备当然来不及了,因为于二爷交账交得太快了。 但是任何事,在其中起绝对作用的,一定是人。 而在人的方面,杨灿这里他早就上过香了。 李有才李大执事那里,也已帮他打过了招呼。 照理说杨灿这里,他已经搞定了,至于那个李大目,他更有把握。 可他怕就怕新官上任三把火,万一这个杨灿的野心太大! 心中盘算着,张庄主招了招手,把管家万泰唤到了面前。 “万泰,你去嘱咐赖轱辘和彭进几句,叫他们……小心侍候杨执事。” 万泰心领神会,点头道:“老爷放心,小的这就去。” “等等!” 张云翊又唤住了他,目光一沉,神色开始有些纠结起来。 许久,张云翊才捋着胡须缓缓地道:“你让咱们的人做好准备,一旦事态不可控制的时候……” 张云翊的手顺着捋下的胡须向胸前一沉,动作带了几分凌厉,如刀斩落。 饶是万泰从年轻时候就一直跟着张云翊,各种脏活并没少干,也不由吃了一惊。 “老爷,杨执事可是阀主派来的人呐! 如果他在咱们庄子上出了事…… 哪怕是没有任何证据,咱们也难逃干系啊。” 张云翊冷笑道:“干系再大,大得过咱们‘走山货’那件事儿?” 万泰一愣,张云翊又安慰道:“只要没有证据,就算阀主就不能置我们于死地。 可‘走山货’那件事儿,一旦被阀主知道了,你知道后果的。” 万泰把牙一咬,目中闪过一抹寒光:“老爷说的是,小人知道该怎么办了!” …… 青梅陪着杨灿,先去看了村里的匠作坊,又去走访了些村民。 接着他们又去村外的蓄水渠转了一圈,最后来到村西的一片阡陌间。 杨灿站在田埂上,眺望着在田间耕地翻土的农人,春风袭面,心旷神怡。 忽然一阵香风拂来,扭头一看,青梅那张宜喜宜嗔的俏脸已然凑到近前。 “喂,咱俩……就这么整天的四处闲逛吗?” 杨灿哑然失笑:“怎么,这就嫌累了?” 青梅扭头看了一眼,彭进和赖轱辘正在树下闲聊。 她便压低声音道:“你不是说破局另有其人么? 那咱们还这么辛苦做什么,人家脚都走酸了。” 说着,她伸了伸脚。 杨灿低头一看,石榴裙下探出一只鹿皮短靴。 哪怕只是鞋子,都显得极其娇小。 青梅看他眼神儿直勾勾的,又害羞地把脚缩回裙下。 青梅娇嗔道:“人家和你说话呢,听到没有呀。” 杨灿摊了摊手,无奈地道:“你我如果一直待在丰安堡里,张庄主岂能不起疑心?” 青梅撒娇道:“哎呀,我知道你鬼点子多嘛,那你就想想办法呗。” 杨灿忽然坏笑起来:“办法么,也不是没有,比如说……” 青梅看着杨灿色色的眼神儿,一张俏脸忽然像春天陇上的榆叶梅似的红了起来。 “讨厌,你想死啊!” 青梅伸出脚,“用力”在杨灿脚上碾了碾。 也许是因为那脚丫小小的,也许是青梅的身子轻轻的。 总之,踩着一点都不疼,倒是踩得杨灿的心痒了起来。 之前的索缠枝,杨灿是猪八戒吃人参果,根本没顾得上品尝。 至于潘小晚,那是女妖精吃唐僧肉,又是一种风情。 如今这小青梅么,杨灿倒是没了急着把她吃掉的心思。 这种暧昧的交流,何尝不是一种美妙的滋味? …… 陇上的田地,解冻的时间比起中原大地要晚许多。 这里的播种期普遍要比中原地区晚一个月左右的时间。 如今这个时候,中原土地上已经青苗茁壮,这里才刚刚开始春耕翻土。 广袤而平坦的原野上,一片农忙景象。 自耕农、部曲户还有丰安庄的佃户们,正在翻耕土地。 翻好的土地呈现着一片松软的状态,仿佛黄色的波浪。 和辽东地区那种一把都能攥出油来的黑土地不同, 陇上的土壤,普遍是黄色或者棕黄色的。 虽然不是黑土地,可这里也的确是“陇右粮仓”,算得上是土地肥沃。 辽东的黑土地,是天然形成的黑钙土。 那是大量有机质在土壤中慢慢分解后形成的,是“天生”沃土。 河套地区的土壤则是靠龙河水灌溉的。 而龙河水富含多种生物养分,这就弥补了当地土壤的先天不足。 豹子头程大宽的娘子此时正在地里干活。 公公程老汉扶着犁,程娘子牵着牛。 她的两个儿子和几个年岁相当的堂兄弟、堂姐妹,则在垄上玩耍。 小女儿裹在襁褓中,躺在一棵大树下隆出地面的干净树根上,呼呼大睡。 程大宽是程家的长子,也是程家最有出息的孩子。 他有六个弟弟和两个妹妹,这就是程老汉一生的光辉战果。 程大宽的六个弟弟中,在幼年时就夭折了两个。 所以他现在是四个弟弟和两个妹妹,全家都是自耕农。 比起佃户们,程家人的生活当然要好的多。 但这种比较好,也只是相对于那些佃户而言。 程大宽做为长兄,家境又最好,所以对他的弟弟妹妹多有帮衬。 要不然,以他于家管事级别的待遇,若只是照顾自己一个小家,那生活还能优渥更多。 在程大宽家的土地旁边,依次排开就是他的弟弟、妹妹家的土地。 这一大片儿的土地,都是他们老程家的。 几个弟弟家里没有耕牛,如果都等大哥家的耕牛腾出空儿来,怕是会误了农时。 所以,他们现在只能用人拉犁。 家里要是没有壮劳力,还真干不来这累死人的活儿。 好在程老汉天赋异禀的本领不仅是能生,他生的孩子还都比常人要更高大、更强壮。 程家几兄弟个个膀大腰圆,有着一身的力气。 因此这拉犁的活虽然辛苦,可程家人还能干得来。 田地里,程老二和他十六岁的大儿子,肩头垫着麻布,躬着腰、蹬着腿,正像老黄牛一般地耕地。 汗水顺着他们的脸颊淌下来,流到胸膛上、脊背上,又或者从额头、下巴直接砸进土地里。 程二娘在后边扶着犁,一家三口正在犁地。 现在多犁出一些地,等老大家的牛腾出空来,就能更快地耕完剩下的地。 那样一来,其他几个兄弟家也能更快“得济”。 忽然,程老二的面前出现了一双麻鞋。 程老二抬起头,就见一顶竹笠下,露出半张须发如戟的脸。 虽还没有看到他的眉眼,程老二已然认出了来人。 他惊喜地叫了起来:“大哥?” 第47章 难言的悸动 程老二这一抬头,汗水渗进眼睛,蜇得他眯起了双眼。 “他大伯!” “大伯!” 程二娘子和她的大儿子松开了耕犁,也欢喜地迎上来。 “嘘~”豹子头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这一大片地都是程家人垦荒垦出来的,并没有别的村民在。 但豹子头还是警觉地向四下扫了一眼。 他的目光落在远处田地里一个扶犁的老人身上,略略停顿了一下。 那是他的老父亲。 豹子头收回目光,冲田垄外的树林子努了努嘴儿:“老二,你跟我来。” 他走出两步,又回头嘱咐了一句。 “老二媳妇,你和大壮就当没见过我,跟谁也别说!” “哎,哎!”程二娘子和儿子连声答应着。 眼看老爹跟着大伯走进了树林,程壮疑惑地问道: “娘,大伯既然下了山,咋不去见见爷爷和我大娘呢。 他来找我爹这是要干啥,咋鬼鬼祟祟的。” “你个半大孩子懂个屁,你大伯要怎么做,肯定有他的原因,你听话就是了。” 程家现在的主心骨可是豹子头。 如果不是有豹子头,程家不可能在二十多年的功夫里,就拥有了现在这么多的土地。 如果没有豹子头,就算他们不辞辛苦地开垦出大片荒地来,也早被张庄主巧取豪夺,落得个甄老实一般的下场。 在程家人心里面,豹子头这个大哥,其威望早已远远超过了他们那位很能生的老父亲。 …… 青梅在情爱之事上,原是一张未曾点染的白宣,偏生屡次隔窗听着杨灿房里的动静。 那些羞人的声响,夜夜浸透了窗纸,也在她的心尖上悄悄研开了一抹胭脂色。 这一次次的偷听与想象,竟然成了她最隐秘的启蒙课。 如今杨灿主动撩拨,那层脆弱的窗户纸自然一捅就破。 杨灿一句一语双关的玩笑,就让小青梅羞怯不已。 彼此一个眼风的交错,都像是蝴蝶翩跹掠过她的心湖。 于杨灿而言,逗弄这样一个情窦初开的小丫头,别具一番情趣。 而对小青梅来说,那种滋味,却比初绽的茉莉更加清甜, 小姑娘开始一寸寸地沦陷了。 树下,庄头儿赖轱辘和田监彭并肩站在那儿。 他俩像冬天似的习惯性地袖着手,微微向前抻着脖子。 如果从远处看,就像是挂在大树下的两个吊死鬼儿。 他们不理解这种男女间的情趣,虽然他们都有过不止一个女人。 眼看着杨执事和青梅执事在田埂上聊的甚欢,彭进忍不住问道: “老赖啊,咱们要不要过去听听?” 赖轱辘不以为然地道:“他们喜欢聊什么由他去。 反正不管他去哪儿,咱们都盯着,那就不怕出岔子!” 渐渐的,他们俩也品出一些滋味来了,那两位……是在打情骂俏? 彭进疑心顿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老赖啊,依我看,咱们庄主就是疑心生暗鬼。 你看杨执事,哪有一点要巡查咱们丰安庄的心思? 人家这分明是寻个机会,带着他的姘头下山幽会来了。” 赖轱辘笑道:“那不正好?只要他不找咱们的事儿,那就你好我好大家好。 早点把这位爷伺候高兴了,赶紧送他滚蛋,那就天下大吉。” 杨灿的手段要是用来对付现代的小姑娘,还不如拿他的颜值去色诱,成功率或许更高。 可是放在这个时代,对付青梅这种感情上一张白纸的小女子,她就全无招架之力了。 以杨灿口舌之利,小青梅很快就红着脸败下阵来。 不要说刁蛮了,她现在连杨灿的话都不敢接。 听的耳热心跳的,这谁受得了。 杨灿也是见好就收,今天已经打开了她的心扉,明天还怕不能打开更多? 杨灿道:“走,咱们去那边再看看。” 杨灿喊过赖轱辘和彭进,向前方一户正在耕地的农户人家走过去。 那是丰安庄的一个佃户,用的是张云翊家的耕牛。 当然,这牛不是白给他用的,秋收时是要把费用算进租子里的。 杨灿只是四处闲逛,有意麻痹张云翊。 可是走到时近处时,看到那老牛拉着的耕犁,杨灿忽然感觉和他印象里的耕犁似乎不太一样。 杨灿仔细观察了半天,突然反应过来。 原来这犁辕是直的,难怪看着总感觉有些笨拙,牛拉着都很吃力。 彭进笑问道:“杨执事,您对耕作也有兴趣?” 杨灿微微蹙眉道:“彭田监,你有所不知,杨某所学甚是芜杂,于百工机巧之术也略有涉猎。 我看耕地的确是头一回,但是以我观之,这田间耕牛所负的犁铧,太过粗笨了,深耕时尤为不易。” 彭进听罢,心底有些不屑,你一个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读书人,懂农耕么?装什么大尾巴狼? 但他仍是客客气气地笑道:“杨执事说的是。 农人稼穑,土里刨食,确实大不易呀。” 赖轱辘得意地道:“可这耕犁虽然粗笨,却已经是最好的农耕利器了。 那些连犁铧都没有的人家,像这样的大片田地,根本无法翻整。 我们丰安庄有铧犁、有耕牛,佃户们已经少受许多苦楚了。” 他们一来,一些满面风霜、肤色黝黑的佃农就已凑了过来。 这些百姓也不敢凑的太近,就弯着腰,赔笑站在一旁。 庄头儿和田监都来了,而且对这位公子哥儿如此礼敬,那这位公子哥儿定然是一个更大的大人物,他们岂敢不敬。 这时听了彭进的话,几个农夫连忙赔笑称是,不断地点头哈腰。 杨灿沉吟道:“天下人皆赖食为天。而食之所出,首在农事。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道理,彭田监你应该懂得。 这种耕犁既然笨拙,难道就没人想过,对先贤发明的农具,再做一番改良吗?” 赖轱辘一时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赖轱辘自知失态,却又不知该如何转圜,一时间胀得老脸通红。 杨灿却不以为然,而是兴致盎然地转向旁边一个老匠人,问道:“铁翁以为如何?” 铁翁是对打铁师傅比较礼貌文雅的一种称呼。 这个老匠人叫李越,庄里的农具多是由他打造的。 如今地里这具耕犁,就是他刚打造好给送过来的。 李越摇头道:“回禀大老爷,小老儿这点手艺,是祖上传下来的。 小老儿做事不敢马虎,可也只是力求做的农具结实耐用。 至于改良农具……小老儿哪有那个本事。” 杨灿笑道:“方才看这些农夫耕田,杨某倒是忽有所得,想对这种犁铧做个改良。” 众人听了都满面惊诧,就杨灿这副读书人的儒雅气质,他们实在无法把此人跟农具扯上关系。 小青梅瞪着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睛,担心地看着杨灿。 人家只是不想在地头儿上挨晒,可你别找这样的理由啊。 回头你什么都做不出来,岂不是要被人暗中笑话? 杨灿道:“不过杨某心中虽有想法,要动手的话,还须倚仗铁翁。 如果咱们真能打造出一件造福百姓的农具来,你我也能流芳百世了。” 这打铁的老匠人,一辈子何曾有过如此宏大的愿望? 杨灿这张硕大无比的饼,砸得他晕头转向,一时间讷讷不敢言。 赖轱辘听了却是心中暗喜。 他可不信这从未沾过泥巴的杨执事,能改良什么农具。 不过,杨灿若真的沉迷此事,不就没空找丰安庄的麻烦了么? 赖轱辘赶紧大拍马屁道:“杨执事,你若真能改良耕犁,那可是莫大的功德啊! 老李头,你还发什么呆呢?有这等天赐良机,你还不尽心配合咱们杨执事!” 赖轱辘向彭进递了个眼色,彭进心领神会,马上也上前唱起了赞歌。 杨灿到底年轻,被赖轱辘和彭进一番吹捧,似乎有点“上头”了。 他一拉李越,兴冲冲地道:“走,咱们现在就回去。 杨某把想法说出来,有劳铁翁你帮着参详参详。” 杨灿也不四处游逛了,拉着李铁匠就回了村子,直奔李氏打铁铺。 杨灿一到铁匠铺,就拉着李越蹲在院里那棵大枣树下,用树枝在沙土地上勾画起来。 杨灿不是研究农具的,当然无法一下子就准确画出曲辕犁来。 不过,光是知道这个名字,就能大概明白它和直辕犁的区别了。 更何况,杨灿在网上也是看过曲辕犁的图片的。 如今他要画一个“大概其”,那还是办得到的。 李铁匠有实操经验,杨灿则能画个“大概其”。 如此一来,各个零配件之间如何组合搭配,如何组装构成,李铁匠很快就能找出问题,并且想到解决办法。 发现自己真的有用,李铁匠也是信心大增。 一时间,一个杨执事、一个李铁匠,你一言我一语,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改良农具的设计当中,浑然忘我。 赖轱辘和彭进如愿把杨灿忽悠瘸了。 可他们俩也因此变得非常无聊了。 铁匠铺的茶水不好,那是用枣树叶子泡的粗茶,喝的人舌根发麻。 但是他们又不能走,谁知道这杨灿是不是扮猪吃虎? 万一他们刚走,这杨灿就去四处寻访怎么办? 一旦被杨灿发现丰安庄的隐田和隐户,那就麻烦了。 青梅同样无事可做,但她并不觉得无聊,因为杨灿在这儿。 李铁匠的娘子给青梅端来一簸箕晒干的大枣儿。 青梅坐在大枣树下,捡着卖相饱满的大枣,一边吃,一边看杨灿和李铁匠专注地探讨。 先前她被杨灿撩拨的心慌慌的,心中满是羞喜,既怕杨灿说话,又想听他说话。 此时安静下来,她一个人坐在旁边,就这么安静地看着那个俊俏而专注的男人。 青梅心中,不禁慢慢涌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那是一种难言的悸动,让她又心慌,又憧憬。 第48章 可做棋子,不做弃子 杨灿想把曲辕犁搞出来。 如果他真把这犁搞出来,它的名字就该叫“杨灿犁”了。 他杨灿之名,将随着这犁而名扬天下。 杨灿对曲辕犁说不上有什么了解。 可它对生产力的提高,虽然有着巨大的作用,却并不是什么高科技的东西。 杨灿对曲辕犁的原理知道个大概,又有李越这个造了一辈子农具的手艺人。 两个人通力合作,一个负责提供设计思路和大概的样式,另一个去进行具现,那就容易多了。 因此一来,杨灿更是全力以赴。 杨灿能在屠嬷嬷的计划中被选出,靠的是爹妈给的这副长相。 但他反杀屠嬷嬷,逼索缠枝合作、让于醒龙觉得他有价值…… 这一系操作,却是靠他自己的聪明才智了。 只可惜,从于阀主给他的一系列安排来看,并没有把他当成棋子,而是当成了一枚弃子。 你若拿我当棋子,我自是心甘情愿的。 在没资格当棋手之前,先成为棋子,也是必须的路。 可你拿我当弃子,那我就不能任由摆布了。 杨灿如今要面对的,不只是九个月后的某一天,索缠枝生男还是生女。 还有来自于醒龙的危机。 于醒龙把他派到长房做执事,把六大田庄、三大牧场交给他打理, 这种安排,从一开始就已决定了他最终的用途。 在这盘棋中,他就是于阀主准备好的一枚“兑子”。 要么,在于阀主准备过河拆桥时,由他出头和索家反目,再用他的死平息索家的怒。 要么,在六大田庄欠收,阀主受到全族诘问时,把他推出去当替罪羊。 杨灿不想成为弃子,就得让自己变得越来越重要。 如果能像易舍一样地位超然,那他纵然是个家臣,主子们也不能随意拿捏他。 相反,于家各房还要努力招揽他、争取他对自己的支持。 可……,位置一共就那么多。 杨灿想要出人头地,按部就班的方法几十年也轮不到他,同时也没那么多时间供他运作。 所以,他只能另辟蹊径。 他盯上丰安庄其实就是在打这个主意,他要把丰安庄变成他的囊中之物。 那么,他的作用就会变大。 而现在,他又发现了一个让他变得重要起来的机缘。 只要他能打造出“杨灿犁”,他就能名扬天下。 名扬天下,也是一种“势”。 …… 夜晚,书房里,九盏莲枝的铜灯,映得书房通明一片。 张大少坐在侧面椅上,悄无声息地打了个哈欠。 他扭过脸儿去,悄悄拭去打哈欠憋出来的眼泪。 这么晚了,他本不想来,可他是张家长子,应该承担更多的家族重任了。 张云翊对这个长子虽然不是很满意,也只能硬着头皮栽培。 田监彭进和庄头儿赖轱辘,被管家万泰领了进来。 赖轱辘把一张画着凌乱线条的纸,双手呈给了张云翊。 这是他和彭进悄悄窥视杨灿在地上画的图案,回去后凭着记忆画出来的。 张云翊坐在书案后面,看着手中那张满是凌乱线条的图纸,眉头拧成了疙瘩。 “这……就是杨执事忙活半天鼓捣出来的玩意儿?” “是,杨执事说,他要把那犁的直辕改成曲辕。 杨执事说,只要照他说的这么一改,就能轻便许多,既省人力又省畜力。” “哦?那你们觉得,这可行吗?” 张云翊一边说一边把“图纸”递给万泰,万管家又递给了张大少。 张大少装模作样地端详起图纸来。 彭进为难地道:“庄主,小的虽然是田监,可小的也不耕田。 就杨执事琢磨这玩意儿,究竟可不可行,就连李铁匠都说不准。小的……” “嗯~”张云翊点了点头,拧着的眉心微微舒展了一些。 那辕由直变曲就能大大地节省人畜之力,这和吊装时使用滑轮一样,是物理学范畴的知识。 可是一个不懂物理学的人,哪怕你让他看到了这件东西,他也不明白为何会这样。 所以,在很多现代人觉得理所当然、一眼就能看透的事情,在这个年代,他们未必理解。 很多匠人虽然手艺精湛,但他对自己打造的东西也是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自然也就难以改进。 既然就连田监和李铁匠对这改良的耕犁是否有用都没把握,张庄主也就把这事儿暂且抛开了。 他捋着胡须,狐疑地道:“杨执事大张旗鼓地下了山,结果……就这?” 彭进和赖轱辘对视了一眼,赖轱辘道:“庄主,或许此人,压根儿没有为难咱们的意思呢?” 张大少翘着二郎腿,懒洋洋地道:“那他干嘛来了呀?就这么回去? 那他还不如不来呢,回去了怎么向阀主和长房少夫人交代?” 赖轱辘小声道:“庄主、大少爷,听说阀主在明德堂议立嗣子的时候,索家人一口咬定是二爷杀了嗣子。 当时就是这位杨执事,那时他还是嗣子的师爷,他就咬死了说,是索家害了嗣子。 若非如此,二爷那天未必就能全身而退。 你们说会不会……这位杨执事……” 张云翊明白过来,目光闪动道:“你是说,此人有意投效二爷,所以当日故意搅混水,为二爷开脱。 如今他巡察丰安庄,故意高高抬起,轻轻放下,也是在向我们二爷示好?” 彭进道:“庄主,不无可能啊。” 张大少撇了撇嘴,冷哼道:“要这么说,阀主为什么安排他做六大田庄的执事? 你说他心向二爷,喔!结果阀主又把二爷交回来的产业,交给了一个心向二爷的人?这像话吗?” 赖轱辘道:“大少爷,你说有没有可能,阀主就是因为知道他不可靠,又知道这六大田庄不可能太太平平地接收回来,所以才让他做这个执事?” 张大少把眼一瞪:“为什么?阀主脑子有病?” 张云翊恼了,一拍桌子,训斥道:“为什么为什么,一天天的你怎么那么多的为什么! 你有那么多的为什么,为什么就不想想到底为什么? 当然是六大田庄一旦欠收严重,各房发难,拿杨灿填坑了!” 张大少被骂了个大红脸,讪讪地道:“那为什么……” “你给我闭嘴!” 张庄主气的脑瓜仁疼,张大少悻悻地闭上了嘴巴。 虽然不服气,却也不敢再激怒他老子了。 张云翊转向彭进和赖轱辘,沉声道:“杨执事既然有志于改良农具,那就由他去! 他缺人,咱们给人。他缺物,咱们给物。他缺钱,咱们给钱,要什么给什么。” 赖轱辘和彭进连忙答应一声,心中暗喜。 庄主这般大方,我们就能从中渔利了。 原以为这是个苦差,没想到……嘿嘿。 张云翊又嘱咐道:“当然,你们仍要给我死死盯着他,以防意外。” 张云翊想了想,又对万泰道:“管家,让小檀把李账房勾搭到床上去。 若杨执事对老夫怀有歹意,那他的手段定然是着落在这个李账房身上。” …… 引龙河水浇灌而成的小麦,再用最细的石磨碾成齑粉,然后用陶瓮把掺了水的面粉抟成团,在案板上反复地推揉一番。 最后把它放回陶甑,让它在蒸汽里慢慢苏醒。这时,只用一双巧手,就能把它抻拉成银丝般的条缕。 当它从沸腾的锅里捞起,盛进青瓷的大碗,胡麻油一勺浇下,汤水便会漾起琥珀色的光晕。 把新酿的豉汁和春韭切碎了洒在鲜汤上面,再把肥美的炙切羊肉一片片盖上去,就算大功告成了。 朱大厨把盛面的大碗和胡椒罐儿、茱萸罐儿、盐罐儿放在食盘里,单手托起,飘然出了伙房。 “杨执事,这是您要的面。” 朱大厨把面放在杨灿面前,抓起围裙,习惯性地搓着手。 杨灿坐着,面的香和汤的鲜立即扑面而来。 “好,好手艺。” 杨灿没想到一碗夜宵也能做成如此美味。 他把盐、胡椒和茱萸按照自己的口味放了些,再用筷子轻轻搅拌开来。 在他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些步骤的时候,朱大厨微微欠着腰站在一旁,背对着外面。 而他的嘴巴,正在轻轻发出声音:“执事老爷,大宽说,遵老爷吩咐,已经安排了人手行动,很快就能拿到老爷您想要的消息。” 杨灿平静地用筷子挑起一绺面。 黄土地上的麦粉香与龙河滩涂上的羊肉香, 再加上西域的胡椒味儿与贺兰山上的茱萸味儿, 让人胃口大开。 杨灿不动声色地听着朱大厨说话,慢条斯理地吃着面。 朱大厨当然不是他的本名,只不过他做厨子太久了,名字已经很久没人叫起。 他叫朱伟鹏,一个很响亮很威风的名字。 也许他的父亲当年希望这个孩子长大了杀贼屠敌,建功立业,做一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只不过,多年以后的他,刀锋斩开的不是敌人的甲胄,而是猪羊的脊骨。 他的双臂拉开的也不是弓弦,而是颤悠悠的抻面。 照亮他脸庞的并不是燧上的烽火,而是灶堂里跳跃的火焰。 可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另类的沙场点兵呢? 他的勺子磕在锅沿上时,叮当出来的就是厨子的“将军令”啊。 他是程大宽的妹夫,丰安堡里的大厨,他叫朱伟鹏。 第49章 过河卒的主动进攻 面吃完了。 很好吃,杨灿连汤都喝了。 朱大厨托着空盘走出小院的时候,趾高气扬。 因为吃干净,就是对一个厨子最好的褒奖。 小院门口有张庄主派来的护院,院内还有杨灿和青梅的八个侍卫。 但是谁也没有对朱大厨起疑心,因为他是个真厨子。 次日一早,杨灿兴致勃勃地又奔了铁匠铺。 杨灿能够提出合理的设想,李越则是一个精通各种农具打造的老匠人,二人通力合作之下,进境一日千里。 第三天,李铁匠就带着小徒弟开始打造曲辕犁了。 第五天,他们成功打造了一架,抬到地里试验了一番。 这犁还是有瑕疵,不过李铁匠此时已经意识到了它的优势。 哪怕这还不是一件完全品,它的优势也已体现出来了。 当天晚上,用过晚餐,杨灿便让一名侍卫去请青梅姑娘。 青梅是索阀贵女的贴身丫头,因此养成了一日一浴的习惯。 如今到了丰安庄,她的生活习惯也没有改变。 此时,她刚刚沐浴已毕。 青梅换了件透气吸汗的棉布睡袍,坐在梳妆台前。 她一边拿牛角梳理着头发,一边心情愉悦地哼着歌谣。 “青梅姑娘,杨执事请你过去一趟。” 门扉叩响,外面传来张府丫鬟的声音。 闺房里,青梅的心肝儿顿时一颤,忽然萌生了按捺不住的雀跃。 “哦,知道了。” 青梅淡然答应一声,听到门外踢嗒声渐远,突然就手忙脚乱起来。 她先匆匆打开妆盒,用“粉扑”蘸些敷粉扑在脸上。 一张吹弹得破的小脸蛋儿上,顿时更加白嫩。 向镜中顾盼一番,她又仰起秀项,连脖颈下面也扑了些粉。 接着,她用小拇指挑起一抹胭脂,往唇上轻轻地一勾,抿了抿唇。 随后,微干的头发被她梳成了双丫髻,紫色丝带一系,这才去挑衣服。 李大目就住在杨灿的对面,两座楼之间隔着一座水池。 池中有荷叶千张,绿意盎然。 此时,李大目正对窗而立,双手负于身后,眉心微蹙,神色纠结。 他有心事了。 查账的时候,小檀姑娘一直贴身侍候。 娇俏可人的小姑娘,时不时给他捏个肩、捶个腿、端个茶、倒个水…… 面对李大目渐渐伸出的咸猪手,小檀也是含羞带怯、欲拒还迎。 可是,每当他想更进一步的时候,就会被小檀温柔拒绝了。 所以,李先生很苦恼。 他心里其实清楚,这是张庄主给他下的一个饵。 如果可以,他也不介意吃下这个饵。 他本来就没想过凭着查清丰安庄的账,就能飞黄腾达。 他再怎么飞,也还是一个账房。 如果张庄主给的够多,他不介意“高抬贵手”。 可是,收钱和收人是不一样的啊。 收钱,那是明码标价,一把一利索。 收人,他担心张庄主会对他提出什么非份的要求。 他愿意装糊涂,不意味着他愿意趟浑水。 然而,一想到那个香扇坠儿般的小女子,看得到吃不着,他心里就刺挠。 这几天他一直在纠结这件事,他刺挠啊。 忽然,他从窗子里看到了小青梅。 稍做打扮、愈发娇俏的小青梅,正作贼似的溜向杨灿的住处。 临进门时,她还心虚地四下张望了一眼。 李大目顿时又羡又妒。 凭什么! 凭什么你杨执事就有美人儿不断送上门,我老李就得硬挺着? 杨灿这几天“不务正业”地去搞什么耕犁改良,李大目也是有所耳闻的。 既然你长房执事都开始“摸鱼”了,我又何必太卖力? 找到了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李大目顿时雀跃起来。 这饵,我吃了! 我明天就吃! …… “咳,这……这么晚了,你找我来干嘛?” 青梅小心翼翼地问着,心儿有些跳,脸儿有些热。 杨灿的曲辕犁即将问世,豹子头那边也有了收获,他准备收网了。 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唯一能超越美色诱惑的,大概就是干仗了。 正斗志昂扬的杨灿,完全忽略了青梅既害怕、又期待的小心情。 他一把拉住青梅,兴奋地道:“你来,我有话对你说。” 青梅被他一把扯住,还以为自己要被他丢上榻去了。 毕竟,这似乎是他的一个小癖好。 青梅把牙一咬,以防跌到床上时惊叫出声,却被他一把摁在了圈椅里。 嗯?这里也可以吗? 青梅觉得有点小难度,不过以她身材之娇小,似乎也不是不行。 可是,人家才第一次诶,会不会太草率了些? 青梅正在胡思乱想着,杨灿已经扯了把椅子,在她对面坐下了。 “青梅,你明天就回山庄一趟。” 青梅一呆,茫然道:“啊?回山庄?” 杨灿点点头:“不错!我这里已经万事俱备,准备动手了。 为安全起见,我还需要多些帮手。 你明天就回山去,见了少夫人,你就说……” 杨灿把他反复推敲过的计划,对青梅细细说了一遍。 青梅心中那丝旖念完全被震惊取代了。 “你……你确定吗?如果一旦失误的话,你无法交代的……” “问题不大,我用曲辕犁的问世做掩护,也用曲辕犁的问世来保底。” 杨灿道:“至于其他的,就交给天意吧。” 青梅并不是一个只会侍候人的小丫头,她分得清其中的利害。 沉吟片刻,青梅还是点了点头:“好,我明儿一早就回山。 但我一走,侍卫也要带走,你身单力薄的…… 在我回来之前,你可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杨灿笑道:“你放心,没有你在身边保护,我一个手无缚鸡的读书人,又能做什么呢?” 二人又详细计议了一番,青梅这才起身告辞。 等她下楼时,夜色已深,月华如水。 对面楼里的李大目沐浴已毕,还换了套睡衣。 不知为什么,许是刚刚沐浴过的缘故吧,他的神色有些萎靡。 在微启的窗缝里,他又看到了青梅。 此时,池中的雾气正无声地漫上石阶、花枝与廊下的青砖。 青梅漫步其间,仿佛一位仙子。 “啧,杨执事吃的可真好,那是细皮……细米白面呐!” “哎,年轻是真的好,这么久她才出来!” 李大目赞叹着,修长的手指抚着颌下的胡须,优雅如抚琴。 …… 同一轮月,悬挂在无定河上游的代来城上空。 代来城是河套地区与中原之间很重要的一条交通线。 这里也是于家长房二脉于桓虎经营多年的大本营。 代来城的城内人口加上周边百姓人家,有一万七千余户,总人口近十万。 当然,这个人口只是编户在册的。 当地的游牧部落、寺院的依附人口、豪强的隐匿人口,以及从事工商的一些流动人口,还不包括在内。 这也是于醒龙轻易不敢对于桓虎下杀手的原因。 于阀主所居之处,名为“凤凰山庄”。 而于桓虎所居之处,名为“北阙别业”。 阙这个字有宫禁的意思,而别业却指非正式的宅邸。 于桓虎为他的居处取这样一个名字,那不安份的心思便已昭然若揭了。 北阙别业的“黑水轩”,装修装饰颇具胡风。 那壁上挂着的不是字画,而是刀剑弓矢。 地上铺着一整张的巨幅栽绒毯,颜色绚丽。 地毯上是浮雕风格的图案,都是雷电、山峦的艺术变形。 夜色已深,但于桓虎精神奕奕,毫无倦意。 侧面的几案后面,他的长子于睿也坐在那里。 “爹,长房已经派人巡查田庄了,他们第一站去了丰安庄。” 于桓虎眯起了眼睛:“丰安庄距凤凰山最近,他们先查丰安庄,也是应有之义。” 于睿道:“爹,难道咱们就坐视不理了?” 于桓虎轻笑道:“已经交出去了,如何还能明着插手?” 于睿听懂了于桓虎的弦外之音,眼珠一转,说道: “张云翊此人一向机警,他们未必能抓到张庄主的把柄吧?” 于桓虎摇了摇头,淡淡地道:“别人想找你事儿的时候,你就一定有事。 更何况,六座田庄为父交的十分匆忙,张云翊来不及做太多手脚的。” “那……咱们就这么看着?” “那又如何?” 于桓虎不以为然地道:“不要说一座丰安庄,就算六大田庄、三大牧场,那也都是为父丢上桌的筹码。 杀人一千,自损八百,我输得起,可你大伯,他输不起的。 更何况,为父已当众声称从此幽居代来城。 言犹在耳,这就反悔的话,以后还如何取信于人?” 于睿点点头,笑道:“父亲可知大伯派去巡查田庄的人是谁?” 于桓虎眉头一皱:“这是一件很难立功劳,却步步有大坑的差使。 他的亲近之人,应该不会派去,若不是亲近之人,为父可猜不到了。” “杨灿,是杨灿!” 于睿笑吟吟地道:“看来此人为父亲开脱,果然得罪了大伯。” 于桓虎一愣,竟然是他? 对于承业之死,于家在查,为此莫名背了一口黑锅的于桓虎也在查。 只是真相就像笼罩在一团迷雾里,迄今为止他还没有查出什么眉目来。 不过对于杨灿,他也没有忘记。 此前他曾让次子于明调查过杨灿的来历,知道他是在中原得罪了权贵,逃亡陇上的一个寒门士子。 于桓虎沉吟道:“你大伯这是打算在我今秋发难的时候,让这个杨灿背黑锅了。” 于睿道:“爹,对于此人,咱们有没有招揽的价值?” “嗯……”于桓虎抚须沉吟起来。 第50章 那天 那天,凤凰山上,人间四月。 索缠枝像只慵懒的波斯猫儿,蜷在湘妃榻上。 光可鉴人的青丝挽了个简单的发髻,簪一枝碧玉簪子,清丽绝俗。 身材凹凸有致,曲线流畅,已经有了几分小妇人的丰润之感。 青梅跪坐在榻前的长绒地毡上,她把杨灿的计划对索缠枝和盘托出了。 杨灿的计划毫无疑问是在行险,一旦失败就会十分被动。 但是,他的计划又是眼下破局最有效的方法。 于醒龙借于承业之死,将了于桓虎一军。 于桓虎则自断一臂,交还产业,立誓幽居,以此逃过一劫。 但他交回产业,就是反将于醒龙一军。 我的人,你若不动,就要威望扫地。 你若动了,今秋粮食减产,你还是要威望扫地。 对此,于醒龙的确没有更好的破局之法,所以他祭出了一个“背锅人”。 对付索家,用他! 应付各方诘问,用他。 一鱼两吃,价值榨干。 杨灿不甘心就范,他就要体现自己的价值,解决这个无解的难题。 这种情况下,一切常规手段要么不管用,要么在时间上来不及了。 似乎,也只能行险一搏。 想到这里,索缠枝幽幽问道:“他明不明白,过了河的棋子,最凶险? 他不能后退,只能向前,他是最显眼的靶子,最容易被率先干掉。” 青梅认真答道:“可是,他已经过河了呀!” 索缠枝一下子呆住,是啊,已经过河了! 这时候还纠结该不该过河,有意义吗? 索缠枝哑然失笑:“你倒是一语点醒了我。” 青梅摇头道:“不是奴婢想的,奴婢只是想起了杨执事说过的一句话。” “他说什么了?” “他说,从那天开始,他就只能进、不能退了。” 索缠枝妖娆的眉儿轻轻一挑,惑然道:“哪天?” “那天!” 青梅抿了抿杏脯儿般粉嫩的唇:“就那天!” 那天…… 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索缠枝的脸忽然就红了。 接着,小青梅的脸也红了。 索缠枝红着脸咳嗽一声,故作庄重地道:“好,我同意了!” 青梅讶然道:“姑娘这就答应他了?” 青梅私心里也盼着索缠枝能答应杨灿。 但索缠枝答应的这么爽快,还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嗯,我答应!” 索缠枝坐了起来。 此时正值春光明媚,阳光从拉开的障子门斜照进来。 索缠枝的肌肤在阳光下如琉璃般纯净。 她就那么严肃地看着青梅:“我们别无选择,只能选择信他!” 沉默片刻,索缠枝的声音低沉了一些:“就像那天晚上,他也别无选择。” 说到这里,索缠枝声音更加幽然:“青梅,你说……我是不是有些对不起他?” 青梅默然,人家好端端地做着师爷,忽然就被咱们拉进了生死漩涡…… 可事已至此,多说何益? 索缠枝叹息道:“你在他身边,好好照顾……” 说到这里,索缠枝又不禁苦笑起来。 “不对,你是照顾不了他的,你和他表面上还是一对冤家对头呢。” “不是了呢。” 青梅一听,赶紧解释:“姑娘,现在丰安庄的人,都以为我……和他有私情。” “嗯?”索缠枝睇着青梅,眼神儿渐渐古怪起来。 青梅被她看的脸又红了,期期艾艾地道:“可是我没有呀,真没有,真的,我发誓!” 青梅举起了小手,理直气壮。 反正我没跟他睡,那就不作数。 让青梅甚有压力的两道目光终于收回去了。 “得了,有没有还不都是早晚的事儿? 你本来就是我的陪房丫头嘛。 那么……你就替我好好照顾他吧。” “喔……”小青梅迷迷糊糊地答应一声。 照姑娘这么说,四舍五入那么一算,他就是我男人了吧? 啊呸!什么四舍五入,听着跟五马分尸似的,怪吓人。 四不四舍的,都该算五入! …… 杨灿的曲辕犁终于造好了。 在此之前,这世间的犁只有直辕。 直辕犁耕地时回头转弯很不灵活,操作起来十分吃力,效率差。 尤其是在地块面积小而且地形复杂的地方,它的缺陷尤其明显。 由杨灿提供创意,李铁匠打造出来的这种曲辕犁,则完美解决了这些问题。 它不仅操纵灵活,还可以自由调整耕地的深浅。 尤其是它在使用上更符合人体工学。 使用它可以让扶犁者直立起来操作,而不用像从前一样半躬着身子。 甚至单人单牛就能完成整个操作过程,这就大大减轻了人力和畜力的使用。 今天,他们就要在庄田里让这种耕犁正式亮相了。 许多佃户、村民、部曲们都闻讯赶了来。 他们从小见惯了的农具,从来没想过还能改进。 他们都想知道,这玩意儿是不是真的比他们现在用的犁更好使。 李铁匠的几个小徒弟抬着那架曲辕犁,宝贝似的放进地里。 被唤来试犁的是一个老庄稼把式。 他满脸沟壑,光着膀子,黑黝黝的皮肤,像铁铸的一样。 他是丰安庄的佃户,耕的是于家的田。 一见佃首王富贵,他就苦着脸儿诉苦。 “王佃首,今儿东家的这牛和犁,合该由我家使用。 如今叫老汉来试这新犁,这一耽误,可就耽误了一晌午的时间呐。” 王富贵不耐烦地道:“行了行了,哪儿那么多废话。 叫你试犁,是因为你是大家公认的好庄稼把式。 你放心,今天既然用你的地试犁,又是叫你来试,自然应该补偿。 一天,一天怎么样?许你家多用一天的牛和犁。” 那老汉一听,顿时大喜,呲着满口大黄牙,就给王富贵嗑了一个。 “谢谢王佃首,谢谢王佃首。” “好了好了,快去试犁。” “哎哎,老汉这就去。” 那老汉高高兴兴下了地,和儿子一起把旧犁的绳索从老牛身上卸下,把牛牵了过来。 等他完成准备,正要和从前一样父子俩一起耕地,杨灿突然道:“别,这犁,你一个人用。” “啊?” 老汉有点茫然,这能行吗? 但他也知道,这位杨执事是庄主老爷都要礼敬七分的大人物。 哪怕是人家瞎指挥,他也不敢违拗。 老汉心中便想,我今儿豁出两膀子力气,尽量把地耕好吧。 不然,这位大老爷恼羞成怒起来,还是我老汉吃亏。 众多百姓簇拥在田边,围观着这场实验。 老汉扶着犁,忐忑地看了一眼佃首王富贵。 王富贵点了点头,老汉这才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驾!” 驾驭牛的指令和对马的指令大体相同,只不过牛的反应要比马慢的多。 所以在发出“驾”、“喔”、“吁”、“嘚”一类的指令时,声音要拉长一些。 那耕牛听到指令,便绷直了耕索向前走去。 在场的人大多是地里刨食的庄户人家,他们只瞧了几眼,就发现这犁似乎大有不同。 扶犁的老汉感觉尤其明显,这一回他不但能直起腰来了,也不需要儿子在前边牵引了。 那犁行过之处,土地哗哗地翻开,犹如犁开了一道泥浪。 那感觉不仅比平时轻松了许多,就连碎土的效果都更好了。 老汉又惊又喜,田边的百姓们更是激动的喧哗起来。 李铁匠高兴地跑过去,催促道:“别停,别停,继续走,耕完这一垄掉个头试试。” “嗳嗳。” 老汉答应着,继续驱赶牛前进。 那些庄户百姓已经按捺不住跑进地里,跟着他一起走了起来。 田监彭进目瞪口呆,讷讷地道:“居然真的可行,居然真的管用。” 这位彭田监和赖轱辘每天都跟着杨灿,可后来他们已经懒得盯了。 他带了好茶和点心,每天一到铁匠铺就和赖轱辘坐在树下聊天。 今天,还是他第一次正视这曲辕犁。 眼看那犁耕到一垄尽头,很轻松地掉了头,又向这边耕过来。 等那耕犁到了近前,许多百姓一下子把犁围了起来。 他们这儿摸摸,那儿碰碰,一个个兴奋的不得了。 老汉丢下犁,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兴奋地大叫:“佃首,佃首,这犁管用,真的管用啊!” 他已经语无伦次了,原本两三个人才能干的活儿,这下至少省出一个人来。 不仅如此,它还节省畜力。 原本一亩地要耕三天,现在基本上一天就能耕完。 这是神器,这就是神器啊! 同样的一块田,三天的劳作时间缩短到一天! 需要的人力从两三个减少到一个,畜力也得以节省…… 那得省出多少人力物力和时间? 这其中的巨大经济价值,对这些百姓们来说,可是最直观的事儿。 杨灿回想着自己了解过的一些资料,微笑道:“这犁省的可不只是人力物力。 使用这种犁,深耕和碎土效果更好,产量上也会提高。 多了我不敢说,不过一两成的产量增加还是可以的。” 什么? 杨灿这番话,就像是往沸腾的饺子汤里浇了一瓢凉水,现场一片静寂。 片刻之后,那水更加沸腾了。 试犁老汉“卟嗵”一声跪倒在地。 他热泪盈眶地高呼起来:“神器,这是神器啊,执事大老爷,您是神人呐!” 杨灿所说的效果,实际上还是有些保守了。 但是听在这些庄稼汉耳中,却已是不敢置信的奇迹。 百姓们炸了。 赖轱辘、彭进和王富贵在听说这一消息后,眼睛都“布灵布灵”起来。 第51章 杨灿犁 “那犁真有如此神效?” 张云翊吃惊地从书案后面站起来,向田监彭进问道。 彭进连连点头,兴奋地把试耕的场面给他描述了一遍。 张云翊一听,顿时动了心思。 这等农家神物,那可是天大的功劳啊! 尤其是于家以农耕为本,这份功劳就尤其的大了。 如果本庄主能沾上哪怕一成的功劳,这也算是一块免死金牌了吧? 只不过,这事儿跟我没有关系啊! 张云翊正在懊恼,彭进道:“庄主,百姓们都要疯狂了。 今年的春耕刚开始,这曲辕犁制造又不难。 虽然今年咱们的地不能全都用上这种新犁, 但是抓紧赶造的话,也能在一大片地上使用。” 这句话一下子提醒了张云翊。 “快,马上把咱们庄子上所有的木匠、铁匠全都集中起来。 嗯,再去天水城招募,去其他田庄借匠作回来……” 彭进道:“庄主,咱们庄子上的人好办,去天水城花钱招人也好办。 可是从其他庄子借人……” 六大田庄平起平坐,地位相同。 借人那可不是下命令,而是凭人情了。 可六大田庄之间也是存在竞争关系的,人家肯不肯借,那就不好说了。 彭进建议道:“要不,请杨执事下令?只要他一道命令……” “蠢货!” 张云翊瞪起了眼睛:“让他下令,本庄主还有多少功劳? 你只管去办,那些匠人被借来,也就学会了如何制造新犁。 他们的庄子今年来不及了,难道明年也不想用它?” 彭进恍然大悟,连忙答应一声,风风火火地去了。 新犁神器的消息传播是如此之快,风一般传遍了整个丰安庄。 李铁匠的铺子前面,已经挤满了庄里的百姓。 挤在最前面的都是自由民和部曲户。 他们是来订购新犁的。 佃户们不用买,也买不起。 他们是“打工人”,所有生产资料由东家提供。 当然,他们被盘剥的也最狠,辛苦一年的收成,大部分要归东家。 所余仅够活命而已,尽管如此,他们也是兴高采烈的。 因为,东家的牛和犁是有数的,分配给各家使用是有时限的。 他们不敢过分耗用东家的畜力,又怕时限之内耕不完田,那就得以人力来做补充。 如此一来,不但家里的全部壮劳力都搭在了地里,完全没时间去做别的补贴家用,而且个个累出一身病。 现在有了这般神器,那就解放了家里至少一个壮劳力。 这一来,他们以后的日子就能好过一些。 “都别挤,都别急,我师父说了,这犁得先合着庄主所需,之后才能轮得到你们。” 李越的小徒弟挡在匠作坊门口,威风凛凛地像个大将军。 “啊?那今年我家不是用不上了?” “今年用不上,明年却一定用得上,这不还是有了盼头吗?” 马上就有围观的佃户笑嘻嘻地开导他。 本来,在这些庄户人中,佃户的地位是最低的。 可是这些佃户忽然发现,原来他们在一些事情上也是有优先权的。 起码这新犁的使用,他们排在了地位比他们高的自由民和部曲户前面。 我为牛马,我骄傲。 就在此时,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开进了丰安庄。 青梅带着两个管事、两个嬷嬷、七八辆大车,上百号人开进了丰安庄。 他们迅速接管了李家铁匠铺。 “都不要急,这神器‘杨灿犁’,是咱们于家长房的杨执事研究出来的。 咱们长房少夫人说了,这是惠及万千百姓的一件神器。你们看……” 说话的是长房采办赵弘遇,嗓门大的很。 他一句话,就给这犁定好了名字--“杨灿犁”,而且明确了长房的功劳。 索缠枝把长房采办赵弘遇,仓廪管事马三元都给派过来了。 这两个人是她从娘家带来的索家人,绝对的心腹。 赵弘遇把大手豪迈地一挥,簇拥在作坊前抢着要购买“杨灿犁”的百姓便纷纷扭头望去。 七八套大车正停在路边,车上满是各种打铁工具和木工工具。 围在车周围的,大多是随行而来的铁匠和木匠。 赵管事道:“为了尽快造出杨灿犁,赶上今年春耕,咱们少夫人煞费苦心呐! 少夫人雇来了很多匠作,他们都是带齐了家伙什儿来的。 至少!至少啊,咱们丰安庄接下来,是一定能及时用上‘杨灿犁’的,大家尽管放心。” 此话一出,在场的自由民、于家部曲和佃户们个个喜出望外。 此番前来的两个管事、两个嬷嬷,都是从长房紧急抽调出来的。 至于那些匠人,则是索缠枝委托二伯父索弘招聘的。 两姓联姻之后,做为求亲条件之一,于家允许索家在于家地盘上自由经商,且不受于家的节制。 目前,索二爷已经在于家地盘上陆续开设了一些贸易栈口。 贸易不仅仅是赚钱,开设这些栈口的过程中,索家在于家地盘上就有了据点、有了人脉、有了眼线。 若非如此,索家哪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在于家的地盘上,有能力招揽如此之多的匠人? 索缠枝要把这桩惠及整个于家,甚而是惠及整个天下的大功劳,牢牢扣在于家长房长脉头上。 功,常有人贪。 可现在索缠枝以长房长脉少夫人的身份及时派出了大批人马,这功别人就抢不走了。 等张云翊闻讯,带人匆匆赶到李氏铁匠铺前时,仓廪管事马三元正满面红光地宣布: “少夫人吩咐,‘杨灿犁’要迅速推广到于家各处田庄去。 要在各处田庄设立“劝农碑”。 少夫人要将这件诞生自于家的穑稼神器刻在上面,让万世瞻仰。 少夫人还吩咐,从此后每当秋收季节,咱们长房长脉会出钱。 干嘛呢?就是在各庄举办‘酬农宴’,犒赏田庄上下一干人等。” 这句话一出口,那簇拥在前面的许多百姓,忍不住跪下来,又是一番歌功颂德。 至此,功成,势也成了。 张云翊站住脚步,脸色阴沉得如同锅底。 这他娘的我就算再努力,分润到我手上的,还剩下几分功劳? …… 更让张庄主窝火的是,少夫人派来的居然还有石匠。 这些石匠们还挺勤奋,第二天就刻好了四块“劝农碑”。 然后就把它们立在了丰安庄东南西北四个出入口的路旁。 “劝农碑”上先是一以贯之的“农为根本,劝农勤耕”之类的话。 接着就是对“杨灿犁”的发明大书特书了。 这哪是“劝农碑”啊,分明就是一座功绩碑。 而且这份功绩已经牢牢攥在了长房少夫人和杨执事手中。 每年秋收时节,长房长脉出资举办“酬农宴”? 那当是要由长房长脉的当家人出面主持了。 庄户人家很多人一辈子都不曾离开过离家方圆十里的地方,他们见过多大的天空? 所以,张云翊这一庄之主才能说什么就是什么,成为这里的土皇帝。 可长房一旦能明正言顺地利用“酬农宴”插手庄里事务,接触庄里百姓,那些没见识的百姓就会知道“天外有天”了。 他们从此就会清楚地知道,在他们庄主之上,还有一个可以拿捏庄主的存在。 这种事情他们以前并不是不知道,但以前的他们就像是生活在山沟沟里的农夫。 那些农夫知道世上有皇帝、有县太爷,可是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之间永远不会产生交集,真正能对他产生威慑力的,就是当地的地主豪强。 现在,张云翊的无上权威要被打散了。 杨灿还没有专门针对张云翊做点什么,他的根基就被撼动了。 长房少夫人派来的这些铁匠和木匠们,迅速成了打造“杨灿犁”的主力军。 这项技术掌握起来并不难,难在始终没人想得到。 等这些匠人们在李铁匠师徒的帮助下弄清楚打造流程,少夫人派出的第二批匠人又到了。 于是,李越和他的徒弟们继续做师傅,指点这些新来的匠人如何打造“杨灿犁”。 而最先一批已经知道如何打造的那批人,已经分出一些,向其他田庄开拔了。 今年虽然已经无法在于阀的所有土地上普及“杨灿犁”,但于家的田庄包括但不限于杨灿负责的六大田庄,都能见识到它远超直辕犁的先进。 明年春耕时,在于阀所有的土地上,都会使用这种新犁。 届时,不仅粮食产出会增加,因此节省下来的大量的人力畜力,更是会给于阀统治区带来天翻地覆的变化。 张云翊是丰安庄的“天”,是丰安庄的“土皇帝”。 但他发现,他这片“天”已经快要笼罩不住这片黄土地了。 他这个土皇帝的威望,也渐渐做不到独一无二了。 这让张庄主如坐针毡、如芒在背。 他觉得,他必须得做点什么。 杨灿现在没有针对他,只是在为自己刷名望。 但客观上,杨灿的这种行为,却撼动了他对丰安庄的统治。 而这种行为,撼动的可不止是他对丰安庄的统治,其他几个田庄呢? 想必阀主大人也不想看到长房长脉有脱离他掌控的迹象吧? 或许,老夫可以在这一点上做点文章! 张云翊抚着胡须,目光渐渐阴沉了下来。 第52章 持筹握算 张云翊决定去凤凰山庄给杨灿上眼药的时候,杨灿正悠然自若地待在客舍里。 这些日子为了研制曲辕犁,他也算是早出晚归非常地辛苦了。 如今大功告成,犒劳自己一番,不过分吧。 “杨……执事,听说有人闻风而来,要偷学你的新犁呢,这可怎么办?” 青梅快步走进来,手里端着两碟水果。 自从回了趟山,得了索缠枝的“圣旨”,青梅最后一点心结就打开了。 现在她对杨灿的态度和情感,已经大大不同了。 两碟水果,一碟毛樱桃,一碟桑葚。 都用时令的鲜果,用井水洗的水灵灵的,放到杨灿桌前。 对于闻风赶来偷学新犁制造的人,青梅很气愤。 那可是我家的东西! 杨灿笑道:“这种农具并不神秘,以前没有,只是没人想到,不是做不出来。 如今它就在田地里,是个好手艺人仔细瞧上几眼,就会明白如何打造,当然无法保密。” 青梅不甘心地道:“那怎么办,这好处就白白叫人占了去么?” “世上哪有白占的好处?” 杨灿笑道:“陇上八阀之中,于家占着最多的耕地。 大家都有了一样的农耕利器,于家的优势还是不变。 至于中原两大帝国,呵呵……” 杨灿挑了挑眉:“他们两国谁受益更多,与我又有何干呢?” 青梅想了想,也确实没办法阻止,只能气馁地拈起一粒桑葚丢进嘴里。 甘甜的滋味迅速沁进心脾,晶莹的唇瓣染成了淡紫色。 杨灿道:“而它即便是传播到了中原,也还是叫‘杨灿犁’。 我的人虽没到中原去,可我的名在中原却已无人不知,这对我难道没有一点好处吗?” 青梅听了又开心起来,喜滋滋地拈起一枚桑葚,犒劳地投喂给杨灿: “行吧,那……有了这桩大功劳,你足以在于家立足了吧?那个姓张的,咱们还要对付他吗?” “这是两码事。” 杨灿摆了摆手:“借着新犁的推广,把名声张扬出去,我要对付张云翊,也就更有把握了。 至于如何着手么……” 杨灿顿了一顿,忽然像《西游记》里金角大王的老干娘似的,拖着长音儿问道:“咱们那位李账房,账查到哪儿啦?” …… 李大目还在兢兢业业地“查账”。 他查账时严禁别人打扰,大家都已知道他的这个规矩。 所以,此刻账房外面一片安静,生怕有人惹恼了这位“钦差大臣。” 账房里那张宽大的书案上,乱七八糟的堆放着很多账簿。 旁边的高脚三柱几上,则摆着茶水和干果蜜饯。 靠墙有一张宽大的圈椅,柔软的椅垫已经被蹭到了椅背上。 体态玲珑的小檀姑娘,此刻正不着寸缕地团在大圈椅里。 这时的她就像书案上的账本儿似的,整个人都乱七八糟的了。 她那细碎的呢喃声,就像院子里活水池中的流水,潺潺淙淙。 “李先生,不要在这里啦,要是被人看见,真要活活羞死……” “你放心,这是李某盘账的机要所在,未经传唤,谁敢进来?” 李大目睥睨之间,豪气干云。 “李先生,杨执事有请。” 院里突然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李大目顿时唬得一惊。 账房里马上一阵鸡飞狗跳…… 一盏茶的工夫,李大目就衣冠楚楚地走了出来。 他的脸上带着一抹不正常的潮红。 “咳!杨……执事,找我有事吗?” 李账房微微气喘着向前来传话的索家侍卫询问。 他在这儿立下的规矩,在少夫人的亲信侍卫面前那就不叫规矩了。 “不错,李先生请跟我来。” 那侍卫有些奇怪地看了李大目一眼,倒没怀疑他查账怎么会查的既亢奋又疲惫。 李大目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回头看了一眼。 小檀光着身子抱着衣服,从门后探头出来看了他一眼,就把门关上了。 李大目这才放心地跟着侍卫走开。 李大目赶到杨灿住处时,发现张云翊、青梅和张家大少爷都在。 张云翊一见李大目来了,便笑道:“李先生也来啦,老夫正想使人去知会先生一声呢。” 李大目飞快地瞟了杨灿一眼,故作从容地道:“不知庄主有何吩咐?” 张云翊笑吟吟地道:“本庄主刚和杨执事说完,丰安庄的春耕进展甚为顺利,尤其是有了杨先生研制的新犁以后。 张某打算去凤凰山庄一趟,向阀主汇报一下此间情形,此去最多耽搁两天时间。 张某不在庄子里的这段时间,杨执事、李先生和青梅姑娘如果有什么事,可以让犬子效劳。” 张大少向杨灿三人拱了拱手:“三位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下来。” 杨灿笑道:“这几天杨某忙于研制新犁,倒是有些乏了。 如今正打算歇息两天。 无妨,庄主若有事,只管去办。” 张云翊向杨灿笑笑,拱手道:“既然如此,那张某就告辞了。” 张云翊转身之际,若有深意地瞟了眼李大目。 李先生知道这是张云翊在请他多多关照。 本来么,人家一个花容月貌的年轻女子,竟主动对他这个老头子投怀送抱,他当然是要付出代价的。 这他一开始就知道,色字当头,难自控呀。 如今杨执事刚发明了曲辕犁,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想必找他来,只是正常过问一下查账的进度? 李大目如此安慰着自己,便想,等杨执事问起时,我找些不轻不重的小问题搪塞一下也就是了。 这里是张云翊的家,杨灿三人是客人,自然没有把主人送出大门口的道理。 所以三人只将张氏父子送到小院门口儿,目送父子二人离去,杨灿脸上的笑容便呱嗒一下撂了下来。 “走,咱们回去,杨某对李先生有话说。” 杨灿说完便当先转身离去。 李大目瞧见他脸色发生了变化,不禁心中惴惴。 三人回到堂屋,李大目小心地坐下,赔笑道:“执事唤在下来,可是有事吩咐吗。” 不等杨灿回答,青梅便迫不及待地道:“张云翊马上就要出庄了,我去安排一下?” 杨灿点点头:“不要伤他性命,务必要把他全须全尾的带回来。” “放心,我会亲自出手。” 青梅向杨灿傲娇地一笑,下巴仰得高高儿的。 在杨灿面前,她终于找到自己比他强的地方了。 比起你这只弱鸡,本姑娘可是很能打的喔。 青梅像只蝴蝶似的飞出去了,一旁的李大目却陡然变了脸色。 听他二人这番对话的意思,是要对张云翊动手吗? 杨灿不容他多做思考,便笑吟吟地道:“李先生?” “啊?卑下在。” “呵呵,男人嘛,只要你们是我情你愿,你那点儿事儿,本执事是懒得计较的。” “啊?什么?执事是说……” 李大目结结巴巴地说着,一张老脸已经涨的通红。 杨灿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开口又道:“你这些日子查阅丰安庄账目,可有什么收获?” “嗯……” 李大目迟疑着,就想说出事先准备的几个小发现搪塞过去。 杨灿盯着李大目有些飘忽的眼神儿,一字一句地道: “随便说说就好,比如去年秋上,丰安庄那笔比起真实收成,不翼而飞了的三千四百石粮食?” “卟嗵!” 李账房一个“滑跪”,就从坐在椅上变成了跪在地上。 他行云流水般从袖中摸出一本手札,立刻毕恭毕敬地呈了上去。 “杨执事,这是卑下这些日子盘账所获,请执事大人过目!” 开玩笑! 杨灿不但说出了时间,甚至说出了准确的数目,这还不跪何时跪? 张庄主啊,不是兄弟我不想为你通融啊! 这杨执事奸似鬼,咱们哥俩儿,还是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吧。 李大目这反应之神速,把杨灿也吓了一跳。 他故意让李大目看见青梅去抓张云翊,又故意说出一个账目漏洞,就是为了粉碎李大目心中的幻想。 但,李大目连一点最简单的挣扎过程都没有,就这么华丽丽地跪了…… 这……人才啊! 杨灿不禁惊叹。 本来嘛,这世上从不乏人才。 刘邦麾下那些文臣武将,光是一个沛县就出了多少? 他们当初的身份又是何等卑微? 樊哙,一屠夫。 周勃,一个竹篾匠人兼丧事吹鼓手。 夏侯婴,一马夫。 萧何,一吏员。 任敖,一狱吏…… 帝王将相的好风水都集中在沛县了? 当然不是,只要给人足够的机缘和成长空间,很多小人物都有成长为治世之臣的潜质。 只是这世间大部分人,根本没那个机会罢了。 杨灿如果不是遇到了身中毒箭的于承业,这时候他还在放牛呢,真有本事又冲谁使去? 对牛弹琴么? 李大目能有此决断,也就不算稀奇了。 杨灿把李账房献上来的手札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脸上露出了微笑。 这账理的很清楚嘛,而且,看来早有准备啊。 杨灿合拢手札,思索片刻,说道:“李大目。” 李账房还跪在那儿呢,闻言急忙一顿首:“卑下在。” 杨灿道:“这些账目的直接经手人,并非张云翊本人。” 杨灿把手札递了出去:“所以,你拿回去,再好好整理一下。” 李大目茫然道:“执事大人要卑下……整理什么?” 杨灿道:“把涉及到这些罪状的人整理出来。 他们与张云翊的亲疏远近以及地位高低,以此为序,一一罗列!” 第53章 调虎离山 张庄主赶去凤凰山庄,带了十二名侍卫。 他还煞有其事地准备了些账目资料,并且带了一架“杨灿犁”。 似乎,他是要去为杨灿表功的样子。 可,如果他对阀主说,这犁应该叫“于家犁”呢? 是功是过,有时候不过就是说话人一张嘴巴的事儿。 从丰安庄到凤凰山庄并不算太远,朝发夕可至。 临近晌午的时候,张云翊一行人赶到了一处河谷。 春天的河水不急也不深,但水颇凉。 张云翊从车中探出头来看了看,吩咐道:“就在这河边歇息一阵吧。” 队伍停了下来,一箭地外就是树林。 但此时还不是炎炎夏日,无需避入林中遮阳。 因为只是短暂小憩,他们连马鞍都没有卸下。 侍卫们下了马,先往河边取水、饮马。 就在这时,一阵急骤的马蹄声突然响起。 陇上门阀自立,没有国家,自然也就没有军队。 但是在这种地方,就算寻常百姓,又有几个不懂点武艺? 就更不要说那些门阀私兵了。 张云翊的这些侍卫较之庄上的部曲兵还要训练有素。 一听马蹄声急骤,而且不止一匹马,他们立即从河边匆匆奔向自己的战马。 他们并不确定来人对他们一定有敌意,而且凤凰山庄周围相对来说,要太平的多。 毕竟在这里闹事,就是直接捋于醒龙的虎须。 但谁也不会把生死寄托于一个假设。 “嗖嗖嗖……” 一片箭矢如雨般激射而至。 李大车一只手刚扳住马鞍,一支狼牙箭就激射而至,把他的手掌和马鞍钉在了马背上。 “希聿聿~” 战马痛嘶,本能地向前跑去,李大车惨叫着被拖曳在了马的侧面。 一阵箭雨,射的张云翊手下侍卫人仰马翻,立时倒了三四人。 而其他人基本上也都被拖住了上马的速度。 这时,骑士出现了。 一共二十多人,俱都身着骑装,麻巾蒙面以掩风尘。 他们在马上骑射,却只放了一轮箭,然后人就到了。 弓已负起,马刀出鞘。 张云翊这边,已经上马的侍卫举着刀疯狂大吼着冲了上去。 他们必须要为自己人争取上马的时间。 “铿铿铿……” 钢刀碰撞,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声音。 双方战马交错而过。 奇袭的骑兵占了速度优势,而这正是骑兵最能发挥威力的条件。 那些蒙面骑士席卷而过,张云翊这边已经上马和来不及上马的侍卫们纷纷中刀。 等那二十余骑快马猛然圈马,再度扑回来时,张云翊的十二名侍卫已经只剩下四个。 其实这些侍卫的身手并不在那些蒙面骑士之下。 奈何先机已失,那就只能任人屠戮了。 剩下的四名侍卫不再谋求上马的机会。 他们迅速转移到张云翊的马车旁,背靠马车,手持钢刀,警惕地戒备着。 “是什么人惦记张某?” 张云翊胆气倒是不小,如此情况下,居然还很镇定。 他从车上缓缓走下来,一口“宿铁刀”贴着他的手臂。 这种产自相州牵口冶的宿铁刀最是锋利,刃口坚硬,刀身韧性尤佳。 张庄主能够在年纪轻轻的时候便受到于家器重,最终成为一庄之主,以前也是大风大浪里闯过的。 只不过,他现在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悍勇无敌的刀客小张了。 他手中的刀也不是当年那口满是缺口的生铁刀。 他已经快二十年没有和人交过手,也许迄今还没有放下的,就只剩下他的一身胆气。 他盯着一匹马上的骑士。 那个骑士相较于其他魁梧的骑士,体型显得娇小了太多。 而且,唯有他没有刀。 这个骑士虽然用麻布罩住了头,但是从那边缘并不整齐的眼洞处露出的一双眼睛,却给了张云翊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足下何人,与张某有仇?” 马上那个娇小的骑士没有回话,只是淡定地抬起一只手。 张云翊的目光落在那只手上。 手很娇小,莹白如玉,在阳光里泛着温润柔和的光泽。 那手纤秾合度,带着少女特有的圆润弧度。 张云翊目芒一缩,这人果然是个女子。 女子,能调动这么多人,又和我有仇,她是谁? 张云翊还没想出一个所以然来,那只美丽的只该抚琴、拈花的手,已经优雅地劈了下来。 马上的二十多个骑士,齐刷刷地还刀入鞘,摘弓搭箭,瞄准了他们。 张云翊攸然变色,但还不等他惊怒出声,那些人已经毫不犹豫地动手了。 “嗖嗖嗖……” 因为离的太近了,张云翊甚至听见了弓鸣声。 他的四个侍卫,每人都有至少五张弓在向他招呼。 顷刻间他们就像冰雹打过的芭蕉叶子,浑身是洞。 但是站在他们中间的张云翊却毫发无伤。 这时,那个娇小的骑士再次抬起了她的手。 纤细的手指抓住了面套,然后一把扯下,露出一张宜喜宜嗔的俏脸。 张云翊惊的浑身一颤,失声叫道:“青梅姑娘?” 青梅从马上一跃而下,足尖点地,轻若狸猫。 那身手,可比之前杨灿卖弄的下马身法高明多多。 “青梅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云翊浑身都在发抖,他刚才想过很多女人,唯独没有想到青梅身上。 青梅直接对他亮出了真容,那是不是意味着,他已经没了活路? “听说庄主当年是个很厉害的刀客,咱俩过两招儿?” 青梅举起剑,很欢乐地说。 她穿着一身男式的骑装,完全看不出纤柔动人的曲线。 但只是这么一举剑,就给人一种蝴蝶般轻盈灵动的感觉。 不等张云翊开口,她就像一缕淡淡的、渺不可察的轻烟掠了过来。 青梅手中剑,化作寒夜中的一朵雪花,直取张云翊的眉心。 …… 杨灿在书房里看着李大目按照他的要求整理好的名单。 这时房门一开,小青梅裹着一阵香风卷进来。 她笑吟吟地站到了杨灿的面前。 杨灿抬起头:“办成了?” “成了!”青梅笑嘻嘻的。 “可有死伤?” “伤了三个,只有一个伤重些,我已妥善安置了。”青梅还是笑嘻嘻的。 “张云翊抓住了?” “抓住了,我亲自动手的喔,只交手二十多招就把他抓住了。”青梅依旧笑嘻嘻的。 “安置在哪儿了?” “程家二哥给找的地方,离丰安庄十余里。”青梅不嘻嘻了。 “嗯,如今,这丰安庄的‘天’已经被我们遮起来了。 那么,接下来,我们就可以采取各个击破之计了!” 杨灿沉吟着拿起李大目拟的那份名单。 “先从小虾米开始吧,就……他了,丰安庄户长,石九月。” 青梅嘟了嘟嘴唇道:“你要没有别的事,我就出去了?” “嗯!” 杨灿随口答应一声,在石九月的名字上画了个圈儿。 青梅的小脸垮下来,转身就往外走。 眼看就要走到门口,后面忽然传来杨灿的声音。 “张云翊年轻时是贺兰一带有名的刀客,武功相当了得。 你居然只二十多招,就把他生擒活捉了?” 青梅没有回头,但是她的嘴角已经翘的比AK都难压。 她慢慢转过身来,一脸的云淡风清。 “嗨,也没什么啦,如果不是为了抓活的,他在我手下连十招都走不过去。” 青梅这番话当然有吹牛的成分。 旁边二十多个手持弓箭、虎视眈眈的大汉啊! 张云翊哪还有斗志? 不过,青梅的身手很高明,这一点毋庸置疑。 实际上,她的剑法比索缠枝还要犀利一些。 因为,她们俩虽然是一个师父教的,但练武可是很辛苦的事。 青梅有习武的强动力,而索缠枝没有。 杨灿一拍额头,一副后知后觉的样子,欣然赞道: “我是真没想到,你这么娇滴滴的一个小姑娘,竟然武功如此了得。” 青梅眉开眼笑:“也不全是啦,张云翊养尊处优二十多年,一身功夫早就搁下了嘛。 嘻嘻,那我不跟你说了,你忙你的,我出去啦。” 小青梅高高兴兴地出了房间,杨灿忍俊不禁地笑了。 其实小青梅刚一进来,他就看出小丫头一脸求表扬的神情了。 还真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丫头啊。 杨灿摇头一笑,重新把注意力放在了他手中这份名单上。 他针对张云翊的计划,是典型的权力替换策略。 这是结合了心理战、组织控制和信息管理的一场权谋博弈。 杨灿抵达丰安庄没多久,就看出张云翊对丰安庄的强大控制力了。 即便是在杨灿那个年代,一个相对闭塞的小村庄,村长对全村的控制力,也能强大到匪夷所思的地步。 何况是这个时代,何况是张云翊这般的豪强地主? 但是,这种强大到变态的控制权威,有一个最大的缺陷: 那就是极度依赖“少数关键节点”。 如果把这句话换成豹子头能听懂的人话,那就是: 极度依赖某一个人。 这个人在丰安庄,当然就是张云翊,也唯有张云翊。 只要这个关键节点被替代或破坏,这个强大的体系就会瞬间土崩瓦解。 贴木儿大帝就是病死在东征路上的,他的强大帝国瞬间土崩瓦解。 因为他的体制,就是这种完全依托“少数关键节点”的制度。 杨灿的第一步计划,是调虎离山,然后控制住这头老虎。 现在,他要开始执行第二步计划了。 各个击破! 在这一步计划中,他会充分利用心理学,把张云翊王座下的基石,一块块地抽掉。 然后,它将再也无法承受其重,那时就会轰然倒塌! 第54章 各个击破 户长石九月是第一个被杨灿派人请去“喝茶”的。 依据则是李先生从账目上找到的一些问题。 户长是一个村子里最基层的管理人员。 他主要负责催缴赋税、承担官府差役,管理户籍等事务。 这种人一般都是中等地主或者富农。 因为只有这样的人,才有能力和威望去和最基层的百姓打交道。 并且在必要时,他有能力为由他管理的人家垫付税赋。 当然,之后他会加息,再向农户催缴。 杨灿派出的人把石九月带走时,他正抱着一位颇有姿色的小妇人在亲热。 这是一个贫农实在还不上去年由他垫付的税赋,刚刚抵给他的小媳妇。 到了嘴的肥肉,石九月自然不必急色。 他本想小酌几杯,酝酿酝酿情绪,再来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 结果,杨灿派人来把他带走了。 …… “李先生,杨执事怎么把石户长抓起来了呢,不会出什么事吧?” 小檀坐在李大目的大腿上,双手搂着他的脖子,撒娇弄痴地问。 “不要担心,杨执事下来一趟,难道你叫他空着手回去?” 李大目笑眯眯地捏了捏小妖精的小翘臀。 他现在是“奉旨泡妞”了,是为了审查大业、不惜牺牲色相深入虎穴的悲情英雄。 那他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心理负担一放下,他觉得怀里的小姑娘都更香了。 小檀张大了眼睛:“先生是说,杨执事总得查出点什么来,才好向长房少夫人有个交代。” “对喽,还是小檀聪明。” 李大目嘿嘿地笑着,向下按了按小檀的肩膀。 聪明的小檀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颇具风情地白了他一眼。 …… “你是说,杨灿只是要抓些案子出来,以便对长房和阀主有个交代?” 张大少有些紧张地看着小檀。 小檀道:“是的呢,石户长身上的事儿,本来就不大。 李先生说了,杨执事就是要对上面有个交代,仅此而已。” 张大少松了口气,心事放下,就向小檀笑眯眯地招了招手。 等小檀温顺地偎进他的怀中,张大少便低笑道:“李账房怎么欺负你的,说来听听。” 小檀是桑枝的贴身丫鬟,桑枝是张庄主的侍妾。 可是看这光景儿,小檀和张大少似乎有着不可告人的关系。 如此说来那位桑枝姑娘和张大少有没有关系,也就很难说了。 小檀知道张大少的怪癖,于是绘声绘色对他描述了一番。 张大少顿时兴奋起来,于是按住小檀,照着她的描述,依样画葫芦地临摹了一番,这才心满意足地放她离去。 石九月是一个小小的户长,自然扛不住杨灿的人严刑逼供。 他苦挨了半日,没有等来援兵,却得到一个暗示: 尽管交代,问题不大。 于是,他就李大目审查账目发现的问题,竹筒倒豆子般全说了。 当然,不该他知道的事儿,或者说不该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事儿,他是一句没说。 杨灿这边问案的管事嬷嬷拿到了口供,便也不再难为他,但也没有放了他。 管事嬷嬷以“有待查实”为由,把他关进了粮库。 如今正是春末时节,粮仓很多都空着,用来关人很不错。 巨大的空间,压抑的环境,孤零零的人…… 紧接着,碾硙长王狗蛋被请去“喝茶”了。 别小看了狗蛋,作为管理丰安庄碾磨作坊的小管事,他对升斗小民可也有着莫大的权力。 加工粮食是要抽取一部分粮食的,大斗进小斗出是他的常规操作。 克扣成品,还有利用“优先权”勒索卡要,也全看他的心有多黑。 “告诉他,全招了。多大点事儿,又不是杀头的罪过。” 张大少翘着二郎腿,满不在乎地说道:“等杨执事回了山,本少爷会给他补偿的。” 狗蛋本来就扛不住了,得到张大少派人传信后,便也爽快招供了。 于是,石九月迎来了第一个难兄难弟,这让寂寞的九月喜极而泣。 九月和狗蛋在空荡荡的大粮仓里促膝夜话的时候,索缠枝派来的两位管事、两个嬷嬷同时出动,各自请了一个人去“喝茶”。 他们分别是佃首石一月,石九月的亲弟弟。 还有匠首梁风、渠长姚宇和仓督庄德厚。 赖轱辘和彭进见此情况,有点吃不住劲儿。 他们赶紧去找张大少。 张大少正在和桑枝鬼混,被他们堵在了房间里,慌的连忙把桑枝推进了柜子。 这可是父亲的侍妾,父亲可以拿她待客,却不意味着他可以偷吃。 彭进一进门就嗅了嗅,房间里的气味有点儿怪异。 “少庄主,我看这杨执事没有见好就收的意思啊。” “是啊是啊,这人他是一个接一个的抓,快把底下人抓光了。” 张大少皱起眉头:“能有什么问题呢,他连你们两个都没动。 底下那些小管事,吃点小苦头而已,怎么啦?” 赖轱辘忧心忡忡地道:“少庄主,我担心杨灿没有收手的意思啊! 再折腾下去的话,他要抓谁?” 彭进动了动眉毛,脸色凝重地道:“这才三天,庄主走了仅仅三天。不过……” 彭进脸色一喜:“庄主该回来了吧?” 赖轱辘也如梦初醒,喜道:“对啊,庄主说,两日工夫就回。 今天就该……,可能庄主稍稍耽搁了一下,那……明天也该回来了吧。” 张大少一瞧二人喜形于色的样子,心中颇为不喜。 他爹不在,他就是丰安庄最大的那个人物,呼风唤雨,好不自在。 可他爹一回来,他就要被打回原形,变成那个他爹黑眼白眼看不上的小废物了。 张大少冷了脸色,说道:“既然如此,你们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等明儿我爹回来,一切自有他做主。” “对对对。”赖轱辘和彭进连声称是,他们也是这么想的。 相对于张大少,他们对张庄主更有信心一些。 于是,庄头儿赖轱辘和田监彭进便拱手告辞了。 张大少没把桑枝姑娘从柜子里放出来,他忽然觉得柜子里也是个很有趣的地方。 于是,他也钻了进去。 张大少屋里的柜子开始晃晃悠悠地咣当起来。 赖轱辘和彭进却于此时,被挡在了离开丰安堡的门口。 他们俩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小青梅带人粗暴带走的。 杨灿先是抽薪止沸,调虎离山。 接着就是蚕食枝干,步步施压。 在赖轱辘和彭进被抓的时候,到了一个高潮。 这几天每抓走一个管事,都会在丰安庄里掀起一场风暴。 大小管事们的心理压力越来越大, 而丰安庄百姓心中对张云翊的敬畏则越来越松动。 至此,张云翊在丰安庄至高无上的权威轰然倒塌了。 一直以来,在丰安庄百姓们心中,张庄主就是他们的神。 现在来了一个新神。 新神与旧神一旦较量起来,谁的神力会更强? 这一点,丰安庄的百姓们心中,还没有十分的把握。 所以,丰安庄里贴出了杨灿的告示后,他们也依旧在观望。 告示一共有五张,分别贴在四个出庄口,最后一张贴在丰安堡门口。 杨灿在告示上列举了这些管事的各种不法行径,鼓励丰安庄百姓检举告发或自诉冤屈。 一经查实,杨执事会代表于家给予补偿。 这个“利”让大家颇为心动,可他们还是想再等等,等着张庄主从凤凰山上下来。 他们可是世代居住于此,一旦杨执事不能征服张庄主,杨执事拍拍屁股走人了,他们怎么办? 这个时候,就需要一个“托”。 这个“托”出现了,他叫林彦,豹子头程大宽亲戚的亲戚。 程大宽带他去看了被拘在猎人小屋的张云翊,他才有了告发的勇气。 村坊之中,百姓间发生矛盾是常有的事。 你家墙头高我半尺,我家田埂占你三寸,都能把人脑子打成狗脑子。 这种事本来就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有时甚至涉及风水一类的东西,极难平衡。 以前张庄主的人处理这些事,都是简单粗暴地处理。 要么各大五十大板,要么对送了好处的一方大加包庇。 所以民怨虽大,却都被他一手遮天了。 如今林彦告状,却被杨灿的人掰扯了一个明白,断的非常公允。 林家顺利获得了赔偿,而张庄主的身影却一直没有出现。 村子里已经有人在传,张庄主被扣在凤凰山上了。 这当然是杨灿通过豹子头的家人有意传出去的。 而且它传的不仅是快,还越来越像那么回事。 于是,更多的百姓按捺不住了。 他们仍然不敢直接去告张庄主,但是告那些已经被抓的大小管事总没关系吧? 于是,杨灿这一纸告示,在林颜起了示范作用之后,就像捅了马蜂窝一样,来告状的人络绎不绝。 好在杨灿不收状纸,考虑到这些百姓文盲率几乎百分百,杨灿还允许他们口述。 这可把小青梅累坏了。 因为识字的人有限,小青梅也得负责接待告状的农户,帮他们录口供。 那些百姓们的表达能力又不行,常常车轱辘话说半天也说不到点子上。 青梅不得不一再打断,把他们偏出八百里的话题引回来。 这一天忙碌下来,小青梅忙的手也酸口也干,手中的笔停不下,连水都顾不上喝。 但张云翊在丰安庄的无上威信,就在这个过程中,正一块砖一块砖地被抽走。 张云翊这座镇压丰安庄多年的塔,快要塌了! 第55章 最潇洒的任务 李大目李账房,无疑是这场风波中最潇洒的人。 如今就连张大少,都没了安然自在的好心情。 他本来是最希望父亲晚点回来的人,这时也迫不及待地派人去凤凰山庄,寻找张云翊了。 但李账房却极是逍遥自在。 他现在最重要的任务不是盘账,而是和小檀姑娘鬼混。 这就是杨灿交给他的任务,这个任务,他很喜欢。 又是一番辛苦之后,李账房脚下发软地飘出了房门。 他觉得近来太辛苦了,明天应该休息一下。 “啊,青梅姑娘。” 忽然小青梅苦着脸从对面廊下走过来,李账房忙笑着和她打了声招呼。 这姑娘钻过杨执事的卧房的,可怠慢不得。 “哦,是李先生呀。” 青梅苦着脸答应一声。 和那些说话不着边际、一扯就扯到祖上三代的农夫们打交道,还真是累人啊。 她揉了揉发酸的腮帮子,又甩了甩写字写的有点抽筋的小手。 李账房看着她的动作,不禁微微一讶,杨执事……这么强吗? 看把人家青梅姑娘给累的。 “你瞅啥?”小青梅眼波一横,诧异地问。 “哦,没啥没啥。咳,青梅姑娘……,你辛苦了。” “嗨,还用你说,我当然辛苦了。 虽说人家自愿的,可他杨执事也不能拿人家当牲口使啊。” 小青梅悻悻吐槽,李账房听的心惊肉跳。 这等虎狼之词,也是能随便说的? 你敢说,我还不敢听呢。 李大目现在对杨灿,那真是满心的敬畏。 这位杨执事,心机太深了,他打不过。 打不过,就加入,做一只门下走狗就好。 这就是李先生的处事原则。 …… 如今丰安庄里还没有被杨灿请去喝茶的大人物,就只剩下张家的本家人以及部曲长亢正阳了。 丰安庄是个大田庄,可以抽调部曲兵约五百人。 部曲长本是前朝军中的一种职务,被八阀沿用了下来,成为了豪强私兵的首领称呼。 因为部曲兵具备军队的性质,不能由庄主或某镇、某堡的首领们统领。 所以它是直接掌握在于阀主和各房房头儿手中的。 对部曲长的任免和日常管理,都由他们决定。 但,部曲们战时为兵,平时为民。 所以从另一层属性上,他们还是要受到田庄庄主们节制。 如此一来,部曲长也就不可避免的要经常和田庄庄主打交道。 而且,诸阀之间极少发生战争,部曲长和庄主的关系也就更加密切了。 有时候,部曲兵会充当庄主的打手,为虎作伥。 但不管怎么说,部曲兵、部曲长,依然是一个村庄里,受庄主影响最少的人。 部曲长亢正阳此时正笑眯眯地抚摸着“杨灿犁”。 那神情,就像他二十郎当岁的时候,抚摸着媳妇光滑的肌肤。 这是他弄到的第二具“杨灿犁”。 能在这种新犁十分抢手的时候,先后弄到两架,全凭他是部曲长。 亢家兄弟三人,姐妹四人,也算是个大家庭了。 用上这种新犁以后,哪怕亢家每户都只省出一个壮劳力,那就可以集中起来做点事了。 亢正阳已经盘算好了,把亢家亲戚朋友家腾出来的人手集中起来,再拉些和他关系亲密的部曲兵的家属。 这样一来,他就可以用亢家人为骨干,组建一个小型商队。 到时由亢家各方筹资,去鲜卑人的部落做点生意。 从天水城购买些铁锅、盐巴、茶叶、布匹,贩去鲜卑人部落。 再从鲜卑人部落换取毡毯、蜂蜜、蜂蜡乃至当归、黄芪等药材,贩到天水城。 一来一回不会太远,中间以丰安庄为节点,是可以赚钱的。 他正想让儿子去把几个兄弟和妹夫都喊来,说说他的打算,家里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来人正是豹子头程大宽。 程大宽和亢正阳很熟悉,他们俩是丰安庄最能打的两个人,从小就熟悉。 二十多年前,两人竞争部曲兵一个队正的位置,最终亢正阳上位了。 豹子头一气之下,去了凤凰山庄,就此做了侍卫。 打熬多年,豹子头的发展一度超过了亢正阳。 但是现在,他被打回了原形,仍然屈居于亢正阳之下。 但他盘着一条腿,坐在亢家的炕头儿上,却没有一点丢人现眼的自觉。 反倒是对面坐着的亢正阳,一脸的心思沉重。 “姓亢的,我们杨爷要的不多。 只要在张云翊回庄之后,你明着恭顺,暗中听从我们杨爷吩咐。 如此,你的一切就都可以保全,杨爷绝不动你。” 亢正阳沉着脸色没有说话。 豹子头撇了撇嘴:“姓亢的,你的功夫,可不如我。 当初你怎么爬上队正之位的,这么多年了,想必你也想清楚了。 姓张的是觉得你比我好控制,所以向咱们当时的部曲长力荐了你。” 亢正阳有点挂不住了,沉声道:“你跟我说这个干嘛? 怎么,要和我翻旧账?” 豹子头道:“我只是告诉你,那张云翊对你并没什么恩情。 现如今,他老张家已经大难临头了,你可不要自误。 不然的话,张云翊一倒台,你能一点都不受牵连?” 亢正阳嘲讽道:“受啥牵连?就像你一样,被一撸到底?” “你……”豹子头须发皆张,勃然大怒。 不过,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又冷笑一声,坐了回去。 “你要是不识相,那么等张云翊垮了台,接替你成为部曲长的人,那就是我,豹子头。” 亢正阳没理会他的威胁,思索片刻,缓缓地道:“也就是说,你们拿下张庄主,并不是阀主的意思?” “当然不是,如果是,我还来找你干嘛? 不过,你觉得,事已至此,又有索家撑腰的少夫人顶在前面,阀主会不会保他张云翊?” 那当然不会了,整治这些烙着二房印迹的田庄管事,本就合乎阀主的利益。 他又怎么可能力保张云翊? 张云翊在丰安庄是土皇帝一般的存在,可是在凤凰山庄,也不过就是个到处钻营的土财主罢了。 沉吟许久,亢正阳终于抬起了头。 “今儿你来,可没事先跟我打招呼。 所以,我就不招待了,下回再说。” 豹子头虽然没有读过书,可是亢正阳的这句话,他还是听的明白的。 “哈哈哈,你小子,拳脚不如我,可这脑子,就是比老子活泛。 我要是有你这脑子,也不用费这么多年功夫,才爬到侍卫统领的位子。” 亢正阳板着脸在他心口捅了一刀:“你是前侍卫统领,现在,啥也不是。” …… 亢正阳答应配合杨灿的第二天,被粮仓里的一众大小管事望穿秋水的张云翊张大庄主终于“回来了”。 丰安庄里有两股武装力量,杨灿不敢忽视。 走投无路的张云翊未必就不敢和他翻脸。 中原的人可以逃亡陇上,难道陇上的人就不能逃亡中原吗? 他要是敢忽视,很可能就会阴沟里翻船。 现在,由亢正阳掌握的部曲兵已经站在他这一边。 丰安庄里最强大的一股武装力量,掌握在他手上了。 而丰安庄的另外一股武装力量,就是由张云翊亲自挑选、培养的护院武师。 杨灿并没想过招揽他们,表面上……对他们也没有任何防范。 张云翊就那么被公开地押了回来,然后塞进了谷仓,当着那些护院武师的面。 做为丰安庄庄主,张云翊是有特权的。 比如,关押他的那口谷仓里,就只有他一个人。 “李先生,怎么回事儿?庄主怎么被杨执事押回来了? 难道……难道阀主大老爷要对付我们庄主吗?” 小檀姑娘花容失色,惶急地拉住李大目的衣袖,眼泪汪汪的。 她倒不是对张云翊有什么感情,虽然她也被张庄主睡过。 只是,她现在赖以生存的一切,可都是来自张家。 张家一旦倒了,她一个小女子,又该何去何从? 李大目脸色铁青,咬牙切齿地道:“好一个杨灿,好一个杨执事啊,他连我也给骗了!” 李大目拍拍小檀姑娘的手,安慰道:“你别怕,这不是阀主要动张庄主,如果是阀主要动他,哪能这么费事儿。” 小檀一听,喜道:“那……咱们是不是可以派人去向阀主告状?” 李大目冷笑一声:“庄主带了十二个高手,都到不了凤凰山庄。 他现在成了阶下囚,你觉得别人就能上得了凤凰山?” 小檀脸色一变:“李先生,那怎么办?” 李大目沉着脸色道:“这分明是长房少夫人搞的把戏。 你也看到了,杨执事用的人,都是少夫人派来的。 这些人之前还伪装成什么劝农的、造犁的,我呸! 不过,你也不要太担心。” 李大目拉过小檀,把这娇小女子搂在怀里,柔声安慰道: “就算张家出了事,李某也会保住你。 你一个小丫鬟,想必他杨执事,也不会刻意为难你。” 小檀强忍恶心,和李大目香了个嘴儿,含情脉脉地道:“那……,人家可就全指着先生您了。” “放心,放心。” “不过,李先生,我们庄主,真就这么倒了?” “倒?何止啊!” 李大目面露惧色,一字一顿地道:“小檀啊,你有所不知。 观杨灿此人, 容止温恭若斯文君子;心肠虺蜴实豺狼之徒。 敛爪藏锋似渊默之士;攫人而噬必绝命方休。 出手则雷霆震骇,招招皆摧心断魂; 用心则阴鸷狠戾,事事皆斩草除根。 虽虺毒不如其险,虽鸩酒逊其残酷。 盖视人命如草芥,弃天道若敝履也。” 小檀只听得花容失色,大惊道:“李先生,你这话什么意思?” 李账房森然道:“张云翊,死定了!张家,完蛋了!” 第56章 一了百了 “杨执事真是这么说的?” 张大少颤声问道,脸色极其难看,小檀用力点了点头。 张庄主被杨灿以其手下管事多有贪墨等不法行为为理由,把他拘禁了。 说是协助调查,可谁都知道,这只是他的罪名没有公布之前委婉的说法。 已经被杨灿一系列抽砖行为抽得摇摇欲坠的云翊塔,至此在丰安庄的百姓们心中,算是彻底倒塌了。 张大少带了一份厚礼去求见杨灿,奈何此前一直对他客客气气的杨灿,这时却根本不见他了。 然而,张家却没有因为张云翊被拘禁而受到任何控制。 张家的人趁机开始悄悄向堡外转移浮财。 六神无主的张大少,偏偏在这时收到了小檀送来的消息,一个叫人绝望的消息。 张大少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面如灰土。 杨灿敢这么做,恐怕是已经拿到了我家的大把柄了吧? 如果是这样,我家的浮财就算转出堡去又如何? 只要我们张家人逃不出于家人的地盘,最终还不是要任人宰割? 可我们现在也只能在丰安庄里搞点小把戏,如果就此潜逃,还有机会吗? “我……知道了,小檀,你做的很好,张家不会忘了你的功劳,本少爷必有重赏。” 张大少随口给小檀画了张大饼,就挥挥手让她退下了。 等小檀一走,张大少就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在房中来来回回的转悠了半晌,最终狠狠一跺脚,快步走了出去。 …… 张小米是张云翊的本家叔父,张家如今辈份最高的人。 张大少和这位叔祖父平时没什么来往。 但如今大难临头,他唯一能够请教的本家长辈,也就只有这位叔祖父了。 毕竟,大家是一根绳儿上的蚂蚱。 “这个杨灿,是个狠人呐!” 张小米咳嗽两声,喃喃地道:“老夫如今算是看明白了! 这个杨执事,是要拿我张家人的血,染他的名声,以震慑六大田庄啊。” 张大少暴躁地道:“叔祖父,现在说这些话还有用吗? 怎么办,眼下该怎么办,咱们张家该怎么办,这才是最要紧的事。” 张小米沉默良久,缓缓地道:“你方才说,那个杨执事住在东厢,毗邻仓舍?” “是啊,怎么啦?” 张小米眼中倏然闪过一抹厉色,森然道:“咱们火烧东厢,诿过于天灾!” 张大少蓦然瞪大了眼睛,骇然道:“那……那有个屁……什么用啊? 咱们不还是要死?” 张小米摇了摇头,恶狠狠地道:“火烧东厢,株连谷仓,把关在里边的那些管事,全都一把火烧死!” 张大少骇然,结结巴巴地道:“叔祖父,我……我爹也关在谷仓里呢。” 张小米慢慢垂下了眼皮,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仿佛根本没听见他说的话。 张大少一下子明白过来,叔祖父这是要…… 张大少往椅子里缩了缩身子,紧张地啃起了手指甲。 这是他从小养成的一个习惯。 张小米缓缓地道:“如果只是杨灿一个人死了,那咱们就难逃罪责。 可要是庄子里那么多管事都死了,那就是天干物燥,意外的天灾啊。” 在河套地区,春天刮的是西南风和西北风。 如此一来,东厢一旦火起,东厢外的谷仓区,自然很容易被风连了火势。 张小米道:“一下子死了那么多人的话,这得出现多少寡妇、多少孤儿,他们会不吵不闹? 咱们丰安庄被姓杨的折腾成这般模样,今秋的好收成是想都不要想了。 你说其他五大田庄在兔死狐悲之下,会干出些什么事儿来?” 还有一句话,张小米没有明说。 如果张云翊也死在这场大火里,在没有证据的前提下,谁还敢指称是张家放的火? 一旦张云翊烧死了,张家人也就成了苦主,可以裹挟众多苦主,把事态闹大。 而且,他们还可以利用这把火,把对张家不利的很多证据一烧而空。 人证没了、物证没了,查案的人也没了,你还能怎么办? 为了息事宁人,阀主大概率会选择大事化了。 毕竟对阀主来说,死一个执事没什么,稳固他的统治才最重要。 张大少脸上阴晴不定,怔怔地坐在那儿,一言不发。 这不仅是在挑战阀主的底线,也有悖于他的底线。 至少,他从来没想过弑父啊。 张小米顿了顿手中的拐杖,沉声问道:“都已火烧眉毛了,你想好了么?” 张大少结结巴巴地道:“我……要不要同母亲还有几个兄弟商量一下?” 张小米冷笑一声:“丰安堡里的侍卫,你能不能调动?” 张大少微微挺起了胸:“我爹不在,那就是我当家,我当然能调动。” 张小米道:“那不就行了?如果你非要搞的无人不知,如何瞒过悠悠众生之口?” 张大少低下了头,反复权衡起来。 他跟他爹的确没什么感情,可弑父这种事,哪怕只是想想,都叫他心惊肉跳。 张小米道:“我让你的三个堂兄弟,去帮你的忙。” 张小米一共三个儿子,这是要和他彻底绑定在一起了。 抽砖式的压力加码,不断转运浮财已经促生的逃避之心, 再加上张小米此刻的怂恿,张大少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狠狠地一拍大腿,咬牙切齿地道:“杨灿,这都是你逼我的!” …… 四月十八,夜。 今夜有风。 西北风。 张大少动用了十多个他认为可以完全信任的张家护院、 众人提着火油,悄然靠近了杨灿一行人居住的东厢客房。 这里是张家的地盘,一草一木、一砖一瓦,自然最为熟悉。 所以他们悄然接近,并没有引起院中侍卫的注意。 张家本来养有看家恶犬,但来的本就是张家人,那恶犬自然不会叫唤。 这个年代,即便是在陇上,大户人家的建筑也大多采用木材。 今夜有风,手里有火油,要对一幢木质建筑为主的楼阁放火,当然很容易。 …… 杨灿站在谷仓区那高高的花岗岩石基座上,眺望着他本该睡在里面的那座小楼。 这是谷仓区距东厢最远的一座粮仓,这座粮仓里还有半仓的陈粮。 杨灿刚上来,走时匆忙,身上还穿着睡袍呢。 风吹着他的睡袍,衣袂不断地摆动。 张大少召集护院准备采取行动的时候,杨灿就接到了示警,然后悄然离开了。 他知道张家一定会动手,在他不断施压下,人心是会被压垮的。 只是他不确定张家会以什么方式动手。 现在,他知道了。 “蓬!” 风助火势,火上浇油,结果不问可知。 一根巨大的火炬,迅速出现在夜空当中。 陇上的晚风是很强劲的。 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奋力舔向天空的火舌。 火舌受到高空强气流的影响,硬生生地弯了腰,向仓储区卷过来。 火焰的威力很大,杨灿又是站在下风口,所以哪怕隔的很远,他依旧能够感受到烈焰炙烤的威力。 张云翊被人用熟牛筋把两根大拇指绑在一起,就站在杨灿身边。 他的脸色很难看,难看到了极点。 那火势之大,只怕钢铁都要融化了。 火舌已经舔着了第一座谷仓。 那座谷仓基座以上都是易燃物,立即燃烧了起来。 如果那里边有人,等这场大火烧完,只怕那人连渣儿都不剩了。 张云翊是个家族观念很强的人,他前半生凭着自己的一条命、一口刀,搏出了一份大好前程。 后半生他就一心一意要壮大张家了。只为让张家开枝散叶,在陇上这片大地上,牢牢扎下张家的根脉。 所以,只要能够保住他一手壮大起来的张氏家族,必要的时候,他是不吝一死的。 但,他主动赴死,和被他一心想要维护的家人们害死,那是两码事儿。 这是最大的背叛,他的所有付出和牺牲在这一把火中,都成了一个大笑话。 大火一起,张家的人便鼓噪起来。 那些不知情的张家人惊慌地喊着家丁护院,赶紧去东厢救火。 但大火熊熊,已经根本无法靠近。 谷仓区的深处,花岗岩的基座上,杨灿坐了下来,双腿自然地悬空。 远处的火光随着风势,忽明忽暗地打在他的脸上。 杨灿看着那火光,对面色如土的张云翊道:“张庄主,你看到了? 这……就是你一心一意维护的张家啊!” 杨灿摇了摇头,叹息道:“这许多年来,你大概只养出了他们对富贵荣华的坦然享受吧? 一个个的,心都长歪了。” “呼啦啦……”小楼还没倒塌,最先点着的谷仓上部却已开始倒塌了。 倒塌的燃烧物溅起了无数火星,被大风扬起,星星点点的,无比璀璨。 “张庄主,我这里有一个很好的建议,你要不要听听?” 杨灿忽然扭过头,就在那漫天飞舞的“星光”中,笑着看向张云翊。 他的笑容在“星光”里无比璀璨。 一丈多高的花岗岩基座下面,就是两个管事、两个嬷嬷带着侍卫们看管着的丰安庄众管事们。 众管事们呆若木鸡。 原本用来看押他们的那座谷仓,刚刚因为倒塌,而化作满天的星辰。 青梅心有余悸地看着那座轰然倒塌的谷仓,忽然扭过头,看向那高高的石头基座。 杨灿就坐在那石头基座的沿儿上,火光映着他的容颜,仿佛是花岗岩雕刻出来的。 “卟嗵!”双手被缚的张云翊,猛然向杨灿跪了下去。 因为他的双手被缚,无法跪的慢些,双膝磕在了坚硬的花岗岩上。 双膝很疼,但他的心更疼。 杨灿看向面前那颗深深俯下的花白头颅。 张云翊的肩正在剧烈地抖动,他在无声地号啕。 杨灿悠然道:“张庄主,我保证,你不会后悔今天的选择!” 小青梅就那么仰着小脸儿,定定地看着如此一幕,满眼崇拜。 第57章 心术 青梅抬头望着杨灿,忽然想起了她与杨灿之前的一段对话。 “杨执事,你始终不动张庄主本家的人,就是为了等他们出手?” “不错!” “可他们……会出手吗?” “张大少和张云翊从来就不是父慈子孝的两父子。 如果张云翊活着,就会威胁到张大少。 而杀了张云翊,他就有活的机会,他会动手。” “他们父子关系如此恶劣?豹子头告诉你的?” “不,是朱伟鹏告诉我的。” “朱伟鹏是谁?” “他是个厨子,丰安堡里的厨子,也是程大宽的妹夫。” “原来如此。” “至于说那个张小米嘛,他是张云翊的叔父。 早年的张小米,只是一个江湖亡命。 地无一垄、房无一间,过的是朝不保夕的生活。 他如今有屋又有田,生活乐无边,全靠发迹之后的张云翊帮衬。 但是近几年来,张云翊年岁渐长,儿孙满堂,对叔父关照的就不多了。” 杨灿意味深长地道:“这世上有些人,真就是升米恩,斗米仇。 当你不能无限满足他的索取时,他不会记得你的好,只会恨死你。” “我明白了。所以,他们……一定会按照你指的路走下去,对吧?” “没错!(杨灿打了个响指),我这渠都给他们挖好了,水怎么可以不流过来呢?” “可是,张云翊会按照你的安排走吗?” “张云翊一直以张家的大家长自居。 他独断、专横、强势,但他也把张家的一切责任,都扛在了肩上。 整个张家都是寄生在他身上,他认为所有的张家人都会对他感恩戴德。 如果他忽然发现,为了能继续拥有这一切,张家人会毫不犹豫地杀死他。 你说这时的张云翊会怎么想?” 杨灿看着青梅,微笑道:“这世上有一种情感,叫做爱之深,恨之切。 极致的投入与付出,一旦收获的是背叛,那么破坏的就将不仅是信任了。 那时,一个人的感情也会发生极端转化。 他会怀疑过去所做的一切、付出的一切、得到的一切…… 从而,他会彻底否定过去的自己。” 杨灿歪着头想了想,微笑道:“用一个比较简单的词来形容他这种改变的话,我叫它……黑化!” “黑化?” “不错,当然,如果张庄主没有想到这一层,我会好心帮他一把,引导他成功黑化,化茧成蝶。” 好可怕的……男人! 之前的“抽砖塔”,还只是层层加码,直到彻底摧毁对方的心理防线。 那还是心理学范畴的东西,可现在他已经上升到对人性的理解和操控了。 小青梅抬起手,用掌背蹭了蹭她的鼻子,嘴角轻轻勾了一下。 这个坏男人,虽然手无缚鸡之力,可人家的心都快要被他缚死了呢。 高高的花岗岩基座上,杨灿用力一撑石台,挺拔地站了起来。 “放哨箭!” 谷仓是圆形的,基座外探出有两尺多宽,可以供人行走。 随着杨灿的一声吩咐,豹子头从基座上走过来,张弓搭箭,一箭望空而射。 箭矢没入夜空,立刻看不到它的影子了。 但它发出的鬼泣一般的锐啸声,却瞬间响彻了夜空。 夜色中,晒谷场上影影绰绰地肃立着很多人影。 他们就是被亢正阳集合于此待命的三百名部曲兵。 大家都是一个庄子里的人,亢正阳并不能保证,他们之中没有被张云翊收买的人。 所以他把人召集至此后,也不宣布命令,就只在夜色里等着,连火把都未点燃。 忽然,一道刺耳的鸣镝声破空而过,亢正阳身边两个心腹立即点燃了火把。 火把陡然亮起,照清了亢正阳的脸庞。 亢正阳手按刀柄,森然大喝道:“杨执事奉阀主之命,彻查丰安庄事务。 如今有人狗急跳墙,意图把杨执事、张庄主乃至一众管事尽皆烧死。 尔等现在听我号令,一队二队,随其队正,控制全庄所有出口。 许进不许出,硬闯者格杀勿论!” 他手下这几个队正,可不像豹子头那几个部下一般难以驾驭。 豹子头做侍卫统领时固然风光,但他是在阀主眼皮子底下,受限严重。 而田庄里的部曲长必须得放权给他,否则就失去了设置他们的意义。 因此,部曲长对于整个田庄的部曲,拥有着绝对的权力。 亢正阳手下的几个队正,不是他的兄弟就是他的亲戚。 再不济也是追随他多年的兄弟,亢正阳对他们是如臂使指。 “三队随我来!” 亢正阳拔出了他的环首大刀,厉声喝道:“随我前往丰安堡,控制所有出口。” 响箭鸣于夜空的时候,暗中埋伏的索家侍卫就出手了。 他们一脸惶急地跑了出去,一边跑一边放声大呼:“走水了!走水了!别让火势蔓延开啊。” 这般作态,让那些先是放火、接着又假意救火的护院武师们产生了一种错觉: 这些人是来救火的。 因此他们完全没有防备。 结果这些索家侍卫很不讲武德,他们冲到近前二话不说,拔刀就斩。 “杀!” “噗!” 一口口锋利的刀,冲着猝不及防的护院武师们砍去。 血光迸现了,武师们才发现不对。 但是当他们仓皇迎战时,已经被生生砍死了一少半的人。 “杀杀杀!” 这些索家侍卫都是索家调配给索缠枝的。 索家本指望靠索缠枝这位长房少夫人,渗透到于家。 所以调给她的人手,自然不会太差。 这些索家侍卫,较之丰安堡的护院武师们,身手只高不低。 人数占优,武功占优,他们又抢得了先机,那些张府护院还如何抵敌? 索家侍卫刀刀夺命的时候,豹子头又带着一些人飞奔而至,加入了战团。 有了这支生力军的加入,索家侍卫更是气势如虹。 他们像砍瓜切菜一般,把十多个张家的护院武师,很快就屠杀殆尽。 张云翊苦心培养的这些护院武师,至此所余已不过是小猫三两只了。 先前随张云翊去凤凰山庄的路上,被青梅弄死了一批。 此时在火场,又被豹子头这些人弄死了一批, 张家赶来救火的人眼见一片刀光剑影,只吓得面无人色。 他们不敢逃,也不敢动手,一个个只能僵硬地站在那里。 这时,张大少咋咋唬唬地赶来了。 他本来就是个咋咋唬唬的性子,这时因为心虚,所以表现的格外激进。 “快救火啊,父亲!我父亲还在火里啊,爹……我的亲……嘎?” 张大少故意连鞋子都没穿,他穿着小衣,赤着双脚,披散着头发,风风火火地赶了来。 而他的悲嚎声,则在看到一个持刀的索家侍卫正在靴底拭血时,戛然而止了。 “这……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张大少变色问道,他莫名地感到有些不对。 张大少一边说一边慢慢后退,忽然一个转身,就想离开。 旁边一只大手突然伸了过来,把张大少拦住了。 豹子头咧嘴一笑:“张大少,令尊尚还生死不知,你这是要去哪儿?” …… 张家这场大火,惊动了整个丰安庄。 不过村中百姓其实很难实施救援,因为张家庄园在夜晚他们进不去。 更何况他们之中很多人只是不得不来,哪有为张庄主卖命的心思。 更不要说亢正阳此时已经封锁了丰安堡,以防有人浑水摸鱼了。 好在,这座庄园在建造时,就已充分考虑了防火的问题。 一个个独立的大院落,彼此间都有高墙隔断,这就起到了隔断火源的作用。 及至天明时,左跨院的客舍区已经烧成了一片白地。 连带着一墙之隔的谷仓区,也被烧毁了三座。 那三座谷仓,正是关押张云翊和众管事的仓库。 整个东厢客舍已经全都烧成了灰烬。 地上的灰烬看着是白色的,可是风一吹,就会泛起隐隐的红色。 一旦靠近了温度依旧极高。 即便是用湿毛巾捂住口鼻,也难以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坚持太久。 所以,张家的人只能站在这片白地之外。 痛哭者有之、号啕者有之、大声唾骂者有之,却不敢靠近。 张小米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赶来了。 他在家里就已看到了丰安庄的大火,自然以为大计已成。 但是天都亮了,三个孙子一个回来报信的都没有。 老家伙按捺不住了,便拄着拐棍儿亲自赶了来。 此时,丰安堡已经被杨灿的人彻底控制住了。 亢正阳得到杨灿通知,允许庄中百姓进出坞堡。 所以此时,火场前不仅有张家人,还有许多丰安庄的百姓。 “这是怎么啦?云翊呢,我们庄主可无恙啊?” 张小米颤颤巍巍地赶来,马上焦急地询问了一句。 他老眼一扫,眼见那仓储区里少了三座大谷仓,不由得心中暗喜。 看来大事矣成,用这么多条人命祭天,这桩祸事,总算可以平息了。 张庄主的妻妾家小正在惶恐不安。 一见自家辈份最长者来了,顿时如见主心骨儿,马上向他围了上来。 而此时,被杨灿成功诱出心魔,已然黑化的张庄主,也正从谷仓那边向这里赶来…… 第58章 黑化吧,我的庄主大人 张云翊的家眷只知道他们现在已经不得自由。 但他们并不知道这把火,是张庄主的好大儿张心然放的。 他们更不清楚谷仓那边的真实情况,因为索家的人已经封锁了现场。 张府众家眷只就他们所知的情况,对张小米七嘴八舌地倾诉了一番。 张小米一听,勃然大怒。 他把拐棍在地上用力一顿,厉声喝道:“我家庄主何其无辜? 庄中众管事纵然有罪,又有几个是犯了杀头的大罪过? 你们长房就把人给拘了起来,现在他们统统丧命于一场大火。 这个责任,谁人来背?” 张小米有意把那些管事也捎了进去。 因为他看到丰安庄的百姓们正围拢在四周,其中必然有那些管事的家眷。 只要把他们煽动起来,一起披麻戴孝地哭上凤凰山,自然能向阀主施压。 “你们要给老夫一个交代,要给我们张家、给众管事的家眷们一个交代!” 张小米说着,一面颤巍巍地向挡在前面的一名索家侍卫冲去。 “小米叔,我和众管事都好好儿的,你想要个什么交代呀?” 一个声音陡然传来,张家众人听了如遭雷击,一下子定在了那里。 这……这是张云翊的声音! 他不是被烧成灰了么?见鬼了? 张云翊从愕然闪开的百姓们中间,一步步地走了出来。 在他身后,是丰安庄的一众管事。 张小米一下子惊在那里,结结巴巴地道:“云……云翊!” 张云翊森然道:“叔父大人,看到小侄还活着,你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张小米喉间“嗬嗬”直响,一时间再也说不出话来。 张家的内眷则是喜出望外,唯有张大少面色如土。 张云翊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眸底倏然掠过一抹深沉的痛苦,然后就变成了死灰一般的释然。 要把他烧成灰的,正是他的亲生骨肉。 他慢慢转过身,看向丰安庄众百姓。 “丰安庄的乡亲们,我张氏家门不幸啊!” 张云翊陡然向张心然一指,声音凄厉。 “此子不肖,背着老夫坑害主家,干出许多丧尽天良的事来。 如今长房派杨执事巡查,他情知隐瞒不过,竟勾结叔祖,要把老夫和杨执事一起杀害!” 此言一出,百姓们顿时大哗。 弑父? 这在任何时候,可都是一个劲爆的话题。 张家的内眷们听了这话不由大感诧异。 张夫人迟疑地道:“老爷,如此大事,可不能轻易……” 张云翊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做为结发妻子,张夫人还从未见过丈夫如此冰冷的眼神儿,不由一噎。 张云翊忽然一笑:“夫人,如果不是真的,你说老夫会诬陷自己的亲生骨肉吗?” 张夫人一时语塞,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丈夫和儿子,无论哪一个她都不想放弃,可现在偏偏父子相残。 张云翊把手一挥,厉声喝道:“来人,把张小米和张心然给我拿下!” 亢正阳和豹子头立即出手,抓向张小米和张心然。 “嗤啦!” 亢正阳五指箕张,却只抓到了张小米的衣服。 那老小子给他来了个“霸王卸甲”,两膀一挣,向前一蹿,原地就只留下了一张袍子。 老小子平时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此时却动如脱兔。 老兔子拎着拐棍儿就冲向了杨灿。 现场身份最高的人就是杨灿。 看起来最不能打的也是杨灿。 只要擒住了他,就能以他为人质了。 杨灿的手突然摸向腰畔。 和李铁匠研究曲辕犁的时候,他让李铁匠的小徒弟帮他打造了一摞铁牌。 一摞薄薄的生铁片,说是要用来做叶子牌。 用铁做叶子牌当然也成,可就是一个玩具,倒很少有人用铁去做。 但杨灿这么要求了,李铁匠自然会答应。 而这些铁牌,现在就插在他的皮护腰上。 皮护腰多为军卒和武士使用,却也是骑士减轻腰部劳损的工具。 陇上出行,多要乘马,所以杨灿扎的也是较宽的皮护腰。 铁牌插入他的皮护腰上,只在上端留出一指的距离。 杨灿的手刚刚摸到铁牌,身侧就有一道身影闪了过去,滑溜无比。 老兔子蹦哒过来,抽出了他的拐中剑。 但是从杨灿身侧闪过的人影,游鱼一般翩然切了过去。 他贴着张小米的拐中剑,险到极处,妙至毫颠。 电光石火之间,他就已经撞入张小米怀中,双掌交错,力道迸发。 张小米虽然没有他表现的那么苍老,可也不是什么技击高手。 他能脱离亢正阳掌控,全靠平时老态龙钟的样子太过深入人心。 这时两只手掌印在他的胸腹之间,张小米已年老气衰,骨头脆弱。 只听“砰”地一声,他的胸膛登时塌陷,身子往后一栽,仰天口吐鲜血。 张小米重重地摔在地上,向后滑出近丈的距离。 “阿爷!” 他的三个孙子惊呼着就要冲上前去,但是架在他们颈间的钢刀立即一沉。 “你……你是……” 张家辈份最老的这位奄奄一息地问。 他的肋骨被拍断了三根,胸骨也塌了。 他大口大口地吐着血,死死瞪着面前那道人影。 那个人却没有看他,而是翩然转身,他只看到一个娇俏的背影。 青梅看着杨灿,嫣然一笑。 “老爷不要怕,我说过会保护你,就一定说话算数!” …… “张庄主,你看,咱们是把这里发生的事禀报阀主,请阀主定夺,还是……” 在把所有人打发走后,杨灿对张云翊很客气地询问道。 “不,他们是张某的家人,这是张某的家事,所以…… 张某想最后一次以张家家主的身份,亲自清理门户。” 张云翊后退一步,一撩袍裾,在杨灿面前跪下了。 “请杨执事成全!” 他这一跪,袍上便沾上了许多黑灰。 杨灿向他问话的地方,就是被烧成白地的这片客舍区。 “既然如此,一切就交给你办吧。” 杨灿拍了拍张云翊的肩膀:“你知道的,我是个读书人,见不得杀人。” 杨灿摇摇头,叹息一声,转身走开了。 张云翊慢慢站起起身,平静地对豹子头道:“有劳程侍卫,将一干人等,押到晒谷坪。” 程大宽点点头,大踏步去了。 晒谷坪,就是亢正阳夜间集合部曲的那处晒粮场。 这是村中一片空地,庄主召集庄众宣布重要事情的时候,也是在这里。 今天,丰安庄的大钟敲响了。 这是召集全体庄众的号令。 村民们扶老携幼,从四面八方开始向晒谷坪集中。 广场中央有一个两尺多高的土台子。 这是庄里对违反村规的百姓或外来的偷盗者施刑的所在。 土台子上立有六根木柱,张大少、奄奄一息的张小米,张小米的三个孙子,全都被绑在柱子上。 台下还有一群陪绑的,其中就有差点儿被烧死的那些庄中管事。 张云翊站在台上,神色很平静。 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结果他没死。 所有人都以为他垮了,结果……他还没垮。 他现在依然是丰安庄的话事人,杨灿连影儿都没露,因为他善。 只有和张云翊做了多年夫妻的张夫人,看出丈夫眼中透着几分癫狂。 她感觉,现在丈夫不正常,很不正常。 也难怪,一天之前,他还是张氏大家庭的族长,是一家之主。 一夜之间,他遭遇了最痛苦的背叛。 他曾为了这个家族殚精竭虑地付出一切, 结果所获的回报却是要把他变成一堆焦炭。 他所守护的、坚持的,全都成了笑话。 想杀他的,就是他的亲人,只是没有成功。 现在他要反杀自己的亲人,精神又怎么可能正常。 台上绑着的人,口中都被塞了破布。 他们一脸的惊恐,却说不出一个字。 奄奄一息的张小米是长辈,所以得到了一个体面的死法,绞死。 这是张氏族长张云翊以族规下达的处罚决定。 哪怕是阀主亲至,也不能阻止人家执行家法。 很快,张小米就被张家的护院架上了简易的绞架。 当他在绞架上彻底结束了挣扎,失禁的尿液便顺着他的鞋子滴到了地上。 此时,张云翊又开始宣布对其他几人的处罚。 张大少和他的三个堂兄弟,被死死绑在柱子上,动弹不得。 一队部曲把十几口大筐用长棍抬到了台前。 那筐里是一颗颗鹅卵大的石头。 在偏远村庄里,动用私刑解决问题是很常见的。 沉塘、点天灯、用石头活活砸死,都是陇上田庄部落常用的惩罚手段。 主打的就是一个既有仪式感,还能就地取材,不浪费钱。 而这其中,死亡过程最痛苦也最漫长的,当然就是“石刑”。 这种酷刑不仅过程痛苦,而且要发动全体村民集体施刑。 因此,它只适用于罪大恶极、严重违反普世价值观的事情。 其中最常见的罪行就是不伦与弑亲了。 张大少和他的三个堂兄弟,所犯的正是这种不恕之罪。 饶是张云翊之前表现的非常平静,这时颊上的肉也在哆嗦。 他站在台上,厉声喝道:“所有人一起动手,把这几个丧尽天良的畜牲,给我活活砸死。” “刀下留人!刀下留人!”远远的,有人高喊起来。 等他喊到第二句时就已经近了许多,显然是策马飞驰而来。 张云翊置若罔闻,厉声喝道:“还不动手!” 张府管家万泰目光一厉,第一个冲上去抓起石头,向台上狠狠砸去。 他一边砸一边声嘶力竭地大叫:“大家动手啊!庄主可在台上看着呐!” 无数的石头,像雨点般向台上飞去。 眼看儿子顷刻间血肉模糊,张夫人不由惨叫一声,顿时晕倒在地。 但张云翊却瞪大了眼睛,看的满脸快意。 PS:感谢JJM盟主支持,感谢诸位书友,月票、推荐票,多多益善。 第59章 再向凤山行 “我不喜杀人!” 杨灿一脸严肃地看着新任长房侍卫统领刘宇。 之前大喊“刀下留人”的,就是刘统领。 结果,他马失前蹄,一跤跄在地上,现在半边脸都是肿的。 豹子头站在门口,乜视着刘宇。 让刘宇马失前蹄的那块石子,就是他踢出去的。 “我看见野猫野狗倒毙于路边,都会潸然泪下。”杨灿继续动情地说。 小青梅站在杨灿身边,乜视着她男人在这胡扯。 “没办法,我就是这么一个多愁善感的男人。” 杨灿扼腕叹息起来。 刘宇牵动了一下嘴角:“那么,杨执事为何还会坐视张庄主以如此惨烈的手段,杀亲叔、杀亲子、杀侄孙呢?” “刘统领你来了,不也没挡住他吗?” “我那是没办法,丰安庄那些刁民见了本统领也不躲开,本统领怕误伤人命,不慎摔了一跤。” 杨灿摇头:“所以,他们死不仅是民意,更是天意!” 刘宇茫然,怎么忽然间杨执事就从一个善人变成神棍了呢? 杨灿又是一声叹息:“被处死的几个人,干了有悖人伦的恶行,犯了众怒啊。 张庄主他爱之深,恨之切……” 刘宇不想听他再胡扯了,打断了他的话。 “杨执事,阀主派我来,就是不想乱了丰安庄。 如今这般情形,只能有劳杨执事你亲自去向阀主解释了。” “我正有此意!” 杨灿说完便走向青梅:“青梅,丰安庄如今人心不稳,你且留在这儿。” 说着,杨灿微微向前倾身,声音细不可闻:“搞清楚谁向凤凰山庄报的信儿,弄死他!” 说完,杨大善人微微一笑,又走向豹子头。 “张云翊此人还有用,他这个庄主,必须得顶在那儿。 不过,你和亢正阳还是要盯紧着他。 只要刀把子在你们手上,我就放心。” 张云翊心中的那只魔鬼,是杨灿亲手放出来的。 心魔诞生的张庄主,连杀子证道的事儿都做了。 杨灿不确定,他会不会杀红了眼。 不过,他要解决六大田庄这个麻烦,张云翊就还有用。 所以,至少现在张云翊不能死。 刘宇看着杨灿对豹子头面授机宜,不禁淡淡一笑。 我就说嘛,派人去鸡鹅山并没打听到你的下落。 原来是抱上杨执事的大腿了? 可惜啊,杨执事已经自身难保了! …… “臣不喜杀人!” 杨灿一脸诚恳地看着于醒龙。 “臣也从不认为,杀人会是解决麻烦的一种好办法。” “可是,张家少爷意图弑父,此举让张庄主激愤若狂。 臣担心张庄主会有更不理智的行为,所以……堵不如疏!” 于醒龙眼中露出一抹嘲讽:“你觉得,丰安庄里种种不法之事,真是张云翊之子干的么?” 杨灿摇摇头:“阀主,不管是不是,现在它都只能是了。” 杨灿现在很淡定,有了改良耕犁之功,要杀他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但,他还想要更多。 于醒龙目芒微微一缩,沉声道:“可,事情真的解决了吗?如今的丰安庄,只怕早已是暗流涌动了吧?” “阀主英明,不过在臣看来,丰安庄局势,虽如奔湍蓄雷,一触即发。 但是阀主只要派一老成持重之臣,前去主持大局, 以纵横之术斡旋其间,施捭阖之道均势衡平。 如此,必然可以让危局悬丝而不坠。 再假以时日,危机自然能够得到化解。” “老成持重之臣么……” 于醒龙沉吟着踱了几步,忽又站住,扭头看向杨灿。 “你在丰安庄搞出了什么新犁,据说可以大幅提高耕地效果?” “是,臣巡查丰安庄的时候,于田间偶有所感,便对耕犁做了些改良。” 于醒龙的目光陡然冷冽起来:“此事为何不禀报老夫?” 六大田庄如果不加以整顿,那他就从于桓虎手中收回了一个寂寞。 可是要加以整顿,很可能就会出现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后果。 所以,杨灿别出心裁地想出“大换血、留招牌”的办法,于醒龙是认可的。 甚至在他心里,对这个办法还颇为赞赏。 但是,他不喜欢失控的感觉。 改良耕犁获得了成功,这么大的事,杨灿竟然从始至终都没向他禀报。 这个杨灿,眼里还有他这个阀主吗? 经过了二脉于桓虎之事,现在的于醒龙对失去掌控的事特别敏感。 杨灿听了不禁面露难色:“阀主,臣无人可用啊。” 杨灿一点不慌,张庄主的隐田和隐户他都毫不保留的上交了。 改良新犁的事,他有把握遮掩过去。 “你下山时,长房没有给你配备些山庄旧人吗?” “有!可是,少夫人的贴身丫鬟青梅,对臣那是寸步不离啊。” 杨灿抱怨道:“臣的一举一动,她都看在眼里。 臣刚想出改良耕犁之法,她马上就禀报了少夫人。 臣以什么名义另外派人回山呢?” 于醒龙微微眯起了眼睛:“老夫怎么听说,你和这个青梅有私情呢?” 杨灿苦笑起来:“阀主,一个貌美的少女和一个男人形影不离,甚至晚上都要盯着,这传言不就来了么?” 于醒龙听了不禁默然,半晌,他又悠悠一叹。 “如果老夫把丰安庄交给你,你能保证它‘悬丝而不坠’么?” 杨灿讶然:“阀主,臣这长房二执事……” 于醒龙摆手道:“丰安庄距凤凰山最近,以丰安庄如今的状况,由你兼任这个庄主最为合适。” 此举,早在杨灿预料之中,他甚至不需要因势利导。 因为现在的丰安庄问题重重,比他下山之前其实还要复杂。 在此之前都没人愿意碰这个烫手山芋,何况是现在呢? 于醒龙亲信的人,是不舍得丢进这个坑儿的。 可于醒龙并不信任,但是又有能力去应对的人当中,还有谁比他更合适? 杨灿一脸的不情愿,却又不得不接下这个烂摊子的模样。 “是,阀主吩咐下来,臣自当领命。” 于醒龙满意地点点头:“去见见少夫人吧,该有的尊重,还是要有!” 杨灿刚离开,于醒龙便头也不回地问道:“桓虎那边,可曾与杨灿有所接触?” 管家邓浔道:“眼线一直盯着呢,二脉至今,尚未与杨执事有所接触。” 于醒龙点了点头:“继续盯着,有什么消息,随时来报!” …… “该有的尊重,还是要有?” 索缠枝模仿着于醒龙的口吻,娇嗔地瞪着杨灿:“你就是这么尊重我的?” “难道不是?这可是对心爱的美人儿最大的尊重。” 杨灿压了压索缠枝的香肩,说的一本正经。 “去你的,人家抚琴呢,琴声停久了,下人必然起疑。” “我会抚琴啊,我来!” 一个师爷怎么可以不会抚琴? 杨灿成为于承业的幕客之后,可是正经学过的。 当然,迄今为止,杨灿也只学会了一首“梅花三弄”。 旁的他是一首也弹不出来。 此处花木葱郁,流水曲廊,是长房后宅里一处游赏消闲的所在。 如今已然是四月中旬,园中草木葱郁,花卉盛开。 蜂飞蝶舞,别具野趣。 一池碧水荷花,临水几株老柳,几丛芦苇摇曳于湖畔。 四下里绿荫遮蔽,唯有一道曲径婉转,虽是野外,却极私密。 索缠枝素肌莹玉,云鬓梳蝉,本来是坐在一张四方琴桌前抚琴的。 杨灿来见她,就被引到了这里。 索缠枝如今在内宅里威望渐盛。 近身侍候之人更都是索家的陪嫁,长房旧人全都调离了身边。 因此,就在此处见杨灿,也没什么人敢于置喙。 只不过此地虽然不是暗室,但四下里却有茂密的灌木遮挡。 所以,琴声不停,才能打消下人们的一些怀疑。 少夫人既然双手不停地抚琴,那么肯定不可能做别的事。 所以,会见外宅执事的地方再隐秘又怕什么呢? 一曲《梅花三弄》。 杨灿轻拢细抹,琴声如水荡漾。 时不时的那琴音就会乱了,不是拨错了弦,就是挑大了力。 不过,也要在琴技上有所造诣的人,那才听得出来。 一首《梅花三弄》,也不知反复了几回,始终不见抚琴人的指法娴熟,反而错处更多了。 终于,琴音袅袅而散。 又过不久,杨执事从通幽曲径处出来,往外宅里去了。 两个侍婢姗姗地走进绿荫深处。 少夫人端着一杯茶,正把茶水吐回杯子里。 “你们来的正好,这茶水味道‘陈’了,换壶新茶来。” 索缠枝不动声色地放下了杯子。 她的唇色鲜亮,似乎比平时更饱满了些。 索缠枝近来,心情是很愉悦的。 孩子有了,至于是男是女,不是她现在就能操心的事儿。 她对长房内宅的控制,越来越好了。 有一个强大的娘家,这就是绝对的底气。 明知道她在内宅大肆清洗长房旧人,阀主和阀主夫人都在装聋作哑。 没办法,阀主还要仰仗索家打击于桓虎的势力。 有求于人的情况下,还怎么对她端公婆的架势。 杨灿改良了耕犁,这功她也占了一半。 嗯……,若非如此,方才绝不会被他一央求,就应了他的荒唐。 一点甜头,犒赏他的。 现在,杨灿又拿到了丰安庄庄主之位,而且还是兼任。 长房外宅不比内宅,就连她都不好对外宅大动干戈。 更不要说杨灿在外宅还只是个二执事,屈居于李有才之下了。 杨灿既被于醒龙提防着,又被李有才压制着,在外宅是很难发展势力的。 如今他另辟蹊径,以丰安庄为根基,这就能打开局面了。 一切都在向好,索缠枝甚至没做什么,完全就是“躺赢”。 她自然是满心愉悦。 绿荫深处,琴声又起。 这次这首《梅花三弄》,弹的无比流畅自然。 第60章 拎包入住 既然回了山,杨灿当然要见见他的一众部属。 “旺财!”一进院子,杨灿便唤了一声。 旺财正和来喜坐在廊下说话,也不知说到了什么,笑得嘎嘎的。 听到杨灿的声音,猛一抬头,见是自家主人回来了,旺财一下子跳了起来。 杨灿看着狗子一般跑到面前的旺财,笑吟吟地吩咐。 “去,让厨下整治一桌酒席,今晚我要宴请外宅各位管事。” 他又看了眼来喜:“喜子,你去帮我给各位管事说一声儿。” 自从有了巧舌侍奉,来喜就不用天天守在院子里了。 来喜也没有失宠的觉悟,反而乐在其中。 一有空儿,他就跑来隔壁找旺财玩。 反正晚夫人只要喊上一声,隔着院墙他也听得见。 两个少年立即撒丫子跑了出去。 主人要请客了,这可是个好消息。到时候残羹剩饭的,油水肯定少不了。 杨灿一早从丰安庄起行,下午时赶到凤凰山庄。 他先后见了阀主和索缠枝,见索缠枝的时间尤其长了些。 所以此时已然是夕阳斜照,满天云霞了。 得知二执事相邀,众管事欣然赴约。 到了酒席宴上,他们才知道杨灿已经兼任了丰安庄庄主一职。 一时间,众人看向杨灿的眼神儿都有些复杂。 一方面,杨灿以长房二执事的身份兼任丰安庄庄主,这是很叫人羡慕的事儿。 上面的职务任着,下面的实权岗位占着,谁不艳羡? 可另一方面,谁还看不出来,现在的丰安庄麻烦多多。 一个不小心,是要栽在那里的。 不过,他们都是人精,交浅言深的事儿自然不会做。 “杨执事有大才啊,居然改良了耕犁,名闻天下!” 牛管事举起杯来,就杨灿的发明提了杯酒。 杨灿兼任丰安庄庄主的事儿,恭喜也不是,警告更不妥,只能含糊过去了。 “是啊是啊,杨执事此举,功德无量啊,当浮一大白。” 众管事纷纷举杯,向杨灿敬酒。 酒过三巡,席间正酣,忽闻环佩叮咚。 面对门口的一位管事醉眼一打量,不禁“哎哟”一声。 “潘夫人?” 众人纷纷扭头,就见潘夫人正袅娜地站在房门外的光影交错处。 一袭海棠红的罗裙,云鬓微松,斜插一支金步摇。 灯光下那眼波如水一般流转着,极尽妩媚之风情。 众管事一见,稀哩哗啦一阵响,纷纷站了起来。 潘小晚嫣然一笑:“听说二执事回山了,今晚宴请诸位管事。 恰巧有个亲戚送了些时鲜上山,妾身便整治了几样小菜来。” 她抬手理了理鬓边发丝,一双媚眼儿黏嗒嗒地瞟着杨灿。 “如今送来,给杨执事和诸位管事助个酒兴,聊表心意。” 潘小晚软糯地说着,向身后的巧舌和来喜示意了一下。 巧舌和来喜忙提着食盒上前布菜。 潘小晚从中取出一个小盏,轻轻一笑。 “家里的奶酥不多了,醍醐就只做出这一碗。 二执事难得回来,就请二执事亲口……尝一尝吧。” 杨灿连忙离席,快步上前,双手接那醍醐。 杨灿道:“夫人费心了,杨某感激不尽。” 二人目光一触即分,旁人看来极是守礼。 唯有目光碰触间,二人能够感受到那瞬间交缠的潜流。 潘小晚递瓷盏过去,指尖不经意地在杨灿手上一划。 一道幽幽的,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低嗔道:“小冤家,无情!” 杨灿低头接盏,声音也极轻微:“小骚货,等我。” 潘小晚要的就是这句话,醍醐递到杨灿手上,立即退了一步,表现的极为得体大方, “好啦,诸位尽兴吧,嫂子就不打扰你们了。” 又是绵绵的眼神儿,隐晦地向杨灿一勾,潘小晚便带着巧舌和来喜离开了。 酒席间重又热闹起来。 尤其是有了几道热气腾腾的新菜肴,众人酒兴更浓了。 众管事纷纷潘夫人体贴周到,人美心善,丈夫巡查在外,谨守妇德,持家有道云云。 杨灿执勺品咂着“醍醐”,只是笑微微地听着。 月上半空,清辉满地时,这酒席终于散了。 一席狼籍这时收拾未免太晚,杨灿也没唤醒正在打盹儿的旺财,只把客人送走,便把院门儿闩上了。 回到房中净了口、洁了面,闻闻衣袍上有些酒菜气味,便换了一件。 随后,杨灿就到了院中,踩着荷花大缸,攀上了墙头。 这时去隔壁,如果走院门儿,难免还要叫巧舌或来喜开门,莫如翻墙方便。 从墙头看去,潘小晚的卧室果然仍旧亮着一盏灯,仿佛含情脉脉的睡眼。 杨灿会心一笑,逾墙而入,勾起了墙头树枝,刮落了几瓣杏花。 杨灿蹑手蹑脚走上石阶,伸手一推房门。 卧室的门果然留着,杨灿闪身进去,再把门闩下好。 扭头再看榻上,潘小晚穿一件绯色软缎的睡衣,青丝披在肩上,托着香腮,风情极是慵懒柔媚。 看到杨灿进来,她眼底的笑意就漫了上来,如同春水漾波。 …… 杨灿在凤凰山庄只住了一晚。 虽说李大执事不在这儿,可是在这儿搞点什么小动作都瞒不过阀主。 索缠枝有索家撑腰,那是明目张胆地肃清内宅。 他可没有这样的底气。 所以,根基还是得设在丰安庄,猥琐发展。 赶回丰安庄后,杨灿第一时间叫人请来了张云翊。 张云翊此时还是丰安庄名义上的庄主,虽说已经在豹子头和亢正阳的控制之下。 “这次回山,我面见了阀主,说明了此间情况。阀主的意思是……” 杨灿故意顿了顿,却没看到张云翊有什么反应,有些过于平静了。 “庄主你能大义灭亲,铲除败类,故虽有不察之罪,不予严惩,由庄主贬为协理副庄主,以往之事,到此为止。” 张云翊默然退后一步,一撩袍裾,跪倒在地:“多谢杨执事成全。” 杨灿摇摇头:“本执事要丰安庄平安无事,今秋收成,比往年只高不低,张庄主做得到吗?” 张云翊道:“今年气候如何,张某现在不敢说,不过有了执事所造新犁的效果,张某便有了把握。” “好!”杨灿点点头,这就是他想要的结果。 一群盘踞在丰安庄多年的人,不是把他们杀了,整个庄子就能不经历任何动荡地过渡过来的。 可是一旦有动荡,于二爷那边就有了话柄儿。 所以,杨灿把丰安庄大小管事一勺烩了,却把张云翊这块招牌,依旧杵在那儿。 其目的,就是让丰安庄在春耕、春种时节,不要因为翻天覆地的变化,对农业生产造成大的影响。 杨灿又看向亢正阳:“亢正阳,尽忠职守,为人忠勇,阀主很是欣赏。 丰安庄部曲,仍旧由你统领,须得勤加操练,护得田庄周全。” 亢正阳大喜道谢,丰安庄的管事除了他全被抓了,他就那么干净? 无论如何,直到此刻,他的一颗心,才算完全放回了肚里。 青梅站在一旁,鸟溜溜的眼珠儿一转。 我呢,为何对我没有安排呀? 他要坐镇丰安庄,一时半晌儿的不会回凤凰山庄了,那我怎么办? 我是回去侍奉我家姑娘,还是……咳咳,留下侍奉我家姑爷呢? 杨灿沉吟道:“至于庄中一众管事……” 他的脸色微沉,说道:“但凡手上沾了人命的,不要放过。 那些可以留用的,张庄主,你对他们也要严加训诫。” 张云翊平静地答应一声。 多年以来,他唯一的执念,就是把张家做大做强。 现在就连张家他都不在乎了,曾经所有的信念和桎梏,都成了笑话。 于他而言,所有的珍视与坚守,全都一文不值了。 他可以高唱“无所谓”了。 张云翊恭敬地道:“丰安堡,是我丰安庄抵御流民马匪的最后堡垒。 此堡是集全庄人力物力建造,并非张某私有之物。 张某会在三天之内搬出丰安堡,为庄主腾出地方。” 杨灿点点头,没跟他客气。 这座坞堡,他的确看上了。 总不能张云翊依旧住在这儿,他去外边另起一座宅子吧。 那谁才算是丰安庄的老大? 以后,他才是丰安的天,丰安的王! 不,不止,还有五个田庄,三个牧场,也是他的囊中之物。 管家万泰正在外面守着,一见张云翊出来,立刻迎了上去。 万泰紧张地问道:“老爷,怎么样了?” 张云翊淡淡一笑:“阀主还要用我,由庄主做了副庄主,也算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吧。” 万泰一听,不禁松了口气。 张云翊道:“把我们的私财、浮财收拾一下,三天之内,退出丰安堡。” 万泰一愣:“老爷,那……咱们去哪儿安置?” 张云翊眯了眯眼睛:“小米叔那座宅子,虽说比不了丰安堡,却也足以安顿下咱们一家人了。 就搬去那儿吧,以后,小米叔那幢宅子,就是老夫的宅子。” “那……叔老太爷的家人……” 张云翊冷然道:“小米叔原本就房无一间,现在嘛,打回原形也就是了。” 万泰应了声是,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急忙跟上两步. “老爷,近日有批山货,要从咱们这儿过境。 庄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咱们要不要通知他们……” “不,不需要!” 张庄主脸上露出了一抹令人心悸的笑意,怨毒地道: “天既授杨灿以富贵,我总要看看,他有没有那个命格享受吧?” PS:明天咱就上架了,33岁开始写书,耕耘20载,须发皆白矣。 不过,我爱看书,也爱写书,平生唯二的爱好,当然要继续下去。 晚上我会在零点零五分更新,向诸君求个首订,并祝诸友国庆快乐! 第61章 新庄主老爷(求首订暨月票) 杨灿从凤凰山庄回来,带来了阀主对丰安庄一事最终的裁决。 庄主张云翊御下不力,由庄主贬为协理副庄主,佐助长房二执事杨灿行事。 杨灿则就此兼任了丰安庄庄主一职。 这个消息传开后,张家乃至于依附张家的所有庄户们,便都大大地松了口气。 虽然他们不能再如从前一般作威作福,但至少这一劫算是过去了。 他们没有性命之忧,现有的财产也得到了保留。 这就极大稳定了丰安庄中现在实力最大的那部分庄户。 其中那些管事,手上沾了人命的,由张云翊主持执行家规,亲自处死了。 这是“投名状”,他必须得做。 这一系列动作下来,他原来的统治基础算是彻底完蛋了。 如此,杨灿才能更好的掌控他。 其他管事“戴罪留职”了。 这样一来,就保证了春耕的关键时刻,田庄的生产秩序不至于乱了套。 同时,这些人急于在新庄主面前有所表现,做事也只会更加勤勉。 杨灿只是握紧了刀把子和人事考核权,具体事务仍然由张庄主去做。 丰安庄由此完成了“换血”,看起来却又似乎没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 自从杨灿巡查到了丰安庄,其他各处田庄便已密切关注起此间的一切。 丰安庄庄主张云翊自斩其叔、其子、其侄,丰安庄风气大改的消息,迅速传开了。 各处田庄庄主管事闻之大哗。 六大田庄,彼此还是了解的,张云翊是个什么人,他们很了解。 可就是这么一个把家族看的大过天的陇上汉子,居然杀叔杀子以迎合杨灿。 这杨灿究竟有何手段,居然能把张庄主治的如此服贴? 详情他们打探不到,打探不到就只能胡乱猜想。 越想他们就越慌,因为他们不觉得自己的心机手腕就比张云翊强。 张云翊都被杨灿三脚两拳给打成了乖孙子,比亲孙子还听话,我……能是他的对手吗? 所以他们马上有样学样,开始自我纠查。 他们这么做,只盼杨执事到了他的地盘上时,他的主动表现能得到一个更宽大的处理。 要求也不多,比张云翊强点就行。 别逼他们杀子杀侄的就好。 还有些“头铁”的庄主,仍然想挣扎一下。 但他们很快就发现,挣扎不起来了。 他们手底下那些管事,唯恐自己如丰安庄的那些管事们一样,被求自保的庄主老爷丢出去“顶雷”。 甚至,那些父子关系不好的,或者亲戚间关系不够亲近的,对他们的庄主也生了提防的心思。 这样他们还挣扎个屁! 队伍根本带不动啊! 每个人都在藏心眼儿,每个人都在搜集别人的黑料。 他们这么做,要么是为了自保,要么是为了检举立功,这还怎么搞? 无奈之下,这些庄主老爷把心一横,也只好捏着鼻子加入了自纠的队伍。 而此时,杨灿的人都还没到他们庄子,也没对他们的庄子做出过任何指示。 明天,杨灿就要正式接手丰安堡,并且入驻丰安堡了。 丰安堡将迎来它的新主人。 从傍晚时起,青梅姑娘就有了心事。 晚餐的时候,青梅一粒米一粒米地吃着饭,几次欲言又止。 眼看杨灿都快吃完饭了,青梅终于忍不住,清咳了一声。 “杨执事,你明天就要接手丰安堡了。 这么大一个堡,谁来为你打理啊? 难不成……你打算用张云翊的人?” 杨灿暗自偷笑,这小丫头终于憋不住了啊。 杨灿一本正经地道:“那哪儿能呢,堡里的人全都得走。 缺人……,肯定是缺人,我再想办法另行招募就是。” “至于说以后由谁为我打理城堡……” 杨灿沉吟了一下,问道:“青梅,你觉得陈嬷嬷怎么样?” “啊?陈嬷嬷?” “是啊,我看她这几天安排劝农事宜,表现非常的不错。” 青梅一听就急了,难怪他不跟我商量啊,原来他心里已经有了人选了。 陈嬷嬷……陈嬷嬷有什么好的? 她有我溜光水滑么? 她有我细皮嫩肉么? 我这么俊的一个大姑娘就杵在你面前,你是不是瞎? 杨灿继续逗她:“我看陈嬷嬷沉稳持重,打理操持面面俱到……” “沉稳谁不会啊,她面面俱到,难道我就不面面俱到了?” 青梅只好毛遂自荐了:“杨执事,我也行呀。 我从小跟在少夫人身边,打理操持那是一把好手。 我还会盘账、理财,还会管理奴仆下人。 家里没个靠谱的管事可不行的。 你是不知道,主家只要稍稍看顾不到,就有下人奸懒馋滑。” 杨灿迟疑地道:“可你……你这么年轻,能行吗?” “行,肯定行啊!只要有我在,就指定不用你操心劳神了! 能干不能干的,不管啥事,我就全都干了,保证不用你费力气。” “可……你本是少夫人的贴身丫鬟,少夫人肯放人吗?” “你能在丰安庄站稳脚跟,就是少夫人的脸面,少夫人肯定答应嘛。” 青梅心想,我家姑娘都说了,让我替她照顾你。 不过,当时我家姑娘可不知道你要长留丰安堡。 那也没关系,我就跟姑娘说,丰安庄的大姑娘小媳妇儿都对你垂涎三尺。 我家姑娘听了,肯定同意让我过来盯着你! 杨灿笑道:“那好吧,既然如此,明儿你就陪我接手丰安堡吧。 以后……这丰安堡内宅事务,就全都交给你负责了。” “好!”青梅眉开眼笑,忽然就胃口大开了。 …… 三天时间搬离旧宅,对家无余财的普通人来说,还是很容易的。 但是对经营此地数十年的张庄主来说,那就很麻烦了。 就算他召集全村百姓一起动手,三天时间也未必够用。 不过,张云翊自从“杀子证道”,整个人似乎突然就通透了。 世间似乎已经没有什么是他特别在乎的人或事了。 第三天一大早,他就带着管家万泰跑来求见杨灿了。 “庄主,张某在丰安堡里的财物已经搬走,可以正式移交了。” 于是,杨灿就带着豹子头程大宽和小青梅,随张云翊和万管家去接收丰安堡。 一路走下来,杨灿感觉丰安堡和平时几乎没有什么两样。 不仅是搬运的时间来不及,而且张小米那幢三进的宅子装不下。 此外,只怕是也有张云翊故意讨好杨灿的意思了。 所以,大量财物都留下了。 庄子里家具什物,壁画墙纸…… 甚至就连客厅里一人多高的大花瓶,也都依然摆在那儿。 估摸着张云翊搬走的只有一些金银细软,以及张家人用惯了的一些私人物品。 杨灿去接收库房时,发现很多库房里都有大量可变现的财物,全都分门别类的摆在那里没动。 有间库房,一进去就是满地的细沙,这沙土里埋的全都是成套的上等瓷器,价值不菲。 大户人家定购瓷器,都是直接去瓷厂专门订制的。 丰安堡订购的瓷器上,都烧制有“丰安”字样。 而且每样瓷器,都是一式十套定购。 如此一来,成套使用的瓷器比如酒杯、茶杯什么的,一旦不小心摔碎了一个,直接从成套的瓷器中再取出一个就行了。 这样讲排场的人家,是绝不会拿个不配套的瓷杯放进去充数的。 这些瓷器运回来就会先放在细沙里保存。 如此一来,不仅可以防止磕碰破损,甚至地龙翻身也不会碎。 而且还能因为隔绝了空气防止氧化,取用时从细沙中取出,剥去包装用水一冲,马上新的就像刚出火炉。 青梅的心态转换很丝滑,她已经以丰安堡内管家的态度自居了。 更准确地说,那似乎更像是女主人的心态。 在接收时,她比杨灿还要上心。 杨灿在张云翊的陪同下里里外外走了一圈,青梅全程“速记”。 杨灿也没看明白她写的什么鬼画符,但她自己却能看得明白。 “好,就这样吧。” 全部走了一圈儿,杨灿满意地点点头。 张云翊平静地道:“那么,属下就告退了。” 自从亲手杀了儿子,张云翊就是这么一副无悲无喜的鬼样子。 仿佛这世间已经很难有什么事情能挑动他的情绪了。 走出丰安堡,站在护城河的吊桥上,万泰愤懑地道:“这个杨灿也太霸道了。” 想想那些来不及运走的财物,万泰痛心疾首地道:“老爷,其实咱们可以多运些出来的,比如丝绸布匹……” 张云翊淡然道:“很快,咱们就回来了,搬来搬去的不嫌麻烦?” 说完,他慢慢转过身,深深地望了一眼丰安堡。 那是他一手建造的家。 …… 此时,正有四辆双辕马车,在距丰安庄三百里外的地方,从东而西缓缓而来。 车声辚辚,道上行人不多,生满了杂草。 车前车后,有二十几个骑士傍车而行。 他们穿着灰青色的袍服,身材极其魁梧。 他们的佩刀弧度较常见的环首刀更大一些。 刀身有更明显的弧度,显然利于劈砍,更适合马上作战。 同时,他们还携带了弓和箭袋。 在马鞍一侧,还挂着蒙了牛皮的柳条圆盾。 这样一身行头,寻常的劫路蟊贼一见就知道点子扎手,轻易不敢招惹。 在很多人眼中,会误以为他们是大户人家押运货物的武师。 但江湖道上的人却能一眼就看出来,他们是“走山货”的。 这样一来,那些踩点探风的马贼,就不会打他们主意了。 因为,所谓“走山货”其实就是走私,跟马贼同属黑道同行。 大家都是刀头舐血的人物,“走山货”的甚至更加凶残。 而且,马贼极少能掳到现钱或者粮食,弄到手的大多是货物。 而这些货物,他们自己是没办法脱手的。 那时他们就得求助于“走山货的”为他们变现。 所以,即便是马贼,也和“走山货的”达成了一种奇妙的和谐关系。 就像存在着清洁工与“客户”关系的裂唇鱼和海鳗。 车马行过,留下了深深的车辙。 看来这批“山货”,格外的丰厚。 第62章 活香水瓶儿(感谢JJM盟主) 随着张庄主等人的离开,偌大一个丰安堡,变得空空荡荡。 正房厅堂里,此时只有杨灿、豹子头和小青梅、李账房等寥寥数人在。 豹子头道:“庄主这后宅需要有人打理,外宅也需要家丁护院,庄主打算从庄上雇些人来么?” 青梅马上反对道:“从庄子上雇人可不妥当。 那样的话,咱们家里有点什么事儿,全庄还不马上都知道了?” 青梅想了想,道:“要不,请少夫人拨一批人来?” 杨灿摇了摇头,熟归熟,你还真想在我身边布满索家的眼线啊? 杨灿道:“少夫人身边也需要人手。 我只调你一人过来,还不知道少夫人舍不舍得。 再从少夫人那儿调人?还是算了吧。” 青梅其实倒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在她心里,把索缠枝和杨灿都看成了自己人,不分彼此而已。 这时杨灿反对,青梅马上就意识到不妥了。 李大目眼珠一转,道:“庄主,不如派人去天水城里,寻一个奴婢贩,从他那儿买些仆人回来? 这样的奴仆,都是有卖身契的,只能依附于家主,人便十分忠心。” 杨灿一听不禁豁然开朗:“好,这个主意不错!” 李账房如今也被杨灿留用于丰安堡了。 当然,人家原本是长房的账房先生,地位上不能降。 所以,他编制仍然属于长房,实际管理的是丰安庄的财务。 这儿需要一个大账房,而小辫子在手的李大目,是杨灿心中最恰当的人选。 杨灿笑吟吟地道:“李先生这法子非常不错,你留任丰安庄,可还满意?” 小檀从现在起,就正式属于李大目了。 因为他打着杨灿的招牌,去跟张云翊提了一嘴,张云翊自然是满口答应。 当然了,杨灿也跟张庄主要了个人。 他要的是朱伟鹏,这个厨子的手艺,征服了他的胃。 正在心满意足的李大目,立即眉开眼笑地道:“满意,满意,能为庄主效力,李某十分的满意。” 杨灿道:“那就好,关于找个奴婢贩购买奴仆的事儿,就交给李先生你一手操办吧。 你可以挑个时间,尽快去天水城一趟,寻个奴婢贩子过来。” 李账房大喜,就算小心再小心,这里边也是大有油水可捞的。 负责采买,可从古到今一直都是美差。 青梅叮嘱道:“叫奴婢贩多带些奴婢来,我们老爷总要挑一挑的,歪瓜裂枣的,咱们家可不要。” 李账房赔笑道:“那是自然,这人带回来,总要青梅姑娘你过目了才行。” 青梅一听,这才放下心来。 歪瓜裂枣的也没什么,可不能买个妖精回来。 万一累坏了执事老爷的身子怎么办? …… 丰安庄在经过了一系列的动荡之后,渐渐平静下来。 春耕不久就要开始春播了,日子总还是要过的。 这是关系到一年生计的大事,谁还能把精力一直放在丰安庄的人事变动上? 总之,丰安庄上层如此大换血,却没能对百姓们的生活产生太大影响,他们就心满意足了。 杨灿对于平日里欺男霸女,但还没有十恶不赦之罪的管事们,全都戴罪留用了。 真不是他眼里揉得了沙子,而是从大局出发。 他可以从现在开始建立秩序,让这些人遵守他新立的规矩。 但是他不能把这些人都换下去。 直接从百姓里另选一批? 那人还真未必干得来。 杨灿可没有从零开始一步步培养的耐心,局势也不允许他这么做。 旺财提着小包袱从凤凰山庄赶来了。 自家老爷都要常住丰安堡了,他还守在山上做什么? 他给杨灿带来一罐密封好的“醍醐”。 这当然是出自潘夫人小晚之手了。 两地相隔不远,隔三差五的杨灿也是要回一趟凤凰山庄的。 勤请示、勤汇报,才能打消阀主于醒龙对他的疑虑。 在此过程中,他来个“投之以醍醐,报之以醍醐”,自然也不算难事。 因为兼任了丰安庄庄主,所以一时间,杨灿就没有功夫再去巡查剩下的五座田庄、三座牧场了。 可他不去,悬在这五田三牧头上的刀,就始终落不下来。 刀不落下来,这些牧场主和庄主就始终心中惴惴不安,做事也愈发勤勉。 当然,这其中也缺不了于桓虎的因素。 于桓虎并没有暗中授意他们给阀主于醒龙“上眼药儿”。 因为于桓虎忽然发现,杨灿此人既是少夫人索氏这一房的二执事,又是他大哥于醒龙派到少夫人身边,去恶心索氏的一枚棋子儿。 而这样一个人,如果用好了,很可能会在将来发挥意想不到的结果。 他大哥于醒龙摆明了已经找好了替罪羊,就等着秋收时一旦欠收,就推出来平息众怒。 既然无法撼动他大哥,他也不打算玩这种把戏了。 他把目光放在了杨灿身上。 为此,于桓虎直接派出了他的长子,于睿。 有他坐镇代来城,于睿就可以离开。 这父子俩,是不会同时离开根基之地的。 现如今,丰安庄的部曲兵仍旧由亢正阳任部曲长。 管事中,杨灿提拔了几个勉强能用的新人。 豹子头程大宽则成了他的丰安堡大管事,角色有点类似于张庄主身边的万泰。 小青梅倒是没有因此呷豹子头的干醋,和豹子头计较谁是大管事。 因为,她现在的目标可不是丰安堡大管事,而是丰安堡女主人……之一。 唯一,她当然是不敢想的。 就算她们家姑娘囿于身份,无法正式下嫁杨灿,那也不是她能取而代之的理由。 杨灿如今只管打造好丰安庄这个样板。 其他田庄这时都在盯着他,看到他做什么,就会有充足的时间去思考、去取舍、去应对。 而这种应对,必然是以妥协占上风。 杨灿要的就是这种妥协。 当然,如果真有不开眼的,还想跟他支愣一下,那他也不介意让对方变成张云翊第二,甚至下场还不如张云翊。 不过,即便是他在丰安庄搞的这些新举措,也依旧是让张云翊顶在前面。 他让张云翊组织人马对庄里使用的所有量具、秤具都进行了校正。 他还让张云翊立下规矩,定期检查和不定期地进行抽查。 对于庄中的碾坊、油坊等农产品加工设施,杨灿也让张云翊组织人马进行了整顿,制定了更严密的管理措施。 不要小看了这些举措,认为它是些琐碎无用的小事。 民以食为天,这些琐碎的小事,对他们而言可就是天大的事。 张云翊冲在前面,就能最大效率地贯彻下去。 眼下,张云翊在丰安庄还是有些作用的。 当然,所有人都知道,张云翊背后那只手是杨执事的。 杨灿正在一步步地成为丰安人心中的新王。 这时,李大目带着从天水找到的一个“奴婢贩”,也回到了丰安庄。 “奴婢贩”就是人牙子。 两者不同的是,人牙子大多在官方登记过的,从事的官方许可的奴隶买卖。 这种奴隶贩子,奴隶来源更可靠。 但是这种人牙子手里的奴隶,相对来说也就缺乏多样性。 而且,这种人牙子大多是做固定区域的熟客生意。 你要他带上大批奴隶,从天水城到丰安庄来由杨灿选买,那是很难的。 而“奴婢贩”则不然。 这些游走于灰色生意链上的人,只要有钱赚,他哪儿都肯去。 他们手里的奴隶来源也是五花八门,不过几乎没有一个是自愿卖身的。 李大目接触的这个“奴婢贩”名叫钱渊。 钱掌柜的是个大奴隶主,本来他也看不上区区一个田庄的生意。 但是他听李大目讲,这位丰安庄主要买的是能充实整个坞堡的奴隶。 他还听说,这位丰安庄主同时兼管着另外五大田庄和三大牧场。 那就不一样了,不仅这笔生意值得做,这个人也值得结交啊。 于是,钱掌柜就带着他的奴隶们赶来了。 这支奴隶贩子的队伍很庞大,足足有两百多号人。 骑在马上的是钱渊的护卫,大约有四十多人。 他们一律布巾缠头,麻布长衫,肋下佩刀,形容彪悍。 至于那些骡车,则是押送的奴隶。 大多数奴隶是随车步行,但车上也挤着一些奴隶。 挤在车上的奴隶可未必是老人,年纪大的可卖不上钱。 奴隶贩子都嫌他们浪费粮食,收都懒得收,除非他有特别的技能。 车上载的主要是女人和孩子。 其中有一辆车与奴隶的车大不相同。 这辆车装饰华丽,四下垂挂着绸幔,这是钱渊的座驾。 “老爷,丰安堡到了。” 一个护卫走到车旁,向车内传报了一声。 钱掌柜的正坐在车中,手中端着一只水晶杯。 杯中还剩小半杯鲜红的葡萄酒,轻轻摇晃着。 听到说话,钱掌柜一口喝尽美酒,把水晶杯递给了旁边的美少年。 少年十三四岁年纪,眉眼清秀,一番打扮之后,其魅近妖。 这样的美少年,在车上一共有两个。 这两个美少年,都是钱掌柜的从奴隶中千挑百选出来的。 他们侍奉钱渊,向来是坐卧起居,不离左右。 钱掌柜的戏称他们是“活香水瓶儿”。 因为他们要穿熏香之衣,佩奇香之囊,通体芬芳。 钱渊缓缓站起身来,这车既宽且高,以他高大的身量,竟也可以直立起来,无需弯腰。 另一个俊美少年已经上前一步,给他打起了轿帘儿。 钱渊在他粉腮上宠溺地拧了一把,这才走出车去。 车前早有一个奴隶双膝跪着,双手撑地,充当了脚踏。 钱掌柜从车中出来,便踩着那奴隶的后背,稳稳地站到了地上。 第63章 塔尖上的玫瑰 豹子头早就迎在吊桥外,把钱掌柜接进了坞堡。 杨灿听到此人职业时,只道是个凶残狠辣的奴隶贩子。 后来听说了他的名字,又觉得是个脑满肠肥的市侩商人。 直到见到钱渊本人,才让杨灿大感错愕。 因为这人长得属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钱渊身量奇高,比身材高大的豹子头还要高出大半头。 他五官线条明晰,眼窝较深,颌下无须。 引人注目的是,他一侧脸上有靛蓝色的刺青,花纹极其诡异。 他穿着绸缎的条纹长袍,却赤着一对大脚板。 这种打扮实在有些不中不西。 钱渊一见这位庄主如此年轻,也是微微一愣。 这时,他的一对“香水瓶儿”跟了过来。 两个香水瓶儿往钱掌柜的左右一偎,小鸟依人。 钱渊哈哈一笑,双臂张开,耳下一对蛇形耳环摇晃起来。 他揽着一对“活香水瓶儿”,对杨灿笑道:“杨庄主,久仰大名啊。” “啊嚏!” 那对“活香水瓶儿”一来,便有一阵异香飘动。 小青梅只觉鼻子发痒,忍不住扭头掩口,打了个喷嚏! 杨灿请钱掌柜坐了,笑道:“杨某刚刚接掌丰安堡。 这奴仆下人嘛,需要很多,希望钱掌柜此行不让杨某失望。” 一见杨灿如此开门见山,钱渊不禁大笑,他喜欢爽快人。 钱掌柜一拍胸脯儿,豪迈地道:“庄主尽管放心,要说买卖奴婢,整个陇上再也没有能比得上钱某的了。” 钱渊马上向杨灿热情地介绍起了生意。 “方才进这坞堡,钱某看了一下,庄主这内宅外宅的,厨娘、仆妇、丫鬟、小厮、绣娘、仆役、门房…… 日常所需下人,往少里说,起码也得五十个人,都要从钱某这儿买吗?” 杨灿点头:“不错!” 钱渊听了,眼中顿时露出一抹喜色。 他这次带来一百五十多个奴隶,如果顺利,一下子就能卖出三分之一了。 这趟辛苦,没白费啊。 钱渊马上拍拍巴掌,兴奋地道:“把咱们的货带进来,请庄主老爷过目。” 一个“活香水瓶儿”立即袅娜地走了出去,那步姿体态看得杨灿牙疼。 不消片刻,那俏美少年就带了一批奴隶进来。 这些奴隶额头一角都有小小的刺青符号。 那是奴隶的专属标志。 哪怕你戴了帽子或垂了头发掩饰,只要你出入各处关卡、城池、客栈时,人家也会让你摘了帽子、掀起头发检查。 一旦发现你有奴隶标志,你就跑不了了,除非你是跟随主人出行。 所有的豪强家里都有奴隶,哪怕是中等财富的家庭也有一两个奴婢侍候。 这是奴隶制仍然合法的年代,它是整个社会共同维护的制度。 杨灿虽然坐在那儿看着,但选人的主要是豹子头和小青梅。 豹子头负责选外宅仆役,门房、花匠、小厮等,要检查他们是否健康,谈吐是否利索。 小青梅则负责挑选内宅的丫鬟、仆妇。 其中有会针线活儿的、会厨艺的,那就优先考虑。 庄子里现在可只有朱伟鹏一个厨子。 而朱大厨,那是给庄主……和她开小灶儿的。 一批批奴隶带上来,筛选过后,选中的留下,没选中的带下去。 渐渐的,这前宅后宅需要的人手就快要凑齐了。 钱掌柜的摸挲了一下光溜溜的下巴,突然黠笑起来。 “庄主,你这么大的一座坞堡,丫鬟婆子、厨娘绣娘如今也配齐了。 要不要再挑几个舞姬歌女呀,平时陪你弄玉吹箫,方才快活。” 他身边那两个“活香水瓶儿”倒也不是纯花瓶儿,钱掌柜这边刚开始推销,他们就识趣地去带人了。 杨灿婉拒道:“杨某刚刚就任丰安庄主,且又兼着长房执事,公务繁忙,哪有时间……” 话犹未了,他便眼前一亮。 毕竟,这里虽然靠近西域,可欧罗巴人种他也不多见。 尤其是……还是一个这么漂亮的欧罗巴人。 钱渊的声音忽然变得磁性起来,就像要催眠他似的。 “她叫热娜拜尔,是从波斯商队里掳来的姑娘。” “庄主听说过‘美杜莎’吗?那是西方的一个女妖。” “传说那女妖凝视谁,谁就会变成一块石头。” “你看她那琉璃般的双眸,有没有被石化的感觉?” “你想想,在静谧的月色下,她为你一人独舞,蛇一般扭动。” “在烛光里,她用那双迷死人的美杜莎之眸含情脉脉地看着你。” “她躺在你的怀里,蜜蜡色的肌肤、火红的长发……” “她那边的人说话喜欢发弹舌音,蜜蜂翅膀抖动都没有她快……” 热娜拜尔直挺挺地站在那儿,仇恨地瞪着这对买卖人。 虽然她根本站不直,因为她的曲线是完美的S形。 她的头发是红色的。 其实在这个时代,欧罗巴地区是存在着发色岐视链的。 黑发被视为高贵文明的象征,金发次之,垫底的就是红发。 所以,这姑娘一直用黑豆等植物色素把她的头发染成最高贵的黑色。 只不过这个年代的染发产品,其染发效果持续的时间太短了。 所以她被掳才不长的时间,一头长发就恢复了它本来的颜色。 热娜拜尔的神色有些憔悴,但她那双蓝色的眼眸中,却有着掩饰不住的怒火。 钱掌柜的突然神色一正,声音突然高亢了起来。 “这么漂亮一个女人,不要一千绢,不要五百绢,今天只要三百绢。 三百绢贵吗?一点都不贵!一个普通女奴要七绢,一个针娘要十绢! 美杜莎这样的美人儿,你白天能用,晚上也能用,才只要你三百绢。 才三百绢!这样一个美人儿,你至少能用十年吧?一年也才三十绢。 三百绢,你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只要你点点头,她就是你的了!” 钱掌柜的眼光何其毒辣。 刚才选女仆时,他就发现,做主的是那个漂亮女管家青梅。 很显然,这个漂亮女管家和她的男主人之间,应该有着不能言说的故事。 刚才有几个女奴明明条件不差,却没被她选中。 而那几个女奴唯一的共通点就是:长得比较漂亮。 这位女管家显然不希望她的男主人身边出现些姿色出众的女人呐。 可是,这个热娜拜尔,他是真的想尽快出手了。 因为这只小野猫太能闹腾了。 在夏州时,有位客人看上了她,刚想看看她的牙口,结果被她扑上去差点儿咬下鼻子。 害他赔了一大笔钱。 可他只能饿这女人几顿,还不能打她,因为她值钱的就是这一身皮肉。 那是货物,他是一个爱惜货物的商人。 再后来,这臭婊子开始玩自杀了。 她腕上现在还有没有痊愈的伤疤,那是前几天用瓷片划的。 当奴隶贩子多不容易啊,他的运输成本、监护成本、食宿成本…… 碰上这种不省心的,还有意外损失。 城里老爷们需要的不是捆住玩一次就扔的玩具,而是一个温驯的女奴。 可这只小野猫野性难驯,害他一直没有脱手。 眼下,只好忽悠忽悠这个没见识的乡下人了。 三百匹绢,其实这价钱也不低了。 在这个年代,普通的奴婢只需三到五匹绢。 而貌美的女奴,却可以卖到两百匹绢。 敦煌地区发现的唐代奴婢买卖文件中,就有美貌女奴以两百匹绢成交的记载。 这位钱掌柜的叫价到三百绢,却还在说吐血大甩卖。 不过,杨灿不用他忽悠,也已动了心。 外语得学呀,我也想学外语,多学一门好呀。 不过,杨灿还想矜持一下,如此也好砍价不是? 只是他刚矜持地笑了一声,青梅就说话了。 自从看到这只蜂腰隆臀大兔子的女人,青梅心里就拉响了警报。 她马上插口道:“我们老爷忙着呢,哪有闲心听曲儿看舞呀? 再说了,这个番婆子会说汉话吗?” 钱掌柜的笑眯眯地道:“姑娘放心,她从小随家人往来西域经商。 波斯语、粟特语、吐火罗语、于阗语还有汉语,都很流畅。” 咦?这姑娘懂的外语还不止一门? 杨灿更动心了。 青梅板着俏脸道:“那也不成,你看她那凶狠的样子,还没调教好吧? 这要是一个不小心,咬伤了我家老爷怎么办?那不是花钱找罪受吗?” 杨灿乜了青梅一眼,说好的只有“歪瓜裂枣”咱不要呢? 眼前这个瓜,你说她是歪了还是裂了? 打了一辈子仗,我还不能享受享受了? 其实,就算这女人丑若无盐,杨灿也一样要买下来。 只因为钱掌柜说了一句“此女掳自波斯商队”。 自从他不再躺平,也无法再躺平,就注定了未来的路不容易。 既然他的发迹之地是天水,难道他只选择地里刨食儿? 这里可是丝绸之路的重要枢纽和必经之地啊! 商业是他布局未来的重要一环。 尤其是,陇上八阀中最精于商道的就是索家。 这个资源也是可以大加利用的。 这样的话,一个从小跟着商队往来于东西方的女人, 那就是尖塔上的郁金香、城堡里的红玫瑰,太有利用价值了。 杨灿咳嗽一声,示意道:“青梅啊,这个热娜,我觉得可以留下。” 青梅暗恨,我就知道…… “老爷,库里的绢怕是不够了呢……” 钱渊笑眯眯地道:“丝绸、香料、珠宝、金银、茶叶、瓷器,都行。” 陇上由于政治分裂,货币信用不足。 所以除了很多紧俏物资都能充当一般等价物,其中也包括奴隶交易。 青梅还在挣扎,她总觉得,跟火辣性感的这个番婆子相比,自己太青涩了。 恐怕这女人一进坞堡,以后杨执事看都不看她一眼。 “舞姬嘛,怎么也得成双成对的呀,你这就一个。 这要叫人看了,还以为我家养不起舞姬,反而觉得我家老爷寒酸……” 钱掌柜的大喜,另一颗烫手山芋也有望脱手了呢。 他马上一拍巴掌:“来啊,把镜妖带上来!” 第64章 镜妖和美杜莎(感谢墨晶大领主盟主)) “镜妖”被带上来了。 从她的名字,就可见其魅。 尤其是有美杜莎这个珠玉在前。 但是,当“镜妖”走进大厅,那与众人预料完全不同的风采,却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美吗?美! 魅吗?似乎……也魅。 可是……就是……但是……只是…… 她穿着一身素色的衣衫,璀璨的就像身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月华。 她的身姿轻盈而恬静,仿佛不是踏在地上,而是浮于一片清净的光晕之中。 她一走进大厅,马上就扯掉了头上的青布帕子。 旁边的那个美少年根本来不及阻止,她已恬然安静地站在那儿。 就如一株深谷的幽兰,不与人争,自有清香。 扯掉青帕后就露出了她的头发,她的头发只有寸许长! 哪个少女会剃了自己的一头秀发? 这分明就是一个比丘尼。 至于她头上没有香疤,那也正常。 因为烫香疤本就不是佛教的原本制度。 在杨灿那个世界,这种制度是从元代开始的。 在这个世界上,显然也还没有这个规矩。 极其美丽的女子并不多见,如此美丽还拥有如此出尘气质的女子就更不多见了。 有气质本来是个好事儿,可是她……这也太出尘了。 纯净、无暇到了叫人不忍亵渎的境界。 虽然她没有穿僧袍,但她那宝相庄严的气场,实在太过剔透与疏离了些。 她就不言不语地站在那儿,似乎可以平静地接受命运的一切安排。 但她那种格外出尘的宁静感,让人对她生不出半分的亵渎的心思。 只想……对她双手合十。 杨灿、豹子头、小青梅,不约而同地看向钱掌柜。 疯了吧你? 杨灿忽然想起了《古惑仔》里脚踩关公像的乌鸦哥。 这个人贩子还真是百无禁忌啊,出家人他都敢掳卖? 这谁敢要啊! 钱掌柜也心里苦啊,他收货的时候,可没发现这少女的身份啊。 当时,他的上家也是给这少女用青帕包着头来着,不是这样式儿的呀。 如今搞的她跟个“活菩萨”似的,这不要了老命了嘛。 陇上乃至西域一带,崇佛之风盛行。 哪怕是胡作非为、生冷不忌的豪门公子,也不敢收这女子。 因为他们自己可能不敬神佛,但是架不住家里有信的长辈啊。 这要把人带回去,那还得了。 可钱掌柜又坚持不肯赔本,不然他念头不通达。 所以这个“赔钱货”就一直压在手里。 钱掌柜也知道,纵然眼前这个土财主没啥见识,对这种事儿也忌讳。 所以,他满面堆笑地道:“此女名镜妖……” 素裳少女双手合十,平静地道:“贫尼法号静瑶。” 钱掌柜的语气一窒,笑容都变得牵强起来。 “她精于调香制香、茶道花道,庄主的坞堡如此气派,需要这样的一个侍婢。” 杨灿一脸嫌弃地看了看钱掌柜的,你是不是觉得我傻?啊,是不是? 杨某看着很缺心眼儿的吗? 他又看了看那个……镜妖。 她的庄严并非来自于外在的威仪,而是一种极致的“空”。 就像宋代官窑的上品瓷器,釉质肥润,却追求“天青釉色”的静谧、高远。 又像一尊玉佛,雕工虽然简约,却仅凭温润的材质,就把无尽的安宁与慈悲表达的淋漓尽致。 阿弥陀佛! 拿走,拿走~~~ 不等青梅发话,杨灿就已连连摆手了。 “算了算了,钱掌柜的,你可不要害我。” 钱掌柜急忙道:“庄主你就当发个善心,把她留下专为贵府制香插花,那也是好的!” “钱掌柜的你怎不发善心?” “我是奴隶贩呐,我发善心,这生意以后还做不做了?” “欸?居然挺有道理!” 杨灿正跟他贫呢,青梅眼珠一转,轻轻牵了牵杨灿的衣角。 “老爷,要不咱们就把静瑶师太收了吧,回头送去山门…… 咱们若袖手不管,万一她被什么百无禁忌的人物买去,只怕……” 青梅也是信佛的,如今被静瑶小师太的无双气质一下子就征服了,她想做点善事。 杨灿确实忌讳这个静瑶小师太的身份,尤其是她这种白玉观音的气质,下不了手啊。 就算只拿她当个打杂使唤的人,都觉得亵渎了她。 你让她去擦桌子扫地? 罪过,罪过。 买下来,然后送回山门? 倒也不是不可以,就当给小索同学腹中的孩子积德了。 不过,可不能让青梅恃宠而骄,得让她有点规矩。 想到这里,杨灿乜了青梅一眼:“成啊,花销从你工钱里扣?” “啊?老爷你积德,为什么扣我的钱啊?” “这可是你的提议,要积德也是你积。 再说了,你都是我的人了,你积德不就是我积德了吗?” 其他的话小青梅全没注意,就听见“你是我的人”了。 小姑娘心里一甜,美滋滋地道:“那成吧,就从我月钱里扣吧。” 杨灿忽悠成功,便笑吟吟地转向钱渊:“钱掌柜的,你听见了?开个价吧。” 钱掌柜一咬牙,道:“三十绢,镜妖归你!” 杨灿摇头:“得了,这德我们不积了。” 钱掌柜把大腿狠狠一拍,恨声道:“二十绢,只要二十绢,成了吧? 她可是会插花制香、调琴点茶,诸般高雅,绝对拿得出手啊! 不瞒杨庄主,我收她的时候都花了三十绢呢!” “这样嘛……” 杨灿想了想:“那要不,你再饶我两个奴婢?我不挑的,你随便给。” 普通的奴婢只要三到五绢,如果差点的,可能连三绢都不到。 不过这钱掌柜也是个锱铢必较的,主要他是来赚钱的,念头不能不通达。 钱掌柜咬了咬牙,伸出一根手指:“一个,我再饶你一个奴婢,怎样?” 杨灿点了点头:“也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静瑶小师太站在那儿,被人卖了明明是件很不高兴的事儿。 可还要搭个‘添头’人家才肯要,怎么心里就觉得挺不舒服呢? 想我堂堂…… 杨灿这边谈定了买卖,马上叫人去库房里搬运丝绸绢布。 去搬运的人,用的就是刚刚买下来的这些奴隶。 钱掌柜叫一个美少年跟着去点检货物,又悄悄吩咐另一个美少年。 “你去,把赶车的老辛带来当‘添头’,可别让杨灿那黑心贼发现他是瘸子。” 那美少年会意地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对于这桩买卖,钱掌柜还是很满意的。 一下子出了三分之一的“存货”,在天水城这也算是一桩大买卖了。 杨灿用来支付的主要是绢,还有丝绸等物。 其实瓷器都可以拿来当钱用,只不过绸缎更轻也更易于运输。 在张云翊留下的宝库中,还不乏一些用贵金属制造的大型器具。 他经营丰安庄数十年,作为一个土皇帝,敛积的财富还是很惊人的。 而在亲手虐杀了自己的兄弟、子侄之后,张云翊似乎活明白了。 他只潇洒地取走了些方便携带的细软,其他的都留给了杨灿。 李大目知道这些财物的时价,现场作价计算,双方进行交接。 钱渊是做人口生意的,游走于各地,自然也做其他买卖。 这些财物他自有变现渠道,甚至兑换时可能比李大目的作价还会高些。 双方交接清楚,钱渊便笑道:“杨庄主是个豪迈之人,钱某常往天水城来,以后有生意,庄主只须派人捎句话来。” 说完,钱掌柜便“漫不经心”地一指路边站着的一人。 “此人就是钱某搭上的‘添头儿’,庄主看看可还满意?” 这都当“添头”送了,杨灿原也说过他不挑,那还检查什么? 再者,杨灿一瞧此人,四十出头的年纪,胡须虽然蓬乱,但穿着麻布坎肩的身子露着一双手臂,双臂颇为结实,这就够了,能干力气活。 杨灿点点头,爽快地应了下来。 钱渊松了口气,这个老辛,确实还不错的。 奈何做买卖就是这样,人家花钱买了,那就不想要有缺陷的。 买得起奴婢的都是体面人,家里若弄个瘸仆,让客人看见了像什么样子? 今天一口气把所有的棘手货,全都打包卖给了这个乡下老财,真是爽快! 钱掌柜带着他的两个“活香水瓶儿”,登上他的那辆豪华马车招摇而去。 回到庄中正堂重新坐下,杨灿感觉自己如今才算有了些一庄之主的气派。 这些内宅外宅的奴仆,加上豹子头给他组织的护院队伍,杨府里现在一下子增加了七八十号人。 偌大一座庄园,总算有了人气。 对于这些新买的奴仆如何安置,各自负责什么,杨灿全权交给青梅和豹子头了。 倒是蓝眸的美杜莎和寸头的静瑶师太,明显属于上等奴婢,如何安置倒是个麻烦。 杨府里现在连个乐班都没有,所谓舞姬一说,也就只是说说。 看着那只一脸警惕地看着他,随时可能扑上来露出利爪的红发野猫,杨灿又不能把他开辟商道的想法马上说出来。 虽然现在庄子里的人都是可信的,杨灿也不想把自己的一些计划和打算,提前让他们知道。 这只小野猫误会且误会着吧。 杨灿想了想,就把她打发去了后宅,让她给自己铺床迭被、侍候起居。 现在他的商业计划还只是心中一个构想,总不能白养着她吧? 这就叫物尽其用。 最让杨灿头疼的,就是镜妖了。 美杜莎被打发走了,杨灿又看向镜妖。 镜妖也正看着他,一双眸子清亮的如雨后的寒潭,虽然倒映着天光云影,却不见一丝波澜。 就……给人一种修行有成、道行很深的感觉。 “小师太……” 杨灿看了看她的寸头:“不知小师父在何处清修?” 镜妖淡淡一笑,极淡的樱粉色唇瓣,微微抿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这与悲喜无关,就是一种彻悟后的恬淡。 “贫尼修行之所遭了劫匪,同门遭了毒手,庵堂付之一炬,贫尼……回不去了。” 杨灿懵了,啥意思啊?这咋还送不出去了呢。 那不成,我杨家可不养闲人,我可不弄个家养僧供着。 杨灿道:“既如此,待我寻访一番,找一处合适的庵堂,送小师父去‘挂单’。 以小师父的资质,相信很快就能在那里‘安单’了。” 第65章 山爷过境(感谢三千院才人酱盟主) 今天的丰安堡杨府内,总算有了家的气息。 当天晚上,朱大厨抖擞精神,炮制了一桌丰盛的酒菜。 新的厨娘刚来,还没正式到位,大锅饭也是他做的。 今天他也慷慨地加了不少荤腥,油水足足的。 当然,静瑶小师父的菜是另做的。 菜是素菜,油是菜油,就连锅,朱大厨都单独刷了好几遍。 朱大厨信佛,自从见识过这位小师父的风采,朱大厨就觉得,这位小师父一定是菩萨转世,可怠慢不得。 杨灿和青梅、李账房、豹子头、亢正阳等人在小厅里吃酒。 这些人,就是他现在的核心班底了。 “李先生,你明日拟一份‘传贴’,本庄主要召集五田庄、三牧场的庄主、牧主们,于五月端午,来丰安庄进见。” 杨灿顿了一顿,又道:“过节了嘛,大家聚聚。 另外,让他们各自准备两份文书带来。 一份‘举状’,自查所辖田庄牧场之过,追缴贪墨赃款,交出隐田隐户。 一份‘申状’,列明所辖田庄牧场事务,预报今秋收成。 是既往不咎还是罪加一等,要他们自己看着办。” 李大目心领神会,连忙答应下来。 其间杨灿也出去跟阖府下人正式见了个面。 酒宴过半,小青梅就告辞了,她不喝酒。 等这庆祝“开张”的酒席散了,杨灿送别众人后,就往后宅里走。 宴请众人的地方在前宅,毕竟大多是男性客人,哪怕后宅空虚,也不宜进入。 杨灿放慢了脚步,在后宅里悄然而行。 这里以后就是他的家了,那感觉就格外不同。 一草一木、一瓦一柱,看了都有一种亲切感。 忽然,前方花木丛中闪过一道人影,杨灿一见,顿生警觉。 他立即追了过去。 就见那人影拐来拐去,最后停在了一处池塘边的小亭里。 张云翊这后宅打造的如江南园林,重门迭户,极易迷路。 这正是让杨灿起疑的地方。 这地方他那天跟着张云翊彻底走了一遍,这才记了个七七八八。 可前边这道人影为何显得极为熟悉这里的样子? 杨灿心中悄然浮起一个念头:张云诩不甘心,派人潜入,要对我不利? 杨灿并不清楚,不管这里的建筑如何繁复,也跳不出那几种豪门建筑格局。 因此,只要是熟悉相应建筑格局的人,哪怕他是第一次来,也不至于在其中迷路。 眼见那人停在了小亭中,杨灿立即闪到一丛花木后,放轻脚步,悄悄接近。 于此同时,一枚生铁牌已经挟在他的指间。 近了,更近了,再继续接近的话极易被人发现。 杨灿站住脚步,定睛一看,不禁满脸错愕。 小亭中那个人,竟然是静瑶小师父。 白日里宝相庄严的静瑶师父这是在干嘛? 一俟看清她手里的东西,杨灿不禁哑然。 塌了! 静瑶小师太在他心中那神圣不可侵犯的形象,崩塌了。 静瑶小师太正在吃东西呢,她双手捧着一只蹄膀,啃的满嘴流油。 杨灿的唇角不禁剧烈地抽搐起来。 这就是一个不守清规的小尼姑啊! 还是说……她根本就不是尼姑呢? 独孤婧瑶捧着烂熟喷香的大蹄膀,吃的那叫一个过瘾。 这朱大厨的手艺还真不错,不比我府里的厨子差。 香!实在是太香了! 天可怜见,自从逃亡出来,本姑娘已经多久没尝过肉味了。 当初她仓促出逃,没带足银钱,没有条件吃好的。 后来就被人拐去,卖给了人贩子。 亏得她聪明,灵机一动扮起了出家人。 还别说,陇上人家大多信佛。 就算不那么信的,他们都是有身家的人,也犯不着花钱买个忌讳。 这丫头扮神扮圣的时候,显得特别有气质,的确很能唬人。 所以,她幸运地一直撑到今天,才被钱掌柜的当“赔钱货”卖掉。 这个杨庄主并不想留下她,这反而让她觉得很安心。 本来她现在就在逃亡,根本无处可去。 如果这位杨庄主对她不怀好意,她还真的要走。 可是杨灿既然无心留她,她反而安心了,不想走了。 就先藏身于此吧,吃他的、喝他的、暂且栖身。 今儿丰安堡堡主大排酒宴,刚买回来的奴仆下人碗里,都有肥瘦相间、酥烂可口的一块肉。 偏偏她大德高僧的形象打造的实在是太成功了,朱大厨给她做饭都格外的小心。 那可真是一点荤腥都没有啊,连一滴荤油都没有。 换作从前,她也就忍了。 毕竟不只是她想吃吃不到,别的奴隶也吃不到。 可今晚人人有肉吃,唯独她没有,这就叫人忍无可忍了。 独孤婧瑶趁人不备偷了只蹄膀,跑到这处安静的所在享用起来。 微风拂动,树影婆娑,杨灿从原地悄然消失了。 他没有跳出去戳穿这位静瑶师父的假面具。 他现在只知道这个女子极有可能不是出家人,但……她究竟是什么人? 她真是被卖进来的女奴,还是潜入的奸细? 跳出去直接质问,显然不可能得到真实答案。 杨灿没想过暗中观察,耐心等她露出狐狸尾巴…… 他的方法简单直接,那就是……尽快送走! 继续前行着,杨灿的脚步便慢慢沉重起来。 穿越到这个时代已经三个年头了,三年不鸣啊! 三年后,危机带着机缘一起找上了他。 现在的他是于家长房长脉的二执事、丰安庄的庄主, 是这几千号人的主,方圆百里的王。 换作谁,也不免会有一点功成名就的感觉。 今天晚宴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虽然还有潜在的危机没有爆发,但这现状倒也不错。 他甚至有点乐在其中了。 可是,刚刚的这个发现,让他这些天已经开始松懈下去的那根心弦,一下子又绷紧了。 如果这个女尼有备而来,那一定是有人想针对我做点什么,须得……格外小心才是! 哎,某这一生,真是如履薄冰啊! …… “老爷,山爷新一批‘山货’,还有三天就能运到。” “呵呵,好,好啊,杨灿的劫数来了!” 张小米的宅院里,张云翊和万泰这对主仆,正在悄悄密议着。 张云翊知道杨灿在拿他当枪使,但他无怨无悔,全力配合。 凡事他都顶在前头,新王与旧王齐心协力,想在丰安庄推行点什么,当然易如反掌。 而其他观望风色的田庄,眼见张云翊被杨灿调教的如此乖巧,也不清楚杨灿究竟用了什么手段。 越是不清楚,他们想的就越复杂,也就越没胆气动手脚。 如此一来,杨灿拿下一个丰安庄,对其他五大田庄便起到了“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效果。 对此,张云翊也清楚。 但他还是全力配合着杨灿。 只因他的“杀手锏”是盘外招。 他寄望于借“山爷”之手,弄死杨灿。 到时候,为了稳住如今的大好局势,他张云翊依旧还是丰安庄主。 “走,进去说。” 张云翊说着,示意万泰跟他进了书房。 张小米的这幢宅子是三进的大院子。 陇上地广,所以这三进的宅子,建的极为宽敞大气。 要是放在江南寸土寸金的所在,就得在有限空间内极尽雕琢了。 所以江南园林花团锦簇,那是一步一风景。 而陇上庄园则重点体现在一个宽敞。 可再宽敞,它也只是一幢三进的宅院。 整个张家的人现在都搬进这儿了,还是不免显得有些局促。 “‘山爷’的人怎么说?” 进了书房坐定,张云翊便立即问道。 万管家道:“‘山爷’的人说,这批货较之以往格外的重要,所以希望老爷您派人配合他们护送最后一段路。” “你没告诉他们,现如今丰安庄已经不是老夫当家了?” “小的自然说了,不过……小人没说那么严重。毕竟……” 张云翊懂了,如果把他说的一文不值,那他在山爷那里就没了利用价值。 以后他就会失去“山爷”这条生意线。 而他最大的财源,甚至不是那些隐田和隐户,而是“走山货”。 如果断了“山爷”这条线,就算他重新成为丰安庄主,实力怕也大打折扣。 张云翊想了想,道:“所以,他们以为,老夫多少还能帮得上忙?” 万泰道:“他们只以为,这是阀主刚刚接收六大田庄,临时派个执事兼任庄主,以接收的产业进行盘点。” 张云翊哑然失笑:“好,这个误会,有点妙啊!” 万泰道:“老爷,你看咱们怎么配合山爷? 其实只要不让杨灿有所发现,顺利让‘山货’过境就行了。” 张云翊想了一想,压低声音道:“你告诉他们,不要通过丰安庄了。 现在局势不稳,我们给他们策划一条线,绕丰安庄而行。” “是!” “慢着,你还没明白老夫的意思。” “老爷请讲。” “到时候,你一定要让杨灿的人‘无意间’发现他们的存在。” “什么?” “不仅如此,还要让双方大打出手……” 万泰先是吃了一惊,然后猛然明白过来:“老爷是说,咱们借山爷的刀……” 张云翊笑的令人心悸:“去吧,妥善安排,莫露马脚。” 眼看着万泰出去,张云翊端起茶来,依旧一脸令人心悸的笑。 自从亲眼看着他的叔父、儿子、子侄,被一块块他亲手挑选出来的石头砸成肉泥,张云翊就“大彻大悟”了。 他忽然觉得,从前自己为之奋斗一生、守护一生的一切,毫无意义。 他并没有变成一具行尸走肉,却退化成了一只野兽。 他现在只为自己而活。 那位山爷究竟是谁,就连他也不清楚。 但他清楚的是,那位山爷的实力深不可测。 这样一位大人物,如果杨灿浑浑噩噩就得罪了他,那时…… “叩叩叩!” 书房的门被人叩响了。 张云翊皱了皱眉,这么晚了,谁会来? 他以为是万泰去而复返,便扬声道:“进来。” “阿公!” 来人进门福了一礼,灯下看去,容颜妩媚,体态妖娆,正是张大少的正室妻子陈婉。 PS:明天开始,明天开始早八晚七进行更新,如有插更,纯属意外,诸友注意劳逸结合,双节快乐! 第66章 青梅的小甜头 “是婉儿啊,这么晚了,你有什么事吗?” 张云翊一见是她,脸色就冷了下来。 张大少要烧死他这个亲爹,这件事对他的心理伤害实在是太大了。 张大少是由他亲自监刑,被村民们用石头砸成了肉泥。 从此捎带着对这个儿媳妇,他也有了厌恶之意。 陈婉冷着一张俏脸,袅袅地走进来。 “门开着。”张庄主习惯性地吩咐了一句。 他俩之间身份特别,一些小节更得注意,不然惹人闲话。 陈婉儿把正在合拢的房门定住,这才走到他的面前。 陈婉儿稍一犹豫,鼓足勇气对张云翊道:“阿公,媳妇想明天迁回本家去。” “这是为何?”张云翊皱了皱眉。 如今这个时代,礼法约束相对松弛一些。 就算是在中原的南朝,士族势力强大,很是提倡礼法,寡妇再嫁也是常有的事。 至于北方和西部地区,那就更加宽松了。 但,回娘家和改嫁的性质又有不同。 通常只有在夫家生活难以为继的媳妇,才会不得已做出如此选择。 当然,一旦回娘家,如果有儿子,那是必须要留给夫家的。 至于她当初陪嫁的嫁妆,则可以全权由她个人支配。 陈婉冷然道:“媳妇的丈夫已经死了。 媳妇如今要回娘家,告知阿公一声也就是了,难道还需要别的什么理由吗?” 这句话让张云翊心头的怒火腾地一下燃烧了起来。 其实他知道陈婉为何要回娘家。 陈婉和张心然的感情还是相当不错的。 丈夫被公公派人用石头活活砸成了肉泥,她接受不了。 而且因为这件事,不仅公婆对她冷淡下来,张家人都觉得是她丈夫害大家落魄的。 她在张家,为此受尽了白眼。 这日子过的实在压抑,她当然要走。 从张云翊的角度来说,哪怕他表现的对一切都很淡漠,其实还是比从前敏感多了。 陈婉的顶撞,是他在权威丧失以后最敏感的一处痛点。 尤其是陈婉是平凉郡陈家的女儿,她若一走,会带走大批嫁妆。 这也是眼下的张云翊所不能容忍的。 看着灯下那个活色生香的美人儿,面上却满是对他说不出的嫌弃和冷漠。 张云翊的面孔狰狞起来,目光幽幽犹如鬼火。 “你丈夫死了,你就要走?你就那么离不开男人? 好,那老夫再还你一个男人便是!” 张云翊挟着一腔怒火向她扑了上去。 这个陈婉,姿容极美。 以前的张云翊不要说与她私相接触了,就算是重大节日和全家人聚会,他也不会多看一眼。 可现在,他却已毫无顾忌。 书房里的悲泣呼救声,很快就被压抑的咿唔声所取代。 因为现在宅子小,人口多,书房区域也不冷清。 尤其是,门都没关。 外面一定有奴仆下人听到了什么,但谁也不敢多说一句。 现在的张云翊确实是“大彻大悟”了。 他的“大彻大悟”,就是彻底抛弃一切责任、义务和荣誉感。 彻底蜕变回一只野兽,一只为了欲望恣意而活的野兽。 …… 杨灿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推开门,却没看见那只波斯猫。 她现在不该毕恭毕敬地守在这儿,替他宽了衣袍,再递上一盏温度恰恰好的热茶么? 真是不叫人省心! 他早看出那姑娘桀骜不驯了。 可既然是我花钱买来的,你该做的事总要做的吧? 我又没强迫你跟我睡觉,铺个床迭个被怎么就委屈你了? 明儿得让小青梅调教调教她。 杨灿觉得让小辣椒调教这只波斯猫,应该制得住。 转过屏风,就见卧室里有灯光透出来。 难不成她在卧室里等着了? 那只波斯猫这么懂事儿么? 杨灿没想过要强迫她,但是如果这只波斯猫主动献身,他也不会拒绝的。 如此知情识趣的女子,明儿就不用小辣椒教训她了吧。 杨灿想着,走进卧室,就见榻前蹲着一个少女,正在调和木盆里的热水。 她背对着杨灿,石榴裙儿怕沾到地上,所以兜在了膝上。 如此一来,那臀儿盈盈圆圆呈现的就像个箭靶。 不过,虽然其形如蜜桃,只是这蜜桃尚还透着几分青涩,不算十分的饱满。 “青梅?” 杨灿大感意外,他还以为是那条美杜莎,却万没想到会是小青梅。 他俩熟归熟,青梅可从没给他调过洗脚水。 青梅闻声站起身来,向杨灿甜甜地一笑。 “洗脚水刚调好了,快来烫烫脚。” 杨灿扫了房中一眼,不见热娜拜尔的身影。 杨灿便明白过来,小青梅这是把她打发走了呀。 青梅显然有了危机感,这才伏低作小,连打洗脚水的活儿都干了。 杨灿明白了青梅的心思,不禁心中暗笑。 不过,他可没说煞风景的话。 真要让小青梅恼羞成怒了,他还如何享受这般小意的伺候? 杨灿点点头,淡定地走过去,在榻边坐下了。 从容的就像早就习惯了她伺候似的。 青梅表现的也很自然,杨灿一坐,她就温顺地蹲下去为他解布袜。 她原本就是这么伺候索缠枝的,现在只是换了个人而已,有啥不自在的? 当然,如果不是她脸蛋儿上始终晕着一抹海棠红,这理由才靠谱。 “本姑娘能屈能伸,今天给你点甜头,免得你寻我晦气。 总有一日,本姑娘能骑到你头上作威作福。” 青梅像她们家姑娘一样给自己立了个flag,心里就觉得坦然多了。 杨灿看着垂眉敛目为他浴足的小青梅,忽然觉得,现在这样也不错。 危机与风险固然同时存在着,可现在的日子和从前相比又何尝不是天壤之别呢? 有危险,扫了就是! …… 早晨,杨灿悠悠醒来,身畔没有小青梅。 那小妮子给的甜头儿,就是亲手为他洗脚。 然后她就端着洗脚水走了,走了…… 杨灿等了好一阵儿,确认她不会回来了,这才失望地睡下。 一早起来,小青梅倒是带着美杜莎又出现了。 也不知道小青梅是不是跟美杜莎说了什么,这只波斯猫对杨灿,似乎没有之前那么抵触了。 她学着青梅的样子,开始侍奉杨灿洗面刷牙、更衣穿戴。 看起来,她已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杨灿看着这么一只妖冶的波斯猫,心中很是无奈。 一碗“金羹玉馔”就在嘴边儿却不能吃,世上还有我这么憋屈的老爷? 他看了眼小青梅,小青梅似乎自知理亏,一直不和他对视。 算了,肉都在自己锅里了,急了还不烫了嘴? 杨灿如是安慰着自己。 …… 杨灿穿戴已毕,便走出卧室,漫步前往中庭。 就像一只狮王,早起巡视他的领地。 黎明之前,主人未起,粗使丫鬟和仆役就已开始干活了。 负责门房和庭院的仆役打开侧门和角门,清扫起内外的通道。 厨房的杂役和烧火婆子生起灶火,坐上了井水。 厨娘和帮厨准备着早餐所需的食材,淘米、洗菜、和面…… 杨灿起床时,贴身丫鬟就上场了。 小青梅和波斯猫完成了侍候盥洗和更衣的事情。 杨灿走出卧室的时候,负责厅堂的仆役正在擦拭家具、摆放花瓶。 厨房里的菜肴已经传出快要成熟的香气。 青梅开始巡查各处,调度丫鬟婆子的工作。 门房开始接收庄子里送来的新鲜蔬菜和肉类。 马夫喂马并且检查了一遍车辆,以备主人随时出行。 一切都是静默的,就像一台正在运转的无声的精密机器。 当然,因为大家伙儿刚来,不熟悉这里的环境。 而且有些仆人原来就不是伺候人的,他们还需要人教。 早晨最大的声浪来自于中庭,豹子头带着一众护院正在那里晨练。 这一幕让杨仙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只不过,这些护院可都是豹子头为他挑选的子弟兵。 杨灿在用他们的同时,也就和他们的家庭进行了绑定。 这有助于他在丰安庄落地生根。 陇上百姓大多懂些武艺,这些护院的武艺则尤为高明。 如今在豹子头这位严师指导下,他们练的十分卖力。 老辛正在柴房劈柴。 他的一条腿是瘸的,走起来肩膀会忽高忽低。 这的确有碍观瞻,昨晚安排仆役时,豹子头就发现了。 可这老辛是钱掌柜作为添头儿送给杨庄主的,已经退不了货。 豹子头只能打发他去柴房了。 少走动,就不至于一瘸一拐的给主人丢脸。 柴房的院门儿开着,地上散落了一地劈开的木柴。 斧头并不锋利,这个老辛麒麟臂一般的胳膊还真是孔武有力。 看着校场上龙腾虎跃的一众护院武师,老辛轻轻摇了摇头,神色有些不屑。 这只是他刹那之间的神色变化,但是正慢慢踱到校场边儿上的杨灿恰看在眼中。 杨灿心中不由微微一动。 这个砍柴人似乎也有故事啊。 杨灿把他暗暗记在了心里,却没有把他马上唤来问话。 这些人对杨府现在还没有什么归属感,不能操之过急。 …… 有些事杨灿不急,但“山爷”的一些事,现在却很急。 这次的“山货”,他卖得就很仓促,因为于家正把商道转让给索家。 于家擅长种地,索家擅长经商。 索二爷现在正摩拳擦掌、大展拳脚。 对于小商小贩们,索家的一系列动作当然不会对他们产生什么影响。 但是对成规模的大商栈,那影响就太大了。 这位神秘的“山爷”,当然不只做“山货”生意。 他的正行生意已经在受到挤压,等索家成了气候,垄断了天水商道,他的“山货生意”只怕也难逃对方耳目。 所以,他要抢在索家布局完成之前,尽快多出几批货。 尤其是之前囤积居奇,一直不肯交易出去的这批货。 也因此,这次的“山货交易”才显得格外仓促。 仓促到他来不及进行更周密的安排,甚至不敢多派人手。 因为现在索家接手了商道,动辄出动上百人护卫的话,那他还走什么山货? 根本就掩不了耳目嘛。 此时,他的这支车队,距离丰安庄已经不足两百里了。 “莲”动江湖,让我们一起! 诸位书友,咱们等了又等,盼了又盼,那个让杨浩从市井走向庙堂的故事,如今终于要绽放成莲、正式筹备了。 其实从2017年前后,它就已经进入开发过程了。只是这个开发过程,实在是一言难尽。这么长的开发时间里,有的策划老师想改成搞笑版,有的想改成双穿、有的想改成古今穿,有的想加入玄幻元素,有的想改成倒计时加入紧迫感…… 总之,当时的热点是什么,就会有人大开脑洞的想加什么。一开始我还认真参与讨论,最后直接崩溃,都要搞自闭了。 好在如今的团队最终明确了要选择更忠于原著的故事风格。在他们看来,曾经有那么多的读者认可这个故事,那就是一个很可靠的抽样调查了,应该把精力放在如何让故事和人物更精彩的影视化。 于是,这才有了这一番更有效的改编过程。不知道书中的情节与人物,有哪些是让你记忆犹新的?你是担心它被魔改,还是更关心选角,又或是名场面的还原与否? 大家可以移驾微博好人月关就此发表一下你的看法,当一下云监制,策划老师会认真看的,这样一来也有助于他们更准确地把握故事的改编方向。为了感谢大家的参与,片方会从那里的评论精彩点赞高的讨论中,选出三位赠予签名版《步步生莲》。 第67章 我想静静 春耕、春种之后,并不是农人就无事大吉了。 农忙的过程至此还远没有结束。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的成果,不是撒撒种子就能得来的。 三分靠种,七分靠管,接下来首先就是灌溉这件大事。 这是春播之后最重要的一件事,直接关系到庄稼的出苗率。 如果春旱了,村民就得利用水车、戽斗、渠道等一切工具,从河流、水井、池塘引水浇田。 但是此处的田地多赖龙河水浇灌。 从龙河引水过来,在千里平原上贯穿而过,留下树支一般的灌溉脉络。 杨灿在巡查田地的时候,又发现了一处可以改良的地方:水车。 尽管能引龙河水灌溉,这已经算是这片土地得天独厚的水利条件。 但是囿于水往低处流的特性,有些地块儿明明土地非常不错,只是因为地势较高,灌溉吃力,所以无法大力开发。 张云翊的隐田和隐户,因为是后来者开辟的,而最好的易于灌溉的土地已经被当地百姓早就开发了,所以他们只能在地势较高的地方开荒。 因此他们就无法开辟更多田地,不是地皮不够了,而是浇水的时候他们浇不过来。 丰安庄也是有水车的,不过这个年代的水车,需要以人力或畜力来驱动。 不管是脚踏还是手摇,亦或是用老牛拉套,其效率当然都比较低下。 而且人力有时穷,它是不能持续作业的。 同时,这种老式水车能够提水的高度有限。 因此只要地势稍高一些,明明是沃土,也无法进行大力开发了。 杨灿一看就乐了,这个简单啊,比曲辕犁的研究过程还要简单。 这个好,哥们又能人前显圣了! 没多久,由杨庄主改良的第一架完全借助水力自运行的高转筒水车就架设起来了。 一架这样的水车,可以把水提到落差十丈的高度。 如果在十丈高处修一个蓄水塘,让提起来的水流动起来,在流水处再建一座水车,它还能继续把水提到更高处。 有了这件灌溉利器,很多地势较高的土地,完全可以开发成良田了。 杨灿再次人前显圣,消息传开,“杨灿车”三个字随之再次传扬天下。 如果杨灿的秘密不是睡了于家长房少夫人,仅凭此一事,他在于家就可以稳如泰山了。 于家如今已经不能轻易牺牲杨灿了。 那样的话,于家的风评将会毁于悠悠众人之口。 这让于醒龙对杨灿是又恨又爱。 爱的是,杨灿的这两项改良,可以让于家的实力迈上一个大台阶。 只是于家产粮多的话,尚不足以支撑于家实力的大幅提升。 尤其是经过几百年发展,已经平衡稳固下来的政治生态中。 但是,大量的粮食产出增加,那量变就能产生质变了。 杨灿对于家来说,现在就是劳苦功高。 于醒龙本来就在用人之际,这个杨灿,他现在是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当弃子了。 而且,他现在不需要对杨灿做什么调查,就可以信赖此人。 因为没有哪个门阀,会把这样的人送出去当奸细。 也没有哪个奸细,会为他的潜伏对象提供这样可以增加实力的大杀器。 这个杨灿,他要留下。 如果不是在短时间内,已经让杨灿接连担任了长房二执事和丰安庄主的职务,不适合马上对杨灿再予擢升,求才若渴的于醒龙一定会再次提拔他一下。 不管如何,这个宝贝,他是决定一定留下了。 可有的坑还是需要有人填的,有的锅也还是需要有人背的。 这个人既要推出去不心疼,又要身份地位比较有说服力,那就难办了。 于阀主现在不仅人才匮乏,想找个合适的背锅人一样捉襟见肘。 “小邓啊……” 于醒龙思忖再三,向从小当他的伴读书童,一直陪伴他到老的管家邓浔询问。 “你觉得,李有才怎么样?” …… 这水车不需要仔细观察,看一眼你就知道它改良的点在哪里了。 所以,它传播的速度格外快。 很快,它的图纸就出现在了代来城,北阙别业的黑水轩。 虽然画图的人不专业,那水车画的有点瓢,但原理一看就明白了。 “马上叫人依图建造!” 于桓虎拍案而起。 “子明到哪儿了,还没和杨灿建立联系么?” “爷,杨灿在丰安庄搞风搞雨的,盯着他的人多着呢。 少爷说了,此去要尽量做到行动自然,不叫人起疑。 所以,少爷需要做一些事,现在还没有和杨灿进行联络。” “好,告诉他,多押筹码,这个杨灿,我要定了!” “是!” 手下人立即匆匆去安排,急急报讯给于睿。 至于加什么筹码,不外乎是财帛子女、功名利禄。 这些事做为于桓虎的接班人,于睿可以一言而决,不需要父亲明确指定。 …… 杨灿只改良了一下水车,剩下的事,依旧全权交给张云翊张庄主去办。 间苗、补苗、除草、驱虫、施肥…… 这些活儿虽然繁杂,但是哪个农家的人都能干。 地里忙碌的人更多了,因为不需要只能是壮劳力了。 老弱妇孺,半大孩子,这些活儿全能胜任。 亢正阳终于可以开始他筹划已久的计划:做生意。 他要做,也是做些小本生意,施行起来也就容易。 而杨灿要做的商业,却是先寄生于索家和于家,直到壮大到取而代之。 这生意的起步就高的多,所以现在还八字没一撇儿。 由于有了杨灿犁,亢家就省出了不少壮劳力。 而此时春耕春种的最劳累阶段已经过去了,家里的妇孺儿童都能派上用场,就更进一步地解放了劳动力。 亢正阳决定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好好赚一笔。 他把亢家的壮年男人集中起来,筹了一笔钱,前往天水城。 去的时候,他们也没空手,蜂蜜、蜂蜡、当归、黄芪、毡毯、布匹…… 这些东西都是在田庄里收集的。 他们带着这些农产品和农庄里的妇人生产的织品前往天水。 到时候这些农贸物资一卖,再加上带去的现钱,就可以买上一批游牧部落急需的生活用品,通过飞狐口出去,与游牧部落再做一笔生意。 如此一出一进间,其利润对他们来说,已经是非常可观的一笔财富了。 这事儿当然瞒不了人,亢正阳也没想过要瞒着谁。 所以,从他刚刚召集自己的亲人提出这个畅想的时候,整个丰安庄就已尽人皆知了。 很多人羡慕不已,但不是人人都有那个能力效仿他。 而且他的商队规模现在还不大,现在只是亲戚朋友和亲近的部曲家人就足够了,也不需要召募那么多人。 那些眼馋的百姓也只能眼馋了。 …… 夜晚,亢家商队的一行人宿在了铁林梁。 明儿上午,他们就能抵达天水城了。 带队的是亢正阳的三弟亢正言。 亢家二弟亢正义过于憨厚老实,不适合做生意,所以亢正言选择了老三。 铁林梁是一座峡谷,山上多松树,在夜色下看去,如同铁铸,故而得名。 亢正言一行共有二十一人,押着四辆大车,这是在丰安庄收购的货物。 峡谷中半山腰上有一处洞窟,他们本地人都知道。 在洞里燃起火堆,就可以驱散蚊蝇蛇虫。 这是一个极好的歇宿之处。 午夜时分,亢立诚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去解手。 亢立诚是亢家老二亢正义的长子,亢正言的侄子。 此时是四月下旬,陇上山中的夜晚依旧十分清凉。 他怕草丛里有蛇虫,因此没敢往林草丰密处走。 好在这是山野之间,无须顾忌太多。 亢立诚正在撒尿,忽然听见“嗒”的一声,似乎有人投了颗石子。 亢立诚顿生疑惑,急忙系好腰带,拔出佩刀,警惕地看去。 “嗒啦啦……” 又是一颗石子滚动的声音传来。 亢立诚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循声走过去。 转过一块岩石,山路上赫然看见两处火堆。 火堆旁停着四辆马车,数目倒与他们一样。 马已卸了车,拴在树上。 二十多个大汉围在两堆篝火旁,正在烧烤着东西,低声谈笑。 亢立诚注意到,那四辆大车都盖了防雨的雨布。 这年代的雨布主要是油布和漆布。 油布比较贵,用漆布性价比要更高一些。 看来,这是远方来的商人啊。 因为看见了雨布,亢立诚顿时恍然。 他们这种短程商贾就没有雨布,虽说漆布比油布便宜,那也是一笔开销。 他们是小本买卖,购置不起。 眼见不过是一队远行的商人,亢立诚就想悄悄退走。 但他没有料到,正围着篝火的那些强壮大汉中间,忽然也落下一块石头。 这块石头有拳头大小,砸进火堆,立即火星四溅。 围在篝火旁的人纷纷跳起,有人大骂:“谁他娘的胡闹?” “嗯,是谁?站住!” 忽然有人看见从岩石旁一闪而没的身影,立即大叫了一声。 亢立诚眼见这些大汉个个魁梧,肋下佩刀,知道不是好相与。 他随他爹,为人老实,不想惹事,故而也不搭话,只是脚下加快了速度。 这一来,那些人疑心更重了,立即提刀追了上来。 这一行人正是给“山爷”运送山货的。 他们车上载的什么,他们自己心里最清楚不过。 他们知道这件事儿一旦败露,很可能会惹来杀身之祸。 如今遇到奇怪的人,自然不肯轻易放过。 “站住!再跑我们放箭了!” 后边的人一边追一边大喝。 亢立诚毫不理会,只管向那山洞中跑去。 在这夜色中想射中奔跑的人何其困难。 亢立诚平时跟着他爹上山打猎,弓箭玩的十分娴熟。 他对此再清楚不过,根本不怕他们的威胁。 “三叔,三叔,快起来,有人闹事了。” 眼看到了山洞处,亢立诚立即大叫起来。 正在山洞中睡觉的亢正言等人猛然惊醒了。 听见亢立诚的惊呼声,众人纷纷爬起,一把抓起兵刃,就向洞外冲去。 第68章 青梅煮酒 这是一场莫名其妙的遭遇战。 亢正言等人刚冲出山洞,迎面就射来一箭。 一个丰安庄部曲兵的儿子被射死了。 这一下就不需要互相亮底了,直接开干! 山洞前一时刀光剑影,双方杀成一团。 亢立诚在混战中被人一刀砍中了胳膊,吓得亢正言马上把他拉到了身边。 这可是他二哥家的独苗苗啊,如果死了,他如何向二哥交代? “立诚,你赶紧回庄子去,把这里发生的事告诉你大伯!” 眼见双方人数相当,可对方的武艺明显比他们高出太多,亢正言就知道不妙。 “三叔!” “快去!” 亢正言也顾不上劝说了,一脚就踹在他侄子的大胯上,把亢立诚踹了个趔趄。 “快!” 亢立诚把牙一咬,借着天黑,一头扎进了林子。 亢正言等人并不清楚这些彪悍的外乡客人究竟是什么来路。 不过,在陇上有很多贼匪都不是专业干这一行儿的,而是兼职。 对方强大时,他们就是商贾。 碰见能吃下的,又是在荒郊野外,他们就是土匪。 这种状况,在杨灿那个世界的古代海上比较常见。 原因是一样的,在那种没有人烟的地方,干点作奸犯科的事儿,也很难被人发现。 亢立言等人以为这伙匪盗就是这样的一群商贾,他们看上自己的货了。 那一箭,其实并非那些运山货的人射出的。 射箭的是万泰,一箭射出,他就知道成功了。 此时他早已溜之大吉。 见那些人冲出山洞二话不说就动手,这些运山货的只当对方是亦商亦匪的盗贼,盯上了他们的货。 看这些人也不像马贼。 专业的马贼不会对付他们运山货的。 因为他们之间可是共存共生的关系。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只能杀人灭口! 一场厮杀终于结束,亢正言等人全都倒在了血泊中。 运山货的人搜出四车农家货物,这让他们更加相信自己之前的判断了,这就是一群临时起了歹意的商贾。 “还有没有活口?” “没了,全放倒了!” “娘的,咱们干这买卖,一旦走漏风声,后果不堪设想。再检查一遍,每人补上一刀!” “是!” 众人听令,立即四散而去。 那些已经倒卧于血泊之中的尸体,每人心口又挨了一刀。 “我们不能在这儿多做停留,得连夜赶路,离开这里。” 首领下达了命令,众人不敢耽搁,立即把自己人的尸体全都带上,匆匆准备离开。 亢立言等人留下的四车货物,也被他们一并接收了。 虽说不算很值钱,一起运出去也是一笔收入。 反正车马都是现成的,也拖慢不了多少脚程。 …… 小雨淅沥,这是百姓们最喜欢的雨水。 雨不大,却连绵半天,能充分湿润土地,让春苗生长的更加茁壮。 小亭中摆了一张藤椅,杨灿就坐在藤椅上,看春雨如烟。 那只波斯猫美杜莎正蹲在一边,往泥炉里加着炭。 红泥小炉上焙着一壶黄酒。 桌上摆着几样佐酒的小菜。 青梅把煮好的黄酒沥去姜丝,倒进杨灿的酒盅里。 暮春初夏,小雨天。小亭,红炉,更有红袖添黄酒。真是说不出的惬意。 杨灿对面站着静瑶师太。 小雨天的天色是有些晦暗的,但是她站在亭中,亭中仿佛都更明亮了些。 她的肌肤给人一种半透明的感觉。 仿佛那是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被一盏柔光从内里点亮了似的。 “静瑶师父,杨某在麦积山下寻到一处曼殊庵,择日送你去那里修行,如何?” 杨灿端起温热的黄酒,浅酌一口,开口说道。 他悄悄观察好几天了,没发现这个比丘尼在他庄子里搞鬼。 但杨灿也没必要留着她还得防范她,莫如送走了事。 青梅听见这话,心中很是满意。 这位小师父的气质太过高洁了,如天上皎洁的云,让人望而自惭。 她真担心杨灿见色起意,亵渎了这菩萨一般的小师父。 还好,杨执事做人还是挺有底线的嘛。 满意的青梅挟了一筷子沙葱拌猪耳朵,喂进了杨灿嘴里。 她没有注意到,从那天为杨灿洗脚开始,她侍候起杨灿来,已经像以前侍候索缠枝一样,越来越习惯、越来越自然了。 送我去尼姑庵? 那我岂不天天都要吃斋菜? 而且尼庵左近必然少有人烟,我想离开也不容易吧? 独孤婧瑶不想走了。 自从她发现有了出家人身份做保护,这位年轻的庄主根本不打她的主意,她就无所谓隐藏于此了。 在这儿她还能时不时去厨房偷点肉吃,去了曼殊庵她能吃什么,耗子么? “庄主……” 独孤婧瑶柔和的目光落在了亭外被雨打的摇曳不止,却未曾折断花茎的蔷薇上。 她双手合十,幽幽一叹:“庄主大德,贫尼感念不尽。只是……” 她话风一转,悲天悯人地道:“庄主以为,修行一道,是在山林,还是在人心间呢?” 杨灿眨了眨眼,他最讨厌出家人打机锋了,拐弯抹脚的浪费唇舌。 见杨灿不答,独孤婧瑶又是喟然一叹,眸中满是澄澈而柔和的光辉。 “昔日佛陀证悟,非在名山古刹,而是在一株寻常的菩提树下。 可见佛在心中,不在境上。若心不静,纵处兰若,亦如闹市。 若心安定,纵在红尘,亦如净土啊。” 果然,开始打机锋了,她这是……不想走的意思? 杨灿心中警铃大作,这个假尼姑如果不想走,那就一定有问题了。 独孤婧瑶府上是有“家养僧”的,而且她家供养的还不止一位。 她的容颜气质本就清丽圣洁,又从小熟悉那些家养僧的谈吐作派,装成戒行精严的出家人,简直比真的还像真的。 她向亭外蔷薇一指,漫声道:“庄主请看,这园中蔷薇,受风雨侵扰,本是磨难。 然而雨润其根,风砺其茎,此刻的摇曳,又何尝不是一种修行呢? 何处尘埃不染,何处不可明心? 庄主这里,雨打蕉叶,煮酒听禅,贫尼在此数日,反觉比在那荒山野岭,更易窥见清净本心。” 青梅听了,不禁更加佩服。 难怪这位小师太气质如此高洁,原来人家时时刻刻都注意心的修行啊。 当她发现历经了一番磨难后,在这红尘俗世反而更容易坚定她的禅心,她居然选择入世。 这样一位有志于红尘修行的有道高人,把人送走似乎也不合适啊。 青梅忍不住拉了拉杨灿的衣角:“老爷,堡里尚有不少空闲的地方,不如就择一处建作庵堂,请静瑶小师太在这里修行啊。” 为了说服杨灿,青梅又道:“庄上有很多信徒呢,庄上建了尼庵,他们平时礼佛也好有个去处。” 独孤婧瑶一听就慌了,如果是这样,那我还不如去曼殊庵呢。 离开杨府单独建个庵堂? 别说吃肉了,我岂不是连饭都要自己做? 我哪会做饭啊! 也不怪她爱吃肉,陇上大户人家,日常本就以肉食为主,她又是正在发育的年纪。 吃惯了的饮食,身体又需要,而且这位姑娘本就是个“吃货”。 在家族里时她就是个小美食家,你让她整天清汤淡水的,她哪受得了。 独孤婧瑶立即道:“多谢青梅施主。但,自建庵堂,与在曼殊庵中修行,又有何两样? 如果庄主不嫌叨扰,贫尼就在贵府修行就是了。一碗茶饭、一席可眠,足矣。” 杨灿想起她跟一只小仓鼠似的,捧着个蹄膀大啃特啃的那一幕,唇角不禁抽搐了几下。 独孤婧瑶又道:“贫尼善长制香,于医道也有一番研究,不会白受庄主供养的。” 青梅一听,顿时两眼发亮,赶紧牵了牵杨灿的衣角。 杨灿见这假尼姑不舍得走,心中顿时警醒:“这女人果然是奸细,她就是奔着我来的!” 既然坐实了这假尼姑是奸细,杨灿倒不急着让她走了。 不然,赶走这个已经被识破的,那个不知是谁的敌人再派一个来,他都不知道那人是谁,又如何防范? 杨灿目光闪动,微笑着点点头:“倒是鄙人执着了,既然小师太觉得此处于你修行有益,便请安心住下吧,一应所需,找青梅就好。” 独孤婧瑶再次双手合十,淡然道:“阿弥陀佛,心安处便是身安处。多谢庄主和青梅姑娘成全了。” 说着,她的目光从桌上一碟“糟香风鳗”上飞快地掠过,悄悄吞了泡口水。 吃什么猪耳朵啊,真是不会吃。 在东海打捞出肥美的海鳗,从背部剖开,再用海盐细细地揉搓。 把它挂在面海的屋檐下,任凭海风吹走水分,注入大海的气息。 等那鳗肉风干紧实,泛起蜜色的光泽,再浸入陈年的酒糟。 那咸鲜的口感,再配上温热的黄酒…… 咕咚! 独孤婧瑶转过身,毫不在意地向细雨中行去。 杨灿看着她的背影,嗯……这假尼姑的头发似乎又长了一些。 待她长发及腰…… 不对,为了继续装尼姑,她会剃光头的吧? 可到底是谁派个假尼姑来我身边卧底呢? 是阀主?还是于二爷? 貌似,除了他们兄弟俩也没谁了吧。 此时,亢立诚脚步踉跄地冲进了丰安庄,一头倒在了雨中无人的街口。 第69章 不死不休 小雨淅沥,天色晦暗。 一个披着蓑衣的村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里。 他正匆匆回村,目光忽被村口那团倒卧于地的身影绊住了。 “谁在那儿?” 他嘀咕着凑近,小心地将面朝下的人翻过来。 一张失血过多、惨白如纸的脸庞,让他瞬间惊呼出声:“立诚?!” 这不是部曲长亢正阳的大侄子吗? 村人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立刻扯开嗓子狂喊起来:“快来人!出事了!立诚娃子不行了!” 很快,住在附近的村人就冒雨赶了过来。 大家七手八脚地抬起昏迷不醒的亢立诚,也顾不上泥水溅身,一路小跑着冲向亢家院子。 消息像野火般在庄子里窜开。 亢家不大的院子里,很快挤满了闻讯赶来的亲戚和交好的部曲,人人脸上都写着惊疑与担忧。 庄子里习武的风气盛,村民多少都懂些粗浅的医术。 亢立诚主要是刀伤失血,有人麻利地捣碎止血草药敷上,用干净的布条紧紧绑扎,再撬开牙关给他灌下一碗滚烫的姜汤。 忙活了一阵,亢立诚喉咙里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眼皮颤动,终于悠悠醒转。 视线尚未清晰,他便看到了榻边两张焦灼万分的脸,那是父亲亢正义和大伯亢正阳。 “爹!大伯!” 亢立诚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急声道:“快!快去铁林梁救三叔!他们……他们被人围了!” 亢正阳心中虽急,到底经的事多,一把按住侄子,声音沉稳得让人心安:“别急,慢慢说,把话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亢立诚强忍痛楚,断断续续地将昨夜铁林梁遇袭的经过说了出来。 他的话音未落,屋子里已经像炸开了锅。 老三亢正言的两个半大儿子眼睛瞬间就红了。 他们攥着拳头嘶喊:“大伯!快去啊!” “二叔,抄家伙!咱们跟这些狗娘养的拼了!” 亢正义是个闷葫芦,平日里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此刻却像一头被激怒的黑熊。 亲儿子被人砍得半死,亲兄弟又身陷绝境,他目眦欲裂,只从喉咙里迸出一个字:“走!” 话音未落,他已旋风般转身,抄起倚在墙角的一杆雪亮的三股钢叉,杀气腾腾向外就走。 “老二,你把院里院外的人带上,先去一步!” 亢正阳立刻做出了决断,他让老二亢正义带院子里这几十号青壮先去驰援,他则去召集更多的部曲。 因为从侄子的描述看,对方绝非普通毛贼,个个身手不凡。 区区二十多人,就敢押着四大车的货物长途贩运,如果不是过江的强龙,必然没有这样的胆气。 但,过江的强龙,他这地头蛇也丝毫不惧。 老三和那些跟着他做买卖的乡亲如果真有个三长两短,他有何面目去见这些人的家小? 愧疚和焦灼正像毒蛇一般啃噬着他的心,他必须得做点什么。 亢正义带人离开不到半个时辰,亢正阳又找来了七八十名精壮的部曲。 雨后道路泥泞不堪,骑马反是累赘,何况丰安庄里也没几匹马。 众人皆是步行,在亢正阳的带领下,沿着湿滑的道路直奔铁林梁。 这是亢家的私事,部曲兵明面上也不归庄主管。 但是这些部曲毕竟也是村民,调动这么多的人手,他还是嘱咐婆娘去丰安堡通报了一声。 杨灿闻讯后,从躺椅上一跃而起。 他跟于承业从金城接亲回天水时,曾亲历过陇上匪盗的凶悍。 陇上民风彪悍,习武成风,但这庄中部曲究竟是不是那些刀头舔血的亡命徒的对手,他也不敢保证。 “敲钟!集合所有青壮!”杨灿毫不犹豫地下了命令。 不久,丰安堡的钟声急促地响了起来。 杨灿带着豹子头等护院武师,又汇聚起二百多村中青壮,冒着渐歇的雨丝,急急赶往铁林梁。 杨灿、豹子头等人骑了马,不过道路泥泞,骑马也跑不开,最终也是下马步行了。 当亢正阳率人赶到铁林梁时,小雨已几乎停了,只剩下若有若无的雨丝。 眼前的景象让人心胆俱裂,地面被雨水冲刷成一片诡异的淡红。 一具具尸体苍白僵硬地横陈在地上,宛如被遗弃的破败的玩偶。 “老三!” 亢正阳扑到一具熟悉的尸体旁,正是他的三弟亢正言。 他抱着亲兄弟冰冷的身躯,目中含泪,身体因为巨大的悲痛微微颤抖着。 亢正义紧握着一对钵大的拳头,紧紧地咬着牙,脸上绷起了两道肉棱子。 雨中,有低低的呜咽声传来。 那是发现了自己亲人尸体的部曲,控制不住的哭泣声。 “部曲长,我在二里地外发现了新鲜的车辙,一定是他们,他们往西去了!” 善于追踪,已在泥泞中仔细搜寻过痕迹的猎户李全新,提着猎刀急急跑来。 这山上多为石子路,车马行过的浅浅痕迹,被雨水一淋就看不清了。 李全新沿着山路跑出几里地,在山口处发现了还没被雨水毁去的印迹。 亢正阳轻轻放下兄弟的遗体,缓缓站起身来,脸上的悲戚已被冰冷的杀意所取代。 他“锵”地一声拔出腰刀,声音嘶哑却掷地有声。 “大有,你带几个人把……他们,送回去。” “其他人!” 他的目光冷冽地扫过一张张悲愤的面孔:“跟我走!” 杨灿领着两百多号青壮赶来时,半路遇到了护送尸体回庄的部曲兵。 他们就地取材,用粗细适度的树干、藤蔓和树枝做成了“担架”,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夜色中。 看到前方游龙一般的火把,知道是庄上来了人,这才停下。 “大有,你是说,亢曲长领着人追下去了?他们往哪里去了?” 那部曲兵把亢正阳等人的去向对豹子头说了一遍。 熟悉地形的豹子头立刻对杨灿道:“庄主,出铁林梁往西去的话,那只能是去苍狼峡了。” 杨灿道:“苍狼峡是什么所在?” 豹子头道:“出了苍狼峡,就是一个鲜卑部落的牧场。 其实去苍狼峡的话,走咱们村子反而更近,路也更好走。” 杨灿眼睛一亮:“这是不是说,咱们现在追过去也来得及?” 如果先到丰安庄再去苍狼峡,比从铁林梁穿插近,他们这些还没赶到铁林梁的人当然不用迂回那么远的路了。 豹子头道:“不错,如果从庄里走,更近。 但咱们现在直接转过去的话,前边要翻一座山。” 夜里翻山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这个年代很多荒山几乎就没有过人类活动的痕迹。 因此坑洞、悬崖…… 种种危险,全都隐藏在从未被破坏过的灌木藤蔓之下。 就算是大白天的上山,一个不慎也容易挂了,何况是夜晚。 所以杨灿谨慎地问了一句。 豹子头道:“不要紧,那是座荒山,寸草不生。” “那就走,咱们追!”杨灿当机立断。 火龙立刻改变了方向,朝着远处夜色中,那道巨兽脊梁般的荒山轮廓疾行而去。 …… 次日上午,雨后初晴,阳光炽烈,很快把泥泞的路面晒得干硬起来。 不仅是日照的原因,这儿的风也干爽。 原本难行的车马,速度顿时轻快起来。 走山货的商队首领顿时感觉心头轻松了许多。 只消一场大雨,什么痕迹都冲没了。 过了前面的苍狼峡,就是鲜卑人的地盘,这趟要命的买卖也就完成了。 他们已经提前得到消息,知道丰安庄现在的庄主已经另有其人。 正因如此,他们才没有如往常一样先去丰安庄。 如今又在丰安庄附近杀了人,还是尽快把货交了才安心。 只是他们却没想到,亢正阳等人在猎户李全新的带领下,已经抄小道走近路,及时追了上来。 草坡上,一夜未眠的亢正阳眼中满是血丝。 可他却像一头最有耐心的猎豹,死死地盯着坡下。 他的手指,缓慢而有力地摩挲着冰凉的刀柄。 不用再确认了,那支队伍里有四辆大车,他认得。 因为那车上载着的,正是他收购的货物。 身旁,亢正义呼吸粗重,那柄三股钢叉被他握得温热。 他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颤声道:“大哥!” 只叫了声大哥,他的颊肉都哆嗦起来,这个老实人此时看着格外狰狞。 “不行,我们不在这里动手!” 亢正阳死死盯着坡下的车马,慢慢摇了摇头。 不用亢正义多说,他也必须得杀了这些人。 否则,他无法向自己的亲族、朋友和部曲们交代。 可是立诚侄儿说过,对方的人手和他们商队的人差不多。 但是商队的人如今只活了一个亢立诚,而这些匪盗却没见减少太多。 这就意味着,他们的武力要比庄上的部曲兵们高明很多。 亢正阳现在手上有一百多人,人数上足以对他们形成碾压之势。 但是这山坡太缓了,从这冲下去,不等短兵相接,对方就先有了防备。 那样一来,不是又要死很多人? “老二,他们既然走这条路,那只能是去苍狼峡。” 亢正阳沉声道:“咱们绕山道,抄近路,去苍狼峡等他们!” 亢正阳是部曲长,基本的军事素养他是有的。 只是稍稍一琢磨,他就知道要如何动手对他们更有利了。 打埋伏显然伤亡更小,也……更容易全歼他们! 第70章 他风风火火地来了(加更) 苍狼峡峡如其名,两侧的山壁斧凿刀刻一般。 它一斧劈开了黄土地,在这青山脊彰凿开了一道口子。 山谷又长又深,风从峡谷中穿过,也比外面凛冽了许多。 丰安庄的一百多名部曲兵,已经埋伏在峡谷两侧。 农闲时节,打猎是他们贴补家用的常用手段。 在此期间,他们不仅练出了一手好箭法,而且对于隐藏行迹、设立陷阱等手段也掌握了许多。 而今,这些对付机敏野兽的手段,全都用上了。 赵老三像壁虎般贴在悬崖中段一截凸出的部分。 这里距地面数十丈高,凸出的宽度却容一足。 但他愣是凭着双手,稳稳地扣住了岩缝。 从这个角度,他能第一时间看清谷外的动静。 他贴在那儿,目光如鹰隼般盯着峡谷入口。 一百多个部曲兵则埋伏在两侧峭壁上。 他们拿着猎弓、柴刀、套索,还有堆迭好的还沾着泥土的石头。 “来了!” 赵老三突然两眼一亮,仰头吹了声尖锐的口哨,就飞快地挪动开去。 谷口,二十多名骑士护着八辆大车,缓缓走了进来。 过了这道山口,就进入一个鲜卑部落的地盘了。 他们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等等!”为首的骑士忽然一勒马,心中隐隐泛起一种不安的感觉。 那些部曲兵就地取材,设计了许多捕捉野兽的陷阱和机关。 不过他们手法很巧妙,野兽都能瞒过去,自然不会留什么破绽。 但,这个首领就是有种不安的感觉,虽然他也不清楚这感觉因何而来。 “头儿,有蹊跷吗?”一名骑士驱马靠近,低声问道。 那首领没有回答,只是死死盯着前方一段尤为狭窄、阴影最重的路段, 他的右手开始缓缓握住肋下的刀柄。 崖顶上,亢正阳知道不用再等了。 “动手!” 他厉喝一声,旁边的亢正义马上把一块巨石推了下去。 亢正阳也拉开了猎弓,瞄准了那个首领。 “轰隆隆……” “喀喇喇……” 两侧山壁上,大大小小的石头裹挟着泥沙砸了下去。 谷道的前方,几棵冠盖如云的大树也缓缓倾倒下来。 轰地一声,茂密的树冠就把山道堵了个严严实实。 一些在崖上堆好的山石是用木棍支撑的。 只要用钢叉把木棍一撬,大堆的石头便冰雹般砸下,声响有如山崩。 “有埋伏!快散开!护住货!” 那骑士首领大喊一声,也亏得他侧身大喊,所以避开了咽喉要害。 亢正阳的那一箭只射中了他的肩膀。 这首领反应也快,一个翻身就滚下了战马,避开了接踵而来的第二箭。 峡谷太窄了,只容两辆马车并排而过。 这么窄的距离他们根本无法有效散开, 可上面的石头、弓箭,却能尽情地倾泻。 这些运山货的一身本领较之部曲兵强了太多,可惜却没有用武之地。 他们的身手再快,也快不过奔腾咆哮的巨石、更快不过机械之力的弓箭。 一名骑士被巨石砸中,立即连人带马倒了下去。 有辆马车被大石击中,车子碎裂,车上的农货散落了一地。 还有一辆大车车轮被滚石击中,断了五根辐条,卡住了。 拉车的马受了惊,嘶叫着想要逃开,却只能原地转圈。 运山货的这些人反应很机敏,幸存者迅速贴向两侧山根,想凭此避开滚石和弓箭。 但是,那些天杀的部曲兵又把一个个藤条编成的兜囊扔了下来。 那些兜囊像个皮球似的蹦蹦跳跳,把里边的蜂巢撞得稀碎。 那是部曲兵们在山谷中找到的马蜂、土蜂、虎头蜂的巢。 他们小心翼翼地摘下来,就地取藤,制成兜囊,把它兜在了里面。 这玩意儿一扔出去,蜂巢损坏,被激怒的蜂群见人就蛰。 “啊,啊~啊~~” 本来躲在峭壁下,已经避开了滚石和弓箭,可他们还没喘口气儿,蜂群就来了。 被蛰的人双手掩面,痛苦地尖叫。 他们想往前逃,空中又有滚石弓箭不断地落下。 这两侧山壁虽然陡峭,却并非没有轻缓的山坡可以上山。 于是,幸存者只能从这儿冲上去。 可是,短短一段山路,套索、陷坑、绷在树枝上的木箭、粗劣的带刺的撞板,就开始发挥作用了。 这些运山货的也算是经历过大江大浪的人物,奈何这一遭可真是屠夫手滑被猪拱了。 他们一共才二十多人,被一百多号人提前准备的手段一番暗算,当即损失惨重。 等亢正阳的远攻手段用完,还能提刀做战的已经不过寥寥数人,还人人带伤。 “杀!” 亢正阳举起刀,和举着钢叉的亢正义率先向下冲去。 两山部曲齐齐响应,也纷纷冲了出来。 战斗进入了肉搏战,而部曲兵们用的是行伍战法。 他们三五成群,长兵器、短兵器、远射武器,甚至还有藤盾,配合默契。 利用协同作战能力,虽然他们的个人武艺不如对方,却发挥出了很强的战斗力。 竹矛捅刺,柴刀劈砍,绳索套拉,盾牌抵挡,弓箭冷射…… 幸存的敌人不过五六个,这仗怎么打? 当他们纷纷倒下的时候,只成功干掉了一个部曲兵。 这还是因为这个部曲兵踩到了一块活动的石头,主动跌到了他们身边。 “看看还有喘气的没有,全杀了!” 一番猛烈厮杀之后,亢正阳拄着刀,厉声下达命令。 那些部曲兵不用吩咐,就已在寻找活口了。 那些中了滚石或者弓箭,侥幸还在残喘的人,只要被他们看见了,立刻冲上去就是一刀。 李全新喘息着走到一辆用漆布捆盖着的车前,这辆车就是车轮被砸,辐条断裂,卡在原地的那辆。 他没割绳索,这手指粗的麻绳,整根的才是好东西。 李全新把带血的猎刀在鞋底一蹭,再往腰上一插,徒手解开了绳索,然后兴冲冲地掀开了漆布…… 映入他眼帘的既不是绫罗绸缎,也不是金银首饰,这是些什么玩意儿? 只看了一眼,李全新就瞪大了眼睛。 做为一个猎人,这车上运的东西他完全认不出来。 “部曲长,部曲长,你快来,看看这车上运的什么!” 亢正阳就在他不远处站着,听到呼喊,便提起刀,走了过来。 “部曲长,你快看,这车上装的是什么东西呀。” 亢正阳走到车前,探头往车里一看。 看着那些堆放整齐、捆扎在一起的零碎,亢正阳起初也有些奇怪。 突然,他一下子反应过来,顿时脸色大变。 “部曲长,这是啥东……” 李全新还没说完,亢正阳就刷地一下把漆布又盖了。 几个刚在附近检查了一遍,没再发现活口的部曲兵,正要过来看看,就见亢正阳脸色极其的难看。 一抹寒意,正从亢正阳的尾椎骨嗖地一下,直冲他的天灵盖。 亢正阳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知道,这回只怕是招惹了一个绝对招惹不起的可怕人物。 …… 亢正阳是有见识的。 他有一套于家赏赐给他爹的破旧盔甲,被他当成了宝贝。 他平素只是取出来保养一番,根本不舍得穿。 他现在已经认出来,那车上装的满满的都是盔甲。 猎户李全新之所以没有认出来,是因为那些盔甲都是拆开的零部件。 这些大车上装载的,大部分是两当铠,这是一种甲骑具装。 此外还有几套将领穿着的更加华丽的明光铠。 把盔甲拆成零件,才能更有效地利用车子的装载空间。 亢正阳用他自己那套盔甲为参照物估摸了一下,这四辆大车,装了差不多有一百套的盔甲。 这可是一百套啊! 如今这个年代不禁刀枪,甚至不禁弓箭。 但是甲和弩,却是任何一个统治者都严厉禁止民间拥有的东西。 实在是因为甲胄和劲弩在战场上的作用太大了,对战斗力的提升太明显。 陇上八阀虽然各自为政,不是一个统一的国家,但是对于盔甲和弓弩的管制,他们的态度却是高度一致的。 在他们的统治区,民间但凡私藏甲与弩亦或是贩卖甲与弩者,发现即处死! 而这些运山货的,仅这一次,就私贩了一百套左右的盔甲。 一百套盔甲,能抵得上至少五百名布衣骑兵。 更重要的是,披甲骑兵冲锋可以轻易撕裂无甲骑兵的阵形。 那么它对于一场战斗的效果,就不能简单地用一比几来衡量了。 只要拥有两百个精锐的披甲骑兵,就足可以影响一场中型战斗的结局。 陇上八阀中的任何一家,只要在自己的地盘上发现如此大规模的甲胄交易,他们都要如临大敌地追查个清楚。 否则,就连他们也会心生不安。 亢正阳恐惧的是,什么人才能有这个能力,进行如此大量的盔甲交易? 这人的实力,又岂是他一个田庄的部曲长所能抗衡的? 是,他可以把此事禀报阀主,可阀主固然会看重此事,可阀主会派人一直保护他么? 能拿得出一百套骑兵铠做交易的人,想要不动声色地弄死他,简直不要太容易。 这么强大的敌人,还是藏在暗处,他死定了! 亢正阳呆呆地站在车前,一时间心乱如麻。 这时,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忽然传来。 亢正阳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 他猛然抬起头,就见杨灿、豹子头,带着七八个护院武师,正打马如飞驰入山谷。 亢正阳看着他们,就像一只掉进坑里的小绵羊,正看着另一只小绵羊,蹦蹦哒哒的冲着陷阱跑来…… 第71章 我欲遮天 丰安堡里一共养了不到十匹马,杨灿全用上了。 杨灿等人虽然是半途转道,从直线距离上说是近了,可他们翻越那座大山时颇费了一番功夫。 杨灿怕因此耽误了时间,等他赶到双方已经大战起来。 因此他让那些青壮缓缓而行,自己这些有马的先赶了来。 结果,还是迟了一步。 不过对亢正阳来说,杨灿却是来的一点都不迟,恰恰好。 “庄主!”亢正阳又惊又喜地叫了一声。 “已经都解决了?” “解决了。” “他们是什么人?” “什么人我们也不知道,不过……” 亢正阳苦笑道:“不过我看了他们运的货,只怕会是个大麻烦。” “货?他们的货有什么问题?” 亢正阳涩然道:“庄主……如果你就此回头,不闻不问,亢某……也不会怪你的。” “嗯?究竟是什么东西?怎么搞的神神秘秘的。” 杨灿心中有些好笑,他大步走过去,豪气干云地一把掀开了漆布。 “总不可能是装了一车的光屁股男人,看了会辣眼睛……吧?” 笑容没有消失,只是凝固了。 一盏茶……一炷香…… 在一盏茶和一炷香的某一个时间点上,杨灿眨了眨眼睛。 然后,他把漆布慢慢盖上,又仔细地抻了抻。 “亢曲长,如果杨某现在就走,你说我还有机会吗?” 亢正阳没有回答,只是左右看了看正缓缓聚拢过来的一百多人。 杨灿苦笑了一声,他终于知道亢正阳惹上什么大麻烦了。 他是于阀长房二执事,又是丰安庄庄主。 既然他已经来了,他看没看过车上的东西就不重要了。 这批货的主人不可能相信他不知情,甚至会认为,亢正阳等人的一切行为,全部出自他的授意。 想置身事外? 不,他现在是主谋。 我今年一定是“水逆期”! 杨灿心想,我来这世界都三年了,三年来一直好好儿的。 结果今年这个闹腾,先是被索缠枝拖下了水,现在我又一头扎进了天坑。 他暗暗叹了口气,强打精神扫了一眼尚未来得及打扫的“战场”。 “亢曲长,这条峡谷平时由此经过的人多吗?” “不多,很少!” 亢正阳嘴里像含了片苦瓜,涩然咧了咧嘴。 “这道谷口那边是一片草场,有个鲜卑部落时常在那里放牧。 这儿不是通往西域的路,除非是和鲜卑部落做生意,否则商贾不会走这边。 那些鲜卑人无法无天,见钱起意杀人越货那是常有的事,商贾都不多,平民百姓就更少了。” “所以,这批货……很可能是这些人和鲜卑人的一桩交易?” 听他这么一说,亢正阳才反应过来:“不错!极有可能。” 杨灿摩挲着下巴,沉吟片刻,又道:“这条谷道有多长,出去之后是哪个部落?” “山道长不足四里,出去后就是草场,那个部落的首领叫拔力末,为人极是残忍好战。” 杨灿向亢正阳递了个眼色,亢正阳忙跟上前去,二人在一处山崖下站住了。 “亢曲长,这几车都是甲胄?” “是……” “不管这些甲胄是谁的,他要卖给谁,这人的势力之大,都不是你我能够抗衡的。” “是……” 亢正阳何尝不知呢? 一个寻常人就算有钱,也没处去淘弄盔甲啊。 这个人必须得既有钱又有势才行。 要知道甲胄的制作要求是极高的,而且费时费力。 一套铠甲的制作,大概需要一个工匠半年到一年的时间。 如果是贵族、将领所使用的明光铠,甚至需要能工巧匠们耗时数年才能打造出一套。 但甲胄的作用也真是巨大,披甲与不披甲的战斗力有着天壤之别。 同样一员武将,在战阵冲杀,且不说战死,受伤总是难免的吧? 就是这个伤,可能就会让他当场丧失战斗力。 就算只是一个小创口,也有可能让他感染而死。 可是披了甲,至少能够替他抵挡住七成以上的伤害。 能换一条命的装备,其价值就已经无可估量了。 何况这甲胄一披,就宛如九命怪猫? 正因甲胄作用巨大而且制作困难,失主绝不会善罢甘休。 亢正阳惴惴不安地道:“庄主,如果咱们把这些甲胄送去凤凰山庄呢?” “阀主当然会严查,但是,在阀主查明之前,你和我可能就已经死了。” 亢正阳脸色僵硬了一下,不过他知道杨灿这话虽然难听,却都是大实话。 不客气地说,杨灿可能还有活路。 毕竟杨灿改良了耕犁和水车,此举令他名声大噪。 阀主说不定会把他调回凤凰山庄以保平安,那样一来不管是谁想对付他,难度都会大上许多。 可自己呢? 大概率只能自求多福了。 “庄主,要不,咱们把甲胄埋起来,就说咱们不曾追上那伙强梁?” “已经死的人如何解释?” “就说……咱们赶上了,大战一场,被贼人溜了?” 杨灿的唇角抽了抽,有些哭笑不得。 “亢曲长,你究竟是想瞒过这批甲胄的主人还是想瞒过阀主?” 亢正阳呆了一呆,然后才明白他的意思。 对啊,我们的目的是让这批甲胄的主人不要把我们当成目标。 我这个主意……对此毫无作用啊。 亢正阳为难地道:“那……庄主可有办法?” “我倒是想出了一个主意,只不过……” 杨灿看了看谷中那些部曲兵:“他们之中,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了?能不能让他们守口如瓶?” “听到、看到过的,不到十人,都是可以信任的兄弟……” 杨灿道:“我是问,能不能让他们守口如瓶!” “能,只要庄主您一声吩咐,他们绝对守口如瓶,就算喝醉了,他们都不敢说出去。” 杨灿听到如此肯定的回答,不禁想到了一手遮天的张云翊。 哪怕是有天大的冤屈,在张云翊倒下之前,村民们也不敢吐露半字。 只因他们世代居住于此,得罪了地头蛇,比得罪过江龙的后果可怕的多。 而现在,杨灿也不是一个人了。 在丰安庄,有一大批依附于他的新的既得利益者。 他现在就是丰安庄新的地头蛇。 “另外,亢某也会吩咐下去,谁若敢多嘴引来祸殃,我叫他全家都生不如死!” 说到这里时,亢正阳脸色有些狰狞。 生死攸关的事,谁也不会大意。 何况他本来也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老农民。 杨灿点点头:“如此甚好,我有一计,或可祸水东引。” 计将安出? 亢正阳看向杨灿的一双牛眼,也瞬间变得“布灵布灵”起来。 杨灿道:“能够拿出这么多甲胄做交易的人,定非寻常人,他的手段也必然不一般。 所以,我们要数管齐下,同时故布疑阵,真中有假假中有真,如此才有机会瞒天过海。” 亢正阳小心翼翼地道:“所以,具体该怎么做呢,还请庄主大人示下!” …… 很快,已经见过盔甲或者听到了些什么的人,被亢正阳集中起来训诫了。 亢正阳声色俱厉,杀气腾腾,把事情败露的严重后果,掰碎了揉细了和他们说了个明白。 没办法,这都是他们这些基层领导者长期下来才掌握的经验。 就算是现代社会,大家都受过良好教育,也一样有人就是听不明白话。 这个时代大多都是文盲,再加上闭塞和不流动,很多人的理解能力就更差了。 好处是,这些人都是一根筋,只要你号准了他的脉,特别好管理,就像牧牛放羊一样。 坏处是,你以为很浅显的道理,他也是真的不明白啊! 你必须得用他们能听懂的话,仔仔细细和他说个明白。 亢正阳确保他们每一个人都意识到了此事的严重后果,这才按照杨灿的吩咐,安排人打扫战场。 杨灿安排的打扫任务非常轻松。 伐倒的大树拖到路边了事,根本不用拖进密林。 走山货的那些人的尸体,依旧扔在原地,埋都不埋。 地上的血迹和打斗痕迹,也都完全不管。 不过那辆被砸坏了车轮的马车,则就地进行了修理。 这种长途大车,车轮、车轴、轮毂和辐条等易损物在车上都有备件。 村子里会修马车的人不少,使用备件更换,很快就能让马车恢复如初。 其余的部曲兵主要是清理山顶上、山坡上明显属于他们的痕迹。 这些事情安排下去之后,杨灿又把亢正阳和豹子头叫到了身边。 亢正阳已经知道杨灿的计划,神色显得既紧张又兴奋。 豹子头则是一脸茫然。 杨灿道:“大宽、亢曲长,你们两个各自挑选几个人。我要身手好、够机灵,而且绝对能信得过的人。” 符合这些全部条件的,首先当然就是他们的兄弟和子侄了。 杨灿道:“然后,你们去……” 杨灿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一番吩咐下来,亢正阳立即沉声应了声是。 豹子头对杨灿的吩咐极为诧异,但他什么都没有问。 自从追随了杨灿,他看似不如从前风光了,实际上却得到了太多好处。 程家在丰安庄现在就是杨氏之下第一人家。 杨家现在可只有杨灿一个人,所以程家在丰安庄的风光可想而知。 而这一切,全都是杨爷给他的。 “遵命!”豹子头立即拱手答应了一声。 很快,两人就各自挑选了四五个人,全都是他们的兄弟、堂兄弟,还有他们的子侄。 这些人骑上杨灿带来的那些战马,就沿着刚清理出来的山道,向山的那一端疾驰而去。 第72章 苍狼峡的发现 受损的马车修好了。 山谷中各种打斗痕迹中,过于具有丰安庄部曲色彩的痕迹,也都被清理掉了。 杨灿没有要求他们进行最彻底的清理,因为没有必要。 他们已经出现在这儿了,只是隐瞒甲胄一事的话,因为只涉及到十几个人,或许还有可能。 但是隐瞒他们来过苍狼峡的消息,那就绝无可能了。 杨灿只是让众人通过清理,把丰安庄主导了这场埋伏的痕迹消除掉罢了。 等这一切处理完毕,杨灿就让他们去山口外等着了。 杨灿则带着豹子头给他留下的几个武师,继续留在了原地。 又过了好一阵儿,后续步行的人马追上来了。 这时苍狼峡中早已尘埃落定,所以杨灿没有让他们进入山谷,一样都等在外面。 又过了许久,峡谷中远远的有马蹄声回荡而来。 杨灿立刻领着一众护院躲到了一棵棵大树后面。 及见从峡谷中驰来的一行人马,领头者正是豹子头,他们才从树后出来。 “杨爷,大宽幸不辱命。” 豹子头兴奋地对杨灿说着,拍了拍他鞍上搭着的一个人的屁股。 那人软绵绵地趴在马背上,看他的服饰风格,应该是个鲜卑族的牧人。 豹子头还牵了一匹马,马背上也搭了一个人。 这些人都被套马索或腰带绑在马背上,这才没有因为颠簸而跌落。 但豹子头一抬手,就把那具尸体推了下去,然后才翻身下马。 亢正阳等人也随后赶到,每人都多牵了一匹马,马背上载了一具尸体。 杨灿关切地向豹子头问道:“大宽,可曾跑脱了活口?” 亢正阳抢着答道:“庄主,没有人逃掉,我们发现的牧人,全给弄回来了。” 豹子头接着道:“这里临近山口,所以没有牧人扎帐篷,不过他们的驻地应该也不远了。” 亢正阳踢了脚身边的尸体,说道:“这人带着两个儿子放羊,见我和侄子就两个人,还想宰了我们,抢我们的马匹呢。” 他的侄儿兴奋地接口道:“我们是分开搜索的,我和我大伯一起。大伯只一出手,他们爷儿三就一个都没跑了,哈哈哈。” 拔力末部落的百姓们,平时不是聚居在一起的。 因为他们需要放牧,而一定面积的草场只能养活有限的牛羊。 所以拔力末部落的牧民,通常以“帐”为单位分赴各处放牧。 在水草特别丰茂的地方,有可能是两三帐或者三四帐一起放牧。 不过他们之间基本上都有亲戚关系,这才能减少矛盾。 “干的好!” 杨灿大喜道:“马上把他们四处摆放开,就放在那些跑山货的人尸体旁边,弄几具扭打在一起的,快。” 杨灿一声令下,亢正阳、豹子头等人立即开始忙碌起来。 这种事儿没有什么难度,不一会儿他们就已部署完成。 杨灿看了看已经没有什么破绽了,就对亢正阳道:“亢曲长,你带外面的人先回庄子。” 杨灿说着,指了指地上特意给亢正阳留出来的一片战裙和一片披膊。 那是一具甲胄的一部分。 “这两样东西,你也一并带回去。 回庄之后,你要带着它们立即去凤凰山庄。 至于具体怎么说,你应该知道了?” “明白!” 这是他们事先就已商量好的对策,亢正阳自然知道见了阀主该怎么说。 他答应一声,便带着几个程家子弟兵往山谷外走。 他们的四车农产品就弃在了原地,这些东西是不能拿回去的,否则便有破绽。 亢正阳一边走一边盘算,庄主称豹子头为大宽,却称我为亢曲长,终究是亲疏有别啊。 这种称呼,他原来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甚至觉得很符合自己的身份。 但是现在有了需要共同承担的一个杀头的秘密,他再听着心里就不太舒坦了。 庄主啊,其实……,你就算叫我一声“小亢”,那也是称得的。 不过,这种表明心迹的话,他现在是不会对杨灿说的。 他不要当着程大宽的面说,那个狗东西,从小就跟他不对付,见了一定会笑话他。 等亢正阳带人离开,杨灿便神色一肃,对豹子头道:“现在这里就剩下你我和你的几个亲人,咱们得把这些甲胄处理了。” 豹子头道:“杨爷,这些甲胄要处理,不外乎藏和毁。你觉得,咱们怎么办才好?” 杨灿沉吟道:“要说起来,当然是毁掉最好……” 豹子头一听大为不舍,一个武师,又怎么可能不爱盔甲。 豹子头拱手道:“杨爷,卑下以为,这批甲胄,咱们不如藏起来。” “哦?” “这甲胄又是铁片又是皮子的,要焚毁很不容易,一旦留下痕迹更难清扫。” 杨灿点了点头,这的确是个问题。 豹子头道:“咱们莫如把它藏起来,将来一旦有用……” 豹子头说着,眼睛已经放出了光来。 一百副甲胄,那就是一百个披甲的骑兵,相当于这个时代的一个重型主战坦克集群了。 一百名披甲骑兵,那是一支何等可怕的毁灭性力量。 一百名披甲骑兵能对付的布衣骑兵,足足是它的三到五倍。 这不仅仅是因为布衣骑兵的马匹和骑手,在披甲骑兵的长矛和马刀面前不堪一击。 还因为防御力碾压、心理上的强大威慑,以及冲击力的绝对优势。 当然,轻骑兵也不是毫无用处。 如果能够巧妙利用地形和战术,就连步兵都有克制骑兵的战法,何况是轻骑兵呢? 不过由此也可以看出,这一百套盔甲所具备的重大价值。 “利刃”固然不可或缺,可“重锤”也同样重要。 至少在硬碰硬的关键时刻,披甲骑兵的用处是独一无二的。 “嗯……” 杨灿大为意动,他也不舍得毁了这些甲胄。 史书记载努尔哈赤的时候都特意提到,他以十三副盔甲起兵。 若不是盔甲的作用太重要,史书中根本不需要特意强调一下他起兵时所拥有的盔甲数量。 如今他手里可是有着九十九套完整的盔甲和一套只缺了两个部件的盔甲。 交上去? 那不可能。 毁了? 那谁舍得。 “很好,咱们找个地方,先把盔甲先藏起来。” 一行人卸了农货车上的马,再赶着四辆装着甲胄的马车出了山谷。 此时亢正阳已经把外面的人带走了。 杨灿他们离开苍狼峡,沿着山脚走出十多里地,进入了一个小山口。 因为担心雨水渗透会损坏甲胄,他们选择了一处斜坡,开始挖掘。 他们先挖好一个足够大的藏甲洞,下边铺上漆布,把甲胄一一摞好。 然后又用漆布盖上,再把土直接覆于其上,压得严严实实,毫不透气。 由于选择的地势好,上面留出了足够的土层厚度,极难有雨水渗入。 再加上漆布的保护作用,这批甲胄就可以在这里藏很久了。 等这一切做好,封土表面再用树枝扫平,就没有大问题了。 待阳光一晒,封土一干,本就不显眼了。 十天半月一过,野草又长出来,到那时除了他们,谁也不可能再找到这处所在。 甲胄埋藏好了,杨灿、豹子头一行人才离开。 他们走到一处滔滔大河处时,把那四辆大车连拆带砸,散碎的零件全部抛入了河水中。 就连那马鞍辔都拆的拆、砸的砸,弄零碎了丢进滚滚河水当中。 豹子头仔细地检查了带回来的马:“杨爷,这些马身上没有特殊烙印。” 杨灿摇摇头道:“那也不要,不能因小失大,解下缰绳,把马放掉。” 没有标识,也难免它主人身边会有人认得,至少老马识主。 小心无大错,他不能留下有较大漏洞的东西。 还是把马缰一解,任由其成为野马,四处流浪去吧。 豹子头无奈,只好把几匹拉车的马解下鞍鞯,把它们放归了自然。 …… 拔力末此时正陪着一位不期而来的贵客饮酒。 哪怕是桀骜不驯的拔力末,在这位贵客面前也得毕恭毕敬、满面堆笑。 因为这位客人名叫秃发隼邪,他是秃发乌延的弟弟。 秃发部落是如今鲜卑族实力最强的四大部落之一,有控弦之士两千多人。 拔力末的部落满打满算,也就只有人家四分之一的规模,岂敢不奉若上宾。 不过,两个部落间平时并没有什么来往。 如今秃发隼邪突然带了三十多人来到他的部落,这让拔力末心中颇感忐忑。 酒过三巡,眼见秃发隼邪兴致正好,拔力抹便笑吟吟地问道: “隼邪大人,您不远千里,来到小人的部落,可是有什么事儿吗?” “哈哈哈,拔力末大人,不用担心。” 秃发隼邪三十出头,身量虽然不高却极是粗壮。 他也不用刀,就用双手抓着一大块连骨羊肉,只撒些细盐上去,就把半拉脸都埋进肉里,吃得满腮油腻。 听到拔力末的话,他把羊肉放下,抓起一碗马奶酒灌了一大口,笑道:“拔力末大人,我从东边买了些丝绸和瓷器。” 他又抓起几块奶豆腐丢进嘴里,含糊地道:“这都是我给大哥庆生的礼物,所以要亲自来接一下。” 拔力末一听,却不禁放下心来。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有祸事临头了呢,幸甚!幸甚! 第73章 嫁祸(加更) 秃发隼邪并没有对拔力末说实话。 这种机密大事,当然不能对外人言说。 就算秃发部落的大人们,知道这件事的也不出一掌之数。 否则,消息一旦泄露,且不说其他三大部落必然会对这批盔甲生出觊觎之心,就算是拔力末这个小部落首领,也难保就一定不会生出歹意。 真要让拔力末拥有了一百名披甲骑兵,他未必就没有胆子和秃发部落硬刚。 到那时,除非秃发部落倾巢出动,不远千里地来对付他,否则还真奈何不了他。 秃发隼邪在山那边的交易人,只答应把货给他送过苍狼峡。 到了那儿,双方就算是交易完成了。 交易人不愿意深入游牧部落,后续的运输和安全,就只能由秃发部落自己来负责了。 可他又不能带着数百上千的骑兵一起过来,那样子就太过招摇了。 只要他敢如此兴师动众,本来没有注意到他的人,也将因此关注起他的行踪来。 所以,秃发隼邪在拔力末面前表现的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似乎那真的就只是他为大哥买的一批礼物。 拔力末却当了真,大笑道:“原来如此,隼邪大人啊,你只需要在我的部落喝酒吃肉,欣赏歌舞就好了。 大人既然到了我的地方,那你就是我拔力末最尊贵的客人。区区小事,自然由我拔力末代劳。” 秃发隼邪目光闪动,落落大方地笑道:“好啊,那我就只派两个人,和你的人一起去,到苍狼峡口等着接货便是。” …… 此时,苍狼峡西口外,那些被掳走的牧人的家人,已经发现情形不对了。 暮色苍茫时,他们仍然不见自家的男人驱赶着牛羊归来。 做好了晚饭的妇人亦或正在玩耍的半大孩子,就骑上马儿去草原上找。 结果他们只看到了聚在一起仍在悠闲吃草的牛羊,可放牧的人却不见了。 地上就连一滩血迹都没有,因为都被牛羊舔光了。 人不见了,他们的马不见了,而牛羊群却还在。 地上没有野兽撕碎的衣袍碎片,也没有被啃噬留下的骨头…… 很显然,只有一种结论靠谱:他们被人给掳走了。 而且掳走他们的人,不是冲着他们的牛羊来的。 出去寻找亲人的女人或孩子,马上赶着牛羊匆匆回到了驻地。 他们已经嗅到了极其危险的气息。 牛羊都没有被抢走,对方的目的只能更加恐怖。 所以他们第一时间不是继续寻找亲人,而是马上拔帐逃跑了。 当然,他们也在第一时间派出了家人,去把此事禀报首领。 …… 当亢正阳带着人赶回丰安庄的时候,消息立刻在庄子里传开了。 庄主和亢曲长带了三百多名青壮去剿匪,这已关系到每家每户,谁能不予关注? 亢正阳事先已经统一了口风,他们一回来,就把事先商量好的消息放了出去。 于是,村民们很快就知道了: 害死亢正言等人的,是一伙亦商亦盗的过路商贾。 亢曲长带着人一路循踪追去,在苍狼峡追上了他们。 可是当亢曲长带人赶到苍狼峡时,一群鲜卑人正在围攻这些商贾。 丰安庄的人差一点儿就卷入这场混战,幸亏杨庄主和亢曲长机警,他们才侥幸脱身。 部曲兵们按照亢正阳的授意告诉村民们,那些黑心的商贾已经被黑吃黑的鲜卑人杀光了。 其实这三百部曲兵里,有三分之二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对于这些话,他们自己都信了。 他们只是跟着杨灿赶到了苍狼峡,陪跑了一趟,全程没有参加过战斗。 参与了战斗的那一百多人,当时则散布在整个战场上。 其中除了十来个有可能了解些大概,其他人知道的也只有:是他们设计埋伏,全歼了匪盗。 但是部曲长告诉他们,那些跑山货的匪盗是有大后台的,一旦被人知道真相,会给村里人招来横祸。 所以,我们要嫁祸给山那边的鲜卑人。,一口咬死,干掉这些匪盗的,是鲜卑人! 他们这些部曲兵虽说有军队属性,但又不算是纯粹的军队。 至少他们是缺少正规军队的军功晋升制度的。 因此这一仗的胜利,就是全算在他们头上,也没有军功可拿。 而且一旦张扬出去,又会给自己和家人招来祸事,那当然是嫁祸他人好了。 况且,亢曲长还说了,那些跑山货的运了几车丝绸、茶叶、瓷器。 这些缴获,庄主清点估值后会分给大家。 他们再没脑子这时也知道该怎么选了: 说出真相,要招来杀身大祸;嫁祸于人,还有便宜可占。 那自然是必须守口如瓶了。 至于那十来个知道一定真相的人,则被亢正阳恩威并施,勒令守秘。 回到庄子,稍稍稳定下来,亢正阳就把几个兄弟和亲信队正唤到了家中。 亢正阳对他们又细细叮嘱了一番,叫他们监督、看护那些知道真相的部曲。 随后,他就把那两片甲胄的零部件打成一个包袱,匆匆赶往凤凰山庄去了。 …… 杨灿带人回到庄子后,又在庄子里引起了一阵骚动。 杨灿回到丰安堡,马上叫来了李账房。 “李先生,库房里还有多少布匹绸缎还有瓷器茶叶?” 李大目把账簿取来给杨灿看,杨灿看着账簿上剩余的数字,觉得倒是还能供他挥霍一阵子。 可是隐田隐户他已经都入了账,他又没有张云翊的敛财渠道,如此坐吃山空,却也不是办法。 看来这经商,必须得尽快搞起来了。 杨灿暗自思忖,回头和那只波斯猫儿好好谈一谈,探探她的底细。 希望这只从小跟着家人往返于西域、中原的波斯猫,不要叫我失望才好。 杨灿把账簿还给李大目,吩咐道:“你去准备一百匹绢,两百匹布,再加上少许茶叶和瓷器,明儿我要犒赏剿匪青壮。” 李大目答应一声,便去进行准备了。 这时,纤腰秀项的小青梅快步走进了茶厅。 在她后面跟着热娜拜尔,手里端着食盘。 食盘上放着热气腾腾的碧粳鸡粥,还有绿油油的白灼青菜以及几碟点心。 青梅关切地道:“老爷昨日匆匆而去,饮食都没带上,快饿坏了吧? 先吃点东西垫垫,再去沐浴,洗一洗风尘。” 小姑娘一通自我催眠,已经把杨灿当成了她这辈子唯一的男人。 在这种心态之下,杨灿又是生得极俊俏的一个男人,青梅对杨灿自然是渐渐滋生了真感情。 之所以她还没有把自己交给杨灿,只是因为一点小贪心罢了。 她自觉身份地位比不上姑娘,又不占一个“先”字,就想着能让杨灿先喜欢上她。 这样,以后她也能多得一些宠爱。 太过轻率地交出了自己的身子,只怕就不会得到他的怜惜。 现在的杨灿嘛,喜欢上她,却未必是喜欢上了她。 嫁人啊,不亚于第二次投胎,当然要精打细算。 以前她是没得选,现在有这个机会跟在杨灿身边,当然要先培养感情了。 小姑娘聪明着呢。 不过,现在身子虽然没有交给他,对他的关怀呵护,心态上却已是一家人了。 杨灿笑道:“倒也不至于饿着我,村中部曲都是习惯了自带干粮饮水去打仗的,我在路上向他们取用了一些。” 说着,他还是走到了桌旁。 热娜拜尔正把食物从食盒里一一摆到桌上。 她换穿了一身汉家衫襦,只是…… 这衣裳不会是小青梅的,转送给她了吧? 看她那“诃子”紧的,好像很不合身呀? 这绷紧的程度,叫人提心吊胆的。 杨灿看看面前那绷得紧紧的浑圆与挤得深深的沟壑,真担心那“诃子”啪地一声就绷开,弹在自己脸上。 热娜拜尔显然注意到了杨灿的目光,羞恼地瞪了他一眼。 不过,她的眼神儿倒不似刚来的时候那般不屑与仇恨了。 她现在是杨灿的奴隶,虽说有那个青梅姑娘照拂,可是如果杨灿真要对她用强,谁又能阻止得了他? 可杨灿并没有。 所以,在热娜的心里,这位“阿扎特”(拥有土地、庄园和士兵的贵族),已经算是一个高尚的“阿扎特”了,是个拥有贵族勇士风度的男人。 “五月端五,我要召集其他五大田庄和三大牧场的管事过来。 青梅,时日快到了,你得早早着手准备了。” 杨灿一边用餐,一边嘱咐青梅。 青梅信心满满:“老爷尽管放心,这种豪门宴会,青梅晓得如何安排的。” 其实这种豪门宴会,青梅只是见的多,她还真没亲自操办过。 屠嬷嬷在这方面倒是经验丰富,而青梅做为索缠枝的贴身丫鬟,以前在这种宴会上,她更擅长的是如何打扮自己的主子,让自己的主人更出彩。 不过,在杨灿面前,她才不会露怯呢。 青梅信心满满地道:“静瑶师父擅长制香调琴、茶道花道。 此皆高雅之举,可见对于豪门礼仪,师太必然精通,她可以帮我。 还有热娜,热娜能歌善舞,酒宴方面,我让她多操点心。 总之呢,这是老爷你第一次举办如此盛大的宴会, 所以我们一定会全力以赴,把它办得风风光光的。” 杨灿满意地点点头,本以为那个喜欢偷肉吃的假尼姑一点用都没有呢,没想到还能在这儿“废物利用”一下。 他心思转了转,还是没把他怀疑静瑶是奸细的事告诉青梅。 此事没有什么实据,就只凭他发现那姑娘偷肉吃? 这证据未免严重不足。 这事儿最多证明那位小师父不守清规,又或者证明她根本不是出家人。 可是就看青梅对她的崇敬程度,她如果对青梅说一句“酒肉穿肠过”,估计这小妮子都能信。 算了,还是我自己小心一些罢了。 青梅虽然崇敬她,也不至于把那么隐秘的计划告诉她一个出家人。 而除此之外,自己也没有可忌惮的事情怕她知道了。 杨灿便点头道:“好,那么这件事,我就全权交给你去办了。” 青梅听了不禁甜甜一笑,瞬间有了一种女主人般的感觉。 “对了。” 杨灿放下粥碗,打算吃盏热茶就去沐浴。 “热娜啊,一会儿你去小花厅那边等我,待我沐浴之后,找你有话说。” 热娜顿时花容失色! 第74章 一心搞事业的男人 热娜拜尔正津津有味儿地看着杨灿与青梅话家常。 对于这些东方贵族的日常生活,她还是蛮有兴趣的。 结果杨灿的这句话一出口,她的脸色顿时就变了。 呸!这个“阿扎特”根本不是高尚的、有贵族风度的“阿扎特!” 可是,我该怎么办呢? 我有能力反抗他么?还是说……以死抗争? 热娜拜尔求助地看了小青梅一眼。 小青梅的俏脸也变了颜色。 可是……她似乎并没有一个合适的身份用来约束杨灿呢…… 小青梅咬了咬唇,正想着该如何委婉地开口,杨灿已经继续发话了。 “对了,青梅啊,到时你也来。” 这句话一出口,小青梅顿时小脸通黄。 这……这也太……太荒唐了吧老爷! 杨灿暗想,热娜拜尔可能擅于经商,但她不足以信任啊。 一个不小心,说不定她就逃之夭夭了。 而且还是卷了我的钱跑的。 就算她不逃或者没有能力逃,如此重要的事务,也不能完全由她掌握。 目前看来,还是得让小青梅帮我把控,我才能放心。 不过,因此一来,似乎这棵酸梅子,我也该吃掉了呢。 把她变成我的,这才是男女间利益的最高绑定手段啊! 杨灿如此盘算着,便起身沐浴去了。 厅里面,小青梅和热娜拜尔一脸的震惊和慌乱。 小青梅当然是早就做好了献身杨灿的准备。 在她心里,杨灿是自家姑娘的男人,四舍五入也就是她男人。 可是…… 和另一个女子一起侍奉自己的男人? 就算是和我家姑娘一起,人家都觉得害羞呢,何况这是我的第一次。 青梅有点不甘心,人家唯一的一次,怎么也该由我一人独享吧? 我家姑娘都不会和我争这一回,她一个番婆子凭什么…… 这时候,热娜拜尔那稍带西域风情的声音怒气冲冲地传了过来。 “青梅姑娘,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 热娜生气地瞪大了一双蓝色的美眸:“你说,你会保护我,不会让他碰我。” “我……” “你把他夸得那么了高尚,可是如今看来,他也不过就是一个龌龊粗鄙的土财主,难道不是吗?” 青梅立刻不高兴了! 你什么身份啊? 搞搞清楚啊番婆子! 看你那红头发吧,跟灶坑里的鬼火似的! 你说谁粗鄙呢,你说谁龌龊呢,你也配说这话? 你把我男人说的这么不堪,那我成什么了? 青梅立即沉下了俏脸:“我们家老爷喜欢你,那是看得起你! 那是你祖宗八辈烧了高香,你该觉得三生有幸、蓬荜生辉!” 热娜还真能大致听明白她说的这些词儿的意思,立即不服气了。 什么叫我该觉得三生有幸,什么叫我该觉得蓬荜生辉? 我家的蓬荜华丽的很,一点也不比你们这座坞堡差好吗? 两个女人大吵起来。 …… 杨灿沐浴已毕,披着半干的头发,穿着一身宽松的素色常服。 他踩一双木屐,便啪嗒啪嗒地走向小花厅。 潇潇洒洒地留下了一路淡淡的皂角香气。 苍狼峡之行带来的危机感,让他绷紧的神经意识到了他还不够强大。 此时的他,满脑子都是打通西域商路的宏图—— 波斯的玻璃、大食的香料、于阗的美玉、中原的手工艺品…… 天水是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索家又是陇上最强大的商业家族…… 如此一来,地利、人和我就都有了。 我要跻身其间,开辟属于自己的商路,应该就不难。 那么我就能拥有属于自己的财源了。 一旦有了钱,我就能做很多事,我的人脉、我的地位…… 在于家,我将再也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小角色。 到那时候,我就能左右很多事情的发展。 对了,我该把长房那些管事们拉进来一起做生意。 张云翊时不时地给他们送些好处去又有什么用? 换个人做庄主,只要不是我这种身兼执事的,谁不是一样去“烧香?” 张云翊在他们眼中,没有不可或缺的唯一性。 但是我把他们拉进我的商业王国,一旦没了我,他们的财路也就断了。 这种情况下,他们会不遗余力地为我做事。 杨灿思路打开,越想越兴奋。 小花厅里,因为热娜拜尔对杨灿的评价,青梅大光其火。 深受封建思想荼毒,并不觉得杨灿三妻四妾有什么错的她,只是不想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第一次和别人分享罢了。 因为热娜对杨灿的贬低,小青梅立刻化身贤妻斗士了。 “钱掌柜的应该给你找过不止一个买家了吧? 你拍着胸脯儿说,那些买家哪个比得了我家老爷?” “年轻的没他有权有钱,有权的没他年轻俊俏! 这么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男人,你还不知足? 我可告诉你,姓热的,你要是触怒了我们家老爷, 哼哼,本姑娘就做主,立马把你给卖出去! 本姑娘从来都不做赔本买卖,为了你,我就破例一回! 村西口的吴老二你没见过吧?三寸丁、谷树皮、一口黄牙就剩三。 对了,他还最喜欢打女人,我就把你卖给他了,只要一文钱!” 热娜拜尔板着俏脸不说话。 原来她还当青梅是好人呢,真是看走了眼。 此时的波斯正是萨珊王朝时期,这时的索罗亚斯德教被定为国教。 该教义强调生育力和家族世系的纯洁性,因此婚姻和生育被赋予了极高的宗教和社会价值。 也因此,女性的贞操在波斯帝国的社会风气中变得至关重要,社会风气极为保守。 商人在古波斯的社会地位本来是很高的,但是热娜拜尔一直没有找到婆家。 原因就是她从小跟着父亲游走于异域商道。 普通人家,她父亲看不上。 可是有权有势的上流社会人家,对她的纯洁保持怀疑。 当然,她的一头红发,也是被贵族们歧视的一个原因。 所以,她悄悄地染黑头发,她平时和商队里的男人尽量保持距离。 一个人越想被别人认可,就会努力地朝着别人期望的方向走。 她父亲是大商人,跨国经商,商队的自卫武力自然是很强的。 可她还是被人掳走了。 只因爱洁的她,深夜带着侍女去河边沐浴,走的太荒太远。 自从她被掳走,她就绝望地认识到,哪怕她以死抗争,保持贞洁之身,可是一旦回到商队,即便是父亲身边的人,也不会相信她的纯洁了。 这一刻,热娜拜尔有些自暴自弃了。 也许,这个杨灿,真的是我最好的选择了。 热娜拜尔咬了咬丰满的唇瓣:“我……可以答应,一起侍奉他。但是……” 热娜拜尔挺起了胸膛,诃子上绣的蝴蝶,翅膀呼啦一下膨胀了一圈儿。 “在我们波斯,是允许一夫多妻的,但我不接受做妾。 我必须是正式嫁给他,和你一起成为他的妻子!” “你想的倒是挺……,也不是不可以考虑一下。” 小青梅到了嘴边的话又急急收了回去,差点儿咬到舌头。 这是好事儿啊! 如果她真能让老爷松了口,那我是不是也可以? 青梅的野望迅速膨胀起来。 一旦有了共同的利益,两个人马上又成了最亲密的好朋友。 “我觉得,咱们可以这么办,一会儿…… 他要是憋不住了,肯定就想着先胡乱答应下来……” “那不成,他必须举行婚礼,正式承认我是他的妻子。” “哎呀,你怎么这么轴呢,咱们先那啥,再那啥……” “不行,我被掳走,已经没有清白了,我可不敢寄望于他缥缈的承诺!” “我家老爷不一样的,他这人吧……” “坦白说吧,我既不信任他,也不信任你。” “嘿,我说你番婆子……” 两个人再度呛呛起来,这时杨灿“踢嗒踢嗒”地走进来了。 “你们在说什么呢?”杨灿笑眯眯地问。 两个姑娘同时娇躯一颤,一个是羞的,一个是因为紧张。 热娜下意识地抓紧了自己的衣领,她的红发在烛光下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她决定,先和杨灿谈判,如果这位杨老爷答应,那就……从了他吧。 “主、主人,我可以答应你,但是……但是你也得答应我……” “什么?你猜到我找你要说什么了?” 杨灿一听不禁大感惊奇,同时有些兴奋起来。 热娜拜尔最擅长的应该就是经商。 所以,只要她足够聪明,猜到自己的目的就不算稀奇。 不过,她既然能猜到,那就证明她的智商是很高的。 这对杨灿来说当然是好事。 青梅有点脸红,羞答答地道:“不过,人家一起的话,不太好吧?” “那有什么不好?” 杨灿大手一挥:“青梅,你可是我最信任的人呐!” 杨灿隔空画了张大饼就扔了过去,反正不要钱,随便PUA一下。 “来来来,既然你们猜到了,那最好不过,我来跟你们详细说说。” 杨灿拉过一把椅子,兴冲冲地坐了下去。 “我是这么想的,咱们天水城是东西方商人往来的必经之路。 索家呢,在陇上八阀之中,又是以经商著称的。 咱们有这么得天独厚的条件,若不善加利用一番,岂不可惜?” 杨灿两眼闪闪发亮,思绪已经完全沉浸到了他的发财大业当中。 第75章 张庄主的小期待 青梅和热娜神色讪讪的,都有点尴尬。 且不说她们两个情不情愿吧,就她们俩脸红脖子粗的可争了半天了。 小青梅连用什么姿势诱惑杨灿都给热娜商量好了,结果…… 这不是显得我们有点太自作多情了么? 羞死人了! 杨灿还在一门心思地规划他的商业蓝图。 当他的心神全都扑在如何构建他的商业王国上时,两位姑娘的神色变化,就被他忽略掉了。 “青梅啊,你既然能打理好大宅门儿里的事,那管理商团就没有问题。 我不是要你负责具体经营上的事情,那些事儿,交给热娜。 你来管人、管账,这些可不复杂,再复杂也比大宅门里的算计简单。 你连那些老婆子大丫鬟们都能摆平,这种事儿不在话下。” 青梅牵了牵嘴角,我谢谢你喔。 第一次被杨灿夸奖,她却一点也不觉得高兴,而是很羞愤。 杨灿又看向热娜拜尔:“还有你,热娜。你应该很熟悉西域诸国的情形,精于商业贸易吧?” 热娜信心满满:“那当然,我从小跟着父亲往来于东方和西方做生意,就算是一头骆驼,看这么久也该懂了。” “好的很!” 杨灿画饼画习惯了,顺手给她也画了一张:“只要你能帮我操持生意,并且把它成功做大。 那么我承诺,三年之后削去你的奴籍,五年之后就允许你自由离开。” 热娜被他悬在自己眼前的这根胡萝卜,吸引的一下子亮了眼睛。 杨灿继续讲起他的商业构想,说着说着,热娜的眼睛就更亮了。 按照杨庄主的想法,还真不是小打小闹的生意呢。 热娜不仅很熟悉商业上的事情,而且她很热衷经营之道。 还在襁褓中时,她就已经跟着父亲奔走于东方和西域了。 她的童年就是在驼背上,听着驼铃声,吹着瀚海的风度过的。 但,她却从来没有机会去担任商队的首领。 因为这时候的波斯帝国女性,和东方国家的女性地位差不多。 虽然相比于后来的许多朝代,比如宋朝和明朝,她们拥有着更多的人身权利。 但这些权利主要集中在她们的婚姻关系、家庭关系和家庭经济上。 即便是贵族女性,她的政治权利也是相当有限的。 在波斯帝国的社会公共层面,女性能够抛头露面主持事务的情形并不多。 热娜虽然热衷于经营商业,并且一直跃跃欲试。 但她的父亲从来没有表示过,会让她去掌握自己一手打造的胡商团队。 而且,那些商队中的胡商们也不会心甘情愿服从于一个少女的。 想不到,如今这位杨庄主,却愿意赋予她这么大的权利,任由她一展平生抱负。 热娜顿时燃起了斗志,她想试试,利用杨灿给她提供的这个机会,看看她是否拥有这个能力。 “好!杨庄主,热娜我愿意为你打理生意。不过,你要跟我立个字据,把你的承诺写上去才行。” 杨灿一愣,旋即笑道:“好啊,白纸黑字的那就谁也耍不了赖了,我同意。” 青梅好奇地瞪大了眼睛,就见杨灿叫人取来了笔墨,就和热娜拜尔字斟句酌地拟起了契约。 立字据? 有用吗? 小青梅撇了撇嘴,你是不是忘了你是他的女奴,卖身契还在他身上呢。 就算你有字据在手,但凡他耍赖,你能向谁告状去呢? 这儿可是于家的地盘。 青梅脑海中悄然浮现出这样一副画面: 热娜满面悲愤,跪在堂前。杨灿坐在案后,板着脸看着高举状纸的热娜。 “下跪何人,为何状告本官?” 噫~,好惨! 青梅一脸同情地看着热娜,她们番婆子都是这么缺心眼的吗? 杨灿在拟好的契约上摁了手印,又向青梅招了招手。 “青梅你来,给我们做个保人。” “我?” 青梅指了指自己的鼻尖,得到杨灿肯定的答复后,这才走过去。 青梅好笑地签了字画了押,热娜拜尔赶紧宝贝似的把字据拿过去,小心迭好。 她吸气、缩腹,把字据往腰带上一插…… “嘭!” 那条诃子后背上的系绳,不负众望地绷断了。 小花厅里传出一声波斯猫般的尖叫,接着就是一阵烛影摇红。 …… 烛光摇曳里,于醒龙鬓边的发丝,闪烁着银子一般晶莹的光。 尽管他一直很注意保养,可是心神耗损太大,打理一个渐趋腐朽的家族的压力太大,他鬓角的头发都白了。 在他面前,正摆着亢正阳呈上来的那套两裆铠的一部分部件零部件。 于醒龙的脸色十分凝重。 以他现在身体之孱弱,只要思虑久了,头就会一阵阵的作痛。 但是,他又不能不思考、不能不斟酌。 是谁在贩运甲胄? 是不是我们于家的人? 他如何制造出这么多甲胄而不被我知道? 他的甲胄已经贩卖多久了? 买主手中现在拥有多少具这样的甲胄? 亢正阳是在苍狼峡发现的这些甲胄部件,那么…… 这些甲胄是卖给某个鲜卑部落的吧? 我于家榻卧之旁,是不是正有一头饿虎在悄然长大? 如今的鲜卑早已四分五裂,势力比陇上八阀还要零碎。 所以,即便是其中最强大的鲜卑四大部落,也已不具备向陇上八阀挑战的能力。 但是,一旦某一个鲜卑部落拥有了大量甲胄,他们很快就能打破鲜卑各部间的平衡。 其见效速度,要比于家壮大快的多。 于家借助耕犁和高翻筒水车的改良,突破了耕地的桎梏,解放了大量劳动力,从而获益匪浅。 但是这个蜕变的过程比较漫长,这也是其他诸阀,并没有因此一下子把于家视作重大威胁的原因。 可那些草原部落不同,他们的征服、壮大速度,要快的多,一旦有人统一鲜卑诸部,必然向东扩张。 到那时,他们于家将首当其冲。 如今的外忧内患,已经让于醒龙焦头烂额了。 可是没想到,在他看来根本不成其为威胁的鲜卑人,如今也来凑热闹了。 于醒龙锁着眉,焦灼地扶住了额头。 “亢正阳,你觉得,他们交易的甲胄能有多少?” 亢正阳沉声答道:“他们有四辆大车。 如果四辆车上装的都是这种甲胄,那么只这一次,就有近一百套了。” 于醒龙心中一寒。 如果一次交易就有一百套,而且这不是第一次交易…… 那么他卧榻之旁的这头猛虎,显然已经长大了。 不!不可能!没听说有哪个鲜卑某部正在大举征伐其他部落啊。 如果某个部落已经拥有了大批甲胄,不可能这么安分。 再说了,一百套甲胄,就那么容易弄到? 陇上八阀的精锐部曲,披甲率最高也就两到三成,和南朝精锐兵马的披甲率相当。 至于北朝,其精锐兵马的披甲率高一些,也只有三到四成。 私人作坊是打造了不了这么多的甲胄,且那么长的时间而不被发现的。 如果是从军中盗卖…… 凭空消失了近百套盔甲,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没那么多,应该没有那么多…… 于醒龙暗暗安慰着自己,沉声说道:“此事老夫已经了然,亢正阳,你做的很好。” 亢正阳顿时喜上眉梢。 于醒龙沉吟了一下,决定派二执事何有真去调查此事。 这件事若不弄个明白,他心中始终不安。 不过这个安排,就不必让亢正阳知道了。 他看了一眼亢正阳,又问:“杨灿在丰安庄,现在如何了?” 亢正阳毕恭毕敬地答道:“杨庄主爱惜百姓,治理有方。 丰安的庄户百姓们都说阀主英明,给他们派去了一个好庄主。” 于醒龙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亢正阳又道:“这次,若非杨庄主机警,恐怕属下不但不能发现甲胄,还要折损很多人。” 于醒龙点了点头:“嗯,看来我儿眼光不差,这个杨灿确实有些才干啊。” 亢正阳又道:“如今,杨庄主正在筹措五月端五大会,到时他会召集六大田庄、三大牧场的一众管事,为阀主收拢人心。” 于醒龙微微点头,抚须暗想,我儿聘其为幕客,果然不只是因为他的救命之恩。 此人当真是有些本事的。 我儿好眼光啊,只可惜…… 想到儿子英年早逝,于醒龙不由得心中一痛。 他又想,如今杨灿身兼改良耕犁和水车的大功,在丰安庄又能为老夫招揽人心,那是不能动他了。 否则,下面的人都要离心离德,老二和不甘寂寞的老三,只怕也要跳出来煽风点火。 嗯……,老夫派人去召李有才回来,也不知他现在到了哪里。 等他回来,就让他跟着何有真一起去丰安庄吧。 到时候也好寻个机会,把黑锅让他背了! …… 丰安庄,张小米府上。 夜色下,万泰在一条静谧的长廊下垂手而立,安静的仿佛雕像。 忽然,房门开了,张云翊从房间中缓步走了出来。 这是少夫人陈婉的寝室,而张云翊是她的公公。 可是府里上下对此没有人敢置一词。 就连张云翊的心腹万泰,也从不敢讨论这个话题。 如今的张云翊似乎破开了心上的全部枷锁,行事愈发肆无忌惮了。 而且他的性格变得极其阴鸷,连万泰在他面前,都常常心生怯意。 榻上,一具玉体横陈,珠泪盈于睫上。 陈婉儿趴在那里不言不动,她眸中的神采黯然无光,就像死了似的。 她丈夫死了,她的尊严和清白也被阿公杀死了。 如今的她,已然生不如死。 房门缓缓掩上了,隔断了万泰偷瞄的一眼。 张云翊站在他面前,淡然问道:“杨灿他们可追上了山爷的人?” 万泰欠身道:“庄里传出消息,他们在苍狼峡追上了山爷的人。不过……” “嗯?” 万泰近前一步,声音又压低了些。 “不过,他们赶到时,正遇见一群鲜卑人和山爷的人动手。 他们没敢和鲜卑人为敌,及时撤了回来。 不过,亢正阳的部曲们说,看当时情形,山爷那些人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哦?鲜卑人也掺合进来了?那会是哪个部落的人呢?” 张云翊微微眯起了眼睛:“呵,越来越有趣了……” 万泰提醒道:“老爷,如果是鲜卑人杀了山爷的人,那这祸水可就引不到杨灿身上去了。” 张云翊摇了摇头,微笑道:“他们可以传鲜卑人杀了山爷的人,咱们也可以传杨灿的人杀了山爷的人。 这件事山爷一定会查的,他不弄个明白,以后怎么敢继续做生意。 只要他查了,老夫就有办法让他怀疑杨灿,到那时,杨灿也就死到临头了。” “老爷此举高明!” “且等着吧,此事杨灿不敢不禀报阀主的,到时阀主也会派人来。丰安庄,要热闹喽。” 张云翊笑吟吟地道:“杨灿刚击败老夫,从过江龙变成了地头蛇。 马上,就要有新的强龙,来斗一斗他这条地头蛇了。 呵呵,老夫还真是有点期待了呢。” 第76章 不约而至(加更) 豪门宴会也是实力和能力的一种展示。 做家主的只需要吩咐一声,某月某日,我要举办宴会。 因此需要做的一系列准备可多着呢。 其中千头万绪的,稍有差池,就会有损门楣,惹人笑话。 如果真发生那样的事,杨灿这场收拢人心的权力盛宴,怕就不好进行下去了。 这也是展示青梅当家能力的一场盛宴,小姑娘自然是全力以赴了。 杨灿此番是以长房二执事的身份,召集他的下属们宴会。 尽管如此,该彰显的气度也还是要有的。 因此,请柬还是要发的,这是基本的礼数。 好在,青梅不需要反复斟酌拟邀人员,因为杨灿的邀请目标非常明确。 接下来,她就要考虑请柬的制作了。 是用上等的绢帛还是特制的笺纸,制作成什么样才更得体。 请柬的书写者,书法也不能太差了。 而这些,有静瑶小师父在,就迎刃而解了。 小师父对青梅说,此事可由她全权负责。 她会亲自设计请柬,并且督促匠人制作。 至于书法么,她当场写了几个大字给青梅看。 青梅一见便大为叹服,这事儿就此交给了静瑶。 静瑶领了差使刚要走,青梅又把热娜唤到了面前。 “热娜,这是我亲自拟定的宴会食谱。 上面所需的食材采购,就由你来负责。 另外,你让朱大厨估量一下,如果他一个人忙不过来,我好及时向长房去借人。” 静瑶一听就不想走了。 关于美食的问题你都可以找我啊,还有人比我更懂美食吗? 可惜她心中疯狂的呐喊,青梅根本听不到。 热娜欢喜地答应下来。 那天晚上,就在杨灿面前,她的“诃子”突然断了。 更糟糕的时候,她被吓住了,所以反应慢了那么一丢丢。 于是,不该被人看到的大宝贝,被杨灿看了个通透。 她当时唯一想到的办法就是抬手遮掩,偏又做不到“一手遮天”。 真是羞死人了! 至今想起,她都无地自容。 负责后厨好啊,只要不用和杨灿打交道,怎的都成。 交代完了热娜,青梅跟陀螺似的,继续疯狂地旋转着。 酒水的选择、场所的布置,娱乐的安排,当天刮风下雨的应急预案…… 这些都需要她提前考虑周详。 还有仆役调度和安保方面的事,就全权交给豹子头了。 豹子头在凤凰山上待了二十多年,这些事光是看也看会了。 …… 一连多日的紧张准备,眼看就到端午之期了。 这一日上午,静瑶小师父飘然来到了杨灿身边。 “杨庄主,关于席位的安排名单,还请过目。” 她今日穿一袭素色襦裙,头戴一顶漆纱笼冠,完全就是一副贵族少女的打扮。 不过,哪怕穿着俗家衣衫,她身上显露出来的也不是贵气,而是仙气。 俏脸生辉,神清骨秀,就像一个不染纤尘的小仙女。 和性感火辣的热娜相比,静瑶完全就是另一个极端。 要不是杨灿见过她捧着蹄膀毫无形象的一幕,一定也会被她唬住。 杨灿并没拿她当女奴看待,把她买下来以后,青梅就把身契还给她了。 可她并未因此换上僧衣。 她说,如今寄住于杨府,若穿僧衣未免突兀,容易给庄主招闲话。 修行人讲究“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所以,她就很自然地穿起了常人的衣服,也从不以出家人自诩。 杨灿接过名单,入目的小字工整娟秀,一看就叫人赏心悦目。 “座次?我还需要考虑什么座次?” 杨灿翻阅着名单,心中有些疑惑。 静瑶莞尔一笑,提醒道:“庄主,这客人谁与谁平素不和,又或者谁的身份高低,这些事情,你做主人的都是要考虑到的呀。” 杨灿这才恍然,摇头笑道:“原来如此,对这些人,杨某无需考虑。” 杨灿解释道:“他们都是我的下属,此番是向我请罪来了。 我这里还有他的座位也就够了,还需要考虑他坐哪儿吗?” “原来如此,儿知道了。”静瑶接过名单,向杨灿嫣然颔首。 她说的这个“儿”可不是儿子、女儿,而是小女子的意思。 “儿”和“奴家”一样,都是带着些乖巧、谦卑意味的女性自称。 只不过,“儿”是贵族未婚少女的自称,民间女子是不用它的。 这位静瑶小师父精于调琴制香一类的高雅玩意儿,可见她平日里往来的,都是些去庵中礼佛的贵族女性。 所以,她也习惯了以“儿”自称,似乎非常合理。 静瑶转身而去,她的步伐并不快,却有一种行云流水的感觉。 头、肩、腰、臀处于一条中轴线上,极显娴静优雅。 行走时,她的双手会很自然地拢于袖中,再交叉叠于腹前。右手上,左手下,这叫“敛衽”。 这是贵族少女从小接受严苛的训练之后,才能自然融入日常行止的风度。 不过,杨灿看着只觉得端庄优雅,倒没联想到那个方面。 头、肩、腰、臀处于一条中轴线上,当然并不是纹丝不动。 就算她交叉于小腹前面的双手,也会随着步态有自然的小幅度摆动的。 这是一种浑然天成、动人心魄的韵律与风致,最符合东方美学的“闷骚。” 哦不,是符合东方美学的“无声的妩媚”、“含蓄的性感”。 看着那袅娜而动的身段,想到她长发及腰时轻拂于臀尖之上…… 杨灿忽然有种她比热娜更加诱人的感觉。 热娜的动人是直观的、直接的、也是直白的,热烈而浓郁。 而这个假小尼,却像一本装帧精美的书,书页紧闭着,叫人急欲一窥其内在。 这个漂亮奸细究竟是谁的人啊,接近我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不行,我不能这么一直放任她,待我解决了“八大诸侯”,得主动探探她的深浅了。 杨灿凝视着静瑶小师太的背影,暗暗思忖着。 这时旺财快步而来:“老爷,有贵客到了。” 哦?这就有庄主、牧场主提前到了么? 此人倒是个识趣的。 杨灿看了旺财一眼,他手里并未拿着拜贴。 杨灿好奇地问道:“来者何人?” 旺财道:“是豹爷来了呢,豹爷让庄主你出堡相迎。” 豹爷? 杨灿先是一懵,然后马上反应过来。 在于家地盘上自称豹爷,还叫他这位长房二执事出堡相迎的…… 那只有于家三爷于骁豹了。 他怎么来了? 难道是受了阀主差遣? 杨灿知道私贩甲胄一事报上去,阀主必然会派人调查。 只不过阀主会派谁来,他并不清楚。 如今看来,阀主派来的十有八九就是于骁豹了。 杨灿神情一肃,连忙道:“快,打开中门,我去迎接。” …… 一辆华奢的安车,安静地停在丰安堡前。 十余名侍卫,牵马肃立于左右。 车窗处的垂缦之下,探出了一只手,拇指上的墨玉韘轻敲着窗栏。 这韘就是扳指,不过这个时代的韘,主要功能还是用来射箭。 所以玉扳指上有一道用来扣弓弦的浅痕。 这也就是在陇上,受了胡风影响。 如果是在中原,尤其是南朝士族,他们是不屑以此为装饰物的。 于骁豹坐在车里,微阖双目沉吟着。 二哥交出田庄和牧场后,他本以为自己有了机会。 谁料,大哥竟把这些产业拨给了长房的那个小寡妇。 这让豹爷很生气。 若承业还活着也就罢了,可他死了! 大哥你宁可让外人帮你打理,都不肯交给我吗? 一气之下,于骁豹拂袖而去。 本来他想着,二哥不会善罢甘休,定有手段暗算大哥。 他且忍一时之气,等今秋欠收时,他就可以找大哥好好理论一番了。 到那时,大哥若还不把产业交给他打理,可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结果,没过多久他就陆续听到了一些风声: 什么阀主任命长房二执事杨灿负责管理田庄牧场了。 什么长房二执事杨灿改良了耕犁,因此名扬天下。 什么长房二执事杨灿又改良了水车,陇上耕地面积将因此突破水利桎梏。 这些消息,让于骁豹渐渐坐不住了。 这个杨灿,似乎还真有一点本事啊! 杨灿弄出来的这两样东西,让他成功出圈了。 他的名声已经传播到于家以外的地方,而且还在继续向四方扩散。 这个名声变成了“金光罩”,杨灿轻易不会被人撼动了。 有了他改良的这两样农耕利器,六大田庄如果还想做手脚的话,也很难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杨灿犁”本就有翻耕更加高效而且增加粮食产量、解放劳动力的作用。 结果你比往年还欠收了? 最容易推诿的理由,就是在水利上做文章。 可杨灿那该死的狗东西又改良了水车。 于家这些田庄本就是依龙河沿岸开垦的。 它的灌溉主要靠龙河水,而非雨水。 如今有了这种高效水车,你总不能把欠收的原因说成是缺水了吧? 如此一来,也就堵住了那些田庄做手脚的可能。 这个杨灿,似乎真能一举控制住这些田庄和牧场了。 于骁豹开始着急起来。 于家的产业早就被瓜分殆尽了。 二哥这次交出来的这些产业,是他最好的、有可能也是他最后的一份机缘。 如果让杨灿站稳了脚跟,那还有他什么事儿? 就在这时,丰安庄庄主张云翊被杨灿治得服服贴贴,杨灿要在五月端五接见八大管事的消息传入了他的耳中。 随后,就有几位即将赶去丰安庄赴会的庄主跑来拜会豹三爷了。 这几位田庄庄主担心自己有心臣服,杨灿也不会善罢甘休。 万一杨执事有找人祭旗立威的打算,那怎么办? 所以,他们备了厚礼求到了于骁豹这里。 他们清楚,这个时候只有豹爷愿意为他们出头。 有豹爷这尊大佛镇在那儿,就不怕杨灿翻了天去。 于骁豹正想着若能破坏杨灿的“招安大会”,那他就还有一线机会。 于是,各有所需的双方一拍即合,豹爷来了。 第77章 透明的豹爷 豹爷觉得他已等了太久,可杨灿还没有到。 豹爷不满了,区区一执事,在我面前,如此托大么? 再不济,我也是阀主的亲弟弟! 豹爷很生气,可是自己主动下车的话,那更跌份儿。 他只能忍着气继续在车里等着。 杨灿倒是无心怠慢这位于三爷,实在是因为丰安堡的面积并不小。 终于,车外传来了一声高喊。 “三爷大驾光临,杨某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啊!” 于骁豹冷哼一声,这才缓缓起身,一撩车帘儿,迈步走了出去。 杨灿带着豹子头正快步迎出吊桥,一边走一边拱手,满面春风。 见他如此惺惺作态,于骁豹直挺挺地站在车上,撇着嘴抹了抹眼皮。 那神韵,活脱脱就是赵立冬赴宴时,对高启强不曾出迎的嫌弃表情翻版。 杨灿笑吟吟地走上前来,一迭声道:“没想到竟是豹爷大驾光临,快快快,快请咱们豹爷下车。” 旺财答应一声,屁颠屁颠地就去搬“脚踏”。 这时,远处忽然有蹄声急骤,如雷轰鸣。 众人诧异地抬头看去,就见一群怒马狂奔而来,踏的村中尘土飞扬。 路上悠闲而行的鸡鸭,都被惊吓的扑愣着翅膀惊慌地逃散了。 就连村子里的狗都此起彼伏的狂吠起来。 正要下车的于骁豹和正要上前搀扶的杨灿齐齐一怔。 于骁豹心想:这是谁来了?好大的排场!居然比豹爷我还要嚣张? 杨灿微微眯起了眼睛,从那些人的“索头”发型还有服饰,可以看出这是一群鲜卑人。 他们身材粗壮,形容桀骜,待马到了近前,他们才猛地一勒缰绳。 骏马蓦然人立而起,希聿聿的嘶吼,声势骇人。 于骁豹拉车的两匹马儿受了惊吓,不由自主地退了几步。 豹爷站在车上猝不及防,险些被晃下车来。 这让于骁豹脸上更挂不住了,他把脸色一沉,便厉声大喝起来。 “放肆!这是哪里来的鲜卑人,竟然如此不知礼数,不知道豹爷在此吗?” 那一行人大约有三十余骑。 他们勒住了骏马,目光立刻就向杨灿和于骁豹看来。 因为在堡前众人之中,显然以这两人的气度风范,最像是首领人物。 但,一个站在堡前,一个站在车上,谁主谁宾又是一目了然了。 于是,秃发隼邪就把马鞭向杨灿一指,厉声喝道:“尔等谁是丰安庄庄主?” 豹爷发现,自己又一次成了透明人,气的脸都紫了。 杨灿一瞧他们这般模样,心中就有了预料,定是拔力末部落的人来了。 杨某可等你们很久了! 杨灿便上前两步,一脸疑惑地拱了拱手。 “鄙人杨灿,如今忝为丰安庄庄主,却不知足下是……” 拔力末拉着马缰绳,在原地兜了个圈子。 他死死盯着杨灿,沉声道:“这方圆百里,都是你丰安庄的地盘。 某来问你,苍狼峡口死了很多人,这件事你丰安庄主可知否?” 杨灿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却不知足下是何人?” 拔力末昂然道:“某拔力末,拔力部落大首领。” 杨灿微微拧起了眉头:“那么拔力末首领,为何要询问苍狼峡口有人被杀一事呢?” 拔力末一听他这话音儿,不禁面露喜色。 他迫不及待地问道:“你果然知晓此事?快把详情说与我知道。” 拔力末现在很慌。 他部落里的一些牧人跑去向他报告,说是有些牧人无故失踪了。 这事一共涉及到了五帐牧民,其他知道了风声的牧人现在都很紧张,已经影响到了放牧。 拔力末听了这消息却很诧异。 牧人丢了,牛羊却没丢? 这是什么路数? 只掳人不掳牛羊,什么时候牧人比牛羊更值钱了? 秃发隼邪听说这出事的五帐百姓就在苍狼峡附近游牧,却不禁大惊失色。 出事地点就在他和山爷交易的地方,这些牧人的失踪会不会和他那批货有关? 那批货可是他们秃发部落欲重新一统鲜卑的关键。 大首领为此耗尽了秃发部落多年以来的全部积蓄。 这要是在他手里出了岔子,他担心大哥会拿刀砍死他。 当下,秃发隼邪也顾不得再做掩饰了,立即要求拔力末马上跟他一起赶去苍狼峡。 一见秃发隼邪如此紧张,拔力末虽然不清楚秃发部落究竟在运什么,却也清楚,绝不可能只是一些绸缎、瓷器的财货。 二人带着人马匆匆赶到苍狼峡附近,立即散开人马,开始了地毯式搜索。 一番查找仍旧一无所获,拔力末无奈之下,才叫人往苍狼谷中去探索一番。 他不搜不行,因为秃发隼邪不走啊。 秃发隼邪失魂落魄的待在那儿,死活不肯离开。 失踪的明明是他拔力部落的人,秃发隼邪为何如此上心? 拔力末满腹疑惑地派人进了苍狼峡,想着如果仍旧一无所获,秃发隼邪也就无话可说了。 不料这探马一查,居然在峡谷里发现了数十具尸体,其中就有他们的族人。 我只丢了十来个人族人,谷中却有数十具尸体? 那多出来的尸体是什么人? 这一回就连拔力末也沉不住气了,和秃发隼邪一起进了山谷。 在这里,拔力末的部下认出了他们部落失踪的那些牧民。 秃发隼邪也在另一些尸体中,发现了他联络过的两个走山货的人。 秃发隼邪当时就疯了。 他立即拔刀就要和拔力末火并。 他此时人都在拔力末的地盘上,拔力末自然不会怕他。 但拔力末也不想无故得罪秃发部落。 拔力末百般解释,最终靠一句话打动了秃发隼邪。 “隼邪大人,我部落中死的这些,可都是寻常的牧人。 试问,十多个寻常牧人,如何对付二十多个走山货的高手呢? 如果这是我的安排,我会留些尸体在这儿,当成我的罪证吗?” 这句话很有道理,秃发隼邪恢复了理智! 他需要的是那批货的下落,而不是为部落胡乱树立一个仇人。 于是六神无主的秃发隼邪,就和拔力末一起出苍狼山,寻访消息来了。 苍狼峡是于阀和拔力末部落的势力分界线。 如果有汉人或者商贾贸然闯过山谷,那边的牧人一旦发现对方人少,很可能就会骤下毒手,杀人越货。 毕竟在这种方圆数十里也不见一道炊烟的地方,是很适合干无本买卖的。 但是牧人们很少会越过苍狼峡,到这边来掠夺百姓。 因为于阀的势力要比拔力末部落大的多。 越境掳夺,那性质就不同了,容易挑起两大势力间的战争。 其实,拔力末不告而入,这事就已经很敏感了。 为了不刺激到于阀,他不敢多带人,和秃发隼邪一共只带了三十人。 当日杨灿、亢正阳领着三百多名部曲迂回辗转,斜插苍狼峡…… 那一路行军声势甚是浩大,这是瞒不了人的大动静。 在这一区域,人口最集中的地方当然是丰安庄。 但并不是这一区域所有的人都住在丰安庄。 丰安庄周围还有一些卫星似的小村庄。 山脉附近还有一些山民和猎户散住。 秃发隼邪和拔力末一路走访,从那些人口中,获悉了丰安庄前几天有过大举动的事情,于是就赶来了。 杨灿听了他的问话,却不回答,而是反问道:“拔力末首领,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何询问此事?” 拔力末道:“因为,谷中那些牧人乃是我部落中人。” 杨灿一听,立即勃然大怒:“好啊,原来是你们!来啊,把他们给我围了!” 旺财一听就懵了. 我? 围了三十个鲜卑大汉? 虽然觉得这事有点儿扯淡,不过自家老爷的面子可不能落了。 旺财把“脚踏”一举,就往前一站。 豹子头也“呛啷”一声,拔出了腰刀。 那三十多个大汉一见,一时间呛啷声不绝于耳,纷纷拔刀出鞘。 堡前围观百姓一见要打起来了,立刻化作了蒲公英的种子。 他们有的飘进了堡里去报信,有的飘进了村里去摇人,气氛立即紧张起来。 …… 小米府上,少夫人陈氏闺房。 张云翊现在几乎是天天宿在这里,张家上下没人敢管他,都只当没看见。 他站在地上,只穿着亵衣小裤的美妇人婉儿正在服侍他穿戴。 此时的她神情温婉乖顺,仿佛她本来就是张云翊的小媳妇儿似的。 对于张云翊的强行占有,她似乎已经习惯了。 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情况下,她一个弱女子,不逆来顺受又能如何? “好了,别拉着个脸,你要是一直这么乖巧,老爷我怎会不疼你呢?” 张云翊在她那暗香浮动、幽深酥滑的沟壑里掏了一把,笑吟吟地勾起她的下巴。 “来,给爷笑一个。” 陈婉儿牵了牵唇角,勉强勾起一个笑脸儿。 张云翊哈哈一笑,往她唇上啵地一吻,复又往她丰臀上一拍:“乖乖等老爷回来。” 张云翊走出卧房,管家万泰正候在外面。 张云翊向外走,万泰丝滑地转身跟了上去。 “老爷,‘山爷’那边的人来信了。” 张云翊脚步不停,目中满是冷意:“他们怎么说?” “‘山爷’的人说,山爷会亲自赶来调查山货失踪一案。” “好的很。” 张云翊蓦然站住,转身看向万泰,神采奕奕。 “万泰啊,你说,当八大庄主、牧主齐聚丰安堡的那一天,老夫踩着杨灿的头颅,重新登临堡主之位,是不是格外风光?” 不等万泰回答,他便豁然大笑起来:“走,咱们看戏去!” 第78章 引虎驱狼 杨庄主,你这是唱的哪一出? 拔力末环顾四周,嘴角那抹讥诮几乎要溢出来。 一个大汉带个娃娃就想困住他? 这出戏也未免太过荒唐! 杨灿面沉似水,眸中怒火翻腾:“为何?尔等还有脸问为何? 我丰安庄与你拔力部落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可你们做的好事” 杨灿猛地抬手指向拔力末,声如裂帛。 “那帮走山货的贼子杀我庄民,本庄主率众追击,本欲讨还公道。 谁料正撞见你们黑吃黑。你吞你的货,与我又有何干?为何要对我的部曲痛下杀手?” 一旁的豹爷听得直翻白眼,险些把眼珠子翻到天灵盖里去。 为何?误伤呗! 人家正忙着黑吃黑呢,你们贸然闯入,谁有闲心问你是敌是友? 那自然是先下手为强啦,这个榆木脑袋! 秃发隼邪闻言,右手已按在刀柄上,冰冷的目光如利箭般射向拔力末。 拔力末勃然大怒:“放屁!我拔力部落行事光明磊落,何时做过这等龌龊勾当?“ 杨灿冷笑连连,笑声中带着一抹讥诮:“当真没有? 难道在苍狼峡口行凶的,是别的部落扮作你拔力部的人不成?” 拔力末大喝道:“本首领可以对天发誓,绝未打过那批山货的主意! 若有一句虚言,天打雷劈!” “此事可不是杨某一面之词,我庄中三百部曲皆可作证!” 拔力末终于抓住话柄,反唇相讥道:“三百余人? 你的意思是,本首领派去伏击的人,见到你们三百多人闯入,竟异想天开地要杀人灭口? 莫非我拔力部的人都是以一当百的勇士不成?” “不可能吗?确实不可能。所以本庄主才能全身而退啊。” 杨灿依旧理直气壮:“本庄主尚未去寻你晦气,你倒敢找上门来了。 来人啊!把这些狂徒给我统统拿下!” 此时村民已从四面八方涌来,手持连枷、锄头、粪叉,俨然一支临时组建的农具大军。 堡中护院也闻讯而至,家仆们都抄起了各式家伙。 柴房老辛提着把豁了口的柴刀,一瘸一拐地缩在最后,显得有点猥琐。 “都给某家住手!” 秃发隼邪眼见双方剑拔弩张,急忙厉声喝止。 他听着双方各执一词,犹如在听两个说书先生讲着完全不同的故事。 可他在乎双方谁坑了谁吗?他在意的是那批货物的下落。 若双方今天若真动起手来,他做为一个鲜卑人,也只能逃回山口那边去了。 那他的货岂不是再无着落? 秃发隼邪催马横在拔力末与杨灿之间,对杨灿抱拳道:“在下秃发部落隼邪,还请庄主暂息雷霆之怒,容某一言。“ 一直作壁上观的豹爷听到“秃发部落”,眼皮不由一跳。 秃发部落可不是拔力部落这等小角色。 纵然是于阀,对这样的大部落也要给三分薄面。 豹爷忙整了整衣冠,扬声道:“某乃于家于骁豹。秃发大人有何指教,但说无妨。“ “原来是豹三爷。”秃发隼邪有些意外地向他抱拳回礼。 “实不相瞒,那批山货是隼邪与部落中几位大人倾尽所有,为家兄准备的一份寿礼。 如今这份寿礼不翼而飞,隼邪实在无法向部落中几位大人交代。 虽然我们走山货,在于家地界是不被允许,但” 秃发隼邪话锋一转,意味深长地道:“还请豹爷看在我秃发部落和你们于家往日交情份上,助我寻回货物,隼邪感激不尽。” 秃发部落跟我们于家哪来的交情?自然是没有的。 但若这批货找不回来,这“交情”恐怕就要变成“交恶”了吧。 于骁豹虽然不太聪明,却也听出了秃发隼邪的话外之音。 他倒不怕秃发隼邪的威胁——反正于家不是他在当家。 但他若能帮助秃发隼邪寻回货物,赢得秃发部落的友谊,或许能改变他在家族中的尴尬处境? 这个念头让他心头一热,当即展颜笑道:“我于家禁止走山货,主要是为了防止商税流失。 但秃发部落岂是寻常百姓可比的?何况这批货又是阁下为令兄准备的寿礼,情有可原。 阁下尽管放心,只要货物还在我于家地界,某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它找出来!” 于骁豹说罢,从马车上下来,快步走到杨灿面前:“杨灿,你和拔力部落的恩怨暂且搁在一边,我问你,你可知道那批山货的下落?” “三爷明鉴,属下实在不知。” 杨灿一脸无辜:“当时我们追入山谷,就看见一群鲜卑人正在围攻走山货的贼人。 我们刚一进入山谷,就遭到了他们的攻击,为免节外生枝,杨某才约束部曲撤退的。“ ““没错!就是这样式的儿的!” “我还没冲进山谷呢,我们庄主就带着人往外跑了。” “我刚进山谷就挨了一枝冷箭,也不知道是哪个天杀的动了手,这找谁说理去?” 闻讯赶来的丰安庄部曲们接收到杨灿递来的眼色,马上七嘴八舌地附和起来,一个个演得比戏班子还要卖力。 秃发隼邪立即追问那个提到中箭的部曲:“依你当时所见,谷中有多少鲜卑人?” “哎哟,这我可没注意!” 那部曲说得唾沫横飞:“草窠里、树丛后、山道上,满坑满谷的都是人。 乱成了一锅粥,那人脑子都快打成狗脑子了,谁还有闲功夫数人数啊!“ 秃发隼邪冷眼看向拔力末,目光如炬:“拔力末,你还有何话说?” 拔力末怒不可遏。 他的族人死得不明不白,如今秃发隼邪急于找人顶罪,就要把屎盆子扣在他头上? 你秃发部落势力强大,就能为所欲为了? 逼急了老子,我率领部落投奔你秃发部落的死对头叱罗部落去,到时看你能奈我何! 拔力末冷着脸道:“秃发大人执意怀疑我喽?” “难道你不可疑吗?” “丰安庄的人当时也在场,就不能是他们浑水摸鱼?” 杨灿厉声喝道:“姓拔的,你休要血口喷人!我的人无辜枉死,还没找你算账呢!” “谁他娘的姓拔?”拔力末冲杨灿翻了个白眼儿。 被冷落一旁的豹爷不甘寂寞,又站出来刷存在感了。 “呃~咳!依我看,两位也不必再争执了。 我于家坐镇天水数百年,岂会自坏规矩? 拔力部落和我于家向来和睦,也断然不至于此。 其中蹊跷,想必是另有缘故。 两位远来是客,不如先到堡中歇息,饮一杯清茶,再从长计议。” 若有可能,拔力末当然不愿意与秃发部落结怨。 他长吁一口气,朗声道:“豹三爷的面子,我不能不给。 秃发大人,希望你的箭认准些,莫要射错了猎物!“ 秃发隼邪冷笑道:“放心,火候会让牛骨和羊骨分开的。 有些人纵使手段再巧妙,真相也终将大白于天下。” “哈哈,两位暂息雷霆之怒,请随我入堡。” 于骁豹听得拔力末一句“豹三爷的面子,我不能不给”,顿时红光满面。 他马上拿出平事儿大哥的架势,一手一个拉着二人往堡内便走。 “杨灿,还不快去安排客舍,招待贵客?” 豹三爷开始反客为主了。 “既然是三爷的客人,杨某自当安排。” 杨灿不卑不亢地应着,随即话锋一转:“不过,我庄中部曲无辜丧命。这笔账,杨某终要向拔力大人讨个公道的。” 他当着众部曲的面,将这番话说的掷地有声,这才引着三人往堡内行去。 此时,张云翊正与万泰悠然走在丰安庄内,那闲适的模样像是在游山玩水。 庄上百姓见了他,个个面露难色——问安不是,不问安也不是;避开不妥,上前搭话更不妥。 张云翊却始终从容自若,仿佛这些尴尬都与他无关。 想起那日,杨灿用张家其他人的性命,加上亲人背叛的痛苦,逼他做出了抉择:弑亲、投诚。 他都爽快答应了,因为这正是当时激愤欲狂的他最想做的事。 但,杨灿是在利用他,他不知道吗? 不,他心知肚明。 但这本就是他自己的意愿,是否被人利用还重要吗? 他自然也不会因此感激杨灿,没有人会感谢借刀杀人的那只手。 最想杀的人他已经手刃,接下来,自然轮到夺走他一切的杨灿了。 杨灿要他当咬人的狗,他应了; 杨灿命他让出丰安堡,他爽快服从了。 只因他对付杨灿的那招杀手锏,一直在盘外。 这个杀手锏,就是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山爷”。 多年来他配合山爷走山货,积累下了巨额财富,却始终不知山爷真面目。 但他深知山爷手眼通天、实力雄厚。 引虎驱狼之计,又岂是于阀主或者杨灿的专利? 他张云翊一样能用,而且他自信能玩得更好。 他定要兵不血刃地收回所失去的一切。 故而此时的张副庄主,心理素质强大得可怕。 他坦然面对村民或畏惧或轻蔑的目光,那淡定的模样,活像是来看别人家热闹的。 前方就是丰安堡,张云翊却忽然驻足,目光微凝。 路的另一端,一支商队正缓缓行来。 驼铃悠扬,仿佛在演奏一曲西域风情的小调。 二十余头骆驼和十几匹马组成的队伍,满载着箱笼包裹。 想必那里面装满了西域美玉、于阗毛毯、龟兹乐器,还有珍贵的异域香料。 丰安庄虽然不是通往天水的主干道,但也是一条可以通行的要道,有商队从此经过并不稀奇。 但令人惊讶的是,这支商队打出的旗号,竟是一个龙飞凤舞的楷书“于”字。 在于家地界上,若非于氏本家,谁敢打出“于”字旗? 这简直就像在皇宫门口摆摊卖龙袍——活得不耐烦了! 一匹神骏的凉州骕骦马越众而出,停在了张云翊的面前。 马背上端坐的年轻人气宇轩昂,那通身的气派,活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王孙公子。 张云翊瞳孔微缩,心中暗自惊疑:于睿,于公子?他怎么来了? 第79章 桌上桌下 “云翊见过公子。” 张云翊虽然有些意外,还是快步上前对于睿揖了一礼。 同时他心中急急思索着,二房长公子为何突然到了我丰安庄? 当日于二爷仓促地把产业归还给了阀主,对我们却连一句交代都没有。 迟至今日,他的长公子却突然来了,难道说…… 张云翊急急思索着,于睿已从马上一跃而下,微笑着上前搀扶。 “张庄主快快请起,大可不必如此拘礼。” 张云翊顺势起身,恭敬地道:“公子缘何来了这里,这支商队……” 于睿微笑道:“哦,也不算商队。某去凉州办点事,顺路采买了些东西。 本来是要由此返回代来城的,一路上太乏了些,就想在丰安庄歇歇脚。” 张云翊心头冷笑,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全为那个突然声名鹊起的杨灿而来吧! 于睿上下打量张云翊几眼,笑道:“我听说贵庄有几个管事不太争气,牵累了你。 不过大伯只是把你从庄主贬为副庄主,想来是要你戴罪立功的。 也许用不了多久,你就能重新成为丰安之主了。” 张云翊皮笑肉不笑地牵了牵嘴角:“那就借公子吉言了。公子这就往丰安堡去?” 于睿笑道:“是啊,咱们那位这杨执事接连改良了耕犁和水车,名噪天下。 实在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人才啊!本公子既然路过此地,当然要见他一见。” 张云翊听了,目光又晦暗了几分。 …… 杨灿把豹三爷、秃发隼邪还有拔力末带回坞堡,马上就让人去通知青梅安置。 这丰安堡中,杨灿原来所住的那处客舍是条件最好的,如今已经烧成了一片白地。 不过堡中还有几处客舍区,便是再多一些客人也安排得下。 青梅正在张罗端午之宴,没功夫事事亲力亲为,便拜托她的小师太。 “静瑶姐姐,安排客舍的事儿,就麻烦你了。” “小事一桩,你放心吧。” 独孤婧瑶一口答应下来。 她戴了顶漆纱笼冠,这样就不怕旁人看见她的寸头了。 看到独孤静瑶时,连见多识广的豹三爷都不禁屏息。 这女子周身散发的空谷幽兰之气,仿若遗世仙子一般圣洁无暇。 杨灿府上的一个侍婢,竟然有这般清幽若仙的气质吗? 豹三爷不由得食指大动,那种圣洁无瑕的、高高在上的气质,太让人想把她拉入六欲红尘了! 但,他眼中燃起的欲焰,却飞快地黯淡下来。 豹爷已经没了拉人下红尘的本钱。 年轻时候太不知节制,如今什么法子都用了,却都不管用。 不管用什么法子,他那里始终软得赛过枣树叶上的“毛蝲子”。 女人,他讨厌女人! 至于秃发隼邪和拔力末,只是对独孤婧瑶的风采略感惊讶,随后就放下了。 他俩现在都是一脑门的官司,哪有闲功夫去欣赏女人。 这安顿客人也有许多的说法门道,一个不妥当那就失礼了。 所以青梅自己走不开,也只敢拜托给她极信任的独孤婧瑶。 独孤婧瑶把三位客人和他们的随从安排妥当,便要回去制香。 莲步姗姗数十个起落,就见前方有两个侍女,又引着两位客人过来。 独孤婧瑶定睛一看,顿时暗吃一惊。 她一个闪身,便藏到了一丛花木后面。 张云翊陪着代来城世子于睿缓步而行。 于睿笑着吩咐婢女道:“不必去寻旁人了,这庄子原就是张庄主的,有张庄主安排足矣。” 独孤婧瑶躲在花丛后面,吃惊地看着二人走过。 “果然是他,于子明?他怎来了丰安庄? 糟糕,他是认得我的!若是被他看见…… 嘴馋误我! 要不……我跟杨灿说说,还是躲去尼姑庵算了。” 独孤婧瑶心头小鹿忐忐,杏脯般细嫩的掌心都沁出了汗来。 …… 今儿又是咱朱大厨露脸的一天。 庖厨里烟火蒸腾,朱大厨的铜勺在铁锅上敲出了铿锵的节拍。 庄主老爷今儿宴请的客人,那身份可都不低。 于三爷于骁豹,秃发部落的隼邪大人、代来城的少主于睿、拔力部的首领拔力末。 原丰安庄的土皇帝张云翊,在这样的场合里竟然只能敬陪末座。 菜肴的食材都是极好的。 为了筹备端午宴,负责采买的热娜购回了大量精美的食材。 朱伟鹏本就是“巧妇”,如今又有了“好米”,这一桌菜做的自然是无可挑剔。 只可惜,酒菜虽好,可这一桌子的人的心思却都不在这儿。 作为东道主,杨灿的笑声活跃全场。 他不时举杯,敬豹三爷、敬于公子,敬两位鲜卑首领,敬协理庄主张云翊…… 那是面面俱到,一个不落。 而他每次敬酒,都是在豹三爷暗藏机锋地想用话套他的时候。 精准得就像索缠枝弹的“梅花三弄”,不会错漏半个音符。 这要是杨灿弹的,呸! 狗都不听。 豹三爷对杨灿的有意回避似乎全无察觉,依旧微笑着,不时地旁敲侧击。 问多了,你总有说漏嘴的时候。 今晚秃发隼邪表现的很有风度。 他在酒桌上面对拔力末,完全没有之前那种剑拔弩张的硝烟味儿。 但是每当他的目光落在拔力末身上时,都会悄然掠过一抹隐晦的寒光。 那神韵,像极了一条潜伏在水里的鳄鱼。 拔力末则一反常态,仿佛他躁狂的脾气都不药而愈了。 他冷静地坐在那儿,以一种完全不符合草原汉子的习惯,小口小口的抿着酒。 仿佛那不是酒,而是一杯香茗。 他知道,他的无妄之灾还远没有解除,一个不慎,就可能为他招来灭顶之灾。 于睿淡定地坐着,哪怕是对他三叔也很少主动举杯。 但是不管谁向他敬酒,他都会双手捧杯,风度上无懈可击。 他这次来,唯一的目标就是杨灿。 他甚至为此先跑了趟凉州,买了些西域商品,再以经过为由进入丰安堡。 这么做就能完全打消大伯的戒心吗? 当然不能,但是起码有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理由。 不然,他若暗中潜来或者毫无理由地接近杨灿,那就让杨灿难以自处了。 他是要拉拢杨灿,而他拉拢杨灿是因为杨灿的用处越来越大,他当然不能让杨灿陷入困境。 所以,在这各怀鬼胎的一桌子客人面前,他对杨灿只能和他对其他人的态度一样,既不亲近,也不疏远。 六人之中,张云翊最为从容。 看来这次的货物非同一般啊,就连秃发部落和拔力部落的首领都来了。 好,这可真是太好了! 这批货越重要,山爷就越不会善罢甘休。 他只需要耐心等着“山爷”来联系他,然后技巧性地往杨灿身上招引一下。 接着,他就什么都不用做,便能坐收渔利了。 这样一想,张庄主笑的就更加愉快了。 他总是在最恰当的时候站起来,为其他人满满地斟上一杯。 南方人好清淡的米酒,北方人好更浓烈的乳酒。 甘醇的乳酒流入他们的肠胃,发酵着各自不同的算计。 觥筹交错间,他们每一个人都想成为那只稳坐中军的蜘蛛, 可他们却又都在伪装着不慎闯入的飞蛾。 …… “这酒喝的,可真他娘的累啊。” 一回到卧室,杨灿就把自己扔在了榻上。 扯松的衣领露出锁骨处的汗渍。 他闭目揉着太阳穴,眼前还晃动着那些虚伪的笑脸。 才六个人啊,这要是组群,至少能组十八个。 一个个的,就没一盏省油的灯啊。 杨灿正在叹着气,鼻端忽然嗅到一抹幽香。 睁开双眼,入目的便是一片雪色春光。 热娜拜尔端着醒酒茶走近,纱罗衫襦根本裹不住那呼之欲出的丰盈。 经过上次诃子崩开的尴尬,如今这身衣裳反倒将她衬得愈发惊心动魄。 她才十八还是十九来着,怎么就发育的这么好啊。 杨灿忽然就不觉得累了,他觉得他还能挣扎一下。 “扶我起来……” 杨灿吩咐着,热娜听话地上前把他扶了起来。 更近了,杨灿喉结滚动,正待开口,一盏温热的瓷便已抵至唇边。 杨灿只好就着热娜的柔荑喝茶。 鼻端有着不属于茶叶的一缕芬芳,眼前则是酥滑香软的一抹颜色。 茶香与女儿香交织,竟比陈年佳酿更醉人。 杨灿牛嚼牡丹一般,一口气喝干了茶水,刚想再说点什么,热娜的裙裾已然旋出旖旎的弧度,袅袅地转身去桌上放茶了。 “老爷,婢子有件事想跟老爷说。” 热娜趁势站在桌旁,离着杨灿足有八步远。 “什么事?” “从明儿起,能不能请老爷,另行安排两个婢女侍候着。” “呱嗒”一下,杨老爷沉下了脸色。 “为什么?” “因为婢子忙呀。” 波斯猫儿抬手理了理鬓边的发丝,就像猫儿优雅地舔了舔爪子。 “婢子正在琢磨,以我丰安庄所掌握的资源和人脉,可以做些什么生意,初始可以做到什么规模,可以销往哪些地方。 哎,千头万绪,都要提前考虑到呢。要想一举成功,这可不是一拍脑门儿的事儿呀,老爷。” “有道理!” 一听钱,杨灿的旖旎心思瞬间烟消云散。 他眸底的光立刻变成了铜钱的颜色。 再不想办法开源,他的钱可撑不到秋收了。 什么美女画皮,在杂家的钱袋子面前,那都不值一提。 杨庄主立马端正了态度,这世间最蛊惑人心的,终究还是那黄白之物啊。 第80章 这个夜,一点都不静 杨灿郑重颔首,眸中映着摇曳的烛光。 “你说得对,是我思虑不周了。 既然你有了更重要的事做,明日便另择人手侍奉吧。” 杨灿沉吟片刻,指尖轻叩案几:“陇上商道险峻,没有护卫寸步难行。 豹子头还需留在我身边,不如明日你去见见亢正阳。” “亢曲长?”热娜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正是。” 杨灿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他早有经商之意,近日又遭亲人离世之痛。 既要抚恤亲族,手头必然拮据,此时相邀最是合适。” 热娜嫣然一笑:“老爷明鉴,亢曲长执掌丰安庄部曲,有他相助再好不过。” 杨灿没有言明的是,将这位掌兵之人与自己牢牢绑定,才是他更深远的谋划。 但这些本就不必让热娜知晓,当商路日益繁盛,亢正阳自然会成为这盘棋局中不可或缺的棋子。 “还有一事。” 杨灿的声音将热娜的思绪拉回:“我本想过些时日再与你提,但早些让你筹谋更好。” “老爷请讲。” 得知明日便可卸下侍奉之责,热娜眉宇间凝着的薄霜悄然融化。 烛光映照着她火焰色的秀发,湛蓝的眼眸泛起盈盈波光,竟让杨灿有片刻失神。 “咳!我要邀众人共襄盛举,而非一人独行。” 杨灿字斟句酌:“长房各位管事,五大田庄、三大牧场的主事,都要陆续邀来入股。” “那么这就涉及到一个怎么合伙的问题,你明白吧?” 杨灿不清楚在这个年代是否已经有了股份制的概念,所以他想和热娜说的更清楚一点。 但是还不等他开始科普,热娜已经会意地笑了起来。 “我明白的,老爷。我父亲就是一位‘萨宝’呢。” 热娜愉快地回答。 随着商业发展不断成熟,此时已经有了现代合伙与股份制的雏形了。 这种商业模式已经出现了投资者与经营者分离的参股方式。 比如有些撒马尔罕的大商人、贵族或僧侣,就是只投资,不经营,拿分红。 而另外一些执行合伙人可能只是投入少量资本,甚至自己不投钱。 但他却是整个商队的实际负责人,负责数千里的长途贩运和交易。 这和八大门阀的大执事们有异曲同工之妙。 包括杨灿这个庄主,有管理权,但是没有所有权。 这种商队的实际执行人,在西域被称为“萨宝”,相当于现代的CEO。 而热娜的父亲,正是这样一支西域大商团的“萨宝”。 一个大商队本身就是一个商业联合体。 商队首领“萨宝”则是总负责人。 商队中的每个成员都同时扮演着多种角色。 他们既是商团的成员,也是自己家生意的东家,还和其他成员之间,有只属于双方的合伙协议。 说起来非常复杂,但结构也非常灵活。 杨灿听她一说,不由为之哑然。 这个热娜对股份制的了解和运作,比他这个穿越者还清楚呢。 “既然如此,具体章程就交由你来拟定。” 杨灿无奈摇头,眼中却带着赞赏。 “好的,老爷。” 热娜俏皮地答应一声,转身时红色的发梢划出明媚的弧度。 她看出了杨灿眼神里的挫败感,这个杨老爷,还怪有意思的。 障子门一拉,热娜便怔在了那里。 “你……” “嘘!” 独孤婧瑶竖指唇前,月色为她素白的衣裳镀上了一层清辉。 “小师父,你怎么来了?” 热娜忙压低声音,小声询问。 他们俩都是钱掌柜收购的奴隶,彼此不仅早就认识,还是难姊难妹,关系不错。 独孤婧瑶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想了想,再次叹气。 “哎!算了,此事说来话长,总之呢,哎,总之是一言难尽。我就不跟你说了。” 独孤婧瑶指了指房间:“他睡了么?” “还没呢。” “那成,我去跟他说,你快去休息吧!” 独孤婧瑶整理了下衣襟,顷刻间又变回那个不染尘埃的世外仙姝。 她轻叩门扉,声音清越:“庄主安在?静瑶有事相商。” “静瑶小师父?快请进。” 房中传来杨灿的声音,独孤婧瑶向热娜摆摆手,便走了进去。 热娜眉头微微蹙了起来,这小尼奇奇怪怪的,什么意思啊? 她摇摇头,走出两步,忽然又扭过头来。 这位遭逢变故的小尼,莫不是要还俗托付终身? 热娜越想越有可能。 一个山门被毁,长相气质又如此出众的小女尼,简直就是“厄运体”,从此将寸步难行。 或许,趁着年轻漂亮,早早还俗,依附杨庄主这么既年轻又有钱有权的庄园主,是她最好的归宿了吧? 那她……今晚是来献身的? 想起方才杨灿凝视自己的目光,热娜不禁耳根发烫,一些旖旎不可言说的画面浮现在脑海中。 做为一个长年奔波于东西方的国际商人,她的眼界显然不囿于深闺之中。 而且西女更成熟,所以有很多事,她是懂得的。 热娜慌忙提起裙摆疾步离去,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再想的话,她的心会不由自主地悸动起来。 …… 室内烛火摇曳,杨灿转出屏风时,正见独孤婧瑶立在厅中。 月华透过窗棂,在她周身晕开淡淡光晕。 “小师父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杨灿不动声色地打量这个总偷食荤腥的小奸细。 难不成一直探查不到什么,打算对我色诱了? 她就不怕我吃了糖衣,却把炮弹还回去么? 独孤婧瑶深吸一口气,合十道:“庄主,小尼是来辞行的。” “辞行?”这倒出乎杨灿意料。 “是,小尼蒙庄主收留,此恩没齿难忘。然红尘扰攘……” 独孤婧瑶叹息着摇头,别了,我的大肘子!别了,我的筒炙羊…… “小尼思来想去,还是在庵中修行更方便些。 前次庄主说过,麦积山下有一处曼殊庵。 小尼想去那里修行,以全此生佛前之愿。” 室内静默了片刻,唯有烛火哔剥作响。 许久,杨灿的目光才在独孤婧瑶身上逡巡了一遍,带着审视和玩味。 “哦?小师父怎会突然改了主意呢?” 独孤婧瑶幽幽一叹:“都是小尼高估了自己的向佛之心,红尘中修行,难免惹尘埃啊。” “却不知,小师父说的这尘埃,是什么呢?”杨灿缓缓站了起来。 他正琢磨如何把这个身份诡异、来意不明的小尼姑送走呢。可她居然主动想走了? 不对劲儿,一定有问题! 豹爷来了,代来城世子来了,鲜卑两大部落的首领来了,这个时候小奸细突然想走了? 这其中一定有我不知道的重大原因。 那么,我只要和这个小奸细反着来,就一定不会错了。 想到这里,杨灿的目光如蝶栖落般掠过她笼冠下的眉眼,最后停在那两瓣粉樱似的唇上。 杨灿反问道:“小师父,修行不就是要修得心灵澄净,不染尘埃吗? 如果红尘有尘,便回避它,那算是修到了无尘无碍吗?” “这……” 杨灿忽然趋近两步,声音柔似春水:“小师父,你有没有想过,庵堂被毁,流落红尘,可能就是佛祖许给你的一段修行啊?” “啊?” 独孤婧瑶茫然地微启着唇瓣。 她那唇不用涂抹胭脂,就像冰雪洗过的花瓣,带着天成的近乎透明的粉。 杨灿清咳一声,赵老师那磁性的嗓音在静谧的厅堂里回响起来: “小师父,你可知道,因为你的到来,我这庄园连月色都清润了几分。 你若就此离开,我这满园的月色,今后又该与何人共赏呢?” 啊~~~ 独孤婧瑶在心里疯狂地呐喊起来,你在说些什么鬼东西啊! 她那瓷白的脸颊泛起了一抹薄红。 这般露骨的话语,像猝不及防的洪水一般冲开了她的心田。 独孤婧瑶慌忙起身,素白的裙裳漾开了水一般的涟漪。 “庄主莫要说笑……” 独孤婧瑶曾经设想过杨灿的各种反应,也做好了他挽留自己时如何婉拒的准备。 她唯独没有想过,杨灿竟会对她说出这种话来。 独孤婧瑶清冷如仙的形象此时已经濒临破功。 “庄主……请……不要说笑了……” “小尼是方外之人……”她声音发颤,只想逃离这令人心慌的暖昧。 “可是,从你来到这里,你我就结缘了啊。” 杨灿的目光落在了她的额头,漆纱笼冠正扣在头上。 笼冠不仅遮住了她的寸头,也把她右额上方那枚小小的锁字纹遮住了。 那锁安纹是女奴的标志,喻示着她是被“锁住的财产”,而她的主人就是她唯一的“持钥者”。 杨灿,就是她的持钥人。 “这……不可以,小尼是出家人……” 红晕无法控制地爬满了那张雪白而精致的小脸。 独孤婧瑶现在已经不考虑走不走的问题了,她想跑,离这个可怕的男人越远越好。 “不!你不能走,既然我已经说出来了,就想和你说个明白!” 杨灿暗笑着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惊得独孤婧瑶娇躯一颤,心里疯狂地呐喊起来: 我不想听你说鬼话啊,快让我走,我……我没头发的!光头你都喜欢,是不是有病…… 第81章 夜来人 独孤婧瑶内心早已掀起惊涛骇浪,无数呐喊在胸腔中冲撞,却终究未能冲破唇齿。 她面上仍维持着那副圣洁无瑕的模样,仿佛连神情都凝成了不可亵渎的雕像。 就在这时,房门突然“叩叩”地响了两声,杨灿和独孤婧瑶齐齐一怔。 这么晚了,还有人来? 杨灿暗自诧异,独孤婧瑶却如蒙大赦——这简直是菩萨显灵! “谁啊?” 杨灿一边扬声问道,一边顺势松开了握住她的那只手。 啧,小手柔滑温软,握着还挺舒服。 不过,哪怕没有人来,他本也要寻个借口放过她的。 这是个小奸细,撩一撩也就算了,可不能真个把她拿下。 睡服什么的又不是百分百靠谱的办法,万一她趁我睡着了捅我一刀怎么办? “老爷,有位贵客想见你。” 听声音就知道是旺财,这个不开眼的狗东西今儿倒是来得巧。 “谁要见我?” “秃发大人。” 独孤婧瑶一听不是于睿,顿时心里一松。 她马上向杨灿急急福了一礼:“庄主,小尼告退了。” 独孤婧瑶拔腿就走,也顾不上她的仙子风范了。 “好,小师父且去休息吧,不过你要记住,我,可是不会放你走的。” 独孤婧瑶已经摸到障子门的小手微微一颤,扭过头来瞪着他。 杨灿的目光显得深情无比:“静瑶,你是我的,从我看到你的那一刻起,你就是了!” 独孤婧瑶的心有点慌了,手指拨了三次,这才打开障子门。 廊下,秃发隼邪正站在旺财身畔。 忽然房门一开,白天见过的那位清丽如仙的少女出现在门口,隼邪顿时恍然大悟。 我就说嘛,如此风采的女子,怎么可能是个侍婢丫鬟呢。 原来她是杨庄主的女人。 也不知这般仙子堕入凡尘,会是何等光景? 绮念一闪而过,旋即被他压下。 如今刀都架脖子上了,哪有功夫琢磨女人。 “原来是秃发大人来了,请,快请进。” 杨灿随后出现在门口,把秃发隼邪请了进去。 旺财给他们沏了壶茶,又悄然退了下去。 杨灿道:“秃发大人这么晚过来,可是有什么事吗?” 秃发隼邪的眼神儿定定地看着杨灿,杨灿就那么坦然地回望着他,一点都不虚。 许久,秃发隼邪才缓缓问道:“杨庄主,隼邪很认真地问你一句,我那批货,当真不在你的手上吗?” 杨灿的脸色倏然一沉:“如果秃发大人说的这个事儿,那么你可以请回了。” 秃发隼邪沉声道:“它真的不在你杨庄主手中?只要你说,我就信!还请庄主你能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 杨灿怫然不悦:“当然不在我的手上!不过,你那批货……究竟是什么东西? 你可不要告诉我说,那只是些寻常财货啊。 寻常财货,真要被人劫了,认栽就是! 那寻回来的花销更大,何至于如此奔波。” 秃发隼邪苦笑连连,你既然不承认,又何必问我丢的是什么? 他想了一想,又举三指向天,郑重发誓。 “我,秃发隼邪,向伟大的腾格里发誓! 如果那批货在杨庄主手上,我情愿用我的一切和你交换。 事成之后,绝不追究,如违此誓,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 杨灿一脸苦笑道:“秃发大人,你就是发一百个誓也没用。 我带人追去,只是因为我们庄子有人死在那些走山货的人手上了。 我是去讨公道的,谁知道一进苍狼峡,就看见拔力部落的人正跟他们大打出手。 这种情况下,你说我能怎么办呢?双方都以为我是对方拉来的帮手,我只能赶紧跑路啦。” 杨灿一脸痛苦地道:“秃发大人,你知道我才刚刚成为丰安庄主,这对我的威望打击有多大吗? 我是于阀家臣啊,如果真是我拿了什么重要的货物,那当然是上交阀主了。 可你有听说过我上交给阀主什么东西吗?” 秃发隼邪怔忡半晌,不禁长长一叹,颓然放下了立誓的手指。 此事最棘手之处在于,他这个失主如同遭窃的贪官,根本不敢声张。 就算有心结交他的于骁豹,若是知道他丢的货物竟是一批甲胄,也要跟他翻脸。 可,秃发隼邪又没办法就这么认栽。 就算货找不回来了,他也必须得知道它去了哪儿。 不然,他就没法跟他大哥交代。 这货只要有个去处,他大哥的怒火也就有了发泄的方向。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只能咬死拔力末,这才是最好的结果。 难道他不知道拔力末的嫌疑最小,甚至没有嫌疑么? 他当然知道,他比拔力末自己都清楚。 可他又能怎么办呢? 他若回去说货丢了,而且他都不知道怎么丢的,那他大哥回答他的一定是当头一刀。 他若说货是被于家抢了呢?于家打击他家地盘上的走私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就算此仇不得不报,可是于阀的势力比起秃发部落来只强不弱啊。 而且秃发部落周围有群狼环伺,也不可能倾尽所有和于家一战。 那样的话,大哥再气不过,最多也只能冲过苍狼峡,屠了丰安庄。 可是如此一来于家又岂肯善罢甘休? 恐怕最后还是要用他的项上人头来平息这场纷争。 所以,他必须得找到一个恰到好处的目标,以供大哥发泄。 今晚他来找杨灿,其实只抱了不到一成的希望,希望果真是杨灿拿了他的货,并且愿意交换给他。 只要杨灿答应,他是真的愿意倾其个人所有用来交换。 做为秃发部落的首领之一,他拥有以“山谷”、“川原”为计量单位的牛羊群。 他还拥有一千帐属民和三百多个奴隶,那些奴隶他愿意全部拿出来做为交换。 可惜…… 希望破灭了。 难道此事真的与杨灿无关? 杨灿只不过是于家的一个家臣,甲胄对他来说确实没多大用处,难道他还能举兵造反不成? 又或者是“山爷”根本不想交易,是山爷用这种办法破坏交易? 这个念头刚刚从心头生起,就被秃发隼邪摁灭了。 得罪了他们,就是断了一条走山货的重要路线,那对山爷的损失更大。 而且现在货还不算交付到他们手上,山爷就不能吞了他们的钱。 看来,只剩最后一条路了。 秃发隼邪咬了咬牙,沉声道:“当时出现在苍狼峡的人,除了你们丰安庄,就只有拔力部落了。” 他缓缓抬眸,死死盯住杨灿:“我相信杨庄主。 所以,我会继续盯着拔力末,如果我确认此事是拔力部落所为……” “放心,我杨灿绝不掺和你们之间的恩怨!” 杨灿挺起胸膛,答的无比爽快:“只不过,你们两位可都是我的客人呐! 如果被我知道你们在我这儿起了冲突,你说我做为地主管还是不管呢?” 秃发隼邪脸上露出一抹冷诮的笑意:“庄主放心,隼邪是不会让你为难的。” 杨灿欣然道:“那就好。对了,秃发大人你很喜欢做生意?杨某正打算做点小生意,以后还要请你秃发大人多多关照啊。” “好啊,如果我有牛羊皮毛出售或者想买些什么,一定关照你杨庄主。” 秃发隼邪一口喝干茶水,便站了起来:“打扰了,告辞。” 秃发隼邪匆匆回到自己住处,立即唤过了一名心腹侍卫。 “明儿一早你就离开,快马加鞭赶回部落。” 秃发隼邪铁青着一张脸,沉声道:“你告诉首领,山爷那批货,被拔力部落的人给吞了。 拔力部落的人还想嫁祸他人迷惑于我,我将计就计,已经以探查山货下落的名义,把拔力末引走。 请首领大人火速出兵,趁拔力末不在,吞了他的部落,抢回咱们的货物” “遵命!”那心腹也知事关重大,脸色立即冷峻了起来。 …… 独孤婧瑶回到住处,把被子盖在身上。 不,准确地说,是盖到鼻子下边,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月色里,那双眼睛瞪得比月亮还圆,比星星还亮。 姓杨的那家伙喜欢我? 好吧……,本姑娘这么出众,当然是人见人爱了。 可你什么身份啊你就喜欢我? 你喜欢得起吗?我爹知道了打死你喔! 刚出虎穴又被狼惦记上了,还真是叫人有点烦恼呢。 小姑娘长吁短叹的,愁得有点睡不着觉了。 …… 张云翊自然不需要夜宿丰安堡。 晚宴之后,他就返回府邸去了。 亥时四刻,静谧的月光透过碧罗的纱窗,映在精致的妆台上。 高脚半圆几上,花樽里的细长花枝,把那直欹横斜的疏影,清晰地投在了墙壁上。 陈少夫人睡的正甜,一头光滑油亮的青丝披散在鸳鸯枕上。 门外忽然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睡在陈婉旁边的张云翊睡觉很轻,几乎是房门被叩响第二声时他就醒了。 “谁?” “老爷,是我。” 门外传来万泰的声音。 张云翊立即坐了起来,示意陈婉儿不必起身。 他就着霜一般白的月光,披上丝织的睡袍,趿着蒲草睡鞋向外走去。 陈婉儿把薄衾往上拉了拉,遮住了胸前丰腴,侧过了身子,又重新合上了睡眼。 老东西今天挺能折腾的,她真的有点乏了。 “老爷,山爷来了。”万泰的声音带了一丝紧张。 张云翊却是精神一振:“他在哪儿?快带我去!” 丰安庄的夜,异常的安静。 丰安堡位于整个村庄的中心,而张小米这座府邸却建在村东头。 引去做为丰安堡护城河的那道河流,倒好从他府邸后面经过。 所以张云翊倒不用穿过村庄出去,因为山爷就等在河边。 “丰安张云翊见过山爷!” 眼见亮灿灿的河流边站着七八个蒙面人,中间一人明显是被拱卫着。 张云翊急忙趋前拜见,并且及时报出了身份。 那些侍卫看到之前找来的万泰,就知道他前面的这位是张庄主,因此倒是没有阻拦。 山爷冷哼一声,慢慢地转过身来…… 第82章 扑朔 张云翊的目光落在山爷身上,心头顿时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失望。 他与山爷合作走山货,算来已有整整十年光阴。 十年间,他们彼此信赖、互通有无,却始终隔着一层神秘的面纱。 张云翊本以为今夜能揭开这层面纱,一睹山爷真容,却不料对方竟谨慎至此。 不仅随从尽皆以黑布蒙面,山爷本人更是戴上了一张烧制精美的白瓷傩面具。 那面具做工极为精细,惨白的底色上勾勒出狰狞的鬼面纹路,在摇曳的烛光下泛着幽幽冷光。 面具下只露出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仿佛两潭寒水,叫人不敢直视。 “张庄主,你我神交多年,今日终得一见。” 山爷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带着几分沙哑的回响。 张云翊勉强扯出一抹笑意:“确实只能算是见面。山爷,张某眼前所见,不过是一张傩面罢了。” 山爷低低笑了两声,笑声更添几分诡异:“知道得太多,对张庄主未必是好事。” 张云翊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山爷话锋一转,语气陡然严肃:“这次的货非同小可,价值连城。 老夫特意修书一封请张庄主多加照拂,怎会出了这等纰漏?” 张云翊神色平静,娓娓道来:“实不相瞒,张某如今已不是丰安庄的庄主,自然也调动不了庄内的人手。 接到山爷来信后,我立即让万泰与你的车队取得联系,特意规划了一条绕过丰安庄、直抵苍狼峡的稳妥路线。” 他长叹一声,眉宇间浮现几分无奈:“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谁能料到,我们丰安庄的部曲长竟暗中拉拢亲族做起了生意? 更想不到他们会与山爷的车队不期而遇。 最令人始料未及的是,他们似乎发现了什么不该知道的,竟被山爷的人灭了口。” 山爷面具下的目光纹丝不动,语气依然平稳:“然后呢?那批货当真被拔力部落黑吃黑了? 还是说,落入了你们新任庄主杨灿手中?” 张云翊闻言,眉峰微不可察地一挑。 他原以为山爷是今夜才赶到丰安堡,怎会如此迅速地掌握这许多内情?莫非山爷早已潜伏在堡中? 若有外人进庄,绝逃不过他的耳目。 今夜与他同席的宾客不过寥寥数人…… 十年前就开始与山爷合作,那时的代来城世子还是个稚童,绝不可能是他。 难不成……这位神秘的山爷,就是那个看似志大才疏的豹爷? 张云翊心念电转,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触及了一个惊天秘密。 若山爷真是豹爷…… 这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掠过心头,张云翊不禁打了个寒颤。 于骁豹那张总是挂着愚蠢笑容、目中无人却又总被无视的脸,与眼前这张令人心悸的傩面具缓缓重迭在一起。 张云翊只觉得背脊一阵发凉,汗毛倒竖。 见张云翊神色恍惚,山爷追问道:“张庄主,老夫再问一次,那批货当真被拔力部落劫去了?” 张云翊定了定神,从容应答:“山爷,张某并未亲赴苍狼峡,其中细节实在难以断言。 不过杨灿、亢正阳等人从苍狼峡归来时,确实都是这般说法。” 山爷冷哼一声,陷入沉思。 张云翊目光微闪,缓缓开口:“不过,张某心中一直存着一个疑团。” “哦?什么疑团?”山爷再度看向他。 张云翊不疾不徐地道:“往常山爷的货都是先运至丰安庄,在此休整数日。 待张某与接货人联络妥当,再派人护送至苍狼峡交易。 可这一次因庄主易主,张某只能临时为山爷规划新的路线。” 他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虽说这条路艰险难行,且绕了些远路,但因省去了休整的时日,反倒比原定行程快了一天……” 山爷的目光骤然锐利如刀,已然明白张云翊的言外之意。 张云乘胜追击:“若说拔力部落要事先在苍狼峡设伏,他们不仅需要知道山爷运的是什么货,更得清楚具体的抵达时间。 这些连张某都不得而知,拔力部落又从何得知,并能提前设下埋伏?” 山爷缓缓点头:“若他们不曾事先探查,不曾设伏,仅凭几个见财起意的牧民,绝不是我二十多个精锐护卫的对手。” “正是如此!”张云翊斩钉截铁道。 白瓷傩面具后的眼睛微微眯起:“所以张庄主认为,杨灿嫌疑最大?” 张云翊淡然一笑,摇头道:“张某这个庄主之位,正是被杨灿所取代。 若我说是他,难免有挟私报复之嫌。 究竟如何,还请山爷自行判断。” 山爷沉默良久,缓缓颔首:“有劳张庄主,请回吧。” 张云翊目光流转,试探道:“若张某有所发现,该如何禀报山爷?” 山爷语气平淡:“这块佩玉你且收好。若有要事,只需将它佩在腰间,在庄中行走,自会有人寻你。” 张云翊心中凛然,对山爷的真实身份更加确定了几分。 佩玉在庄中行走就能联络到我? 符合这个条件的,除了于骁豹还能有谁? 于三爷,想不到你平日的庸碌无能全是伪装! 在于阀主眼皮底下走山货,这些年来想必早已赚得盆满钵满了吧。 于家这三兄弟,果然没有一个简单角色。 张云翊心念电转,面上却不露声色,双手接过玉佩,拱手一礼,带着万泰转身离去。 “爷,照张庄主这么说,那个杨灿确实可疑。” 待张云翊走远,一个蒙面侍卫上前低语,“要不要属下抓几个去过苍狼峡的部曲兵,严加审问?” 山爷负手而立,轻轻摇头:“不急。秃发部落和拔力部落不是都派人来了么?” 面具下的声音竟带着三分笑意,“丢了货的人着急,可等着接货的人,现在怕是比我们更急。 就让他们先和杨灿周旋一番。说不定这一斗,那批货的下落自然就水落石出了。” …… 翌日清晨,灿烂的阳光透过碧纱窗棂,在绣帐内洒下细碎的金芒。 青梅拥着杏子红的绫被,一头青丝如泼墨般披散在雪白的肩头。 她慵懒地倚着靠枕,亵衣的系带松松垮垮,露出半截藕荷色的诃子。 诃子上用金线绣着的并蒂莲,随着她的呼吸轻轻起伏,仿佛活了过来。 榻前站着个中年妇人,正是前不久从奴隶贩子手中买回来的卓婆子。 青梅迷蒙着杏眼,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别拐弯抹角的。” “是,是。” 卓婆子捏着一方小手帕,眼角浅浅的褶子里都藏着兴奋。 “老婆子这不是怕姑娘刚起,扰了您的清梦嘛。” 她踮着脚凑近两步,压低声音:“青梅姑娘,您是不知道,昨儿晚上都快三更天了,那个番……那个热娜姑娘,才从老爷房里出来呢。” “那有什么?”青梅不以为意地卷着发丝,“她本就是负责侍候老爷起居的。” “哎哟我的姑娘哎,您这般通情达理,真叫人心疼。” 卓婆子咂咂嘴儿,声音又低了几分:“那她就不能再找个丫头一起?这孤男寡女的,姑娘您可不能不多留个心眼啊。” “哦?”青梅杏眼微斜,瞥了她一眼,心下已然明了。 这卓婆子是来向她卖好的。 她对杨灿的那点心思,怕是这些下人都看出来了。 不过看出来又如何?既然姑娘都默许了,那就是迟早的事。 她青梅行事向来光明正大,既然认定了杨灿是她的人,就大大方方的,有什么好遮掩的? 卓婆子既然懂得来通风报信,不管消息有用没用,这份心意总该赏。 赏点什么好呢?青梅漫不经心地卷着发梢,暗自思忖。 卓婆子见青梅不语,又添了一把火:“这事儿还没完呢。热娜姑娘前脚刚走,静瑶姑娘后脚就进去了。” “嗯?”青梅挑起秀眉,迷蒙的杏眸顿时清明了几分。 卓婆子见这话起了作用,忙不迭地道:“那个静瑶姑娘啊,在老爷房里待了可有好一阵子呢。” 青梅轻轻蹙起黛眉,心下泛起嘀咕。 热娜从杨灿那儿出来时都快三更了,静瑶师父去的时候岂不是更晚? 她一个年轻女尼,深更半夜去找老爷做什么?还待了那么久? 可是……一想到静瑶那宝相庄严、圣洁无瑕的模样,青梅又觉得不可能。 自荐枕席这种事,热娜那种番邦女子或许做得出来,但静瑶小师父…… “姑娘啊,您宽厚大方,老婆子实在不忍心看您被人蒙在鼓里。” 卓婆子赔着笑脸:“哪怕是被说多管闲事,这话我也得说。 当然啦,也可能是老婆子瞎操心,姑娘您这么聪明,什么伎俩能瞒得过您?” 自从进了丰安堡,卓婆子就看出来了,这位青梅管事与老爷的关系非同一般。 他俩根本不像寻常主仆。青梅姑娘掌管着整个后宅。 热娜是个番邦女子,静瑶也不像是个有心机的,谁也越不过青梅姑娘去。 要抱大腿,就得抱最粗的这根。 青梅沉思片刻,唇角漾开一抹浅笑:“行啦,别说她们未必有什么坏心思,就算有,那也是老爷该操心的事,咱们在这儿瞎琢磨什么?” “是,是。”卓婆子连连点头,“这不……老婆子觉得和姑娘投缘,就跟您多嘴几句。” “好啦,你忙你的去吧,我也该起了。”青梅掀开锦衾,赤着双足踩上柔软的驼绒地毯,一把推开雕花木窗。 满架的蔷薇混着晨露的清新气息涌进窗来,让她有些烦躁的心绪顿时畅快了许多。 “对了,明儿就是老爷的端午宴……” 青梅倚窗回眸,阳光在她身后勾勒出曼妙的轮廓:“热娜毕竟是番邦女子,不懂汉家规矩,你去帮衬一把。” “欸欸!姑娘放心,老婆子一定尽心尽力。” 卓婆子喜上眉梢。瞧瞧,这密是白告的么?酬劳说来就来! 卓婆子欢天喜地地退了出去,青梅的黛眉却微微蹙起。 昨儿晚上,热娜大兔子和静瑶小师父,该不会真去偷我的家了吧? 不……能吧? 可这心里,怎么就这么不踏实呢? 第83章 疑人者 清晨的阳光透过薄雾,洒在丰安庄的田埂上。 杨灿走在最前方,豹三爷于骁豹跟在他身侧。 身后是代来城少主于睿、鲜卑首领秃发隼邪和拔力末,还有亦步亦趋的张协理。 一行人踏着露水,向水车所在的小河边走去。 湿润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杨灿深吸一口气,忽然怔了怔。 这场景,似曾相识啊。 杨灿下意识地回头,正对上张云翊若有所思的目光。 两人视线在空中交汇,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同样的感慨—— 曾几何时,张云翊也是这样带着杨灿巡察各处。 那时丰安的田地尚未开耕,而今已是青苗茁壮,绿意盎然。 张云翊落在众人最后,静静注视着杨灿挺拔的背影。 阳光勾勒出年轻人坚毅的轮廓,让他恍惚间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当日的我,变成了如今的你。” 张云翊在心中默念,唇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 “可是等到粟米成熟的季节,你杨灿又会是怎样一副光景呢?” 他的目光悄然转向于骁豹,带着几分玩味,几分期待。 “哗啦——哗啦——” 翻筒水车在河水的推动下缓缓转动,清澈的水流被一筒筒提起,又倾入引水渠中,沿着田垄流向远方。 豹三爷于骁豹盯着水车看了半晌,眼中闪过一丝惊艳,却很快被他掩饰过去。 他撇了撇嘴,故意提高音量:“老夫听说时,还以为是何等神妙之物,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 他捋着胡须,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此物造来没什么难度嘛,也不过就是灵光一现造出来的一件物事罢了。” 杨灿闻言,只是微微一笑,目光依然追随着转动的水车。 那平静的模样,仿佛根本没听见这番贬低之词。 于骁豹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当一个人有意贬低别人,对方却连反驳的兴趣都没有,这种无视才是最伤人的。 就在气氛尴尬之际,于睿适时开口:“三叔说得是,不止这水车,就是那耕犁的改良,的确也只是灵光一现的事儿。” 他踱步到水车旁,伸手接了一捧清水,“要说制造,的确没什么难度,可是……” 他转身看向众人,笑容温润:“就只这两样东西,几百年了,古时候它什么样儿,今人造出来的还是什么样儿,有谁曾灵光一现呢?” 他目光转向杨灿,带着真诚的赞赏:“所以,在小侄看来,这个灵光一现有大用,那它就是功德无量,它就是价值万金呐。” “子明啊,你跟你爹一样,倒是长了一张巧嘴儿。” 豹三爷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你可是代来城的少主,将来是要接掌你爹位置的,你要管的是军政大事。 这水车也好,耕犁也罢,说到底,不过就是一种小术,值得你如此大加褒奖吗?” “三叔之言,小侄不敢苟同。” 于睿不卑不亢地回应:“若没有如杨执事这般的‘术’,什么‘大道’,也都只是无根的浮萍罢了。” 他说这话时,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杨灿。 此次前来,他确实存了招揽之心。 财帛已备,美人已选,但他猜测,以杨灿的年纪,最在意的还是功业前程。 只要杨灿愿意归顺,一个外务执事的身份他也舍得。 但他并不急于表明来意。 虽然当初在凤凰山明德堂上,杨灿曾为他父亲仗义执言,可这份善意究竟源于对代来城的靠拢,还是单纯看不惯索家,尚难判断。 更何况杨灿如今声名大噪,在大伯心中的分量早已不同往日。 他需要先摸清杨灿的立场。 杨灿听见于睿为他说话,眼中不禁流露出感动之色。 他感激地看了于睿一眼,笑道:“公子如此赏识,杨某感激不尽。不过三爷这番教诲,也的确很有道理。” 他转向于骁豹,语气谦和:“杨某本就是于氏之臣,行的当然是‘术’,只要把‘术’做好,就对得起主公了,不知三爷以为然否?” 于骁豹似笑非笑地道:“你的‘术’已经做的很好了么?” 他大摇其头:“你不会以为,改良了一点东西,就是做好了份内之事吧? 这六座田庄、三座牧场,怎么也要等秋收时节才知成色,现在说什么似乎都言之过早吧?” “三爷说的对,现在说什么,都还言之过早呢。”杨灿笑吟吟地回了一句。 于骁豹细细一品这话中意味,脸色顿时一变。 这狗东西拿话绕我,好像把我装进去了! 他刚要发作,于睿已经一把拉住他:“欸?那边开垦荒地的犁,就是‘杨灿犁’吧,三叔,走,咱们爷儿俩去瞧瞧。” 不由分说,他已拉着于骁豹走开了。 趁着这个空当,亢正阳快步凑到杨灿身边,压低声音禀报:“庄主,村子里有人送信来,秃发隼邪和拔力末派了人,如今都在四处走访,专门询问那日发生在苍狼峡的事儿。” 杨灿一边向于睿和于骁豹追去,一边不动声色地问:“庄中部曲都靠的住吧?” “人当然是靠的住的,我就怕有人嘴笨说漏了。” 杨灿轻轻点头:“不要慌,他们走山货,照理说,我就可以代表于家追究他们的责任了。 他们只是吃定了我丰安庄不堪骚扰,不会对他们太过分。 想来,他们也不敢做的太过分。” 但他终究不敢太过寄望于对方的理性,略一思索,又道:“你吩咐咱们的人,尽量不要外出,彼此间照应一下。 只要阀主派了人过来调查走山货的事,这两伙鲜卑人在咱们这儿就无法立足了。” “可阀主什么时候才会派人来呢?如果太迟的话……” “再等两天,如果到时候阀主还不派人来……” 杨灿的目光落在了鼻孔朝天的豹三爷,还有旁边微笑开口的于公子身上,“我就用这不期而至的豹三爷和咱们代来城的于公子,做篇文章。” 他拍拍亢正阳的肩膀,便向于睿追了过去。 队伍最后,秃发隼邪和拔力末并肩而行,对眼前这些农耕之事,他们显然兴致缺缺。 拔力末叹息道:“秃发大人,和你那批货有关联的人,除了我部落死去的牧人,就只有丰安庄的部曲了。” 他冷冷看了眼前边的杨灿,“我总觉得,这位杨庄主昨日所言不尽不实,他的嫌疑很大。” 秃发隼邪已经决定就拿拔力部落顶缸了。 他拖不了多久,大哥正日夜期盼着那批甲胄武装勇士呢。 只要他能帮大哥以较小的代价吞并拔力部落,哪怕甲胄找不回来,大哥也不至于弄死他。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在大哥得手之前,把拔力末拖在这里。 因此,他对拔力末的态度,便不似之前那般恶劣了,只是沉着脸冷笑一声。 “杨灿?我当然信不过他的鬼话!可你拔力末,我现在也信不过! 你说他嫌疑大,那你总得给我找出一点证据来。 不然,我的货是在你地盘上丢的,那里又发现了你的人,我就只能唯你是问。” 面对这种不讲理的话,拔力末只能苦笑。 他就不是个讲理的人,但一个比他更加强大的人不讲道理,他又能怎么办? 拔力末忍着气道:“秃发大人请放心,丰安庄当日出动的人马足有数百,这么多人,根本就不可能守得住秘密。” 他又盯了眼杨灿的背影,双眼下意识地眯了起来,“只要是他做的,我一定抓得住他的把柄!” …… 杨府内,端午宴会的筹备已进入最后阶段。 青梅忙活了半天,回到花厅坐下,刚喝了口热茶,就见热娜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 “青梅姑娘。” 一见热娜,小青梅就不自觉地挺直了腰背。 热娜那对饱满的胸脯在诃子的包裹下呼之欲出,总是一副随时要跳出来的感觉,这让青梅感到莫名的压力。 “凭什么她就那么大,可恶!” 小青梅在心里暗骂,面上却强装镇定:“什么事?” 热娜雀跃地道:“老爷说,今后我只负责打理生意上的事情。 老爷房里,还要劳烦青梅姑娘你,另行安排些使女丫鬟去伺候。” “哦?哦!我知道了……” 青梅愣了愣,待热娜转身离去,她才猛地回过神。 “姓杨的怎会突然做出这样的安排?这样的话,她不就是堡里一个管事了吗? 不过数日功夫,就从一个卑贱的女奴摇身一变成了管事! 更是手握财权,妥妥的一个大管事,她这境遇比翻书还快啊!” 青梅胸中的酸气如涨潮般汹涌而上。 看着热娜即将消失的背影,那丰腴的腰臀扭出动人的弧度,她心里忽然咯噔一下。 “该不会,这番婆子就是靠她那玩意儿,讨得了他的欢心,所以提拔起来了吧?” 这个念头让青梅顿时不好了,就像是她刚拿到手的玩具,还没玩过,就被别的小朋友抢去玩了个够。 她正坐在那儿生闷气,静瑶小师太又脚踏莲华地来了。 “青梅妹妹。” “哦?静瑶姐姐呀,有事吗?” 一见静瑶,青梅耳边立刻回响起早上卓婆子跟她说过的话: “那番婆子从老爷房中出来,走了没多一会儿,静瑶姑娘就进去了,待好久呢……” 静瑶说明了来意,她想按照青梅最初的说法,离开杨府,在堡里寻一处幽静的所在,改造成尼庵。 继续待在杨府里,她有些害怕。 虽然现在的杨灿还像个人,可万一他兽性大发怎么办? 然而要去麦积山曼殊寺挂单,若杨灿不答应,她也去不了。 佛门广大,却不度无缘之人。 要想安单,不付出代价怎么可能? 杨灿若不替她出一笔可观的香油钱,庵主根本不会收留她。 思来想去,她只能先离开杨府,多少增加一点安全感。 不过这个原因她当然说不出口,只能用有益修行那套说辞来应付青梅。 可惜此刻的青梅心中正拉响警报,并不那么容易相信。 她立即想到,静瑶现在住的地方是次院最里边,本就相当幽静,同院的丫鬟婆子都住在靠外处,怎么会扰她清修呢? “哎哟,不对!” 青梅渐渐变了脸色:“她要出去单独住,不会是为了方便……杨灿去她那里吧?” 这一个两个的,都惦记着偷家是么? 呵,小师父啊,装的那叫一个冰清玉洁! 热娜番婆子更会装相,对我说她宁死不从呢。 结果,就这? 私下里,你们两个小蹄子都想爬我家老爷的床呢! 小青梅恨得牙根痒痒,心中不禁生起了一种浓浓的危机感。 第84章 浮世营营 “姐姐一心向佛,妹妹若能在姐姐修行路上稍尽绵薄之力,也是一份好功德。” 青梅闻言,唇角弯起清浅弧度,颊边梨涡若隐若现。 “只是这庄外堡内,住的尽是些铁匠驴户、货郎油贩,多是粗鲁不文的莽汉。 姐姐这般冰清玉洁的人物,独居其间,岂不令人忧心? 若遇着那等色令智昏之徒……” 她语声温软,尾音却带着若有似无的深意。 “这……”独孤婧瑶纤指微颤,心底泛起寒意。 她自幼养在深闺,何曾想过世间竟有这般险恶处境。 “既然姐姐在侧院住得不惯,不如搬来与小妹同住内宅。” 青梅语气温婉,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 “这……”独孤婧瑶心头一紧。 青梅所居正是内宅深处,若搬过去,岂不是离杨灿更近? 她慌忙摆手:“寄住庄中已是叨扰,怎好再……” “姐姐何必见外,妹妹可是求之不得呢。” 青梅不容分说,当即扬声道:“孙妪、郑妪,去将静瑶姑娘的日用之物收拾妥当,搬到我屋里来。” 两个婆子应声而去,临走前偷眼打量独孤婧瑶。 长得好看的女人在女人面前也是一样吃得开呀。 同为奴籍,这位不仅得管事青眼,竟还能与青梅姑娘同住,当真好造化。 汝何秀。 独孤婧瑶无法拒绝,只好讷讷地缩回手来,心想:“青梅待我这般礼遇,若杨庄主有何不轨,她应当会护着我罢? 只是往后要时时端着修行人的架子,实在心累。” 青梅唇角微扬,眼底掠过一丝得意:好好修你的佛便是,何苦自毁修行? 往后有我看着,休想再打我男人的主意,嘿嘿…… …… 凤凰山上,李有才鬼鬼祟祟地推开自家的院门儿,先探进一个圆滚滚的脑袋。 院子里静悄悄的,不见人影儿。 墙角的杏树已经结出了一颗颗的青杏,房山头的韭菜郁郁葱葱。 李有才长舒一口气,挺直腰板迈进门,身后跟着个挎包袱的俏村姑。 小姑娘身量娇小,一张娃娃脸瞧着比实际年岁还要稚嫩几分。 到了门前,李有才轻咳一声,壮起胆子道:“娘子,我回来啦。” 潘小晚斜倚在榻上,一手托着香腮,一手执着柄纨扇。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纨扇,一副慵懒的小妇人姿态。 听到李有才的声音,潘小晚不禁微微一讶,这老东西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哪次出去浪,不得两三个月才肯回来? 潘小晚下了地,趿着蒲草的鞋子,袅袅地从卧房里走了出来。 一进堂屋,就看见李有才堆着谄笑站在堂屋,那笑容透着十二分心虚。 他身后的小姑娘刚跨过门槛,正怯生生地望过来。 她肩上挎着一个小包袱,好个玲珑娇怯的人儿。 小姑娘很聪明,她已经感觉出来了,老爷似乎很怕夫人啊。 “啊哈,娘子,我回来啦。咳,这个小丫头呢,名叫枣丫。 哦……,枣丫是我在路上收的一个使唤丫头,哈哈哈哈! 娘子你是知道的,我这整日在外奔波,很辛苦呀……” 李有才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急忙回头道:“哎,枣丫,我给娘子买的金钏呢,快拿出来。” “哦。”枣丫怯怯地瞟一眼潘小晚,忙走到桌边放下包袱。 潘小晚睇着李有才,忽然盈盈一笑,袅袅地走到桌边坐下。 “难得啊,夫君你这次回来的竟这么早,别是因为……” 她眼波盈盈地向枣丫儿一丢:“终于得偿所愿了吧?” 李有才涎着脸儿凑过来,赔笑道:“娘子呐,你误会了。 我这正在四处奔走呢,是阀主派人把我传回来的。” 说到这里,李有才微露得意之色:“娘子,看来你的夫君,已经入了阀主的法眼喽。 哈哈,阀主如今有差使要办,宁可派人去传我回来,也没有差遣别人。 你家夫君这是要再上层楼啦,哈哈……” 潘小晚一听,也不由喜上眉梢:“更上层楼?难不成你还能成为外务执事?” “差不离,我估摸着,这回差不多啊,哈哈……” 李有才见妻子关注点全在仕途上,竟未因他纳妾发作,不由喜出望外。 他这娘子牙尖嘴利,若真计较起来,那些村俚俗语能损得他无地自容。 今日这般轻易过关,反倒让他有些受宠若惊了。 他本想着今儿回来,一顿排头是少不了的。 却没想到,娘子竟然如此轻易放过了他。 这一喜,李有才的骨头都似轻了四两。 枣丫取出他买的描金首饰盒子,李有才打开盒子,谄媚地递到潘小晚面前。 “娘子,看看你喜不喜欢。” 这金钏是单环状的纯金打造,一共有三只。 这时候可不讲究两只手腕各戴一只的对称美,而是三只金钏全都戴在一只手上。 如此便可“腕摇金钏响,步转玉环鸣”了。 潘小晚取过手镯戴到左手腕上,晃了晃手腕,金钏叮当之声清越。 “夫君这次选的物件,奴家很满意。”潘小晚嫣然一笑,眼波流转间自有风情。 李有才心头大石落地,暗忖娘子何时转了性子,竟这般通情达理起来? 她这一转了性儿,我老李还不太习惯了呢。 转念又想,呸!我这不是贱骨头吗。 潘小晚晃着皓腕,状似随意地问道:“阀主特意召你回来,又去哪儿公干呐?” 李有才笑道:“这次不远,就是去丰安庄走一趟。” “丰安……” 潘小晚的眸子蓦地亮了起来。 她一把扯住李有才的衣袖,娇声道:“既然不远,那人家陪你去吧。” “娘子啊,胡闹了不是?” 李有才满足不了小娇妻,在她面前便矮了一头。 他在潘小晚面前向来气短,此时连严词拒绝她的勇气都没有,只好赔着笑,一副佯嗔模样。 “我去丰安是去做事的,带着家眷成何体统?” 潘小晚撒娇道:“人家常年独守空房便成体统了? 你办你的正事,我只当散心,绝不碍你的正事。” “这个……” 李有才敷衍道:“娘子好歹等我见过阀主领了差使再说吧,现在还不知道具体何事呢。” “那成吧,你去见阀主,我等你的信儿。” 潘小晚眼眸一转,看见巧舌和来喜从外面进来。 潘小晚便吩咐道:“巧舌,你去,把我的出行衣物收拾几件,我要随老爷下山散心去。” “呃……”,眼看着巧舌去房里收拾衣物,李有才却根本不敢出言反对。 …… 于醒龙凝视着二执事何有真,神色凝重。 “私贩甲胄非同小可!这批甲胄数量几何? 已是第几次贩运?买主是谁? 贩运者又是何人?甲胄从何而来?” 他不安地踱着步子,肃然道:“这些关节,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何有真年近花甲,两鬓斑白,在于阀外务执事中资历深厚,实力仅次于大执事东顺。 在长房两脉明争暗斗中,他始终更倾向阀主一系。 比起东顺和易舍这两个墙头草,于醒龙对何有真自然也是更加的器重。 加之他本就掌管于家的工、商事务,查办此案正得其宜。 “臣明白了。” 一听事涉甲胄,何有真也严肃起来。 “鲜卑部落购买甲胄,一旦势大,必然会成为陇上心腹之患。 但是眼下,他们的目标,应该还是称雄于鲜卑诸部。 臣以为,我们目下最该关心的是,这批甲胄是谁制造的,又是谁贩卖出去的。 也就是要查明这批甲胄的来历与贩运渠道。” 于醒龙点点头,凝目道:“你觉得,会不会是代来城那边……” 何有真沉吟片刻,轻轻摇了摇头:“主公,这么大批的甲胄,如果是‘代来城’私设工坊打造的,臣断无半点消息都打听不到的道理。” 于醒龙道:“如果,他是截留了老夫分拨给他的甲胄份额……” 何有真心中着实有些无奈了。 这些年来,但凡境内生出事端,阀主头一个疑心的必是二爷于桓虎。 可他执掌工商多年,深知每年拨往代来城的甲胄数额一减再减,于桓虎自己用度尚且捉襟见肘,岂会拿去贩卖? 对野心勃勃的二爷而言,甲胄意味着实力,远比金银重要。 偌大一个家族,数百年的经营下来,就只有一个于桓虎跟阀主你离心离德了吗? 可是一有事情,阀主只会怀疑到二爷身上,是阀主目光短浅吗? 或许只是他的人老了,心也老了,他不敢面对自己的衰落和众人的背弃吧。 何有真看了眼明明比他年轻一些,但却比他显得更加苍老而且孱弱的于醒龙,心中泛起一抹怜悯。 他还记得,于醒龙初掌阀主之位时的英气勃发,而今他却只剩多疑与不安。 他老去的又何止是这副皮囊? “臣明白了,臣会留意二爷那边的动静!” 于醒龙满意地点点头:“这次去丰安庄,你带上李有才同行吧。” 何有真略感意外,李有才?那个长房大执事么? 一个身材胖胖的,有些圆滑、有些狡狯的面孔,在他脑海中慢慢浮现了出来。 第85章 墨家传人? 于醒龙缓缓颔首,目光落在何有真挺直如松的脊背上。 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青石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 他不由自主地抬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膝盖,心头泛起一丝苦涩。 自己明明比何有真还要年轻几岁,可这身子骨却已大不如前。 望着对方依旧矫健的身姿,于醒龙不禁暗自喟叹:岁月不饶人啊。 “老何啊,”于醒龙的声音带着几分苍凉:“你也到了该颐养天年的年纪了。” 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敲打着紫檀木椅的扶手:“李有才经营长房多年,为人勤勉,性子机灵,往后你多提点提点他。” “是,老臣明白了。” 何有真垂首应道,心中却泛起涟漪。 阀主这是要重点栽培李有才? 他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总是挂着谄媚笑容的身影. 有限的几次接触中,此人确实透着几分圆滑,但办事还算稳妥,挑不出什么大毛病。 于醒龙唇角微扬,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得意。 你明白了?你当真明白了吗? 他让李有才随行的真正用意,自然不能明说。 若是让何有真知晓自己不过是在布一场局,怕是会寒了这位老臣的心。 他要的,就是让所有人都以为李有才是他选中的新贵。 待到时机成熟,再亲手将这颗棋子舍弃,方能成就一场完美的戏码。 “臣,李有才,求见阀主。” 说有才,有才到,门外李有才略显亢奋的通报声,打断了于醒龙的思绪。 他朝何有真挥了挥手,示意他先行离去。 李有才候在廊下,一见何有真出来,立即躬身行礼,姿态谦卑得近乎谄媚。 虽说同为执事,但对方是掌管一方产业的重臣,地位远非他这个长房执事可比。 何有真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含笑点头,举步而去。 待何有真走远,李有才这才整了整衣冠,小心翼翼地步入厅内。 一见阀主,不等询问,李有才便迫不及待地汇报起此次巡察灵州、黑水盐池冶坊的经过,语气中难掩得意。 于醒龙耐着性子听完,随口夸赞几句,随即道出要他陪同何有真前往丰安庄调查私贩甲胄一事。 李有才闻言顿时心头凛然。 寻常走私山货已是重罪,更何况是军械? 这样的大事交给自己…… 李有才顿时有点心虚。 但他转念一想,有何执事在前头顶着,自己不过是个随行的角色,这才稍稍安心。 不过,他原本盘算着借机向阀主请示带娘子同往。 若阀主问起,就推说娘子在丰安庄有一门实在亲戚。 想必日理万机的阀主也不会深究这等小事。 这样一来,他既能讨得娘子欢心,日后若有人借此做他的文章,也好有个说辞。 可如今既是去办这等要案,这个念头就只得作罢了。 于醒龙察觉到他欲言又止的神情,温和地问道:“还有事么?” “啊,没有,没有!” 李有才慌忙摆手:“只是拙荆在丰安庄有门亲戚,原想着顺道探望。既是公务在身,自然不能让内人添乱。” “哦,这样么……” 于醒龙轻抚长须,眉梢微挑:“带上尊夫人也无妨,正好可以麻痹那些走山货的贼人。” 李有才一听喜出望外。 我纳了个妾回来,娘子大度,没有深究。 她想下山游玩,我若不能满足,实在有愧于她。 有阀主这句话,那就妥了。 李有才欢喜地道:“是,阀主英明,臣知道该怎么做了。” 于醒龙微笑点头:“何执事也是刚刚回来,你们俩商量一下,尽快启程吧。” “是,臣告退。” 李有才高高兴兴地退下了。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于醒龙唇角泛起一丝冷笑。 很好,又多了一条罪状。 …… 夜幕低垂,杨府灯火通明。 宴席散后,杨灿带着几分醉意回到后宅花厅。 他刚端起茶盏,几个管事婆子便捧着厚厚的账册鱼贯而入。 “老爷!” 为首的卓婆子笑容可掬:“这是府上新建各类账册的一部分。 计有银钱收支账、滚存账、月钱档子、礼往簿子、器物册子、买办单子、值更簿子,请老爷过目。” 杨灿一瞧那摞账簿,便是两眼一直。 区区一个府邸内宅,就这么多琐碎账目? 李大目是管外宅经济的,这内宅的账目他还真不能直接经手。 杨灿不想做个“昏君”,他也自有理账的手段,但他真不想埋头于这些琐碎之事啊。 “这些我就不看了,拿去让青梅过目即可。” “老爷说笑了。” 卓婆子笑得跟天官赐福似的:“这可都是当家主母的权柄,青梅姑娘怎敢擅专。 青梅姑娘是知道分寸的,这些帐簿就是青梅姑娘让老婆子们送来,给老爷你过目的呢。” 杨灿的眼神儿一下子冷了下来。 他并不知晓青梅因着热娜和静瑶的事酷意大发,迫切想要一个名分。 若是杨灿明确由她执掌后宅,便是她最好的证明。 但此刻杨灿只觉得这是一场精心设计的算计: 府中连个正经女主人都还没有,宅斗的戏码就要上演了?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啊。 “嗯,那就先放这儿吧。”杨灿淡淡地道。 眼看着几个管事婆子放下账簿出去,杨灿轻笑了一声,小青梅这是在敲打我呀。 咋?你都不给我睡,就想让我给你名份,闹呢? 这丫头,相识至今,也就给我洗了个脚…… 你就拿这考验干部?哪个干部经不起这样的考验? 不就是些内宅的财货、收支、库存、薪俸一类的账簿吗? 我这杨府才刚成立,各种账簿都是初建,能有多少数据啊。 待我三下五除二把它理个清楚,看你还怎么跟我“拿矫”。 杨灿随手抓起一本账簿,正要翻阅,一个青衣小婢碎步而入。 随着他这后宅各种规矩逐步建立起来,旺财如今也只能在外宅侍候了。 旺财十二三岁,不小了,在一些地方他这年纪都娶媳妇甚至当爹了。 青梅姑娘说了,以后杨家后宅除了老爷,不允许有一个带把儿的。 杨灿觉得这种规定既不合理、也不缜密。 不过本着用人不疑的原则,他没有干预。 小青梅这么慎重,完全是为了杨家的门风着想嘛。 她才不是因为那天晚上,热娜和静瑶相继钻了杨灿的门儿,这个旺财既没有当场阻止,也没有事后向她汇报。 青衣小丫鬟向杨灿福了一福,细声儿道:“老爷,亢曲长求见!” “嗯?” 杨灿神色一紧,把账簿“啪”地一合,丢进了账册堆里。 “快请。” 亢正阳这个时间跑到内宅来求见,恐怕不是什么好事儿。 杨灿心头掠过不祥的预感,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 不消片刻,亢正阳步履生风地闯入花厅,把那一路小跑的青衣丫鬟远远甩在了后面。 “庄主,庄上今晚突然有两个人找不到了。” 一进花厅,亢正阳便急急向杨灿禀报,脸色十分难看。 杨灿的心弦猛然一紧,仍强作镇定道:“他们两个可知道苍狼峡中的真实情况?” 亢正阳摇了摇头:“他们两个是庄主你后来带去的两百名部曲之一,不知谷中情形。” 杨灿暗暗松了口气。 亢正阳焦急地道:“但,抓走他们的人,若是从他们口中问出进过山谷的人姓名,再抓知道内情的人……” 杨灿沉着脸色踱起了步子。 他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鲜卑人竟敢在作客期间暗中掳人逼供! 阀主那边的动作未免太慢了,若是早些派人来与秃发隼邪周旋,他本可浑水摸鱼的。 这么重要的事情,阀主那边的反应竟然如此迟钝,这事他实在没有预料到。 杨灿暗暗摇头,阀主的掌控能力,或者说凤凰山庄对紧急事件的反应速度,实在是比他想象的还要弱。 凤凰山,衰弱的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 杨灿眉头紧锁,正在思量对策,又有一个青衣丫鬟快步而来。 “老爷,代来城于公子求见。” “谁?”杨灿猛然站住了脚步。 “代来城于公子。” 杨灿略一思索,目光忽然亮了起来。 他立即走到亢正阳面前,沉声吩咐:“亢曲长,你召集庄中部曲,四处寻找失踪的两人,大张旗鼓地找。” “庄主,藏物一人,找物百人呐。我怕未必能找……” “当然找不到。不管他们能否问出什么,这两个部曲,都不可能活着回来了。” 杨灿脸色有点发青,沉声道:“召集所有部曲去找人,你以寻人为名,把知情的部曲全部调走,暂时不要回庄子了。” 亢正阳恍然大悟,连忙领命而去。 杨灿又吩咐那个丫鬟:“请于公子到书房用茶。” 等那丫鬟离去,杨灿重新落座,闭目凝神。 方才灵光一现的计策在脑中反复推敲,渐渐成形。 他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冠,这才朝书房走去。 于睿坐在杨灿的书房里,端着一盏茶,悠然呷着茶水,神态很是从容。 这里说是书房,可壁上并没有挂什么字画,而是挂着些更尚武的东西。 一口即便精心保养,刀鞘也已皲裂出许多裂纹的环首刀。 一颗制成了标本的,栩栩如生的狰狞虎头…… 这些摆件都是张云翊留下来的。 刀是他做刀客小张时用的那口刀,虎则是他亲自张弓猎回来的虎。 这些代表着他一生荣耀的东西,他离开丰安堡时全都没有带走。 但,于睿对此并不知情,他以为这都是杨灿的东西。 看着那口虽未出鞘,也是血气隐隐的刀,还有那只猎自陇山的黄彪猛虎,于睿不禁挑了挑眉头。 明德堂上仗义执言的辩士,改良农具的巧匠,如今又见这满室杀气…… 这个杨灿,究竟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面目? 他举杯欲饮,动作却忽然顿住。 因为他忽然想起了一个曾与儒家并称于世的古老门派…… 第86章 公子,请接锅 暮色如浓稠的墨汁般渐渐漫过丰安庄的屋檐。 整个庄子渐渐浸入一片静谧的昏暗中。 书房内,唯一的烛火在轻轻摇曳着。 跳动的光焰把墙上挂着的装饰物映照得忽明忽暗,投出斑驳陆离的影子。 于睿端坐于案前,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柔地摩挲着手中那只青釉暗纹的瓷茶盏。 茶盏里的茶汤尚有余温,他眉头微蹙、一脸的若有所思。 “墨家……” 于睿薄唇轻启,低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墨家,这个自先秦时期便名震天下的学派,在历史的长河中并未销声匿迹。 相反,它更像一条隐藏在地下的暗河,在漫长的岁月里悄然分出了无数条支流,潜藏在世间的各个角落,不被常人所察觉。 墨家的分支各有所长,一派擅长以三寸不烂之舌游说列国,言辞犀利如出鞘的利剑,往往能在唇枪舌剑间扭转局势; 另一派则醉心钻研机关之术,所制造的器械精巧绝伦,小到能自动飞起的木鸢,大到能用于守城的重型弩机,无不令人叹为观止; 还有一派则选择仗剑行走江湖,始终以“兼爱非攻”为信条,路见不平便拔刀相助,行侠仗义,以游侠儿的身份在民间留下了不少传说。 想到这里,于睿紧绷的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如今,墨学虽已不复当年的盛况,但这些流派的传人却并未消失。 他们如点点星火般散落在民间,或许就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等待着一个能让他们一展所长的机会。 杨灿此人,能言善辩,精通各种器械的改良,而今看来,还有一身不俗的武功…… 这不正是墨家弟子的典型特征吗? “啪”的一声脆响,于睿将茶盏放在案几上,眼中闪烁着难以掩饰的兴奋。 若事情真如他所想,那杨灿的价值可就远不止一个田庄管事那么简单了。 他记得查到的消息上说,杨灿曾自述身世:本名丁浩,曾与江南罗家之女相恋。 却不料遭遇灭门之祸,最终只能只身一人逃到陇上,隐姓埋名,才成了如今的杨灿。 于睿缓缓眯起眼睛,烛光在他眼底跳动着。 他决定,回到代来城,就马上派人去详细调查此事。 若杨灿所说的身世纯属虚构,那他就几乎可以确定,杨灿必是墨家子弟无疑。 墨家弟子向来有入世的传统,他们会选择一位明主侍奉,借此一展自己平生的抱负,这在墨家的历史上是很常见的事。 而且,墨家子弟最是讲究一诺千金,忠义无双。 若是能让这样的人为自己所用,将来必定能成为一大助力…… 想到这里,他只觉得胸口一阵火热,连呼吸都比平日里急促了几分,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的大好局面。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打破了书房内的沉寂。 “于公子,杨某因俗务牵绊,迎接来迟了,恕罪,恕罪。” 随着话音,杨灿面带歉意的笑容,快步走入书房。 他身着一件靛青色的长衫,衣料质地精良,裁剪合体,腰间系着一条银色的丝绦带,将他挺拔的身形衬托得愈发干练。 于睿连忙放下手中的茶杯,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起身相迎。 “杨庄主不必多礼。你这壁上悬挂的宝刀和虎头挂件,样式甚是别致,于某方才正在细细鉴赏,倒也不觉得烦闷。” 杨灿顺着他的目光瞅了一眼壁上的挂件,心中暗自腹诽:这不过是之前老张留下的破烂玩意儿,哪里算得上别致。 但他懒得跟于睿解释这些,便打了个哈哈,语气带着几分自嘲道: “杨某向来不学无术,却又偏偏想附庸风雅,便胡乱挂了些装饰,不伦不类的,让公子见笑了。” 二人在说笑间各自落座,于睿抬手整了整衣襟,目光落在杨灿身上,语气意味深长地说: “杨庄主年少有为,能得到我大伯如此器重,掌管丰安庄这等要地,实在是前途无量啊。” 杨灿闻言,脸上的笑容淡去几分,苦笑着摇了摇头: “公子过誉了。阀主驭下向来赏罚分明,我能有今日,不过是运气好罢了。至于这丰安庄……” 他顿了一顿,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无奈,轻轻叹息道:“这丰安庄实乃一处是非之地。 杨某如今看似风光,实则如履薄冰,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丝毫不敢大意呀。” 于睿眼中目光微微闪动,脸上依旧挂着微笑,顺着他的话说道:“我那伯父威严天成,行事向来果断,只可惜近年来身体愈发孱弱了些。 哎,自从我承业堂弟不幸去世以后,继任的承霖年纪尚幼,还无法独当一面。 伯父心中焦急,在驭下方面难免就严苛了一些。” 杨灿听了,再次叹息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欲言又止。 “就怕这般严苛,最后会适得其反,如此这般…… 哎,不说这些了,免得扫了公子的兴致。” 他刻意装出一副想要抱怨,却又怕落人话柄的模样,恰到好处地表达了自己对阀主的不满。 如此既不会显得过于直白,又能让于睿捕捉到他的态度。 于睿心中顿时暗喜:听杨灿这话音儿,看来自己的谋划有门儿啊。 二人之间的相互试探,就如同男女之间的谈情说爱,总得有一方先释放出一点反应,双方才能有来有往地继续下去。 这要是来个慢热,可他娘的就凉凉啦,除非遇上舔狗。 而于睿不是舔狗。 上午巡察田庄的时候,于睿就已经不动声色地释放了对杨灿的好意。 如今杨灿在他面前,稍稍露出了对阀主的不满,这正是他想要看到的反馈。 于睿心中欢喜,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拉近了与杨灿的距离。 烛光在于睿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让他此刻的神情多了几分郑重。 “杨庄主,你是个聪明人,本公子也就不绕圈子了,开门见山地跟你说吧。 家父一向求贤若渴,最是赏识像庄主这般有才能的青年才俊。 当日在明德堂上,若不是庄主你仗义执言,家父恐怕难以脱身。 庄主对我家是有大恩的,而且你的一身才学,更是让家父十分倾倒。 若是庄主愿意为我二脉所用,我二脉必定会以厚禄高位相待,绝不会亏待了你!” 杨灿听到这话,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脸上满是惊喜之色,声音都带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公子此言当真?” 于睿也随之站起身,神色肃然,语气坚定。 “自然是真的。不然,庄主以为,本公子为何要迂回来到凉州,难道真的是为了那几驮微不足道的货物吗? 于某此次前来,所携带的财帛和那些西域美人,都是特意为庄主准备的见面礼,就是为了表示我代来一脉的诚意。” 杨灿激动得身子微微颤抖,连忙说道:“实不相瞒,杨某早就看出,在整个于氏家族中,能带领于氏发展壮大的,必定是代来一脉的二爷。 杨某对二爷仰慕已久,只可惜一直没有投效的门路。 如今承蒙二爷与公子这般赏识,杨某怎敢不效犬马之劳?” 于睿闻言,心中大喜过望。 他原本已经做好了杨灿会扭捏拒绝的准备,毕竟那些外务大执事,个个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想要让他们轻易投靠,绝非易事。 可杨灿却如此干脆,果然像个墨门弟子,身上带着一股任侠之气,性情慷慨,不拖泥带水。 如果杨灿真的是墨门弟子,而且在墨门中的地位不低,那将来还可以通过他,招揽到墨门的钜子。 要知道,墨家可是诸子百家中,唯一一个有着严密纪律的准军事化团体,其组织性和战斗力远超其他学派。 墨家的领袖被称为“钜子”,钜子所下达的命令,弟子必须绝对服从,毫无条件地执行。 《淮南子》中就曾记载:“墨门弟子,皆可使之赴火蹈刃,死不旋踵。” 几百年下来,墨门子弟这种忠诚无畏的形象,早已成了一块金字招牌。 于睿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语气中满是欣喜。 “我于家二脉,能得到庄主相助,从此前路可期也。 于某毫不怀疑,凭借庄主的才能,这丰安庄周边的六田庄、三牧场,庄主自有办法将它们纳入囊中。 不过,那些庄主管事毕竟都是我代来一脉的旧属,回头我会跟他们打个招呼,让他们好生配合你。” 杨灿欣然点头,语气诚恳地说:“公子与二爷如此厚爱,杨灿心中感激不尽! 既承蒙公子看重,杨灿也愿意向公子献上一份投诚之礼,以此来表达我的忠心!” 于睿微微一愣,眼中露出讶然之色:“庄主还有礼物要送我?” 杨灿脸上露出一抹神秘的笑容,缓缓说道:“正是。不知一百套精铁两裆甲,可入得公子的法眼么?” 于睿听到“一百套精铁两裆甲”这几个字,顿时目芒一缩。 一百套精铁两裆铠? 要知道,陇上地区向来以骑兵为主,而骑兵所穿戴的铠甲,大多是以皮甲为主。 因为皮甲价格低廉,制造工艺也相对简单,更容易大规模装备。 可相应的,皮甲的防护能力与铁甲相比,差了不止一个档次。 如今各个阀主麾下的骑兵,也只有最精锐的那部分兵马,才配备了铁质的两裆铠。 单论铁质两裆甲的价格,一套铠甲的价值就抵得上三匹战马。 但铠甲的实际价值,又远不能只以金钱来衡量。 因为在如今的局势下,铁质铠甲根本就是有价无市的稀缺品。 一百套铁质两裆甲的战略价值,远比它字面上的价值要大得多。 有了这些铠甲,就能极大地提升一支军队的战斗力。 可杨灿不过是一个田庄庄主,他从哪里弄来的一百套铁质两当铠? 就算是自己,想要弄到这么多铁质铠甲,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杨灿看到他脸上露出疑色,便主动解释道:“公子可知秃发隼邪和拔力末,之前来我庄里是在寻找什么吗?” 于睿顿时恍然大悟,脸上露出吃惊的神情:“他们丢的那批所谓的‘山货’,难不成就是这些精铁两裆甲?” 杨灿缓缓点头,语气平静地说:“不错!那些押送‘山货’的人,此前杀害了我庄中的百姓。 杨某得知消息后,便带着人前去讨还公道。 追赶到苍狼峡的时候,恰好看到一群鲜卑人正在和押送‘山货’的人火并,上演了一出黑吃黑的戏码。 最后,这几车甲胄,就阴差阳错地落入了我的手中。” 于睿听得目瞪口呆,心中暗自感叹:我怎么就没有这样的运气? 想不到杨灿不仅有才能,还是个福将,竟然能遇到这样的好事。 杨灿继续说道:“能贩运这么多的甲胄,那个所谓的‘走山货’的人,背景必然不一般。 因此,如果把这些缴获的甲胄送去凤凰山庄,我不仅不会有任何好处,反而会给丰安庄带来灭顶之灾。 无奈之下,杨某只好与亢曲长商量,先把这些甲胄藏了起来。 如今既然决定投效二爷,这批甲胄,自然该献给公子,为代来一脉略尽绵力。” “好,好!” 于睿一连说了两个“好”字,语气中满是激动,“代来一脉与杨庄主,从此之后,共富贵,同进退!” 杨灿却轻轻摇了摇头,神色诚恳地说:“此物留在我的手中,对我而言毫无用处,反而像是一个烫手的山芋,随时可能引来祸患。 唯有献给二爷,才能让它发挥最大的作用,这才是物尽其用。 杨某此举既是为了一表忠心,也是为了避祸,不敢以功劳自诩。” 于睿听了,心中愈发高兴。 原本他以为,能招揽到杨灿,就已经是满载而归了。 却没想到还能有这样的意外收获,简直是天助我二脉啊! 杨灿话锋一转,语气变得郑重起来:“只是这批甲胄的来路不正。 阀主那边一定会追查这批甲胄的下落,鲜卑人肯定也不会轻易放弃。 那个贩运甲胄的人,更是不会善罢甘休。 为了安全起见,公子如何顺利取走这批甲胄,还需要我们仔细商量一番,制定一个周全的计划。” “正该如此!” 于睿立刻附和道,“既然这批甲胄见不得光,我们确实该商量个妥当的办法,万万不能出任何差错。” 杨灿心中悄悄松了一口气。 其实,那批铠甲虽然珍贵,让人眼热,但对他来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根本没有用处。 而且,这件事涉及的人太多,时间一长,很难保证秘密不会泄露出去。 虽然他现在能暂时控制住丰安庄,但日子久了,难免会被有心人发掘出真相,到时候只会给自己招来天大的麻烦。 所以,赶紧把这批铠甲抛出去,找一个合适的“接盘侠”,才是最稳妥的做法。 而如果这个“接盘侠”还能回馈他一份好处,那更是何乐而不为。 于是,在摇曳的烛火下,两个人影慢慢凑到了一起,低声交谈起来。 烛火将他们的身影投射在墙上。 那影子时而晃动,时而静止,如同两只蓄势待发的猛兽,正在暗中谋划着什么…… 第87章 谁可交心 转眼到了端午的头一天,丰安庄开始热闹起来,周边几个田庄的庄主陆续赶了过来。 可当他们听说于家二公子于睿也在这里时,个个都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于睿是旧主之子,若是不去拜见,那以后也不用见了。 可若是去拜见了,杨灿那只笑里藏刀、吃人不吐骨头的笑面虎,会不会因此对他们心生不满,日后给他们穿小鞋? 在此之前,他们从未和杨灿打过交道。 因为杨灿掌管丰安庄后,根本没有去巡查他们所在的田庄。 他们对杨灿的性情脾气,全都是凭借坊间的传闻来揣摩,难免会有偏差,心中更是没底。 思来想去,他们最终还是决定硬着头皮去拜见于睿。 毕竟,表面上看,长房长脉和二脉还是和睦的一家人,他们作为于氏的家臣,去拜见于家的公子,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就算杨灿知道了,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于是,他们相约一起前去,大概是想着“法不责众”,若是杨灿真的不满,也不会把他们所有人都怎么样。 当然,在拜见于睿之前,他们先去拜见了豹三爷。 豹三爷是于氏的长辈,身份尊贵,去拜见豹爷,他们心中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若是心怀大志的豹三爷知道,在这些庄主管事的心目中,自己竟是这般无害的形象,不知道他是该感到高兴,还是该感到伤心。 于睿端坐在书房的梨花木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椅臂上精致的雕花,目光却透过半开的窗棂,落在庭院中那株大柳树上。 他等这些庄主管事来,心思早已盘算得明明白白: 表面上是接受旧家臣的拜见,实则是要借着这看似寻常的会面,不动声色地透个口风: 杨灿是自己人,你们不必惧怕,日后多听他调遣、好生配合便是。 可他偏又不将这层意思挑明,事先半句口风都未曾泄露。 毕竟在他看来,这既是传递信号的机会,更是一场绝佳的试探。 他要看看,经历了父亲于桓虎此前对这些产业的“弃子”之举后,这些庄主管事对二脉是否还存着敬畏,是否还肯像从前那般服从。 当院外传来一阵略显迟疑的脚步声,伴随着相互推诿的低语时,于睿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 他缓缓收回目光,端起桌上早已温好的茶水,轻轻吹了吹浮在水面的茶叶,故作悠闲地抿了一口。 待门外传来“于公子安在”的问询声,他才放下茶盏,用指腹擦了擦唇角,声音平稳无波:“进来吧。” 门被轻轻推开,三位庄主局促地站在门口。 见此情景,于睿心中反倒生出几分满意。 虽说是呼朋唤友、抱团前来,少了几分单独拜见的诚意,却也说明他们心中仍有二脉的位置,并未全然倒向别处。 他放下茶盏的动作顿了顿,思绪不自觉地飘回从前。 父亲于桓虎最初交回这些产业时,本就打算以其作为攻击大伯的“弃子”。 正因如此,父亲未对这些庄主管事有过半句交代,既没说过安抚的话,也没提及日后的安排。 如今这些人心中有怨怼、有疑虑,倒也在情理之中。 换作任何人,遭遇这般对待,恐怕都会心生不满。 于睿作为于桓虎的长子,自小便被当作二脉的继承人精心培养。 从读书习字到谋划布局,从与人周旋到驭下之术,父亲无不倾囊相授,就是为了让他将来能撑起二脉的门户。 如今不过是敲打几个心存疑虑的旧臣,再借着闲谈的机会,不动声色地漏点口风。 让他们明白杨灿的身份,日后好生听从杨灿的安排,这点谈吐技巧,对他而言不过是信手拈来,根本算不上难事。 他抬眼看向三位庄主,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抬手示意:“都坐吧,不必拘谨。” 待三人小心翼翼地在下方的矮凳上坐下,双手放在膝上,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时,于睿才缓缓开口。 他从天气聊到田庄的收成,又漫不经心地提及“近日丰安庄诸事顺遂,多亏了杨庄主打理得宜”,话里话外都在暗示杨灿与二脉的关系。 其实他心中清楚,这番点拨,说到底不过是顺水人情。 毕竟这三位庄主肯主动甚至提前一天赶到丰安庄,就说明他们已经做好了向杨灿低头的准备。 可即便如此,于睿这番看似无意的暗示,对三位庄主而言,却也如久旱逢甘霖。 此前他们虽打定主意向杨灿低头,心中却满是惶恐与不安。 二爷于桓虎那边迟迟没有动静,像是彻底忘了他们这些旧人; 而杨灿的手段,他们早有耳闻,那个以狠辣闻名的刀客小张,竟被杨灿调教得连亲情都不顾,亲手杀了自己的叔叔、儿子和侄子,这般狠角色,怎能不让他们心生忌惮? 如今得了于睿的明示,知道杨灿竟是二脉的人,三位庄主悬在半空的心瞬间落了地。 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眼中的局促与不安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如释重负的轻松。 有了二脉这层关系在,杨灿总不会无缘无故为难他们,往后的日子,也总算能睡得安稳些了。 …… 次日天刚蒙蒙亮,丰安庄的街道上还弥漫着一层薄薄的雾气,于睿便已收拾妥当,准备启程返回代来城。 院外,十几匹骆驼早已备好,驼背上驮着沉甸甸的箱笼,箱子用厚重的黑布盖着,看不清里面装的是什么。 而在几匹骆驼的驼峰之间,坐着几位体态妖娆的西域美人。 她们身着色彩艳丽的纱裙,露出纤细的腰肢和白皙的脚踝,长发编成精致的辫子,缀着小小的银铃,稍一动作,便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们或低头整理裙摆,或抬眼望向远方,身姿袅娜,在清晨的薄雾中,宛如一幅动人的画卷。 鲜少有人知道,这些箱笼里装的金银珠宝,以及这些西域美人,本都是于睿为杨灿准备的礼物。 可他出发时,根本不知道杨灿会在五月端午这天召见所有庄主管事。 如今丰安庄人多眼杂,连三叔豹三爷都亲自来了,他若是将这些礼物留下,难免会引人非议,甚至可能暴露他与杨灿的私下往来。 思来想去,他只能暂时放弃送礼的念头,必须让所有人都看到,这些不过是他从凉州运来的货物,如今他要带回代来城,与杨灿毫无关系。 杨灿站在堡门外,身着一件月白色长衫,腰间系着一条墨色丝绦,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语气诚恳地挽留着。 “今日各田庄庄主、牧场场主都会赶来,公子何妨多留一日,与众人见上一面,咱们一起小酌几杯,也好让大家沾沾公子的福气。” 于睿翻身跨上马鞍,一只手握住缰绳,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马背,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 “杨执事好意,于某心领了。只是今日是你召集部属欢聚的日子,我若是留下,反倒成了喧宾夺主,坏了大家的兴致。 再者,我此次前往凉州,前后已有一个多月,家中父亲尚在等候消息,如今我已是归心似箭,实在不便多留。” 他二人心中都清楚,这番对话不过是演给在场的下人看的。 在旁人眼中,他与杨灿是有嫌隙的。 于睿脸上带着一抹既不疏离、也不算亲近的笑意,对着杨灿微微点头,算是作别,随即双腿轻轻一夹马腹,沉声道:“出发。” 驼马队伍缓缓向村外走去,驼铃发出“叮当、叮当”的声响,在清晨的寂静中格外清晰。 随着队伍的移动,驼铃声渐渐向远方传去,最终慢慢消散在空气中。 杨灿站在晨光中,脸上依旧挂着谦逊温和的笑容,目送着于睿的队伍消失在路的尽头。 直到那驼铃声彻底听不见,他才缓缓收回目光,下意识地抬手捏了捏衣袖。 衣袖内侧,藏着两份迭得整齐的纸张。 一份是天水城中一处货栈的店契,另一份则是八张奴隶的身契。 而那店契和身契的主人,名叫-——杨灿。 这处货栈位置极佳,紧邻着城中最繁华的商业街,往来商客众多,是个做生意的好地方。 而那些骆驼、驼背上的箱笼,还有那些看似是“货物”的西域美人,实则都是这家货栈的财产。 换句话说,这些东西,如今都成了他杨灿的私产。 杨灿暗自感叹,钱这东西,果然是越有越有啊。 前几日他还在琢磨,不能只靠着丰安庄的俸禄过日子,得想办法做些买卖开源,免得日后坐吃山空。 没想到刚有这个念头,于睿就“送”来了这么大一份启动资金。 还顺带给他置办了货栈和人手,当真是瞌睡来了就有人递枕头。 可转念一想,杨灿脸上的笑容又淡了几分。 他如今一边依附于氏二脉,一边又与索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种左右逢源的局面,若是被阀主或索家知道了,后果不堪设想。 他甚至不敢确定,在索缠枝和小青梅心中,自己是否比索家更重要。 毕竟索家是她们的根,而自己不过是个半路出现的外人。 所以这家凭空出现的货栈,绝不能让小青梅知道。 那么,把它交给谁来打理呢? 第88章 蝉与螳螂(加更) 豹子头倒是忠心耿耿,武艺高强,让他去杀人、去守卫,绝对没问题。 可要是让他打理货栈的财务,管账、清点货物,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豹子头大字不识几个,连最简单的账本都看不懂,让他管财务,无异于把钱往火坑里扔。 至于李大目,杨灿更是不放心。 他之所以能让李大目乖乖听话,不过是捏着李大目的小辫子。 如今若是把货栈的事交给李大目,岂不是把自己的小辫子送到了对方手上? 万一李大目哪天翅膀硬了,用货栈的事反过来要挟自己,那可就麻烦了。 杨灿猛地发现,自己身边竟没有一个真正可以信任、可以托付大事的心腹。 晨光渐渐升高,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青石板路上,显得格外孤单。 他低头看看身上的月白色长衫,又抬头望了望丰安庄坞堡那高耸的飞檐。 目光从那坞堡上的天空看到的,是云端之上的朱门,门后是他渴望触及却又充满未知的权力和富贵。 他想要的,从来都远不止眼前这些,区区一座天水城的货栈,几箱金银珠宝,又算得了什么? 可他心里清楚,未来将要拥有的,未必都能摊在阳光下示人。 那些见不得光的交易、那些暗藏风险的谋划,都需要有人陪他扛、替他藏、帮他周全。 他并非不信任索缠枝,也不是不疼惜那个总带着几分天真气的小青梅。 如今他们早已同坐一条船,船若翻了,无论是他杨灿,还是索缠枝与小青梅,谁都别想好过。 这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彼此心中都心知肚明,无需多言。 然而,索缠枝背后那庞然大物般的索家,却像一根淬了剧毒的隐刺,让他无法全然信任二女。 若有朝一日,他杨灿的利益与索家的根基发生冲突,他与索家不得不对上时,那个与他已有肌肤之亲、曾在枕边诉说软语的女人,究竟会站在哪一边? “人尽夫也,父一而已,胡可比也?” 这句古老的话语,如同来自幽冥的鬼魅低语,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挥之不去。 他太清楚了,在这个时代,这句话绝非虚言。 家族的分量,重于泰山,早已深植于每个人的骨血魂魄之中,几乎成了一种无需思考的本能。 尤其是索缠枝这般,在真正的世家大族中浸淫长大的女子,自小便听着“忠孝传家”“宗族至上”的训诫长大,那些规矩早已刻入她的骨髓,远比男女之间的情爱、盟友之间的道义更为根深蒂固。 我必须培植一批人。 秦桧尚有三相好,难道我杨灿还不如那千古骂名的大奸臣? 杨灿在心中暗暗思忖着,我需要一些只与我杨灿利益休戚与共、愿意生死相托的心腹。 他们的荣辱,只能系于我一人之身! 他们的未来,只能靠我来成全! 唯有这样,我才能在未来的风浪中站稳脚跟,才能在未来一旦与索家或于家这般的庞然大物抗衡时,有足够的底气。 正在与几位庄主谈笑风生的张云翊,眼角余光却始终未曾离开过杨灿。 他本就对杨灿心存忌惮,此刻见杨灿眉宇低垂,神色凝重,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心头不由一凛。 于公子刚走没多久,他为何会这般心事重重? 难道是于公子与他说了什么,还是他又在谋划着什么新的事情? 一丝警觉悄然爬上张云翊的心头,可他脸上笑容依旧,与身旁的杜平平、赵山河等人谈笑风生。 他们一会儿说着端午的节庆习俗,一会儿夸赞着丰安庄如今的繁荣气象,仿佛什么都不曾发觉。 …… 于睿做客丰安庄,并在端午宴席开席前匆匆离开的消息,迅速传递了出去。 传递这消息的,正是那些尚未抵达丰安庄的庄主与牧场主们安插的耳目。 这些庄主和牧场主,早已备好了精心挑选的礼物,并且在丰安庄附近等了许久。 他们既想探探杨灿的底细,又想看看于睿的态度,所以一直按兵不动。 得到心腹传来于睿离开的消息,他们才纷纷起身,带着仆从和礼物,向丰安庄而来。 刚到丰安庄外,众人就看到了路旁新立的石碑。 那石碑以坚硬的黑石为底,上面刻着的朱漆大字格外醒目,在夕阳的映照下泛着刺眼的红光,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什么。 “劝农碑!” 有人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厌恶与不甘。 这该死的碑! 尽管杨灿这位新任的丰安庄执事,尚未亲自驾临他们的庄子“巡视”,可刻着他杨灿大名的“劝农碑”,却早已被强硬地立在了各家田庄出入路口最显眼的位置。 每日清晨,下田耕作的庄户们扛着锄头走出庄子,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块冰冷的石头。 傍晚收工回家,这块石头依旧立在那里,像一双无形而又无所不在的眼睛,时刻提醒着那些庄稼汉: 在他们头顶上,除了他们世代听从的庄主,还有一位能管着他们庄主的杨执事。 这也就意味着,他们再也不能像从前那般,在自己的田庄里为所欲为了。 田亩的数量不敢隐匿的太过份,丁口的数目隐瞒的不能太招摇,该缴纳的赋税一分都不能少,那些私下里的小动作、不合规矩的手段,都要有所收敛了。 “可恼,可恨!” 众庄主在心里把杨灿骂了千百遍,面上却不得不挤出一副肃然起敬的模样,纷纷驻足,仿佛在瞻仰什么神圣的器物。 他们心里清楚,此刻周围一定有杨灿的人在盯着。 进庄前行百步,便有丰安堡的仆从上前迎接了。 这些仆从衣着整洁,举止得体,接引的流程规矩森严,一丝不苟,没有半分怠慢。 众人连忙收敛心神,收起心中的不满,随着引路的仆从缓缓入庄。 张云翊虽是一庄之主,家里也有不少隐田、隐户这类不便示人的私产,更与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山爷”合伙做些“走山货”的勾当,多年来赚得盆满钵满,也算是一方富户。 但说到底,他终究是草莽出身,身上带着一股抹不去的暴发户气息。 而操持端午宴的小青梅与张云翊截然不同。 青梅是在真正的贵族之家长大的,即便陇上这些门阀,不如中原士族那般恪守繁文缛节、讲究古礼法度,可许多传承了数百年的规矩仪节,也早已融入了他们的血脉。 就像此前见过的独孤婧瑶,她行走的姿态、说话的语气,落在真正懂行的人眼中,便能窥出其非同一般的家世底蕴。 小青梅其实也能看出独孤婧瑶的不凡,只是她一开始就被独孤婧瑶那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出尘气质所震慑,先入为主地只当她是方外修道之人,未曾往世家贵女那方面去想。 如今由小青梅一手操持这场端午盛宴,诸多细节之处更是尽显世家风范。 小到宴席上器物的摆放,青瓷碗要与竹筷对齐,酒壶的壶嘴要朝向外侧; 仆役的站位,要站在宾客身后三尺远的地方,不可随意走动,不可随意搭话; 迎客的次序,要按照宾客的身份高低,依次引入,不可错乱。 这一切,皆依循着门阀世家内部的不成文规矩而来,有条不紊。 这些庄主、牧场主或许说不出这些规矩的具体出处,也道不明其中的门道,却能敏锐地察觉出其中截然不同的“味道”。 那绝非单凭财力就能堆砌出的奢华气象,而是一种需要时间沉淀、需要家族底蕴、需要世代熏陶才能养成的无形壁垒,是寻常富户永远无法企及的高度。 众人对这位久闻其名、未见其面的杨执事,不禁又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忌惮与敬畏。 …… 于睿的车队出了丰安庄,沿着尘土飞扬的官道,朝东北方向行了不过十里路。 眼看前方出现一片黑压压的山林轮廓,那便是素有险名的铁林梁。 于睿忽然轻轻勒住缰绳,胯下的骏马发出一声响亮的响鼻,停下了脚步。 他目光锐利地扫向侧面的密林,只见林中悄无声息地驰出一骑。 那马上坐着一人,身形精干,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腰间挎着一口寒光闪闪的环首刀,正是亢正阳的三弟亢正义。 “见过于公子。” 亢正义在马背上翻身下马,双手抱拳行礼。 于睿目光在亢正义身上仔细扫过,问道:“是杨庄主派你来的?” “是!”亢正义的回答简洁到了吝啬的地步,多一个字也不肯说。 于睿唇角微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露出一抹满意的笑容。 此人惜字如金,行事干脆,倒是合他的心意。 自古以来,讷于言者,往往更善于守密,也更让人放心。 看来这杨灿行事果然如他所料,谨慎周密,不喜留下任何痕迹,连派来引路的人都选得如此妥帖。 于睿微微颔首,语气缓和了几分:“有劳带路。” 亢正义点点头,依旧没有多余的话,利落地调转马头,动作干净利落,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于睿偏过头,对身后的人马吩咐道:“驼队继续按原定路线前行,到天水城中的货栈交接货物,不可有误。留下一队护卫随我即可,其他人随驼队同行。” 驼队继续向前行进,渐渐消失在官道尽头。于睿则只带着十余名精悍的护卫,随着亢正义,一头扎进了道旁幽暗的密林。 林子里林木茂盛,枝叶交错,阳光难以穿透,光线骤然暗淡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和树叶腐烂的味道。 众人不敢大意,纷纷拔出腰间的武器,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又行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前方忽然出现一片空旷的场地。 空地上,赫然停着四辆毫不起眼的乌篷马车,车辕上落着些干枯的枯叶,车帘紧闭,既无车夫,也无人看守。 于睿的随从中立刻有人翻身下马,默不作声地走到马车旁,仔细检查了一番,确认没有异常后,才充当起临时驭手,拉起了缰绳。 一行人赶着这四辆看似空荡荡的马车,折而向西,沿着林间一条更为隐秘的小径逶迤而行。 车队刚走没多久,方才他们停留处不远的一棵巨大松树后,便窸窸窣窣地探出两条俏皮的小辫子。 紧接着,一张圆盘似的脸庞露了出来,脸上满是络腮胡,浓密虬结,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 他的头发披散在肩后,唯有两鬓的头发被精心编成了小辫,垂在那宽厚得异于常人的肩头。 这典型的“索头”发型,一看便知是个鲜卑人。 “他们鬼鬼祟祟的,定有蹊跷!” 圆脸小辫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按捺不住的兴奋。 旁边另一棵树的阴影里,又钻出一人。 此人长着一张瘦脸,细长的单眼皮,眼神狡黠,胡须稀疏,看起来比圆脸小辫机敏许多。 他轻轻拍了拍圆脸小辫的肩膀,低声道:“杨灿这厮,果然沉不住气了。 咱们不过是掳走了他庄里的两个庄丁,试探了一下,他就慌了阵脚,搞出那么大的动静搜查庄子。 今日又突然驱赶这四辆空车离开庄子,八成就是用来转移那些‘山货’的。” 圆脸小辫嘿嘿低笑起来,得意地道:“大人这一招‘敲山震虎’,果然高明!轻轻一敲,这‘虎’就坐不住了。” “你盯紧他们,沿途留好记号。我去禀报大人。”长脸汉子肃然叮嘱。 “放心!保证不会出岔子!”圆脸小辫一拍胸脯。 很快,两人就从林木更深处牵出马儿匹,分别朝着不同的方向疾驰而去。 第89章 顺水行舟 丰安庄内,各田庄的庄主、牧场的场主陆续抵达。 原本略显空旷的坞堡前院,渐渐变得人影幢幢,热闹起来。 仆役们穿梭其间,引宾牵马,忙得不亦乐乎,却依旧井然有序,没有半分混乱。 杨府那颇具规模的仪门之下,东侧的一间厢房被临时设为签礼房。 仅此一处细微的安排,便可见门阀世家与寻常暴发户之间,那难以逾越的天壤之别。 想当年,张云翊为长子张心然操办婚事时,也算是极尽风光。 摆了上百桌宴席,邀请了周边所有的权贵。 可那时他也不过是在大门外设置了一张披红挂彩的礼桌,让账房先生当着所有宾客的面,高声唱喏收下的礼物,现银过秤时的叮当声更是传遍整条街道。 虽显得豪阔,却终究失之粗鄙,少了几分体面。 而小青梅此番依着世家规矩,将签礼房设于厢房之内,便显得周到许多。 所有宾客抵达后,皆先到厢房内递上礼单,由专人登记在册。 礼品则另由仆役从旁门悄无声息地搬运入库,全程不对外展示。 如此一来,既避免了门前拥堵喧嚣,保全了主客双方的体面, 又将那人情往来中的财富厚薄、礼物轻重,隔绝于众人探究的目光之外。 不让宾客因礼物的贵重与否而心生尴尬,也不让主人因礼物的多少而被人议论。 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含蓄而雍容,尽显世家风范。 李大目被安排坐在签礼房内,负责登记各方送来的贺礼。 众庄主、牧场主皆是久经世故之人,深知送礼的门道。 所赠之礼,既不过分张扬,也不显得寒酸。 每一件礼物都实用而合乎身份,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让人挑不出半分毛病。 你看,最先走进签礼房的是青塬里的庄主杜平平。 他身着一件青布长衫,袖口微微卷起,露出手腕上一串磨得发亮的木质佛珠。 “李账房,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还望杨执事莫要嫌弃。” 李大目接过礼单展开,只见上面写着“上等江南丝绸三匹,雄黄酒、菖蒲酒各一坛”。 他抬眼看向杜平平身后的仆从,那仆从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木匣。 打开来,三匹丝绸整齐地迭放着,一匹是淡雅的天青色,一匹是温润的月白色,还有一匹是透着柔光的淡粉色。 皆是江南上等的云锦,触手丝滑,光泽柔和。 旁边的两个酒坛更是惹眼,足有人头大小,通体金光灿灿。 这礼物看似寻常,却恰好应了端午的景致,丝绸可做新衣,雄黄酒能驱邪,菖蒲酒可养生,既不显得扎眼,又满满都是心意,可见杜平平是用了心的。 李大目在登记簿上写下礼物名称,目光忍不住又落到那两只酒坛上。 这酒坛的表面雕刻着精美的缠枝莲图案,花瓣层次分明,纹路细腻,看起来颇为精致。 可李大目心里却犯了嘀咕:这坛身……是铜的吧?不可能是金的吧,没准就是陶罐外面涂了层金漆,好显得贵气罢了。 他想伸手摸一摸酒坛,感受一下重量,验证自己的猜测。 可眼角的余光瞥见旁边站着的杨府家奴,那名家奴身着青灰色短打,正等着搬运礼物,只好作罢。 接着进来上礼的就是芦泊岭的庄主赵山河了。 赵山河身材微胖,穿着一件酱色的锦袍,腰间系着一条玉带,看起来比杜平平要阔气些。 他身后的仆从捧着一个红木托盘,上面放着一个锦盒和两个陶罐。 赵山河将礼单递给李大目,笑着说道:“李账房,听闻杨执事近日操劳,特意备了些薄礼,还望笑纳。” 李大目接过礼单一看,上面写着“妆镜一具,上等蜂蜜两罐”。 这礼,轻了些。 李大目暗暗撇撇嘴,直到杨府家奴上前验货时,不小心把铜镜的背面露在他的面前。 铜镜的背面,刻着一幅繁复精美的“青龙镇守图”! 那青龙的身躯蜿蜒盘旋,龙鳞一片一片,皆是用黄金镶嵌而成; 金鳞的边缘则用细细的银线勾勒,让龙鳞的层次更加分明,看起来栩栩如生。 青龙的眼睛是两颗浑圆无瑕的黑曜石,龙爪下蒸腾的云气,是用光滑温润的玳瑁片巧妙镶嵌的。 再看铜镜的背景,天空的位置细细点缀着无数细小的颗粒,那是用青金石与绿松石拼成的星辰。 铜镜的镜框,更是用上好的象牙雕刻而成。 上面刻着缠枝莲纹,花瓣舒展,枝叶缠绕,纹路细腻流畅,华美绝伦。 啊……,对啊,没错,它就是一面妆镜,谁能说它不是镜子呢? 李大目看看礼单:妆镜一具,蜂蜜两罐,唇角不由抽了一抽。 六盘山牧场的程栋程牧主更是实在。 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程牧主穿着一件黑色的皮袍,腰间系着一条粗布腰带,一进门就大声嚷嚷起来。 “李账房,俺那牧场除了马可没啥好东西了,就送两匹马给杨执事,让他出行也方便些!” 李大目接过礼单,上面果然写着“三岁口儿马两匹”。 他又看向门口那两匹马,马儿身形矫健,毛色油亮,都是不染一根杂毛的白马。 马背上的马鞍也是用舒适的小牛皮制成的,没有半点金银点缀,显得朴素而实用。 欸? 等等! 李大目揉了揉眼睛,仔细看看,牵着那两匹马儿的是什么鬼? 那是两个明眸皓齿、身段窈窕的少女,而且生得一模一样! 两个少女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穿着一身利落的胡儿装扮。 上身是紧身的短袄,下身是长裤,腰间系着一条彩色的腰带,将纤细的腰肢勾勒得愈发明显。 她们的皮肤白皙,长长的睫毛下,一双大眼睛灵动有神,笑容甜美,透着青春活泼的气息。 李大目看得有些发愣,实在的程牧主咧开大嘴,露出了两颗标志性的大板牙。 “李账房,那是两个马婢,不仅精通饲马、驯马,就连养护马具也是一把好手。 俺想着,既然赠给杨执事良驹,岂能不附上伺候马匹的人呢? 这样杨执事也省得再费心找人照料马匹了。 而且等将来杨府有了女主人,她们还能为夫人牵马坠镫,多方便啊!” 李大目木然点了点头,说的对,程牧主这番话有理有据,无可挑剔啊! 送马附赠马婢……,我想吃醋了,谁送我点饺子? 看着两个胡儿装扮、青春逼人,笑容比春日阳光还要灿烂明媚的少女,李大目忽然觉得自家小檀都不香了。 …… 端午当日的丰安堡,朱漆大门敞开着。 门檐下悬挂的五彩流苏随着微风轻轻晃动,透着几分节庆的热闹。 只是今日踏入院门的,并非寻常宾客,而是杨灿麾下各田庄的庄主与牧场的牧主,皆是需向他俯首听命的下属。 既是一方主事的上司,杨灿自然不必降尊纡贵地亲自到门口迎候。 按照世家门阀的待客惯例,这种引宾知客的差事,本该由府中的大管家担任,既显主人的体面,也能让宾客感受到周全的礼遇。 可杨府实际掌事的大管家,是年方二八的小青梅,姑娘家家的,不方便。 而名义上挂着大管家头衔的是豹子头程大宽。 这位爷一身蛮力,舞刀弄枪是把好手,可偏偏是个不通文墨的粗汉,说话嗓门比铜锣还响,让他去迎客,实也不妥。 两人皆非合适人选,于是张云翊这位前丰安庄庄主,便顺理成章地做了知客。 张云翊倒真是个能屈能伸的人物,要搁春秋,起码是个小勾践。 他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周旋于一众宾客之间,言辞得体,举止从容,落落大方。 被人逼着杀叔弑子,断了宗族臂膀,夺了坞堡财产,如今还要为昔日平起平坐的同僚做知客…… 杨灿这手段…… 几位庄主和牧主看着张云翊谈笑自若的模样,只觉不寒而栗。 太可怕了,这张云翊竟被调教成如此模样! …… 后宅内,杨灿正对着铜镜更衣。 一身崭新的玄色深衣袍服,衣料是上好的蜀锦,在窗棂透进的天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 衣料上织着暗锦云纹,不仔细看几乎察觉不到,却透着一股低调内敛的贵气,恰好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 “你们先下去吧。” 杨灿摆摆手,伺候更衣两个丫鬟便屈膝行礼,捧着换下的旧衣,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已经候在门外的亢正阳这才快步走了进来,顺手将房门掩上,隔绝了外间的声响。 “庄主,四辆空车刚出庄,就有尾巴跟上去了。” 杨灿对着镜子,轻轻将衣襟上的褶皱抚平,铜镜里清晰地映出他唇角勾起的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 “昨日他们才‘敲山震虎’,今日我就急急派出四辆空车,这般欲盖弥彰的举动,他们若不起疑,反倒奇怪了。” “庄主神机妙算!” 亢正阳眼中闪过一丝钦佩,连忙补充道,“属下怕他们心思不够活络,还特意嘱咐二弟。 让他赶车出庄时故意放慢速度,过岔路时多回头张望,做出一副遮遮掩掩、生怕被人发现的模样,务求让他们疑心更重。” 杨灿从镜中看向亢正阳,指尖拈起案头一枚白玉佩,那玉佩雕成蝉形,纹路细腻,触手温润。 “追上去的人,看清楚是谁的部下了吗?” 亢正阳脸上露出几分为难,微微躬身道:“那些人都穿着鲜卑人的服饰,梳着索头辫,长相看着都差不多。 属下派去盯梢的人一时没能分辨出,究竟是秃发隼邪的人,还是拔力末的人。” “倒也无妨。” 杨灿轻笑一声,将玉佩轻轻挂在腰间的丝绦上,玉佩与丝绦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 “是秃发隼邪的人也好,是拔力末的人也罢,其实都一样。” 他抬手将头上的黑色介帻扶正,介帻两侧的紫色束带在颌下交叉,利落系成一个结,动作干脆利落。 “只要有人把‘空车藏货’的消息带回去,让他们误以为找到了甲胄的下落,咱们这局棋,就已经活了一半。” 玄色的深衣垂坠如夜,顺着他的身形自然垂下,衬得他眉目沉静,周身透着一股凛然的气度,再不见往日的温和,多了几分运筹帷幄的威严。 他最后理了理腰间的佩玉,确保玉佩位置端正,这才转身朝着房门走去。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正午的天光倾泻而入,将他的身影在地上拉得很长。 杨灿迎着天光微微眯起眼睛,适应了片刻,唇边的笑意渐渐加深。 “走吧,前厅的宾客该等急了,咱们也该去会会各位管事了。” 他迈步走出房门,脚步沉稳,仿佛那些关于鲜卑人、那些关于甲胄的谋划都与他无关。 “至于庄外的风风雨雨,谁在追、谁在查……”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几分玩味:“与我杨灿何干?” 第90章 驯马 杨府前宅的东厢房内,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肉香与乳酒的醇厚气息。 拔力末手下近二十名剽悍的部落勇士,全都在这儿。 这些来自草原的汉子们,个个身材魁梧,脸上带着风霜之色,此刻正毫无顾忌地盘腿席地而坐。 他们一手端着沉甸甸的木碗,碗里盛满琥珀色的乳酒,另一手抓着油光锃亮的羊骨,大口撕咬着上面的嫩肉,狼吞虎咽的吃相里,透着一股草原人特有的粗犷与酣畅。 乳酒顺着他们的嘴角往下淌,滴落在衣襟上也毫不在意;骨头被啃得干干净净,随手往地上一扔,发出清脆的声响。 整个厢房内,充斥着咀嚼声、吞咽声与粗犷的谈笑声,热闹得如同草原上的篝火晚会。 正当众人酒兴正酣,有人已经开始扯着嗓子唱起草原歌谣时,房门“吱呀”一声被猛地推开了。 一个身形魁梧的鲜卑汉子快步闯入,此人长着一张狭长的驴脸,单眼皮,眼神锐利,头上梳着典型的索头发型。 他目光急切地在人群中扫视一圈,急声问道:“大人呢?拔力末大人在何处?我有紧急消息要禀报!” 一名正埋头撕咬肉块的鲜卑勇士闻声抬起头,嘴角还挂着肉丝,含糊不清地答道:“大人去杨庄主那里赴宴了。” 那长脸汉子闻言,神色愈发紧张,丢下一句“你们赶紧做好准备,我去寻大人”,便转身疾步离去,连门都忘了关。 众鲜卑勇士面面相觑,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也纷纷加快了吃喝的速度。 一时间,酒水咕咚咕咚往下咽的声音、牙齿凶狠撕扯骨肉的声音愈发密集,原本热闹的氛围里,悄然透出几分穷形尽相的躁动。 与此同时,杨府的二堂大厅已被精心布置成今日的宴会场所。 厅内只设了三桌酒席,却在小青梅的巧妙安排下,处处流露着低调而高雅的奢华。 没有金银珠宝的刻意堆砌,也没有绫罗绸缎的过度装饰,所有的雅致都藏在细节之中: 每张桌案上,都摆放着一个青瓷花瓶,瓶中插着几枝新鲜的紫薇花,花瓣上还带着晨露,透着勃勃生机。 厅内的屏风是素色的绢布,上面用淡墨勾勒着几竿翠竹,笔触清雅,意境悠远。 妙的是空气中弥漫着的一缕若有若无的幽香,那是由静瑶师太亲手调的香。 香从厅角放置的熏炉中散发出来,似兰似麝,不浓不烈,闻之令人心神一爽,让整个宴会的氛围更显雅致。 在座的各位庄主、牧场主,个个都是在正经营生之外,还握着不少灰色生财门路的人物。 执掌一方产业多年,哪个不是家资丰厚,见过不少世面? 可这般含蓄而风雅的排场,却是他们平生头一次见到。 于氏阀家中虽也有相似的气派,却只有阀主于醒龙与各房房头议事时,才有这样的场面。 他们平日里上山述职,至多只能面见于氏的执事老爷,何曾受过这般礼遇? 无形之中,众人对杨灿这位年轻的大执事,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敬畏。 因此席间无人高声喧哗,即便交谈,也都俯身低语,声音压得极低,整个宴厅始终笼罩在一片克制而文雅的氛围之中。 小青梅精心营造的这般气场,恰如其分地烘托出杨灿不容置疑的威严,让每个人都不敢有半分轻慢。 就在这时,那个长脸鲜卑人出现在宴厅门口。 他脚步匆匆,目光一扫,很快锁定了拔力末的位置,当即快步走过去。 他俯身在拔力末耳畔,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急促低语了几句。 拔力末原本正端着酒杯,与身旁的牧场主谈笑风生,听完长脸汉子的话后,眼中瞬间精光乍现。 虽然长脸汉子没能完全确定,那四辆清晨驶出丰安庄的马车,就是去运送他们苦苦寻找的“山货”。 但昨日庄中刚有两人失踪,今日杨灿就急匆匆地派遣马车出庄,而且车夫空着手返回,车辆却在半路交接给了本该返回代来城的于睿…… 这一连串的举动实在太过蹊跷,由不得他不心生怀疑。 他不动声色地放下酒杯,压低声音,对长脸汉子问道:“他们一共有多少人?” “连于公子在内,算上护卫,一共十四人。”长脸汉子急忙答道。 闻听此数,拔力末紧绷的神经顿时一松,心中自觉胜券在握。 他猛地一拍桌案,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打破了宴厅的宁静。 拔力末怒斥道:“一群不知好歹、不识抬举的东西! 今日杨庄主设宴,好酒好肉的款待,他们竟敢借酒闹事! 老子的脸面,都要被这群蠢货丢尽了!” 他怒气冲冲地站起身,对着同席的几位牧场主拱了拱手,脸上挤出几分歉意。 “让诸位见笑了,是我管束不力,扰了大家的雅兴。 在下失陪片刻,去去就回!” 说罢,他与长脸汉子交换了一个眼神,便大步流星地走出宴厅。 坐在同一桌的秃发隼邪,看着拔力末离去的背影,不屑地撇了撇嘴,嗤笑道: “在人家的府邸里,还敢纵容手下醉酒闹事? 真是一群丢人现眼的货色,也不怕被杨庄主笑话。” 想了想,他却不放心,招手唤来亲随叱奴,用手掩着口鼻,轻声吩咐: “你去传我的话,让咱们的人谁也不许喝醉。 谁若丢了老子的脸,老子剥他的皮!” “是,大人!”叱奴恭敬地应了一声,不敢有半分耽搁,快步转身离去。 恰在此时,杨灿在亢正阳与豹子头程大宽的陪伴下缓步走入大厅。 张云翊最先反应过来,立即从座位上站起身,恭敬地拱手唤道:“杨执事!” 满堂宾客见状,也纷纷起身,对着杨灿拱手行礼,口中说着“见过杨执事”,态度恭敬至极。 唯有坐在首席的于骁豹,依旧傲然安坐,没有起身,嘴角还撇过一丝不以为然的弧度,眼神里带着几分轻蔑。 他敏锐地察觉到,众人对他虽表面恭敬,言行举止间却总带着几分疏离。 远不如他们面对杨灿时那般,有着发自内心的敬畏与顺从。 “终究还是要手握实权啊! 不然,就算老子是于家长房的三爷,这些混账东西在心里,也未必真把我当回事儿。” 于骁豹在心中暗自说着,目光落在了率先起身的张云翊身上。 盯着张云翊那恭敬的背影,豹爷暗想:“这厮被杨灿整治得那般凄惨,如今却心甘情愿地为杨灿鞍前马后,做他的走狗? 我不信! 这几日我在丰安庄暗中观察,也没寻到杨灿什么了不得的把柄,这样下去,如何能扳倒他? 若能将张云翊拉拢过来,让他暗中为我效力,说不定就能找到杨灿的破绽……” 于骁豹的心思飞速转动着,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光芒。 此时,张云翊正恭敬地走到杨灿身边,开始为他引见在座的各位田庄、牧场管事。 “杨执事,这位便是青塬里的黄庄主。” “哦?听闻四天前,黄庄主喜得麟孙,这可是大喜事啊,可喜可贺。” “哈哈,这位便是程栋程牧主吧?久仰大名! 杨某早年曾为阀主牧马两载,那时便常听牧长们提起你。 大家都说,六盘山牧场的骏马数量最多,品质也最优良。 今日能与程牧主一见,真是幸会幸会!” 实在的程牧主咧嘴一笑:“执事大人过奖了,属下不过是略懂一些养马的门道罢了。 属下今日前来拜会,也没带什么贵重的东西,特意备了两匹三岁口的儿马。 这两匹三岁口的儿马呀,身子骨可嫩着呢,毛色那是特别的白,希望执事大人能喜欢。” 杨灿欣然道:“白马?白马好啊,白马骑着气派啊,我喜欢,程牧主有心了。” 张云翊一一为杨灿引见,而杨灿总能与对方畅谈数语,所言不仅句句得体,还能精准地切中对方的近况或喜好。 比如黄庄主得孙、程牧主善养马,甚至连某位庄主近日田庄里的收成情况都了如指掌。 这让在座的众人既感到如沐春风,又暗自心生凛然。 杨灿对我们的底细如此了解,连黄庄主四日前得孙这般新近发生的小事都知道,可见他平日里对我们多有关注啊。 …… 叱奴匆匆赶到秃发隼邪部下居住的西厢房,传达了秃发隼邪严禁众人醉酒的命令。 游牧民族天性嗜酒,或许是常年纵马草原、与风雪为伴的生涯,让他们养成了以酒御寒、以酒助兴的习惯。 此时西厢房内,已有六七名鲜卑汉子带了醉意。 叱奴将命令传达下去后,两名负责管束众人的管事模样的汉子立即开始收缴酒具。 此举引得那些还没喝够的鲜卑汉子一阵暗暗抱怨,却没人敢公然反抗。 他们都清楚秃发隼邪的脾气,若是真的违逆了命令,后果不堪设想。 叱奴将事情交代妥当,便准备返回宴厅伺候秃发隼邪。 他刚走出西厢房的院门,就见杨灿的护卫豹子头程大宽站在不远处的路上。 豹子头一手搭在额前,眺望着仪门方向,脸上满是纳罕的神色。 “奇怪,这拔力末怎么突然带着人走了? 走得这么匆忙,连跟我家庄主打声招呼都没有。 如此粗鲁无礼,真是一点规矩都不懂!呸!” 豹子头说着,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转身向宴厅走去。 叱奴心中纳闷,顺着豹子头方才眺望的方向望去。 只见拔力末手提一口环首刀,身后跟着十几名全副武装的鲜卑汉子,正急匆匆地向仪门外走去。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紧张的神色,脚步飞快,显然是有急事。 叱奴作为秃发隼邪的亲随,向来机警过人。 而且他此次跟着秃发隼邪来到丰安庄,本就是为了寻找那批下落不明的“山货”。 那批货物对秃发隼邪至关重要,若是找不回来,后果不堪设想。 见拔力末如此反常的举动,叱奴心中顿时生出一丝异样。 他也不声张,只是悄悄跟在拔力末一行人身后,远远地看着。 只见仪门外空旷的小广场上,早已有人为拔力末等人备好马匹,那些马匹个个鞍鞯齐全。 拔力末疾步赶到马前,翻身上马,厉声喝令众人:“快,都上马,跟我走!” 众人纷纷翻身上马,在拔力末的带领下,朝着府门外疾驰而去。 “不对劲儿!拔力末定是发现了什么线索,才会如此匆忙地离开!” 叱奴心头一紧,不敢有半分耽搁,转身快步奔回西厢房。 他一把抓住一个还清醒的侍卫,厉声喝道:“拔力末带着人跑了,你立刻跟上去,我这就去禀报大人!” “是!” 那侍卫不敢怠慢,连忙应了一声,转身快步去牵自己的战马。 片刻后他便骑着马,朝着拔力末等人离去的方向追去。 …… 叱奴疾奔宴厅,刚到门口,一股浓郁的酒香与肉香便扑面而来。 此时的宴会厅内,侍女们正端着托盘,有条不紊地将一道道精致菜肴传送上桌。 每一张桌席旁,都整齐摆放着四口造型各异的酒坛子。 坛中分别盛着清酒、米酒、乳酒与葡萄酒,坛口用红布封着,透着几分喜庆。 另有身着素雅衣裙的侍女侍立在桌旁,手中提着小巧的酒壶,随时等候客人吩咐,依据客人口味斟上合心意的酒水。 厅内觥筹交错,杯盏碰撞声、众人的谈笑声交织在一起,热闹非凡。 叱奴脚步放轻,像条滑溜的游鱼般,从席间的空隙中悄无声息地穿过。 快步走到秃发隼邪身边,叱奴附耳低声道:“大人,拔力末带着他麾下所有的人走了,行色十分匆忙!” 秃发隼邪正端着酒杯,让身旁的侍女为他斟酒。 听闻叱奴的话,秃发隼邪眼神骤然一冷。 拔力末怎会突然走了? 他要去干什么? 难道……他发现了我针对拔力部落的阴谋? 可按时间推算,我派去给大哥送信的人,就算一路快马加鞭, 就算大哥接到传讯后立刻发兵,现在也还没到拔力部落才对! 如果拔力末不是因为这个原因离开,那他又为何如此匆忙,连声招呼都不打? 秃发隼邪压根没往那批“山货”上想。 在他看来,若是拔力末真的发现了那批山货的踪迹,没理由不告诉他。 可他哪里知道,因为他对这批货的格外看重,让拔力末起了疑心。 拔力末自忖能对付得了于睿那些人,就想独自解决此事。 这不仅因为他好奇,更因为他生起了贪婪之心。 若是这批山货的贵重程度,足以让他不惜触怒秃发部落,那他还真有“黑吃黑”的想法。 秃发隼邪面上不动声色,只微微颔首,对叱奴使个眼色,让他先去厅外等候。 随后,他又端起酒杯,与同桌的几位庄主谈笑风生,共饮了几杯,语气自然,丝毫看不出异样。 又应酬了片刻,秃发隼邪才突然捂住肚子,脸上挤出几分难受的神色,对着同桌几人歉然道: “诸位恕罪,今日这酒喝得太急了些,有些上头,腹中也隐隐作痛,失陪片刻。” 同席的几位庄主与牧主,本就与他不算亲近,见他离去,也无人在意。 因为少了这个鲜卑人,剩下的人彼此间都是相熟的旧识,谈话的气氛愈发热络起来,笑声也比之前响亮了几分。 倒是坐在主桌旁,负责侍候宴会局面的张云翊,眼观六路,瞬间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他清晰地记得,拔力末早在开席之前,就以“手下醉酒闹事”为由匆匆离开了,而且直到现在都没回来。 如今秃发隼邪又突然以“腹中不适”为由离席…… 这两个鲜卑首领接连离开,难道出了什么事? 张云翊心中疑惑,正想悄悄离席,去打探一下两人的去向,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这时,坐在主位的杨灿忽然笑吟吟地站了起来。 他一站起,厅内原本喧闹的声音瞬间低了下去,各席的客人纷纷将目光投向他。 张云翊见状,只好暂时压下心中的疑虑,重新坐回座位。 杨灿端着一只青瓷酒杯,朗声道:“承蒙阀主信任,授我杨灿以长房执事之职,又让我兼任丰安庄主之位。 说实话,若论打理田庄、牧场的本事,各位都是我的前辈。 论经验、论手段,杨某都不及各位,理应尊敬各位,多向各位学习长处。 日后,杨某也少不了倚重各位的本事,一同将阀主的田庄牧场打理好。” 他顿了一顿,语气忽转严厉:“不过,有些事儿,今日你我初次见面,不妨敞开了说在前头。 这些年来,各位庄主、牧主在私下里做过些什么,咱们彼此心里都有数,也没必要装糊涂。” 杨灿说到这里,全场彻底陷入寂静,连呼吸声都变得格外轻微。 众管事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虽然从见面到现在,杨灿一直表现得客气有礼,他们费尽心思奉上的厚礼也都收下了,可杨灿这突转严厉的语气,还是不免让他们心中惴惴。 杨灿忽然笑了笑,语气又缓和下来:“私心嘛,人皆有之,难道我杨某人就没有私心吗? 咱们为阀主效力,图的是什么?无非是功名、利禄,美人儿,不外如是嘛。 所以,我是不会因此苛求大家的,相信阀主也不会以此苛求杨某,让咱们做个圣人。” 这句话一出口,宴会厅内紧绷的气氛终于松动下来,厅中甚至隐隐传出了一阵低低的笑声。 豹子头程大宽捧着一摞厚厚的札本,走到杨灿身边。 杨灿拍了拍豹子头手上的札本:“这些就是各大田庄、牧场,按照杨某之前的吩咐,送来的文书。 其中一份是‘举状’,另一份是‘申状’……” 他的话音刚落,宴会厅内的气氛再次紧张起来,刚刚放松的众人又瞬间提起了心。 这一松一紧的节奏,如同缰绳般被杨灿牢牢握在了手中。 第91章 戏诸侯 就在杨灿在宴会厅中敲打众管事时,秃发隼邪已经带着部下,呼啦啦地冲出了丰安堡的大门。 此前叱奴派去追踪拔力末的侍卫,早已在沿途留下了只有他们能看懂的记号。 这些游牧民族常年在草原上放牧,部落成员常常分散开来,以帐为单位活动。 在这种情况下,首领要聚集部众,亲友要联系彼此,难度都极大。 因此,如何利用周围的自然条件,比如折断的树枝、摆放特殊的石头,或是在地上画简单的符号,留下能被同伴理解的标记,就成了他们必须掌握的生存本领。 这种技能,在中原地区,只有专门负责侦查的斥候才会学习。 千百年下来,游牧人留下记号的本领,早已融入他们的生活,成了一种与生俱来的基本生存技能。 也正因如此,秃发隼邪沿着记号一路追去,丝毫不用担心会跟丢拔力末的踪迹。 更何况,陇上地区的道路本就不算四通八达,大多是蜿蜒曲折的土路,通常一条路走很久才会遇到一个岔路口,想要走错路都难。 而拔力末此刻正带着自己的部下,循着之前派出去的人的记号,马不停蹄地追赶。 他先是朝着东北方向跑了一阵,追到“铁林梁”附近时,看到记号突然转向,便又拨转马头,朝着西南方向追去。 追着追着,拔力末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这好像是个圈啊? 而且看这方向,分明是朝苍狼山去了,那不就是自己部落的方向吗? 他皱着眉头,勒住缰绳,让部下暂时停下,仔细查看了地上的记号,确认没错后,心中更是疑惑: 难道那批山货依旧藏在苍狼山附近? 而更前方的荒野上,亢正义作为向导,引着于睿的一行车马,不疾不缓地前行着。 他们走的这条路极为偏僻,罕有人迹,路面早已被野草覆盖,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只能凭借道路上野草比两旁稀疏的细微差别,勉强辨认出前行的方向。 于睿骑在马上,心情说不出的愉悦。 一百套精铁铠甲,固然价值不菲,能极大增强代来城的兵力,但对实力雄厚的代来城来说,也算不上是太过巨大的财富。 可话虽如此,有总比没有好,多一百套铠甲,就多一分胜算。 更何况,自己这边多了一百套铠甲,大伯于醒龙那边就相当于少了一百套铠甲,账得这么算才对。 更重要的是,杨灿主动献上铠甲的举动,分明是表明了他死心塌地投效代来城的决心。 这样一来,父亲于桓虎之前上交的那六大田庄、三大牧场,名义上归了长房,实则相当于还在他们二脉手中。 只要他们二脉什么时候下定决心,要和阀主于醒龙翻脸,这些产业马上就能重新回到二脉的掌控之中,成为他们对抗长房的重要资本。 尤其让于睿高兴的是,杨灿的行止作风,以及他所展现出的才能,实在太像传说中神秘的墨家传人了。 如果杨灿真的是墨家子弟,以他的能力,在墨门中的地位一定不低。 若是他们代来城能通过杨灿把墨门的钜子拉拢过来,那代来城马上就能拥有与大伯叫板的实力。 只不过,杨灿若真是墨家传人,那之前许给他的筹码恐怕就不够丰盛了。 于睿忽然想到,自己的大妹也快到适婚年龄了,容貌秀丽,性子温婉,若是能劝说父亲,将大妹许配给杨灿,招他为婿…… 这样一来,杨灿就成了自己的妹夫,成了于家的人,还怕他不肯忠心为二脉效力吗? 想到这里,于睿的心情愈发愉悦,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扬了起来。 …… 宴会厅里,杨灿从札本中随意抽出一份“举状”,清了清嗓子,念出两条自纠的罪状。 无非就是田庄漏报了亩产、牧场私留了幼畜之类的琐事。 这些事在各田庄、牧场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几乎人人都或多或少沾过边。 所以众管事听着,也不知道他念的是谁的“自举状”。 接着,杨灿又拿起一份“申状”,只拣其中关于秋收预报的段落念了几句。 可这一次,他却“鸡贼”了,把人家预报的收成加了三成。 众管事听了都在心中暗骂,这狗娘养的究竟是谁啊? 秋收报产量本就是门学问,报少些,到时候实际收成多了,既能显出本事,又能落下“超额完成”的功劳。 可报这么高,往后若是收成差了一星半点,便是失职之罪,哪里还有半分腾挪的余地? 这不是明摆着是自己出风头,断别人的路吗? 显着你了是吧? 别让我知道你是谁,要不我灌死你! 杨灿只念了三两句,便“啪”地一声合上札本,沉声道:“这样就很好。 我要诸位报的‘申状’,不是让你们随意写写,而是诸位务必要完成的底线。 底线之上,收成越多越好。多出来的,那就是实打实的功劳,阀主自有重赏。”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眼神陡然锐利起来:“至于过往那些私藏、漏报的事儿。 不管你们是迫于底下人的压力,还是心存侥幸想多留些好处,杨某今日在此把话撂下。 只要今秋你们能按‘申状’上的数量交齐,过往种种,一概既往不咎!” “但从今往后……” 他的声音又冷了几分,“还望诸位谨守本分,实心实意为阀主效忠。 阀主素来明事理,绝不会亏待任何一位尽心做事的人; 可反过来,若是有人敢阳奉阴违、吃里扒外,妄图欺瞒阀主……” 坐在首席的于骁豹终于按捺不住了,他端着酒盏轻轻晃动,“嗤”地一声,阴阳怪气地揶揄道:“漂亮!杨执事你这话算是说到头了” 杨灿看向于骁豹:“三爷有话说?” 于骁豹道:“就只怕有些人嘴上说着‘既往不咎’,心里却揣着一本账,这秋后算账的事儿,还少吗?” 杨灿闻言,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意,看向于骁豹:“三爷这意思,是觉得我们阀主心胸狭隘,做不到赏罚分明?” 于骁豹翻了个白眼儿:“你少跟我来这套!不要开口阀主、闭口阀主的,吓唬吓唬别人也就算了,那是我亲大哥!” “哦?” 杨灿惊讶地问:“所以,三爷是觉得自己的亲大哥心胸狭隘,驭下不能赏罚分明,会做那秋后算账的事?” 于骁豹大怒,变色道:“你!你一口一个‘阀主’,到底是什么意思?拿我大哥压我?” 杨灿摊了摊手:“三爷这话就错了。杨某是于家的人,吃的是于家的饭,做的是于家的事。睡的是于家的……床榻。 若是不事事奉行于阀主的命令,不时时念着阀主的恩德,那三爷以为,我该听谁的、念谁的好呢? 难不成,我该听你三爷的?” “你……我……” 于骁豹被这话堵得哑口无言,涨红的脸憋得发紫。 杨灿这话句句占着“忠于阀主”的理,字字都在强调“政治正确”。 他若是反驳,便是承认自己不尊阀主; 若是不反驳,又咽不下这口气,一时竟僵在原地,说不出半个字来。 厅内的管事们见了这副模样,眼中纷纷掠过一抹鄙夷: 这位豹爷,还真是干啥啥不行,吵架都能被人堵得说不出话来,难怪这么多年都没掌过实权。 唯有坐在右侧的张云翊,眼神一凛,悄悄看了于骁豹一眼。 于骁豹的失态,是真的气急败坏,还是故意装出来的? 若是这位三爷真如传闻中那般草包,倒也罢了; 可若是他在“扮猪吃虎”,那这份心机可就太可怕了。 就在这时,亢正阳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宴会厅门口。 杨灿与他目光一碰,眼神向侧面的帷幔方向一甩。 亢正阳立刻会意,脚步轻得像猫,悄无声息地走到宴会厅侧面的墙角处。 杨灿见状,抬手端起桌上的酒盏,脸上重新绽开春风般的笑容,声音也温和了许多。 “好啦,今日是端午佳宴,蒙诸位不弃,赏脸共聚于此。 往日的那些不快,都该随着这杯酒烟消云散,付之一笑; 未来的日子,还望咱们同心协力,为阀主效力,也为自己谋个好前程。 诸公,请尽觞!” 这番话,看似是敬酒,实则是把底儿都给众人交透了。 该交给阀主的粮食、牲畜,一分都不能少,而且要比往年多报一点,这是态度问题,别想着耍花样。 只要这一点做到了,我杨灿能向阀主交差,你们过往的那些小辫子,我便不会再揪着不放,往后该怎么经营自己的田庄、牧场,你们尽可以各显神通。 毕竟,人都有私心,难道我杨某人就没有吗? 众管事听完,心里顿时像吃了颗定心丸,悬着的石头落了地,脸上的拘谨也消散了大半,纷纷端起酒盏,高声呼应。 “尽觞!谢杨执事!” “尽觞!” “饮胜!” 一时间,厅内原本略显凝滞的气氛瞬间热烈起来,觥筹交错间,欢声笑语也多了几分。 杨灿放下酒盏,向同席的于骁豹欠身笑了笑:“三爷,失陪片刻,杨某去换身衣裳。” 他身上穿的是绣着云纹的墨色锦袍,太过隆重正式,的确要换身常服,才方便饮酒。 于骁豹还在为方才的事耿耿于怀,闻言只是“哼”了一声,白眼向上一翻,连话都懒得说。 杨灿也不以为忤,依旧保持着笑意,转身向侧面的帷幔后走去。 正弯腰为杨灿斟酒的张云翊,立刻发现站在墙角的亢正阳也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帷幔后。 张云翊心中一动,马上不动声色地端起一杯酒,向几位牧场主的那一席走去。 那一席如今少了两个人,正是秃发隼邪和拔力末,而且那一席的后面就靠着帷幔。 第92章 黄雀、黄雀、好多黄雀 厅堂之内,紫檀木桌上摆满了珍馐佳肴。 烤得油光锃亮的整只乳羊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葡萄美酒在银质的酒壶中晃出了细碎的光晕。 宾客们推杯换盏,高声谈笑。 丝竹管弦之声从厅堂角落的乐师席飘来,织就一派奢靡繁华。 张云翊端着酒杯,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浅笑,穿过喧闹的人群。 有人正拍着桌子争论着去年的收成,有人搂着邻座的肩膀高声劝着酒,还有人拿着筷子指点着桌上的菜肴,笑声爽朗。 很快,他便绕到靠近帷幔的那一席,极其自然地在拔力末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程场主,听说六盘山今年的牧草长得格外好,不知明年是否有意多养些良种马呀?” 张云翊施施然地坐下,笑吟吟地对一旁的六盘山牧场场主程栋说道。 然而,他的全部心神,却都放在了帷幔之后。 张云翊竖着耳朵,他本以为杨灿与亢正阳在帷幔后商量事情,必然会把声音压得很低。 却不料帷幔后传来了非常清晰的对话声,声音虽然不算大,却足以让他听得清楚。 “庄主,鲜卑人那边出了怪事!” 亢正阳急切地对杨灿说道:“拔力末带着他所有手下,突然骑马离开了。 紧接着,秃发隼邪也带人追了出去,就像……他们发现了什么要紧的东西!” 坐在张云翊身旁的程栋,显然也捕捉到了这几句对话。 他正举着酒杯往嘴边送,手猛地一顿,脸上闪过一丝讶异。 帷幔后,适时传来了杨灿的声音,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惊怒。 “什么?不告而别?” 杨灿像是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声量太大,立刻压低了嗓音。 但即便如此,他那压抑在喉间的不满,依旧穿透帷幔,清晰地传了出来。 “这群不知礼数的蛮子!受我丰安庄多日款待,吃我的、喝我的,竟如此不知礼数,嚣张跋扈之至!” “庄主,他们这一走,咱们怎么办呐……” 亢正阳的声音带着焦灼:“咱们庄上昨天可是刚丢了两个人,到现在还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们的家人一直在找我闹呢,属下怀疑,他们失踪,九成九是这些鲜卑人干的。 如今这些鲜卑人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跑了……,那咱们的人,是不是永远也找不回来了?” 帷幔后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然后杨灿的声音又重新响了起来:“亢曲长,那两个失踪的村民,我看,是永远也回不来了。” “这话……怎么说?” “那些鲜卑人穿过苍狼峡,来我丰安庄,口口声声说是我匿了他们的山货。 昨日失踪的那两个庄丁,十有八九就是被他们掳去盘问消息了! 不管他们问出什么,只要不想把咱们往死里得罪,又怎么可能再放他们回来?” 亢正阳道:“庄主,那……咱们就这么忍了?” “证据!证据啊!没有证据,咱们擅自和鲜卑人起了冲突,阀主会饶过你我?” “可……咱们镇守一方,要是丢了两个人也不闻不问,庄上百姓那里,咱们如何交代?” 杨灿重重地叹了口气:“罢了,他们现在不告而别,怕是找到了那批山货的真正下落了? 这样,你挑两个机警伶俐、脚程快的弟兄,远远地缀上去,看看那些鲜卑人究竟意欲何为,要去什么地方,找什么东西。” 杨灿的声音顿了顿,又特意强调:“记住,只可远观查探,主要是看看咱们的人是不是在他们手中,或者……能查到他们的下落。 只要有了证据,咱们就带兵向他们讨还公道。但是在此之前,绝对不可起冲突。” “是!属下明白!”亢正阳恭敬地答应一声,脚步匆匆地离去。 杨灿扫了眼帷幔,旁人他不敢保证,至少程栋那个大嘴巴,肯定会把这事张扬出去的。 如此一来,我与那批山货的嫌疑,就又洗清几分了。 杨灿整了整衣袍,不动声色地转身,朝着后宅的更衣去了。 果不其然,程栋听完帷幔后的对话,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不满。 他凑到张云翊身边,低声道:“张庄主,你听到了么,这些蛮子,真他娘的不懂规矩。 他们把咱们这儿当成自家牧场了?还怎么……从庄子里掳走了人?” “是啊,真他娘的不是东西。”张云翊附和地说着,心中却是一阵困惑。 听这话的意思,那批神秘的山货失踪,果真与杨灿无关? 拔力末与秃发隼邪相继离去,行色如此匆忙,必然是发现了那批货的关键线索,甚至可能已经知道了那批货的下落。 那批货还没正式交接就丢了,若是被秃发隼邪私下寻回,一定会对“山爷”谎称未曾找到,那“山爷”岂非要吃个哑巴亏? 我张云翊虽未参与此次走货,但若是能将这个关键消息告知“山爷”,助他挽回损失,“山爷”对我又岂能没有表示? 我如今在丰安庄势单力薄,处处受制于杨灿,想要扳倒他,非得借助“山爷”的势力不可。 就算杨灿没动过这批山货,我与山爷本有十年的交情,再帮他找回货来,他也得帮我。 一念及此,张云翊再也坐不住了。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主桌,落在了那位被众人冷落了的豹三爷身上。 张云翊按住心中的急切,笑容可掬地与同席的牧主们又对饮了一杯。 随即他才又斟了一杯酒,向着主桌踱去。 身为丰安庄的“知客”,关照每一位贵客,本就是他的分内之事。 此番举动合情合理,当然不会引起旁人的怀疑。 然而,暗中却并非没人注意他的动向。 旺财一直就站在宴会厅的一角。 杨灿只吩咐了他一件事,我去帷幔之后,那一桌有谁离开,盯着他。 旺财不是个多么聪明的孩子,但是他听话啊。 于是,他立刻盯上了张云翊。 在于骁豹看来,正含笑走来的张云翊,分明是有向他投靠之意。 张云翊走到主桌旁,微微躬身,语气恭敬:“三爷大驾光临,真令我丰安庄蓬荜生辉。 云翊无以为敬,只能借花献佛,敬您一杯薄酒,聊表心意。” 于骁豹放下手中的筷子,深深地看了张云逸一眼,忽然一笑。 “豹爷我倒是头一回喝你张庄主的酒。 只可惜,这酒还是借了杨庄主的光。 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由你张庄主做东,请豹爷我吃酒啊?” 张云翊心中冷笑:你我暗中联手走山货已有十年之久,你这位神秘的“山爷”,可连自己的真面目都不肯给我看,如今倒在这里跟我装糊涂! 三爷啊山爷,你伪装得还真是巧妙,却不知我张某人已经看破了你的真身吧? 张云翊脸上的笑容更盛了,甚至带上了几分恰到好处的、酒意微醺的“憨直”。 “云翊……云翊做梦都想设宴,好好款待‘山爷’你呢! 只是……只是我如今人微言轻,怕攀附不上你这尊大佛,没那个福分啊!” 他故意装作酒醉大了舌头,把“三爷”含糊地念成了“山爷”。 但他的一双眼睛却在紧紧盯着于骁豹的反应,想看看对方会不会露出破绽。 于骁豹的神态依旧从容,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仿佛根本没听出他话里的异样。 于骁豹站起身来,高兴地拍了拍张云翊的肩膀,压低声音,带着一丝蛊惑的意味。 “张庄主,丰安庄在你打理之下的那些年,何等兴旺,何等风光? 我们于家,最是爱才、惜才!似你张庄主这般有能力、有手腕的人物,又岂会久居人下? 你现在缺的,不过是一个能让你东山再起的契机罢了。” 张云翊心中一动,立刻躬身,做出一副受教的模样,语气诚恳:“多谢三爷吉言! 云翊愚钝,如果真有什么契机,还请‘山爷’你多多关照啊。” “哈哈,那是自然,张庄主这么识情知趣,豹爷我可是很看好你的。” 张云翊欢喜地道:“三爷大恩,云翊铭记于心!云翊先干为敬了! 改日,云翊必登门拜访,亲耳聆听三爷教诲!” 说完,他一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趁着低头擦拭嘴角的功夫,张云翊迅速凑近于骁豹半步,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却快了几分。 “三爷,方才……鲜卑人的那两位首领,拔力末和秃发隼邪,先后带着手下离开了,好像找到了山货的下落。 云翊担心,他们会不会在咱们于家的地界上闹起来,万一出了什么乱子,到时不好收场,我丰安庄夹在中间,也不免难做……” 于骁豹慢条斯理地坐回椅中,拿起桌上的帕子擦了擦手,浑不在意地摆摆手。 他之前倒是想和秃发隼邪亲近亲近。 奈何秃发隼邪的心思都在丢失的那批山货上。 心思敏感的豹三爷感觉受了冷落,就有些不爱搭理这野蛮人了。 这时听张云翊一说,豹三爷便用一副教训的口吻道:“哼,蛮夷之间的内斗,跟我于家有什么关系? 真要有事,那也是他杨灿该头疼的事,轮不到你我操心。 你呀,就安心吃你的酒吧,何必杞人忧天,自寻烦恼?” 张云翊立刻躬身,做出受教的模样:“是是是,三爷教训的是,是云翊多虑了。” 张云翊心想,我话已带到,就不信你这老狐狸会无动于衷! 然而,酒过数巡,于骁豹竟真的稳坐钓鱼台,丝毫没有要行动的迹象。 从始至终,他就端着个大爷架子坐在那儿。 偶尔有哪位庄主、牧场主过来敬酒,他也只是矜持地举举杯,象征性地抿一口。 他连随从都未召唤过一次,又怎么可能暗中布置人手? 张云翊看在眼里,心中不禁疑惑起来。 难道是我猜错了?于骁豹真的不是“山爷”? 还是说,他早就有了安排,只是我没有看出来? 张云翊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原本笃定的猜想又被疑云笼罩了。 难不成我从一开始就猜错了? 这位养尊处优的“三爷”,果真不是那位在暗中掌控山货走私的“山爷”? 可若果真如此,那他对我的试探与拉拢…… 还是说,他豹三爷的城府深如渊海,早已成竹在胸了? 张云翊眉头不自觉地蹙起,手指下意识地探入怀中。 那里藏着一枚玉佩,是“山爷”之前交给他的信物。 张云翊不动声色地把玉佩从怀中取出,轻轻挂在腰间最显眼的位置。 随即,他再次起身,开始了“满场飞”。 他端着酒杯,热情地众庄主、牧场主打招呼,举杯示意,仔细观察着众人的反应。 尤其是有人目光落在他腰间玉佩上时,他便满心期待。 然而,众人正沉醉于热闹的宴席,根本没人有进一步的举动。 尤其是杨灿换了常服回来,立即成了众星拱月的焦点,就更没人注意他了。 期待中的接头人迟迟没有出现,张云翊心中的焦躁便如藤蔓般疯长起来。 他找了个“酒意上头,需出去醒酒、更衣”的由头,走出了喧闹的宴会厅。 “奇怪,难道于骁豹真的不是‘山爷’?那我该去何处寻找真正的‘山爷’?” 张云翊站在廊下,廊外的清风徐徐吹来,稍稍吹散了他心头的燥热与酒意,却吹不散他心中的迷茫。 要不,我去堡里转悠一圈儿? 张云翊整理了一下衣袍,信步沿着廊下的石子路往前走去。 旺财并没有追出太远,他在杨府大门口停下了。 眼见张云翊出了府门信步而去,旺财就朝正在府前空地上玩耍的几个小屁孩儿招唤了两声。 几个穿着粗布衣裳、拖着两筒大鼻涕的小屁孩儿跑过来,围到了旺财身边。 旺财一人发了一文钱,又低声吩咐几句,孩子们便点点头,撒丫子跑开了。 丰安堡的布局极为规整,如同一个巨大的同心圆。 最中心是杨府,就像是皇宫,是杨灿居住和处理庄内大事的地方; 杨府之外是丰安堡的核心区域,如同皇城的各类职司衙门、办事机构集中办公地; 而整个丰安庄则围绕着丰安堡而建,是庄民们居住、生活的地方,如同都城的内城。 张云翊出了杨府,就在丰安堡的核心区域转悠起来,时而放慢脚步,时而驻足观望,看上去就像是在遛食儿醒酒。 铁匠铺子、木工作坊、粮油作坊、磨坊…… 这些作坊的坊主和匠人,自然认识张云翊,而且他们和张云翊的接触,要比普通村人更频繁。 如今见了张云翊,至少面上的礼数不能缺了,他们便停下手中的活计,恭敬地向张云翊行礼问好。 张云翊此行的目的是寻找接头人,自然不会快步而过。 他顺着众人的招呼,时而停下来回应两句,时而微笑地问一问作坊的经营情况。 正往前走,一个穿着两截粗布衣、肩上搭着几张尚未硝制的皮子的汉子,从对面走了过来。 一见张云翊,他便停下脚步,脸上堆起谦卑的笑容,点头哈腰地道:“哎哟,庄主老爷!” 张云翊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向后退了一步。 眼前这人是庄上的老皮匠王永财,常年跟毛皮打交道,身上那股子硝石与兽皮混合的味道极其刺鼻,让人闻着几乎窒息。 可王永财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张云翊的嫌弃,依旧咧着嘴笑,露出几颗泛黄的牙齿。 他凑上前来,压低声音道:“张庄主可是有要紧事,要告知山爷?” “什么?”张云翊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王永财。 这个平日里看上去老实巴交、甚至有些木讷的老皮匠,居然是“山爷”安插在庄里的耳目? 王永财脸上依旧挂着谦卑的笑容,再次重复道:“张庄主可是有要紧事,需要转告山爷?” 张云翊猛然醒过神儿来,忙把他得到的消息简明扼要地对王皮匠说了一遍。 拔力末和秃发隼邪先后带人离开,这么大的动静,庄子里自然很多人都看见了。 但他们为何离开,有没有向杨灿道别,这些事村民们就不知道了。 因此,他们即便看到了那些鲜卑人的举动,也不至于有所怀疑。 如今听张云翊这么一说,王皮匠才发现这事儿里透着的古怪。 张云翊补充道:“目前还不清楚那批山货究竟在谁手中,但老夫可以肯定的是,那两个鲜卑人必然是掌握了山货的关键线索。” “知道了。” 王永财客气地欠了欠身,突然提高嗓门儿,大声笑道:“嗨,张庄主太客气了! 什么钱不钱的,不就是需要一张褥子皮嘛! 老爷放心好了,且容我三两日功夫,一定弄张上好的皮子送府上去!” 张云翊立刻会意,配合地“嗯”了一声,便故作悠闲地向前走去。 王永财挠了挠头皮,扛着兽皮继续往前走着,心里却有点慌了。 这可糟了,事态的发展似乎有点出乎山爷的预料啊。 “山爷”至今避于幕后,任由鲜卑人在这儿折腾,就是为了通过他们逼杨灿露出马脚。 因为“山爷”最怀疑的人一直就是杨灿。 所以,他想逼杨灿露出马脚,到时他再亲自收拾残局。 丢的这批货,他要拿回来。 丰安庄新的当家人,他也要收归麾下! 而且按照山爷的判断,这件事没那么快水落石出。 但是从张庄主方才透露的消息来看,杨灿竟然和那批失踪的山货真的全无关系? 杨庄主在这儿热热闹闹办他的端午宴呢,那两伙鲜卑人却为了山货的下落不告而别了。 这可怎么办? 王皮匠觉得,山爷这回,可能有点玩脱了! 第93章 一锅好料理 伙房里烟雾缭绕,热气腾腾。 掌勺的朱大厨站在灶台前,小心翼翼地揭开了一只温润的大号青瓷钵的钵盖。 一股混合着谷物醇香与肉脂丰腴的蒸汽轰然升腾,氤氲如雾,瞬间弥漫了整个伙房,连空气都变得香甜起来。 今日端午宴的压轴主菜“雕胡米菰丝羹”,终于烹制完成。 这道菜的选材极为讲究。 “雕胡”即菰米,需提前用清水浸泡三个时辰,再以文火慢煨一个时辰,方能释放出那独特的、带着些许草木清芬与坚果般沉稳的香气; “菰丝”则是菰草的嫩茎,需选取最新鲜的嫩芽,去皮后切成细丝,其状如白玉,口感脆嫩中带着一丝清甜; 而高汤更是用整鸡、猪骨与陈年火腿,在砂锅中慢炖了整整一天一夜,汤汁清澈见底,入口却醇厚无比,鲜得能让人咬掉舌头。 朱大厨满意地看着锅中的羹汤,又从旁边的盘子里拿起几片薄如蝉翼的“云片”,动作轻柔地一片片铺在羹汤表面。 这些“云片”是用龙河鲤鱼鱼背上最滑嫩无刺的“活肉”削制而成,薄得几乎透明。 此时的羹汤刚刚离火,温度极高,鱼肉一接触汤汁,便迅速被烫熟,微微卷曲起来,如同一片片洁白的云朵,将那极致的鱼鲜味儿牢牢锁住,让人垂涎欲滴。 “上菜!” 朱大厨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高声吩咐道。 旁边候着的一众小徒弟、小丫鬟们立刻忙碌起来,有人端着托盘,有人拿着布巾,小心翼翼地将这道压轴主菜往宴会厅送去,生怕出了半点差错。 朱大厨看着徒弟们离去的背影,满意地笑了笑,随后摘下围裙,走出了热气腾腾的伙房。 伙房外的院子里搭着一架葡萄藤,翠绿的藤蔓爬满了架子。 葡萄架下摆着一张藤桌和几把藤椅,小徒弟们早就给他沏好了一壶凉茶,茶汤清澈,散发着淡淡的茶香。 朱大厨走到藤桌旁坐下,抓起搭在椅背上的汗巾,擦了把额头的汗水,随后拿起茶壶,对着壶嘴惬意地灌了一大口。 凉茶入喉,瞬间驱散了浑身的燥热,让他舒服得忍不住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传菜的小徒弟蹑手蹑脚地走到了桌前,脸上带着几分讨好的笑容。 “师父,您不是之前吩咐小的们,多注意着庄子内外的各种动静,一有异常就向您禀报嘛……” 朱大厨正享受着难得的清闲,听到小徒弟的话,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不耐烦地说道:“有屁就放!别吞吞吐吐的,耽误我歇着!” 小徒弟不敢怠慢,忙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讨好地笑道:“师父您别生气,是这样的。 方才徒儿去杜大娘的菜园子取苋菜和胡荽,杜大娘跟我说,她在巷口看到张庄主和王皮匠凑在一起唠叨了好一段时间呢! 两人看上去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要紧事。” 朱大厨正对着壶嘴啜饮凉茶,听到小徒弟的话,端杯的手微微一顿,茶水在杯沿晃出一圈浅浅的涟漪。 他那双常年被灶台热气熏得眯起、藏在肥厚眼皮下的眼睛,倏然掠过一丝精光。 他放下茶壶,喉咙里发出一声平淡的“唔”,随后挥了挥手,语气如常,仿佛只是听到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晓得了,没你的事了,去把后厨剩下的葱剥了,别在这儿杵着。” 小徒弟原本还等着师父夸自己机灵,一听这话,脸瞬间垮了下来。 “啊?师父,不是刚吃完午餐吗?这会子剥葱做什么呀?” 朱大厨立刻瞪起眼睛,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厨子特有的威严。 “废话!午餐吃完了,晚餐就不用备菜了? 难不成晚上让客人喝西北风?赶紧去,别在这儿磨磨蹭蹭的!” “哦……” 小徒弟不敢再反驳,扁了扁嘴,拖着不情愿的脚步,转身钻进了热气依旧未散的厨房,只留下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朱大厨重新捧起茶杯,指尖摩挲着冰凉的杯壁,一口一口慢悠悠地喝着茶水,目光却不像表面那般平静。 没错,这个看似只知埋头钻研菜谱、终日与锅碗瓢盆打交道的朱大厨,正是杨灿安排在杨府深处的“耳朵”与“眼睛”。 自从上次丰安庄内有重要消息泄露,杨灿让青梅暗中调查,却始终没有找到头绪后,他便将目光投向了这个不起眼的朱大厨身上。 其实,青梅查不出结果也情有可原。 她毕竟是初来乍到,刚到丰安庄没几天,连庄内的街巷布局、人际关系都还没摸熟,又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将这里盘根错节的弯弯绕绕都摸得一清二楚? 杨灿思来想去,最终才锁定了朱大厨。 谁会去防备一个整天围着灶台转、满手油污的厨子呢? 在所有人眼中,朱大厨的世界似乎只有食材、调料和火候,根本不会与“监视”“情报”这类事情扯上关系。 更何况,饭桌向来是人心最松懈的地方。 三杯两盏佳酿下肚,再谨慎的人也容易口风松动,把不该说的话说出来。 而杨府上下,从主人到宾客,再到仆役,所有人的饮食都出自朱大厨之手。 他既能接触到府内的核心人物,又能通过仆役的闲谈捕捉到各种零碎信息,简直是最完美的眼线人选。 于是,这个看似平凡的厨子,便成了杨灿暗中布下的一枚重要棋子。 平日里,由旺财在中间负责联络,传递杨灿的指令和朱大厨收集到的信息; 而朱大厨则负责牵头,将整个丰安庄内愿意为杨灿效力的人串联起来。 村子里卖菜的大娘、集市上杀猪的屠夫、甚至是满村子乱窜的顽童,都成了这张监视网中的一员。 他们看似互不相关,却能在不经意间,将看到的、听到的信息传递给朱大厨,再由朱大厨汇总后报告给杨灿,形成一张无人能察觉的情报网络。 一盏凉茶很快见了底,朱大厨将空茶杯放在藤桌上,拍了拍沾着灰尘的衣袍下摆,站起身来。 他晃着圆滚滚的身子,迈着沉稳的步伐,慢悠悠地向杨府内院的方向踱去。 …… “老爷,今日午宴的菜肴,都是按照您的吩咐准备的,也不知合不合乎诸位客人的口味?” 朱大厨赶到内院时,端午盛宴的午宴刚刚结束,杨灿正亲自将客人们送往客舍休息。 杨灿站在客舍门口,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客气地对几位庄主、牧场主说道:“今日大家辛苦了,先回房歇息片刻,养足精神,晚上咱们再接着热闹。” 待众人点头应下,纷纷走进各自的房间后,他才转身向外走。 朱大厨见状,立刻快步跟了上去,一边走一边问道:“老爷,今天晚宴的菜式和口味,要不要根据午宴的情况做些调整?” “不必了。” 杨灿摆了摆手,语气轻松,“你的手艺不错,午宴上大家吃得都很尽兴。” 两人说着话,很快走出了客舍所在的区域,周围没有了其他客人和仆役。 朱大厨的声音立刻压低了几分,将小徒弟告诉他的消息,一字一句地急急复述了一遍。 杨灿听完,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原本轻松的神色瞬间变得严肃起来。 他停下脚步,眉头微微蹙起,在脑海中快速梳理着信息。 仅凭现有的消息,并不能证明什么,或许张云翊只是随口跟王永财聊了聊皮毛的价格。 但一想到之前旺财的汇报,再加上张云翊可以说是对他仇恨似海,杨灿便不敢大意了。 “我知道了。” 杨灿沉声道,“你先回去吧,晚宴的事情多盯着点,有什么情况随时向我汇报。” 待朱大厨点头应下,待他离开后,杨灿立刻叫来豹子头,吩咐道:“找个机灵乖巧、嘴严实的,盯一盯皮匠王永财。” …… 众庄主、管事在客舍里歇息了一个多时辰,期间有仆役送来茶水和点心,气氛还算轻松。 张云翊也被安排在了客舍暂住,他留在客舍内,主要是陪伴几位相熟的牧场主聊天。 离晚宴还有一个时辰左右时,杨府的仆役突然来到客舍,说是杨灿有要事相商,请诸位庄主、牧场主去前厅议事。 众人纷纷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跟着仆役向外走去。 于骁豹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前,透过窗缝看着外面的动静。 眼见六位庄主、三位牧场主都跟着仆役离开了客舍,自己却没有收到杨灿的邀请,一时间找不到理由再跟过去,不禁更加生气。 “等等,午间吃酒的时候,张云翊好像跟老夫说过什么事情……” 于骁豹皱着眉头,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努力回忆着午宴时的情景。 片刻后,他忽然想起来了,张云翊好像是说鲜卑人的首领拔力末和秃发隼邪,在午宴中途先后带着手下离开了,而且是不告而别,连招呼都没打。 本来,因为他的热络却遭到了秃发隼邪的冷遇,心高气傲的豹三爷已经不想搭理这个蛮子了。 可是这些庄主管事们的“软疏离”,更叫他有力没处使。 如此看来,倒是性情直爽的鲜卑人更好打交道。 想到这里,于骁豹走出房门,便向秃发隼邪的住处走去。 之前为了与秃发部落拉上关系,他曾与秃发隼邪接触过,知道秃发隼邪的住处。 于骁豹走到那处客舍附近,只见房门紧闭,门口没有随从看守,冷清得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 看到一个提着热水壶的仆人从旁边经过,于骁豹便道:“住在这里的鲜卑人秃发大人,回来了吗?” 那仆人停下脚步,连忙躬身回答:“回三爷的话,秃发大人晌午的时候就带着手下离开了。 他们走的时候很匆忙,也没说还回不回来,所以小的也不敢擅自收拾房间里的东西,只能先空着。” “晌午走的,到现在一直没回来?” 于骁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又追问道,“他的随从呢?我记得他带了十多个随从过来,也都跟着走了?” “是的,所有随从都跟着秃发大人一起走了。” 仆人点点头,又补充道,“对了,拔力大人也是晌午走的,比秃发大人还早半个时辰,同样是带着所有随从一起离开的,也没打招呼。” 于骁豹听完,心中的疑虑更重了。 他摆摆手,让仆人离开,自己则站在原地,蹙眉思索起来: 两个鲜卑首领先后带着所有随从离开,而且都是不告而别,这绝对不是巧合,背后一定有什么隐情。 他不敢再犹豫,立刻快步回到自己的房间,唤来自己的贴身侍卫。 “你立刻去庄里打探消息,看看拔力末和秃发隼邪带着人去了什么地方,一有消息,马上回来向我禀报!” …… 杨灿这边,受邀的九位庄主与牧场主已齐聚中宅的大花厅。 厅内陈设雅致,紫檀木长桌两侧摆着圈椅,桌上放着成套的青瓷茶具,茶香袅袅。 中午刚享用完酒肉盛宴,又小憩了一阵,此时捧着温热的茶盏,啜一口清茶,只觉浑身舒泰,疲惫尽消,精神也为之一振。 “诸位休息的可还好啊?” 伴随着温和的笑声,杨灿从屏风后面缓步转了出来。 他换了身淡青色的道服,衣料上绣着细密的暗纹,在光线下若隐若现,愈发衬得他温润如玉。 “见过执事大人!” 众人见状,纷纷起身拱手行礼,只是面带困惑,就连张云翊也摸不透杨灿此时突然邀请他们前来的用意。 午宴刚过,晚宴未到,又没有提前透露半点风声,实在让人猜不透这位杨执事的心思。 其中,六盘山牧场的程栋因为之前送了两匹三岁口的儿马给杨灿,自觉已经与杨灿拉近了关系,便率先打了个哈哈,替众人把疑惑问了出来。 “执事大人今日备下的美酒佳肴,滋味绝佳,我等吃得喝得十分畅快。 只是不知执事大人此时突然召见,可是有什么吩咐要交代给我们?” 杨灿摆了摆手:“‘吩咐’二字谈不上。只有为阀主办事,那才称得上是‘吩咐’。 杨某此时此刻邀请诸位前来,与阀主无关,与于家也无关,只关乎你我之间的机缘。” 说罢,他在主位的圈椅上坐下,双手虚虚向下一按,示意众人不必多礼。 “因此,今日请诸位来,并非‘召见’,而是相请、相邀,更是相商。” 众庄主与牧场主闻言,不由得面面相觑。 杨灿这番话看似温和,却愈发让人心生忐忑。 他们满腹疑惑,只能纷纷落座,等着杨灿继续说下去。 待众人坐定,杨灿端起桌上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润了润喉咙,这才笑吟吟地开口。 “有句话,杨某要先说在前头,免得诸位心生顾虑。 今日与诸位商量的事情,全凭自愿。 大家愿意参与也好,不愿意也罢,杨某绝不勉强, 更不会因此对不愿加入的人心生芥蒂,诸位只管放宽心。” 可他越是这么说,众庄主与牧场主心里反而越没底。 芦泊岭的赵山河性子最急,实在按捺不住,起身抱拳道: “杨执事,您就别卖关子了!有什么事您直接说便是,大家伙儿现在一头雾水的,心里头实在不太踏实。” 杨灿闻言笑道:“赵庄主莫急。这件事,杨某觉得大有可为,只是其中的门道颇为复杂。 我怕自己说不透彻,反而让诸位误解。不如,我请个明白人出来,让她与诸位细说分明。” 话音刚落,杨灿“啪啪啪”三击掌,扬声道:“旺财,有请热娜姑娘。” 随着他一声吩咐,青衣小帽的旺财便引着一位女子缓步走入花厅。 那女子身着一袭波斯风格的绣金长裙,裙身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缠枝花纹,在光线下熠熠生辉。 她脸上覆着一层薄如蝉翼的轻纱,只露出一双深邃的蓝色眼眸,以及垂落在肩头的火红秀发。 长裙质地柔软而贴身,完美勾勒出了她玲珑有致的曲线。 所以她刚一走进花厅,便引得众庄主与牧场主的目光纷纷凝聚在她身上。 待看清她那与众不同的火红秀发、湛蓝眼眸,以及轻纱下若隐若现的优美容颜时,众人更是一阵骚动,交头接耳的声音此起彼伏。 “这姑娘就是热娜?” “看这打扮和样貌,倒像是极西之地来的胡姬啊!” 几位庄主悄悄交换着眼神,心中的疑惑更甚,一个年轻貌美的胡女能和他们商量什么大事? “诸位,这位便是热娜姑娘,她来自波斯的商贾世家,家世显赫。” 杨灿适时开口,打破了花厅内的骚动。 “热娜姑娘的父亲,是常年行走于西域与中原之间的大商贾,见识广博,人脉通达。 如今,热娜姑娘是代表她的家族,前来丰安庄寻求合作的。” 众庄主与牧场主依旧狐疑地看着杨灿,眼神中带着几分不信任。 一个异族少女,能和他们谈什么生意? 青塬里的庄主杜平平甚至在心里暗自腹诽。 杨执事莫不是被这胡女的美色迷惑了,才做出这样荒唐的事? 让他们来陪一个胡女“商量事”,难不成是要他们出钱讨好这女子? 可别开玩笑了,我们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呀! 就在众人各怀心思时,热娜落落大方地向众人行了一礼。 她没有寻常女子的羞怯与局促,一开口,便是流利却略带异域腔调的汉话。 “承蒙杨执事引荐,今日能与各位庄主、牧主相见,是热娜的荣幸。” 她微微欠了欠身,继续说道:“热娜奉家父之命而来,此次前来,是有一桩生意上的合作,想与诸位好好商量一番,若能达成合作,想必对双方都大有裨益。” 一听杨灿只是个“引荐人”,这胡女并非他的红颜知己,诸位庄主与牧场主的态度顿时冷淡了几分。 杜平平更是直接翘起二郎腿,端起桌上的茶盏,轻轻撇了撇浮沫,语气中带着几分轻蔑。 “哦?既然是生意,那我等倒要洗耳恭听,看看热娜姑娘能带来什么好买卖。” 他心里却很是不屑,做生意哪有那么容易? 人人都想赚钱,可真正能赚到钱的,一百个人里也未必有一个。 杨执事多半是被这胡女的美色蒙了眼,才会相信她的鬼话。 等会儿他一定要戳破这胡姬的“谎言”,替杨执事省一笔冤枉钱,到时候杨执事自然会念着他的好。 热娜仿佛没有听出杜平平语气中的轻蔑,依旧面带微笑,只是抬手对着门外示意了一下。 很快,两个身着家丁服饰的壮汉抬着一架六扇屏走了进来,在众人面前缓缓拉开。 屏风之上,赫然是一幅从长安延伸至西域的地图。 这幅地图只绘制了沿途的重要城池、河流与商路,一目了然。 旺财适时走上前,将一根打磨光滑的胡杨木细长棍递给热娜。 热娜接过“教鞭”,身姿优雅地站在屏风一侧,宛若一位教授地理的女先生。 她手中的教鞭轻轻一点,准确地落在了地图上标注着“天水”字样的城池处,声音清晰而坚定。 “诸位请看,天水郡地处陇右腹地,是连接中原与西域的交通要冲,每日商旅络绎不绝,商机无限。 而各位坐拥万亩良田、千头牲畜,还有庞大的人力,却坐视眼前的财源如流水般流逝,犹如守着一座金山却不知开采,实在太过可惜。” “热娜姑娘,话可不能这么说!” 赵山河立刻反驳,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服气:“我们可都有自己的生意在经营,并非坐吃山空。 就拿我来说,每年都会将芦泊岭的药材运到天水郡售卖,也能赚不少钱。” 热娜莞尔一笑:“赵庄主所言极是,诸位家中确实都有生意,或贩卖粮食,或出售皮毛,或经营药材。 可这些,都只是小打小闹的零散生意,规模有限,利润微薄,实在是浪费了诸位得天独厚的条件。” “你这胡女晓得什么!” 杜平平忍不住重重放下茶盏,冷哼一声:“你以为做生意就是打开门等着赚钱吗? 路途艰险、行情波动、盗匪横行,哪一样不要考虑? 真以为随便凑个商队,就能赚到钱?倾家荡产的十倍于赚到了钱的呀!” 热娜依旧不恼,反而嫣然点头,自信地挺起胸膛。 她的诃子系带已经做了加固处理,不用担心再绷断了。 “杜庄主说得对,做生意确实不易,风险重重,稍有不慎便会血本无归。所以,我来了!” 杨灿惬意地抿着茶,微笑着看着热娜。 看,这才是这只“波斯猫”的正确用法! 一谈起生意,她眼中便有了光芒,那叫一个神采飞扬。 杨灿没有向众人透露热娜其实是他的代理人,若是说了,众人难免会觉得这是他设下的“圈套”,反而难以取信于人。 而且,他计划让自己与其他庄主、牧场主以相近的股份比例参股,阀主那边才不会心生忌惮。 至于他多余的股份,自然是交由热娜代持。 “法人代表”是做什么的,请先了解一下。 “我,与那些普通的商人不一样。” 热娜骄傲地扬起头,胸前的诃子随之又挺括了几分,幸好加固后的系带稳稳承受着她的膨胀,没有丝毫松动。 “家父行商三十余载,足迹遍布长安、泰西封、罗马城等东西方大城,沿途的物产分布、市场需求、最佳交易时机,我们都了如指掌。” 她手中的教鞭再次指向地图,从天水郡一路向西,划过疏勒、于阗等地:“借助家父积累的资源与经验,我们完全可以整合诸位手中的产出。 粮食、皮革、羊毛、牲畜、药材,凡是中原有的,西域需要的,我们都可以统一收购。” “之后,我们会统一品质,分等定级,再组建属于我们自己的商队,将这些货物运往西域最需要它们的地方。” 热娜的声音愈发激昂,眼中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 “到了西域,我们可以用这些货物换取中原稀缺的宝石、香料、玻璃器皿,再将这些珍品运回陇右乃至关中分销。 如此一来,我们可以减少中间所有贩子的盘剥,利润何止倍增?” “你说得倒是轻巧!” 杜平平依旧不服气:“西域路途遥远,沿途盗匪横行,商队稍有不慎就会遭遇不测,哪有你说的那么容易?” 热娜嫣然一笑,用教鞭在地图上的疏勒、于阗、撒马尔罕等地分别点了点。 纤腰随着动作轻轻摆动,丰胸与细腰勾勒出动人的曲线,宛若屏风上一道流动的风景。 “杜庄主的顾虑,热娜早已考虑到了。 家父在疏勒、于阗、撒马尔罕等地都设有固定商站。 我们与当地的豪强关系深厚,商队途经这些地方,安全完全不用担心。” 她顿了顿,语气中带着几分诱惑:“不仅如此,借助这些商站,我们还能直接与当地的买家交易,减少二道、三道甚至四道贩子的抽成。 如此一来,我们的利润至少还能再翻上几番,诸位觉得,这样的生意,不值得做吗?” 她收回教鞭,美眸含笑:“一块精美的波斯地毯,在西域或许只值十两银子,运到长安便能卖到五十两。 一小袋散发着奇异香气的香料,在波斯是寻常之物,到了中原却能成为达官贵人追捧的珍品,价格翻上十倍不止。 诸位都是生意人,其中的利润,想必不用热娜多说,大家心里都有数。 反之,从中原运到西域的丝绸、茶叶,利润也是一样可观。” 就在众人暗自盘算时,旺财已经拿出九张纸笺,一一递到各位庄主与牧场主手中。 这正是杨灿花费数日时间,精心制定的商业规划表格,今日终于“问世”了。 表格之上,清晰地罗列了东西方各类货物的产地、最佳交易季节、预期成本与利润。 他甚至详细计算了路途损耗和护卫成本。 至于在何处设立中转站、何时出货最划算、如何定价才能抢占市场、遇到盗匪或行情波动该如何应对,表格中也都条分缕析,逻辑严密,考虑得面面俱到。 这样一份详实可行的商业规划,即便放到现代社会,也算得上是出色的方案,更不用说在商业体系尚不完善的如今,简直是降维打击。 当然,杨灿只负责制作表格,内中大量数据和信息,都是热娜提供的。 众庄主与牧场主捧着纸笺,越看眼睛越亮,原本的怀疑与不屑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掩饰不住的激动与期待。 他们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原本松弛的肩膀渐渐绷紧,手中的纸笺也被攥得更紧了些。 他们这些人虽是一方土财主,家里或多或少都有生意,但论起经商的门道,实在算不得专业。 他们的生意,大多局限在自家庄子周边百里之内,辐射范围极小,规模也只是小打小闹. 无非是将多余的粮食卖给邻村,把牧场的皮毛交给镇上的货郎,能赚几个算几个。 而且这种买卖全靠在地方上的地位和人脉撑着,哪见过这般横跨东西、通盘规划的大生意? 而热娜呈上的这份计划,既有远超她年龄的精准商业眼光,能一眼看透东西方物产的供需缺口。 其中又有其父辈浸淫商道多年的老辣经验,将沿途的风险、成本算计得丝毫不差; 再加上杨灿那套现代的清晰表达方式,用表格将复杂的商业逻辑梳理得一目了然。 三者融合在一起,简直堪称惊艳,让这些常年守着自家一亩三分地的庄主们大开眼界。 花厅内迅速安静下来,连呼吸声都变得轻了许多。 众人都紧盯着手中的纸笺,生怕错过一个字。 就连一直暗自提防杨灿的张云翊,也暂时放下了心中的算计,全神贯注地投入到这薄薄一页纸的规划中。 他的指尖在一行行数据上反复滑动,在心里默默计算着。 杨灿端坐主位,观察着众人的反应。 许久,杜平平率先抬起头,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声音里满是激动。 “热娜姑娘,真乃女中陶朱也! 老夫活了大半辈子,还是头一次见这么周全的生意计划。 这笔买卖,做得!” 话音刚落,其他几位庄主、牧场主也纷纷点头附和。 一时间,花厅内的气氛变得热烈起来,之前的疑虑与轻视早已烟消云散。 这时,张云翊迟疑地道:“诸位,往西有热娜姑娘在,往东,咱们……” 众人一听,顿时哑然。 光是这天水郡,如今就有于家的商队盘踞,前些日子索家的商队也进驻了。 就不要说更远的地方了,往东,他们哪有门路? 经商,除了生意场上本来就有的经营风险,更大的困难则来自于权力。 他们要是小打小闹,那些掌握着权力的人不会看在眼里。 可他们真要是日进斗金…… 杨灿适时站了起来,笑吟吟地道:“所以啊,大家有没有注意到我给大家拟定的股份比例?” 众庄主、牧场主闻言,连忙低头看向手中的纸笺。 方才他们只顾着计算商品盈利的可能性和具体数额,根本没留意股份这一栏。 此刻仔细一看,每个人的股份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才半成!” 程栋忍不住皱起眉头:“是不是太少了点?咱们九家加起来,也才四成半啊!” “没错,九家合计四点五成。” 杨灿点了点头,语气笃定地说道,“因为这桩生意,除了你们九位,除了我,除了热娜姑娘的家族,还有一位很重要的合作者要入股。 想必大家都知道,我们于家的长房少夫人,不仅是于家的长房少夫人,还是索家的贵女千金。 她的背后,可是同时站着于家和索家这两大势力。”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神态说不出的从容。 “往后,西边有事找热娜,东边有事找少夫人。如此,还有问题吗?” 第94章 杨灿号,起航 “我参加!” 杨灿的话音刚落,程栋便率先举起了手。 他神情亢奋地道:“有于家、索家在背后撑腰,还有热娜姑娘的家族保驾护航,这生意要是再不敢做,那我就是大傻子!” “我也参加!” 赵山河紧随其后,将手中的纸笺重重地拍在桌上:“他娘的,就算只有半成股份,只要能把药材卖到西域,一年下来也比我现在赚得多!” “我参加!” “算我一个!” 众人纷纷响应,之前的顾虑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对未来收益的期待。 就连恨不得杨灿死的张云翊,都毫不犹豫地表了态。 很快,早已准备好的契约就被仆人一一送到众人手中。 每张契约上都清晰地写着他所占有的股份比例、权利义务、分红方式,条款详尽,一目了然。 众庄主、牧场主没有丝毫犹豫,拿起笔,就在契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又按上了鲜红的手印。 就在这时,两个身着素雅衣裙的丫鬟,各自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只黑漆托盘走了进来。 托盘上铺着一层深红色的绒布,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十一只高脚玻璃杯。 这是来自西方萨珊王朝的珍品,杯壁薄如蝉翼,在光线下泛着淡淡的琉璃光泽。 杯中盛着殷红的葡萄酒,酒液清澈,散发着浓郁的果香。 杨灿率先从托盘上拿起一只酒杯,热娜也紧随其后,拈起一只杯子。 众庄主、牧场主见状,纷纷有样学样,各自拿起一只酒杯,目光中满是新奇。 他们大多从未见过这样奇特的杯子,更别说用它来喝酒了。 这却不是张云翊库中的藏货,而是于睿于公子留下来的。 大宗的财货包括女奴不方便公开留下,一些精致之物却不在此列。 杨灿举起酒杯,目光转向热娜,眼中带着几分笑意。 他向热娜眨了眨眼睛,微笑道:“热娜姑娘,我们这桩发财大计,可就全指望你啦。 往后商路上的事,还要多劳你费心。” 热娜比杨灿还要开心,她最享受的就是这种执掌财富、让钱生钱的感觉。 听到杨灿的话,她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先用波斯语回答了一句:“胡卜,阿伽耶曼!”(好的,我的主人。) 说完,她又俏皮地向杨灿眨了眨眼睛,改用流利的汉话补充道:“请庄主大人放心,热娜定不辱使命!” 紧接着,热娜转向众人,身姿优雅地举起酒杯,声音清脆悦耳。 “愿我们的合作,如同丝绸之路上的驼铃,清脆响亮,长久不息! 诸公,请尽觞!” “尽觞!” 众人齐声响应,十一只高脚玻璃杯高高举起,在空中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殷红的酒液在杯中荡漾,映照着众人脸上激动的笑容,也预示着这场横跨东西的商业合作,正式拉开了序幕。 晚宴的气氛比午宴时更添了几分虚浮的热络,仿佛被午后那场商业合作的火焰彻底点燃了。 杨府的宴会厅内,烛火通明,银质酒壶不断被仆役提起,琥珀色的佳酿汩汩注入杯中,溅起细碎的酒花。 众庄主与牧场主们一改午宴时的拘谨,不仅彼此间频繁推杯换盏,说着场面上的客套话,更频频端着酒杯走向杨灿,姿态放得极低,言辞谦卑得近乎讨好。 “杨执事,今日多亏您引荐热娜姑娘,给咱们指了条发财的明路,这杯我敬您,您可得满饮!” 程栋端着酒杯,腰微微弯着,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 赵山河也紧随其后,双手捧着酒杯,语气恭敬。 “杨执事深谋远虑,咱们能跟着您做事,是天大的福气,这杯我先干为敬!” 就连之前颇有微词的杜平平,此刻也满脸堆笑,连连敬酒,话里话外都是对杨灿的推崇。 利益,果然是人情最有效的黏合剂。 不过半日功夫,这些原本对杨灿或敬畏、或疏离的庄主们,便因一场横跨东西的商业合作,彻底放下了身段,将“亲近”二字刻在了脸上。 于骁豹坐在主桌上,虽然隔着喧闹的人群听不清他们低语的具体内容,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态度的骤变。 午后还对杨灿保持着距离的众人,此刻看向杨灿的眼神里,满是掩饰不住的殷勤与讨好,甚至透着几分近乎谄媚的姿态。 他端着酒杯的手微微收紧,指节泛白,心中的好奇如蚁虫般啃噬着五脏六腑。 杨灿午后究竟与他们说了什么?又许了什么好处? 为何短短几个时辰,众人对他的态度会发生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 可他毕竟是于家的三爷,身份摆在那里,自有体面要维持,终究不能厚着脸皮主动上前探听。 他只能坐在原位,看着眼前热闹的景象,心中既焦躁又憋屈,连杯中酒都失了滋味。 晚宴散去后,几位庄主和牧场主依旧兴致不减。 他们相约着来到杜平平的客房,将房间里的桌椅拼成一圈,又让仆役端来茶水和点心,围绕着未来共同经商的细节继续讨论。 从货物的收购定价,到商队的组建分工,再到沿途商站的联络方式,每一个话题都能让他们争论不休。 他们越说越是兴奋,房间里不时传出阵阵爽朗的笑声,连窗外的夜色都仿佛被这股热情驱散了几分。 于骁豹在自己的客房里,隔着一道院墙,隐约能听到隔壁传来的谈笑风生。 那笑声里的轻松与期待,像一根细针,不断刺着他的好奇心。 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躁动,整理了一下衣袍,推门走了出去。 “哈哈,这么晚了,大家倒是毫无倦意,在聊什么有趣的事情,也让豹爷听听?” 于骁豹脸上堆着温和的笑容,慢悠悠地走进了杜平平房间的客厅。 原本热火朝天的气氛,在他踏入房门的瞬间,骤然冷却下来。 正在高谈阔论的赵山河猛地闭上了嘴,程栋也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房间里一时间只剩下茶水沸腾的细微声响。 “哦,是三爷来了!” 杜平平最先反应过来,连忙起身相迎。 其他几位庄主也纷纷站起身,拱手行礼,神色间多了几分拘谨。 程栋打了个哈哈,试图掩饰方才的话题。 “没聊什么要紧事,就是几个老伙计凑在一起,说说各自田庄、牧场里发生的一些趣事。 哈哈哈,都是些乡下人的乐子,不值当三爷您特意过来听。” “是啊是啊!” 赵山河也连忙附和,脸上挤出几分笑容:“就是些粗俗的俚语笑话,登不上台面,可不敢污了三爷的耳朵。” 趣事?笑话?于骁豹心中冷笑一声。 他方才在隔壁,隐约听到了“驼队”“香料”“利润”等字眼,这些词汇,怎么可能是粗俗的笑话? 明知道众人是在敷衍他,可他身为三爷,总不能当众拆穿,那不是落大家的面子,是扇他自己的嘴巴。 于骁豹只能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在程栋特意让出的上首位置坐下,目光扫过众人,试图从他们的神色中找到一丝破绽。 可他这一来,原本谈兴正浓的诸位庄主、牧场主,像是被施了噤口咒一般,再也没了之前的热络。 每个人都端着茶杯,要么低头喝茶,要么眼神躲闪,谁也不愿先开口。 房间里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就在这时,张云翊突然开口,硬生生地憋出一个新话题,打破了这份沉默。 “对了,程场主,我听说你们六盘山牧场,训练了不少马婢? 前些日子我去天水郡,还听人说起过,说你们牧场的马婢既懂规矩,又会驭马,是远近闻名的。” 程栋闻言,脸上重新露出笑容,放下茶杯,咧嘴笑道:“马婢确实有一些,但不算多。 你也知道,陇上的贵女们出门,身边跟着男仆多有不便,所以咱们牧场就特意训养了些马婢。 她们不仅懂驭马之道,还学过礼仪,能在出行时随身侍候。 说起来,一个出色的马婢,价值可不比三匹良驹低呢!” “哈哈,这生意做得!” 杜平平立刻接话,语气中带着几分调侃。 “女人们花钱,向来比咱们爷儿们大方。只要是合心意的东西,多少钱都愿意掏。” “可不是嘛!” 另一位庄主也笑着附和:“倒不如说,那些豪门贵女出门,最讲究的就是排场和攀比。 你出门有马婢随行侍候,我若是没有,岂不是落了下风? 你带两个,我就得带四个,而且马婢的模样还得比你的俊俏,不然都不好意思出门。” 张云翊眼中闪过一丝算计,随即笑道:“哦?原来如此! 我前几日看到程场主送给杨执事的那两个马婢,明眸皓齿,模样特别俊俏,当时还纳闷呢,现在才算明白了。 这哪里是送马婢,分明是送了份最合贵人心意的礼啊!” 一旁的杜平平听得好奇,忍不住追问道:“马婢嘛,能侍候好马儿,人长得周正一些也就够了。 怎么听你这么一说,程场主送的还是个俊俏的小美人儿?难道还有什么特别之处?” 张云翊神秘地笑了笑,压低声音,故意吊足了众人的胃口。 “那两位马婢可不只是俊俏那么简单,她们还是一枝并蒂的莲花,是双胞胎呢!” “啥?双胞胎?” 赵山河顿时两眼一亮,声音都提高了几分: “这可不多见!我说老程,双生的少女,又生得俊俏,你怎么舍得拿来做马婢?这也太可惜了!” 另一位庄主也连连点头,语气中满是心疼: “就是啊,这么难得的姑娘,就算不送出去,留在牧场里也是个念想。你这简直是暴殄天物啊!” 程栋却不以为意,悠然地端起茶杯,吹了吹浮在水面的茶叶,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 他慢悠悠地说道:“我这不是琢磨着,杨执事府上缺个得力的马婢嘛! 既然杨执事需要,那她们,就得是最好的马婢。”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 程栋哪里是送马婢,分明是借着送马婢的由头,向杨灿示好! 一时间,有人指着程栋,忍不住哈哈大笑:“还是你老小子奸滑!这么隐蔽的讨好方式,也就你能想出来!” 那些之前送礼送得较轻的庄主、牧场主,听到这里,脸色顿时变了。 他们你看我、我看你,心中满是焦虑。 连程栋这么看似直爽的人,都能想到用双胞胎马婢来巴结杨执事,那我们之前送的,岂不是太寒酸了? 和程栋的这份礼比起来,我们送的简直不值一提啊! 杨执事会不会因为我们送礼轻了,就对我们心生不满? 往后在商业合作中,会不会故意给我们穿小鞋? 一连串的担忧涌上心头,让他们坐立不安,连喝茶的心思都没了。 他们现在只想着回去后该如何想办法补救,好让杨灿消了对他们的芥蒂。 于骁豹坐在上首的位置,那本是房间里最尊贵的地方,可他此刻却像个泥胎木塑的雕像,被众人彻底忽略。 无论是讨论经商细节,还是闲聊马婢的话题,没有一个人主动跟他搭话,甚至连目光都很少落在他身上。 他看着眼前热闹的景象,心中又是眼红又是嫉恨。 这些人,前几日还对杨灿避之不及,千央万求地哄着他来丰安庄,想让他给他们撑腰作主。 可如今,却一个个倒向杨灿,对杨灿百般谄媚,把他这个三爷抛到了九霄云外。 再也没有颜面继续坐在这里了,于骁豹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这份被冷落的尴尬。 “呃,你们呐,也都老大不小的年纪了,一聊起女人,还是这么兴致勃勃,真是……” 他顿了顿,放下手中的茶杯,淡笑着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几分故作的洒脱。 “得嘞,你们继续聊,豹爷我晚上多喝了两杯,有些倦了,先回去歇息了。” “哎呀,这时辰确实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改日再聊!” 赵山河见状,立刻顺着话茬说道。 其他几位庄主也连忙附和,纷纷起身向杜平平告辞,各自回了房间。 原本热闹的客房,瞬间又恢复了平静。 于骁豹阴沉着一张脸,快步回到自己的房间,刚关上门,便忍不住恶狠狠地咒骂出声。 “这群混账东西!前番还畏杨灿如虎,哭着喊着求我来给他们撑腰。 嘿,转头他们就对杨灿百般讨好,把我豹爷当成空气! 真是一群见利忘义的狗东西!” 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胸口剧烈起伏,怒火几乎要冲破胸膛。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轻轻的呼唤:“豹爷。” “滚进来说话!” 于骁豹没好气地吼了一声,语气中的怒火几乎要溢出来。 随从推门而入,一进房间,便感受到了空气中弥漫的怒火。 他见于骁豹绷着一张脸,显然正在气头上。 虽然早已习惯了豹爷时不时的坏脾气,可他也不敢触这个霉头。 他忙躬身行礼,压低声音说道:“豹爷,您下午吩咐小的去查访那些鲜卑人的消息,现在已经有了着落……” 第95章 不告而别 晚餐之后,杨灿缓步回到后宅的花厅。 夜色已深,花厅内只点着一盏灯,昏黄的光晕笼罩着其中一道倩影。 热娜仍然坐在那里,身子微微前倾,埋着头不知在专注地做些什么,就连杨灿进门的脚步声都未察觉。 杨灿心生好奇,没有出声唤她,而是放轻了脚步,悄悄向她走过去。 离得近了,杨灿才看清烛光映照下的桌面: 桌上铺着一块有细密格子的羊毛毡布,上面整齐摆放着数十根精致的骨棍。 这些骨棍约莫手指长短,粗细均匀,质地莹白,瞧着像是用某种禽类的腿骨制成。 若非如此,绝不会这般细小轻便,还带着淡淡的骨质光泽。 热娜正低着头,口中念念有词。 她双手灵巧地摆弄着那些骨棍,时而将骨棍纵向排列,时而又横向摆放,偶尔还会抽出几根放在一旁,眉头微蹙,像是在仔细计算着什么。 杨灿一看,心中顿时有了猜测: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算筹”? 虽说他之前早已用现代方法算过账,却从未用过这种古代的计算工具。 李大目用不用算筹他不知道,他没亲眼瞧过李大目算账。 其实这还真就是算筹,古人常说的“运筹帷幄”,其中的“筹”,指的便是这不起眼的骨棍。 在这个时代,算筹已是世界上最先进的十进位制计算方法了。 按照规则,个位、百位、万位需用纵式排列,十位、千位则用横式,以此类推,遇到数字“零”便空出相应位置。 通过不同的排列组合,算筹不仅能进行加、减、乘、除四则运算,甚至还能完成开方、解方程等复杂计算。 当然,比起后世人所发明的算盘,算筹操作起来繁琐许多,效率也低了不少。 可如今算盘尚未问世,算筹便是这世上最便捷的计算工具了。 杨灿对算筹没兴趣,看了几眼,那双眼睛就开始瞄向了两座傲峙的雪峰。 “啊,庄主老爷!” 热娜正算得入神,指尖刚将一根骨棍摆好,忽然察觉两道炙热的目光。 她猛地抬起头,见是杨灿站在身边,顿时吓了一跳。 热娜连忙起身,手中的骨棍都险些掉落在地。 杨灿见状,温和地向她笑笑,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 “咳!你不必紧张,我只是过来看看。你这是在算什么呢,如此专注?” 热娜松了口气,重新坐下,指了指桌上的算筹和摊开的契约副本,眼中闪烁着认真的光芒。 “我在核算咱们的收益。按照今天契约上各位庄主、牧场主约定的出资数额,再结合商路的成本与售价,想估算一下咱们第一笔买卖,大概能赚多少银子。” 杨灿饶有兴致地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手肘撑着桌面,托着下巴好奇地问道:“哦?那以你的计算,咱们这第一笔买卖,能有很大赚头吗?” 一谈起生意,热娜的眸子瞬间变得熠熠生辉,语气中满是兴奋:“那当然啦,很赚钱的! 呐!假如咱们的商队第一次从天水出发,带一千匹中等品质的丝绸。 按照天水的收购价,每匹丝绸约二两银子,一千匹就是两千两银子; 再加上沿途关卡需要交纳的税赋,大概三百两; 还有商队的粮草、护卫的工钱、马匹的草料等旅途开销,差不多五百两。 这样算下来,总本钱大概是两千八百两银子,换算成黄金,就是二百八十两左右。” 她顿了顿,指尖在毡布上轻轻一点,继续说道: “可只要咱们能顺利将这批丝绸运到撒马尔罕,按照当地的市场价,每匹丝绸能卖到五两银子,一千匹就是五千两银子,换算成黄金就是五百两! 要是能再往前运,送到罗马城,每匹丝绸的价格能翻到十两银子,一千匹就是一万两银子,也就是一千两黄金,利润能翻好几倍! 而且这还只是去程,咱们回程总不会空手吧? 从西域带回宝石、香料,运到中原售卖,又是差不多的赚头!” 杨灿听完,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中暗自惊叹。 “西域之商,果然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难怪古往今来,有那么多人宁愿冒着生命危险,也要走这条丝绸之路。” 热娜见他这般感慨,却轻轻摇了摇头,脸上的兴奋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商人特有的谨慎。 她出身商贾世家,最清楚经商的风险,可不想让杨灿觉得这是一门稳赚不赔的生意。 “庄主,我刚才算的,是一切都顺顺利利的理想情况。 可经商哪有那么容易? 要是中途出了变故,比如商队遭遇盗匪抢劫,或是遇到沙尘暴、暴风雪等天灾,又或是沿途关卡突然提高税赋,甚至被当地豪强刁难勒索……” 她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眼神中带着几分凝重:“一旦发生这些意外,咱们不仅赚不到钱,反而可能倾家荡产,连带着商队的人都要埋骨黄沙,再也回不来了。” “而且,这门生意也不是谁都能做的。” 热娜继续补充道,“没有强大的自保能力,护不住商队,干不了; 不了解沿途险恶的地理环境,不知道哪里有水源、哪里有险地,干不了; 和沿途各国的王公贵族、关卡官吏没有人脉关系,处处碰壁,干不了; 不知道哪个地方缺什么货物、哪个地方盛产什么特产,找不准商机,还是干不了。” 杨灿听完,脸上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看着热娜,语气带着几分打趣,却难掩赞赏。 “所以啊,当初把你买下来,是我做的最正确的决定。 你这个‘女奴’,我可是买赚了,而且是大赚特赚。 有了你,我才能在这大漠风沙之中,准确找到掘金子的门路。 不然呐,我就算有再多的本钱,也只能白白浪费了。” 热娜听到“女奴”二字,湛蓝的眼珠儿忽然飘忽了一下,像是被刺痛了般,随即脸蛋儿微微泛起红晕,眼神也变得有些复杂。 起初,她觉得“女奴”这个称呼格外刺耳,甚至想开口提醒杨灿,他们俩可是签了契约的: 她帮杨灿赚五年的钱,杨灿便还她自由之身,她并非真正的奴隶。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杨灿这么说也没错。 若是当初没有被杨灿买下,她很可能会被卖到某个富贵人家。 那时她的命运,恐怕就是成为主人的玩物,唯一的用处便是陪男主人睡觉。 运气好些,或许能得一时宠爱;运气差些,玩腻了便会被转卖出去。 甚至可能在贵介公子们之间被随意送来送去,连基本的尊严都没有。 而杨灿不仅保住了她的清白,还让她参与商业计划,给了她一个施展才华、实现经商梦想的机会。 想到这里,热娜心中的那点不适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感激。 她站起身,双手轻轻抚在胸前,微微躬身,用波斯传统的礼仪向杨灿行了一礼。 她庄重地用母语说道:“塞帕斯古扎兰姆,巴达拉伊-耶比-克朗,阿扎迪-耶霍伊什罗巴兹哈赫姆赫雷德。” “嗯?”杨灿挑了挑眉,满脸疑惑。 他一个字都没听懂。 热娜见状,嫣然一笑,连忙用流利的汉话解释。 “我是说,感谢您,我的庄主大人。以后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帮您赚取无尽的财富,绝不辜负您的信任。” 是这样吗? 杨灿狐疑地打量着她的神色,见她眼神真诚,笑容恳切,不像是在说谎,便点了点头,没再多问。 他清了清嗓子,道:“咳,有件事我得跟你说清楚。 以后在我面前,不许再说你的家乡话了。 无论是在人前还是人后,都必须说汉话。” 热娜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眸中露出一抹了然的笑意。 她轻轻嘀咕了一句波斯语:“欸阿达姆-耶巴德-格曼!”(好吧,你这个疑神疑鬼的家伙。) 杨灿自然还是没有听懂,见她没说汉话,双眉便危险地挑了起来。 热娜见状,连忙强忍笑意,恭恭敬敬地用汉话解释道:“我是说,遵命,庄主大人。” “嗯!”杨灿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 与此同时,后宅的另一间房里,灯光柔和。 窗台前的软榻上,独孤婧瑶正手执一卷经卷,身姿端正地坐着,宛如一尊端庄的白玉观音像。 她微微蹙着眉儿,目光落在经卷上,仿佛正在认真揣摩经文中的真义,神情宝相庄严,看上去心无旁骛。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此刻她的心思早已飘到了九霄云外,根本没看进去一个字。 她的耳朵紧紧留意着隔壁花厅的动静,心里还在悄悄嘀咕着. “从他进屋开始,到现在已经过去‘三字半’了,他和热娜还在单独相处……” 在这个时代的计时方式里,“一字”代表五分钟,“三字”便是“一刻”,也就是十五分钟。 “三字半”则是十七分钟多一点儿。 独孤婧瑶可是有着碾压大德高僧风采的姑娘,她对时间的精准度要求高一些,有问题吗? “还说喜欢我呢,就这?” 独孤婧瑶撇了撇嘴,有点酸溜溜的,果然是个花言巧语的臭男人。 客舍那边,于骁豹的住处里,那随从带着几分邀功的语气正在讲述。 “先是拔力末先带着他的手下离开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秃发隼邪就带人追了上去,看那架势,他们指定打起来。” 于骁豹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心中思绪翻涌。 晚宴上,亲眼看到那些庄主、牧场主对杨灿的百般讨好,对他却视而不见,那种“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的态度,深深刺激到了他。 他算看明白了,他想扩大自己的实力和影响,只能依靠“外人”。 而拔力末和秃发隼邪这两个鲜卑首领,如今正是最好的“外人”。 如果秃发隼邪不好拉拢,那就拉拢拔力末。 若是自己能拉拢其中一方,说不定就能争取到更多的筹码。 既然如此,秃发隼邪和拔力末的这趟浑水,他豹爷趟定了。 主意已定,于骁豹沉声问道:“可知他们去了哪里?” “小的问了村民,他们说拔力末和秃发隼邪的人马都往‘铁林梁’的方向去了。” “铁林梁?” 于骁豹闻言,顿时一愣,脸上露出几分疑惑。 铁林梁那条路是通天水城的,那些鲜卑人放着自己的地盘不回,去天水城做什么? 随从见他疑惑,忙又补充道:“豹爷,小的知道您在乎他们的行踪,特意请了两个庄上最有经验的猎户。 这两个猎户最擅长循迹追踪,哪怕是几天前的脚印,也能找到踪迹,绝不会跟丢!” 于骁豹一听,顿时大喜过望,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语气果断。 “干得好!你立刻去召集咱们的人,咱们现在就追!” “是!”随从连忙躬身应道,急急去召集人手了。 不消片刻,于骁豹便带着他的二十多个手下,匆匆离开了丰安堡。 豹爷也跟杨灿来了个不告而别。 第96章 胭脂、朱砂、青梅、热娜、小乙、皮匠 胭脂。 朱砂。 单是这两个带着脂粉香的名字,就绝不可能和“马婢”挂上钩。 哪有马婢会取这般娇柔婉转的名字? 小青梅咬着后槽牙,心里头像是刚灌了一碗酸梅汤,牙都要酸倒了。 六盘山牧场送来的人是吧? 程栋那老东西的手笔是吧? 好,好的很呐! 他这是送人还是送马? 青梅越想越气,连呼吸都觉得不畅快了。 可是当她的目光落在面前这两个少女身上时,那股子憋在胸口的火气,又像被晨露浇过的炭火,倏地就熄了大半。 姐姐唤作胭脂,妹妹名叫朱砂,两个女孩的生辰只差三刻钟的时间,是一对实打实的双生花。 两人皆是明眸皓齿,眼尾微微上挑,带着几分未经世事的灵秀。 因为年纪尚小,身量还没有完全长开,显得格外娇小玲珑。 她们穿着一身窄袖胡服,衣料是淡青色的,衬得腰肢纤细如柳。 头发梳成了俏皮的双螺髻,髻上还别着一朵晒干的小紫花,平添了几分娇憨的味道。 这对小姐妹正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青梅。 眼前这位青梅大管事穿着一身青绿色的襦裙,眉眼清秀,看着就格外温柔。 这位青梅大管事这么好看,一定会对我们好吧? 这般想着,两人看青梅的眼神愈发亲近,连带着她们那双温驯的小鹿眼,都蒙上了一层湿漉漉的光,竟与身旁那匹雪白色小马的眼睛有几分神似。 小白马似乎是察觉到了她们的目光,打了个响鼻,前蹄轻轻刨了刨地上的干草,脑袋还往胭脂手边凑了凑。 胭脂便踮起脚尖,指尖顺着马颈的鬃毛轻轻一捋,动作轻柔。 她嘴里还哼起了一段草原上的小调。 调子软乎乎的,带着几分慵懒,像轻风吹过青草地,又像溪水淌过鹅卵石。 也是奇了,刚才还略有些躁动的白马,竟瞬间安静下来,还伸出粉色的舌头,亲昵地舔了舔胭脂的手心。“呀!” 胭脂最怕痒,被白马这么一舔,猛地缩回手,忍不住嘻嘻笑出声。 可笑声刚落,她就瞥见青梅还站在跟前,顿时吐了吐舌头。 她赶紧拉着妹妹朱砂的衣角,规规矩矩地站好,连肩膀都绷直了几分,活像做错事被抓包的孩子。 青梅被她们这副模样气笑了。 这般天真烂漫、毫无心机的小丫头,就算心里清楚她们是程栋送来讨好杨灿的“礼物”,青梅也实在生不出半分恶感。 马厩棚顶悬着一盏油灯,昏黄的光晕恰好将姐妹俩笼住。 她们手里分别握着一把鬃刷和一个装黑豆的布袋子,俏生生地站在那里,脑袋微微低垂,一副等着训话的乖巧模样。 这……,这还能怎么办? 青梅可不想变成屠嬷嬷那样的恶婆娘。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拖长了语调,本想至少严厉警告一句,让她们离杨灿远些。 可话到嘴边,语气却软得像棉花:“行……吧。你们俩以后就负责照料老爷的马匹,记住了,平时不许往花厅、后宅那边去。” 青梅像老妈似的叮嘱着:“你们是马婢,职责就是照料马匹,要是到处乱走,会坏了咱们杨府的规矩。 咱们老爷脾气可大了,到时候会打死你们的。” “喔,青梅大管事放心,我们姐儿俩最乖了!” 胭脂抢先应着,还用力点了点头,双螺髻上的小紫花晃得厉害。 “嗯嗯!我们一定听话!” 朱砂也忙不迭附和,小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眼神里满是认真。 青梅看着她们这副模样,又叹了口气:“行了,今儿天晚了,把马料添上就回去歇息,洗马、梳鬃毛的事明儿再做也不迟。” 说罢,她转身就走,再待下去,她怕自己要操心给这小姐儿俩安排夜宵了。 心真累啊! 热娜精明能干,妖媚天成,深得杨灿信任; 静瑶小师父神神圣圣的,气质高洁无暇。 就这两个妖精就够让人操心的了,如今又来了两个惹人疼的小姑娘。 我个未出阁的小姑娘看着都心软的想给她们当娘了,那杨灿还不得想她们当爹啊? 以后这日子可咋过! 青梅嘀嘀咕咕地想着,刚拐进后宅的月亮门,卓婆子就像抹了油的影子,“呲溜”一下从石榴树后头闪了出来,把小青梅吓了一跳。 卓婆子一脸神秘地凑到青梅身边,压低声音道:“青梅管事,老爷在花厅呢。 那个番婆子也在,跟老爷聊得可热乎了,俩人挨得那叫一个近哟!” 摁下葫芦起了瓢! 青梅心里的火气“噌”地一下又冒了上来,刚被双生姐妹压下去的醋意,此刻全翻了上来。 她咬牙切齿地想:“这个杨灿,就不能让人省点心吗?是不是得把那混蛋阉了,他才能安生些?” 青梅也没再多说,提着裙摆就往花厅赶去,脚步又快又急,裙摆都被风带得飘了起来。 花厅里,杨灿坐在桌旁,手里握着一支毛笔,拿着一把戒尺。 热娜站在他身侧,慢条斯理地给他研着墨。 她那双湛蓝的眼睛,像浸在水里的蓝宝石,一眨不眨地盯着杨灿手里的毛笔,眼神里满是好奇。 随着杨灿的绘画,纸上正渐渐显出一个奇怪的图形。 下面是一个长方形的木框,上面还画着一串串圆圆的珠子,分成上下两排,看着格外新奇。 “好了,这个就叫算盘。来,我给你讲讲怎么用。” 杨灿放下毛笔,指着画好的算盘,一边念着口诀,一边用手指在纸画的算盘上示范。 “一上一,一下五去四,一去九进一;下珠不够加,就用加减五凑十;本档满十要进一,下珠不够拨上珠…… 你看,用这个算,比算筹要快多了,还不容易出错。” “算筹”本就是算盘的雏形,原理相通,杨灿稍一讲解,热娜便豁然开朗。 她猛地睁大了眼睛,湛蓝的眸子里闪烁着惊喜的光芒,声音都带着几分颤抖。 “天呐,庄主真是太有智慧了!居然还能有这样的计算工具!这可比算筹方便太多了,携带也省事!” 到杨府这些日子,她早听下人们说起过庄主老爷的本事了。 改造耕犁让庄稼长得更壮实,改良水车让浇地省了大半力气,每一件都让人惊叹。 可她没有想到,自己不过在他面前摆了回算筹,他就能想出这么个更省力、更高效的计算工具,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看着热娜崇拜的蓝眼睛,杨灿飘飘然的也不免有了点小得意。 “谢谢庄主老爷!我明天就去找最好的木匠,尽快把它打造出来!” 热娜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拿起画着算盘的纸,凑到眼前仔细看了好几眼,连每一颗珠子的位置都记在心里,才恋恋不舍地把纸迭好,迭起来。 她习惯性地吸气、收腹,伸手就把纸张塞向腰带。 杨灿的眼睛瞬间睁大了,连睫毛都忘了眨,呼吸也下意识地放轻了。 “呃……” 热娜的手忽然顿住了,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掠过一丝窘迫。 她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把纸塞进腰带,而是把纸贴在衣襟上,轻轻插进胸口的诃子里,还拍了拍衣襟。 再一抬眸,就见杨灿正专注而期待地盯着自己的胸口。 热娜心里一跳,瞬间明白了他在期待什么,俏脸“唰”地一下就红了。 她咬了咬唇,嗔怪地瞪了杨灿一眼,这……什么人啊,也太坏了,就想看人家出糗是吧? 杨灿脸皮厚,一点都不尴尬,他打个哈哈,挪开了目光。 这是哪个针娘缝的诃子? 质量也太差了吧,居然没有绷开。 不过,情趣归情趣,此刻杨灿心里真正转悠的念头,还是看中了热娜这个人的本事。 我不是一直在愁找不到能够完全信任、为我所用的人吗? 这个热娜似乎就是个不错的人选啊。 她是胡女,又是被掳来的女奴,在中原没有亲人牵绊,也没有复杂的人际关系。 若是能让她真心归附,定能全然信任,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心怀二心。 更重要的是,她不是个只会打扮的花瓶,做事干练,脑子灵活,对商业有着天生的敏感度,是个难得的经商奇才。 有她帮忙打理西域商路的事务,我就能省不少心。 倒是小青梅,最近一直摆不正自己的位置,可是有点恃宠而骄了,偶尔还会跟我“拿矫”。 若是我把热娜提起来,让她参与更多事务,青梅看到有人能威胁到她的地位,会不会收敛一些? 可转念一想,杨灿又犯了难。 我当初答应过热娜,只要她帮我打理好生意,五年后就还她自由身。 若是到时候她真要走,那可怎么办? 要不……,我就勉为其难地用一下“美男计”? 杨灿摸了摸下巴,暗自琢磨:就我这模样,也算一个安静的美男子了,就是不知道符不符合波斯女郎的审美? 还真不符合。 时下的波斯女孩儿,最喜欢的是身材魁梧如熊、须发浓密、最好还有个大鹰钩鼻子的男子。 杨灿这款俊逸清秀的“小奶狗”,不是这个年代西方女子最喜欢的类型。 当然了,其他条件是符合的,年轻、多金、有权势。 “咳,热娜,你今年……多大了?” “十九岁。”热娜脸上的红晕还没有完全褪去。 “在你们波斯,这个年纪的女子应该有归宿了吧?” 杨灿又问,目光落在她火红的头发上,心里有几分好奇。 热娜听到这话,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声音也低了下去。 “是……是的。在我们波斯,贵族少女一般12到15岁成亲,平民家的女儿14到18岁之间完婚。” 说到这里,热娜眼底掠过一丝屈辱感。 她之所以十九岁还未嫁人,并非没人要,而是高不成低不就。 以热娜的容貌、身材,加上富有的家境,至少可以嫁个庄园主或者地方上的行政官。 但是以她家里的财富,她父亲又不甘心。 然而再往上,如果嫁个贵族子弟甚至王室子弟或者神权家族,那就有点勉强了。 尤其是她有一个最受上层人士鄙夷的缺陷…… 热娜抬起眼,悄悄看了看杨灿的黑头发,眼底闪过一丝羡慕。 如果我能有一头尊贵的黑头发,应该就能嫁入贵族家庭了。 杨灿察觉到她语气中的不安,忙安慰道:“你定是因为太过优秀,眼光也高,一时才没找到称心的人……” 话还没说完,花厅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青梅端着一盏刚沏好的热茶走了进来。 她特意换了身水绿色的襦裙,裙摆绣着细碎的白梅,脸上挂着甜得能滴出蜜的笑容,声音柔软的像鹅绒的枕头。 “老爷,夜深了,奴婢给您沏了杯暖茶。呀,热娜也在呀。” 青梅说着,走到桌旁,将茶盏放在杨灿手边,不着痕迹地就把热娜拱开了一些。 “哎呀,我也不晓得这么晚了,热娜你在这里,没准备你的茶,可是对不住了。” 小青梅笑吟吟的,可是没有一点对不住的意思。 …… 庄外的老槐树上,程小乙像只灵活的猴子,骑在最粗壮的那根树杈上。 他穿着一身摞着补丁的灰布短打,裤脚挽到膝盖,露出结实的小腿。 他手里抓着一把新鲜的野枸杞,时不时丢一颗进嘴里。 果子还没有完全熟透,甜津津的滋味里带着一丝涩意,却是村里孩子们最常吃的零嘴儿。 出了庄子随便找棵枸杞树,不用费劲儿就能摘上一兜,既能解馋,又能填肚子。 他是奉了大伯程大宽的吩咐,来盯梢皮匠王永财的。 大伯让他盯着,他就盯着,不敢大意了。 亥时刚过,夜风吹得槐树叶子“沙沙”作响,就像有人在耳边低语。 程小乙打了个哈欠,上下眼皮开始打架,脑袋也时不时往下点,手里的野枸杞掉了好几颗在树杈上。 就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院墙里突然传出“咚”的一声响。 程小乙一看,王皮匠竟从他自家院墙翻了出来! 只见王永财一身深色短衣,鞋子上显然裹了软皮子,落地时轻得像片叶子,连半点脚步声都没有。 他贴着墙根儿滑到地上,警惕地四下看了看,便沿着房屋、墙壁和树木的阴影,悄悄往庄外潜去,鬼祟的像只偷油的老鼠。 程小乙赶紧把野枸杞揣进怀里,双手抱着树干,脚蹬着树皮,灵巧地滑到地上,悄无声息地追了上去。 第97章 男人的嘴 夏初的夜晚,旷野里的蒿草长得快齐腰高,绿油油的草叶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夜风一吹,整片蒿草便荡成了黑色的浪潮,“哗啦啦”的声响在空旷的旷野里格外清楚,连远处的虫鸣声都被盖过了几分。 亢正义带着于睿和一行十多个随从,终于抵达了埋藏甲胄的山谷。 于睿让部下在谷口内就地歇息,挖些没有明火的灶坑,煮点干粮当晚饭。 他则带着三四个亲信,跟着亢正义往山谷深处走。 亢正义虽然没来过这个山谷,但他常年出庄打猎,对苍狼峡附近的地形格外熟悉。 这一带靠近鲜卑拔力末部落的驻地,其他猎人怕惹麻烦,很少来这里,反倒让这里的猎物多了不少。 亢正义艺高人胆大,不仅常往这边转悠,还把每一处山坳、每一条溪流都记在了心里。 此刻带路更是轻车熟路,连岔路都没走错过一次。 更何况,杨灿已经跟他交代过,埋藏甲胄的地方有三棵并排的大松树做记号。 只要找到这三棵树,就能找到甲胄。 两人很快就看到了那三棵大松树,树干粗壮,枝叶繁茂,在夜色里像三座黑黢黢的塔。 打着火把凑近一看,连地面上人为挖掘、回填的痕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这批甲胄埋得着实不浅,于睿的手下事先就备了锄头,也是挖了小半个时辰,才掘出裹在甲胄外面的漆布。 于睿拔出佩剑,在漆布上狠狠划了一下,再双手抓住漆布的两边,用力向左右一撕。 “刺啦”一声,漆布被撕开一个大口子,摞得整整齐齐的甲胄赫然出现在眼前。 那些甲胄都是精铁打造的两裆铠,甲片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边缘打磨得十分光滑,一看就是上等货色。 “好!好!果然是精铁的两裆铠!” 于睿看得眼睛都亮了,他伸手抚摸着甲胄,指尖传来金属的坚硬与冰凉,连华贵的织金箭袖沾上了泥土,他都毫不在意。 于睿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激动,对部下命令道:“大家先去吃点东西,就地歇下!明儿一早再把所有甲胄挖出来装车!” 天色太晚了,黑灯瞎火的,就算把甲胄全挖出来,也不能打着火把连夜赶路。 明早天亮再走,才是最稳妥的选择。 离山口五六里地的荒草丛中,拔力末派出的探子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大首领,前面那片山脉就是于睿他们进入的地方。 这里都是荒野平地,晚上还好,有这近腰高的蒿草能藏身,可是到了白天,就藏不住人了。 小人不敢追得太近,怕被他们发现,所以没看清他们进了哪一处山谷,但范围肯定就在这一片。” 说罢,他抬手向前指了指。前方的山峦隐在浓重的夜色里,轮廓模糊,像一头蛰伏的巨兽,透着几分阴森。 拔力末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心里已有八成把握。 于睿这群人深夜赶到这里,目标定是那批神秘的“山货”。 毕竟除了那批货,没有其他东西值得他们这么兴师动众。 既然如此,他便不慌了。 秃发隼邪把那批货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他倒要看看,那批货究竟是什么宝贝。 若是那批货值得冒险,他就来个“黑吃黑”,直接把货吞了,既能壮大自己的势力,又能给秃发隼邪一个教训。 若是那批货不值当,他就把货还给秃发隼邪,这样一来,不仅能让秃发部落不再找拔力部落的麻烦,还能让秃发家欠自己一个大人情,怎么算都不亏。 拔力末点点头:“无妨,他们总要出来的。我们就在这儿歇下,等他们自投罗网。” 说罢,他便让手下在蒿草里隐蔽好,只留两个探子轮流警戒,其他人则抓紧时间休息,养足精神,等着明天的“好戏”。 另一边的林子里,秃发隼邪坐在一块冰冷的大石上,手里举着一个酒囊,狠狠灌了一大口烈酒。 酒液顺着他的嘴角流到衣襟上,浸湿了深色的衣料,他却毫不在意,只是用力抹了把嘴。 就在这时,派去盯梢的随从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大人,拔力末他们……他们不走了! 他们就在前面的荒草丛里扎了营,看样子是要在荒野里歇宿一晚!” 秃发隼邪慢悠悠地站起身,抬头看了看前方的山势。 这里分明是苍狼峡附近,拔力末那狗东西,果然是想趁着杨灿宴客的机会,悄悄溜回部落。 可他为何不告而别呢? 难道……,我让大哥趁机吞并拔力部落的事儿,被他发现了? 没道理啊,他怎么可能察觉? 想了半天也没理清头绪,秃发隼邪索性就不想了。 管他为什么要走,只要我能把拔力末留在这里,拔力部落就群龙无首,我大哥就能轻松拿下拔力部落的地盘和牛羊。 不过,成功的前提是不能让拔力末的人逃走一个。 否则一旦消息泄露,拔力部落有了防备,再想吞并就难了。 想到这里,秃发隼邪的眼里泛起了冰冷的杀气。 他猛地拔出腰间的弯刀,刀刃在月光下闪着凛冽的冷光,像极了寒冬里的冰棱。 秃发隼邪沉声道:“都准备好!把弓箭和弯刀都检查清楚! 跟着老子,咱们去围猎这群狼崽子,一个都不许放走!” …… “青梅姑娘不用客气,时辰也不早了,热娜正要告退呢。”面对青梅充满敌意的挑衅,热娜只是盈盈一笑。 青梅那眼神儿,像极了护食的小兽。 以热娜多年来随父亲行走于东方与西域之间的阅历,识人辨色的本事可不小。 其实刚到丰安堡时,她就看出这位俏丽的女管家对她的男主人有着不同寻常的情愫。 青梅管家每每看向杨灿时,眼神里总是带着藏不住的依赖与欢喜,连说话的语气都会不自觉地放软。 若是有其他女子靠近杨灿时,她眼底的警惕便会立刻浮现。 而之前杨灿误让她和青梅一起去等候沐浴的那场乌龙,更是像一把钥匙,彻底揭开了青梅的心思。 所以,聪明的热娜立刻挂起了免战牌。 热娜袅袅地向花厅外走去,裙摆随着步伐轻轻摆动着。 初夏的夜晚,依旧有着陇上特有的微凉,夜风穿过回廊,卷起几片落在地上的花瓣,打着旋儿飘远。 热娜行走间,腰臀间的弧度自然地摇曳着,带着几分异域女子特有的风情。 自己一进来,热娜就识趣地离开了,这让青梅像个夺回了雄狮的小母狮,心中涌起一丝得意。 可是看着热娜那款摆腰肢下的浑圆曲线,她还是有点执弓在手的冲动。 嗯……戒尺也行。 青梅瞄了眼杨灿手边那根黄扬木的戒尺。 杨灿手边还有一只波斯琉璃杯,杯中盛着殷红的葡萄酒。 玻璃杯在烛火的映照下泛着莹润的光泽,杯中的酒液折射出红色的光晕。 他们俩个,方才不会是正在一起饮酒吧? 而且……还是共用这一个杯子? 青梅的目光在桌上扫了一圈,没有发现第二只琉璃杯。 杨灿端起酒杯一口喝干,对青梅道:“那些鲜卑人看样子是不会回来了,明天让人把客舍收拾出来吧。” “好!”青梅立刻答应,声音里带着几分刻意的温顺。 危机感让她开始注意自己的仪态,迈步走向杨灿时,刻意走得袅袅婷婷,裙摆轻轻摆动,尽量展现出自己柔美的一面。 她走到桌前,拿起旁边的葡萄酒瓶,为杨灿重新斟酒,状似随意地问道:“老爷方才在和热娜姑娘聊什么呢?聊得那么开心。” “也没什么,就是聊了些生意上的事。” 杨灿随口答道,目光落在青梅斟酒的手上,见她动作有些僵硬,便又补充道,“青梅,你是杨府的内管事,也是我最信任的人,这一点从来没变过。” 他稍稍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了些,带着几分不放心的叮嘱:“但是,人各有所长,你擅长打理府内的事务,把家管得井井有条,就是你的本事; 热娜擅长经商,熟悉西域的商路与行情,这是她的优势。 你只要做好自己份内的事就行,热娜负责的商业事务,对我、对你,甚至对整个杨府的未来都很重要。 你千万不要对她有所干预。” 杨灿这番话,本是担心出现“外行指挥内行”的情况,影响商业计划的推进。 可在青梅听来,却完全变了味道。 男人和女人的脑回路本就不同,她从这番话里捕捉到的,只有“你看重她、却不看重我”的失落与委屈。 “我哪有啊……” 青梅咬了咬牙,强压下心中的酸涩,努力挤出一副笑脸,声音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 “人家还不乖巧啊?早都把你当自家老爷看待了。” “满了。” 杨灿忽然开口提醒,目光落在琉璃杯上,酒液都漾出来了。 “呀!” 青梅回过神来,赶紧放下酒瓶,慌乱地从旁边拿起一块干净的抹布,擦拭着漾到桌上的酒液。 她低着头,擦着擦着,一滴滚烫的泪珠突然“吧嗒”一声砸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紧接着,更多的泪珠滚落下来,砸在桌面上、手背上。 青梅再也忍不住,肩膀微微颤抖起来,发出了压抑的抽噎声。 杨灿顿时瞪大了眼睛,一脸茫然。 我这还没开始敲打呢,只是简单叮嘱了几句,说话够委婉了,怎么就哭了呢? “青梅,你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哭起来了?” “婢子不晓得……不晓得怎么就叫老爷看不上了……” 青梅抽抽答答地说道,肩膀颤抖得更厉害了,声音里满是委屈。 “自从跟着你来了丰安堡,这堡里有什么呀? 一下子多了几十口人,每天谁该做什么事、府里该立哪些规矩,这些你操过心吗? 几十口人的吃穿用度、柴米油盐,你以为没有人打理就能井井有条吗? 请你大老爷看个账本儿,你就不高兴了。 可那建账、采买、修缮、支出,哪一件事不是我在操心? 你是大老爷,你随口说一句要办端午宴,就什么都不管了。” 青梅的声音哽咽着,带着几分控诉。 “你知道这端午宴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有多少事儿要操心吗? 从食材采购到宴席布置,从宾客接待到仆役安排, 任凭哪一个小节出了纰漏,你杨大执事的脸面都会丢尽! 我从早忙到晚,饭顾不上吃,水顾不上喝。 晚上躺到床上,脑子里还在琢磨什么事儿办妥了、什么事儿还没交代清楚。 我这么辛苦,什么时候向你抱怨过一句?” 小青梅抽噎着,泪水流得更凶了。 “哦,现在你有了新人了,就看不上我了。 我说她什么了呀,你就心疼了,你就敲打我!” 青梅拾起袖子,狠狠地擦了把泪水,哽咽抽泣着。 “成了,我也不碍你的眼,明儿一早我就回凤凰山庄! 你要是嫌我走得晚,我现在就收拾东西,连夜滚蛋!” 杨灿哪经历过这种阵仗,一看青梅哭得这么委屈,心顿时就软了。 再听她这番掏心掏肺的倾诉,才意识到自己确实也忽略了她的感受。 杨灿忙一把将她拥在怀里,温声细语地哄劝。 “哎呀,你看看你,这是干什么呀! 我这不也没说什么重话嘛,就是随口叮嘱一句。 怕你多想,结果反倒让你多想了。” 他拍了拍青梅的背,语气越发温柔。 “经商这事儿,我不懂,你也不是很懂,对吧? 那咱们就让懂的人去做呗。 我知道你没做什么僭越的事,也知道你不会故意针对热娜。 我就是想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别让人家觉得咱们处处防着她。” 杨灿顿了顿,又轻笑道:“要说信任,府里谁能比得上你呀? 府里的账目、钥匙都是交给你管着,我的一日三餐都是你安排。 你想毒死我都只是动动嘴儿的事,我还不够信任你呀?” 青梅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旋即感到有点挂不住,又赶紧绷起脸儿。 “就该毒死你,再惹我明天就毒死你。” 小青梅娇嗔着挣开杨灿的手,一把端起桌上那杯斟满的红酒。 她仰起脸儿,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呛得咳嗽了几声。 杨灿帮她轻拍着后背,笑道:“不生气了吧?你的辛苦,我当然知道啦,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呐。” 眼见青梅的脸色渐渐缓和,杨灿眼珠一转,又长长地一叹,语气里带上了几分刻意的疲惫。 “我知道,很多事儿都压在你肩上,你很累,可我,又何尝不是呢?” 杨灿走到椅子旁坐下,双手撑着额头,一副心力交瘁的模样。 “我本来想着,凭着和于承业的那段香火情,就算做不成幕客,于家也能给我一个安稳的安置,这一辈子无风无浪地过下去也就罢了。 可谁知道……自从卷入于索两家的纷争,我这脖子上就等于是架了一口刀,那种随时可能掉脑袋的心惊肉跳,你懂吗?” 他摇了摇头,脸上满是怅然:“在外人看来,我好像每天都很悠闲,无非是迎来送往、饮酒作乐。 可他们哪知道,暗地里有多少人在算计我、想置我于死地,我连睡觉都不安稳呐。” “咱们现在谋划的事情有多大,你是知道的。 一旦事败,缠枝或许还有活路,我却一定难活。 你以为我现在过得很容易吗?” 杨灿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疲惫与酸楚,仿佛积攒了许久的委屈,终于找到了倾诉的机会。 “我之所以这么重视热娜,想通过做生意把长房的管事们和咱们拴在一起。 就是想壮大自己的力量,好有能力应对未来的危机。 不然,这生意一旦赔了,咱们没有足够的实力,半年后…… 半年后等待咱们的是什么,你想过吗?” 杨灿抬起头,眼神里满是“痛苦”。 “你知道一个人整天想着半年后可能会死,那是一种什么心情吗?” 青梅动容了,心里的委屈一下子被心疼取代,甚至还有了几分愧疚。 当初若不是她们主仆,杨灿也不会被卷入这场纷争,更不会面临如今的危机。 说到底,这事儿还是她们连累了他。 因为刚才猛灌了一杯葡萄酒,青梅雪玉般的小脸染上了一层酡红,眼神也变得有些迷蒙。 她忍不住走到杨灿身前,轻轻牵了牵他的衣袖,声音带着几分歉疚与依赖的软糯。 “老爷,你别伤心了……是我不好,我不该那样想你,不该误会你……” 杨灿感受到青梅态度的软化,嘴角悄然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他迅速恢复了那副痛苦的表情,站起身,轻轻将青梅拥入怀中,轻抚着她的肩背,语气越发温柔。 “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好,只是有时候容易胡思乱想。 以后可不要再这样了,热娜算什么呢? 在我心里,你才是最重要的,我当然最信任你啦。” “嗯!” 青梅的心被这甜言蜜语彻底融化了,所有的委屈与不满都烟消云散了。 她抬头看着杨灿,眼眸里满是依赖与羞涩,脸颊贴在他的胸口,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心跳。 杨灿看着她娇憨的模样,不禁食指大动,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悸动,突然低下头,吻住了她那像杏脯般娇嫩甜美的唇。 青梅浑身一僵,双手下意识地推在杨灿胸口,想要挣脱,可那力道却软得像棉花。 片刻后,她便彻底放弃了抵抗,先是缓缓闭上了眼睛,慢慢抬起下巴,迎合着他的吻。 接着,一双手臂轻轻缠上了杨灿的脖子,任由他肆意索取。 意乱情迷中,杨灿拦腰将她抱起,青梅温顺地靠在他的怀里,感受着他有力的臂膀。 杨灿抱着她,穿过花厅的小门,走进了自己的卧室。 直到被放在柔软的榻上,青梅才猛然惊觉不妙,脸颊通红,想要挣扎着坐起来。 但杨灿早已顺手从金钩上放下了帷幔,淡紫色的帷幔缓缓落下,将两人与外界隔绝开来。 那道帷幔仿佛有着奇异的魔力,一旦落下,青梅的挣扎便没了力气。 暧昧的气息在帷幔内弥漫开来。 帷幔轻颤,将这初夏的夜衬得格外缠绵…… 第98章 夜战 “嗒嗒嗒嗒……” 急促的马蹄声如同密集的鼓点,打破了陇上荒原夏夜的沉寂。 夜色浓稠如墨,唯有远处几颗疏星在天际闪烁,勉强勾勒出荒原起伏的轮廓。 于骁豹端坐在马车里,车帘被风吹得微微晃动,露出他紧绷的侧脸。 马车周围,有近二十名手下骑着骏马,手中高举着火把。 橘红色的火焰在夜风中跳跃着,将众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一行人正沿着崎岖的荒原小路轻驰着。 队伍最前方,是那两个引路的猎户。 这两个人都是五十岁上下的年纪,皮肤被常年的日晒雨淋染成深褐色,脸上布满了沟壑纵横的皱纹,双手粗糙得如同老树皮,指关节粗大,掌心布满了厚厚的老茧。 一看就知道他们是常年在山林与荒原中奔波、靠打猎为生的老手。 他们对这条路线熟稔于心,即便在漆黑的夜里,也敢带着队伍这样轻驰,丝毫不怕迷失方向。 这两位向导,是于骁豹的人从丰安庄雇来的。 每到岔路口,两人便会翻身下马,打着火把蹲在地上,仔细查看地面的痕迹。 或是辨认马蹄印的深浅与朝向,或是观察被践踏的草木弯折方向,甚至连马儿留下的新鲜粪便都不放过。 凭借这些细微的线索,他们总能迅速判断出正确的方向,轻易找到拔力末与秃发隼邪一行人留下的踪迹。 看着两人熟练的动作,于骁豹心中的信心不由得大增。 他掀开车帘,目光落在两位猎户身上,暗自思忖: 这两个猎户果然有些本事,有他们在,追上秃发隼邪他们只是时间问题。 只要我能抓住这次机会,说不定就能拉拢他们为我所用,也让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庄主管事们看看,我于骁豹可不是个无能的草包。 可他不知道的是,这两位看似普通的老猎户,他们都姓亢。 一个叫亢金虎,一个叫亢金狼,两人正是丰安庄部曲长亢正阳的四叔与六叔。 此次“受雇”于于骁豹,不过是杨灿精心布下的一个局。 当然,杨灿不是专门针对豹三爷布的局。 而是任何一股想要追上鲜卑人的势力,都会“恰巧”遇到这么两个猎人。 满心以为自己掌控了全局的于骁豹,就这样被杨灿特意“送”给他的“一虎一狼”牵着鼻子,一步步朝着杨灿早已预设好的方向走去。 “三爷,他们在这儿转向了!” 仔细勘察了地面的亢金虎突然高声喊道。 他打着火把,将地面照亮,指着一处明显的马蹄印,对身后的于骁豹说道: “看这新鲜的马蹄印,还有旁边被踩倒的蒿草,他们没往天水城的方向去,反而往西边的荒原里走了。 从蹄印的数量来看,至少有几十匹马,应该就是拔力末和秃发隼邪的人。” 于骁豹连忙从马车上探出头来,顺着亢金虎指的方向看去。 火光下,地面上的马蹄印清晰可见,泥土还带着湿润的光泽,显然是刚留下不久。 他皱起眉头,心中满是疑惑:“往西走了?他们放着近路不走,绕到这荒原来做什么? 难不成是想直接回他们的部落?他娘的,那绕到这儿来干什么,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豹爷,那咱们还追不追?”身旁的随从见他犹豫,连忙问道。 “追!怎么不追!” 于骁豹猛地一咬牙:“他们两伙人本就有矛盾,如今又都往这荒原来,一旦碰上,必然会大打出手。 这个和事佬,我豹爷当定了!” 亢金虎与亢金狼对视一眼,不动声色地应了声“是”,重新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腹,率先朝着马蹄印延伸的方向奔去。 于骁豹的随从们立刻护着马车,紧紧跟在后面。 蹄声再次在寂静的荒原上响起,打破了夏夜的宁静。 …… 与此同时,在苍狼峡附近的荒原上,一片被人为扫平的蒿草地,成了拔力末一行人的临时休憩点。 夏初的蒿草长势旺盛,已经快齐腰高,被踩倒后铺在地上,柔软得如同天然的软垫。 更妙的是,蒿草本身带有淡淡的草香味儿,是天然的驱蚊药,即便不用点燃蒿草,也没有蚊虫敢靠近。 拔力末仰躺在柔软的蒿草上,头枕着双臂,目光望着漆黑的夜空,眼神中满是烦躁。 他们从丰安庄出来得太过匆忙,既没带足够的水,也没准备食物,此刻早已饥肠辘辘,肚子饿得咕咕直叫。 “大首领!吃的搞来了!”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兴奋的呼喊声。 拔力末连忙坐起身,只见几个族人兴冲冲地从远处跑过来,手里各自提着猎物。 有的提着肥硕的野鸡,有的抱着野兔,还有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肩上扛着一只体型不小的羚羊,一看就很有分量。 拔力末大喜过望,连忙起身迎了上去,语气中带着急切。 “太好了!快!赶紧去溪边处理,生火烤肉!老子都饿坏了!” 族人们立刻忙碌起来,有人提着猎物跑到不远处的小溪边,用锋利的弯刀剥皮、清理内脏。 有人则四处捡拾干燥的树枝,堆成柴堆。 还有人负责打水,准备清洗猎物。 不多时,篝火便被点燃,橘红色的火焰冲天而起,将周围照亮。 炙烤肉类的滋滋声响起,浓郁的肉香味很快弥漫开来,在夜风中飘散,勾得人食指大动。 拔力末丝毫没有担心火光会引来敌人。 在他看来,自己才是这场追逐的“猎食者”,而非“猎物”,根本不必畏惧。 更何况,于睿那群人既然进了山谷,短时间内绝不会出来,难道还能半夜跑出山口,察看外边有没有火光吗? 他放心地坐在篝火旁,等待着烤肉熟透,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正在悄然逼近。 而在一里地之外的茂密草丛中,秃发隼邪正带着手下潜伏在那里。 夜风轻轻吹过,将烤肉的香味送到他们鼻尖,勾得众人肚子咕咕直叫。 秃发隼邪咽了口唾沫,压下心中的饥饿,目光紧紧盯着远处篝火旁的拔力末一行人,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他压低声音,对身旁的随从下令:“所有人听着,立刻散开,从三个方向把他们包围起来! 一会儿我先动手,我一射箭,你们就立刻放箭,不要给他们反应的机会!” “遵命!”左右两名随从齐声应道,立刻各自带领几个人,悄无声息地向两侧散开。 他们以三面包围的姿态,慢慢朝着篝火的方向逼近。 他们的脚步很轻,踩在柔软的草地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如同夜色中的幽灵。 篝火旁的拔力部族人,此刻正沉浸在即将享用美食的喜悦中,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的临近。 直到一支羽箭如同流星般划破夜空,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精准地洞穿了一个正仰着脖子喝酒的拔力族人的喉咙。 那族人手中的酒囊“啪”地掉在地上,酒液洒了一地。 他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便捂着脖子倒在地上,鲜血从指缝中汩汩流出。 “放箭!”秃发隼邪的大喝声紧接着传来。 “飒!飒!飒飒……” 十几支羽箭同时射出,如同密集的雨点般划破夜空,朝着篝火旁的拔力部族人射去。 夜色虽然影响了箭术的准头,但十几支箭羽依旧造成了不小的杀伤。 瞬间便有六七名拔力部族人或死或伤,惨叫声在荒原上响起。 拔力部族人常年在草原上生活,战斗经验极为丰富。 突如其来的袭击虽然让他们有些慌乱,但很快便反应过来。 活着的族人第一时间扑倒在地,朝着左右两侧猛地滚开,避开后续的箭雨。 随即他们就匍匐在草地上,警惕地望向箭雨射来的方向,手中紧紧握着弯刀,做好了战斗准备。 至于那些受伤的族人,他们暂时顾不上救援了,只能先保证自身的安全。 “杀!不许放走一个!” 秃发隼邪见箭雨奏效,立刻拔出腰间的弯刀,怒吼着带领手下冲了上去。 一番箭雨已经放倒了近三分之一的敌人,此刻正是乘胜追击的好时机。 现在只要果断出击,说不定就能将拔力部的人全歼于此。 “是你们!秃发部的狗东西!” 拔力末看着冲过来的秃发隼邪,气得双目圆睁,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心中满是委屈与愤怒:我待你如贵客,好酒好肉招待,你丢了东西,我还发动族人帮你寻找,结果你竟然反过来要置我于死地! “畜牲啊,他妈的畜牲啊……””拔力末痛心疾首,几乎要疯魔了。 他此刻哪里还不明白秃发隼邪的心思,根本就是想趁机吞并他的部落,抢夺他的牛羊与地盘! “秃发隼邪,老子和你拼了!” 拔力末怒吼一声,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挥舞着弯刀,疯了一般朝着秃发隼邪冲了上去。 秃发隼邪冷笑一声,眼中满是不屑,挥刀迎了上去。 “当”的一声脆响,两把弯刀在空中碰撞,火花四溅。 两伙人瞬间厮杀在一起,长刀碰撞的清脆声响、族人的惨叫声、怒吼声、战马的嘶鸣声交织在一起,在寂静的荒原上回荡,打破了夏夜的安宁。 秃发隼邪的手下早有准备,又占据了先机,双方甫一交手,便占据了明显的上风。 拔力末的族人虽然奋力抵抗,拼死反击,但终究寡不敌众,加上一开始便损失了不少人手,渐渐落入了下风,一个个倒在血泊中。 拔力末看着自己的族人不断倒下,眼中布满了血丝,心中的愤怒与绝望交织。 他知道,再这样下去,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秃发隼邪的阴谋也会得逞。 他不能让对方如愿! “大家听着!四散逃跑!能逃走一个算一个!回去报信!” 拔力末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喊道。 喊完,他猛地挥刀,朝着秃发隼邪连砍三刀,刀势迅猛,逼得秃发隼邪连连后退,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趁着这个间隙,拔力末立刻掉头,朝着不远处一匹已经卸下马鞍的骏马奔去。 他必须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为死去的族人报仇,才能阻止秃发隼邪的阴谋。 “拦住他!杀了他!不许放走一个!” 秃发隼邪稳住身形,见拔力末要逃,立刻怒吼着追了上去,手下们也纷纷策马追赶。 一场惨烈的肉搏战,就此变成了一边倒的追歼战,三四个秃发族人骑着马,合力围追一个落荒而逃的拔力部族人。 荒原上到处都是奔逃的身影与追杀的呐喊。 原本寂静的荒原,被这场厮杀搅得鸡犬不宁,惊得栖息在草丛中的野禽纷纷振翅逃窜,消失在漆黑的夜空中。 …… 夜色渐渐褪去,天边泛起了一抹淡淡的鱼肚白,微弱的光线一点点驱散黑暗,照亮了荒原。 远处的山峦在晨光中渐渐显露出清晰的轮廓,连绵起伏,如同将要苏醒的巨兽。 早起的鸟儿开始在空中盘旋,发出清脆的鸣叫,仿佛在为这场惨烈的厮杀哀悼。 突然,一轮红日从东方的地平线喷薄而出,金色的阳光瞬间洒满荒原,将整片大地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 在那片曾经燃起篝火的蒿草地,此刻显得格外凌乱与惨烈: 一具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有的睁着空洞的眼睛,脸上还残留着临死前的恐惧与不甘。 有的紧握着手中的弯刀,指节泛白,即便死去,也保持着战斗的姿态。 鲜血浸透了脚下的土地,在晨光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诡异而刺眼的暗红色,与周围生机勃勃的绿色蒿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荒原上喷薄而出的朝阳,越过杨府的高墙,透过雕花窗棂,温柔地洒在卧室柔软的锦被上,留下一片斑驳陆离的光影。 锦被上绣着的缠枝莲纹样,在阳光的映照下,仿佛活了过来,泛着淡淡的光泽。 青梅缓缓睁开惺忪的杏眸,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几下。 她动了动身子,只觉得浑身酸痛,像是被拆开了一般,连抬手的力气都有些不足。 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一日自家姑娘早起时古怪的步态,她的脸颊瞬间一热。 原来,女儿家的第一次,真的会这般……,这般让人难忘又狼狈。 她轻轻动了动手指,昨夜的种种画面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 温柔的吻、有力的臂膀、低沉的耳语,还有她的慌乱与羞怯。 这时,她感觉一股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的后颈上,青梅的身体瞬间僵住,动也不敢动,心脏“砰砰”地跳个不停。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男子温热的体温,还有他搭在自己腰间的手臂。 那力道不算重,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掌控感。 过了许久,青梅察觉到身后的杨灿没有动静,呼吸也均匀平稳,她才小心翼翼地向前挺了挺身子。 她先轻轻挣开杨灿的贴合,然后慢慢转过身来,面对着杨灿的睡颜。 晨光透过窗棂,恰好落在杨灿的脸上。 平日里显得有些锐利的五官,在柔和的晨光中,曲线变得格外温润。 他的睫毛很长,鼻梁高挺笔直,嘴唇微微抿着,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完全没有了平日里处理事务时的严肃与疏离。 青梅的心忽然踏实了下来,曾经那些对未来的忐忑、对自己身份的担忧,还有对热娜等人的戒备,此刻都已烟消云散,心中只剩下满满的甜蜜与安稳。 她忍不住伸出手,想要触碰杨灿的脸颊。 可她的手刚伸到一半,杨灿突然睁开了眼睛。 青梅的手像被烫到一般,“嗖”地一下缩回锦被中。 她紧紧攥着被角,窘的脸颊能滴出血来。 杨灿看着她那双先是慌乱地想要闭上、又不得不尴尬地张开的眼睛,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忍俊不禁地道:“醒了?身子还疼吗?” 他可没忘记,这小妮子昨夜里可是不停地喊“疼疼疼”,像只受惊的小兽。 她不停地缩着、躲着、闪着,滑溜得像条泥鳅,费了他好大力气才捉住。 青梅闻言,忍不住扁了扁嘴,本想装出一副委屈的模样来撒个娇,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装不出来。 于是,恼羞成怒的她索性往前一扑,将脸埋进杨灿的怀里,紧紧抱着他的腰,声音闷闷的:“不……不怎么疼了。” “你看,我就说吧,忍一下就好了。” 杨灿笑着拍了拍她的背,语气带着几分调侃,却又满是疼惜。 青梅在他胸口轻轻捶了一下,娇嗔道:“你就是个大骗子!昨天在花厅里,装得那叫一个惨不忍睹。 人家就想安慰你一下来着。怎知道,就被你安慰到榻上去了。” “哎呀,那不是水到渠成了嘛。” 杨灿将她搂得更紧了些,一只手轻轻抚着她柔顺的长发,像安抚小猫一般。 杨灿柔声哄道,“你刚经历人事,身子还虚,不忙着起来。一会儿我让厨下给你准备些羊乳补补身子。” “我不要!”想起那膻味儿,小青梅就有点反胃。 青梅抱紧了杨灿,娇憨道:“我不起,你也不许起!我就要你多抱抱我。” 第99章 巧了不是(月中求月票啊!) 朝阳如同被打碎的金箔,一点点地破开清晨弥漫在山谷间的薄雾。 光线斜斜地洒落在山谷的每一寸土地上,将崖壁上那些零散的碎石都染成了温暖的金色。 山谷之中,于睿的手下们正在有条不紊地搬运着甲胄。 那些由精铁精心打造的两裆铠,在阳光的映照下,泛着冷硬而耀眼的光泽。 甲片边缘打磨得极为光滑,却依旧难掩其凌厉的质感。 甲片与甲片碰撞时,会发出清脆的“哐当”声。 于睿站在一旁,只觉这声音格外悦耳,比任何精心谱写的音乐都要让他心动。 部下们的动作十分利落,他们小心翼翼地将甲胄一件件码上马车,生怕不小心损坏了这珍贵的装备。 肩甲稳稳地压在胸甲上,护腿整齐地迭着护臂,每一层都铺得严丝合缝、整整齐齐,没有一丝歪斜。 他们还特意在甲片之间垫上了柔软的麻布,防止马车在行驶过程中颠簸,磨花了甲面。 这一百套精铁两裆甲分量着实不轻,即便拆开了堆装,也得装满三辆半马车。 如今他们提前准备了四辆马车,分摊下来空间绰绰有余,也能更好地保护甲胄。 但即便如此,仍能清晰地看出甲胄的沉重。 马车的车轮压在地面上,留下了比平时深许多的痕迹。 …… 荒原的尽头,两个皮肤黝黑的老猎户,亢金虎与亢金狼,正不紧不慢地带着于骁豹的队伍缓缓前行着。 他们已经成功地把急于找到秃发隼邪和拔力末的于骁豹,“牵”到了他该出现的地方。 于骁豹坐在马车内,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焦躁了。 天亮了,天一亮,拔力末和秃发隼邪他们肯定会继续往回走的! 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追上。 “快,再快点儿!可别让他们跑了!” 越想越焦躁的于骁豹按捺不住,对着车外的手下大声吩咐起来。 于骁豹很急,而此时的拔力末比他更急。 拔力末俯在无鞍的马背上,身体紧紧贴住马背,拼命地催促着马儿向前奔跑。 他冲在及膝高的野草丛中,马蹄扬起的泥土和野草四处飞溅,凝结在草叶上的露珠被马腿踢得飞溅起来。 拔力末粗重的呼吸像破了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喘息声。 他左臂带着一道深深的刀伤,鲜血不断从伤口渗出,已经染透了他身上褐色的衣衫。 身后,三匹骏马如同离弦的箭一般包抄而来。 秃发隼邪骑在最前面的马上,一边紧紧追赶,一边大声叫喊着,声音里满是凶狠。 “拔力末,你死定了,下马受死,老子还能留你一个全尸!” 秃发隼邪的声音在荒原上回荡,带着浓浓的威胁。 拔力末却连理都不理他,此刻的他,能不能活下来,他已经不在乎了,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逃回部落去。 哪怕最终还是死了,也要向部落的人交代清楚,他究竟死于何人之手,不能让自己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 拔力部落的确不如秃发部落强大,在这片荒原上,势力远不及秃发部落雄厚,但拔力部落的人也有着自己的骨气,绝不是逆来顺受的绵羊。 这笔血海深仇,无论如何都要报! 秃发隼邪眼看拔力末在前面兜来绕去,渐渐向着苍狼峡附近逃去,心中也是焦急不已。 他很清楚,如果让拔力末成功逃回部落,那他大哥想要吞并拔力部落的难度就会陡增。 倒不是说打不过,而是损失太大的话,得不偿失的问题。 可是,如果没有拔力部落的被吞并,他之前丢失甲胄的罪责就再也逃脱不了了。 到时候,大哥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他,就算不杀他,他在部落中的地位也会一落千丈。 一想到这里,秃发隼邪追赶的速度就更快了,眼中的杀意也更浓了。 拔力末能清晰地感觉到胯下的马力已经渐渐疲惫,不由得心中一沉。 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他恐怕很难逃回部落了,迟早会被秃发隼邪追上。 他回首看了一眼,只见秃发隼邪带着两个随从,三匹马呈品字形,依旧紧紧地跟在身后。 拔力末一咬牙,猛地一揪马鬃,胯下用力夹紧马腹,驱使着那匹已经疲惫不堪的马向旁边山角下冲去。 刚刚绕过一片巨大的岩石,拔力末立刻翻身滚鞍下马。 他的动作迅速而敏捷,哪怕身上带着伤,也没有丝毫迟缓。 “去!”拔力末低喝一声,手中的刀狠狠抽在马股上。 那马吃痛,嘶叫一声,用尽最后的力气继续向前狂奔而去,消失在前方的草丛中。 拔力末趁着这个机会,连滚带爬地钻进了一旁茂密的茅草丛中。 那茅草丛枝叶繁茂,正好可以将俯伏于地的他完全遮挡住。 但他很清楚,只要秃发隼邪停下来稍稍一搜,他就根本无法藏身。 可他现在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只能赌一把了。 秃发隼邪果然没有停下来,他眼见那匹马似乎比刚才跑得更快了一些,心中更加焦急,立即快马加鞭追了上去。 之前拔力末一直伏在马背上,身体被马背遮挡了大半,所以这一滚鞍落马,在仓促之间,秃发隼邪还真没看清楚。 眼见三匹马从自己面前飞驰而过,拔力末悬着的心终于稍稍放下。 但他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即连滚带爬地从茅草丛中钻出来,向山上跑去。 他知道,翻山越岭虽然会更慢,会消耗更多的体力,但对现在的他来说,这样走却是最安全的。 “啊啊啊,浑蛋!” 没过多久,秃发隼邪就发现自己上当了。 那匹马失去了主人的控制,再往前跑了一阵,就停了下来。 秃发隼邪快马追近,看到眼前只有一匹空马,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他气得脸色铁青:“该死的拔力末,老子要是抓到你,一定剥你的皮!” 秃发隼邪猛地一勒马缰绳,吩咐两个手下道:“往回走,搜!一定要把那个混蛋找出来!” 三人立即调转马头,沿着原路往回搜寻。 这一回,他们不敢再骑得太快了,眼睛紧紧盯着路边的草丛和岩石缝隙,生怕错过任何蛛丝马迹。 就在这时,于睿一行人的车队从山谷里缓缓驶了出来。 十五个精壮的汉子,个个神情警惕,手持武器,押着四辆马车,沿着一条不太明显的野路,贴着山脚向东而去。 马车上都仔细地盖了一层厚厚的野草,野草上面又封了结实的漆布,将车厢遮得严严实实。 就这样,他们的车队,与正在往回搜寻的秃发隼邪一行三人,在这条偏僻的野路上撞了个正着。 一时间,双方都愣住了。 秃发隼邪三人已经追杀了半夜,之前又经历了一场厮杀,此刻形容十分狼狈。 他们的衣衫上沾满了尘土和血迹,头发凌乱不堪,脸上满是疲惫,眼中还带着未消的戾气。 而对面的于睿一行人,却是精神饱满、神完气足。 他们之前一直在山谷中休整,养精蓄锐,身上没有丝毫疲惫之色。 只是…… 秃发隼邪的目光很快就落在了那四辆马车上,眼神变得怪异起来。 那里面装的,应该就是他之前丢失的甲胄吧? 让他尴尬的是,他现在身边就只有三个人。 他的部下们在追杀围剿拔力末的人时走散了。 三个疲惫不堪的人,对面却是十五个身强力壮的大汉,这实力差距实在太悬殊了。 “秃发大人?” 于睿看到秃发隼邪,心中也是一惊,有种做坏事被当场抓包的惊慌。 他强装镇定,向秃发隼邪打了声招呼。 秃发隼邪比他更慌,勉强咧了咧嘴,露出一抹难看的笑容:“啊,于公子。” “秃发大人怎么会在这里?” “这……,哈哈,隼邪正要赶回部落去呢。” 秃发隼邪干笑了两声,反问道:“于公子不是回代来城了么,你……怎么会在这里?” “呵呵呵,我说我迷路了,你信吗?” 于睿也干笑了两声,看到对方只有三个人,而且个个一身疲惫,战斗力肯定大打折扣,他的心中已经动了杀机。 秃发隼邪讪讪地道:“信……倒不是不信,只是,公子的骆驼呢?怎么驼队不见了,反而凭空多出四辆马车来?” 他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把一只手藏到背后,悄悄地跟两个手下打着手势。 于睿同样是一手持缰,一手负在身后,不动声色地朝自己的手下打着手势。 “呵呵,此事说来话长,秃发大人不如下马,于某和你仔细说说。” “好啊,于公子,请。” “秃发大人,请。” 两人同时作势要扳鞍下马,就在这一瞬间,秃发隼邪突然一个镫里藏身,身体迅速躲到马腹一侧,然后催马朝着斜刺里就跑。 于睿早有防备,见状立即摘下佩剑,策马就冲了上去,口中大喝:“拦住他!” 与此同时,弓弦颤鸣的声音响起,箭簇划破空气,发出“咻咻”的声响。 一支支箭朝着秃发隼邪和他的手下射去。 秃发隼邪身边的两人分别向左右斜刺里冲去,却不幸被乱箭射中。 他们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体重重地摔在地上。 马儿失去了控制,受惊地奔去。 秃发隼邪凭借着镫里藏身的技巧,倒是侥幸躲过了一轮箭雨。 但于睿已经举着剑,快马加鞭地冲过来。 秃发隼邪人单力孤,哪敢恋战。他只想尽快摆脱于睿的追击,逃出生天。 但是,他刚勉强招架了两招,就有四五个骑士从旁边冲了过来,将他团团围住。 这些骑士个个身手矫健,配合默契,四五杆雪亮的长枪,将他团团困在中间。 “啪!” 其中一名骑士手中的长枪猛地一抡,枪杆狠狠抽在秃发隼邪的身上。 秃发隼邪重重地摔落马下,摔得头晕目眩。 一杆杆长枪的尺余长枪尖,居高临下地对着他,将他牢牢逼住。 秃发隼邪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眼神中满是不甘和愤怒。 他狠狠地将手中的刀掷在地上,冷眼看着于睿,咬牙切齿地道:“我秃发部落的货,是你于公子劫的?” 于睿策马走到他面前,微微俯身,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你既然在我于家地盘上走山货,我那还能叫劫吗?我那叫收缴。” 秃发隼邪气的浑身发抖,恨不得立刻冲上去将于睿撕碎,但锋利的枪尖已经紧紧抵在了他的身上。 “公子?” 持枪的武士们扭头看向于睿,等待他的下一步指示。 于睿沉吟了一下,心中快速权衡着利弊。 他当然可以立即下令杀了秃发隼邪,以绝后患。 但他转念一想,秃发隼邪是秃发部落的首领之一,而且还是秃发部落族长的亲弟弟。 这个人,以后未必没有用。 只要把他控制在自己手里,把他带回“代来城”,也就没了后患。 想到这里,于睿吩咐道:“把他绑了!” 手下们应了一声,用一条牛筋绳儿把秃发隼邪捆了个结结实实。 …… 荒原的另一处,于骁豹站在一堆篝火灰烬旁,怔怔地出神。 原上的风带着枯草的碎屑,在他黑色的靴面上覆上一层薄薄的白霜似的粉末。 篝火的灰烬旁,七八具尸体横七竖八地散落着。 有的蜷缩着身子,双手还保持着紧握兵器的姿势; 有的仰面朝天,双目圆睁,仿佛还残留着临死前的不甘与愤怒。 暗红色的血迹浸透了身下的野草。 几只通体漆黑的乌鸦“扑棱棱”地展开翅膀,朝着山的方向逃去。 “他娘的,终究是晚了一步。” 于骁豹声音里满是懊恼与不甘。 他此行本是打着当和事佬的旗号,想趁着秃发部落和拔力部落矛盾还未彻底激化之际,从中调解一番。 当然,所谓的“调解”不过是他的表面说辞,暗地里打的却是自己的算盘。 就看哪一方更识相,愿意主动向他示好,与他结下一份交情。 到时候,他这个“仲裁人”自然会毫不犹豫地偏向那一方。 可结果呢?眼前惨烈的景象已经说明了一切。 双方显然已经彻底撕破脸皮,早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哪里还有他运作的空间? “三爷,咱还追吗?”一旁的亢金虎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恭敬地问了一声。 “追?还追个屁!真他娘的,回去!” 于骁豹猛地转过身,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他原本的期待有多高,此刻的失望就有多深。 于骁豹懒洋洋地转身,迈开步子向马车走去。 一行人马见状,纷纷调转方向,重新回到了那条久已废弃的野道上。 这条野道横亘在山脉前方,路面上布满了碎石和杂草,显然已经很久没有过人迹。 野道的一端通向南方,另一端则通往北方,像是一条沉默的纽带,连接着荒原的两端。 就在这时,忽有随从指着远处道:“快看,那是什么人?” 于骁豹的部下们迅速拔出了兵器,警惕地散开,摆出了攻击姿态。 他们刚刚见识了一场惨烈的火并场面,深知在这危机四伏的陇地荒原上,任何一支不明身份的队伍,都可能是隐藏的致命威胁,稍有不慎就会丢掉性命。 那一边,于睿策马走在车队的最前面。 忽然,他看到了前方野道上的队伍。 于睿心中一惊,立刻勒马,向对面望去。 为什么这平日里连个人影都难得一见的荒原上,今天却接二连三地有人出现? 定睛再一看,虽然距离还有些远,暂时看不清路上那些人的五官容颜,但他的目光很快就被对方队伍中的一辆马车吸引住了。 那正是他三叔于骁豹的车! 于睿对这辆车印象深刻,因为豹爷的车实在是太“骚包”了。 车厢采用的是极为精致的“剔红”工艺,木胎上层层髹涂朱漆,再在朱漆上精心雕刻出繁复的云纹图案。 云纹之间还巧妙地饰以金箔,阳光照射在上面时,金箔反射出耀眼的光芒,让整个车厢都显得格外华丽夺目。 更引人注目的是车顶的宝盖,那是用纯铜打造而成的,表面被打磨得光滑如镜。 阳光洒下,宝盖就会反射出灿烂的阳光,哪怕距离很远,都能清晰地看到那抹耀眼的光。 这么“骚包”的设计,别说是里许路程,就算再远一些,也能让人一眼就认出来。 “三叔?” 于睿更懵了,他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他三叔会出现在这里。 “公子,怎么办?” 一名侍卫迅速提马上前,凑近于睿身边,一边说,一边用下巴轻轻呶了呶。 于睿顺着侍卫示意的方向看去,被反绑双手坐在马背上的秃发隼邪正不安地扭着身子。 于睿看看秃发隼邪,看看四辆用漆布遮的严严实实的马车,最后再看看三叔那辆“骚包”的马车,一时间只觉得脑瓜子嗡嗡的。 一边是被自己俘虏的秃发部落首领,一边是不能暴露的甲胄,另一边又是突然出现的三叔。 这可怎么办? 于睿正在左右为难,于骁豹的人马似乎认出了他们的身份。 于是,那些骑士护着豹爷的“骚包”马车,开始向这边缓缓驶来。 PS:月中了,向诸友求张月票,拜谢! 第100章 锅,炸了 这一刻,于睿真的紧张了。 于家内部的纷争早已不是秘密。 老大于醒龙是阀主,是于家的家主。 他的父亲于桓虎号称“代来之虎”,自成一派,已经具备了挑战阀主的实力。 而三叔于骁豹,年过三十,突然“而立”了。 从一个花天酒地的浪荡子幡然醒悟,一门心思要搞事业了。 可他偏偏志大才疏,再加上于家的权力版图早已被瓜分殆尽,只剩些残羹冷炙,根本没了机会。 如今自己弄到这批甲胄,一旦被三叔发现,告到大伯那里,他根本百口莫辩。 还有被俘的秃发隼邪,更是绝对不能让他看见。 否则,这就是代来城与秃发部落交恶的源头。 退一步说,就算三叔不告发,也不通知秃发部落,握着这两个把柄,往后他代来城岂不是要受制于三叔? 眼看于骁豹的人马越来越近,于睿立即吩咐道:“亢壮士,有劳你带上秃发隼邪立刻离开,带他去见杨庄主,我回头自会派人去接。” 亢正义愣了一下,忙答应下来。 于睿肃然道:“务必不可让人看到,也不可叫他跑了!” “于公子放心!” 亢正义难得多说了几个字,立即牵起秃发隼邪所乘马匹的缰绳,掉头向回驰去。 于睿的侍卫们纷纷提马向前,形成了一道人墙,以确保亢正义和秃发隼邪的离开,不被正在接近的豹三爷的人看见。 至于那些马车,却是无法隐藏了,好在漆布捆扎的结实,不打开来翻看,也发现不了什么。 眼见亢正义背身而去,两匹马飞快地离开了视线,于睿松了口气,这才带领侍卫们,缓缓向前行去。 “三叔!” 隔着十来步远,于睿便故意拔高了声音,脸上挤出一副惊喜的神情,仿佛真的是偶遇一般。 “你怎么会在这里,子明?” 于骁豹从车中出来,惊讶地看着于睿。 “你不是回代来城去了?” 于睿微微一笑,策马走近:“三叔,你以为,小侄为何在丰安堡住了好几天啊?小侄是在等一批货。” “什么?等一批货,你这是……” “这批货是家父要的,不太方便示人,而且筹措也晚了些。 所以,小侄就在丰安堡小住了两日,其实就是为了等这批货。 这不,货到了,小侄也该走了,不过呢,驼队先走的。 小侄绕了一圈儿,就为了把这批货接回去。 突然看见路上有人,小侄还以为把事搞砸了,幸好遇见的是三叔你,哈哈哈。” 于骁豹满面狐疑:“运货?在自己家地面上,你运啥货,还得鬼鬼祟祟的?” 说着,于骁豹的目光,落在了那四辆马车上。 于睿不动声色地道:“这是家父交代买来的东西,虽说是在咱们于家地面上,不过,有些东西也是不好四处张扬的嘛,三叔你说是不是?” 于骁豹心思一转,从西域买的东西,还鬼鬼祟祟的不想让我大哥知道,难不成…… 十有八九,就是军器了。 这时代,西方也是有优于其他地方的一些武器,可以成为出口商品的。 比如镔铁刀,也就是乌兹钢刀,中原曾有人用三十匹蜀锦换一口镔铁宝刀。 再比如月支梢,也就是大马士革复合弓,在中原也叫角端弓,拉力弹性是优于中原弓的。 还有撒尔马盾,用三层骆驼皮夹铁片制成的,可防三石的强弩在百步内射击。 其中镔铁刀中原现在已经能够仿制,但是成本足足高了三倍,因此当然是从西域购买更加划算。 若是于桓虎私购军器,还被我大哥逮住了,嘿…… 于骁豹心中大喜,笑道:“呵,你个小兔崽子,我是你三叔,对我有啥不能直说的,还遮遮掩掩的。” 于骁豹说着,就从车上下来,想要过去掀开车子看看。 于睿立即下了马,拦在了于骁豹前面,笑容冷了下来。 “三叔,你知道的,家父对小侄管教甚严。家父说沿途保密,可没说三叔能看。 当然啦,那也是因为家父不知道小侄会在这儿遇见三叔。 不过,看不看的,本也与三叔无关,就别难为小侄了吧?” “呵,嘿嘿……” 于骁豹暗自恚怒,可是一瞧于睿那副样子,真要闹僵了,自己只怕更丢面子。 于骁豹便嘿嘿一笑,微微眯了眼睛,道:“叔就是随便看看,你这孩子。 成,叔正要回丰安堡呢,咱们一起走吧,三叔帮你照应一下。” “呃……,那就多谢三叔了。” 他们所在的位置,接近苍狼峡。 而从苍狼峡过来,先到丰安堡更近,而且路也更好走。 如果于睿拒绝,非得从难走的野路直接绕去铁林梁,显然更加显得这批货物可疑。 于睿也知道他三叔这么做,就是为了拖住他,想找机会弄清楚他们代来城究竟在运什么。 不过,三叔可不知道杨灿如今已经是我的人了。 这批甲胄,就是他送给我的。 如今,我正要靠杨灿洗清嫌疑。 于睿暗自得意,面上却故作为难,将计就计的答应了下来。 于是,两伙人合作一路,便往丰安庄走去。 …… 临近晌午,青梅才缓缓走回自己的住处。 她的步伐比早上时自然了许多,只是脸上还带着几分未褪的红晕,嘴角也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房中,独孤婧瑶耳朵一动,听到了脚步声。 已经放到她嘴边的一块羌脯,马上顺回了袖中。 羌脯,源自羌人的一种小吃,以羊肉薄切,抹野葱汁与胡麻油晾晒,是陇上贵族常常用来佐酒的一种美食。 《洛阳伽蓝记》就记载北魏贵族“袖藏羌脯以佐酒”。 羌脯刚藏好,青梅推门走了进来。 就见静瑶小师父在榻上盘膝而坐,背不倚墙,身姿挺拔。 她手中拈着一串乌木的念珠,颗颗念珠油润光亮,显然是被经常摩挲。 青梅推门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静瑶小师太垂眉敛目,神情恬静安闲。 纤纤玉指拨动念珠,动作轻柔。 几乎听不到念珠碰撞的声音,却透着一种独特的韵律。 这般模样,让人只看一眼,心中的浮躁便会消散不少,生出几分禅意。 青梅虽然因为卓婆子的告密,对独孤婧瑶多了几分戒心,但此刻见她如此气度,还是忍不住心生敬意。 静瑶小师父缓缓张开了眼睛,目光清澈而平静,仿佛穿过了尘嚣,落在世人看不见的远方。 她轻声道:“昨夜,你没回来。” 青梅顿时一惭,悔不该把这位小菩萨搬来与我同室,这下可叫人抓个正着。 “咳,是,那个……端午宴不是刚结束嘛,诸般事务都要有个料理,我,忙了一宿。” 静瑶小师父微微一笑,目中只有一片澄明的了然。 “言语如露,真则润物,妄则易散。不若静默片刻,待你心中清明时再说?” 青梅顿时大羞,被她看破了吗? 你……你知不知道,看破不说破,还是好朋友! 青梅恼羞成怒了,破罐子破摔了,干脆把脖颈一仰,主动露出了小心藏着的草莓。 “小师父说的是,人家只是怕你出家人,污了你的耳朵嘛。” 小青梅带些羞涩,带些得意,又带些炫耀的模样。 “昨夜,我和老爷成就好事了,可人家本来就属于老爷啊,早晚都是他的人……” 小菩萨恬静的神情差点儿裂开,她怎么也没想到青梅会如此直白地说出这件事。 人家就坦白了,你能怎地?想看她羞窘自惭? 我……我就多余问啊! 小师父抑着心头淡淡的一抹酸意,微笑颔首,语气依旧平静。 “花开时欢喜,花落时不伤,若能如此,便是最好。” 平日里青梅特别喜欢听静瑶小师父说些禅意浓浓的话。 不知怎地,今日却只觉烦乱。 毕竟这种私密的事情被自己当众说出来,任谁都会觉得不好意思。 “多谢静瑶姐姐指点,我相信老爷不会负我的。” 青梅甜甜一笑:“那我不打扰你清修了,府上还有好多事儿忙。” 青梅过去,从柜中取出一套衣服,到小间里换了,又向独孤婧瑶告罪一声,便出去了。 青梅走后,婧瑶手中的念珠猛地加快了速度,连续拨动了两颗,才缓缓停下。 她轻轻吁了口气,漫声道:“言语如露,转瞬即逝,唯行止方能见真章,阿弥……” 说到一半,她却突然顿住,随后低低地骂了一句:“呸!狗男人!” 骄傲的小公主已经悄悄喜欢上了杨灿? 当然……不可能! 但是,你向我告白了,我不接受,那是我的事。 可你后脚就去追别的女人,那就不行。 独孤小公主,就是这么的霸道。 …… 通往丰安庄的道路上,于睿的车队正缓缓前行。 马车上的甲胄铺了一层草,又用漆布盖着,漆布外面又捆扎了绳索,你就是到了车边,不解开绳索掀开漆布,再扒拉开野草,也不会知道里边是什么。 所以,于骁豹虽然一路上不停地瞟向马车,于睿却根本不在乎。 “贤侄啊,你这货物到底是什么?这么神秘,三叔都不能看一眼?” 于骁豹按捺不住再次开口,语气虽带着几分随意,可眼神里却满是探究。 于睿一脸从容的笑意:“三叔,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只是都装了箱,加了封的,又有父亲大人的命令,三叔何必为难侄儿呢? 三叔要是真的好奇,不如就跟侄儿去代来城。 到时候当着我爹的面儿,你随便看。” 于骁豹冷哼一声,心里便想,到了丰安庄,我一定想办法再拖你一日,让那杨灿去查你。 你这东西如果真是军器,嘿,那就有乐子看了。 直到现在,于骁豹都没有联想过于睿车上载的就是秃发隼邪的山货。 实在是他已经见过了秃发隼邪和拔力末的火并场面。 而于睿这一行人完全没有打斗过的痕迹。 兼之也是因为于睿是从凉州过来的,于骁豹实在想不到他和秃发隼邪失踪的山货有关联。 …… 丰安堡,杨灿的书房里,秃发隼邪正直挺挺地站在那儿。 他的头发有些凌乱,脸上还带着几分狼狈,眼神里却满是怒火,死死地瞪着杨灿。 亢正义赶到丰安堡附近后,先将秃发隼邪绑在一处隐蔽的树林里。 然后他独自回了村子,找到儿子,让儿子带着几个堂兄弟推了一辆驴车出去。 他们以打猪草、马料为名,去树林里将秃发隼邪藏在驴车底部,上面盖上满满的猪草和马料,才顺利将他送进了丰安堡。 “杨灿,你还敢说不是你干的?” 秃发隼邪咬牙切齿地说道,语气里满是愤怒。 “他们居然把我送到你这里,我的山货肯定在你手里,是不是?” “是啊。” “啊?”秃发隼邪一愣,都想好他矢口否认,自己再如何反驳了,结果他认了? 杨灿摇了摇头,语气带着几分玩味:“你现在在我手里,我若不想让山货的秘密泄露出去,你觉得我会怎么对你?” 秃发隼邪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愤怒是多么的多余。 杨灿既然敢承认,就根本不怕他知道,甚至可能早就想好了要怎么处置他。 难道……这狗日的想杀人灭口?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的身体就忍不住开始发抖。 看着秃发隼邪扭曲起来的面孔,杨灿淡淡一笑:“正义,把他关到地库里去。” 大户人家通常都会有地库,用来存放金银珠宝等贵重物品。 之前张云翊搬走了所有的细软,如今杨灿的地库里空空如也,正好用来关押秃发隼邪。 杨灿拿着钥匙,亢正义押着秃发隼邪,就在书房的一角,就有一座地库。 那么粗壮的一个大汉,就给硬塞了进去。 秃发隼邪刚才还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此刻见杨灿只是要把他关起来,心中顿时燃起了一丝希望,所以没有丝毫反抗。 厚重的地库铁门一关,把那足有五斤重的大锁头锁上,亢正义便识趣地退下了。 杨灿回到书案后坐下,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眉头微微蹙起,陷入了沉思。 其实,如今事态的发展,并不完全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让所有事情都按照自己的计划进行。 毕竟人心难测,局势多变,哪有那么多“完美的策划”。 让对手跟套招似的,完全按照你的计划做出反应,怎么可能。 他真正主动去做的,只有两件事: 一是找一个“接锅人”,于睿就是他选中的人,而且于睿很乐意接这口“锅”; 二是找一个“揭锅人”,让所有人都知道这批甲胄在于睿手上,从而彻底摆脱丰安庄的嫌疑,而鲜卑人就是他选中的目标。 这两步是他计划中最关键的部分。 只要完成了,丰安庄就能彻底置身事外。 至于后续会不会有其他人掺和进来,他并不在意。 有人掺和,局势会更混乱,更有利于他隐藏自己的踪迹; 没人掺和,反正“锅”已经甩出去了,他和丰安庄化险为夷。 他只是抱着一种越乱越好的心态,留了几个猎户备用。 以便在必要的时候推波助澜,让局势变得更加混乱。 结果,豹三爷兴高采烈地一头扎了进去。 更让他意外的是,秃发隼邪居然会阴差阳错的落到了他手上。 现在,他的招已出完,轮到他接招了。 第101章 造孽啊 杨灿坐在书房中,静静地思量许久,反复推敲着未来的局面。 在书房的一角,一块与周遭砖石纹路浑然一体的地板下,秃发隼邪正被囚于黑暗之中。 可此刻,这人的生死已从杨灿的思绪里全然淡去。 他的心神已经全部进入一盘悬于识海中的棋局中去。 他现在要杀秃发隼邪的话易如反掌,而且他随时都可以杀。 同时他觉得,只有死掉的秃发隼邪,才是最安全的。 不过,看样子于睿还想利用秃发隼邪做些什么文章? 既然如此,那便先留他这条命,看看于睿究竟要布什么局。 只是若这颗棋子对他有反噬的可能,那他是绝不会轻易把秃发隼邪交出去的。 杨府里,青梅正指挥着丫鬟奴仆们收拾端午宴会的一些摆设。 小青梅患得患失的心态没有了,脸上笑吟吟的特别和气。 一众丫鬟奴仆因为这两天小青梅的急躁而积下的压抑气息顿时一扫而空。 伴随着瓷器碰撞的轻响,那些绘着缠枝莲纹的青瓷碗、描金的玉壶春瓶,都被侍女们用细软的棉布仔细擦拭干净了。 奴仆们便接过来,同式的迭好,裹上细布,小心翼翼地装进铺着干草的木箱。 这是要送回仓库深处的沙土堆里妥善封存的。 这些奢华的器物,平时可用不了这么多。 “老爷,各庄主与牧主们很快便要启程回去了。” 旺财轻手轻脚地走进书房,对杨灿轻声禀报。 “嗯!”杨灿应了一声。 对于这场端午宴,杨灿是很满意的。 各大田庄的庄主、三大牧场的场主,如今已尽数向他臣服。 更被他以通商西域的利饵,拉上了同一条利益之船。 他们如今既是杨灿的合作者,亦是受他牵制的棋子。 如今他们要各自归去,杨灿这个老大,总要送一送的。 “我去更衣,唤两个丫鬟来。” 杨灿抬手理了理衣襟,话音刚落又忽然顿住,指尖停在带扣上。 “对了,张云翊还在堡中吗?” “张庄主午后便回府了。” 见杨灿若有所思的样子,旺财便凑近两步,压低了声音。 “老爷放心,朱大厨已经和张府那边的人搭上线了。 张庄主每日里吃喝拉撒、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咱们的眼睛。” 杨灿听了缓缓点头。 他留着张云翊的命,当然不是因为他心慈手软。 而是因为这颗棋子是丰安庄当时权力平稳过渡的最佳“筏子”。 不杀张云翊,既能让五大田庄与三大牧场的管事们看清反抗他的下场,又不至于逼得他们狗急跳墙、联手作乱。 可如今,各方势力已被他用利益牢牢绑定,张云翊这条蛰伏中的毒蛇,便到了该清理的时候了。 他从不奢望张云翊真心臣服于他。 易地而处,若是自己遭此夺位之辱、寄人篱下之苦,但有机会,他也是会用最狠辣的手段报复回去的。 而程小乙对王皮匠的监视,跟踪,最终发现他上了凤凰山。 此前这个王皮匠又见了张云翊,那么张云翊和凤凰山上的何人有着秘密联系? 这些,都让他忌惮。 只是,不能“不教而诛”啊,还是要等个机会。 “大厨这道菜做的不错,你叫他盯紧些。” 杨灿吩咐道:“张云翊但有半分异动,随时报与我知道。” …… 张府的庭院里,石榴花正开得热烈。 殷红的花瓣落在青石板上,像极了那日被张云翊处死的叔父与儿子溅落的血。 如今的张府,早已没了往日的热闹,张云翊也极少再去正房夫人或其他妾室的住处。 唯有陈婉儿住的院落,成了他每日停留最久的地方。 这个曾是他儿媳的女子,身上那股禁忌的诱惑,像毒酒一般让他沉沦。 不过,自从他亲手处死了自己的叔父和儿子,性情变得格外暴戾。 对于这样有悖人伦的行为,张府上下无人敢置一词。 此时,张云翊正斜倚在紫檀软榻上,榻上铺着西域的羊绒毯。 陈婉儿跪坐在榻上,身上只穿了件水绿色的薄纱衣,领口松松垮垮坠着。 俯身时,雪白的肌肤便在纱下若隐若现,像浸了月光的玉。 她手中捏着一颗井水镇过的李广杏,用银签细细挑去果核,纤长的指尖托着果子,便递到张云翊唇边。 张云翊就着她的手咬住杏肉,舌尖却故意在她指尖轻轻一卷。 冰凉的触感混着女子指尖的温软,让他满足地一笑。 陈婉儿缩回手,白皙的颊上泛起一抹红。 “老爷,今日各庄主与牧主们离开,你不去送送吗?” 张云翊咽下杏肉,目光扫过窗外怒放的石榴花,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 “如今众管事都已归心于杨灿,他杨灿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哪里还需要我这个老东西去凑趣呢?” 他抬手抚上陈婉儿的发丝,指尖划过她细腻的脖颈,声音带着一抹隐忍的恨。 “我张云翊,不过就是他杨灿手里的一块抹布。曲终了,宴散了,自然该被扔回角落里吃灰。” 陈婉儿垂着眼睑,这话她没法接,只能任由男人的手在自己身上流连。 张云翊的指尖摩挲着女子腴润的大腿,脑海里却在盘算杨灿通商西域的计划。 对于杨灿通商西域的计划,他还是颇为心动的。 若能借这条商路做成买卖,只要一次,他就可以果断摆脱“山爷”的控制。 到那时,杨灿便也没了利用价值。 只要确定商路可行,他便可以立刻动手,除掉这个夺走他一切的人。 反正这条商路,杨灿和他一样只是一个参与者,而非主导者。 届时他东山再起,自可取而代之,一样能与胡姬热娜继续合作。 “老爷。”门外传来管家万泰的声音,带着几分急切。 “进来。”张云翊懒洋洋应着,手却没从陈婉儿身上挪开。 万泰推门而入,目光第一时间便黏在了陈婉儿身上。 女子只着单薄的春衫亵衣,勾勒出曼妙的曲线,跪坐时丰腴的臀线格外惹眼。 他贪婪地剜了一眼那浑圆的曲线,这才恋恋地收回目光,快步走到榻边,压低声音道:“老爷,凤凰山庄来人了!” 张云翊猛地睁开眼,原本慵懒的眼底瞬间迸出两道精光。 千呼万唤,阀主终于派人来了! 他兴奋地坐起身,手掌在陈婉儿的臀股上“啪”地一拍,笑声里满是得意:“还不侍候老爷更衣?” 私下里也就算了,这般亲昵的举动,如今竟丝毫不避讳万泰这个下人了。 陈婉儿只觉得脸颊发烫,心中颇为羞耻,却又不敢有半分抗拒,连忙起身就要下榻。 万泰见状,立刻上前一步,俯身将地上的蒲草鞋轻轻托起,双手递到她面前。 陈婉儿犹豫了一瞬,终究还是将脚放进鞋中。 万泰蹲在地上,借着托鞋的姿势,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那双晶莹如玉的雪足,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 丰安庄北的道路上,两辆乌篷马车正缓缓前行,二十余名护卫身着劲装,腰佩长刀,紧随车侧,策马而行。 初夏的风裹挟着麦田的清香漫过车窗,拂动车中人的衣袂。 第一辆马车内,于家外务执事何有真斜倚在软榻上,将车帘卷至半幅,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窗外。 田间的农人正弯腰劳作,一派祥和景象。 看起来,这杨灿真的收服二爷交上来的这些产业了,颇有手段嘛。 何有真暗暗感慨着。 后面一辆马车的车帘低垂,将车内的光景遮得严严实实。 车辕副驾上,小厮来喜穿着一身青布短衫,头戴小帽,好奇地左顾右盼。 车厢内,李有才正拿着一根银牙签,小心翼翼地挑起一颗艳红的野莓,递到潘小晚唇边。 这野莓饱满多汁,他特意挑了最红的一颗,眼神里满是讨好。 “晚晚,尝尝这个,新鲜着呢,甜得很。” 为了哄潘小晚开心,此次下山,他特意将侍妾枣丫和丫鬟巧舌留在了山上,只带了来喜随行。 枣丫已是他囊中之物,都扒拉到碗里了,何时不能享用? 这事儿事先没请示娘子,终究有些心虚,还是先把她哄好才是,要不家宅不宁啊。 潘小晚微微张口,将野莓含在口中,可那清甜的滋味却没在舌尖化开半分,只觉得寡淡无味。 马车已经驶入丰安庄的地界,再过片刻,就能见到那个让她心乱如麻的男人了。 她曾以为,自从做了“细作”,自己的心早已变得坚硬如铁。 对杨灿,也不过是贪恋他那张俊朗的脸和他那副年轻有力的身子。 可是因为他的拒绝,或许是求而不得的原因吧,反而愈发的想见。 如今越靠近,她心底的波澜就越汹涌,连指尖都微微泛着热。 “娘子在想什么?” 李有才见她眼神飘忽,伸手抚上她的手背,语气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潘小晚猛地回神,将目光从车窗外收回,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带着几分怅然。 “许久不曾下山了,看着这路上的光景,倒想起未嫁时的模样了。” 她抬手拢了拢鬓边的碎发,眼底闪过一丝落寞。 “岁月过得真快,一晃眼就过去了这么多年,再晃几年,怕是就要老了。” “瞎说什么呢。” 李有才立刻皱起眉,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尖,语气带着几分嗔怪。 “娘子这般貌美,就算再过十年、二十年,也依旧是这般模样,比那些小姑娘还要娇俏几分。” 甜言蜜语他张口就来,反正无需花费半分力气。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一声“停车”,是何有真的声音。 马车缓缓停下,何有真掀开车帘,迈步走下马车,目光落在路旁一块石碑上。 那是丰安庄的“劝农碑”,碑身上面刻着许多字迹,记录着庄内农桑之事。 后车的李有才听到动静,掀开帘子一角,见何有真正站在碑前,连忙对潘小晚说了句“我去看看”,便下了马车。 何有真抬手抚着胡须,仔细看着碑上的碑文,嘴角勾起一抹浅笑。 “这个杨灿,年纪虽轻,倒是颇有心计呀。这般手段,倒不像个刚掌权的年轻人。” 李有才连忙凑上前,赔笑道:“可不是嘛,若非杨执事有本事,年纪轻轻的,又怎能得阀主赏识,手握这么大的权力呢?” 手握大权? 何有真眼底闪过一丝讥诮。 自从领命要调查贩运军器一事,他便对杨灿这位新任丰安庄主做了番调查。 你李大执事为了甩锅,才把丰安庄的烂摊子丢给他。 若非这杨灿有些手段,等到秋收之时,恐怕被镰刀收割的,就不只是庄稼了,还有他杨灿的一颗脑袋。 你怎么好意思说他有心机的? 何有真淡淡一笑,转移了话题:“坐了一路的车,身子都乏了,不如你我步行入庄,也好活动活动筋骨?” “自然愿意陪伴执事。” 李有才连忙应下,转身挥手示意护卫们跟上,自己则提着袍裾,快步追上何有真的脚步。 马车内,潘小晚将侧帘轻轻拉开一条缝隙,目光落在那块“劝农碑”上。 碑上的文字密密麻麻,她一个都没看清,唯有“杨灿”二字,像钉子一样扎进她的眼里。 她的心跳骤然加快,柔媚的眼波中渐渐蕴满了水汽,仿佛下一秒就要溢出眼眶。 …… 此时,丰安堡外,杨灿正站在石阶上,送别最后一位客人,六盘山牧场的场主程栋。 程栋身材魁梧,脸上留着络腮胡,笑声洪亮如钟。 他对杨灿笑道:“杨执事,前日送你的那两匹儿马,一名‘欺霜’,一名‘赛雪’,你可骑过了?尚还称心吗?” 杨灿闻言,嘴角微微一抽。 他在牧场待了两年半,骑马都快骑吐了,哪有功夫去管程栋送来的这两匹? 可人家一番好意,人情往来嘛,也不必整什么耿直人设,驳了人家面子。 他便笑着颔首:“骑过了,骑过了,两匹轮着骑的,性子都温顺得很,我很满意。” 程栋一听,顿时哈哈大笑,竖起大拇指赞道:“杨执事果然年轻力壮,了不起,了不起啊!这雄风,简直如龙虎一般!” 他就知道,那对俏马婢一定能让杨灿满意。 杨灿嘴角一抽,至于吗? 就是试骑了两匹马,也值得吹捧为龙虎一般? 程栋笑道:“大执事喜欢就好,只是她们年纪尚小,若是承不住宠幸,还请你多多包涵。” 杨灿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包涵不包涵的,既是儿马,还未长开,我每日都喂它们上好的草料,好好照料便是。” 程栋愣了一下,笑得更欢了:“杨执事真是个妙人儿,说话端地风趣!” 他大笑着翻身上马,对杨灿拱了拱手:“那属下就回去了,契上签下的数目,我会尽快凑齐送来。” 杨灿笑着颔首,目送程栋一行人远去,刚要转身回堡,身后传来亢正阳的声音:“庄主,凤凰山庄来人了。” 杨灿脚步一顿,循着亢正阳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村子另一头,一行车马正缓缓驶来。 杨灿眉头微蹙,阀主终于派人来了,只是这反应也太慢了。 不过转念一想,反正那批甲胄早已被他成功甩锅,现在也用不上凤凰山庄的人了。 凤凰山庄的人来了,也再查不出什么。 杨灿便露出一脸笑容,快步迎了上去。 “李执事!” 杨灿隔着几步远,便拱手行礼,语气恭敬。 当着外人的面,他自然不能像私下里那样称兄道弟。 李有才连忙侧身,将何有真让到前面,介绍道:“杨执事,这位是我于家的何大执事,今次奉阀主之命,前来调查有人贩运山货一事。” “何大执事。” 杨灿连忙上前一步,躬身行礼,态度愈发恭敬。 何有真仔细打量着杨灿,见他身形挺拔,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眼底却藏着几分沉稳,不禁点头赞道:“杨执事,果然是年轻有为。” “何大执事谬赞了,两位远来辛苦,快请……” 杨灿笑着回话,正要邀请他们进堡,声音却突然顿住。 潘小晚身着一袭粉色衣裙,正从马车上下来,姗姗向他走来。 “杨执事,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潘小晚的声音柔得像水,眉眼间带着一丝妩媚,眼底的情意几乎要溢出来。 潘小晚身后,来喜冲着对面的旺财挤眉弄眼。 只是各自主人在前,一对小伙伴儿也不敢有别的动作。 杨灿心头一紧,连忙敛衣行礼,一本正经地说道:“杨灿见过嫂夫人。” 这女人一双眼睛天生就似一双多情钩,见着她的人时,这双钩子总不免钩得杨灿心旌摇动。 潘小晚却像是没有察觉他的紧张,嫣然一笑:“奴家在山上待得烦闷,今次随老爷下山,怕是要叨扰杨执事了。” “贵客盈门,欢迎之至。” 杨灿拱手回话,说完便赶紧侧身让客:“何执事,李执事,潘夫人,请随我进堡歇息。” 李有才自觉是“承上启下”的角色,连忙走到何有真和杨灿中间,哈哈笑道:“何执事,请。” 几人正要迈步,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伴随着爽朗的笑声。 “哈哈哈,杨庄主啊,我等前日不告而别,今日又不请自来,做了个不速之客,你可别嫌冒昧啊!” 杨灿等人齐齐转身望去,只见于骁豹骑着一匹黑马,带着几十号人,押着四辆马车,正快速赶来。 杨灿一眼就看到了于骁豹身边的于睿,不由得心头一跳。 于睿之前让人把秃发隼邪送来,说回头会派人带走,却没说他自己去而复返啊! 更让杨灿心惊的是,于睿队伍中的那四辆马车,此刻正停在何有真和李有才面前。 何有真和李有才是为了调查军器贩运而来, 于睿这个“背锅侠”却带着军器出现在他们面前, 于骁豹这根搅屎棍又突然折返,不知道要搞什么名堂。 更要命的是,秃发隼邪还被藏在自己的书房里, 而潘小晚这个娘们儿又在一旁频频对他放电,这简直是把所有麻烦都凑到了一起! 就在这时,又一个声音传来:“何大执事,李执事,两位贵客大驾光临,云翊迎接来迟了!” 杨灿循声望去,只见张云翊带着管家万泰,正笑吟吟地迎了过来。 杨灿的眼皮跳得更厉害了,真是……造了大孽啊! 第102章 豹爷的智慧 此时正是天色将暮未暮的时候,太阳悬在黛青色的山尖上,却已没了正午时分的威风。 暖融融的阳光给丰安堡那夯土贴砖的高大城墙镀上了一层金红的光晕。 杨灿引着一行人马走向丰安堡包着铁皮的厚重大门。 “杨执事这座坞堡,当真是气派得很呐。” 何有真抬头望着那厚重的城墙,露出几分赞叹。 杨灿微笑道:“何执事过誉了,这都是张庄主的功劳。” 张云翊听了这诛心之语,唇角不由一抽:“建这坞堡,本是为了保一方安宁,所有物料人工都是丰安庄的百姓出力,实非云翊之功。” 何有真打了个哈哈,举步向前走去。 别看在场众人里,以豹三爷于骁豹的身份最为尊贵。 但何执事还真不用看他脸色,走个路都得让他为先。 这就像王朝里的亲王郡主,看着身份显赫,可在手握实权的宰相或是天子身边的近侍太监面前,往往也要矮上一头。 李有才故意落后了小半步,殷勤地搀着他的爱妻潘小晚。 潘小晚葱白似的手指轻轻搭在李有才的腕上,走的那叫一个袅娜如烟。 早有家丁提前跑回去报信,此时仪门处已经站了两个人。 豹子头穿一身玄色劲装,身姿挺拔如松,小青梅穿一身浅粉色襦裙,见了潘小晚,便立刻笑着迎上前去。 “潘夫人一路辛苦,青梅这就带您去客舍歇息,也好让您梳洗一番,缓解旅途劳顿。” 潘小晚是长房大执事的夫人,而小青梅是丰安堡内宅的二执事,论身份地位,两人其实不相上下。 可今日潘小晚是客人,小青梅作为堡内的管事,态度上便格外客气了几分。 说话间,小青梅那双杏眼忍不住溜溜儿地瞟向杨灿。 昨夜雨打芭蕉般的缠绵悱恻,仿佛还在她的骨缝里留着淡淡的酥麻味道。 看到杨灿那挺拔的身姿、俊朗的容颜,她的心头便泛起一阵甜意。 潘小晚对小青梅颔首应下,临走前却也忍不住飞快地溜了杨灿一眼。 那眼波流转之间,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思念与期盼。 杨灿像是没有看见一般,目不斜视,神色从容。 “诸位一路舟车劳顿,想必都累了,不如先到客厅歇息片刻,喝杯热茶解解乏。” 说罢,他便做了个“请”的手势,引着何有真等人向客厅走去。 客厅位于丰安堡的中轴线上,是一座宽敞的五开间建筑。 屋顶覆盖着青灰色的瓦片,屋檐下挂着几盏绘着缠枝莲纹的灯笼。 此时为了举办端午宴而增设的桌椅、装饰已经全部撤去,厅内的陈设显得简洁而大气。 众人按照身份地位分宾主落座,豹子头便指挥着丫鬟们奉上热茶。 丫鬟们穿着统一的青色服饰,动作轻柔麻利。 茶杯是上好的白瓷青花盏,茶水是用丰安庄自产的春茶冲泡的,掀开杯盖,一股清新的茶香便扑鼻而来。 何有真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目光落在杨灿身上。 “老夫一路从凤凰山过来,沿途看到田间阡陌纵横,庄稼长得郁郁葱葱,一片兴旺景象。 杨执事年纪轻轻,就能把丰安庄打理得如此井井有条,当真是后生可畏啊。” 杨灿闻言,连忙欠了欠身,脸上露出谦逊的笑容。 “何执事谬赞了,在下来了才多久。丰安庄能有今日气象,不过是仰仗阀主的信任,还有张庄主的鼎力支持罢了。” 张云翊的心头又挨了一刀。 不过他脸上依旧笑嘻嘻的面不改色,心中却在怨毒地打着主意。 等我将来扳倒杨灿,绝不让他死得痛快! 我要羞辱他,我要把今日所受的羞辱,百倍千倍地还回去! 可一想到杨灿无妻无子,在陇右孤身一人,张云翊又不禁泄气,似乎没有可以用来拿捏他的软肋啊。 杨灿转向坐在一旁的于睿,开口问道:“于公子不是回代来城么,怎么又回来了?” 他这话问得十分自然,仿佛两人从未有过私下接触,一下子就撇清了两人的关系。 于睿从容答道:“杨执事有所不知,我前两日在丰安庄小住,其实是为了等后续一批货物的消息。 可等了几日,消息一直没到,我还以为要到下个月才能把货物凑齐,这才决定先回代来城。 谁知道刚走到铁林梁,就有家丁快马追来,说后一批货已经运到了丰安庄附近。 于是我便让驼队先走,自己折返回去接货。这不,就又来叨扰杨执事了。” “原来如此。” 杨灿恍然,点点头笑道:“我当日就劝公子多住两天。你看,这分明就是天意要你留在丰安庄啊,呵呵……” 何有真轻轻拨着杯中的茶叶,漫不经心地问道:“于公子这次运的,都是些什么货啊?竟要劳烦公子亲自折返回来接应。” 于睿淡然答道:“也没什么稀罕东西,不过是些从西域那边运来的药材和皮毛罢了。” 一旁的于骁豹皮笑肉不笑的模样,但却并没有给于睿“上眼药儿”。 于睿这四车货里究竟藏着什么秘密,他还没有查清楚。 若是现在就把这事儿揭出来,岂不是白白成全了大哥,还断了自己拿捏二哥的机会? 大哥是他用来吓唬二哥的“筹码”,真要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了,他就又变成透明人了。 何有真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原来只是些药材和皮毛,竟劳动于公子亲自跑一趟,未免有些大材小用了。” 于睿淡淡一笑:“这不是前阵子刚出了劫掠山货的风波嘛。 之前,承业堂弟也是命丧马贼之手,近来不太平啊。 我若是不亲自盯着这批货,实在放心不下。” 这就是直接打他大伯的脸了,和指着鼻子说他大伯治理地方不力没什么区别。 何有真本就是倾向于阀主的大执事,脸上顿时就有些挂不住,厅里的气氛不免微妙起来。 李有才一直端着茶盏,像只偷油的老鼠似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 眼见气氛僵硬起来,他忙向杨灿举了举杯,笑道:“杨执事,你可别忘了,你现在还是咱们长房的二执事呢! 什么时候有空回凤凰山走走啊,长房的众管事们都念叨着你呢。” 杨灿笑道:“再过些时日吧,秋收之前,我一定回凤凰山一趟。 不过眼下走山货的事儿还没了结,我作为地主,总得留下来陪着何执事和你李执事才成啊。” 张云翊手里抓着一把甜瓜子儿,一边笑吟吟地嗑着,一边冷眼旁观着厅内众人的互动。 这一屋子人,个个都心怀鬼胎,各有各的算计,看在他这个“鬼胎最深”的人眼里,倒觉得格外有趣。 这时,他忽然开口说道:“说起来,这走山货的人近来是愈发嚣张了,竟敢在咱们于家地界上明目张胆地活动。 依我看,他们背后要是没有能人撑腰,断不至于如此大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也没准是有人穷疯了,才敢如此胆大包天。” 于睿瞟了张云翊一眼,背后有能人撑腰?这不阴不阳的,是在影射我代来城吗? 杨灿也看了张云翊一眼,什么叫有人穷疯了,虽然你搬空了细软,我也还没穷到那份儿上吧? 不过张云翊这话虽然有诱导之嫌,却说得十分隐晦,谁也挑不出他的错儿来。 何有真看了看厅内众人各异的神情,忽然无声地笑了一下。 杨灿感觉一阵头疼,那种累心的感觉又来了。 这茶吃的辛苦,到了晚宴众人也是在互相试探、暗藏机锋的氛围中进行着。 好在席间这六个人不管是谁,应付起这种场面来都很得心应手。 待晚宴散了,送走客人,杨灿便把何有真、李有才让进了小厅。 小厅桌上只摆了四碟小菜:一碟琥珀色的糟鹅掌; 一碟酸爽开胃的醋菹莲藕;一碟麻油瀹葵;还有一碟焯拌紫苏,旁边摆着一坛开封的黄酒。 一看这架势,就知道不是为了喝酒助兴,而是要谈正事了。 果然,刚一落座,何有真就收起笑容,严肃地道:“杨庄主,关于这次贩运军器的事,还请你给我们仔细说说。” 杨灿道:“这件事,对我们丰安庄来说,其实纯属意外。 那一日,我庄上部曲长亢正阳,让他的一些亲族去天水城做生意……” 杨灿就把亢家商队的人如何被人屠杀,亢正阳激愤之下,如何带领部曲一路追杀,又如何在苍狼峡遇到有人黑吃黑的事儿说了出来。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既讲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又巧妙地避开了关键细节,听起来严丝合缝,没有任何破绽。 何有真听完,手指在桌面上轻轻点了点,目光紧紧盯着杨灿,沉声问道:“那些鲜卑人,你仔细看了吗?能不能确认他们是哪个部落的人?” 在陇右一带,鲜卑部落众多,不同部落的服饰、图腾都有差异,若是能确认部落归属,对后续调查会有很大帮助。 杨灿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语气诚恳地说道:“实不相瞒,何执事,我平日里很少和鲜卑人打交道,对他们各个部落的情况并不了解。 当时情况紧急,我只顾着劝说亢曲长离开,也没来得及仔细观察那些鲜卑人的特征,实在没办法确认他们的身份。” 何有真眯了眯眼睛,眼神里闪过一丝探究,继续追问道:“这么说来,那些走山货的蒙面人,你就更无法确认他们的身份了?” 杨灿再次摇了摇头:“不错,不过,谁是这批山货的买主,我倒是知道了。” “是谁?”一旁的李有才急忙问道。 “秃发部落。” 何有真的脸色瞬间凝重起来。 秃发部落在鲜卑诸部中实力不弱,一直盘踞在陇右以北的草原上,平日里和于阀虽有往来,却也算不上和睦。 杨灿又把秃发部落的人如何把失去山货的罪责推给拔力部落,于是两伙人双双来到丰安庄向他诘问的事说了。 何有真脸色凝重地道:“杨执事可曾得罪了他们?” 杨灿摇摇头:“他们不知发现了什么,先后不告而别了。 他们在时,杨某一直以礼相待,不曾轻慢了他们。” 何有真吁了口气,沉声道:“贩运军器一事,阀主十分重视。 这是关乎我们于阀安危的大事,绝不能掉以轻心。不过……” 何有真又叮嘱道:“鲜卑买主方面,我们就不要过于追究了。” 说到这里,似乎感觉有些示弱了,何有真又道:“我们只需要查清楚谁在卖军器。 至于买家,秃发部落是么?哼! 我们只要把他们在暗中购买甲胄的消息息透露给草原诸部知道,无需我们出手,他们诸部就能斗起来,我于家坐收渔利便是。” 杨灿赞叹道:“何执事高见,阀主思虑周全,此计甚妙! 如此一来,我们不出一兵,不损一卒,就能让秃发部落焦头烂额了。 只是,那卖家……,何执事,你说……于睿公子,有没有可能……” 何有真听到“于睿公子”四个字,神情便阴晴不定起来。 李有才马上又变成了一只偷油的老鼠,端着酒杯,小口地抿着酒,眼珠乱转,耳朵却已悄悄竖起。 何有真沉默了片刻:“二爷那边么……” 杨灿道:“他今日赶了四车货来,自称是购自于凉州的药材和皮毛,但……我看他那车子颇显沉重……” 何有真的神色愈发诡异起来。 杨灿毛遂自荐道:“何执事,李执事,要不……趁他正停车于我丰安堡内,今晚我派两个高手,去一探究竟?” 何有真思索片刻,缓缓点了点头:“看看也好,不过,一定要小心。 阀主现在也不想与代来城撕破脸,我们万万不能与二房闹翻。” 杨灿挺胸道:“两位执事放心,杨某一定查个清楚,行事自当小心!” …… 杨灿与何有真、李有才在小厅内密谈之时,于氏叔侄已各自返回客舍。 于睿刚刚沐浴完毕,于骁豹就晃晃悠悠地来了。 一见于骁豹脸上略带几分得意的笑容,于睿便戒心大起。 “三叔,有事儿?” “子明啊,我可是你亲叔,你给我一句实在话,那车上……究竟是什么宝贝?” 于睿眉头一皱:“三叔,那是我代来城购买的一些货物,三叔为何要执着于知道它究竟是什么?” “嘿嘿!”于骁豹冷笑一声,一撩袍子,坐了下来。 “子明啊,只怕,那几车都是军器吧?” 于睿脸色顿时一变,于骁豹看在眼里,更加得意。 “子明啊,你爹让你从西域购买利刃盾牌,你大伯知道吗?” 于睿一愣,从西域购买利刃盾牌?谁?我? 于骁豹得意地道:“要是你大伯知道了,会不会办你们父子一个私购军器,图谋不轨之罪呢?” 此时于睿已经明白过来,他这三叔压根儿没想过他那四车货就是各路人马都在寻找的那批山货。 说不定他三叔都不知道那批山货究竟是什么,所以才没有联想起来。 不管如何,至少他已明白,三叔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胡乱的猜测。 如果让他承认是代来城私购军器,那当然也是不行的。 因此于睿立即否认道:“三叔,那的确就是些皮毛,药材,三叔你想多了。” 于骁豹脸色一沉:“子明,你说实话,三叔也不是不能帮你遮掩一二。 可你要是瞒着三叔,那就是把三叔当外人了。三叔我也没办法,就只好禀报你大伯了。” 于睿一脸无奈:“三叔,我没瞒你啊,那的的确确就是皮毛药材。” 于骁豹恼怒不已,冷哼一声站了起来:“好,你不说是吧?你三叔自有办法查个一清二楚!” 说完,他便拂袖而去。 于睿看着于骁豹的背影,长长地松了口气。 不成,有三叔这么盯着我,如何运走甲胄?我得找杨灿商量一下,看看如何解决此事。 杨灿这边与何有真、李有才三人商量了一个多时辰,杨灿便送二人返回客舍。 杨灿先送了何执事回屋。 至于李有才,李家有老虎,杨灿只送到门口,没敢进去。 杨灿刚刚转身离开,豹三爷就快步赶来:“杨庄主,请留步。” 杨灿停下脚步,诧异地看向他:“于三爷,可是有事?” 于骁豹凑近一步,压低声音道:“杨庄主,你和两位执事在找那批山货?” 杨灿心中一动,道:“不错,难不成……三爷这里有消息?” 于骁豹“嘿嘿”一笑,低声道:“你不觉得,我那子明侄儿的四辆货车,有点蹊跷么?” 杨灿身子一颤,一枚锋利的铁牌就已抄在了手中。 于骁豹道:“豹爷我觉得,子明那四车货,来历十分可疑。 你想,如果货物很重要,他为何不在凉州等,跑来丰安等? 他等不到,都要回代来城了,却有人跑来送信,他又折回去接货。 不是重要的货物,他何必亲自折回去接货? 可这问题又绕回来了,如果重要,他为何不在凉州等?” “呃……” 杨灿的“小刀片”都要划破于骁豹颈上的大动脉了,听他这么一说,杨灿又硬生生地止住了杀人的冲动。 “那……三爷的意思是?” “我觉得,你可以派人去查查那几车货,现在车在你的坞堡里,你要查,难道还办不到?” “嗯……”杨灿悄无声息地把“小刀片”插了回去。 “杨庄主,一旦查实,这对你来说,可是大功一件。” “嗯……” “不过,你要是查清楚了,可千万不要张扬。这里面水太深,你把握不住。” 于骁豹叹息一声,道:“毕竟,凤凰山上那位、代来城里那位,都是我的手足兄弟、一奶同胞啊,我也不想他们撕破了面皮。 到时候,你查到了什么,就私下告诉我,我来想个办法,让我大哥二哥都有个体面的台阶下。 不过,你放心,这功劳就是你的,跑不了。我是于家三爷,没理由抢你一个外姓人的功劳。” “多谢三爷指点!”杨灿激动地握住了于骁豹的手:“那……我就听三爷的,去查查?” “去!马上去!” “好嘞,那我立刻派人去,一有了消息,马上禀报三爷。” “嗯!” 于骁豹满意地点点头,眼看着杨灿风风火火地走开,又回头往于睿所居的门口看了一眼。 “哼!臭小子,不识抬举,等我拿到真凭实据,你再不跟我这个三叔服软儿,我可当着何执事的面掀桌子了。” 于骁豹说罢,甩袖而去。 至于他方才和杨灿说的那番话……,其实直到现在,他依旧没有把于睿的那四车货跟鲜卑人正在找的山货联系起来。 但这并不妨碍他豹爷灵机一动,硬把两件他认为不相干的事儿拧在一起啊。 不这么说,杨灿怎么会积极去查?只要杨灿查清了那货的底细…… 呵呵,消息对我豹爷有用就行了。 至于你杨灿山货没找到,还凭白得罪了二房,可那就不关我豹三爷的事喽! 第103章 夜盗 初夏的夜,本该是清和的,却不知怎的浸了层黏腻似的燥热。 那沉郁的感觉,就像是笼着一层半干的水汽,闷得人心里发慌。 至少对青梅来说,此时的感觉就是这样的。 她躺在床上,锦被在翻来覆去中揉出了褶皱。 她却依旧睁着眼睛,望着帐顶绣的缠枝莲,半点睡意也没有。 昨夜在杨灿那里的温存,像颗浸了蜜的石子,投进了她的心湖,到如今还在一圈圈荡着软乎乎的涟漪。 她其实还未曾尝出那种阴阳和合的极致美味,可他掌心的温度、落在颈间的轻吻、拥着她时沉稳的心跳,早已让她心里填得满满当当,闭上眼就能清晰地想起来。 “去寻他吧。” 这念头像春草似的冒出来,挠得她心口发痒。 偎在他怀里多好啊,听他低声说话,感受他抱着自己的力道,那种踏实的幸福感,是旁人给不了的。 她甚至还偷偷较真,自家姑娘都被老爷抱过多少回了? 我可不能少,一回都不能少,总要把次数补回来才甘心。 可这念头刚冒尖,就被另一张床榻上的影子压了下去。 同一间屋里还住着个静瑶小师太呢! 小青梅顿时懊恼不已,我真傻,真的,我为什么要让她和我住一起啊。 深更半夜的出去,要是被她看着,那多难为情。 青梅正纠结着,夜色里忽然飘来静瑶清淡的声音:“阿弥陀佛,青梅你辗转反侧的,莫不是心中不静?” 小青梅身子一僵,忙干咳两声,扯了个蹩脚的借口:“没、没有啊,就是天有点热,睡不着。” “呵呵,心静自然凉。”静瑶的声音里带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听得小青梅心里更毛躁了。 静?她才不静呢! 她心里就像揣了只蹦蹦跳跳的小兔子,身上也热得发燥,杨灿就是她救命的药啊! 这个碍眼的小尼姑,含沙射影的,管得也太宽了吧! 小青梅没接话,帐子里却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她不知道,另一张床上的独孤婧瑶,眼见她这般魂不守舍,心里正不由自主地冒着酸气,就像吃了颗尚未成熟的梅子。 独孤婧瑶终究还是忍不住,又开口劝道:“青梅呀,你爱那镜中花,可花终究会谢; 你恋那水中月,可月终究会沉。执念太深,终会苦了自己的。” “嗤……” 小青梅忍不住笑出了声:“小师父,你不爱那花,它照样开了又谢; 你不恋那月,它也照样升了又落。这话,可不是自作多情了么?” 独孤婧瑶被噎了一下,胸口微微起伏,“有道高僧”的形象差点破功。 她忙压下心头火气,声音又平缓下来。 “出家人虽不问红尘,却知清心寡欲才是正道。 似你这般心浮气躁,怕是要陷进执念里,难以自拔了。” “我偏要执念!我偏要难以自拔!” 小青梅被她说得恼了,猛地坐起身来,咬牙切齿的:“我又没出家,寻自己喜欢的人,有错吗?” 咦?对啊! 这句话一下子提醒了小青梅。 我又不是尼姑,何况连我家姑娘都默许了我和老爷的事,凭什么要听你指手画脚,怕你暗地里笑话我? 找到了理论支持的小青梅,顿时理直气壮起来。 她三下五除二地穿上外裳,趿上鞋就往外走,“龙行虎步”、“不可一世”。 独孤婧瑶看傻了,直到小青梅关上房门,才恨恨地嘀咕道:“朽木不可雕也……” 既然不可雕,何必费我刀工?简直就是浪费我的唇舌和……好心! 小师太愤愤地翻了个身,忍不住摸了摸自己悄悄变长的头发。 那种事,真的让人这般念念不忘吗? 她心里竟也悄悄冒出了一点好奇,就像春天大地上青葱的萌芽。 …… 客房里,潘小晚正坐在妆台前。 她身上只穿了一件水绿色的丝绸睡衣,领口松松垮垮,露出半截莹白的脖颈。 她的身段丰腴匀称,曲线像浸了水的软玉,温柔又流畅。 坐在那里时,整个人就像一朵盛放的牡丹,连空气里都似飘着淡淡的香。 青铜菱花镜里,映出她那张娇媚的容颜: 娥眉细细,杏眼含着水汽,红唇像刚摘的花瓣…… 冰冷的镜面都因之增添了几分活色生香的感觉。 沐浴前摘下的步摇、金钏、耳环,都整齐地摆在妆台上。 唯有她那一头乌亮的秀发披垂下来,衬得肌肤更显白皙。 可潘小晚却没心思欣赏自己的模样,指尖无意识地摩着妆台的边缘。 她像一朵等着采撷的花,可惜盼着的那个人,连门儿都没进。 这小冤家! 在凤凰山上见不着他也就罢了,如今近在咫尺,却还是不得相见,真叫人抓心挠肝的痒。 “啊,娘子,还……还没睡啊?” 门口传来李有才的声音,他披散着头发,穿着一件睡衣。 同样是披着头发,潘小晚是风情万种,李有才李大执事……却有点“不堪入目”了。 他在浴桶里磨蹭了好久,本想着等娘子睡熟了再出来,没想到她还坐在妆台前。 这分明是在等我啊! 李有才心里一沉,脸上却强挤出笑脸。 在枣丫那样不懂情趣、他也不用在乎对方感受的小姑娘面前,他才有些自信,也才感觉自在。 面对着潘小晚,他心里直打怵。 不管是心气儿,还是他的身子,他都抬不起头啊。 潘小晚一看他那强装出来的笑脸,就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潘小晚忍不住冷哼一声,扭着腰肢转身躺到了榻上。 李有才一看心中顿感绝望,娘子果然在等我亲热啊。 可……一想到自己未及施展便会偃旗息鼓的本事,就不免想到她接下来的鄙夷不屑,甚而比刀子还要锋利的讥诮之言。 这样一想,他就更不行了。 李有才磨磨蹭蹭地走到榻边,讪讪地找着借口。 “哎呀,今晚真没少喝,大桌喝完了,杨贤弟又拉着我跟何执事去小厅继续喝,现在还迷糊着呢……” 潘小晚正因为见不到情郎而心浮气躁,听他还在这儿东拉西扯地找借口,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真当老娘在等你呢? 她抬起一只柔美的玉足,对着李有才的后腰就踹了过去。 “卟嗵!”李有才结结实实地摔坐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 “你个没用的老东西!谁稀罕等你?” 潘小晚没好气地骂道,“喝多了就滚去外间挺尸,别在这儿吵老娘歇息!” “你看你,又急。” 李有才揉着腰站起来,脸上满是“不情愿”,心里却乐开了花。 生怕娘子反悔,他赶紧抱起自己的枕头和被子。 转身之际,李大执事一对眉毛才奸计得逞地跳了几跳。 嘿嘿,还是老夫聪明,终于逃过了一劫! 李有才屁颠屁颠地去了外屋,没一会儿,震天响的呼噜声就传了进来。 潘小晚恨恨地吹熄蜡烛,扯过被子遮住了身子。 她是绵绵一段乐章,多想有谁懂得吟唱; 她有满满一眶柔光,只等有人为之绽放…… …… 小青梅轻车熟路地走在内宅的花木小径上,肩头掠过开得正盛的花枝,落了满身细碎的香。 眼看就要到杨灿的卧房门边,她却忽然停住了脚步,心里又犯起了嘀咕。 老爷要是想见我,自然会跟我说,哪怕只是一句暗示。 可我这般主动找上门,像要自荐枕席似的,他会不会觉得我轻浮,从此看轻了我? 这样一想,小青梅又不禁打起了退堂鼓。 可若就这么回去,她又怕被静瑶小尼姑取笑。 她正站在原地犹豫不决,卧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廊下的灯笼晃出两道人影,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小青梅慌忙往廊柱后一躲,悄悄探出头去。 走在前面的是代来城少主于睿,他穿着一身玄色锦袍,腰间的玉珏随着脚步轻轻晃动。 后面跟着的,正是杨灿。 于睿回身对杨灿拱了拱手,凑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杨灿点点头,随即招了招手。 一个提着羊角灯的小丫鬟快步走过来,引着于睿往侧门去了。 灯笼的光晕在夜色里晃悠着,渐渐消失在转角处。 杨灿在廊下站了一会儿,扬声道:“来人!” 又一个小丫鬟提着灯走来,他上前在小丫鬟耳边低语了几句,小丫鬟忙蹲身行礼,提着灯笼转身走开了。 小青梅看着杨灿忙碌的身影,心里顿时涌上了羞愧。 那位于公子深夜来访,定是有极紧要的事。 老爷还在为正事操劳,我却想着男女欢爱,真是个没羞没臊的丫头! 她悄悄提起裙裾,踮着脚尖就想溜走。 可刚走出几步,身后就传来杨灿的声音:“鬼鬼祟祟的……,青梅?” 小青梅浑身一僵,像被施了定身咒。 她缓缓转过身时,小脸早已红得像颗熟透的樱桃,就连耳根都烧得发烫。 小青梅张了张嘴,想找个“来送热茶”“来取东西”一的借口,可话到嘴边,看着杨灿了然的眼神,又觉得瞒不过去。 她只好讪讪地站在那儿,连脑瓜顶上都似要冒出烟来。 杨灿见她这副模样,哪里还不知道她的来意?心里顿时一阵欢喜。 若不是小丫头尝到了甜头,怎会主动来找我? 这是不是证明,我很行? 哈哈哈…… 杨灿忍不住上前,轻轻牵住了青梅的小手。 小青梅的娇躯又是一颤,羞得低下头去。 两人都没说话,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默契。 小青梅乖乖地跟着杨灿,被他拉进了房中。 屋里燃着熏香,是独孤静瑶亲手调配的,味道淡淡的,不浓烈,却清雅好闻。 杨灿把她牵到榻边,一伸手,就将她抱了起来,放在自己膝上。 小青梅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想要挣扎,却被他稳稳地圈在怀里,动弹不得。 杨灿的呼吸带着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轻声问道:“怎么突然想来见我?” 话音刚落,他的手便轻轻抚上她的后背,指尖的触感温柔又清晰,从脊背滑到腰际,惹得小青梅心尖儿都在发颤。 她的身子渐渐软了下来,就像热锅上的一滩黄油,融化了似的,忍不住就往下“出溜”。 …… 亢正阳这两日就宿在丰安堡,眼下局势暗流涌动,他连睡觉时枕下都放着一口刀。 夜至三更,院外忽然传来轻细的脚步声,接着便是小丫鬟压低的嗓音:“亢曲长,庄主有请!” 亢正阳闻言急忙坐起,片刻之后,就跟着小丫鬟赶到了杨府。 亢正阳汇合了豹子头,便一起赶去了后宅。 “庄主,亢正阳、程大宽求见。”两人在廊下站定,声音压得极低。 片刻后,房门“吱呀”一声响,杨灿穿着件月白的睡袍走了出来。 内室卧榻上,小青梅秀发凌乱地散在枕上,颈间满是淡淡的红痕。 听到开门声,慌得她一把扯过锦被,连头带脸地蒙了个严实。 虽说房门不会正对着床榻,堂屋到卧室之间也隔了道雕花的屏风,可她心里就是像揣了只乱撞的小鹿,跳得厉害。 这要被人瞥见一星半点,往后可怎么见人? 杨灿走下廊阶,刻意往远离房门的方向挪了挪,才对两人低低嘱咐起来。 他的声音压得极轻,只有凑得极近才能听见只言片语,什么“马车”“探查”“引开注意”之类的字眼。 亢正阳和豹子头一边听一边点头,偶尔低声应和两句,眼神里满是了然。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杨灿终于交代完,两人齐齐拱手行礼,转身便悄无声息地遁入夜色。 他们对杨府后宅的路径熟得不能再熟,连引路的小丫鬟都没有,脚步轻得像两片飘飞的落叶,转瞬就没了踪影。 内室里,小青梅悄悄松开攥着被角的手,让被子露出一道细缝,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灯光从缝里透进来,映得她脸颊泛着一层薄红,几缕青丝贴在白嫩的腮边,凭添了几分娇憨。 隐约听见远去的脚步声,她才暗暗松了口气,紧绷的身子稍稍放松下来。 可是等了半晌,却还不见杨灿回来。 小青梅心里不禁泛起了嘀咕:难不成他也被急事绊住,出去了? 可就算有事,也该跟我说一声呀! 小青梅有些负气地掀开被子,顿时吓了一跳,杨灿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榻前。 小青梅吃这一吓,惊呼就到了嘴边,可还不等她惊呼出声,小嘴就被堵住了。 …… 夜色渐深,丰安庄客舍区的墙头掠过两道矫健的人影。 他们像两只夜行的猫,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客舍的马厩附近。 这里停着四辆于睿带来的马车,马儿都关在马厩里,偶尔发出几声低嘶,打破了夜的寂静。 因为明日一早就要启程,马车上的货物都没卸下,依旧用粗绳捆得结结实实,外面盖着厚重的漆布,看起来与普通的货运马车没什么两样。 这两道人影正是亢正阳和豹子头,两人都蒙着面,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 他们四下张望片刻,便迅速拔出腰间的匕首,对准捆货的绳索,就割了下去。 “什么人?”夜色中一声大喝突然响起。 代来城的巡夜侍卫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手里提着长刀,直奔两人扑来。 亢正阳和豹子头“惊”得手一顿,对视一眼,装作措手不及的模样,急忙拔刀应战。 “锵!”刀剑相撞的声音在夜色里格外刺耳。 亢正阳和豹子头故意放慢了动作,一边打一边“慌不择路”地后退。 呼叱声、兵器撞击声此起彼伏,闹得“有声有色”。 这阵喧闹果然惊动了附近的人,代来城的侍卫们纷纷从屋里冲出来。 于骁豹、何有真也披着外衣走出了客房。 只有那位有酒必喝,沾酒必醉的李有才李大执事,依旧呼噜连天,毫无苏醒的迹象。 亢正阳和豹子头见目的已经达到,虚晃一招,转身就往墙头跑,几下便翻了出去,消失在夜色里。 于睿的侍卫们追到墙边,望着黑漆漆的夜色,又摸不清丰安庄的路径,只能骂骂咧咧地回了客舍。 “公子,您看!” 一个侍卫拿着火把,把匆匆披衣赶来的于睿引到马车旁。 他指着那根被割了一半的绳索,大声禀报:“有人趁夜潜进来,想偷车上的东西! 这绳子要是再晚发现一步,就要被割断了!” 另一个侍卫凑上前,大声道:“公子,这可是杨庄主的地盘,要不要告诉他,请他派人追查?” 于睿的脸色沉了沉,目光扫过那根断了一半的绳索。 他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不必了。想来不过是些见财起意的毛贼,这深更半夜的,就算告诉杨庄主,也查不出什么。 等明儿一早再说吧,咱们叨扰人家已经够多了,别在此时去惊扰他休息。” 于睿脸色难看地继续道:“把货车拉到我客舍后院,多派些人手看着,寸步不离!” 侍卫们齐声应是,立即动手转移马车。 何有真站在廊下,望着忙碌的人群,嘴角勾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容。 而于骁豹站在自己的廊下,脸色却难看到了极点。 废物!真是废物! 杨灿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还打草惊蛇!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四辆马车被转移到了于睿住处后面的观景小院。 这里种满了花木,还有一座小假山,空间本就狭窄,马车一停,便把小院占了大半。 重要的是,从其他客舍的角度根本看不见这里。 小院的角门“吱呀”一声推开了,方才“逃走”的亢正阳和豹子头走了进来。 他们脸上的面巾已经摘下,于睿的部下显然早就得到了吩咐,见两人进来,立即迎了上去。 几人低声交谈几句,没有多余的废话,便迅速行动起来。 他们先解开马车上的粗绳,再掀开厚重的漆布,最后拨开铺在最上层的茅草。 灯光下,一件件闪着冷光的甲胄赫然露了出来。 角门处很快又走来一群人,是亢正阳的兄弟亢正义和豹子头的二弟程老二。 他们领着二十多个亢、程两家的子侄,手里搬着自杨府库房里取来的香料、皮毛、药材,小心地堆放在一旁。 于睿的侍卫们则轻手轻脚地把甲胄从马车上搬下来,递给他们,再由他们送去杨灿的库房。 两方人马像一群默契的蚂蚁,在马车和库房之间穿梭,迅速而默契…… 第104章 偷龙 这一夜旁人是否安睡,小青梅无从知晓,她只晓得自己睡得格外沉酣,连梦都是暖融融的。 早上起来,从杨灿的住处回自己住处时,她的裙角随着步伐轻轻晃荡,就连脚步都带着雀跃的节奏。 终究是自幼习武的姑娘,适应力远胜常人。 今日再看她的步态,已经全然没有了昨日那般拘谨忸怩,身姿挺拔而又灵动。 这一点上,她可比索缠枝强太多了。 身上还萦绕着昨夜房中的暖香,香气混着晨间院外清新的草木气息,一淡一浓的香气缠在她的衣裳上,伴着她一脚踏进了房间。 独孤婧瑶刚洗漱完毕,穿着月白色的小衣,正用布巾轻擦着发梢。 抬眼瞧见进来的小青梅,独孤婧瑶的目光不由一顿。 眼前的姑娘像是被什么滋养过一般,容光焕发得格外惹眼,连眉宇间都透着一股子往日里没有的鲜活劲儿。 再细瞧,她的肌肤竟似比昨日更显细腻,白里透红的色泽,像是一颗刚从枝头摘下的水蜜桃,透着水润润的光泽。 “你……你怎么……” 独孤婧瑶握着布巾的手顿在半空,看着小青梅的模样,一脸的不敢置信。 小青梅被她看得一愣,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我?我怎么了?” 小青梅心里一紧,难不成脸上沾的脏东西没洗干净? 她急忙跑到铜镜前,凑近了去看。 镜中那个女子,双颊晕着一层自然的桃红,不是胭脂能画出来的那种鲜活。 眼眸里像是盛着一汪春日的湖水,波光流转间,连眉梢都染了几分往日没有的媚态。 这般动人的模样,比精心描眉画眼、涂脂抹粉时还要明艳几分。 可此刻的她分明是清汤挂面,连鬓角的碎发都未曾梳理。 小青梅惊诧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指尖轻轻抚过脸颊,一时间竟也有些发怔。 突然间,她就明白了一个曾经的疑惑。 还在赴天水的路上时,她曾惊讶于自家姑娘突然变得吹弹得破的肌肤,不晓得是用了什么牌子的妆粉。 现在看来,那般无双的容色风华,原来并非是用了什么妆粉,竟是被情爱滋养出来的。 独孤婧瑶看着她自己也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心头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难不成……两性欢好,竟还有这般滋养人的效果? 瞧着小青梅由惊讶渐渐变得沾沾自喜的模样,独孤婧瑶有点酸了,忍不住板起脸,又化身为“静瑶小师太”。 “咳,无名无分的便如此,终究是不合礼数的。” 谁知已经想通了的小青梅全然不在意,她转头冲独孤婧瑶挑了挑眉尖,语气里带着几分俏皮的坦荡。 “礼数?我不在乎欸。反正我现在很开心,也很快活。” 说罢,她还故意扭了扭腰肢,那模样,分明是成心要气死“小师太”。 独孤婧瑶满肚子的禅言佛语、规矩道理,被她这话一噎,竟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 早餐过后,代来城少主于睿便寻到杨灿,向他辞行。 于睿先是简单提了昨夜遭贼偷盗的事,话里带着几分提醒:“我一早便要起程,好在车上货物未曾失窃。 今日把此事说与庄主知道,是觉得你这丰安堡里,还是该多加强些防卫才是。” “公子提醒得是。” 杨灿颔首应着,语气诚恳:“我也是刚刚接手丰安堡不久,府中护院本就不多,今后定会加派人手,加强防范。” 于睿点点头,拱手道:“如此,便不多叨扰了。于某这便押车回返代来,告辞。” “我送公子一程。” 杨灿连忙应下,又笑着补充:“公子日后再经过我丰安堡,还请务必下榻做客,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 两人寒暄之际,庭院里已经停好了那四辆货车,马儿早已套好缰绳,只待出发。 长廊之下,何有真负手而立,目光落在即将远行的车队上,声音淡淡的,像是在随口闲谈:“有才,你说,于公子这车上载的,会是些什么货呢?” 李有才站在一旁,下意识地回道:“于公子昨日不是说过了?是从凉州那边买的药材、皮毛、香料之类的……” 何有真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那你再想想,有没有可能,这车上装的,就是如今下落不明的那批‘山货’……一百套甲胄呢?” “什么?” 李有才猛地瞪大了眼睛,声音都拔高了几分:“甲胄?何执事你是说,代来城那边,在私贩甲胄?” 何有真缓缓摇了摇头,目光依旧盯着车队:“鲜卑人近来不是正在四处寻找这批甲胄么? 或许,当初‘黑吃黑’劫走甲胄的,根本就是于公子本人!” 李有才心头一震,讷讷地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压低声音道:“何执事,这种事……可开不得玩笑啊! 咱们……咱们连一点证据都没有,这……这不好拦阻二爷家的车马吧?” 何有真笑了笑,语气里藏着几分算计:“咱们自然不好拦,但……若是三爷去拦呢?” 他抬眼望向对面长廊下,于骁豹正盯着于睿的车队,脸色阴沉,显然还在为没摸清车上货物的事生闷气。 何有真一提袍裾,迈步走了过去。 “三爷。” 于骁豹转头见是他,语气冷淡:“哦,何执事。” “三爷,你说于公子这车上,到底装了什么好宝贝?竟在这丰安堡里,还有人敢趁夜偷盗。” 于骁豹本就因为没搞清楚车上货物是什么而憋着火,闻言只是重重冷哼一声:“谁知道他搞什么鬼,行踪鬼鬼祟祟的。” 何有真话锋一转,半开玩笑地道:“三爷,您看于少主此行行迹匆匆,这货车又遮得这般严实,莫不是里面藏了甲胄吧?” 于骁豹猛地一愣:“甲胄?” “是啊。” 何有真脸上带着笑意,语气却多了几分郑重:“不瞒三爷,何某此次奉阀主之命下山,正是为了调查有人私贩甲胄给鲜卑人的案子。 所以见了这般可疑的情形,难免多心了一些,让三爷你见笑了,哈哈。” 这话一出,于骁豹的眼睛瞬间亮了。 他先前只知道秃发隼邪丢了批一批“山货”,却始终不知道是什么。 此刻听何有真这么一说,他再联想到自己当初遇到于睿的地方,那不正是秃发隼邪与拔力末火并的那片区域么? 于骁豹的疑心瞬间像藤蔓般疯长起来。 甲胄? 如果这车上真的是甲胄…… 于睿先前住在丰安堡,离开后又被自己拉了回来,杨灿还这般热情款待他。 若是车上真有甲胄,那杨灿恐怕也难逃勾连二脉的嫌疑! 这件事一旦闹开,不管有没有实据,大哥定然不会再放心让杨灿掌管二脉交回来的产业。 到那时,丰安堡的掌控权…… “出发!” 于睿的声音打断了于骁豹的思绪,他见车队准备妥当,便转身向于骁豹拱手,想跟自家长辈告辞。 “三叔……” 他话还没有说完,于骁豹已经绕过他,大步冲到车前,伸手拦住了马车,语气强硬地喝道:“慢着!” 于骁豹挡在车前,目光盯着于睿:“子明侄儿,你可知道,近来有人走‘山货’,搅得各方风云动荡?” 于睿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神冷了几分:“三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怀疑我?” 于骁豹脸上挤出一丝笑,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大侄子,老叔可没怀疑你。可你看,你这不都往这方面想了么? 如果今天你就这么带着车队走了,难免会招来旁人的怀疑,到时候岂不是让你爹、我二哥他难做么?” 于睿冷然道:“那三叔你想怎样?” 于骁豹见他脸色难看,心里反倒更笃定车上藏了猫腻。 就算不是那批甲胄,也定然是见不得人的东西。 他放缓了语气,却依旧寸步不让:“侄儿,你临走之前,不如把车上的东西亮出来给大家看看,也好消了各方的疑心,你说呢?” 杨灿在一旁听得眉头紧锁,连忙上前打圆场:“三爷,这里本就是于家的地盘。 公子也是于家之人,哪有自己人拆自己人墙角的道理,更不能自己人查自己人呐?您未免太多心了。” 于骁豹冷笑一声,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我自然不会怀疑自己侄儿,可我怕旁人多心呐。 既然这车上不是见不得光的货物,那亮出来给大家看看,又有何妨?” 何有真缓步走来,手抚胡须,笑吟吟地道:“三爷对家族之事向来这般上心,实在难得。 虽说于公子绝无可疑之处……” 他话锋一转,看向于睿,语气诚恳地道:“不过三爷的顾虑也有道理。 咱们要查旁人私贩甲胄的事,自然要先正自己人的言行。 若是换了旁人的货物途经此地,那何某必定要仔细查验。 公子是于家人,我自然相信车上绝无违禁之物。 但是当众亮一亮货,也能给旁人做个表率。 就连咱们于家公子都愿意配合查验了。 那日后不管老夫查谁,他都无话可说了。” 这番话像软刀子,句句堵得于睿没话说。 于睿被气笑了:“好,好啊!你们一唱一和的,不就是想查我的货吗?来人!” 他转头冲随行的护卫怒喝一声:“把四辆货车的遮布全都掀开,让大家看个清楚! 我倒要看看,此后谁还敢说三道四!” 护卫们不敢迟疑,立刻上前解开绳索,一把掀开了车上的漆布。 阳光洒在车厢里,众人探头去看,里面果然全是堆迭整齐的皮毛、捆好的药材,还有几箱密封的香料,满满当当的,别说甲胄,就连刀剑盾牌的影子都没有。 于骁豹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双手僵在身侧,一时间手足无措。 于睿冷笑一声,语气里满是嘲讽:“三叔,我的好三叔! 今日这份‘关照’,侄儿回去后,定会原原本本、详详细细地告诉父亲大人。 来日三叔若去我代来城做客,父亲大人想必定会‘热情款待’,好感谢三叔你今日对侄儿的这番‘关照’!” 于骁豹被他说得脸红脖子粗,站在原地,只觉得周围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身上,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于睿懒得再看他,挥了挥手,沉声道:“走!” 车马辘辘作响,缓缓驶出堡门,很快便消失在视线里。 于骁豹本想为难侄儿,却落得个自讨没趣的下场,连半分把柄都没抓到,一时无颜见人,讪讪地说了句:“我……我也该离去了。” 说罢,他便匆匆转身,快步赶回客舍收拾行装去了,连头都不敢回。 待周围没人了,李有才凑到何有真身边,脸上带着几分庆幸,笑嘻嘻地道:“大执事,我就说嘛!于公子怎么可能拆自家的墙角儿? 你要说代来城私下购买军器,我还信。 可要说他私贩甲胄给鲜卑人,让于家的威胁壮大,那绝不可能!” 何有真是淡淡一笑,目光依旧望着车队离去的方向,意味深长地道:“车上现在没有军器,可不意味着昨夜也没有。 有才啊,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一种可能:就在昨天夜里,这车上的东西,已经被人调了包?” 李有才一愣,连连摇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在这丰安堡里,于公子哪有能力做这种偷龙转凤的事? 他要调包,那卸下来的军器藏在哪儿?现在车上的这些皮毛药材,又是从哪儿来的?” 话刚说完,李有才突然闭了嘴,脸色“唰”地一下变了。 于睿自己当然办不到,可要是有人在丰安堡里配合他呢? 在这丰安庄里,谁有能力调动人手,配合于睿完成这么一场“偷龙转凤”的计划? 答案几乎是瞬间浮现在他脑海里——杨灿! “看来你也想到了。” 何有真注意到他神色的变化,嘴角的笑意更浓了:“既然咱们想到了一块儿,不妨试他一试。” “试?怎么试啊?” 李有才倒吸一口冷气,紧张地道:“何执事,丰安堡现在可是杨灿的地盘! 咱们要是真查到了要他命的东西,逼得他狗急跳墙,那咱们俩的性命……” 何有真莞尔一笑:“老夫自然不会这般莽撞,你不必多言,看老夫眼色行事!” 说罢,何有真便举步向杨灿迎去。 第105章 转……折?(为JJM盟主加更) 何有真捻着颌下半白的胡须,眉头微蹙道:“杨执事,山货商人私运军器一案,眼下仍如坠雾中,半点头绪也无。 如今三爷和于公子也走了,咱们可以专心解决此事。 老夫想着,既然事发地点在苍狼峡,不如你我亲自去勘察一番。 或许能够从那石缝草窠里,寻出一些被忽略的蛛丝马迹。” 杨灿目光倏地飘忽了一下,微笑起来:“何执事所言极是。 只是眼下这时辰,咱们就算快马加鞭赶去,只怕天黑之前也赶不回来了。 如今这四方不太安定啊,如果何执事你出点什么岔子,在下便是百死也难赎其罪了。 不如这样,我今天妥善安排一下,明日一早咱们便出发,你看如何?” 何有真欣然颔首道:“好,那就依你杨执事的意思,咱们明日一早动身。” 待何有真离开后,杨灿心中隐隐泛起一抹不安之意。 方才何执事怂恿于三爷拦车,只是怀疑,还是在做排除? 苍狼峡……,杨灿仔细想了想,似乎没有留下什么破绽。 尤其是前两天刚下过一场大雨,纵还有些什么,也早被冲没了。 可不知为何,一想到何有真那双似乎能洞穿人心的眼睛,他还是心里不安。 思忖半晌,杨灿便让旺财去把豹子头和亢正义喊来,三人在书房里密议了一个多时辰。 次日天还未亮,晨曦刚在东方晕开一抹浅金,杨灿便已穿戴整齐。 待他走出后宅,却只看见何有真带着一队侍卫,并不见李有才。 “何执事!” 杨灿拱了拱手,疑惑地道,“李执事呢?莫非还没起呢?” 何有真没好气地道:“别提他了,李有才昨夜突发‘下痢’,怕是没法同咱们去了。” 话音刚落,就见来喜半扶半搀着李有才走了过来。 李有才脸色灰白,腰弯得像只煮熟的虾,声音细若蚊蚋地道: “何……何执事,杨执事……,我昨夜不知吃了什么,上吐下泻的…… 今早更是连站都快站不稳了,实在是……”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打了一个激灵,脸涨得通红:“哎哟!不行了!快……,来喜,扶我去入厕!” 李有才顾不得多说,夹着腚沟子,死死捂着小腹,蹭着小碎步,哆哆嗦嗦地走掉了。 何有真和杨灿对视一眼,皆是无奈苦笑。 杨灿带着几分歉意道:“这可真是对不住,莫不是我府里的食物不洁?” “嘁!那怎不见其他人有恙?罢了罢了,别让这晦气玩意儿耽误了正事,咱们走。” 杨灿连忙应下,与何有真各自带了一队人马出了丰安堡。 此次他们没有绕道铁林梁,而是走了丰安庄直达苍狼峡的近路。 这一来是近路,道路又平坦,马匹跑得飞快,将近晌午时分,便已望见了苍狼峡那两壁如刀削的崖壁。 刚进峡谷,一股潮湿的泥土气息便扑面而来。 峡谷中果然看不见什么明显的痕迹了。 何有真在谷中走来走去,枯瘦的手指不时拂过崖壁上的藤蔓。 他仔细勘查许久,才在几棵树上发现了刀砍、箭射的痕迹。 杨灿见状,说道:“何执事,你也看见了,这里实在没什么有用的线索。 不如咱们先回庄里,再从长计议?” 何有真手指拂过被碾压得贴在地面的野草,又慢慢站起身,眯着眼望向峡谷深处。 “杨执事,于三爷说过,拔力部落和秃发部落的人曾经交过手。 但是,他并没有在死尸当中,发现双方的首领人物。” 何有真往峡谷那头呶了呶嘴儿:“发生了这样的事,那两位首领应该已经回去了吧。” “是,只不知何执事的意思是?” “双方在此大战,必有尸体遗下,如今那些尸体全然不见了,很可能是被拔力部落的人带走了。” “不错。” 何有真看向杨灿,那双浑浊的老眼带着肃穆之色:“阀主吩咐过,此案最关键的是找出私卖军器的人。 拔力末前几日还在你府上作客,你对他以礼相待。 他如今又得罪了秃发部落,定然不敢再得罪咱们于阀,以免落得个两面受敌的境地。” 杨灿疑惑地道:“请恕在下愚钝,实在不明白何执事这番话的意思。” 何有真呵呵一笑,道:“老夫的意思是,你可以派人去拔力部落走一趟。 拔力末定然会给你这个面子,咱们得把那些山货商人的尸首带回来。” 何有真悠然道:“有时候,死人也是会说话的。” 杨灿明白过来,点了点头,把豹子头唤到面前:“大宽,你立刻带些人手去拔力部落,问清当日山货商人尸首的下落。 若是已经被他们埋了,就把人挖出来,务必一个不落地带回来,我跟何执事在这里等你。” 豹子头一听,脸色瞬间垮了下来。 这季节,尸首搁了这么多天,早该臭得熏人了! 就算用马包裹着,那臭味也挡不住啊! 可他又不敢违抗命令,只能硬着头皮应下。 豹子头点齐了自己的手下,又从何有真的侍卫里借了三四个人。 毕竟山货商人有将近二十人,人手若是少了,一骑驮一个可弄不回来。 一行二十余骑,便朝着峡谷深处疾驰而去。 何有真拍了拍手,眼角的笑纹更深了些:“咱们等信儿吧,走,去那边坐坐,省得站着累。” 杨灿连忙应下,跟着何有真走到石头旁,看着他撩起袍裾坐下,自己也在旁边的石头上坐下。 只是杨灿心里那股不安的感觉,反而更强烈了,像藤蔓般悄悄缠紧了他的心。 何有真看着杨灿,微微一笑道:“杨执事,闲来无事,老夫这里有些推测,不如我说出来,你看看是否合理?” 杨灿心头微凛,忙欠身道:“何执事但讲无妨。” 何有真抬手解下腰间挂着的青布酒囊,拔开塞子仰头灌了一口。他把酒囊递向杨灿,囊口还沾着些米酒的甜香。 杨灿可没有和男人间接接吻的习惯,于是婉拒道:“多谢何执事,我不渴。” 何有真也不勉强,收回酒囊,塞子“啪”地扣回原位,指节轻轻敲着囊身。 “事情要从铁林梁说起,那批山货商人打那儿经过时,偏巧撞上了亢家的商队。 而亢家商队的人,不知怎地阴差阳错之下,发现了那批山货竟然是甲胄。 这一来,那些山货商人就不得不杀人灭口了。 因为寻常山货,于家未必会深究,可贩卖军器…… 那是踩在于家刀刃上的事,他们断断容不得。” 杨灿垂眸思忖片刻,缓缓点头:“何执事这般推断,合情合理。” 何有真一笑:“于是,你带着丰安庄的部曲追了出去,你们报了仇。 而那些甲胄呢,一套甲胄公价能抵三匹好马,私价五匹都不止,这是一笔巨财。 杨执事你刚刚赴任,为了谋求阀主信任,还把张庄主的隐田、隐户全都纳入了公账。 如此一来,你这手头可就更拮据了。 这个时候,一笔巨财从天而降。于是,你动心了!”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何有真的眼神骤然锐利,像鹰隼盯着猎物般,死死锁着杨灿的脸。 杨灿却半点没慌,脊背挺得笔直,迎着那道审视的目光,连睫毛都没颤一下。 何有真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你倒沉得住气。 若是老夫冤枉了你,你至少该皱一皱眉、反驳几句,怎地连半点怒气都没有?” 杨灿缓缓吸了口气,胸口起伏极轻,声音平稳得像一潭静水。 “何执事说的是大事,在下不敢妄动肝火。只是不知,你这番话,可有实打实的依据?” 何有真把酒囊往旁边的大石上一放,从容说道:“若是亢家商队没有发现甲胄,那些山货商人就不必杀人灭口,合理吧?” “合理。” “那支商队是去天水城的,按寻常脚程,三五七天没消息也正常,丰安庄不会立刻起疑,对不对?” “对。” “可你们当天就追了出去。这说明亢家商队定然有活口逃回来报信,是不是?” “是。” “这么一来,你和亢曲长不仅清楚商队的死因,还摸清了山货商人的底细,这道理说得通吧?” “通。” 何有真身子往前倾了倾:“你们追到苍狼峡,杀了山货商人报了仇。 至于是不是有鲜卑人黑吃黑……,老夫暂且不论。 但那批甲胄,定然是落在你的手里。” “哦?” 杨灿终于有了些反应,眉梢微微挑起,带着几分探究:“理由?” 何有真道:“你们若是一进峡谷就看见鲜卑人在杀山货商人,转头就退了出去,那后来交给阀主的两件甲胄部件,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交手双方最看重的东西,难道会像石头一样,散得满峡谷都是?” 杨灿轻轻叹了口气,苦笑道:“没想到我自认做得周全,竟还是留下了这么多的破绽。” “破绽是难免的,尤其是面对财帛的时候。” 何有真得意地道:“起初你或许真的只想报仇,毕竟你刚做庄主,不做点什么,那就难以服众。 可是瞧见那些甲胄后,你就动了心。因为你不仅缺威望,更缺钱。” 杨灿苦笑:“不错,我确实缺钱。” 何有真道:“于是,你编了个鲜卑人黑吃黑的故事。 又或者真有人黑吃黑,不管如何,你才是最终获利的那个渔翁。 总之,你把锅推出去了,又或者靠一个谎言编出去了。 而这批甲胄,被你藏了起来。” 杨灿抬眼看向峡谷深处,声音淡得像风:“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是你没有算到的事了。” 何有真冷笑一声,“你没料到这批甲胄的买家竟是秃发部落。 你更没料到他们竟敢带着拔力部落的人找上门来。 这下你慌了,你担心这些赃物不等脱手就会暴露。 到那时,天大地大,也没有你的藏身之所。 于是,你转手把它们卖给了于公子。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你本就是代来城的人。” 杨灿笑了笑,击掌道:“精彩,还有吗?” 何有真悠悠地道:“你藏甲胄的地方,本来就在苍狼峡附近。 因为那么多甲胄,若是运回丰安堡,人多眼杂,很难保守秘密。 所以于公子想拿货,只能亲自来这儿取。 可他没有想到,咱们那位一心想建功立业三爷,竟会追过来。 于公子没办法,只能一边跟三爷虚与委蛇,一边找借口返回丰安堡。 因为他得找你这个同谋,帮他把这一关蒙混过去。 于是,就有了前天夜里‘盗贼闯堡’的戏码。 这些盗贼不偷你的宝库,不偷你的财物,却只对于公子的货车一见钟情。” 杨灿听到这儿,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何执事这话,倒真是风趣。” 何有真冷笑道:“借着这一闹,于公子正好把货车挪到客舍后院。 你再趁夜把甲胄换走,神不知鬼不觉。 可怜于三爷第二天拦车查验,只查了个灰头土脸。” 杨灿失笑道:“何执事不去做捕快查案,真是屈才了。” 何有真不屑地道:“老夫乃于家执事,怎会去做那市井贱业?” 他冷哼一声,道:“现在,你可以回答我的疑问了吧?” “不知何执事究竟想知道什么?” “两个问题。” 何有真伸出两根手指,“第一,苍狼峡到底有没有鲜卑人黑吃黑? 第二,你是早就投靠了代来城的于公子,还是只为脱手那批甲胄?” 杨灿垂眸沉默许久,才缓缓道:“何执事所言,终究只是你的猜测,若是我否认……” “你当然可以否认。” 何有真嘴角勾起一抹胜券在握的笑:“但老夫可以把这些猜测原原本本地告诉阀主。 你说说,阀主是信我还是信你?” 他往前倾了倾身子,又道:“何况,你以为老夫真的只有猜测吗?” 杨灿的脸色终于变了:“什么意思?” 何有真淡淡地道:“你以为李有才真的闹了肚子?他不过是奉老夫之命留下了。 算算时间,此刻他应该正在搜查你的府邸。而那批甲胄,你应该还没来得及转移吧?” 杨灿的脸色终于变了。 看到杨灿铁青的脸色,何有真嘴角的笑意越发浓重,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像一朵晒干的菊花。 “看来老夫没有说错,那批甲胄,此时就在你的府里。” 何有真带着几分猫捉老鼠的戏谑,道:“现在,你总该回答老夫的问题了吧? 我这人生性好奇,若是解不开心中所惑,夜里可是连觉都睡不安稳。” 杨灿喉结滚了滚,眼神飞快地往左右扫去。 何有真瞧他这副模样,忍不住低笑起来:“你的人都跟着豹子头去拔力部落了,眼下这苍狼峡里,都是我的人。” 四下里那些侍卫,已经隐隐形成了一个包围圈儿,他们手按在刀柄上,紧紧地盯着杨灿。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侍卫们的刀鞘上,泛着冷森森的光。 杨灿见状,不禁沉默下来。 何有真轻笑道:“如何?杨执事可以为老夫解惑了吗?” 杨灿叹了口气,缓缓地道:“没有黑吃黑的鲜卑人。人,是我杀的,货,也是我吞的。 “哦?” 何有真挑了挑眉,追问道:“那你和于公子的交易又是怎么回事?你早就投靠了代来城的于二公子?” 杨灿缓缓摇头:“没有。一开始我也想过把甲胄上交阀主。 可转念一想,阀主虽能给我记功,却护不住我的周全。 我匿下甲胄,不是为了钱,只是想避开这场祸事。” “那么后来呢?” “后来我才发现,知道这件事的人着实不少,如果不尽快把这批货脱手,早晚会消息败露。 若是有人接手,把所有找这批货的人的目光从我丰安堡挪开,我才能得安全。 何有真听到这里,不禁露出几分钦佩之色,笑道:“好小子!这么说,三爷盯着于公子,是你的手笔了。” 杨灿爽快地点了点头:“不错。” 何有真眯起了眼睛:“这么说,你没有投靠代来城,只是为了祸水东引。” “何执事英明。” “呵呵呵呵……”何有真笑了起来:“如此说来,你对阀主也没有那么忠心嘛。” 杨灿苦笑道:“阀主这棵大树的荫凉,我还是想乘的。 但,趋利避祸,人之常情,这也不算错吧?” “不算,当然不算,哈哈哈,老夫很欣赏你! 有脑子,敢做事,还懂自保。”何有真拍了拍杨灿的肩膀,大笑起来。 本来,他的坐位是很有讲究的,隐隐然是对杨灿可能的暴起做了防范。 但此时,何有真对杨灿的戒心居然削弱了。 何有真道:“既然如此,杨灿,你可愿归降于我,为我所用?” 杨灿一愣,满眼都是疑惑:“我……归顺你?难道你不是阀主的人?” “我是,当然是。但是……” 何有真诡谲地笑了起来:“我是阀主最信任的外务执事,可我也是于阀地面上最大的山货商人啊!” 这一回,杨灿不用装了,他是真的惊呆了。 何有真脸上露出几分悻悻然:“老夫为于家卖命几十年,十余年前开始执掌于家商道。 这时,老夫才暗中做些买卖。不过,老夫虽然走山货,却也分得清利害,威胁到于家的东西,老夫是不做的。 奈何‘痴心妇人负心汉’呐,阀主他为了对付代来城,居然把商道转给了索家,那我怎么办? 所以以前秃发部落出了高价我都不肯出手的这批甲胄,我就拿出来卖喽。 在索家彻底接掌于家商道之前,我再多赚点棺材本儿嘛。” 杨灿如听天方夜谭,他万没想到,最后居然听到这样一个秘密。 何有真道:“如果你投靠了代来城,老夫是不敢信任你的。 如果你一味忠于阀主,老夫同样不敢用你。 但你既然是和我一样的人,那你何不跟着我干呢?” 何有真诱惑道:“老夫这十余年一直主持于家商道,南北商路通达,货殖往来无碍,自然建立了我的一套人脉。 你有主持丰安状之地利,老夫有多年经营的商路人脉,只要你臣服于我,我保你能赚大钱。 你放心,不管你是效忠于阀主还是代来城的二爷,老夫都不在乎,也不会约束你。 老夫只想赚钱,不想争权。” 杨灿迟疑道:“何执事莫不是忘了,索家已经在接手于家的商路。 未来还有你施展拳脚的余地吗?” “所以老夫才不想杀你,而是要拉你入伙。” 何有真道:“你不是把索少夫人拉进了你的商队? 咱们可以借着索家的壳,赚自己的钱!打着于家的旗号,谋自己的利。” “何执事怎会知道此事,张云翊告诉你的?”杨灿马上敏锐地追问。 何有真不置可否地一笑,他已笃定,杨灿定会臣服于他。 “杨灿,只要你同意,我们现在就回丰安堡。你干掉李有才,就算是给老夫递上的投名状了! 以后老夫带你发财,如何?” 第106章 不可理喻的杨灿 哪怕是盛夏,山中也会更加凉快,何况这里是陇上,这里是在峡谷中。 何有真的心,此刻就尤其地凉爽。 他泰然地坐在青石上,微笑地看着杨灿,稍稍抬起了下巴,眼神里藏着不易察觉的轻蔑。 眼前的杨灿,出身寒门,靠着几分运气和谋略得了嗣子赏识,不过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罢了。 藏匿甲胄而不上报,是为贪;见形势不妙就转手卖给二房,是为狡。 这样一个只重个人得失、懂得趋利避害的人,如今把柄被自己攥在手里,自己又愿意分给他一口肉汤,他还有什么理由不臣服呢? 何有真这辈子阅人无数,从边地烧杀抢掠的马匪,到市井里斤斤计较的小民,从狡诈油滑的商人,到门阀里勾心斗角的贵人,什么样的人他没见过? 像杨灿这种角色,他见得太多了。 只要拿捏住这种人的软肋,再抛点甜头给他,他就会像条狗一样摇尾乞怜。 何有真甚至已经想象到下一刻,杨灿双膝跪地,额头触碰到他的靴尖的模样。 杨灿缓缓从所坐的青石上站起来,平静地看向何有真。 何有真微笑着看向杨灿,眼神里带着鼓励,仿佛是在催促杨灿完成一场“臣服”的仪式。 可下一秒,一声尖锐的哨音便骤然刺破了林间的寂静。 杨灿,竟吹了一声口哨? 何有真的瞳孔骤然一缩,一股不祥的预感刚刚笼上心头。 林荫深处,一支猎箭乍然袭来。 “噗!” 箭矢从一个侍卫的后脑贯入。 箭羽在阳光下晃了晃,像是突然从侍卫脑袋上长出来的一条尾巴。 那侍卫连哼都没哼一声,便直挺挺地扑倒在地。 所有侍卫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住了,呆立在原地。 可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更多的羽箭便如暴雨般激射而来。 箭尖带着凌厉的风声,朝着人群密集处射去。 惨叫声此起彼伏,几个反应慢的侍卫瞬间中箭,倒在地上抽搐不已。 何有真的这些部下,个个都是身手矫健的武士,就算不能以一敌十,以一敌五也绰绰有余。 可冷不防遭遇弓箭的袭击,他们也根本来不及反应。 机械之力是人的工具,若不是优于人力,又如何会被人类所用? 紧接着,数倍于何有真侍卫的部曲兵们,便举着长矛、端着藤盾、提着短刀向他们围杀过来。 这些人都是程家、亢家的子弟以及亢正阳、程大宽的心腹。 何有真的随从虽然也不差,可在行伍战法面前也讨不了多少便宜。 更何况,亢正阳这边还有几个即便是在凤凰山庄阀主身边众侍卫中,个人身手也能排得上号的汉子。 亢正阳提着一把染血的环首刀,面目狰狞,脸上溅了鲜血后,显得更加骇人。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如此逼我!亢正阳在心底里大骂着。 他知道今天这一步踏出去,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可是,从他踏出第一步:藏匿甲胄开始,其实就已经无法回头了。 明知一错再错,可他除了继续走下去,继续越陷越深,又能怎么办? “杀!杀!杀!” 亢正阳把怒气发泄在了何有真的侍卫们身上,犹如一尊凶猛的杀神。 何有真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怎么也想不通,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按照他的推算,明明是合则两利,不合则只有杨灿一人赴死的事,杨灿为什么要反抗? 还有,就算杨灿是个疯子,不能以常理揣测。 但是……,他为何能预先在此埋伏了人手? 就算他狡智如狐,也不可能算计到我今天是调虎离山,目标就是他吧? 老夫以前和他从未打过交道,此番来到丰安堡,也没有暴露对他的半点敌意啊? 种种想法,不过是电光石火之间。 何有真猛然收回目光,霍然扭头看向杨灿。 就是这一刻! 杨灿一直在捕捉最好的出手机会。 当何有真的目光从倒地的侍卫身上,霍然看向他的刹那,杨灿的飞牌出手了。 杨灿不知道何执事会不会武,如果会武的话,他的武功高不高明。 不过,他判断何执事大抵是会武的。 因为在陇上,在走上高位之前,会武功的人机会总会更多一些。 因此,最终爬上高位中的人,那些只靠脑子的也必然是少数。 但,杨灿更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高明到以一敌百的高手,穿上全身护甲策马而战的猛将例外。 这个世界上,更没有所谓的神奇的内功。 “老不以筋骨为能”是无法抗拒的自然规律。 何有真快六十了,就算他年轻时身手高明,现在也必然大不如前。 饶是如此,杨灿还是非常的小心,直到他抓住这个最好的机会。 薄薄的一张铁片,横削出去时,何执事甚至没有发觉它的存在。 铁片及身之际,他才警兆陡生,下意识地想要侧身闪避。 但边缘异常锋利的铁片,已经从他喉间一掠而过,极轻微地“噗”了一声,切进了对面一棵大树。 何执事的喉咙被切开了,温热的鲜血喷了出来。 何有真作势要扑向杨灿的身子,一下子没有了力气。 他徒劳地捂住自己的脖子,鲜血从指缝里汩汩涌出,滴在他的前襟上。 何执事一脸错愕地瞪着杨灿,眼中满是不甘、不解与不忿。 这个该死的杨灿,他就是个疯子吧? 老夫的推断不会错的,他为何会有如此非人的反应? 倒在地上时,何有真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惨笑。 他这辈子算计了无数人,却没想到,会栽在一个他眼中“只重得失”的小人物手里。 他到死都不明白,杨灿为什么会选择一条同归于尽的路。 疯子,这一定是个疯子。 他纵然狡智如狐,又如何去揣测一个疯子的行为? 何有真眼中的这个疯子却很冷静。 杨灿警惕地握着腰间的刀柄,直到四下里已经不剩几个何有真的侍卫,而且他们已在围攻之下,根本无暇他顾时,杨灿才松开刀柄,向何有真走去。 杨灿没有理会双手扼喉、双眼大张、死不瞑目的何有真,而是从他身边走过去,把那树干上的铁牌拔了下来。 薄薄的、飞快地一削,铁牌上几乎没有沾血。 切削处钉进了树干,再拔出时,干净如新。 于是,杨灿直接把它插回了皮护腰上。 再回首时,杨灿的目光正好与侧卧于地,大张着双眼的何执事对上。 杨灿唇角不禁勾起一丝不屑的笑意。 何有真想把他变成第二个张云翊,变成自己地下走私网络上的一枚棋子。 何执事的确算尽了所有,可他不知道杨灿已经发现了更高远、也更锦绣的一条路。 既然两条路都是危险重重,那么杨灿为什么要选择去吃他的残羹剩饭? 看着死不瞑目的何有真,杨灿摇了摇头,讥诮地道:“你什么档次,还想当我的遥控器?” 很快,何有真的人就被杀光了,亢正阳这边的伤者立即开始接受救治。 亢正阳提着染血的环首刀,大步走到杨灿面前,说道:“庄主,全都解决了!” 杨灿道:“数一数人数,不要少了一个,所有人都补上两刀,以防意外。” 亢正阳点头答应,这些事自然是要做的,他也毫不犹豫。 从他对何有真动手开始,就和杨灿绑死了,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其实准确说来,从他和杨灿一起藏匿甲胄开始,两人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亢曲长,留几个人收拾残局,你本人马上返回丰安堡!” 从何有真口中得知,李有才竟是装病留在丰安堡时,杨灿就暗吃了一惊。 何有真失算了,失算在他不了解杨灿真正的底细。 从杨灿在旱骨滩上,走进索缠枝的喜帐时,一条新路就已在他面前敞开了。 而对于何有真的谋划,杨灿也有一处漏算了,他漏算了李有才。 他没想到这位李大执事的病竟然是装的。 何有真小看了他,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他可不想因为小看了李有才,也同样葬送了性命。 所以,杨灿立即打发亢正阳赶回去,亡羊补牢,未为迟也。 杨灿没有和亢正阳一起走,这边的事不妥善解决好,他就算回去了,就算成功地摆平了李有才也没有用。 以他现在的实力,根本抵挡不住来自凤凰山的怒焰烈火。 至于青梅,杨灿倒不担心,青梅是少夫人的人,何有真与李有才是奉了阀主之命,下山查办走私军器的事的。 现在他们把这罪名栽在自己……好吧,也不算是栽赃。 总之,他们现在定了自己的罪,要查抄赃物,针对的也只是自己。 而且,这是于阀内部惩治不法的一次行动,怎也不会伤害到青梅。 顶多是行动之际,青梅若出面阻拦,会被他们暂时控制起来。 事有轻重缓急,青梅没有性命之危,那他就不用担心了。 眼下,最紧要的,还是控制于李有才,他才能好好琢磨一下,就以如今这副烂摊子,如何解决此事。 杨灿就把何有真刚刚对他卖弄时所说的消息和亢正阳说了一遍,亢正阳听了也不由色变。 “庄主放心,我马上回去,一定不会让他们在府上胡为!” 亢正阳给杨灿留了几个人,立即招呼其他部曲上马,快马加鞭向丰安庄的方向冲去。 这一场厮杀,亢正阳这边自然也有死伤,眼下他却是顾不上了。 留下来的人,开始收拢自己人的尸体,把伤者抬起一边敷药救治。 杨灿看着何有真大张着双眼被抬走,不由得暗自庆幸。 幸亏早早建立了他的情报网络,一直盯着张云翊这条不可能驯化的毒蛇。 如果不是那晚豹子头的侄子程小乙,一路追着皮匠王永财,看着他上了凤凰山。 那么杨灿今天除了向何有真臣服,从此被他掌握、利用,还真没有别的路走了。 王皮匠先和张云翊有了接触,然后趁夜上了凤凰山。 而张云翊恨他入骨,所以张云翊要联络的人,对他一定同样怀着恶意。 他不确定这个人是谁,那他对凤凰山上到他这儿来的任何人,都保持着一份警惕,就断然不会错了。 正是靠着这个判断产生的警惕,给他挣来了一线生机。 …… 张云翊在自己府上客厅里,来回地踱着步。 窗外已经有了蝉鸣,虽然声音还不算稠密,依旧聒噪的叫人心烦。 杨灿带着程大宽,跟何执事去了苍狼峡,如今丰安庄里对他来说唯一的威胁,就只有亢正阳这个部曲长了。 只要解决了亢正阳……,他会来的吧? 想了想自己邀请亢正阳上门的理由,张云翊得意地一笑,心里踏实下来。 老子要把参与胡姬热娜通商西域的股份分一点给他,他岂有不欣然接受的道理? 尤其这桩生意还是杨灿发起的,亢正阳必然乐于参与。 “老爷,亢曲长不在家。”心腹管家万泰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张云翊一愣:“不在家,他能去哪儿?” 万泰苦笑道:“亢曲长护送胡女热娜去天水了。” “原来如此!”张云翊的眉头舒展开来,嘴角露出一丝嗤笑。 波斯胡姬热娜去天水,这倒不奇怪。 他们六大田庄、三大牧场,再加上长房少夫人,组建的这个“商团联盟”,是要在天水城开设客栈的。 客栈不可能设置在某一个村庄,设置在此,跟谁做大生意?又不是他们之前那种小打小闹。 只不过,张云翊没有想到,杨灿竟如此看重那个胡姬,居然让亢正阳亲自护送。 亢正阳的确是护送热娜离开了丰安庄,但……他只是护送热娜离开丰安庄。 一出庄子,热娜就由亢正阳派的一队侍卫护送去天水城了。 此去,热娜要负责在天水择一处所在,建立一座商团客栈。 当然,这客栈其实已经有了,热娜只需要替杨灿接收于睿赠送的那家客栈,并根据接下来商团的经营方向,对客栈做一番调整。 而以护送热娜去天水为名义离开丰安庄的亢正阳,实则去了苍狼峡。 “呵呵,算他小子运气!” 张云翊冷笑着,眼中却闪过一丝狠厉:“不过,这一劫他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 等他从天水回来,丰安庄早就变天了。到时候,老夫再慢慢收拾他!” 张云翊“啪啪啪”地三击掌,屏风后面、梁柱帷幔后面,便闪出七八个手持利刃的精壮汉子。 这已是张云翊残存的全部力量了。 “亢正阳不在丰安庄,那咱们就直接去丰安堡。 不,咱们……回丰安堡!” 张云翊把大手一挥,大步走向厅外,万泰和一众护院立即紧随其后。 PS:后续更新时间微调一下哈,明天第一章零点,第二章十二点。 第107章 捕青梅 李有才歪在铺着墨色绒毯的楠木榻上,薄衾下隐约露出一角月白的里衣。 他双眼微闭,连呼吸都透着几分无力,活脱脱一副被病魔抽干了精气神的模样。 杨灿陪着何有真去了苍狼峡,青梅身为内管家,自然承担起了慰问病人的责任。 庄上本有郎中,已经开了汤药,以至于屋里至今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儿。 可青梅到了一瞧,李有才并不见好转的迹象,只怕这药是不对症了。 青梅虽不懂医术,却知道静瑶颇通医理,便想去请静瑶来给李有才看看。 小晚夫人忙道:“青梅姑娘,哪能劳烦你呢。 给我当家的请郎中,那是我的本分,还是我与姑娘同去吧,如此也显得礼敬。” 说罢,小晚夫人又转头嘱咐来喜:“你就在门口候着。 要是老爷想下地走动,你赶紧上去搀一把,机灵点儿,多留意着老爷的动静。” 交代完了,潘小晚便跟着青梅一同出门,往静瑶师太的住处去了。 屋门“吱呀”一声关上,屋内瞬间恢复了寂静。 下一刻,李有才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就不见了。 他睁开眼,定定地盯着屋顶雕花的房梁,眉头皱的能夹死苍蝇。 “老夫引杨灿离开,此谓调虎离山。 之后,张云翊会配合你彻查杨府,一定要把甲胄搜出来!” 何有真的吩咐清晰地回荡在耳边,李有才忍不住幽幽地叹了口气。 何大执事是阀主的亲信,这次调查甲胄走私,他本就是正差,这般吩咐下来,自己怎能不听? 可他觉得如此行事实在荒唐。 杨灿有胆子匿下上百套甲胄?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将心比心,当然,是与何执事将心比心。 李有才觉得,何执事这分明是查办不利,找不到线索,便想找个人来顶罪。 他在心里暗自嘀咕:找人顶罪倒没什么,可为什么非得找杨灿呢? 这人明显正受阀主器重,如今是个新贵啊,得罪他,实非明智之举! 他还记得自己从灵州奉命回山,又从凤凰山赶来丰安庄的路上,沿途阡陌间的景象历历在目。 那些田地里忙碌的农夫,脸上都带着几分以往少见的期待。 一番询问他才知道,杨灿收服了各大田主、牧场管事,还带来了改良的耕犁和水车。 垄上的农夫们说起这些时,眼睛都亮了,纷纷说有了这些东西,今年定能有个好收成。 有了高筒水车,远了不敢说,至少未来五七年内,于阀地面上的耕地定然能随着垦荒逐年递增。 这样一个能给于阀带来实实在在好处的大能人,何执事为何偏偏要招惹他呢? 要知道,何执事在于阀门下掌理的主要是商业。杨灿所做的事,根本威胁不到他的地位啊。 李有才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倒也曾把杨灿当成替罪羊,但那是因为二爷把六大田庄、三大牧场奉还,却没人愿意接手打理。 因为谁都知道,接收的过程难免动荡,而动荡就意味着有极大可能影响田地收成。 如此一来,秋收之后收成出来,二爷必然发难,到时谁来负这个责任? 阀主是不可能有责任的,那就必须得有个背锅的人。 因此他为了自保,才努力把杨灿推出去,让他负责二爷交还的这些产业。 如今看来,这杨灿居然还真把这些产业平稳、顺利地接收过来了,秋收之后,无需有人被问责。 那就是皆大欢喜的好事啊,只要不会连累我,我李大执事还是很愿意与人为乐的嘛,何必平白无故的去得罪人呢! 而且,你把人引走了,让我搜人家的府邸,这得罪人的是我好吧? 他李有才向来是屁股决定脑袋的主儿,当初需要替罪羊,他能一边跟杨灿称兄道弟,一边把人推上火坑。 如今何执事要找背锅的,他便觉得这位外务执事做人不地道了。 心里纠结着,又想起杨灿和少夫人的关系。 听说杨灿把少夫人哄得团团转,不仅勾搭上了少夫人的贴身丫鬟,还让少夫人入了他的商团,给了不少干股。 如此一来,他在长房算是站稳了,有了少夫人给他撑腰,真要叫他记恨上我,我又干不掉他,这以后时时有人给我扯后腿,日子可不好过啊。 李有才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只觉头疼得厉害。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来喜的声音:“老爷,张庄主来了。” 话音未落,张云翊就大步走了进来。 一瞧李有才还躺在榻上,依旧是那副气息奄奄的样子,张云翊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李执事,别装了,我已经把人带来了,咱们这就动手?” 李有才一听这话,立马掀开被子,“噌”地一下坐了起来。 “张庄主,我思来想去,总觉得此事不妥。 何执连半分凭据都没有,就靠着一点推断,就让你我去抄杨执事的家。 这……万一什么都没搜出来,你我岂不是把人得罪死了?” 张云翊一听,眉头瞬间皱了起来,眼神也骤然冷了下来:“李执事这是想打退堂鼓?” 李有才从榻上下来,趿着一双绣着云纹的软底蒲鞋,在屋里慢慢踱着步,右手不停地摸着翘曲如钩的胡须。 “张庄主,我不是不查,我是在想,有没有什么更稳妥的法子。 咱们做事总得留一线,万一搜不出什么,也不至于彻底得罪了杨灿,日后也好相见啊。” 张云翊早就等得不耐烦了,甚至快要被逼疯了,他盼的就是这样一个能扳倒杨灿的机会。 直到现在,他还不知道山爷就是何有真,但这不重要,谁能扳倒杨灿,他都帮忙! 在张云翊看来,只要能把杨灿拉下马,让他做什么都愿意。 只可惜那是一百套甲胄,他搞不到,不然倾家荡产买来嫁祸,他也愿意。 其实张云翊已经和管家万泰谋划好了应对之策: 如果真搜出了甲胄,那自然是得偿所愿;可要是没搜到,也不要紧。 杨灿回来后,一旦得知自己的府邸被搜,必定会勃然大怒。 一个人在激怒之下,做出些过火的举动,很正常吧。 就算杨灿没有失态,他也有办法让杨灿“失态”,到时候他们再以“制止杨灿”为由,失手杀了杨灿…… 如此,有何有真和李有才顶在前头,也不算什么大事,谁让何执事和李执事的“个头”高呢? 现在李有财想反悔了? 张云翊的脸色沉了下来,语气里带着几分警告:“李执事,你以为咱们不按何执事的吩咐做,就不得罪他? 何执事和杨灿哪个分量更重,你心里没数?”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得李有才瞬间清醒过来。 他垂眸琢磨片刻,想起何有真平日的威势,又想到自己若是违逆指令的后果,终于狠狠一跺脚。 他扬声朝着门外喊道:“来喜!去把侍卫们都唤来,在院中待命!” 张云翊这才松了口气,脸上露出几分笑意:“这才对嘛,李执事。 你我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大事在即,万万不可再有半分迟疑,免得节外生枝。” 李有才看他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心里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你张云翊被杨灿坑得死去活来,满心满眼都是报仇,可我跟杨灿无冤无仇啊! 你急于报仇,自己去便是,偏要拉上老夫垫背,真是彼其娘之! 腹诽归腹诽,李有才还是压下情绪,问道:“那么,张庄主,你具体打算怎么做?总不能毫无章法吧?” 张云翊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还需怎么做?如今杨府里主事的不过就是青梅那丫头,能成什么气候?” 李有才神色一紧,忙阻拦道:“不可!她是少夫人的人,身份特殊,动不得! 若是伤了她,少夫人那边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咱们麻烦就大了。” 张云翊不耐烦地皱了皱眉,耐着性子解释:“我当然不会杀她,不过是把她暂时擒住,关起来罢了。 只要没了她这个主心骨,整个杨府再无一人能做主,到时候咱们里里外外搜个遍,就算掘地三尺,又有何人能够阻拦?” 李有才捋着下巴上的山羊胡,沉吟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这个计划。 就在这时,院外忽然传来小晚夫人的声音,带着几分轻快:“当家的,我把静瑶师太请来了,快让师太给你瞧瞧!” 话音刚落,李有才瞳孔骤缩,反应快得惊人。 他身子一纵,半空中硬生生扭转方向,由纵而横,像片叶子似的“平铲”进被子里,动作行云流水,连被角都没掀起多少褶皱。 紧接着,他眼睛一闭,脑袋往枕头上一歪,呼吸顿时虚弱下去,又变回了那副要死不活的病态模样。 张云翊只看得目瞪口呆,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张云翊忙低声道:“李执事,你还装什么装! 静瑶师太来了,青梅肯定也会跟着,咱们趁机拿下青梅,这杨府不就任由咱们为所欲为了吗?” 李有才被他这么一提醒,刷地一下又睁开了眼睛:欸?这话似乎有些道理。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小晚夫人先一步走了进来,又回头朝着门外恭声道:“静瑶小师父,快请进。” 只见独孤婧瑶身着素色衣衫缓步走了进来。 虽非僧衣,但她面容沉静,宝相庄严,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慧光,清幽得如同佛前燃着的一炷香。 张云翊急忙往二女身后张望,却没看到青梅的身影,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忙问道:“潘夫人,青梅管事怎么没来?” 潘小晚一边往屋里让独孤婧瑶,一边随口答道:“偌大一个杨府,全靠青梅管事打理,哪有那么多时间跟着跑来跑去。 如今静瑶小师父已经请到了,自然无需再耽误青梅管事的功夫,我就没让她跟着。” 张云翊一听,忍不住与李有才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李有才见状,刚刚睁开的眼睛刷地一下又闭上了。 潘小晚把屋角的锦墩往独孤婧瑶面前挪了挪,满脸殷勤地说道:“小师父,快请坐。 我这当家的,是今日突然犯了恶疾,腹泻不止,人都快虚脱了,还得麻烦你妙手回春,救救他。” 独孤婧瑶神色淡然,颇有大德风范,微微颔首道:“夫人言重了,贫尼不过略懂医术,不敢称‘妙手回春’,且让贫尼看一看再说吧。” 说罢,她在锦墩上坐下。 潘小晚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把李有才的一只手从被子里捞出来,轻轻放在独孤婧瑶面前的小几上。 独孤婧瑶伸出手指,搭在李有才的腕脉上,仔细诊脉,又抬眼观察他的面色,片刻后,微微蹙起了黛眉。 潘小晚原本还以为李有才只是没出息,吃坏了肚子,没太往心里去。 可一见独孤婧瑶蹙起了眉,心里顿时慌了:“小师父,我当家的……他没事儿吧?是不是很严重?” 独孤婧瑶微微低下头,沉默片刻,缓缓开口道:“夫人莫急,换一只手,贫尼再看看。” 潘小晚忙不迭地帮李有才翻了个身,又把他另一只手腕递到独孤婧瑶面前。 独孤婧瑶又号了一阵脉搏,这才抬头看向李有才,轻声问道:“李执事现在感觉如何?” 李有才回忆起曾经腹泻时的感受,虚弱地道:“我……现在腹内空空,倒是没有泻意了。 就是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腹下还时不时传来一阵绞痛。” 独孤婧瑶听后,微微颔首,转头对潘小晚道:“夫人不必过于担心。 李执事这是近日饮食不节,暴饮暴食,加上晚间歇息时不慎着了凉,才导致的下痢之症,并非什么难治之症。”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庄里郎中开的药并无问题,只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还需继续按方服药,慢慢调理。 若是夫人不放心,贫尼便再开一副温补的方子,一会儿让人煎好药,直接送过来。” 潘小晚一听李有才并无大碍,悬着的心瞬间落了地,脸上露出欢喜的笑容,连忙道谢:“有劳小师父了!” 独孤婧瑶微微一笑,起身向一旁站着的张云翊微微颔首示意,便迈着从容的步伐,鹤骨松姿,步步生禅般地离开了。 潘小晚确认李有才只是吃坏了肚子,也就不再紧张,转头对他道:“人家静瑶师太都说了,让你好生静养。 我去厨下给你熬点清淡的菜粥,你一会儿趁热喝点,补补身子。” 说罢,她又向张云翊告了声罪,提着裙摆,姗姗离去。 李有才等她走后,立刻睁开眼睛,脸上哪还有半分虚弱。 他对张云翊笑道:“张庄主,你看拙荆,平日虽然泼辣了一些,可我这真生了病,她倒也知冷知热,还算体贴。” 张云翊看着他这副前一秒还病入膏肓,后一秒就一脸幸福的模样,唇角猛地抽搐了一下。 张云翊绷着面皮道:“李执事好福气。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青梅管事既然没来,咱们不如立即行动,等见到她时,立时拿下,免得夜长梦多。” 李有才这才从妻子难得的温柔中回过神来,肃然道:“好,只是切记,不可误伤了青梅。 她毕竟是少夫人的人,若是伤了她,就算咱们真搜出了甲胄,有功也会变成有过,这点你须得清楚!” …… 独孤婧瑶走出客舍,眉宇间静气依旧,袖翻飞似藏着松风,一举一动合着钟磬之律,令人肃然起敬。 可是一出了客舍院子,她便立即如流云过岫,看似不疾不徐,实则也不知加快了多少。 杨府后宅的花厅里,青梅正坐在桌前,手指灵活地拨打着算盘。 “噼里啪啦”的声响在安静的屋内格外清晰,她正专注地核对着账目。 热娜心思灵巧,按照杨灿画的图纸找匠人打造算盘时,怎么可能只给自己打造。 独孤婧瑶闪身进了花厅,急切说道:“青梅,魔障将至,速速应变!” 小青梅白眼一翻,没好气地道:“小师太,说人话!” 第108章 瘸仆、丫鬟、小悍妇 独孤静瑶肃然道:“那个何有真只怕是来者不善。他把庄主引去苍狼峡,分明是故意调开他。” 小青梅黛眉一蹙,原本带着几分稚气的脸庞瞬间褪去柔和。 她轻轻推开了算盘,肃然看向独孤婧瑶。 独孤婧瑶走近道:“方才我去为李有才诊病,发现他根本没病。而且,我在他那儿,发现了张庄主。 张庄主和杨庄主之间的仇恨,你是知道的。而他此来,带了六七个护院,个个一身短打,身携利刃。” 小青梅神色肃然起来:“他以前来堡里,都是一个人来,连他的管家都不常带的。” 独孤婧瑶道:“正是如此,何有真引开庄主,李有才装病留下,张云翊一反常态,携护院而来,你说……他这是要做什么?” 小青梅缓缓站了起来,拔腿就往外走。 快要走到花厅门口,她又猛地站住,回眸深深望了独孤婧瑶一眼。 “多谢!” 不等独孤婧瑶再说什么,小青梅便疾步而去。 …… 暮色像一层浸了墨的纱,从天际线上缓缓地铺下来。 轻柔的风卷着青草的气息,缓缓地掠过草原。 这本该是牧人归栏、晚歌悠扬的时候,但此刻的草原上,却是一片静寂。 豹子头领二十骑勇士,进入草原后,便想寻一户牧民,询问他们族长的驻帐之地。 因为拔力部落没有筑城,帐篷循水草丰美之地流动,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 在这茫茫草原上,只要看到牛羊群,就能找到牧户,也就能知道拔力部族的驻扎地了。 但是…… 豹子头勒住马缰,胯下的黑马打了个响鼻,焦躁地刨了刨蹄子。 他身后跟着二十名精壮的护卫,人人腰佩弯刀、肩背长弓。 一行人在草原上疾驰了许久,却连一顶牧民的帐篷都没见到。 还没等他们找到某一户牧民,就看到了一支长长的队伍。 那是一些牧民,足有上千人,至少上千人。 他们驱赶着牛羊,队伍中间护着的是数十辆“高车”。 高车的车轮十分高大,比勒勒车还要高大。 车顶有简易的顶篷,可遮阳挡雨。 此时那车上,除了堆满了匆匆堆放的器物,还有满脸惊恐的老弱妇孺。 骑马护卫于外侧的牧族战士,身披兽皮甲,手里紧握着长弓,箭囊里的箭矢已经少了大半。 不少人身上有暗红色的血渍,伤处草草缠着打结的麻布。 有的麻布已经被血浸透,显然是刚经历过一场恶战,连包扎伤口的时间都格外仓促。 豹子头一行人的出现,让这支迁徙队伍瞬间绷紧了神经。 豹子头策马追近,才发现那些牧族骑士已经张弓搭弦,紧张地冲着他们,眼神里满是警惕与敌意。 不过,大概是从他们的衣着和人数上,分析出他们不是敌人了。 那些牧族战士弓上的箭矢,已经微微地垂向地面。 豹子头一见,忙举手示意自己的人停下,免得贸然靠近,引起对方的激烈反应。 豹子头高举双手,大声道:“某乃丰安堡程大宽,有事面见拔力族长,你们可是拔力部落的人?” 对面一阵骚动,有人高声应道:“正是,你有什么事?” 豹子头道:“我要见拔力末族长,我独自一人过来。” 他停了一停,见对方没有反对之意,这才双腿一磕马镫,依旧举着双手,缓缓靠近过去。 “我奉我家庄主之命,有事面见你们族长。” 一个年近五旬、头发花白的老人,警惕地打量豹子头一番,沉声道:“随我来!” 他一策马,便前头带路,豹子头立即跟上,后边有几个牧族战士警惕地提马跟了上去。 很快,豹子头就见到了一辆高车。 车架由粗壮的榆木制成,车轮比寻常马车高出半尺,轮辐上缠着加固的铜条,车辕两侧雕刻着简单的狼头纹。 只是就连这辆车,也是布满了劈砍的痕迹,牛皮的车帘破了几个洞。 车上堆着毡毯、锅盆等物,拔力部落的首领拔力末,就躺在毡毯卷和锅碗瓢盆中间。 他左胸缠着厚厚的白麻布,暗红的血渍已经渗透了布料。 这位仁兄当日被秃发隼邪追杀,果断弃马上山,还真被他逃回了部落。 但他还没喘过一口气儿,秃发部落的人就杀过来了。 仓促应战之下,拔力部落大败,损失惨重。 当然,即便不是仓促应战,他们也不是秃发部落的对手。 如今,好不容易用惨重的代价摆脱追兵,他们正试图迁徙大逃亡。 拔力末看到豹子头,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 他认出豹子头是杨灿身边那个高大的护卫,咳嗽了两声,声音沙哑地道: “咳……咳咳!你是杨灿身边的那个护卫?找我……有什么事?” 豹子头看他这副狼狈模样,眉头不禁蹙起,拔力部落显然是遭遇了大麻烦。 但他没敢多问,在马上拱了拱手,开门见山地道:“拔力首领,我奉杨庄主之命而来。 请问首领,近来有人在苍狼峡大战,所遗尸首,是否是被你的人收敛了。” 拔力末呵呵地笑了两声,声音沙哑得像是磨着两块石头。 “收敛?有什么好收敛的。” 他顿了一顿,因为笑声牵动伤口,眉头皱了皱。 “本来,是想搞清楚那些人身份的,可惜他们身上,并没有什么可辨识的东西。” 豹子头两眼一亮:“那么,请问那些人的尸体呢?” 拔力末随意地摆摆手:“当然是抛之荒野了?” “啥?”豹子头一呆。 在汉人心中,死者为大、入土为安,说到底,是一种对生命的尊重。 哪怕是敌人,刨个坑又不用花费什么,抛之荒野任由飞禽野兽吃掉,是不是太冷血了些? 拔力末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眼神里露出一丝不以为然的笑意。 “天生万物,彼此供养。他们的尸体喂了狼,我们猎狼,用狼皮做袄子。 他们的鲜血滋养了草地,草地供养了牛羊,我们吃牛宰羊。 不过是天理循环,有什么不对?” 豹子头被他问的哑口无言,豹子头从未想过生死竟能如此直白地与“生存”挂钩,草原的残酷与通透,不在他的固有认知之内。 豹子头苦笑一声,摇头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告辞了……” 他提马想走,忽又顿住,看看这逃难一般的队伍,疑惑地道:“拔力首领,你们这是……,遇到强敌了?” 拔力末颓然闭上眼睛:“我们吃掉弱者,更强者吞并我们,这也是天理循环,怨不得人。” 豹子头见他不想多说,摇了摇头,提马便走。 既然此来一无所获,他得赶紧回去禀报庄主,懒得跟这些鲜卑人饶舌。 拔力末挣扎着在车上坐起来,倚着锅碗瓢盆,看着豹子头策马轻驰向等着他的二十名侍卫,心中忽然一动。 秃发部落的人千里奔袭,突然杀进了他的营地,对拔力部落展开了围剿。 对方来的人不是很多,但拔力部落全无防备,四处分散游牧的族人甚至来不及集中。 这种情况下,当然不是秃发部落勇士的对手。 他的大本营惨遭洗劫和屠戮,如今只余千余人,其中大多半是老弱妇孺。 他本想投靠一方与秃发部落并不友睦的大部落,再慢慢聚拢散布于草原之上的那些部落牧民。 但是,他们老弱妇孺太多了,每个部落因为草场的原因,相距的都不近。 他很担心,不等找到可以投靠的部落,不等散布在草原上游牧的族人闻讯聚拢回来,他就会被全是精骑战士的秃发追兵截住。 甚至不是截住,而是堵住。 秃发部落的人不蠢,也知道他们能投靠谁。 东边方的贺兰部、西南边的契骨部,是他目前最好的选择。 他想得到,秃发部落的人当然也想得到。 说不定秃发乌延和秃发隼邪兄弟俩已经各领一支人马,截向他们的前路。 但,谁说他就一定得投靠贺兰部或契骨部? 这个杨灿…… 拔力末不禁想起了他做客丰安堡时无意中听到的一番话。 “庄主老爷改良了水车,水能翻到十丈高的地方了,高处再架一辆水车,地势很高的坡地,都能变成良田了。” “是啊是啊,你原来还说你家孩子多,养不起,这下好了吧? 就你家那些小牛犊子,跟着他爹开荒去,你家的地不得翻几番啊?” 于阀的地盘上会大量增加耕地,那……他们需要的人力也会大量增加吧? 如果我投靠于阀…… 拔力末忽然挣扎起来。 “哎哟!” 拔力末强忍痛楚,坐正了身子:“快,快拦住他,我有话说!” …… 丰安堡里,张云翊和李有才,正在攻打杨府的宅中之宅。 张云翊所建的这处宅院,从建设之初,就考虑到防匪和防火的问题。 院落是层层嵌套,用高墙和厚重的门户再将不同的院落隔断开来。 而张云翊自家人居住的内宅尤其隐蔽。 为了藏富,这后宅没有正门,是在假后宅的正堂后面建了一堵高墙。 高墙两侧,各有一个进入内宅的侧门。 那侧门藏在墙斗阴影里,不仅隐蔽,而且摆布不开人马,不好施展攻击手段。 他们本来是想出其不意闯入内宅,控制小青梅,然后搜索整个府邸的。 结果等张云翊带着李有才冲到后宅门口,却见高两丈的狭长门户紧紧地闭着,早已内外隔绝,进不去了。 情急之下,他们只好寻大木撞木,寻梯子爬墙,仓促之间,哪有合适的工具可用。 李有才拍着身旁的院墙,掌心传来的坚硬触感,让他烦躁无比。 “张庄主,你说你当初为什么要建这‘宅中宅’?还建的如此牢固,这怎么打?” 张云翊苦笑道:“这高墙厚门,本是为了防匪盗,我怎知会有这么一天,要来攻打自己的家?” 内宅里面,小青梅一身利落的劲衣,腰间系着宽腰带,手里提着柄寒光闪闪的短剑,一边巡视,一边大声地打气。 “这里墙高门厚,他们打不进来,大家好好干,老爷回来必有重赏!” 墙头上,杨灿买下的那些奴仆,全都持着兵器守在上面。 小青梅紧急把他们集中起来,全都调进了后宅。 关于后宅里只许有庄主一个带把儿的规定,事急从权嘛,当然就不用理会了。 内宅的丫鬟、婆子也没闲着,她们合力抬来碗口粗的大木,死死抵在侧门内侧。 木头上还垫了几层厚毡,生怕被外面的撞木撞坏。 另一些人则端着筐子,往墙头上送石头、瓦片,甚至还有烧开的热水。 灶房里的大铁锅还冒着热气,几个婆子轮流提着铜壶运水。 柴房老辛提着他打磨锋利的柴刀,哆哆嗦嗦地站在墙头上。 这高墙很宽,虽然不像城墙一般可以纵车跑马,但也宽到可以让人在上守卫、行走。 一架长梯搭上了高墙,几个张府护院口中衔刀,飞快地爬了上来。 “救命啊,他们上来啦,要杀人啦。” 老辛吓毛了,挥舞着柴刀就扑了上去。 “噗嗤!噗嗤!噗嗤!” 老辛的手就跟患了癫痫似的,手中一口柴刀胡乱地挥舞着。 可那每一刀,在慌乱中都能精准地刺中、砍中爬上墙头者的身体要害。 一个护院刚探出头,柴刀就劈在了他的颈上,鲜血瞬间溅了出来。 另一个护院刚伸手抓住墙头,老辛就一刀剁在他的手上,护院惨叫一声,四指断掉,摔了下去。 如果劈砍的不是要害,说不定这几个护院就爬上来了。 可这要害处挨上一刀,马上就会失去战斗力啊。 老辛一边杀猪般惨叫着,一边慌乱地挥舞着柴刀,杀猪砍羊一般,就把攻上墙头的人砍了下去。 老辛拖着一条瘸腿,本来走路就一高一低的,慌乱之下更有一种连滚带爬的感觉。 他砍完了人,把带血的刀往嘴里一衔,抱起一口粗陶坛子就狠狠砸了下去。 “砰!” 坛子狠狠砸在一个爬到一半的护院武师头上,鲜血顿时披头而下。 那护院两眼发直,身子一挺,就从梯子上摔了下去,把下边两个正在爬梯的人也砸到了地上。 墙外,潘小晚带着来喜急急而来。 “李有才,你疯啦,你这是在干什么?” 潘小晚一把抓住李有才的胳膊,变色道:“咱们来丰安庄做客的,这怎么就打起来了?” 李有才无奈地苦着脸解释:“娘子,这不是我的主意啊! 何执事怀疑杨灿私贩甲胄,让我们彻查杨府。 可谁知道青梅姑娘早有防备,我们刚到后宅,门就关了……” 他心里其实也委屈,他是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 原本想着出其不意制住青梅,兵不血刃搜查杨府。 结果,人家早有防备。 他又想喊话晓以利害,劝说青梅开门。 可张云翊跟条疯狗似的,当场就下令攻打。 如今木已成舟,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跟着干了。 现在他只盼着杨府里真有一批甲胄,否则如何收场,他都不敢去想。 “何执事?何执事让你去死,你去不去啊?” 潘小晚越听越有气,恨恨地拧着李有才身上的肥肉。 “这得罪人的差使,别人不干,就派给你了? 别人要打让别人打去,你跟我回去!把你的人喊上!” 潘小晚一把拧住了李有才的耳朵。 “欸欸欸娘子啊,轻点,耳朵要掉了……” 李有才被拧着耳朵,侧着身子就要被潘小晚带走。 他脸上满是无奈,疼得直咧嘴,他脸上满是无奈,心中却是暗喜。 娘子这么一闹,他正好撤出去。 李有才配合地跟着潘小晚往外走,腿都抬起来了,却被张云翊一把拦住了去路。 “潘娘子,我们在执行公务,你一个妇道人家,最好不要多事!” 张云翊突然挡在了潘小晚前面,神色冷厉。 事已至此,他只能一条路走到头了,岂容李有才退缩。 张云翊毫不客气地抬手打开潘小晚拧着李有才胳膊的手,厉声道: “这是什么时候,这是什么地方,轮得到你在这里撒泼,滚开!” 李有才脸色一变:“张庄主,这是我娘子,你这……有点过分了吧?” 张云翊每次上凤凰山,对李有才都是要巴结一番,奉上厚礼的。 可今天张云翊对他娘子却如此不给面子,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然而眼下这形势,张云翊是绝不允许再生意外的,哪怕因此得罪了李有才也在所不惜。 更何况,他只是觉得李有才惧内,李有才自己不敢得罪娇妻,由他出面,挫一挫潘小晚的锐气,说不定还正合李有才的心意呢。 “我管教自己男人,关你屁事?” 潘小晚气极,十指纤纤,就向张云翊脸上挠去。 “哎呀!” 张云翊只觉脸上颊上一阵刺疼,伸手一摸,满手是血。 他恼羞成怒,用力一振手臂,潘小晚没站稳,踉跄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李有才一见,连忙去搀潘小晚:“哎呀娘子,你没事吧?快起来快起来,张庄主,你不要太过分。” 潘小晚爬了起来,一把甩开李有才,指着张云翊怒喝道:“张云翊,擅自攻打杨府内宅,这可是你的主意。大家都看到了。” 潘小晚大声对李有才带来的凤凰山侍卫们道:“他跟杨庄主有私仇,你们可别傻呼呼的给他利用了。 好处没有一点,少夫人追究下来,就有你们的份儿。” 张云翊厉声道:“潘娘子,你再敢乱我军心,可别怪老夫对你不客气了!” “张云翊,你够了!” 李有才难得硬气了一把,喝斥了张云翊一声,又对潘小晚低声下气道:“娘子,你还是回去吧,别让为夫难做。” “哼!” 潘小晚瞟了一眼张云翊,他颈间被自己挠出的指痕,都有血珠子渗出来了。 潘小晚这才傲娇地一甩罗裙,对来喜道:“小来子,咱们走!” 潘小晚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张云翊冷哼一声,用手帕沾了沾脸颊和脖颈,看到血迹,心中更是懊恼。 他回身大喝道:“你们都给我听着,全力攻击,谁能攻进内宅,老夫赏他锦缎十匹,美婢一名!给我杀!” 第109章 小晚阴招、痴情管家 夕阳的余晖洒在丰安庄外的土路上,亢正阳一行二十余骑,马儿经过,扬起的尘土被夕阳染成了暖橙色。 眼见得村前的老槐树下,正蹲坐着几个村中老人,亢正阳立即一勒马缰,胯下的枣红马立即停下,急促地喘着粗气。 亢正阳翻身下马,动作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他快步朝着老槐树下的几人迎了上去,几个村中老汉见是部曲长来了,忙站起来。 “亢曲长!” “部曲长,你咋从这边儿过来了,不是去天水城了吗?” 几个村夫七嘴八舌地和亢正阳打着招呼,亢正阳却没心思跟他们寒暄。 亢正阳急问道:“堡里今天,可还平静?” 一个村夫摇头道:“不晓得啊,打从下午时,堡门就关了。 俺本来想去磨些豆子,要去磨坊的,结果到了堡门口儿一看,嘿,进不去了。” 另一个村夫道:“是啊,这又没闹马匪,好端端的关啥门,你说怪不怪。” 几个村夫说着话,倒是谁也没有怀疑堡里出了大事。 杨府在这个同心圆建筑区的最中心,他们在堡外,又隔着一条“护城河”,所以根本听不见里边的喊杀声。 那又不是千军万马,没那么大的动静。 亢正阳一听这话,却是脸色大变。 杨灿吩咐他先行赶回来时对他说的清楚,李有才装病留在府里,目的就是为了查找甲胄下落,叫他务必要保证那批甲胄和秃发隼邪不被发现。 如今堡门在午后时就已经关闭了,那定是李有才和张云翊已经发动了。 他们此时怕是已经搜到那些要命的证据了吧? 想到这里,亢正阳心头一沉,眼中不禁闪过一抹狠厉之色。 杨灿要是完蛋了,他也就完蛋了,他们俩现在可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 亢正阳立即吩咐一名部曲道:“你去村里击钟,立即召集所有部曲,叫他们前往堡前待命!” 说罢,亢正阳便领着剩下的随从,急急驰马往丰安堡赶去。 本来,他是想悄悄地进村,待问清情况,再来个闪击李有才。 现在现在堡门都关了,那还闪击个屁啊,莽就是了。 丰安堡的大门紧紧地关闭着,门前吊桥也高高地吊着。 “护城河”里清水粼粼,映着夕阳的余晖,却透着几分冰冷的威慑。 亢正阳策马来到河边,勒住马儿,仰头朝着堡上大喊道:“上面是谁值守,为何关了堡门,某乃亢正阳,立刻打开堡门!” 堡墙上静了片刻,才悄悄探出几个脑袋。 亢正阳一看,认得。 这几个人不是张云翊的护院武师,而是他的府上家丁。 不过,这几个家丁也被配发了武器,张云翊命令他们守在堡门处,一共也就六七个人的样子。 眼见堡外来了二十多人,个个骑马,气势彪悍。 而丰安庄执掌兵权的亢正阳立马于堡前,声如殷雷,他们不由得紧张起来。 一个家丁壮起胆子道:“亢、亢曲长,我们不能开啊。 张庄主吩咐了,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许开。” “混账!某乃丰安部曲长,丰安内外治安,概由本人负责。谁准你们关了堡门的,给我打开。” 几个家丁也不敢跟他呛声,把头一缩,就不理他了。 亢正阳见了不禁颇感无奈,这城堡一般的所在,哪怕他有成千上万的人,徒手也进不去啊。 至于攻城器械,这庄中压根儿没有,寻常的梯子也够不到堡墙的沿儿上。 亢正阳无奈,只能攻心为上。 这些张府家丁,其中好几个本就是丰安庄村民。 亢正阳一边软硬兼施,大声喊话,一边命人去带这几个家丁的家人来。 他希望到时能凭着这些家丁的家人,说服这些家丁打开堡门。 此时的堡内,早已乱作一团。 丰安堡匆匆关闭时,那些在匠作铺子干活的匠人、学徒,全都被截在了堡内。 他们隐隐能听到庄主府方向传来的喊杀声,又看到张庄主的家丁控制了堡门,哪里还不明白堡里定然出了大事! 一些胆子大些的匠作坊主聚在街角,压低声音窃窃私语,脸上满是担忧. 还有些胆小的,干脆把自家门板死死顶上,只敢扒着门缝,小心翼翼地窥探外边的动静。 亢正阳在堡外喊话,他们也隐隐听到了。 不消片刻,堡中部曲全都被召集到了堡前,这么多人喊话叫骂,里边自然就听得更清楚了。 “师父,我听清了,真的是亢曲长回来了,他还带了部曲,围了坞堡呢。” “嗯?” 赤裸着上身,守着一炉快熄的炭火,坐在长条凳上的李越李铁匠,一听徒弟这话,慢慢地抬起头来。 他古铜色的皮肤上满是汗水和油渍,肌肉线条如铁块般紧实。 身旁的炭炉边,竖着一柄沉甸甸的大锤。 锤柄因为长时间挨着炭火,已经被烤得微微发烫。 李铁匠缓缓伸出手,攥住那根发烫的锤柄,慢慢站起身来。 李铁匠沉声道:“亢曲长都回来了,咱们还有啥好怕的?跟师父走!” 李铁匠提着大锤就大踏步地走出了铁匠铺。 这年代的师父跟学徒关系是非常紧密的,当师父的管教徒弟时,就算失手把他徒弟打伤,徒弟的家人也不能有半句怨言。 李铁匠拎着大锤出了门,他的徒弟们立即各自抄起一件铁器跟了上去。 有个小徒弟还顺手拔出了插在炭炉中的火钎子,那前一截儿还烧得通红呢。 “张协理要对庄主不利,现在亢曲长回来了,大家伙儿跟我一起,去开堡门啊!” 李铁匠大步流星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大吼,声音洪亮,传遍了半条街。 油坊的王掌柜正扒着门缝往外看,听到喊声,探出头一瞧,就见李铁匠光着膀子,手里拎着大锤,气势汹汹地走在最前。 身后跟着他的几个徒弟,扛锄头的、拿铁钎的、拿剑胚的,紧紧相随。 王掌柜心里一盘算,抄起一把沉甸甸的油勺儿,就急匆匆地追了上去。 家里榨油用的撞杆儿太沉,他实在抱不动。 李铁匠现在可以说是杨灿的铁杆拥趸。 自从杨灿改良了耕犁和水车,他的铁匠铺生意越来越好,赚的钱比以前翻了几倍。 而且,虽说名气不如杨灿大,可“李铁匠”的名号也渐渐传了出去。 以前只有极少数人尊称他一声“铁翁”,现在庄子里谁见了他,不得恭恭敬敬地喊他一声“铁翁”? 这种被尊重的感觉,是杨灿给的;实打实的利益,也是杨灿带来的。 李铁匠虽是粗人,却最懂“知恩图报”四个字。 眼下堡外都有帮手了,他要是还缩在铁匠铺里不敢出面,那还算是个男人吗? 至于王掌柜的,却是因为杨灿担任庄主以来,处事公道. 张家的远亲近邻,再也不能仗着关系,时不时占他的便宜。 一见李铁匠、王掌柜都冲了出来,那些还在犹豫的匠作坊主们也不再迟疑了。 木匠拎着斧头,泥水匠提着瓦刀,豆腐坊的张师傅都拎着把切豆腐的直尺刀,一个个气势汹汹地从铺子里冲出来。 堡门上面的张府家丁们慌了,他们平时就是干些端茶倒水、洒扫庭院的活,哪里负责过打架? 更何况,冲过来的这些匠人,个个手里都拿着家伙,一看就不好惹,他们哪里打得过? 李铁匠领着人往堡门上一冲,不消片刻功夫,就打得几个张府家丁鼻青脸肿、哭爹喊娘地逃跑了。 李铁匠解开控制吊桥的绳索,王掌柜的带人去开大门。 很快,亢正阳就带着大队的部曲兵,呼啦啦地冲了进来。 亢正阳也来不及向他们道谢,便心急火燎地向杨府跑去。 李铁匠等人见状,一不作二不休,也提着家伙跟了过去。 此时,张云翊久攻不下,刚让管家万泰带了俩人绕去后边寻找机会。而前边,则组织人马抱着撞木,继续不断地撞击。 在反反复复的撞击下,已经快要把一扇大门撞开了。 这根大木是从左跨院儿搬来的,用来修建谷仓的。 左跨院儿杨灿在此做客时的住处已被夷为平地,杨灿也不着急再修。 但粮储那边的谷仓,当时也被烧了三座,在秋收之前,它们却是要建好的。 这些建筑材料,如今就成了张云翊攻打后宅的器具。 “嗵!嗵!嗵……” 护院们用撞木一次次地撞击着大门,那扇极坚固的木门,在撞木的反复撞击下,已经出现了明显的裂痕,木屑不断从门缝里掉下来。 “再加把劲!马上就要撞开了!”张云翊亢奋起来,高声大喊着。 李有才有些不安,不过他站在一边,却也没有阻止。 “砰!” 又是一次猛烈的撞击,侧门的裂痕突然变大了。紧接着,“哗啦”一声,门板彻底被撞开。 “撞开了!撞开了!”撞门的护院们欢呼起来。 “哈哈哈哈……” 张云翊仰天狂笑,“呛”地一声拔刀在手,大呼道:“随老夫杀进去,但有抵抗者,杀……” “无赦”两个字还没出口,张云翊突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胸口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一股腥甜涌上喉咙。 他眼前的天空和晚霞急速旋转,整个人像风中摇摆的稻浪,左晃晃、右晃晃,不由自主地向后倒退了几步。 “噗……” 一口鲜血猛地从他嘴里喷了出来,张云翊双眼圆睁,脸上还残留着狂笑,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不能大开杀戒呀,张……”李有才一听张云翊那话音儿里的狠劲,顿时吓了一跳。 他太清楚这些护院武师的德性了。张云翊只要开一个口子,他们就敢变成决堤的洪水。 到时候他们兽性大发,在后宅里烧杀抢掠,万一青梅管事有个三长两短,他怎么跟少夫人交代? 李有才赶紧就要劝阻张云翊,结果话还没说完,张云翊一口鲜血喷出,身子急剧地抽搐了几下,就一头跄倒在地,寂然不动了。 李有才惊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脑子里一片空白,这、这是怎么回事? 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难道是死了?难不成这就叫乐极生悲,喜极而……死? 那些兴奋不已的武师也惊呆了,有人急急上前,颤抖着伸出手指,探了探张云翊的鼻端,随后猛地缩回手,惊恐地大叫起来:“不好了!庄主死了!” 李有才正在发愣,就听一阵大喊传来:“谁敢擅闯杨府,格杀勿论。” 紧接着,就见亢正阳举刀冲来,后边呼啦啦跟着一大票人。 除了握着刀剑的部曲兵,还有不少村民模样的人,手里握着着锤子、斧头、铁尺,甚至还有锄头和油勺,个个气势汹汹。 亢正阳冲到近前,一眼就看到杨府侧门虽破,却还没人冲进去,顿时大喜。 他立马挥手高喊道:“把他们统统拿下!敢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部曲兵们得令,立即像潮水般涌了上去。 李有才一看这阵仗,吓得魂都飞了。 他又不懂拳脚,哪里是这些人的对手? 当下也顾不上别的,掉头就跑。 凤凰山侍卫见他跑了,就更没了斗志。 反正他们背后有凤凰山撑腰,难不成这个部曲长还敢把他们都杀了? 可张云翊的护院却清楚,他们一旦被擒,绝对没有好下场,所以只能拼死反抗。 然而他们就那么几个人,哪里敌得过浩浩荡荡的部曲兵,没一会儿就被埋葬在刀枪剑戟之中。 李有才提着袍裾,上身后仰,双腿倒腾的飞快。 奈何这个姿势,基本等同于原地踏步,他双腿快如飞轮,却也没跑多远。 一个部曲兵大步追过来,举起单刀就砍,李有才吓得一声叫唤,就要闭上眼睛。 “刀下留人!”一道清脆的女声突然响起,一道人影突然闪到李有才前面。 李有才定睛一看,不禁眼眶一热,差点儿掉下泪来。 张开双臂护在他身前的不是别人,竟然是他的娘子潘小晚。 潘小晚将李有才护在身后,高声道:“亢曲长,我夫君对杨庄主可没有恶意。难不成你要杀光凤凰山上人不成?” “住手!”亢正阳听到动静,也快步赶了过来。 他看了看护着李有才的潘小晚,又瞧了瞧一脸惊恐的李有才,略一思忖,摆手道:“拿下,先押起来,听候庄主处置。” 几个部曲一拥而上,李有才一听暂时死不了了,也就不再反抗,乖乖任由他们把自己绑了个结实。 潘小晚听亢正言如此处置,也是心中一宽,便没有再阻拦。 李有才被倒攒双臂,捆了个结实,看到潘小晚,想起她方才勇敢地挡在自己前面,张开双臂面对钢刀,李有才的声音不禁哽咽起来。 “娘子!我的好娘子啊……” 这时见救兵来了,小青梅也从后宅破碎的大门走了出来。 青梅一身劲衣,手提短剑,一见亢正阳便道:“亢曲长,我们老爷呢?” 亢正阳道:“此事说来话长,此间……” 亢正阳左右扫了一眼,青梅会意,道:“先收拾残局,一会儿再说。” 这时,青梅才看到仰面躺在地上的张云翊,不由一诧:“这狗贼是你杀的?” 亢正阳摇摇头:“我才刚刚赶到,尚还不明此处情形。” 二人一起扭头看向刚被绑好,尚未被带走的李有才。 李大执事讷讷地道:“张庄主……他是眼见撞破了大门,兴奋至极……而死。” 小青梅和亢正阳的眼睛同时张大了一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李有才。 李有才干笑道:“许是……张庄主素有心疾?” 潘小晚的目光自张云翊颈间挠痕上一扫而过,默默地退到了李有才的身边。 张庄主攻打杨府,试图谋害杨庄主的消息,迅速传开了。陈婉儿听到婢女急急跑来报告消息,不由大吃一惊。 那老东西竟然去攻打杨府了?他果然还是不信任我,我竟半点消息也未察觉。 不对啊,早上还听他说,今天杨庄主要陪何执事去苍狼峡。杨庄主都不在府里,那他去攻些什么? “啊!”婢女后颈上忽然挨了一记掌刀,一下子晕倒在地。 陈婉儿吓了一跳,一抬头,却看见管家万泰正站在面前。 “万管家?老爷呢?”陈婉儿定了定神,问道。 万泰喘着粗气道:“老爷带人在正面攻打,命我带两个人绕到后面去,想伺机翻墙。 可谁知道,亢正阳突然带人杀进堡来,老爷他……死了。” 好消息来的太突然,陈婉儿一时没反应过来,整个人都呆住了。 她那一双杏眸圆睁,朱唇不自觉地微微启开,成了一个柔婉的“O”型,微露着贝齿…… 万泰看在眼里,眸中顿时闪过一抹炽热的光芒,眼神变得贪婪起来。 他上前一步,一把攥住陈婉儿的皓腕,急声道:“老爷去杀杨灿,不幸亡故。 待杨灿醒过味儿来,必然不会放过张家。少夫人,不如万泰护你走吧! 万某多年来也小有积蓄,在天水城中置有店铺房产,定可护得少夫人周全。” 陈婉儿这才醒过神儿来,吃惊道:“什么?跟你走?不,我可以回娘家。 我是平凉郡陈家的女儿,又不曾与杨庄主作对。杨庄主总不至于为难我吧。” 万泰冷笑一声:“少夫人,你还不明白吗?跟我走,你才有活路啊。” 陈婉儿花容失色,期期地道:“万管家,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万泰的眼神儿开始有几分迷乱疯狂了,说道:“少夫人,实不相瞒,我仰慕你很久了。 这份心思,我一直藏在心底,不敢让任何人知道。直到老爷占有了你,我才恍然大悟。 他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就因为我是他的手下,是他的管家吗?” 万泰咬了咬牙,眼神变得越发炽热:“可现在不一样了,老爷死了,张家也败了,这是老天都在帮我,把你送到我身边! 少夫人,不,婉儿,跟我走吧,我会一辈子对你好,比老爷待你还好!” “你……你……” 陈婉儿彻底懵了,她万万没想到,平日里看似忠诚本分的万管家,竟然暗恋自己多年。 看着万泰那张保养得并不好、比张云翊还要显老的脸,还有鬓角的花白头发,她一时怔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万泰并不知张云翊的死因。 他奉命要绕去杨府后面,伺机翻墙,忽然听见一阵呐喊厮杀声传来,急忙返回前边,才发现张云翊已经死了。 万泰还以为他是死在部曲兵之手,敌众我寡,这还打什么? 万泰也不管那两个护院了,便立即悄然而退,逃之夭夭了。 眼下杨家正乱作一团,一时半晌的不会派人来报复张家。 而且他只是个小人物,纵然有人发现他失踪,一时也不会放在心上。 所以他倒不担心马上会有人登门。 尽管如此,当然还是尽快带着他朝思暮想、梦中不知已经亲近了几回的美人儿离开才好。 然而看到陈婉儿那副不知所措、楚楚可怜的模样,万泰心里的欲望再也克制不住了。 他猛地张开双臂,一把将陈婉儿紧紧搂在怀里,一张大嘴就要往她的樱唇上凑去。 “啊!”万泰突然发出一声痛呼,猛地松开陈婉儿,往后退了两步。 陈婉儿趁机挣脱,踉跄着退到一旁,脸色苍白,颤声道:“你……你别过来!” 陈婉儿头上那支金步摇已经不知去向,再看万泰,后颈上正插着一支金簪。 好在这一簪没插中要害,而且金子质地较软,万泰脖颈的肌肉又粗又壮,簪子不仅没全插进去,还歪在了一边。 万泰伸手拔下后颈的金簪,看了一眼,狠狠丢在梳妆台上。 他凶狠地瞪着陈婉儿,怒吼道:“老爷欺负你的时候,你怎么不反抗? 他能碰你,我为什么不能?啊?少夫人,你是不是看不起我?是不是!” 万泰越说越怒,眼里满是疯狂,猛地纵身就朝陈婉儿扑去。 他已经等不及了,就算天塌下来,今天他也要先占有这个让他痴迷了许久的女人! “呜~”就在这时,一道寒光突然从门外袭来! 一口锋利的环首刀,刀风凌厉,飒然而来,直逼他的后心! 第110章 他的心炸了 眼看那个魂牵梦萦的美人儿唾手可得,万泰控制不住地浑身发抖。 他浑身的血液都因这即将到来的“拥抱”而沸腾,欢喜得他的心都要炸了。 然后,他的心就真的“炸”了。 万泰前伸的双臂还没把陈婉儿拥进怀里,就是“噗”地一声。 一种奇异的感觉从他的胸口向全身蔓延开来,万泰的动作猛地一僵。 他脸上那股近乎癫狂的兴奋,像被冰水浇过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茫然的错愕,一双瞳孔也因为震惊而微微放大了。 他缓缓地低下头,视线里赫然映出一截染血的刀尖,刀尖从他的胸口透出来。 粘稠的暗红色血液顺着刀尖缓缓滴落,“啪”地一声砸在地上。 下一秒,刀锋骤然抽出,带着令他心疼的割裂声。 一只布满老茧的大手粗鲁地把他往旁边一拨,万泰就像一个断了线的木偶,重重地摔在地上,发出“嗵”的一声闷响。 陈婉儿眼见如此惊人的一幕,只骇得脸色惨白,血色尽褪的嘴唇微微颤抖着。 但是当她看清持刀人的面容时,却不由得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亢曲长?” 她认识亢正阳,可也仅仅是“认识”而已。 作为张家的内眷,她与亢正阳向来没什么交集。 此刻见他手持凶器出现在这里,虽说是替自己解了围,陈婉儿心中仍是又惊又惧,亢正阳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亢曲长,我们……” 门口突然传来一道声音,说话的人刚刚踏入门槛,就看到了蜷缩在地上的小丫鬟,还有仰面躺倒在血泊里的万泰,声音一下子顿住了。 陈婉儿抬眼一看,却顿时松了口气,来人正是朱伟鹏。 朱大厨原是张府的掌勺,陈婉儿当然熟悉他,只不过如今他已成了掌管杨灿一日三餐的人。 朱大厨正是暗中负责替杨灿向张府渗透、发展耳目的人。 朱大厨首先策反了张府的厨子,得知张家少夫人陈婉儿被张云翊不顾人伦地霸占的消息后,便授意张府厨子进行接触。 最终,他们成功地把陈婉儿也拉到了杨灿这边,充当了他的耳目。 如今的张府,暗地里为杨灿做事的人早已不止一个两个。 也亏得张云翊做事向来谨慎,有什么都不会张扬。 比如他为山爷走山货的事,直到如今,就连他的亲儿子都不知道。 知道事情真相的,也就只有他和他还是刀客小张时就追随于侧的管家万泰。 正因如此,张云翊策划的“突袭杨府”一事,才没有被杨灿察觉。 否则,恐怕他的一举一动、所有的秘密,都早就被杨灿了如指掌了。 一见来人是朱大厨,陈婉儿就放下心来。 不仅他们两个早就熟识,而且陈婉儿知道,朱大厨现在替杨庄主做事,而且自己就是被他发展成为杨灿耳目的。 朱伟鹏虽然好奇地上为何躺了两个人,却也没有多问。 他快步走到陈婉儿面前,解释道:“少夫人不用担心,亢曲长是我带来的,我们有一件大事,需要少夫人你帮忙。” 他顿了一顿,郑重补充道,“此事了结后,庄主会派人护送你回平凉郡。 至于张府里发生过的事,庄主说,绝不会传出去。” 一听这话,陈婉儿鼻子一酸,欢喜的泪水便夺眶而出。 若是没有专人护送,她一个弱女子根本不可能平安地回到娘家; 而且即便回了娘家,张府里那些不堪的过往一旦传扬出去,虽然并非她的过错,娘家也会为了名声再不能容纳她,到时候她就真的没法活了。 如今杨灿许下的这两个承诺,既保全了她的清白,又给她留了一条活路。 陈婉儿用力攥紧了衣角,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着颤:“朱掌勺,你说吧!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照做!” 一旁的亢正阳见状,便往前一步,插口道:“陈少夫人,是这样,我们有一批东西,需要放到你们张府里。 回头,若是有人来此搜寻,还需要你出面作证,证明这些东西是张云翊的。” “这批东西一共有四车,我们用粮车、菜车做了掩护,现在已经运到后门外了。 需要少夫人你找个妥善的地方安置。”朱伟鹏忙也补充道。 陈婉儿根本懒得知道那些东西究竟是什么,又为何要指认说是张云翊的。 她现在满心满眼都是“苦难终于要到头”的庆幸。 她本是张家长公子的妻子,原本就掌管着张府后宅的诸多事务; 自从张云翊专宠她一人之后,更是把原属于夫人的权限也剥夺了,将后的大小事务全权交付给她。 如今她要安排几辆货车进来,寻个地方停放,又不需要她找人来一件件搬运,自然是轻而易举的事。 陈婉儿刚要答应下来,地上突然传来一声微弱的呻吟,先前被打昏的小丫鬟醒了过来。 那丫鬟一睁眼,就看见一道暗红色的血迹正从万泰的尸体旁蜿蜒而来,离自己的脸颊只有寸许距离。 若是再晚醒片刻,恐怕就要沾到她的脸上了。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小丫鬟忍不住尖叫起来:“啊……” 亢正阳眼神骤然一厉,握着刀的手猛地抬起,寒光闪烁的刀刃瞬间对准了那丫鬟的心口。 “不可!” 朱伟鹏和陈婉儿同时开口制止。 朱伟鹏苦笑解释道:“亢曲长安心,她是自己人。陈少夫人还是她帮我说服拉拢过来的呢。” 亢正阳闻言,眼中的厉色这才渐渐褪去,手中刀也放了下来。 陈婉儿急急把那丫鬟拉了起来,也顾不上她的一脸困惑,急声道:“别愣着了,快跟我走!安排几辆车子进来,走!” …… 苍狼峡的夜晚随着山风的吹拂有些凉,哪怕是在夏夜。 杨灿等人在山腰背风处燃起了两堆篝火。 杨灿留在这里,并不是为了等豹子头,而是在等亢正阳。 亢正阳那边处理好一切,自会派人来和他联络。 而在此之前,他不方便回去,一旦回去了,跑起来可不方便。 亢正阳那边能不能成功?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只可惜,他无法进行判断。 任何事都会有变数,任何一个变数,都会衍生无数种可能。 他不可能准确预判未来所有的一切,眼下他也只能期望亢正阳能够控制住局面。 篝火渐渐弱了下去,杨灿又添了几块干柴,火焰很快重新明亮起来,照着杨灿几人的脸。 大家脸色都比较凝重,知道的多的担心多些。知道的少的担心少些而已。 也不知什么时候,杨灿才倚着一棵树沉沉睡去。 天还没亮,但已经不再那么黑的时候,林间突然有人喝问:“谁?” 杨灿一下子被惊醒了,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 这时,守夜的侍卫带着两个人快步走来。 杨灿立刻知道,不是敌人,而是亢正阳那边来信了。 杨灿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紧张地看着那两个人。 那是两个五十出头的汉子,皮肤黝黑,脸上布满皱纹。 这两位年过半百的老人家,正是亢正阳的本家叔父,亢金虎和亢金狼。 “可是亢曲长那边有了消息?庄子那边怎么样了?” 杨灿不等他们开口,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亢金虎道:“庄主,放心吧,正阳让我告诉庄主,一切顺利。” 杨灿一听,心头一块大石登时落了地。 他把二人拉到将熄未熄的篝火旁坐下,二人这才把丰安堡昨日发生的一切对杨灿详细说了一遍。 杨灿听到小青梅果断把所有家仆集中到后宅,和张云翊武力对抗,一直坚持到亢正阳带人回去,不由得暗自庆幸。 幸亏有小青梅在,而且她有底气跟张云翊对着干。 要不然,那批甲胄和藏在书房的秃发隼邪一旦被发现…… 等等,我好像忘了安排人给他送吃喝了。 算了,不管他,三两天的也饿不死人。 听说张云翊离奇丧命,可能是素有心疾,大喜大悲的时候病发猝死,杨灿也不禁有一种世事无常的感觉。 等他听二人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得知那批甲胄已经成功放进了张家里去,杨灿不由得哈哈大笑。 事成矣! 杨灿问道:“秃发隼邪可已带出了庄子?” 亢金狼道:“庄主放心,已经秘密送出庄子了,由我们亢家子侄看着呢。只等庄主回去路上,他们便来汇合庄主。” “好!好!” 杨灿也顾不得吃早餐了,立即安排两个人留下,等豹子头的消息。 豹子头一旦回来,一定要把与他同去拔力部落的何有真的几个部下生擒,之后如何如何,杨灿都仔细做了一番交代。 然后杨灿便带人在亢氏兄弟的陪同下,赶回丰安庄去了。 他们走了不到半个时辰,豹子头派来报信的人就找到了杨灿留下的人。 如果杨灿晚走一会儿,他就能够接到豹子头这边的消息。 那么以他的急智,可以适时再做一些调整,如此一来他的计划一定可以更加完美。 但是,他又没有强迫症,何必苛求完美呢? 能够达到目的,那就成了! 第111章 娘子,扮可怜些 天,终于亮了。 一缕阳光像被精心裁剪过似的,从那扇不过尺余宽的柴房窗户斜斜地挤了进去,在满是干草碎屑的地面上投下一道窄窄的、带着尘埃舞动的光带。 片刻之后,一个蓬头垢面的脑袋突然出现在窗沿上。 乱得像鸡窝的头发粘在额角,翘曲如钩的胡须纠结成一团,还沾着些柴草碎屑。 他的眼角更是挂着两坨尚未揩去的眼屎,正是被关在柴房里的李有才。 他扒着窗棂,眼珠子滴溜溜地往外面瞟,活像一只偷摸觅食的耗子。 身上那件原本还算体面的长衫,因为在柴堆上蜷了一宿,此刻也皱得如同拧过的抹布。 柴房外,两个人影正背对着窗户站着。 一个是瘸着腿的柴房老辛,另一个是杨家的仆从,两人腰间都挎着刀,他们是负责看守李有才的。 之前在抵挡张云翊等人进攻时,老辛看似笨拙的动作里藏着的沉稳与利落,全被小青梅看在了眼里。 这会儿青梅正忙着收拾残局,没工夫细究这位平时闷不吭声的瘸子究竟藏着多少本事。 不过安排看守李有才的差事时,小青梅还是点名让他负责了。 青梅还特意问过他的名字,知道他叫辛闲。 青梅已经盘算好了,等老爷回来,得跟他说说辛闲的事。 她总觉得,这个看似普通的瘸子,似乎有那么一点本事。 “欸,欸!这位兄弟,劳驾你给通个气呗?” 李有才见老辛正好站在窗边,赶紧挤出一副谄媚到近乎油腻的笑脸,声音压得低低的,却又透着股子刻意的亲近。 “敢问,杨贤弟……,哦,就是杨灿杨贤弟,他回来了没有? 不瞒你说,老夫跟杨贤弟那关系好着呢!” 老辛慢悠悠地扭头看了他一眼,像是没听见他的话似的,只是抬起手揉了揉自己的肚子。 肚子里传来一阵“咕噜”声,。 该开饭了,等吃了早饭,应该就会换班了。 守了整整一宿,眼皮子都在打架,着实有些乏了。 李有才见他没有接话,也不气馁,反而把脸凑得更近了些,涎着脸继续道:“老弟,我跟你们杨庄主真不是一般的交。 我们那可是衣食共之、堪为连裈的好兄弟!我们好得穿一条裤子啊!” 老辛懒洋洋地叹了口气:“行了行了,你跟我说这个没用,你也别瞎琢磨了。 你就老实待着吧。我们庄主还没回来呢,至于怎么处置你,得等庄主回来再说。” 就在这时,一个温柔婉转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两位壮士辛苦啦。 奴家做了些粥饭小菜,本是要送给夫君的,不如两位也一起用些,垫垫肚子?” 李有才一听见这声音,眼睛瞬间亮了,激动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喊道:“娘子!娘子!是你吗?” 他站在柴房里,被窗户挡着看不见外面,急得赶紧往旁边挪了挪,从窗户的缝隙里往外望。 果然,潘小晚带着来喜走了过来,来喜胳膊上还挎着一个沉甸甸的食盒。 老辛顺着声音看向潘小晚,只见潘小晚对着来喜使了个眼色,来喜立刻手脚麻利地打开了食盒。 一瞬间,米粥的清香、胡饼的麦香,还有精致小菜的咸香,一下子就飘了出来。 老辛和旁边的侍卫闻着香味,不由得咽了咽口水,这饭菜,可比他们平时吃的粗茶淡饭精致多了。 这粥饭菜肴都是分盛在不同的陶钵里的,他们吃的话,和李有才吃的是从一个钵里盛出来的。 再说现在杨府戒备森严,就算潘小晚想耍什么花样,也根本跑不了。 而且潘小晚长得娇娇怯怯的,眉眼间满是柔媚,怎么看都不像有害人的本事。 这么一来,两人也就没了顾虑,半推半就地从食盒里拿出两个空碗碟,把里面的粥、饼和小菜拨出了大半,剩下的才留给潘小晚。 潘小晚提着剩下的饭菜,走到柴房窗户边。李有才早已扒着窗棂等得着急。 一见小晚,他刷地一下,就落下泪来,两道泪痕冲开了脸上的草灰,露出两道浅浅的白印。 他哆嗦着嘴唇,声音带着哭腔唤道:“娘子!我的娘子啊~~~” “行啦行啦,可别嚎了,跟叫魂儿似的,我没死呢。” 潘小晚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手里却没闲着,把食盒里的粥、饼和小菜一样样递给他。 “饿了吧?快吃点儿,垫垫肚子。” 虽然还是被娘子训了一顿,可李有才心里却暖暖的,比喝了热粥还舒服。 他赶紧伸手把饭菜接过来,放在旁边的干草堆上,却没心思立刻吃。 李有才偷偷往柴房外看了看,见老辛和仆从正低头吃饭,赶紧压低声音问道:“娘子,你说……杨灿他会不会杀了我呀?” 潘小晚俏巧地翻了个白眼,恨铁不成钢地气道:“瞅你那点出息! 他们要是想杀你,昨天混乱的时候就动手了,还能留着你到现在? 既然只是把你关起来,就肯定不会杀你,放心吧。” “真……真的是这样吗?” 李有才还是有些不放心,可脸上已经忍不住露出了一丝幸福的笑容,有娘子这句话,他心里踏实多了。 潘小晚没好气地催促道:“好啦,别磨磨蹭蹭的了,快吃点东西。 我一会儿去府里打听打听消息,有啥情况再来告诉你。” “欸欸欸!好,好!” 李有才赶紧拿起一张胡饼塞进嘴里,一边大口啃着,一边连连点头。 因为吃得太急,噎得他直翻白眼,脖子一伸一缩的,活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鸭子。 …… 潘小晚这一走,整整一个上午都没再回来,也没捎来任何消息。 李有才在柴房里坐不住了,他一会儿站起来在狭小的柴房里兜圈子,一会儿又蹲在地上抓耳挠腮,一会儿又扒着窗户往外望,简直是坐卧不宁。 好不容易捱到晌午,潘小晚终于又提着食盒出现了。 李有才赶紧扒着窗户探出头,声音里满是紧张:“娘子!怎么样?有消息了吗?杨灿他……他怎么说?” 潘小晚还没来得及答话,就见一些人从内院快步走了出来。 是穿着一身劲装的小青梅,身边还跟着亢正阳。 两人脚步匆匆,神色也有些急切。 旺财和几个杨府的护院紧随其后,手里还握着兵器,看样子是要去做什么要紧事。 “他们这是要去哪儿?” 李有才心里咯噔一下,赶紧问道,经历了之前的事,他现在已经有点草木皆兵了,见谁都觉得不对劲。 潘小晚也有些好奇,便转头向正在旁边晒太阳的老辛问道: “辛壮士,青梅姑娘和亢曲长这是要去做什么呀?怎么走得这么急?” 老辛原本以为早上就能换班歇息,没成想府里人手实在紧张,他还是被安排守在这里。 不过好在潘小晚早午都送来了好吃的,倒也不算太亏。 这会儿他正拿着一块酱肉啃得津津有味,听见潘小晚的问话,含糊不清地答道: “唔……还能去哪儿?当然是去接我们庄主啊!庄主已经回来了,马上就进村儿了!” “杨贤弟……杨贤弟要回来了?” 李有才一听这话,声音瞬间拔高了八度,带着丝弦被绷到极致的颤音儿,那声音尖得几乎能绕着柴房转三圈。 老辛吓了一跳,手里的酱肉差点掉在地上。 “娘子,娘子!” 李有才急得直跺脚,赶紧朝着潘小晚招了招手,让她凑到窗边,然后压低声音,声音急切。 “娘子啊,杨灿这就要回来了,你看啊,好歹他也得叫你一声嫂子,而且你一个妇道人家,他总不好为难你。 你……你一会儿就去帮我探探口风,求求情,让他放了我,好不好?” 潘小晚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想什么呢? 杨府刚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刚回来,不知道有多少要紧事、麻烦事要处理。 咱们这会儿去求情,不是找不痛快吗?” “什么事能大过你男人的命啊!” 李有才急了,声音又忍不住提高了些,见潘小晚脸色不好,又赶紧放软了语气。 他央求道,“娘子,你也不想年纪轻轻就当寡妇吧?” 潘小晚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故意逗他:“那可不一定,老娘要是真成了寡妇,再改嫁就是了,有啥了不起的?” 李有才一听这话,赶紧涎着脸儿讨好道:“娘子,你可不能这么想啊! 你再嫁,哪儿能找到像我这么听话的男人? 我以后都听你的,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好娘子,你就帮帮我吧……” 潘小晚看着他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终究还是心软了,叹口气道:“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一会儿我看看机会。” 李有才激动地说道:“好娘子!你跟他说,我是无辜的,都是何执事逼我的。 还有张云翊,是他裹挟我,我也是没办法才…… 他要是不答应,你就好好央求他,你一个妇道人家,他又一口一个嫂子地叫你,肯定不会为难你的!” “知道了知道了,絮絮叨叨的,跟个老婆子似的。” 潘小晚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我先回去打扮一下,总不能这副样子去见他。” “对对对!好好打扮一下!” 李有才赶紧附和:“打扮得好看些,装得可怜点,他看了定然不忍心!” 潘小晚没再理他,带着来喜转身离开了。 李有才扒着窗户,胖脸蛋子被窗棂挤得凸了出去,紧紧盯着潘小晚的背影,高声喊道: “娘子,扮得漂亮些,装的可怜些呀,如此才能打动人心呐!” …… 丰安庄外的黄土路被晌午的日头晒得发烫,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扬起的烟尘在空旷的原野上拖出长长的灰带。 一行近三十人的队伍正缓缓行来。 近三十骑人马,中间还跟着一辆马车。 杨灿等人从苍狼峡返程时,身边不过二十人上下,可此刻队伍里却多了几个人, 不仅有亢家那猎户老哥俩儿,还有几个身手矫健的亢家子侄。 亢正阳带着部曲兵杀回杨府后,刚一控制住府内外局势,便马不停蹄地做了两件要紧事。 一是借着运送菜粮的名义,用菜车、粮车做掩护,悄悄把那批甲胄运到了张云翊府上。 也正因如此,他才机缘巧合地从万泰手中救下了张家少夫人陈婉儿。 二是立刻安排自家子侄,去书房地库把被拘了两天、水米未进的秃发隼邪弄了出来,趁着庄内混乱,悄悄送出了村子。 那些亢家子侄押着秃发隼邪,就在杨灿回庄的必经之路上候着。 等杨灿带着人一到,他们便立刻汇入队伍,一起朝着丰安庄赶回来。 此时,秃发隼邪被倒绑着双手,佝偻着身子坐在一匹劣马上。 他嘴里塞着一团黑乎乎的破布,脸颊被撑得微微鼓起,只能发出含混的呜咽声。 或许是被关得久了,他的头发乱糟糟地贴在脸上,眼神也透着股挥之不去的萎靡。 离开丰安庄后,亢家子侄虽给了他些干粮和水,可两天的饥寒交迫哪是一时半会儿能缓过来的。 他斜眼瞟着身边的人马,心里满是疑惑:杨灿这狗贼把自己偷偷运出来,又押着往回走,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可他嘴里被破布堵得严实,连一句质问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憋在心里暗自咒骂。 队伍刚到丰安庄村口,就被老槐树下闲聊的几个老汉瞅见了。 此刻正是晌午,日头毒得很。 可昨天庄子里刚出了张云翊叛乱的大事,杨灿又一直没回来,村民们个个心里都悬着块石头。 所以大部分人都没心思下地干活,要么聚在村口张望,要么在自家院子里坐立不安。 “杨庄主回来啦!” 一个老汉眼尖,看清队伍最前面那人的模样后,立刻高声喊了一嗓子。 这话一出口,原本散落在村口各处的村民们瞬间涌了过来。 就连庄子内外负责持械警戒的部曲兵们,也纷纷朝着队伍的方向聚拢过来。 一看见杨灿骑在马上的身影,村民们悬着的心顿时落了地。 庄主回来了,丰安庄就稳了,他们的好日子就不会被打乱了! 兴奋的村民很快把杨灿一行人围得水泄不通,每个人脸上都带着雀跃的神情,七嘴八舌的声音此起彼伏。 “庄主老爷,你可算回来啦!我们都快急死了!” “庄主老爷,你不知道,昨儿个张副庄主那厮想造你的反,带着人就往杨府冲!” “是啊是啊,那我们能忍?我们大家伙儿都抄起家伙,跟他们干了!” 油坊的王掌柜挤到前面,拍着胸脯骄傲地说:“我们都跟着亢曲长去了庄主府上,把那些叛贼打得落花流水,全给赶跑了!” “可别光说亢曲长,是李铁翁先动的手!”人群里突然冒出一个年轻小伙的声音。 另一个年轻小伙子大声道:“是李铁翁先动手的,要不是李铁翁打开了坞堡大门,亢曲长他们还进不来呢!” 站在人群中的李铁匠听着两个小徒弟的话,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深藏功与名的微笑。 这俩小徒弟倒是够机灵,知道替他“邀功”,嗯……回头得再多教他们几手真本事了。 杨灿翻身下马,动作利落干脆。 他对着围上来的村民们连连拱手:“多谢各位乡亲鼎力相助,杨灿感激不尽!” 庄主老爷居然谢我们了!村民们一听这话,顿时更高兴了。 在他们看来,庄主记着他们的好,比给任何金银礼物都贵重,一个个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 就在这一片热闹混乱之中,一个穿着普通村民衣裳的汉子,趁着众人都围着杨灿,悄然挤到了秃发隼邪的马旁。 秃发隼邪正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忽然感觉大腿被人轻轻碰了一下。 他猛地抬起头,警惕地扭头看去,就见那汉子正站在马旁,眼睛看似盯着杨灿的方向。 但他手里却悄悄把一把匕首递到马背上,顺着他的胳膊塞到了他被反绑的手里。 “快,用匕首割断绳索,动手杀了杨灿!” 那汉子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地说道,“山爷派了人来,会救你一起离开!” 说完,他才飞快地看了秃发隼邪一眼,朝着人群的方向呶了呶嘴。 秃发隼邪心里一动,赶紧往熙攘的人群中望去。 果然,他看见好几个看似在向杨灿邀功、实则眼神闪烁的壮汉。 他们有的腰间佩着刀,有的手里握着枪,看穿着像是村中部曲兵的模样。 可那时不时瞟向自己的眼神,却暴露了他们的身份,显然是被山爷收买的暗桩! 原本黯淡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秃发隼邪心中涌起一阵狂喜。 他用被反绑的手紧紧攥住匕首,锋利的刀刃贴着粗糙的麻绳来回拉动。 没几下,束缚着手腕的麻绳就被割断了。 没有丝毫犹豫,秃发隼邪双脚用力一蹬马鞍,身体猛地从马背上跃了起来。 他甚至来不及扯掉嘴里的破布,杨灿就在前面,正和村民们寒暄,后背对着他,机会实在太难得了! 秃发隼邪紧紧握着匕首,眼中满是凶光,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杀了杨灿,再趁着山爷的人制造混乱,夺一匹马逃走! 可就在他扑到半空,身体还保持着向杨灿扑去的姿势时,那些他以为的“暗桩”突然动了! 几杆原本竖着、扛在肩上的雪亮长枪,瞬间调转方向,齐刷刷地朝着他抵了过来。 根本没等他反应过来,凌空扑下、一心只想刺杀杨灿的秃发隼邪,就自己主动撞上了冰冷的枪尖。 半空中的他根本无法控制身体的下坠之势,更也躲不开那些近在咫尺的锋利枪尖。 只听“噗噗噗”几声闷响,几杆长枪分别从他的前胸、肋下和小腹刺入。 锋利的枪尖穿透皮肉深入体内,剧烈的疼痛瞬间席卷全身,让他忍不住浑身痉挛。 秃发隼邪保持着持匕下扑的姿势,被几杆长枪稳稳地“定”在了半空中。 因为枪杆的支撑,他连落地的机会都没有。 秃发隼邪艰难地抬起头,前面杨灿已经回过身来,脸上没有丝毫慌乱。 直到此时,一向性情粗鲁直率的秃发隼邪才突然明白过来。 他死死地盯着杨灿,眼里满是不甘与愤怒,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杨灿狗贼,他坑我! 第112章 舌灿千层莲 柴房里的霉味混着陈年干草的气息,丝丝缕缕地往李有才鼻腔里钻。 他缩在墙角,后背抵着冰凉的土坯墙,心里说不出的烦躁憋闷。 自从潘小晚回了客舍,他就这么蜷着,脑子里像塞了团乱麻。 在他心里翻来覆去的只有一个念头,杨灿不会真的那么疯,疯到杀了我吧? 正胡思乱想间,院里突然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随后杨灿的声音便穿透柴房的门缝钻了进来。 “谁把我们李大执事关起来的?岂有此理!快把人放出来!” 李有才心里“咯噔”一下,连忙从柴草堆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又理了理皱巴巴的衣襟。 还没等他站稳,柴房那把生锈的铁锁就“咔嗒”一声被打开了。 老辛推开门,佝偻着身子往旁边一站,一道玄色身影便快步走了进来。 杨灿一进门,目光就落在李有才身上,几步上前,伸手就握住了他的手,使劲地摇了摇: “哎呀,李大执事,我的有才兄啊,让你受委屈了!” 李有才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一愣,嘴角扯了扯,挤出个勉强的笑容:“杨……杨庄主……” “哎,叫什么庄主,多见外。” 杨灿拍拍他的胳膊,语气里带着几分亲切的嗔怪。 “张云翊那厮心怀叵测,可我还不了解你? 咱们可是挚爱亲朋、手足兄弟啊。” 李有才连连点头,脸上堆起委屈又无奈的神情。 “可不是嘛!张云翊那狗东西,简直是狗胆包天!竟敢带人攻打贵府! 我……我当时在旁边百般劝阻,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可他根本不听啊,我也是实在没办法!” “都怪我底下人糊涂!” 杨灿满脸歉意道:“他们不知道你我兄弟情深,竟把你关在这里。 幸好没伤着你,不然我绝饶不了他们!” 说着,杨灿向外面瞪了一眼,这才扶着李有才的胳膊,把他搀了出去。 一踏出柴房门,李有才就愣住了,院里黑压压的全是人。 青梅穿着浅绿色衣裙,站在最前面,亢正阳手按刀柄立于一侧。 再往后是一排手持长枪的部曲兵,还有不少丰安庄的百姓挤在最后面。 李有才扫了一圈,没看到何有真的身影,连忙问道:“杨贤弟,何执事呢?他怎么没在这?” 杨灿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沉重。 杨灿深深叹了口气,声音也低沉了几分:“何执事……他死了。” “啊?” 李有才整个人都僵在原地,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急声道:“死了?怎么会……何执事怎么就死了?” 杨灿神情肃然道:“昨日,何执事让我带路,去苍狼峡查看山货商人遇劫的地方,说是想弄清那些山货商人的底细。 可不知怎么走漏了消息,秃发隼邪提前在苍狼峡设了埋伏,就等我们过去,想杀了我和何执事,替那些山货商人断了追查的路子。” 说到这里,杨灿双拳紧握,恨声道:“我们毫无察觉,一头撞进了埋伏圈。 双方当即展开了激战,秃发隼邪的人下手狠毒,招招致命,我们又措手不及,乱了阵脚…… 结果,何执事就遭了他们的毒手,死了……” 李有才听得脑瓜子嗡嗡的,何执事啊,那可是何执事啊! 阀主最信任的一位外务执事,替阀主掌管商路,大权在握,怎么就死了? 大人物,也能死的这么随便吗? 他张了张嘴,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结结巴巴地问道:“这……这么说,是秃发隼邪偷袭,才杀了何执事?” “不错!”杨灿重重点头。 “可恨!” 李有才怒道,“那秃发隼邪定是逃回了他的部落,咱们就算想追究那也难了!” “不然。” 杨灿却摇了摇头:“秃发隼邪虽然厉害,可我们也不是吃素的。 刚开始我们确实被动,可后来我们就稳住了阵脚。 然后我们越战越勇,反守为攻,最后硬是把那秃发隼邪给生擒活捉了!” “什么?” 李有才大喜过望:“好!好极了!如此一来,咱们对阀主也能有一个交代了!” 他说着,踮起脚尖又往人群里探了探脑袋,急切道,“那秃发隼邪人呢?” 杨灿两手一摊,一脸无奈地道:“死了。” “啊?又……死了?” 李有才刚升起来的喜悦瞬间被浇灭,心里不禁泛起一丝狐疑。 杨灿像是没有看出他的疑虑,坦然地点了点头,解释起来。 “我把秃发隼邪押回丰安庄,刚到庄口,就遇到丰安百姓告诉我张云翊偷袭我府邸之事。 谁料那秃发隼邪藏了把匕首在身上,趁着混乱,用匕首割断了绳索,突然就朝我扑了过来。 幸好庄里的部曲们反应快,及时出手,把他给杀了。不然只怕我也要遭他的毒手!” 杨灿话音刚落,旁边的部曲兵和百姓就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 “是啊李执事!当时情况老凶险了!那鲜卑人跟疯了似的,直奔杨庄主就去了!” “我们正围着杨庄主说话呢,没防备他突然就从马上跳下来了,那个吓人!” “多亏部曲兄弟们警惕,要不然杨庄主可就危险了!” “我当时还喊了一声‘庄主小心’呢。” “欸?你喊了吗?我怎么没听见?我只看见你往后躲了半步!” “你胡说!我那是想找家伙!你才吓得屁滚尿流呢!” 乱糟糟的吵嚷声此起彼伏,听得李有才头昏脑胀,原本的那点狐疑,也被这阵仗冲得没了踪影。 杨灿抬手压了压,等众人安静下来,才拱手道:“如今事情也算尘埃落定,杨某还有些后事要料理。 多谢各位乡亲惦记,如今我已经回府,大家也都安心回去吧。” 百姓们纷纷应着,三三两两地散去了。 杨灿这才拉了拉李有才的胳膊,压低声音道:“李兄,还有些内情,不方便在外边说,你随我到书房,咱们慢慢聊。” …… 书房里静悄悄的,墙上挂着的虎头标本栩栩如生,那双眼珠透着凶狠的光,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墙上扑下来。 旁边挂着的那口长刀,刀鞘上布满了细密的皲裂纹路,一看就有些年头了,刀鞘边缘还泛着淡淡的铜绿,透着股岁月的厚重感。 杨灿没有去书桌后落座,反而拉着李有才在旁边的矮榻上对面坐下。 旺财端着两杯热茶进来,轻轻放在桌上,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杨灿端起茶杯,却没喝,只是用指尖摩挲着杯沿,缓缓开口道: “李兄,接下来我要跟你说的事,非同小可,你先稳住,别太惊讶。” 李有才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强压着心里的好奇,点了点头:“杨贤弟但讲无妨。” 杨灿深吸一口气,抬眼看向李有才,一字一句地说道: “其实,何有真何执事,就是那些山货商人的首领,他的绰号……叫‘山爷’。” “啪!” 李有才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猛地从矮榻上弹了起来。 他手里的茶杯没拿稳,“哗啦”一声,滚烫的茶水泼了出来,溅在他的衣襟上。 他吃痛之下一松手,茶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李有才瞪着杨灿,声音都在发颤:“什么?你……你说什么?这怎么可能! 何执事他……他可是阀主最信任的外务执事啊!怎么会是山货商人的首领?” 杨灿放下茶杯,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轻轻叹了口气:“我刚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比你还要震惊,可事实就是如此。” 杨灿顿了顿,语气又低沉了几分:“正因为何执事是阀主极信任的家臣,一旦暴露他是山货商人的事,对阀主声誉损害极大,我在外边才没敢声张。 实际上的情形,比你想的还要复杂……” 杨灿指尖仍摩挲着杯沿,沉默片刻,才缓缓抬眼看向李有才:“何执事就是山爷。 他明面上是阀主跟前的红人,替阀主打理南北商路。 可暗地里,他却借着职务之便走私违禁货物,为自己聚敛横财。” 李有才喉结动了动,刚想开口,却被杨灿抬手按住。 杨灿继续道:“他这批山货,本是要运去跟秃发隼邪交易的。 可没想到,运送途中被亢家商队撞破了行迹。 为了不让消息泄露,何执事的人便对亢家商队下了杀手。 只是百密一疏,商队里有个亢家小子逃了出去。 亢曲长闻讯后怒不可遏,当即带人追杀报仇,一路到了苍狼峡。” 李有才听得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杨灿又道:“可巧的是,苍狼峡里早有一群鲜卑人埋伏着。 他们的目标,本是想劫了何执事这批货,来个黑吃黑。 我们赶到的时候,正撞见这番场面。 我见有鲜卑人在,担心事情闹大不好收拾,便劝亢曲长撤回来。 却不想我们这一出现,反倒帮了何执事。 那些鲜卑人误以为我们是何执事的帮手,见我们人多势众,当即就撤走了。 所以,何执事虽然折损了一些运送山货的手下,但那批山货倒是保住了。” “幸存的山货商人没敢耽搁。” 杨灿又抿了口茶:“他们知道那地方不安全,一时半会儿又没法把山货运走。 于是就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把山货埋在了山里,打算先联系上秃发隼邪,再找机会交易。” 李有才手指捏着眉心,细细地听着,想着。 杨灿说的这些,听起来跟天方夜谭似的,可细细一想,每一步又都合乎逻辑,一时竟挑不出半分错处。 那些劫货的鲜卑人,本就来路不明,十有八九是冲着山货来的黑吃黑。 既然不是自己的地盘,他们人数自然不多,也不敢久留。 如此一来,忽然看见被杨灿和亢曲长带着人马进了山谷,撤走也在情理之中。 而何执事的人虽然死了大半,剩下的几人把山货埋进山林,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么一来,他们后续联系上秃发隼邪,双方再另行交易也就是了,可为何…… 李有才忍不住问出了心中所惑。 杨灿道:“问题就出在我们撤退的时候,亢曲长无意中捡到了两个甲胄部件。 你也知道,甲胄是军器,私藏走私都是杀头的罪过。 亢曲长是个忠心耿耿的人,没敢耽搁,就把这两个部件送去了凤凰山庄。 阀主对于走私军器,自然是绝不能容忍的。 阀主便派了人过来追查,巧的是,阀主派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何执事。” “嘶……” 李有才倒吸了一口凉气,世事变幻,竟一至于斯。 让走私的人去查走私,那又怎么可能查得明白。 杨灿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点头道:“何执事对此自然是求之不得。 可他也有顾虑,这批山货的下落一天不明朗,阀主就会一直盯着这事。 要是一直查不到是谁在贩私,以后阀主必然会加强各处关卡的戒备。 那样一来,何执事的这条财路可就断了。” 李有才点了点头,心里却还是没绕过弯来:“那他打算怎么办?总不能把他自己交出去吧?” “他当然不会自投罗网!” 杨灿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所以,何执事就想出了一个办法,宁可放弃这批山货,也要化解阀主的戒心。 毕竟,只要商路不断,他以后还有的是机会赚钱; 可要是让阀主起了疑心,断了他的路子,那才是真的完了。” “放弃山货?”李有才皱紧眉头:“他打算怎么做?” 杨灿摊了摊手,语气带着几分嘲讽:“能怎么做?当然就是现在发生的事了啊。 何执事在丰安庄早有一个帮手,这么多年一直帮着他贩卖山货,这个帮手,就是张云翊。” “张云翊?”李有才又吃了一惊,可转念一想,又觉得合情合理。 何执事要通过苍狼峡跟胡人做买卖,要是没有丰安庄庄主的配合,偶尔一两笔生意或许能蒙混过关,可长久做下去,迟早会露出马脚。 张云翊作为丰安庄的主人,要想包庇何执事,简直是易如反掌。 杨灿继续道:“于是,何执事就把山货的埋藏地点告诉了张云翊,让他派人悄悄把山货挖出来,运回丰安庄藏好。 接着,他又以‘调查走私’为借口,故意把我引去苍狼峡。他的目的,就是为了给张云翊制造机会。” “制造什么机会?” “栽赃的机会!他想让张云翊趁我不在庄里,控制我的府邸。 一旦张云翊控制了杨府,就把那批甲胄悄悄运进府里。 这样一来,我就百口莫辩,栽赃陷害的戏码也就成了。” 李有才只听得目瞪口呆,如此一波三折、诡谲莫测的算计,真的不是一个故事吗? 杨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轻轻叹息道:“而你李执事,就是何执事特意留下的‘证人’。” “我?” “不错!张云翊是本地人,对丰安堡熟得不能再熟。 一旦他控制了全堡,想在你眼皮子底下把山货和甲胄运进杨府,简直易如反掌。 到时候他当着你的面‘搜出’赃物,再让你出来作证,如此一来,还怕阀主不信吗?” “这……” “如此一来,所有人都会以为,山货是我杨灿走私的。 而我近来又确实手头紧,这就更能说得通了。 至于我从哪儿弄来的货,想必何执事也早有安排。 可我担任丰安庄主才多久?那么所有人都会觉得,我这走私的买卖刚做没多久。 到时候,山货找到了,贩山货的人也找到了,阀主自然就安心了。 何执事呢,不仅洗清了自己,还把他的同伙张云翊扶回了庄主之后。 以后他们就能继续愉快地走山货,如此皆大欢喜,岂不快哉?” 李有才张了张嘴,艰涩地吞了口唾沫:“可这……这一切,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杨灿冷笑道:“秃发隼邪的确埋伏在了苍狼峡,但他的目标可不是何执事,而是我! 何执事带去的人,本就不比我少,他又找了个借口,把我的护卫派去了拔力部落。” “当时在苍狼峡里的,我这一方就只我一人。 而何执事的人再加上秃发隼邪的伏兵,无论怎么看,我都逃不掉了。 何执事得意之下,觉得胜券在握,这才向我卖弄,亲口说给我听的。” 李有才只听得心头发寒,杨灿说的这些环环相扣,的确都能说得通。 可……说得通归说得通,证据呢? 空口无凭的,就算杨灿说破了天去,就这么判定于阀二执事是山爷,谁信呐? 杨灿似乎看穿了他的疑虑,解释道:“我抓了何执事几个亲信的随从。 你只要用刑一问,必然能从他们嘴里问出实话,到时候就能确认何执事到底是不是山爷了。” 李有才听了这才松了口气。 如果真有活口作证,那这事就算再离奇,也由不得人不信了。 可新的疑问又冒了出来: 既然当时苍狼峡里,杨灿是孤身一人,对面是何执事和秃发隼邪两伙人,那他又是如何逃脱生天,甚至反杀了何执事、生擒了秃发隼邪呢? 难不成杨灿深藏不露,有霸王之勇,能以一敌百? 李有才忍不住问道:“杨贤弟,你……武功竟如此了得吗? 在那样的必杀局里,你……你还能反转乾坤?” 杨灿一听,连忙摆手,脸上露出几分无奈的苦笑:“欸,李兄你可别抬举我了。 小弟就是个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哪里懂得什么武功? 别说以一当十了,就是跟个普通部曲过招,我也未必能赢。” “那你怎么……” 杨灿微微一笑,道:“这,就要说到另一个故事了。” “另一个故事?”李有才皱起了眉头,这个故事他还没消化完呢,脑瓜皮有点发胀。 “李兄,你可知道,当初我刚兼任丰安庄主的时候,查到了张云翊不少贪赃枉法的罪证。” 杨灿道,“张云翊的儿子为了保全家产,竟丧心病狂,想放火烧了客舍,把我和张云翊一起烧死。” 李有才点了点头,这件事太有名了,他已经听说了。 “那件事之后,张云翊的性情就彻底变了。” 杨灿有些鄙夷地道:“他不仅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还罔顾人伦,把他儿媳妇陈婉儿,强行占有了。” “什么?” 李有才只惊得张口结舌,他虽也知道张云翊不是什么好人,却没想到此人竟如此丧心病狂,连自己的儿媳都不放过。 杨灿悠悠一叹,道:“那陈婉儿是个好女子,哪里肯甘心受此奇辱? 可她又只是个弱女子,根本没有力量反抗张云翊。 没办法,她只能假意屈服,暗地里却一直在寻找报仇的机会。” “张云翊被美色迷了心窍,见陈婉儿已经‘屈服’,就对她没了防备。 所以,他跟何执事的那些密议,包括如何栽赃我、如何掩盖走私的事,都被陈婉儿听了去。 陈婉儿正愁没有机会报仇,得知这些消息后,就想到了借助我的力量。所以……” 杨灿把茶杯往几案上轻轻一放,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我自然不会只听陈婉儿一面之词,便来了个将计就计。 在去苍狼峡之前,我就提前做了安排,比秃发隼邪更早一步,在苍狼峡里布下了一张天罗地网!” “贤弟!贤弟,你,你停一下,你让我捋捋。” 李有才只觉得脑子都要炸了,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翻着眼睛,嘴里喃喃自语,把杨灿刚才说的经过从头到尾捋了一遍。 从何执事是山爷,到被亢家商队撞破行迹,再到亢曲长发现甲胄部件、阀主派何执事查案,接着是何执事联合张云翊栽赃、陈婉儿暗中报信,最后是杨灿提前布局…… 咦,每一步都环环相扣,天衣无缝,完全找不到逻辑漏洞! 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这些事大多是“杨灿说”,眼下还没有实打实的证据。 可如果杨灿真的抓了何执事的亲随,到时候从那亲随口中问出真相,那所有的疑问就都迎刃而解了。 而杨灿既然敢这么说,那么人证,他手里应该是真的有。 李有才越想越心惊,他怎么也没想到,何执事竟然就是走私山货的“山爷”。 他更没有想到,张云翊早就跟何执事勾结在了一起。 如果不是陈婉儿暗中相助,杨灿这次恐怕真要被活生生坑死在这局里。 而世间所有人,也都会被何执事蒙在鼓里,再也没机会知道这个真相。 想到这里,李有才不寒而栗。 第113章 正中下怀 李有才僵在原地,脸上满是怔忡之色,仿佛还没从骤然听到的这个消息里醒过神儿来。 杨灿清了清嗓子,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落在他身上:“大哥,如今真相总算是水落石出了。 一会儿咱们去张家,再把那些甲胄起出来,然后咱们就等豹子头。 待等豹子头把何执事的那几个亲随侍卫押来,咱们就可以去向阀主交差了。只不过……” 李有才如今对涉及转折一类的词儿都特别敏感,一听“只不过”心里头就是一紧,忙不迭问道:“只不过怎样?” “只不过,小弟虽侥幸从陈婉儿口中得知了何有真、张云翊的奸谋。 可单凭我一人之力,又怎能力挽狂澜,把这事儿妥善解决呢?” “啊?” 李有才彻底懵了,脸上满是困惑。你这不是把事情都解决了吗?怎么还说力有不逮呢? 杨灿道:“小弟的意思是,陈婉儿探听到张云翊与何有真的奸谋后,偷偷把消息告诉了我。 小弟一听,心里是又惊又怕,当即就找李大哥你坦白了此事,请你为我做主。 大哥你老谋深算,当场就为我定下了‘引蛇出洞’的计策,让我在苍狼峡暗布伏兵,从何有真口中套取真相。 而大哥你呢,则坐镇丰安堡,扮猪吃虎稳住张云翊。 张云翊这边没事,何有真那边才会得意忘形吐露真相……” 这番话像一块滚烫的金饼子,“咚”地一声砸在李有才头上,砸得他晕头转向。 李有才张着嘴,一时间目瞪口呆,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杨灿突然一拍额头,欣喜地道:“对了!我听说张云翊素有心疾,方才府门被撞开时,他因大喜过望诱发心疾,竟然猝死了?” 李有才迟疑道:“他当时……,确实是突见府门破开,大喜举刀,声嘶力竭地喊到一半,就突然吐血而死了。 呃,至于他有没有心疾,现在尚不得而知,只是有人见他死的古怪,所以有此揣测。” 杨灿斩钉截铁地道:“没有心疾!张云翊体壮如牛,怎么可能有心疾呢?就算有,那也不能有!” 李有才一脸的莫名其妙,茫然道:“就算有也只能没有?这又是何故?” 杨灿道:“张云翊如果是心疾猝死,只能落一句‘活该’,除此之外,还有何用? 他必须得是被大哥你下药毒死的,方是一桩功劳啊!” “啊?” 李有才也不想一直目瞪口呆的,真的显得很蠢,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五官啊。 听了杨灿这话,李有才再次目瞪口呆。 杨灿一见,便放慢语速,帮他“梳理”起来。 “大哥你看啊,咱们原本的计划是,大执事你在这边稳住张云翊,我去苍狼峡诱使何有真吐露真相。 等我从苍狼峡回来,咱们再一起拿下张云翊。 可谁料张云翊恨我入骨,见我府中已有防备,竟悍然强攻后宅。 张云翊党羽众多,大执事既不能用武力阻止,又担心他一旦破门便大开杀戒。 所以,唯有智取喽,你便诱他喝下了毒药……” 李有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结结巴巴地道:“毒……毒药?我哪儿会用毒啊,再说我如何能诱使喝下毒药?” 杨灿摆手道:“那太简单了。就说他强攻后宅,又渴又累,你顺手递给他一囊米酒,不就成了? 好!就这么定了,一会儿我就让人去弄点砒霜,给他灌下去,这样就天衣无缝了。” 李有才感觉自己的脑筋实在跟不上杨灿的思路,他摸了摸自己钩曲的胡须,低头琢磨起来。 凤凰山庄本就没有仵作,再说张云翊不过是个小小的庄主,还是个背叛阀主、勾结外人贩运私货的混账…… 这种人,阀主恨不得他去死,又岂会在意他是怎么死的呢? 这么一想,似乎还真的可行啊! 杨灿又适时说道:“如此一来,方能坐实大哥你居中策划、胸有成竹的谋略,让阀主更加看重你啊。” “等等,贤……贤弟啊……”李有才对杨灿的称呼,不知不觉间就亲近了许多。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惑:“贤弟啊,为兄实在不明白,这么大的一桩功劳,你……为何要分我一半呢?” 这份功劳,李有才当然想要。可他也清楚,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他还没被这张“馅饼”砸到失去理智。 杨灿这么做肯定有他的目的,总不能是平白无故对自己好吧?他们又不是亲兄弟。 杨灿笑了笑,眼神诚恳得让人无法怀疑:“大哥,原因其实很简单,就一个!” “嗯?” 李有才的眼神从最初的茫然,渐渐变得精明起来。 只要涉及自身利益的时候,这位李大执事的智商就在线了。 杨灿放缓了语气,缓缓地道:“因为,我的资历太浅了啊!” “资历浅?”李有才皱了皱眉,还是不太明白。 “不错。” 杨灿点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我做二执事才多久?兼任丰安庄主又才多久? 就算这次我再立新功,阀主也不可能继续给我升迁了,升得太快,反而扎眼。 至于赏赐些金银财宝,对我来说,又算多大好处? 更何况,连连升迁受赏,必然招来他人的猜忌和不满。” 杨灿语气顿了顿,目光带着一丝期许落在李有才身上。 “这份功劳,我愿与大哥分享。大哥你资历足够,有了这桩功劳,必定能更上一层楼。 以后大哥你念着我的好,还能不多关照我几分吗?” 李有才一听这话,顿时激动得浑身发颤:“贤弟你……你就这么信任我?不怕我过河拆桥?” 杨灿摇了摇头,语气笃定:“我和大哥你共事的时间虽然不长,但从许多方面都能看出一个人的人品。 一个至孝之人,再无情也无情不到哪儿去。 同样,一个珍爱妻子之人,再凉薄又能凉薄到哪儿去? 我相信大哥你有情有义!绝不会是忘恩负义之人。” 这番话像是一股暖流,瞬间涌进了李有才的心里。 李有才眼眶微微发热,猛地站起身,一把抓住杨灿的手,声音都哽咽了。 “贤弟啊!就冲你这句话,只要为兄这次真能更上层楼,以后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杨灿也用力握了握他的手,目光扫过他的一身狼狈,又道: “大哥,看你昨夜遭了一晚上的罪,现在头发乱糟糟的,衣服也满是褶皱。 快去梳洗更衣吧,等你收拾好了,咱们就去张家起获赃物!” “好!好!”李有才低头看了看自己,确实是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用力点头:“贤弟你等我一会儿,为兄这就去收拾,很快就来!” 说完,李有才揣着满心的兴奋,脚步轻快地匆匆离开了书房。 杨灿留在书房里,默默回想了一遍方才和李有才的对话。所有步骤环环相扣,没有破绽。 现在李有才为了功劳,主动愿意加入进来,更是让这件事变得无懈可击。 哪怕自己真有什么疏漏的地方,李有才为了保住他的利益,也会主动帮自己补充完善的。 不过,他心里其实也有一个疑问:那个张云翊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明壮的像头豹子,怎么府门一破,居然就开心死了? 杨灿对此实在有些不能理解,可他不懂医术,旁人都说张云翊是因心疾而死。 如果他真有心脏病,那倒也不无可能,杨灿也只能相信这个原因了。 只是……张庄主就这么死了岂非太没有价值了?一定要死的有用才行。 所以,还是给张云翊“安排”一个“被毒死”的结局吧。 这样既能给李有才的功劳簿上多加一笔,也能让整个事件变得更加“合理”。 而李有才凭此功劳一旦高升…… 杨灿微微眯起了眼睛,唇角露出一丝笑意。 那么他这个长房二执事,就会顺理成章地变成长房大执事。 等索缠枝分娩之时,整个长房已经都在他的控制之下了! 杨灿轻轻吁了口气,走到书房门口,对守在外面的旺财吩咐道:“去,把亢曲长叫来见我。” 没过多久,亢正阳就快步赶到了书房。 杨灿开门见山地道:“豹子头那边,可有消息了吗?” 亢正阳摇了摇头,语气恭敬:“属下已经派人去路上接应了,目前还没消息传回来。” 杨灿“嗯”了一声,又问:“张府那边,都准备妥当了吧?” 亢正阳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语气肯定:“庄主放心,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了,就等您的吩咐。” 杨灿点了点头,缓缓道:“好。你现在立刻去办一件事,弄点砒霜,给张云翊灌下去。” 亢正阳一听,顿时愣住了,给一个已死之人灌砒霜?他还能再死一回不成? 不过,亢正阳现在对杨灿早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杨庄主这么安排必定大有深意,不懂不要紧,照做就是了。 亢正阳立刻躬身应道:“属下明白!这就去办!” 待亢正阳匆匆退下,杨灿不禁吁了口气,心里盘算着: 阀主一旦听说他甚为器重、且手握大权的何有真,居然就是贩私货的“山爷”,必然方寸大乱。 此事对他的声誉影响太大了,极易被二脉拿来做为攻讦他昏庸无能的理由。 如何妥善处理这些事,才是阀主目前最棘手的。一个小小庄主的死,他不会放在心上。 不过以防万一,还是得给张云翊灌点砒霜。 如此一来,即便有人追查,也找不到什么破绽了。 这个年代的验尸流程、技术和相关常识都太落后和原始了,不会露出马脚的。 …… 李有才脚步轻快地走回客舍,一路上还在反复琢磨杨灿说过的话。 他从头到尾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又推敲了一遍,只觉每个环节都合情合理,并无漏洞。 更何况,马上就要起获的赃物、还有何有真亲随侍卫的口供,那都是铁证如山。 一想到这里,李有才不禁心花怒放,连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回到客舍,推开房门,他就看见娘子潘小晚正坐在梳妆台前梳妆。 潘小晚刚刚沐浴过,乌黑的长发还带着几分湿润,随意地披在肩头,几缕发丝贴在白皙细腻的脖颈上,平添了几分妩媚。 她穿着一身粉色的丝绸睡袍,睡袍质地轻薄,将她袅娜的身体曲线勾勒得若隐若现,尽显成熟少妇的风韵。 此刻,她正拿着一把桃木梳,慢悠悠地梳理着长发,动作轻柔。 梳妆台上摆着一排胭脂水粉,还有几件精致的珠宝首饰,显然是打算梳妆打扮一番,就去找杨灿为他说情。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潘小晚诧异地转过头,看到门口站着的居然是李有才,不禁大吃一惊。 潘小晚讶然道:“咦?你这老鬼,居然被放出来了?” 换做平时,李有才听她喊自己“老东西”、“老鬼”、“老不死的”,心中必然有些不舒服。 可是经过昨日自己被抓,娘子却对他不离不弃,百般呵护,李有才现在可是不在乎了。 这分明是爱妻对他的“爱称”啊,你有本事让她也骂你一声“老东西”试试,她都懒得理你。 李有才哈哈一笑,得意洋洋地道:“不错!我原本还想着,得请娘子你去杨贤弟那里给我求求情。 没想到啊,真是没想到啊,他看重的居然是我,是我啊!哈哈哈哈!” “他看中了你……”潘小晚顿时瞪大了一双美眸,上下打量了李有才一番。 矮胖的身材圆圆的脸,短而翘曲的胡须……,杨灿的口味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重了? 李有才被她的眼神看得莫名其妙,直到潘小晚的目光在他屁股上暧昧地转了两转,方才恍然大悟。 李有才没好气地道:“我说的是看重!德高望重的‘重’!不是看中!正中下怀的‘中’! 我的娘子啊,你这脑子里,一天天的都在琢磨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潘小晚恍然大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好了好了,谁让你自己不说清楚的。 欸?可他到底看重你什么啊?” 李有才挺起胸膛,沾沾自喜地道:“还能看重我什么? 那当然是我李有才有情有义、有好处舍得提携后辈与之分享的好人品啊……” 第114章 随时随地随机撩 晌午刚过,空气里都裹挟着一股子燥意。 这个时辰,村子里走动的人是不多的。 但就在此时,却有一队百余名的部曲兵,扛着长枪,突然匆匆跑过街头。 很快,他们就来到村东头的张府,把张府团团包围了起来。 张府后院邻着河流,可就连这一侧,也被荷弓提枪的部曲兵们守得严严实实。 杨灿穿着一袭圆领青布长衫,和一身劲装的亢正阳分居左右,把玄衫在身的李有才护在中间,大步走向张府大门。 张府外面,前面一排部曲兵持枪肃立,后面一排部曲兵手提猎弓。 张府大门紧闭,一处角门儿微微打开一线,一双惊恐的眼睛向外边张望片刻,又“砰”地一声关上了。 张府里此刻已经乱成一团。 昨日知道张云翊带领护院和年青力壮的家丁去攻打杨府,结果却暴毙于杨府后宅门口的消息以后,张家就已经人心惶惶了。 只是那时亢正阳已经命部曲兵们控制了全庄,他们想逃也逃不了。 张家上下惶惶不可终日,他们知道杨灿一旦回来,定然不会轻饶了张家。 可他们又不知道杨灿打算怎么做,做到什么程度,如今终于是把人等来了。 张府的丫鬟下人慌慌张张地满院子乱跑,有的抱着小包袱想找个地方藏起来,有的则缩在墙角浑身发抖。 张家的内眷都聚拢在张夫人身边。 可张夫人只是张云翊还是刀客小张时掳来的一个乡下婆娘。 若非她给张云翊生了儿子,也不会坐上这夫人的位置。 她本来就见识有限,丈夫又是个格外强势的人,这么多年她也没主过什么事。 如今碰上这样的局面,她也只是吓得脸色惨白,嘴里不停地念叨:“这个老东西,终于把张家作完了、作完了啊……” 几个妾室连着张家的后辈孩子一个个大哭小叫,她也充耳不闻,只是自怨自艾。 就在这时,一道清亮的女声响了起来:“都别吵了,全都给我住嘴!” 就像按下了暂停键,没头苍蝇一样四下乱跑的人一下子站住了,正在号啕大哭的也张着嘴巴止住了声音。 大家齐齐望去,就见侧院月亮门儿里,缓缓走出一个人来。 一身藕荷色长裙,裙摆上绣着时下流行的缠枝莲纹样。 她那乌黑的长发挽成了一个惊鸿髻,显得身材更加修长、轻盈而翩跹。 脸上只略施粉黛,因而显得更加清丽。 众人都愕然看着她,这位近来常被张府的人暗中议论、嘲讽的少夫人。 陈婉儿走到院子中央,一扫众人模样,朗声道:“咱们张府本来好好的,如果不是老爷他作恶多端,咱们也不会被赶出丰安堡。 本来,虽然被赶出了丰安堡,可大家衣食无忧,仍然能得享富贵,也算是杨执事网开一面。 奈何老爷他贪心不足,昨日竟趁杨执事不在,带人去攻打杨府,终是遭了报应!” 四下里微微起了一阵骚动,众人对张云翊心中都起了几分怨恚之意。 陈婉儿道:“如今,杨执事包围了咱们家,可冤有头,债有主,想必他也不会欺负咱们这些老弱妇孺。 我现在愿意代表咱们张家,出去面见杨执事,求他放过咱们一家老小,不知大家以为如何?” 张府上下的人,因为张云翊和陈婉儿这对翁媳之间不清不楚的关系,私下里对她很是鄙夷。 虽说陈婉儿是被迫的,但他们可不管这个,言辞间颇为无忌。 如今这个时候却是陈婉儿站出来,愿意为他们有个担代,大家又顿时满腹的感激了。 一个老婆子“卟嗵”跪倒,感激地道:“求少夫人保全大家,老婆子给你磕头了。” 院子里顿时跪倒了一片。 陈婉儿看向张夫人,嘴唇动了动,却没说话。 她俩这关系,现在说不清道不明的,着实有点尴尬。 张夫人知道自己没那个本事,她这儿媳妇好歹是大户人家出身,见过世面。 张夫人略一犹豫,便也颔首道:“好,你自管去,我们张府上下,就拜托你了。” 陈婉儿点点头,扬声道:“开门!” 李有才、杨灿、亢正阳到了张府正门前,李有才意气风发,正要喝令撞开大门,那沉重的朱漆大门“吱呀”一声,竟被人从里边拉开了。 李有才唯恐里边冲出一群护院来,急忙后退了一步。 亏他还有些良心,只是身形一闪,把亢正阳让在了前面。 朱漆大门下,一道娉婷倩影乍现,陈婉儿挺胸昂首地走了出来。 她的目光在杨灿和亢正阳身上定了一定。 一见还有个不认得的男人站在中间,因为不晓得他与杨灿、亢正阳的关系,便没有马上表露自己早被杨灿“收买”的关系。 她对杨灿微微一福,朗声道:“杨执事,我家老爷虽然对你不敬,但他已经死了。 如今张家上下,不过剩下些老弱妇孺,杨执事难道要对我张家赶尽杀绝吗?” 杨灿朗声道:“陈少夫人不要误会,张云翊是张云翊,杨某可没有株连张家满门的打算。 只是,张云翊在贵府藏了一样要紧的东西,我们必须拿到,还请少夫人你近前答话。” 陈婉儿提起裙裾,款款走到他们三人面前。 李有才一见没有危险,又把身形一闪,当仁不让地站到了中间。 杨灿这时才放轻了声音道:“少夫人不必担心,这位,是我于家长房大执事李老爷。 李老爷已知道少夫人你深明大义,举告张云翊不轨的事情了,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陈婉儿一听,这才松了口气。 李有才一瞧这小妇人温婉柔媚,风情不逊自家娘子多少,生怕吓着了她,便也笑眯眯地放松了语气。 “小娘子不要害怕,老夫与杨执事、亢曲长此来,是要搜寻张云翊藏匿的一样东西,并无意惊扰张府上下。 我们也不会因张云翊一人之罪,惩治你张家满门的,小娘子尽管宽心就是。” 陈婉儿道:“不知李老爷要找什么东西?” 李有才道:“那东西可不少,足有三四车呢,藏是藏不住的,我们得搜一搜才知道在不在贵府。” 陈婉儿飞快地瞟了亢正阳一眼,亢正阳目光向下微微一垂。 陈婉儿会意,道:“三四车的东西?啊!那我知道了。” 李有才忙道:“小娘子知道?它在何处?” 陈婉儿道:“前几日,我家老爷鬼鬼祟祟运回四车物事,藏进了地窖。 可昨儿早上不知何故,又都搬出来,装上了四辆马车,他还在车上装了些粮米蔬菜遮掩,也不知要做些什么。 只是,昨日他在杨府突然暴毙,这四车东西就没人管了,如今还停在马厩那边呢。” 李有才一听,大喜道:“有劳小娘子带路,领我们去看看。” 陈婉儿颔首答应,又看了亢正阳和杨灿一眼,这才转身,款款而行。 杨灿举步欲行,却被李有才一把拉住,呶了呶嘴儿,示意亢正阳带一队部曲兵先走。 亢正阳暗骂:“老东西倒是够贪生怕死的。” 他便带了一队部曲兵跟在陈婉儿后面,李有才这才拉着杨灿一起进了张府。 府里上下人等看见一队部曲兵持枪冲了进来,吓得缩在一旁,都不敢出声。 陈婉儿向他们安抚地摆摆手,便带着李有才他们穿过前院,拐进跨院,这里正有一处马厩。 马厩不大,所以院中贴墙停着的四辆马车,一进马厩就能看见了。 陈婉儿指着四辆马车,对李有才道:“李老爷,这就是了。” 李有才忙挥手道:“去几个人,搜搜看。” 他自己也急切地跟了过去,这可是验证杨灿所言是否属实的关键证据,他岂敢大意了。 几个部曲兵跳上马车,掀开上边的米袋子和几筐打蔫的蔬菜,下边露出来的,赫然就是一件件甲胄。 李有才急急凑上前,扒着车栏,伸手摸了摸那甲胄,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抖: “贤弟!你快来看,真的是甲胄!这么多的甲胄啊!” 杨灿跟过去,道:“大哥,可要人把甲胄卸下来,清点一下数目?” “不用数,不用数,快看看,其他几车是否一样如此。” 又有几个部曲兵去检查其他车辆,车上自然也是甲胄。 李有才看看马厩里拴着的马匹,是了,就是如此。 昨日张云翊攻打杨府后宅,还派了家丁守住了堡门。 一旦被他成功控制张府,这边就可以套马拉车,把甲胄悄悄运往杨府。 到时候甚至不用卸车,只消把这些马车停个地方,叫他当着我的面找到这些甲胄,杨灿自然百口莫辩。 李有才自觉已经发现了事情的真相,忍不住得意地抹了抹翘曲的胡须,沉声吩咐道:“把这四车甲胄,给我运回丰安堡去!” …… 李有才宝贝似的看着那些甲胄,叫亢正阳使人套马拉车,运回坞堡。 杨灿则于此时让陈婉儿带着他,找到了张夫人。 对于张云翊的所做所为,杨灿说的十分严重,唬得张夫人两股战战。 但杨灿话风一转,又宽宏地表达了不会株连家人的意思,并表示他和李执事会就此事向阀主进言。 但,以后张家就是丰安庄里一户普通人家了,只要本分些,自能安稳度日。 张夫人及张家上下一干人等心头一块大石落下,对杨灿自是千恩万谢。 这时陈婉儿适时上前,对张夫人表示,自己要返回平凉郡娘家去,张夫人一听,真是求之不得。 你说陈婉儿要是继续留在张家,她和陈婉儿这关系怎么论呢? 陈婉儿留在张家,便是张家最大的丑事。 一旦传扬出去,让村里人知道了,张家的人如今又没了势力,以后千夫所指,还如何在人前抬得起头来? 张夫人巴不得她走的越远越好,把这桩丑闻彻底埋葬,自然是满口答应。 等那四辆马车借了张家的马儿,把甲胄拉回坞堡,刚刚择地安置好,豹子头就带着七八个人快马赶回来了。 一见豹子头一行只有七八个人,杨灿便是脸色一变。 豹子头去寻拔力部落时,可是足足二十人,自己在苍狼峡又留了几个人等他。 如今却只回来七八个人,难道出了什么事儿? 再一看,不对啊,这七八个人里,还有两个索头发型的,明显是鲜卑人。 杨灿疑惑地站住,待那一行人近了,又发现其中还有三人被反绑着双手。 这三人正是何有真何执事的亲随侍卫,豹子头这是成功把人擒获了? 可……损失这么大么? 直到豹子头下马,到了杨灿面前说明经过,杨灿这才明白怎么回事儿。 这三个被反绑双手的,就是何有真的侍卫。 当时豹子头怕驮尸体的人手不够,又从何有真那边调了三个人。 何有真已经成功调开杨灿身边所有侍卫,自是心中暗喜。 他怕引起杨灿警惕,豹子头要借几个人,他当然会答应。 而杨灿留在苍狼峡的人,等豹子头他们一回来,就悄悄对豹子头说明了杨灿的安排。 豹子头听了,要出其不意拿下这三人,自然是易如反掌。 豹子头如今之所以只带这么几个人回来,是因为其他人留下了,择地安置拔力部落的人。 陇上缺人,各门阀对于逃难者、逃亡者、归附者,一向是来者不拒。 只有逃奴他们不收,这会从根上把他们自己的制度也摧毁掉。 而那些逃亡的,在别的地方多少是犯下什么罪过的,总不能个个都是受了冤枉的吧? 他们之中,大部分还真就是杀人越货,或者手上因故沾了人命的。 这样的人他们都收,何况是整整一个部落来投,于阀没有拒绝的道理。 正是因为有这个惯例和常识在,豹子头知道阀主八成会收下拔力部落,所以才擅作主张,先把他们安顿下来。 当然,说是安顿,也是往他脸上贴金了。 拔力部落正被秃发部落的人追杀,逃亡之际举族逃过苍狼口,他就是不同意也无力阻止。 杨灿一听这两个四旬、五旬的鲜卑人,竟是拔力末派来与他接洽,想要投靠于阀的信使,不由得心中大喜。 拔力末这是又给他送来一桩大功劳啊! 可惜,知道的晚了,不然把拔力部落的存在,也引入自己之前说给李有才的“故事”,那就更加天衣无缝了。 不过,此时如果再把拔力部落加进去,未免画蛇添足,想了一想,他便作罢了。 路旁一处大院儿里,李有才亲自盯着,把那四车甲胄安排好了,自己亲手上了锁,这才喜滋滋地出来。 刚一出来,他就被杨灿拉过去,介绍那两个鲜卑信使给他认识。 这两个鲜卑信使,是拔力部落的两位长老。五旬左右那位叫拔略贺,四旬上下那位叫叱利延。 拔力末本人正坐镇拔力部落,逃亡时期人心惶惶,他是走不开的。 李有才一听拔力部落草场被夺,在秃发部落侵吞之战中走投无路,有意投靠于阀,不由得大喜过望。 这趟丰安之行,真是不虚此行啊! 哪怕他只是陪同这两位长老上山,那也是一桩大功劳啊。 不过,一听杨灿说那三个被反绑双手的,就是何有真的亲随侍卫,李有才可就顾不上这两个鲜卑长老了。 他必须得尽快确认,是否真如杨灿所说,何有真就是“山爷”。 李有才满面笑容地安抚了两位鲜卑长老几句,就迫不及待地表示要提审那三个何有真的亲卫。 杨灿自然不会阻止他,这三个人一早就跟豹子头去了拔力草原,苍狼峡中发生的事情,他们根本就不知道。 李有才审问他们,也就只能问出“何有真就是山爷”这件事来。 所以杨灿毫不犹豫,一口答应下来。 李有才见状,心中已经更信了他几分。 但,口供还是要的,李有才便让自己的侍卫接手了三个何有真的亲卫,把他们押回去,由自己亲自讯问。 杨灿这边则将拔略贺、叱利延两位拔力族长老迎回了杨府,安置在了客舍里。 两位鲜卑长老安顿下来之后,马上又来客厅面见杨灿。 杨灿此时刚换好常服,请二人坐下,杨灿便笑道:“两位长老不必担心,我们阀主海纳百川,对贵部的依附,一定会竭诚欢迎的。” 方才回来沐浴之时,杨灿就已经琢磨过这事儿了。 整整一个部落来投,这是非常提振阀主威望的事情。而且,拔力部落来投,也是壮大阀主这一脉的力量。 尤其是何有真就是贩私货的山爷,这事儿于醒龙就算巧妙运作,也只是不让大众知道,却瞒不过于阀各房各脉和各位大执事。 阀主极为信任的一位外务执事,居然是暗中挖于阀墙角的祸害,此事必然会让本就处于风雨飘摇之中的于醒龙更加难堪。 且不说此事是否会让其他各方势力产生猜忌或动摇,起码会让一些有意偏向阀主一方的势力就此却步。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拔力末部落主动来投,这无疑是给阀主注入了一剂强心针。 它不仅能壮大阀主这一方的势力,更能向外界彰显阀主的号召力。 在很大程度上,它就抵消了山爷何有真这件事产生的负面影响。 因此,杨灿才敢非常明确地告诉他们,完全不用担心,阀主一定会收留他们。 至于秃发部落,本就因为秃发隼邪之死,双方这怨就结定了,再加点麻烦又如何? 秃发部落刚刚吞并了拔力部落的地盘,要消化这块利益并不容易,是不会轻易和于阀开战的。 而且,于阀只要放出风去,说秃发部落秘密购置了很多甲胄,秃发部落立刻就会成为其他几大部落的眼中钉。 到时候秃发部落自顾不暇,还哪有功夫招惹于家。 拔略贺和叱利延见杨灿说话不似李有才一般圆滑,非常的坦诚直率,不禁对他大生好感。 杨灿关心地问道:“你们的部落如今安置在何处?可有吃的?” 拔略贺道:“我们逃离时携带了粮食,驱赶了牛羊,短时间内,尚不缺吃食。” 叱利延道:“如今正是夏日,先临时找个地方安置族人也不为难。 只是,想要长期定居下来,总要先征得阀主的同意才成。” “这不是问题!” 杨灿爽快地道:“明日我就要去凤凰山庄,到时候两位长老可以同去。 贵部若是缺粮,随时跟我说,由我丰安庄暂时调济一下。” 两位长老感激不尽,连忙起身向杨灿道谢。 拔略贺抚胸道:“杨庄主如此体恤,我等无以为报!日后拔力末部落定当为于阀效犬马之劳!” “此应有之义也,长老不必拘礼。” 杨灿又是一番安抚,两位长老对他好感大生,杨灿这才旺财把他们送回客舍歇息。 旺财领着人刚走,石榴裙、鸭黄衫的小青梅,便领着静瑶师太走了进来。 小师父如今依旧戴着漆纱笼冠,眉眼间带着几分出尘的淡然。 不过可以看得出来,她鬓边的青丝已经长了许多。 一见杨灿,青梅便笑道:“老爷,这一遭儿多亏了静瑶师父。 要不然我全无防备,这后宅定然要被张云翊祸害的不成样子,难说他是不是就能栽赃成功了呢。” 小青梅是识得轻重的,就凭静瑶师太及时识破李有才装病,保全了她的老爷,她对静瑶的一些成见,便也一扫而空了。 “多谢尼师!若不是尼师提醒,我等恐已陷入张云翊的陷阱,后果不堪设想。 这份恩情,杨某铭记于心,多谢了!” 杨灿向独孤婧瑶长长一揖,颇显庄重。 独孤婧瑶心里却有点悻悻然,你还说从第一次见,我在你心里就成了你的呢。 你说过了就说过了,之后你见过我几回呀?说话就跟放屁一样! 你别是见一个撩一个,随时随地随机撩的人吧? 不过表里不一、口是心非的静瑶大法师嘴上自然是不会表露半分的。 她淡淡一笑,清澈的目光带着几分洞察世事的通透。 “杨庄主言重了。出家人慈悲为怀,见众生有难,提点一句本是分内之事,何谈恩情。” 杨灿道:“该谢还是要谢的,小师父是出家人,四大皆空,或许不需要什么谢礼。 但,小师父可有什么心愿,只要杨某办得到,也是可以代为解决的。” 独孤婧瑶入戏已深,淡然道:“施主是红尘中人,心意到了便是圆满。施主这一声谢,便已是功德……” 她刚说到这里,旺财走了进来:“老爷,张府少夫人求见。” 独孤婧瑶一双妙目立即睇向杨灿,怎么着,连张府少夫人也勾搭上了?你还真是随时随地随机撩啊! 第115章 运来天地皆同力 旺财引着陈婉儿踏入客厅时,晨光正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织出细碎的光影。 陈婉儿穿着一袭绛紫色交领短襦,领口与袖口处用银线绣着北地最时兴的缠枝纹。 纹样随着她的步履轻晃着,就似有藤蔓在那曲线曼妙的衣间悄然舒展开来。 下着的十二幅间色长裙垂至脚踝,裙摆走动时若隐若现地扫过鞋面,衬得那双木底锦履愈发精致起来。 她手中还拿着一顶“幂篱”,竹篾为骨的框架外覆着轻薄的纱罗,显然是为了避免见杨灿时不敬,特意提前摘了下来。 那露出的鸦发间仅插着一根碧玉簪,耳轮上两颗莹润的珍珠随着步伐轻颤,此外再无其他饰件,倒衬得那张清水般的脸庞愈发莹白如玉。 “陈婉儿见过杨庄主。” 她微微蹲身行礼,声音轻而稳,自报闺名时未提“张门陈氏”,也未用“妾身”这类已嫁女子惯用的称谓,杨灿心头不禁微微恍然。 这陈婉儿怕是要和张家永远割绝了,她一点也不想再和这不堪的过去有所联系。 一旁的独孤婧瑶暗自打量这位张家少夫人,见她不施粉黛却清丽妩媚,立即瞟向杨灿,对于二人之间的关系,已是想的有些岔了。 杨灿叹了口气道:“你这就想走?” “奴归心似箭。”陈婉儿垂眸应道。 若没有侍卫护送,她一个弱女子想回平凉郡难如登天。 更别说要从张府取回自己的嫁妆,若是没有杨灿撑腰,指不定要生出多少波折。 杨灿微微颔首道:“这是你应得的,不必言谢。旺财,去唤豹子头来。” 独孤婧瑶至此还没搞明白杨灿和这位张府少夫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听起来好像没有私情,可谁知道呢,那个家伙那么能装。 不过……平凉郡? 独孤婧瑶的眼睛亮了起来,她从家里逃出来,就是想逃去平凉郡的。 可是她出了门才知道,没有人马护送,真是寸步难行。 没钱,难行。有钱,更难行。没钱还漂亮,尤其难行。 可现在这位张家少夫人就是要去平凉郡啊。 她是女人,我若与她同行,还不怕有什么危险,只是…… 独孤婧瑶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想赶去平凉郡舅舅家的念头竟而淡了。 只是,明明念头淡了,她却鬼使神差地说了出来:“杨庄主方才说,若我有何心愿,庄主也愿成全?” 杨灿一愣,点了点头,道:“不错,不知小师父有何心愿?” 独孤婧瑶道:“我……也想去平凉郡,正好与这位姑娘作伴同行,不知杨庄主可肯答应。” 杨灿深深地望了独孤婧瑶一眼,对于自己一直以来的判断,忽然产生了动摇。 难道,她并不是什么人派到我身边的奸细?确实,一直也没见她刺探什么。 她能看出李有才装病,能通过张云翊带来侍卫,判断出他即将发难,这……倒是有几分奸细的素质。 可是,她对我貌似一直没有什么危害的举动,而且她肯向青梅示警,这更是帮了我。 见杨灿有些发愣,独孤婧瑶的唇角便有了不易引人觉察的一丝弧度。 独孤婧瑶追问道:“杨庄主,不知可否?” 小青梅飞快地瞟了杨灿一眼,顺手而为的事儿,老爷愣什么呢,别是不舍得吧? 人家是出家人,你可别搞出什么事儿来,跟张云翊似的,弄得身败名裂。 小青梅赶紧道:“欸?同行好啊,既成全了小师太的心愿,婉儿姑娘路上也有个伴儿,老爷,你说呢。” 至此,杨灿已经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是多疑了。 这位小师太……未必真是出家人。 但……不是出家人并不意味着她就是奸细啊,或许真是不慎落入了奴婢贩手中的呢。 杨灿便道:“小师太在平凉郡有可以投靠的人吗?” “贫尼有位师叔,在平凉郡修行。” “既如此,那么小师太回去收拾一下吧,到时与婉儿姑娘同行。” 杨灿话音刚落,独孤婧瑶那勾起的唇角便抹成了一条直线,方才还带着几分戏谑灵动的眼神也沉了下去。 她心里忽然涌上一股莫名的烦躁,若是杨灿找理由留她,她定会鄙视这家伙对她不怀好意。 可杨灿这般干脆地答应,倒让她更加不高兴了,仿佛自己的去留对他无关紧要似的。 “多谢杨庄主成全,贫尼告退。”独孤婧瑶有些负气地说,转身就走。 青梅见状,忙道:“婢子去帮她收拾!”说罢一溜烟地跟了上去。 杨灿摇摇头,不管这静瑶师太是不是奸细,人走了,也就不用防备了。 他示意陈婉儿坐下,对她道:“一会儿我让豹子头安排人手,到时护送你回平凉。 今日先叫他陪你回张府去,把你的嫁妆点检清楚装箱准备,明日一早启程便是。” 陈婉儿感激地欠身向他道谢,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 杨灿回来了,张庄主死了,丰安庄比从前更加的稳定。 柴房老辛自然也就回了他的柴房,每天唯一的差使就是劈柴。 他把树桩放好,一斧下去,干净俐落,就能一劈两半。 把劈开的木桩竖起,又是一斧,又是一劈两半,两半相差无几。 看起来就是平平无奇的一个动作,但是劈过柴的人才知道,要做到他这么轻松,并不容易。 尤其是他刚刚劈的那根柴,树干纠结着,里边有个大疙瘩,纹理拧成乱麻,这种木头更难一刀两半。 可他却似切豆腐一般轻松。 老辛似乎已经劈惯了,摆柴、劈柴,很机械的动作,乐此不疲地劈着。 忽然,他察觉柴房院门口似乎有人,耳朵不由动了动,才慢慢扭过头去。 杨灿正站在院门口。 他刚刚送陈婉儿离开,让豹子头陪她回去整理嫁妆。看着车马驶出坞堡,他便来了柴房。 青梅已经跟他提过,这劈柴老汉不简单,而他自己也早注意到这老汉的异常了。 只是这几日事情太多,一直没来得及细问。 “老爷?”老辛见是杨灿,忙丢了斧头,瘸着右腿上前两步,双手在衣襟上蹭了蹭,点头哈腰地应着。 杨灿笑了笑,缓步走进院内,目光先落在那块黑沉沉的砧木上。 砧木上没有一道斧印,这老辛对力道的掌控,已到了举重若轻的地步。 “坐。”杨灿在砧木上坐下,指了指旁边的柴堆,语气随意得像跟老友聊天。 老辛心里犯嘀咕:一个庄主,怎么偏对我这个瘸腿劈柴的感兴趣? 可他不敢多问,只能小心翼翼地在柴堆上坐下,半边屁股悬着,随时准备起身回话。 杨灿上下打量他几眼,目光在他微跛的右腿上停了一瞬,才开口:“老辛呐,我还没问过你的大名,你叫什么?” 老辛沉默了片刻,忽然咧嘴一笑:“辛闲,原北穆石头城镇兵第二幢,曾任职军侯,掌斥候事。” 军侯,是北穆的基层武官,手下管着三十来号人。 斥候,是专事侦察、探访、甚至行刺、抓舌头的。 也就是说,这辛闲相当于一个侦察排长。 杨灿挑了挑眉,颇有些意外。 他本以为这种藏着本事的人,对身世定会讳莫如深,要盘问出来怕是要费很多唇舌,没想到对方竟答得这般爽快。 辛闲似是看穿了他的疑惑,又笑了笑:“逃亡到陇上的人,哪个不是犯了事儿才跑过来的? 我在丰安庄待了这些日子,虽然少见庄主,可庄里人说得多啊,对庄主的为人处事自然也就有所了解了。 因此我便想着,就是跟庄主你说了实话,也没什么打紧。” 杨灿道:“你既是北穆军中一军侯,为何逃来陇上?” 辛闲道:“我的几个兄弟,侦伺南朝军情时遇袭身亡,我的上官贪墨他们的抚恤银子。 我去找他多次理论,可他不但不给钱,反而恼恨我落了他的面子,故意派我身入险地,欲借敌军之手取我性命。” 杨灿听到这里,已经明白过来,说道:“可你没死,所以他死了?” 辛闲恨声道:“不错!我这瘸腿,就是宰了他逃跑时被人射伤的。 嘿,若非如此,我也不会被人抓去当了奴隶。 只是,他们也不给我医治啊,伤口烂了,我就成了瘸子,因此一直也卖不掉,直到遇到庄主你。” 杨灿听他那话音儿,不像是在赞自己有眼光,倒像是在揶揄他是个冤大头。 于是杨灿强调道:“我也没有买你,是钱掌柜的把你做了个添头儿,白送我的。” 这回,换了辛闲没了笑模样,有点憋气。 杨灿想了想道:“你刚来时,我便看出你有些不寻常,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向你问个明白。 如今既然知道你有这般本事,你可愿为我所用吗?” 老辛挑了挑眉:“庄主,我可是个瘸子。” 杨灿笑道:“我又不娶你做老婆。” 老辛道:“我的上司,可是被我杀了。” 杨灿耸肩道:“我又不会贪墨自己下属应得的好处。” 老辛听了,不禁意动起来。 他当初一怒之下,从敌营潜回自己的军营,直接干掉了他那个无良的上司,然后逃之夭夭。 逃跑途中,被追兵射伤了足踝,因为伤处感染,越发难以行动,才被人抓捕为奴。 结果伤处未能及时诊治,成了瘸子,反而卖不掉了,后来就给钱掌柜的当起了车把式。 以他的本事,并非逃不掉,可他一个瘸子,能逃去哪里,又能做什么? 他也很茫然,就这么在奴婢贩手下混起了日子,直到被钱掌柜的当做添头儿,送给了杨灿。 人往高处走,他也不是不想改变自己的处境,可他被挑挑拣拣没人看上的经历给搞自卑了。 要他向杨灿毛遂自荐,他是没有勇气的,生怕杨灿也是“以貌取人”,平白再换来一番羞辱。 现在杨灿主动找上门来,老辛不免萌生了一线希望,半开玩笑地试探起了杨灿的心意。 如今,杨灿竟招揽他了。 杨灿见他沉吟,又道:“你帮我训练府上护院。 另外,我还会和亢曲长说,让你帮他调教部曲兵。 待遇嘛,你和豹子头相当,如何?” 亢正阳现在已经绑上杨灿的战车了,但杨灿还是想给他掺点沙子。 当然,这老辛是执掌斥候的一位军侯,必然有很多独到的本领。 那正是亢正阳所不具备的,这也是杨灿看中老辛的一个原因。 另外就是,等他在丰安庄真正的“清一色”,他还要如法炮制,渐渐把其他五大田庄、三大牧场,也用相似的办法彻底掌握下来。 到时候,还是要用到辛闲。 辛闲是瘸子,这对杨灿来说,反而是个优点。 辛闲这样的条件,是很难坐大的,派他去协助亢正阳,亢正阳也会清楚这一点,对他也就不会那么抵触。 听到杨灿开出这样的条件,辛闲再不迟疑。 他一个瘸子,人家能礼遇若斯,还待怎样? 老辛左覆右拳,单膝跪地,肃然道:“卑下辛闲,见过庄主。” 他虽跪着,背脊却挺得笔直,声音里带着一股久违的铿锵。 他终于不用再做劈柴老汉,而是重新拾起了当年做军侯时的骨气。 杨灿笑着起身,将他扶了起来:“好好干,杨某不会亏待了你。” …… 翌日,丰安堡前,一支规模庞大的车队正在缓缓集结。 车马辚辚间,各色人等往来穿梭,显得格外热闹。 打头的三辆马车装饰精致,后面跟着四辆蒙着黑布的货车,车旁簇拥着十余名腰佩长刀的护院。 李有才夫妇并肩站在第一辆马车旁,潘小晚穿着件水绿色襦裙,时不时朝庄内方向张望,眉宇间带着几分失落。 青梅正忙着清点随行的包裹,一会儿叮嘱来喜把账簿收好,一会儿又让旺财检查马车上的水囊,脚步不停,额角沁出细汗。 豹子头则带着护院守在那四辆黑布货车旁,货车里装的正是从张云翊府中起获的甲胄。 此外,何有真的三名随从侍卫也被他严密看守着,这是重要人证,可不能出事。 何有真的尸体就放在他下山时所乘的那辆锦帘马车里,在他身旁还挤着秃发隼邪和张云翊。 这三位共乘一车,确实稍嫌拥挤了些,不过想必他们三位也不会有所异议就是了。 鲜卑拔力部的两位长老骑着马跟在车队侧后方。 他们身着兽皮长袍,腰间挂着弯刀,不时低声交谈着。 因为不清楚此去,于阀主会提出什么样的条件,他们还是有些忐忑的。 杨灿在庄中处理了一些事情,忙完了才从后宅出来,径直赶去马厩那边。 此时晨光正好,马厩外的空地上,几名马夫正忙着铡草,空气中弥漫着干草与马匹的气息。 “我的马呢?把我的马牵来。”杨灿刚走进马厩,便扬声喊道。 厩长正蹲在地上给一匹黑马钉着铁掌,闻言连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木屑,满脸堆笑地迎上来。 “庄主来啦!庄主惯骑的那匹枣红马正在刷洗呢,马毛也不知晒干了没有。 要不庄主你先看看别的马?咱们马厩里新添了几匹好马,庄主你挑一匹试试?” 杨灿跟着厩长走到马厩旁,目光一下子落在两匹通体雪白的马儿身上。 这两匹马打理的甚好,马鬃毛顺滑如丝绸,四肢修长。 它们正在悠闲地甩着尾巴,一看便知是好马。 杨灿随手指向一匹:“就这匹吧,这马……就是程栋送给我的吧?” 杨灿走上前,伸手摸了摸马的脖颈,触感温热顺滑。 杨灿正想掰开马儿的嘴巴看看是几岁口,就听有人叫道:“不许骑!” 那声音清脆焦急,杨灿一顿,闻声望去。 就见两个身着淡青色窄袖胡服的少女提着水桶正快步走来。因为步伐太急,水桶晃荡出了水花。 两个少女虽然满面焦急,却难掩其明眸皓齿的灵秀。 这是一对双胞胎,年纪尚幼,身量还没有完全长开,因此显得娇小玲珑,那腰肢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她们的头发梳成了俏皮的双螺髻,每个发髻上都别着一朵晒干的小紫花,平添了几分娇憨之气。 走在前面的姐姐胭脂快步到了面前,放下水桶,气鼓鼓地道: “你谁呀,这么没有规矩,不知道这是三岁的儿马么?” 朱砂也赶了过来:“就是呀,马儿两岁始训,三岁可骑。 但每次最多骑半个时辰,还得慢走、慢跑呢,骑手更不能太重,要轻盈。” 她指着自己的鼻尖儿:“就像我,得轻盈!” 胭脂走过来,从杨灿手里抢过缰绳,爱惜地摸了摸马鬃。 “你这人不懂规矩,马儿要到四岁口才能让成人骑乘呢,这匹‘欺霜’还有那匹‘赛雪’才三岁口,是幼驹,现在骑它就废了!” “就是,啥也不懂!” 朱砂皱了皱鼻子,有点马儿打响鼻的味道了。 厩长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慌张地道:“你们两个丫头疯啦,这是咱们庄主老爷,还不快给老爷赔罪!” 庄主? 眼前这位容貌英俊、气质沉稳的年轻男子,竟然是庄主? 胭脂和朱砂顿时惊呆了。 她们一直以为庄主老爷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头子呢。 想起青梅大管事说过,自家老爷性情暴戾,一不高兴就会打死人! 两姊妹腿一软,“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 胭脂眼泪汪汪地道:“庄主老爷饶命!我们不是故意顶撞老爷的。” 朱砂点头如啄米:“是呀是呀,我们有眼无珠,求老爷恕罪。” 说着,两姊妹便磕起头来。 这……至于嘛,不骑就不骑嘛,怎么还吓哭了? 杨灿见两个女孩眼泪汪汪、浑身发抖,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他忙上前搀起二女,柔声道:“起来吧,你们肯用心照顾马儿,我怎会怪罪你们呢。 好了,不要哭了,去把我的枣红马牵来,我骑那匹。” 胭脂朱砂见杨灿果然不像生气的样子,这才起身,擦擦眼泪,跑去牵枣红马来。 她们一早已经刷洗过了,这枣红马毛发油亮,马身上的水珠已经擦干,鬃毛梳理得整整齐齐,就连马蹄都修得漂漂亮亮。 两姊妹熟练地给枣红马安上鞍鞯,动作麻利又仔细。 只不过她们不时就会偷偷瞟一眼杨灿,眼神里少了几分恐惧,却多了几分好奇。 等二人收拾停当,杨灿从凳子上站了起来,点点头,赞许道:“你们两个小丫头不赖啊,这手法利落。” 杨灿翻身上马,朝两人笑着点点头,便朝外驰去。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马厩门口,朱砂小声嘀咕道:“咱们庄主人挺好的呀,一点也不凶……” 胭脂点头道:“是啊,我还以为他会打死我呢。” 厩长失笑道:“咱们庄主哪有那么凶残? 再说了,你们两个生得这么漂亮,庄主老爷喜欢还来不及呢,又怎会打你们?” “啊?”胭脂和朱砂一听这话,脸颊瞬间红透。 她们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从对方眼里,都看到了几分羞涩和受宠若惊。 …… 堡前的车队已经准备就绪,杨灿的枣红马一到,车队便向外驶去。 陈婉儿的车队与杨灿的车队同时出村。 杨灿让豹子头调了十名侍卫护送陈婉儿主仆和静瑶师父,与其同行的还有户长石九月。 这石九月现在已经不是户长了,当初杨灿对付张云翊,他是第一个被抓的,也是杨灿唯一一个亲自参与审问的。 杨灿发现,这个石户长能说会道,脑瓜灵活,做户长不合适,做个奸商倒是绰绰有余。 于是如今废物利用,把他也利用起来了。 杨灿准备做生意,平凉郡那边以后肯定也要打交道。 陈家是平凉郡那边的大家族,护送陈婉儿回去,顺道可以和陈家建立联系。 甚至对于静瑶师太,杨灿也对石九月做了安排。 他还是好奇,不知道这静瑶师太如果不是出家人,会是何许人物。 如果她是出家人,那更好。 大寺大庙可都是肥的流油的,几乎都放着高利贷,而且西域多崇信佛教。 若能通过静瑶和这些寺庙势力建立联系,不仅资金上更加充足,还能借助他们在西域的影响力。 这些事儿,需要一个机灵的人去办,豹子头手下那些只会打打杀杀的莽夫是不成的,这个石九月倒是可以培养培养。 一见杨灿的车队,陈婉儿便让队伍停下,从马车上走下来。 她穿着一身素色长裙,头上戴着“幂篱”,帷幔掀着,走到杨灿马前,盈盈一拜: “杨庄主,此去平凉郡路途遥远,今生再见恐也艰难,庄主恩德,请受婉儿一拜!” 杨灿在马上颔首道:“你自一路保重吧,有豹子头派的人护送着,定能送你平安抵达平凉郡。” 陈婉儿又道一声谢,这才回去自己车上。 陈婉儿下车向杨灿致谢时,静瑶师太那边全无动静。 杨灿不知道的是,那丫头一直掀着车帘儿,悄悄盯着他。 直到他和陈婉儿寒喧已毕,上马离开,独孤婧瑶这才把车帘儿放下。 只是小姑娘心里头空落落的,心情郁郁了足足半日。 第116章 阀主,有喜呀! 盛夏时节,日头开始毒辣起来,田间的庄稼却长得愈发葱郁。 绿油油的叶片缀着细碎的光,风一吹便翻起层层碧浪,沿着阡陌一路铺向远方,满眼都是喜人的生机。 陇上的雨水素来比不得江南那般丰沛,可偏有龙河打这儿穿流而过。 龙河上游的水,清得能瞧见水底的卵石,少了穿过黄土高坡后那汹涌奔突的气势,倒是多了几分温润之意。 从龙河引出的支流,慢悠悠地漫过一条条田埂,成了陇上这片土地最可靠的水源,滋养着满田野的希望。 杨灿握着马缰绳,目光扫过这片生机勃勃的田野,胸臆中不由泛起一阵自得的感慨。 他还记得当初刚下山时,眼前的阡陌还是一片光秃秃的黄土地。 庄园里的农人刚牵着牛,在田垄间翻起第一抔春耕的泥土,冷硬的泥土还裹着冬雪的余寒。 如今不过数月工夫,地里的庄稼已长得齐腰深,风里都裹着禾苗的清香。 他骑着马走在田边,看着这满眼的绿意,心底那股自豪感便忍不住地往上冒,连带着他的眉眼都柔和了几分。 马车轱辘碾过地面,发出沉闷的“辘辘”声,伴着车外掠过的风,卷起帘角一缕轻尘。 潘小晚斜倚在铺着软垫的车壁上,指尖捏着天青色的轻薄布帘,容色慵懒,一双杏眼半眯地望向窗外。 似乎在看风景呢,可她那目光却像被一道无形的线牵引着,从未在那片阡陌纵横、炊烟袅袅的好景致上多留几分。 每当布帘晃动时,她便会借着那转瞬即逝的间隙,飞快地瞟一眼骑马而行的杨灿。 那道挺拔的身影端坐于马背之上,脊背笔直如松,连握着缰绳的手指,在她看来都透着一股沉稳的力量。 不错,如果非要说在看风景,那……骑马的杨灿,也算是一道好风景。 这道风景,已经成了潘小晚的一个执念,藤蔓般缠紧了她的心房。 她想起前几日,张云翊强攻杨府后宅,眼看着小冤家好不容易攒下的那点儿家底,就要被张云翊给毁了。 她就不明白,张云翊和小杨之间的矛盾是根本不可调和的,小杨为何不早点弄死他呢,偏要留这么个祸害在身边。 这下好了,你不在家,人家来偷你家来了吧? 无奈之下,她只好顺手帮一把喽。 只不过,她这么做也是冒了很大风险的,一旦有人发现张云翊是中毒而死,很难说会不会查到她的身上。 哎,还是冲动了,怎么一时冲动,就为那小冤家冒了这么大的险呢。 偏偏这份情儿,还不能让他承。 小晚没法说,也不能说,这个秘密注定只能埋在她的心底,永远不叫人知道。 其实,潘小晚在凤凰山上的这几年,处境一直有些尴尬。 当初,她背后的势力为了能将耳目渗透进于家,尽可能触碰到于阀的核心权力。 在无数个不太靠谱的方案中反复筛选、权衡,最后才选定了一个成功率最高的法子: 挑一个容貌出众、心思缜密的人,嫁给于家长房的大执事李有才。 于醒龙身子孱弱,一看就不是长寿之相,于承业也许很快就能上位。 “新主登基”往往意味着权力的重新洗牌,必然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李有才作为长房大执事,届时定然会被于承业提拔,成为于阀中举足轻重的一位外务执事。 如此一来,潘小晚便能借着夫妻这层亲密关系,透过李有才,悄无声息地掌握于阀的诸多机要信息,为背后的势力传递情报。 后来,于承业从外面带了个年轻人回来,他成了于承业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幕客师爷。 这个年轻人,就是杨灿。 得知消息的潘小晚立刻动了心思,她想主动结识杨灿,然后勾引他 而这一切的目的,依旧是为了完成她的任务。 一旦于承业正式成为阀主,他身边最信任的幕客师爷,必然也会被委以重任,手握实权。 到那时,于阀的两个重要家臣-——李有才和杨灿,就都成了她股掌之上的玩物。 于家对于她背后的势力而言,便再也没有任何秘密,如同不设防的城池,唾手可得。 可潘小晚千算万算,却没算到自己的心。 第一次见到杨灿时,他正站在于家的庭院里,和于承业笑着说话。 阳光洒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英俊轮廓。 那一刻,潘小晚的心怦然一跳! 缘,就是这般奇妙,这般的不受控制。 只此一眼,一见钟情。 令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年轻俊俏的小师爷,竟是那般的难以勾引。 还没等她把小师爷勾搭到手,于承业就没了。 于承业一死,于家长房瞬间失去了核心,从曾经的炙手可热变得可有可无了。 李有才这个大执事失去了利用价值; 杨灿作为于承业的幕客师爷,没了主君,同样成了无根的浮萍。 至于潘小晚,也彻底变成了一枚废子,她甚至连弃子都算不上。 因为不是她背后的势力主动抛弃她、牺牲她,而是她的存在与否,对整个计划而言,已经完全没有了意义。 可潘小晚不在乎了。 反正已经被废弃在这里,连她背后的势力都懒得再管她的死活,那不如就为自己好好活一次。 墙下摘山杏,房头割韭菜,偶尔做一碗醍醐,喂给心爱的男人…… 可惜,那个心爱的男人不在屋里,而是在墙那边。 即便如此,她还是忍不住想要接近杨灿,如今的接近,早已和任务无关,纯粹是因为她喜欢。 她以为以后的日子就要在这样的日子里度过了,孰料命运偏又给她来了个峰回路转。 本以为成了朽木一块的李有才,居然真的有希望成为于家的外务执事了。 而杨灿因这一功,又有李有才腾出位置,却要变成于家长房的大执事了。 背后的势力得知后,一定会再派人跟她联络的。 这荒唐的转折、戏剧的人生…… 如果,当初选择我进入于阀时,杨灿就是于家的长房大执事,那该多好? 那样,我或许就不用绕这么多的弯路,不用在任务与感情之间苦苦挣扎了。 想到这里,潘小晚不禁低低一笑,笑声中却有着几分委屈、几分无奈和凄凉。 一旁坐着的李有才马上凑了过来,殷勤地嘘寒问暖:“娘子因何发笑?” “边儿去!” “欸!”李有才也不恼,嘿嘿笑了两声,又缩回自己的位置。 看他那副没出息的样儿,潘小晚不禁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 …… 青梅初上车时,还带着几分好奇,扒着车窗看了一会儿窗外的田园风光。 她是索缠枝的贴身侍女,平日里大多待在府中,这般见识外面世界的场面并不多。 可不过半个时辰以后,青梅的眼皮就开始打架,杏眼渐渐变得朦胧起来。 昨晚,她忙着安排今天出行的一应事务,小到车马的调度,大到杨灿离开后杨府如何正常运转、下人该如何各司其职,几乎忙到了后半夜,本就没睡几个时辰。 今天她又天不亮就起来了,此时一路颠簸下来,倦意自然难以抵挡。 她打了个小小的哈欠,蜷在铺着软垫的坐榻上,头靠着柔软的靠枕,很快就打起了瞌睡。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的门帘被轻轻掀开,一阵带着阳光暖意的风灌了进来。 紧接着,杨灿便弯腰钻了进来。他的动作很轻,却还是惊动了浅眠的青梅。 “唔,怎么了,要歇下了么?” 青梅迷迷糊糊地睁开睡眼,眼神还有些涣散,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就要坐起来。 “躺着吧,没呢。” 杨灿连忙按住她的肩膀,将她轻轻按回靠枕上,自己则倚坐在她旁边的位置:“我就是嫌日头晒得慌,进来坐坐。” 他看着青梅惺忪的睡颜,眼底泛起温柔的笑意,沉默片刻,突然想起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杨灿便道:“对了,今儿早上看你正忙,我就没喊你,自己去马厩取的马,你猜怎么着?” 青梅朦胧的杏眼睁大了些:“唔?” 杨灿就把早上去马厩取马,遇到那对照看马匹的双胞胎小马婢的事儿,对青梅说了一遍。 “你说好笑不好笑,两个小丫头吓的跟什么似的,你说我很凶么?也没有吧。” 在胭脂朱砂面前,亲手为杨灿塑造了凶残暴君形象,恐吓两个小姑娘不要接近杨灿的小青梅,无辜的仿佛一个纯洁的婴儿。 她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道:“那谁知道呀,上位者大多都觉得自己很和蔼可亲,可底下的人哪能那么想呢? 毕竟身份不同,隔着一层等级,难免会心生敬畏。” 她说着,偷偷瞟一眼杨灿,见他显然不知道自己就是背后造谣诽谤他的元凶,胆子又大了些。 青梅继续道:“再说了,‘机心信隐,交接靡密,庶下者知威而畏也’。 老爷你如今身份尊贵,平日里言行举止间自然带着一股威严。 她们看到你自然会心生敬畏,害怕做错事被你责罚。” 青梅顿了顿,又补充道:“何况,老爷你如今身份不一样了,也该和下边的人保持一些距离才好。 要不然她们摸清了你的脾气,知道你性子温和,说不定就会蹬鼻子上脸,行事没了规矩。” 杨灿听着青梅这副小大人似的模样,还引用起了古书的说教,忍不住在她小巧的鼻头上轻轻刮了一下,眼中的笑意更浓,带着几分宠溺。 他微微俯身,凑近青梅耳边,先在她果冻儿似的香腮上轻轻吻了一记,随后才带着几分调侃的语气悄声说话。 “就比如说……你吗?都骑到老爷脸上去了,这算不算蹬鼻子上脸,没了规矩呢?” 青梅被他突如其来的调侃说得粉腮通红,连耳根子都染上了红晕。 她不依地扑进杨灿怀里,小拳头轻轻捶打着他的胸膛,羞得两脚乱蹬:“你还说,你还说,明明是你逼我的!” “好啦好啦,逗你的嘛!” 杨灿看着青梅羞不可抑的模样,心中满是柔软。 他伸出手臂,将青梅紧紧抱在怀里。 马车里变得温馨甜蜜起来,似乎比外边的阳光之下,更热了几分。 …… 车队朝着凤凰山庄的方向缓缓行进,杨灿早派了快马信使,先行前往山庄送信。 信使快马驰骋,沿着蜿蜒的山路疾驰。山路两旁的树木愈发茂密,高大的乔木遮天蔽日。 比起山外阳光直射的燥热,这里的气温陡然凉爽了许多,山间的清风裹挟着草木的清香,吹在人身上,让人精神一振。 前方渐渐出现一片青砖黛瓦的建筑群,飞檐翘角,气势恢宏,正是凤凰山庄。 信使勒住缰绳,骏马发出一声嘶鸣,稳稳地停在山庄大门前。 他翻身下马,顾不得擦拭额头的汗水,匆匆向守门的家丁表明身份,便急急忙忙地走进山庄,直奔大管家邓浔的住处而去。 此时,凤凰山庄的后宅花厅里,于醒龙正坐在一张梨花木桌旁,教导七岁的儿子于承霖读书。 桌上摊开着一本泛黄的《政训》,书页上密密麻麻的批注,都是于醒龙这些年研读时留下的痕迹。 这本书收录了上古以来明君贤臣治理国家、安抚百姓的经验教训,字句间满是治国理政的智慧。 对于于承霖而言,正是最好的启蒙读物。 “霖儿,居上位者,最要紧的便是临危不乱。唯有心不慌乱,才能思虑清明,做出正确的决断。 面对世事变化,更要做到喜怒不形于色。 若是轻易将自己的情绪暴露在外,下属便容易揣测你的心意,进而刻意投其所好。 久而久之,他们便会遮蔽你的视听,让你无法看清真相。” 于承霖穿着一身宝蓝色的小小锦袍,领口和袖口绣着精致的云纹。 他虽然年纪尚幼,却坐得格外端正,小小的身子挺得笔直,一双清澈的眼睛紧紧盯着书页,眼神专注而认真。 听到父亲的话,他微微皱起眉头,小脑袋轻轻一点,似乎在努力消化其中的道理。 片刻后,他才抬起头,看着于醒龙,认真地点了点头:“父亲,孩儿明白了。 处变不惊、临危不乱、喜怒不形于色,这样才能当好一个合格的上位者。” 于醒龙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轻轻摸了摸于承霖的脑袋,语气中满是欣慰:“不错不错,霖儿真是聪慧。 你将来是要承担起治理于阀、守护一方百姓重任的。 从现在起,就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 这样才能在未来的风雨中稳住于家的根基。” 就在这时,花厅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老管家邓浔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他脚步不停,径直走到于醒龙身边,然后微微俯身,凑到于醒龙耳边,压低声音,急急地说了几句话。 于醒龙原本温和的笑脸瞬间僵住,随即脸色骤变,猛地一下子站了起来。 他起身的动作太过急切,袍袖不小心带翻了桌上的一盏茶水,只听“啪”的一声脆响,茶杯摔在地上,碎裂开来。 于承霖愕然地抬起头,看着父亲突变的脸色和失态的举动。 方才父亲还在教导自己要“处变不惊、临危不乱”,可现在父亲的反应,分明与他所说的完全相反嘛。 小家伙眨了眨眼睛,心中突然有了一层领悟:原来,知易行难,就是这般道理。 于醒龙感受到儿子惊讶的目光,醒悟到自己的失态。 他忙平复下心中的波澜,揉了揉于承霖的头发,声音尽量放缓了下来。 “承霖乖,父亲有急事要去处理,你先在这里继续看书,等父亲回来,再检查你的功课,好不好?” 于承霖乖巧地点了点头,拿起桌上的《政训》,小小的手指点着书页上的文字,自己小声地读了起来,仿佛刚才的小插曲从未发生过。 于醒龙向邓浔递了个眼色,示意他跟上,然后便匆匆走出花厅。 邓浔不敢怠慢,立刻快步跟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朝着书房的方向走去。 路上,邓浔才将完整的消息告知于醒龙:之前一直在追查的贩运那批私藏甲胄的人,终于找到了。 而这个人,竟然就是在于家地界上暗中走私、行踪诡秘,却始终抓不到的“山爷”。 更令人震惊的是,这个“山爷”的公开身份,不是别人,正是于醒龙极为信任的外务执事何有真! 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让于醒龙实在有些难以相信。 何有真跟随他多年,办事干练,一直深得他的信任与倚重。 他从未想过,这个自己视为心腹的家臣,竟然是藏在他身边的一只硕鼠,暗中做着背叛于家的勾当! 于醒龙脚步匆匆,很快就赶到了书房。 杨灿派来的信使早已在书房等候,见到于醒龙进来,连忙起身行礼。 只是这信使所知有限,杨灿交代他说什么,他便原原本本地转述什么,许多关键的细节都无法说清。 于醒龙听了个一知半解,心中的焦虑更甚,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书房里踱来踱去,坐立难安。 好在,杨灿并没有让他多等。 一个半时辰以后,杨灿和李有才便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了凤凰山庄,径直来到了书房。 随他二人驶进书房院中的,还有整整四辆马车的甲胄。 阳光之下,甲胄闪烁着冷冽的金属光泽,盔明甲亮,格外刺眼。 除此之外,李有才还呈上了一份详细的口供笔录。 那是审问何有真三个亲信随从后得到的结果。 上面清清楚楚地记录着何有真多年来暗中走私、勾结外人的罪行。 于醒龙拿起口供笔录,一页一页地仔细翻看,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彻底变成了铁青一片。 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了。 近年来,于家内部各方势力暗流涌动,有的公开挑衅他的权威,有的则暗中观望,想要择强主而侍,人心涣散,局势本就艰难。 在这样的情况下,任何一个倾向于他、愿意为他效力的房头儿或家臣,他都倍加珍惜与看重,将他们视为支撑于家的重要力量。 可现在他却知道,自己一直看重、信任、依赖的何有真,竟然是坑他最狠的人! “混账!混账!简直无耻至极!” 于醒龙猛地将口供笔录摔在桌上,脸上涌起两抹病态的潮红。 他狠狠地拍着桌子,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起来。 “老夫待他何有真不薄啊!就算现在于家的商道被索家控制,老夫依旧让他担任外务执事,留在那个位置上。 为什么?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让他协助老夫夺回于家对商道的控制啊。 老夫对他如此信任、如此看重,可他竟然……竟然如此背叛老夫!咳咳咳咳……” 过于激动的情绪让于醒龙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也变得更加苍白。 “老爷莫要生气,当心伤了身子!”邓浔连忙上前,轻轻为于醒龙抚着后背。 他一边安抚,一边说道,“老爷方才没听李执事说吗? 何有真暗中利用外务执事的身份贩运山货、谋取私利,至少已经有十年了!” 邓浔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于醒龙心中的痛楚更甚。 十年啊!整整十年!自己竟然被蒙在鼓里十年之久! 邓浔见于醒龙的情绪愈发低落,又继续说道:“由此可见,他背叛老爷,绝非因为老爷把于家商道让给了索家。 此人早就利欲熏心,心中根本没有于家。 只是索家接手商道后,断了他的一条财路,他情急之下,愈发疯狂罢了!” “畜牲!真是个狼心狗肺的畜牲啊!” 于醒龙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门外的方向,声音嘶哑:“他竟然如此背叛老夫,做出这等对不起于家的事情! 老夫当初真是瞎了眼,才会信任他这么多年!” 杨灿见于醒龙情绪激动,担心他身体吃不消,便悄悄向李有才递了个眼色。 李有才立刻会意,连忙上前一步,对着于醒龙拱手行礼,高声说道: “阀主息怒!臣还有一件天大的喜事,要向阀主禀报。” “嗯?” 于醒龙猛地抬起头,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李有才。 还有喜事儿? 老夫这一年多来,遇到的全是糟心的悲哀事,竟然还会有喜事儿? 李有才不敢再卖关子,连忙说道:“阀主,苍狼山脉西边的拔力部落,如今已经举族来投我于家了! 他们愿意从此效忠于阀主,为我于家效力!” 于醒龙和正在为他抚背的邓管家齐齐一怔,两人脸上都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这事儿,杨灿没让先来的信使说出来,为的就是给阀主一个“惊喜”。 于醒龙不敢置信地向前走了一步,紧紧盯着李有才,声音都有些发颤: “你……你说什么?拔力部落?他们真的愿意举族来投?” 李有才肯定地点了点头,语气恭敬而坚定:“回阀主的话,此事千真万确。 拔力部落近来与周边的其他部落发生了严重的冲突,在草原上已经难以立足,走投无路之下,才决定举族来投。 如今,他们的族人已经赶着牛羊,进入了苍狼峡,抵达了我于家的地界,只等阀主下令,安排他们的安置事宜。” 于醒龙一听这话,顿时转怒为喜,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掩饰的兴奋。 拔力部落虽然不是草原上最强大的部落,但也拥有不少的人口和牲畜。 他们举族来投,无疑会大大增强于家的实力。 尤其是在刚刚得知何有真背叛这一丑闻之后,拔力部落的归附,不仅能填补何有真背叛带来的实力空缺,还能向外界展示他的号召力,让他的声望不至于损失太大。 “好!好!这真是太好了!” 于醒龙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他兴奋地在书房里踱了几步,然后停下脚步,转向邓浔、李有才、杨灿。 于醒龙道,“拔力部落远道而来,我们一定要好好安置他们。 立刻让人去挑选一块水草丰沃、地势平坦的土地,划拨给他们作为聚居之地。 要让他们能够安心归附于我于家,从此不必再担心被其他部落欺凌。” 邓浔跟在于醒龙身边多年,考虑问题向来周全,他连忙补充道:“老爷,安置他们是应该的。 但同时,也必须加强对他们的控制。毕竟他们刚刚归附,人心未定,难免会有不安分之人。 我们需要派专人盯着他们的动向,防止出现意外情况,确保于家的安全。” “嗯,你说得很有道理!” 于醒龙赞同地点了点头,看向李有才和杨灿,“你们觉得,这件事交给谁来负责比较合适?” 李有才连忙说道:“阀主,杨执事如今就在丰安庄,丰安庄距离苍狼峡不远,杨执事可以就近协助拔力部落办理安置事宜。 另外,也可以让杨执事在安置他们的同时,趁机加强咱们于阀对他们的控制,了解他们的情况,分化拉拢,一举两得。” 于醒龙听了,笑容满面,连连点头:“这个安排很好!就按照你说的办,杨灿!” 杨灿连忙上前一步,拱手道:“臣在!” 于醒龙道:“就由你具体负责此事,你务必要妥善处理,不能出任何差错。” 何有真背叛的事儿,在拔力部落来投的巨大喜悦面前,暂时被于醒龙抛在了一边。 当然,他并没有忘记这件事,回头还是要让邓浔重新提审何有真的那三个亲信随从,务必挖出所有隐藏的秘密。 何有真既然当了这么多年的“山爷”,暗中肯定培养了不少的党羽。 那么他作为于阀外务执事的那些部属们,其中又有多少是干净的呢? 一场针对何有真旧部的大清洗,那是一定少不了的。 不过,这些事情都不急于一时。 眼下最紧要的,是如何妥善安置拔力部落,让他们尽快安定下来。 同时,他还要把拔力部落来投的消息传播出去,利用这件事扩大他的影响力,以此来稳定人心。 于是,针对这一问题,于醒龙、邓浔、李有才、杨灿四人便在书房中认真讨论了起来。 他们从拔力部落的安置地点、物资的必要供给,以及如何对他们进行监管、加强控制,再到如何将消息运作扩散出去,以扩大影响…… 甚至就连秃发部落那边的态度也考虑到了。 一旦秃发部落因为拔力部落的归附而向于家发难,他们该如何散布对秃发部落的消息,诱引草原各部针对秃发部落,如何抵御秃发部落可能的攻击…… 如此种种,各种可能出现的情况,他们都一一进行了商讨,制定了相应的应对方案。 四人商议已定,各项事宜都已有了明确的安排: 由杨灿负责统筹协调拔力部落的安置与监管工作, 李有才协助他处理后续的物资调配, 邓浔则负责内部的人员调度与消息传递。 安排妥当后,于醒龙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命令邓浔去请鲜卑拔力部落的两位长老过来。 他要亲自接见两位拔力长老,表达自己对他们归附的诚意。 事情已经商定,于醒龙面对两位鲜卑拔力部的长老时,也好开出自己的要求和条件。 邓浔领命,转身走出书房。刚一走出书房的大门,他就看到了院子里正停着的那五辆马车。 其中四辆马车上,装载的正是那批查获的甲胄。 漆布掀着,阳光之下,能看到甲胄的金属光泽冰冷而耀眼,盔明甲亮,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而另外一辆马车,车帘儿掀着,那是何有真何执事平日里出行时常乘的那辆马车。 邓管家往那辆马车上看了一眼,顿时打了一个冷颤。 马车上,何有真居中而坐,张云翊坐在他的左边,秃发隼邪坐在他的右边。 三个“人”依旧保持着并肩而坐的姿势,脸色苍白如纸,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如同三具没有生命的木偶。 邓管家今年已经快六十了,年纪一大,便比不得年轻时候阳气旺盛。 纵然是在阳光之下,看着这诡异的一幕,也着实令他有些胆寒。 邓管家急忙收回目光,不敢再看,他对院中侍候的家丁们吩咐道: “快,去择一间空房,暂且充作敛房,把他们三个……好好地抬进去,安置妥当!” 说完,他便匆匆转身,朝着山庄的客房院落走去。 拔力部落的拔略贺、叱利延两位长老,此时正被安置在那里。 第117章 晚风 凤凰山的夏夜,裹着一层沁凉的风。 山风掠过黛色的松林,携着草木的清润,漫进凤凰山庄的青砖灰瓦间。 这大抵就是于醒龙长居于此的缘由。 他自小身子弱,一进城里,暑气裹着低闷的气压,胸口便像堵了团痰,连呼吸都要滞涩几分。 可是在这山里,即便白日最热时,风里也带着一种爽利的凉意,山内山外,俨然是两个天地。 暮色渐浓时,凤凰山庄的檐角最先浸进朦胧的夜色里。 墙角那几株百年老槐,枝桠在昏暗中舒展开,裹着层薄薄的夜雾,连叶片上的纹路都模糊了几分,只剩影影绰绰的轮廓。 唯有少夫人索缠枝的卧房,还亮着如昼的灯火。 鎏金铜炉里燃着上好的安息香,青烟袅袅升起,缠上帐幔上绣得精致的缠枝莲纹,将满室熏得清雅又温润,连空气都漫着淡淡的安神香气。 索缠枝坐在梳妆台前,乌发松松披在肩头,发梢还沾着几分浴后的潮气。 她今日穿了件石榴红的软缎睡袍,领口与袖口绣着银线云纹,丝线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白皙莹润的脸蛋上,浮着层淡淡的浴后潮红。 她的指尖轻抚过小腹,那里已悄悄隆起一点弧度,四个月的身孕,让她连抬手都多了几分小心翼翼,连沐浴都不敢久待。 “青梅,你这一走就是数月,没想到梳头发的手艺,倒是半点没有荒疏。” 刚刚沐浴的索缠枝有些慵懒,声音都软得像浸了蜜的酥酪。 小青梅站在她身后,手里握着桃木梳,轻轻将她的发丝梳顺,带着点娇嗔的味道。 “姑娘这说的什么话?奴婢从小就给你梳头发,都梳了十几年了,哪能说忘就忘?” 回了山庄,她自然要回到索缠枝身边。 两人本就情同姊妹,一别数月,索缠枝当晚便拉着她同眠,倒比从前更亲近了些。 梳好头发,索缠枝扶着梳妆台起身,慢慢挪到榻边躺下,斜倚着软枕,身上盖了层轻薄的云锦被。 侧卧时,小腹那点隆起便更明显了些。 小青梅蹲在榻边,眼神里满是新奇与敬畏,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处,又赶紧收回来,连呼吸都屏住了。 那里面,可是正孕育着一条小生命呢,温热的触感透过衣料传过来,让她心里既紧张又柔软。 索缠枝见她这般模样,脸上不禁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带着初为人母的暖。 “不用这么小心,孩子还小呢。” 说着,她自己也下意识地摸了摸小腹,声音轻了些:“把灯压暗些,上来睡吧。” “哎!” 小青梅应了一声,起身轻手轻脚地吹灭了几盏灯。 屋内的光线顿时柔和下来,只剩两盏壁灯还亮着,映得帐幔上的缠枝莲纹愈发朦胧。 她小心翼翼地上了榻,挨着索缠枝躺下,心思却忍不住飘远了。 若是自己的小腹也这般隆起,里面怀着杨灿的孩子,会是怎样的光景? 一定像姑娘这样,连眉眼间都洋溢着幸福的暖意吧? 索缠枝轻轻转过身,和小青梅面对面躺着,两人共枕一只绣着兰草的长枕。 沉默了片刻,索缠枝忽然轻轻开口:“这几个月,你在他身边伺候,朝夕相处的,他待你……还不错吧?” “啊?” 小青梅猛地睁大了眼睛,脸颊瞬间涨红。 姑娘在问什么,她当然知道。 只是这种事她与姑娘虽然彼此心知肚明,甚至当初就是姑娘默许的,但真要摆到明面上说,还是免不了有些尴尬。 索缠枝见她这般慌乱的模样,不禁笑了笑,带着几分过来人的坦然道: “这有什么好慌的?本就是我让你去他身边的。” 其实在见到小青梅时,她便从青梅眼底那点不一样的光彩、还有说话时不自觉的羞怯里,看出这小妮子已经被杨灿“收了去”。 这事她早有预料,也正是她一手安排,可真的发生了,要说心里半点酸意都没有,那也是骗人的。 虽说是自己情同姊妹的小青梅,可终究要与她分享那个男人。 “他对你,还好吧?” 索缠枝的声音又轻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怅然:“看你这模样,比从前更俏丽了,倒像是被蜜水泡着似的。” 小青梅一听这话,心里更慌了。 她与索缠枝从小一起长大,姑娘有没有吃醋,她怎么会感觉不出来? 若是再顺着这话往下说,指不定要惹得姑娘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内部可能要发生矛盾了,那怎么办? 当然是把内部矛盾引向外部矛盾啊! 小青梅的智商瞬间飙升,她柔声道:“婢子哪能跟姑娘比呢? 老爷一直惦记姑娘呢,有时候吧,老爷还让奴婢假扮姑娘你呢。” 什么? 他们玩的这么花吗? 假扮我? 怎么感觉有点小欢喜,还有一点小刺激呢。 可还不等她细想,小青梅便顺着话锋,丝滑地轻移了话题: “不过姑娘,老爷自从执掌丰安庄后,身边可是有不少美人儿觊觎他呢。” “哦?”索缠枝瞬间收了心神,连语气都多了几分专注。 小青梅见她上钩,赶紧往下说:“老爷府里前些日子买了个波斯胡姬,那身段丰腴得很,屁股大得抵得上一个玉磨盘呢。” “他竟还买了波斯胡姬?”索缠枝的眉梢轻轻挑了挑,语气里带着点意外。 “老爷说那胡姬擅于经商,他不想坐吃山空,想靠着胡姬的路子做点生意。” 小青梅赶紧解释,又补充道,“这事等老爷回头见了姑娘,一定会跟你细说的,他还想请姑娘你也入伙呢。” “这么说,那胡姬……没有被他‘收房’?”索缠枝最关心的还是这个。 “当然没有!” 小青梅赶紧展现自己的作用:“有奴婢在,怎么会让别的女人占了老爷便宜?奴婢一直帮姑娘盯着呢。” 索缠枝这才松了口气,心里舒坦了不少。 小青梅又道:“除了那胡姬,还有个静瑶小师太呢。” “啥?出家人他也敢打主意?” 索缠枝的声音瞬间高了些:“他这是饿疯了,还是你没把他喂饱,怎么这般荒唐?” “不是的姑娘!” 小青梅赶紧辩解,“不是老爷打她主意,是那小尼姑自己动了凡心,总想着接近老爷。” “不要脸!”索缠枝语气里满是鄙夷。 “可不是嘛!” 小青梅顺着她的话头,也愤愤不平起来:“奴婢见她总缠着老爷,怕出什么事,就找了个由头,把她远远送到平凉郡去了,如今老爷想见也见不着了。” 索缠枝这才彻底放了心,轻轻点了点头:“干的好!” 小青梅又道:“还有张府的少夫人陈婉儿,就是原来丰安庄庄主的儿媳妇,也总对老爷眉来眼去的。” “臭不要脸!”索缠枝的柳眉又竖了起来。 “姑娘您别气。” 青梅赶紧安抚:“奴婢早就防着她了,把她跟那小尼姑一起送到平凉郡了,断了她的念想。” 索缠枝听得欢喜起来,拍了拍小青梅的手背,赞道:“干得好!” 小青梅却忽然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无奈:“可前些天,有个牧场场主给老爷又送了两个马婢。 说是马婢,其实是对双胞胎,生得可俊俏了,眉眼清秀得很。 奴婢把她们左藏右躲,想瞒住老爷,可最后还是被老爷看见了。” 索缠枝的脸色瞬间又沉了下来,心里暗暗嘀咕:怎么总有人盯着他?真是不让人省心。 她冷哼一声,道:“你帮我好好看着那两个丫头,实在不行,就找个机会把她们卖出去,省得留在府里惹麻烦。” 小青梅却皱着眉,一脸为难:“奴婢也想啊,可……奴婢什么名分都没有,哪敢干涉老爷的事? 姑娘您是不知道,之前奴婢帮您挡那些女人,已经惹得老爷有些不快了。 奴婢真怕再做什么让他不高兴的事,他会把奴婢赶走……” 索缠枝一听,心里也犯了嘀咕。 是啊,青梅无名无分,确实不方便行事;可自己更不好插手他的事儿。 索缠枝皱着眉琢磨了半天,忽然眼前一亮,或许真是“一孕傻三年”吧,她顺着小青梅给她捋的线,竟然想出了个“好办法”。 “成了,这件事交给我吧。过几天,我做主,赐你为杨灿的侧室。” 索缠枝的语气带着笃定:“我这个少夫人亲自赐的人,他还敢动你不成? 你有了名分,在杨家后宅的地位就稳了,帮我看着他,也名正言顺些。” 其实话说到这里,索缠枝心里也隐隐回过味来,这小妮子,怕是早就打着这个主意了。 可她并不生气,毕竟她与青梅情同姊妹,就算彼此有些小心思,青梅也绝不会背叛她、不会害她。 小青梅一听这话,眼睛瞬间瞪得溜圆,脸上满是不敢置信的惊喜:“这……这真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索缠枝傲娇地冷哼一声:“我的人,哪能让他白睡? 总得给个名分才像样儿。你别管了,这事包在我身上。” “谢谢姑娘!” 小青梅再也忍不住,欢喜地抱住索缠枝的胳膊,脸颊贴着她的肩,眉梢眼角都堆着笑,就连嘴角都翘得高高的。 烛光下,她眼底闪着狡黠的光。 这小奸臣,终于奸计得逞了。 …… 凤凰山庄这一次应对事情的反应速度,可以说是出奇地快。 何有真的尸体被公开运上山时,沿途撞见的人太多了。 那些或惊愕、或揣测的目光,像细密的网,缠得整个山庄都透着股压抑的气息。 谁都清楚,这事拖得越久,对阀主于醒龙不利的传闻就会越传越邪乎,说不定还会搅得族内人心浮动。 更何况,拔力部落归附的喜讯也得尽早公之于众,眼下那部落还暂居在苍狼山脉东侧,后续的安置、管理,每一步都耽搁不得。 正因这两桩事催着,第二天一早,于醒龙便在凤凰山庄的议事厅里,当众公布了一系列处理结果。 关于何有真之死,是这么对外公布的: 于家外务二执事何有真,追查山货事件时,其随从被奸人收买,双方合谋暗害了何执事。 阀主已掌握相关线索,后续必将持续追查,既要彻底整治山货商人,更要肃清族内蠹虫! 这话掷地有声,既是给了众人一个交代,也暗暗压下了那些蠢蠢欲动的流言。 人事变动也随之公布:因何有真身故,原长房大执事李有才升任外务三执事。 原外务三执事易舍递补为外务二执事; 而长房大执事一职,则顺理成章地落到了杨灿头上。 至此,长房的内宅由索缠枝亲手执掌,外宅的权柄,竟全部落到了杨灿手里,一内一外,掌控了整个长房。 紧跟着,便是一个让于氏全族为之振奋的好消息:拔力部落举族归附。 于醒龙特意将这事当作重点,不仅写了详细的文书,还让管事们分头去各房各脉晓谕。 那字里行间都透着掌控全局的底气,仿佛要借这桩喜事,彻底冲散何有真之死带来的阴霾。 消息传下去,刚升职的杨灿和李有才,便第一时间换上新衣,准备去觐见阀主。 两人各自从院门口出来,脚步都带着几分轻快,抬头撞见时,又都默契地顿了顿,随即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笑。 李有才穿着一身新做的藏青色执事袍,腰间系着玉带,衬得他原本微驼的背都挺直了些。 他伸手左右一捋那两撇如钩的胡须,眼底满是笑意,开口时声音都透着爽朗:“贤弟,恭喜恭喜啊!” 杨灿也穿着一身月白色长衫,领口绣着暗纹,脸上满是春风得意,忙拱手回礼:“大哥客气了,同喜同喜!” “哎,什么客气不客气的。” 李有才上前一步,伸手拉住杨灿的胳膊,语气热络得很。 “咱们哥儿俩,往后虽不是亲兄弟,却胜似亲兄弟。今后各管一摊事,更要彼此照应着才是。” 杨灿跟着他往前走,笑着应道:“大哥说的是。 你如今是外务执事,往后小弟在长房做事,还得靠大哥你多多关照呢。” “这话说的!” 李有才仰头大笑起来,笑声里满是意气风发:“咱们之间,还用说这些?必须的,必须的,我的就是你的!” 两人说说笑笑地去了书院。 书房里满室的檀香。于醒龙见他们联袂而来,欣慰地点了点头。 “眼下因为何有真的事,族内外非议不少,局势不算稳。” 于醒龙先看向李有才,语气低沉了一些。 “好在易舍办事老练,我让他去接何有真的差事,再让邓浔从旁配合肃清内奸,想来能够稳住局面。 你刚接了易舍的位置,有不懂的地方,多向易执事请教,别莽撞。” 李有才立刻把腰杆挺得笔直,声音掷地有声:“阀主放心! 属下定当竭尽所能,把事情打理得妥妥帖帖,绝不有负阀主所托!” 于醒龙微微颔首,心里暗自思忖: 这人的本事如何还得再看看,但这份忠心,倒比何有真那等藏奸耍滑之辈、或是易舍那等首鼠两端之人强多了。 他又转向杨灿,目光里多了几分期许。 杨灿也上前一步,站姿与李有才一般挺拔,语气沉稳: “属下杨灿,也必定打理好长房事务,稳住六庄三牧,把拔力部落的安置事宜办妥当,绝不让阀主失望!” “你既接掌了长房大执事一职,是不是该回凤凰山庄来做事?”于醒龙忽然问道。 见杨灿一怔,他又解释道:“你若一直长驻丰安庄,其他五庄三牧难免会觉得你厚此薄彼,反倒不利于你统辖下属。” 杨灿心里一动,瞬间明白了其中关节,忙道:“阀主说得是! 属下之前确实考虑不周,总想着丰安庄的事,却忘了全局。 凤凰山庄到各庄各牧的距离,本就不比丰安庄远,有些地方甚至更近,是该回山办公才对。 只不过眼下拔力部落的安置还没头绪,属下想等把这事了结了,再回山任职。” 于醒龙欣然点头,语气里多了几分赞许:“正该如此!你年纪虽轻,考虑事情却很周全。 好,就按你说的办,等你把拔力部落的事处理好,再回凤凰山不迟。” “是!” 杨灿欠身行了一礼,心里却已盘算起后续的打算来。 拔力部落那边,得好好规划一番,绝不能出了纰漏,这股生力军,应该尽量争取他们向我靠拢。 还有六庄三牧,也得想办法攥得更紧一些,虽说接下来他们也是由我管着。 这些事情理顺了,办妥了,我也就该回山了。 那时候,想必也到了索缠枝分娩的时候。 哎!但愿天从人愿,让她生个大胖小子。 这样的话,我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心想事成了。 …… 长房今天的晚餐,格外丰盛了一些。 刚刚高升为外务执事的李有才,特意自掏腰包给内宅外宅所有人加了餐。 就连品秩最低的粗使仆役、丫鬟们,碗里都多了一块巴掌大的酱肉,油亮亮的泛着香,惹得众人眉开眼笑,嘴里不住地念叨“李执事仁义”。 这事,本就该由即将离任高升的李有才来做。 杨灿心里门儿清,绝不会去跟他抢这个风头。 对杨灿而言,日子还长得很,他这长房大执事的位子才刚坐上,不必急于一时。 他如今要做的,是以新任长房大执事的身份,宴请长房众管事,大家重新见见面。 两桌酒席在正厅摆开,鸡鸭鱼肉样样齐全,酒壶里倒出的米酒冒着清甜的香气。 李有才作为“老上司”兼新晋外务执事,自然被让到了首位。 众管事围着桌子坐下,脸上都堆着笑,心里却各有盘算。 从前长房只设一位大执事,后来为了杨灿才加了个二执事。 如今李有才高升,杨灿接了大执事的缺,那空出来的二执事之位,会不会再提拔一个人上去? 按规矩说,当初于承业还是嗣子时,长房也只有一位执事,杨灿是特殊情况。 眼下长房没有男主人,索缠枝怀的遗腹子还不知是男是女,按理说不该再设二执事。 可“人要是没有理想,和咸鱼有什么分别”? 在场的管事没一个想当咸鱼,目光里都藏着几分期待。 外院管事牛有德身材微胖,脸上总挂着“和气生财”的笑。 他刚坐下就拉着身边人寒暄,话里话外都在旁敲侧击,打听阀主有没有任命二执事的意思。 采办赵弘遇更直接,悄悄凑到了杨灿身边,毕竟杨灿是新任大执事,从他这儿打听消息最可靠。 仓廪管事马三元则黏着李有才,赔着笑说些奉承话,想从这位“老领导”嘴里探点口风。 满座之中,只有长房护院统领刘宇坐立不安。 他的目光总忍不住往程大宽那边溜,眼神里满是忐忑。 从前程大宽才是护院统领,后来因为严重失职先受了刑,又被一撸到底,他才得以上位。 可他当初对老上司太狠了,刚掌权就百般的打压,谁能想到程大宽竟然还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如今程大宽虽然没有具体的职务,可他却是杨灿的心腹。 今儿这场晚宴,杨灿特意让程大宽也入席了,这态度还不明显吗? 刘宇心里七上八下,一味琢磨着现在补救和程大宽的关系,也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酒过三巡,桌上的气氛越发热闹,有人拉着别人劝酒,有人凑在一起聊天,喧闹声裹着酒气飘满屋子。 刘宇瞅准机会,端着酒杯凑到程大宽面前,挤出一脸生硬的笑:“程兄,小弟年轻不懂事,从前多有冒犯。 那些得罪您的地方,还请您大人大量,别往心里去。” 程大宽只斜乜了他一眼,嘴角勾着抹冷笑,没说话。 刘宇硬着头皮又道:“今儿个借杨执事的酒,小弟敬您一杯。咱们往后尽释前嫌,好好相处。 从今往后,小弟待你程兄,还如从前你做小弟的侍卫统领时一般!” 刘宇说罢,举杯就要喝酒,却被程大宽一把拦住。 “刘统领,你怕是喝多了,说什么胡话呢?咱们俩有过不愉快吗?我怎么不记得啊!” 程大宽慢慢把他的酒杯按了下去,脸上笑吟吟的: “我如今跟着杨执事,得时时护他安全。 酒多误事,这酒我不能喝,话也不敢多聊啊。” 刘宇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尴尬地僵在原地。 周围的管事们都看在眼里,却没人吭声。 听见的当没听见,看见的当没看见,反倒故意把说笑、敬酒的声音提得更高,像是在刻意掩饰这份难堪。 今儿个的晚宴,李有才和杨灿才是主角,不时有管事上前敬酒。 杨灿见自己有了几分醉意,众人也都喝得脸红耳热,担心再喝下去有人醉倒,就没法谈正事了。 他放下酒杯,抬手拍了拍,屋里的喧闹声顿时小了些。 “诸位,有件事想跟大家商量。” 杨灿清了清嗓子,把之前说服六庄三牧管事参股做生意的事说了一遍。 讲到股份时,他特意换了个说法。 若是按十成比例算,每人能拿到的份额太少,听起来没有吸引力。 他给换成了百分比,果然每位管事听在耳朵里,都觉得……嗯,还行! “这买卖不敢说稳赚不赔,但我有八成把握能成。” 杨灿笑着看向众人:“诸位愿不愿意入股,咱们一起发财?” 管事们面面相觑,还在犹豫间,醉醺醺的李有才突然一拍桌子,声音洪亮: “兄弟!哥信你的眼光!这生意我入了!不管赚赔,我李有才都跟!” 李有才本就沾酒就醉,这会儿已经有些迷糊了,但他却没忘了自己的外务执事是怎么来的。 就算这桩生意真赔了,他也认;往后当了外务执事,位高权重的,还怕赚不回来? 有了李有才带头,管事们再也坐不住了,纷纷开口:“杨执事,我也入!” “算我一个!” “我也掺一份儿!” 杨灿这一回并没安排“托儿”,没想到李有才主动当了这个“托儿”。 众人本就喝得畅快,这会儿又要一起做生意,关系顿时又亲近了几分,气氛比刚才更加热络。 就连之前被程大宽拒绝和解、心中惴惴不安的刘宇,也忙着表态要入股。 这么一来,他就觉得自己也成了杨灿的“自己人”,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也端着酒杯大喝起来。 直到月上柳梢,洒下一片清辉,酒宴方才散了。 杨灿的住处挨着李有才家,席上众人都瞧见他俩以“兄弟”相称,毫不避人,送李有才回去的事,自然该由杨灿来做。 杨灿知道李有才喝多了比死猪还沉,特意喊了程大宽帮忙,两人一左一右架着李有才往回走。 把李有才送到堂屋,程大宽就走了。杨灿也准备告辞,结果一转身,就被潘小晚挡住了。 “我当家的喝多了是什么德性,你还不知道?” 潘小晚白了他一眼,语气里带着几分娇嗔:“不帮嫂子把他扛进屋里去?” 杨灿苦笑:“得,那嫂子你搭把手?” “人家刚沐浴完,清清爽爽的,一搭手不得累出一身汗?” 潘小晚晃了晃身子,撒娇道:“嫂子不管,谁让你俩是兄弟?你哥,你自己搬。” 杨灿没法子,只好架着李有才,趔趔趄趄地往卧房走。 潘小晚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吃吃地笑起来。 她向后一步步靠去,用后背顶上门,直到顶严实了,又背着手摸到门闩,缓缓滑了过去。 门闩落锁时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潘小晚轻轻咬着丰润的下唇,伸手把月白绫罗的衣襟拉了拉,领口斜斜滑落半寸,露出锁骨处那枚淡粉色的海棠花钿,肌肤在月光下泛着莹润的光。 她踮起脚跟,涂了蔻丹的脚趾像沾了露水的花瓣,轻轻踩在地上,步子又小又缓,足尖仿佛踩在一条线上,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媚。 那动作,像极了一只看见了猎物的狐,袅袅地向卧房走去。 杨灿好不容易把死猪似的李有才搬到榻上,刚直起身要喘口气,回头就看见潘小晚倚在屏风边正睇着他。 小晚夫人身姿窈窕,宛如一枝疏斜的寒梅,含着水光的杏眼弯出了一抹柔软的弧度,微红的眼尾微微上挑,透着几分不自知的勾人意味。 见杨灿回头看到了她,潘小晚又是吃吃一笑,左脚尖轻点地面时,右脚踝便轻轻向内扣着,一步一步,带着细碎的风情,向他袅袅地蹑去。 第118章 疑无路 潘小晚款款地走向杨灿,鬓边的银钗随着她的步态轻轻摇晃。 眼波就像新酿的春酒,湿漉漉地黏在杨灿身上。 “小冤家,奴把门都下了闩,这回你可走不掉了吧……” 她娇媚的尾音还缠在舌尖上,便传来了“笃笃”的一阵叩门声。 巧舌的声音裹着焦急从门缝里钻了进来:“夫人,夫人!” 潘小晚脸上的媚色瞬间僵住,没好气地回头道:“喊什么喊?什么事?” “少夫人那边来人了!” 巧舌的声音压低了些,却更急了:“少夫人听说酒宴散了,派人来传杨执事,人就在院外候着呢!” “少夫人?”潘小晚恨恨地念了一句,偏又无可奈何。 杨灿忍着笑,冲潘小晚拱了拱手,语气略带几分调侃:“嫂夫人,你还是好生照料有才兄吧。小弟失陪了。” “滚滚滚!”潘小晚恨得一跺脚,娇嗔道:“没得让老娘看了生气!” 杨灿忍俊不禁,哈哈一笑,走去开门。 巧舌就候在门外,见门板上的闩都下了,如何还猜不出里头正在发生什么? 只是她乖觉,半句也不多问,只等杨灿出来,便垂下眼帘,小声地道:“执事老爷,后宅的人催得紧,婢子只说您在帮李管事醒酒,把她拖在院外没让进来。” “机灵,该赏。”杨灿从怀中摸出块银饼子,递到她的手里。 那银饼边缘带着锤击的细纹,是陇上银匠常见的手艺。 巧舌连忙接了,笑逐颜开地谢过了杨灿,躬身送他往院外走。 院门口候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鬟,梳着双丫髻,手里提的羊角灯映得她脸泛着暖光。 见了杨灿,她忙蹲身行福礼,声音脆生生的:“杨执事,少夫人在静云轩等着您呢,奴婢给您带路。” “前头走着。”杨灿颔首。 小丫鬟提着灯在前,光晕在青砖地上晃出细碎的影子。 穿过月洞门,进入抄手游廊,廊柱上挂着的灯笼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到了静云轩院外,守着的婆子连忙迎上来,轻声道:“执事随老身来,少夫人等着呢。” 小丫鬟则识趣地退了回去。 进了正屋,门口候着的丫鬟连忙拉开障子门。 杨灿脱了靴子,踩着微凉的木地板往里走。 堂屋地上铺着西域来的羊毛毯,踩上去软乎乎的。 索缠枝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膝头放着一个绣绷,青丝线刚穿了针,却没动过。 见他进来,索缠枝放下绣绷,指尖轻轻拢了拢月白缎袄的衣襟。 虽说袄子做得宽大,可还是能依稀看出腰间微微隆起的弧度。 她笑着抬了抬下巴:“大执事来了,坐吧。” 杨灿欠身还礼,在旁边的矮几后盘膝坐下。 丫鬟端来盏热茶,青瓷杯沿冒着细白的热气。 小丫鬟赤着脚,脚步轻得像猫,奉了茶便悄没声儿地又退了出去。 杨灿这才仔细看向索缠枝,脸色比先前温润了些,唇上还带着点胭脂的淡红,想来是特意匀了妆。 他放轻声音,语气里带着几分关切:“看你气色不错,没闹害喜?” 索缠枝浅浅一笑,指尖轻轻碰了碰孕肚:“这孩子乖得很,旁人害喜时闻不得荤腥,我倒好,反而馋起肉来。” 说着,她扶了扶后腰,眉头微蹙:“就是坐久了腰沉,总想着伸懒腰。” 杨灿目光扫过她身后的锦缎靠枕,想起身去拿,又顿住了。 屋里虽只有他们两人,可保不齐外头有婆子听着。 索缠枝瞧出他的心思,眼底漾起暖意,自己探身取过靠枕,往身后的凭几上一垫,再靠上去时,肩膀便放松了些。 “你倒比我还小心。”索缠枝笑着调侃。 “谨慎些总是好的。” 杨灿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平时你也别总待在屋里,让婆子陪着在院里走两步,吃的也别太补,万一胎儿太大,将来生产遭罪。” “知道啦,倒像是你生过孩子似的。”索缠枝白了他一眼,眼里却没半分责怪,反而带着一点娇嗔。 “对了,今日过后,你就是长房大执事了,前宅的事,你可有把握了?” 杨灿颔首,语气里带着几分感慨:“起初也没想着要走这一步,不过是见招拆招,结果倒像是有天助似的。” “那往后呢?” 索缠枝追问,指尖不自觉地攥紧:“等我生孩子的时候,不会出意外了吧?” 杨灿放下茶盏,目光沉了沉,却又很快柔和下来:“世事哪有绝对的? 不过你放心,内宅有你主持,外宅有我盯着,纵有意外,咱们也能扛过去。” 索缠枝眼里的不安渐渐散去,嘴角扬起笑意:“也是,如今整个长房都在咱们手里,真要是出点事还应对不了,倒显得咱们没用了。” 两人沉默了片刻,杨灿才开口:“这么晚叫我来,定是有正事吧?” 索缠枝莞尔:“青梅今儿回来跟我说了,这丫头,终究还是被你收了。” 杨灿耳尖微微发烫,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他和青梅的事,本想着慢慢跟索缠枝说,没成想青梅先说了。 “青梅是我的人,你既然要了她,总不能让她一直无名无分地跟着你吧?” 索缠枝语气带着点嗔怪,却没半分怒意,反倒像个替妹妹出头的姐姐。 “我自然不会委屈她。” 杨灿连忙解释:“只是近来事情太多,倒把这事儿搁下了。” “等你腾出空,指不定要到明年了。” 索缠枝打断他:“我既然知道了,就替你们做主了,办一场仪式,公开赐她给你做妾。” 杨灿这才恍然,难怪从进来起就没见着青梅,原以为她是特意避开,好让两人说些体己话,原来是因为事关她自己的终身,害羞起来了。 杨灿略一沉吟,便坦然道:“该当如此。只是我从没操办过这种事,不知道我要做些什么,要不你派个婆子教教我?” “不用你费心了。” 索缠枝摆摆手:“你只要点头同意就好,采买、布置、请人,这些事我来安排。” 她没说的是,虽囿于身份,不能真的做杨灿的妻,可如今替他操办纳妾的事,也算是圆了一回“杨家大妇”的念想。 宅门里纳妾,本就是正妻说了算,也会正妻操持一切。 两人又说了些家常,索缠枝脸上露出倦意,轻轻打了个哈欠。 杨灿见状,忙起身道:“你正是渴睡的时候,早点歇息,我先回去了。” 索缠枝点了点头,没起身送他,只让丫鬟替他开门。 杨灿刚走,屏风后就传来轻细的脚步声,青梅红着脸走了出来。 索缠枝笑着打趣道:“现在满意了?方才躲在屏风后,耳朵都快竖起来了吧?” 青梅扑到她身边,跪坐在羊毛毯上,抱着她的手臂,把脸贴在她的袖子上,撒娇道:“姑娘待我真好,我这辈子都跟着姑娘,绝无二心。” 索缠枝翻了个白眼,故意酸她:“以前我待你不好吗?也没见你这么跟我表忠心。” 嘴上这么说,手却轻轻拍了拍青梅的背,眼里满是温柔。 …… 拔力部的两位长老得了于醒龙的准话,当夜便做了分配。 一个连夜下山去了,他得赶回去给拔力末报信,好让整个部落安下心来。 另一个则留在山上,等着杨灿和他细商部落安置的诸多事宜。 此时的杨灿,刚升任长房大执事,正是里外忙碌的时候。 外宅的人事得微调,从前的规矩章程也得重新梳理,一一打上他的印记。 这些事半点马虎不得,而且都得亲力亲为,他还得尽快理顺,好赶回丰安庄去。 因为拔力部落的安置也拖不起,他们东迁时丢了大半的辎重,如今连帐篷都凑不齐,要是等天寒了,指不定要出乱子。 而静云轩里,索缠枝正趁着这短暂的间隙,为青梅张罗侧室之礼。 她心里清楚,杨灿待不了几日,得把一切都赶在他走前办妥。 次日天刚亮,索缠枝便让青梅去库房挑绸缎。 山庄里的针娘已候着,等着给她量体裁衣。 索缠枝特意嘱咐:“库房里的料子,看上哪个尽管拿,别拘着。”又让她去挑几套首饰,算作随身的添妆。 青梅是个懂分寸的,知道自己能有今日全靠姑娘提携,哪敢恃宠而骄? 库房里堆着的江南云锦、西域波斯锦、蜀地蜀锦,她只拣了两匹水青色的云锦,素净又衬肤色。 至于那金的银的、玉的珍珠的首饰,她也只选了一支赤金点翠步摇、一对珍珠耳环,再加一只羊脂白玉手镯,算是一套了。 这三样首饰都是精致而不张扬的款式,正适合她的身份。 可索缠枝见了,却皱起了眉:“这哪够?你是我亲自选的人,岂能这般寒酸?” 说着,她便拉着青梅又去了库房,亲手给她挑,又给她添了两匹石榴红的蜀锦、一匹月白的波斯锦,首饰更是选了嵌宝的金钗、累丝的银镯,连玉如意都取了一支,丰厚得快赶上大户人家嫁女儿了。 青梅抱着索缠枝的胳膊,眼泪汪汪的:“姑娘待我这般好,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了。” …… 转眼到了第四天,也是杨灿要回丰安庄的前一日。 索缠枝这边总算把一切置办妥当,而这日恰好是黄道吉日,赐妾仪式便如期举行。 仪式虽然简单,却也透着庄重。 静云轩的正厅里,索缠枝坐在主位上,一身绛紫色襦裙,领口绣着暗纹缠枝莲,衬得她面容端庄。 杨灿穿了身大红锦袍,居于左侧。 青梅则着一身青色素裳,居于右侧。 她头上插着索缠枝给的赤金步摇,耳坠珍珠,腕戴白玉镯,眉眼间满是娇羞,倒像一枝刚绽的青梅,鲜嫩可人。 “杨灿。”索缠枝开口唤他,目光扫过两人,心里却泛起一阵遗憾。 若是此刻,她能以杨灿正妻的身份坐在主位,亲手为他纳青梅为妾,那该多好? 可如今,她只能以长房当家主母的名义,主持这场与自己无关的仪式。 她压下心头的喟叹,说道:“我今赐青梅为你侧室,望你日后善待于她,莫要辜负她的一片心意。” 杨灿起身拱手谢礼,随后便是青梅上前,先对着索缠枝深深一拜,这一拜,是谢她的提携与成全。 然后她又转向杨灿,屈膝行礼,轻声唤了句“夫君”。 仪式虽然简单短暂,却引来了长房管事们的注意。 杨灿刚升为大执事,便得少夫人赐妾,这怕是阀主和少夫人在争相拉拢他吧。 管事们不愿得罪任何一方,便没大肆张罗,只等杨灿带着青梅回了住处,各自备了厚礼送上门来,有送绸缎的,有送银锭的,还有送玉器摆件的,倒也热闹。 其实于醒龙早已知晓杨灿要做生意,拉了索缠枝参股的事,这本就不是秘密。 不过,在于醒龙看来,这并没什么。 杨灿从前得罪过索家,如今在长房任职,肯低头服软,是知进退的表现。 若是杨灿还像从前那般顶撞少夫人,把长房搅得鸡犬不宁,反倒不值得栽培了。 不过,既然决定要重用杨灿了,于醒龙还是吩咐邓浔,得派人去中原查一查杨灿的底细。 杨灿带着青梅回到凤凰山庄的住处时,旺财早已候在门口。 见了青梅,他连忙躬身行礼,见过自家女主人。 老爷一日不娶正妻,这位少夫人所赐的侧夫人,便是杨家名正言顺的主母。 隔壁的潘小晚却是恨得牙根痒痒的,本来就是想偷却偷不着,杨灿如今有了妾室,往后怕是更没机会了,可不气人么。 杨灿的卧室里也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新换的湖蓝色锦被铺在榻上,梳妆台上摆着青梅的首饰盒,桌案上还插着两枝新鲜的花朵,总算有了几分纳新人的模样。 送走最后一波贺客,杨灿转身看向青梅,声音放得极柔:“累不累?” 至于那些送来的礼物,他没心思看,反正这些“盲盒”,本就该留给青梅慢慢拆,那是独属于青梅的乐趣。 青梅的脸颊泛着红晕,轻轻摇了摇头:“不辛苦,能成为夫君的人,青梅……好开心。” 杨灿轻轻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既然你跟了我,总归我是不会让你受了委屈。” 青梅开心地扑进他的怀里,耳朵贴着他的胸膛,听着他沉稳的心跳,想到两人从初识以来直到今天,这一路的转折变化,直如做梦一般。 …… 次日一早,杨灿便要启程赶回丰安堡去了。 这趟凤凰山庄之行,杨灿又是升官加爵,又是纳青梅为妾,收来的贺礼足足装了一马车,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了。 小青梅见此,干脆从长房马厩里也拉了匹马出来,骑马下山。 他们一行人下山的时候,晨光刚好漫过天水城的青石板路,长街一角的昆仑汇栈正准备开张。 铺子里,一身波斯胡服的热娜对着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吩咐着。 “阿大,后院刚腾出来的那排空房,先把墙角的霉斑刮干净,再糊一层新泥,最后刷上石灰,往后就改成货仓用了。” 说话间,随着她的动作,丰盈灵动的小蛮腰上,挂着的小算盘轻轻晃动着,银质的算珠碰撞时,便发出清脆的“嗒嗒”声。 这算盘只有巴掌大小,银框玉珠,精致得像一件饰品。平时就挂在腰间,充作饰物,想算账时随手就能摘下来。 她的手指纤长而灵巧,哪怕算盘小了些,也能信手拈来,拨弄自如。 阿大搓了搓粗糙的手掌,有些为难地道:“主人,改造货仓得不少人手啊,咱们汇栈的伙计太少,怕是抽不出人来。” 其实汇栈里人不算少了,只不过其中有六个胡姬,干不了这粗重的活儿。 “那就雇人吧!”热娜干脆地道:“你去挑几个手脚干净、力气大、干活踏实的,尽快把仓库弄好。” 这段日子,热娜正对昆仑货栈做全面调整,从经营范围到人员安排,都要一一理顺。 转型之后,昆仑货栈就要正式成为昆仑汇栈了。 原先的昆仑货栈是天水城里的一家老牌坐贾,只对当地百姓经营日用货物,货源全靠从南北客商手里收购。 可杨灿中意的是行商于西域的丰厚利润,所以他打算把于睿赠给他的这家货栈彻底转型,改成能走丝路的行商栈。 热娜连日来就在为这件事奔波着,于睿送的那几个容貌出众的胡女,也被她安置在货栈里了。 虽然以后不以零售为主业,但是做行商也需要内部经营人员,还是可以安置得下的。 前门口,两个穿青衫直裰的汉子正卸着门板,厚重的木门卸下来,便在石板上摩擦出“咕噜”声。 随着一扇扇门板被卸下,晨光涌进店堂,照亮了里头的桌椅柜台,瞬间明亮起来。 这两个汉子看着只是普通的伙计,实则却是小青梅派来的好手,他们是索缠枝的“陪嫁”。 杨灿不许小青梅干涉热娜对于汇栈的经营管理,但却默许了小青梅派人“保护”热娜。 最后一扇门板刚放到地上,门口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一行人马浩浩荡荡地来到了汇栈前。 三台精致的肩舆在中间,七八个鲜衣豪奴护侍左右,阵仗着实不小。 那肩舆是用楠竹做的架子,外头罩着绣满缠枝莲的丝绸帷幔,既透着闲适,又显得尊贵。 头一抬肩舆里坐着一个男子,约莫三十来岁,身材颀长,留着两撇八字胡。 他身着宽袍大袖,头戴一顶高冠,脸上带着几分倨傲,仿佛谁都入不了他的眼似的。 后边两抬肩舆里,各坐着一个妙龄女子,衣着艳丽,鬓边插着金步摇,容颜妩媚动人。 到了昆仑汇栈门口,队伍停了下来。 那男子从肩舆上走下来,慢悠悠地抬头看了看门上的“昆仑汇栈”招牌,嘴角不屑地一撇。 两个妙龄女子袅袅娜娜地走过来,一左一右傍在他身边。 两女各持一把绣着金线牡丹的绫罗团扇,半遮着俏脸,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娇媚。 男子腰间挂着一块成色极好的羊脂白玉佩,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着。 他把两臂一伸,揽住了两个美人儿柔软的腰肢,不屑地仰头看着昆仑汇栈的金字招牌。 “就这家店,要从昆仑货栈改成昆仑汇栈了?叫他们掌柜的出来!” 几个豪奴立马应了声,捋着袖子就冲进门去,扯着嗓子大喊:“你们掌柜的呢?我家老爷要见他,赶紧滚出来!” 刚卸完门板的两个汉子听见这话,眼中瞬间闪过一抹精光,原本放松的身体一下子绷紧起来,手已悄悄摸向腰间的短刀。 热娜正在吩咐伙计们做事,听见这般动静,不禁黛眉一蹙,快步走上前来,冷声说道:“我就是昆仑汇栈的掌柜,是谁要见我?” 几个豪奴一见热娜,不由得一怔。他们没想到昆仑汇栈的掌柜竟然是个年轻美貌的胡女。 只是呆了一呆,他们立即兴奋地冲着外边叫了起来:“老爷老爷,他们掌柜的在这儿呢!老爷你快来!” “好大的架子,还要我进去?汝何人也,敢与吾比肩?” 西驰汇栈的陈掌柜搂着两个美人儿,三人跟个连体人似的晃进了店堂。 陈掌柜悻悻地想着,你什么档次,敢跟我做一样的买卖?居然还跟我摆臭架子,我陈某人…… 忽然,他就看见了热娜拜尔,他的眼睛就像看到阳光了突然穿透云层,陡然为之一亮。 西驰汇栈的陈掌柜名叫陈胤杰,在天水城的行商汇栈行当里,算是一个坐地户了。 原来的昆仑货栈,每个月都要从他的西驰汇栈进不少货,算是他的一个大客户。 可如今倒好,昆仑货栈不仅突然停止了进货,还传出消息说要转型,跟他一样做起西域行商的买卖来了。 陈胤杰好不气恼,又听说这家货栈是因为换了东家,所以才要转型,于是就想亲自来瞧瞧,看看到底是谁这么大胆,居然敢跟他陈某人抢生意。 行商西域你以为是那么好做的? 这可不是光靠肯吃苦肯卖命就能办成的,这个店主太天真! 却不料一眼看见热娜,竟然是个貌美的胡姬。 胡女他见得多了,他家里还养着几个貌美的胡姬呢。 可是跟眼前这个胡女比起来,家里那几个可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眼前这位胡女跟一般的胡姬很不一样,一头耀眼的红发,一双深邃的碧眼,一看就是来自更遥远的西方。 极西之地的胡人他也见过不少,其中不乏女子,可是生得如此貌美、身材如此火辣的极品尤物,他还是头一回见。 陈胤杰贪婪的目光在热娜身上流连着,嘴里“啧啧”出声:“姑娘你就是昆仑汇栈的新东家?” “小女子热娜,正是昆仑汇栈的掌柜,不知阁下是?” 陈胤杰松开搂着两个美妾的手,哈哈地笑起来:“鄙姓陈,耳东陈,名胤杰,乃是西驰货栈的东家。” 他的喉结滚动了几下,声音都温柔起来:“热娜姑娘看着很面生呀,哪儿人呐?” “我来自波斯。”热娜淡淡地回答。 陈胤杰挑眉道:“哦,原来是从安息来的,那可是够远的。” 虽说如今“波斯”已经成为主流称呼,但还是有不少人习惯用它更古老的称呼:“安息”。 陈胤杰笑吟吟的,显得愈发热络了:“姑娘你从极西之地跑来天水开汇栈,真是勇气可嘉。 也是巧了,陈某世居天水,也是开汇栈的,咱们俩这可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 他身边的两个美妾听了,忍不住偷偷翻了个白眼。自家老爷是什么德性,她们还不清楚? 这分明是看见人家这位波斯胡女长得漂亮,连自己兴师问罪的目的都给忘了。 陈胤杰一行人闯进汇栈,一副要闹事的样子,把汇栈前后的伙计都引了过来。 前堂一时人满为患,后院反倒冷清下来。就在这时,一道身影从后院的墙头外翻了进来。 此人身材极高,深眼窝,鹰钩鼻,下颌无须,卤蛋似的脸上刺着靛蓝色的纹身,看着格外狰狞。 更吓人的是,他肩上还插着一把断刀,鲜血洇出,濡湿了长衫。 这人正是前些日子往丰安庄去,做了杨灿一单大生意的奴婢贩子钱渊。 钱渊觉得自己很冤。 因为他到现在都没搞清楚,自己究竟得罪了哪路神仙。 他自觉势力足够大了,可是这个对头的实力显然比他还要强大的多,而且神秘的多。 直到现在,他也不清楚那些神秘人的来历。 那些神秘人找到他,逼问一个少女的下落,说是那个少女曾经落在他的手上。 可那些神秘人偏又不肯说出那少女的名字,只是对他形容,说那少女像初融的雪山泉水一般纯净无暇,像一块昆仑美玉般莹然通透。 钱渊经手卖过的妙龄少女没有八百也有五百了,这么抽象的形容,你让他哪儿想得起来。 幸好那些神秘人一心只想逼问那个少女的下落,暂时没动杀心,他才伺机逃了出来。 不过现在也不算安全了,那些人还在追捕他。 钱渊强打精神,观察了一下这处院子。 好几间库房都在做清理,院子里堆着不少的木箱、稻草之类的杂物。 钱渊眼珠一转,他没往那些房间里躲,反而踉跄着走向杂物堆。 钱渊不管不顾地掏弄了一番,扒出一个能容身的缝隙,便一头钻了进去。 第119章 天山雪,昆仑玉 昆仑汇栈的前方店面里,本是兴师问罪而来的陈大少,此刻已经坐在椅子上喝茶了。 他笑眯眯地看一眼旁边椅上坐着的热娜,身着一身风情迥异的波斯胡服,难得一见的妖媚绝色,他的心头不由又炽热了几分。 好在,他也是一个见多识广的人,虽然颇为垂涎热娜的美色,却也不至于有什么失仪的举动,只是他那目光里仍能看得出不加掩饰的灼热。 然而,纵然他色授魂销,却也不至于就乱了他的神志。 陈胤杰心里还是很清楚的,这般年轻貌美的一个胡女,莫说在异国他乡开办偌大的一家货栈,就算是要在市井间独自生活都很难。 她背后必然还有一位真正的东家,只是不知是哪一路豪强,但想来总归是没有自己后台硬的。 心思转定,陈胤杰便笑吟吟地道:“热娜姑娘,我西驰汇栈在天水城立足百余年了,从曾祖那辈儿起便走南闯北。 如今我陈家在天水城的行商坐贾之中,也算一号人物,南来北往的商贾,也都会给我陈家几分面子。” 一个豪奴炫耀道:“我家老爷的小表妹,如今可是索家二爷的侧室! 索家二爷你听说过吗? 嗨,你一个外乡胡女,想必是不知道的。” 热娜先是一怔,继而暗暗一叹。 索二爷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陈大少那位小表妹只怕是正当妙龄吧? 这般亲戚,对别人来说或许算是福气,可对那位小表妹来说,又何其不幸。 如此看来,自己虽是被人从商队中掳走、辗转卖为奴隶,可是万幸落在了杨灿手中。 落在他手中,就算最差最差的结局,似乎也要比那位可怜的小表妹好些呢。 “放肆!没有规矩!” 陈胤杰等那豪奴把他“索家亲戚”的身份亮明白了,这才故作愠怒地呵斥了一句。 然后他又转向热娜,笑容里多了几分试探: “姑娘你这般年纪,总不会是单枪匹马在天水城里撑起这片产业吧? 却不知背后提携姑娘的那位贵人是谁? 说不定陈某也认得呢,大家不妨叙上一叙。 免得都是朋友,回头再因为什么误会生了龃龉。” 热娜心中此时已然明了了,这个陈胤杰今天来,就是仗着他在天水城的势力,想要做那欺行霸市之举。 只不过,他现在不清楚自己的底细,所以才要问个清楚。 热娜身后那个人,当然就是杨灿了,这事本也无需遮掩。 杨灿拉了那么多人入伙,不就是为了利用彼此的优势么。 这个时候如果把背景藏的严严实实,那么背景存在的意义呢? 不过陈胤杰既然提到了索家,若只搬出杨灿,恐怕就未必镇得住他了。 热娜便浅浅一笑,道:“那倒真是巧了,如此说来,咱们两家,还真是大有渊源呢。” 陈胤杰一愣,身子微微前倾,好奇地问道:“哦?却不知姑娘背后那位贵人是……” 热娜嫣然道:“也是索家!” …… 昆仑汇栈后院的杂物堆里,钱渊屏着呼吸,将自己缩在废弃的木柜与土坯杂物之间。 刚藏好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听见院墙外传来一阵轻响。 几个汉子手提寒光闪闪的利刃,翻身而入。 他们既没穿夜行衣,也没穿短打,可动作却迅捷如猫,落地时竟没发出半点声响。 为首的汉子眼神锐利如鹰,迅速地一扫院子中的情景,便把手一挥。 其余人等立刻四散开来,逐间搜查空屋。 这些屋子原是准备改作仓库的,将来要存放往来西域的货物,如今大多空着。 屋内尚未清理的杂物有限,没什么遮挡,一看便知是否藏了人。 至于院中那堆杂物,既有朽坏的支架、缺角的柜子,又有散落的土坯与支棱的木板,乱糟糟地堆在一起,就连猫狗都很难钻的进去,他们便没怎么在意。 几个汉子很快搜完空屋,见毫无收获,便朝着前店的方向潜去。 前店里,陈胤杰听完热娜的话,早已没有了先前的倨傲。 他慢慢地转着茶杯,心中暗自盘算。 这热娜的背后竟然是索家贵女,不仅是于家的少夫人,还是索二爷的侄女,论起亲疏,比自己这位“表大舅哥”可要近得多。 为难她是不可能为难的了,若是得罪了那位索家贵女,他这层关系还真未必能碰得过人家。 不过不能再为难昆仑汇栈,不代表不能打别的主意啊。 陈胤杰望着热娜迷人的侧脸,心中又起了一个念头。 这胡女美丽妖娆,又懂经商,若能纳她做个侧室,既能抱得美人归,又能添一助力,岂不妙哉? 想我陈家大少爷,仪表堂堂、家财万贯,若给她一个侧室身份,她定然求之不得。 这般一想,陈胤杰先前兴师问罪的念头已是荡然无存,反倒开始滔滔不绝地吹嘘起陈家庞大的产业来,话里话外都在凸显自己的本事。 悄悄潜到前店的几个汉子,眼见店里有很多人,不由得暗自皱眉。 若真有一个带伤的人闯进来,店里绝不会是现在这般模样。 为首者打了个手势,他们便又悄然退了回去。 …… 杂物堆里,钱渊透过木板的缝隙,看着几个神秘人匆匆而过,又越墙而出,身子不由一瘫。 紧绷的身体骤然放松,刺骨的疼痛才又传来。 他又等了片刻,确认四周无人,这才忍着肩头的剧痛,一点点从杂物堆里钻出来。 肩头那截断刀仍然插在肉里,他不敢拔。 若是仓促拔出,伤口来不及包扎止血,那就更逃不掉了。 钱渊钻出杂物堆,刚刚喘了口气,还不等爬起来,脸色便突然一白。 他看到一双脚! 钱渊慢慢抬起头,就见那些神秘人竟去而复返! 他们正站在自己四周,冷冷地盯着他,隐隐成合围之势。 钱渊双腿一软,一下子瘫坐在地,他崩溃了,彻底崩溃了。 钱渊欲哭无泪,崩溃地喊道:“我不是不想说啊,你们让我说什么说啊!你们连名字、身份都不肯说,你让我怎么说啊……” …… 杨灿刚刚踏回丰安堡的土地,便将拔力部落的安置事宜提上了首要日程。 在凤凰山庄的那几日,他也没闲着。 白日里频繁叩问拔力长老,把部落的人口、牲畜、习俗乃至潜藏的难处都摸得透彻; 入夜后他又独自在灯下沉思,梳理安置的脉络; 遇着关键节点,他还会特意去面见阀主,将自己的想法与阀主的考量反复斟酌,敲定了好几项核心安置措施。 故而此番返程丰安堡时,他刚一落脚,便让同路下山的拔力部落长老即刻动身,去请拔力末族长和部落的诸位长老前来丰安堡议事。 杨灿返回丰安堡的次日,天刚蒙蒙亮,堡外便传来了马蹄声,拔力末竟带着一众长老赶来了。 他们翻身下马时,袍角还沾着晨露,脸上难掩焦灼,显然比起杨灿,他们更迫切地想早日为部落寻得一个安稳的归宿。 杨灿听得通报,当即亲自迎出堡门。 “杨……杨执事……”拔力末开口时,不免有些赧然。 还记得上次相见,他尚且带着部落酋长的傲气,对杨灿动辄便按向腰间的佩刀,那副颐指气使的模样犹在眼前。 可如今,拔力部落已然归附于阀,他现在基本上还要受到杨灿节制,面对杨灿,难免有些尴尬。 杨灿却仿佛全然忘了昔日的不快,爽朗的笑声瞬间驱散了他的局促:“拔力大人快请进!诸位长老一路辛苦了。” 杨灿说着,语气热络:“瞧你们来得这般早,定是没来得及用早餐吧?走走走,咱们先进堡,去吃点东西再说。” 说罢,杨灿便热情地引着拔力末和众长老往堡内走。 大部分拔力部落的长老,这辈子都还没有见过如此恢弘的坞堡。 刚走到堡门前,那两丈高的夯土贴砖城墙便让他们倒吸了一口凉气。 墙头还筑着垛口,城门是厚重的铁木混合结构,门楣上钉着密密麻麻的铜钉。 吊桥稳稳架在护城河上,河水泛着清冽的光。 踏入堡内,更让他们开了眼界。 宽阔的主道由青石板铺就,两旁的屋舍整齐排列,屋顶的瓦片码得严丝合缝。 道旁每隔几步便有一处匠作工坊,内容涉及各个方面。 铁匠铺传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木匠铺里陈列着刚刷好漆的桌椅,还有织户晾晒的色彩鲜亮的布匹…… 琳琅满目的景象看得他们眼睛都直了。 杨灿走在前面,适时介绍道:“诸位请看,这堡里不仅有护城河供水,还挖了三口深井。 东边那片粮仓能存下够堡内人吃半年的粮食,工坊更是能随时打造农具、修补衣物。 所以住在这堡里,吃穿用度基本都不用往外跑。” 这些长老自小在草原上长大,一辈子过着逐水草而居的日子,风餐露宿是常态,遇到大雪封山时,还要担心牲畜冻死、粮食短缺。 此刻看着眼前这座既坚固又舒适的坞堡,每个人的眼神里都燃起了向往的光。 若是以前,他们或许只会觉得这是汉人的玩意儿。 可如今部落已经归附于阀,一个念头便忍不住在他们心底冒了出来:咱们拔力部落,以后能不能也建起这样的城堡? 就在众人暗自遐想时,杨灿忽然转头看向拔力末,笑着说道:“拔力大人也知道,我如今还兼着丰安庄主的职。 等把你们部落的安置事宜理顺了,我便要回凤凰山庄复命了。 我已征得阀主同意,到时候这座坞堡,就交给拔力大人和诸位长老居住了。” “什……什么?” 拔力末猛地停下脚步,眼睛张大,声音都带上了颤音:“杨执事,你这话……这话可是真的?” “这种大事,我怎敢开玩笑呢?” 杨灿脸上的笑容依旧,语气十分笃定:“而且阀主还说了,这丰安庄,以后就交由拔力大人掌管。” 这话如同一声惊雷,在拔力末和众长老耳边炸开了。 他们原以为,于阀肯接纳部落已是天大的恩情,却没想到阀主竟如此器重他们。 不仅要给他们安稳的住处,还要把整个丰安庄交予他们掌管! 拔力末只觉得一股热血从心底直冲头顶,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旁边的长老们也是喜不自胜,互相递着眼色,眼底满是难以置信的狂喜。 杨灿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这颗“糖衣炮弹”,看来他们很喜欢呢。 很显然,拔力末只看到了坞堡的坚固与气派,却没留意到丰安庄的布局。 坞堡处在整个庄子的中心,堡内的匠人全是汉人。堡外环绕着的是汉人农夫们的村落。再往外便是一望无际的农田。 一旦拔力末和长老们住进堡里,就等于和自己的部众彻底隔离开来。 他们在享受安逸和体面的同时,对其部落的控制力只会慢慢减弱。 更何况,中低层管事来自丰安庄的汉人,工坊的匠人、外围的农夫,也都是汉人,届时拔力末这个“庄主”,又能真正掌握多大的权力呢? 随便用了些早餐,杨灿就把拔力末和众长老安置在了客舍。 此刻众人已经知晓这座坞堡日后会属于自己,再看客舍里的桌椅、窗外的庭院,连墙角的一块青砖、屋檐下的一片瓦,都觉得格外顺眼,心境早已不同。 拔略贺在客舍里来回踱了两圈,脸上笑开了花,凑到拔力末身边说道: “大人,你瞧瞧这地方,咱们鲜卑一族当年大单于的牙帐,怕是也没有这般气派吧!” 拔力末闻言哈哈大笑,拍了拍拔略贺的肩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般气派的坞堡,以后就是老子的了! 早餐过后,杨灿让豹子头领着众人在坞堡里细细地走了一遍,就连他居住的杨府,也毫无保留地敞开来让他们看。 拔力末和长老们走在杨府的庭院里,目光不住地在亭台、廊柱间打转,甚至已经悄悄用眼神交流,琢磨着日后自己要住在哪个院子里才舒心了。 正式议事前,杨灿特意与拔力末单独会面,将后续的一些安排提前通了气。 而拔力末这边,其实在来丰安堡之前,就已派人穿过苍狼峡,回了口外的草原。 他们一方面是去寻找散落在草原上游牧的部落族人,另一方面也是去散播一个消息: 秃发部落靠走山货,已经弄到了几百套甲胄。 这个消息一旦在草原上传开,秃发部落必然会成为众矢之的。 要知道,秃发部落刚吞了拔力部落的地盘,逼得他们举族东迁投奔于阀, 那是不是正因为他们弄到了大批甲胄,开始吞并弱小,先弱后强,一统草原? 其他部落猜忌一起,必然对秃发部落群起而攻之,到那时秃发部落自顾不暇,哪里还有余力来于阀找麻烦? 待私谈结束,杨灿便召集了拔力部落的所有长老,在宴客大厅正式商议安置事宜。 他站在厅中,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朗朗,开宗明义:“诸位,眼下对拔力部落来说,最紧要的就是尽快安置妥当。 冬天转眼就到,哪怕是深秋,草原上的寒风也够凛冽的,咱们必须得赶在天凉之前把住处、生计都定下来,时间不等人啊!” 众人纷纷点头,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露出了凝重的神色。 他们比谁都清楚,若不能在寒冬前安定下来,部落里的很多老人、孩子怕是熬不过去。 杨灿见状,示意旺财将一面画着地图的木屏风推到厅中央,指着上面的标记。 “陇上的空地有的是,但是安置部落不能只看一个‘空’字,得考虑土地好不好开垦、肥力够不够,还得看水源近不近,更要贴合咱们部落的人口规模。 所以我和拔略贺长老反复商量,又请示了阀主,最终定下了三个安置地。” 他拿起一根黄杨木教鞭,在地图上依次点出三个区域:“这三处地方,各有各的用处。具体怎么分,我想了一个法子。 第一处是片草原,专门留给愿意继续游牧的族人。 不过咱们也得说实话,陇上的草原可比不得口外,草原不大,要是游牧的人多了,同族之间难免会为了草皮起争执。 所以我琢磨着,这里只安置三分之一的族人,这样大家的日子都能好过一些。”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看向众人的反应,长老们脸上都没有异议,显然认可了“避免争执”的考量。 杨灿接着说道:“另外两处地方,就留给想弃牧从耕的族人,两处各安置一半。 这两个地方我都派人去看过,土地平整,开垦起来不费力,旁边还有溪流,灌溉方便,很适合种庄稼。” 长老们听得连连点头,心里只觉得杨灿和阀主想得太周到了。 这番安排,既考虑到了愿意保留游牧习惯的族人,也为想转农耕的族人找好了合适的地方。 就连可能出现的麻烦都提前规避了,这让他们满怀感激。 然而他们却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三分安置”里藏着的,是“分而治之”的深意。 第120章 杨大善人 他们或许觉得,“分开居住”没什么大不了的。 以前在草原上游牧时,他们的部落也是分散开的,而且分散的更零散。 可一旦要对外作战时,他们召集全族勇士依旧迅速而有号召力。 但他们没有看清的是,这次的“分”,和以往截然不同。 这次的“分”是连着生产、生活方式的彻底改变。 留在草原的族人依旧过着游牧生活,而转向农耕的族人,日后要守着土地、学着种庄稼。 他们的生活节奏、依赖的资源全都变了。 久而久之,两拨人、三拨人的隔阂会慢慢加深,部落原本的凝聚力也会渐渐消散。 可这样一个中小型部落的族长与长老,又哪能有这般长远的目光? 他们此刻满心都是“安稳下来”的庆幸,全然没有意识到,一场悄无声息的变革,已然随着这“周到”的安置,悄然拉开了序幕。 杨灿从未学习过部落安置的专业理论,可身为穿越而来的现代人,他骨子里的综合素质与眼界,早已超越了这个时代的桎梏。 他无需刻意琢磨,便“本能”地洞悉了关键: 要消解归附游牧部落的潜在威胁,拆分人口、瓦解其凝聚力是必须要走的一步。 更精妙的是,他将这步棋裹上了“设身处地为部落着想”的糖衣,既解决了拔力族人眼前的困境,又悄然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这般周全,怎不让长老们对他感恩戴德呢?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厅中众人,见他们眼底满是感激,对自己的安排毫无异议,嘴角不由得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杨灿继续说道:“当然,选择开荒定居的族人,大多没接触过农耕,这一点我也早有考虑。 大家不必担心,我会从丰安庄挑选有经验的老农耕夫,担任你们的户长、佃长和渠长。 在拔力大人和诸位长老的统领下,他们会帮大家盖房子、教耕种,确保大家能尽快安稳下来。” “在拔力大人和诸位长老统领下”,这句话就像一颗定心丸,让原本心中掠过一丝疑虑的长老瞬间松了口气。 他们暗自琢磨:人终究是归我们管的,再说我们确实不懂盖房种地,没人指导哪行? 他们看不见的是,这看似合理的安排背后,权力正在悄然转移。 那些基层农庄管事,会借着户籍登记、赋税征收、调解纠纷、指导生产的机会,一点点蚕食他们对部众的直接掌控权。 久而久之,部落的核心权力会被慢慢瓦解,即便拔力末还握着“庄主”的名头,所谓的兵权与最高领导权,也终将沦为徒有虚名的空中楼阁。 杨灿此番对拔力部落的安排,明面上只有两点: 明确安置方向、解释安置原因、提供农耕转型支持。 可隐藏在表象之下的分化与控制,此刻没人能够察觉。 等他们真正意识到不对劲时,早已无力回天。 其实,将整个部落彻底打散,按家庭或男丁数量分散安置,才是最快速有效的办法。 但杨灿从现实出发,清楚于阀眼下根本不具备这样的条件。 那需要一个疆域辽阔、人口稠密、城乡完善的大帝国做支撑,而于阀显然还没达到这般规模。 再者,于阀也没有强大帝国的威慑力,能够让拔力部落毫无反抗地接受彻底拆分。 更重要的是,过度拆分不利于他后续对拔力部落的收服与招揽。 不过,眼下的布局已经足够了:剥离核心领导层,将部落首领、贵族与普通部众分隔; 把部落拆分为三部分,再派遣基层管事渗透; 日后再从三个分部中抽选青壮训练成部曲兵…… 有了这些铺垫,分化与控制的根基便已筑牢。 计划既定,便要争分夺秒地实施。 虽说现在还是盛夏,可盖房子、开荒地耗时长,必须抓紧时间。 因此,杨灿只在当晚摆下丰盛的宴席款待众人。 次日天刚亮,拔力末就带着长老们赶回临时驻营地,他们要按照既定的安排,着手将部众分为“游牧”、“农耕甲”、“农耕乙”三个部分。 杨灿也一同前往了他们的驻营地。 远远望去,成群的牛羊在营地四周的草地上低头啃食,一顶顶破旧的帐篷像雨后的蘑菇,密密麻麻地挤在山坡下。 由于不少帐篷和辎重都丢在了草原上,许多牧民只能两三户挤在一顶帐篷里,共用一套炊具,营地显得格外拥挤混乱。 杨灿站在山坡上,看着牧人们按照长老传达的指令,依据“继续游牧”或“转向农耕”的选择,渐渐分成三支队伍。 可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被其中一群人吸引住了。 那是些被孤零零地留在原地的人,没人愿意接纳他们。 他们大多是年迈的老人、带着孩子的妇人,还有挺着孕肚的女子。 “叱利延长老,这些老人和妇人是怎么回事?”杨灿指着那群人问道。 只见他们脸上满是茫然与恐惧,眼睁睁看着其他人家兴高采烈地走向自己所属的队伍,自己却只能呆滞地站在原地,像被遗弃的孤魂,透着说不尽的无助。 叱利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上露出一丝不忍,轻轻叹了口气。 “杨执事,他们家里的青壮男子,都在秃发部落的袭击中战死了。 这次咱们部落损失惨重,死去的青壮尤其多。” 他苦笑着补充道,“接下来不管是放牧还是开荒,吃的用的都紧缺。 他们老的老、小的小,根本出不上力,所以…… 没人愿意要他们,都是些累赘啊。” “那他们怎么办?”杨灿皱紧了眉头。 叱利延理所当然地回答道:“如今部落分成三部,要是哪一部都不肯要,他们就只能听天由命,自己找吃的了。 能活下来,就活;活不下来……也只能认了。” 说到这里,叱利延的声音有些沙哑,他也很无奈。 但条件艰苦的草原上,就是这样的的生存法则,他也无能为力。 善意往往滋生在衣食无忧、自我满足之后,在这般残酷的生存压力下,怜悯本就是一种奢侈的情感。 那些老人、妇人与孩子,显然也早已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即便他们惶恐无助,也没有向任何人乞求。 他们只是用羡慕的目光望着那些有壮丁的家庭,看着他们说说笑笑地收拾帐篷,走向充满希望的未来。 杨灿并非心慈手软之人。 当初危机当头,他能果断下令,让豹子头带人潜入拔力草原,除掉几名牧人,用他们的尸体伪造“黑吃黑”的现场。 可眼前这幅景象,却让他无法漠然视之。 如今的他,手握丰安庄的资源,已经拥有了施以怜悯的能力。 “叱利延长老!” 杨灿沉声道:“把这些没人要的老弱妇孺集中起来吧,他们的安置,我来负责。” “什……什么?”叱利延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震惊与狂喜。 他之前的冷漠,不过是认清现实后的无奈。 这些人毕竟是自己的族人,其中不少他还认识。 看着他们被抛弃,只能在绝境中挣扎,他心里又何尝不难受? 如今杨灿竟愿意扛起这份负担,叱利延激动得嘴唇都在哆嗦,颤声唤道:“杨执事……杨大人!” 话音未落,叱利延突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杨灿重重磕了三个头,眼里早已泛起了泪花。 “快起来吧。” 杨灿伸手将他扶起:“赶紧去把他们召集起来,等我返程时,带他们回丰安堡。” 叱利延连忙应了声“是”,顾不上拍掉膝盖上的泥土,转身就往营地中央跑,用鲜卑语大声呼喊起来。 虽说部落与汉人接壤,不少牧人懂些简单的汉语,但也有完全听不懂的,或是复杂些的句子就理解不了,因此他得用族人最熟悉的语言传递消息。 随着叱利延的呼喊,那些原本呆滞站着的人,先是愣了愣,随即眼里爆发出不敢置信的光芒。 他们跌跌撞撞地朝着杨灿的方向跑来,之前强装的坚强瞬间崩塌。 那强装的坚强,是因为他们知道,无论自己怎么央求,都改变不了被抛弃的命运。 可现在,有人愿意给他们一条生路了。 跑到杨灿面前,他们二话不说就跪了下去,“砰砰”地磕着头,一边磕头一边哭,一边哭又一边笑。 有些小孩子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呆呆地站着,但马上就被身边的母亲或爷爷一把拽倒,按着他们的脖子磕起头来。 “好了,大家不必这样。” 杨灿连忙出言安抚,可不管他怎么说,那些人依旧不停地磕头,哭声越来越响。 直到叱利延将所有被抛弃的老弱妇孺都召集过来,重新站到杨灿身边,人群才渐渐安静下来。 杨灿看着眼前这些人,满脸皱纹的老人、抱着孩子的妇人、挺着孕肚的女子,还有几个怯生生躲在大人身后的孩子。 杨灿想了想,开口道:“方才,我听叱利延长老说了你们的情况,现在我有几个安排,想跟大家说清楚。” 他的话音刚落,现场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有抱着年幼孩子的妇人,唯恐孩子哭闹打扰,赶紧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轻轻捂住了他们的嘴巴,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杨灿一字一句地道:“首先,年纪大的老翁老妪,由我丰安庄负责安置,会给你们安排些力所能及的活计,保证大家有饭吃、有地方住; 其次,各位带孩子的妇人,我会让丰安庄以及其他五座田庄、三处牧场的单身汉与你们互相相看,若是彼此愿意,就可以结为夫妻。 当然,你们带着孩子的,对方必须也得接受你们的孩子才行。 至于孤儿,或是家里孩子太多难以抚养,又或者带着孩子嫁不了人的, 也可以把孩子交给我,我会安排人抚养他们、教导他们,等他们长大,为我做事。 最后,有孕在身的妇人,先由我丰安庄集中供养,等你们生产之后,再按照上面的办法酌情安置。” 杨灿每说一句,叱利延就用鲜卑语大声翻译一句。 听着翻译的话,在场的老弱妇孺眼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他们拾起袖子擦泪,可那泪却越擦越多了。 “恩人啊!” “杨大善人,活菩萨啊!” 此起彼伏的感激声,像潮水般将杨灿包围了。 那些曾经绝望的人,此刻眼里重新燃起了活下去的希望,他们看向杨灿的目光里,满是滚烫的感激与依赖。 …… 被赞誉为杨大善人的杨灿,全然不知一场祸事正在向他悄然袭来。 先前他对独孤婧瑶百般提防,生怕这身份不明的女子是个奸细,会给自己惹来祸患。 可他左防右防的,独孤婧瑶始终也没闹什么乱子,还帮了他一个大忙。 如今他把这“小神婆”送走了,却因为她招引了一场祸害登门。 一处阴暗潮湿的地牢里,血腥味与汗臭味交织着,令人作呕。 钱渊被粗麻绳死死绑在冰冷的柱子上,衣衫早已被抽成碎片,浑身布满了深可见骨的鞭痕,血肉模糊得几乎看不清原本的肤色。 蘸了盐水的皮鞭每落下一次,就会带起一片糜烂的皮肉,留下一道渗着血珠的红痕。 “说不说!” 一个穿着黑衣的俊俏少年手持皮鞭,满脸戾气,怒吼着:“小爷我就不信撬不开你的嘴! 你经手卖出的女子,就个个气质高洁,如天山雪、昆仑玉?她那样出色的女子,你怎么可能记不住?” 皮鞭再次扬起,带着呼啸的风声抽向钱渊,钱渊痛得浑身剧烈抽搐,喉咙里挤出凄厉的惨叫。 他那原本还算清晰的声音早已变得嘶哑破碎:“我说!我说!我……我前几个月,把她……卖给一个庄主了!” 其实钱渊到现在都没弄明白,这群神秘人究竟要找哪个女子,可酷刑带来的痛苦早已超出了他的承受极限。 与其继续被折磨,不如胡乱攀咬一个,先熬过眼前这关再说。哪怕日后证明不是,起码眼下能少受些罪,说不定还能寻到逃跑的机会。 听到“庄主”二字,那持鞭少年的动作猛地一顿,沉声问道:“庄主?什么庄主?姓甚名谁?在何处地界?” 钱渊的额头早已被血污覆盖,黏稠的血液顺着眉骨流下,糊住了他的双眼,让他连眼前人的模样都看不清。 他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牙齿打颤的声音在寂静的地牢里格外清晰:“丰……丰安庄的……庄主,他叫……杨灿!” 第121章 合伙人 杨灿若是当天就带着这群老弱妇孺往丰安庄赶,傍晚前是到不了的。 倒不是这些人会拖他的后腿,这些人几乎就是在马背上长大的。 哪怕身子骨已经衰败到明天就要咽气,今天跨上马鞍依旧能坐的稳稳的。 真正慢了脚程的,是他们的家当。 零零散散的牛羊得赶着,装着毡毯、陶罐、粮食的高车更得慢慢挪。 于是杨灿决定次日一早再启程。 对于这群刚找到靠山的孤寡牧民们来说,这个夜晚成了许久以来他们睡的最安稳的一觉。 次日午后,杨灿领着队伍进入丰安庄,此举立刻惊动了村民们。 两百多个鲜卑人,包括了老翁老妪、寡妇和孩子,如此稀奇的阵容,立刻在丰安庄引起了轰动。 因此,杨灿命人敲钟聚集村民的时候,村民来的特别快。 一小半是听了钟声赶来的,另外的人早就挤在那儿看热闹了。 杨灿踏上高台,目光扫过底下黑压压的人头。 村民们的议论声像嗡嗡的蜂群,有人指着那些鲜卑人嘀咕:“庄主咋带了这么多胡人来?连一个青壮都没有!” 杨灿抬手往下压了压,喧闹声渐渐便歇了。 杨灿把这些鲜卑人的来历和村民们简单地说了说。 因为鲜卑拔力部落归附于阀的消息早就在丰安庄传开了,所以杨灿倒不用多费唇舌。 接着杨灿又讲了讲拔力部落从此一分为三,这些人没人要、被遗弃的缘故,然后提高了声音。 “这些人,既然已经归附于阀,便是我们的人了,本庄主对他们,不能见死不救。 因此,对他们,本庄主自有安排,这其中和你们有关系的只有一件。” 杨灿指了指那些鲜卑的老弱妇孺:“老、弱、孺,本庄主自有安排,现在还剩下一个妇。” 杨灿在台上来回地走动着,大声说道:“老、弱、孺,本庄主都安排得了,难道还安排不了一些壮妇吗? 我这也是给咱们丰安庄里的单身汉们,提供一份机缘。 这些妇人,都是没了男人的,本庄主和她们说过了,她们也都同意。 那就是,咱们村里的单身汉,愿意从中挑一个做媳妇儿的,现在就可以上前,你们彼此相看一下。 只要彼此看的满意,现在就可以领回家,今晚你们就洞房!” 这句话一说,台下顿时炸了锅,村民议论纷纷,嗡嗡声不止。 杨灿故意等了半盏茶的功夫,直到声音渐渐弱下去,才又开口。 这时他的语气便多了几分严肃:“丑话说在前头,这些寡妇都带着孩子。 你们要想讨回家做老婆,那就得把孩子也一起养着。”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当然,要是你们俩都愿意,养孩子实在困难,妇人也舍得把娃留下,那就交给我,我来养。但是……” 杨灿的目光转向那些鲜卑寡妇,声音严肃下来:“一旦放弃,从今往后,你们跟孩子就再没关系,这点,你们可得想清楚。” 说完,他又停了片刻,给所有人消化的时间。 随后他就点了几个村中管事的名字,让他们出来维持秩序,朗声道:“相亲,现在开始!” 这可稀罕,最主要是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啊,所以村里头的单身汉们有些懵。 他们你看我,我看你,谁都没敢先动。 杨灿见状,笑着补了句:“丰安庄就今儿一天机会,明儿起,其他五座田庄、三座牧场的单身汉也会来。” 这话像是给众人加了把火,犹豫的单身汉们顿时急了。 先是一个黝黑的汉子壮着胆子往前迈了步,紧接着,一群人跟抢东西似的冲了上去,脚步声、笑声混在一起,闹哄哄的。 有人凑趣喊:“庄主老爷,我家有婆娘了,还能再挑一个不?” 杨灿哈哈笑:“你养得起,她也愿意跟,我就不管。” 那人本是说笑,没成想话音刚落,他婆娘就从人群里钻出来。 这婆娘一把扭住他的耳朵,又掐又骂,惹得周围人笑作一团,连那些鲜卑寡妇都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说起来,这些寡妇年纪都不大,因为这年头成亲太早了,二十出头的,已经算是“老”妇人了。 但她们有个共同点:个个都带着孩子。 那些没孩子的寡妇,早在部落分家时就被各股势力抢着收了去。 她们干重活虽比不过男人,却也是家里的好劳力,年轻无拖累的,鲜卑人早就内部消化了。 庄里的单身汉挑媳妇,也实在得很:先看身子壮不壮,要是壮实还模样周正,那就是顶好的。 至于脸蛋娇不娇、腰条细不细,没人在乎。好看是好看,可谁家养得起中看不中用的累赘? 也就杨灿这样的庄主人家,才不用算计这些。 这些新寡的妇人,对改嫁倒没什么扭捏的,只是大多舍不得孩子。 哪怕杨灿说了会收养被放弃的娃,她们也攥着孩子的手不肯松。 而单身汉们的心思也直白:能不养别人的娃,自然最好。 所以两人凑在一起,聊不了几句家常,就绕到了孩子身上,语气里有商量,也有试探。 杨灿在高台上看着,也不催促,相亲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事,他要做的,只是搭个桥。 至于老弱孺的安排,他早盘算好了,回头让人照做就是。 就在这时,两匹白马从村外缓缓走来。 头一匹马上,坐着刚成了杨灿妇人的青梅。 她的发髻换了样式,梳成了小妇人的圆髻。 淡粉色的衣裙衬得她脸色格外娇嫩。 鹅黄丝带束着腰,身子随着马背的起伏轻轻晃着,眉眼间多了几分柔媚。 旁边那匹白马上,载着胭脂和朱砂这对双胞胎姊妹花。 两人穿得一模一样:窄袖短袄配条纹长褌,唯一的区别是,胭脂的袄子是明艳的石榴红,朱砂的袄子是娇嫩的柳芽绿。 若是穿得一样颜色,两人共乘一马,怕是谁都分不清谁是谁,活脱脱像是镜里照出来的影子。 这马儿,三岁口时就得开训了,得找体重轻的人骑,每天花些时辰让马适应驮载,也教它听口令。 只是马的身子骨还没长结实,训练时长也得拿捏着,不能累着。 自从杨灿见过胭脂朱砂,青梅就没再想着藏着她们,免得显得自己小气。 至于替自家姑娘防着有小妖精打杨灿的任务,她倒也记着呢,只是心里多了分寸。 之前因为对热娜有敌意,被杨灿敲打过了,现在她要做什么,那也得是以不惹自己男人不高兴为前提。 看到庄里这般热闹,三女忙下了马,牵着缰绳慢慢往前走。 青梅瞧见一个抱着孩子看热闹的小妇人,笑着喊了声:“这是咋了?这么多人聚着。” 那小妇人一抬头见是青梅,忙恭恭敬敬福了一礼。谁都知道,这姑娘现在被庄主老爷收房了。 “小夫人,是庄主刚回来,还带了好些胡妇呢!”她把杨灿安排相亲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青梅听了这才恍然。 一旁的胭脂忍不住感叹:“庄主老爷真是心善,要是没有他,这些妇人带着孩子被抛弃,还不知道怎么活呢。” 朱砂点了点头,眼里满是佩服:“嗯,咱们老爷一看就是个大善人。” 青梅听着,嘴角悄悄翘了起来,却故意淡淡说道:“他呀,也没你们说的那么好。 他也就长得好看一点儿,心地善良一点儿,说话风趣一点儿,待人体贴一点儿,做事周全一点儿,遇事能扛一点儿,对庄里人上心一点儿…… 其他的,跟别的男人也没什么两样。” 胭脂和朱砂对视了一眼,就像是在照镜子。 镜中人和镜外人的眼神里都是一样的无奈,小夫人这一口气,到底说了多少个“一点儿”啊? 这场热闹的相亲,大半个时辰后就结束了。 被看中的妇人,当场就跟着男人回了家。 这年头的婚姻,有时候就是这么直接高效。 那些被相中的女子,选择放弃孩子的,一共也才三个。 其他的都不舍得放弃自己的孩子,相中她们的男人最终也接受了。 当然,有些依然抱着孩子站在那儿的,就是虽然有人相中,却因为坚决不放弃孩子,从而没有结缘成功的。 对于这些妇人,杨灿并不着急。 后面还有五个田庄、三个牧场的单身汉呢,等轮完一圈,这些有坚持的妇人,恐怕也剩不下了。 真要是还有没找到归宿的,把她们归到“老弱孺”的队伍里,一起安排就是。 接下来,就是安置老弱孺和孕妇了。 那些孤儿,还有那三个被放弃的孩子,杨灿让那些孕妇先带着,一会儿就送进堡里去。 以后这些孩子,学问和武艺由青梅教,饮食起居由旺财管。 年纪太小的也不怕,这些孕妇就能照顾。 再说堡里还有几个手脚麻利的婆子,也能帮忙照看着。 剩下的老翁老妪和体弱者,杨灿也有打算。 庄里虽有重体力活,但也有不少轻活计。 筛选晾晒种子,坐在屋檐下就能干,一边聊天一边挑拣坏种杂质,耗时长却不费力气; 在田边搭个简易棚屋,看管庄稼,防着家禽啄食、孩童捣乱,驱赶鸟雀捉虫子,这些活儿他们也能应付; 还有擦拭修补农具、给织坊酿酒坊打下手,甚至梳理丝线、编麻绳苇席、纳草鞋,都是一教就会的,没什么技术难度。 两百多个老弱妇孺,经杨灿这么一安排,人人都有了着落。 他们看杨灿的眼神,满是感激与敬畏. 旁的事他们不懂,也不管,他们只知道是杨庄主对他们好,是杨庄主给了他们一条活路。 这两百多个人,就像两百多颗火种。 往后在杨灿治下的“八庄四牧”里,这些火种自然会一点点地燎成原。 …… 十多天的时间过去了,拔力三部的安置事宜正循着既定的脉络稳步推进着。 泥土与木材的气息在风里悄然弥漫,勾勒出两庄一牧新生的轮廓。 选择转型农耕的两个部落,已然循着村落的规制铺开了建设的蓝图。 夯土的声响从清晨持续到日暮,一排排屋舍的木架在荒野中立起。 几条引水沟渠正沿着地势蜿蜒开挖站。 杨灿派去主持此事的人,皆是丰安庄里有才干、有人缘,却始终差一步未能跻身小管事之列的人。 临行前,杨灿告诉这些人,“此番若能把新村落打理妥当,日后这两个村子的管事之位,便由你们来坐。” 这句话像一粒火种,瞬间点燃了汉子们积压许久的干劲。 他们带着这份期许一头扎进新部落,白天领着鲜卑人垦荒筑屋,夜里围坐在篝火旁喝着马奶酒聊天。 没几天他们便与鲜卑人打了成一片,就连彼此的口音都染上了对方的腔调。 而选择继续游牧的那一部,杨灿自始至终未曾插手,只让人给他们送去了几车粮食作为补助。 他心里清楚,这群人里,有的是安于现状、不愿改变的慵懒之辈。 有的则是将游牧视作血脉传承的固执者,短时间内想要扭转他们的观念,无异于缘木求鱼。 如今放任他们由拔力末全权管辖,既能省去不必要的纷争,更能悄悄卸下拔力末心中的戒备。 至于未来,杨灿笃定:待另外两个农耕部落的炊烟升起,仓廪渐满,当同族人身处安稳、手握丰饶时,无需他多费口舌,这个游牧部落自会主动走向改变,主动向他靠拢。 毕竟,两个鲜活的样板就摆在眼前。 部落里的战争寡妇,如今都已寻得新的依靠,组成了安稳的家庭。 对这些男女们来说,灶台上终于有了家的温度,被窝里也有了亲昵的气息。 而那些失去亲人的孤儿,拢共算下来有二十多个,最小的还在襁褓中吮着手指,最大的也不过七八岁。 那些岁数更大一些的孩子,已经能够跟着大人们干活,只需再过几年,就能成长为壮劳力。 无论是农耕部落还是游牧部落,都未曾将这些孩子拒之门外,这账他们也算的明白。 不过,这也倒正合杨灿的心意。 被弃养的孩子,最大的也才七八岁,虽然需要耗费更长的时间与精力去培养,可一旦养成了,这份从幼年便建立的忠诚,要远比成年后招揽来的人更为牢固,能够始终效忠于他的人的比例,也会更高。 于是,杨灿更进一步,将这些孩子认作了自己的义子义女。 “这样一来,抚养他们的人便会多几分上心,断不会让孩子们受了委屈。” 杨庄主在收他们为义子、义女的时候,这般温柔地说着。 这番话,温和而有力,像一缕暖阳,瞬间驱散了孩子们眼中的怯懦。 而这一举动,也让“仁义杨”的名声像长了翅膀一般,很快传遍了周边的田庄与牧场。 连原本不属于拔力三部的五庄三牧里,都有几个孤儿背着简陋的行囊赶来投奔他了。 杨灿自然是来者不拒,将他们一一收下,至此,他的身边便有了二十八个义子女。 稍作安顿后,杨灿便让适龄的孩子开始读书习字,将此事全权托付给了青梅。 只是青梅既要照料孩子们的学业与武艺,又要操持杨府上下的事务,肩头的担子实在太重。 杨灿便从外面请了位学识渊博的西席先生,辅助青梅教孩子们识文断字; 习武方面,又让豹子头从旁协助,如此才稍稍减轻了青梅的负担。 就在村落的建设与孩子们的生活渐入佳境时,热娜从天水城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了。 她此行的任务已经圆满完成,昆仑汇栈的转型整顿全部落地,如今正依照她的规划,忙着收购丝绸、茶叶与瓷器。 陈家大少陈胤杰起初想凭着家族势力打压昆仑汇栈,可当他听闻汇栈背后有索少夫人撑腰时,那点嚣张气焰瞬间偃旗息鼓。 只是这陈胤杰并未彻底死心,反而从那天起,往昆仑汇栈跑得愈发勤快。 他每天都要在昆仑汇栈里转上几圈,不知情的人见了,还以为这汇栈也是陈家的产业。 陈家少爷的心思虽是昭然若揭,可偏偏他没把那点心思说破,热娜纵使心中厌烦,也找不到理由驱赶他。 这次返回丰安庄,让娜更是做得极为隐秘,一路轻车简从,生怕走漏了风声,又被陈胤杰纠缠上。 “老爷,昆仑汇栈已经调整完毕,今后就以行商为主。 天水的那家汇栈,日后专门做批发批购的生意。” 刚踏进杨灿的书房,热娜便迫不及待地汇报,眼眸里闪着兴奋的光。 “如今栈里已经开始收购货物,驼队也在筹备,若一切顺利,半个月后就能出发。” 杨灿放下手中的账簿,眼中露出欣喜之色:“好啊,这一趟打算去往何处?往返一趟大概需要多长时间?” 热娜道:“这是老爷第一次涉足经商,还有不少参股人等着看结果。 我想着不宜走得太远,得尽快赚回第一笔钱,给大家吃颗定心丸。 所以这次打算直奔撒马尔罕,往返一趟的话,大约半年时间就够了。” “半年?能这么快么?”杨灿微微挑眉,语气里带着几分惊讶。 虽说他将经商的事全权交给了热娜,却也私下打听过往返西域通商的一些情况。 从天水到撒马尔罕的商路,寻常商人走这一趟,少说也要一年,半年往返,那可是极快的速度。 热娜闻言,胸膛微微一挺便是丰盈满怀,湛蓝的眼眸里满是自信。 “老爷你有所不知,寻常商人走这一趟需要一年,可粟特商人们却能做到半年往返。 这背后,靠的是最优的路线规划、高效的通关能力,还有严密的商队管理。 而所有这些,热娜绝不比任何一个顶尖的粟特商人差。” 她的声音里带着几分骄傲,仿佛已看到驼队满载而归的场景。 “明年开春,龙河还没解冻,野草还没返青的时候,热娜定会带着西方的货物满载而归。” “好!” 杨灿欣然道:“明天我就发帖子,召集各田庄、牧场的管事来聚一聚,把这事跟大家说清楚,也好让所有人都安心。” 他心里想着,若热娜真能半年往返,这事不仅能提振人心,更是联络感情、拉拢人心的好机会。 把这份心思藏在商业行动背后,既隐蔽,又能让自己看起来一心扑在赚钱上。 如此“沉迷利益”的模样,想必阀主那边也会更加放心一些。 次日,热娜便将一份详尽的行商计划摆在了杨灿面前,从路线节点到货物清单,从驼队配置到成本核算,每一项都附着精准的数据,比空口白话更有说服力。 这份计划书,杨灿主要是给长房的管事们看的。 他们虽然也是合伙人,却因身份特殊,不便亲自来丰安庄,有了这份详实的计划,也能让他们少些疑虑。 至于拔力三部,因为归附太晚,并未被纳入此次经商的合伙人之列,杨灿也没打算日后再将他们加进来。 在杨灿看来,眼下这些原始股东已经足够了。 况且,他心里清楚,即便是这些原始股东,也未必能始终与自己一条心。 日后若有人心生异念、从中作妖,便可将其剔除,再从拔力三部里挑一个最听话的补进来。 这一拉一打,恩威并施,才能将局面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如今的股本构成已然稳定,往后谁想挤进来,要么等有人退出,要么等有人自寻死路。 而这个涵盖了八庄四牧的商业联盟,便是他在于阀立足的根本。 就在丰安庄忙着筹备商队事宜时,一支队伍正悄然朝着丰安堡的方向行进。 队伍中央护着一辆轻车,车帘紧闭,里面坐着的,竟是被捆得严严实实的钱渊钱掌柜。 队伍里最惹眼的,是一匹白马上的少年。 十七八岁的年纪,月白襕衫的下摆随意掖在腰间,腰间的玉带钩泛着温润的柔光。 就连他握着缰绳的手,指节都修长莹润,姿势里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雍容。 这个年纪的少年本应带着几分跳脱的英气,可他却生得偏柔。 眉峰像被细笔精心描过,弯出浅淡的弧度,眼尾微微上挑,瞳仁清透得像浸在水里的琉璃。 束发的玉簪是上好的羊脂白玉,垂落的发带随马匹的步伐轻轻晃动,他的整个人宛如一幅精心晕染的工笔人物,俊得清隽,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态。 这般容貌,可是连一向自诩俊逸的杨灿都要被比了下去。 “公子,前方二十里就是丰安堡了,咱们是直接过去,还是先做些准备?” 一名骑士策马靠近,声音压得极低,恭敬地问道。 美少年抬眸望向远方的道路,眼眸里的温润褪去几分,多了些冷意:“找个隐蔽的地方先藏起来,再派人进堡探查。 若是婧瑶被那姓杨的欺辱了,就先救出婧瑶,再把杨灿掳来,我要亲手宰了他!” 骑士又低声道:“万一钱渊说的是假话,或者姑娘根本不在丰安堡……” “那也要把姓杨的给我弄出来!” 少年冷笑一声,眼尾的弧度骤然绷紧,瞳仁里闪过一丝骇人的凶戾: “我会亲自问他,但凡他碰过我家婧瑶一手指头,我都要一刀一刀地零剐了他!” 第122章 意外如此意外(加更) 丰安堡的盛夏,中午的太阳像一团烧得正旺的炭火。 堡里的青石板被晒得泛着油亮的光,光着脚丫的孩子跑过时,总要踮起脚跑的飞快。 路边的老柳树枝繁叶茂,为作坊主们撑开了一片片浓荫。 几家作坊的掌柜,把缺了角的方木桌、矮脚竹凳搬到树荫下,粗陶茶壶里沏着本地的老叶茶,琥珀色的茶汤在粗瓷碗里晃荡,飘出淡淡的茶香。 一得了空儿,掌柜们就摇着蒲扇喝着茶,嗓门洪亮地聊些坞堡里的新鲜事,话头飘来飘去的,倒也驱散了不少的暑气。 丰安堡的左跨院原是杨灿初来时所居的客舍,一场大火把它烧成了白地,后来一直也没想着重建个什么,现在变成了被收养孤儿们的练武场。 这会儿,跨院里正传出一阵阵清脆的呼喝声,一群六七岁的孩子穿着短打,攥着小拳头扎着马步。 哪怕小脸憋得通红,额头上的汗珠顺着鬓角往下淌,也没人肯擦。 小青梅从杨柳树荫下走过来,孩子们见了,立马停止了动作,像一群小麻雀似的围上去,眼睛里满是期待。 小青梅被孩子们围着,忍不住抿着唇笑,嘴角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她今日穿着一件粗麻布的交领短襦,浆洗得发白却格外挺括,下身则是一条赭石色的缚裤,裤管从膝盖往下渐渐收紧,透着股子灵动劲儿。 纤腰上系着一条三寸宽的黑皮腰带,硝制过的皮革泛着温润的光。 见孩子们都乖乖站好了,小青梅清了清嗓子,开始为他们演示招式。 她的头发梳着了一个利落的飞天髻,发间插着一支素雅的木簪,哪怕做踢腿、旋身的剧烈动作,发髻也纹丝不动,半点不影响她的行动。 只见她辗转腾挪,脚步踩在地上稳如扎根的老树,扎根时纹丝不动;跃起时又轻得像只啄食的麻雀,落地时更悄无声息,仿佛一片羽毛。 孩子们看得眼睛发亮,小拳头攥得更紧了。 一套拳脚练完,小青梅白皙的脸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她笑着掏出帕子擦了擦额角的汗,耐心地给孩子们讲解招式里的门道: “出拳的时候要沉肩,不然力气都散了,打出去也没劲儿……” 跨院门口的紫藤花正开得热闹,一串串淡紫色的花穗垂在门楣上,风一吹,细碎的花瓣就像雪似的飘下来。 杨灿牵着马,热娜跟在他身边,两人就站在花树下,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 看着孩子们仰着头看着青梅,眼神里满是崇拜与孺慕,杨灿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他想起在原来的世界里,有人说过:去孤儿院的时候,别轻易抱那些孩子,别给他们太多温暖。 因为对缺爱的孩子来说,一点点温情就像沙漠里的甘泉,他们会拼命抓住,把那点甜当成全部,盼着能一直喝到。 可你终究不能像家人一样陪着他们,等这份温暖消失了,留下的伤口,比从没得到过还要深。 但转念一想,杨灿又觉得欣慰,这些孩子在这里可不是孤零零的。 他们有他这个义父,有青梅这个温柔的义母,还有把他们当亲弟弟妹妹疼的旺财。 坞堡里的叔叔伯伯、婆婆姐姐们也疼他们,总想着给孩子们塞点吃的、送点用的,把零碎的温暖凑成一个家的模样。 “庄主老爷,你是个了不起的‘阿扎特’”,热娜忽然说道,眼睛亮晶晶的像落了颗星。 “这些孩子能遇到你,是他们的运气。” 杨灿不用问也能猜到,她说的“阿扎特”应该是骑士、绅士一类的意思。 杨灿笑着摆了摆手,语气带着一丝虚伪的谦虚:“我哪有那么伟大,他们长大了可是要帮我做事的。” 热娜顽皮地向他wink了一下,带着一抹俏皮:“那也是他们的幸运。” “嗯……倒也是。无论如何,总比他们在部落中长大所要经历的人生更好。” 杨灿说完,看着热娜的眼睛,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你刚才眨眼睛的样子,真好看。” 热娜的脸一下子红了,从脸颊一直红到耳尖尖上。 刚才那一下眨眼是下意识的,她本想含糊过去,没成想会被杨灿说出来。 害羞之余,她心里又像揣了颗甜枣,悄悄地泛起了丝丝甜意。 杨灿和热娜牵着马继续往前走,出了坞堡,走出村庄,眼前便开阔起来。 田埂纵横交错,像织在大地上的网,地里种满了庄稼,早熟的庄稼已经开始收割了。 谷子是天水地区的主打夏季作物,金黄的粟穗沉甸甸地垂在秸秆上,穗粒饱满得把秸秆压弯了腰。 风一吹,田里就泛起层层金浪,一波接着一波,淡淡的谷物清香顺着风飘过来,吸一口都觉得甜丝丝的。 农户们会趁着一大早天气凉爽,早早下地割粟穗,把割下来的粟穗捆成小束,再扛到打谷场,用石碾一圈圈碾压,把谷粒脱下来。 杨灿今早还喝了一碗新粟煮的粥,米粒软糯,带着股新鲜的米香,喝下去浑身都舒坦。 大豆也到了收割的时候,这时候的大豆叫“菽”。 天水种的大豆多是黑小豆和黄小豆,豆荚长得鼓鼓的,轻轻一碰就会裂开,露出里面饱满的豆子。 糜子比谷子更耐旱,所以种在地势更高一些的地方,现在也是黄澄澄的了,穗子在风里晃来晃去,像在跟人点头一样。 看着这喜人的长势,杨灿忍不住露出了笑意,他管辖的这些田庄,今年的大丰收是跑不了了。 可是庄稼一天没有全部成熟,一天没有全部收割,他就不敢掉以轻心,他怕有人搞破坏。 之前他收拾了张云翊,用强硬的手段震慑了不少不安分的田庄和牧场。 紧接着,又用共同经商的利益,把大家捆绑在了一起。 可是在这过程中,被他收拾过的人可也不少,万一其中有个疯的,一个火折子就能毁去农人一年的心血。 每年这时候,田庄都会组织护粮队,晚上巡逻,既要防着野兽糟蹋庄稼,也要防着坏人搞破坏。 今年除了巡逻队,田地中还搭了不少的简易看护棚屋。 棚屋里住的是鲜卑族的老翁老妪,他们年纪大了,腿脚不如从前灵便,可身子骨还挺硬朗。 都是些从苦日子里打熬出来的人,他们拉弓射箭的本事可还没丢。 庄里给他们配了弓箭以及响箭,一旦出事,他们只要放出一支响箭,附近的人就能听见,能够及时赶来支援了。 这会儿快到晌午了,是日头最毒的时候,地里干活的人不多。 农夫们都习惯早起下地,避开烈日,等傍晚凉快了再接着干。 杨灿选这个时候来巡察,也是怕来的不是时候,打扰了大家干活。 农人的时间金贵,耽误不得。 两人都戴了遮阳笠,帽檐压得低低的,挡住了毒辣的太阳。 在田地间走动的时候,他们偶尔会碰到在田埂树荫下打盹的农夫,或是在棚屋里歇着的老汉。 大家见了杨灿,都会恭恭敬敬地行礼。 可是看到他身边那位红发碧眼的热娜,他们就不会多说什么了,而是很快就识趣地避开。 这俊男美女的,一看就是有事儿啊,谁敢坏了咱们庄主老爷的好事。 再往前走,就是比人还高的高粱田和麻田了。 高粱穗子红通通的,快要熟了;麻田里已经收割了大半,割下来的麻秆成捆地泡在河沟里。 这是为了取麻的麻皮,麻皮晒干了能织布、做绳子,用处大着呢。 剩下一小片地没割,这是要留着收麻仁的。 麻籽能煮粥、榨油,还能当药材,现在距成熟至少还有一个半月的时间。 “这高粱长得可真高啊!” 热娜踮起脚尖,好奇地伸手去够高粱穗,指尖刚碰到穗子上的细毛,就赶紧缩回了手。 杨灿笑了:“那是,要不怎么叫高粱呢。” 这话一出口,两人就都不说话了。 这番对话,实在透着点儿没话找话的蠢意,空气里顿时多出了几分微妙的尴尬。 其实自从走进这片庄稼地开始,两人就有些不自在了。 左右的庄稼都比人高,像两道绿色的墙,把他们围在中间。 田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连风穿过庄稼叶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 那种安静里藏着点说不出来的微妙,让人心里发慌,却又有点莫名的期待。 热娜的头垂得更低了,鬓边的红发垂落在颊边,遮住了她微微泛红的耳根。 热娜悄悄加快了脚步,裙摆扫过田埂上的杂草,发出细碎的声响。 显然她是想快点走出这片密不透风的庄稼地,驱散那股让人窒息的微妙氛围。 杨灿将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嘴角忍不住勾了勾。 目光掠过热娜纤细扭动的腰肢,杨灿正要抬脚跟上去,突然脸色一变,失声叫道:“小心!” 就见右侧的高粱地里突然“哗啦”一声,一道黑影像只猎豹似的窜了出来。 他手臂张开,猛然扑向毫无防备的热娜! 杨灿心头一紧,右手飞快地摸向腰间。 可他的指尖刚刚碰到腰带的纹理,后颈就传来一阵剧痛。 一记掌刀狠狠地斩下,杨灿瞬间眼前一黑,一阵天旋地转中,庄稼叶子的画面便模糊起来。 热娜被杨灿那声惊呼吓得一哆嗦,她猛然间一回头,就见一个头戴竹笠的大汉正伸手托住杨灿软软倒下的身子。 在他周围,从麻田和高粱地里又钻出四五个人来,动作十分迅捷。 还不等热娜反应过来,扑向她的那个虬须大汉已经冲到面前。 他粗糙的大手一把捂住了热娜的嘴巴,手肘一抬,重重地磕在了她的颈上。 …… 杨灿和热娜被人像拖麻袋似的,飞快地穿过一片茂密的高粱地,高梁叶子划过他们的手背,留下一道道细小的红痕。 田埂上停着一辆牛车,车子不算大,这样在乡间小路上走起来更灵活。 昏迷的二人被粗鲁地拖上车,紧跟着,有人抱来几捆刚砍下来的高粱和麻,“哗啦”一声横搭在车輢上。 车輢是车板两侧的挡板,秆子搭在上面,离车板还有些空隙,倒不至于把他们闷死。 “驾!”赶车的人甩了一鞭,牛车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慢悠悠地动了起来。 大汉们只留下两个,一个坐在车头赶车,一个跟在车旁步行。其余的人都钻进了庄稼地,很快没了踪影。 毕竟五六个壮汉围着一辆装庄稼的牛车走的话,实在太扎眼,容易引人怀疑。 不知过了多久,热娜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她一睁眼,就觉眼前一片昏暗,身上盖着高粱叶子,只有几缕阳光从高粱秆的缝隙里透进来。 热娜心中一惊,刚要叫喊出声,对面的杨灿已低声说道:“别出声,他们就在外面。” 热娜到了嘴边的声音又硬生生地憋住了。 这时她才感觉到身下的车板在不停地颠簸,耳边传来“辘辘”的车轮声,鼻端则萦绕着高粱和麻秆的叶子味儿。 “我们被人掳走了,现在在牛车上。” 杨灿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贴在她耳边,温热的气息扫过她的耳廓,让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我还没看清外面的情况,先别轻举妄动,等他们放松警惕,说不定咱们就有机会逃出去。” 热娜又点了点头,她怕杨灿看不见,又轻轻地“嗯”了一声。 杨灿摸了摸腰间,他的飞牌还在。他的飞牌藏得巧妙,看起来就像腰带的装饰,没有被发现。 可他们现在侧躺着,身子要稍微高出车輢一点,所以高梁和麻杆就是搭在他们身上的。 只要他们稍微一动,搭在上面的高粱秆儿就会发出声响,必然会被外面的人察觉。 杨灿也只能捺住性子,继续装昏,等候机会。 可这牛车实在太窄了,两人被粗暴地扔上来时,恰好是面对面侧卧着,膝盖几乎碰到一起。 车一颠,热娜的胳膊就会蹭到他的胳膊,柔软的身子时不时晃过来,若即若离的。 热娜身上的脂粉香味儿,混合着高粱与麻的气息,渐渐飘进了杨灿的鼻子。 渐渐的,热娜的脸越来越红,从脸颊一直红到脖子根。 她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灼热的气息像是要烫伤杨灿的肌肤似的。 热娜咬着唇,一双大眼睛瞪着杨灿,那眼神透着羞窘、嗔怪,和无奈的难堪。 你这人……你怎么……,你礼貌吗? 热娜努力想把身子往后边挪挪,可车板实在太窄了。 牛车一颠,两人就会撞在一起,稍稍腾出的一点空间,完全成了为撞击而留出的空间。 热娜眼波流转,满脸红晕,终于忍不住小小声地控诉起来:“庄主,我们还被人掳着呢,你……你怎么这样呀……” 杨灿脸皮厚,他刚才一直在装着什么都没发生呢。 如今被人家说破了,杨灿就只能无奈地小声解释起来:“我也不想这样的呀,可是我家二弟向来桀骜,从不听我管教。 想来,至少也要等它年过不惑,经历了些世事,才能收敛他的性子了。” 热娜听得一脸茫然,他究竟在说什么啊?谁管你兄弟怎么啦?而且,我记得你没有兄弟吧? 杨灿的这句话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热娜姑娘听不明白。 就在这时,牛车突然“吱呀”一声停了下来。 杨灿的神色瞬间紧绷,什么心思都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的指尖悄悄触碰到腰间的飞牌,做好了随时反击的准备。 可还没等他有所动作,就听见“哗啦”一声,车輢上的高粱秆和麻秆被人一把扫到了地上。 刺眼的阳光一下子涌了进来,照得他眯起了眼睛。 杨灿慢慢抬起头,就见牛车四周至少站了七八个人,人人手提大刀。 杨灿心中一沉,摸向飞牌的手挪开了,丝滑地向上一举,摆出了一个投降的姿势…… 第123章 大兄的执着 杨灿侧躺在牛车上,缓缓举起了双手。 牛车旁站着一个少年,不过十七八岁。 月白锦袍、肤色胜雪,腰间玉带扣着一枚羊脂白玉佩。 斜挂的短剑鞘上錾着细密的云纹,一眼看去,便是贵气逼人。 他看着杨灿手势,先是愣了愣,随即眉峰微挑,看出杨灿是在表达并无反抗之意的意思,便冷声道:“下车。” 杨灿撑着车辕坐起身,慢慢挪到了地上。 少年看着车中躺着的热娜,见她一头暗红微卷的秀发,不由微微一诧,问道:“这胡姬是什么人?为何要一并抓来?” 旁边一个持刀汉子忙上前答话:“回公子,属下在高梁地里瞧见他俩在一块儿,便一起带回来了。” “高梁地里?” 少年的嘴角勾起一抹鄙夷的弧度,再看杨灿和热娜时,眼神里便多了几分不屑。 光天化日的在那种地方厮混,当真是不知廉耻! 他心里虽这般想,却也没心思管这档子龌龊事。 在他而言,找到婧瑶才是最要紧的,其他的都无关紧要。 待杨灿下车站定,少年便冷声诘问道:“你就是丰安庄庄主,杨灿?” “正是。” “你可曾从此人手里……”少年说着,朝旁边一指,两个精壮汉子正从林边一辆马车上拖下一人。 那人身量极高,却软得像滩烂泥,任由汉子们拽着衣领拖拽在地,却连半点反抗之力都没有,脸上还沾着未干的血污。 “可曾从此人手里买过一个少女?”少年的声音沉了沉,露出了几分紧张和阴沉。 杨灿一下子宽心了,原来是被拐少女的家人寻来了! 他认得那个被拖曳在地的人就是大奴隶贩子钱渊,钱掌柜的。 这人先抓了钱渊又来找我,十有八九是亲人被拐,寻到这儿来了。 杨灿确实从钱渊手里买过不少女仆,但他从未苛待过谁,反倒觉得若不是自己买下,那些姑娘指不定要落到什么更糟的去处。 如今既然人家来寻亲,把人还给他就是了,没什么好怕的。 这般想着,杨灿便坦然点头:“不错,买过,而且不止一个。难不成这其中有公子的亲戚么?” 少年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像是在斟酌词句,片刻后才缓缓开口:“你买下来的人中,可有一个少女……,其人皎如天上明月,洁如涧中青石,气质格外的与众不同?” 趴在地上的钱渊听到这话,差点没憋住又哭出声来,他先前就是栽在这混账少年的问话上! 这般抽象的描述,谁能知道你要找的是谁啊?钱渊几乎已经预见到了杨灿的下场。 接下来杨灿肯定也是一脸的茫然,然后被这脾气暴躁的少年一顿毒打。 可是出乎他意料的是,杨灿竟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公子说的可是静瑶师太?原来静瑶师太还有俗家亲人么?” 这话一出口,那美少年反倒愣了。 他的眉峰拧成了一个结,愕然道:“师太?我妹妹何时出了家?不过……婧瑶这名字倒是没错。” 钱渊听得目瞪口呆,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为什么?为什么杨灿一听就知道他在说谁了?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啊? 杨灿却从少年的自语中恍然醒悟过来:“他说妹妹没有出家,名字却能对得上……,果然,静瑶是个假尼姑。” 眼前这少年,正是独孤婧瑶的兄长(存疑)独孤清晏。 他和独孤婧瑶是龙凤胎,出生时稳婆出了点小纰漏,结果弄混了,所以谁是老大,迄今没有个定论。 清晏和婧瑶都声称自己才是老大,对方只是弟弟(妹妹),不过二人感情却极深厚。 自从婧瑶离家出走后,清晏就四处奔波寻找,循着蛛丝马迹也不知找了多少人,才终于揪出钱渊这条线索。 这些日子,他对妹妹的下场早已不敢抱太多希望了,落到一个人贩子手里,还能有什么好结果? 所以他虽一次次地拷问钱渊,却始终不肯说出妹妹的名字。 他怕啊! 若是妹妹的名字一个不慎传了出去,被人知道她曾被掳作女奴,遭遇种种不堪,哪怕最后找回来了,她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舌头,是能杀人的。 唯有谨守妹妹的身份,绝对不泄露出去。 等他寻到妹妹,哪怕妹妹已经遭遇了不堪的凌辱,自己悄悄把她接回家,也能保全她的清名。 他总觉得,以妹妹的无双气质,只要自己稍加描述,见过她的人必然就知道是在说谁, 也就钱渊这个蠢笨如猪的奴婢贩子,才领会不到。 “我初见静瑶姑娘时,她已削了发。虽然没穿僧衣,却一直以‘贫尼’自称。”杨灿如实说道。 独孤清晏和独孤婧瑶是龙凤胞,从小一起长大,一听这话,就明白小妹为何要扮出家人了。 他一把揪住杨灿的衣襟,指节泛白,声音里满是急切:“她如今在你府上?” 杨灿轻轻摇头:“静瑶师……姑娘,她已经离开了。” “离开了?” 独孤清晏眼中瞬间闪过一抹杀气,厉声问道:“她去了哪里?” “前几日,她便动身去了平凉郡。” “平凉郡?” 独孤清晏愣了愣,慢慢松开手,眸中的杀气也在悄悄褪去。 他本以为杨灿是在诓骗自己,毕竟妹妹落到这种人手里,怎么可能不受欺辱。 而他竟然诳骗自己,那是不是意味着,妹妹为保清白、不愿受辱,而生了不测? 可平凉郡……,这人竟然说出了平凉郡。 独孤清晏前几日才刚从平凉郡的舅舅家过来。 若是杨灿随口撒谎,怎会偏偏说对了这个地名? 这般一想,杨灿的话倒是有些可信了。 “我刚从平凉郡过来,她却往那边去了……,竟然正好错过了!” 独孤清晏懊恼地转了个圈儿,眉头紧蹙:“这一路上路途遥远,她一个小女子,要是再出点岔子可怎么办?” 焦虑翻涌间,他突然怒火攻心,便冲到瘫在地上的钱渊面前,拳打脚踢地发泄起来。 “你这个狗东西!我问你妹妹的下落,你当时为何不说?你为何不说,你早几日交代,我就能正好拦住她了!” 钱渊本就被打得站不起来,此刻只能蜷缩着身子,双手抱头,哭丧着脸辩解:“公子啊!您连要找的人叫什么都不说,小的哪儿知道你到底要找谁啊!” “我怎么没说?”独孤清晏一听,更加怒不可遏了,踹人的力道也加重了几分:“我不是说了,那姑娘宛如天山之雪、昆仑之玉?你怎会不知道!” 钱渊被打得喷出一口血,痛不欲生地道:“她怎么就天山之雪了?她怎么就昆仑之玉了? 公子你要不要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啊,我怎么可能知道你说的是谁!” “你不知道?我说的这般清楚,你不知道?那为什么我一说,他就知道了?”独孤清晏指着杨灿,语气里满是愤怒。 杨灿轻咳一声,上前打圆场道:“公子息怒。这位钱掌柜……向来偏爱美男,对女子的风采不怎么上心。想必他是领会不到公子描述的精妙,自然认不出静瑶姑娘。” 独孤清晏一愣,低头看向自己还踩在钱渊脸上的脚,像是踩到了什么脏东西。 他赶紧撤回脚,指着钱渊,满脸嫌恶地道:“给我打!打死这个兔儿爷,害我没能及时找到小妹!” 侍卫们一拥而上,拳脚相加。 钱渊抱着头哀嚎不止:“公子饶命啊!别打了!若非小的好男风,令妹的清白岂能保全啊!这对公子你来说,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欸?”独孤清晏忽地若有所思,琢磨片刻,危险的目光便转向了杨灿,手按上剑柄,森然道:“你买下我小妹,可曾对她有过……” “没有!”不等他说出“欺侮”二字,杨灿已然斩钉截铁地开口,正气凛然。 独孤清晏狐疑地盯着他:“当真?我家小妹那般出色,你竟真的没动过心思?难不成你也和钱渊一样,是个兔儿爷?” “岂有此理!”杨灿脸色一沉,肃然道:“公子,我可是读《春秋》的!” “啊?”独孤清晏茫然了,不明白读《春秋》和这事儿有什么关系。 杨灿挺直脊背,义正辞严地道:“《春秋》微言大义,我读的是礼义廉耻。身为一个守礼的君子,我岂会做出那等违背礼法之事呢!” 杨灿迎着独孤清晏审视的目光,声音朗朗:“事实上,是我的侧室夫人见令妹自称出家人,又瞧她气质不俗,便劝我赎下令妹。 原是想着还她自由身,也是一桩功德。公子,令妹去平凉郡,还是我派人护送去的。” 独孤清晏眉头依旧拧着,指尖在剑柄上轻轻摩挲,语气里满是怀疑:“我凭什么信你说的这些?” “这位公子,我可以做证!”一旁的热娜突然开口。 独孤清晏却冷笑一声,眼神里的不屑几乎要溢出来:“你与他本就一路人,你的话又有几分可信?” 热娜闻言倒也不恼,只是抬手拨开额前垂落的卷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声音平静地道:“公子请看这里。” 独孤清晏凝眸望去,只见她右额角处,一朵嫣红的梅花栩栩如生。 花瓣边缘晕着淡淡的金粉,衬得她本就深邃的眼眸愈发灵动,整个人都添了几分明艳。 独孤清晏愣了一愣,不解地道:“你让我看这花钿做什么?” “我是波斯胡人,族中从无在额头纹身的习俗。” 热娜指尖轻轻点了点那朵梅花:“这花钿之下,原是钱渊那厮为了标记奴隶,在我额上刺的一个奴纹。 前几日在天水城,我寻了位‘绣面师’,才将它改成花钿,好掩去这个印记。” “哦?” 独孤清晏往前踏了一步,蹲下身仔细查看。 借着夕阳的余光,果然见那梅花纹路的细微处,隐约能看出几分修改的痕迹。 花瓣线条转折处略有些生硬,颜色也比别处略深,显然是在原有花纹上巧加改动而成。 热娜见他神色松动,继续说道:“我与静瑶姑娘一路同行,在钱渊手中时便相互扶持,共渡难关,也算患难之交。 我们俩,都是被杨庄主一同买下的,他说的话,我能作证。” 热娜顿了顿,又道:“静瑶姑娘曾与我说过,她本姓独孤,家中有位兄长,名叫独孤清晏,想必就是公子你吧?” 杨灿在一旁听得心头微动:原来静瑶的全名是独孤静瑶。 独孤氏……虽说姓独孤的未必就是那个权势赫赫的独孤阀,可瞧眼前这少年的气派,还有身后那群训练有素的侍卫,恐怕身份绝不简单。 独孤清晏听到“独孤清晏”四个字时,紧绷的肩膀明显松了几分,语气里的警惕也淡了大半。 “她肯把我的名字告诉你,看来你说的不是假话。” 独孤清晏长舒了一口气,眼底闪过一丝后怕与庆幸:“太好了……她走了这么多天,我心里不知为她担了多少忧,只要她没事就好……” 可话音刚落,他的身子便是一僵,白净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从脖颈一路蔓延到了耳根。 他猛地看向热娜,声音都有些发颤:“你额上有奴纹……那我妹妹她……” 热娜垂下眼眸,轻轻点了点头,神情黯然。 “咔吧!” 独孤清晏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眼中瞬间燃起滔天怒火。 哪怕他知道,钱渊为了把美貌女奴卖个好价钱,刺的奴纹通常极小,也容易掩饰。 哪怕他清楚,独孤阀本是鲜卑贵族,族中素来有刺青纹身的习俗。 可他心里的小妹,是皎皎如月、清清如石的存在,怎能容忍她身上有半分这样的瑕疵! “你该死!” 他一声怒喝,“呛啷”一声拔出佩剑,剑刃在夕阳下泛着冷冽的寒光,朝着地上早已奄奄一息的钱渊冲去。 “噗嗤!”剑刃入肉的声音清晰刺耳。 “你该死!”又是一剑,鲜血溅在他月白的锦袍上,像开了一朵凄厉的花。 “噗嗤!噗嗤!噗嗤!” 他也不知捅了多少剑,直到钱渊彻底没了气息,身体软软地瘫在地上,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他才喘着粗气停下,胸口剧烈起伏,眼中满是猩红。 杨灿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这少年分明就是个宠妹狂魔啊! 方才他看向自己和热娜的眼神里,那一闪而过的杀意,绝不会错。 虽说自己没虐待过他妹妹,还派了人护送,可万一这少年为了保全妹妹的清誉,或是独孤阀的名声,想要灭口的话…… 杨灿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怅然。 “独孤公子,你也不必过于气恼。静瑶姑娘虽遭此劫难,却能逢凶化吉,未曾受更大的苦楚,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你该庆幸才是。” 他仿佛没有看见独孤清晏眸中未散的杀意,话锋一转,半是自语半是提醒地说道: “原来静瑶姑娘竟是独孤家的女儿,难怪人品出众,气质高洁。 我那侧室夫人与她一见如故,性情相投,从而义结金兰,拜为姊妹,倒是好眼光、好福气。” 这话一出,独孤清晏和热娜同时愣住了。 热娜瞪圆了眼睛,心里满是疑惑,青梅夫人和静瑶姑娘义结金兰了?我怎么不知道? 独孤清晏更是满面愕然,声音都陡然提高了几分:“你说什么?义结金兰?” 他的脸色一沉,怒火再次涌上心头:“放肆!你是什么身份? 不过一个区区田庄庄主,便是你的正室夫人,也没资格与我小妹结拜,何况只是一个侧室! 简直岂有此理!” “你住口!”杨灿突然一声大喝,声音洪亮,竟直接将独孤清晏的话打断了。 热娜惊得张大了嘴巴,只见杨灿面色涨红,双目圆睁,竟是真的动了怒气一般。 “我看你也是一位风度翩翩的浊世佳公子,怎的心胸如此狭隘,见识这般粗劣不堪?” 杨灿的声音带着几分疾言厉色,字字铿锵。 独孤清晏被骂得一怔,随即脸颊瞬间红透,不是羞的,而是气的! 他身后的侍卫们见自家公子受辱,更是怒目圆睁,纷纷拔出腰间的佩刀。 他们一步步围拢过来,杀气腾腾地盯着杨灿,只待公子一声令下,便要动手将他剁成臊子。 杨灿却恍若未觉,依旧直视着独孤清晏,语气愈发严厉: “论品质,静瑶姑娘心性高洁,宛如寒冬中的一朵雪梅,不与百花争艳,只守一心纯粹。 那份不染尘埃的风骨,世间女子能有几人比得上? 论胸襟,她从无‘众生有别’的偏见,待人向来以真诚为先,无论对方是权贵还是布衣,都能一视同仁。 这份平等心,别说世间女子,便是七尺男儿,又有几人能及? 再论气度,她虽是一介妙龄少女,却全无闺阁女子的娇怯与狭隘,心怀丘壑,常有高远之见。 这样的奇女子,与我家青梅夫人一见投缘,率性结交,她又岂会在意门第出身? 独孤公子,你休要用你的俗气,污了令妹的高洁!” 这番话,杨灿说得义正辞严,掷地有声。 可出乎热娜意料的是,独孤清晏听完,非但没有生气,反倒心花怒放起来。 那是一种被人说到了心坎里的愉悦,也就是搔到了他的痒处。 这个彻头彻尾的宠妹狂魔,只要有人夸赞他的妹妹,那真比夸他自己还要高兴万分。 此刻杨灿的每一句话,都像落在了他的心尖上,让他觉得无比舒畅。 没错!我家小妹就是这样的人!他说得一点都没错! 独孤清晏上前一步,对着杨灿深深一揖,语气郑重,再无半分之前的傲慢与敌意: “你说得对,是我浅薄了。 小妹的识见与气度,本就非我所能及,方才是我失言、也失礼了,还请杨庄主莫要见怪。” 热娜在一旁只看得目瞪口呆,心里满是不可思议:庄主老爷这马屁,怎么能拍得如此清丽脱俗? 还有这位独孤公子,居然一点都没觉得不对劲儿,反而还向他郑重道歉? 这两个男人……怕不是都有啥毛病吧! 她哪里知道,方才独孤清晏的确动了杀心。 哪怕杨灿和热娜都是无辜的,可只要有一丝可能会牵连到小妹的名声,他就绝不会留下这个隐患。 然而杨灿这一番话,把他夸了个通体舒泰,也让他彻底打消了心中顾虑。 既然杨灿如此了解并敬重小妹,那他必然不会轻易泄露小妹的事。 更何况,若是小妹真的与他的侧室义结金兰,那彼此就成了亲戚,我若再动手灭口,反倒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了。 而且,小妹一旦知道,那还得了? 独孤清晏直起身,语气缓和了许多:“小妹遭宵小之辈算计,受了不少磋磨,其中的委屈与难堪,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也。 你家夫人既是小妹的金兰之交,这件事,还请杨庄主多费心,莫要让旁人知晓,以免污了小妹的名声。” 杨灿连忙点头,语气诚恳:“那是自然。方才不知公子身份时,你也瞧见了,我们从未提及过静瑶姑娘的真正身份。” 独孤清晏颔首,目光望向平凉郡的方向,语气里满是急切: “既然小妹去了平凉郡,我便不再耽搁,这就启程追去。就此告辞了。” 杨灿暗暗松了口气,这场杀劫,总算消弭了。 他连忙挽留道:“独孤公子,令妹已经走了多日,就算此刻追赶,恐怕也难以及时追上。 况且今日天色已晚,道路难行,不如随我回丰安堡小住一夜,明日再启程?也好让我略尽地主之谊。” 独孤清晏摇了摇头,语气坚决:“不必了。 舍妹此番是负气离家,家中长辈本就十分担忧。 如今有了她的消息,我更要尽快找到她,免得家人再牵挂。告辞。” 说完,他便转身,不再多言。 虽说看在妹妹的面子上,他消弥了对杨灿的杀心,可两人身份悬殊,他实在也没什么兴趣与杨灿深交。 侍卫们纷纷翻身上马,动作利落。 对于地上钱渊的尸体,他们连一眼都没看,仿佛只是碾死过一只蝼蚁。 随着独孤清晏扬鞭而去,一行人策马疾驰,马蹄扬起阵阵尘土,很快便消失在渐渐升起的暮色里。 杨灿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心里暗自嘀咕:今日总算是蒙混过关了。 只是日后若是独孤清晏知道,他那妹妹根本没和青梅结拜,不知会不会再回来找我算账? 夕阳渐渐沉落,金色的余晖洒满大地,将牛车的影子拉得很长。 杨灿和热娜就以那辆牛车代步,慢悠悠地朝着丰安堡的方向赶去。 车上安静得很,两个人一路无话,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吱呀”声,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晰。 可方才在来时路上,两人面对面挤在狭窄车厢里的那一幕,却像烙印一样,深深刻在他们彼此的脑海里。 尤其是那让热娜羞于启齿的杨家二郎不听话,更是让她只要一想就脸颊发烫,连头都不敢抬起。 杨灿赶着牛车,偷偷瞟了一眼身旁的热娜。 只见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脸颊便渐渐地红了,眼神也飘忽起来,根本不敢与他对视。 杨灿心里,便如路旁荷塘里蜻蜓点过的水面,也是悄然荡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第124章 收获的时刻 暮色渐沉的旷野上,两人各怀心事的沉默,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 那声音由远及近,踏得地面都似在微微震颤。 杨灿心中一凛,抬眼望去,只见尘土飞扬间,青梅一身利落的劲装,与身材魁梧的豹子头程大宽并驾齐驱。 他们身后还跟着十余名腰佩利刃的骑士,正朝着这边疾驰而来。 马蹄声越来越近,青梅远远瞥见杨灿的身影,紧绷的神色稍缓,猛地一拉缰绳。 疾驰的骏马发出一声低嘶,前蹄微微扬起,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待奔至近前,她利落地下了马,裙摆还带着风的褶皱,目光先落在杨灿身上。 待确认杨灿安然无恙后,她的目光又转向一旁的热娜,眉头微蹙,脸上那股焦灼担忧的神色尚未完全褪去。 “老爷,你们……”青梅的声音带着一丝未平的喘息,话到嘴边又顿了顿。 杨灿看着她风尘仆仆的模样,心中泛起一丝暖意,却也难掩诧异:“你怎么来得这么快?莫非知道我出了事?” “庄里的佃户在田间捡到了老爷和热娜姑娘的竹笠,我一听就慌了神,忙带着人往这边寻来。” 青梅急切道:“老爷,到底出了什么事?是不是有人对你们不利?” 杨灿轻轻摇了摇头,目光扫过身后的骑士们,显然不愿在众人面前细说。 杨灿便道:“我和热娜确实被人掳走了,不过万幸是一场误会,具体情况咱们回庄再细说。” 青梅会意地点点头,转头看向一旁的豹子头。 豹子头此时也下了马,青梅稍缓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语气也带着几分凌厉: “程大宽!你是庄主的贴身侍卫,庄主出事时,你人在哪里?” 如今的青梅早已不是当初的内管事,而是杨灿的侧夫人,这般质问,倒也合乎她的身份。 程大宽被问得有些尴尬,眼神躲闪着,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只是偷偷抬眼瞟了热娜一下。 这一眼虽快,却被热娜逮了个正着,她的心中不禁又是委屈又是好笑: 我不过是陪庄主去田间查看情况,顺便与他商议西行通商的细节,怎么在这些人眼里,倒像是我和庄主偷偷幽会去一般? 青梅何等敏锐,程大宽这躲闪的眼神落在她眼里,瞬间便也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这豹子头定是以为杨灿故意要和热娜独处,所以才刻意回避了,给他的庄主老爷制造机会呢。 青梅心中一阵气恼,可是当着这么多下属的面,又不好把这层窗户纸捅破。 她只能强压怒火道:“今日这事,算是给你一个教训。往后守护庄主,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若是再出这样的差错……” 程大宽听得额头直冒冷汗,心中也是后怕不已。 我怎么忘了,当初就是因为没能守在于承业身边,才丢了长房侍卫统领的职位啊。 如今终于得到杨爷的信任和栽培,我可不能再出岔子了! 想到这里,豹子头暗暗下定决心:以后不管庄主是和女子同行,还是做什么事。 哪怕是他们俩钻进了一个被窝里,我也绝不多挪一眼,必须看着、守着! 想到这里,程大宽连忙躬身行礼,沉声道:“属下知错!今后定当寸步不离,护庄主周全!” …… 一行人策马返回丰安堡,进了内院花厅,杨灿便屏退了左右,只留青梅在身边,把今日被掳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 青梅十分惊讶,自己眼中那个白玉观音般的静瑶小师父,竟然是独孤阀的千金。 “独孤清晏?” 青梅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眉头微蹙,在脑海中搜寻着相关的记忆。 “我倒是听说过他的名字,他是独孤阀最受宠的小儿子,可静瑶小师父……,原来是独孤清晏的妹妹呀?” 青梅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倒记不太清之前有没有听过她的名字了,原来她不是出家人,叫做独孤静瑶。” 至于独孤静瑶为何要扮作出家人,青梅稍一思索便也明白了其中的缘由,心中不禁暗暗佩服。 这法子虽然不是万全之策,却也是她在当时的处境下,能够想到的最好办法了。 那些纨绔子弟们虽然生冷不忌,若是在青楼碰到这样的女子,不仅敢于肆意妄为,甚至还更觉得新奇刺激。 可若是要他们花大价钱买回家,日日侍奉在身边……,那他们就不干了。 就算他们自己不怕,家中的长辈也绝不会允许的,家大业大的,谁还没点避讳,何况家族名声也不要了? 如此一来,独孤静瑶虽然不能说就绝对安全了,却也大大增加了她暂时保全自己的可能。 听到杨灿说,当时察觉到独孤清晏起了杀心,为了自保,他便胡诌自己与独孤静瑶义结金兰时,青梅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轻轻戳了戳杨灿的胸口,娇声道:“老爷,你和独孤姑娘倒是一样,都有一身的急智。” 说着,她便顺势坐到杨灿腿上,双臂轻轻环住杨灿的脖子,柔声道:“这事既然已经过去了,想来也不会再有什么麻烦。 就算日后独孤清晏发现上了你的当,可时过境迁,老爷若是想泄露他的秘密,早就泄露了。 既然你当时没说,以后自然也不会说。他独孤家的小公子,总不至于为了这点事,再特意跑一趟丰安堡来害你。 退一步说,就算他真的敢来,大不了我请我家姑娘出面。 我家姑娘虽说不是索家嫡房出身,可如今身系索、于两阀,他独孤清晏就算再骄纵,也不会不给这个面子。” 杨灿看着她眼中的关切,心中暖意融融,伸手搂过她的腰,笑道:“好好好,有缠枝和你这两位红颜知己庇护,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青梅在他怀中亲昵地蹭了蹭,再抬头时,眼中带着几分狡黠的笑意。 “那么热娜姑娘呢?老爷在把独孤清晏骗走之后,有没有趁着四下无人,巧用手段,把那个番婆子骗到手呢?” “咳!”杨灿咳嗽一声,正气凛然地道,“某乃正人君子,坐怀不乱之人,岂会行那非礼之事……” “真的吗?”话还没有说完,青梅就在怀里又是亲昵地蹭了蹭,声音又软又糯,带着几分戏谑地道:“那为什么人家都觉得硌得慌了呢……” 杨大老爷的画皮被揭穿了,这如何使得,还有没有一点规矩了?必须得执行家法! 杨灿抄起青梅的小蛮腰,将她掀翻于榻上,一番教训,自是难免。 …… 夏末的风掠过丰安堡的青砖院墙时,各田庄、牧场的管事们,便带着杨灿的帖子,骑马的、坐轿的,络绎不绝地赶到了丰安堡。 堂内烛火通明,案几上摆着热茶,待众人坐定,热娜身着西域风格的织锦长袍,上前一步,便将首次通商西域的计划细细道来。 从商队路线规划、货物品类搭配,到沿途补给站点设置,每一个细节都清晰明了。 话音落下时,议事堂内瞬间沸腾起来,人人眼中都闪着振奋的光。 “这可是咱们商号的头一遭开拓啊!必须大吉大利!” 赵山河忍不住拍了拍几案:“只要这趟走顺了,往后何止一支商队?” 众人纷纷附和,脑海里已经浮现出日后属于他们的多支商队,不断往返于东西世界的景象。 若是效率能够跟上,每月都有商队出发或归来,那银钱岂不是像流水般涌进商号的库房? 兴奋劲儿过后,各庄主、牧场主便暗自有了决断,必须得派自家子侄加入这支西行商队。 自家投了钱,总不能连生意怎么运作都摸不清楚。 这是对晚辈的期许,也是对这条商路的看重。 日子就在忙碌的筹备中悄然溜走了,八天后,天水城的城门刚泛起鱼肚白,这支承载着众人期盼的商队便缓缓出发了。 他们本是从天水城来,如今便由此继续往西。 骏马喷着响鼻,骆驼迈着沉稳的步子,车轮碾过道路,发出“轱辘轱辘”的声响。 谁都清楚,这趟旅程绝非坦途:他们沿途要穿过大小数十个地方势力的地盘,稍有不慎便可能起冲突; 他们更要跨越沙漠、戈壁、山脉与旷野,夏末出发时还是暑气未消,到了寒冬腊月,又得顶着风雪前行,春夏秋冬的极端天气都要一一扛过。 食物、水源、草料更是难题,不可能一次性带足,全靠沿途寻找补给点。 如果没有热娜这匹识途的大洋马,别说走到撒马尔罕,恐怕不出半个月,整支队伍就得折在西行路上。 商队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远方的尘烟里,杨灿却未停下脚步,他的重心依旧放在于家长房的产业经营上。 如今他已是大执事,李有才先前负责的灵州盐池、黑水冶铁两大产业线,也顺理成章地交到了他手中。 只是这两地相隔千里,且早已形成一套成熟的管理体系。 从前无论是李有才主事时,还是于承业全权负责时,他们也只是负责制定每年的产出计划,从不贸然改动工业流程与人员安排。 李有才每年去巡察,也不过是看看工坊运作是否正常,盘盘账目,若发现问题便及时纠正。 巧的是,李有才刚巡察两地归来,这倒给杨灿省了不少事,起码今年不用长途跋涉去两地奔波了。 如此一来,他便能将主要精力放在自己的“基本盘”上:牢牢掌控八庄四牧的管理。 对于那两个以鲜卑人为主的新田庄,杨灿自有妙招。 他借着助建村庄、指导开荒、提供新式农具的由头,不动声色地将庄里的基层管事都换成了自己人。 那些鲜卑人刚接触农耕,既缺经验,也不懂农耕社会的管理门道。 在他们眼里,小管事不过是些出力多、权柄小的差事,压根没察觉整个庄的根基已悄悄落到了杨灿手中。 秋收的镰刀还没放下,杨灿又开始筹备各田庄、牧场部曲兵的联合训练。 他召集管事们商议,共同筹措了一笔丰厚的资金作为奖励。 消息传开,八大田庄、四大牧场的部曲兵个个摩拳擦掌,都盼着秋收后能在演武中拔得头筹,赢下那笔奖励。 辛闲与亢正阳也格外配合,早早抽调了两名经验丰富的部曲队正,提前去各个田庄、牧场巡弋。 他们一边指导部曲兵训练,一边教各庄的部曲兵熟悉统一的竞武规则。 这一切背后的目的贯彻的极为隐蔽,毕竟秋收后组织演武本就是各庄的惯例。 杨灿不过是请示阀主后,将分散的训练改成了联合演习。 他心里清楚,部曲兵直属阀主,那些田庄、牧场的部曲长又不像亢正阳那般与自己紧密绑定,此事必须谨慎,只能徐徐图之,半点急不得。 与此同时,丰安庄里又添了新动静,杨灿开辟了一个集市。 不过这并非寻常的固定店铺集市,他深知农庄里平日客流量有限,固定店铺根本难以维持。 他办的是“农业大集”,每七天一次,专为农户们交换粮食、农具、家畜而来。 大集开办的头两次,还只有丰安庄和附近新成立的鲜卑三部百姓赶来,挑着粮筐、牵着牛羊,在摊位前讨价还价,热闹非凡。 可没过多久,消息就像长了翅膀般传遍了周边,其他田庄、牧场的百姓也都动了心,纷纷想着来赶大集。 杨灿见状,顺势将一天的大集改成了两天,让远路而来的人也能好好挑选、交易。 日子一天天过去,杨灿在八庄四牧的威望也与日俱增。 当田地里的庄稼陆续成熟,收割、打粒、晾晒、入库的忙碌过后,粮食的产出数字统计出来时,整个于家长房都沸腾了,竟是大大的丰收! 谁都没有想到,杨灿接手这些田庄牧场后,不仅没出现预期中的动荡与减产,反而产量大幅提升。 虽说这提升主要来自原来的六大田庄,两个新庄还在建设中,牧场也不可能一下子多出产大量马驹牛羊。 但鲜卑拔力部的东迁归附,却让于阀的牲畜数量猛增,而这笔“功绩”,因为整个接收安置都由杨灿负责,自然也记在了他的名下。 如此一来,杨灿的地位彻底稳如泰山。 甚至有人私下议论:就算阀主现在要把这些产业交给别人管,恐怕也没人愿意接了,实在是比不过啊! 杨灿刚接手,所有收入就大幅增长,即便大家都知道,这里面有耕犁、水车改良的功劳,有彻查隐田隐户的成效,还有拔力部落归附的助力。 明年就算还是由杨灿打理,也难有这般耀眼的成绩; 可即便如此,谁要是接了手,明年若没有新的突破,哪怕众人都明白其中缘由,还是会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一句:你不行! 所以说,即便此刻杨灿主动将手中的产业拱手让出,也绝不会有人愿意在这个时候接下这烫手的山芋了。 上一次众人避之不及,是因为都看清了这些产业里藏着大坑,稍有不慎便会把自己彻底埋进去; 可这一次,却是因为杨灿交出的成绩单太过耀眼。 那节节攀升的收益、实打实的丰收,早已将标杆立到了无人能及的高度。 谁又愿意在这个时候接过来,去面对这“无论如何都无法超越”的窘境呢? 杨灿这边,丰收的账目从来不是堆积到最后一起上报,而是每完成一项统计,便立刻整理清楚呈递上去。 一笔笔、一项项,清晰得如同秋日里晾晒的谷物,颗粒分明。 于家的总账房收到各方数据后,不敢有丝毫耽搁,连夜汇总核算,次日一早就捧着厚厚的账册,恭敬地送到了于醒龙面前。 于醒龙枯瘦的手指抚过账册上醒目的数字,原本因病痛而紧绷的眉眼渐渐舒展开来。 连带着他那病恹恹的身子,似乎都轻快了不少,仿佛连日来缠身的不适,都被这亮眼的收成驱散了大半。 他忍不住拍着桌案,连说了三个“好”字,最后竟畅快地笑出声来:“好啊,好啊,哈哈哈……” 笑声稍歇,于醒龙转头看向身旁的邓管家,语气里满是欣慰与庆幸: “邓浔呐,你瞧瞧,当初咱们把杨灿放在这个位置上,真是太对了!这才叫适得其所,适得其所啊!” 邓浔闻言,脸上却露出一抹苦笑:适得其所?恐怕更多是误打误撞吧。 当初杨灿不过是被推来给二爷留下的烂摊子填坑的,谁能想到,他不仅没被坑困住,反而把这些产业经营得风生水起。 还有那本打算用来替换杨灿继续填坑的李有才,最后竟然成了外务执事。 反倒是原本稳稳当当、没沾半点“坑”的张云翊与何有真,先后栽了进去。 这世事变幻之奇妙,真是让人始料未及。 而此时的杨灿,又已开始筹备下一项大型集体活动了:酬农宴。 他心里盘算着,索性将八庄四牧的“酬家宴”与“大演兵”合在一起举行。 毕竟抽调各庄精锐部曲来演武,本就需要准备饭食。 与其分开操办,不如趁此机会合二为一,既能让场面更热闹,也能把饮食准备得更丰盛些,让农户和部曲兵们都能尽兴。 当然,他也考虑得周全:各庄自己的酬农宴,还是留在各自庄内举办,由阀主府和长房分别派人前去主持,以示重视。 而丰安庄作为演武的集中地,这里的酬农宴,便由他亲自来主持。 杨灿将这个想法汇报给于醒龙时,于阀主正沉浸在丰收的喜悦里,听后没有半分犹豫,大手一挥便应允了:“就按你说的办!” 从于醒龙的住处出来,杨灿没有直接回自己的院落,而是转身去了长房,他要去见少夫人索缠枝。 此时的索缠枝正坐在内院廊下的软榻上,阳光透过廊檐下的木雕垂花洒在她的身上,一片斑斓。 她一手轻轻搭在肚子上,另一只手拿着团扇慢悠悠地扇着,眉宇间满是即将为人母的温柔。 索少夫人,今已大腹便便矣。 第125章 规划(为温州皮卡丘CT盟主加更) 蝉鸣如沸的七月,暑气裹着热浪翻涌。杨灿跟着引路的小丫鬟穿过架上缀满青珠的葡萄藤,廊下的风都带着几分潮热。 浓密的藤叶滤去了烈阳,只让光影在青砖上织出斑驳的碎纹。 索缠枝斜倚在铺着冰纹席的软榻上,浅碧色罗裙松松裹着隆起的小腹,她阖着眼假寐,纤长的手指捏着柄素面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 杨灿在廊柱旁站定,抬手向小丫鬟无声地摆了摆。 如今他与索缠枝掌着长房内外事,威望日隆,便是这般“于礼不合”的吩咐,小丫鬟也不敢有半分迟疑,当即屈膝蹲身福了一礼,踮着脚尖悄然退走。 杨灿放轻脚步,靴底踏过青砖几乎无声。 他在软榻边缓缓蹲下,目光先落在索缠枝那隆起的小腹上,眸底瞬间漾开能化成水的温柔。 索缠枝睡意朦胧间,手中的团扇忽然被人轻轻抽走,下一秒,带着凉意的风便拂过脸颊。她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正撞进杨灿含笑的眸子里。 杨灿半蹲在榻前,目光与她平视着,眼底盛着廊外漏进来的碎光。 “你回来了?”索缠枝唇角弯起甜软的笑,慵懒地抬手。虽然怀着身孕,可她年未及二十,时而仍会露出少女的娇憨。 “秋收快收尾了,接下来要办酬农宴,还要搞部曲秋狩,论功行赏的事儿也得回来敲定。” 杨灿指尖捏着那柄团扇,替她轻轻扇着风,声音压得极低:“勤着向阀主请示,多跟他汇报动向,他对我才会更放心。” 于醒龙虽然因为于家长房长子的身份,顺理成章地接掌了阀主之位,可他的身子先天孱弱,就连换季时冷热变化都会生病。 他的性子比起二弟于桓虎来又柔弱了太多,往日里族中便有人阳奉阴违,不甚把他看在眼里。 自从长子于承业亡故,长房一时没了继承人,族人们看着这如今“病弱老阀主+稚幼继承人”的组合,更是连表面上的恭敬都淡了几分。 于醒龙对此心知肚明,如今杨灿却是“事事汇报”,哪怕他看出了几分作戏邀宠的意味,也乐得接下这份“尊重”,毕竟,肯在他面前低头的人,已是越来越少了。 而这份“乐意”,终究是要化作实打实的回馈,落在杨灿身上的。 索缠枝轻轻叹了口气:“先前想出‘酬农宴’的法子时,我还盼着到时候能去丰安庄亲自主持宴会呢。到时就能与你私下相见了。谁晓得真到了这时候,才发觉身子沉得不好下山。” 杨灿轻笑道:“你不去丰安庄,难道咱们就没机会私下见面了么?” 索缠枝忽地想起那曲荒唐的《梅花三弄》,不由耳尖一红,娇嗔地轻拍了他一下。这一拍,便正拍在杨灿手心,被他握住了柔荑。 “李有才升了外务执事,已经搬去天水城了。”杨灿握着她的手,指腹轻轻摩挲着她腕间的金钏:“我打算把他那处宅子跟我的院子打通,再扩建几间厢房,弄成个连在一起的大院子。” 索缠枝懒洋洋地靠在软榻上,语气里带着几分纵容:“便是你想盖座天宫,我也不会拦着,自管去做就是了。” “不止。”杨灿话锋一转,目光望向廊外那道穿过后宅的溪流:“我还想把那条溪引些水到我院里,造个小池塘,堆几方假山,再种些垂柳和荷花。” 这话让索缠枝慵懒的眼神认真了几分:“这也要说?可是你近来开销大,入不敷出了。还差多少钱?我从嫁妆里拿给你,不走长房的账,便不会有人知觉。” 杨灿一怔,心中涌起几分暖意,索缠枝的心,终究是一点点偏向他了。 杨灿柔声道:“我是想着,环境造好一些,以后方便你来探望孩子,当然,孩子也可以时常往后宅里去。” 索缠枝憧憬着那样美好的一幕,可是忽然想到,到时孩子与自己并无名份,哪能时常得见? 索缠枝的心情顿时低落下来,她紧了紧杨灿的手,忽然轻声开口:“如果,我生的是个女儿,咱就不争了,好不好?” 索缠枝抽回手,指尖轻轻抚过小腹,眼底泛起一抹柔软的光。 她知道,若是生了男孩,长房有了继承人,这场“争”就必须咬着牙走下去。哪怕不争嗣子之位,也得像于桓虎那样,争个没人敢于轻视的地位。 一旦示弱退让,最好的结局,不过是把孩子变成像豹三爷那样的小丑。更糟的情况,是孩子从落地的那一刻起,就成了别人的靶子,你若不争不进,那就得死。 可生女儿就没关系了吧?那就不用“偷梁换柱”换个男婴进来,她的女儿就能留在她的身边。代价不过是长房长脉绝嗣,现有的财富权力要一点点地让出去。 可一想到如若不然,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就要隔着一层“偷换”的幌子,连亲手抱一抱都成了奢侈,索缠枝的心就像针扎一样的难受。 随着肚子一天天沉起来,分娩的日子越来越近,这份为人母的执念,也就越发强烈了。 杨灿闻言愣了愣,随即眼底涌上一抹抑制不住的欢喜。 腹中的孩子在索缠枝心里的份量,已经超过了她对家族的责任,这好啊! 当她的心偏向于血脉亲情,那他这个孩子的生父,在索缠枝心里,分量自然也会更重。 他之前不就担心一旦有事,在他和家族之间,索缠枝依旧会站在他的对立面吗? 但……,索缠枝想要放弃的打算,不成啊。 杨灿轻轻摇了摇头。 索缠枝见他摇头,眸中浮起一抹薄怒:“你如今在阀主面前已经站稳了脚跟,就算长房裁撤,也碍不着你的前程,他照样会重用你!” 索缠枝的语气也急切了几分,以为杨灿是贪恋权势,舍不得眼下的地位。 杨灿却笑了,他就怕索缠枝变成一台冷冰冰的政治机器,她这份带着嗔怪的在意,让他觉得更加踏实。 “我知道。”杨灿轻轻握住她的手,指腹蹭过她的指节:“可你想过吗?若是生了女儿,长房绝了嗣,现有的产业权力都会被一点点分走。” 索缠枝道:“那又如何?于家不会短了我和孩子的吃用,就算于家不给,就凭我的嫁妆,孩子也能活的很好。” 杨灿没理会她这句话,继续说道:“你有丰厚的嫁妆,你不在乎‘吃绝户’,成!然后,这个孩子会一天天长大……” 杨灿陷入了自己的思绪当中,开始向宠女狂魔转化了,忧心忡忡地考虑着很久以后的事。 杨灿道:“等她长大成人,就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我们的女儿,无权选择她喜欢谁,把她嫁给谁对于家有利,她就会被家族安排给谁。你说了不算,因为那时的你,对那时的阀主无法产生一丝一毫的影响力,而我则不能说,” 索缠枝呆住了,随着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她一直在想若是生个女儿,自己不能亲自哺育她,不能朝夕照顾她的痛苦,可……杨灿这都想到十几年以后去了? 杨灿道:“她嫁的人家,必定是于家看得上的大家族,可那样的家族,又怎会让嫡房嗣子娶一个‘没有娘家人撑腰’的姑娘?她嫁过去,丈夫多半是旁支子弟,在夫家本就没分量,她这个‘没根基’的媳妇,又能有什么地位?” 索缠枝渐渐变了脸色,她忽然想起了自己,她嫁谁,有得选吗? 若不是索家势力比于家更大,若不是于家有求于索家,她一个非嫡出的女儿,又怎么可能嫁给于家的嗣长子?大概率……会被家族嫁给一个年轻版的豹三爷吧? 杨灿还在推演未来:“就算她侥幸又侥幸地碰到一个体贴的丈夫。可是在夫家,她的丈夫本就不重要,她这个新嫁娘因为在娘家那边没人撑腰,就会变得更不重要。我们能保证她夫家的公婆、姑子、妯娌们,全都是心地良善、性情温柔的女子吗?” 杨灿苦闷地叹息道:“到时候她受了委屈,你在这边连消息都未必能听到,我更是连干预的理由都没有,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索缠枝的脸渐渐白了,杨灿又无奈地道:“还有索家呢,屠嬷嬷早就把‘偷龙转凤’的计划报给了索家。若是咱们突然不争了,索家能容得下你这个‘坏了计划’的女儿吗?”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索缠枝终于明白,“不争”于她而言并不是一条合适的退路,而是有可能在未有,有无数的悔恨。 “按原计划来。” 杨灿的语气坚定起来:“长房在,你的地位就稳。至于咱们的女儿,我让她成为青梅的女儿。青梅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就能光明正大地疼她护她。你跟青梅情同姐妹,把孩子视若己出,时常来看她,谁能说个不字?” 他看着索缠枝渐渐亮起来的眼睛,继续说道:“等将来,咱们换来的男婴和女儿一起长大,青梅竹马,若是彼此喜欢,那样最好。 就算他们只是情同兄妹,那也好过让咱们的女儿成了联姻的工具。你站稳了长房少夫人的位置,手里有权有势,才能真的给她搏一条安稳幸福的路。” 对啊,索缠枝心想,有青梅做掩护,她的心肝宝贝就依旧能时常相见。而她,要站稳这长房少夫人的位置,做个有权有势的长房少夫人,才能给她的亲生女儿搏出一条幸福之路。 起码,自己的女儿挑男人得能让她自己做主,就像……她当初在旱骨滩上,三百壮士,本姑娘想选谁就选谁。 …… 秋收时节的丰安堡,连晨雾里都裹着粟米的焦香,每个人的脚步都比往日快了三分。 庄户要赶在日头烈前割完最后一片麦,账房要核完地里的收成数。 就连灶上的婆子,都要提前把午饭的米淘好,好让下地的人回来就能吃上热饭。 卯时的天还沉在墨色里,几颗残星挂在宅院的飞檐上,李大目住处的窗纸却先亮了起来。 昏黄的烛火透过窗棂,在青石板上投下晃动的光影,那是小檀轻手轻脚收拾账册的身影。 李大目刚撑着榻沿坐起身,迭得齐整的青布长衫已递到了面前。 衣料上还带着浆洗后的干爽气息,袖口边角被小檀缝补过,针脚细得几乎看不见。 “老爷先坐着缓一缓,灶上温的粟米粥还热着,奴这就去端来。” 小檀的声音软软的透着温柔,见李大目迷迷瞪瞪地“嗯”了一声,她便转身掀了帘子出去。 李大目趿鞋下地,随手从小檀刚收拾好的账册里抽出来一本。 这一本账册的纸页边缘都被翻得发毛起卷了,边角处还沾着几点陈年的墨迹。 这是庄里的“青册”,开春时哪块地种了粟米、哪块地播了荞麦,亩数多少、预估能收多少粮,都一笔一画记在上面。 李大目的指尖在“西坡十亩粟米”那行字上顿了顿,指腹摩挲着纸面,心里已经盘算开了: 今天要先去西坡核收成,再去南田看新收的豆子,晚上再把“酬农宴”的花销算出来几项。 没一会儿,小檀端着食盘进来了。 白瓷碗里的粥冒着热气,上面浮着几粒小米,旁边摆着切开的咸蛋。 蛋黄油润润的,是她特意挑的双黄蛋,还有一碟腌得脆爽的萝卜干,以及一块烤得金黄的胡饼,饼上撒的芝麻还泛着光。 她把食盘轻轻放在桌上,又贴心地把筷子递给了李大目。 现在,小檀对李先生可是上心的很,如果不是当初李先生要了她,她如今怕是也和桑枝一样,不知要被发卖到哪里人家去了。 前几日就听一位婆子说,张夫人要把家里有身契的奴婢发卖大半,桑枝的名字就在那名单上。 小檀想起桑枝比自己俏上几分的模样,不免就为桑枝担了心。 这要是落到一户心善的人家还好,可万一遇上脾气暴的主子,或是刁钻的主母,往后怕是连顿热饭都吃不安稳。 这么想着,她看李大目的眼神就更温柔了几分,李先生待她温和,给她月钱也大方。 在她心中,李先生早就成了她的主心骨、顶梁柱,她现在只盼着能为李大目生个一儿半女,她会努力的! 辰时的日头终于爬上山坡,把田垄染成一片金红。 李大目揣着笔墨和新订的“收粮账簿”匆匆往外走。 刚到院门口,小檀就提着布包追了上来,布包里裹着刚烙的肉饼,还带着灶火的温度,另有一个灌满凉水解渴的水囊。 “老爷瞧你急的,吃的都忘了带!” 她把布包往李大目怀里塞,殷勤地嘱咐着:“晌午日头毒,老爷可别中暑了,记得戴笠帽,要是累了就找棵树下歇一会儿。” 李大目捏了捏布包,触手温热,笑着应了声“知道了”,便摆了摆手往村外的田地里去了。 地里早已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庄户们弯腰割麦的身影在金色麦浪里起起伏伏。 镰刀划过麦秆的“唰唰”声此起彼伏,偶尔还夹杂着几声吆喝: “李账房来了!” “西坡的粟米都收完了,就等你来核数了!” 李大目带着两个年轻的庄丁,从东头的麦地开始,一块地一块地查。 先问庄户“这块地实际割了多少”,再看着庄丁把装粮的麻袋过秤,最后亲手把数字记在账簿上。 等他踩着暮色回到堡里,天已经擦黑了。 这时他要先去仓库核对全天的收粮数,跟管库的老张头对了三遍账,确认没错了,才往自己家里走。 此时堡里的灯笼都亮了起来,昏黄的光映着青石板路,偶尔能听见庄户归家的脚步声,还有孩子的笑闹声。 回到住处,小檀给他奉上热茶就去做饭,李大目则把今天还没理清的账目摊在桌上,一笔一笔核完。 接着他又拿出一本新账册,那是核算“酬农宴”预计花销的,算好一笔就得给小夫人青梅送去一笔。 他先把全庄的人口、来秋训的各田庄部曲数都列在纸上,再按着人数算: 要买多少羊肉、多少粟米,柴禾、油盐酱醋得备多少; 毛豆、腌菜这些庄里自己有的不用花钱,酒水、鸡蛋却得去集市采买;炊具、餐具也不用新置,跟各庄户人家借调就行。 桌上的算盘是热娜找匠人做算盘时给他带出来的,黑檀木的框子磨得发亮,李大目如今打得越发熟练了,“噼啪”的算珠声在夜里格外清晰。 他算了一遍又重算一遍,直到确认所有数字都没差错,才把结果单独记在一张纸上,明天交给小夫人,再由小夫人安排人去照单采买和征集便是了。 吃罢晚饭,再吃两盏茶,简单洗漱一番,李大目就宽了外袍,往榻上大字型一摊。 身材娇小的小檀便乖巧地坐在他身边,给他轻轻地按揉肩膀和大腿,缓解酸痛。 累啊,不过李大目闭着眼睛,心里却没有半分抱怨。 谁都看得出来,杨执事这是前途似锦了,而他李大目,可是杨灿手下最得力的账房先生。 他的未来,不会止步于“账房”这一步了,这就是动力。 这么一想,李大目周身的疲惫登时一扫而空,一个翻身,便挑灯夜战起来。 为谁辛苦为谁忙啊? 他必须得生个李小目出来! …… 庄外的万亩良田已褪去之前的连片金黄,裸露的土地泛着湿润的褐黄色。 唯有田埂边的野花还在铆着劲开,黄的像碎金、白的像落雪、红的像燃着的火星、紫的像揉碎的绸缎,热热闹闹铺出一片绚烂。 地里最后一捆粟米三天前就入了仓,此刻晒谷场的粮垛堆得比人还高。 老农们拢着袖子围着粮垛转,眼角眉梢都堆着笑:“这收成,近十年里头一份!” 从庄内通向外的道路上,马蹄声“嗒嗒”响得越来越密。 骑着马的部曲长、队正们穿得精神,玄色短打外束着红绸带,腰间佩着刀,带着他们的兵。 这次以秋狩名义来集中军训的八庄四牧,每处都挑了两百名精锐部曲,队伍排得整整齐齐,脚步踏在地上都带着劲,谁也不愿被别的庄子比下去。 丰安堡的吊桥老早便放了下来,青石板路被扫得干干净净,连一片落叶都看不见。 从堡内杨府正厅开始,流水席一路往外铺,一直延伸到堡外的空地上。 陶碗、陶盆在长桌上摆得满满当当,一眼望不到头,壮观得让刚到的部曲们都忍不住停下脚多看两眼。 此刻好些大锅菜已经上了桌。粗陶大碗里盛着炖得酥烂的羊肉,上面撒着切碎的胡葱,奶白的汤面上浮着一层油花。 大大的陶盆里堆着冒尖的黄澄澄粟米饭,米粒颗颗分明,米香混着肉香,勾得人肚子直叫。 大枣、核桃、各色干果用藤篮子装着,摆在桌角,既是下酒菜,也是孩子们眼馋的零嘴。 负责传菜的庄户媳妇们系着青布围裙,布裙在走动时扫过地面,脚步轻快得像踩着风。 她们端着陶碗穿梭在席间,鬓边别着的野花随着动作轻轻晃。 长得俊、身段好的小媳妇儿走过,席间总会有几道目光悄悄跟着转。 庄户汉子们挑自家媳妇,都爱挑壮实、能干活、好生养的。 可是看别人家媳妇,那自然是越俊俏的越爱看。 偶尔有人忍不住低声打趣两句,惹得那小媳妇红了脸,抬手打他一下,他就笑得像个大傻子似的,也不知道占了什么便宜。 “杨执事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原本闹哄哄的场面瞬间静了下来。 就连跑闹的孩童都停住脚,乖乖站在原地,比见了亲爹还听话。 杨灿身着墨色锦袍,腰间束着鎏金扣的革带,身姿挺拔地走来。 亢正阳和豹子头跟在他身后半步远,一个面色沉稳,一个眼神锐利,气势都不含糊。 再后面,他的义子女们穿着整齐的衣裳,在小夫人青梅的带领下,怯生生又好奇地跟着,小脸上满是“要见识大场面”的认真。 杨灿步履沉稳地登上丰安堡的堡门。 堡墙上斜生的枫树正红得热烈,巴掌大的枫叶舒展开来,彤红一片,像在他身前铺了条红绫。 此刻的丰安堡,他一人站在高处,便是全场的中心。 其实各庄这会儿也在办“酬农宴”,长房还派了管事去参加,各庄各牧的庄主、牧场主们自然得留下主持大局,这儿便是杨灿一人独大了。 “诸位乡亲,八庄四牧的兄弟们!” 杨灿开口了,他心里清楚,赴宴的大多数人在乎的不过就是桌上的吃食好不好,所以只捡要紧的讲,尽量言简意赅。 他先把今年的丰收数目报出来,底下便爆发出一阵欢呼,日子就有盼头,谁能不高兴? 杨灿看着底下的热闹,心里也更有了底气,这收成就是他的“护身符”。 要是没把握接掌八庄四牧后也能有这样的成绩,谁还敢觊觎他的位置? 接着他又简单讲了讲明年的规划:要新造多少高筒翻车,要新开垦多少耕地。 虽说本地村民大多要侍弄现有的地,但新增的两个庄子可是要大量开荒的,这垦荒数算下来也就极为亮眼了。 他还提到了新增的这个游牧部落:“今儿大家碗里的羊肉,就是从他们那儿买的,便宜着嘞。” 这话让不少人点头,天水这地方,如今的自然环境是真的好。 远处的山川挡住了寒风,雪山融水和龙河提供了充足的水源,山林茂密,水草丰美。 虽说草场的整体面积不算大,但于家如今能养三家牧场,再多一个游牧部落也不算多重的负担。 只是受限于草原面积的大小,他们很难再扩张规模了。 讲完这些,杨灿的目光便落在了堡外的部曲们身上: “乡亲们,太平日子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咱们辛勤耕作、盼着风调雨顺,可这些都得有人护着。 现在大家没遇上什么麻烦,不是没有麻烦,而是有咱们这些勇敢的部曲兄弟在,那麻烦它不敢来!” 这话一说,堡外肃立的各庄部曲们顿时挺起了胸,肩膀绷得更直,脸上满是荣光。 “杨执事!咱们兄弟就是为了护着田庄和乡亲们!不管啥麻烦来了,只要你杨执事一句话,兄弟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喊话的是豹子头。 豹子头这一喊,气氛就到了,那还有啥好说的? 你不跟着表个态,一会儿你好意思吃酒吃肉? 八庄四牧的两千多名部曲兵异口同声,震得枫树叶子“沙沙”作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杨灿身后的“二十八义”,崇拜地看着他们的义父,义父大人好威风呀! “好!好!” 杨灿笑着点头,抬手往下压了压:“那么,大家就放开了喝吧!开宴!” 这一声令下,整个丰安庄就像决了堤的洪水,瞬间热闹起来。 有人忙着去抢座位,坐在边角的位置可够不着所有的菜。 有孩子伸手就去抓藤篮里的干果,往嘴里塞的同时,还不忘给身边的小伙伴递两颗。 连刚才站得笔直的部曲们,也放松了姿态,互相拍着肩膀,找地方坐下。 杨灿后面还说了些什么,可是嘈杂的笑闹声已经盖过了他的声音。 即便有人想听听看,也只能看见他张了嘴,具体说了什么却听不清。 杨灿此时正在表忠心,大声呐喊着:“大家吃好喝好! 明日开始演武,到时候都拿出咱们于阀部曲的威风来! 为了阀主、为了于家,为了我们的家园,好生操练!” 可惜这声音没传出多远。 四下里桌椅挪动的“哗啦”声、大人招呼孩子的吆喝声、孩子找爹娘的哭闹声、朋友间碰碗的“哐当”声纠缠在一起,乱糟糟的一片喧闹。 不过杨灿倒也不介意,看着底下热火朝天的模样,反倒笑了。 他抬手往底下挥了挥,底下的人见他挥手,就更没了顾忌,既然执事大人都挥手了,那还等啥呀? 开整! 结果就是,杨灿这番表忠心的话,除了站在他旁边的庄中耆老和匠作代表们,谁也没听清。 但是不管怎么说,还是有人听见了不是? 至少,王皮匠听见了,谁知道里边还有几个王皮匠呢。 第126章 秋归凤凰山 清晨的雾气,是深秋不告而至的常客,此时正像一层薄纱似的笼罩在“护城”河面上。 河岸边的枯草上,已经结出了细碎的霜花。 天刚亮透,堡门内便排起了一支长长的队伍。 马车上堆着捆扎好的行囊,奴仆们牵着马候在路边,这是杨灿返回凤凰山的最后一批随行队伍了。 此前酬农宴的欢笑声还在百姓耳边打转,秋狩大演兵时部曲们震天的呐喊也未消散,所有人都还沉浸在这两场盛事的余韵里,杨灿就已决定回山了。 能搬走的财物早在头几批的车队里就运走了大半,青梅是带着大批细软第一批回山的。 索缠枝如今大腹便便的,有她从小陪伴的青梅贴身照料,最是稳妥不过。 后来又有几支车队陆续从丰安堡离开,如今随杨灿同行的这已是最后一批车队了。 拔力末带着鲜卑长老们送杨灿离开,就看见车上堆着些很寻常的器物。 就连张云翊当年猎虎制成的虎头标本,还有那口陪他半生的刀,都随意地裹在油布包里,胡乱丢在车上,瞧不出半点贵重的模样。 丰安堡,是真的被杨灿搬空了。 张云翊当初那般大方,是存了卷土重来的心思,杨灿可不想卷土重来,于他而言,那就是被贬了。 “庄主老爷,再喝碗热粥吧!” 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老妇人,牵着小孙儿的手,提着沉甸甸的瓦罐快步走来。 她颤巍巍地从罐里舀出一碗粥,金黄的米粥冒着热气,上面飘着几粒红豆,映得陶碗边缘的豁口都添了几分暖意。 “老婆子天不亮就守在灶前熬的,您喝了暖暖胃,路上也能少受些风寒。” 老妇人话音刚落,身后的百姓便围了上来。 有的捧着油纸包的晒干红枣;有的抱着竹篮,篮里的鸡蛋裹着稻草,生怕磕着碰着。 还有几个半大的孩子,踮着脚举着自己编的草蚂蚱,要把自己最宝贝的东西送给杨灿。 杨灿弯腰接过陶碗,指尖触到碗沿的温热,顺着指尖暖到心口。 他仰头喝了一口,甜糯的粥滑过喉咙,将清晨的寒气驱散了大半。 “多谢父老乡亲们挂心。”杨灿大口喝完粥,把碗递还给老妇人,又伸手摸了摸旁边孩子的头。 人群里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啜泣声,杨灿转头望去,只见“二十八子”穿着统一的青布短褂,整整齐齐地站在辛闲身后,一个个眼圈红得像熟透的果子。 最小的孩子先忍不住哭出了声,眼泪珠子砸在他的衣襟上,瞬间引得其他孩子跟着抽噎起来,哭声像一群小麻雀叽叽喳喳,搅得人心头发软。 这次回凤凰山,杨灿没带他们一起走。 凤凰山庄是阀主的地盘,除了阀主与嗣子,没人能拥有足够大的独立院落,容得下这二十八个孩子。 他只能先把孩子们安置在村里,找了一处宽敞的大院,连那些怀了身孕、暂时不便婚嫁的鲜卑寡妇也一起住进去,交由辛闲和旺财照料。 这段日子,辛闲正好能教孩子们点斥候的本事,所有花销自然还是由杨灿承担。 可孩子们太小了,纵使青梅和杨灿都说会回来接他们,看着亲近的人先后离开,恐慌还是像潮水般裹住了他们,总觉得自己要被抛弃了。 辛闲和旺财站在一旁,脸皱得像个被揉过的包子,手足无措得很。 老辛练兵的时候,不听话、练不会,那是非打即骂的,你还敢哭? 你个怂蛋玩意儿,敢哭那就吊起来打,一边骂一边打,他哪见过这般阵仗? 眼前都是些最大才七岁的孩子,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 他这个从没当过“孩子王”的糙汉子,听着此起彼伏的哭声,只觉得脑瓜仁疼。 旺财也是全无经验,听得他都想哭了。 杨灿走过去,先摸了摸阿笑的脑袋。 这小丫头七岁,女娃儿比同龄男孩要成熟,在“二十八子”里,她俨然就是领头的小大姐。 “别人哭也就罢了,你怎么也跟着哭?忘了自己叫‘笑笑’了?” 杨灿蹲下身,轻轻拉住阿笑的手,眼神温和:“义父先回凤凰山,可那儿不是义父的地盘。 那就相当于去做客,哪能不经主人同意,带这么多人过去?你说对不对?” 他顿了顿,又认真地看着阿笑的眼睛:“等我在那边安顿好,就让老辛伯带你们过去。 你们在这儿要听话,好好识字、练功,等着我的消息,好不好?” “阿父……阿父不骗我们吗?你不会不要我们了吧?”阿笑吸了吸鼻子,泪珠还挂在睫毛上,声音带着怯意。 “当然不会。”杨灿笑了,指尖轻轻擦去她脸颊的泪珠:“笑笑这么乖,阿父就是不要别人,也不会不要你呀。” 他抬眼扫过其他孩子,女孩子们哭得还算斯文,只是用袖子偷偷抹眼泪。 男孩子们却不管不顾,有的甚至咧着嘴“仰天长啸”,鼻涕都快流到下巴上。 杨灿又好气又好笑,故意板起脸道:“笑笑,你帮老辛伯看着他们。 等我派人来接你们时,会问你谁最乖,要是你说谁不乖,那可就不准他来见我了。” 阿笑一听,瞬间瞪大了眼睛,像是接了个天大的任务,顿时收住哭声,连眼泪都硬生生憋了回去。 她挺了挺小胸脯,转头看向还在哭的伙伴,拧着秀气的小眉头,脆生生地呵斥:“都不许哭了!” 没想到这声呵斥比杨灿的哄劝管用多了,原本喧闹的哭声瞬间小了大半。 孩子们都怯生生地看着阿笑,连抽噎都放轻了声音。 这小大姐的气势,倒真有几分“领头人”的样子。 杨灿朝旺财递了个眼色,旺财立刻抱来一篮早就准备好的小小腰牌。 每块腰牌都是桃木做的,打磨得光滑温润,正面刻着一个清晰的“杨”字,背面则是从“一”到“廿八”的数字。 孩子们这段日子已经学了不少字,第一个认的就是“杨”字,一眼就认出了腰牌上的记号。 杨灿先拿起刻着“一”的腰牌给阿笑看,然后亲自系在她腰间的布带上。 杨灿又对其他孩子道:“按我之前给你们排的长幼,排队站好。” 孩子们立刻乖乖站成一排,连之前哭最凶的男孩都挺直了小身板。 杨灿挨个走到他们面前,把腰牌系在他们腰间,轻声叮嘱:“这是咱们杨家的记号,一定要戴好了,别弄丢了。” 孩子们摸着腰间的腰牌,瞬间破涕为笑,有的还小心翼翼地把腰牌往衣服里塞,像是藏着什么稀世珍宝。 在他们心里,阿父给了腰牌,还让他们姓“杨”,那就一定不会抛弃他们了。 安抚好孩子们,杨灿又走到辛闲身边,细细叮嘱了几句照料孩子和寡妇们的注意事项。 随后,他的目光又扫过孩子们身后那些大腹便便的孕妇,见她们情绪尚还稳定,这才转身走向自己的坐骑。 还是那匹枣红马,“欺霜”和“赛雪”早就被胭脂朱砂两个小丫头骑着,跟青梅一起先回凤凰山去了。 杨灿翻身上马,刚刚策马走出丰安堡的大门,堡内的百姓、匠作坊主们便齐声高喊起来:“庄主一路保重!” 声音在晨雾里回荡,久久不散。 而堡外的河边,也早已站满了闻讯赶来送行的百姓和村中部曲,亢正阳正立在桥头,一身劲装。 杨灿离开丰安堡的时机,是他早早就盘算好的。 偏就选在酬农宴的欢宴余温未散、秋狩大演兵的豪情仍在人心头激荡的当口。 他要的,就是这份“盛极而离”的留白,让这段记忆在所有人心里刻得更深些。 对丰安堡的百姓来说,那场酬农宴是这辈子都没见过的排场。 在此之前,他们只知埋头种地、看天吃饭,从没想过自己的劳作能被如此郑重地对待。 杨灿端着酒碗走到田埂边,挨个向老农敬酒,说“今年的收成,全靠诸位辛苦”时,好些人都红了眼眶。 更别说那铺满了一条街的筵席,炖得软烂的肉、烙得喷香的饼,还有孩子们第一次尝到的蜜饯,连空气里都飘着甜香。 直到现在,百姓们聚在村口闲聊,还会掰着指头数宴会上的菜,说:“那碗炖鸡,我活了五十岁,头回吃那么香”。 而八庄四牧的部曲大演习,更是让所有人都开了眼。 十二支队伍列阵在演武的郊野中,旗帜猎猎,刀枪映着秋阳,两千四百人的脚步声震得地面都发颤。 这是八庄四牧头一回凑齐这么多人马,光是四牧出动的四百名骑兵,骑着高头大马列队奔驰时,扬起的尘土都像一道黄色的城墙。 演习结束后,杨灿站在高台上,亲手将绣着“魁首”“副魁”“人杰”的锦旗递到三支最优队伍手里,还有沉甸甸的铜钱作为奖赏。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从今年起,这大演兵每年办一次,谁有本事,谁就来拿这荣耀!” 这话像一团火,烧得所有人都热血沸腾。 魁首队的部曲们挺胸抬头,走在路上都有人围着打听他们夺魁的事儿。 没拿到名次的队伍,则是咬牙切齿地念叨着“明年定把魁首抢过来”。 更要紧的是,这些平日里只在自家庄子里练兵的部曲,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同伴。 看着如此浩大的声势,他们突然就明白了,原来我们合在一起,可以如此强大。 就是从那一刻起,他们在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自信与骄傲。 可就在百姓们还在津津乐道于酬农宴的欢乐,部曲兵们回味大演兵的恢宏时,杨灿果断回转凤凰山庄去了。 他就像一场热闹戏的主角,在最精彩的桥段过后悄悄退场,只留下满场的念想。 杨灿一行队伍的身影刚刚消失,拔力末就转身往丰安堡里走去,越走越快,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其实刚才送杨灿时,他就忍不住又瞟了好几眼堡里的屋舍,这会儿更是急着去“验收”自己的新地盘。 厅堂里少了许多精致的陈设,可拔力末一点都不介意。 在他眼里,这座能挡风寒、能防野狼,还能让他免受强敌侵扰的坞堡,才是最金贵的宝贝。 他甚至已经在心里盘算好了,把家里的鸡鸭养在厅堂里,让猪羊在天井里撒欢,这样才够热闹,才有个家的样子。 这坚固的石头坞堡,于他而言,就是一个更宽敞、更安全的“石头帐篷”罢了。 “大首领!等等我们!” 一群鲜卑长老气喘吁吁地追上拔力末,眼里满是期待:“大首领,我们也想搬进坞堡住!” 拔力末哈哈大笑,一巴掌拍在身边长老的肩上,豪爽得很:“搬!都搬来!你们不在,我一个人喝酒都没意思!” 长老们顿时喜笑颜开。 很快,他们就可以带着优越与得意的笑着,领着他们的家人,搬离部族的聚居地,跟着他们的族长,一起在丰安堡享清福了。 …… 离开丰安庄,杨灿眼前的景象便渐渐开阔起来。 深秋的风带着凉意,刮过道路两旁的白杨树,光秃秃的枝桠像无数双干枯的手,伸向灰蒙蒙的天空。 路边的田地里,庄稼早就收割完了,只剩下齐膝高的麦茬,在风里泛着浅黄的光。 田埂边堆着几垛麦秸,像一座座小小的土黄色山丘。 杨灿骑在枣红马上,慢悠悠地走着,心里头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孩子将会出生在冬季,属蛇,起个什么名儿好呢? …… 日头偏西时,金红的霞光漫过凤凰山巅,像泼了层熔金似的,将满院青砖黛瓦都染得暖融融的。 廊下石阶上,一对模样丝毫不差的少女并肩坐着,臀下各垫着一只青布蒲团。 两人都是一样的姿势:弯腰屈膝,肘尖支在膝盖上,双手捧着圆润的腮帮子。 就连她们眼睫垂落的弧度都分毫不差,活像一朵并蒂绽放的桃花。 夕阳映在她们乌溜溜的瞳孔里,闪着细碎的光,只是那份鲜活里,藏着几分挥之不去的愁绪。 方才她们兴冲冲地去马厩喂马,刚到门口就被厩长拦了回来。 那厩长是邓浔管家的人,眉眼间满是倨傲:“这凤凰山上就一处马厩,马厩里就一个管事,那就是我,邓管家亲自任命的我,出去!” 两个小姑娘初来乍到,哪敢作声,灰溜溜地就逃了。 那厩长冷哼一声,这马厩看着不起眼儿,可这草料豆料哪样不花钱? 花钱……那就有钱赚呐! 老子拍了邓管家大半年的马屁才得到这个差使,你们想掺合进来,门儿都没有啊! 回到宅里,胭脂朱砂就发起了愁。 朱砂手指绞着初摆,小声嘟囔道:“要是不让咱们喂马了,那咱们不就成闲人了么? 要是老爷和小夫人觉得咱们没用了,会不会把咱们卖掉啊?” 胭脂心里也慌,却还强撑着安慰妹妹:“别瞎想,老爷和小夫人不是那种人……” 话虽这么说,她眼底里也满是担忧,一个没了用处的下人,谁白养着你呀?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伴着一声爽朗的笑:“哈,这效率倒是高,两个院子竟这么快就合到一块儿了!” 胭脂和朱砂猛地抬头,就见杨灿欣欣然地走进来,墨色执事袍上还沾着点山间的尘土。 杨灿满心欢喜,上次他跟索缠枝提过合并院子的事之后,索缠枝就吩咐长房管事了。 少夫人亲口交办的事情,又是为大执事办事,管事们自然上心。 这不,没几天的功夫,原先隔开杨灿与李有才院子的土墙就拆得干干净净,连新院门都修好了。 新的大门就立在两道旧门中间,门楣上还雕了简单的云纹,比原先气派了不少。 “庄主老……”朱砂一激动就跳了起来,张嘴就要见礼,却被胭脂一把捂住了嘴巴。 胭脂飞快地瞪了妹妹一眼,脚尖又在她靴尖上轻轻踩了一下。 随即她便换上一副甜得能化出水的笑容,提着裙摆,迈着小碎步就迎了上去。 “执事老爷,你可算回来了! 这一路山路颠簸,肯定累坏了吧? 婢子这就去给您沏碗茶,再给老爷捶捶腿?” 杨灿摆了摆手,目光已经被院子里的景象吸引:“不急,我先瞧瞧。” 他迈步走进院心,看着原先隔墙的位置如今只剩新夯的地基。 木柱立得整整齐齐,地上散落着些砖瓦木料,工匠们虽已收工,却把工具归置得妥妥当当。 西侧新挖的池塘已经有了轮廓,池底平整,边缘还留着工匠凿刻的浅纹。 只是还没引水,挖出的泥土堆在池边,像座小巧的土山。 “照这进度,结冰上冻前应该能完工了。” 杨灿满意地点点头,指尖拂过一根木柱,触感光滑紧实,显然是选了好木料。 胭脂连忙跟上,一边弯腰帮他拂去袍角的灰尘,一边笑着说: “老爷说得是!管事们说了,池塘边的树得等开春再种,那时栽下容易活。 这可是给老爷修宅子,他们半点不敢马虎,选的泥瓦匠和木匠,都是天水城里最好的手艺人呢!” 朱砂跟在后面,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 她有点儿纳闷,平时姐姐话也不多呀,挺文静的,今天跟老爷说话怎么变得这么能说了? 朱砂性子憨实,往日里只知道跟着姐姐喂马干活,如今没了活计,整个人都像没了主心骨。 一想到可能被卖掉,她就害怕的想要躲起来,哪还能主动往老爷跟前凑呢? 所以对于胭脂现在的主动行为,她是心惊肉跳。 杨灿满意地点点头:“嗯,他们倒是有心了。” 杨灿随口问道:“夫人呢?怎么没见她?” “小夫人去后宅少夫人那儿了,说是少夫人身子沉,想找人说说话。” 胭脂连忙又答,殷勤地问,“要不要婢子去把小夫人请回来?” “不必了。” 杨灿摆摆手,转身往外走:“我先去书院见阀主,你们去厨下说一声,今晚多备几个菜,送到院子里来。” “嗳,婢子这就去!”胭脂脆生生地应着,目送杨灿走远,这才拉着朱砂往厨房方向走。 朱砂终于忍不住问道:“胭脂,你干嘛呀,生怕老爷不知道咱们姐儿俩现在闲着没事做呀,怎么还主动往他眼么前儿凑呢?” 胭脂瞪了朱砂一眼,咱俩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你也就比我晚小半个时辰,咋就这么笨呢? 胭脂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朱砂的额头:“你傻啊? 咱们躲得过一时,躲得了一世吗?老爷早晚还不是能发现咱们俩闲着! 你没看见这院子扩建得这么大嘛?将来人多事杂,肯定需要人手啊! 就咱们俩这小模样,要清秀有眉眼,要娇憨有神态,要勤快有手脚,就算不能喂马,给小夫人当个贴身丫鬟总够格吧?” 她说着,原地转了个圈,水红色布裙轻轻荡开,像一朵迎风绽放的桃花。 “要是万一能讨了老爷喜欢,将来也做个小夫人,那咱们不是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吗?” 朱砂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啊对对对!不想当小夫人的小丫鬟,不是好马婢!还是姐姐你聪明!” “嘁,你也就这时候肯叫我姐姐。”胭脂笑着捏了捏她的脸,姐妹俩手牵着手往厨房走去。 小姐俩儿并肩而行,笑得眉眼弯弯,宛如对镜自照。 那副青涩又甜美的模样,确实像一枝并蒂的小桃花,鲜活妍丽。 …… 杨灿赶到书院,不等踏上石阶,就被廊下值守的侍卫拦住了: “阀主正在接见一位主事,杨执事请阶下候着。” 杨灿颔首,顺势站在阶边肃立。 秋收过后,于家各房的主事人、外务执事都要回凤凰山述职。 收益好的自然底气足,可那些产业亏空的,就得当着阀主的面说清缘由了。 杨灿站在阶下,能够隐约听见书房里传出的呵斥声。 杨灿不禁暗笑:都说阀主于醒龙性情柔弱。 可自从他的长子于承业亡故,各房对长房的敬畏日趋薄弱。 于阀主如今也就不那么好说话儿了,他不趁机敲打一些人,重树权威才怪。 书院左厢,窗户半开着,内中正有三人捧茶聊天。 三人中,一个五旬老者,面容清矍,三绺长髯,居中而坐,手指摩挲着墨玉扳指,一看就是久居上位的大人物。 在他右手边,是一个四旬壮年,须眉浓重,不怒自威,正是二执事易舍。 在其左手边,便是身材矮胖,圆圆一张弥勒笑脸的三执事李有才了。 清矍老者看到阶下的杨灿,眉锋不由微微一挑,抚须问道:“那阶下站着的是谁?看着面生得很。” 易舍和李有才齐齐朝窗外看去,一见是杨灿,都忍不住笑了。 他们俩都跟杨灿打过交道,自然认得。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可话里的意思却天差地别。 易舍道:“呵呵,原来是他呀,此人实乃我于家第一莽撞人也!” 李有才:“哈哈,原来是他呀,年轻执事中,其才无出其右者!” 第127章 财神到 易舍那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撞人”的评价,与李有才“极具才干”的评价,两个截然不同的评价让清矍老者眉峰微挑,眼底露出几分好奇。 同为于阀外务执事,对一个人的评判竟然如此相悖,倒让他生出几分兴味来。 李有才此刻却稍有些尴尬了,偷偷用眼角余光瞥了眼身旁的易舍,生怕易舍对他生出不满。 易舍任外务执事多年,他却是刚刚坐上外务三执事的位置。 虽说他年纪比易舍大,可论资历、论威望,实是远远不及,所以真没底气和人家唱反调。 这位身着藏青锦袍的清矍老者,就是于阀外务大执事东顺,乃当代于阀第一家臣。 关陇八阀里,于家凭着“陇右粮仓”的美誉跻身其间,农业与畜牧业便是于阀的根本。 而东顺掌管于阀所有粮田、桑田、果园与牧场的统筹、管理、监督与核算,手里攥着的就是于家的命脉。 于家传承近三百年,子孙如今近万人,为何要将如此重任托付给一个外人? 这么多的于家子孙,就没一个可堪大用的?那当然不是。 原因在于一个如此庞大的家族,俨然是一个没有立国的小国。 它要想长久持续下去,就必然要走各个封建王朝一样的路:重用朝臣而非宗室。 家臣即便权倾一时,篡位的风险终究有限。 虽然数遍古今并非没有,可概率上比宗室子弟的威胁小多了。 一旦是宗室子弟把持要职,篡位的阻力就没那么大了。 为争夺权力自相残杀的事儿就会频繁发生,于家的基业恐怕连一百年都撑不住。 就像如今的阀主于醒龙,因为身子孱弱,曾一度重用过他的胞弟于桓虎,结果如何呢? 若于桓虎是一位家臣,在他拥有反叛实力之前,还是能拿得掉的。 可是这人是他的胞弟,是长房二脉的房头儿,那就拿不掉了。 现在二人只能表面大哥二弟的,私下争得激烈,最终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东顺收回思绪,目光落在易舍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哦?易执事何出此言?” 易舍摇摇头,就把之前他去迎嗣长子于承业灵柩时发生的事对东顺说了一遍。 当着索家出身的少夫人的面,这杨灿竟然一口咬定索家与嗣长子的死有关,非要阀主彻查! 索家和于家两姓联姻,本就不比寻常人家联姻一般简单,他又毫无证据,却如此发难,这,不是莽撞又是什么?” “咳……” 李有才小心翼翼地堆笑道:“易执事,他是年轻人嘛,血气方刚的,难免行事急躁了些。 不过现在杨灿已经是长房大执事,与少夫人相处得倒还融洽。 他寻了些商户合伙做西域通商的生意,还特意给少夫人留了干股。 少夫人也是投桃报李,把自己的贴身丫头许给了他做妾,一团和气嘛。” 易舍闻言,只是轻嗤了一声,不屑地道:“那不过是他还没蠢到家罢了! 当初那般莽撞,不计后果,应该也是想着公子已死,少夫人未必还能留在于家。 如今他兜兜转转的居然到了少夫人门下,不赶紧修复关系,难道就不怕少夫人给他小鞋穿? 至于说少夫人赐了贴身丫头给他,也不过是笼络人心的手段罢了。 少夫人如今怀着嗣长子的遗腹子,等生下来纵然是男丁,也是‘主少国疑’。 杨灿是阀主任用的,他这个长房执事的位子,短时间内就算少夫人也动不了。 少夫人权衡利弊,不想两败俱伤,便只能施恩笼络,这也不能证明什么。” “哈哈,易执事说的是,李某思虑简单了些。” 李有才尬笑,端起茶来遮脸,心中暗骂,蠢货,老夫大你十余岁,你当训孙子呢,一点也不知敬老! 东顺听着二人对话,面上不置可否,心里却是轻轻叹了口气。 他对杨灿真的一无所知吗? 身为统管于阀所有农畜牧业的大执事,杨灿曾负责长房的农牧事务,他又怎会没听过这个名字? 只不过此前未曾见过真人罢了。 此刻听易舍说完杨灿旧事,联想到索家与于家微妙的合作关系,再想到杨灿借此从一个濒临被辞退的幕客,一跃成为长房二执事的履历,心中便已明白: 这杨灿哪里是莽撞人,分明是借“孤忠”之名,赌了一把最险也最有效的棋。 可惜易舍竟不能看透这层关节,还在为自己的“明察秋毫”而沾沾自喜。 东顺暗自摇头:小易办事能力尚可,可在人心算计上,终究差了火候,难堪大用。 再想到阀主于醒龙这些年来提拔的人,何有真顶着家臣的名头,实家贼也。 他贪墨走私十余载,真就把于家当成了他自己的摇钱树。 易舍呢,又是这般目光短浅。 李有才还好些,却又太过惜身,说个话都如此的谨小慎微,这真是…… 东顺暗忖着,目光又落在李有才那张上足了肥料的大冬瓜似的胖脸上。 东顺含笑问道:“哦?李执事也不妨说说,为何你觉得这杨灿是年轻一辈里难得的人才呢?” 李有才先是飞快地扫了易舍一眼,见对方没露出明显的不悦,这才定了定神,斟酌着词句,将杨灿的事迹一一说了出来。 杨灿任长房二执事时,管着六庄三牧,改良了旧耕犁和水车,治张云翊一人而慑六庄三牧。 威震之后便是恩抚,以共同经商的手段,招揽了庄牧人心。 现如今他又顺利安置了归附的鲜卑部落,成功举办了‘酬农宴’和‘秋狩大演兵’…… 为了不得罪易舍,李有才只是客观陈述事实,连半句带有主观立场的夸赞都没有。 但这也够了,他对杨灿的看法和立场,已经非常明晰。 东顺听了,微微一笑,道:“如此说来,倒也是个有闯劲儿的年轻人。 莽撞些嘛,也无所谓,总不能要求他这个年轻人,像你我一样老成吧。” 说罢,东顺便漫不经心地道:“今晚吃酒时,把这年轻人叫来吧。 如今阀中人才凋零,对这些年轻有为的后辈们,我们还是该多接触一下,栽培一番嘛。” …… 暮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缓缓地笼罩下来。 书房廊下,家仆提着灯杆,将一盏盏灯摘下,点亮了,再挂回去。 光晕在廊下次第亮起,在青砖地面上投下细碎的影子,勉强驱散了几分深秋的凉意。 阀主书房外的廊道上,青石板缝里还嵌着些许干枯的草屑。 几片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飘落,无声地落在地面,又被偶尔掠过的晚风卷起,轻轻碰了碰廊柱,才再度归于沉寂。 杨灿身着一袭青色执事袍,衣料挺括,不见半分褶皱。 时间已经很长了,他始终双手交迭,自然垂在身前,指尖微微收拢,脊背却挺得笔直,像一杆即将出鞘的长枪。 这样恭谨的态度,至少书房门前的侍卫,是全都看在了眼里的。 书房内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时而低沉,时而拔高。 杨灿不用细听也能猜到,此刻在里面“述职”的人,定是业绩不佳,连解释都没能让阀主满意。 忽然,“吱呀”一声轻响,书房的门开了。 一个墨色长衫的中年人狼狈不堪地走出来,脸颊涨红,额角还挂着细密的油汗,被廊下的灯一照,显得额角闪闪发亮。 他的脸上满是难堪与窘迫,与杨灿眼神儿一碰,便躲闪开去,同时又有一些幸灾乐祸。 他的上一位进去“述职者”,就是因为业绩不佳,遭了阀主训斥。 阀主火气未消,他便承受了更多的斥骂。 此时阀主已经快要爆炸了,阶下这位小兄弟……,你就自求多福吧。 这人只匆匆扫了杨灿一眼,便脚步仓促地转身离去,仿佛多待一刻,那书房里的压力就会追出来似的。 守在门下的侍卫对杨灿微微颔首:“杨执事,可以进去了。” 杨灿缓缓点头,抬手理了理衣襟,拾步迈入书房。 书房内的光线比较昏暗,没点太多的灯。 于醒龙坐在桌案后面,宽大的座椅将他的身影衬得有些消瘦。 他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呼吸也有些急促,胸口微微起伏着,显然刚动过气。 桌案上放着一口紫檀木小匣子,纹理细腻,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匣子里整齐码着一颗颗鹌鹑蛋大小的药丸,色泽深褐,散发着淡淡的药香。 管家邓浔站在桌案旁,手里端着一碗温水,神色恭敬。 于醒龙皱着眉头,拿起几颗药丸,快速嚼开,苦涩的药味让他的眉头皱得更紧。 他接过邓浔手中的碗,仰头一连喝了几口温水,才将药渣顺了下去,随后长长地吁了口气。 直到这时,于醒龙才抬眼看向来人,一见进来的是杨灿,脸色便缓和了几分,眼中也露出了笑意。 “坐!”他指了指桌案侧面的一把椅子,声音有些沙哑。 秋收之后,于醒龙几乎每天都要接见前来“述职”的属下,从清晨到日暮,要说上太多话,这几天嗓音一直都是哑的。 这一次次述职,能让他高兴的事不多,不过此刻看到杨灿,他心里就愉悦了起来。 自从杨灿接手六庄三牧,所做出的一系列成绩着实亮眼,桩桩件件都合他的心意,这让他那颗烦躁的心,也稍稍熨贴了几分。 “火山啊,你这段时间做得很好,老夫对你很满意。” 于醒龙的嘴角牵起一抹浅淡的笑意,眼神也柔和了些:“怎么,这次是正式回返山庄了吧? 丰安庄那边,拔力部落的安置事宜都处理得如何了?” “回阀主的话……” 刚在椅子上坐下的杨灿立刻起身,双手垂在身侧,腰杆依旧挺直。 他先是简明扼要地汇报了拔力部落安置与拆分的进度,言语条理清晰,没有半分拖沓。 说着说着,他话锋一转,语气里添了几分兴奋,便开始讲起“酬农宴”与“部曲大演兵”的事来。 他说起“酬农宴”时,百姓们如何围着他,一遍遍念叨阀主的恩情,言语间满是感激。 说起开宴时,流水席从丰安堡一直排到庄子外头,百姓们抢着入座,喧闹声、笑声能传出去好几里地。 他又说起八庄四牧两千多名部曲兵大演武时的场景,骑兵策马奔腾,马蹄踏得地面震颤,步兵列阵整齐,长枪如林,那股雄壮威风的气势,仿佛能冲破云霄…… 杨灿越说眼睛越亮,原本沉稳的神色已经完全被兴奋所取代,讲到激动处,甚至手舞足蹈起来。 于醒龙坐在桌后含笑听着,偶尔,他会侧过头,与侍立在一旁的邓浔交换一个眼神。 那眼神里带着几分了然和几分耐人寻味。 “酬农宴”的一些细节、“部曲练兵”的那些实况,他早已通过密报知晓得一清二楚。 杨灿此刻说的话,显然有些不尽不实。 他把“酬农宴”的规模夸大了几分,说流水席从丰安堡排到庄子外头,酒水像不要钱似的供应。 可实际上,宴席虽然热闹,却远没到这般夸张的地步。 他说演武时有六百名骑兵、一千八百名劲卒,杀气冲霄,可骑兵的真实数目最多四百。 而且八庄四牧十二支队伍,在联合演练中闹出的混乱和乐子却也不少。 哪有像杨灿说的这样,简直是早就统一指挥下的一支百战老兵了。 明明是在夸张与卖弄,杨灿脸上却还要摆出一副谦逊的、有些保守的姿态,难免让于醒龙心中发笑。 但于醒龙并没有揭穿他的意思,反而觉得更加愉悦了。 如果杨灿刻意掩饰“酬农宴”上百姓们对他的感激,刻意降低八庄四牧联合演习的威风,那才说明此人心思深沉,对自己有所保留,恐怕是包藏了祸心。 可现在,杨灿唯恐说的村民们对他不够敬爱,唯恐联合演练不够威风凛凛,这反而让于醒龙对他放下心来。 邀功请赏嘛,老夫不介意啊。 于醒龙从来不怕手下人有往上爬的野心。有野心的人,才更有冲劲,才会更想做出成绩。 只要这份野心不是谋反的异心,那便是他求之不得的,如今的于阀,太需要这种有能力、有冲劲的人来撑场面了。 近年来,于阀正是多事之秋。 先是代来一脉步步紧逼,处处挑衅。 接着是族中各房心怀叵测,暗中算计。 而后长子惨遭毒手,幼子年纪尚轻,难以服众。 就在不久前,又出了何有真那等吃里扒外的丑闻…… 桩桩件件,都快把他这把老骨头压垮了。 他现在太需要一些振奋人心的事情来向所有人彰显阀主的能力,证明于阀依旧稳固了。 至于杨灿在八庄四牧暗中拢络人心的小动作,于醒龙心里门儿清,却也只当没看见。 一个人想往上爬,怎会不建立自己的班底?若连这点小动作都没有,要么是无能,要么是藏得太深。 况且,以八庄四牧的体量,就算全被杨灿攥在手里,也翻不起什么大浪,还不足以让他心生忌惮。 待杨灿终于说完,停下来喘口气时,于醒龙才缓缓开口,声音里满是欣慰: “好,做得很好。老夫果然没有看错你。如今,整个长房都交给你打理了,莫要叫老夫失望。” “喏!臣定不负阀主所托!”杨灿立刻躬身行礼,声音铿锵有力,眼神里满是坚定与感激。 于醒龙摆了摆手,嘴角带着笑意,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但凡在他书房里待得久的,都是述职不顺、让他不满意的人。 而让他满意的,几句话便能结束,总不至于拉着属下在这里聊上一个时辰的家常。 杨灿再次躬身行礼,随后轻轻转身,脚步放得极轻。 他缓缓退出书房,直到房门轻轻合拢,才挺直脊背,举步离去。 看着房门合拢,一直侍立在旁的老管家邓浔上前一步,低声道:“老爷,这个杨灿,是个可塑之才,值得栽培。” 于醒龙缓缓点头,手指轻轻敲击着桌案,发出“笃笃”的轻响,眼神里带着几分深邃。 “我之前让你物色的年轻主事的名单,你要尽快拟定好。 老夫打算用五到十年的时间,扶持一批年轻的执事上来,慢慢替代东顺、易舍那些人。” “是,老奴已经在着手准备了。如今除了杨灿,老奴又发现了两个不错的年轻人。 他们品性、能力都尚可,已经把他们的名字添进名单里了。”邓浔躬身应道,语气恭敬又沉稳。 于醒龙满意地点了点头,指尖摩挲着紫檀木匣子的边缘,眼神渐渐沉了下来。 自从何有真暴露出他就是“山爷”,暗中勾结外人、算计于阀的消息传开后,于醒龙就动了扶植一批年轻势力的念头。 连他最信任、平日里表现的最拥戴他的何有真,都成了藏在他身边的一只吸血水蛭。 那么东顺、易舍之流,又能有多可靠呢? 于醒龙现在谁都不信了。 那些老臣盘踞阀府多年,根基深厚,个个都有自己的小算盘,稍有不慎,便可能酿成大祸。 所以,他要换一批人,换那些根基尚浅、野心勃勃却又暂无背景的年轻人。 这些年轻人,不管是为了自己能爬得更高,还是真的对于家忠心耿耿,都只能一心一意为于家做事,只能靠做出亮眼的业绩来证明自己。 等他们渐渐成长起来,像如今的东顺、易舍一样开始尾大不掉的时候,但还不至于脱离阀主掌控的时候,便再换一批新人上来。 这个循环往复的法子,于醒龙觉得可行。 他甚至想将其立为不宣之秘的制度,让他的儿子、孙子,一代代作为家规继承下去,确保于阀的权力始终牢牢握在主脉手中。 想到这里,于醒龙缓缓说道:“既要重用杨灿,就得按祖上定下的规矩来,好好查一查他的底细。 他的家世、过往,一点都不能疏漏。对杨灿的调查,现在进展如何了?” 邓浔连忙欠身,恭敬地道:“自从上次阀主提起此事,老奴就派人去了江南。 算算日子,如今应该已经抵达江南地界,开始查探了。” …… 江南,吴州。 作为这座水城的命脉,通衢街此刻正褪去白日的喧嚣,换上另一副鲜活模样,成了吴州夜里最热闹的所在。 灯火如昼,人声与乐声交织在一起,连空气里都飘着酒肉香与茶香,将江南夜色的温婉揉进了市井的鲜活里。 “醉江楼”是吴州城里数一数二的酒楼,三层楼阁通体挂着朱红宫灯,灯影透过雕花窗棂洒在青石板路上,拼凑成一片片细碎的光斑。 楼外的幌子在晚风里晃荡,“醉江楼”三个烫金大字格外醒目。 门口的店小二穿着青色短打,肩上搭着白毛巾,扯着嗓子招呼客人: “里边请嘞!刚到的长江肥蟹,配着新酿的女儿红,暖身子嘞!” 楼内更是热闹,二楼雅间的窗户半开着,丝竹之声顺着风飘出来。 更有歌女柔媚的嗓音唱着江南小调,靡靡之音混着酒气,勾得路人脚步都慢了几分。 偶尔有醉醺醺的士族子弟从雅间出来,摇摇晃晃地扶着栏杆,高声与楼下熟人打招呼,笑声爽朗,惊飞了檐角下栖息的夜鸟。 醉江楼斜对面是“清风茶馆”,则是另外一番热闹。 门口没什么花哨的装饰,只摆着几张长条几案,配着粗木长凳,却坐满了人。 挑着担子的货郎、赶夜路的旅人、逛街走累了的百姓…… 不管认不认识,坐下来喝杯热茶,三言两语就能热络地攀谈起来。 他们的话题从田间的收成聊到城里的新鲜事,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子烟火气。 两个身着粗布长衫的男子站在街角,交换了个眼神,很显然,这茶馆人多嘴杂,最适合打探消息。 他们身材比江南人高大些,皮肤也带着几分关陇地区的黝黑,走在人群里格外显眼。 这两人正是邓浔从天水派来的探子,一个叫李青云,一个叫元一一。 此番南下江南,他们身负重任:查清杨灿的底细,确认他是否真为江南人氏,是否因遭士族迫害,才逃亡陇上。 两人快步走到茶馆,在一张还剩两个空位的长凳上坐下。 元一一抬手招呼茶博士:“来壶热茶,再要一碟盐炒瓜子儿。” 茶博士应了声“好嘞”,很快端来粗瓷茶壶和一碟炒得喷香的瓜子,油光锃亮的,看着就诱人。 李青云端起茶壶,给两人各倒了杯茶,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耳朵却竖得老高,仔细听着邻桌的谈话。 有人说今年桑麻收成好,布价要降;有人聊城西张家嫁女,嫁妆摆了半条街; 还有人说吴山书院来了位新先生,学问高深…… 全是些家长里短的琐事,没半点有用的信息。 元一一拿起一颗瓜子,慢慢嗑着,目光落在同桌的货郎身上。 那货郎穿着短褂,腰间别着个小账本,一看就是整天走街串巷的主儿。 这种人最是消息灵通,哪家有红白事,哪家出了新鲜事,没他不知道的。 元一一清了清嗓子,便带着点刻意放缓的关陇口音,试探着开口了: “这位大哥看着就是常跑外的,耳目灵通得很。不知咱们吴州罗家的事儿,你可知道几分?” 他这口音一出来,货郎就抬眼看了他一下,显然听出了他的外乡口音。 邓浔虽是一位老练的管家,安排探子时也考虑过口音问题,可是没办法解决啊。 天水境内,既可靠又能说一口流利江南软语的人实在难寻,只能让两人尽量收敛口音了。 货郎放下手里的茶碗,脸上露出几分得意,拍了拍胸脯: “你问罗家啥事?反正吴州城里的事儿,就没有我没听说过的,要是连我都不知道,那旁人就更不知道了!” 元一一心里一喜,身子往前探了探,声音压得更低: “那我跟老哥打听件事,听说吴州罗家嫡女,跟一个寒门士子好上了,还私订了终身?这事儿你听说过吗?” 货郎一听,眼睛“唰”地亮了,身子也凑了过来,压低声音: “哎哟!听你口音是外乡人啊,没想到连这事儿你都听说啦?” 李青云一直没说话,此刻见有戏,连忙把面前的瓜子碟儿往货郎那边推了推。 李青云脸上堆着笑:“这么说,老兄你知道这事儿?” 货郎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黄牙,伸手抓了把瓜子,一边嗑一边卖弄起来。 “那是,我这整天走街窜巷的,就是个‘包打听’啊!这事儿啊,好多人都知道了,你说我能不知道?” 李青云和元一一悄悄对视了一眼,目中满是惊喜。 确认了! 杨执事没有说谎,这件事儿是真的! 虽说他们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可他们千里迢迢从天水赶来,自然要打听清楚,免得遗漏了什么细节。 元一一忙又抓出一大把炒瓜子,堆到货郎面前,笑得更加热络了。 “左右咱们闲着没事,老兄你要是不忙,就给咱细说说?” 货郎掂了掂手里的瓜子,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嗨,你要说这事儿啊,那就得从罗家姑娘有一回去庙里上香时说起了……” 货郎眉飞色舞地说起书来,茶馆角落里却有个人悄悄地站了起来。 那人穿着一身青布衫,原本正低头喝茶,听到这一桌双方对话后,不禁抬眼瞄了瞄李青云和元一一。 很快,听着那货郎的讲述,他的眼神里露出几分惊喜。 他忙掏出两文钱放在桌上,向茶博士指了指桌上,话也没说,生怕惊动了讲的眉飞色舞的货郎,便悄然离开了。 他初时脚步并不快,可刚踏出茶馆门口,就立刻加快了速度,从来来往往的人群中飞快地穿梭着。 前些时日,吴州城里来过两个外乡人,到处打听罗家嫡女与寒门书生相恋的故事。 人家当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于是他们就贴心地把杨灿说过的故事告诉了对方。 什么罗家嫡女与寒门士子相恋,最后被罗家棒打鸳鸯,杀了她情郎满门,那寒门士子只一人身免,从此逃亡他乡吧啦吧啦。 对方听了,当然依旧表示从没听说过。 可是从没听过是从没听过,现在听他们说了,那以后就是听过了啊! 于是,一转头那些被他们询问过的人,就把这个刚听说过的故事,再做点加工就说给别人听了。 于是,这个无中生有的故事,就像长了翅膀似的,一传十、十传百,从街头传到巷尾,很快就闹得满城皆知。 而那两个自作聪明的探子,正是代来城于睿于公子派来的人。 他们见没人知道“真相”,便断定是杨灿在说谎,此时已经高高兴兴地回代来城复命去了。 这事儿传到罗家时,可把罗大将军气了个倒仰。 罗家是江南大族,现任家主罗霸,官拜持节都督三州军事,手握重兵,在吴州地位显赫。 他有四个儿子,女儿却只有一个,名叫罗湄儿,字澜姝。 女子十五而笄,束发加簪,标志成年。 因此士家大族的女孩儿,十五岁行及笄礼时,无论是否已经许嫁,都要长辈为其取“字”,从此替代幼年时用的“名”。 罗湄儿罗澜姝,去年刚取了字。 罗大将军视其如掌上明珠,早就给她与江南大士族赵家订了亲。 如今竟有人造这种谣,毁他女儿的名声,这不是打他的脸吗? 罗大将军当即下令,悬重赏追查那两个造谣的探子。 只不过,一路追溯到两个关陇口音的外乡人时,线索断了。 因为那两个外乡人问了一圈,无人知晓其事,便断定杨灿在说谎,已经高高兴兴地回代来城复命去了。 饶是以罗大将军的势力,也没法再找到这两个王八蛋。 这事儿才过去不到十天,结果今天,两个操着关陇口音,询问罗家嫡女风流韵事的外乡人,又出现了。 在那个快步离去的青衫人眼里,这哪是什么外乡人呐?这分明就是老天爷给他送上门来的一笔丰厚赏金。 赶紧去报信儿,可别被别人抢了先! 第128章 吴州风流谣,源于陇上人 江南吴州的夜色裹着水汽弥漫开来,醉江楼的喧嚣就像煮沸的一锅茶汤,硬生生压过了通衢街上半数的烟火气。 三楼最阔绰的雅间里,六盏錾花银烛台燃得正旺,明晃晃的烛火映在满桌珍馐上,连瓷盘的描金纹都泛着暖光。 银盘里卧着刚蒸好的长江肥蟹,青瓷碗里温着女儿红。 吴郡赵家的公子赵青衣,正懒洋洋地斜倚在铺着云纹锦缎的坐榻上。 十九岁的少年郎,面敷薄粉衬得肤色胜雪,发髻上簪着一朵半开的白茉莉。 他的身形是江南士族公子惯有的纤弱,可那双桃花眼扫过满座时,却透着股子压不住的傲气。 他两指捏着一只羊脂玉杯,听着同席几位士族公子兴致勃勃地争论诗文,嘴角撇了撇,又漫不经心地抿了口酒。 “赵兄,尝尝这新剥的蟹肉,配着这蜜酿,可是醉江楼独一份的招牌吃法。” 旁边穿青衫的公子笑着递过银勺,笑容里透着几分讨好。 赵青衣的父亲可是陈朝户部尚书赵垣,掌着陈国的钱袋子。 吴郡赵氏更是跻身江南几大士族,这样的家世,自然有的是人捧着。 可赵青衣却没接那银勺,只嗤”地笑了声,不屑地白了他一眼,慢悠悠地道:“我是没吃过,还是不会吃?” 他晃了晃杯中的酒液,琥珀色的酒珠沾在杯壁上,语气里是士族子弟特有的清贵与疏离:“吃你的吧,也不嫌心累。” 青衫公子顿时涨红了脸,怕被其他人取笑,只得讪讪地缩回手,自己舀了勺蟹肉塞进嘴里。 满桌的笑声也淡了下去,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却都装没听见。 赵青衣向来眼高于顶,吴州的公子圈里,能让他正眼瞧的没几人,谁又敢真的惹他不快? 就在这时,雅间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赵家的仆从阿福躬着身子,脚步轻得像猫,快步溜到赵青衣身边。 他跪坐在锦垫上,几乎把脸贴在赵青衣耳边,压着声音道:“公子,下边人来报信,街对面清风茶馆里,有人在传……传罗家姑娘的闲话。” “罗家姑娘”四个字像根细针,瞬间刺破了赵青衣脸上的慵懒。 他捏着玉杯的手指猛地收紧,酒液晃出几滴,溅在他的月白锦袍上。 他头也不回,声音冷冷地道:“是什么人?” 阿福的声音更低了:“听着是关陇口音,应该就是之前满城传谣的那两个人。” “砰!”赵青衣猛地将玉杯砸在桌上,杯沿磕在银蟹盘上,发出刺耳的脆响。 满桌公子都被吓了一跳,纷纷停了话头,看向脸色铁青的赵青衣。 谁都知道,赵家和罗家正在谈婚事,是当朝大司马牵的线。 虽说还没下定,但两家都是江南大族,赵家掌文、罗家掌武,这桩姻缘对彼此都有利,必然是板上钉钉,一定要成的。 可半个月前,吴州市井里突然传开了罗家姑娘幽会寒门子弟、私订终身的消息。 心高气傲的赵青衣如何能忍? 就算他是吴州数一数二的贵公子,也总有人敢在背后嚼舌根,说他“未来娘子心有所属”,嘲他“捡了别人玩剩下的”。 哪怕不是当着他的面说,只要听见风声,也叫心高气傲的他恶心的要命。 赵青衣猛地站起身,月白锦袍的下摆扫过凳脚,带倒了一只酒杯。 “带我去,本公子要他好看!” 阿福急忙取过云纹靴子,双手捧着递到他脚边。 赵青衣蹬上靴子就往外走,阿福小跑着跟上。 满座公子见状不敢怠慢,纷纷起身跟了出去。 …… 陇上的夜色比江南沉得更快,刚过酉时,凤凰山庄的“敬贤居”就亮起了连片的红灯笼。 暖黄的灯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面上投下细碎的光影,像撒了一把碎金。 这片客舍是山庄专门招待贵宾的地方,院中遍植着晚桂,风一吹就飘来阵阵甜香。 廊下挂着的灯笼都绣着“于”字纹样,连廊柱上的雕花都透着精致与豪奢。 能住在这里的,皆是在阀主于醒龙面前有分量的客人。 三位外务大执事如今就住在这里,单是这住处,就看得出他们在阀主心中的地位。 杨灿见过于醒龙后,便先回了自己的屋子。 刚推开门,就见青梅坐在桌边,身旁还站着胭脂和朱砂两个小姑娘,脸上满是欢喜。 想来是他回来时,长房里有人看见了,特意去告诉了青梅。 毕竟他如今是长房的外务大执事,愿意邀宠买好的人是少不了的。 青梅已经同意让胭脂和朱砂做贴身侍婢了,两个小姑娘开心的眼睛都笑弯了。 她们年纪还小,又没在青梅那样的环境里摸爬滚打过,论心眼儿,哪里是青梅的对手? 青梅之所以爽快答应,也是忽然间想到了她自己。 从前她是索缠枝的婢女,关键时刻却成了维系索缠枝和杨灿关系的一条关键纽带。 如今她是杨灿的侧夫人,也清楚杨灿不可能永远没有正妻。 现在她好好对待胭脂朱砂,让她们与自己情同姊妹,日后自己在杨家的底气,就能更足一些。 杨灿对此自然没有意见,两个赏心悦目的小姑娘在身边,难道不比旺财那夯货看着下饭? 当然啦,他杨老爷向来是喜新不厌旧的,旺财如今又当爹又当妈地帮他照顾着那些小崽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早晚还是要回到他身边的。 “敬贤居”里自有丫鬟下人伺候,杨灿随口问了句,就知道了赴宴的地点。 刚走进餐厅,就看见李有才站在那儿,正跟丫鬟吩咐“晚点儿上菜,先把茶备着,正主儿还没来”。 看见杨灿进来,李有才顿时笑开了花,挥挥手让丫鬟退下,快步迎了上来。 “贤弟,多日不见啊!” “大哥!”杨灿拱手行礼,态度谦卑:“大哥荣升外务执事,想必比从前忙碌多了吧?” “哎,谁说不是呢!” 李有才拉着杨灿在桌边坐下,摇头叹气,话里却透着几分得意。 “在咱们于家的地盘上,采矿、作坊,还有那些诸工百业,都得我操心,连秘方、工艺的保管都不能马虎……”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看似在抱怨事情麻烦,眼底的笑意却藏不住。 他如今是三执事,主管于家的工业生产,从矿产勘探、提炼,到生产管理、技术保密,再到烧瓷、造车、造船的作坊,全都归他管。 若是在后世,这样的工业生产本该是地方上最重要的支柱产业。 可是在这个年代,农业和商业的规模远大于工业,工业大多还是小作坊模式。 于家以一阀之力建起的大型作坊,规模虽堪比后世的工厂,可这样的产业毕竟太少。 更别说兵器制造、甲胄打造这些敏感行业,还得由阀主直接掌控,这又分走了一大块重要职权。 即便如此,这也是整个于阀的一类产业,比起从前他只负责长房这一块儿,权柄不知重了多少,李有才又怎能不开心? 他舔了舔嘴唇,语气里满是羡慕:“还是易执事打理的那一摊好啊。 全阀的商铺、当铺、运输、关卡商税,又轻松又有钱,哪怕现在索家插了一脚,也依旧富得流油!” 杨灿笑着说道:“大哥好好努力,日后争取再进一步就是了。” 李有才摆摆手,语气带着几分自嘲:“为兄比易执事还大十岁,哪还指望更进一步? 能在这个位置上安安稳稳待下去,我就知足了。对了……” 他忽然坐直了身子,眼里闪着光:“阀主把何有真在天水城的一处宅子赐给我了! 那地方地处繁华,宅邸又大又气派,你什么时候去天水城,可得来为兄家里做客!” “那是自然,少不得要叨扰大哥。”杨灿笑着答应下来。 李有才更加欢喜了,说道:“我那宅子就在西关锦市街上,昆仑汇栈斜对面的李府就是!” 杨灿一愣,昆仑汇栈?听着有点熟悉呀,那不是我家的货栈吗?是我家的货栈吧? 李有才没有察觉他的异样,接着说道:“上次不等你回来,为兄就搬过去了。 新宅子是好,就是没个认识的邻居。 你嫂子还跟我念叨,说宅子大了,日子却过得寂寞。 不比从前,一墙之隔就是你家青梅,平时还能说说话。” 两人正说着,一阵脚步声从门外传来,东顺和易舍联袂走了进来。 李有才像屁股底下安了弹簧,“嗖”地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快步走到主位旁。 他急急拉开首席和次席的椅子,点头哈腰地请两位大执事入座:“东执事、易执事,快请坐!” 杨灿看得有些好笑,他们三个都是外务执事,各管一摊。 严格说来并没有从属关系,都是直接对阀主负责,李有才这样拍马屁,实在没什么必要。 可转念一想,他又明白了,李有才这外务执事的位置,升得本就有些玄妙。 比起东顺和易舍两位根基扎实的大执事,他总觉得自己矮了一头,自然忍不住想多讨好几分。 倒是杨灿,只是微笑着拱手行礼,态度不卑不亢。 就连一向眼高于顶的易舍,都忍不住朝他投去了几分赞许的目光。 东顺看了眼刚落座的杨灿,含笑道:“我等回山述职,恰好遇上你这少年才俊。 老夫一向见才心喜,今日正好无事,便想着邀你一起小酌几杯。” …… 清风茶馆里飘着股廉价茶叶的涩味,李青云和元一一坐在角落,正俯身向那走街串巷的货郎追问细节。 原本子虚乌有的一件事,代来城那两位向人询问时,见人家不知所询何事,也就简单提了提。 但那听过的再说给别人听时,便十分的详细了。 这个故事流传到现在,已经有了五六个不同的版本,充分体现了人民群众强大的创作欲望和创作能力。 而且它主要是在市井间传播嘛,没点“颜色”怎会有人爱听? 那些添油加醋的桥段,就像茶汤里的糖、灶火里的柴,既是润滑剂,又是助燃剂,才让这桩假事传得满城风雨。 此刻,那货郎正讲到兴头上,已经有点忘我了。 他粗粝的手掌“啪”地一声拍在桌上,嗑了半响儿的瓜子皮溅得满地都是。 他嗓子眼里裹着唾沫星子,声音渐渐大了起来:“这就叫‘二八姝丽寻古刹,寒门才士共幽篁’! 话说那罗家姑娘见了穷书生,一眼就动了心,两人趁着没人注意,就悄悄钻进了无人的竹林子……” 他故意顿了顿,眼神扫过满座茶客,才接着道:“刚进竹林,四下里连个鸟影都没有,他二人顿时就搂作一团,那叫一个天雷勾动了地火哟……” “砰!” 一声巨响突然炸开,茶馆门口那张茶桌被人狠狠踹飞,木腿撞在廊柱上断成两截,桌上的粗瓷碗摔得粉碎。 坐在桌边的茶客惊得跳起来,两个穿锦袍、腰佩短刀的豪奴左右一分,赵青衣就从他们身后走了出来,月白锦袍上还沾着方才的酒渍,脸色却铁青得吓人。 “公子,就是他们!” 先前跑去醉江楼报信的茶客连滚带爬地挤过来,手指着李青云和货郎,声音里满是邀功的兴奋:“就是这几人,在这儿造罗家姑娘偷汉子的谣儿!” 赵青衣眼底的怒火“噌”地一下窜上了头,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啪”的一声脆响,那茶客被扇得踉跄着撞在放在地上的货担上,筐里的针头线脑撒了一地。 “你个狗东西!”赵青衣的声音像淬了冰,又尖又利:“显着你了是不是?就你长嘴了是不是?你个狗娘养的东西!” 他越说越气,抬脚又朝那茶客肚子上踹了一脚,直到对方蜷缩在地上哼哼,才转头冷冷扫向李青云几人,咬牙道:“把他们给我拿下!” 茶馆里的茶客早吓得四散躲避,桌椅碰撞声、尖叫声混作一团。 那货郎也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收拾货担,嘴里还念叨着:“祸事了祸事了! 赵家正跟罗家谈婚论嫁,这赵公子可是正主儿,他怎么寻来了?” 话音未落,他扛起货担就往后门跑,也不管还有些针头线脑来不及拾取,匆忙间鞋底子蹭着地面,差点摔个趔趄。 李青云和元一一也是惊出一身冷汗。 为了拆散自家姑娘和杨执事,罗家连杨灿满门都杀了,这些江南士族眼里,小民的性命跟草芥没什么两样。 如今赵青衣要娶罗家姑娘,听见他们在这儿议论“罗家姑娘的风流韵事”,怎会不恼羞成怒? 他俩都是外乡人,一旦落到赵青衣手里,恐怕就没了活路。 两人当机立断,同时掀翻身前的茶座,木桌带着茶杯朝赵青衣的豪奴砸去,趁着混乱就想往外逃。 赵青衣生得纤弱如豆芽,身边却带了七八个豪奴。 这些人虽然歪戴着帽子,敞着衣襟,看着吊儿郎当,出手却极狠辣。 见李青云二人要逃,豪奴们立即扑上来,手里的短刀“唰”地抽出,刀光在茶馆的昏光里闪着冷意。 一场混战瞬间爆发,茶客们尖叫着往门外挤,桌椅被掀得东倒西歪,茶壶茶碗碎了一地。 那货郎倒机灵,趁乱溜了出去,转眼就没了踪影。 因为出手反抗的只有李青云和元一一,豪奴们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他们身上。 豪奴们仗着人多,有的持短刀刺,有的抡棍棒打,连墙角的长凳都被抄起来当武器,朝着两人猛攻。 李青云和元一一虽然身手矫健,可好虎架不住群狼,对方人多势众,没一会儿他们就落了下风。 “你们这些江南岛夷!” 李青云一边用手臂格挡打来的棍棒,一边怒吼:“不过是聊几句闲话,至于如此相逼吗? 那罗家姑娘还没嫁给你,跟谁睡了你急个什么!” 话音刚落,一根粗木棍重重砸在他胳膊上,“咔”的一声闷响,李青云疼得脸色发白,这条胳膊便抬不起来了。 “杀了他!给我杀了他!” 赵青衣被他这番话气得暴跳如雷,脸上敷的薄粉被肌肉扭曲得簌簌往下掉,先前那点公子风流荡然无存。 他尖声叫了两声,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腰都弯成了弓。 同来的几位公子忙围上去,又是拍背又是递水,慌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豪奴们得了公子的吩咐,攻势更猛了。 就连那几位公子带来的家奴也都抄起家伙加入了战团。 二十多个手持利刃的豪奴,把小小的茶馆围得水泄不通。 李青云和元一一被堵在墙角,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啊!”李青云本就伤了一臂,躲闪不及,一把短刀“噗”地一声刺进他肋下,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衣衫。 李青云痛得动作一滞,又一条长凳砸在他头上,他闷哼一声,眼前一黑,重重摔倒在地上,便没了动静。 元一一心惊胆战,知道再不走就走不掉了。 他狂挥佩刀,逼退身前的豪奴,一步步往茶馆后窗移动,嘴里破口大骂着:“姓赵的! 你看不住自己婆娘,让她偷奸养汉,什么丑事都做了,怕是连野儿子都替你生了! 你这无能的贼王八,却迁怒我们作甚!” 元一一退到窗边,仰头大笑,声音里满是嘲讽:“想堵我们的嘴? 告诉你,这等丑事早已传遍了吴州城,你赵青衣再威风霸道,也是全天下的笑话! 贼王八!你就是个贼王八!” 骂完了,元一一纵身一跃,肩头狠狠撞向窗棂。 “哗啦”一声,木窗被撞得粉碎,元一一滚到窗外的河边,爬起来就往远处狂奔,转眼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茶馆外早已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指指点点的议论声像蚊子似的嗡嗡响。 同来的几位公子面面相觑,想劝赵青衣,却又不敢上前,谁都看得出来,赵青衣此刻已经快要气疯了。 赵青衣的脸一会儿白、一会儿红、一会儿又变成青紫色,活像街边染坊里挂着的一匹布料。 突然,他猛地挣开扶着他的公子,一手指着天空,声嘶力竭地尖叫起来。 “罗家女不知廉耻,有辱门风!我赵青衣今日在此宣布,此生此世,断无与罗家联姻之可能! 如违此誓,天神共殛!天神共殛!” 他的声音尖锐得几乎要刺破别人的耳膜,满街的百姓都惊呆了,连议论声都停了下来。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街口传来,罗家四位少将军得了某茶客的报信,知道又有人在败坏自己妹妹名声,带着十几个家将怒冲冲地赶了来。 他们刚到茶馆门口,赵青衣那番绝情的誓言,便一字不落地钻进了他们的耳朵。 …… 晚风裹着桂花香穿过敬贤居的雕花窗棂,廊下悬着的宫灯被吹得轻轻晃荡,暖黄的光像流水般淌在酒席间,映得满桌佳肴愈发勾人。 银盘里卧着油光锃亮的烤羊腿,外皮焦脆得能看见细碎的油珠,青瓷碗中炖得酥烂的鹿肉,筷子一挑就能撕成丝。 旁边摆着几碟精致的酱菜与蜜饯,一壶刚温好的米酒正冒着细烟,酒香混着肉香,缠得人鼻尖发痒。 桌椅皆是上好的楠木,纹理细腻如缎,杯盏是剔透的琉璃器,映着灯光泛着淡紫色的光晕,连桌布的绣纹都针脚细密,处处透着不寻常的尊贵。 杨灿是四人中最年轻、资历也最浅的,自落座后便没闲着。 他挥退上前伺候的丫鬟,亲自拿起酒壶给三位执事斟酒,青瓷酒壶倾斜时,酒液稳稳地注进琉璃杯,不多一滴,不少一分。 布菜时他也极有分寸,专挑盘中最鲜嫩的部位夹给东顺和易舍,动作流畅又恭敬。 李有才坐在一旁,心里美得很。 从前和两位大执事饮酒,他总是那个忙着斟酒布菜的人,如今有了杨灿这个小老弟,他终于能安安稳稳坐着,享受被人伺候的舒坦劲儿了。 今晚这宴席,凑了三位互不统属的外务大执事,本就注定谈不了什么要紧事。 酒桌文化历来如此,人越多、成分越复杂,就越只能说些无关痛痒的闲话。 东顺确实对杨灿感兴趣,这大半年来,杨灿的种种作为都亮眼得很。 不过今日邀杨灿赴宴,东顺也不过是想近距离接触一下,了解一下这个年轻人。 真有什么心思,也不能在这儿聊的。 易舍对杨灿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心思,他自己也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地位不同、年纪不同、心态也不同。 李有才却恨不得杨灿能入了两位大执事的眼,日后有机会多提拔提拔他这个小老弟。 高处不胜寒啊,他坐上这个位置上,才越发觉得需要帮手和朋友。 杨灿的地位越高、权柄越重,他这个外务执事的份量,自然也能更足几分。 这边杨灿谈笑风生,频频举杯。 至于他的出身来历,当时只是胡诌了一个理由,为了显得可信,还随口把他偶然听说过的一户江南人家编进了故事。 他却没有料到,就在此时此刻,正因为他当初的这一句话,江南吴州的地界上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 罗家的“枕月榭”里,亭檐下悬挂着数十盏琉璃灯,灯光透过薄如蝉翼的灯罩洒下来,把整个水榭照得亮如白昼。 四下里摆着一张张描金案几,案上放着精致的小菜、温热的茶水,还有琥珀色的黄酒与深红色的葡萄酒,杯盏相碰时,发出清脆的声响。 十几位身着襦裙的士族少女围坐在案几后,衣裙上的绣纹在灯光下闪着微光,衣香鬓影映着榭下一池漂浮的荷灯。 灯影随水波晃动,恍惚间竟让人分不清是人间还是天上。 一位美丽的少女穿着白纻舞衣,衣袂轻薄得像天上的云絮,体态窈窕如风中细柳。 旁边一位士族少女拨弄起箜篌,清脆的乐声刚起,舞衣少女便抬手挽住长袖,指尖在灯影里轻轻一点,身姿跟着乐声缓缓动了起来。 白纻舞衣的广袖随她翩然转身的动作展开,像两片垂落的白云,拂过空气时都带着轻响。 待箜篌声转急,她旋腰甩袖,云袖左右一拂,几乎要扫到案后坐着的少女,却又在触到人家的前一瞬间巧妙收回,引得众人轻声惊呼。 舞到高潮时,她屈膝旋身,广袖在身前交迭又猛然展开,裙裾随旋转扬起,像池中骤然绽放的一枝白荷,美得让人挪不开眼。 四下里的士族少女们齐齐鼓掌欢笑,舞衣少女傲娇地勾了勾唇角,从台上袅袅走下来,此女正是罗大将军的宝贝女儿罗湄儿。 “澜姝,你跳得太好了,翩跹得像仙人一样!” “刚才那个蹑步旋的动作,我练了好久都做不好,小腿没力气,哪似你这般轻盈?” “跳踏步的时候更难啊,一动一静间要翩然若飞才好看,那得大腿特别有力气才行,我可差远了。” “谁让人家澜姝是大将军的女儿呢,一身的好武艺,我们怎么比得过?” 少女们嘴上赞着,语气里却藏不住几分妒意。 这“白纻舞”本就是士族少女聚宴时的标配,谁跳得好,就能稳稳占住风头。 罗湄儿一身武功,不管是身体的平衡性、协调性,还是四肢的力量,都远胜她们,只要罗湄儿在,这风头就没别人的份。 更别说,罗家还在和户部尚书家的赵公子谈联姻,两家人一个握刀把子,一个掌钱袋子,日后罗湄儿的风光更是她们比不了的,心里怎能不眼红? 就在这时,一个小丫鬟急急忙忙跑进来,跑得气喘吁吁,连鬓边的碎发都贴在了脸上:“姑娘,那、那两个造你谣的外乡人,又出现了!” “在哪儿?”正和少女们说笑的罗湄儿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柳眉一竖,眼底瞬间迸出杀气,连声音都冷了几分。 小丫鬟咽了口唾沫,急声道:“几位少爷听说了,已经赶去拿人了!不过……不过……” “不过什么?被他们逃了?”罗湄儿追问道。 小丫鬟连忙摇头:“不是不是!是赵家公子当时也在那儿,他大怒之下,打伤了一个传谣的外乡人! 可、可那外乡人说话太难听了,赵家公子气疯了,当场就发了毒誓,说此生绝无与罗家联姻的可能!” 这话一出口,水榭里瞬间安静下来,那些士族少女们你看我、我看你,纷纷低下头交头接耳,彼此递去的眼神里,藏着掩饰不住的窃喜。 罗湄儿不用回头,都能嗅得到那股幸灾乐祸的味道。 叫你比我漂亮,叫你家世比我好,叫你舞跳得比我好,这下好了,婚事黄了,丢人丢大发了吧! 小丫鬟还在往下说:“四位少爷听了赵家公子的话,也怒了,当场就把赵家公子打了一顿! 那个造谣的外乡人,也被四位少爷抢了回来,现在正在审问呢…… 不过依奴婢看,那个外乡人伤势很重,已经快要断气了……” “他就算要咽气,那也得先给我招出来,究竟是谁在背后编排我!” 罗湄儿咬牙切齿:“我要抓住那个混蛋,拔了他的舌头,再把他大卸十八块,方解我心头之恨!” 第129章 风雨初歇云又聚(求月票) 这场晚宴,是杨灿和于家外务大执事东顺的初相见。 这也是杨灿同时和于氏家臣三巨头的初相见。 虽说这场晚宴只是各方认识一下,熟络一下感情,并没有其他作用,但是对于杨灿来说,意义却并不平凡。 如果不是看到了他的能力,于氏三大家臣,不会在述职小聚时,特意把他叫来。 至此,杨灿不仅在阀主心里占据了一席之位,也正式进入了于阀三大家臣的法眼。 酒过三巡,琥珀色的酒液在琉璃杯中晃出了细碎光晕。 杯盏相碰的脆响里,三家臣的话题不知不觉就绕着于阀的话题铺展开了。 杨灿执起锡酒壶,壶嘴倾斜时稳得不见半滴酒液外溢。 他为三人一一斟满了酒,又用公筷将碟中的蜜渍莲子布到三人碟里。 看起来,这位年轻人全部心思都用在了服务三位大执事身上,可他的耳尖却悄悄地竖了起来。 真正有用的讯息,往往就藏在大人物这般看似漫不经心的闲谈里。 单是从东顺的沉稳、易舍的喟叹、李有才的笑谈中截住些只言片语,都比在外面听来的消息更真切、更金贵。 东顺放下杯子,指腹摩挲着杯沿那圈暗纹,语气里带着几分沉郁:“哎!今年陇东的庄稼歉收了近三成啊,开春那几场雨没下透,高处地里的庄稼抽穗时就矮了半截。” 李有才笑道:“大执事不必担忧,杨执事先前改良的那高筒水车,不是能把河水上引到高处么?” 李有才看了杨灿一眼,这可是给他扬名呢,他李有才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李有才道:“今年是因为来不及了,明年在陇东多造些水车,这缺水的难题定能迎刃而解。” 东顺缓缓点头,指节轻轻叩了叩桌角:“老夫已让人去陇东勘察河道了,得寻些水流急的地方安放水车。 真能成的话,往后那片地也能少受些天旱的罪,不用再全靠老天爷赏饭吃了。” 话到此处,他抬眼看向杨灿,目光里带着几分赞许:“你这脑子是真活络,耕犁改得省了三成力气,水车又能解燃眉之急! 老夫活了这大半辈子,竟然从没往这处想过,倒是有些汗颜了。” 杨灿忙欠了欠身,语气恭谨却不谄媚:“大执事要管着于阀所有粮田的排布,从播种到收仓,桩桩件件都是大事,哪有精力顾及这些细碎改良? 属下不过是守着自己分管的那片田,才有闲心琢磨些旁门巧技罢了。” 东顺听了不过低笑一声,他在族中掌事数十年,怎会因一句客套话就飘飘然。 一旁的易舍却忽然叹了口气,苦笑道:“东执事管农耕,向来是滴水不漏,于家这几十年的收成能稳得住,东执事功劳最大。 陇东就算减产,终究是天灾,也只限于一地,对咱们于家的根基没多大影响,而且明年多安水车,也就解决了。 可我这边……” 他轻轻摇头,叹息道:“自从出了何有真那事儿,他自己倒了不算,手底下那些人,不管是不是掺和了他私走山货的勾当,也全被清除了。 如今我手底下连个能独当一面的掌柜都没有,这商路要怎么守?” 易舍说到这里,更是意气消沉:“索家最近盯着咱们于家的商道,明里暗里抢了不少生意。 又是在各地开分号,又是压价抢客源,我这边既没人可用,又被步步紧逼。眼下这局面,谁能比我难啊?” 话罢,他一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杯底撞在桌面时发出一声闷响。 杨灿连忙起身,锡壶再次倾斜,酒液稳稳注入易舍的空杯,笑着缓声道:“东执事、易执事,天灾虽有煌煌之威,看着难敌,可终究不是年年都有; 人祸多因利益起,虽说难免遇上,却总有法子防备。于阀传承近三百年了,早就是树大根深,这点风浪,总能扛过去的。” 东顺捻着胡须,慢慢咀嚼着这句话:“天灾难敌,但不常有;人祸难免,但却可防…… 说得在理啊,各有各的短板,也各有各的应对之法。 杨执事年纪轻轻,倒有这般通透的见地。” 李有才在一旁听着,心里已然转开了念头:我果然没看走眼,这杨灿是真有本事的。 哪像易舍这狗东西,我向他讨教些工坊调度的法子,他总端着架子藏着掖着,靠他根本指望不上。 往后我还是得多跟杨灿走动,真要是遇上我自己解决不了的难处时,求他帮忙出一把力气,他也必然乐意出手相助。 …… 酒宴散后,杨灿踏着微凉的夜露回到住处,刚推开门,便见暖融融的甜香裹着热气扑面而来。 胭脂和朱砂各端着一只雕花木盆,正蹲在榻边细细调试水温。 盆里浮着几片干桂花,水汽氤氲间,淡金的花瓣在水面轻轻打转,将满室空气都染得清甜。 两个少女穿着水红石榴裙,裙摆拢在膝间,衬得身姿娇俏如初绽的花苞。 这般年纪,恰是枝头青桃未到灌浆时,尚带着几分青涩的纤细,还没长到饱满圆润的模样。 见杨灿进来,二人忙提着裙摆起身,屈膝福了一福,声音脆生生的:“老爷回来了。” 青梅也闻声从榻上起身,手里还攥着半块没绣完的裲裆。 那是给婴儿穿的小衣裳,素白的绢面上,一头梅花鹿已绣出了大半,鹿角的纹路细密精巧,显然是为索缠枝腹中孩子准备的。 “老爷快坐,婢子给您脱靴。” 胭脂眼疾手快,先一步上前扶着杨灿在榻边坐下,指尖轻巧地解开靴带,将靴子拎到一旁。 朱砂虽不如姐姐机灵,可她会学啊,一见胭脂动了手,立刻凑过来,小心翼翼地帮杨灿解下袜子,动作虽还有些生涩,却透着十足的认真。 在她想来,照顾马儿也是要这般细心的,现在也就是换了照顾人,又有啥区别? 也就是马儿照顾好了,她能骑,这人她可骑不得。 所以对于突然从服侍马儿变成服侍人,她毫无羞怩不适。 “请老爷和夫人浴足。”胭脂脆声说道,这话里的心思藏得巧妙。 这不是在外应酬的场合,杨灿也尚未娶正妻,她便特意略去了“小”字,对青梅只称“夫人”。 青梅听在耳里,嘴角悄悄弯了弯,果然听着很是舒坦呢。 杨灿和青梅在榻沿并肩坐下,胭脂和朱砂便各将木盆往前推了推,伸手试了试水温,才轻声道:“老爷、夫人,水温正好。” 说着便要俯身帮二人洗脚,却被青梅抬手拦了:“我们自己来就好,你们在旁候着便是。” 二人正泡着脚,青梅忽然想起什么,眼睛亮晶晶地说道:“老爷,方才我去少夫人房里送点心,竟摸到孩子动了呢! 我轻轻碰了碰少夫人的肚子,你猜怎么着?那小家伙立马就蹬了我一下,倒是个不吃亏的性子!” “哦?还有这等事?” 杨灿听得兴起,转头看向青梅,笑道:“我也想摸摸……所以,你什么时候给老爷我也生一个?” 这话一出口他就猛然惊醒,旁边还有俩小丫头呢! 杨灿心头一紧,好在他素来有急智,话锋微微一转,便丝滑地圆了回来。 青梅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脸颊悄悄泛红,娇嗔道:“若是老爷你不胡乱浪费,人家说不定早就有了。” 胭脂朱砂听得一头雾水,老爷和小夫人这聊天莫测高深的,听不懂啊。 杨灿被青梅怼得嘿嘿一笑,本还想再打趣几句,可瞥见胭脂和朱砂在旁,终究还是收了话头。 杨灿转而问道:“从丰安堡跟过来的那些家仆丫鬟,怎么没见着人影?你们是怎么安置的?” “如今后院的厢房和偏房还没建好呢。” 青梅轻声解释:“我先把他们安排在前院,跟长房的人挤一挤,等这边房舍完工了再搬过来。 我算过了,咱们这院子的大小,容下这些人绰绰有余。” 杨灿点点头,又道:“至于那些孩子,我想着把他们安置在山下的果园里。 那里空地多,建房子方便,孩子们平日里还能就近照料果木,也不算闲着。” 青梅可不像李有才府上的潘小晚那般,只能打理内宅琐事。 她虽是杨灿的人,却还顶着内宅二执事的身份呢。 先前她虽长时间不在长房里,这身份却从未撤销。 如今听杨灿这么说,她略一思索便应道:“这事我也琢磨过。 孩子们在果园里既能帮着干活,平日里还能在园子里跑跑跳跳,比闷在宅院里自在多了。” “不仅如此。” 杨灿补充道:“果园离咱们住处不远,真有事也能及时照应。而且孩子们在园子里能学些农活,不至于虚度光阴。 至于识字和习武,也万万不能耽误了,得找先生专门教着。” “老爷和夫人想得可真周到!”胭脂立刻接口,绝不让话落在地上,拍老爷马屁的事儿,她必须积极。 “那些孩子能有个安稳住处,还能读书习武,真是天大的福气!” 朱砂虽然没说话,却也跟着使劲点头,活像一只啄米的小鸡。 她反应慢,可姐姐说的准没错,她跟着点头那就行了。 说话间,二人的脚已泡好了。朱砂连忙端起铜盆,轻手轻脚地往外走。 胭脂则取来干净的细棉布巾,先帮杨灿擦干脚,又细致地帮青梅擦好,动作麻利又妥帖。 青梅看了看窗外的月色,对二人道:“时候不早了,你们也累了一天,早些回房歇息吧。” 胭脂和朱砂齐声应了声“是”,又对着二人屈膝福了一福,才提着裙摆,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临走时胭脂还细心地帮他们带上了房门,将满室暖意和低语都留在了屋内。 …… 次日天亮,杨灿起了身。 他住的院子里自开伙房,胭脂和朱砂早将早餐备妥。 一碗温热的粟米粥,两碟清爽的酱菜,还有几块刚蒸好的杂粮糕,透着家常的暖意。 杨灿与青梅一起用过早餐,便赶往署理公务的外书房。 这书房设在长房前宅正院的正堂里,如今长房没有男主人,这里便成了他这位长房大执事处理事务的核心之地。 刚推开门,便见书案上已摞起半尺高的卷宗,皆是等着他审阅的公务。 最上面是农庄报来的秋收账目,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记着田亩数、收成量,连损耗都标注得一清二楚; 往下翻,是牧场送来的牲畜调配清单,写着要往灵州送三十匹战马、两百头耕牛; 最底下则是灵州盐池的产盐报表和黑水冶铁坊的月度产出记录,字里行间都牵着于阀的生计命脉。 杨灿深吸一口气,将外袍的下摆往椅上一搭,便坐了下来。 他提起狼毫笔,蘸了蘸墨,逐页翻阅卷宗,半点疏漏都不肯放过。 遇着账目中模糊的数字、清单里存疑的调配,便用笔在旁圈点出来,还不忘提笔批注几句疑问。 待批注完,他便唤来门外候着的小厮,吩咐道:“把这些圈出来的,尽快送回原处核实,务必尽快把结果报过来。” 小厮躬身应了,捧着卷宗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待手头的公务处理完毕,杨灿将狼毫笔搁回青釉笔洗中,笔杆碰撞瓷壁发出清脆的“叮”声。 他端起桌上早已温好的茶,浅啜一口,温热的茶汤滑过喉咙,却没驱散他眉间的思索。 他的心思,已经飘到了少夫人索缠枝分娩的事上。 他与索缠枝有夫妻之实,是在三月初的时候,从那时算下来,索缠枝的预产期应该在今年年末到明年年初之间。 这事他一直放在心上,半点不敢懈怠。 他必须提前想好应对之策,不仅要考虑分娩时的具体时间,更要顾及眼下于阀内部的局势、索家的态度这些大环境因素。 若索缠枝能生下一个男孩儿,那便是皆大欢喜,他无需多做什么,只需按部就班辅佐这个“长房嫡子”便可。 可万一,生的是个女儿呢?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杨灿的指尖便微微收紧,握着的茶盏泛起一圈圈水纹。 索家并不知道索缠枝怀的是他的孩子,却早已知晓“偷龙转凤”的计划,而且以索家的行事风格,必然会主动参与其中。 索缠枝先前也跟他提过,说索家会全力配合,若是有她力不能及的事,尽可交给索家去办。 可问题就出在这里,掉包过来的男婴,日后便是索缠枝名义上的儿子,也是他这位长房大执事要日日亲近、全力扶持的小主人。 如此关键的人选,若是交由索家来挑选,不可控的变数实在太多。 更让他心有顾虑的是,万一索家借着负责掉包的机会,把他和索缠枝的亲生骨肉顺势带走,该怎么办? 虽说他与索家如今算是“一家人”,可多一道控制索缠枝的筹码,索家的主事人未必会拒绝。 这般想着,杨灿便摇了摇头,至少这件事绝不能交给索家,必须由他自己掌控,才能把风险降到最低。 那么,由他来负责,该从何处寻这个男婴呢? 杨灿闭上眼睛,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脑海中浮现出那些被他收留的孕妇,其中有四位,预产期与索缠枝极为接近。 就算她们比索缠枝早生产几天也无妨,那么小的婴孩,本就相差不大,根本难以分辨。 更何况,那四位孕妇是鲜卑寡妇,平日里生活条件远不如养尊处优的索缠枝。 她们生下几天的孩子,体格怕是还不及索缠枝刚分娩的孩子壮实,正好能混淆过关。 可转念一想,杨灿的心又提了起来,这四位孕妇到时候若也都生了女儿,又该如何是好? 从概率上来说,这种事发生的可能性极小,可若是从民间常说的“玄学”来看,却未必没有可能。 他曾听人说过,有时候一家产房里,生男生女会“扎堆”,要么连着几个都是男孩儿,要么连着几个都是女孩儿。 这话虽无凭据,可事关大局,他不敢有半点侥幸,必须多备一手,以防万一。 所以,这个备用的男婴,又该从哪儿找呢? PS:月末啦,向诸友求月票! 第130章 清白之伐(为JJM盟主加更) 吴州罗家的偏房里,地上的青砖吸尽了李青云最后一丝温度。 他蜷缩在地上,身体早已冰凉僵硬。 唯有他那双圆睁的眼睛还没有闭上,瞳孔里凝着几分不甘,像两枚蒙尘的碎琉璃,映着窗外漏进来的微光。 小半个时辰前,他才咽下最后一口气。 而在他断气之前,罗家人已经从他嘴里撬出了事情的原委。 其实也不能说是撬,因为重伤濒死的李青云,本就没什么可隐瞒的。 经过一番打探,杨灿先前说的那些话,早已在他心里扎了根,由不得他不信。 他不知道他所探听到的消息,竟是代来城的探子在寻访中流露出来,又被吴州人传扬开来的。 所以,此刻他坚信杨灿所说属实:于家长房大执事杨灿,本是江南寒门士子丁浩。 这丁浩曾与吴州士族罗家的女儿罗湄儿两情相悦,偷偷定下终身。可罗家嫌他出身低微,不仅棒打鸳鸯,还害得他全家惨死。 丁浩侥幸逃到陇上,这才改名叫杨灿,隐忍至今。这桩事,当然是罗家藏在心底的伤疤,是见不得光的丑闻。 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的李青云,索性豁了出去,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对着罗家人嘻笑怒骂,把这桩丑闻翻出来,对罗家人大肆嘲讽。 结果被怒火中烧的罗家老三一脚踹在胸口,李青云便提前断了气。 如今罗家人总算弄明白了,散布谣言的竟然是远在陇上的于阀一执事。 可就算恨得牙痒痒,想把那混蛋抓来挫骨扬灰,也有种鞭长莫及的无力感。 毕竟陇上与吴州相隔千里,不是说动手就能动手的。 此事牵涉到罗湄儿的清誉,所以审讯李青云时,现场只有五个人:罗湄儿的父亲罗大将军罗霸,还有她的四位兄长罗忠、罗勇、罗刚、罗毅。 父子五人围着地上的尸体沉默了半晌,还在消化李青云临终前交代的那些话,空气里满是压抑的沉闷。 许久,罗大将军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冷笑,语气里满是震怒:“陇上于家的一个小小执事?他也敢有这么大的狗胆!” 长子罗忠性子最沉稳,比三个弟弟多了几分思虑。 他皱着眉沉吟道:“爹,一个远在陇上的于家执事,为何要编造这种谎言,玷污小妹的清白? 这里面怕是不对劲,他总不能平白无故跟咱们罗家结仇吧?” “管他为什么!”次子罗勇性子最急,当即攥紧了拳头,眼里冒着火。 “就算他说的是真的,也轮不到他到处嚷嚷!咱们罗家不要面子的吗? 不就是陇上么,远是远了点,可又怎么样?我这就带人过去,宰了那混蛋,看他还敢不敢满嘴放屁!” 三子罗刚轻哼一声道:“二哥,你忘了?关陇八阀向来在我们陈国和穆国之间左右逢源,咱们两国都怕他们倒向对方,平日里对他们都是以拉拢为主。 你要是真跑去把人家的执事说杀就给杀了,于家要是因此倒向北穆,陛下能饶得了罗家?到时候大司马那边也不好交代。” 罗大将军叹了口气,语气里添了几分愁绪:“咱们罗家和赵家联姻,本就是大司马一手促成的,目的就是把赵家拉到大司马这边来。 如今这谣言传得人尽皆知,赵家已经放话永不与罗家联姻,大司马的计策全被搅黄了,我还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呢。” “爹,这正是我担心的。” 罗忠接过话头,眉头皱得更紧:“一个远在陇上的于家执事,没理由平白无故诽谤小妹,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罗大将军猛地一怔,眼里露出深思的神色,看向罗忠:“忠儿,你是说……” 罗忠轻轻点头,声音压得低了些:“会不会是有人不想看到咱们罗赵两家联姻成功,故意设下这圈套,借那个执事的嘴散布谣言?” 这话一出,罗大将军的神色立刻变得谨慎起来。 如果真有人故意针对罗家,甚至针对罗家依附的大司马,那这事就绝不能等闲视之了。 那个藏在背后的对头是谁?还会有什么后续手段? 这些问题,瞬间变得比追究杨灿的责任更重要了。 最小的弟弟罗毅才十七岁,比小妹罗湄儿大一岁半,还是个没完全褪去稚气的少年,但四兄弟中,却以他最为聪明。 听了大哥的猜测,他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大哥,如果有人想破坏联姻,编造一个不存在的人出来造谣,岂不是更稳妥?可听这厮说的……” 他伸脚轻轻踢了踢地上的尸体:“那丁浩有名有姓,确有其人,如此实无必要。” 罗刚立刻瞪起了眼睛:“老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难不成是说,小妹真跟那个丁浩有过苟且之事?” “我不是这个意思。” 罗毅连忙摇头,又琢磨着说道:“我是在想,会不会是咱们把事情想复杂了? 说不定那个杨灿造谣,根本不是针对咱们罗家。 只是他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了江南有个罗家,又知道有小妹这么个人,才随口编了个谎应付于家而已。” “那他图什么?”罗刚追问,眼里满是疑惑:“总不能没头没脑地编这种谎吧?” 罗忠听到这儿,忽然反应过来,接口道:“于家要重用杨灿,肯定会先对他的来历做调查。 也就是说,如果于家没有派人来江南查这件事,没有四处找人打听,这个谣言根本不会传开来。” “大哥说得对!” 罗毅立刻点头附和:“所以我觉得,说不定根本没有针对咱们罗家的阴谋,咱们只是不幸被那个混蛋当成了挡箭牌,用来掩盖他自己的真实身份。” 罗刚的眼神亮了亮,多了几分精明:“那他费这么大劲掩盖身份,到底想干什么?” “会不会是其他陇上势力,派他潜入于家当细作?”罗勇猜测道,语气里仍带着几分火气。 罗毅摇了摇头:“现在还说不好,线索太少了。” “老四,你心眼多,你说说,咱们现在该怎么办?”罗刚看向罗毅道。 罗毅沉吟片刻,缓缓说道:“爹,三位兄长,依我看,关于小妹的谣言,现在就算杀了那个杨灿,也洗不清了。 一旦让人知道咱们罗家为了这事杀了他,反倒会坐实这个谣言。” “照你这么说,咱们罗家这亏就白吃了?”罗刚一听又炸了。 “当然不是。”罗毅摇头,语气冷静得不像个少年。 “那杨灿编造谣言、隐瞒身份混入于家,肯定有所图谋。 现在咱们知道了他身份有假,这就是拿捏住了他的把柄。 不如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说不定能找到牵制于阀,或者牵制他背后势力的办法。 要是能借着这事壮大咱们罗家的势力……” “可小妹的清白怎么办?”罗勇还是不甘心,眉头拧成了疙瘩。 罗毅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二哥,这种事从来都是越描越黑。 就算咱们把杨灿抓来,绑在吴州街头让他亲口认错,说全是他胡编乱造,你觉得会有几个人信? 到时候反而会有人说咱们是逼他改口,谣言只会传得更凶。” 罗勇一怔,张了张嘴,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他也知道,这种关乎女子名节的谣言,一旦传开,就像泼出去的水,根本收不回来。 罗毅又道:“既然如此,不如暂时不予理会。过些时日,大家新鲜劲儿过了,这谣言自然就没人提了。” 罗大将军脸色依旧难看,郁闷地说道:“可湄儿的清白终究是毁了,这口气,你让我怎么咽得下?” “爹,这正是我要说的。” 罗毅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咱们知道那杨灿撒谎必有图谋,正好顺着这条线查清楚。 只要能把他攥在手里,或者用他的身份做把柄,跟他背后的势力搭上联系,说不定能改变咱们罗家现在的处境。” 他怕三哥又要插嘴,连忙抬手拦住,继续说道:“爹和三位兄长都清楚,大司马为什么要促成咱们和赵家的联姻,他现在的处境并不好。 至于赵家那位公子,说实话,我本来就看不上。” 这话倒是说到了罗大将军心坎里,他忍不住点点头,冷哼道:“不错,赵家那小子,哪里配得上我的湄儿?犬子岂能配虎女!” “如果大司马倒了,咱们罗家肯定会受牵连。” 罗毅的声音压得更低:“可要是咱们能找到新的盟友,就算大司马出事,也影响不到咱们,说不定咱们罗家还能取而代之。 到时候,就算有谣言又怎样?有的是豪门大族想跟咱们罗家联姻,还怕小妹找不到称心如意的夫婿?” 罗氏父子五人面面相觑,沉默了片刻,竟觉得罗毅说的似乎颇有道理。 比起一时的气话,家族的安危和前程,显然更重要。 而且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罗家不倒,罗家的人才能不倒,湄儿才能有好日子过呀。 后宅那栋二层小楼的闺阁里,罗湄儿已然褪去了身上的罗裳。 方才李青云满口污言秽语,被气极的罗刚一脚踢死的时候,在门外偷听的罗湄儿便转身回了闺房。 罗湄儿用一匹细麻紧紧缠在胸前,把原本窈窕的曲线勒得平直。 她又拿起墨粉,对着铜镜细细描重了眉毛,原本娇柔的面容,凭添了几分英气。 接着,一袭青衫、一口佩剑、一只背囊,她就逾墙而出,悄悄地离开了罗府。 害我声名狼籍遭人耻笑,我跟你什么仇什么怨! 杨灿是吧? 你个王八蛋,须得手刃之,肢解之,挫骨扬灰之,方解本姑娘心头之恨! …… 杨灿正式接掌李有才的职位,开始坐镇凤凰山,全盘打理长房产业了。 这份差事,远比外人所见要繁杂的多。 除了长房日常的财务收支、人丁调度,更要负责统筹八庄的农桑、四牧的畜牧。 还有远在灵州和黑水的一盐一铁这两桩产业,他都要进行管理,尤其不能出了差错。 不消几日,杨灿就已上手,料理得井井有条,不见半分滞涩。 他只是在头两日刚接手时,偶尔还会因为不熟悉旧例而稍显迟疑,需要转头去请教尚未离山的李有才。 可这份生涩也不过是昙花一现,不过三五日,他便已将所有事务摸得通透,处理起来甚至比李有才更显利落周全。 这便是现代教育赋予他的底气,那些曾被视作“无用”或者用不上的知识储备,在现代资讯的滋养下,化作了远超古人的思维广度与应变能力,让他在应对这些古朴事务时,总能找到更优的解法。 这个年代的各种产业实在是太简单、太原始了,和杨灿那个时代的复杂多样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他只需要稍稍熟悉这个时代这些产业的发展规模和运作模式,就能轻易上手,甚至可以很容易就做出诸多改良。 当然,也有许多他以为古人尚未发明,但在这个时代早就流行于世的东西。比如……流水线作业。 杨灿觉得他被后世给坑了,曾经看过的那么多,都信誓旦旦地说,只有秦朝时流水线的生产方式曾昙花一现,之前之后的古代匠人们根本不懂这种工作技巧。 所以他也想装一把,幸好他为了人前显圣的效果好,事先没对任何人透露过他的想法。 然后他就在于家的鞍辔作坊里,看到了切割、处理皮革,制作鞍垫,制作缰绳、打造马镫、马刺等金属配件,组装和调试,都按照不同工序和不同环节,分工协作进行流水线生产的一幕。 他的流水线作业法自然不会再拿出来献丑了。 不过,远超于这个时代的见识、理念,还是让他在各个方面脱颖而出。 杨灿的出色,让阀主于醒龙彻底改变了最初的想法。 从前他不过是想将杨灿视作平衡势力的一枚棋子,如今却越看越觉得这是一个可塑之才,满心都是对他的栽培之意。 尤其是何有真“背刺”一事发生后,本就对那些手握权柄、渐生怠惰甚至私心、异心的资深执事们心存不满的于醒龙,更是彻底失去了信任。 他暗自打定主意,要扶持一批像杨灿这样的年轻人,逐步取代那些尾大不掉的老执事。 而杨灿,正是他已经在物色中的名单上最为看重的一位。 长房的管事们也渐渐察觉到了变化。 这位新上任的杨大执事,不仅心思比李有才更精明,办事效率更是高出一截,往日里那些拖沓的事务,到了他手里总能迅速落地。 敬畏之心,便在杨灿一次次妥帖的处理中,悄悄在管事们心中扎了根。 …… 时光在忙碌中悄然溜走,转眼便到了十一月。 这日清晨,凤凰山迎来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雪花如柳絮般从铅灰色的天空中飘落,起初还是零星几点,不多时便成了漫天飞舞的雪幕。 不过半个时辰,连绵的群山就被裹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雪。 远远望去,仿佛一尊尊晶莹的琼玉雕塑,连空气都透着清冽的凉意。 杨灿今日要下山,去天水城为少夫人挑选产婆与扶产女,好让她们提前上山待命。 产婆便是接生的稳婆,扶产女则是其助手,二者的关系恰似如今的医生与护士。 府中虽有婆子丫鬟,却无接生的经验,即便临时送去受训,平日里缺乏实操历练,真到了关键时刻还是难免手忙脚乱。 倒不如直接去城中寻那些经验丰富的老手,府里只需派两个心腹的丫鬟婆子在产房里照看,断不可让她们插手具体的接生事务。 从凤凰山下来,最先经过的便是果园所在的鸡鹅山。此时的果树早已落尽了叶子,光秃秃的枝丫上覆盖着一层薄雪,反倒添了几分素净的景致。 山风轻轻拂过,枝丫上的雪沫子便簌簌落下,落在衣领间,带来一阵细微的凉意。 雪地上,一群群家禽正悠然踱步,为这寂静的冬日添了几分生气。 几只肥硕的母鸡摇摆着圆滚滚的身子,在雪地里啄食着偶尔露出的草籽,时不时抬头警惕地望一眼四周。 一群白鹅伸长了脖颈,迈着优雅的步子,在雪地上留下一串串整齐的脚印,时不时发出几声“嘎嘎”的鸣叫,声音清亮得能穿透雪幕。 果园深处,三排屋舍矗立,最后一排背靠大山的,是那些孕妇们的居处,前两排则是孩子们的居处。 几个穿着厚厚冬衣的孩子正在房前忙碌着。 有的提着半满的食桶,一边给鸡鹅添食,一边絮絮叨叨地跟它们说话,仿佛那些家禽真能听懂似的。 还有几个跟在园丁身后,学着给果树修剪枯枝、涂抹防冻膏,小手冻得通红也不肯停下。 最热闹的是树下那片空地上,几个孩子正在练拳,拳脚早已活动开,小小的身子摆动起来竟也有几分虎虎生风,额头上冒着的白汽,在冷空气中瞬间凝成了细雾。 更有两个孩子拿着木刀对练,身形纵横疾进,飘忽如风,左右跳跃间透着几分奇诈诡秘,木刀挥舞时虽无锋芒,却也显得凌厉凶狠,很难想象这般身手竟出自孩童之手。 “干爹!”一声清脆的呼喊突然响起,是阿笑在喊。 哦,现在,她叫杨笑,也叫杨一。 杨笑总像个小大姐似的,不管自己在做什么,总会分出几分注意力照看弟弟妹妹。 此刻就是她最先瞥见了站在梨树下的杨灿,顿时惊喜不已,雀跃地就向杨灿扑了过去…… PS:月末了,如果大家有了月票请投下来~ 第131章 雪里故人 杨灿今日穿了一身青缎子箭袖,外罩羔裘,头上戴着熊皮风帽,肩上还披了件羊毛毡斗篷。 他站在树下,雪花落在他的肩头,人如玉树,愈发显得英俊。 阿笑一见,欢喜得一颗心都要跳出来了。 她丢下手里的食勺就往杨灿身边跑,一把抱住了杨灿的大腿。 只可惜冬日的衣物厚重了些,小家伙的胳膊又太短,连杨灿的大腿都没能抱严实,只能紧紧抓着他的衣摆。 紧跟而来的阿禾见阿笑抢了先,急得围着杨灿团团转。 她的小脸蛋涨得通红,像只找不到主人的小狗似的,嘴里还小声嘟囔着“我也要抱抱”。 杨灿被两个孩子逗得哈哈大笑,弯下腰来猿臂一伸,便将她们一手一个抱了起来。 这时候,其他孩子也都纷纷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喊着“干爹”。 一见干爹,卖弄心思顿起,他们纷纷向杨灿汇报着自己是如何乖巧听话。 有的说自己刚扫了雪,有的说自己才背了一篇文章,还有的说又学会了几个新招式…… 叽叽喳喳的声音混在一起,热闹得让人根本听不清他们具体在说什么,可那份真切的欢喜,却像暖炉似的烘着人心。 阿笑被杨灿抱着,扬着一张冻得通红的小脸,开心地看着杨灿。 她的上身却刻意往后仰了一点,生怕自己的哈气喷到他脸上。 在她心里,杨灿不仅是她的亲人,更是她敬畏如神、感念如神的人。 小丫头再惭形秽,可不敢有半分亵渎了杨灿。 可是转眼看到围在身边的那些弟弟妹妹,她又忍不住露出几分傲娇之意。 你们都只能仰着脸儿看干爹,我可是被干爹抱在怀里的,我跟你们不一样! 那份小得意顿时弯了她的眉眼,藏都藏不住了。 “干爹,我和十七早上把东边小路的雪都扫完了!” “干爹,我现在能背三篇文章了,你要不要听?” “干爹,豹子伯伯教的新招式,我一天就学会了,我打给你看好不好?” 孩子们的脸上满是纯真的笑容,眼神里透着对杨灿的依赖与亲近。 他们一个个都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的本事展示给他看,仿佛只要得到杨灿一句夸奖,就是天大的荣耀。 旺财站在孩子们身后,笑呵呵地看着杨灿。 这小子以前在潘小晚家时,干活总是马马虎虎的,属于“一支一动弹,不支不干活”的性子。 可是自从奉杨灿差遣照看这些孩子,他却变得格外细心了。 许是孩子们一口一个“旺财哥”的叫着,让这个从小没家的孤儿第一次感受到了责任感,他如今照看起这些孩子们,比谁都尽心。 杨灿一边笑着回应孩子们的话,间隙里也不忘夸了旺财几句。 听到自家老爷的夸奖,旺财的脸一下子就红了,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只是杨灿今日要去天水城,大雪过后道路难行,杨灿不能在此久留。 他又仔细问了问孩子们的生活和学业,见他们都吃得好、学得认真,这才放心地将阿笑和阿禾放下,带着豹子头等侍卫继续赶路。 孩子们自然舍不得他走,有个年纪小的孩子刚要哭出声,就被阿笑狠狠瞪了一眼,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 可转过身时,阿笑自己的眼眶也红了,眼泪开始在眼睛里打转转。 以前住在丰安堡时,就算干爹再忙,他们总能在杨灿经过门口时见上一面。 如今他们住在山上,却要好几天才见一次,怎么能不惦记呢? 可他们也知道,干爹是有大本事的人,有大本事的人都忙。 府里的人说了,干爹现在是长房大执事,管着好多田地、好多庄子,还有好多人要靠干爹吃饭呢。 所以他们都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学本事,等长大了,就能帮干爹分忧了。 杨灿走了很远,回头望去,还能看到孩子们站在雪地里,远远地朝他挥手。 雪花落在他们的小脑袋上,成了一个个的小雪人。 那一道道小小的身影,在茫茫白雪中,却是一道暖人心的风景。 …… 风裹着细碎的雪粒子,在天水城的城楼上打了个旋儿,随后落在刚扫开半条道的城门洞里。 积雪被往来行人踩得半化,混着泥渍在路上积成了黑褐色的雪水。 脚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声响混着雪水溅起的细微声儿,在清冷的空气里格外清晰。 进了城,路两旁的铺面大多开业,却少见顾客的身影。 掌柜们带着伙计,正握着竹枝清扫门前积雪。 竹枝划过结冰的地面,发出“唰啦唰啦”的声响。 雪沫子被扫到路边,堆成一个个小小的雪堆。 街角处,卖汤面的小贩缩在避风的墙角。 摊子上的大铁锅冒着滚滚热气,乳白色的雾气裹着麦香和肉汤的鲜味儿,直往人鼻尖里钻。 卖炭的铺子前,小山似的炭块被草席盖得严实,草席边缘垂着晶莹的冰碴子。 五六个百姓排着歪歪扭扭的队,他们和掌柜的讨价还价,希望能再便宜两个钱。 同时,又分出一只眼睛,盯着装炭的伙计,生怕一锹下去,把土坷垃和残雪也一并装进了草袋子。 杨灿将赶路时蒙脸的面罩往下拉到下巴处,面罩边缘还沾着哈气凝成的霜雪,一遇热气便化作细小的水珠。 刚进西关锦市街,他便翻身下马,牵着缰绳缓步前行了,如此也好仔细看看这冬日里的天水城景象。 他走在最前面,青缎箭袖上沾着的雪粒在阳光下泛着微光。 豹子头和另外三名侍卫则穿着墨色冬装,虽比平日里的劲装稍显累赘,却丝毫不影响动作的利落。 他们一手牵着马缰,一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步伐沉稳地跟在杨灿身侧。 目光扫过街边稀落的行人时,他们的眼底始终带着几分警惕。 自从上次杨灿被独孤清晏掳走,他们在护卫之事上,便再不敢有半分松懈了。 此时已入寒冬,离元旦尚有月余,正是生意最清淡的时节。 南来北往的商贾少了,连平日里热闹的昆仑汇栈也显得冷清。 栈门口挂着的靛蓝布幡被风吹得左右晃悠,布幡上“昆仑汇栈”四个墨字被雪水浸得有些发暗。 倒是门檐下悬挂的冰棱透着晶亮,像一串串垂落的水晶,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栈内,两个伙计蹲在门边的炭盆旁烤火,手里各端着一只粗陶碗。 那碗里盛着浑浊的劣酒,他们你一口我一口地抿着,嘴里还絮叨着家常。 另一个伙计则斜靠在柜台边,手里把玩着算盘。 他的手指在算珠上漫无目的地拨弄,“噼里啪啦”的轻响混着他不成调的小曲,在空荡的大堂里显得格外突兀。 直到杨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们才猛地回过神来。 这客人一身裘衣,还带着四个气势不凡的侍卫,一看就不是等闲之辈。 门口喝酒的两个伙计连忙跳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炭灰,堆着笑脸迎了上去。 豹子头上前一步,沉声说明了杨灿的身份。 两个伙计顿时唬得脸色微变,忙不迭地一个往后院跑着喊掌柜,另一个则殷勤地引着杨灿一行人往里走。 一进店里,他们就赶紧去取了掌柜私藏的好茶,小心翼翼地沏上,生怕怠慢了这位真正的东家。 掌柜的听说东家来了,连外套都没来得及穿整齐,一路小跑着迎出来。 他见过杨灿,一眼便认了出来,脸上的笑容瞬间堆得更满: “哎哟,东家!这大雪天儿的,你怎么亲自来了?一路上定是受了不少罪,快坐快坐!” 他一边说着,一边请杨灿到上首的位置坐下,不多时,六个胡女也从后院匆匆跑了出来。 她们原是代来城少主于睿从凉州买来的美人,本打算送给杨灿做妾的,却被杨灿送到昆仑汇栈当了女伙计。 给老爷当侍妾,再辛苦也比当女伙计强啊。 所以一听说东家来了,她们便赶紧拾掇了一番,描了眉、理了鬓,务求在东家面前显得更漂亮些。 万一被老爷看上呢? 谁还没点上进心了。 当她们看到杨灿时,不禁又是一愣,这位东家,竟比传闻中更年轻、更英俊! 当初杨灿送别于睿时,他们俩在丰安堡下吊桥旁,这些胡女却在最外面的驼队中。 桥前当时站了一堆人,她们也不识得谁是庄主。 这时一看,自家老爷一身裘衣,身姿挺拔,眉宇间透着沉稳,却又不失少年人的清朗。 这般人物,这要是给老爷当侍妾,再舒服也比当女伙计…… 不是,再舒服……,呸!再辛苦,也比当女伙计强呀。 一时间,几个胡女便有些心热了。 这个悄悄扯了扯衣角,那个抬手理了理鬓发,只恨冬日的衣裳厚重,不能把她那傲人的身段显露出来。 杨灿对她们的小动作并未在意,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热茶,暖意顺着喉咙滑进胃里,这才对掌柜的说道: “我这次来天水,是为少夫人挑选稳婆和扶产女的。 想着住在自家栈里更舒坦,你先给我们收拾几间干净的房间。” 掌柜的一听不是来考察经营情况的,紧张的心顿时落了地,连忙应道:“哎!东家放心,这就收拾,保证干净暖和!” 话音刚落,一个胡女便上前一步,屈膝蹲身道:“奴婢这就去给老爷收拾房间,定让老爷住得舒心。” 另一个胡女见状,也急着抢功,忙也蹲下身,声音娇柔地道:“奴婢去给老爷暖床……” 这话一出口,杨灿、掌柜的,还有豹子头一行人,都齐刷刷地看向她。 那胡女顿时涨得俏脸通红,连忙改口,声音也有些发虚了。 “婢子是说……去给老爷暖房。咳!对!就是去把炉子提前烧上,把房间暖透了。” 大堂里一时静了静,掌柜的干笑着打起了圆场:“姑娘们也是一片心意,你去吧,仔细着点,别怠慢了东家。” 那胡女松了口气,赶紧低着头往后院溜去。 这一句话说错,回头还不知道要被姊妹们怎么笑话,真是没脸见人了! …… 陈家宅邸内,老姑爷索弘已经登门住了三日。 在陈家上下眼中,这位年过六旬的老者绝非普通女婿,而是能决定家族命运的座上宾。 只凭索弘“索家二爷”这重身份,就足以让陈家拼尽全力去巴结了。 更何况如今索家的势力已经渗入于家的地盘,对于世代以经商为业的陈家而言,这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只要紧紧攀住索家这棵大树,假以时日,陈家即便成不了索家那般横跨一方的庞然大物,也能从纯粹的商贾之家,一跃成为手握权势的地方豪强。 正因如此,陈家上上下下把索弘当祖宗般供奉着。 就连他那位出身陈家、年方十七的如夫人,也被爹娘反复唤去叮嘱,要她务必尽心侍候索二爷,直言“陈家的前程全压在你身上”,半点不敢怠慢。 此时,索弘正居于陈家后宅的金玉轩中。 他斜倚在铺着厚厚锦缎垫子的软榻上,姿态慵懒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两个容貌娇俏的侍婢分立两侧,一个轻拢着手指给他捏肩,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 另一个则把小手握成拳头,有节奏地为他捶着腿,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那位娇俏柔媚的陈家如夫人,正侧着身子偎在他身边。 如夫人手中端着一盏晶莹的葡萄美酒,小心翼翼地凑到索弘唇边,眼神里满是讨好。 “二爷,二爷。”随着恭敬的呼唤,陈胤杰笑眯眯地走了进来。 往日里他在天水市上纵横捭阖,向来是一副嚣张跋扈的模样,可此刻面对索弘,却半点锐气也无。 虽说按辈分索弘是他妹夫,可他哪敢真以“妹夫”相称,依旧恭恭敬敬地唤着“二爷”。 “二爷,您吩咐的那事儿,我已经全都办妥了……” 陈胤杰的话还没说完,索弘突然抬手打断了他。 陈胤杰见状,立刻识趣地住了口,连大气都不敢喘。 索弘从如夫人手中接过酒杯,又轻轻摆了摆手。 如夫人和两个侍婢心领神会,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将金玉轩的门轻轻带上,只留二人在屋内。 “做事要沉稳,别总是喳喳呼呼的。”索弘呷了口酒,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 陈胤杰在心里暗骂:“老东西,仗着索家的势力神气什么!” 可他脸上的笑容却愈发谄媚,点头哈腰道:“二爷教训得是,是小的太急躁了。” “都安排妥当了?”索弘放下酒杯,目光落在陈胤杰身上,带着审视的意味。 “二爷放心,全都安排好了!”陈胤杰连忙应道,语气里满是自信。 “咱们陈家在天水立足一百多年,这点小事还办不妥吗? 保管不会出半点纰漏,事后也绝不可能走漏风声。 而且遵照您的吩咐,我安排的那些人,到现在都不知道真正指使他们的人是我。” 索弘听了,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清楚,陈家在天水经营百余年,又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大商家,确实有这样的能力。 此次他从金城调来的稳婆和扶产女,要想彻底包装成天水本地人,不露半点破绽,必须借助陈家这“地头蛇”的力量。 说到底,陈家依附他,是想借索家的势力飞黄腾达。 而他借助陈家,也是为了能在于家的地盘上更快打开局面,双方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索弘又呷了一口葡萄酒,向陈胤杰招了招手。 陈胤杰立刻快步凑到软榻边,微微躬着身子,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耳朵恨不得贴到索弘嘴边。 索弘压低声音,语气带着几分神秘:“你再去寻几个孕妇,分娩期在正旦前后的。 找到了之后不用惊动她们,只管暗中盯着。 她们家住何方、家里是什么背景、具体何时生产、生的是男是女。 这些信息都要及时报给我,半点不能遗漏。” 陈胤杰心里顿时打了个问号:这老东西先是找稳婆,现在又要找孕妇,到底在搞什么鬼? 可他也明白,这种时候绝对不能开口询问。 自从妹妹嫁入索家,陈家就已经彻底绑定在索家这条船上了。 索弘既然发了话,他只管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其他的不该问、也不能问。 想到这儿,陈胤杰立刻躬身应道:“二爷放心,小的这就去办,保证把所有信息都摸得清清楚楚,绝不会误了二爷的好事!” 索弘点点头:“这事儿抓紧办,对了,你再去一趟昆仑汇栈,看看他们东家在不在,算算时间,他也该来了。” 陈胤杰心里咯噔一下,二爷怎么知道我在追求热娜姑娘? 陈胤杰小心翼翼地道:“不瞒二爷,小的和昆仑汇栈的大掌柜热娜姑娘,本就认得。 她如今,亲自带商队去了西域……” 索弘一愣,哑然失笑:“不是她,我是说昆仑汇栈真正的东主,他叫杨灿,此人,你可以好好结交一下。” 索缠枝已经悄悄告诉过二伯,杨灿当初指证索家,纯粹是她与杨灿合谋的一场戏。 其目的,就是让对索家怀有戒心的于醒龙放心地把他当钉子安插进来,实则此人早已被她收买。 接下来的重要一关,还需杨灿出力。 以索二爷的身份,自然是不可能亲自与杨灿接触的,这个便宜大舅子么,正是合适的人选。 第132章 江南消息 潘小晚坐在梳妆镜前,由侍女巧舌小心服侍着装扮。 先是将一对雪白的卧兔儿暖套套在手上,兔毛蓬松柔软,衬得她指尖愈发纤细。 接着围上一圈油光水滑的貂鼠风领,暖融融的毛领裹住半张俏脸,只露出一双灵动的眼眸。 最后披上那条石刻青丝滚边的灰鼠皮披风,披风下摆垂到脚踝,行走间毛皮轻晃,既显雍容华贵,又不失几分冶艳灵动。 “夫人今日这般装扮,出去定要引得满街人侧目呢。”巧舌一边帮她理着披风褶皱,一边笑着夸赞。 潘小晚对着镜子照了照,满意地勾了勾唇角,起身袅袅地往外走。 她早听说斜对面的昆仑汇栈专做南北奇货生意,今日正好想去挑几条柔软的羊绒地毯,再选几幅精美的西域挂毯,把自己的屋子布置得更雅致些。 刚走出二门,一阵寒风卷着雪沫子吹过来,潘小晚下意识拢了拢披风,却见一个身影快步凑了过来,正是府里新来的木嬷嬷。 “夫人这是要出门儿呀?”木嬷嬷脸上堆着笑,语气却带着几分刻意的热络。 潘小晚抬眼瞟了她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淡,随即对身边的巧舌挥了挥手:“你先去前边候着,我跟嬷嬷说几句话。” 巧舌应声退下,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 潘小晚脸上的笑意瞬间敛去,神色一冷,声音也沉了下来:“说吧,你最好是有要紧事,别耽误我出门。” 这木嬷嬷并非普通的下人,当初李有才荣升外务执事,还得了天水城中一幢大宅,需添些丫鬟婆子打理家事,木嬷嬷便是那时被选进来的。 实则,她却是潘小晚背后家族派来的人。 想起家族当初的安排,潘小晚心中不禁泛起一阵复杂的情绪。 那时他们费尽心思,才将她安插到李有才身边,这已是当时能想到的最优策略。 若想直接接触于承业,别说做妾,哪怕只是当个贴身侍婢,也得经过层层严苛调查,根本无从隐瞒。 而李有才不同,他是于承业这一房的第一执事。 在于承业尚未成为家主前,把人安插在李有才身边,等将来于承业执掌于家,李有才必定跟着水涨船高。 就像那些提前投资太子宫臣、静待时机的谋士一般。 可谁曾想,计划刚铺展开,于承业就死了。 李有才如同折了翅的大鹏般趴了窝,这场精心策划的渗透计划也随之搁置。 家族那边愿赌服输,潘小晚也就此成了一枚无关紧要的废子。 潘小晚本以为自己这就算是摆脱了家族的束缚,在这宅院里安稳度日。 却没料到,李有才竟又东山再起,成了于家的外务执事。 如今李有才能接触到的资源与讯息,几乎涵盖了整个于家。 这一下,潘小晚这枚“废子”竟又有了用处,家族立刻派了木嬷嬷来。 这木嬷嬷明面上是伺候她,实则是作为联络人,传递指令、监督她的动向。 任谁身边多了这么一个“眼线”,心情都不会痛快,潘小晚对木嬷嬷没好脸色,也便不足为奇了。 木嬷嬷像是没有察觉到她的冷淡,依旧赔着笑,声音压得更低:“夫人莫恼,实在是老婆子家里出了些麻烦事儿,思来想去,也只有求夫人帮衬一二了。” 说着,她左右看了看,确认四周无人,才将家族传来的任务,一字一句地低声告知潘小晚。 那任务一共三条: 其一,要她暗中探听于家的经济往来、军事部署,以及内部各派系的关系纠葛,任何细微的讯息都不能放过。 其二,需想办法用隐蔽手段撬动各方矛盾。 无论是索家与于家的外部冲突,还是于家长脉与二脉、长房与其他各房的内部纷争。 甚至是各位大执事之间的权力摩擦,只要有机会都可下手,让于家陷入内耗。 其三,是寻找机会削弱于家。 如今李有才主管于阀的矿业、工坊与匠作事务,她要借着与李有才的亲近关系,伺机误导于家在未来经营上做出错误决策,从根基上削弱于阀的力量。 这些任务虽然没有明确的时间限制,不必急于一时,可若是长时间毫无进展,家族那边定然不会满意。 这番话如同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潘小晚出门购物的兴致。 她本还带着几分踏雪赏景的愉悦,此刻却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连身上暖和的披风都仿佛失去了温度。 “知道了,你先退下吧。”潘小晚挥了挥手,声音里透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木嬷嬷识趣地退走,留下潘小晚独自站在原地。 半晌,她才无奈地叹了口气,拢了拢披风,带着几分怏怏的神色,向外走去。 雪粒子裹着细絮飘下来,落在檐角瓦当间,便轻轻濡化了开来。 视线所及,空中只疏疏落落地浮着三五朵雪花,倒显得愈发地清寂了。 潘小晚紧了紧灰鼠皮的披风,绒毛蹭过她白皙娇嫩的下颌,暖得鼻尖沁出一点薄红,便迈步向斜对面的昆仑汇栈去。 巧舌丫头三步并作两步地跟在她身边,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地面的薄霜,生怕自家夫人脚下打滑。 万一摔个四仰八叉,夫人可不免要大大地丢一个体面,所以她那紧张劲儿,倒像是护着一只易碎的瓷娃娃。 可她哪里知道,这位看起来娇娇怯怯的潘夫人,不仅是个练家子,更是精通好几门近乎失传的巫家手段。 区区霜雪之路,又哪里能难得住她? 昆仑汇栈门口的靛蓝色布幡在风里轻轻晃悠着,边角磨出的毛边随着气流瑟瑟发抖。 到了店前,巧舌抢先两步掀开了门帘,一股混合着炭火与松木香的暖意便涌了出来,裹得人浑身一松。 店里的伙计眼尖,见有客人上门,还是穿着灰鼠皮披风的华贵女眷,立刻丢下手头的活计,脸上热络的笑容迎了上去。 “夫人快里边请!今儿天冷,快到炭盆边暖暖手!” 旁边的女伙计见是女客来了,忙也凑了过来。 东家今日就在内堂,暖房的差事她没轮上,总得在待客上好好表现一番才是。 这是一个高鼻深目的美艳胡姬,发髻上缀着银饰,她笑盈盈地走到潘小晚身边,欠身询问可有看中的物件。 “看看毯子吧。” 潘小晚购物的兴趣已经被木嬷嬷搅散了,淡淡地说了一句。 那胡姬便笑道:“那夫人你可来对地方了!咱们昆仑汇栈的挂毯、羊绒毯、驼绒毯应有尽有,又软又暖,夫人请随我来。” 潘小晚微微颔首,款款地跟着那胡姬走到货柜前。 胡姬麻利地展开一张挂毯,这是一条极具波斯风格的挂毯。 刚刚介绍几句,见潘小晚的目光落在一旁的地毯上,那胡姬立即收起挂毯,又热情介绍起地毯来。 那是一条雪白的长羊绒地毯,指尖轻轻一拂,便会陷进蓬松的绒毛里,连指缝里都沾着暖意。 胡姬的解说细致得很,从西域的羊毛产地,说到纹样里藏的吉祥寓意,连每处针脚的讲究都没落下。 巧舌在一旁看得心动,悄悄拽了拽潘小晚的袖子,压低声音说:“夫人,这羊绒毯真软和,铺在卧房里,您赤脚走在上头,保管舒坦。” 潘小晚淡淡一笑,想到家里多了个家族的耳目,时时刻刻盯着她,哪里还有赤着脚儿踩着绒毯的轻松惬意。 潘小晚幽幽一叹,无意间一扭头,目光扫过货柜尽头处时,忽然一下子顿住了。 回廊口正有一个身影走过去,人已穿过回廊口,只剩青灰色常服的一角下摆还在廊口晃悠。 但那只抬起的后脚忽然一顿,整个人竟往后退了一步,转脸朝这边看来。 四目相对时,廊口的阴影正落在男人眉眼间,衬得他那双眼睛愈发沉稳,鼻梁高挺的轮廓在光影里却格外清晰。 潘小晚的美眸瞬间睁大了,惊喜像碎星似的荡漾在她的眼底:“杨……执事!” 杨灿其实早听李有才说过,他新得的宅子就在斜对面街上。 杨灿来时已经瞧见“李府”的牌匾了,便想着总归要登门拜访,只是并没有定在今日。 他连登门的礼物都还没有备妥,第一次登门拜访,庆贺乔迁新居,空着手去像什么话? 却没料到,他还不曾登门,却在这里撞见了小晚夫人。 潘小晚拢了拢披风领口,脚步轻盈地走过去,嘴角噙着浅浅的甜笑,昵声道:“杨大执事,还真是巧啊,你怎会在此?” “嫂夫人你有所不知。” 杨灿微笑道:“这家店是我和几位朋友合开的,咳,有才兄也在里头入了股,说起来,这也算是你的店呢。” “什么?” 潘小晚又惊又笑,眼尾弯成了月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半点也不知情?” “恐怕有才兄他自己也不知道。” 杨灿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对我放心得很,投了钱就当起甩手掌柜,倒让我来辛苦奔波。 你瞧这大雪天,我还得来店里巡查,好不辛苦。” 潘小晚才不信他的话,不禁撇了撇嘴。 她的目光扫过旁边几个故意凑过来的胡女,鬓边新簪了花,眉梢还描了精致的黛色。 辛苦?辛苦应付不来这些如狼似虎么? 潘小晚便揶揄地道:“真的假的?杨执事对生意这么上心么?忙的连我家的门都不肯登了。 我不知这店是你的,你杨大执事难道也不知我家的门朝哪边儿开?也不说去看看……你大哥?” 杨灿连忙拱手谢罪:“嫂夫人恕罪,这不是我还没备妥礼物,也没有投递拜帖,不好冒冒失失地登门呢。” “哼!你总有理说……”潘小晚欲言又止,瞥了一眼周围,掌柜的、胡姬、伙计,不少人呢。 她不好多说,便把话锋一转:“我今日本是来挑几匹毯子,没成想倒撞进自家的店了……” 杨灿立刻转头对掌柜的扬声吩咐:“这位夫人看的东西,不许收钱!” 潘小晚眸间刚闪过一抹甜意,就听他接着说:“统统记账,以后从‘合贾人’李有才账上扣。” 笑容瞬间僵在潘小晚的脸上,杨灿却转过来对她笑道:“这店参股的人多,可不能让人说闲话。 若是这店只属于我一人,嫂子你就是把这儿都搬空了,我也不会要你一文钱的。” 潘小晚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娇嗔道:“你呀,就大方在这一张嘴上。” 话音刚落,她自己先“噗嗤”笑出声来:“罢了,嫂子也不占你便宜。 不过……嫂子想留下来吃你一顿酒,总不至于让你的‘合贾人’们也说三道四了吧?” “吃酒自然无妨。”杨灿挑眉道:“我派人去请大哥过来?” “他不在家,估摸着傍晚才回呢。” 潘小晚摆了摆手:“一会儿我让巧舌回去知会一声,他若回来得早,再叫他过来不迟。” 杨灿听了,当即让掌柜的派人去备酒菜,自己则陪着潘小晚在前厅喝茶,还帮着她挑选挂毯。 巧舌回府报信去了,只剩他两人在货柜前。 杨灿双手托着羊绒地毯,像个小伙计。 潘小晚身子扭成了三弯儿,纤长莹白的手指轻轻从那长绒上抚过,声音软得像是浸了蜜。 “这羊绒毯好长好软啊,定然……不至于磕青了膝盖……” 说着,她向杨灿抛了一个媚眼儿,生怕他不明白自己话中的暗示似的。 杨灿心里“嗵”地一声跳,急忙左右张望,却见掌柜的和胡姬们都不在身边,这才松了口气。 可他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东家和一位股东夫人都在这儿呢,掌柜的和伙计们不该过来搭话服侍表现一下吗? 怎么一个个人影都不见了?杨灿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可潘小晚那指尖轻轻划过绒毛的动作实在是太色气了,竟让他一时没有心思去琢磨其中的关键…… …… 代来城外的官道上,寒风卷着雪沫子呼啸而过。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碎了旷野的寂静。 十余骑快马如离弦之箭般飞驰而来。 铁蹄碾过积雪覆盖的路面,溅起了一团团雪白的雾花,转瞬便在风中散成细碎的雪粒。 代来城少主于睿一马当先,胯下那匹骏马通体乌黑如墨,唯有四蹄覆着一层薄雪,奔跑间宛如一道黑色的闪电。 他身披一件玄狐皮大氅,狐毛蓬松柔软,在寒风中微微颤动着,领口随意敞开着,露出了里面绣着银线云纹的锦袍,金线镶边在雪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 腰间悬着的那把弯刀,刀柄上嵌着的翡翠与玛瑙错落有致,随着马匹的颠簸轻轻晃动,折射出迷离的光线。 几片未化的雪沫沾在他的鬓角,却丝毫没冲淡他那份与生俱来的张扬贵气,反倒添了几分凛冽的英气。 与他并驾齐驱的是两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 这二人骑术同样的精湛,马蹄起落间与于睿保持着齐整的节奏,气度丝毫不输于他。 左侧那人名叫赵腾云,身着一身墨色劲装,腰间束着一条宽大的牛皮腰带。 腰带上挂着鼓鼓囊囊的箭囊,旁边还别着一把短匕,刀柄缠着防滑的麻绳。 此人面容冷峻,一看就有几分不易接近的疏离。 他正是代来城侍卫统领,掌管着全城的城防要务,是于睿之父于桓虎最信任的亲信之一。 右侧那人名叫刘波,负责管理代来城所有的商栈事务,同时还兼管着代来城总账房的差事。 刘波生得白面微须,胡须修剪得整齐干净,眉目温润,一双眼睛狭长而明亮。 此人一股温文尔雅的书卷气,与赵腾云的冷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三人的马背上都挂着今日猎获的野味: 几只肥硕的野兔被麻绳串在一起,毛茸茸的耳朵耷拉着。 还有一头皮毛油亮的狐子,狐尾蓬松,只是腹部的血迹早已被严寒冻成暗褐色,凝结在雪白的皮毛上。 十余骑人马踏着积雪,很快自城门驰入。 城中大街上行人稀少,偶有几个赶路的百姓,见这队人马气势不凡,连忙缩到街边避让。 他们沿着主街又行了片刻,便到了于桓虎的“北阙别业”。 这座别业的府门气派非凡,两扇朱红大门高达丈余,门上镶嵌着数十颗黄铜铆钉,个个拳头大小,在雪光下泛着厚重的光泽。 门檐下悬挂着两盏红灯笼,灯穗上积着雪。 于睿刚刚勒住马缰,便看见大路另一侧,又有两匹马朝着府门疾驰而来。 那两名骑士裹得严严实实,脸上蒙着厚厚的棉布巾。 他们的蒙面巾早已被哈出的热气糊上一层白霜,连眉眼都看不清,一看就是跑的长途。 “大公子!” 两匹马很快到了府门前,骑士翻身下马时动作略显仓促,积雪从肩背上簌簌滑落。 他们一边快步上前,一边顺手扯下脸上的蒙面巾,露出两张风尘仆仆的脸,颧骨处冻得通红。 于睿看清两人的模样,眼睛顿时一亮,这两人正是他派往中原,专门调查杨灿底细的探子。 于睿不等两人施礼,便催马向前半步,声音里难掩急切:“你们可算回来了!此去中原探查,结果如何?” 第133章 杨灿是墨者? “回禀公子,属下二人在吴州待了十多天……” 其中一名探子抱拳躬身,正要细说,目光无意间扫过立于于睿身侧的赵腾云和刘波,声音突然顿住。 于睿会意地一笑,朗声道:“赵统领和刘先生都是我最信任的人,有什么话你尽管说,不必有所顾虑。” 说着他翻身下马,将手中的马缰绳扔给一名快步迎出来的仆役,又补充道:“到厅里说,外面风大。” 说完,他一把拉住要避嫌走开的赵腾云和刘波,不容拒绝地道:“两位与我一同进去,正好也听听这个消息。” 三人并肩踏着石阶走进府门,身后的随从则牵着马匹,跟在后面往侧院的马厩拐去了。 他们穿过几重铺着青石板的庭院,不多时,便到了“黑水轩”的厅堂。 厅内墙角处燃着三盆炭火,木炭烧得通红,不时发出“噼啪”的轻响,将室内烘得暖意融融。 于睿走到主位坐下,刘波和赵腾云则分别在两侧的椅子上落座。 仆役很快端来热茶,青瓷茶盏冒着热气。 于睿顾不及喝茶,急急问道:“现在可以说了,你们此去吴州,到底查到了什么?” 左侧那名探子立刻上前半步,恭敬地道:“回公子,属下二人在吴州城里外的茶肆、酒坊、市集四处打听,连着跑了十多天。 可是我们走遍了整个吴州城,也没听说过有个叫丁浩的寒门士子,与罗家女儿有私情后又被灭了满门的事。” 他顿了顿,又道:“属下想着,或许这种豪门私隐太过隐秘,寻常百姓无从知晓? 于是属下二人又走访了吴州城及其附属乡县,只问是否有一户姓丁的人家被灭门的消息。 可是属下二人一番查访,近二十年内也没有过这样的惨案消息。 至于二十年前,属下想着时间太过久远,便没仔细询问……” 于睿垂眸听着,指尖在茶盏边缘轻轻摩挲。 他暗暗思忖,杨灿如今年纪不过二十出头,若真有灭门之仇,绝不可能是二十年前的往事。 这个杨灿,果然不是什么江南寒门士子,于睿的心情顿时愉悦起来。 于睿点点头,微笑道:“我知道了,此事切记不得对外张扬,下去到账房领赏吧。” “谢公子!”两个探子面露喜色,连忙躬身行礼,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随着房门合上,黑水轩内便只剩下于睿以及赵腾云、刘波三人了。 于睿的笑意再也藏不住,先是唇角微微上扬,到最后索性放声大笑起来。 “啊哈哈哈……,杨灿啊杨灿,你藏得再深,这狐狸尾巴,终于还是露出来了!” 赵腾云和刘波对视一眼,眼中满是疑惑。 赵腾云拱手问道:“公子所说的这个杨灿,可是阀主门下如今风头正盛的那个长房执事?” 于睿笑吟吟地道:“不错,正是此人。” 刘波不解地道:“此人确实有些本事,改良耕犁、修治水车,是个可造之才,不过也不至于惹得公子你如此关注吧?” “欸,不然不然。” 于睿摆了摆手,笑的更加愉快了:“赵统领、刘先生,你们二位有所不知啊,这杨灿早已被我收服。 如今……他也是咱们代来城的人了。” “什么?”赵腾云和刘波齐齐惊呼一声,顿时露出了喜色。 他们俩是代来一脉的家臣,归附代来城的人越多,代来城的实力就越强,他们的前途自然也就越发光明。 杨灿此人的份量在整个于阀来说,还算不上如何重要,但他却是近两年来阀主门下最成器的一个人物了。 此人竟然也暗中投靠了代来城,这不正说明阀主气数已尽,代来一脉的前途远大么? 两人连忙拱手道贺:“公子,可喜可贺呀。” 于睿摆了摆手道:“若仅只如此的话,虽然是喜事,却也还不值得本公子向你们卖弄。 实在是因为这个杨灿,他还有一层不为人知的神秘身份呀!” 这话一出口,赵腾云和刘波更是齐齐一怔,心头好奇心起。 神秘身份?什么身份称得起神秘二字? 刘波忍不住问道:“公子,却不知此人还有什么神秘身份?若是不便……” “你们两位都是我父子心腹之人,有何不便言说之秘密?” 于睿打断他的话,悠然自得地一笑,十分笃定地道:“杨灿此人,实乃墨门弟子。” 赵腾云和刘波是代来一脉的核心人员、心腹家臣,就算他们不是适逢其会,于睿对他们也没有防范之心。 况且,他们适逢其会,再隐瞒反而不妥。 而且于睿觉得,把此事告诉他们,不仅能显得自己对他们足够信任,更能让他们看到代来城的潜力,从而对代来城更加的忠心。 这和于醒龙正对外大肆宣传鲜卑拔力部落归附于他,是一个道理。 “墨门弟子?”赵腾云和刘波这回可是真的被惊到了。 墨门的名声,在诸子百家中那也是响当当的一块金字招牌。 墨者虽然式微了,而且分裂为三派,但墨者大多精于实用之学,而且组织性、纪律性极强。 这样的神秘门派的弟子,竟然屈身投靠代来城,依附了我们长公子么? 赵腾云顿时大喜道:“公子,此言当真?” 于睿笑吟吟地道:“你若当面问他,他自然是不会承认的。” 于睿呷了口茶,又自得地道:“不过,以我所掌握的消息看,八九不离十。” 赵腾云欢喜道:“哈哈,那可真是要恭喜公子,贺喜公子了!” 刘波也是连连抚掌赞叹着,似乎在为代来城又添一员大将而欢喜。 可他温润的眼神里,却悄悄掠过了一丝复杂的光芒。 杨灿竟然是墨门中人? 那他是秦墨还是楚墨? 是了,此人改良了耕犁和水车,既然精通机关之学,十有八九是秦墨的人了! 难道秦墨钜子也察觉到,在中原已是儒教一家独大,他们难以一展平生抱负,所以要转移至陇上了? 秦墨与我齐墨一向针锋相对,他们秦墨若是也选择寄身到于氏门下,将来难免跟我们齐墨对上啊…… 不成,这件事我得尽快报与我家钜子知道! …… 昆仑汇栈的老掌柜,那双眼睛早被年月磨得比贼还精,哪怕你穿金戴玉,他也能一眼看出你袋中究竟有几个铜板。 东家杨灿和这位小潘夫人甫一见面,眉梢眼角里藏着的几分异样风情,就被老掌柜的眼风捎了个清楚。 于是,老掌柜的才使眼色,把正等着献殷勤的伙计、胡女,全都支使开了。 杨灿要在这昆仑汇栈设宴款待潘夫人,准备什么菜肴,可让老掌柜犯起了核计。 昆仑汇栈可不是饭馆儿,如今大雪寒冬的,若是打发人去饭馆里点餐,就算把食盒裹得严严实实,等菜拿回来,那点热气怕也早就散干净了。 可要是自己做,这汇栈里还真没有手艺好的厨子,思来想去,还真被他想出一个办法,那就是吃“鐎斗煮”。 只要食材好就行了,厨艺什么的还真不需要。 于是,老掌柜的立刻打发伙计去买菜买肉,胡女收拾出一个房间充作吃酒的雅间,方桌上便摆起了一只鐎斗。 “鐎斗煮”的吃法与后世的火锅极为相似,那鐎斗是黄铜打造,深腹圆底,下有三只矮足,正好架在炭盆上。 老掌柜的先往炭盆里添几块上好的无烟炭,再把铜鐎斗架上去,灌上清亮亮的井水,撒上几粒花椒和良姜。 等那水冒出细泡,已经用沸水焯去血沫子的羯羊肉骨便下到了水里。 这肉可不急着吃,它是用来吊汤的,等那油脂渐渐熬煮出来,老掌柜的这才去请东家和潘夫人。 后院雪棚里,一个最擅长玩刀的汇栈武师,正细细地切着冻了小半个时辰的羯羊肉。 切出的肉片儿薄厚均匀,裹着一层细碎的冰碴,这样涮起来才嫩。 胡姬那边也把蘸料给调好了,蒜泥捣得真正如泥,拌上陈醋和细盐,闻着就开胃。 前边,杨灿和挑好了挂毯、地毯的潘小晚正在喝茶聊天,老掌柜的不慌不忙地走到杨灿身边,含笑欠了欠身。 “东家,仓促间也没太丰盛的菜肴准备,老朽怕误了饭时,让东家和潘夫人饿了肚子,便做了个‘鐎斗煮’。 要是不合东家和潘夫人口味,就先垫垫嘴儿,老朽再想办法。” 不等杨灿说话,潘小晚便笑道:“这样天气,吃鐎斗煮’正合适,倒是劳烦掌柜的了。” “鐎斗煮”其实就类似后世的火锅,富贵人家在冬天本也常吃的,并不是什么跌份儿的饭食。 只不过同样是“鐎斗煮”,贵贱贫富不同,食材也就不同。 穷人吃,不过是丢几块剔干净的肉骨头熬点油星子,能尝着点肉味儿就知足。 可杨灿他们吃的,却是大块的羯羊肉吊汤,冻好的羊肉片备了好几斤,能够敞开了吃。 杨灿听了,便也笑道:“头一回宴请嫂夫人,嫂夫人不嫌寒酸了就成,请。” 老掌柜的把二人领到临时收拾出来的“雅间”。 房中一张方桌,两边各放一只锦墩,桌上的铜鐎斗正咕嘟嘟地冒泡。 炭火在盆底烧得通红,映得整个屋子都暖融融的。 桌上摆着两盘刚切好的羊肉片,薄厚均匀,肌理诱人。 旁边的银质酒壶正浸在热水里温着,还有两碟小菜,盐渍萝卜缨和凉拌沙葱,这都是冬天里难得的蔬菜。 那萝卜缨用沸水焯过,切段拌了调料,咸酸脆嫩,最解油腻。 沙葱则是带着淡淡的葱香,脆嫩中还透着点辣,一口下去最是开胃。 时间这么短,又是大雪寒冬的,还真难为了老掌柜,准备的相当丰盛了。 巧舌跟在后面,等杨灿和潘小晚进了屋,便悄悄往后退了两步,站在门外,把厚布帘子放了下来。 她可是知道自家夫人与杨执事是有点猫腻儿的,要不然那天晚上落什么闩呐。 这个时候,她当然不能进去碍眼。 潘小晚脱下裘衣,杨灿顺手接了,替她挂到衣架上。 潘小晚只着一身绛紫色的襦裙,身段更显曼妙高挑。 杨灿在锦墩上坐下,正想挟几片羊肉,涮了放到潘小晚碟里,却不想在他挂裘衣的时候,潘小晚就已动了手。 几片涮的火候正好的羊肉片,已经蘸好了蘸料,递到了杨灿碟中。 杨灿无奈地笑了笑,趁热把羊肉挟起,一口送进嘴中。 羊肉的醇香混着陇地调料特有的辛辣感,从舌尖一直暖到了胃里。 “来,喝口酒暖暖身子。” 潘小晚又拿起温好的酒壶,给杨灿和自己各斟了一杯,仿佛一个温婉的小媳妇儿,又似一个贴心的大姐姐。 酒液琥珀色,刚烫好的,还冒着热气。 杨灿接过酒杯,向潘小晚举起,却留意到潘小晚的神色有些不对。 虽然她在笑着,却总有些心事重重的感觉,眉尖儿不自觉地蹙着。 其实方才在外面喝茶聊天的时候,杨灿就已隐隐有所察觉了。 杨灿半开玩笑地说道:“嫂夫人似乎有心事?有才兄那般惧内,难不成还能惹得嫂夫人不高兴吗?” 潘小晚闻言微微一讶,她以为自己的心事掩饰得很好呢,却没想到还是被杨灿看了出来。 潘小晚抬手摸了摸脸颊,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淡淡地道:“我能有什么不开心? 只是在凤凰山上住惯了,到了这里,虽说更加的逍遥自在,却连一个熟识的人都没有,连句知心话都不知该跟谁说。” 她说着,轻轻叹了口气,拿起酒杯自斟自饮,许是喝得太急,眼尾都泛了红。 她就用那双微微泛红的俏眼斜睨着杨灿,调侃道: “我那当家的四十二岁才当上长房大执事,你才到他一半的年纪,便也成了长房大执事,想来是春风得意了吧?” 春风得意吗? 如果只看如今的成就,那或许是吧。 可这一路走来,何其不意啊。 屠嬷嬷那一关,是一道生死关。 解决了屠嬷嬷,又要在明德堂上智斗群狐,展现自己的价值。 终于如愿以偿留在了长房,可去的时候就是顶着锅的。 丰安庄里智斗张云翊,如果不是早有防备,此时他的灰都不知吹到哪儿去了。 降服了张云翊,震慑了五庄三牧,四车甲胄又给他带来无穷祸患。 于睿、于骁豹、张云翊、何有真、拔力末、秃发隼邪、亢正阳、王皮匠、陈婉儿…… 他就像是站在擂台中央的一个太极高手,一个打十个,刚柔并济、借力打力的,最后总算是守住了这座擂台。 可接下来……,他又要面对索缠枝的分娩危机了。 一个不慎,之前的所有努力都要白费,眼前的荣光也将化作泡影,那时又是一个万劫不复的结局啊。 想到这里,杨灿不禁苦笑:“春风得意? 嫂夫人呐,一直以来,我都是如临薄冰啊。 八庄四牧,征服了还要拉拢,拉拢了还要维系,哪一样轻松?” 他举起杯来,一饮而尽,喟然叹息道:“杨某年纪轻,资历浅,骤得赏识,升得快了些。 如今出入所见,都是些恭维我的人,说着恭维的话,可私底下又如何呢?” 潘小晚听得入神,便为杨灿斟满了酒,苦笑道:“哎,听你这一说,嫂子这心里反倒是宽慰了下来。 人这一生啊,哪有真正轻松的? 瞧着是有人落魄有人得意,可落魄的有落魄的煎熬,得意的也有得意的隐忧,不过是各受各的苦罢了。” 潘小晚向他举起杯:“来,我这苦命人,敬你这苦命人一杯。” 杨灿举杯与她碰了一碰,将酒一饮而尽,认真说道:“嫂夫人究竟有什么为难之处,不妨说来听听。 或许对嫂夫人来说十分难为之事,小弟却能帮你解决呢?” 杨灿说的很诚恳,他是真的察觉到潘小晚应该是遇上了为难之事。 潘小晚已嫁作人妇,日常经营不过是宅内之事。 而李有才对她既爱且畏,十分的惧内,这种情况下,她不该有什么烦恼才对。 当然,如果一定要说有烦恼,那大概就是老夫少妻的诸般不合了。 李有才年长她许多,模样也普通,两人之间难免有隔阂。 寻常来说,一个妙龄少妇跟一个男人诉说这种不幸,多半就是在向那男人释放“邀请”的讯号。 可潘小晚此刻的模样,却又不像是动了那种心思。 潘小晚此刻还真没对杨灿动什么心思,方才选地毯时她故意撩拨杨浩,也不过就是单纯地想捉弄他罢了。 潘小晚府上如今多了一个木嬷嬷,那可是家族派来的眼线。 潘小晚不想让木嬷嬷知道自己与杨灿有什么暧昧关系,否则家族一定会让她利用杨灿。 她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可她想在心田里保留一方净土。 她是没有可能摆脱幕后之人的,杨灿更不可能是那个庞然大物的对手。 所以,她不会对杨灿透露半点,免得把他也拉扯进来。 潘小晚吸了吸鼻子,扬起一张笑脸儿来:“你呀,别捡好听的说了。 你要是真疼嫂子,那今晚就陪嫂子喝个不醉不归,嫂子也就承你的情了,来,我们干!” 第134章 雪夜鐎斗煮 雪不知何时又密了起来,鹅毛似的雪沫子簌簌倾泻。不过半个时辰,便将冬夜中的天水城包裹成了白茫茫一片。 雪光映着夜色,倒比寻常夜里亮堂了几分。就连屋檐下挂着的红灯笼,都晕出了一层朦胧的光晕。 雅间内却是另一番融融暖意,炭炉里的火正旺,橘红色的火舌舔着铜鐎斗。 杨灿用公筷夹起一片薄如蝉翼的羯羊肉卷,往沸汤里一涮,不过两滚,肉色便由粉转白。 他把熟肉放进潘小晚碗中,又给她斟了一杯烫热的黄酒。 琥珀色的酒液在白瓷杯里晃荡,加上那炭火的红光,衬得两人脸颊都染了一层薄红。 许是被屋里的暖意烘得燥热,潘小晚用葱白似的指尖轻轻扯了扯领口的滚绫襟口,那里便松出一小片雪白的肌肤,嫩得仿佛掐得出水来。 那肌肤半遮半露,就像藏在云雾后的春景,勾得人心里头发痒。纵是杨灿,目光时不时的也会在那抹白上多停留片刻,喉结忍不住地滚了一滚。 杨灿本就生得一副好皮囊,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如削,薄唇紧抿时带着几分凌厉英气。 此刻微醺之下,颊边泛红,竟在阳刚之中揉进了几分慵懒的性感。潘小晚看在眼里,眸底的光也愈发柔软起来。 这个美少年就是她藏在心底的小美好,她怎忍心把他拖进那满是污垢的权力漩涡里去? 一定不能,不可以! 我会……保护好这个臭弟弟。 …… 大雪还在漫天飞落,一辆乌篷牛车缓缓停在了昆仑汇栈的门前。车轮碾过半尺深的积雪,留下了两道深沟。 车辕上挂着的铜铃被寒风卷着,“叮铃叮铃”响个不停,昆仑汇栈早已上了门板,只在西侧留了块一人宽的空隙,供伙计出入。 驱车的汉子裹紧了油光发亮的狗皮袄,抖了抖肩上的积雪,跳下来从车后搬来木制脚踏。 副座上的小厮连忙转身跪坐,掀起厚重的棉车帘,陈胤杰弯着腰从车里走出来。 刚离开被暖炉烘得燥热的车厢,迎面而来的风雪便灌进领口,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连忙紧了紧身上那件价值百金的火狐皮裘。 小厮扶着陈胤杰站稳,转身去车尾取礼盒,陈胤杰则自顾自走到店门下。 先前为了追求波斯胡女热娜,他几乎天天来昆仑汇栈,早已熟门熟路。 此刻也不用等小厮叫门,他便扬着嗓子喊道:“皮掌柜,皮掌柜的!这就打烊了?” 片刻后,脊背微驼的皮掌柜便从门后探出头来。看清来人是陈胤杰,他立刻堆起满脸褶子,拱手笑道:“哎哟,是陈少爷啊! 这么大的雪天,您怎么来了?快进来,快进来,屋里刚烧了炭,暖和着呢!” 说着,他赶紧朝里喊了声“再卸块门板”。伙计连忙跑过来,将空隙拉大到能容两人并行。 皮掌柜殷勤地引着陈胤杰往里走。 “陈少爷是来找热娜姑娘的吧?热娜姑娘去了西域,估摸着得开春才能回来呢,呵呵。”皮掌柜一边引着路,一边小心翼翼地说。 “废话,她去西域我能不知道?” 陈胤杰翻了个白眼,语气里满是不耐烦:“你们昆仑汇栈真正的大东家,是叫杨灿吧?本少爷今儿来,是特意来拜访他的。” 皮掌柜脚步猛地一顿,脸上的笑容僵了几分,拜访杨老爷? 他心里顿时犯了难,看陈胤杰这口气,可不像是跟东家相熟的样子。 可若说不熟,他又怎能一口道破东家的真实身份? 杨灿此刻正在后宅的雅间里,跟那位潘小晚娘子吃酒呢。 那两人只要挨得近些,就有一种春天来了的感觉,就连最没眼力见儿的伙计都知道不该这时去打扰。 皮掌柜心里转着念头,干笑着打哈哈:“陈少爷说得是,我们大东家确实是杨老爷。不过……不巧得很,我们东家他今儿……” 他还没想好该找个什么借口,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我们东家正跟一位大娘子在后宅吃酒呢,陈少有急事找我们老爷吗?” 陈胤杰和皮掌柜扭头看去,就见一个胡女笑盈盈地走过来。 她约莫十八九岁,深眼窝,高鼻梁,皮肤是健康的蜜色,衬得那涂了胭脂的嘴唇愈发娇艳,正是之前把“暖房”错说成“暖床”的阿依莎。 阿依莎眨着大眼睛,一脸的天真烂漫:“奴家刚去给老爷添了炭火,瞧见老爷正跟那位娘子吃‘鐎斗煮’呢。陈少怎么这时候来,可是有要紧事?” 陈胤杰一听杨灿果然在这儿,心里顿时松了口气,要不是索二爷催得紧,他才懒得在这冰天雪地里跑一趟。 既然人在,说什么也得见上一面,他可不想明日再折腾一回。 “不错,本少爷就是来拜会杨东主的。” 陈胤杰抬了抬下巴,对皮掌柜道:“皮掌柜,劳你通报一声,你只需说我陈胤杰来了,你家东主自会见我。” “好,好,陈少爷您稍候,我这就去通传。”皮掌柜连忙应着,转身时却狠狠瞪了阿依莎一眼。 阿依莎依旧是那副天真模样,疑惑地对他眨了眨眼睛,仿佛不明白皮掌柜为何瞪她。 皮掌柜无奈地苦笑一声,转身往后宅走去。可他哪里知道,这个胡女还真就是故意的。 待皮掌柜走远,阿依莎才偷偷笑了一声,眸底闪过一丝小狐狸般的得意之色。 她本以为,跟自己争杨老爷青睐的,不过是汇栈里的几个小姊妹。论相貌、论身段,她都有信心不输。 可自从潘小晚来了,一切都变了。那位大娘子不仅生得极美,还带着种成熟婉媚的风情。 就连杨老爷都特意邀她吃酒,这暧昧的心思,傻子都看得出来。阿依莎正沮丧着,陈胤杰就来了。 这不正好? 借他的手,先把杨老爷和那位大娘子的好事搅黄了再说!嘿嘿! …… 皮掌柜踩着积雪往后宅赶,冬靴踩在天井的雪地上发出一阵“咯吱”的轻响。 到了雅间门口,他没敢掀帘子贸然闯进去,只是对侍立在廊下的巧舌压低了声音,把陈胤杰来访的事儿简要说了一遍。 末了皮掌柜的还不忘叮嘱:“姑娘请仔细着点说,别扰了我们东家的兴致。” 巧舌点点头,也没敢直接闯进去。 她理了理衣襟,清了清嗓子,对着屋里扬声道:“夫人,杨执事,婢子有事禀报,这就进来啦。” 说完了,她却没有急着推门,而是静静地候了十息的时间。 估摸着里面两人即便有什么亲昵举动,这时也该整理妥帖了,她才轻轻掀开棉帘,垂着眼帘,脚步轻悄地走了进去。 她用眼角余光飞快扫了一圈,见杨灿和潘小晚分坐在方桌两侧,面前的酒杯都只抿了半盏。 桌上的铜鐎斗还在轻轻冒热气,两人神色坦然,并无半分慌乱,巧舌这才松了口气,缓缓抬起头来。 巧舌屈膝盈盈一福:“执事老爷,前厅有位客人冒雪来访,自称是天水陈家的陈胤杰,还说与老爷有约在先。” “陈胤杰?”杨灿握着酒杯的手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讶异。 他下山时,索缠枝便特意交代过他,索家安排的对接人正是这个名字。 只是他傍晚才刚到昆仑汇栈,连门都没出,陈胤杰竟已得了消息,这天水陈家果然是地头蛇,耳目灵通得很呐。 杨灿眸底的醉意瞬间散了大半,放下酒杯,转头对潘小晚道:“嫂夫人先慢用,我去前厅见他一面,很快就回来。” 潘小晚点点头,看着杨灿的身影消失在帘后,端起酒杯,一仰脖儿,将杯中剩下的黄酒尽数饮下。 酒液入喉,带着灼人的暖意,却压不住她心底翻涌的愁绪。 如今的她,早已不是当初刚被遣派去于家、懵懂无措的巫家少女,可越是看清处境,越明白自己身不由己。 这满腔的无奈与挣扎,竟只有借酒才能稍稍浇熄。 …… 杨灿跟着皮掌柜回到前堂时,就见陈胤杰正坐在铺了厚羊皮褥子的圈椅上,双手捧着盏热茶,凑在嘴边轻轻呵气。 炭炉里的火正旺,映得他脸上都泛起了红光,见杨灿进来,他立刻放下茶杯,起身时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吱呀”一声。 陈胤杰脸上堆起热络的笑,拱手道:“杨东主,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比传闻中更胜几分!” 杨灿亦拱手回礼,语气平和:“陈兄客气了,请坐。” 待陈胤杰坐下,他才在旁边的椅子上落座。 皮掌柜见两人要谈正事,忙带着伙计悄悄退了下去。 陈胤杰见四下无人,立刻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道:“杨东家,遵照索二爷的吩咐,你要的人我都安排妥当了。 稳婆和扶产女的天水籍身份,全办得妥妥帖帖。不管是查验户籍,还是旁人打听,都能寻到根由,绝无半分破绽。” “有劳陈兄费心了。”杨灿颔首,眼底露出一丝赞许。 陈胤杰得了肯定,更显殷勤,又道:“为了方便杨东家辨认,到时候你挑人时只需注意两点。 一是看谁向你行‘福拜’之礼,二是看她们的衣襟,上面有一个记号。” “哦?”杨灿眉梢微挑,身体微微前倾:“还请陈兄说仔细些。” 陈胤杰笑了一声,解释道:“如今寻常女子行礼,多是微微一福,那是‘肃拜’,随意得很。 可这‘福拜’不同,是豪门大户里刚刚才流行起的礼节,百姓家还很少用。 它比‘肃拜’庄重得多,得双手交迭,举到胸口处,轻轻碰一下衣襟,再慢慢沉到腰腹之间,同时屈膝躬身。” 杨灿闻言,心中顿时了然。 他平日里见的妇人行礼,都是双手交迭放在腰畔,双膝微屈,简单利落。 这般要抬手过胸再下沉的礼,倒和男子的拱手礼有几分相似,确实容易辨认。 “除此之外……” 陈胤杰又补充道:“我安排的人,衣襟处绣了朵小小的腊梅,不大,也就指甲盖儿那么大。 她们行福拜礼时,手指正好能碰到腊梅的位置,你一眼就能看见。 虽说也可能有其他稳婆碰巧绣了相似的花纹,但‘福拜礼’加‘腊梅记号’,两样都对上的,总不会那么巧了吧?” 杨灿听得仔细,将“福拜礼”的姿势和“衣襟绣腊梅”这两个暗号暗暗记下,点头道:“多谢陈兄提醒,我都记下了。” 陈胤杰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对着店门口扬声道:“把我带来的礼物拿进来!” 小厮捧着个红木托盘进来,陈胤杰这才站起身,指着托盘上的东西。 “杨东家,初次相见,陈某忝为地主,略备了些薄礼,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杨灿抬眼一看,托盘上摆着四样东西:一只莹润剔透的玛瑙笔洗,一支笔杆泛着墨色光泽的紫毫湘竹笔,一块边缘雕着云纹的端砚,还有一方通体洁白的白玉镇纸。 这四样物件,件件精致,既显贵重,又不俗气,皆是可遇不可求的好物。 就这几样东西,甚至能当硬通货用,可见陈胤杰为了结交于他,确实用了心思。 杨灿自然要推辞一番:“陈兄这就见外了,你我都是为二爷办事的,本是分内之事,何必如此破费呢?” “哎,杨东家这话就不对了!”陈胤杰笑吟吟地摆手。 他知道杨灿和索家的关系比自己更亲近,如今巴结好杨灿,以后在索二爷面前自己也能多几分脸面。 更重要的是,他对热娜那波斯女早已魂牵梦绕,可热娜对他却避之唯恐不及。 热娜既然是杨灿手下的人,以后想要追求热娜,说不定还得靠杨灿帮忙搭桥,这时候不打好关系,更待何时? 他执意要送,杨灿推脱不过,只好应下,转头对着一位胡女道:“你,过来把东西收一下。” 一直在附近徘徊的阿依莎听见杨灿叫自己,眼睛瞬间亮了,连忙快步走过来。 能被老爷吩咐做事,说明自己在他心里,已经有了几分印象啊,努力没有白费! 就是不知何时才能被老爷召去侍寝,天儿这么冷,老爷你真不需要一个暖床的么?阿依莎很热的,老爷可以拿去当暖炉使! 收了这么贵重的礼,杨灿自然不好马上送客,他对陈胤杰道:“陈兄,这么晚了还劳你冒雪登门,实在过意不去。此刻外面雪还下着,天寒地冻的,不如留下吃几杯酒,暖一暖身子再走?” 陈胤杰正有此意,能和杨灿一起吃酒,既能拉近距离,又能趁机提一提热娜的事,岂不是两全其美? 他立刻笑着应道:“杨东家这话,可说到我心坎里了!你我一见如故,陈某正想多跟杨东家你亲近亲近。如此,我就却之不恭了!” “陈兄不必客气。”杨灿笑着起身,扬声唤道,“掌柜的,再切几盘新鲜的羊肉卷,送到后宅雅间去!” 说罢,便领着陈胤杰,往后院的方向走去。 …… 潘小晚独自坐在雅间里,面前的酒杯空了又满,满了又空。 她心头的烦闷像团化不开的雾,任凭滚烫的黄酒下肚,也只换来片刻的暖意,反倒让醉意顺着喉咙往上涌,晕得她眼皮都沉了几分。 她坐的锦墩没有靠背,懒洋洋地将一只手肘支在方桌上,手掌托着下巴。 门帘“哗啦”一声被掀开,她只道是杨灿回来了,所以连身子都没动,眼帘依旧半垂着。 在杨灿面前,她从不用端着姿态,尽可放任自己的慵懒。可谁知先进来的,却是一个陌生男人。 陈胤杰一进门,就被满室的热气裹住。他的视线先是落在咕嘟冒泡的铜鐎斗上,随即就撞进了一双蒙着水汽的星眸里。 那美妇人手肘支着桌沿,脸颊泛着醉人的酡红,像一朵染了胭脂的桃花。 就连她那半睁半阖的眼睛都带着一抹勾人的媚意,正似醒非醒地往门口望来。 陈胤杰的脚步猛地一顿,浑身像过了电似的颤了一颤,心底那点对热娜的念想瞬间被压了下去。 这,才是真正的人间尤物啊! 陈胤杰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但转瞬就想到,此时此刻,与杨灿共处一室的女人,能是他的什么人? 旖念瞬间消散,陈胤杰敛起眼底的惊艳,拱手作揖,恭敬地道:“天水陈胤杰,见过杨夫人。冒昧来访,扰了夫人与杨东主的雅兴,还望海涵。” 潘小晚见进来的是一位客人,倒也没慌,只是醉得厉害,连抬眼的力气都欠些。 听他误会了自己与杨灿的关系,她也懒得解释,只轻轻“嗯”了一声。 陈胤杰并不觉得她失礼,反倒觉得这般慵懒娇憨的模样,才配得上她的容颜。 此女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说不尽的风情,哪怕只是坐着不动,都让人挪不开眼呐。 可他转念一想,如此尤物竟然是杨灿的禁脔,却又忍不住心痛。 真真是相识恨晚啊!若是我早几年与她相遇,还有杨灿什么事儿啊! “陈兄误会了。”杨灿跟进来,笑着解释道:“这位并非内子,乃是我的嫂夫人潘氏。嫂夫人刚搬来天水不久,就住在街对面的李府。” 李府?不是杨府?陈胤杰心思急急一转,那就不是亲大嫂喽。 不是亲大嫂,她又和杨灿孤男寡女在此共饮…… 难道他二人之间有私情? 这样一想,陈胤杰又规矩起来,扯过一只锦墩,在杨灿一边的桌角坐下了。 只是入座之后,一番言语,陈胤杰方才明白,杨灿和潘小晚之所以在此共饮,是因为潘小晚已经跟家里说过,她丈夫晚归,待会儿也要过来。 陈胤杰的眼睛瞬间又亮了,这么说,杨灿和这潘夫人之间并没有私情? 他立刻不动声色地把锦墩往潘小晚那边挪了挪。 从桌角坐到了侧面,离潘小晚更近了上些,近到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酒气混着脂粉香。 “潘夫人,再小酌一杯?” 陈胤杰拿起酒壶,殷勤地给潘小晚斟酒:“这酒刚温好,正好驱驱寒气。” 斟酒时,陈胤杰放松地把脚往桌下一伸,无意中就碰到了潘小晚的靴尖。 潘小晚醉得厉害,知觉本就迟钝,加上靴底厚实,压根没有察觉。 可陈胤杰却像被烫到了心里似的,浑身的骨头都酥了三分。 “潘夫人,这黄酒虽好,却不及西域的葡萄美酒醇厚。” 陈胤杰又开口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潘小晚姣美的侧脸。 “改日我给夫人送几坛上等的葡萄美酒,夫人若是喜欢,便多尝尝。” 潘小晚也没多想,只痴痴一笑,娇慵地应了声:“好呀。” 这一声“好呀”,在陈胤杰听来,简直如同天籁。 陈胤杰只当潘小晚的丈夫也是一个商人,忙趁热打铁道:“潘夫人刚搬来天水?这天水有不少风景名胜,改日陈某可以邀尊夫与夫人同游。 对了,不知尊夫是做什么生意的?陈某也是生意人,说不定还能一起发财呀!” 潘小晚听了,又笑起来,一双媚眼便瞟向杨灿:“好呀,到时候大家一起去,你可不许再找理由推脱。” 陈胤杰以为她是在跟自己说话,顿时心花怒放。这美妇人定是春闺寂寞,她丈夫既然不知怜惜,不如让我来疼! 陈胤杰马上拍着胸脯应道:“能陪夫人同游,是陈某的荣幸,怎会推脱呢?绝不推脱!” …… 李有才此时正被一个家仆扶着,脚步虚浮地往昆仑汇栈走来。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厮,怀里抱着一坛上好的美酒。 今晚李有才赴天水群贾之宴去了,宴请他的天水商贾名流当中,就有陈胤杰的父亲。 换做以前,嗜酒的李有才在这种场合一定会喝得烂醉如泥。 可他如今做了于家的外务执事,身份不同了,自觉该深沉一些,所以……只喝了八成醉。 李有才回府后,就听下人禀报,说夫人去了对面的昆仑客栈,而且杨灿杨执事也在那里,李大执事顿时精神一振。 于是,他便挟着一天风雪,抱了一坛美酒,往昆仑汇栈而来! 第135章 痴念冰消(月初求月票) “店家!店家!”粗哑的呼喊声撞在门板上。 李有才一把搡开搀扶他的家仆,那门板刚安好一半,只留了道不足两尺宽的缝。 他却不管不顾,肚子往门板上一抵,硬生生挤了进去,腰间的玉带扣刮得木棱“咯吱”响。 “老、老夫……嗝儿……” 李有才眯着眼扫过堂内,眼神飘得没个准头:“寻我兄弟杨灿吃酒,快、快带我去!” 家仆紧跟着挤进来,一把就架住了他的胳膊。 皮掌柜听那家仆报了自家老爷的名号,心里便是一紧,眼前这醉冬瓜,竟然是潘夫人的男人! 皮掌柜的顿时庆幸起来,陈家少爷来得好啊! 要不然我们东家跟小潘夫人孤男寡女的共处一室,这李老爷一旦起了疑心,指不定就是一场祸事。 皮掌柜的心里念头转得飞快,手上动作也没停,连忙上前搀住李有才的另一边胳膊。 皮掌柜的笑眯眯地道:“哎哟,李老爷你可算是来了!我们东家早就在后面雅间候着你了。 东家还特意吩咐,说李老爷要是到了,不用通报,赶紧请过去。 来,李老爷你这有点多了,老朽搀你一把,脚底下可得留点神儿。” 李有才任由皮掌柜和家仆一左一右架着,深一脚浅一脚往后院走,腰间的玉佩撞得“叮叮”作响。 雅间的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房里笑语声一停,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往门口望来。 就见李有才脸上挂着弥勒似的陶醉笑容,两撇弯得像钩子的胡须随着他粗重的呼吸一翘一翘。 杨灿惊喜起身,道:“有才兄?” “贤、贤弟,哈哈哈……”李有才伸手指着杨灿,指尖却往旁边偏了半尺。 潘小晚起身迎过去,一把搀住他的胳膊,指尖却在他肋下软肉上狠狠拧了一把。 “怎地又如此贪杯?看你这颠三倒四的样子,要是摔着了可怎么是好?” “哎,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在人前,李有才的夫纲可是大振的。 “该喝的酒,哪能不喝?那不是寒了天水商贾们的心吗?为夫这是身在其位,身不由己啊!” 他一边说,一边被潘小晚扶着往里走,眼神还不忘四下打量。 扫过简单的桌椅陈设,便皱起了眉头:“贤弟啊,要吃酒,怎不去我府上?这里……可比我家简陋多了。” 潘小晚声音软软的:“奴家请过你兄弟了,可他听说你不在家,打死也不登门。” 李有才“嗵”的一声摔坐在潘小晚刚坐过的座位上,对杨灿道:“兄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杨灿陪笑:“是是是,大哥教训得是,是小弟我考虑不周了。” “我说灿呐!”李有才仗着酒劲儿道:“咱们哥俩儿那是什么交情?你还用如此避嫌? 你说,我是该信不过你呢,还是该信不过我家娘子?” 杨灿和潘小晚飞快地碰了下眼神,杨灿继续点头哈腰:“是是是,是小弟我多心了。” 李有才哼了一声,满意地道:“你呀,记住了,我家,就是你家!到了我家,你就是回了家。今晚喝完酒,你就跟我回家。” 潘小晚趁着这功夫,朝门外飞快地使了个眼色。 守在门口的巧舌立刻端着个矮墩子进来,挨着李有才身边放下。 潘小晚顺势坐下,这么一来,她便挪到了一侧桌角旁,离陈胤杰的距离一下子近了许多,衣袖偶尔还能蹭到陈胤杰的胳膊。 陈胤杰打从李有才进门起,就带着得体的笑脸站了起来。 可李有才像是眼里没旁人似的,一进来就跟杨灿嘻嘻哈哈地说个不停,压根没往他这边瞧,仿佛他只是个摆在角落的花瓶,无关紧要。 陈胤杰僵着笑站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刚坐下的潘小晚身上。 她挨着桌角坐时,胸前的衣料被撑得鼓鼓囊囊的,饱满的弧度几乎要抵在桌角上。 陈胤杰的眼神顿时一滞,狠狠地剜了两眼,这才强行把目光转回到李有才身上,喉结悄悄地滚了一滚。 这会儿李有才迷迷瞪瞪地转过脸,眼神涣散得像蒙了层雾,扫过陈胤杰时顿了顿:“咦?这位是……” 陈胤杰立刻收敛起心思,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笑容,拱手行礼:“李老爷,在下天水陈家,陈胤杰。” “天水陈家?” 李有才拍了拍脑袋,酒意似乎被这一拍散了点。 他眯起眼睛想了想,忽然“啪”地一声拍在桌上,笑道:“我想起来了!可巧,今晚老夫才见过令尊! 令尊的酒量着实不错,比起老夫来,也只略、略略略……嗝儿,逊一筹,哈哈!” “你快喝口茶顺顺气吧!” 潘小晚没等他把话说完,就没好气地把自己的茶杯往他嘴边怼。 “看你呀,打个嗝儿都全是酒气,也不怕人家笑话!” 李有才哈哈一笑,倒很是享受娘子这种嗔怪中的温存,全未注意到陈胤杰的脸色已经变了。 今晚天水城中有头有脸的商贾全都去参加款待于阀执事李有才的酒局了,他在哪儿见到我父亲了? 等等,刚才杨东主唤他什么来着?有才兄…… 陈胤杰心里“咯噔”一下,那点对潘小晚的心思,如同被泼了一瓢冰雪,瞬间凉透了。 原来小潘夫人的男人,竟然就是于阀的外务执事李有才!这等人物的夫人,哪是他能肖想的? 陈胤杰一阵失魂落魄,下意识地把自己的墩子往杨灿那边挪了挪。 最后干脆坐到了李有才对面,与潘小晚拉开了半尺多的距离,仿佛这样就能划清了界限。 李有才丝毫没察觉他的异样,抬手冲门外喊了声,让跟来的小厮把带来的酒坛送上来。 那酒坛足有人头大,裹着一层暗红的绸布。 李有才撸起袖子,抡起巴掌“啪”地一声拍开泥封。一股醇厚绵长的酒香瞬间漫满整个房间。 “好酒!”杨灿和陈胤杰异口同声。 李有才得意笑道:“来来来,我等今日,不醉无归!” …… 代来城北阙别业的书房里,檀香如丝如缕,缠绕着满架书函。 烛火在铜制灯台上跳动,将书架上的典籍、兵器图谱的影子,长长地投在青石地面上,与屏风上悬挂的关陇天水舆图重迭起来。 于桓虎负手立在舆图前,指尖轻轻划过图上标注的各种符号。 那些密密麻麻的符号,有的是驿站,有的是关卡,像是索家伸来的触须,正沿着于家的地盘,一点点缠绕向西去的商道。 “索家这是想借我于家的地盘,彻底攥住西去的商路啊。” 于桓虎的声音很是冷肃,目光扫过舆图上标注的“索家商栈”,嘴角勾起一抹讥诮。 “老大真是糊涂!为了对付我,竟把索家这头恶狼放进来。 哼,他就不晓得,请神容易送神难么?” 于桓虎转身看向书案前侍立的两名谋士,语气陡然沉了几分: “传令下去,多派几路人马,扮作马匪,给我往死里打索家的商队! 我要叫他们在我于家的地界上,寸步难行。 另外,备些军械,混进索家商队的货物里,故意找机会暴露出来。” 左侧那名谋士上前一步,拱手道:“二爷,这般栽赃的手段,未免太过简陋了些,恐难服众……” “服众?” 于桓虎哑然失笑:“那不重要。我要的,只是给我大哥留一个和索家翻脸的把柄。 再说了,自从何有真的事闹出来,我大哥如今已是草木皆兵,手段再简单,他也未必不信。” 两名谋士对视一眼,随即躬身应道:“属下明白。” 于桓虎摆摆手,目光又落回舆图上,不容置疑地道:“去吧,这些事抓紧办。 我要让索家焦头烂额,让我大哥骑在虎背上,下不来!” “是!”两名谋士躬身退下,脚步声渐远。 旁边侍立的小厮上前,屈膝在他耳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于桓虎抬手挥了挥:“叫他进来。” 片刻后,书房门被轻轻推开,于睿兴冲冲地走进来,袍角带起一阵风。 他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喜色,刚进门便躬身施礼:“父亲!” “睿儿,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值得你这般急着来见我?” 于桓虎转过身,看着儿子眼中喜悦的光,脸上露出了微笑。 于睿直起身,声音里满是雀跃:“父亲,儿派去中原打探杨灿底细的人回来了! 不出儿子所料,此人的身份,果然是伪造的!” “哦?”于桓虎的目光骤然一凝,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继续说。” “如此看来,这个杨灿,十有八九就是墨门子弟了!” 于睿往前凑了两步,语气愈发肯定:“他改良的耕犁、水车,还有那套练兵的法子,都带着墨家的影子,寻常人哪有这般本事?” 于桓虎微微蹙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 身份是假的,就一定是墨门子弟么?未必。 可他对儿子的眼力,向来是信任的。 况且,于睿所说的那些特质,懂匠作、善练兵、行事低调却有章法,的确和传闻中的墨家弟子隐隐贴合。 这个时代,教育可未普及,寻常人,不可能习有这般手段。 若是其他势力的秘谍,又不可能拿改良耕犁、水车这种能迅速壮大于家实力的东西当“投名状”。 至于那些离奇的“穿越者”之说,脑洞太大了,这个时代的人根本没有这种想法。 这么算下来,杨灿是一名墨者,显然是最合理的解释。 于桓虎沉吟片刻,缓缓道:“若此人身份果真如此,我们倒要好好拉拢一番了。 若是能通过他把墨门拉过来,对我们代来城可是天大的好处。” 于睿眼睛一亮,连忙道:“所以儿想,大妹也快到适婚年龄了,若是能以姻缘相系,把杨灿绑在我们这边,岂不是……” “不妥。” 于桓虎摇摇头,打断了他的话:“除非他是墨门钜子,否则,一个寻常墨家弟子,还不够资格做我于桓虎的女婿。 再者说……” 他无奈地看了于睿一眼:“杨灿如今以长房大执事的身份,留在你大伯身边,这个身份,对我们代来城才最有利。 你让他跟你大妹联姻,他的立场立刻就暴露了,到时候,他还能留在你大伯身边么?” 于睿一怔,脸上的喜色瞬间淡了下去。 是啊,除非舍得杨灿现在这个身份,否则,联姻这条路根本走不通。 于桓虎继续道:“况且,墨者自有他们的坚守,不是靠联姻就能拉拢的。 我们该做的,是加强和杨灿的联系,先弄清楚他是墨家哪一派的。 若他是秦墨,我们便承诺,一旦代来城成了于阀之主,所有的工坊匠作,都由他们墨家主持,满足他们推行实业的主张。 若他是楚墨,我们就多设义仓、多施善政、多立善法,让他们来主持其事。 若他是齐墨,便让他们负责我们于阀和其他诸阀,以及北穆南陈的外联之事,让他们一展辩才。”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儿子,语气带着几分郑重:“这般投其所好,远比一个联姻,更能打动这些守道的墨者。” 于睿闻言,茅塞顿开,连忙拱手道:“父亲所言极是! 只是杨灿如今升任长房执事,已经回凤凰山了,想跟他接触,怕是不容易。 儿子会安排可靠的人,到他身边去居间联络。 另一方面,也好暗中调查,弄清他的真正底细,看他究竟是墨家哪一门派。” 于桓虎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他的目光又落回了那幅舆图上,指尖再次划过那些新绘的商路,眼底的算计愈发深沉起来。 …… 同一时刻,代来城中刘波府上的书房,灯烛也亮着。油灯的微光摇曳着,将刘波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 他坐在案前,手里握着墨锭,在砚台里细细研磨,一边研磨,一边若有所思。 墨汁渐渐浓稠,散发出淡淡的松烟香,他的思虑也终于成熟了。 他提起笔来,饱了饱墨,在纸上写道:“弟子刘波谨禀钜子: 近日弟子察觉,恐有同门投身于阀主门下,疑其为秦地墨者先锋。 此人化名杨灿,现任于阀长房大执事。” 刘波吸了口气,继续写道:“秦地墨者与我齐地墨者治世理念大相径庭,甚而多有冲突。 今于阀二脉代来之虎,正图谋拉拢此人。 若此人得其重用,再引秦墨勾合,恐对我齐地墨者在关陇的布局多有不利。 弟子能力有限,难有应对之策,还请钜子定夺。” 写完,他放下笔,将信纸仔细折好,递给候在一旁的一名亲信:“连夜送出去,务必亲手交到钜子手中。” 第136章 释疑云 雪花袅袅地飘在空中,小厮挑着一盏油纸灯笼走在前面,昏黄的光晕在雪地上晃出细碎的亮斑。 杨灿与李府家仆一左一右地架着李有才,这位仁兄酒气熏天,不出所料地,又喝多了。 潘小晚裹着裘衣,领口的绒毛衬得她脸色愈发莹白,只是那张俏脸紧绷着,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 这个见了酒就没够的男人,真是让她有些颜面无光了。 侍女巧舌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靴底踩过积雪,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夜色已深,长街上空荡荡的,连更夫都不见踪影。 远远望去,斜对面李府门口挂着的两盏红灯笼,在雪夜里泛着温吞的光。 杨灿好不容易才把左摇右晃的李有才架进李府,穿过覆着薄雪的回廊,把他弄进了花厅。 两人一松手,李有才便像一滩烂泥似的往软榻上倒去,亏得杨灿眼疾手快,才没让他又磕了脑袋。 潘小晚望着丈夫这副模样,无奈地叹了口气,转头对闻讯迎进来的丫鬟吩咐道:“去厨下给老爷调碗醒酒汤,多加些姜丝。” “贤弟呀,我的好贤弟!” 李有才哪肯乖乖躺着,刚被杨灿按在软榻上,又迷迷瞪瞪地撑着身子坐起来。 他一把抓住杨灿的手腕,硬拉着他在榻边坐下。还没等杨灿开口,李有才鼻子一酸,眼圈先红了。 “兄弟呀,你是真幸运……”他把杨灿的手紧紧垫在自己掌心,一下下地拍着,一副感慨万千的样子。 “你可不像哥,哥这一辈子,难呐!” 话音刚落,李有才的眼泪就扑簌簌地滚下来,砸在两人交握的手背上,声音也哽咽得变了调。 潘小晚眉尖轻轻蹙起,黛色的眉峰拧出一点无奈,她向巧舌与其余仆役挥了挥手。 众人会意,悄无声息地退到花厅外。 李有才抹了把眼泪,手背蹭得满是泪痕,却浑然不觉,只顾着向杨灿倾诉。 “为兄当年进于府时,才十五岁,就是个最底层的杂役。每天天不亮就得爬起来挑水,井沿结着冰碴子,手冻得跟红萝卜似的。 扫地要扫遍整个外院,劈柴得劈够一整垛,什么脏活累活都轮着我。 冬天里,手冻得裂开口子,血珠渗出来,裹块破布还得接着干……” 他说着,又抹了把脸,眼泪混着鼻涕蹭到了杨灿手背上。 杨灿……,黏腻腻的触感真的很难绷,可是李有才都哭得这么伤心了……,杨灿没好意思把手抽出来。 李有才恍若未觉,依旧沉浸在他的回忆里,声音带着酒后的喑哑:“我熬啊熬,熬啊熬,熬了整整六年,才熬成了正式仆役。 从那以后,才学着怎么挨主子的骂不还嘴,怎么受了罚不抱怨,怎么瞧着主人的眼色行事……,一步都不敢错啊!” 潘小晚在一旁听得哭笑不得,走上前想扶他:“当家的,都这么晚了,这些陈年旧事哪值得现在说?快洗漱了歇息吧。” “你别管我!” 李有才难得在妻子面前硬气了一回,挥开她的手,又抓着杨灿的胳膊不肯放。 “我这心里的话,憋了几十年了,今天不跟贤弟说出来,我难受得慌,如鲠在喉啊!” 他接着絮絮叨叨地说道:“我就这么熬着,总算熬出了头,被调去伺候小少爷。 我从内房侍候的仆役升成组头儿,用了五年;从组头儿升到二管事,又熬了八年……” 说到这里,他舌头已经打了结,却还扯着嗓子想拔高声音,唾沫星子随着说话的动作溅了出来。 杨灿实在没法直视,只好微微扭过脸,故意绷着神色,做出一副“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的模样。 他眉头蹙着,不停地点头,任凭那唾沫星子下雨一般溅在半边脸上,依旧面不改色。 “从二管事升到管事,我又用了十年,整整十年啊!” 李有才眼泪汪汪地道:“直到那时,我才熬成了长房大执事……那年,我都四十四了啊!” 潘小晚听到这话,陡然柳眉一挑,眼神里满是诧异:“我说当家的,咱们成亲那年,你不是说自己四十九吗? 可那年你都做了八年大执事了啊!” 李有才愣了愣,眼神发直地盯着潘小晚,好半天才含糊道:“是……吗?那……那我一定说的是虚岁!对,是虚岁!” “你……”潘小晚杏眼圆睁,柳眉倒竖,就要跟他掰扯个清楚。 杨灿在一旁看得啼笑皆非,赶紧向她递了个眼色。 你嫁都嫁了,已经这么多年了,他当初实际年龄多大,还有较真的必要吗? 潘小晚接收到杨灿的眼神,胸口微微起伏了两下,最终还是忍住了,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心里却在暗忖: 等你这老东西明天清醒了,老娘再好好问问你,当年究竟几岁,看你还怎么编! 李有才没有察觉妻子的心思,又转向杨灿,语气里满是感慨:“弟呀,哥这大器,成得实在是太晚了……” 杨灿连忙安慰:“不晚,一点都不晚。如今兄长你是于阀外务执事,天水城里谁不敬重?这已是旁人难及的风光了。” 李有才一听这话,猛地抓紧杨灿的双手,用力摇了摇,眼眶又红了:“哥这风光哪来的?还不是多亏了你! 若不是老弟你把那桩大功劳让给我,我李有才这辈子都摸不到外务执事的边儿!” 他声音激动得发颤,“为兄如今的体面,如今的尊荣,全是你给的啊!我……我除了自家娘子,什么都能跟贤弟你共享!” “好好好,有才兄的心意,小弟都记在心里了。” 杨灿连忙应着,恰好看见巧舌端着醒酒汤进来,便向她招了招手,转而哄李有才:“来,先喝了醒酒汤,回去睡一觉,有什么话咱们明日再慢慢说。” 好说歹说,总算哄着李有才像饮马似的,“咕咚咕咚”把醒酒汤灌了下去。 喝完汤,李有才坐在软榻上,两眼发直地愣了片刻,忽然身子一歪,向后倒在榻上,响亮的呼噜声瞬间响了起来。 潘小晚无奈地摇了摇头,扬声道:“来人!” 木嬷嬷从花厅门口轻步闪进来,一身深青色衣裳,神态恭谨:“夫人。” 潘小晚语气淡淡,听不出情绪:“送杨执事去客房休息,他是老爷的挚友,务必照料妥帖。” “是!”木嬷嬷应了一声,转向杨灿,躬身道:“杨执事,请随老奴来。” 杨灿点点头,起身时深深望了潘小晚一眼。 往日里她眼波流转,总带着几分娇俏灵动,此刻却神情冷淡,眉眼间满是疏离,像隔着一层薄冰。 杨灿心中微微一动,却并没往深处想。 李府近来添了不少下人,短时间内她不可能将所有人都收为心腹,所以,这是故意避嫌吧? 杨灿站直身子,向潘小晚拱手道:“嫂夫人,杨某告退。” 等杨灿到了客舍,第一件事便是快步走向铜盆洗脸。 李有才这酒劲上来,唾沫星子喷得实在是猛。 杨灿足足洗了三遍脸,方才把那黏腻感洗了个干净。 …… 次日天刚蒙蒙亮,一则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似的,在天水城的街巷里炸开了。 于阀长房少夫人分娩在即,要公开选聘稳婆与扶产女,哪怕落选,也能得一枚银饼子。 这消息一传开,家家户户的妇人都动了心,尤其是常年做接生营生的婆子们,更是摩拳擦掌。 到了下午,雪后初晴的长街上热闹起来。 步行的妇人裹紧棉袄,踩着残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赶路。骑驴的婆子催着驴儿小跑,驴蹄在雪地上留下串串印子。 还有些家境稍好的,雇了脚夫推着小车,载着自家有经验的女眷往昆仑汇栈去。 不多时,汇栈门前就排起了蜿蜒的长队,队伍里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混着寒风里的雪粒声,格外热闹。 “听说于阀出手大方,就算选不上,那银饼子也够买半个月的米了!” “可不是嘛!少夫人生产是大事,要是选上了,赏钱还能少了?” 妇人们一边搓着手取暖,一边小声议论,眼里满是期待。 对寻常人家来说,这大雪天跑一趟,哪怕空手而归都有银饼子拿,已是天大的实惠。 汇栈里头早已做了临时改动,原本摆放桌椅的大厅空出一片,柜台充作了长案。 杨灿身着墨色锦袍,端坐在案后,身姿挺拔,神色沉稳。 一旁的皮掌柜铺开一本厚厚的簿子,手里执着毛笔,阿依莎则自告奋勇地站在他身侧研磨。 她穿着件水绿色的襦裙,裙摆下露出绣着碎花的裤脚,为了方便研磨,特意站在掌柜与杨灿中间,侧着身子。 偶尔手腕发酸扭动时,裙身便会轻轻擦过杨灿的臂肘。 只可惜冬天衣裳厚实,那点细微的触碰连她自己都没啥感觉,只急得暗暗咬唇,却又不好做得太明显。 “下一位。”杨灿的声音不高,却清亮地穿透人群,传到队伍前方。 一个面容憨厚的妇人快步走上前,约莫四十多岁,双手在围裙上反复擦拭着,显得格外紧张。 “小妇人王氏,在城里帮人接生快十年了。” 她低着头,声音带着几分颤抖:“这十年里,接生的娃娃得有三十多个,只有两个是胎位不正没保住的……” 杨灿微微颔首,指尖轻叩桌面:“你接生的孩子,男娃居多,还是女娃居多?” 王氏愣了愣,显然没料到这个也问,她皱着眉仔细回想了半天,才笃定地答道:“回执事的话,女娃儿居多,差不多十个里能有六个女娃。” “家里境况如何?家人都安康吗?”杨灿又问。 “我当家的是个木匠,手艺还算过得去,家里有个儿子,今年十六了,跟着他爹学手艺呢,一家子都健健康康的。” 王氏说着,语气渐渐放松了些。 皮掌柜在一旁听得仔细,握着毛笔在簿子上写下:“王氏,从业十年,接生女多,家人健全。” 杨灿抬眼,目光落在王氏身上,语气多了几分郑重:“若是遇到产妇产后下血不止,你有什么应对之法?” 王氏显然早有准备,连忙答道:“小妇人会用提前炒好的蒲黄,用温米酒调开,让产妇趁热喝下。 另外,还会取产妇头发一束,再掺些健康妇人的头发,一起烧成灰,用干净的绢布包好,敷在产妇下处,这法子用过几次,都止住血了。” 杨灿听完,不置可否,只是和颜悦色地说:“好,你先去后院房中避寒,等所有人都问过了,再给你答复。” 王氏松了口气,连忙道谢,跟着汇栈的伙计往后院去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杨灿一一接待了排队的稳婆与扶产女,从她们的从业年限、接生成功率,到家中人口、应对急症的法子,每一个问题都问得细致。 队伍渐渐缩短,终于,他见到了索家事先安排好的两人。 稳婆柳氏约莫四旬上下,穿着件深蓝色的夹袄,举止从容,说起接生经验条理清晰。 扶产女陶氏二十八岁,手脚麻利,眼神清亮,说起照顾产妇的细节头头是道。 杨灿不动声色地记下两人的名字,继续接待后面的人。 等最后一个妇人离开,杨灿从皮掌柜手中接过簿册,假意认真翻阅了一遍,手指便落在柳氏与陶氏的名字上。 “就她们两位吧,其他人可以喊出来领了银饼子回家了。” 这两人本就是索家提前挑选好的,问答中提供的情况看,不管是接生年限、男女婴比例,还是家庭圆满程度,都挑不出半点错处,旁人自然不会起疑。 皮掌柜答应一声,便叫伙计去后院里唤人。 妇人们鱼贯而出,没被选中的虽然满脸失落,可领到银饼子时,还是忍不住眉开眼笑。 这银饼子比给小门小户接生的酬劳还多,也算没白跑一趟。 只是看着柳氏与陶氏能被杨灿留下,心里难免还是羡慕:于阀这般大方,选中的人不知能得多少赏钱呢! 等众人都散去,杨灿叫人请柳氏与陶氏过来,语气温和地说:“我们少夫人还有大半个月才到预产期,不过得劳烦二位提前跟我上山。 一来是防着有突发状况,二来也能提前准备接生之物,布置产房,熟悉山上的环境。 放心,我于家不会亏待二位,在山上一日便有一日的酬劳,等少夫人顺利分娩,另有重赏。” 于阀的名声在外,柳氏与陶氏哪有不应的道理,连忙躬身道谢。 杨灿便安排她们在汇栈住下,又吩咐伙计好生照料。 当天晚上,杨灿特意去了趟李府,跟李有才说明次日要返回凤凰山庄的事。 如今的李有才当了外务执事,府邸里添了不少奴仆,气派比从前大了许多。 潘小晚见了杨灿,也一改往日的娇俏,举止得体,见了杨灿只是客气地寒暄,再无多余亲近。 想来是府里下人多了,人多眼杂,有所顾忌。 次日一早,杨灿准备返程。 下山时他骑的是马,如今带了两位妇人,便特意弄了辆马车。 还没等他出发,李有才夫妇就带着下人赶来,往马车上搬了不少东西,有上好的绸缎,还有天水城特产的点心与药材。 “贤弟,这些都是旁人送我的,没花什么钱,你只管带上!”李有才凑到杨灿耳边,压低声音说。 杨灿无奈一笑,也就不再推辞。 他心里清楚,把原本前途渺茫的李有才推到外务执事这个“外放大臣”的位置,这份情太重,收下这些礼物,也是维系彼此关系的一种方式。 只是他和李有才都不知道,当初于醒龙点名让李有才去丰安庄,本是想让他接替杨灿去“填坑”的,没成想李有才竟因祸得福。 杨灿帮了他的,何止是一份前程。 马车缓缓启动,杨灿掀开车帘,对着李有才夫妇拱手道别。 车轮碾过积雪,朝着凤凰山庄缓缓驶去…… …… 于阀内宅的花厅里,檀香从铜炉中袅袅升起,缠绕着梁上精致的雕花,在空气中晕开淡淡的雅韵。 这里既有世家宅邸特有的庄重肃穆,又因窗畔摆放的几盆山茶添了几分细碎暖意,连光线都显得格外柔和。 这是杨灿第一次踏入内宅花厅,他站在厅下左侧,身姿微微躬身,目光恭谨地落在上首,不敢有半分逾越。 上首主位上,阀主于醒龙身着一袭暗纹锦袍,衣料上的流云纹样在光线下若隐若现。 他手指轻搭在扶手边缘,目光沉稳。 在他身旁,坐着杨灿仅随于承业见过一面的阀主夫人李氏。 李氏今日穿了件月白色绣兰纹的锦袄,领口与袖口滚着浅青色的绒边,手里捻着一串温润的紫檀佛珠。 她的指尖轻轻转动着佛珠,眉眼间满是温婉慈祥,让人见了便心生亲近之感。 厅中正面站着的,便是从天水城选来的稳婆柳氏与扶产女陶氏。 “你们是我于家特意从天水城挑来的最好的稳婆与扶产女,往后这段日子,要尽心照顾少夫人。” 于醒龙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久居上位者的威严。 李氏则微微一笑,温和地道:“你们也不必紧张,我们于家并非霸道不讲理的人家。 选你们来,是听闻你们在天水城接生经验丰富,论手艺,算是属一属二的人选了。” 她说着,抬手将手边一本簿册轻轻推到一旁的小几上。 那是杨灿事先整理好的,详细记录着柳氏与陶氏在天水的住址、家庭境况、过往接生履历,连她们接生过的产妇口碑都一一列明了。 李氏夫人道:“只要你们用了心,护得少夫人与孩子平安,我们于家便会念着你们的好儿。” 话音未落,两名身着青衫的丫鬟便各托着一个朱红托盘走上前来。 托盘上,一匹水绿色的精美容绸迭得整齐,旁边还放着一对锃亮的银镯子,日光透过窗棂洒在上面,泛着柔和的光泽。 “这是一点小小的见面礼,你们且收下吧。” 李氏微笑着点头:“在于家这些日子,你们若是有什么需要,或者饮食不可口,尽管跟杨执事说,他自会替你们安排妥当的。” 柳氏与陶氏一副不曾见过这般阵仗的乡妇模样,连忙双双屈膝拜谢,声音里都带着几分受宠若惊的激动。 “谢谢阀主,谢谢夫人!民女定当尽心竭力,不负二位所托!” 于醒龙见此,便对杨灿吩咐道:“好了,杨执事,你带她们下去好生安顿吧。” “是,臣告退。”杨灿躬身应道。 柳氏与陶氏也慌忙跟着行礼:“民女告退。” 虽说柳氏与陶氏是索家遣派而来,心中清楚自己的隐秘任务,但面对杨灿时,她们却完全是一副受雇民妇对于家执事的恭敬模样。 没有半分异样的眼神,没有一句多余的言语,举止间全是寻常妇人的拘谨与本分。 这让杨灿暗暗松了口气,领着二人穿过回廊,前往长房后宅安置。 途中,他还特意叫来了青梅,让她与柳氏、陶氏结识一下。 往后产房的选定、布置,以及待产所需之物的准备,便都交由青梅配合二人操办了。 杨灿带着柳氏、陶氏离开许久,于醒龙仍然坐在主位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脸上满是若有所思的神色。 李氏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缓缓放下手中的佛珠,淡淡开口道:“都到这个时候了,老爷还在纠结什么呢?” 于醒龙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李氏夫人道:“你心里有所疑虑又如何?咱们的儿媳是索家的女儿,单凭这一点,有些事就容不得咱们细究。” 她站起身,缓缓走到于醒龙身旁,声音压得略低:“只要你拿不出孩子身世存疑的铁证,这个孩子咱们于家就必须得认! 否则,便是对索家的天大羞辱,到时候两大门阀闹将起来,如今的于家如何承受得起?” 顿了一顿,李氏的语气又柔和了几分:“再说,咱们长房人丁本就稀薄,多一个孩子,便能让各路家臣对长房多一份信心。更何况……” 李氏夫人的神色也露出了几分无奈的苦意:“长房多一个孩子,咱们承霖孩儿,便也能更安全些,不是吗?” 说完,李氏不再多言,转身迈步向屏风后走去。 于醒龙望着妻子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你说得对,我们长房多一个孩子,也好为承霖分担些压力。 那些盯着长房的人,除非有把握把两个孩子都干掉,否则……也该收敛些心思了。” 就在这时,一名传话丫头轻步走进厅中,屈膝行了一礼,轻声道:“老爷,邓管事让奴婢传话,说是老爷派往江南的人回来了。” “哦?” 于醒龙眼中闪过一丝亮光,原本紧锁的眉峰微微舒展。 他放下手中的茶杯,起身道:“走,去书房。” 书房内,邓浔正陪着元一一等候。 见到于醒龙进来,元一一立刻单膝跪地,沉声行礼:“属下参见阀主!” 于醒龙摆了摆手,语气急切:“起来回话!你此去江南,查探的结果如何?杨灿的身份,到底有没有问题?” 一旁的邓浔也关切地把目光投向元一一。 他虽早一步见到了元一一,却并未追问探查的结果。 身为于醒龙的心腹大管家,他最清楚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元一一站起身,恭敬地回话:“回阀主,据属下多方探查,杨灿执事本名确为丁浩,是江南吴州的寒门士子。 此外,属下还查实,杨执事确实曾与吴州罗氏嫡女有过私情,这桩事在吴州当地不算秘密,不少人都知道。” 元一一顿了顿,又补充道:“罗家原本打算与当地大族赵氏联姻,就因为这桩私情曝光,赵家颜面受损,公开宣称永不与罗氏联姻。” 说到这里,元一一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肩膀,那里曾在探查时受了伤。 “属下与李青云一同前往吴州探访,此事触及罗、赵两家的颜面,惹得他们恼羞成怒。 得知有人暗中打听,两家都出动了人手追查,属下拼死才得以逃脱,可李青云他……却没能回来,死在了吴州。” 于醒龙听完,脸上并没有露出什么惋惜之色,反而欣慰地点了点头。 对他而言,李青云的死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杨灿的身份终于得到了证实。 近来何有真之事,已经让他颜面大损了,他实在经受不起再出一桩丑闻了。 “你做得好。” 于醒龙欣然道:“下去吧,到帐房领双倍赏钱。至于李青云,赏钱加三倍,好生抚恤他的家人。” “谢阀主!”元一一感激地躬身应道,转身退出了书房。 待元一一离开,于醒龙脸上露出一抹释然的笑容,对邓浔道:“看来,杨灿此人,终究是可以放心任用了。” 邓浔连忙躬身附和,语气带着几分恭敬:“何有真辜负了老爷的器重,那是他不知好歹。 杨灿年轻有为,能力更胜何有真一筹,如今为老爷所用,这便是老爷的福气! 可见这天命气运,仍然在老爷这边呢。” “呵呵呵……”于醒龙听了这话,不由得心中大悦,抚须轻笑间,眉峰里最后一点忧疑,也彻底烟消云散了。 PS:各位英雄豪杰,今年我成功推掉好多好多会了,一路憋到年底,终究是有些推不了的,这个月就有俩。明天就有个会得去,因此这几天不能日万了,得降点更新量,力争依旧一天六千字以上,告诸友周知~ 第137章 乾坤大挪移 杨灿所居的院落已经彻底完工了。 东西两侧的新厢房黛瓦整齐,正房旁扩充出的耳房也收拾得利落。 青瓦被厚雪压得沉实,檐角垂下的冰棱如水晶帘般悬着,足有半尺长。 显然,这里已经有人居住,有了烟火气,檐下才有这样的冰棱。 之前杨灿刚回山时,他带回来的那些仆役丫鬟们,只能与长房的丫鬟仆役们挤住在长房的偏院里,连块完整的炕席都凑不齐。 如今他们各自有了宽松的住处,冬夜里烧着暖炕,这个冬天就好过了。 杨灿拢着一领狐裘,带着豹子头程大宽把自己的院子里里外外地巡视了一圈,最后停在了后宅正房后的那处假山池塘边。 环着池塘绕了半圈朱红色的回廊,廊内是池塘景观,廊外则连着书房、花厅等功能性建筑。 这些都是此间主人静养或者会客、休息的地方,仆妇丫鬟们自然不会在此居住。 只是这假山迭翠、小桥卧波的景致,现在还只是想象,因为季节的原因,如今这里光秃秃的。 秋天刚动工那会儿,整座凤凰山上还是草木葱茏的,待这里的亭榭沟渠都立住了形,寒风就卷着雪来了,活水没来得及引。 此刻皑皑白雪将亭台石径全都盖住了,显得单薄萧索了许多。 程大宽跟在杨灿身后,一身短打外只罩了一件粗布罩衫,没有半点畏寒的模样。 “大执事,等开春冰雪一化,咱们就能引活水进来了,到时候塘里栽上荷花,再放几尾鱼苗,这景致就活了。” 程大宽粗声说道,又指着桥下的池塘:“大执事你看,这小桥和渠壁的砖缝,都是用糯米汁混着石灰细细抹过的,等开春化了冻也耐得住,绝不会开裂。” 杨灿沿着小桥走到池心覆了雪的小岛上,半开玩笑地问道:“工匠的工钱都结清了吧?可别拖欠。要是叫人堵着院门讨债,我这脸可没地方搁。” “大执事放心!” 程大宽也笑了:“李账房亲自盯着结算的,每人都摁了手印,一分一厘都没差。 规划设计的匠师们是头一拨,前期从天水请来的匠人是第二拨,都是现银结清。 最后收尾的匠人,都是从新归附的拔力部落挑出来的鲜卑汉子。 他们不要银钱,李账房按出力折算成粮食给的。 个个扛着米袋子笑咧了嘴,都说这个冬天不用饿肚子了,对大执事感恩戴德呢。” 说话间,二人已走到小岛的假山旁。 杨灿往四下扫了一眼,环廊下空空荡荡的,连个身影都没有。 杨灿回头看了程大宽一眼,一猫腰,就钻进了假山腹内砌好的山洞。 程大宽对此丝毫不奇,仿佛早就料到他会有这一出。 程大宽也转身往四周瞥了瞥,将粗布罩袍脱下,往嶙峋的石角上一挂,只穿着一身短打,在假山旁稳稳地拉开了架势。 “喝!” 一声沉喝,豹子头吐气发声,当即施展开了拳脚。 他练的都是硬桥硬马的功夫,拳头带风,臂肘起落间“呼呼”作响,每一脚踏在雪地上,都震得雪沫飞溅。 那一身蛮力使开,当真如同一只蓄势扑食的豹子般威猛无俦。 假山洞内别有洞天,杨灿伸手将一块嶙峋的怪石往外一拉,便露出一个秘道入口。 石门下显然安了石轴,还细细地注了油,所以拉动时不仅容易,还半点声响都没有。 秘道洞壁上插着一根火把,杨灿从怀中摸出火折子,“嗤”地一声点燃,橙红的火光立刻舔亮了幽暗的通道。 杨灿弯腰钻进去,那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石门,便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了。 洞外,程大宽的拳势愈发刚猛,拳脚带起的劲风卷着雪粒,在假山旁旋成一小团白雾。 他呼吸沉稳,每一次出拳都精准有力,但他的目光却不在拳锋之上,而是不时扫过庭院四处,如鹰隼一般警惕。 …… 索缠枝的后宅里,这假山池塘的景致,可比杨灿院里那方小天地阔绰了不止一倍。 隆冬时节,池塘早已冻得瓷实,皑皑白雪覆盖在冰面之上,倒像是铺了层蓬松的素绒。 雪地里斜斜支棱着数十枝枯荷,茎秆发黑发脆,在料峭寒风中抖得簌簌作响。 池塘东侧临着一间雅致的青砖瓦房,窗棂糊着厚实的棉纸,隐约有细碎的说话声从里边飘出来。 这原是内宅的小书房,自打男主人于承业咽了气,笔墨纸砚便都蒙了尘,再没开过门。 如今这处距正房卧室不过数十步距离的书房,就成了杨灿选定的产房。 小青梅领着产婆柳氏和扶产女陶氏刚刚走进书房,三人都放轻了脚步,在屋里细细打量。 这书房本就隔成了内外两间,外间宽敞亮堂,几案配着圈椅,原是主人会见心腹的所在。 内外间的界线上,立着一架顶到屋顶的紫檀木书架,架上整整齐齐码着古籍,间或摆着几件青铜小鼎、和古玩瓷瓶。 书架正中央挖成圆月形状,成了一道精巧的月洞门,连通着里间。 “这格局真是再好不过了。” 陶氏伸手抚过书架边缘,指尖触到温润的木棱,不由得赞叹出声。 她目光扫过架上的珍玩,说道:“产妇最忌受风,外间的窗、里间的牖,都得用厚布帘儿遮得严实了。 这书架也得挂层锦缎,正好挡了外人的视线,也省得冲撞了产妇。” 柳氏在一旁点头道:“锦缎就用绣了百子图的纹样,这样也算有个由头,挂在书架上也不显得突兀。” “月洞门上也挂一幅同款的。” 小青梅往后退了两步,侧身打量着月洞门的高度:“不过帘子不用拖到地上,省得过犹不及。 帘子高可过膝就成,这样里间一旦有人走动,外边就能瞧见腿脚的动静,阀主派来的人也放心。” 柳氏和陶氏赶忙凑到她站的位置看了看,见从外间望去,过膝的帘子刚好能遮住大半身影,只留下方寸地面,确实妥当,便都颔首应了。 小青梅旋即引着二人进了里间。里间的书桌椅子早被搬空了,青砖地面显得格外空旷。 陶氏快步走到屋子中央,用脚尖点了点地面:“产床就搁在这儿,采光好,又离火道近,最是合适。” 柳氏蹲下身,手掌贴在冰凉的青砖上摸了摸,眉头微蹙:“地面得铺厚羊绒垫子。 一来能隔寒保暖,二来我们来回走动时,脚步声也能压得轻些,最好是半点响动都没有。” “冬日寒气重,四个屋角都得架上火盆。” 陶氏的目光扫过屋角:“每个火盆上都吊个热水壶,热水随用随有,添水换水也就不用丫鬟婆子频繁进出,省得带进风来。” 小青梅将二人说的话一字不落地记在心里,盘算着回头就去让绣房的绣娘赶制百子图锦帘,羊绒垫子和铜水壶也得立刻让人备齐。 就在这时,里间北墙那面刻着忍冬纹的木屏风,忽然毫无声息地向旁滑开。 那屏风本与墙面严丝合缝,木纹都对得整整齐齐,任谁也瞧不出竟是一道暗门。 这时暗门无声地滑开,错开一道容人通过的入口,杨灿的身影就从里边走了出来。 柳氏和陶氏冷不丁见墙里钻出个人,吓得齐齐“呀”了一声,下意识地往后缩了半步,手都按在了心口上。 等她们看清是杨灿那张熟悉的脸,紧绷的身子这才放松了下来。 唯有小青梅面色如常,只是转头看向自己的男人,嘴角漾开一抹嫣然的浅笑,分明是早就知道他会从这儿钻出来的模样。 杨灿反手掩上暗门,抬手对着柳氏和陶氏虚按了两下,声音压得极低:“不必多礼。” 他的目光扫过书房内外,视线在月洞门和墙角火盆位置停留了片刻,随即加入了她们的商议。 “你们都看过了?我对内宅,最熟悉的就是这里。所以选产房时,最先想到了这儿,觉得此处做为产房再合适不过。” “柳嫂子和陶姐姐也都满意。” 小青梅上前半步,挨着杨灿站定,将方才商议的棉帘、火盆、羊绒垫等事一一细说了一遍。 末了她又补充道,“只是人员上还有些说道,阀主那边定会派个婆子来盯着,索家也会遣人过来。” 杨灿指尖叩了叩身旁的书架,沉声道:“产房里的人得定好了:柳氏、陶氏,青梅,再加上我的心腹丫鬟胭脂。” 杨灿顿了顿,再算上两家派来的人:“如此一来,加上产妇便是七个人。” “若算上肚子里的孩儿,便是八个了。”陶氏捂嘴轻笑,房间里的气氛因为这句玩笑话放松了些。 小青梅道:“这人就不少了,不管是谁再想加人也不能再加了。咱们要防的,就是阀主派来的那个婆子。” “那婆子最好打发,就让她守在外间。” 柳氏接口道,“说透了是为产妇避嫌,她若敢不依,反倒落人口实。” “话虽如此,却不能存半分侥幸。” 杨灿谨慎地道:“我们必须把所有最坏的可能都考虑进去,如果她坚持守在内室呢?” 柳氏道:“除非她是能掐会算的活神仙,早就料到我们要换人,否则不至于。” 陶氏道:“大执事说的也没错,不能抱着万一的想法,否则真遇到麻烦,可就真成了大麻烦。 大执事,到时候让索家派来的嬷嬷想办法把她拖在外间好了,除非她一来,就奔着得罪索家和少夫人去的,否则不至于有所坚持。” “这是一着。”小青梅点点头:“此外我也在呢。实在不行,我就在外间制造一点事由,总能把她引出去片刻。” “引出去不难,难的是引出去多久。” 杨灿走到月洞门旁,盯着那道帘子出神:“关键就在这个时间差,我们得把每一刻都算准了。” 柳氏和陶氏虽然没有听过“时间差”这说法,但结合前后话也就懂了他的意思。 杨灿转头看向柳氏,语气郑重地道:“你们说实话,若那婆子在内室,被引开后最多能给我们留多少空当? 还有,从孩子落地到换妥孩子,最核心的步骤需要多长时间?” 柳氏闭上眼睛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接生流程,当然,正常的接生流程是很慢的,但如今是打算一旦生下女娃儿立即调换,有些步骤就能省则省了。 盘算完了,柳氏睁开眼睛道:“只要能把她引出去,再有人用话头拖着,至少能争取三息的功夫。” 一息约莫三四秒钟,三息那就是十来秒的光景了。 “接生步骤我们熟得很。” 陶氏伸出手指掐算着:“孩子一落地就剪脐带,最快不过一弹指。” “一弹指哪够?” 一弹指大概十秒钟,柳氏立刻反驳:“脐带得用浸过烈酒的棉线扎紧,再用银剪剪断,孩子身上的血污也得擦两下,哪能这般仓促?” “这不是正常接生,是换孩子。” 杨灿打断二人的争执:“我们只做两件事:接生孩子,剪扎脐带。其余的都可以省。” 柳氏沉吟片刻,终是点头:“若只论这两步,半弹指也就够了。” “那就够了。” 陶氏接口道,“换进来的孩子脐带上提前抹些血污,看着跟刚剪断的一般无二。 我们把孩子接下、扎好脐带就立刻掉包,剩下的擦洗、包裹,都交给秘道里等着的人。” 小青梅接过话头,将流程串得更细:“那婆子在外间,隔着帘子能看见内室的腿脚走动,也能听见动静,就不会太过生疑。 等她被引出去再回来,我们早把‘新生儿’洗干净包好了,直接送到少夫人怀里。她连孩子的边都碰不着,自然看不出破绽。” “还有个要紧处。” 陶氏忽然收了笑,神色凝重起来,“新生儿落地大多要哭,若是两个孩子一同哭,或是换走的那个哭着被带出去,立刻就露馅了。” 柳氏却胸有成竹地笑了,从衣襟里摸出一小包用油纸裹着的东西,打开来是些灰绿色的干草。 “老身早想到了。这是西域来的‘睡香草’,气味淡得几乎闻不见。 到时候我磨成末,用软绢包一点凑近孩子口鼻,就能让她安安稳稳睡上一两刻钟。” 杨灿紧张地问道:“孩子出生都要哭的吧?强压着不哭,会不会伤着她?” “大执事放宽心。” 柳氏连忙解释道:“新生儿不哭的常见的很,我们平日里接生,遇上不哭的要拍脚心引他哭,只是怕他喉咙里万一卡了羊水。 咱们这情况,孩子一落地就抱进秘道,到了里边秘室中再引他哭也不迟,前后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伤不到孩子分毫的。” 听说“伤不到孩子”,杨灿紧张的心情才放松下来。 若是要以损害孩子健康为前提,那他宁可接受生女的结果。长房撤了就撤了,孩子的未来命运,他再想办法就是。 此刻听到方法可行,他的心才落了地,杨灿道:“既然如此,那我再给暗门加一层毡子吸音,秘道里也多挂几层,确保里边的动静传不出来。” “如此便万无一失了!”陶氏喜形于色。 “我再添一个法子。” 小青梅道:“到时候我让两个乐师在隔壁房里弹琴,就弹少夫人最爱的曲子。琴声一绕,就算内室有点零星动静,也都掩过去了。” 杨灿赞许地拍手道:“好!就这么定了。从今日起,你们每日都要在这儿演练一遍,要把每个环节的时间都掐准了。 但凡能想到的意外,都要提前准备好应对的法子。此事,断然容不得半分差错。” …… 铅灰色的夜色把鸡鹅山裹得严严实实。 今夜无雪,但山坳里的风很急。 风卷着雪沫子刮过光秃秃的树梢,发出呜呜的声响。 杨灿把厚毡帽的耳罩拉得更紧,仅露出一双眼睛,靴子踩在冻硬的雪壳上,发出“咯吱”的响声。 豹子头如影随形地跟在他的身侧,右手始终按在刀柄上。 这地方三十步内藏不住活物,除非是埋在三尺雪下。 可越是这样,他的警惕心越重。 前方终于浮出出一片黑压压的屋舍影子。 就在这时,果木林里突然炸开一阵鹅叫,聒噪声打破了夜的死寂。 栏里的大鹅扑棱着翅膀,脖子伸得长长的,起劲儿地喊起来。 “嘘……,不许吵。”脆生生的童音,两个裹着臃肿厚袄的小身影跑了过去。 他们冻得通红的小手轻抚着大鹅的脖颈,大鹅认得喂养它们的小主人,于是扑棱的翅膀渐渐收拢,歪着脑袋蹭了蹭他们的掌心,便蜷回了草垛中去。 豹子头在第三排屋前站住了脚,这些房子全是厚土坯垒的,墙皮裂着细纹,丑得实在拿不出手,可抵风御寒的本事却比砖房还强。 这三排屋舍里,最后一排住的是那些无家可归的寡孕妇人,果园的园丁是不许靠近的,唯有前两排住着的小孤儿们能自由出入。 墙角缩着两个小女娃,袖子拢得严严实实,脖子恨不得缩进领子里,圆圆的脸蛋冻得发紫。 终于看见了杨灿,杨禾慌得赶紧把鼻涕往衣袖上一蹭,生怕干爹看见她的邋遢样儿。 杨笑也没比她好到哪儿去,胡乱抹了一把冻出来的清涕,就迈着小短腿迎了上去。 “干爹!”两个小丫头的声音脆生生的。 “怎么在这儿等?不知道冷吗?”杨灿快步迎上去,捏了捏她们的脸蛋,嚯,冻得跟块冰疙瘩似的。 “我们怕干爹找不到路。” 杨笑仰着小脸,冻得发红的嘴唇抿了抿,又急忙表功:“我就告诉了小三小四,帮着看大鹅,那些年纪小的都睡啦,他们都不知道干爹要来。” “笑笑真机灵。”杨灿笑着揉了揉她的帽子:“走,赶紧进屋暖和去,要不耳朵冻掉啦。” 屋舍堵头的那间还亮着灯,杨禾抢着跑上前推开门,一股混杂着炭火与草药的暖意瞬间涌了出来。 屋里烧着地坑,火光跳跳跃跃的,把四壁都映成了暖橙色。 朱砂正站在桌边,对着一个用破布裹着稻草扎成的小人儿比比划划,身侧坐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子,正手把手教她给初生婴儿换襁褓的手法。 开门声惊动了屋里人,朱砂先抬起头,一眼就看见了杨灿,原本沉静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她慌忙放下手中的布偶,快步上前福了一礼,欢喜地道:“老爷。” “学得怎么样了?”杨灿笑着走近,目光扫过桌上的布人,又落回她微晕的脸上。 老产婆见状,豁着牙的嘴巴笑得合不拢:“杨老爷来了!朱砂这孩子真是块好料子,别看话少,心思细着呢。 跟我学的四个人里,数她学得最快最扎实。 旁人都睡下了,她还缠着我反复练,勤快又听话,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孩子呀。” 朱砂被她夸得脸颊发烫,飞快地瞟了杨灿一眼,见他正含笑看着自己,赶紧低下头,耳尖都红透了。 杨灿打发杨笑和杨禾去地炕边烤火,自己在桌边坐下,看向朱砂:“现在学的本事,够用了吗?” 朱砂抿了抿唇,想说自己都学会了,又怕显得自满,正犹豫着,老产婆已经抢先开了口。 “够用了够用了!扶产的本事看着杂,其实练熟了也没啥,倒是另外三个,比不得朱砂机灵,手脚也没她麻利。” 那三个跟着学的,都是怀孕月数尚小的孕妇,自然比不过朱砂。 “学会了就好。” 杨灿点点头,语气轻快起来:“一会儿你跟我回山,明天开始教教胭脂。以后你不光要照顾我,还得学着照顾孩子,知道吗?” “嗯!嗯!”朱砂性子内向,不爱多话,只把头点得飞快,像只啄米的小鸡。 以前照顾老爷,接着还要照顾老爷的孩子,将来或许还能照顾老爷和自己的孩子…… 这么一想,她的指尖都泛起了热意,一颗心欢喜得快要跳出来。 那边杨笑和杨禾添了把新柴,地炕里的火“噼啪”作响,火星子往上跳了跳,把屋里照得更亮了。 杨灿转向老产婆,问道:“几位快生的大娘子,身子还安稳吗?” 老产婆在这儿住了快半个月了,早把几个孕妇的情况摸得门儿清,当下一五一十地说了,连谁夜里容易腿抽筋、谁胃口不好都讲得明明白白。 “好。”杨灿听完松了口气:“我明天就安排个郎中来附近住着,一旦有动静,随时能请过来。这些产妇,就多麻烦大娘了。” 老产婆无儿无女,干了一辈子产婆的营生,如今年纪大了,手脚慢了,肯请她的人越来越少。 如今住在这里,吃穿用度不用自己掏一文钱,每天还有工钱拿,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 况且这些孕妇最晚的要六个月后才生,她巴不得这活儿能一直干下去呢。 老产婆忙摆摆手,笑吟吟地道:“不麻烦不麻烦,杨老爷放心,我肯定把她们都照顾得妥妥帖帖的!” PS:开会期间就一天一更了哈,但是每更都是六千起步,诸君放心! 第138章 朱砂学艺,胭脂掉包 与鸡鹅山的寒峭不同,天水城里陈府西跨院的暖阁内,暖意浓得化不开。 地龙烧得正旺,空气里飘着淡淡的龙涎香。 六十多岁的索弘半倚在铺着银狐裘的楠木榻上,枯瘦如柴的手指像藤蔓般,正反复摩挲着身旁少女的身子。 许是岁月耗尽了他的精力,这把年纪的索弘格外痴迷少女肌肤下那股蓬勃的青春弹性。 他并不急着要做什么,就只是这样半抱着人,指腹时而轻捻,时而缓滑。 倒是被他缠得久了,怀中美貌少女的呼吸渐渐发颤,唇边溢出细碎的娇喘。 这少女是陈府小姐,陈胤杰的妹妹陈幼楚,只是陈胤杰是正房嫡出的少爷,她却是府里妾室生下的。 “爷……”陈幼楚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几分委屈的娇嗔。 她脸上泛着不自然的潮红,被那双手撩拨得不上不下的,偏又不敢躲开。 眼前这位索二爷,可是陈府都要竭力巴结的大人物。 便在此时,窗外廊下传来急促的轻唤声:“二爷,二爷……” 索弘眼底掠过一丝不悦,陈幼楚如蒙大赦,忙从榻上滑下去,拾了暖鞋过来,屈膝跪在地上,给索弘套在脚上。 索弘撑着榻沿起身,陈幼楚又捧过一件玄色貂裘,踮着脚替他拢好领口。 廊下的风带着寒意,陈胤杰裹着件青缎棉袍,鼻尖冻得通红。 见暖阁门开,他立刻堆起满脸谄媚的笑,小步凑上前:“二爷,那事儿……” “书房说,把门带上。”索弘的声音冷硬,没多看他一眼,径直沿着廊庑往前走。 陈胤杰忙不迭地合上门,几乎是小跑着跟在他身后。 进了书房,陈胤杰抢在前面点亮了灯。 暖黄的光晕驱散了黑暗,映出满架的古籍与墙上的字画。 索弘在铺着厚垫的太师椅上坐下,不悦地道:“什么事急成这样,连夜里都容不得安稳?” “这不是您吩咐的差事嘛,小的哪儿敢耽搁半分。” 陈胤杰搓着冻僵的手,弓着身子凑到桌边,声音压得极低. “就二爷让我查天水城里近期要生的人家,小的东城西城转遍了,连城郊的村落都没放过……” “拣要紧的说。”索弘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哎哎,好嘞!” 陈胤杰连忙点头:“城外的我都筛掉了,太偏了。城里头正旦前后要生的孕妇,一共十二个。 就在今儿下午,城南张屠户家的儿媳妇生了,是个带把的,母子都平安。” 索弘浑浊的老眼猛然亮起,像暗夜中捕食的一只鹰隼。 他的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沉吟道:“今日出生……距正旦还有六天。” “二爷放心!”陈胤杰赶紧道:“这六天里,城里但凡有添丁的消息,我保证第一时间给二爷报来。” “老夫怕是等不了六天了。” 索弘摇摇头,突然又抬起眼睛:“最多四天,我就得走。你再辛苦四天,把城里的动静盯紧了。” “不辛苦!给二爷办事,哪谈得上辛苦!”陈胤杰点头哈腰地赔笑:“二爷只管吩咐,小的万死不辞。” 索弘嘴角勾起一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方才出生的那户人家,底细都摸清了?” 陈胤杰立刻从袖筒里摸出张折迭整齐的麻纸,双手捧着递过去,声音都透着邀功的意味。 “住址在城南瓦子巷,张屠户老两口加小两口,还有个没出嫁的闺女,家里几口人、做什么营生,都记在上面了。” 索弘接过来,只扫了两眼便塞进袖袋,颔首道:“还算机灵。看来老夫以后有差事,倒是能放心交给你去做了。” 这话让陈胤杰喜得眉开眼笑,连忙躬身道:“多谢二爷赏识! 二爷放心,但凡二爷交办的事,小的就是头拱地,也得给二爷办得妥妥帖帖的!” 索弘摆了摆手,语气里带着几分倦意。 陈胤杰识趣地闭了嘴,轻手轻脚地退出去,连关门都格外小心。 书房里比较冷,索弘拢了拢貂裘,眉头重新拧了起来。 他不能等到正旦那天上山,虽说请去的名医都说,缠枝的分娩期就在正旦那两天,可万一提前了呢? 最迟正旦前两天,他必须赶到凤凰山庄。 这几天里,若能找到更晚出生的男婴自然最好。 可婴儿要提前带上山,就得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更让他心思沉重的是那个杨灿,明明是替索家办事,却口口声声说孩子由他自己解决,野心昭然若揭啊。 索弘冷笑一声,当初他不过是随口敷衍,到时候打杨灿个措手不及,逼他用自己提供的孩子,至于杨灿找来的孩子,截下来便是。 …… 杨灿是后半夜才回的凤凰山庄,故而次日起得迟了。 日上三竿时,金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青石地上,他才慢悠悠地吩咐仆从,将胭脂和朱砂唤到前厅来。 两个小丫头大抵是姊妹久别重逢,夜里凑在一处有说不完的话,眼下都带着几分睡眠不足的倦意。 可到底是年轻少女,青春气盛,脸上依旧透着鲜活的精神。 被自家老爷这样静静瞧着,两人都有些不自在,指尖悄悄绞着裙裾,却又忍不住偷偷抬眼瞄他。 杨灿正捧着一盏月白釉暗纹茶盏,身上一件紫青色暗绣云纹的绫罗袍,整个人陷在铺着雪貂软垫的圈椅里,手肘搭着扶臂,姿态漫不经心。 偏生他那双眼眸沉静如渊,浑身上下都透着股子说不出的慵懒俊朗,看得人心尖发烫。 稀饭,真是越看越稀饭。 两个姑娘心里头甜丝丝的泡泡一串串地往上冒,连耳尖都泛起了薄红。 杨灿却没留意她们的心思,还在努力凭他的眼力做个分辨。 他特意嘱咐过,二女今日着装不许有半分差异。 所以,此刻这对小姊妹皆是双环垂髻,发间各簪一朵珠花。 同是交领窄袖的玉色小襦,外罩石榴红的撒花锦裙。 脚下一双墨色软缎筒靴,也是一模一样。 衣着打扮一样,眉眼身段全然无异,就连她们颊边那抹羞怯的绯红都如出一辙。 杨灿啧啧称奇之余,不由得大为欢喜,好,很好! 此时,杨灿的脑海中已然浮现出了预设的场景: 夹壁墙内,朱砂抱着早已做好各种细节准备的男婴,指尖悬在秘道开关上。 产房内,胭脂在柳氏、陶氏身旁侍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柳氏接生后,第一时间确认婴孩性别,并向胭脂示意。 若为男,胭脂轻叩板壁一声,便去帮忙。墙内,朱砂转身就走。 若为女,胭脂轻叩板壁两下,朱砂打开秘道。 柳氏在陶氏配合下迅速剪扎脐带,递给胭脂。 朱砂抱着孩子走出秘道,胭脂进入。 两姊妹错身而过,无需言语,无需交接,只消一进一出,秘道随之闭合。 想到此处,杨灿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轻轻吁出一口浊气。 “胭脂、朱砂。” “在!”两人齐声应道,声音脆生生的。 “从今日起,你们要去熟悉一处地方,熟练一件……很简单的事。” 杨灿的目光扫过两人,语气郑重。 这对小姐妹的身契都在他手中,他就是这对小姊妹在这世间唯一的依靠,绝无背叛的可能。 更何况相处日久,他又怎会察觉不出什么? 一见他便嫩颊泛红,眸光发亮,眼底那藏不住的倾慕,少女怀春嘛,像谁看不懂似的。 可即便如此,他的心头仍然压着一股说不出的紧张。 并非信不过参与这一计划的所有人,而是此次行动的凶险,丝毫不亚于当初在旱骨滩,他踏入索缠枝喜帐的那一刻。 几个月前苍狼峡的险情,与之相比反倒算不得什么了。 那时何有真用调虎离山计将他诱去,张云翊等人突袭府邸,他虽使尽浑身解数应对,却始终留有一条退路。 他在外面,真到了绝境,尚有逃生的机会。 但这一次,是在凤凰山庄,一旦事败,旁人或许尚有转圜余地,他却必死无疑。 巨大的压力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紧紧裹住。 可奇怪的是,这份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沉重,到了最后竟化作一股莫名的兴奋,让他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你们跟我来。”杨灿放下茶盏,茶盖与杯沿相触,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此刻无需避人耳目,他要大大方方地带她们去后宅。 青梅夫人召来自己的贴身婢子筹备产房事宜,这不是理所当然么? 一出房门,庭院里的景致便撞入眼帘。 半墙红梅开得正盛,艳红的花瓣顶着细碎的雪沫,在晨光中艳艳如火。 白的雪,红的梅,褐的枝,青的墙,浓烈的色彩,让他的心情愈发激荡。 万事俱备矣,只欠…… …… 距正旦仅剩四天了。 这会儿还没阴历阳历的分法,正旦便是天下人守着的“春节”,连鸡鹅山的风里,都飘着年节将近的暖味儿。 于阀的这片产业占了半座山,既是果园又是禽蛋基地。 坡上的果林早落尽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指着灰蓝的天,山坳里的禽棚却热闹得掀翻了顶。 挑着肥硕禽畜的汉子们往来穿梭,屠宰时的闷响、放血的嘶声、滚水烫毛的滋滋声混在一处,成了年节最实在的序曲。 刚褪净毛的鸡鸭鹅被串在两棵老果树间的长绳上,起初还冒着乳白的热气。 不消半个时辰,就冻得硬邦邦的,油光水滑的皮色在冷光下泛着瓷实的亮。 这些都是要送上山给主家过年用的。 小寡妇兰珠正领着几个鲜卑妇人翻晒东西,竹匾里的干蘑菇泛着深褐的光,架在绳上的肉干泛着油星。 她指尖捻起一片蘑菇,抖掉细沙,就听见身边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 “往年这时候,帐外早堆起半人高的柴禾了,就等着夜里点篝火,杀牛羊祭祖呢。” 说话的是阿古拉,这怀了孕的小寡妇正一手扶着后腰,一手轻轻拍着隆起的肚子。 鲜卑人也过正旦,只是规矩与汉人有所不同。 如今入了汉地,她们也就入乡随俗,学着汉人扫尘、摆香案,连灶王爷的画像都贴上了。 那画像是旺财画的,没人教过他,可眉眼口鼻竟画得有模有样。 杨笑笑凑过来看时总觉得有些怪,后来猛地反应过来: 这灶王爷要是剃了胡子,那眉眼分明就是干爹杨灿的模样。 我干爹是灶王爷?就……有点难绷。 一阵沉实的脚步声传来,是果园的老丁扛着大捆树枝来了。 枝桠里既有冬剪下来的果木枝,也掺着些松枝柏枝。 按照杨灿的规矩,园丁们是不许进寡妇们的居住区域的,怕招惹是非。 可年节跟前,总不能让一群寡妇孤儿冷冷清清过年,便临时开了禁。 平时只能远远张望的园丁们,这下得了机会。 几个没成家的老光棍平时远远看着,早就对这些小寡妇相看了不知多少回。 老丁相中的就是兰珠,盘算着等她生下孩子,就求杨老爷赐婚。 那么小的娃娃,又不是亲生的,他当然不想养,要是已经是半大小子还成,马上就能得济。 不过他也听说了,如果不想养孩子,杨执事愿意收养,那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如今机会难得,可不得先跟兰珠妹子亲近亲近。 老丁扛着柴禾径直就往兰珠跟前凑,嘴咧得老大:“兰珠小娘子,这柴我给你码到灶房去,松枝烧火暖,柏枝还能驱味儿。” 另一边,园丁老周也挑着水桶过来了,笑着接话:“老丁你抢着送柴,我帮着挑水总不碍事吧?” 寡妇们不比未出阁的姑娘羞涩,笑着应承着,递过粗瓷碗倒上热水。 这些老光棍盼着成家,她们这些没了依靠的寡妇,何尝不盼着有个知冷知热的人? 笑语声混着柴火味儿,倒比别处更添几分暖意。 正说着话,山坳里传来一阵嘶叫声,杨灿派人送的年货到了。 拉货的骡车碾着冻土“咯吱”响,车上装着粮油、盐巴。 还有些细巧的调料,按人头分成了三份:园丁一份,寡妇一份,孤儿一份。 车刚停稳,山坳里的人就涌了过去,搬的搬扛的扛,喧闹声差点盖过骡车的铃铛。 兰珠和阿古拉正贴着门框糊红纸,红通通的纸映得两人脸都亮堂了。 阿古拉回头望了眼热闹的人群,兰珠便拍了拍她的手:“人够多了,咱不凑那热闹,你摆正一点,歪了。” 兰珠拿着浆糊刷刚要动手,忽然听见旁边传来“哎哟”一声痛呼。 两人一扭头,就看见呼延氏捂着肚子蹲在地上,青色的裙摆下渗出一圈水渍。 她本是兴冲冲跑去搬年货的,跑急了步子,忽然就腹痛起来。 “糟了,这是要生了!” 兰珠瞬间变了脸色,拉着阿古拉就冲过去,一边扶人一边扬声大喊:“快来人!呼延氏要生了!” 刚围向年货车的人群立刻转了方向,几个手脚麻利的汉子找来了门板,小心地把呼延氏抬进屋里。 老产婆挎着药箱,在三个学过扶产术的妇人搀扶下快步进门。 随即“哗啦”一声,厚草帘子就挡在了门口,把寒风和闲杂人都隔在了外头。 男人们识趣地退到篱笆外,孩子们却按捺不住好奇,一个个缩着脖子围在房檐下,冻得通红的小手扒着门框,踮着脚往帘子缝里瞧。 脚冻麻了他们就原地跺脚,呼出的白气一团团散开,可谁也不肯走。 不知过了多久,屋里忽然传出一声响亮的啼哭,孩子们瞬间炸了锅,蹦着跳着喊:“生了!生了!” 草帘子被掀开时,兰珠走了出来。 屋里烧着地坑,她忙前忙后出了一身汗,脸颊红得像熟透的苹果,额前的碎发都沾着潮气。 杨笑、杨禾几个孩子立刻围上去,仰着小脸追问:“兰珠婶婶,生了吗?是弟弟还是妹妹?” “生啦生啦。” 兰珠笑着摆手,“你们先去旁边屋烤烤火,把身上的凉气烘透了再进来,别冻着小家伙。” 孩子们一听这话,早把“男女”的问题抛到了脑后,欢呼着冲向烧着炭火的偏房。 其实兰珠是故意没说孩子的性别。 这是杨灿特意嘱咐的,不仅嘱咐了她,还嘱咐了老产婆和那三个扶产的妇人。 她们这些从草原逃来的牧人,不懂主家为何要这般安排。 可杨灿是她们的救命恩人,恩人不会害她们,照做就是了。 等孩子们烤暖了身子,终于被允许进屋“参观”。 他们排着歪歪扭扭的队,像一群踮着脚的小猫,轻手轻脚地走进屋。 呼延氏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却带着笑。 身边的襁褓里,裹着一个皱巴巴的小东西,眼睛闭得紧紧的,小嘴巴还在无意识地抿着。 孩子们都屏住了呼吸,虽没发出声音,可那圆睁的眼睛、微张的嘴巴,分明都在喊“哇”。 他们知道这是呼延婶婶肚子里长出来的,却怎么也想不通,人肚子里怎么就生得出活人呢? 他在人肚子里,怎么喘气儿呢? 而且这小家伙皱巴巴的,有点像晒蔫了的红枣,也不好看呐,真丑! 产婆没说生的是男是女,避嫌的园丁们在前山忙着筹备年礼,既要打理送上山的肉蛋干果,又要张罗自己的年节,压根没顾上追问。 他们只知道,大人孩子都平安。 不过这谜底也藏不了太久,等年节的忙乱过去,总有问起的时候。 但是杨灿本也没指望能瞒太久,因为索缠枝的预产期,也就在这几天了。 …… 正旦前两天,鸡鹅山后山,喜与悲撞了满怀,又有两个产妇相继临盆了。 先是午后的日头正暖时,若干氏在一阵痛呼后生下个婴孩,响亮的啼哭让守在外头的妇人们都松了口气。 可这份欢喜没能延续到夜里,仆兰氏的生产却急转直下。 胎位不正的剧痛让她从黄昏嚎到半夜,最终孩子是平安落地了,她自己却没熬过那道鬼门关,只留下个攥着小拳头嗷嗷待哺的婴儿。 兰珠扶着自己隆起的小腹站在屋角,看着被蒙住了头面的仆兰氏,再听着襁褓里细弱的哭声,眼泪顺着冻得发红的脸颊往下淌。 同为孕妇,她太懂这份生死一线的艰难;同为寡妇,更知道没了娘的孩子往后要受多少苦。 最终,这个无依无靠的女婴,暂时交到了刚生产完、身子还虚弱的若干氏手里。 “不过是多口奶的事儿,没娘的娃太可怜。” 若干氏靠在铺着干草的榻上,把女婴和自己的儿子并排抱在怀里。 初为人母的温柔在眼底化开,可望着仆兰氏空荡荡的床铺,又添了几分悲悯。 夜色渐深,山坳里的灯火大多熄了,若干氏的屋门却被轻轻推开。 杨灿走了进来,炭盆里的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若干氏慌忙要起身行礼,被他急步上前,给按住了。 “不必多礼,你身子要紧。” 杨灿在榻边的木凳上坐下,目光扫过她怀里两个熟睡的婴孩,声音平和。 “当初收留你们时我就说过,等孩子生下来,你们身子缓过来了,想挑个中意的男人嫁了都随你们。 若是夫家嫌弃孩子,只管把娃留下,我来养。” 他看着若干氏,这个母亲今年才十九岁,在他原本的年代,正是坐在教室里读书的年纪。 可眼前的若干氏,眼角已染了细纹,双手粗糙得布满老茧,容颜瞧着竟像二十七八岁的妇人。 游牧部落的风霜雨雪,从不会因为年纪小就格外留情,寻常牧民哪有什么保养的机会。 “原本是打算等孩子们断了奶,你们再做打算。 但现在有个机会,城里有户富人家,膝下无嗣,想收养个刚出生的儿子,对外就说是自家大妇生的。” 杨灿的目光落在若干氏亲生儿子的小脸上: “你这孩子若是送去,往后吃喝不愁,一辈子富贵荣华享用不尽。这样的机会不多,你愿意吗?” 若干氏的心猛地一揪。她生的是儿子,代养的是女儿。 指尖划过亲生儿子温热的小脸蛋,眼泪瞬间涌满了眼眶。 这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刚抱了没几个时辰,怎么舍得? 可她才十九岁,总不能一辈子守着孩子孤苦伶仃过下去。 她早盘算好了,等孩子断了奶再找户人家改嫁,把孩子托付给杨灿这个大恩人。 如今这机会,说是求之不得也不为过,富人家能把儿子当亲生的养,比跟着她强百倍。 可……孩子才刚来到这世上,连一口饱奶都没吃够,就要骨肉分离。 若干氏咬着下唇,眼泪顺着下巴滴在衣襟上,湿了一小片。 杨灿没有催她下决定,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 炭火爆出一点火星,噼啪一声,在寂静的屋里格外清晰。 许久,若干氏才用袖口擦干眼泪,声音带着哽咽:“杨老爷,这是……这是孩儿的福气,奴明白。 只是一时舍不得,老爷莫要见怪。” 杨灿轻轻摇头。他怎会见怪?只是这孩子并非要送去什么绝嗣的富人家。 他未来的人生,会因为这一次“出身”的改写,变得贵不可言。 当然,带走这孩子,不过是做个“备胎”,索缠枝的孩子还没落地,是男是女尚未可知呢。 若是索缠枝生了男婴,这孩子便不用动了。 到时候他或是自己收养,或是真的找户富贵人家安置,总归不会亏待了。 只是一旦带走,就绝没有再送回来的道理,否则难免惹人疑心。 “孩子去了那边,前程定然比在这儿强。” 杨灿缓缓开口:“但人家既想当亲生的养,就不能留下半点蛛丝马迹。 不然孩子将来一旦寻根,反倒误了人家。 我会让稳婆帮着遮掩,明早便对外说孩子夭折了,后山坡上也会立座小坟,做得周全些。” 若干氏用力点头,泪水又涌了上来:“杨老爷,奴……奴想再喂孩子一回奶。” 她说着,也不顾杨灿在场,轻轻扯开衣襟,将熟睡的儿子抱进怀里。 杨灿颔首,垂眸起身,掀开门帘走了出去,只留下一句温和的话:“我在外面等着。” 第139章 缠枝孕事 杨宅后院的池塘边,一圈青灰瓦舍被新扎的竹篱笆圈了起来。 竹枝上还挂着未化的雪沫子,在冷日头下泛着细碎的白光。 这篱笆是杨大执事的主意,院里的亭台布局他看了,觉得不太满意。 这也怪他,当时他还在丰安庄料理庶务,没能多关心,如今觉得不合心意,便想趁着才刚建成,做一些拆改。 只是大雪隆冬的,砖石冻土难挖,木料也冻得发脆,实在不是动工的时节。 无奈之下,只得先立起篱笆隔出区域,能动手的室内活计慢慢打磨。 至于亭台翻新、路径重铺这些外活,终究要等开春雪化,地气回暖才行。 杨宅里上下人等对于自家老爷的决断自然不会多置一词。 可谁也没留意,这竹篱围起的僻静处,那间正沐浴在夕阳之下的临池厢房,早已被悄悄拾掇妥当。 糊窗的棉纸外又蒙了两层厚实的羊毛毡,风刮过连丝声响都透不进来。 墙角码着压实的干草,潮气被吸得干干净净。 就连地砖缝都用细泥细细填过,隔音做得半点疏漏没有,把寒冽与喧嚣全都挡在了门外。 屋里头暖融融的,一盏铜灯燃着微光。 铺着软绒毡的摇篮就放在靠窗的矮榻旁,襁褓里的男婴睡得正酣,小脸红扑扑的,正是杨灿从若干氏那里接来的孩子。 朱砂坐在摇篮边的杌子上,胸前用红绳系着个巴掌大的小葫芦,里头盛着刚烫温的羊奶,暖得贴在衣襟上。 她轻轻拔下葫芦口的软木塞,手腕微倾,先滴了两滴奶在虎口试温,不烫不凉,刚好。 随即取过小巧的木勺,倒出半勺羊奶,手腕稳着劲,一点一点耐心地喂进婴儿微张的小嘴里。 奶液顺着勺沿滑入,小家伙咂咂嘴,睫毛颤了颤,一边喝茶,一边依旧睡得安稳。 “啧啧啧,瞧你这模样,倒真像个疼娃娃的小娘儿。” 门口忽然传来一阵促狭的轻笑,带着几分戏谑的尾音。 胭脂捂着嘴,吃吃笑着掀帘进来,目光正落在妹妹胸前的奶葫芦上。 再瞧她小心翼翼喂哺的模样,笑意就再也绷不住了。 朱砂的耳尖“唰”地一下就红了,她娇嗔地横了胭脂一眼,压着声音道: “去你的!再胡说八道,我就去告诉老爷,说你欺负我。” “欸?这就搬出你家老爷压你老姐了?” 胭脂走到朱砂身边坐下,伸手轻轻碰了碰摇篮的木沿,眼神儿却上下打量着妹妹: “怎么着,几日不见,你跟老爷已经这般亲近了么?” “哼!”朱砂鼻尖一翘,透着股小女人的傲娇。 在山下那几天,老爷来了跟她说话时,那声音可温柔呢。 不过,我有必要告诉你吗? 朱砂别过脸儿去,手上的木勺依旧稳稳地喂着奶。 胭脂见她这副模样,倒也不闹,只嘻嘻笑道:“行吧行吧,你好好喂。 说真的,你可得好好学着点,将来等你有了自己的孩子,说不定也用得上。” 我用上这玩意儿干什么,我自己又不是没有。不对! 朱砂垂下眼帘,瞟了眼自己的胸脯,心里头便又羞又气:人家才多大年纪,这般年纪小一点不是很正常? 再说了…… 朱砂偷偷用眼角剜了胭脂一下,嘴角轻轻地撇了撇。 咱俩可是双生姊妹,模样身段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你倒有脸说我? 这轻蔑的小眼神儿,胭脂一下子就看懂了。 她低头看看自己,然后恨恨地在朱砂胳膊上拧了一下,不过,却没用力。 …… 正旦前一日,通往凤凰山庄的山道已然沉浸在年节的热闹里。 挑着满筐柿饼核桃赶年集的山民脚步匆匆,竹筐磕碰着石阶响,偶尔与山庄派来的采买管事打个照面。 那些管事骑着油光水滑的高头大马,身后骡车轱辘碾过冻土,驮着的年货捆得紧实,红绸带在风里飘出喜气。 更络绎的是归庄过年的庄内人。 一辆青帷轻车不疾不徐,车旁三五护卫腰佩短刀,车尾捆着的年货堆得冒尖。 李有才掀开车帘一角,熟悉的青黛山影已近在眼前,山风里都裹着山庄特有的松脂味。 他身旁的潘小晚裹着银灰色狐裘,毛领衬得她肤色如暖玉。 前边左右窄板上,枣丫和巧舌坐得规规矩矩的。 身为外务执事,李有才本不必回山过年。 他在外头如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年节里的应酬往来能织密半张人际网。 可这是他接掌外务的头一年,回庄叩拜阀主,表一表“身在朝外心在庄”的忠心,才能让阀主心里更中意他不是? 此时的春节虽无后世那么多成规讲究,凤凰山庄却也是处处张灯结彩。 一进山门,两旁便可见到一盏盏的红灯笼,来来去去的奴仆下人也都换了新衣,脚步充满忙碌的味道。 此刻最忙碌的就是索缠枝的院子了。 少夫人临盆在即,年节的琐事倒成了次要的。 阀主夫人派了身边最得力的小李氏过来帮衬。 这位嬷嬷是夫人的远房侄女,在主院当差二十余年。 递茶送水、揣摩心意的功夫练得炉火纯青,是夫人眼前最得脸的人。 少夫人院里的事本由大管事小青梅一手打理。 主院来人后,她便把小李氏的吃住起居安排得妥帖周到,半分不敢怠慢。 小青梅借着送年礼的由头,挑了两匹手感软糯的细绒布,配着一匣酸甜的蜜饯果子送到小李氏房里。 东西不贵重,免得对方避嫌不收,却也精致得恰到好处,足够让小李氏心生暖意。 李氏夫人派侄女过来,不过是尽婆婆的本分,免得叫人说三道四,压根儿没动过旁的心思。 换孩子什么的,她是真没想过。小李氏自然也想不到更深层的关节,对小青梅这份懂分寸的美意,着实受用的很。 这会儿,小青梅刚处置完内宅的一些活计,正和小李氏在花厅里吃茶。 两人年岁差着二十多,却聊得投契。 从主院的晨昏规矩,说到天水城的湿冷气候,连院里腊梅开得比往年早这样的小事,都能絮叨半天。 忽然间,院外便传来丫鬟的通报声:“潘夫人带着年礼来看少夫人了。” 潘小晚回庄过年,自然要给临盆的少夫人备份薄礼。 只是索缠枝这几日已犯了好几次临盆征兆,医嘱需静养避客。 她便把绣着松鹤纹样的婴儿襁褓和几盒安胎补品交到小青梅手上,礼数算是尽到了。 小青梅待人接物素来温和周到,几句寒暄说得不卑不亢,让潘小晚也觉得如沐春风。 一旁的小李氏没怎么留意礼品,目光倒落在了随潘小晚同来的巧舌身上,脸上堆起笑来: “巧儿丫头这才几个月不见,竟又长高了些,出落得越发水灵了。” 这话听在巧舌耳里,只觉得刺耳。 从前她在主院当粗使丫头时,小李氏连正眼都懒得瞧她。 如今她成了潘夫人身边的近人,而潘夫人的丈夫是手握实权的外务执事。 旁人都猜,再过两年,李府的掌院嬷嬷位子说不定就是她的。 小李氏这是提前来做感情投资了,毕竟谁也说不准将来会不会有求到她的时候。 巧舌还记得,当初是小李氏奉主院命令,把她派到少夫人身边的。 后来她被小青梅整治得狼狈不堪回主院求救,也是小李氏翻脸不认人,沉着脸骂她“不懂规矩”。 那份恨意早埋在了她的心底,只是跟着潘小晚这几个月,她也学乖了,面上半分不露。 听着小李氏的夸赞,巧舌甜甜一笑:“李嬷嬷这话要是在别处说,婢子定要欢喜得睡不着。 可眼么前儿坐着小青夫人和我家夫人这等天香国色,李嬷嬷再夸我,可不是要把人家臊死。” “你这丫头,果然没白叫巧舌!” 小李氏被逗得笑起来,“这一张巧嘴,夸人都能捎上两个,谁也落不下。” 花厅里顿时响起一阵笑声,将这年节里的人情世故,都裹进了暖融融的空气里。 “小青夫人、小青夫人,少夫人好像是要生了。” 一个小丫鬟急急跑来,花厅里正在说笑的众人立即跳了起来。 小青梅提起裙裾就往后跑,一边急急吩咐道:“快去请柳氏陶氏!” …… 通往凤凰山庄的盘山道九曲回肠,每处急转弯的迎客松上都系着簇新的大红绸。 风一吹便猎猎作响,衬得整座山都透着股子张扬的气派。 于三爷勒着马缰,目光扫过那些晃眼的红绸,鼻腔里不屑地发出一声闷哼。 “浪掷钱财的蠢货,就不怕山里头的穷汉夜里摸来偷了去? 往年除夕都没这般铺张,呸!” 他这声咒骂没出口,只在心里翻来覆去地骂了几遍。 于三爷如今自成一脉,照理说根本不必巴巴地回山过年。 于家各支脉早分了家,子嗣管事各守一方地盘。 这年头的春节,本就没那么重的“团圆”讲究。 可他不能不来,谁让他如今兜里比脸还干净呢。 从前他流连秦楼楚馆,掷金如土时,从没想过钱竟这般不禁花。 如今幡然醒悟要闯番事业,才惊觉银钱如流水般往外淌,进来的却只有那点固定的年分红,再无其他进项。 饶是他粗通算学,也搞不明白为何竟闹到入不敷出的窘境,搞事业这么烧钱么? 于三爷花钱向来凭心意,夫人的账本递到他跟前,他看都不看就扔开。 账房先生苦口婆心劝他节流,反被他骂做“小家子气”。 如今倒好,夫人彻底撒手不管,账房也索性躺平,只把空了底的钱箱往他面前一推,任他自生自灭。 于三爷现在手头拮据,思来想去,也只能跟他大哥要钱了。 于是,这位向来爱摆排场的三爷,硬是腆着老脸空着双手上了山。 他连份像样的年礼都不置办,索性破罐子破摔了。 熟门熟路地过了山门,于三爷正催马往主院去,眼角余光却瞥见山庄西侧的空草地上闹哄哄的。 几队精壮的仆役正抬着粗壮的木架,费力地支起一顶足有寻常屋子大的毡帐。 青色的帐布在寒风里鼓胀起来,透着几分古怪。 “哎,这儿怎么扎起帐篷来了?” 豹三爷勒住马,扬着嗓子冲那边喊了一声。 索二爷的侧室陈幼楚裹着件厚重的玄狐斗篷,双手拢在鎏金暖炉里,身后跟着两个丫鬟,款款地走了过来。 她生得极嫩,眉眼还清秀得像未开透的桃花,站在萧瑟的寒风里,倒比那些红绸更添了几分亮色。 于三爷听说这少女竟是索弘那半秃老头子的新夫人,心里起了酸意。 索二那老东西都土埋脖子了,还学年轻人纳娇妾呢? 我豹三爷都不行了,就他那把老骨头顶得住? 陈幼楚得知来人是于家三爷,忙敛衽施礼。 旁边一个小丫鬟则与有荣焉地解释道:“我们小夫人怀了老爷的骨肉呢! 前些日子请了盲眼乔铁嘴来批命,他说小夫人这是‘凤巢衔珠’的贵格。 前三个月正是胎神安位的关键时候,山庄里的老屋子藏煞,最是忌讳。” 另一个丫鬟接话道:“乔铁嘴还说,‘胎神栖外不栖内’,头三个月胎气不稳,得沾些天地间的活气才能坐稳。 所以我们老爷特意带了帐子上山,吩咐在这儿搭顶暖帐,让小夫人住着养胎。” “什么?” 于三爷诧异地瞪大了眼睛,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到陈幼楚的小腹上。 陈幼楚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羞涩地垂下眼,轻轻抬手抚了抚小腹。 她的脸颊泛起一层天然的红晕,还真是一副怀了身子的模样。 于三爷倒抽一口凉气,心里头惊叹不已:老索头可以啊!偌大的年纪了,还能让这样的小女子怀上孩子? 于三爷越看越觉得眼热,那点嫉恨像野草似的往上冒。 既恨老索头身子实在硬朗,又慨叹自己的力不从心。 他狠狠地剜了一眼那顶正在搭建的暖帐,调转马头,愤愤不平地一踢马腹,往主院去了。 那酸溜溜的背影刚走远,草坡深处那辆封得密不透风的乌木马车里,便传出几声微弱如小猫叫的婴儿啼哭。 车帘内侧挂着厚厚的帘子,将寒气隔得严严实实。 一位鬓发花白的嬷嬷正坐在软榻上,怀里抱着个锦缎襁褓。 身前的炭炉燃得正旺,橘红色的火光照得她脸上沟壑分明。 她轻轻拍着襁褓,嘴里哼着不成调的老调子:“乖哦,我的小祖宗,莫哭,莫哭……” 襁褓被她拢得极暖,里头的男婴许是被歌声安抚,渐渐止住了哭,小胸脯一鼓一鼓地睡了过去。 老嬷嬷伸出一只手,将帘儿掀开一道缝,向外边张望,也不知道二爷什么时候才能联系上杨执事。 虽说这儿僻静,一时不怕被人听到孩子的哭声,可还是尽快把他送到索缠枝手上,那才叫人放心呐。 此时凤凰山庄的主宅花厅里,于家家主于醒龙正陪着他的老亲家索弘品茶。 桌上摆着精致的茶点,青瓷茶盏里的茶汤水色清亮,香气袅袅。 “呵呵,这大过年的,索二爷你不回金城,反倒屈尊来我这凤凰山,于某真是受宠若惊啊。” 于醒龙端起茶盏虚敬了一下,语气里带着几分客套,却让人一时分不清他是真的客气,还是在揶揄人家。 索弘笑吟吟地放下茶盏,叹息道:“老夫本来是定下回金城的。 可转念一想,缠枝那丫头眼瞅着就要临盆了呀。 我这做长辈的,若是本就远在千里之外那倒也罢了。 既然恰巧在这左近,怎么也得过来守着,全一份长辈的心意。 等孩子平安落地,我也好第一时间给她爹娘捎封信回去,给他们报个喜讯,也让他们安心呐。” “呵呵呵,索二爷说的是。” 于醒龙叹了口气,语气里添了几分感慨:“缠枝这孩子,不容易啊。 只盼着她这一胎能平平安安,为我于家添丁进口,便是我于家天大的福气了。” 于醒龙前几日被夫人一番话骂醒了。 就凭索缠枝是索家的人,只要你没有铁证,这孩子无论如何都得认下,绝不能撕破脸。 更何况,他这一脉人丁单薄,若能添个男丁,无疑是提振族内士气的好事。 至于孩子的来历,反正于家嗣子于承霖的位置早已定下,将来执掌家业的必然是自己的儿子。 这个孩子嘛,若是男丁,就当是给承霖找的帮手了,也没什么不好。 这么一想,于醒龙现在的心态倒是坦然了许多。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 于醒龙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眼神里带着期盼: “老夫膝下实在人丁凋零,若缠枝能为我于家生个男孩儿,便是给我于家立了大功。” 索弘微微一笑,语气说不出的笃定:“缠枝那孩子,面相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眉眼间都带着旺家的气派。 阀主你尽管放心,缠枝那孩子,一定能给你们于家添个大胖小子!” 索弘说着,心中便想,得尽快见到缠枝,先把她说通,再一起逼迫杨灿“临阵换将”。 索弘便放下茶盏,站起身道:“阀主,时候也不早了,索某想去探望一下缠枝侄女儿,看看她身子怎样,你看方便吗?” “索二爷哪里的话,你又不是外人,自然使得。” 于醒龙连忙跟着起身,扬声朝门外喊道,“来人!快带索二爷去少夫人那里……” “老爷!老爷……”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一个家丁已经健步如飞地从外面跑进来。 家丁兴奋地喊道:“少夫人、少夫人要生了!稳婆已经进去了,让小的赶紧来报信!” …… 于骁豹要进主院需要通报吗? 反正在豹三爷自己看来,不需要。 他一把搡开拦路的内管事,便大摇大摆地闯向花厅。 “大哥!大嫂!老三我给你们拜年来了!” 豹三爷嗓门洪亮,一进门就嚷嚷,可他扫了一圈,不禁瞪圆了眼睛:“欸?我大哥人呢?” 厅里伺候的小厮连忙躬身:“回三爷的话,少夫人要生了。 老爷、夫人、小少爷,还有索二爷,都赶去少夫人院子里了。” 刚在紫檀木椅上沾了沾屁股的于骁豹“噌”地一下又站了起来,也没心思追问详情了,脚下生风地就往外冲。 大哥要是添个宝贝孙子,那我跟他要钱也更容易些吧? 此时的索缠枝院里,早已没了往日的清净,人声、脚步声搅在一处,乱得像一锅沸腾的粥。 长房内宅花厅里倒还算安静,只是这安静里透着股紧绷的劲儿。 于醒龙端坐在上首,夫人李氏陪在一旁,小少爷于承霖跑去产房看热闹了。 索弘则坐立难安地搓着手,三人面前的茶盏纹丝未动,茶水早凉透了。 索弘心里很是焦灼,他怎么也没料到会这么巧,自己刚跟于醒龙寒暄没两句,侄女这边就临盆了。 那辆马车上的男婴还没派上用场呢,这要是真等索缠枝自己生下来,他的算盘不就全落空了? 产房里早已布置妥当,小青梅、柳氏、陶氏、小李氏、胭脂,正围着索缠枝忙前忙后,将她稳稳护进了内室。 潘小晚恰好赶上这场面,便带着丫鬟巧舌守在产房外的回廊下,时不时朝里面探看。 可索弘安排的那个看护婆子,还抱着男婴在草坡的马车上躲着呢。 索弘暗自盘算,刚出生的孩子是小,可再小也没法当着那么多双眼睛揣进产房啊,这可如何是好? “哎,缠枝这丫头也是苦,头一胎生产,可得顺顺利利、平平安安才好啊。” 索弘故意做出一副关心则乱的模样,嘴里念念有词,终于寻到了由头,猛地站起身: “阀主、夫人,让二位见笑了,索某实在放心不下,想去产房外看看,问问长房管事,可别有什么疏漏之处。” 于醒龙一听,也跟着起身:“于某陪二爷一同去。” “不不不,使不得!” 索弘连忙摆手推辞:“阀主是缠枝的阿翁,你怎好去产房前守着? 传出去不像话。老夫去问问状况,一会儿就回来。” 于醒龙一想也是这个理儿,儿媳妇生孩子,他这做老公公的杵在产房外成何体统,便顺势停住了脚步。 偏偏在这当口,花厅外传来于骁豹那标志性的大嗓门,隔着老远就喊:“大哥!大嫂!老三我给你们拜年来了……” 于醒龙听得一阵牙疼,索性对索弘道:“既如此,那于某就失礼了,劳烦二爷多费心。” 话音刚落,“哐当”一声响,花厅的门被人从外面一把推开,于骁豹兴冲冲地闯了进来…… 第140章 凤凰儿诞生 产房里的地龙早已烧得旺透,赤红的炭块在炉底泛着暖光,将整间屋子烘得如同暖春一般。 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艾草香味,那是特意用来净气安神的,却也压不住索缠枝心口那股沉沉的滞闷感。 青梅半扶半抱地将她安置在铺着三层软褥的大床上。 每一次宫缩,索缠枝的指尖都要掐进掌心,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绞着她的五脏六腑般难受。 索缠枝紧张地看向青梅,青梅的手也在抖,可是与她的目光一碰,眼尾还是弯出一个安抚的弧度。 青梅轻声道:“少夫人别怕,你就只管安心生孩子,其他的事交给我们。” 一旁的小李氏没有听出什么弦外之音,也是连忙帮腔:“是啊少夫人,有柳产婆在,你就放宽心,听她安排就好了。” 产婆柳氏坐在床边的锦墩上,用青布帕子擦了擦刚洗净的手,神色非常冷静。 生孩子可不是“裤衩”一下那么轻巧的,开骨缝的疼、发力的累,熬过去才见得着亮。 现在,还有得熬呢,这才哪到哪儿。 “少夫人,你把气沉下来。” 柳氏的声音不高,却很有信服力:“你这是在开骨缝呢,急不得,好好躺着养力气。” 说罢她便开始指派起来:“陶氏,你守在少夫人身边盯着气色。 青夫人,麻烦你把那些干净的布巾都抖开晾到炭盆边去,迭着容易闷潮,擦汗用不得。 胭脂,你去……” 此刻的产房里,管你是主子还是仆妇,唯一的话事人便是这位柳产婆。 青梅、陶氏还有胭脂按照柳氏的指令纷纷动了起来,端水的端水,理布的理布,脚步轻捷却不忙乱。 这屋子本是间小书房,如今桌椅全撤了,只放了一张宽大的拔步床,占去了大半空间,余下的地方堪堪容人转身。 小李氏站在角落,一会儿侧身让过端热水的陶氏,一会儿又得避着拿剪刀的胭脂。 她只觉自己碍手碍脚,索性退到月洞门前,抻着脖子往里边看。 榻上的索缠枝疼得愈发紧了,起初还是闷哼,后来疼到极致,喉间溢出压抑的痛呼。 青梅忙上前攥住她的手,一边给她擦汗,一边在她耳边柔声哄劝:“少夫人,想想孩子,再忍忍,柳产婆说快了……” 四个角落的炭盆越烧越烈,暖气流在屋里盘旋着。 小李氏穿的本就厚实,不多时便热得后背发黏,可这时候离开产房,总觉得不太合适。 小青梅安抚好了索缠枝,这一阵的宫缩也过去了,青梅便走过来。 “李嬷嬷,咱们去外间歇歇吧。看少夫人这阵仗,指不定要熬到几时,咱们先歇歇脚儿。” 这话正中小李氏的下怀,小李氏连忙答应下来,跟着青梅往外走。 外间虽也暖和,却比里间清爽些。 书架上挂着挡风的毡毯,月洞门的棉帘没垂到地,能看见里间人走动的衣角。 里边的痛呼和柳产婆的指令也听得真切,倒不用担心里边有急事时照应不上。 青梅给两人各斟了杯温茶,小李氏渴得紧,捧起杯子就灌了大半。 她抬眼一看,却见青梅捧着茶杯出神,双手悄悄合在一处,指尖紧扣,嘴里还念念有词,显然是在祈祷。 小李氏忍不住笑了:“青夫人,你还是太年轻。 咱们女人家,生来就带着这份苦功,生孩子是难,可哪有那么多意外? 可别少夫人还没慌,你先把自己吓垮了。来,喝茶。” 青梅点点头,把桌上的油灯往两人中间挪了挪,灯光映着她眼底的忧色。 “嬷嬷的话我懂,可少夫人待我亲如姊妹,她疼成那样,我怎么可能不揪心。” 小李氏抿了口茶,语气里满是过来人的从容:“放心吧。 老身活了这大半辈子,见过的产妇没有一百也有八十,真出了意外的,拢共也就两三个。 少夫人本就吉人天相,身子骨又结实,再说杨执事请来的柳产婆,那是天水城头一份的稳婆,稳着呢。” 她说着往门帘处瞥了一眼,正看见一片衣角匆匆绕过去,看衣服那人应该是胭脂。 小李氏吁了口气,往后一靠,紧绷的肩膀松驰了下来。 外间的油灯静静燃着,里间的痛呼还在断断续续。 熬吧,熬过去,新生命也就来了。 …… 暖阁外的回廊上,朔风卷着雪沫子打在廊檐下。 潘小晚裹着一件银狐裘衣,侧耳凝神,关切地听着产房里隐约传来的声音。 巧舌站在旁边,双手拢在袖筒里还不时搓着,她穿的比较薄,鼻尖冻得通红,有点扛不住了。 廊下的青石板上积了层薄雪,四五个丫鬟、婆子规规矩矩地站着,只等房里召唤。 杨灿上前道:“嫂夫人,不如到旁边耳房等信儿。没那么快的。” 潘小晚望了杨灿一眼,目光里有种说不清的怅惘。 她点点头,领着巧舌走进一旁的耳房坐下,另一间耳房里,正有琴师抚琴呢。 潘小晚坐下,便是悠悠一声叹息。 今日看到索少夫人分娩,倒是勾起了她的心中所憾。 曾经天真烂漫时,什么男人、什么孩子,她都不屑一顾的。 可是随着年岁渐长,曾经被她不屑一顾的,现在却成了她孜孜以求的。 她想有个可意的男人同床共枕,能与他一同生下自己的骨肉。 可惜,这两项对很多人来说,可能并不为难的事情,于她而言,却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回廊上,杨灿踱来踱去,平日里沉稳的脸上满满的都是忐忑。 自己的女人在生孩子,而且前两天刚刚在鸡鹅山上见过难产而死的妇人,他是真的有点慌啊。 因为这种担心,那个正在实施的计划,倒是不让他过于牵挂了。 “杨执事!杨执事!” 于承霖穿着件宝蓝色的撒花袄子,仰着小脸满眼希冀地看着他:“我嫂嫂还要多久才能生啊?” 杨灿稍稍缓了神,勉强挤出个笑脸:“二少爷别急,少夫人都进产房了,快了。” “真的?” 于承霖眼睛一亮,立刻蹦跶起来,小脸上满是得意:“那我侄儿就快出来啦!哈哈,我要当小叔叔了!” 八岁的孩子,还不懂生孩子的凶险,只觉得以后多了个小跟班是天大的喜事。 杨灿失笑,伸手揉了揉他的头顶:“二少爷怎么就笃定是侄儿?说不定是个粉雕玉琢的小侄女呢。” 这话一说,于承霖的小脸立刻垮了,小小的眉头拧成个疙瘩:“我不要侄女儿!就要侄子! 侄子能跟我去掏鸟窝、逮蛤蟆,侄女儿娇滴滴的,碰一下都要哭,太烦人了!” 旁边站着的一个婆子忍不住笑出了声,逗他道:“二少爷这是被哪家的小闺女儿‘欺负’过呀? 等你长大了就知道,女娃儿才贴心呢。” “才不会!” 于承霖梗着脖子反驳,小下巴抬得高高的:“她们最会哭鼻子告状了,我才不喜欢!” 这童言童语,让杨灿紧张的情绪稍稍松快了些。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传来,索二爷龙行虎步地从廊那头走来。 这老爷子都六十多岁了,脊背依旧挺得笔直,步履稳健如年轻人。 也难怪豹三爷暗里嫉恨,这般硬朗的身子骨,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杨执事,借过。” 索二爷的声音洪亮,目光扫过杨灿时微微颔首,随即转身穿过天井,走向长廊僻静的另一端。 杨灿眼底的笑意瞬间敛去,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 到了回廊尽头的转角,杨灿停下脚步,问道:“二爷有何吩咐?” 索二爷开门见山地道:“杨执事,我寻了个刚出生的男婴,等缠枝生下孩子,你把这孩子换进去。” 杨灿的眉头猛地一皱,声音瞬间冷了下来:“二爷,此前咱们说好,孩子由我来安排。 二爷临时变卦,我布好的局全乱了,只会平添风险。” “风险?” 索二爷嗤笑一声:“什么风险?老夫就是在帮你消弭风险。 你能有多少人脉?比得上我索二? 我给你找的这孩子,他爹和于承业有五六分像,将来孩子长开了,阀主看着眼熟,只会更放心。” 杨灿失笑道:“二爷这话就有失偏颇了。若是孩子长得不像,就能断定不是于家的种? 再说自古就有‘子肖母,女肖父’的说法,就算孩子不像于公子,也合情合理,谁能说什么?” 他摊了摊手,话锋一转:“更何况,二爷你也看见了,产房里外守着那么多人。 二爷你找来的孩子,我怎么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送进去?” 索二爷的目光骤然一冷,语气沉了下来:“杨执事,你找来的孩子能送进去,老夫的孩子就送不进去? 莫不是……你故意推脱?” 杨灿脸上慢慢勾起一抹微笑:“好叫二爷知道,我找的孩子,已经在产房里了。” …… 暖阁那面雕着忍冬纹的板壁后面,朱砂抱着襁褓中的男婴,贴着墙站着。 她有些紧张,所以呼吸稍显急促。 男婴被裹在厚厚的襁褓里睡得正沉,粉嫩的小嘴唇还不时轻轻咂一下,像是在回味方才吃饱的乳汁。 空气里有一抹极淡的腥气,那是为了换手时,不用稳婆再做太多伪装,提前抹在孩子身上的一些胎血。 鸡鹅山那边刚生产了几个孩子,胎血还是搞得到的。 就连这男婴肚脐处都仔细涂了些用滑腻的羊肠粘液混合的胎血。 这样脐带未脱的新鲜模样会与刚出生的婴儿别无二致。 “乖宝,可千万别提前醒啊……” 朱砂在心中呢喃,低头看了孩子一眼,温热的鼻息拂过男婴皱巴巴的小脸。 带孩子进秘道前,她已经用备好的羊奶把孩子喂得饱饱的。 襁褓内侧缝着一个小荷包,里面装着晒干的睡香草末,香气若有似无地萦绕在男婴鼻端。 这草末是助眠的,并非伤身的迷药,只要孩子不饿、不受惊,任谁轻唤都难将他弄醒。 站在这里,产房里的动静清晰地传了进来。 柳产婆沉稳的嗓音穿透板壁:“少夫人,气往下沉,跟着我的节奏呼气!” 紧接着是胭脂匆匆的脚步声:“柳婶,热水兑好啦!” 索缠枝压抑的痛呼偶尔拔尖,又迅速被安慰压了下去。 索少夫人分娩的迹象已经开始了,产婆柳氏开始亲自动手了。 朱砂在秘道里听着,下意识地把孩子抱的更紧了些,并且借着壁上火把的光亮,看着那块铜制的把手。 这秘道只能从里面开,只等那决定命运的暗号传来,她就会迅速甩开襁褓,抱着孩子出去。 “偷天换日”成功的刹那,她也将摇身一变,成了“胭脂”。 …… 廊下刮起了一阵回旋的风,卷着索二爷的貂裘下摆微微晃动着。 索二爷冷冷地凝视着杨灿,因为那个大鹰钩鼻子,让他的双眼也有了锐利如鹰的感觉。 “你已经把人送进去了?杨灿,你敢唬我?” 杨灿的神色淡定得很,甚至还微微勾起唇角:“二爷不信? 若我没提前安排,等少夫人生下孩子,你觉得我还有机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换人?” “哈!哈哈哈!”沉默片刻后,索二爷突然放声大笑。 他拍了拍杨灿的肩膀:“好!杨执事,你很好!” 索弘转身走出几步,忽又旋身,目光里的笑意已淡去大半:“杨执事,你在这儿好生守着,务必照顾好我那侄女。 孩子一落地,立刻派人去花厅报信,阀主和夫人还在那儿等着呢。” “二爷放心,杨某省得。”杨灿微微欠身。 “索二爷别担心!” 正在廊下转圈玩的于承霖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对他大声道:“等我嫂子生了,我马上去告诉你!” 看着索二爷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杨灿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地淡了下去。 他清楚,这一次违拗把索弘得罪了。 不过,只要他对长房少夫人还有用,有别人不能替代的作用,索二也就只能无能狂怒,绝不会动他。 只要他和索缠枝不甘心成为索家的傀儡,他和索家本就有必然决裂的一天, 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 长房后宅的花厅里,于骁豹正苦着一张脸向大哥于醒龙哭穷。 就他这随时能放低身段的本事,本该混得风生水起,偏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阀主于醒龙端坐在主位上,紧锁的眉头、似阖非阖的双眼,强压着满腹的烦躁。 一旁的夫人李氏捏着串檀香佛珠,指腹磨得佛珠“咔咔”直响,每一声都透着按捺不住的火气。 “大哥啊,你是不知道兄弟我这日子过的,简直是黄连泡饭——苦透了!” 于骁豹拍着大腿:“府里几十张嘴等着吃饭,孩子们的笔墨纸砚、下人的月例钱,跟淌水似的往外流。 库房空得能跑耗子,耗子进去都得饿三天,我如今连过年的置办钱都没有,这年可怎么过啊!” 他说着,抹了一把并不存在的眼泪:“大哥,你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亲兄弟让人戳脊梁骨啊! 你是我亲哥,你不管我谁管我?” “够了!” 李氏终于按捺不住,佛珠“咔嗒”一声停在指间,沉声道,“老三,你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 过了子时就是除夕,讨债的都知道避着年关,你倒好,赶在这时候来闹! 你侄媳妇正在暖阁里拼性命生孩子,你就不能换个日子说你那点破事?” 被李氏抢白一顿,于骁豹反倒来了劲,脖子一梗,嗓门提得更高:“过年咋了?年年都过! 女人家生孩子本就是天经地义,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可嫂子你想想,我是于阀阀主的亲弟弟,连过年钱都掏不出来,丢的难道不是于家的脸面?这像话吗?” “住口!”于醒龙猛地一拍桌子,茶盏里的茶水溅出半盏。 “你还知道丢于家的脸?这些年我帮你填的窟窿还少吗? 若不是你日日铺张,总想着投机取巧,何至于落到这般境地!” 于骁豹见状索性耍起无赖,双手一摊,道:“我这不是没办法了嘛…… 反正我是过不下去了,大哥大嫂要是不管我,我就拖家带口搬来凤凰山庄,到时候你们可别嫌我碍眼。” 话音刚落,花厅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索二爷龙行虎步地走了进来。 于醒龙像是得了救星,立刻起身迎上去:“二爷,缠枝生了吗?是男是女?” 索二爷摇了摇头:“于阀主莫急,还在生呢,不过产房里传话出来,一切顺利。” 于骁豹眼珠一转,瞬间又换上那副苦脸。他最清楚自己大哥好脸面,绝不会当着外人丢那个脸。 于骁豹立即凑上前道:“大哥,你看我刚才说的那事儿……” 于醒龙胸口一阵起伏,怒火几乎要冲上来,可是当着索二爷的面,他还真不能丢那个人。 于醒龙深吸一口气,只能把怒火强压下去,沉声道:“知道了,过完年我帮你解决。” “谢谢大哥!谢谢大哥!” 于骁豹瞬间喜笑颜开,方才的愁苦一扫而空,活像一位川剧大师,深谙变脸戏法。 索二爷没有理会这兄弟俩的闹剧,转头对堂下候着的一位于家小厮吩咐道: “你去我驻扎的帐篷处,把一位祈婆婆请来,让她去产房里搭把手。” 小厮躬身应下,快步离去。 于醒龙满脸疑惑:“索二爷,这位祈婆婆是?” “哦,她是我们索家的一个老人。” 索二爷笑了笑:“之前她在我们索家照顾过好几房的夫人、少夫人生产,经验多嘛。 老夫让她去照应着点儿,万一有什么状况也更放心。” 于醒龙连连点头:“二爷考虑得真周到。” 索二爷微微一笑,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伸手端起茶盏,手指却微微收紧了。 他垂下眼皮,看似闲适,眼底却翻涌着怒意。 那个该死的杨灿,居然敢忤逆老夫! 方才在回廊上,杨灿拒绝用他提供的男婴调包时,那副不卑不亢的模样,一下子就把向来说一不二的索二爷激怒了。 如果不是当时那环境他无论如何不能发火,索二早就暴打杨灿一顿了。 不管杨灿说的理由是真的还是推脱,就他那份凌驾于自己之上的笃定,就让索二爷说不出的难受。 杨灿这小子,野心一定不小,怕是他早有自己的盘算了。 索二爷端起茶盏,狠狠地灌了一大口。 哼,别让老夫发现你有了异心,否则…… …… “少奶奶,你匀着气儿来!别把力气都耗在喊上,跟着我,来,腹底使劲!” 柳氏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额角的汗珠顺着眼角的皱纹往下淌。 她用粗布巾狠狠擦了擦沾着薄汗的手,随即重新按住索缠枝的腰腹,动作比方才缓了些。 方才喊着“头露出来了”时,她的腰腿已经发酸了。 接生除了技艺,那也是一个体力活儿。 山下鸡鹅山那个老产婆,就是因为年纪大了扛不住这份累,才渐渐没人请了。 先前柳氏只是坐着动嘴,指使胭脂、陶氏忙前忙后,不是她偷懒,而是要攒着力气等这一刻。 一旦分娩到了紧要关头,才是真要拼体力的时候。 此刻她鬓角的碎发已被汗水粘在脸上,连后背的衣料都湿了一片。 妇人生产从不是易事,慢的能拖上六个时辰,尤其索缠枝还是初产。 好在她练过武,身子骨比寻常妇人强健,开宫口那最磨人的一关,在卧房时就已过了大半。 如今孩子头都露出来了,柳氏和陶氏都悄悄松了口气。 起码胎位正得很,这要是脚先出来,怕是真要做好一尸两命的准备了。 “少夫人,你再加把劲!孩子的肩出来就彻底松快了!” 柳氏咬着牙给索缠枝鼓劲,掌心死死抵着索缠枝的腰侧,帮她借力。 陶氏在旁托着索缠枝的肩,低声附和着:“少夫人,撑住啊,就差这一下了!” 胭脂端着一盆晾温的水往床边凑,水盆的位置恰好挡住了月洞门的方向。 方才听见“头露出来”的动静,小李氏就坐不住了。 她拉着小青梅就匆匆赶进来,又怕碍着产婆的事,只好缩在月洞门边儿上探头探脑的。 “好!用力!用力,肩膀快出来了!” 柳氏突然提高声音,语气里满是惊喜。 可是事实上,孩子的两肩都已娩出了,胭脂端着水盆过来,就是为了挡住小李氏的视线。 柳氏故意把生产的进度说慢了一些,同时用手肘轻轻碰了碰陶氏的胳膊。 陶氏心领神会,马上扭头咳嗽了一声,声音不大,却被小青梅听在了耳中。 时候到了! 小青梅接到讯号,立刻猛然抓住小李氏的手腕,胸口剧烈起伏起来。 就像她憋了许久的气终于喘不上来了似的。 “哎哟!青夫人,你这是怎么了?”小李氏被她抓得一怔,低头就见小青梅脸色紧绷,嘴唇哆嗦,满眼都是惊惧。 “我……我看不得这个……血赤呼啦的……实在忍不了了……” 小李氏听了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你有睹血眩晕的毛病,你倒是早说啊,还偏要凑过来看热闹。 她不敢耽搁,连忙扶着小青梅往外走:“别急别急,慢着点儿,咱们到外间坐坐,你别慌。” 小李氏把青梅扶到外间的椅子上坐好,轻轻帮她抚着背顺气。 缓过些劲儿,小青梅就颤声道:“谢……谢谢李嬷嬷……我就是看不得少奶奶遭罪,心里慌……想喝点水……” 小李氏刚要转身回内室,闻言只好折回来端水。 小青梅的手抖得厉害,她只好扶着对方的手,一点点喂着喝。 就在这时,产房里突然传出一声响亮的啼哭,穿透力极强,瞬间刺破了暖阁的沉闷。 “生了!” 小李氏眼睛一亮,下意识就想放下茶杯往里冲。 她想先看清是男是女,好赶紧去给阀主和夫人报个信儿。 小青梅心里一紧,哪肯放她走。 她的手本就搭在小李氏腕上,当即装着惊喜莫名的样子就要站起来。 她打算把小李氏撞倒在地,等她把人扶起来,再拍打拍打,里边“移花接木”的手段也就该完成了。 可她还没起身,外间的门就被推开了。 小李氏正急着进内室,一见有人进来,顿时皱紧眉头喝斥道:“谁让你进来的?没规矩!” 进来的是个穿青布袄子的老嬷嬷。 她慢悠悠撩起眼皮,满脸倨傲:“老身祈氏,是索二爷请来照料少夫人的祈嬷嬷。” 目光扫过内室方向,听见哭声渐弱,祈嬷嬷挑了挑眉:“谢天谢地,少夫人这是顺利生产了?” 这话一下子提醒了小李氏,还是赶紧看清生男生女,去向老爷夫人报讯儿要紧,懒得跟她掰扯。 室内的婴儿啼哭声刚刚隐下,突又高亢起来,小李氏转身就要往内室里走。 “李嬷嬷,扶我一把,我……我也想看看孩子。”小青梅急忙抓住她的手腕,硬撑着站了起来。 小李氏无奈,只好搀着她往里走:“青夫人,你可别乱看啊,小心真的晕过去。” 那索家的祈嬷嬷见状也跟了过来。 小李氏扶着青梅先走进内室,还没等她们看清楚什么,祈老太婆就挤进来了。 小李氏和青梅无奈,又往前挪了几步,三人齐齐看去。 就见柳氏扶着婴儿的两肋,陶氏和胭脂蹲在水盆两旁,一个托着孩子的头颈,一个托着孩子的臀腿。 她们正把这个闭着眼睛、浑身血污、张嘴大哭的婴儿往温水里放。 初生婴儿的脸皱巴巴的能有什么看头? 她们的目光自然移转:男孩儿!是男孩! 第141章 产房传喜讯 生产后的索缠枝,像是被一下子抽去了筋骨似的,软软地瘫在铺着厚绒褥垫的拔步榻上。 她额前的碎发被黏腻的汗水浸成了一绺绺的湿发,贴在她泛着薄红的颊边。 胸口随着粗重的喘息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种产后的虚软与滞涩。 扶产女陶氏和青梅的贴身丫鬟“胭脂”正蹲在铜盆旁,用木瓢舀着温热的水,细细地给刚出生的婴儿清洗着。 铜盆里的水漾着细碎的光,陶氏掌心托着那小小的身子,指腹避开了娇嫩的肌肤,只在褶皱处轻轻打转。 “胭脂”则拿着软布,一点一点地吸干孩子身上的水汽,动作轻得像怕吹化了这团小肉似的。 小家伙起初还皱着眉头哼唧两声,小嗓子细弱得像蚊蚋,可是被温水一泡,紧绷的小身子就放松了。 这温水的环境与他在母胎中的环境相仿。 于是他就抿起了粉嘟嘟的小嘴,蜷起的小拳头攥着,安安静静地任由人摆弄了。 陶氏连指缝、趾缝里的血污都细细地洗干净。 “胭脂”捧过备好的软缎襁褓,两个人一递一接,转眼间就把婴孩裹成了一个小小的襁褓。 “少夫人你瞧,孩子可爱吧?” “胭脂”抱着襁褓快步走到榻边,弯腰放低孩子让索缠枝看,声音放得极轻。 陶氏也直起身,用袖口擦了擦额角的汗,脸上堆着真切的笑意:“少夫人你看,这孩子多精神啊,刚才那哭声亮堂着呢。” 索缠枝的眼皮重得像是坠了铅,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掀开一条缝,目光落在那团暖乎乎的襁褓上。 待看清了襁褓中的孩子,她的心口忽然一窒。 这时她也辨不清这是不是自己亲生的骨肉。 方才生产时,剧痛像潮水般将她淹没了,她只记得死死攥着锦被,指甲几乎嵌进掌心,闭着眼与那撕裂般的痛楚死扛。 等她从混沌中缓过神来,陶氏她们已经在给孩子擦洗了。 但她此刻倒也顾不上想那么多,这团小小的生命就躺在眼前,那小脸蛋皱巴巴的,嘴唇微嚅着,像是还在寻找母乳。 一股复杂的情绪猛地涌上索缠枝的喉头,既有卸下了千斤重担的松弛,也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有一种初为人母的茫然与满足。 泪水不知不觉就漫出了她的眼尾,顺着鬓角滑进了枕头。 小李氏站在墙角,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产婆柳氏刚把孩子接生下来,陶氏和胭脂就立刻托住了,柳氏手疾眼快地剪扎脐带,动作干净利落。 嗯,这障眼法儿…… 又是人影错动,又是水汽蒸腾,又有青梅拖后腿…… 刚刚进来的小李氏眼神儿又落不到准处,她是自以为都看到了。 接着便是产婆、扶产女和帮手的小丫鬟为孩子洗沐、裹襁褓,全程没有半分拖沓,转眼就把孩子送到了索缠枝身边。 小李氏早想凑上前去看看了,倒不是她疑心了什么,而是府里上下盼这孩子盼了许久,单是这份新生的热闹,就让她心痒。 可身边的小青梅偏生“晕血”,自始至终紧紧攥着她的手腕,指节泛白,身子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眼看就要栽倒的样子。 产房里本就逼仄,小李氏若是硬拖着青梅上前,反倒添乱。 直到襁褓裹好,孩子安安稳稳躺在母亲身侧,小青梅这才缓缓移开目光,攥着小李氏的手也渐渐放松了。 小李氏趁机抽回手腕,脚步轻快地往榻边去,声音里带着笑意:“少夫人,这下可算熬出头了,松快多了吧?” 她问着索缠枝,眼睛却黏在那团襁褓上,弯下腰时特意放轻了动作,小心翼翼地掀开襁褓下缘的一角。 等她再一次确认了,眼角的鱼尾纹瞬间舒展开来,漾出满是喜意的褶子。 她连忙把襁褓按原样裹紧,语气里满是掩不住的雀跃:“恭喜少夫人!是位小郎君,实打实的大胖小子呢!” 小青梅也凑过来,一把握住索缠枝的手。 索缠枝的手心里全是冷汗,黏湿微凉,可小青梅的掌心也没好到哪儿去,沁着一层细汗,带着些微的颤抖。 两双沾着汗的手交握在一起,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松快,不约而同地笑了笑。 柳氏和陶氏还在忙碌,孩子虽已生下,娩出胎盘尚需些时辰。 铜盆里的水换了两遭,地上的污物也正用草木灰掩着。 小李氏却等不及了,她拍了拍小青梅的手背,低声嘱咐:“青夫人,你好生陪着少夫人,我去给老爷和老夫人报喜。” 说罢她就风风火火地往外走。 刚到月洞门,就见索家那姓祈的老嬷嬷堵在那里,眼神直勾勾地往产房里瞟。 小李氏脚步不停,声音淡淡地抛过去:“老祈婆,劳驾让让道儿啊。” 这声“老祈婆”听着是在唤人家,实则把“老虔婆”的骂意藏在了其中。 偏这老嬷嬷确实姓祈,任谁都挑不出错来。 老嬷嬷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满脸不甘地往旁边挪了挪。 小李氏头也不回地与她擦肩而过,急急走了出去。 …… 产房外的回廊上,自打里头传出第一声婴孩啼哭,气氛就比产房内还要紧张几分。 那哭声就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只激起一圈涟漪便没了声响,余下的只有廊下众人悬在半空的心。 连风掠过廊下灯笼的动静,此刻都显得格外清晰。 杨灿站在廊柱旁,青布直裰的袖口被他攥得发皱。 他不确定里头生的是男是女,更不确定那桩掉包计划有没有执行,执行得顺不顺利. 每一个念头都像根细针似的,扎得他心口发紧,一颗心简直要跳出腔子。 他下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指腹反复磨擦。 时间一点点过去,产房里始终没什么大动静,杨灿紧绷的脊背才放松了下来。 若是计划被撞破,此刻早该闹翻天了,这般安静,想来是没出岔子。 八岁的于家二少爷于承霖像只揣了火炭的小麻雀,在回廊里上蹿下跳。 他一会儿踮着脚尖往产房门缝里瞅,一会儿又像热锅上的蚂蚁来回遛达。 忽然,他停下来,拽着杨灿的衣摆,急切地道:“杨执事,我嫂子怎么还不出来呀? 我侄子肯定生下来了!我都听见他哭了!” 廊下还候着四五个丫鬟婆子,往常的话倒还有心思逗弄二少爷,但是此刻所有人的心思却都放在了产房里。 忽然,“吱呀”一声轻响,产房的门被人从里边拉开了。 小李氏掀着青布门帘快步走了出来,满脸笑容,大声道:“少夫人生了!母子平安,是个大胖小子!” 最后这句话她特意拔高了调门,尾音儿像戏台子上的花旦亮嗓儿似的,高高挑起来,又稳稳落下去。 就像春晚上那句“我们一起包饺砸!” “舞台效果”是真的好,虽然没有热烈的掌声响起来,低低的欢呼声却是汇成了一道声浪。 小丫鬟们捂着嘴笑,婆子们互道同喜,眼角的皱纹都笑开了花。 杨灿紧绷的肩膀猛地一塌,攥紧的袖口松了些,眉头也舒展开来。 于承霖更是乐得原地蹦高,小短腿跳得像是装了弹簧:“我当叔叔啦!我有小侄子啦!” 他说着就要往门里冲:“我去看我侄子,我给他吃贻糖!” “哎哟,我的二少爷,慢着些!” 小李氏眼疾手快,一把拦住他:“产房里还没清净下来,人多气杂的,你再把小小少爷吓着。 二少爷再等等,等少夫人歇缓了精神,我亲自来请你,咱们再去看你的小侄儿,要不然你的小侄子要吓哭了。” 于承霖噘着嘴儿,很不情愿,可一听见“小侄子会哭”,便把脚收住了。 他重重一点头:“那你可得说话算话!快点儿来叫我!” 说着他又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就往花厅方向跑,小短腿捣得飞快:“我去告诉我爹!我爹肯定比我还高兴!” 小李氏本就惦记着给老爷夫人报喜,连忙提起裙摆追上去,声音远远飘回来:“二少爷你慢点儿,等等我!” 这时,耳房的门也开了,潘小晚扶着丫鬟巧舌的手走了出来。 她先是往产房门口望了一眼,眼底的羡慕掩都掩不住。 “真好啊,” 潘小晚轻轻叹了口气,嘴角带着温和的笑:“少夫人真是好福气。” 巧舌眼珠转了转,本想劝两句“夫人你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想起了枣丫说的,自家老爷属司马懿的,他就站城门口那儿看,生怕瓮城里埋了伏兵。 这……就很难评。 她再看看眼前英姿俊朗的杨灿,偏他又不是那位城主。 巧舌也是白搭了一个巧舌的好名字,纵有一肚子的伶俐话,此刻也堵得说不出口了,只能陪笑不吱声儿。 杨灿缓过神来,对廊下的人吩咐道:“都散了吧,堵在门口碍事。 留两个婆子在这儿听候使唤,其他人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众人本就没理由再守着,这会儿得了大执事的话,顿时如蒙大赦,笑着应着散开了,都想赶紧把这喜讯传开。 杨灿又转向潘小晚,微微颔首:“嫂夫人也先回房歇着吧。 晚些时候,你跟有才兄一道过来,咱们一起用晚餐。 小弟如今还有些事要忙,就先失陪了。” 说完他也不等潘小晚回应,转身就往外走,脚步匆匆,带着几分急切。 这产房他现在是进不去的,根本见不到索缠枝。 而且,里边有小青梅照料,他也放心。 他现在甚至不知道,此刻躺在索缠枝身边的那个男孩,究竟是不是索缠枝亲生的。 究竟是索缠枝真的生了一个男孩,还是……移花接木之计成功,已经掉了包。 若是掉了包,那朱砂根本不会进入产房,现在早抱着“备胎”回去了。 若是掉包成功了,那么现在他的亲生骨肉,此刻可就藏在他的宅子里呢。 这么一想,杨灿脚下的步子更急了,恨不得立刻飞回去看看。 …… 长房后宅的花厅里,暖炉烧得正旺,可厅内的气氛却透着几分滞涩。 阀主于醒龙、阀主夫人李氏、索家二爷索弘、于家三爷于骁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渐渐的,大家也没什么话题可以挑出来说了,心思全都放在了产房那边。 “这都折腾大半天了,怎么还没个准信?” 李氏终于按捺不住,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焦灼。 手里的念珠转得更快了:“承业媳妇这是头胎啊,可别出什么岔子才好。” 于骁豹刚得了大哥的承诺,正是心满意足的时候,这会儿专捡吉利话说,反正又不花钱。 他朗声笑道:“大嫂,你就放心吧! 侄媳妇是个有福气的人,吉人自有天相,准保平平安安的!你就等着抱大胖孙子吧!” 于骁豹话音刚落,花厅外就响起一道嘹亮的声音:“大喜!给老爷、夫人报喜啦!” 话音未落,小李氏已经快步走进了花厅,眉梢眼角都是喜气。 至于二少爷于承霖,他是一路上但凡见到个人,就拉住人家“报喜”,反而落在了小李氏后面。 “老爷!夫人!天大的喜事!少夫人母子平安,生了个大胖小子!” 小李氏跑到厅中,福礼都来不及行,声音里满是雀跃。 “当真?”李氏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 她快步迎上前,一把攥住小李氏的手腕,急切地追问: “孩子哭声响不响?健康吗?少夫人怎么样,有没有伤着?” “都好!都好!” 小李氏连连点头,笑成了一朵花儿:“小郎君哭声亮得能掀了房顶,小胳膊小腿儿结实着呢! 少夫人就是耗尽了力气,眼下正歇着,奴婢出来时,已经能开口说话了。” 于骁豹大笑道:“你看我说什么来着!我这张嘴啊,它就是灵验! 大哥,这下你彻底放心了吧? 咱们于家添了长房长孙,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喜事!” 索弘也连忙起身,对于醒龙拱手作揖,满脸笑容:“恭喜于阀主,贺喜于阀主! 这不仅是你们于家的喜事,更是咱们索、于两家的大幸事,往后你我两家的情谊可是更牢固了!” 于醒龙放下那杯凉茶站了起来,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对索弘拱手回礼:“同喜,同喜啊。” 于醒龙笑的欣慰,可心里却还是有些纠结。 那个盘旋多日的念头,像阴沟里的老鼠似的,又悄悄钻了出来。 这个孩子,真的是我儿承业的亲生骨肉吗? 索家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应该不会让女儿做什么荒唐事…… 应该……是我多疑了吧。 “爹!爹!”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于承霖迈着小短腿冲进花厅。 他一进门就一头扑到于醒龙膝前,拽着他的衣袍使劲晃。 “爹,我有小侄子啦!我当小叔叔了!小侄子长得可好看了,嗯……一定可好看了!” 他仰着小脸,眼睛里满是纯粹的欢喜,叽叽喳喳地说着自己在产房外的见闻。 看着小儿子雀跃的模样,听着弟弟和索弘热情的道贺,于醒龙心底的那点疑虑,渐渐地淡了。 不管怎样,这孩子已经落地,那就是于家名正言顺的长房长孙。 那些疑虑终究是没影儿的猜测,他伸手抚了抚儿子的头,脸上的笑容终于变得真切起来。 于醒龙看向小李氏,扬声道:“眼下正是正旦佳节,又逢少夫人生下麟儿,此乃我于家双喜临门! 传令下去,阖府上下,每人加赏月钱一倍;产房里伺候的诸位,每人赏银饼五枚、锦缎一匹! 今日起,摆流水席三日,阖府同乐!” “奴婢替全府上下,谢老爷恩典!” 小李氏连忙跪下身福礼,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 她本就是嬷嬷里月薪最高的,这下月钱加倍,再加上产房伺候的特殊赏赐,往后少夫人缓过劲来,少不得还有重赏…… 这个年,真是要过得肥肥满满了。 …… 杨灿往自家宅院赶,因为走的急,背上都起了一层薄汗。 刚跨进院门,就见廊下齐刷刷候着一众丫鬟仆役,一个个垂手侍立,眼神却都往他身上瞟,显然是等得心急。 这些人都属于长房,比谁都清楚少夫人诞下的孩子是男是女,关乎整个宅院的未来,更连着他们各自的前程。 只是毕竟尊卑有别,没人敢贸然上前探问,见老爷进门,忙齐齐躬身见礼“见过执事老爷。” 杨灿扫了众人一眼,心中了然,扬声道:“少夫人生了,母子平安。 老爷那边必定有赏,都散了吧,安心等消息就是。” 话音刚落,廊下顿时响起低低的欢腾声。 杨灿没心思看他们喜形于色的模样,只转头吩咐一名小厮:“让厨下备桌酒宴,我要和李执事夫妇共饮。” 说罢他便径直往后宅里去了。 此时早过了寻常人家用晚膳的时辰,可于府上下都因少夫人生产悬着心,连晚餐都一并推迟了。 年关将近,于府各处都挂起了红灯笼,杨灿这宅院虽不及主宅热闹,廊下也隔几步就悬着一盏。 后宅里很是清净,冬日本就少有人来,加之杨灿特意让人用竹篱笆隔出了一块禁地,此刻愈发显得静谧。 他沿着廊庑走到一处竹篱边,指尖扣住篱笆,便露出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穿过篱笆,临池的暖房就在眼前,门帘一掀,暖房里的景象便撞入他的眼帘。 “朱砂”坐在一张杌子上,怀里抱着个小小的襁褓。 她正低头用汤匙沾着羊奶,温柔地往婴儿嘴里送,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催眠曲。 听见动静,她连忙抱着孩子站起身,屈膝行礼:“老爷。” 杨灿的目光瞬间就黏在了那团襁褓上,欲待向前,脚下却像生了根似的,迈不出半步。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发涩地道:“这……这是?” 杨灿既盼着这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又怕这是掉包计划未曾执行而送回的那个男婴,心情莫名地紧张起来。 胭脂抱着孩子往前递了递,目光悄悄瞟过他的脸,生怕他因是女儿而露出生厌之色。 胭脂轻声道:“老爷,这是少夫人亲生的,是个很可爱的小娘子呢。” “我的女儿?” 杨灿猛地回神,这四个字几乎是颤着说出来的。 他立刻快步上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襁褓里的小脸,伸手想去接,可看着那小身子,手指竟僵在半空。 他怕力气大了弄疼了孩子,又怕力气小了抱不住她,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 “老爷抱抱吧,小娘子可乖着呢,刚还喝了点奶呢。” 胭脂见他这副手足无措的模样,一下子宽了心,忍不住在心里偷笑。 这位平日里威风凛凛的执事老爷,此刻倒像个初学针线的姑娘家。 她可是亲眼瞧见柳氏倒提着婴儿的小脚,一巴掌就拍在脚板心上。 当时小家伙哭声那叫一个响亮,哪有这般娇弱。 杨灿连忙弯下身子,双手呈捧状,小心翼翼地接过襁褓。 他的动作笨拙极了,手臂绷得笔直,连腰都不敢直起来,仿佛怀里抱着的是一捧易碎的月光。 襁褓里的小婴儿还没彻底洗干净,小脸上沾着淡淡的胎脂,眼睛紧紧地闭着,嘴巴还无意识地砸吧着,像是在寻找奶源。 她露在襁褓外的小手,比杨灿的大拇指也大不了多少,此刻蜷成一个粉嫩嫩的小拳头,指甲盖是淡淡的粉色。 杨灿屏住了呼吸,低头凝视着怀里的小生命,一股从未有过的柔软瞬间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 先前所有的紧张、疑虑、不安,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只剩下满心的欢喜和珍视。 他甚至不敢用力呼吸,生怕惊扰了怀里的小家伙,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往上扬,眼角渐渐泛起了红意。 朱砂站在一旁,看着杨灿这副小心翼翼、喜不自胜的模样,心里悄悄叹了口气,真是好羡慕呢。 若是我也能被老爷这样珍视地抱着,该有多好。 她忽然想起孪生妹妹胭脂说过的话:“杨执事看着严厉,骨子里却是个极温柔的人呢。” 望着杨灿低头时柔和的侧脸,灯光在他的轮廓上镀了一层暖融融的边。 朱砂的心猛地一跳,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若是老爷对我,也能像对小娘子这般温柔,让人家叫你……叫你那什么,也不是不可以。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她就慌忙低下头,耳根子像被炭火烫过似的,瞬间红透了。 …… 凤凰山庄的空旷草坡依山背风处,一顶青灰色的毡帐在寒风中扎得稳当,帆布边角被风扯得“哗啦啦”作响。 索二爷索弘大步流星地踏过枯草,凛冽的北风刮得他颌下的山羊胡乱颤着,藏在貂皮帽檐下的脸,比这寒冬还要阴郁几分。 他挥手止住身后的随从,一把掀开厚重的毡帘。 帐内暖炉烧得正旺,陈幼楚坐在铺着厚羊毛毡的矮凳上,怀里抱着个襁褓。 她的指尖轻轻碰着婴儿粉嫩的脸颊,正逗弄这个刚吃饱羊奶的小家伙。 她虽只有十七岁,眉眼间还带着少女的青涩,可抱着孩子的姿态却格外温柔。 女人的天性,让她极为喜爱这个小家伙。 听见动静,陈幼楚连忙抱着孩子起身,屈膝行礼:“老爷回来了。” 目光扫过索弘阴沉的脸,她心里“咯噔”一下,抱着襁褓的手臂紧了紧:“老爷,于府那边……可是有消息了?” 索弘往铺着皮褥子的坐榻上一沉,重重哼了一声:“这孩子,没用了。” 他斜眼瞥了下陈幼楚怀里的男婴,眼神冰冷:“叫人丢到后山沟里去吧,一夜功夫,自有野兽来收拾个干净。” “老爷!” 陈幼楚吓得浑身一颤,抱着孩子往后退了半步:“使不得啊老爷!这孩子才多大,连眼睛都没睁开……” 迎上索弘骤然愠怒的眼神,陈幼楚心头一紧,连忙改了口。 她低声哀求:“老爷既然用不上他,打发个下人送回去便是。 妾身还盼着给老爷你生儿育女呢,这般造孽的事,咱们可不能做呀,积点阴德也是好的。” 索弘本来因为杨灿的不听话正在恼火,一听陈幼楚心心念念的要给自己生孩子,倒是有些愉悦起来。 他捻着胡须沉吟片刻,挥了挥手:“也罢,就依你。赵三!” 帐外立刻响起沉稳的脚步声,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掀帘而入,单膝跪地:“老爷有何吩咐?” 这赵三,正是先前奉命去偷婴孩的人。 “把这孩子送回胡记粮行吧。” 索弘朝陈幼楚怀里的襁褓抬了抬下巴,语气冷淡:“老爷我用不上了。” 赵三心里顿时一喜,胡记粮行的东家家底可是很殷实的。 这冰天雪地的跑一趟,少说我也能勒索一笔钱财,足够过个肥年了。 他连忙应着,喜孜孜地从陈幼楚怀里接孩子。 陈幼楚不放心,又从榻边扯过一张厚实的羊皮褥子,细细给孩子裹了一圈,直到襁褓变得圆滚滚的才松手。 索弘瞧她这副细致模样,本想斥一句“妇人之仁”,可想到“积阴德”三个字,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赵三把孩子裹在怀里,便匆匆出去了。 …… 李有才和夫人潘小晚联袂赶到了杨宅赴宴来了。 门房的下人连忙迎上来,恭敬地躬身:“李执事、潘夫人,两位先请到厅里稍坐,小的这就去通报我家老爷。” “通报个屁啊!”李有才笑骂道:“你小子新来的吧?知不知道老爷我和你们家老爷,那是穿一条裤子的交情!” 潘小晚眼波流转,嗔怪地横了他一眼:“好好说话,别吓着人家。” “嘿,我说的是实话!” 李有才梗着脖子道:“这宅子早前还有我一半呢,才刚合到一块儿多久?” 话虽如此,他的目光已经扫开了,这新宅子的变化,着实让他吃了一惊。 “滚一边儿去吧,我和夫人自去寻找你家老爷。”李有才挥挥手轰开下人,带着潘小晚就往里走。 那下人知道李有才是于府的外务执事,职位比自家老爷还高,连忙退到一旁。 夜色虽浓,可院里每隔几步就挂着一盏红灯笼,暖黄的光把景致照得分明。 李有才一边走,一边啧啧称奇。 潘小晚也是满眼惊奇,若不是主宅的轮廓没变,她几乎认不出这地方了。 原来的主体建筑两侧,多了几间雅致的侧房和耳房,青砖黛瓦搭配得规整大气。 房山头那块曾经种满韭菜的菜地,如今铺了平整的青石板,还砌了半人高的青石栏。 院墙边的老杏树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排修剪整齐的冬青丛,即便被冰雪覆盖,也能看出修剪的精心。 “这院子改得真不错。” 潘小晚忍不住赞叹,目光掠过窗棂上精致的雕花和墙角的石灯笼: “虽说现在是寒冬,看不到花草,可开春后,这院子必定是满园春色。” 李有才连连点头,嘴上却不肯认输:“哼,再好也只是在阀主眼皮子底下,哪比得上咱们天水那幢宅子阔气?” 嘴上这么说,他脚下的步子却慢了,显然也被这景致吸引了。 两人沿着假山旁的石子路往后宅走。 越往里,景致越精致,这后宅才是真正大兴土木的地方。 一座假山迭得颇有意趣,假山脚下挖了一座池塘。 此刻池底仍空着,覆着一层薄雪。 围绕池塘新建了一圈的环湖廊,把四下的屋舍都串联了起来,错落有致,竟有几分江南园林的韵味。 “没看出来,杨灿这小子还挺有品味啊。”李有才咂着嘴,酸溜溜地道。 潘小晚盈盈一笑:“人家毕竟是读过书的嘛。” “看你这话说的,我也认识字好吧?” 李有才不服气地瞥她一眼,正要再说些什么,一阵极轻极细的啼哭声,忽然顺着寒风飘了过来。 那声音软糯又微弱,像刚出生的小猫在叫,若有若无的,稍不留意就会错过。 潘小晚的耳朵瞬间竖了起来,猛地停下脚步。 她侧着身子细听,脸上满是疑惑:“当家的,你听见了吗? 好像有孩子在哭?” 李有才也顿住脚步,凝神静听。风里果然藏着一阵隐约的啼哭,细细软软的。 他和潘小晚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诧异。 杨灿这宅子里,怎么会有婴儿的啼哭声? “声音是从那边传过来的。” 李有才指了指环湖廊尽头的一处暖房方向,好奇地道:“走,咱们去瞧瞧。” 第142章 酒酣论阀 明日便是除夕,杨宅后院的廊庑下也已挂起串串灯笼。 暖黄的光晕透过细竹为骨、素绢为面的灯身,漫溢在地上,晕开一片片朦胧的光团。 李有才夫妇踏着光影往里走,夜风吹过廊下悬着的铜铃,叮铃铃的轻响倒是冲淡了深宅夜院的幽静。 只是方才那阵若有若无的婴儿啼哭,隐隐叫人心里发毛。 莫非是杨府添了新生儿? 潘小晚暗自盘算,可若是杨灿得了子嗣,青梅分明不曾有孕。 便是杨灿在外面另有佳人,添丁也是喜事,怎会藏着掖着不愿声张? 她抬眼扫过两侧屋舍,一看便知是主人居住的内院,绝非下人杂役该待的地方。 若是府里下人有了孩子,更不可能安置到这般体面的去处。 潘小晚越想心越沉,生怕撞见什么不该知道的隐秘。 别看她男人一口一个“杨贤弟”,亲厚得像是一母同胞。 可真要撞破了杨灿的什么把柄,保不齐转头就把人家卖了换好处。 一念及此,潘小晚便放慢了脚步,盘算着怎么把李有才劝回去。 暖房内,杨灿抱着襁褓的姿势实在笨拙,怀里的小家伙许是硌得慌,“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杨灿两世加起来都没碰过这么小的娃娃,顿时手忙脚乱。 怀里的襁褓轻得像团云,他都不敢用力,只敢轻轻颠晃着哄:“乖,宝贝乖,不哭不哭……” 可小婴儿哪懂这些,哭声反倒愈发响亮,小脸蛋涨得像熟透的樱桃。 睫毛上挂着的泪珠都颤巍巍的,看得杨灿心都揪成了一团。 “老爷,还是让我来吧。” 胭脂从旁看着,终究是忍不住上前。 她跟着朱砂学过照料婴孩的本事。 胭脂伸手接过襁褓,用臂弯稳稳托住,另一只手的指腹轻轻刮过婴儿柔软的小下巴,声音温柔。 “我们小娘子最乖了,你看爹爹多疼你呀,怎么还哭上了?不哭咯,不哭咯……” 许是枕着胭脂柔软的胸膛,听着有力的心跳,小家伙就像回到了最安心的港湾。 小家伙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最后只剩小鼻子一抽一抽的,眼角还挂着两颗委屈的泪珠。 胭脂用指腹轻轻替她拭去泪珠,又慢慢将她放进一旁的竹编摇篮里。 杨灿望着女儿闭着眼安稳睡去的模样,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胭脂给孩子盖好绣着芙蓉花的小锦被,又轻轻晃了晃摇篮,这才转身对杨灿笑道: “老爷放心,让小娘子先睡会儿,往后有的是功夫陪她玩。” 杨灿点头应下,往日里都是他吩咐胭脂做事,今儿在育儿这事上,他是真没半分章法,只能乖乖听安排。 “对了,你去前院看看,酒宴备得如何了。 若是李有才夫妇到了,便请他们去宴厅稍候,说我换件衣裳就过去。” 他刚见着亲骨肉,实在舍不得离开半步,只好把迎客的差事托付给胭脂。 胭脂应了声“是”,拢了拢衣襟便快步往外走。 廊庑下的李有才早已听不见哭声,却记准了方才声音传来的方位。 往前再走几步,一道竹篱忽然横在面前,挡住了去路。 这竹篱看着就不是用来防贼的,扎得松散,伸手一拉便能开出过人的缝隙,他当即就要动手。 “你疯了?” 潘小晚忙攥住他的手腕:“再亲近也是别人家的内院,哪有这般乱闯的道理?咱们还是回去等吧!” 李有才脚步一顿,探着脑袋往竹篱缝里瞧,能望见里头暖融融的光影在晃动。 就在这时,竹篱“吱呀”一声从里头被拉开,一道人影闪了出来。 胭脂抬眼撞见李有才夫妇,双方皆是一怔。 李有才打量着眼前的姑娘,月白绫袄衬得肌肤莹白,双环髻梳得整齐利落,眉眼俊俏又透着机灵劲儿,显然是杨府里得用的上等丫鬟。 “你是杨老弟府上的?”他率先开口:“方才这儿怎么有婴儿的哭声?” 他不认得胭脂,胭脂却认得他,先前在山庄时远远见过几回。 李有才未必会留意路边的丫鬟,可胭脂身为杨府管事的丫鬟,山庄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得记在心里。 被李有才这么一问,胭脂心头虽惊,面上却丝毫不显。 这要是她那老实巴交的妹子朱砂,恐怕就慌了神儿,但胭脂却连眼都不眨。 “哦,李老爷是问方才那哭声啊。” 胭脂清咳一声,忽然夹着嗓子学起来。 “哇……呜哇……”声音软嫩,连那小婴儿哭到换气时的顿挫都学了七八分像。 学完她颊上泛起两抹红晕,带着几分少女的娇憨: “婢子听说少夫人生了小郎君,府里要给下人发赏钱,一时欢喜过了头。 方才洒扫时就学着叫了几声。惊扰了老爷和夫人,实在对不住。” 她这番话说得天真烂漫,把李有才逗笑了:“我就说嘛,哪来的哭声,听得怪唬人的。” 准是杨老弟把这丫鬟惯坏了,才会这般顽皮。 不过,他看看胭脂俊俏的模样,心里暗叹:换作是我,我也宠着啊。 潘小晚也忍笑问道:“你们老爷呢? 我们夫妇应他邀请而来,怎么不见主人家的影子?” 胭脂生怕里头的孩子再哭出声,忙上前一步引路:“老爷正在更衣,特意吩咐婢子来迎二位去宴厅稍坐。 老爷夫人这边请,宴席眼看就要备好了。” “哦?杨老弟这宅子,竟还专门设了宴厅?” 李有才眼睛一亮,欣然道:“这可愈发像样了!” 胭脂将二人让进宴厅,吩咐伺候的丫鬟沏茶,又对二人福了福身: “老爷夫人先品茶,婢子这就去催催我家老爷。” 说罢她便匆匆退了出去。 暖房里,杨灿正坐在摇篮边,絮絮叨叨地跟女儿说话。 一会儿说长大了教她骑马,一会儿又说开春了要给她亲手做支桃木小发簪,全然不管闭着眼甜睡的小家伙听不听得见。 胭脂推门进来,把路遇李有才夫妇的经过一五一十说了,杨灿听罢不由暗自捏了一把冷汗。 对李有才太过生分是不妥的,他去天水时,对方待他如至亲,如今人家上门,太讲规矩反而见外。 可这儿终究不是山外的私宅,严格说来,山上所有房产都属于于家。 他不过是领职事的家臣,分得这处院落暂住,规矩本就松散。 如此一来,孩子藏在这里,迟早要出疏漏。 今儿是被李有才撞见,保不齐明儿就会有下人听见哭声。 杨灿对女儿本就有了安排,经此一事,更是下定了决心。 他凝视着摇篮里女儿恬静的睡颜,虽然满心不舍,还是咬了咬牙,暗自下了决定。 “等今晚缠枝看过孩子,就先把小家伙送走。 总得找个万无一失的时机,才能光明正大地把她接回来。” 他吩咐胭脂好生照看孩子,自己则理了理衣襟,快步往宴厅去了。 …… 明日便是除夕,不少年夜菜都提前做成了半成品,只待主人用时便下锅收味,因此菜上得极快。 琥珀色的酱肘子颤巍巍卧在白瓷盘里。 油光锃亮的烤鸡皮香四溢。 就连凉拌的木耳都切得厚薄均匀,拌着香醋香油,开胃爽口。 杨灿与李有才夫妇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酒意正酣时,忽听得帘栊轻响。抬眼一看,正是胭脂走了进来。 她对着侍立在杨灿身侧的小丫鬟略一摆手,那丫鬟便识趣地退了出去。 胭脂则俏生生地立到杨灿身边,接过酒壶为他斟酒,又用公筷夹了块软嫩的肘子肉放进他碗里,动作娴熟自然。 杨灿端着酒杯的手微顿,心里“咯噔”一下:胭脂怎么来了?暖房里的孩子由谁照看? 他坐立难安地陪饮了两杯,便借着去净手的由头起身,转身时悄悄给胭脂递了个眼色。 胭脂心领神会,待杨灿走出几步,便也跟了出去。 刚到廊下,杨灿就迫不及待地问道:“你怎么过来了?孩子那边谁盯着呢?” “老爷放心。” 胭脂抿着嘴笑,眼尾弯成月牙:“朱砂回来了,她比我还会照料小婴儿呢,正守在摇篮边没挪窝。” 杨灿这才松了口气,又追问:“少夫人那边怎么样了?” “婢子就是来报这事的。” 胭脂敛了笑意,神色变得郑重:“少夫人刚进了碗当归黄芪乌鸡汤,精神头好了不少。 现在小夫人在跟前守着,见少夫人没别的不适,才把朱砂打发回来的。 对了,小夫人说今晚她要陪着少夫人,就不回院子里住了。” 接连两桩心事都落了定,杨灿彻底放了心。 他在廊下又站了片刻,这才转身重回宴厅。 这回没了牵挂,加之喜得爱女的畅快在心头翻涌,他端起酒杯来杯到酒干,眉宇间尽是豪爽之气。 这样的喝法正合李有才的心意。 他本就嗜酒如命,见状更是豪情大发,抓起酒壶给自己满上,连连与杨灿碰杯:“好!贤弟这才够意思!干!” “你们俩可别太贪杯了。” 潘小晚见状,伸手按住李有才的酒杯,嗔道,“一个是回山拜年的外务执事,一个是主持长房的大执事。 明儿就是除夕了,庄里上上下下多少事等着张罗?真喝趴下了,看谁来收拾烂摊子。” 李有才苦着脸放下酒杯,却也知道夫人说的在理。 他这回回山,一来是拜年,二来也是为了在阀主面前表忠心。 如今又恰逢少夫人生子的大喜事,若是因为贪杯误了差事,那才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得不偿失。 酒不能多喝,便只能闲聊解闷了。 李有才夹了片凉拌木耳嚼着,信口说道:“兄弟,你现在在长房当执事,有权有面儿,日子过得挺舒坦,这样就挺好。” 杨灿何等精明,一听就听出了话外音,抬眼道:“怎么,有才兄是遇到什么麻烦了?还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李有才嘿嘿一笑,摆手道:“不是我,是易执事那老小子。 你也知道,现在咱们于家敞开门户,允许索家在咱们的地盘上自主经商了吧?” 他得意地喝了口残酒,声音压得更低:“易执事管着咱们于家的商路。 前些日子他被索家阴了一把,掐断了三条运粮的线,把他气的,饭都吃不下两碗。” 杨灿端着酒杯的手一顿,指尖摩挲着杯沿,若有所思。 李有才叹了口气,放下筷子,道:“说起来,这诸阀就跟诸国似的。 表面上你敬我我敬你,一派和睦气象,实则底下暗涌流动,谁都没安好心。 不动刀兵的时候,拼的就是盐、铁、粮食这些根本。 咱们于家的地盘水土好,适合耕种,这是祖上留下的福地。 可坏也就坏在这儿,太适于耕种,比起其他几大门阀,咱们的武德实在是差了些。” “有才兄,小弟对此不敢苟同。” 杨灿轻轻摇了摇头,“你别看现在关陇八阀里,咱们于氏常被说成是最弱的一个。 可真要撕破脸动起武来,只怕一多半的门阀,熬不过咱们于家。” 这话刚落,廊下就有一道人影顿住了脚步。 来人正是邓浔,阀主身边最得力的亲信大管事。 引路的小厮正要上前高声通报,却被邓浔一把按住了肩膀。 小厮回头,见邓浔对着他摇了摇头,又摆了摆手,哪敢违拗,忙噤声退到一边。 邓浔便立在廊下,侧耳凝神听着厅内的动静。 厅内,杨灿的声音清晰传来:“有才兄,你可别小看了农夫。 农夫善于耕种,平日里看着是不彪悍,可他们循四时规律,春种夏耕秋收冬藏,这本身就是一种守规矩的训练。 这和军队里闻鼓而进、闻金而退的训练,本质上是一样的。 何况,农夫骨子里的血勇之气一旦被激发出来,比那些整日里好勇斗狠的人还要激烈。 你想想,一个老实人被逼到绝路,是不是比平时嚣张跋扈的人更敢拼命?” 李有才摸了摸下巴的胡须,沉吟片刻,点头道: “这倒也是。前两年庄里闹灾,有佃户被地痞欺负急了,抄起锄头就把人开了瓢,那狠劲,我现在想起来都打怵。” “而且,民以食为天。” 杨灿朗声道:“粮食,才是最后的底气。 真要和其他门阀斗起来,一开始咱们可能会吃亏。 毕竟咱们骑兵不如独孤家,财力不如索家。 但只要撑得住,把战事拖成持久战,嘿嘿,你看到时候谁耗不起。 反正……绝不是咱们于家。” “对啊!是这么个理儿!” 李有才拍着大腿叫好,豁然开朗道:“天下一乱,唯粮食最重要! 有粮食就能养兵,就能撑下去,那些缺粮的门阀,耗上几个月就该乱了阵脚!” 廊下的邓浔眼中也骤然亮了起来,悄悄往前挪了半步,听得更仔细了。 潘小晚也来了兴致,嫣然问道:“哦? 照这么说,兄弟你觉得,咱们于家要是跟独孤家真刀真枪干起来,谁能赢?” 杨灿闻言挑了挑眉,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认真思索起来。 李有才和潘小晚都屏息看着他,连廊下的邓浔都不自觉地向门前又靠近了几步,心跳都快了几分。 片刻后,杨灿缓缓开口:“我于阀根基在天水,土地肥沃。 独孤阀的根基在临洮,山地多草场广。 他们的骑兵最是悍勇,确实是八阀中最难对付的一家。 可他们最大的短处,就是缺耕地。 现在不打仗,都要靠和各地交易才能凑够粮食,一旦打起仗来,粮食就是他们的死穴,是罩门。” 他顿了顿,继续道:“所以,对付独孤阀,不能硬碰硬。 要在关山险要之处设卡,守住粮道。 在无险可守的平原地带,就坚壁清野,把粮食和百姓都转移走,不跟他们争一时之利。 如此一来,只要领兵的不是太过无能,没把险地丢光、彻底陷入被动,咱们就能熬死他们。 等他们粮尽兵疲,就该咱们反守为攻了,那时胜算就有八成!” “那……嫂子再考校你一下。” 潘小晚美眸骤然一亮,眼波流转间漾起狡黠的笑意: “如果……咱们的对手是慕容阀呢? 他们家,可不像独孤阀那般缺粮。” 换作平日,杨灿定会察觉异样。 潘小晚一个深居内院的妇人,素来只关心柴米油盐与庄中琐事,怎会对诸阀局势这般上心? 可今儿喜得爱女又畅抒胸臆,双重欢喜催得酒意上涌,他脑袋晕淘淘的,只当是潘小晚凑趣,便也没往深里想。 指尖轻轻叩着桌面,杨灿沉吟片刻,缓缓说道: “慕容阀啊……他们根基在平凉郡,夹在独孤阀与关中之间,看似腹背受敌,实则占尽四通八达的地利。 论良田,不及天水连片无垠;论草场,远逊临洮广袤丰美;论商业,比不得索家货通天下。 可偏偏,良田、草场、商道它样样不缺,陇山脚下的铁矿更是储量丰厚。 慕容家善造兵器,那平凉环首刀吹毛断发,乃是名动天下的利器。” 他端起酒杯浅酌一口,思路愈发清晰了:“这般来看,慕容阀虽不在上三阀之列,可真到了八阀纷争、逐鹿天下之时,反倒是韧劲儿最足、最难啃的一块硬骨头。” “哦?照你这么说,慕容家若有问鼎之心,倒是最有机会成事了?” 潘小晚的眼睛发亮,身子不自觉往前倾了倾,烛光映在她眼底,晃出细碎的光。 杨灿哑然失笑,摇了摇头:“嫂夫人这话就有失偏颇了。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哪有谁天生就该天命在身? 单论粮食、财力、武力,那的确能清清楚楚,比个强弱。 可真到了大争之世,从来不是单拎某一项比高低的。 就像打仗,哪有只靠骑兵或只靠粮草就能赢的道理?” 说到兴头,杨灿索性放下酒杯,仿佛回到了后世网上与人“键中论道”的日子。 “诸阀相争,拼的无外乎是资源与谋略。 动武要靠这两样,不动武时,算计的更是这两样。 先说资源,八阀各有千秋,核心便是守住自己的根基,再去抢别人的饭碗。 你有我无,我便弱你一分;你有我亦有,我便想法让你失去。 这般此消彼长,实力差距自然就拉开了。 有才兄说的盐、铁、粮食是根本,兵器、药材、战马这些更是保命的家底。” 潘小晚轻轻托着腮,目光灼灼地望着他。 烛火映在杨灿脸上,将他眼底的锋芒衬得愈发清晰,那股运筹帷幄的气度,让她眼底不自觉漾起温柔的笑意。 “至于谋略,涵盖的就广了。” 杨灿没有察觉她的异样:“策反、用间是阴招,悄无声息就能乱敌根基。 侵吞地盘、掠夺人口是实招,一寸寸蚕食对手; 合纵连横、争夺大义名分是高招,能让天下人都站在你这边。 还有最要紧的,抢夺人才!” 杨灿加重了语气:“谋士能定计,匠人能造器,医者能活人,能网罗多少就网罗多少。 咱这边人才济济,你那边无人可用,不出三五年,高下立判。 除此之外,稳固自己的民心,让百姓归心;动摇对手的军心,让士卒涣散,更是釜底抽薪的妙棋。” “那索家和咱们于家联姻,也算连横的一种了吧?” 潘小晚适时插话,方才听到“用间”时眸底一闪而过的异样早已隐去,只剩纯粹的好奇,语气都软了几分。 “联姻这事儿,不能简单归为连横。” 杨灿沉吟道:“它比结盟更复杂,既可以是抱团取暖的纽带,也可以是渗透控制的手段。 笼统算来,倒也沾得上‘用间’的边。” “依我看,索家就是在用间!” 李有才猛地一拍桌子,酒气上涌,声音都大了几分: “嫁个女儿进咱们于家,明着是亲上加亲,暗里就是慢慢拉拢人心、攥取实权! 要不是于公子走得早,可不就让索家的少夫人轻易得逞了? 现在少夫人这儿没让索家借上力,可那索二爷在外面也不安分……” “住口!你胡言乱语些什么!” 潘小晚心头一紧,在桌下狠狠踢了李有才一脚。 “这种牵扯阀内秘辛的话也是你能随便说的?叫外人听去那还得了?” “嗨,这不是没外人嘛!” 李有才醉醺醺地摆手,一手执杯,一手指着杨灿:“呐,这是我过命的兄弟!” 他又晃着指头指向胭脂:“呐,这是我兄弟的女人! 外人在哪儿?哪儿有外人?” 胭脂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心中却是又羞又窘。 潘小晚又气又急,一把夺过李有才的酒杯,重重顿在桌上:“不许喝了!再喝就成糊涂虫了!” 廊下,邓浔听着厅内的动静,深深吸了口气,眼底的惊赞与思索交织在一起。 他悄悄退开两步,对身后的引路小厮递了个眼色。 小厮会意,忙上前一步,扬声通报:“老爷,邓管家到了!” 室内瞬间安静下来,几人齐齐一怔。 杨灿反应最快,连忙起身相迎。 李有才也不敢在这位阀主的亲信面前托大,酒意都醒了三分,忙由潘小晚扶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邓浔走进宴厅,青灰色的锦袍。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脸上便堆起温和的笑意: “原来李执事及夫人也在,呵呵,倒是邓某来得唐突了,扰了各位的雅兴。” “欸,邓管事你这话就见外了!” 李有才舌头还有些打卷,却努力撑着清醒。 “我们平时想跟邓管事亲近亲近,都没机会呢,哪谈得上唐突?邓管事能来,是我们的福气!” 潘小晚在一旁听得直皱眉,这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的,比醉酒胡言还要丢人。 她索性扭过脸儿去,假装整理鬓发。 邓浔笑着说道:“其实邓某此来,也无甚要紧事。 只因今日少夫人喜诞麟儿,明日又是除夕,凤凰山庄双喜临门,长房更是喜上加喜。 府里有些节庆安排,涉及长房事务,还需与杨大执事商议一番,也好让诸事妥当。” 杨灿连忙应道:“既如此,邓管家快请坐!咱们边吃边聊。 有才兄在长房管事多年,对节庆布置、人手调度比杨某熟络,正好让他帮着参谋参谋。” 邓浔闻言只是略一迟疑,便微笑颔首道:“既如此,那邓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话一出口,就连有了七分醉意的李有才都愣住了。 因为邓浔是阀主心腹中的心腹,这位老管家待人接物也最有分寸,素来与阀主之外的任何人,都保持着一种不远不近的距离。 可今儿杨灿一开口,他竟然爽快地答应了? 邓浔笑吟吟地走上前,胭脂忙搬过一把椅子,就放在杨灿和李有才中间。 邓浔坦然一笑,对杨灿和李有才道:“那,邓某就不客气了,坐坐坐,咱们坐。” 他们却不知道,邓浔方才在廊下听到了杨灿一番见解。 虽然是酒后之言,并不曾深入,却也让他对杨灿刮目相看了。 杨灿在邓浔眼中的份量可是越来越重了。 杨灿此人眼界独到、谋略过人,这哪是一个普通的房头执事所具备的见识? 邓浔这位老管家阅人无数,侍奉阀主多年。 他最是清楚人才的可贵,今儿他对杨灿,是真心动了结纳的心思。 第143章 暖阁算计 凤凰山庄主院的西暖阁内,一片笑语欢声。 银丝炭在紫铜盆中燃得正旺,橘红色的焰舌贪婪地舔着盆沿,将满室烘得暖意融融。 暖阁正中的酸枝木三足圆桌上,八道精致的菜肴热气氤氲. 于醒龙、索弘、于骁豹三人围桌而坐,谈笑风生。 青瓷酒杯相碰时脆响轻鸣,醇厚的酒香混着菜香漫过整个暖阁。 三名身着绯色襦裙的俏婢垂首执壶,她们只在主人举杯时才会上前斟酒。 “于兄,恭喜啊!” 索弘将酒杯一举,声量比寻常高了几分:“恭喜于兄喜得长房长孙,这般天大的喜事,不知贤兄可已为金孙取好了名字?” 他特意在“长房长孙”四字上加重了咬音,目光扫过于醒龙鬓边的银丝,带着几分意味深长的笑意。 于醒龙抬手抚了抚颌下长须,眼角的皱纹都透着笑意:“孙儿落地前,老夫便拟了十来个名字,男女各半。 如今已然定下了一个,正好索兄在此,不如你来帮我参详参详?” “哦?不知所取何名?” “名曰……康稷。” “康稷?”索弘先是一怔,随即抚掌大笑起来。 “稷为五谷之神,你于家以农耕为本,此字正合祖业根基。 况且康字又含健康绵长之意,也是极佳的寓意。 于家添此麟儿,正是根基稳固、福泽绵延之兆! 好名字,好名字啊!” 索弘对这个名字很满意,名字常常寄托着长辈对晚辈的厚望。 这个“康稷”,比起“承业”二字也并不逊色,可见于醒龙对自己这个侄外孙寄予了厚望。 于醒龙微微一笑,一个名字而已,他还不至于在这一点上斤斤计较。 索弘对此做出误判,正是他再三斟酌后,为孩子取了这个名字的原因。 索弘满意地举杯,又向于醒龙一敬:“于兄,你我两家本就有姻亲之谊,如今添了这层祖孙辈的牵绊,咱们这交情可就往骨子里扎得更深了。” “可不是嘛!”于骁豹连忙凑趣,他今日穿了件极惹眼的桃红色锦袍,领口金线绣的豹子张牙舞爪,显得有些浮夸。 他往于醒龙身边挪了挪,嘿嘿笑道:“大哥喜得长孙,索二爷喜得外孙,都是天大的福分,当浮一大白!” “正是此理。”索弘笑吟吟地道:“你我两家是姻亲,本就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至亲。 如今有了这孩子,往后于索两家守望相助,那就更是天经地义的事了。” 于醒龙嘴角噙着浅淡的笑意,抬手与索弘的酒杯轻轻一碰,青瓷相击,脆声一响。 他未接话,只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干脆的姿态,似是默认了索弘的话,却又在含蓄中留足了余地,半点话柄也不给他落下。 于骁豹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忽然一拍大腿,叹气道:“说起来也是奇了! 上山前一日,我还特意去寺里给咱们于家求子嗣绵延的签,没想到今儿就应验了!” 他的话锋一转,又垮下脸来,重重地叹了口气:“可怪就怪在,我为于家祈福它就灵验,可我只要一求菩萨保佑我自己做点营生,菩萨就闭着眼睛装没看见。” 于骁豹苦着脸儿道:“大哥,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儿,我想做点正经事,偏偏处处碰壁,本钱折进去好几笔,连个水花儿都没溅起来。 可是家里那几房侧室又都不懂事,天天哭着喊着跟我要新首饰、要做新衣裳,真是……” 于醒龙的脸色阴沉下来,这大过年的,你当着索家人的面跟我哭穷,你礼貌吗? 你这不是把咱们于家的脸面往泥里踩吗! 他于醒龙是于家阀主,自家兄弟不知体面,他却不能失了门户的尊严。 不等干骁豹说完,于醒龙便抬手打断,不悦地道:“好了老三,今儿是喜庆日子,莫说再说这些丧气话了。” 见干骁豹耷拉下脑袋,他又缓和了语气,道:“我早说过会帮你。下山时你去账房一趟,我已吩咐下去,会给你支一笔用度的。” 于骁豹立刻换上嬉皮笑脸的模样,凑上前去:“还是大哥你疼我!不过……” 他拖长了调子,眼神里闪过一丝算计,“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啊大哥。 我于老三也是要脸的,偶尔跟你张一次嘴不丢人。 可要是次数多了,就连底下的家丁奴仆都要戳我脊梁骨了。” 他身子往前倾了倾,声音压得低了些,却又故意让邻座的索弘听见:“不如大哥你给我一个实缺? 我知道自己心性不定,不是做大事的料。要不这样,你把上邽城交给我打理怎么样? 那地方离凤凰山庄近,就在大哥你眼皮子底下,有你盯着我,也就不怕我会把差事办砸了。 等我做了了城主,手里有了一笔稳定的进项,也免得总是来麻烦大哥你不是?” 暖阁里的空气有些凝滞了,就连侍立的婢女都屏住了呼吸,只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扫向主位上的于醒龙。 于醒龙脸上的笑意冷了下去,淡淡地道:“骁豹啊,如今的上邽城主是李凌霄。李凌霄在任上虽然没有大功,却也没有大过。 你做上邽城主,那你让我把他安置到哪儿去呢?” “他没有大过?他没有个屁的大过,他那就是占着茅坑不拉屎!他什么都不做,当然没有大过了!” 于骁豹把脖子一梗,唾沫横飞地道:“那个老东西占着咽喉要地,除了靠着地利搜刮民脂民膏,他还会干什么? 常言说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啊大哥,我于骁豹要是做了上邽城主,不比他李凌霄强十倍?” “老三!”于醒龙的语气重了几分,眉峰蹙起,显然耐性已近极限。 “你是我的胞弟,你有难处,大哥绝不会坐视不管。但上邽城是我于家的根基要地,不是用来中饱私囊的铺子。 李凌霄此人是平庸了些,却也没到不堪用的地步,我驭下向来是赏罚分明,不能不教而诛。” 于骁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悻悻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含笑旁观的索弘这时才缓缓开口,打破了兄弟间僵硬的局面:“于兄,豹爷性子是急了些,但若论起对阀主的忠心,他可比那位‘代来之虎’强多了。” 于骁豹眼睛一亮,连忙附和:“对嘛对嘛,还是索二爷看的清楚!” 索弘慢条斯理地抿了口酒:“于兄对我索家开放商道,这份格局和气度,才让咱们索于两家亲如一家。 可代来城的于桓虎于二爷,似乎对此很是不满啊。” 他放下酒杯,冷笑道:“近来这位‘代来之虎’小动作不断,处处给我索弘使绊子。 他那些下作手段,哪里像只猛虎,倒像是一只阴沟里的老鼠,着实令人不齿。 上邽地处要冲,于某铺设商路,此为必经之地。 而上邽城主李凌霄对于桓虎,种种举措可是颇显暧昧啊。 此人是否尸位素餐、是否中饱私囊,那都暂且不论,只他这‘首鼠两端’的做派,便……” 说着,他向于醒龙倾了倾身子,姿态十分的诚恳:“上邽可是就在你眼皮子底下,若治理此城之人,不能忠心为你效力,后果堪忧啊。 所以豹爷的话,兄台还是应该放在心上,物色个更得力更忠心的人物为你打理上邽才是。” 于骁豹喜上眉梢,忙道:“是啊是啊,大哥,你看索二爷也这么说,旁观者清啊。这上邽……” 于醒龙自然知道因为他这一脉人丁单薄、人才凋零,他又体弱多病,与他相争的于桓虎又是他的胞弟,因此臣下多存观望之心。 这个李凌霄也确实算不上一个什么好东西,但无论如何,也比让于骁豹上位强。 让他去治理上邽城,凭他的本事,还不如李凌霄呢。 而且因为于骁豹的身份,自己对上邽的控制,也将大大不如李凌霄在任上。 现在他想拿下李凌霄,依旧可以一言而决。 可要是换了于骁豹上去,要是感觉他不行再想拿他下来的话,恐怕就不那么容易了? 因此,于醒龙不接于骁豹的话,只对索弘微笑道:“索兄的话,于某记下了,于此关键要地的人选,是得好好斟酌斟酌。” 索弘眼中闪过一丝满意,招招手唤侍女上前,亲自接过银酒壶为于醒龙斟满,话锋一转,又道:“于兄啊,索某近来物色了一个人,名叫陈胤杰。 陈家在你于家治下以商贾传家百余年,声望与能力都过得去。 如今于桓虎躲在幕后给我索家下绊子,我这身份总不好与他的手下明争,传出去反倒失了体面。” 他放下酒壶,语气愈发恳切:“所以索某想,扶持陈胤杰帮我做事。既能应对于桓虎的刁难,也免得让人看咱们索于两家的笑话。 兄台你看,让他在你的上邽城担一个商曹,如何?” 索弘说得云淡风轻,眼睛却紧紧盯着于醒龙的神色。 不等对方回应,他又补了一句:“兄台放心,你于家的地方政务,我索家绝不多插一手。 只是我此番来是来铺设商道的,于桓虎处处作梗设防,我若没个得力人手帮衬,这差事实在难办。 只叫陈胤杰做一个商曹,予我索家一些通关便利罢了。” 于醒龙干笑两声,抬手揉了揉眉心,这索弘倒是会打主意,商曹虽不是要职,却管着商道税收和商贸管理。 索家拿到这个位置,就等于把上邽的财路攥住了一半。 可他又不能直接拒绝,于桓虎的威胁摆在眼前,索家是他暂时不能得罪的盟友。 “我二弟年轻气盛,不懂事,让二爷你见笑了。” 于醒龙端起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素来节制的人,此刻竟喝得有些急,酒液呛得他喉咙发紧。 “咳!二爷的难处……咳咳咳,我知道了,陈胤杰任商曹一事,我会好好斟酌的。” 他把酒杯往桌上一放,示意侍女添酒:“不过今日正逢正旦佳节,于某又喜添长孙,本是双喜临门的大好日子,咱们何苦被这些糟心事儿坏了兴致。 来来来,你我今日只喝酒,不谈这些烦心事!” 索弘知道不能逼得太急,一个商曹职位而已,不至于动了于醒龙的根本,慢慢磨总能成。 他立刻换上笑脸,举杯应和:“于兄说得是,今日痛饮,不醉无归!” 于骁豹对城主之位志在必得,本还想再磨几句,见二人都转了话头,也只好把话咽回肚子里。 暖阁里的谈笑声重新响起,青瓷杯相碰的脆响、侍女的低眉浅笑、炭盆的噼啪声交织在一起,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只是那笑声背后,于醒龙的隐忍、索弘的算计、于骁豹的贪婪,却都蛰伏着,等候着再次发动的机会。 …… 与主院暖阁的喧嚣不同,后院那间由书房改造成的产房内,气氛静谧得只剩烛火跳跃的轻响。 夜浓如墨,傍晚小憩过的索缠枝悠悠转醒,眼睫上还沾着未干的倦意。 身下柔软的褥子铺了三层,是杨灿特意让人从库房搬来的云丝棉,暖意透过衣料浸进骨子里。 贴身丫鬟小青梅在她床边搭了张矮脚小床,听见榻上的动静,立刻揉着眼睛爬起来,发髻都有些松散。 “姑娘醒了?渴不渴?我去温碗水来。”她的声音压得极低,生怕惊扰了孩子。 她们现在仍然住在产房里,按照这个年代的规矩,女人生孩子须在产房住满整月方能挪窝。 一来是怕折腾刚生产的妇人,二来这个年代有迷信的说法,担心“血污”之气进主宅,会冲了家宅的运气。 索缠枝这一胎虽然是顺产,身子并无大碍,但杨灿行事素来稳妥,还是把产婆和扶产女且先留了下来,安置在左右耳房,以备不时之需。 “不用忙。” 索缠枝轻轻按住青梅的手,声音因为之前的叫喊还有些沙哑。 她的目光越过青梅的肩头,落在床尾悬挂的竹编吊篮上。 襁褓里的男婴睡得正酣,小胸脯规律起伏,粉雕玉琢的模样倒也讨喜。 只是这孩子,并非她十月怀胎、疼得几乎散架才生下的骨肉。 青梅见她失神,便趴在榻边,翻出一本线装册子,指尖划过墨迹新鲜的字迹。 “姑娘放心,稳婆交代的事我都记牢了,一条没漏。 那胎盘我按规矩用细麻纸裹了三层,外头缠了大红布,让阿福连夜送进深山埋了。 我特意嘱咐他了,坑挖了足足三尺深,符合‘扎根稳’的说法。” 索缠枝轻轻“嗯”了一声,视线仍然胶着在吊篮上,心里却在想她的女儿。 那个她连抱都没抱过的亲生骨肉,此刻睡得安稳吗?会不会冷着、饿着? “饮食上就得委屈姑娘几日了。” 青梅有没察觉她的心思,继续说道,“头两天只能喝小米粥配水煮蛋,油星子都不能沾。 对了,三天后要给孩子办‘洗三’,艾叶和桃枝我早晒好了,收在窗台下的陶罐里。 到时候添盆要用铜钱和红枣,‘压千斤’得请山庄里儿孙健全的张嬷嬷来。 让她用大葱扫身子是盼着孩子将来聪明,用梳子梳头顶是盼着长命百岁……” “洗三?”索缠枝猛地回神:“那我的孩子呢?她也有这样的仪式吗?” 青梅的声音顿时卡住,心中露出几分愧色。 她方才说的全是为吊篮里这个男婴准备的,竟忘了被换走的小丫头,那才是自家姑娘的亲生骨肉啊。 “会、会有的,”她慌忙补救,“老爷那边肯定有安排,不会委屈小娘子的。” 索缠枝望着跳动的烛火,鼻尖一阵发酸。 哪怕孩子还不懂事,她也舍不得让她受半分委屈。 就在这时,榻侧的墙壁忽然悄无声息地滑向一侧。 青梅正对着墙面,先是惊得缩了缩脖子,旋即喜上眉梢,压低声音道:“老爷来了!” 秘道的门开了,一道颀长的身影逆着光走出,正是杨灿。 索缠枝的目光瞬间被他怀里那用厚被包裹的小小襁褓吸引住。 “青梅,把孩子抱进去。”杨灿朝吊篮呶了呶嘴,声音压得极低。 青梅立刻会意,两个婴儿年岁都还小,一个哭起来定会引动另一个跟着哭。 她急忙披上斗篷,小心翼翼地抱起吊篮里的男婴,裹得严严实实后,脚步轻得像猫一样闪进秘道。 杨灿快步走到榻边,没等索缠枝开口,就将怀里的孩子递了过去。 他清楚,此刻在这个初为人母的女人心里,没有比她的骨肉更重要的了。 所以,那边酒宴一散,他就立刻抱着孩子来了。 “孩子……这是我的孩子……” 索缠枝欣喜地睁大眼睛,声音都在发颤。 襁褓里的女婴闭着眼,小嘴巴微微嘟着,说不出的可爱。 “跟她娘亲一样俊俏。”杨灿低笑一声,伸手替她拢了拢散在额前的碎发,指腹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 索缠枝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刚触到女儿温热的脸颊,眼泪就汹涌而出:“我的乖宝,我的女儿,委屈你了……” 她轻轻吻着女儿的额头,声音哽咽。 女婴像是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小手动了动,发出一声细弱的“咿呀”,像只刚出生的小奶猫,瞬间挠软了索缠枝的心。 “她吃奶了吗?会不会饿坏了?” 索缠枝猛地回过神,抬头问杨灿,话刚出口就迫不及待地扯开衣襟:“我喂她……” 刚生产完的妇人哪有这么快有奶,通常要两天才能正常泌乳,此前只有少量初乳。 下午那个男婴,是府里提前备好的奶妈喂的,那时她正精疲力竭地睡着。 初乳虽少,却是最金贵的,这是她第一次喂孩子。 看着女儿闭着眼睛吮吸的香甜模样,索缠枝心里又酸又甜,连日来的焦虑终于有了片刻舒缓。 “孩子要送走了,是吧?”良久,她才低声问道,声音里满是不舍,却又带着几分清醒。 她知道,孩子绝不能留在凤凰山庄,越早送走越安全。 杨灿点点头,在榻边坐下,轻声安抚:“我把孩子安排在山下的果园,交给可靠的鲜卑妇人抚养。 这一个月里,山下还有几个佃户家的妇人要生,正好把咱们女儿混进去,不会引人怀疑。 豹子头和胭脂姊妹我都派去照应,再加上旺财和二十八子,足以保障安全。” “可那里终究人多眼杂,不会出事吗?”索缠枝还是担心,指尖紧紧攥着女儿的襁褓。 “我给孩子编排了合适的身份,是个战乱中失去父母的孤女,知道真相的不超过五人。” 杨灿不想用女儿去考验人性,连旺财知道的都极有限,仅凭碎片信息拼不出完整的真相。 “等山下那些妇人的孩子能离手、各自改嫁后,我就以收养孤女的名义接她回来。 要是你想让她以青梅亲生女儿的身份回来,也可以,只是运作的时间要长一些。” 如果想把孩子运作成青梅所生,那青梅现在就可以宣称有孕了。 哪怕青梅真有了身孕也没关系,反正异卵双胞胎可以双男、双女或一男一女,而且长相并不相同。 由于营养争夺的原因,甚至连孩子的大小和发育也不同。 不过,如果采用这办法,青梅就得找借口住到山外去了,三两年内不能回来。 因为一岁和刚初生的婴儿,区别还是很大的,反而孩子再大一些更容易蒙混过关。 至于孩子的长相,反倒问题不大了,因为自从北魏孝文帝改革,鲜卑与汉族大融合,到现在已经四到五代了。 北魏如今虽已不复存在,鲜卑人也重新回到了草原,可人种长相与汉人已经没啥区别了。 “就以认养为由吧。”索缠枝立刻说道。 她原本也想过让孩子顶着青梅亲生女儿的身份,可真见了孩子,所有想法都变了。 孩子的安全最重要,而且她也舍不得和孩子分开那么久。 “都听你的。”杨灿揉了揉她的头发,目光落在母女俩身上,满是柔和。 无论女儿以什么名义回到身边,他都绝不会让她受半分委屈的。 烛火映着三人的身影,在墙上投下了温暖的轮廓。 今晚,杨灿、李有才、潘小晚是三人;于醒龙、索弘、于骁豹是三人;此时此刻还是三人,却是完全不同的局面,不同的心境。 第144章 时不我待 于醒龙自小身子骨弱,吃酒向来浅尝辄止,今晚却难得地醉了。 西暖阁的炭火烧得正旺,酒气混着熏香在雕花窗棂间打转,他望着满桌珍馐,竟生出一种荒诞的错觉: 他,才是那盘最诱人的佳肴! 他被索弘与老三于骁豹虎视眈眈地盯着,那目光里的贪婪,比筷子更凉,随时都要将他拆食入腹。 杯盏相撞的脆响里,全是言不由衷的虚与委蛇。 对方每一句看似热络的寒暄,都藏着试探的钩子。 每一次举杯劝酒,都裹着算计的重量。 这滋味像吞了碎琉璃,既刺得他喉咙发紧,又让他胸腔里的怒火突突地往上冒,烧得他指尖都在发颤。 与他的沉郁截然不同,陪酒的于骁豹倒是真的酣畅。 三杯烈酒下肚,于骁豹的脸上都泛着红光,仿佛终于参透了处世的真谛。 在他的认知里,当年大哥二哥就是仗着他年纪小,硬生生夺走了本就该属于他的于氏家产。 这个念头在他心里盘桓了十几年,早已成了钉死的事实。 他向来如此:若日子不顺,便是天不佑他,地不容他,旁人都负他,唯独自己半点错处没有。 大哥二哥欠他的,于家欠他的,如今既然翻不了身,不如就理直气壮地讨回来。 往后手头紧了,他就去两位兄长府上打秋风;若是不给,他豹三爷有的是法子:拖家带口堵上门去,看谁耗得过谁。 这位“想通了”的豹三爷越喝越尽兴,笑声好不爽朗。 兄弟二人,一个借酒浇愁,一个以酒助兴,各怀心思,却偏偏都喝得酩酊大醉。 醉意如潮水般漫上来时,于醒龙刚挨着床榻,就听见门外传来管家邓浔急促的呼唤声。 于醒龙心里不由一凛,酒意立时散了大半。 邓浔跟着他三十年,最是沉稳持重,若非天塌下来的急事,绝不会在三更半夜扰他歇息。 “备灯。” 他哑着嗓子吩咐年轻貌美的暖床侍妾,随手抓过外袍披在身上。 等他在小书房落座于灯下时,微微侧过头,鬓角的霜发被烛火浸得透亮,衬得那张憔悴的脸愈发沟壑分明。 “这么晚了,什么事?” 邓浔的声音里藏着压抑不住的兴奋:“老爷,今晚小人去见了长房大管事杨灿。 小人本欲与他商议明日正旦的节庆事宜,却恰巧撞见他正与外务执事李有才吃酒。 这两人的一番议论,被小人一字不落地听到了。” 于醒龙的心猛地一沉,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去,指节攥得发白:“他们议论了什么?” 自从心腹何有真背叛后,他对家臣的离心早已敏感到了极点,周遭稍有风吹草动,便如惊弓之鸟般惶惶不安。 苍老的狮子不仅畏惧外敌的觊觎,也会惶恐于狮群的离弃与背叛。 “是李执事先提起索家插手商道后,咱们于阀的家臣多有不满。 说着说着两人就扯到了关陇八阀的强弱上,然后杨灿便说了一番话。 老爷,杨执事那番话,当真是字字珠玑啊!”邓浔迫不及待地开口了。 他做了半辈子管家,记性早已练得炉火纯青,虽是只听一遍,复述起来却与杨灿原话分毫不差。 于醒龙起初只是微垂着眼眸,神色淡然,只当是两个下属闲时议论是非,邓浔未免太过小题大做。 可听着听着,他的眼睫猛地一颤,渐渐睁得越来越大,眸底的昏沉被一点点驱散,竟透出清亮的光来。 杨灿的话,像一缕温煦的春风,恰好拂过他心底最褶皱的地方,每一句都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关陇八阀之中,于阀向来是垫底的存在,连他自己都默认了这份孱弱。 于阀有粮,这是立身的根本,却无强兵,便如稚子抱金行于闹市,富得扎眼,却毫无自保之力。 他这一辈子都在琢磨如何守,如何护着祖宗留下的粮田。 可他却从未想过,这看似被动的“粮”,竟能化作直击旁人软肋的利刃。 八阀的长短优劣,于醒龙并非不知。 只是那些认知都散落在经年累月的琐事里,遇事方能悟得一二,从没有过如此系统的梳理。 他空有经验,却无归纳;而杨灿不同,哪怕是随口闲谈,都能将各家的命脉与隐患剖析得条理分明,入木三分。 于醒龙自然不知道,杨灿口中那些通透的见解,在后世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 兵书谋略、驭人之术,在这个年代是世家秘传的宝贝,可在信息通达的后世,早已是公开的知识。 大家在一个群里谈论点时政方面的事情时,一百个人里边,起码能蹦出十个“大政治家、大军事家、经济学家”。 只不过,这些人都是只间接学到了“归纳”,却既没有经历、也没有经验,实操的话,就很难说水平如何了。 有些人一旦给他机会实操,是能极快地把间接掌握的“归纳”,化为实操的本领的,但大多数人,还是纸上谈兵。 但于醒龙不知道啊,杨灿这番谈论,落在于醒龙眼中,便成了难得一见的奇才。 “阀主,这还只是他随口闲谈,既没深思也没细论,便有这般见地!” 邓浔的声音都带上了哭腔:“最要紧的是,从他话里能听出,他对索家全无好感,反倒对咱们于家的未来极为看好。 老爷,一个人不经意间露出来的态度,才是最真的啊!” 说到此处,他的眼中已然泛起了泪光。 于醒龙懂得邓浔为何而激动。 邓浔是他一手带大的家奴,比亲儿子还要贴心,他这些年的煎熬,邓浔比谁都清楚。 长子承业早逝,精心栽培的继承人没了。 次子承霖虽争回了嗣子身份,年纪却尚幼,撑不起偌大的于家。 而他自己这病体,指不定哪天就垮了。 到那时,二脉于恒虎野心勃勃,三脉于骁豹又蠢又坏,各房宗亲与家臣都揣着投机之心,承霖能不能顺利继位都难说,怕是连性命都难保全。 这些压在他心底的恐惧,旁人不知,邓浔又怎会不懂? 尤其是何有真的背叛,成了绷断他心弦的最后一块砝码,他的这份忧虑一下子攀到了顶峰。 他如今打算另起炉灶、扶持一批年轻人的念头,即由此而来。 如今骤然发现了一个对自己忠心、又有大才的年轻人。 若是悉心培养,让他尽快拥有保驾勤王的力量,那么…… 将来自己真的等不及承霖长大时,此人便是最可靠的托孤之臣啊。 这种判断和取舍,在旁人看来或许有些草率了。 可在这个识字都属稀罕的年代,但凡有这般眼界格局的,那就证明他是有传承的,他真有这个本事。 更何况先前丰安庄之事,杨灿兵不血刃便解了六庄三牧的死局,早已显露出他过人的能力。 而今这番话,只是让他的格局与潜力,更加凸显了出来,也把他的才干提升了一个大等级罢了。 邓浔此人忠心有余,能力却不足,做个管家尚可,却扛不起扶保幼主的重担。 如今觅得这般合适的人选,他怎能不激动落泪? “老爷,这是承业少爷在天有灵,为您、为于家留下的人才啊!” 邓浔说着,已是老泪纵横。 他是真心为自己的主子感到欣慰与心酸。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中了于醒龙的软肋。 承业,他的好儿子! 去年今日,那孩子还陪着他打理正旦事宜,迎来送往得体周到,可如今…… 他用力眨了眨眼,将涌上来的泪光逼退,模糊的视线重新变得清明: “小邓,你觉得,让他任上邽城主,如何?” 邓浔猛地抬头,满脸惊愕:“老爷,这会不会升得太快了?” “时不我待啊。” 于醒龙幽幽叹息,声音里满是疲惫与决绝:“你能明白吗? 我如今每晚睡下,都在想,若是就此一睡不醒,承霖怎么办? 于家怎么办? 这世上,究竟还有谁是我能信得过的?” 他没提今晚酒宴上索弘与于骁豹的算计,并非不信任邓浔,而是那份屈辱难以启齿。 他就像一头年迈的狮子,虽已散发着沉沉死气,却还未倒下,秃鹫与蜥蜴就已在旁窥伺,等着分食他的血肉。 这份窝囊,他连最亲近的管家都羞于言说。 “至少杨灿这等人,在我于家毫无根基,又是我一手扶持。 在他变成第二个何有真之前,必然会对我忠心耿耿。” 于醒龙的语气斩钉截铁。 邓浔沉默了。 他知道老爷心急,可上邽城主李凌霄并未犯错,这般贸然替换,难免让老臣心寒。 甚至……会把那些观望的人推向代来城的阵营。 许久,他才斟酌着开口:“老爷的顾虑不无道理。 不如让杨灿去上邽任副城主,给他些时间,慢慢接手?” 这话让于醒龙不禁失笑,上邽城从未有过副城主的职位。 突然派去这么个人,明摆着就是要取而代之。 这与直接替换李凌霄相比,不过是多了层遮羞布,反倒更寒人心。 他摆了摆手,语气已然不容置喙:“不必绕弯子,就这么定了。 对了,我让你物色的可用之人,有眉目了吗?” 邓浔无奈应声:“老爷吩咐的事,小人不敢怠慢。 勘其才能,查其底细,如今能拍板的有七个,杨灿便在其中。” 于醒龙站起身,在书房里缓缓踱步。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墙上那幅“守成”的匾额上。 这两个字是他的父亲题的,他守了一辈子,如今却要靠着一个年轻人破局。 “从中挑两个最得力的,调去杨灿麾下辅佐他。我要他,尽快成气候。”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 孱弱的病体、年幼的幼子、环伺的虎狼,都容不得他再拖延了。 邓浔心中一凛,恭恭敬敬地躬身:“是!待正旦过后,小人立刻安排!” …… 这年代的年味儿,已然依稀有了几分后世的风韵,却又裹着适配当下年代的粗粝。 渭水河谷的寒风卷着碎雪,打在脸上像细沙拂过,刮着肌肤冷冽生疼。 罗湄儿拢了拢领口的狐裘,终于望见了上邽城巍峨的城楼。 青灰色的城砖被风雪浸得发亮,城门下挂着的灯笼在风里摇摇晃晃。 沿渭水西行时,她见过陇州的黄土坡,也踏过秦州的结霜驿道,辗转八日,总算在除夕这天踏进了这座城。 本地百姓都唤这儿“天水城”,可按于家的行政规制,严谨说该称为“上邽”。 天水是泛称,拢着上邽主城与周边数十里的村镇,就像眼下城门上的灯笼,亮的是一处,暖的是一片。 牵着坐骑穿过城门时,罗湄儿特意望了眼西北方向。 暮色正浓,那道连绵的山影在昏暗中若隐若现。 旁边一位赶车老汉说,那儿就是凤凰山,本地人也称之为邽凤山。 “春夏秋三季沿渭水北岸走,不到一个时辰就能摸着山根儿,” 老汉的话还在她的耳边回响:“这腊月里路滑,绕山道上顶得走两三个时辰。” 罗湄儿望着山影冷笑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剑柄:“本姑娘大度,先让你过个好年。 等过了年……哼哼。” 她拍了拍马颈,牵着缰绳,顺着人潮往城里走。 沿街的铺子大多上了板,门板上挂了桃符。 只有街角几家卖年货的摊位还没打烊,摊主裹着衣裳吆喝,不时搓搓冻红的双手。 罗湄儿无心看这些,目光扫过巷口的幌子,径直走向一家挂着“天水客栈”木牌的院落。 这客栈瞧着有几分规模,门廊下挂着四盏灯,檐角还系着避邪的桃符,住着应该会舒坦些。 刚跨进门槛,就见掌柜的领着两个伙计搬桌子,桌子擦得锃亮,摆上干果、蜜饯和一壶烫得冒泡的黄酒。 “这是祭拜路神呢!”旁边一个戴毡帽的客商笑道。 他刚办完入住,货囊还靠在墙角:“老掌柜的每年都这样,求咱们旅人平安,也求他生意兴旺。” 掌柜是个圆脸汉子,穿着藏青色的袍子,正在恭恭敬敬地焚香。 线香燃起的青烟在暖空气里袅袅升起,他嘴里念念有词,无非是“路神保佑”“客来财来”的吉利话。 几个旅客凑趣上前添香,其中一个穿青衫的读书人,特意整了整衣襟,弯腰上香时脊背挺得笔直,倒比掌柜还虔诚。 香刚插好,掌柜扭头看见罗湄儿,眼睛顿时亮了,这时候还来客人登门,可不就是路神显灵? 他赶紧搓着手迎上来:“客官里边请!上房还有三间,暖炕都烧得热乎!” 罗湄儿自然选了最贵的那间,年节房价涨了三成,她掏银子时眼皮都没抬。 这一路上,罗大姑娘已经很节省了好么。 进房后,罗湄儿先叫了碗热汤面,又让伙计备热水。 她穿男装多日,束胸的布条勒得胸口发闷,此刻关了房门,先松了松领口,长长地出了口气。 伙计送面来时脚步很轻,倒不像寻常客栈那般毛躁,想来是看她出手阔绰,所以格外尽心。 一碗热汤面下肚,浑身的寒气都散了。 等伙计抬来浴桶,倒上冒着热气的热水,罗湄儿舒舒服服泡了半个时辰。 重新穿戴起来,唤伙计来撤浴桶的时候,窗外远远传来“咚——咚——咚”的梆子声,那是除夕夜的三更天了。 罗湄儿换了一身宽松的月白直裰,没有再束胸,行路时缠得太久,这大晚上的还不能松快松快? 可她刚要扯开被子歇下,门扉就被拍响了。 掌柜的大嗓门像撞钟似的传进来:“各位客官,守岁啦! 店里煮了角子,烫了好酒,都出来热闹热闹哟!” 罗湄儿正犹豫着,敲门声更急了,听声音是方才送面的伙计:“罗小哥,快出来呀!大伙儿都等着呢!” 罗湄儿无奈起身去开门,刚要婉拒,就被一个穿褐衣的老者一把扯了出去。 老者胡须上还沾着酒气,笑起来眼角的皱纹挤成了一团。 “我说年轻人,你咋比我这老头子还沉闷? 守岁嘛,图的就是热闹,出门在外,咱们就是一家人,走走走!” 罗湄儿下意识地按住了胸襟,刚要挣开,脚步已被带得踉跄,无奈地被扯出了房门。 这时对面房门也开了,一个身着青布衫的年轻人正被掌柜的半拉半劝地引了出来。 这年轻人貌相寻常,粗眉大眼,身材却极壮实,只是眉眼之间拧着一股无奈的局促,像是一只被赶上架的鸭子。 “掌柜的,多谢好意了,我这人性子闷……” 他的声音不大,像蚊子哼哼:“我喜静,就不去了吧?” 掌柜正忙着招呼其他客人,根本没听清他在嘟囔什么,只是兴奋地一拍他的肩膀:“走,外边热闹!” 外边确实热闹,前院已经燃起了一堆篝火,红焰舔着粗壮的柴薪,噼啪声里溅出了火星子。 客人们围坐成圈,有穿劲服的壮汉,有戴方巾的商人,还有两个背着琴囊的戏子,此刻都卸了平日的拘谨,热热闹闹地互相道着“过年好”。 正前方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说话人”正拍着醒木说《三国》。 他讲的是陈寿《三国志》里的片段,和后世的演义大不相同,精彩程度自然不如,可这个年代听来,倒也别有滋味。 罗湄儿没束胸,穿男装便显得肩窄腰细,格外不自在。 趁着众人都盯着说话人的空当,她便悄悄溜到了角落里。 那儿也摆着一张方桌,客栈备了瓜子,客人们也把自带的糕饼、肉干摆了上去。 只是这个位置不方便看人表演,大家都挤到了前边去。 罗湄儿刚坐下,就见对面房的年轻人也溜了过来。 那人在她旁边的板凳上轻轻坐下,长长地舒一口气,显然对这清静角落十分满意。 随即,两人目光一对,都有些讪讪然。 罗湄儿抿了抿唇,干笑道:“天寒,喝口茶暖暖?” “哦,哦哦!好。” 年轻人愣了愣,看着桌上的粗瓷茶壶才反应过来,忙不迭提壶给她斟了一杯,双手捧着递过来:“你请。” 说完他就把茶壶放下了,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眼睛不自然地瞟向篝火那边,一副“你别和我说话”的模样。 这人怎么比个大姑娘还要腼腆? 罗湄儿心中好笑,便拱了拱手,道:“在下罗梅,梅花的梅。 不知兄台尊姓大名?” “鄙姓赵,名楚生,从晋地来。” 那人见她问话,无奈地回答,声音还是不大,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沿。 “看来赵兄不喜欢热闹?”罗湄儿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不禁皱了皱眉。 是最粗的大叶茶,苦味重,茶韵浅,实在算不上好。 赵楚生点点头,脸颊微微发红:“我这人木讷,不会与人应酬。你喝茶。” 他又把茶杯往罗湄儿这边推了推,一副“你专心喝茶,别跟我说话”的架势。 罗湄儿心中更是促狭,偏要逗他,便捧着茶杯暖手,笑问道: “大过年的还奔波在外,赵兄是来寻亲还是访友呀?” 赵楚生刚放松的肩膀又绷紧了,盯着篝火处一个弹琵琶的胖汉,神情讷讷。 “都不是……我……来寻一位同门,没见过面的。” “同门?”罗湄儿诧异地挑了挑眉。 “哦,我们是同一位祖师爷传下来的手艺。” 赵楚生解释道:“到了我这一代,我是匠首总领。 可同门们为了谋生散居于各地,联系越来越少。 我这人不善经营,眼看着传承都要断了,实在是对不住祖师爷。 我就想着寻个能言善辨、精于维护的同门。 只要他答应,我这匠首总领让与他都成。” 说完,他又看向篝火那边,虽然前边有根柱子挡着,他根本不看不见琵琶弹唱人。 罗湄儿一见便心中了然,这个年轻人性情孤僻,寡而不群。 这种性子,你让他总领一众同门,还真是难为了他。 如果是在后世,两个字其实就能概括此人的性格:社恐。 罗湄儿对篝火旁的琵琶弹唱没有兴趣,又不好扫了掌柜的兴致离开,就只能拉着他继续聊天。 见他又刻意摆出一副“我在专心听人弹琵琶,你不要跟我说话了”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罗湄儿道道:“赵兄就不好奇,问问我为何除夕夜跑到上邽来么?” “啊?” 赵楚生根本就没听琵琶,罗湄儿一说话,他立即就有了反应。 赵楚生忙向她欠了欠身,歉然道:“是在下失礼了,那么不知罗小兄弟你为何奔波在外呢?” 罗湄儿的指尖捏紧了茶杯:“赵兄你是寻亲访友。 至于我么,则是寻仇来了。” “寻仇?”赵楚生大吃一惊:“小兄弟和人结仇了?” “不错!我本江南人氏,从未见过此人,更谈不上得罪他。” 罗湄儿咬牙切齿地道:“偏生这无耻小人,到处散播我的谣言。 他害得我丢尽面皮,在家乡都待不下去了。此番来天水,我就是要找他算账的。” 赵楚生皱起眉,黝黑的脸上满是不赞同的神色。 “小兄弟,谤人清誉固然可恨,但为此奔波千里,更不值得。 纠偏当以义为基,而非以怨报怨啊。” “那依你赵兄的意思,我就该忍气吞声喽?”罗湄儿不悦地扬起眉。 “不是不是!” 赵楚生涨红了脸,急忙解释道:“小兄弟,你若用极端手段报复,岂非反而让世人觉得你真如谣言所说,这才恼羞成怒。 小兄弟你不如搜集证据,当众揭穿他,既正了自己的名声,也让世人知其恶行,这才稳妥。” “稳妥?” 罗湄儿嗤笑一声:“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我凭什么要为他的恶行耗神费力? 对付这种小人,就得用小人的法子! 我也不杀他,我也不骂他,我只割了他的舌头,断了他的双手,看他还能不能造我的谣!” “这……,以血还血,以牙还牙,未免……太偏颇了。” 赵楚生对她的态度很是不赞同,不禁连连摇头。 “偏颇?我不杀他,已经非常宽宏大量了好吗?” 赵楚生不以为然,眼前这小兄弟眉眼俊俏得像个大姑娘,可这性子太也…… 咦?倒有几分楚墨同门的影子。 想到这里,赵楚生不禁苦笑起来。 墨门中人正是因为理念分歧,这才一分为三。 就连自家同门都说服不了彼此,似我这般口拙,又如何能说服得了外人? 我果然……不配做钜子啊! 我就该早早物色一个合适的同门,把这糟心的钜子之位让出去。 赵楚生摇头苦笑道:“罢了罢了,这大过年的,咱们不说这些丧气话了。” 罗湄儿见他这般模样,倒是被逗笑了。 罗湄儿提起茶壶替他斟了杯茶,递过去道:“算你识相。 对了,你那同门叫什么名字呀?偌大的天水,好找么?” 赵楚生连忙双手接过茶杯,信口答道:“好找,好找。 我这同门名叫杨灿,住在一处叫做丰安庄的地方,在这一带颇有名气,好打听的很。” “咔!” 罗湄儿的手正搭在茶壶上,茶壶突然碎了,一壶茶水满桌子流溢。 赵楚生还以为这茶壶太过劣质,自己碎了,忙不迭避过身子,便左右张望,寻找抹布。 罗湄儿佯作吃了一惊,赶紧把手收了回来,却似烫伤了似的握紧了拳头。 杨灿,杨灿! 你姓赵的嘴巴笨,他姓杨的口条利索是吧? 不好意思,你可能要白来一趟了! 因为,很快他的嘴巴就不如你利索了! 第145章 人人执子 正旦日的天刚蒙蒙亮,鱼肚白的光才漫过凤凰山庄的墙头,于府上下就已忙碌了起来。 昨夜守岁到三更的困意,像是被这新年的喜气冲得一干二净,每个人脸上都透着一股子掩不住的精神头,脚步都比往日轻快了几分。 膳房的灶间里,王婆子正往灶膛里塞着干柴,火星子“噼啪”地往外跳。 她刚刚抬手挥开柴禾返潮冒起的青烟,管事李暄那洪亮的嗓门就撞进了耳朵。 “伙房里的人都停一停,先停一停,都出来!” 李暄大步跨进了院门儿,身后跟着两个仆役,每人都提着一个红漆大木桶。 桶沿儿上搭着的红绳晃悠着,里边成串的铜钱簇新发亮,阳光一照,晃得人眼睛也亮了起来。 “少夫人给咱们长房诞下了一位小郎君,这可是咱们凤凰山庄的大喜事儿!” 李暄扯着嗓门喊着:“少夫人特意从陪嫁里拨出一笔银钱,给咱们山庄上下一干人等,每人添赏两吊钱! 你们可都记牢了,这是少夫人的恩情,更是咱们小郎君带来的福气!” 王婆子早把手上的柴禾扔了,在油布围裙上使劲蹭了蹭手,第一个冲了出去。 两吊铜钱攥在手里沉得压腕子,冰凉的铜气透过指缝渗进来,让她眼角的皱纹都笑得堆成了花。 王婆子一迭声地道:“多谢少夫人!多谢小郎君!正旦日添丁,这是要旺一整年的好兆头啊!” 伙房里的人都跟着涌了出来,领钱的喧闹混着此起彼伏的夸赞声。 “少夫人真是仁厚!” “小郎君定是金贵命格!”诸如此类的话语此起彼伏。 如是这般喧闹红火的光景,随着赏钱发放到位,顺着凤凰山庄的一条条青石路,也在山庄各处蔓延了开来。 正厅前的院子里,丈余高的灯树早已立起,枝桠上挂满了绢灯,只待入夜便点亮。 大厅内更是气派,绮罗灯与琉璃灯悬在承尘之下。 最大的那盏足有磨盘大小,绛红的灯穗垂着,风一吹就轻轻晃,将满厅都浸在暖融融的红光里。 厅中央的供桌擦得锃亮,猪牛羊三牲祭品摆得齐整,油光顺着肉纹往下淌,淡淡的香气混着檀香,在空气里慢慢飘着。 供桌中央立着一块桃木牌位,用朱砂笔写的“岁次戊子,吉旦纳福”,笔锋刚劲,正是家主于醒龙的亲笔。 于醒龙身着一袭藏青色的暗纹锦袍,手中端着一盏温热的屠苏酒,正与索二爷、于骁豹在谈笑说话。 索弘总觉得今天的于醒龙似乎与往日不同,那些压在他眉梢的心事、欲言又止的沉郁,似乎都散去了。 今天的于醒龙身上,焕发着一种难得一见的意气风发,仿佛……他卸下了千斤重担一般。 这便是新年新气象么? 索弘暗自琢磨着,却不知于醒龙这份“洒脱”,乃是他豁出去后的破釜沉舟。 于醒龙的性子一向偏于优柔,做事向来是瞻前顾后,思量不断。 思量来思量去,他的冲劲便磨没了,想法也变了味。 多年以来,他驭人也好,理事也罢,总取中庸之道,“守成”了一辈子,结果长房的根基却越守越弱。 他如今也并非突然大彻大悟,而是站在长房家主的位置上,他早已嗅到了越来越浓的危机。 长子身中剧毒后,用提前结束性命为他换来一线喘息之机,可二脉的步步紧逼从未停歇。 东顺、易舍的骑墙观望,何有真的公然背叛,更是彻底粉碎了他对未来的一切幻想。 不然,即便他再如何欣赏杨灿这般人才,他也会用至少二十年的光阴去慢慢试炼、打磨,才肯委以重任。 可如今,他已经没有时间去这般“稳妥行事”了,索性,便赌一把! 他要扶持一批无根底、无背景、无派系的年轻人,筑起长房的新屏障。 这场赌局是否能赢,他心里其实一点底都没有,这是他平生头一回冒险,也是最后一回。 赌注已经推上桌,骰子也已落了地,他已再无退路,当然也就有了几分“不成功便成仁”的坦荡。 “爹!我不管,我就要去看侄儿!”清脆的童声打断了厅内的谈话。 于承霖攥着两枚沉甸甸的金饼子,一头扎进大厅,跑到于醒龙面前,小身子扭着冲父亲撒娇。 于醒龙放下酒杯,揉了揉儿子的头,笑道:“昨儿不是才带你见过,怎么一大早的就又闹着去?” “那不一样!” 于承霖把金饼子举得高高的,兴奋的小脸通红:“今天是正旦啊,我是叔父,是长辈!我得给侄儿发‘压祟钱’!” 这话让一旁的于骁豹端着酒杯的手顿了顿。 乍一听,他只觉这侄儿童言稚语的实在有趣,不禁微微一笑。 可转念一想,不对!我也是叔父,我也是长辈,我也有……一个侄儿在面前啊。 这般想着,豹三爷便清了清嗓子,端着酒盏缓缓走开了,步态从容,倒有几分闲庭信步的优雅。 于醒龙被儿子逗得哭笑不得:“承霖,你侄儿才刚出生,还不会接‘压祟钱’呢。” “我会给就行了呀!爹,你就答应我嘛!”于承霖用袍襟兜着金饼子,拽着父亲的袍角晃了晃。 这时候李氏夫人从后堂追了出来,看见儿子缠人的模样,无奈地笑着上前道:“霖儿,你侄儿还小,得多睡才能长壮实。” “我不吵他的!我发完‘压祟钱’就走,我就看他一眼!”于承霖急忙保证。 于醒龙无奈地夫人李氏道:“既如此,你便带孩子去一趟吧,今儿正旦,也该去瞧瞧儿媳。” 李氏点头应下,转而叮嘱儿子:“你嫂子刚生产完身子虚,到了那儿不许叫嚷,更不许伸手乱摸小侄儿,记住了?” “记住啦记住啦!哎呀,我当叔的,怎么会吵我侄儿睡觉呢!” 于承霖大喜过望,攥着金饼子就往外跑,小脸上满是“长辈”的得意: 这还是他平生头一回给别人发‘压祟钱’呢。 …… 杨灿身着一袭玄色狐皮裘,领口落着些未化的雪星,沿着凤凰山庄的主道大步走向长房署务厅。 主道上的积雪已被仆役们扫得干干净净,积雪在路侧砌成了两堵齐腰高的雪墙,晨光洒在上面,泛着莹白的光。 他刚从山庄门口折返,一早他便备下两车沉甸甸的年货,派豹子头送往鸡鹅山,方才还亲自送到庄外看着车队启程。 胭脂和朱砂两个俏婢也跟着去了,说是要替他给山上的义子女们分“压祟钱”,眉眼间满是雀跃。 没人知晓,正是借着这送年货、发年钱的由头,那个襁褓中安睡的小女婴,已被神不知鬼不觉地藏在温暖的年货夹层里,随车队驶出了凤凰山庄。 长房署务厅内早已暖意融融,各职司管事都换了簇新的绸缎衣裳,或青或蓝的料子衬得人精神焕发。 他们正围着火盆闲谈,见杨灿掀帘进来,便齐刷刷起身,拱手作揖的动作整齐利落,笑声也跟着涌了过来。 “新岁启元,愿杨君身安体健,百事顺遂!” “元日新始,盼福禄并至,常伴杨君左右!” 杨灿抬手还礼,笑意盈盈:“岁首吉庆,也祝诸位家宅安宁,诸事亨通。” 他把女儿送出凤凰山庄了,压在心头的石头落了地,连声音都比往日轻快了几分。 外院管事牛有德抢上一步躬着身,脸上的笑纹挤成一团:“大执事,大家伙儿都候着了,就等你领头,咱们一同去给阀主拜年问安呢。” “都备妥当了?” 杨灿抬手理了理裘衣领口,朗声道,“既如此,咱们这就走,给阀主大人拜年去!” …… 往后院去的路也被勤快的小厮们扫了个干净,只留着墙角几棵冬青树上积着雪,绿白相映,凭添了几分雅致。 李氏牵着于承霖,身后两个丫鬟,各自捧了一份盖了红绸的礼物。 于承霖这个小叔叔都有新年礼物,于醒龙和李氏当然也得有。 刚月子房院门口,穿着青绿的青梅就快步迎了上来。 青梅屈膝福身,声音柔婉清亮整齐:“夫人新岁安康!小公子新岁顺遂,愈发聪慧康健。” “咳!” 八岁的于承霖立刻挺了挺小胸脯,脸上满是认真:“我都是有侄儿的大人了,以后叫我二公子就好,不许再叫小公子。” 青梅忍着笑,应声道:“是,二公子。” 李氏抬手拍了拍儿子的后脑勺,语气带着笑意:“今日正旦,老爷忙着招待内外客人,我来看看缠枝和孩子。” 青梅忙道:“夫人和二公子来的正好,小公子才刚醒了没多久,少夫人正陪着呢,快请进来。” 说着青梅便前方引路,领着李氏和于承霖往产房而去。 …… 大年初一的天水客栈里一片寂静。 昨夜的酒气还在梁柱间弥漫,那些滞留于此的旅人,既无长辈可拜,也无亲友可访,此刻都蜷在暖炕上酣睡,整个院落里连声咳嗽都听不到。 “嗤……” 锐啸破空的瞬间,静谧如同被利剑剖开。 那是剑刃撕裂空气的声音,干脆利落,不带半分拖泥带水。 罗湄儿立在庭院中央,身着玄色窄袖武服。 这是中原武人常穿的款式,粗布的腰带,下摆掖进短靴,每一处剪裁都透着利落。 她手中一口剑泛着冷光,剑身轻颤间,便是一道道呼啸,犹如掠过寒潭的雁鸣。 剑走轻灵,步法尤其重要。 罗湄儿足尖点地时轻如落絮,旋身转圜时快若流风,剑随身动,身随剑走,整套剑势舒展开来,便如惊鸿掠水。 院角,赵楚生双手拢在袖中,目光胶着在那片翻飞的剑影上。 他指节上的老茧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底的一枚硬物。 那是一枚青铜符牌,符面刻着古篆的“墨”字,正是秦墨钜子的信物。 谁能想到,这个眉眼平凡、连说话都带着几分腼腆的年轻人,竟然是执掌秦墨一脉的当代钜子? 他站在那儿,就像一个普通的、憨厚的手艺人,看着舞剑的罗湄儿,神情也是木讷的。 似乎,他不仅看不出门道,就连热闹都看不出来。只是,他目光深处,却分明是一个技击行家看门道的掂量。 罗湄儿的每一次剑势转换、每一步重心挪移,甚至每一次出剑的时机,都能被他精准捕捉甚至预判。 他常常早罗湄儿刹那,手指在袖间如叩击节拍般捺在墨符上。 墨门三分之后,显学之争从未停歇,但分岐主要体现在他们的治世理念上。 武功一道却是齐、秦、楚三派墨家弟子全都要学的必修课、基础课。 淬体、练技、修心,方为墨者,缺一不可。 赵楚生身为秦墨钜子,于武道上自然是一位大行家。 在他看来,罗梅这路剑法看似轻灵,实则藏着极深的根基,劈挑点刺,力透剑身却不显刚猛,挥转之际余劲如绵,分明是得了名家真传。 赵楚生藏在袖中的手指轻轻叩了叩,暗自点了点头。 “铮!”随着赵楚生这一指深深捺下,清越的剑鸣收尾,长剑稳稳归鞘了。 罗湄儿从腰间抽出汗巾,抬手拭去额角薄汗,转身看向院角,眉眼弯成月牙:“赵兄,看了这许久,我这三脚猫功夫怎么样?” 赵楚生一脸老实人的憨厚笑意:“我就会抡锤子打铁,哪懂什么剑法?只觉得……只觉得看得人眼睛都亮了,特别好看。” “噗嗤”一声笑,罗湄儿将汗巾往腰上一掖,脚步轻快地走过来:“也是,问你纯属白问。” 经过昨夜“春晚”的一番接触,两人已褪去初见的生分,熟络多了。 罗湄儿告诉赵楚生,她已经听说了,赵楚生那位同门杨灿,如今已经不是丰安庄主,而是升任于阀长房大执事了。 赵楚生听了很高兴,他想着既然这么近,那今天就去凤凰山庄拜访,以确定杨灿此人是否是他的同门。 如果确定了杨灿的身份,那就对他好好考察一番,若此人是个可以托付的,就把秦墨一脉交托到他的手上。 赵楚生这性格,是真的干不了这领袖的活儿,对他来说,这个钜子当得痛苦极了。 他唯恐秦地墨者这一脉,因为他的无能而断绝在自己手上,所以他是真的迫切想要找到一个有能力、有担当的同门,交卸这个重任。 “走亲访友得等年初二,初一登门不合礼数。”罗湄儿点拨了这个不谙世故的老实人一句,赵楚生这才捺下性子,决定再等一天。 而罗湄儿则趁热打铁,提出要随他一同前往凤凰山庄。 罗湄儿说,她的仇家就在天水一带,但具体在哪,却并不清楚。 赵楚生的这位同门既然是于阀家的大执事,想凭和赵兄的交情,拜托杨灿帮忙查找。 赵楚生此时还不确定杨灿是否真是他的同门,却能看出罗湄儿对诽谤她清誉的那人极为痛恨。 赵楚生是反对以暴制暴的,便想着可以趁此机会,慢慢劝她放弃复仇的念头。 若是劝不动,等确认杨灿身份后,还可以请杨灿这位同门帮忙,谎称罗梅的仇家已经远走他乡,以避免一场血光。 就这么着,连与人稍显亲近都浑身不自在的赵楚生,硬是克服了心结,点头应下了。 他却不知,罗湄儿口中的仇家,正是他要去验证身份的杨灿。 在罗湄儿的打算里,凤凰山庄是于氏一阀的根基之地,想潜进去并不容易,要在偌大一个山庄里找到那个杨灿尤其的麻烦。 可若借着赵楚生“同门故友”的由头,她就能堂而皇之地站到杨灿面前。 到时候,她先义正辞严地痛斥一番此人造她谣毁她誉的无耻行径,再一剑割了他的舌头! 然后她就挥一挥衣袖,飘然远去,这是何等快意的侠客行径。 两人各有打算,小算盘那是打得噼啪作响。 不过,要在大年初二登凤凰山的,可不只有他们两人。 上邽城另一家客栈里,也有两个在正旦佳节奔波于途的旅人。 这两个人,一个叫邱澈,一个叫秦太光,都是四旬上下的中年人,他们是齐地墨者,奉齐墨钜子之命而来。 墨门三分,齐、楚、秦。 虽然三派分支是用地名做区分,却并不是说,信奉这一学说的就只有当地人。 而是因为这一学说的诞生地在那里,就以此做为该派学术的命名了。 齐墨擅长理论辩说,早年也曾效仿孔子周游列国,想以“兼爱”“非攻”之说游说君主。 可“独尊儒术”的浪潮席卷天下后,儒家已在中原站稳脚跟,齐墨学说渐渐无人问津。 当代齐墨钜子发现中原已经没有他们的立足之地,当即召集精英会商,最终定下了“西出函谷关”的大计。 关陇地区儒家的控制力相对薄弱,如今又是八阀割据之势,这是齐墨学说最后的发展机会了。 按照齐墨钜子的计划,这二十多年来,齐墨弟子已经分批渗透进八阀之中,凭着手艺与学识谋得职位,成为各阀的得力臂膀。 齐墨钜子早已察觉到,关陇八阀割据数百年,如今不管是主观意愿还是客观形势,都已到了催生统一的前夜。 他们要做的,就是辅佐各自效力的门阀,直到从中选出“一条真龙”,助其一统关陇,再挥师东进,平定天下。 唯有如此,墨家思想才有登上朝堂,成为天下正统的机会。 在齐墨弟子看来,他们这么做,并非违背了“非攻”主张。 为了传承,变通是在所难免的。 他们这是以一时之小攻,换取长久之大安。 以局部之纷争,换取天下之太平,这才是一个墨者的担当。 可就在他们布局关陇多年,一张大网渐渐织成,正准备起网之际,却突然发现了秦地墨者的踪迹。 齐墨与秦墨虽然是同源,两派的政治主张却天差地别。 秦墨固守“非攻”本真,向来反对参与诸侯纷争。 如果被秦墨发现了齐墨的意图,很可能会打乱他们的部署。 因此,齐墨钜子接到弟子刘波的秘信后,便马上派了邱澈与秦太光过来。 他们的任务很明确:找到这个杨灿,确认他秦墨传人的身份,然后通过他向秦墨钜子做出严正交涉: 秦墨,给我退出关陇! 这是我齐墨经营多年的地盘,容不得你秦墨染指。 杨灿根本没有想到,他随口编的一个出身,却坏了人家一桩姻缘,给他招来了一个满腹委屈的女罗刹。 而他信手拈来的两个小发明,更是给他引来了秦墨与齐墨的关注。 此刻的杨灿,穿着一袭新衣,领着长房众管事,正给阀主于醒龙说吉祥话呢。 “老爷新年安康!愿我于家新岁鼎盛,财源广进!” “祝老爷福寿绵长,子孙兴旺,于家万代长青!” 于醒龙身着一袭绛紫色团花锦袍,端坐上首,微笑抬手:“山庄能有今日气象,全赖诸位各司其职、勤勉操劳。看赏!” 旁边邓浔一挥手,一排丫鬟各托盖着红绸的托盘上前,便向各位管事赐下年礼。 众管事再度躬身长揖道谢,礼数愈发恭谨。 于醒龙含笑抬手虚扶,目光掠过人群时,在杨灿身上稍作停留,淡声道:“火山,你随老夫来。” 前厅顿时热闹起来,管事们簇拥着领赏,个个喜上眉梢,唯有杨灿凝了凝神,快步跟在于醒龙身后,绕过正厅,往屏后走去。 家主座位后方立着一架紫檀木屏风,上面以金漆勾勒出云纹仙鹤,雅致非凡。 绕过屏风,便见一方小巧雅间,几案锃亮,左右各设一张圈椅。 于醒龙已在上首落坐,手指轻叩着案上的茶盏,朝对面座位抬了抬下巴。 杨灿不敢怠慢,先躬身行了个垂手礼,待于醒龙点头示意后,才轻轻落座。 于醒龙端起茶盏浅啜了一口,慢悠悠地开口道:“火山呐,新岁已至,万象更新,你心中可有什么打算?” 杨灿心中略一思忖,只当这是家主惯例的提点。 毕竟自己身为长房大执事,掌管着长房诸多庶务和产业。如果正逢年节,家主单独召见大执事说几句场面话,也是应有之义。 杨灿便定了定神,欠身答了一堆套话:“承蒙阀主信任,臣自当尽心竭力。 八庄六牧的收成、盐铁二坊的产销,还有长房一应庶务,臣都会努力打理得妥帖,以为阀主分忧。” “哈哈,好,好得很呐。” 于醒龙放下茶盏,爽朗地笑道:“过去一年,也才仅仅一年,你的表现,便颇显不俗啊。 如此人才,老夫若不予以重用,那可就太屈才了。” 杨灿心头猛然一跳,戒心瞬间提了起来。 这老狐狸不像是在说套话啊,他究竟什么意思? 莫不是打算过河拆桥、卸磨杀驴、鸟尽弓藏、得鱼忘筌了? 还是说,他又挖了什么坑让我跳? 靠!这老灯还有完没完? 杨灿压下心中的波澜,面上依旧一派恭谨,再次欠身道:“不知阀主有何安排。但有吩咐,臣万死不辞,唯阀主之命是从。” 第146章 古木与新枝 于醒龙的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青瓷的凉意透过指腹渗进肌理。 在这片刻的沉默里,他脸上那抹惯常的和煦笑意,正在一寸寸地凝结,最终化为深深的凝重。 “于家,是一棵扎根在关陇土地里的参天古木。 你若愿托庇其下,它便替你挡得住刀光剑影,遮得了风刀霜剑。” 话音顿了顿,于醒龙喉间滚出一声悠悠的长叹:“可这棵树,它病了啊。 枝桠盘错,早乱了章法……” 于醒龙的声音透着一抹怅然,一抹不甘,在杨灿耳边回响。 “有的枝干生了野心,仗着几分长势就想挤垮主干,鸠占鹊巢; 有的枝桠招了虫害,嚼叶吸髓把自己养得肥硕,却让整棵树日渐枯槁; 更有那野藤缠上来,根须往树皮下钻,摆明了要把这棵树活活勒死。” 于醒龙慢慢抬起眼睛,目光深深地定在杨灿脸上。 他的眸中已经没有半分笑意:“火山,你若还想在这树荫下安身,说说看,你该让它怎么活?” 杨灿起初以为这只是阀主的感怀之语,多半要自问自答,便垂着眼睑静立不语。 可于醒龙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他,屏风后的静谧气几乎要凝成实质。 前厅传来的正旦欢笑声隐隐传来,既模糊又刺耳。 “咳。” 一声轻咳打破死寂,杨灿猛地反应过来,阀主是真的在等他的回答。 杨灿握拳掩在唇前轻咳了一声,脑中转得飞快: 于醒龙身为于阀之主,正旦佳节把他这个长房执事单独叫来,绝不是为了扯家常。 阀主要的也不只是什么“治树”的良策,怕是更想要他出谋划策中体现的立场。 于醒龙要看的,显然是他的态度,是他这口刀,够不够快,敢不敢亮。 阀主,这是要把他当成自己的一口刀了么? 心思电转间,杨灿已然抬起头,神色沉稳如铸:“阀主,臣既托身于这棵大树之下,自然盼着它永远葱郁挺拔。 如今内有虫蛀枝争,外有野藤相缠,若想救它……” 杨灿的声音刻意地顿了一顿,目光飞快地扫过于醒龙微蹙的眉峰,继续说道: “臣先除虫。亲手捉了那些啃食枝叶的蠹虫,摘了虫蛀的果子,剪了枯坏的枝丫。” “臣还可以引些益鸟来助。若是虫患太烈,就在树下燃起艾草,用烟把它们熏出来,再赶尽杀绝。” “那……妄想取代主干的那根枝干呢?你又怎么对付?” 于醒龙向前倾了倾身子,锲而不舍地追问道。 “臣会先辨它的斤两!” 杨灿答得斩钉截铁:“若只是一根生了野心的细弱枝桠,不必犹豫,一斧砍断便是,省得它再分走树的养分。” 于醒龙挑了挑眉,眉峰间的探询更浓:“若是那枝干已然长得粗壮,几近合抱呢?” “臣没有那么大的力气一斧子就将它砍断,但那缠树的野藤,倒是可以借过来一用。” “哦?如何用?”于醒龙的目光更亮了。 “臣会把野藤全缠到那根有野心的枝干上,让它们死死箍住。 藤要阳光,便挡了枝干的光;藤要养分,便扎进枝干的皮里吸它的髓。 等那枝干被缠得腐朽干枯,臣再一斧斧劈砍,自然事半功倍。” “可那野藤呢?又该怎么办?” 于醒龙追问道:“它缠死了枝干,枝干死了,转头它便会缠上主干了。” 于醒龙的心中暗潮翻涌,他正是用了借藤制枝的法子,引索家制衡旁支。 可是随着索家的咄咄逼人,他却渐渐拿不准,这步棋究竟是福是祸了。 他倒要看看,杨灿的答案,会不会与他不谋而合。 “藤终究是藤,离了这棵树的依托,它在天水这片土地上便立不住。” 杨灿斩钉截铁:“等那有野心的枝干被砍掉,虫蛀的枝叶换了新绿,主干重焕生机时,这大树便禁得起折腾了。 到那时,臣便刨了这野藤的根,砍断这缠树的老蔓,把它扔在树下沤成肥,正好用来滋养这棵大树。” 于醒龙慢慢靠回椅上,闭上眼睛,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笃、笃的声响在静室里格外清晰。 良久,他才缓缓睁眼,那双眼眸里,激动与期待像碎星般明灭不定: “火山,于家这棵病树,已经快被内忧外患拖垮了。 你……可愿做那治树的人?” 杨灿“唰”地站起身,腰杆挺得笔直,周身的沉敛尽数散去,只剩不容置疑的坚定。 “臣还等着靠这棵大树遮风挡雨呢,它病了,臣自当全力以赴!” “好!”于醒龙猛地拍了下扶手,也跟着站起身来。 这位素来藏锋敛锐的阀主,此刻脸上竟也有了几分意气风发。 “凡事得一步步来,枝干与主干同根,不能一刀切; 那些生了病的枝叶也得慢慢除虫,不能一股脑伐去,否则树身必然元气大伤。 火山呐,老夫想让你离开长房,去做上邽之主。 那里的一应军政民政,统统交由你打理,你可承担得起这份重任?” 杨灿心头怦然一跳,这位于阀主一向优柔寡断,如今竟如此果决? 上邽可是天水的核心之城,是于家的腹心之地。 关陇无王朝,门阀掌乾坤,上邽城主便是实打实的一方领主。 治权、兵权、属民尽在掌握。 其权柄,堪比先秦的封君、唐代的节度。 更遑论天水乃是于家根基,凤凰山便在此地。 这位置比一般的封疆大吏还要金贵,简直如清朝的直隶总督,掌握着京畿的命脉。 这位向来优柔的阀主,这次竟然如此果断! “怎么,你不敢接?” 于醒龙看着杨灿微变的神色,眼底掠过一抹了然,这小子,已经彻底明白了他的意思。 杨灿深吸一口气,后退两步,对着于醒龙深深一揖。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是字字千钧:“阀主如此信重,臣敢不肝脑涂地,以死相报!” “老夫要的就是你这股闯劲。” 于醒龙彻底放了心,抚掌而笑:“如今的上邽原主是李凌霄,你在那里全无根基,要打开局面怕是耗时太久。 为了让你尽快掌控上邽,八庄四牧的人手,依旧归你调遣。” 杨灿心中大喜,有了八庄四牧,他掌控的便不只是一座上邽城了,一半的天水已尽在掌握。 这开局,给力啊! “臣遵命!”杨灿再次长揖。 “你只需把长房的杂务和盐铁二坊交出来就行。” 于醒龙补充道:“长房大执事的人选,你若有合适的,也可以推荐给老夫。” “臣明白。”杨灿恭声应下。 他当初费尽心机留在长房,不过是为了借职务之便完成“偷龙转凤”的秘事。 如今大事已成,交出长房职权本就无所谓。 只是自己既然要离开,那条连通内外宅的秘道,就得尽快处理掉。 好在他砌造这条秘道时就已有所考量,秘道穹顶本就承不住池水的重力。 只消把两端出口彻底封死,撤去中间的加固支点,等开春引活水漫灌时,它自会塌陷腐朽,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 杨灿走出主院大厅时,冬日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枝桠洒下来,暖得他指尖都在发颤。 他才不愿承认,这颤栗是因为激动所致。 今儿一早他才把女儿悄悄送走,此刻一个念头不期然地浮上心头: 若是我赴上邽走马上任,女儿是不是就能以青梅亲生的身份,名正言顺地回到我的身边了? 这个念头让他的脚步也不禁轻快了几分。 缠枝若是听到这个消息,指不定要多欢喜。 而高兴的,其实又何止索缠枝一人。 杨灿即将升任上邽之主的消息,在于醒龙的默许之下,经邓管家的嘴,像长了翅膀似的,只半天工夫就传遍了长房。 众管事的兴奋劲儿,比过年守岁还要热烈。 杨执事升迁了,自己是不是就有了机会? 杨执事坐过长房大执事的位置,如今高升了; 前一任李执事坐过这个位置,也高升了。 这位置简直是块风水宝地啊! 谁要是能接过来,岂不是也能沾沾喜气,搏个远大前程? 午后的日头刚偏西,第一个“开窍”的就登了门。 长房外宅管事牛有德揣着厚厚的礼单,红着脸说是为贺喜而来,却绝口不提举荐的事。 杨灿本想将礼物拒之门外,可对方把“贺喜”的由头做足,倒让他一时没了推拒的理由。 牛有德刚离开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采办赵弘遇又捧着描金匣子进了院,脸上的笑容堆得像朵粉菊花。 更绝的是仓廪管事马三元,这位老汉送礼时竟把年方十四的小孙女也带来了。 眉清目秀的小姑娘怯生生地盯着杨灿,弄得他坐立不安。 等马三元找借口溜出去,杨灿再也坐不住,几步蹿进院子,抓过一个小厮就吩咐: “快,快去后宅请我夫人速回!” 虽说杨灿的举荐未必十拿十稳,但有了他的推荐,胜算便会大增。 就为这一线渺茫的机会,长房的管事们也愿意倾其所有。 可有人欢喜就有人愁,此刻最难受的,当属长房侍卫统领刘宇。 他比谁都清楚,豹子头程大宽早已是杨灿的心腹,自己与程大宽早有嫌隙,就算送再重的礼,也未必能入杨灿的眼。 更何况他上位时日尚短,家底单薄,连份能与其他管事抗衡的厚礼都凑不齐,只能在屋内踱来踱去,长吁短叹。 同样长吁短叹的,还有李账房。 李大目迟至天黑也没在杨灿跟前露脸儿。 先前他为张云翊暗中放水,被杨灿当场点破,后来杨灿牵头开办汇栈时,他为表悔过之心,几乎倾囊入股。 如今他手头虽不算拮据,却也实在凑不出能打动杨灿的礼物,只能瘫在椅上,对着空堂唉声叹气。 “哎,可惜啊……这么好的机会。” 李大目眉头拧成个死疙瘩,语气里满是懊恼。 小檀轻轻偎进他怀里,软声道:“老爷就算送了礼,也未必能拿到举荐名额。 反正老爷如今在昆仑汇栈里有股份,咱们日子过得安稳,何必这般耿耿于怀呢?” 李大目懊恼地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力道着实不轻: “你懂什么?但有机会,谁不想往上走?你跟着我这没出息的,如今后悔了没有?” 小檀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奴家都已经是老爷的人了,后悔又能怎样?难不成还能跑了?” “看你这话说的,要是能跑你还真……” 李大目正要打趣,突然像被施了定身法似的,张着嘴僵在原地,两眼大张,一言不发。 小檀慌了,赶紧伸手去扶他:“老爷?老爷您怎么了?别是中风了吧?” 她紧紧拉住李大目的衣襟,声音吓得都颤抖起来。 好半晌,李大目的眼珠才动了动,猛地回了神。 他盯着小檀的眼神越来越亮,老脸涨得通红,颊边的肉都在激动地哆嗦。 小檀被他看得发慌,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老……老爷,你怎么了呀?” “哈哈哈哈!” 李大目突然放声大笑,一把将娇小的小檀抱起来,在她唇上狠狠亲了一口。 “小檀啊小檀,你可真是我的福星!我的大福星啊!” 他转身将小檀一下子“墩”在书案上,兴奋地道:“快,快给老爷研墨!这被杨执事举荐的机会,咱们未必拿不到!” 第147章 拜庄 红烛燃得正旺,跳跃的光焰在描金绣凤的帐幔上淌开,晕出了一片暖融融的光晕,将榻上的锦被都镀上了一层蜜色。 杨灿仰面躺在软榻上,一臂舒展开来,稳稳地圈着伏在他胸口的小青梅。 青梅乌发如瀑,几缕碎发蹭得他颈间发痒,身上的暖香混着帐外的烛气,缠得人骨头都要酥了。 青梅又往他怀里拱了拱,鼻尖蹭过他温热的肌肤,声音里裹着刚刚温存过的娇慵。 “夫君,我从少夫人院里回来时,见客堂堆着好些礼物。随手翻了两份礼单,那些物件儿都很贵重呀。” 杨灿叹了口气,伸手将她肩头滑落的锦被向上拉了拉,悠然说道:“这不是你男人升官了么? 长房大执事的位置就空出来了,阀主那边放话出来,说是叫我举荐一个人选,这些管事们,哪个不想再往上挪一挪呢。” 杨灿也大概明白了于醒龙为何会透露长房执事将由他举荐的消息。 当初,委任他担任长房二执事时,于阀主可没问过李有才的想法。 于醒龙这么做,是在为他造势,是在为他培养自己的班底制造机会。 于醒龙今日与他一番密谈,坦率地承认了于家现在面临的麻烦,也认可了他的应对之计,那么之后必然会大力栽培他。 索缠枝已经生了,长房已经有了继承人,八庄四牧又依旧划在自己名下,长房现在只有一处在灵州、一处在黑水的产业线,鞭长莫及,是无法进行有效控制的。 如今的长房大执事对于醒龙来说,已经成了食之无味的鸡肋,并不那么重要了。 这种情况下,阀主不直接任命,而是交由他举荐,又有什么不可以呢?想到这里,杨灿不禁轻轻一笑。 “原来是这样。”青梅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睛,忽然撑起身子,颊边的潮红还未褪尽。 她认真地道:“夫君,我看过牛有德那份礼单,只那一份礼,怕是就要掏空他八成的家底。你若不打算举荐他,这礼可不方便收。” “我又何尝不知?” 杨灿苦笑一声道:“我一份礼都不想收啊,这不是推得太硬反而会伤了他们的脸面吗?” 杨灿忽然眼睛一亮,拍了拍青梅的肩头,笑道:“正好我明日要去鸡鹅山,趁我不在,你把这些礼按着礼单一一退回去吧。” 青梅点点头,重新趴在他胸口,手指在他胸口画着圈圈。 “夫君放心好了,保管给你办得妥妥帖帖,既不伤了和气,也不至于让他们记恨了你。” 话音刚落,卧房外的窗下便传来一个小丫鬟的声音:“老爷,方才李先生来了……” 李大目?杨灿顿时眉峰一挑。 今日送礼的管事不少,没来的只有两个,那就是刘宇和李大目。 刘宇只要有点自知之明,就不会来自讨没趣。 倒是李大目没来,让杨灿颇感意外。 没想到他还是来了,只是拖到了最后,也不知是出于什么算计。 杨灿打算明天就让青梅把礼都退回去,这时自然不愿再收。 杨灿懒洋洋地扬声道:“你就说我已经歇下了,请李先生改日再来吧。” 说着,杨灿按了按青梅的肩头,促狭地一笑。 窗外的丫鬟却没走,声音又低了几分:“老爷,李先生只留下一本手札就走了。 他说……这本手札务必要亲手交到老爷手上,不许任何人拆看呢。” “哦?” 杨灿的兴致被勾了起来,他掀开被子,随手抓过床边的外袍披在身上,一边匆匆系着衣襟,一边就往外走。 出了卧室,绕过屏风,杨灿打开了堂屋的房门。 小丫鬟还在窗下候着呢,一见如此赶紧快跑两步赶了过来。 杨灿这一开门,廊下悬挂的红灯笼立刻将暖光泼在了他的身上。 杨灿的外袍松松垮垮,露出了线条分明的健美胸膛,透着一股成熟男性的英气。 那小丫鬟不过十五六岁,见状顿时红了脸,眼神不自觉地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瞬,这才慌忙垂眸,羞答答地把一本火漆封印的函套递了过来。 “老爷,就是这个。” 夜风寒气扑面,杨灿不敢久站,接过函套便赶紧关了门,重新落好门闩。 杨灿回到卧榻上躺下,小青梅似是不耐他带进来的寒气,身子一缩,便埋进了被子。 杨灿双眉一扬,借着透过帐幔已显朦胧的烛光扯开函套,取出了里面的手札。 刚翻了两页,杨灿唇角的弧度便渐渐大了起来。 这哪里是手札,分明是李大目的一份自供状啊。 手札上,李大目自接任账房以来,每一笔中饱私囊的进项,时间、地点、经手人、数额都写得一清二楚,连收了谁的好处、替谁瞒了亏空都毫无隐瞒。 每一页上,都有李大目的亲笔签名,还按上了鲜红的指印。 杨灿“啪”地合上手札,随手扔在枕边,然后双臂往脑后一枕,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举荐人选,这不就送上门来了? 自从何有真背叛后,于阀主对内部的蛀虫已经是恨之入骨,一旦查实便是严惩不贷。 李大目主动把自己的把柄递到他手上,就是把自己的命门交了过来,摆明了要做他死心踏地的“自己人”。 这样识时务的聪明人,不用他还能用谁呢? …… 大年初二,宜走亲访友。 一早用完早餐,杨灿就赶往鸡鹅山去了。 小青梅却不急着归还礼物,而是坐在花厅里,慢悠悠地盘算着。 这礼不能大张旗鼓地还回去,太过张扬未免会扫了人家的颜面,得想个不着痕迹的法子才好。 上邽城的天水客栈这边,一大早罗湄儿就提着剑催促赵楚生启程了。 她的坐骑已经喂了精饲料,精神抖擞。 罗大姑娘打算上了山,当场割了那小贼的舌头,随即效仿“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古豪侠,扬鞭绝尘而去。 赵楚生并不觉得需要起这么早,他此去凤凰山庄,主要是确定杨灿是否是他的墨家同门。 如果是,他少不得要借故留下,如此才能细心观察杨灿的心性和本领,看他是否是一个值得托付重任的人。 如果杨灿不是他的同门,那也是大有可能的。 精于机械制造又不是墨家独有的本事,当年公输盘(鲁班)的技艺,也未必就输过墨翟(墨子)。 如果杨灿不是他的同门,那他还要再回客栈住下的,到那时天色已晚,总不能当天就返程回关中去。 所以不管怎么算,都不必抢这一时半刻的时间。 偏生罗大姑娘是头一回做这种事,颇有一种仗剑行侠江湖的兴奋感。 赵楚生又是内向腼腆的性子,被她催得没法,只好草草用了点早饭,就跟她赶往凤凰山庄去了。 结果,他们虽然起了一个大早,可是从上邽城赶往凤凰山庄,终究也得两个多时辰,等他们赶到时,杨灿已经去了鸡鹅山。 “你们杨执事下山了?”赵楚生听了,不禁皱起了眉头。 他这一趟山路走得不易,难不成还要回头再跑一趟? 守门的庄丁打量着两人,既不确定他们的身份,也就不敢贸然透露杨灿的去向。 可杨执事眼看着就要升任上邽城主了,这两人真要是他的贵客,实也不好冷落了。 那庄丁便斟酌着开口道:“不知你们两位和我们杨执事是……” “我与他,或许是同门。”赵楚生想了一想,实话实说了。 庄丁一愣,同门?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或许是?” 湄儿阻止不及,这老实人还是把老实话说出来了。 罗湄儿可不想来来回回的反复奔波,只好替他补救。 “我这兄弟嘴笨,实不相瞒,这位赵兄和你们杨执事都曾在吴州玄性庐求学,虽不同年,却师从同一位大儒,乃是实打实的同门!” 什么玄性什么庐的那庄丁听不懂,不过这并不影响他肃然起敬。 若是杨大执事的同门,人家大老远的上山一趟,自己可不好随意阻挡,万一杨执事知道了心生不快…… 那庄丁略一犹豫,便客气地道:“两位请稍候,杨执事虽然不在,我去通禀青夫人一声。” 说完,那庄丁向其他守门庄丁交代一声,便向山庄里赶去。 赵楚生很是不安,压低声音道:“罗兄弟,我尚不确定他是否我的同门,咱们怎好欺骗人家? 何况,这吴州玄性庐又是什么?我并不是啊!” 其实他听懂了,但他本是墨家弟子,而且还是齐楚秦三派中的秦派钜子。现在被人说成什么大儒的学生,心里实在别扭。 只不过他这人性子软,纵然心中不快,却也不好拉下脸来抱怨。 罗湄儿冲他扮了个鬼脸,笑道:“赵兄啊,你这人当真是死心眼! 那个什么杨灿如今是于阀大执事,万一他觉得匠造出身不太体面,以前刻意隐瞒过呢,咱们这么当众点破,岂不让他难堪? 反正他不在,咱们先进去喝杯热茶歇歇脚儿,等他回来你们再自辨身份。 确系同门的话那自然最好,如果真不是同门,我编的身份又碍着谁了?” 赵楚生张了张嘴,在她的伶牙俐齿面前,终究无话可说。 这时,路左一片松林中,邱澈和秦太光两位齐地墨者已然赶到。 这两位齐地墨者的任务是:警告秦地墨者离开关陇。 两人步履轻盈如猫,悄悄潜入松下,居然没有碰落松上的积雪。 两人披着与雪同色的斗篷,蹲在雪地上向前望去。 庄园门口,赵楚生那张老实憨厚的脸赫然入目! 第148章 踏雪寻梅 邱澈与秦太光裹着同色雪斗篷,如两尊凝霜的石像伏在雪松虬枝下,连呼吸都掐着极缓的节律。 唯有这般,口中呵出的白气才会细若游丝,刚触到冷空气便消散无踪,绝不会给人发现的机会。 他们蜷伏的身形与周遭雪地融成一体,只余两道寒星似的目光,死死地定在侧前方凤凰山庄的朱漆大门前。 一俟看清赵楚生的相貌,秦太光的瞳孔就猛地一缩,失声叫道:“秦墨钜子!” 邱澈惊讶道:“谁?哪个?” 他急急望去,凤凰山庄门口,只站着两个年轻人。 其中一个黑袍的正是赵楚生,皮肤是常年晒出的深褐色,眉眼间带着几分田间汉子的憨厚。 另一位则裹着青狐皮领的裘衣,面若敷粉,竟是一副男生女相的好皮囊。 尤其是“他”那双眸子转盼间,机灵劲儿像是要从眼尾溢出来。 是他!就是他! 早听说秦墨钜子甚是年轻,原来生得这般模样,好面相啊。 秦太光惊疑不定地道:“五年前秦地墨者传承授位,我随咱们钜子去观礼,亲眼见过他登坛受印。 那时他还是个少年,比现在要矮一些,可这眉眼骨相,变化并不大,就是他,他就是秦墨钜子!” 秦太光盯着的,自然是赵楚生。 五年前他随钜子去观礼,秦墨传承授印,登坛的就是这个赵楚生。 五年了,虽说五年的光景,本也不至于在相貌上有多大变化,但赵楚生几乎可以说是没有任何变化。 也许,是因为当初的他长得太着急了点儿,那时候就是现在这般模样。 邱澈和秦太光各自盯着他们眼中的秦墨钜子。 这时一位身着枣红袄裙的俏美少妇,领着两个梳双丫髻的丫鬟姗姗走出。 青梅身姿窈窕得像是一枝傲雪的梅花。 青梅早就知道自家夫君不是寻常人。 众所周知的是,他在救下于承业,得蒙赏识,成为于府幕客之前,乃是于阀牧场的一个牧羊人。 可是一个牧羊人,又怎会识文断字、精于算学,甚至能够改良农具? 杨灿只是含糊地提过一句,说他本是江南寒门士子,为避祸才隐姓埋名来到陇上。 青梅见他不愿多谈,便知道有隐情,因此也识趣地没有多问。却不想,今日竟有夫君的故人来访. 报信的庄丁说,客人自称是夫君的同门,曾就学于江南吴州的玄性庐,师从一位大儒。 青梅听了不禁又惊又喜,原以为夫君只是读过诗书,没想到竟是大儒门生! 那“大儒”二字可不是一个虚称,必定是天下闻名的饱学之士才担当得起。 青梅大为欢喜,连忙亲自迎了出来:“两位公子,便是奴家夫君的同门?” 小青梅款款上前,笑意温软,目光在墨袍的赵楚生和裘服的罗湄儿脸上一转。 “这位赵兄才是尊夫的同门。”罗湄儿生怕赵楚生又说漏了嘴,到时二人不免要被拒之门外。 所以她抢在赵楚生前头开了口,刻意压粗的声线里,仍然藏着几分女子的脆俏:“我姓罗,是赵兄的朋友。” 赵楚生刚抬起来的手顿在半空,抿了抿唇,索性闭了嘴。 青梅却多瞧了罗湄儿两眼。 方才远看时,只当是一位俊美少年。 这时听她说话声音有异,再仔细一看,耳廓小巧、颈线柔缓,眉眼五官更是…… 这分明就是易钗而弁的一个女儿家。 青梅再看她与赵楚生并肩而立,不禁心中了然。 想来这少女与那赵公子乃是眷侣,青梅微微一笑,便没有点破。 “真是不巧的很,夫君下山访友去了。” 青梅侧身让客,语气愈发热忱:“这天寒地冻的,二位先随我入庄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傍晚前他必定回来的。” “呃,有劳夫人了。”赵楚生还没见着正主儿,与青梅也实在没什么好解释的, 他硬着头皮拱了拱手,便与罗湄儿一起踏进了山庄大门。 朱红色的大门在他们身后缓缓闭合,像一道厚重的屏障,将雪松后的那两道目光隔绝在了庄门之外。 邱澈望着紧闭的大门,沉声道:“钜子叫我们找到杨灿,确认秦墨是否已大举进入关陇。 嘿!这下子不用问了!秦墨钜子都已经是凤凰山庄的座上宾了,他们秦墨没有大举进入关陇才怪。” 秦太光皱眉道:我们齐墨早已布局关陇,他们秦墨是后来者。 不过我们齐墨与秦墨,毕竟分属同门。 所以遵照钜子的意思,此来警告他们秦墨不要介入此地,大家各谋前途就好。 可是看这架势,秦墨涉入已深,恐怕你我一番言语,是无法让秦墨就此退却了。” “当然不能了!” 邱澈苦笑道:“你没看见么,人家在于阀这里,都能登堂入室了。 他们会因为咱们几句话便就此退却么?” 秦太光沉吟道:“要不,咱们公开现身,求见秦墨钜子? 咱们早就布局关陇了,他们总得讲个先来后到吧?” 邱澈道:“秦墨既已在此布局,会因为咱们几句话就离开?” 秦太光把牙一咬,恶狠狠道:“那就赶他们离开!” 邱澈摇了摇头:“怎么赶?就这么冒失地登门,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 一旦暴露了身份,引起关陇群阀的戒备,不管是齐墨还是秦墨,可都待不下去了。” 秦太光道:“那你说要怎样才好?” 邱澈叹息道:“秦墨钜子既已现身于此,便不是你我所能交涉的了。 不如,咱们就此回禀钜子,请钜子定夺吧。” “也好!”秦太光沉默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 “咱们回去,把这里的情况如实禀报给钜子,请钜子与秦墨钜子亲自交涉吧。” 主意已定,秦太光便向邱澈打了个手势,二人悄然退去。 他们悄悄向松林深处退去,约摸走了半里地,在一棵老松下面,正放着他们此来所用的工具。 那是四块长条状的木板,木板表面打磨得十分光滑,木板前端微微向上翘起。 木板底下一面覆着一层顺毛向后的兽皮,正面中间位置,则用绳索结出了可以把一只鞋子塞进去的空隙。 在松树干上,还杵着四根四尺长、婴儿小臂粗细的黄杨木。 那黄杨木的最下端,插着了铁钎,露出约摸有巴掌长短的一截。 这分明就是古代版的滑雪板。 滑雪板这玩意儿,古人早就发明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在新疆地区发现的史前旧石器时代的岩壁壁画中,就有先民踩着类似的工具在雪地里狩猎的图案了。 关于它的文字记载,从目前发现的史料看,最早则出现于《隋书》中。 “乘木马驰冰上,以板藉足,屈木支腋,蹴辄百步,势迅激。” 只是这玩意儿对地形要求极高,且受限于气候,没能大规模普及,如今知晓的人已然不多。 邱澈和秦太光熟练地将靴子套入绳环系紧,再用两根黄木板的滑雪杖点划雪地,便从雪上滑行开来。 板底擦过积雪的声音轻若风声,邱澈和秦太光俯身屈膝,重心压得极低。 很快,两人的速度就越来越快,身形如同两道离弦的箭,在起伏的山坡上飞速掠过。 蓬松的雪粉被板底掀起,在他们身后拖出了一道长长的白练。 二人堪比山间出没的山魈,转瞬间就将凤凰山庄远远抛在了身后。 当初上山时,两人一心只想来见杨灿,所以一味埋头赶路,根本没心思留意两侧的景致。 如今顺着山势俯冲而下,视野开阔了数倍。 邱澈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右侧不远处的山坳里,竟错落分布着十几幢房屋,在白茫茫的雪地里格外显眼。 “那边有人家,过去看看!” 邱澈向秦太光喊了一声,用滑雪杖一点,同时用力将木板往雪地里一压。 板底嵌进积雪,借着阻力掀起一蓬雪浪,硬生生停了下来。 随即,二人就向那处山坳滑去。 凭着这滑雪板,二人几乎是转瞬即到,很快停在半山腰处,向山坳里望去。 只见那处山坳里,一棵棵树木排列有序,显然是人工种植的,而非天然生成。 山坳里座落着的是三排屋舍,在前两排屋舍间的空地上,一群孩童正列队习武。 他们穿着统一的灰布短打,拳脚起落间虽力道尚浅,却招式规整,出拳踢腿都带着章法,显然是经过专人指点。 秦太光一见不由得暗暗心惊。 门阀治下所有百姓皆可为其所用,所以根本不会耗费心血和财力,从孩童就集中培养。 倒是他们墨家,培养弟子才会从小着手。 而且,习练武技正是入门的第一课。 “难道,这……这是秦地墨者训练弟子的地方?” 邱澈一听,不由大吃一惊:“不会吧?秦墨都在这里广收门徒了?那……他们得在此地布局多久了?” 邱澈一直以为齐墨在关陇布局已近二十年,哪怕只论先来后到,秦墨也该识趣地退出去,可眼下这一幕…… 齐墨在关陇布局二十年,也未曾如此张扬过,秦墨到底在此经营多久了? 秦太光的眉头紧紧地皱着,忽然,他又注意到一个细节: 那些正在练武的孩童,腰间似乎都挂着一块小小的牌子。 本来,隔着这么远,牌子不那么引人注目。 可是一群孩子正在练武,跳跃、旋身、踢腿、抬脚…… 诸般动作之下,孩子们腰间那块牌子不停地弹跃,这才引起了他的注意。 秦太光目芒一缩,沉声道:“他们的确是我们墨家弟子无疑了!你看,他们还佩了墨符!” 邱澈顺着秦太光的提醒看去,顿时吃了一惊:“还真是!” 秦太光想了一想,沉声道:“此事不能大意了,咱们须得查个仔细,才好向钜子禀报。” “成,咱们下去看看。”邱澈非常认同秦太光的话。 二人迅速把滑雪板解下来,用斗篷裹好,塞进一旁的枯树丛里。 随即,二人便穿着一身短打,悄悄向山坳中摸去。 为了不让山下的人发现他们,二人还迂回了一下,很快就消失在雪地当中。 屋檐下,杨灿笑吟吟地看着义子义女们习武,全然没有注意到,正有两个墨者在向他悄悄逼近。 第149章 胭脂误闯柴火垛 青梅引着赵楚生和罗湄儿踏入杨府客厅,暖炉里的松炭燃得正旺,将两人眉梢的雪气都烘得淡了。 青梅亲手为两位贵客斟茶,笑问道:“两位是从江南来的?” 赵楚生刚要开口,一旁的罗湄儿便已接过了话头儿。 罗湄儿语调轻快地道:“正是!我们赵兄学业初成,便想着游历四方以增广见闻。 他途经上邽时偶然听说了杨大执事的名号,细问之下才知原是同门。 赵兄大喜,当即就说要登门拜会,这份缘分真是可遇而不可求呢。” 赵楚生端着茶盏的手指微微一顿,心中暗忖:这说辞虽然牵强,倒也还算周全。 其实我是听闻他的技能,这才找过来的,如今当然只能说是闻名而来。 如果我真认错了人,天下间同名同姓者甚多,向他致一声歉便是,倒也不至于太过尴尬。 青梅却不这么想,她怎么可能想到赵楚生的真正来意。 她也不认为有人会只听一个名字,便会找上门来认亲。 这位赵公子既然来了,定然是除了听说了夫君的名字之外,还有别的辨识之法,否则不会如此笃定。 既已确认了对方身份与夫君有关,她脸上的笑意便又真切了几分。 尤其想到杨灿总是自谦为江南寒门,如今竟有大儒高徒这般同门,青梅心中更添了几分欢喜。 青梅盈盈落坐,对罗湄儿笑道:“我家夫君总说自己资质鲁钝,谁料竟是大儒门徒。 等他回来,妾身倒要好好问个明白。” 话音一转,她的目光又落在赵楚生身上:“眼下天寒地冻,你们大老远的从江南赶来,太也辛苦。 虽是你们是为了游学天下,也没有急着赶路的道理。 请两位贵客务必在庄中多住几日,让我们尽一尽地主之谊。” “啊,这个……,我觉得……” 赵楚生刚将茶盏凑到唇边,闻言连忙放下,正想说明此行尚有疑虑,不必急于留宿。 “那可太好了!” 罗湄儿抢话的速度比他更快,眉眼弯弯地拱手道谢:“只是这般打扰,实在有些过意不去了。” “同门远道而来,本就该盛情款待的。” 青梅笑着摆手,正要扬声唤丫鬟来安排客舍,门外已匆匆进来一名侍女,垂首禀道:“小夫人,李大目先生求见。” “小夫人”三字入耳,赵楚生与罗湄儿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 眼前这女子待人接物端庄得体,既能全权代表杨灿款待宾客,气度俨然又是主母做派,竟然只是一位侧室? 再一细想,一个侧室却能掌家理事,可见这位杨执事至今尚未迎娶正妻。 青梅听到“李大目”的名字,不禁犹豫了一下。 换作寻常管事,此刻有贵客在堂,她大可寻个由头推脱不见。 可这李大目不同,昨夜他便来过一趟,当时就没见着。 如今,夫君可是告诉过她了,这长房大执事的人选,他打算举荐李大目。 如此看来,这李大目就是夫君要用心栽培的一个心腹了,不可冷落了他。 “请他进来吧。” 想到这里,青梅便吩咐了一声,虽有客人在,也得对李大目当面有个交代。 李大目跟着那侍女踏入客厅,目光飞快地扫过堂中情形。 两位陌生的贵客端坐着,待客的却是青夫人,李大目瞬间了然,杨执事不在府中。 李大目心头顿时一阵火热:杨执事不在,又有贵客在堂,青夫人却仍肯见我,这是不是意味着…… 果然,青梅浅浅笑道:“李先生,实在对不住,我家夫君一早下山去了果园。 不过,之前夫君还跟我说呢,他说你李先生做事最是细致妥帖。 日后他赴上邽上任,这长房里边,还要你李先生多多费心。” 这简直如同开了明牌了,李大目悬着的心轰然落地。 他喜的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连忙拱手躬身,激动地道:“李某多谢杨执事赏识! 李某日后必定肝脑涂地,为长房效犬马之劳,为杨执事,分忧!” 青梅目光微微一闪,颔首浅笑,示意李大目入座,转头对身旁的小丫鬟吩咐道: “你带两位贵客去后宅安置,就住书房旁边那两间卧房。 务必要把炭火备足了,茶水、点心、干果不要短了……” 杨灿在这山庄里是长房大执事,照理说,是不会有他私人的客人需要留宿山庄的。 凤凰山庄里只有一处客舍,那就是“敬贤居”。 但那里,是于家款待重要客人的所在。 尤其是杨灿马上就要离任长房,赴上邽上任。 这时就更不好把自己私人的亲友客人安排过去占便宜。 这样一来,青梅就得临时定两间可以充作客房的所在。 因此不是常事,怕下人有所疏漏,因此吩咐的格外仔细一些。 李大目刚得了杨灿要举荐他为长房大执事的准信儿,正是心花怒放之际。 为了这个职位,他可是主动将自己的把柄交给了杨灿,以后只能为杨灿鞍前马后,再没有其他选择。 既然都以杨灿门下走狗自居了,那他提前进入角色,又有什么不可以? 那小丫鬟是青梅从丰安庄带回来的,尚疏于历练,听着这般细致的安排有些发懵。 李大目见状,立刻上前一步,拱手道:“小夫人,李某不是外人。 既是杨执事的贵客,不如由李某亲自去安排,保管妥当。” 青梅正盘算着要把昨日众管事送来的厚礼一一退回,本就分身乏术。 李大目主动请缨再好不过,当即点头道:“那就有劳李先生了。” 李大目见她应允,便向赵楚生和罗湄儿拱手行礼,肃手引路:“两位,这边请。” 出了客厅,沿着覆雪的游廊往内宅走。 廊下红灯笼被风吹得轻轻摇晃,映着两侧修剪整齐的梅枝,景致愈发雅致。 赵楚生一路沉默,李大目见状便主动开了话头,从庄中景致聊到风土人情,倒也不显得冷场。 “说起来,我们杨执事那真是胸有丘壑的一位奇才。” 小丫鬟也跟着呢,所以李大目这马屁拍的中气十足,生怕她听不见。 “就说那直辕犁,农人用了几百年,谁也没想过能改。 可咱们杨执事接手丰安庄没几天,便造出了新犁,效率比从前高了数倍!” 赵楚生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顿。 他正是听闻杨灿改良耕犁与水车的壮举,才特意前来。 能在短时间内接连改良两种常用农具,绝非寻常匠人可为,这背后必然有深厚的器械制造底蕴。 而在当今世上,有传承、专攻器械之术的,唯有他们秦墨中人。 他这一辈的墨者本就散落四方,上一辈更是早已星散。 他这种性格,都能从师父手中接下钜子之位,说到底还是因为师门凋零,无人可用了。 他曾翻遍残缺的宗门谱,记得其中有两位失联的同门姓杨。 所以,这杨灿多半便是某一位杨姓师叔的后人了。 “从前那直辕犁,壮汉拉着都费劲,一天下来也犁不了两亩地。” 李大目越说越兴奋,手不自觉地比划起来:“杨执事改出来的新犁,别说壮汉了,半大小子都能拉动! 每家至少能省出一个壮劳力,这可是天大的功德! 还有那水车,以前只能浇近田,高处的地全看天吃饭。 如今有了杨执事造的高筒水车,那些旱地都成了能产粮的良田!” “实业兴邦,利民为本!”赵楚生听得双目发亮,这正是秦墨一脉薪火相传的核心主张啊! 多少年来,墨家弟子游说诸侯,想从上而下推行理念,却屡屡碰壁,以至于日渐式微。 而这杨灿,竟能另辟蹊径,扎根乡野自下而上地践行墨者之道。 如今他要赴上邽任职,日后能够发挥的作用更是不可限量。 若他真是我秦墨同门,说不定能凭一己之力,将散佚各地的秦地墨者重新聚拢起来。 赵楚生越想越激动,一旁的罗湄儿却很淡然。 耕犁水车之类的农务,本就不是她关心的事。 杨灿的名声虽然已经随着农具改良传到了江南,目前却也只在农家和农官口中流传。 就连她的父亲罗大将军都未曾听闻过呢,何况是她。 只是听着李大目的描述,她对杨灿的看法倒也悄悄变了几分。 这时代的中原还是农耕社会,以这时的社会普遍生产力,也只能是农耕社会。 不管哪一阶层的人,哪怕他不了解农耕,可又有谁敢不重视农耕? 罗湄儿便想,此人虽然造我的谣、毁我清誉,品性十分之卑劣,可他这双妙手,倒真能做些造福百姓的事。 罗湄儿拢了拢狐裘的领口,暗暗下了决定:既然如此,等我捉了他,便只割他的舌头吧! 他那双手呢,就给他留着,让他可以继续做些造福天下的好事。 少了他那条造谣的长舌头,说不定他还能更加专心,做出更多有益于天下的事儿来呢。 罗湄儿美滋滋地想。 …… 鸡鹅山背阴坳的寒风像细针,刮得人脸颊发疼。 秦太光与邱澈贴着沁凉的山壁,脚掌碾着残雪,悄没声息地滑到第三排靠山土屋的房山头。 靴底与冻土摩擦的微响,转瞬就被山风吞了去。 房山头堆着两垛码得齐整的干柴,枝桠间还嵌着未化的雪沫,正好成了天然的屏障。 两人矮身靠过去,贴着柴垛堆下,悄悄四处张望。 日头已经偏过了西山尖,但是因为漫山大雪的原因,天色仍旧亮得晃眼。 亏得这是数九寒冬天气,寻常人都缩在屋里烤火,没人愿意出来瞎逛。 不然就他俩这一身短打、鬼鬼祟祟的模样,早就被人瞧了去。 在山梁上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把下头的情形看明白了。 那群孩子是在前面一排房子前头的空地上练武的。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正打算再往前探探,忽然有细碎的说话声顺着风飘过来。 秦太光眼疾手快,一把按住将要起身的邱澈,两人蹲着往柴垛深处缩了缩,连呼吸都放轻了。 一个穿靛蓝布袄的妇人,正小心翼翼地扶着一个腆着大肚子的孕妇从小路上走来。 孕妇双手紧紧护着小腹,每走一步都先试探着落下脚掌。 她嘴里轻声嗔怪着:“这雪踩实了更滑了,偏生茅房修得远,蹲得我腿都麻了。” “等开春暖和了,咱们请前山的人就在院角儿砌个近的。” 妇人说道:“就是离的近了,怕味儿太大。” “算啦,别修了。” 孕妇叹了口气,手掌轻轻摩挲着肚子,语气软了下来。 “咱们本就不是长住的,等孩子生下来能离手的时候……” 话说到一半,她便咽了回去,眼底掠过一丝怅然。 妇人见她有些伤感,忙岔了话题,朝前排屋子呶了呶嘴儿:“你听听这喊杀声,这些小家伙今儿是铆足了劲啦。 他们都练了有小半个时辰了吧?这舞枪弄棒的,倒不嫌冻得慌。” 孕妇被她逗得一乐,眼角的愁绪散了些:“你说为啥? 这不是杨大执事来了么,这些娃子还不得拿出十二分力气讨个好儿?”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慢悠悠地从柴垛旁走了过去。 “杨大执事”,这四个字飘进了秦太光和邱澈的耳朵。 二人蓦地张大了眼睛,啥?杨灿在这儿? 两人飞快地对视一眼,邱澈眼里满是按捺不住的惊喜,嘴角都翘了起来。 没想到此行的原本目标,竟然在这里。 秦太光却比他想深了一层,眉头轻轻拧成了一个川字。 杨灿不在凤凰山庄,可秦墨钜子却依旧能登堂入室……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秦墨钜子早就是凤凰山庄的常客! 甚至……有可能是于阀主的人呐! 嘶~~~,细思极恐啊! 秦太光倒抽一口凉气,秦墨的人,果然像细藤似的,早就缠进了于阀的根里。 他们不仅对于阀渗透极深,还在这荒山野岭偷偷地培养着传人。 当年我齐墨钜子召集众同门商议如何经营关陇,挑选扶持于阀的人选时,可是一致选择了“代来之虎!” 没人看得上于醒龙,因为此人优柔寡断,目光短浅、不堪大用。 最致命的,就是他病体孱弱,非长寿之相,此人是不可能成气候的。 可谁能想到秦墨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在于醒龙身上押了这么大的注! “这儿准是秦墨的秘地!” 邱澈凑到秦太光耳边,低声道:“咱们先撤,速去禀报钜子。” 秦太光却摇了摇头,眼底闪过一丝精光。 “不忙,咱们会会这个杨执事。” 邱澈一愣,诧异地道:“咱们连秦墨钜子都见过了,见他一个弟子做什么?” “诈他一诈。” 秦太光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咱们知道秦墨钜子住进了凤凰山庄,可他不知道咱们知道啊! 咱们揉杂这个消息,含糊一些说话,那杨灿必然以为我们了解他们很多。 如此一来,说不定我们就可以从他口中诈出更多的消息。” 邱澈眼睛一亮,狠狠地朝他比了个大拇指。 邱澈道:“咱们怎么见?直接出去见他?” “不必。” 秦太光胸有成竹地道:“还是择机相见吧,不必让太多人知道咱们的存在。” 后排一间土屋里,杨灿的女儿吃饱了奶,已经在哺育她的那个产妇怀中睡熟了。 胭脂扯了扯妹妹朱砂的衣袖,小声道:“我去方便一下。” “去就去呗,喊我干啥。”朱砂白了她一眼,往火盆边又凑了凑。 这么冷的天,茅房又远,人家才不陪她去呢。 胭脂嫩脸一红,小声道:“我就是小解,去茅房太远了,还冻得屁股蛋子疼。 我就在房山头柴垛边儿上解决得了,你帮我看着点人。” “行吧。”一听只是在房山头,不远,朱砂便点了头。 小姐俩儿怕惊醒炕上的小丫头,踮着脚尖,像两只小猫似的溜出了门。 片刻之后,一声高亢得能掀翻屋顶的尖叫,炸开在了房山头。 “抓坏人呐,快抓登徒子啊……” 第150章 没用的知识又增加了 秦太光与邱澈蛰伏于柴火垛后面,仿佛两只窥谷的田鼠,探头探脑的。 他们鬼鬼祟祟的,是想伺机跑到前边那排房的房山头去。 刚才那两个路过的妇人可是说了,前边那些小孩子们之所以练武练得如此起劲儿,是为了表现给杨灿看。 这也就意味着,杨灿在前面。 只是,两人一味专注地盯着前边,却浑然不觉他们身后的雪地上,两双绣鞋正似踏雪的蝶儿,悄无声息地移动过来。 雪天路滑,这屋檐下的一段雪路因为常有人走,现在已经踩得严严实实,凝成了一层晶亮的薄冰,滑腻如镜。 胭脂和朱砂手牵着手儿,走的小心翼翼,她们是一路蹭过来的。 转过房角的刹那,姐妹俩便齐齐停住了脚步。 柴火垛旁,竟赫然蹲着两个壮汉,探头探脑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胭脂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把朱砂往身后一护,尖细的嗓音便如裂帛一般划破了山坳的寂静。 “快抓贼啊!有登徒子在此窥探!” 她这一嗓子,穿透力实在太强了,这排房中住着的那些妇人全都听见了。 这些鲜卑妇人个个剽悍,她们几乎都有执刀荷弓、护羊斗狼的经历。 听见胭脂这一声喊,她们或抄起烧得通红的火钳,或抓起粗重的门闩,虽然腹部隆如圆鼓,却仍是骂骂咧咧地就往外冲。 至于前院那边就更热闹了,一群孩子正卖力地向义父杨灿展示着他们的武功呢。 听到“抓登徒子”这四字,孩子们顿时如闻战鼓,喜不自胜。 一个孩子把手中的木刀一举,大喝一声“去揍恶贼”,便撒腿跑开了。 后边一群孩子不甘示弱,如同一群出笼的雏虎,呼啦啦地往房山头跑来。 他们的小短腿蹬在雪地上,即便不慎滑倒了也吭都不吭一声,立刻爬起来就继续跑。 杨灿听见这一声喊不禁皱起了眉头,心中很是不悦。 这鸡鹅山本是于家的私人地盘,除了前山打理果园的园丁,哪有什么外人? 他可是三令五申,禁止前山园丁来此的,居然还有人色迷心窍,连孕妇都不放过! 简直是岂有…… 不对,这些孕妇搬来很久了,以前可没见他们过来偷窥过。 还有,方才那一嗓子,应该是胭脂喊的吧? 这么说来,是因为胭脂和朱砂这对小俏婢住到了这里,所以那些前山的园丁才跑来偷窥? 这么一想,杨灿心中愈发恼怒了。 我的侍女,你们也敢肖想? 想?想也不行! 杨灿一边大步向后排房舍绕去,一边琢磨着该如何惩治这些色令智昏的家伙。 豹子头程大宽和旺财紧随他的左右,三人的靴子踏在积雪上,“咯吱”作响。 柴火垛旁的秦太光与邱澈,早被胭脂那一嗓子惊得一个哆嗦。 等二人手忙脚乱地站起身来,可就傻了眼,闻声赶来的,居然是一群腹大如鼓的孕妇! 这些妇人一个个满面怒容,举着门闩,抄着火钳,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冲上前来,形容端地彪悍。 “哪来的下流坯子!敢在这里撒野!” “打断他们的狗腿!” “住手!诸位,住手,此乃误会……” 秦太光的辩解刚出口一半,便被妇人们的攻击打断了,只能和邱澈连连躲闪。 眼前一位妇人冲得太急,脚下一滑,险险跌倒,秦太光还下意识地伸手去扶了一把。 这妇人他倒是扶住了,可自己肩头却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门杠,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只能狼狈地侧身避开。 二人拼尽全力冲出妇人的包围圈,堪堪跑出十数步,迎面又撞上一群“小煞星”。 孩子们身着统一的灰色短打,或举木刀,或攥拳头,见了他们便如见了猎物的雏鹰,兴奋得嗷嗷叫着扑上前来。 秦太光和邱澈傻眼了,他们面对的不是持戈的兵卒,也不是带剑的侠客。 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一群妇人,还有一帮或赤手空拳、或挥舞着木刀的孩子。 那妇人一个个挺着大肚子,都是有孕在身的。 这些孩子最大的看着也就七八岁的样子。 造孽啊!这……根本不敢还手啊! 他们可是堂堂墨者,眼前这些妇人腹如悬鼓,孩子们最大的也不过七八岁…… 要是真对着这么一群孕妇和孩子大打出手,那他们以后也就不用混了。 不如去买块豆腐一头撞死算了,真丢不起那人呐。 可是不打,他们想要脱身又属实不易,他们已经被这群孩子缠住了。 那些孕妇倒是没有再上前,不然指定被这些嗷嗷叫的小牛犊子们撞倒。 她们半圆形地围住外面,指着秦太光和邱澈破口大骂。 孩子们则如一群猴子似的缠了上来,有抱腿的,有往身上爬的,还有举着木刀砍他们手臂的。 这一来,他们如果想强行突围出去,非得撞倒一大片孩子不可。 “都住手!”杨灿的声音自人群外传了过来。 杨灿绕过房山头,就看见那两名汉子被孩子们纠缠得狼狈不堪的样子。 如此一来,杨灿更加认定他们是从前山潜过来的果园园丁了。 情知自己的行为猥琐,而且还不敢还手,被孩子们围了还不敢逃,这不是前山过来的园丁们,还能是谁? 杨灿想着,瞟了胭脂一眼,见她衣着齐整,发髻也未曾散乱,显然这两个倒霉蛋尚未得逞,便已经败露了行藏。 杨灿心里头顿时舒坦了几分,哼!那也不能轻饶了他们! 我先把他们过年的赏钱全都罚光,还得让果园管事好好地教训他们一顿。 杨灿想着,便沉声喝道:“好了,都住手吧!” 在这群孩子心中,杨灿的威望如泰山般厚重,随便一句话那都是军令如山。 爬到邱澈肩头的孩子,正鼓着腮帮子要去啃他的耳朵呢,听见干爹发话,立马收了牙齿,手脚并用地顺着邱澈的衣袍滑了下来。 围拢的孩童们齐齐后退了几步,小脸上依旧满是愤怒,却规规矩矩地围成一个圈。 杨灿阔步上前,目光在秦太光与邱澈脸上扫过,两人衣衫微乱,却长得人模狗样的并不猥琐。 杨灿对前山那些园丁并不熟悉,顶多对其中三两个有点儿面熟,这时先入为主,还是把他二人当成了胆大包天的园丁。 杨灿不悦地喝道:“你们好大胆子,不知道杨某颁下的禁令吗?谁准你们到后山来的?” 邱澈抬手抹去耳上沾着的孩童口水,右手拇指紧扣食指第一节,右腕轻抵左腕,姿态端凝如劲松。 他沉声道:“执矩守墨,君可识途?” “嗯?”杨灿脚步一滞,眼底掠过几分茫然。 这架势,这话语,不像园丁啊。这是啥切口,他在说什么? 邱澈见他发愣,便保持着那古怪姿势不动,一字一顿地再度问道:“执矩守墨,君可识途?” 这次他吐字缓慢了许多,每个字都清晰地传入杨灿耳中,杨灿总算听清他在说什么了。 “执矩守墨,君可识途……” 杨灿喃喃重复了一遍,顿时惊奇起来,这句话他熟啊! 他前世乃是一名程序员,那些游戏公司老板都好变态的。 你说你就好好做你的换皮游戏不成吗?他们偏不。 许是这些老板见不得自己员工拿着高工资,偏要想方设法的给他们上难度。 《黑神话:悟空》横空出世后,他们老板大概是受了刺激,愈发变态了,从此对于游戏的开发要求更是苛刻到了极点。 嘿!你还别说,在老板的强硬要求下,他在各种游戏的设计中,还真的掌握了很多没用的知识。 但……,没用只是相对的。 当他穿越了时空,那些没用的知识忽然就变得有用了呢。 比如,公司曾经制作过一款以秦朝为背景的古风游戏,那款游戏中有武士、刺客、方士、墨者四个职业。 为了忠实还原墨者的很多特质,把游戏雕琢出历史的厚重感,他们团队就在老板的苛刻要求下,埋首于古籍数月之久,对墨者这一职业进行了极其详细的考据。 而“执矩守墨,君可识途”,正是他们从那古籍中找出来的墨者同门见面互盘身份的一句暗语! 后人最熟悉的就是青帮中人互盘出身的手势和暗号了,因为人们在不少影视剧里见过。 比如左手自然下垂,右手拇指扣住掌心,四指并拢伸直轻按胸口,来一句“老大面前不打诳,三老四少在何方?” 可鲜有人知,先秦墨者早就有类似的传承了。 只是他们的暗号手势更为简练,少了后世江湖帮会的那种繁杂。 杨灿当时查阅古籍,就发现了古老的墨者这套相应的手势与切口。 当年这句暗语就是由他亲手编入游戏程序的,连配套的手势他都记得。 此刻邱澈的手势切口,与那古籍的记载分毫不差。 难道……我遇上活的墨者了? 杨灿迟疑着,实际上是在努力回想着当初看过的那份古籍的记载。 然后,他左手握拳,仅伸食中二指弯成“规”形,右手伸直如尺,稳稳架在左臂肘下,这正是与他要说的那句暗语对应的墨者手势。 “绳墨为凭,同道归心?” 杨灿这句话不自觉地带了几分疑问的语气。 毕竟那古籍记载真伪难辨,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邱澈眼底的警惕化作了释然,果然是我墨家同门。 秦太光也松了口气,转头朝围在四周、依旧虎视眈眈的妇孺扬了扬下巴,沉声道:“某有要事相商,还请寻一静处细谈!” 杨灿没有答应:“有话不妨在此明说,何必藏藏掖掖。” 遇上传说中的墨者,他固然好奇,却并未因此丧失了警惕。 谁知道这些墨者鬼鬼祟祟地跑来干什么。 他可是记得,墨者三分之后,其中一派就是游侠、刺客。 游侠一派前期为义而行,一诺千金,后期却渐渐沦为利禄之徒,为钱财铤而走险者不在少数。 杨灿也不知道那些墨者是什么时候开始蜕变的。 谁能保证这二人不是受人所托,来此行刺的呢? 邱澈见他不愿跟着离开这里去私下交谈,不由脸色一沉。 其实他要把杨灿唤到一边,除了他们的交谈不便让太多人听到,还有另一层意思。 那就是再次确认一下杨灿的身份,那就是“验墨符。” “墨符”是墨家师徒相传的信物,由每一代墨家师父收徒后,为弟子制作的. 或竹或铜,正面篆“墨”字,背面刻着“节用”“兼爱”之类的师训. 辨伪标志则是布于墨符文字四周的那些繁复纹饰,那是别人拿去看几眼,无法伪造出来的。 但秦太光又想深了一层,杨灿的拒斥,在他眼中看来就是“作贼心虚”。 秦墨弟子果然一早就知道我齐墨布局于关陇,却还是硬生生插了一脚啊! 杨灿不肯跟着他们离开,他也只是猜疑杨灿作贼心虚,半点都没怀疑过杨灿不是墨门中人。 因为,邱澈说切口之前,他就认定杨灿是同门了。 毕竟墨者行事苦若修行,既无荣华可图,又无权势可揽,谁会费尽心机冒充呢? 更何况他们的消息源自钜子,钜子信自刘波,刘波传自于睿,这几经辗转的,早把杨灿的“墨者”身份钉在了他的认知里。 眼见杨灿不肯跟他们走,秦太光便主动上前一步,朝杨灿递了个“近前说话”的眼色。 杨灿略一思忖,抬手止住欲跟上来的豹子头程大宽,独自向前走了两步,与二人相距不过三尺。 秦太光压低了声音道:“关陇之地,乃我齐墨经营已久的布局之所。 你等秦墨弟子,还请尽早退去,免得伤了同门和气。” 杨灿努力消化了一下秦太光的话,嗯…… 他是说他是齐墨弟子? 他把我认成了秦墨弟子? 秦墨,秦墨…… 我改良过耕犁和水车,难道是因为这个缘故吗? 想到这里,杨灿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抽了抽,这群墨者辨认同门的方式,竟然如此草率吗? 果然啊,哪怕是传说中最严密的、半军事化的学派组织,其组织的严密性和后世的组织也是完全无法相比的。 不过,他刚刚在说什么鬼话呢? 两个山东人跑过来,让我这个陕西人滚出关陇? 这么道反天罡吗? 杨灿有点后悔了,早知道对方是来找麻烦的,他就不会因为好奇,去接对方的暗号和切口了。 此刻如果再否认,恐怕只会被对方当成心虚狡辩。 另外,他说什么关陇乃齐墨布局之地,他们要布什么局? 杨灿对此,也陡然起了好奇的心思。 毕竟,他马上就是一城之主了,在关陇大地上,也算是不大不小的一号人物。 从此,关陇的任何风吹草动都将与他息息相关。 这庞大的墨者组织究竟要在此谋划什么? 杨灿想含糊了话语应付一下,以便从对方口中套出更多有用的信息。 杨灿便道:“关陇自古便是我秦墨的根基所在! 大家各凭本事立足便是,哪有你们布局于此,便要旁人退避的道理? 你们这也未免太霸道了吧?” 秦太光淡淡一笑,想着含糊了言语,套问出秦墨钜子和于阀之间的合作究竟已经到了何种程度。 于是,便顺着话锋道:“今日才大年初二,你们秦墨钜子便已屈尊亲往凤凰山庄拜访。 这等姿态,分明是将秦墨的未来全部压在了于阀身上。 况且看这架势,你们秦墨怕是已经沦为于阀的附庸。 而八阀之中于阀最弱,你们这般押注,当真觉得秦墨还有翻身的机会吗?” 秦墨钜子今日去了凤凰山庄? 杨灿听的心中一动,难道我此前看走了眼,于醒龙这老登在扮猪吃虎? 他借着索家势力的同时,还暗中拉拢了秦地墨者相助? 无数念头在他脑海中翻腾着,杨灿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他反诘道:“正因其弱,才会全心倚重我等。 而你们齐墨,一向自视甚高,不屑依附,如今又在关陇做出了何等实绩呢?” “执迷不悟!” 秦太光脸色一沉,拂袖道,“既如此,咱们便各凭本事一分高下吧。 他日若再相遇,便无同门情分,只有政见之争。告辞了!” 说罢,他朝杨灿抱一抱拳,转身便与邱澈大步走去。 那些围在四周的妇人和孩子,这时也看出这两人不是什么登徒子了。 又见杨灿没有下令阻拦,他们自然不会再动手。 杨灿望着二人健步上山的背影,心思全落在了“秦墨钜子上山”这件事上。 今天才大年初二,上山拜年的人一定不会太多。 回山之后只消问一问门房,今日上山的都有何人,应该很容易就能从中找出那位秦墨钜子。 想到这里,杨灿挑了挑眉,转身就要走。 可他转身之际,地面上却有一道光芒倏地一闪,刺了他的眼睛。 杨灿顿住脚步,眯眼望去,只见雪地里藏着一点微弱的反光,正嵌在方才秦邱二人被围的地方。 杨灿便缓缓地走了过去。 胭脂站在雪地里,眼见杨灿一步步向自己走来,不由得心头狂跳,跳得她都快要憋不住尿了。 “老……老爷……” 胭脂心里有点慌,又有点小欢喜,猜不透老爷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勾勾地向她走来是什么意思。 杨灿在胭脂身前慢慢地蹲了下来,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腿:“抬脚。” “啊?哦!” 胭脂慌忙应声,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靴底似乎踩了个什么东西。 那东西有一小半部分露在外面,在雪光下泛着冷色,似乎是……青铜铸就? 胭脂连忙挪开脚步,一枚嵌在积雪中的墨符,便赫然显露了出来。 想来是方才被孩子们攀爬厮打时,秦太光或邱澈不慎遗落的。 杨灿伸手将墨符从雪地里扣出,好奇地正反看了几遍。 那青铜符牌触手冰凉,正面篆着一枚古朴的“墨”字,背面则刻着“节用”二字,周遭的纹饰极其繁复精巧。 杨灿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把这枚墨符揣进了怀里,沉声吩咐道:“大宽,备马,我们即刻回山!” PS:一旬已过,向诸君求张月票~ 第151章 美妙的误会 杨灿赶回凤凰山庄时,又有零星的雪花飘下来。 碎雪顺着貂裘的领口往里钻,凉丝丝的,不过因为没有风,倒也不算太冷。 豹子头程大宽和几名侍卫策马随在杨灿的身边,那魁梧的身形仿佛一座移动的铁塔。 豹子头本来被他安排守在鸡鹅山照看女儿,却因山下那两名墨者的一番言语,被他临时调回了身边。 如今程大宽可是杨灿麾下第一武力担当,有这杆“铁枪”在身边,杨灿心里才更踏实一些。 毕竟墨者行事诡秘,而且杨灿着实不清楚,现在的墨者是否已经蜕变,也就不好判断那秦墨钜子是否有敌意了。 山门口的庄丁早已望见几匹快马驰来,打头那匹枣红马上的身影他们再熟悉不过,正是长房大执事杨灿。 旁边跟着的原长房统领程大宽,那铁塔似的模样更是显眼。 庄丁们不敢怠慢,两人一组合力推开了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门轴转动发出“吱呀”的声响,在寂静的雪天里格外清晰。 杨灿翻身下马,动作利落干脆。 他把缰绳抛给侍卫,紧了紧貂裘,便迈步进了大门。 但是一进大门,他却没有往内院里去,而是一转身拐进了旁边的门房。 门房里炉火烧得正旺,庄丁小头目老刘正坐在炉前烤火,听见动静抬眼一瞧,见是长房大执事杨灿来了,瞬间就弹起了身子。 老刘满脸堆笑地道:“哎哟,是杨大执事回来了!快烤烤火暖暖身子。” 杨灿拉上门,搓着冻红的手走到炉边落座,笑问道:“今儿拜山的人多吗?我一早就下山了,别漏了什么贵客。” “大执事真是个仔细人,难怪阀主老爷如此的器重!” 老刘先拍了一记马屁,这才笑道:“大执事放心好了,年初二冷清着呢,这要到初三才是客人扎堆的时候。” 他一边说,一边走过去,伸手翻了翻桌上的登记册子。 “大执事,今儿就来了两拨人,都是替咱们于家管山林的老管事,父传子、子传孙的熟面孔,过来给阀主老爷磕个头、献上些山珍就走了。” “都是山庄的老人?”杨灿眉峰微蹙,照山下那两人所言,秦墨钜子来了山上,断然不会是这种身份啊。 “可不是嘛。”老刘感慨地道:“想当年,是他们爹带着他们来给老爷拜年。如今呐,可是换了他们带儿孙来喽,岁月不饶人呐!” 老刘忍不住感叹起了岁月匆匆。 说到这儿,他忽然一拍脑门:“哦,对了,还有两位是专程来拜访大执事你的,一位是赵公子,一位是罗公子,说是大执事的故人。” 拜访我的?我的故人?杨灿心中疑惑,我何时认识的什么赵公子、罗公子? 杨灿忙向老刘仔细询问了几句,老刘哪记得那么清楚,只大概说了说这两位客人的模样。 杨灿顿时心生疑窦,今天拜山的一共就这么三拨人,前两拨是附近管山林的小管事,父死子继,好几辈儿的于家下人,不太可能是什么秦墨钜子。 难不成,这秦墨钜子就是赵、罗两位拜山者之一? 方才在山下,那两个齐地墨者能把我错认成墨家同门,那么这位秦地墨者当然也有可能。 所以,这位秦墨钜子误把我当作同门,但墨者身份不便示人,所以编了一个身份,上山找我来了? 想到这里,杨灿便点点头:“成,没有什么要紧人物拜山就成,免得怠慢了。好了,你忙你的吧。” 门外,程大宽正带着几名侍卫牵马等候。 杨灿从门房里出来,便吩咐道:“把马送回马厩,各自歇息去吧,大宽,你留下。” 杨灿往自己住宅处走去,侍卫们牵了马自去安置,豹子头则快步跟上了杨灿。 行至杨宅门前时,杨灿忽然停住了脚步,向豹子头招招手,对他窃窃私语了一番。 豹子头侧耳听着,眼睛渐渐睁大起来,一脸的惊讶。 杨灿吩咐完道:“记住了?” 豹子头连忙点点头,杨灿道:“你速去准备,弄好了就到花厅来见我。” 豹子头答应一声,快步离开了,杨灿则整了整衣衫,走进自己的宅邸。 “老爷!” “见过老爷。” 宅里的奴仆下人见自家老爷回来了,纷纷避到道旁行礼。 杨灿颔首问道:“青夫人呢?” “回老爷,夫人在花厅理事呢。” 杨灿点点头,便往花厅行去。 刚进花厅,就见青梅穿着水绿色绣梅襟袄,正对着婆子丫鬟吩咐年后的采买事宜。 望见杨灿进来,青梅立刻挥退下人,笑吟吟地迎上来。 她一边替杨灿宽下裘衣,一边道:“回来得倒早,我还以为夫君得傍晚才能回来呢。” 杨灿的女儿在山下,杨灿此去,固然是要看望一下他的义子女,可更主要的,却是看望他的女儿。 所以照理说不会回来太早,这时天还没黑呢,杨灿回来的时辰确实有些出乎青梅的意料。 杨灿在椅上坐下,笑道:“临了遇上点事,所以就提前回来了。” 因为正让豹子头那边做些准备,他倒不是太急着见那赵公子,便随口问道:“管事们的礼都退了?” “退了。” 青梅跟过来,给杨灿斟茶:“没全退,厚重的部分退了,留了几样,又从咱们库里拿了几样当做回礼。” 青梅一边给他斟茶一边说:“我说夫君你‘人日’(正月初七)之后就要赴任,如今正是紧要关头呢。 诸位的隆情厚意,我家夫君收受了,可这般厚礼却不敢收。一旦被阀主老爷知道,坏了前程,那可不得了。” “嗯,这么说好。”杨灿赞道:“你还真是我的贤内助啊!” 青梅被他夸得眉眼弯弯,心中欢喜,便走到杨灿身前,双手搭在杨灿肩上,娇嗔道:“夫君还夸人家是贤内助,有些事情,都不肯让人家知道。” 杨灿双手环住她柔软的腰肢,诧异道:“我有什么事瞒过你?” 小青梅娇嗔地皱了皱鼻子,道:“没有么?那……夫君大人你在江南,究竟是怎样的寒门呐?” 杨灿心里一跳:“寒门就是寒门,还能是怎样的寒门?” “是么?” 小青梅嗔怪地打落杨灿滑向她翘臀的大手,似笑非笑地道:“能拜大儒为师,能入名闻天下的玄性庐为徒,你这寒门,怕也不一般吧?” 杨灿只听的目瞪口呆,小青梅的话他听懂了,可话里的意思,怎么就不明白了呢? 什么大儒为师,什么玄性庐之徒?玄性庐是什么玩意儿? 小青梅做为索家出来的人,也是听说过赫赫有名的江南玄性庐的。 这个年代尚没有书院,但已经出现了大儒集中于一地办学的地方,算是后世书院的前身。 这种办学的所在常以地名或山长的号,加上庐、堂等作为学院的名称。 玄性庐就是南朝有名的一处学院,可问题是,杨灿没听说过。 他当初为了编个不易被人调查的身份,随口编的江南罗家,还是他在牧场放牧时,听人说过他们牧场贩往江南的马儿,曾被吴州罗家重金买走十匹。 所以后来编造身分时,他才随口提及的。 这时听青梅说什么江南大儒,什么玄性堂…… 这怕不是他那两位“故人”说给青梅听的吧? 杨灿心思电转,道:“你从谁那儿听来的这些?” 青梅见他神色错愕,倒是笑了:“怎么,被我问住了?这话当然是你的好同门赵楚生赵公子说的。” “赵楚生?”杨灿更是茫然。 小青梅就把赵楚生、罗梅两人如何前来拜访的话对杨灿说了。 说到后来,突然想起一事,小青梅就一扭腰肢,坐到了杨灿腿上,环住了他的脖子。 青梅在杨灿耳边小声道:“我跟你说啊,那个罗公子,其实是个雌儿。我猜,她一定是赵公子相好儿的。” 杨灿表面漫不经心,暗生警惕道:“他们今在何处?” 青梅道:“我把他们安排在后院儿静云轩了啊,那罗梅既然装男人,我自然是佯装不知,给她单独安排了客房。” 青梅吃吃笑道:“不过我这人多通情达理啊,她的住处与赵公子挨着,若要偷情,方便的很。奴奴这也算是成人之美了。” 这时,花厅门外闪过一道高大身影,正是程大宽。 他见青梅正腻在杨灿怀里,忙不迭地往后退,却还是被杨灿看见了。 杨灿拍了拍青梅的臀瓣,温声道:“我去书房见他,你派个伶俐丫鬟去,单独请赵公子过来。” 青梅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撒娇道:“今儿晚上,你可得好好跟我说说,你的玄性门徒故事。 要是你编的不圆满呀,看我不咬死你!” …… 杨灿跟着程大宽走进书房,程大宽便指着屋顶承尘等处,对杨灿道:“老爷你看,都布置妥当了。” 杨灿随着程大宽的指点,抬头看了看,程大宽又快步走到书案后面。 书案依墙处,有一道绣竹的帷幔垂下 程大宽指点着该处,对杨灿道:“老爷你看,你坐在这里,便能发动了。” 杨灿点点头,走到书案后又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 不过片刻功夫,房门外就传来一个小丫鬟的声音:“老爷,赵公子到了。” “请赵公子进来。”杨灿说着,向程大宽摆摆手:“去门外守着。” 杨灿这书房可不大,四壁立上书架,根本就没有能藏人的地方。 可比不上于醒龙那是以一座书斋当书房,建个暗门秘室都轻而易举。 程大宽点点头,躬身退了出去。 赵楚生走了进来,神情略显拘谨。 这人一进门,杨灿的目光便凝在了他的身上。 不是杨灿想刻意打量,而是此人实在与他的预想相差太远。 黝黑的皮肤,像是常年暴晒的农夫,双手交握在身前,指节粗大,指腹带着厚茧,竟像是个匠人而非读书人。 杨灿心中暗忖:这便是传闻中神秘的墨者?还是一位秦墨钜子? 这……,就这黝厚的皮肤、拘谨的神情,无处安放的双手…… 说他是田间耕作的农户才有人信,怎么看都和“钜子”二字不沾边啊。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那……难道他是江南玄性庐的一位儒生? 杨灿轻轻摇了摇头,那就更不可能了,那些儒生哪有这样的人间烟火气? 赵楚生此时也在看着杨灿。 眼前这人身着月白锦袍,腰束玉带,面容俊朗如月下青松,气度凝浑似深潭静水,就连站姿都挺拔如修竹。 赵楚生下意识地缩了缩手,顿时有些自惭形秽。 我墨家钜子,就应该是他这种风范吧? 赵楚生脑海中不期然闪过许多墨家先辈的事迹: 第一代钜子墨翟,曾为宋国大夫,舌战诸侯;第二代孟胜,乃楚国贵族,以死践诺;第三代田襄子,官至齐国国相;第四代腹,更是秦国倚重的重臣…… 可是到了他这一代,钜子竟隐于市井,连见个人都要忐忑不安了。 一股酸楚顿时涌上了心头,赵楚生的喉结不禁滚动了一下。 他倒不介意自己隐于市井,只是堂堂钜子没落如此,这说明墨门也没落了呀。 君不见儒家如今在庙堂之上混得如何风生水起吗?重臣弟子遍布朝野啊。 可我墨家却是日渐式微,如今我这钜了,要寻一个同门都如大海捞针。 他此次前来,便是为了确认杨灿是否是墨门中人,可是话到嘴边,却被他内向的性子堵得死死的。 自小到大,他最怕与人周旋,唯有对着熔炉里的精铁、刨花中的木材时,才觉得浑身自在。 此刻面对杨灿这般气度的人,他脑子里转了十几个开场白,竟没一个觉得妥当,舌头像是打了结儿。 尴尬的沉默气氛在书房里蔓延着,杨灿率先打破了僵局。 他拱起双手,温和地笑问:“足下便是江南玄性庐的读书人?” 赵楚生闻言一愣,随即面孔涨红,连忙摆手道:“不不不,赵某实非玄性庐的学生。 那是……那是我的好友罗公子为了方便进入山庄,信口所言的,实在惭愧……” 他不是玄性庐的门生?那么…… 杨灿心念一转,忽地右手拇指紧扣食指第一节,右腕轻抵左腕,姿态端凝如劲松,沉声问道:“执矩守墨,君可识途?” 赵楚生的眼睛瞬间亮了,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左手握拳,仅伸食中二指弯成“规”形。 他挺直腰杆儿,右手伸直如尺,稳稳架在左臂肘下,兴奋地道:“绳墨为凭,同道归心!” 耶?这个农夫还真是墨门中人啊,真是人不可貌相! 杨灿忽地想起了他捡到的那枚墨符,便从怀中掏出来,向赵楚生一亮:“足下可认得这墨符?” 赵楚生更兴奋了:“认得,认得,我也有!” 赵楚生忙不迭从怀里摸出他的青铜墨符,往掌心里一亮。 那铜符色泽古朴,边缘带着磨损的痕迹,正是他墨门身份的信物。 不同于杨灿的是,杨灿的墨符,正面上只有一个古纂字“墨”。 而赵楚生掌中墨符的正面,却是一个古纂字“钜”。 赵楚生的目光死死盯在杨灿手中的木符上,那“墨”字起笔藏锋、收笔回韵,完全合乎墨家规矩。 尤其是旁边那几道看似随意的墨纹,更是辨别真伪的关键暗记。 没错了,杨灿这墨符一定是真的。 赵楚生心中激动的无以复加,他大步向前,忘形地从杨灿手中夺过墨符,与自己手中墨符一对,边缘的墨缘竟然完美锲合。 赵楚生把两枚墨符重重地按在书案上,反手便攥住了杨灿的手。 他掌心的老茧蹭得杨灿手心发痒,可他却顾不上这些,用力摇着杨灿的胳膊,眼眶都红了:“同门!你我是同门啊!” 杨灿懵了,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你的身份而已啊,谁跟你就同门了? 你不要过来,你不要碰瓷啊! 可赵楚生已然热泪盈眶,握着他的手不肯松开,声音里满是失而复得的哽咽:“墨友!我可算找到同门了!” 第152章 谁是鱼儿谁是钩 赵楚生紧紧地攥着杨灿的手,激动地道:“你果然是我秦地墨者!你姓杨……,莫非你就是杨仲礼杨师叔的儿子?” 赵楚生之前翻阅残缺不全的《秦墨名谱》时,找到过两个杨姓先辈的名字。 其中一个,在上一任钜子那一辈儿就失去联络了。 另一个就是杨仲礼,他少年时还曾见过这位杨师叔一面。 那位杨师叔面皮白净,风度翩翩,气质与杨灿有几分相似。 所以赵楚生理所当然的认为,这个杨灿很可能就是杨仲礼师叔的后人。 不等杨灿回答,赵楚生便又激动的语无伦次地说起来:“看你年纪,应该是我的师弟了!师弟啊,为兄于墨门有罪啊……” 赵楚生潸然泪下道:“秦地墨者,在我手中是彻底没落了啊!” 这位因为内向腼腆,所以平日里一向沉默寡言的年轻人,此刻却是滔滔不绝。 “世人都道我墨家空谈‘兼爱非攻’,不切实际!却有谁知我秦地墨者的根,一直都是‘实业兴邦!’” “我墨者以百炼之术锻铁造犁,让黔首田里能长出救命的粮;我墨者以营造之法筑城掘渠,让百姓寒夜有暖炕避霜;我墨者以机关之巧造连弩抛石,让疆场将士有盾可守!” 赵楚生越说越激动,他放开杨灿的双手,一边说一边激动地比划着,仿佛那些墨家营造之物此时就浮现在他的眼前。 “如此,方有‘兼爱’之根基!如此,方有‘非攻’之底气啊! 当年始皇帝扫六合,我墨门匠人监造驰道、铸造秦剑秦弩,那是何等的风光!” 说到这里,赵楚生的肩膀一下垮了下去,黯然垂泪道:“可如今……秦墨传到我的手上,别说凭着一身本领造福天下了,就连师门弟子们,都散得像是一只只断了线的纸鸢啊。” 他仰起头,仰天长叹,神情萧瑟地道:“我秦墨弟子,如今有的寄身于北朝穹庐,为北国贵族们锻玲珑酒杯、铸华美佩饰; 有的委身于南朝朱门,替那些坐而空谈的士族公子们修亭台水榭、雕园林珍玩…… 他们一个个本都是精通淬火秘要、杠杆之术、机关巧思之人,本是能够让顽铁变利器、让荒田变粮仓的好手,如今却只能守着一技之长苟活于世……” 赵楚生再次握住杨灿的手,愧然道:“是愚兄无能。愚兄连把散落的门人聚起来的本事都没有,更别提贯彻我墨家主张,以百工之术强国兴邦了……” 喂!我不是你们墨家弟子啊兄弟! 认错了人嘿! 这句话都已经顶到杨灿的舌尖上了,又被他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秦墨钜子? 二十出头的掌舵人? 一群精通制造的墨家弟子? 他们可不是只会坐而论道的书生,而是一群精通锻造、营造、机关之学的工程师啊! 他们这种人欠缺的从来都不是本事,而是一个能将散沙聚成堡垒的核心,一个能让他们施展拳脚的机会。 看着面前这个泪流满面、满心愧疚的秦墨钜子,杨灿心头悄然升起一个可耻的念头。: 要不……我就冒充一下? 那么多的工程师,真的叫人很眼馋啊! 杨灿清了清嗓子,因为要准备骗老实人了,所以还怪不好意思的。 “钜子,杨某愿助钜子聚合门人,重振我秦地墨者之威名,让我墨家‘实业兴邦’的理念贯彻于天下!” …… 窗外雪絮轻飏,凤凰山庄的黛色青瓦本就覆着一层素白。 如今零星的落雪沾上去,倒似给那白添了几分绒软的质感,不显厚重,只觉清寂。 与院外的寒天冻地不同,静云轩的客房里暖得像是浸着阳春三月的暖阳。 青梅对杨灿的这两位“同门”格外上心,单是浴室内便置了四个火盆,再加上浴桶里蒸腾而出的热气,整个浴室暖洋洋。 刚刚出浴的罗湄儿通体肌肤都沁着一层薄红。 她披着微湿的青丝,素白中衣吸了些水汽,贴在身上,将那莹白如玉的肌肤衬得愈发剔透。 长途奔波的疲惫被热水涤荡殆尽,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慵懒的松弛。 她没有急着束胸,就那么歪在桌边,执起酒盏自斟自饮。 杨家的膳食、杨家的佳酿,连沐浴都用着杨家的热水…… 罗湄儿咂了口酒,却并不觉得因此对杨灿有什么愧疚。 若不是杨灿那厮败坏了她的名声,害得她被赵家退婚、遭尽世人耻笑,她犯得着长途跋涉,辛苦至此? 罗湄儿本是罗大将军的掌上明珠,上边又有四位兄长护持,自幼便跟着男儿们摸爬滚打,挽弓射箭样样精通。 这般环境里养出的性子,哪里有半分江南女子的温婉,分明是直来直去、敢作敢当的北方好汉。 她的酒量也是打小练出来的,三岁时就被父亲用筷子蘸着酒喂她吮食,所以酒量甚好。 如今一壶二两半的青梅酒下肚,罗湄儿只觉浑身暖洋洋的,一双星眸反而更亮了。 院外忽然传来丫鬟细碎的脚步声,伴着一句“赵公子,我家老爷回来了!” 罗湄儿的指尖一顿,杨灿回来了? 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起身铺开宣纸,狼毫饱蘸浓墨,笔走龙蛇地写下一封留书。 她的字没有半分女儿家的娟秀,反倒带着一种北地男儿的雄浑大气,笔锋凌厉的一如她的剑法。 江南士族风气靡靡,连男子都爱涂脂抹粉、簪花饰鬓,活脱脱一副柔媚姿态。 偏她罗湄儿性情奔放豪爽,行事磊落如北地豪杰,在这江南群彦中,倒成了一个异类。 留书里写得明明白白:她是谁,为何千里迢迢来陇上寻仇,又如何利用了赵楚生,字字句句都与那个老实人撇清了干系。 写罢,她将信纸压在酒盏下,这才动手收拾行装。 长发未干,那就简单束成一个利落的高马尾。 一匹透气性良好的麻布紧紧缠在胸前,将女儿家的曲线勒得平平坦坦。 线条绞好的小腿上,绑腿打成“倒卷千层浪”的样式。 一口短剑插进靴筒,穿上一袭青袍,垂落的袍袂恰好将剑柄掩去。 此时,青铜镜里映出的,分明就是一个清俏的少年郎,眉眼间虽藏着几分稚气,却自有一股英气。 罗湄儿对着镜中的自己扮了个鬼脸,随即敛去所有神色,坐回桌边闭目吐纳。 杀杨灿那狗贼或许容易,可要从守卫森严的凤凰山庄全身而退,却需养精蓄锐,因为必有一番厮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赵楚生的脚步声。 “有劳姑娘相送!” 赵楚生在自己房门口驻足,转身对送他回来的丫鬟拱手道谢,声音里的激动藏都藏不住。 他从未想过,自己一时兴起的猜测,竟真的成了现实,杨灿果然是秦地墨者,还是他的仲礼师叔的儿子。 方才与杨灿的一番长谈,简直让他茅塞顿开。 谈及墨者“实业兴邦”的理念,从冶铁到织布,杨灿不仅句句切中要害,而且比他还要看的长远。 尤其说到改良耕犁与水车时,杨灿竟以织布机的革新为引,提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词:“工业革命”。 百工合聚而成业,是为工业;革命者,顺天应人之举,本是改朝换代的伟力,杨灿竟用它来形容百工之兴对天下未来的推动力量,这份远见…… 赵楚生越想越是心潮澎湃,只觉杨灿的目光之深远,别说他自己,就连上一代墨家钜子都望尘莫及,约莫着能与墨子老先生比肩了。 更让他震撼的是杨灿对儒学的态度,那份坦荡的不屑,连一向对儒学敬而远之的他都自愧不如。 “如今天下皆奉儒学为正统,张口闭口仁义道德,却不知无粮则民乱,无铁则兵弱,何以安邦?” 杨灿的话如黄钟大吕,震得他热血沸腾:“空谈误国,实业兴邦,这才是人间正道!” 赵楚生本是内向寡言之人,与人相处时总因找不到话题而窘迫,久而久之便愈发孤僻了。 可是与杨灿相处时,杨灿随便一句话,就能引出他无数的话题,相见恨晚呐。 若不是杨灿说要见见他那位“罗小兄弟”,他真想拉着杨灿彻夜长谈。 “不急,来日方长。” 赵楚生暗自打定主意,他不打算走了,他还要寻个合适的机会,将墨家钜子之位让给杨灿。 杨灿这般光风霁月的人物,定然不会恋栈权位,他得想个让杨灿无法拒绝的法子才行。 杨灿必须答应,为了墨家! 此时,罗湄儿的房门被轻轻叩响了。 丫鬟清脆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罗公子,我家老爷请你到书房一叙。” 罗湄儿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杀意,故意粗着嗓子应道:“稍等。” 她起身理了理衣襟,确认胸前缠得稳妥,短剑也藏得隐秘,这才抬手开门。 门口的小丫鬟见了她,脸颊顿时泛起一抹红晕。 这位罗公子生得也太俏了,比山庄里的娇小姐还要耐看几分。 罗湄儿淡淡一笑,客气地道:“请姑娘头前带路。” 丫鬟连忙敛衽行礼,姗姗前行,她便迈着沉稳的步子跟上,一举一动都学着男儿的龙行虎步。 书房内,杨灿正捏着茶杯出神。 方才他说要见见那位“罗公子”,本是听青梅说过这位“罗公子”是女扮男装,想要逗逗老实的赵楚生。 可赵楚生却趁机对他说出了实情:这位罗小兄弟是他在上邽结识的一位朋友,此人从江南而来,要找一个败坏她名声的仇家,用鲜血洗刷清白。 “只因一句谤语便千里追凶,太过偏激了。” 赵楚生当时皱着眉头劝他:“贤弟你切莫帮她寻仇,做他的帮凶。但你但若直说不肯相帮,又怕她在陇上乱闯惹祸。 所以贤弟不如先应下来,过几日再说他那仇家已经离开陇上,她无计可寻,自然会回江南。” 杨灿听了自然一口答应下来。 不过就是造谣嘛! 造谣的人当然很可恶啦,可是这就要把人家一刀砍了,那也未免太过分了些。 然而,他坐在书房等着那位女扮男装的罗公子赶来时,等着等着,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江南吴州、罗姓女子、遭人造谣坏了名声…… 欸?怎么有种很熟悉的感觉捏! 第153章 急智(加更求个票) 罗湄儿束着高挺的马尾,修长有力的双腿举落之间弹力十足,使得那发尾随着步履轻扬,仿佛小马轻踏。 她内着窄袖劲装,外罩一件青色袍衫,活脱脱一副朝气蓬勃的俊朗少年郎模样。 领路的小丫鬟虽然是走在她前面的,一路行来却也忍不住心浮气躁。 那“罗公子”清亮的眸子,让她的心跳乱了节拍,直到现在呼吸都还有些急促。 行至书房门前,罗湄儿的脚下蓦然一顿,原本稍缓的气息瞬间凝住。 只见一个铁塔似的身影正伫立在书房门前,那是豹子头程大宽。 豹子头肩宽背厚,即便是裹着厚重的冬衣,也能看出他布料下虬结的肌肉轮廓,活像是一头蓄势噬人的猛兽。 罗湄儿睫毛微垂,长睫在眼下投出浅影,恰好掩去了她眸底一闪而过的寒芒。 此人想来定是那狗贼杨灿的贴身护卫了,看他如此身形气势,定是孔武有力之辈。 待会儿我若割了那长舌男的舌头准备离开时,此人便是我的第一道拦路虎了,倒是不可不防! 丫鬟在门口站定,先扬声向房内禀报了一声,得到回答后,便转头飞快地瞟了罗湄儿一眼. 少年郎正俏立于廊下,阳光落在“他”的身上,连耳尖都透着好看的粉。 小丫鬟慌忙低下头,声音都软了几分:“罗公子,请进。” 这小哥儿,真俏! 罗湄儿颔首答应一声,抬步进门时刻意挺直了脊背。 腰间的束带勒出了流畅利落的腰线,她此时的步态沉稳得全然不像一个弱冠少年。 书房内暖炉正旺,书卷气混着松烟的墨香扑面而来,书案后已有一人起身相迎。 杨灿身着锦袍,面如冠玉,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拱手时袖口绣线流转:“罗公子,远道而来,有失远迎啊。” 罗湄儿定睛望去,不由得心头一怔。 她本以为散播如此谣言的小人,定然生得獐头鼠目,怎料竟是这般俊朗的好模样? 这般好皮相下,竟然藏着那样的龌龊心肠,更让她气不打一处来了。 罗湄儿在心中冷冷地一哼。 “杨执事客气了。”罗湄儿依着礼数拱手回礼,耳尖轻轻一动,已然听见身后的门扉正在悄无声息地合拢。 “公子请坐。” 杨灿肃手引她到客座,自己则坐回书案后,指尖叩了叩桌面,貌似不经意地问道,“听闻公子此来陇上,是为了寻找一位仇家?” “正是!”罗湄儿也不客气,一屁股就在椅上坐下了。 “却不知公子那位仇家,姓甚名谁?” 杨灿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像鹰隼锁定猎物似的,紧紧落在她的脸上。 他隐约觉得这“少年”来得蹊跷,不过此时还真没完全往自己身上想。 当初他那番谎话,不过是为了让于醒龙释疑的权宜之计。 他实在没有想到,在这朝廷管控尚且粗放不堪的年代,那些传承数百年的世家,竟然已经有了做“背调”的程序。 他更没料到自己随口一句含糊其辞的话,竟然真有人对号入座,还千里迢迢地追到陇上来。 罗湄儿忽然笑了,唇角弯起甜软的弧度,眼尾微微上挑。 这笑容若是放在一个女子脸上,定是十分的娇俏动人。 可是落在一张“少年郎”的脸上,反倒透着几分诡异。 杨灿心头警兆陡生,手已悄悄摸向书案一角。 “那人啊,”罗湄儿拖长了语调,尾音轻转:“他叫杨灿。” “嗯?”杨灿眉峰一扬,霍然起身,椅腿被带得向后滑出半尺。 就在他动作的瞬间,罗湄儿左手一撩袍裾,右手如闪电般探向靴筒. “噌!”尺余长的短剑破鞘而出,寒光一闪,便直刺杨灿面门。 “饶舌小贼,你纳舌来!”罗湄儿娇叱一声,双足点地,身形腾空而起。 剑在前、人在后,如同一道离弦的箭,这叫……“人剑合一!” “哗啦!”一张黑沉沉的大网,也就在这一刻从天而降。 罗湄儿向前疾刺,堪堪冲到书案前,那张大网已经及身。 大网将她结结实实地笼罩其中,重重地摔在案前地板上。 这是猎网,以山为居的地主庄园必备之物,因为要张设于庄园四周,以防猛兽闯入。 这玩意儿通常以浸过桐油的粗藤为骨,麻绳为络,异常的坚韧,便是成年野猪被罩住也挣脱不开。 大网一下子把罗湄儿压到了地上,再想爬起,却是无处着力。 大网笼罩之下,不靠他人帮忙的话,那是真难脱身的。 至少,杨灿是不会给她机会一点点掀起网子,再挪到网子边缘爬出来。 杨灿缓过神来,笑吟吟从书案后绕出,只一脚便稳稳踩在网子上。 那处网眼正扣着罗湄儿的手腕,短剑的寒光被藤条遮去大半,再无半分威胁。 “砰”的一声,书房门被撞开了。 豹子头按着腰间长刀堵在了门口,身形几乎与门框齐平,把逃生路封得严严实实。 他听见房内异响便闯了进来,见“罗公子”被网罩在地上,顿时松了口气。 这猎网的厉害他最清楚不过,便依着杨灿摆手的示意,悄无声息退出去,又重新关好了门。 杨灿慢慢蹲下,指尖戳了戳网眼,看着里面那张又惊又怒的俏脸,眼底满是探究:“你要找的人,是我?” 此刻他满心的庆幸,又深感世事之奇妙。 这张网子,他本是为了赵楚生而设。 他怀疑赵楚生就是那两个齐墨弟子所说的秦墨钜子,却又不确定此人的来意。 所以他不清楚,当他点破赵楚生的身份之后,这位秦墨钜子是否会对他不利。 所以他才让豹子头在屋顶设了一个极简单却又极有效的机关,谁料竟给这“罗公子”做了嫁衣。 罗湄儿仰头瞪着他,眼底的恨意几乎要溢出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她怎么也想不到,这看似文弱的书生竟如此狡诈,早早设下了这般圈套。 难道他早就识破了自己的身份? 眼下大势已去,罗湄儿也不想再装了,便把银牙一咬,恨声道:“不错,我就是为了杀你而来。” 杨灿皱了皱眉,道:“什么仇什么怨啊?值得你千里迢迢,跑来陇上来找我?” “什么仇什么冤?” 罗湄儿气得浑身发抖,声音都尖了几分:“是不是你四处散播谣言,说你与江南罗家女两情相悦、私订了终身? 是不是你说她的家人为了掩盖丑闻,横加阻扰,害死你全家,你才逃来陇上?” 还……真是因为这事儿呀?杨灿心中的疑惑终于落实了。 看着眼前这个杏眼圆睁、哪怕是在愤怒之中,也依旧透着甜美的少女,杨灿终于确定了她的身份和来意。 奇怪,我就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出身,这事儿怎么就传到中原去了呢? 那可是千里迢迢啊! 杨灿百思不得其解。 其实就算他知道这些几百年的世家,已经渐渐严密了用人的制度,开始建立“背调”程序,他也一样想不通。 “背调”也不至于调查成这个样子吧,怎么就搞得无人不知了呢? 于醒龙和于睿分别派了两个探子,前后两拨探子在吴州搞出偌大乌龙的事情,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了。 若非是带着上帝视角、旁观了整个过程的人,还真是理解不了。 不过,已经知道对方是什么人,又为何而来,那就足够了。 杨灿问道:“你是谁?” “我……”罗湄儿刚要回答,心里忽地“激灵”一下。 本是为了惩治这小贼而来,结果自己一时大意,反而落入他的手中。 这也就罢了,大不了一死而已。 可若说破我是女儿身,这小贼对我图谋不轨怎么办? 死就死了,若是失了清白之身,被这小贼玷污,那我可真是死不瞑目了! 罗湄儿一阵头脑风暴后,忽地灵机一动,咬牙道:“我?我叫……褚不平,乃是罗家雇佣我替罗湄儿姑娘报仇来的!” 原来这位罗家女,名叫罗湄儿啊……,名字还怪好听的,杨灿摸着下巴想。 他只是从牧马人口中,听说过这么一个江南罗家,至于罗家有没有女儿,他并不知道。 不过,偌大一个家族,不可能没有女孩儿,哪怕嫡房没有,旁支也一定有。 所以哪怕他不知道,这么说也不可能露馅。 但是,这个罗家女名叫罗湄儿,他倒是刚刚才知道。 杨灿想了想,走回书案后边,端起了茶杯。 当初撒那谎时,他实未想到会有人找上门来。 现在该怎么办,却是有些棘手了。 首先,是绝不能让阀主知道真相的,否则,他就完蛋了! 可是,杀了她? 且不提这江南罗家不是什么小门小户人家,杀了罗家女那还得了,必定后患无穷。 就算这罗家女没有“后援”,杨灿也很难下得了手,那种没人性的事儿,他做不出来。 可这样的话,他该如何是好? 罗湄儿看他如此举动,倒是有些懵了。 他到底要不要杀我呀? 怎么跑回去吃茶了,你几个意思啊? 莫非,他知道我罗家势大,不敢杀我? 一念及此,罗湄儿顿时兴奋起来,马上冷笑道:“你坏了罗家小妹的名声,此事罗家上下无人不知! 如今你就算杀了我也没有用,罗家还会派人来的!” 杨灿充耳不闻,他还在想:这个结儿究竟怎么解,真的很难啊…… 罗湄儿见他不言不语,只是捧着茶盏出神,越发笃定自己猜的没错,登时神气活现起来。 “识相的你就放了我,再当众澄清谣言,本……罗家或可网开一面!” 杨灿还在想,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这个谎,在阀主那儿必须是真的。 可是这个姑娘,于情于理,我都不能杀,这可怎么办?怎么才能让她息事宁人啊! 没办法了,那就只能…… 杨灿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当他再睁开双眼时,他的眼神儿变成了三分自嘲三分悲怆四分怒火中烧的“扇形分布图”。 他做出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那就是…… 为了圆上一个谎,再撒一个更大的谎。 杨灿,开口了…… PS:诸位且请猜猜,杨灿打算撒个啥谎~,月已近中,求张月票。 第154章 情谎 杨灿的表演,开始了。 “罗家是不会放过我的,这我早有预料。只是你,此来并非要取我性命,对吧?” 杨灿的声息浸着霜雪般的清冽,目光冷冷落在那被猎网束住的罗湄儿身上。 “啊?你怎么知道?”罗湄儿瞪大了眼睛,他怎么知道,我只是想割了他的舌头? 杨灿唇角讥诮的笑意慢慢变成了惨淡的颜色,他觉得自己此时已经发挥出了平生最好的演技。 杨灿深情地问道:“罗家派你来杀我,湄儿知道吗?” “噫~”,罗湄儿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这混蛋叫的好肉麻,湄儿是我的闺名,也是你能叫的? 尤其令罗湄儿费解的是,这厮为什么要扮出这样一副鬼样子啊,你在撒谎难道你不知道吗? 我就是罗湄儿,你都不认识我,还要装出一副你跟罗湄儿情深意重的模样来? 罗湄儿忍不住试探地问道:“她……罗姑娘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杨灿淡淡一笑,一副既痛心又深情的模样道:“如果,湄儿知情,是湄儿要我去死,那我……就去死!” 罗湄儿也就是被猎网压在那儿动弹不得,不然一定会抖一抖身子,抖落一地的鸡皮疙瘩。 此时她更是满心茫然,愈发不明白杨灿在说什么了? 这人的神情、语气,不像是在说谎啊。 若非她就是罗湄儿本人,都要信了这世间真有这样一段情缘,才让他以命相托,生死不离。 罗湄儿下意识地就问了出来,结结巴巴地道:“我……她让你死你就去死?你……你不会真的与……罗姑娘情深至此……吧?” 杨灿飞快地瞄了一眼猎网,嗯…… 若是没人帮忙的话,这网子经纬交错的罩在她的身上,没有借力之处,若无人相助,她想挣脱至少需半刻钟。 于是,杨灿放心地走开了,背对着罗湄儿,就似已然看破了生死。 罗湄儿马上抬了抬猎网,那网又沉又软,这边撑起,那边便垂落,没有半刻钟休想挣脱,可这厮会坐视她用半刻钟的时间解这网子? 罗湄儿只好作罢,双手轻撑网面,目光如线,紧紧系在杨灿的背影上。 杨灿缓步走至窗前,忽然双手一推,“吱呀”,窗子推开,风夹着零星的雪花飞了进来,撩起了他鬓边的发丝。 他的侧颜,好忧伤的样子…… “我记得,初相遇时,我在巷口支着甘蔗摊,她走来,买一杯现榨的蔗汁,多付了三文钱……” 杨灿的声音放的极轻,似怕惊扰了那段美好的旧时光。 “我记得,开春时我们同去放鸢,线断鸢飞,挂在老槐树梢。 我攀树去取,膝头蹭破了皮,她蹲在我身旁垂泪,泪珠落在伤口上,凉丝丝的,竟比药还止疼……” 杨灿话音微顿,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声息染上了几分情动的喑哑:“我还记得,有一回在竹林深处,四下静得只剩竹叶轻吟。 我一时情难自禁,拥她入怀,在她唇上印下一吻。 那滋味,比刚榨的甘蔗汁更甜,还带着她常食的桂花糕的清香,至今萦绕不散……” 罗湄儿的脸红了,从腮边一路红到耳根。 她敢对天发誓,这一辈子从没见过这个男人,可他说的……好有画面感啊,由不得她不去想。 三文钱的温度、泪珠的凉意、唇间的甜香,仿佛就萦绕在感官之间,由不得她不代入。 她想了,脸就忍不住红了。 杨灿望着窗外漫天飞雪,神情怅然,仿佛魂魄已随那雪絮飘向了远方。 但他眼角的余光却精准地捕捉到了罗湄儿泛红的容颜与微烫的耳尖。 杨灿心中暗忖,貌似,有效果了! 罗湄儿轻咬着下唇,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猎网的绳结,终是按捺不住,追问道:“你与她……究竟是如何相识的?” 虽然她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个男人,可他说的又实在不像是假话。 罗湄儿忽然觉得,这其中或许有什么重大的误会,所以她想问个清楚。 杨灿蓦地回身,脸上是恰到好处的诧异:“这些过往,湄儿竟未曾与你提起过么?” 罗湄儿被他一口一个湄儿叫的好不别扭,可是……他说起自己名字时,那种深情款款的样子,真的叫人不忍心斥责他呢。 罗湄儿微微有些忸怩地辩解道:“我……我都说了,我只是罗家雇来的一个杀手,人家女儿家的心事,为什么要说给我听?” 杨灿点点头,“砰”地一声,把寒风与雪色一同隔绝在了外头。 这个逼装一阵子就好,再装下去会感冒的。 杨灿幽幽一叹,道:“我是个孤儿,岭南人氏,当年揣着半张泛黄的字条投奔吴郡亲戚。 我那亲戚是本分农户,一家子就靠几亩蔗田过活。” 甘蔗原产于南亚,先秦时便已踏上中原土地,西汉年间在岭南、闽越扎下根来。 到如今,连江南的会稽、吴郡一带,田埂间也随处可见那青郁挺拔的蔗株。 只是这时候的制糖技艺尚未成形,甘蔗最寻常的吃法就是……啃! 闺阁女儿家自然拉不下脸当众啃食,可那甜汁沁入舌尖的滋味又实在勾人。 于是民间便又有了巧思,用木榨碾压或是石臼捣烂,滤去蔗渣取汁饮用,既保了体面,又留了甘醇。 即便如此,蔗汁对寻常百姓而言也属稀罕物,只能偶尔品尝。 唯有贵族宴饮时,才会将甘蔗细细削皮切段,与鲜荔、杨梅一同盛在描金盘里,算作席间雅致的轻奢小食。 杨灿嘴角不自觉漾起浅纹,连眼底都染了一层甜蜜之色: “有一天我帮亲戚守着街边的蔗摊,她就那样撞进了我眼里。 那天日头暖融融的,她穿件半旧的青布交领窄袖衫,发间只簪着支素银簪子,看着就像邻村来赶集的小村姑。” 杨灿的语气顿了顿:“可我一眼就看出她不是村姑。哪有村姑生得她这样好?肌肤细得像初春的嫩藕,眉眼弯起来时,比蔗汁还要清甜。” 罗湄儿被他夸得都有点害羞了,虽然明知道他夸的应该不是自己。 杨灿叹息道:“我当时就想,这定是哪家微服出来的贵女,瞧着新鲜才来凑这市井热闹。 我自然不会说破,坏了人家姑娘兴致。” 看着杨灿那副认真的模样,罗湄儿有点迷糊了。 我究竟什么时候在街上买过甘蔗汁呀? 她绞尽脑汁地想,可还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杨灿话锋一转,微微挺起胸来,语气里添了几分的自矜与得意。 “我给她榨了一杯甘蔗汁,对她说,这甘蔗的滋味,远不止于此。 现在如果想把甘蔗放长久些,也就只能制成蔗饴、蔗饧或者‘石蜜’。 可是这么做终究有些粗涩,而我有更好的办法。” “什么法子?”罗湄儿脱口而出。 她自小在锦衣玉食中长大,各式蔗制小食也尝过不少,却从未听过还有别的做法。 杨灿自信满满地道:“我对她说,我能把这青蔗,做成黄澄澄的透明冰晶,也能让它变成洁白的模样,细如碎雪,入口即化。” “怎么可能,你骗人!” 杨灿笑了,笑得好温柔:“当时,她也是这么说的。” 罗湄儿一下子不说话了。 杨灿手中,还真掌握着一些尚未拿出来的本事。 有的是他以后世人的见识,本来就知道的。 有的则是他在敲下一行行代码设计一些生活类游戏时了解到的。 这可都是他这个穿越者所掌握的独门绝技。 所以,哪些本事能露,哪些本事得藏,哪些现在可以拿出来,哪些再在不可以拿出来,他心中都是有过一番算计的。 眼下迫不得已,只好透露一点儿了,不过只要他不说出详细的制作环节,问题也就不大。 “巧的是,那天我刚好做成一小罐雪白的糖霜带在身上,就取出来给她看了。” 杨灿的声音拉回了罗湄儿的思绪:“她捧着那瓷罐,眼睛亮得像盛了星光,还连连夸我心思灵巧。” 杨灿忽然深深叹了口气,语气里掺了几分怅惘:“可她没有多停留,付了蔗汁钱就走了。 我对着空落落的蔗摊,愣是想了她好几天,只当是萍水相逢,再无交集。 直到几天后,我去寺里进香,竟在山门前又撞见了她。” 杨灿陶醉地道:“那回她换了身月白绣折枝桃的华服,鬓边插着赤金点翠的步摇,身后跟着四五个侍婢奴仆,气派十足。 果然和我猜的一样,她才不是什么小村姑。她笑着告诉我说,她叫罗湄儿,是吴州罗家的嫡女。” “她待我极是温柔,拉着我在桃树下坐了半个时辰,没有半分贵女的架子。 她还极是善解人意,知道我不擅长诗词歌赋,就陪我聊如何改良榨蔗的方法,如何制出雪白糖霜……”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别说我罗家是吴州望族,便是寻常士族,也绝无门中贵女与一市井男子在桃树下闲谈的道理! 这根本不可能! 罗湄儿心中先前那些模糊的疑虑,此刻终于汇聚成了清晰的疑团。 杨灿津津有味地说道:“她还问我,这糖霜能不能大量制作,她说愿意出银钱帮我建作坊,让这雪一样的糖霜,摆进更多人家的案头……” 听到这里,罗湄儿心头一下子霍然开朗。 明白了!她全明白了!前因后果瞬间串联起来了! 这个傻子!这个彻头彻尾的大傻子!他分明是撞上了骗子啊! 那个女骗子发现他会制作糖霜,便故意接近他,想骗走他的独门绝技! 这个年代,世人能接触到的糖只有粗陋的饴糖,若真有人能把甘蔗制成金沙般璀璨、白雪般莹润的糖霜,那何止是赚钱,简直是挖开了一座永不枯竭的金山! 可是再暴利的营生,也绝不可能让一位士族贵女屈尊对一个寒门小子倾心啊! 那女骗子假冒于我,对他温柔小意,分明就是冲着他那手制糖的本事去的! 想到这里,罗湄儿不禁情急起来,急忙问道:“所以,你就傻呼呼地全告诉她了?” 杨灿一呆,拂然不悦道:“你说谁傻,我怎么就傻了。” 罗湄儿气的想要顿足,偏偏被网罩着,坐在地上,顿不起来:“你……你……” 杨灿道:“制糖的法子又枯燥又繁琐,湄儿姑娘那般天仙似的人物,我怎么能用这种俗事污了她的耳朵呢?” 罗湄儿只觉得一阵无力,这个傻子真是没救了…… 罢了罢了,好在那冒牌货没有骗成,真要是被她冒我之名把人家的独家秘术骗走,我会更生气的。 杨灿的眼神又软下来,像是陷入热恋的少年般喃喃自语起来:“从那天起,我们就偷偷往来了。可惜好景不长,很快就被罗大将军知道了。” 罗湄儿瞪大了眼睛,从网眼里看着杨灿,不会吧……假罗大将军也要出场了? 就听杨灿道:“罗大将军派来了他的老管家,老管家说大将军很生气,因为我一个寒门穷小子,配不上他罗家嫡女。 后来湄儿回家,和罗大将军据理力争,大将军才派他的老管家再次找到我,说是只要我把制糖霜的法子无偿献给罗家,他就答应我和湄儿的婚事。” 简直是胡说八道!罗湄儿气的翻了个白眼儿,怎么可能嘛! 就算它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我爹也不可能把我拿去和一个寒门士子做交换呐。 罗湄儿忍不住道:“你就别做梦啦,罗家不可能为了换取制糖秘法,就把嫡女嫁给你的!” 杨灿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淡去,最后只剩下一片惨淡,看得人心头发酸。 罗湄儿顿时有些于心不忍了,语气软了下来:“我……我不是嫌你门户低微,我是说……” 杨灿点了点头,黯然道:“你说的对,罗家……的确是骗我的。” “啊?”罗湄儿又懵了。 杨灿悲愤起来:“我熬了一整夜,把制糖的步骤一字一句地写下来。 我以为能用这法子换回一桩金玉良缘。 可谁知,那老管家拿到之后,立刻就叫家将杀我灭口!” 罗湄儿瞬间绷紧了神经,明明看见人就好好站在眼前,知道他定然没事,可还是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我当时又惊又怒,拼了命从他手里抢回那张纸,直接吞进了肚子里!” “好!做得好!”罗湄儿忍不住脱口叫好:“这才对嘛,我就说那个所谓的‘罗湄儿’一定是骗子!” “不!她不是!” 杨灿愤怒地低吼出声,狠狠地瞪着罗湄儿:“湄儿是不会骗我的!她那么可爱,笑起来眼睛会弯成月牙,说话时声音比蜜还甜,她怎么会骗我? 她一定是被罗大将军软禁在家了,骗我的是罗大将军,绝不是她。” 罗湄儿:“……” 毁灭吧,赶紧的,累了,她不想再跟傻子说话了。 杨灿这边却是入戏了,演的越来越像。 他大口地喘着气,好半天才平复下来,沉痛地道:“我的亲眷……都被罗府家将给杀了。 因为他们还需要从我嘴里套出制糖法,所以才没有立刻杀我,我也是因此才得以逃脱。” “那你怎么不报官呢?”罗湄儿急问道。 “报官?”杨灿惨笑一声,悲愤地道:“我去过衙门了,可衙门口他们也埋伏了。 而且……我那一家亲眷存在过的痕迹,全都被他们抹掉了,我怎么告啊!” 罗湄儿不太明白,疑惑地道:“抹掉了?什么意思?” 杨灿深深地吸了口气,道:“就是说官府的户籍册上,我们一家人的名字凭空消失了。 好像这世上,就从来没有出现过我们这一家。” 罗湄儿顿时倒抽一口凉气,这绝不是普通骗子能做到的! 这些人背后定然是有权有势的世家大族,甚至是朝廷重臣,否则哪有这么大的手笔? 杨灿看向罗湄儿,苦笑道:“想不到,我逃到陇上,还是被他们找到了。是因为我改良了耕犁和水车,名声传回了中原吗?” 罗湄儿一时语塞,她该怎么说? 这个故事她是刚刚听说,还没完全消化呢。 杨灿定定地看着罗湄儿,忽然问道:“褚兄,你告诉我,湄儿她……还好吗?” 罗湄儿的唇角不受控制地抽了抽,你都被人坑成这样了,还惦记着那个“湄儿”呢? 你争点气行不行啊,好好的男人不做,当什么大冤……大情种啊! 可是看着他眼里的期盼和关切,罗湄儿的心又莫名地一软:这般深情的男子,哪怕是傻了点,也叫人狠不下心来呢。 她干笑两声,含糊地道:“她……挺好的,应该挺好的。我听说家里给她相了门亲,是江南赵家的公子,都被她退了亲……” “她果然还是念着我的!” 杨灿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湄儿,不管罗家怎么对我,我都不会恨你,永远不会。” 罗湄儿听得又要翻白眼了。 这时,杨灿却突然转身,从墙壁上摘下一口刀。 那口刀旁边还挂着一颗狰狞的虎头。 罗湄儿眼看着他握着刀,向自己越走越近,不禁瞪大了眼睛,吃惊地道:“你……你要干什么?” “湄儿是湄儿,罗家是罗家,你是你。” 杨灿的眼神骤然变得冰冷:“你既然找到了我,当然不能活着!” 说罢,寒光一闪,杨灿就当胸一刀向罗湄儿刺去! 第155章 举起手来 罗湄儿坐在地板上,双手举着猎网,冷不防杨灿一语说罢,便已挥刀刺来。 罗湄儿大惊失色,叫道:“住手!我就是罗湄儿!” 刀,硬生生地停住了,刀尖已触及衣襟。 罗湄儿甚至能感觉到铁器特有的冷意透过衣服砭刺到了肌肤上。 罗湄儿的心跳都似停了刹那,只惊出一身的冷汗。 只消她喊慢半分,这刀就刺进她的心口了。 也幸亏……幸亏她束了胸,不然……此时已经被刺伤了。 杨灿强忍住爆笑的冲动,用疑惑的目光盯着罗湄儿,疑声道:“你说……你是谁?” 他觉得,这种沉浸式表演没白做,他的演技已经突飞猛进,可以以假乱真了。 罗湄儿刚刚惊得停跳了片刻的心脏,这时才“卟嗵卟嗵”地急跳起来。 她艰涩地吞了口唾沫,一字一顿地道:“我说,我就是罗湄儿,吴州罗氏嫡女!” “你胡说!”杨灿猛地拔高声音,把刀又往前一递。 “你想求活,就想出这么一个烂主意?你个男人,还想冒充我的湄儿?” 罗湄儿崩溃地道:“我是女的!” “女的又如何?难道我的湄儿,我还不认识么?” 罗湄儿没好气地道:“有没有可能,你认识的那个‘罗湄儿’,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杨灿被激怒了:“你说她骗我?” “她当然,也可以叫罗湄儿,但是她自称吴州罗家女,那她就是骗子!” 罗湄儿挺起了胸膛:“我就是罗湄儿。我家与吴州赵家本都要交换庚帖了. 就因为你和那个假湄儿的风流韵事传遍市井,我的姻缘全被搅黄,整个江南都拿我当笑柄! 我一怒之下才千里迢迢来陇上找你算账的!” “不可能……怎么会……” 杨灿喃喃自语着,手一松,刀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杨灿双膝一软,一屁股坐在了猎网上。 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罗湄儿心头的火气忽然就散了大半。 这般深情,偏又被骗得如此狼狈,让她生出几分说不出的同情。 “罢了!”罗湄儿放软了语气:“我本来气得很,可看你这般……也算倒霉。” 杨灿忽然双手掩面,肩头不住地耸动起来。 罗湄儿轻轻叹气,耐着性子哄劝:“好啦,我自认倒霉,反正赵家那小子娘娘们们的,我本来也看不上……” 这话既像安慰他,又像自我开解。赵青衣确实入不了她的眼,可这不代表她愿意平白坏了名声。 可眼前这倒霉蛋都惨成这样了,她还能怎么办? 杨灿慢慢地放下了手,眼角果然有泪痕,罗湄儿的心更软了。 笑出了眼泪的杨灿拭了拭眼角,声音低沉地道:“罗姑娘,我放你出来。” 杨灿从网上走开,抓住离罗湄儿距离最近的一边,用力将猎网抬了起来。 这猎网可不是渔网,用粗麻绳和老藤编织的,熊罴野猪都能防,那是很重的。 之前豹子头把这猎网张挂在屋顶上时,可是喊了好几个侍卫过来帮忙。 杨灿吃力地将猎网举高,他与罗湄儿中间的网身还是往下坠。 杨汕向网里挪了挪,一手托着网边,一手把中间下坠的部分托举起来。 “快出来。” “好!” 罗湄儿答应一声,矮身就往外钻。 “哎~”罗湄儿忽然一声痛呼,她的高马尾挂在了老藤的缝隙里。 这一扯,痛得她一下子站了起来。 杨灿也看到了,下意识地就松开撑着网边的那只手,要去帮她摘头发。 “哎哟!”杨灿的身子本来就是正倾向罗湄儿,重心不稳,他身后的猎网骤然失去支撑力,“呼”地一下拍在他背上。 杨灿惊呼一声,整个人往前扑去,结结实实撞在了罗湄儿身上。 “卟嗵!”罗湄儿倒在了地上,紧跟着杨灿也倒了下来。 好在他反应快,双手及时撑在她身侧,两人之间还留着半尺空隙。 “姑娘别怕,我……” 杨灿正得意地想耍个帅,头顶的猎网轰然落下,砸得他双臂一软,整个人都趴在了罗湄儿身上,严丝合缝儿。 最要紧的是,他的唇瓣正对上她的。 “啊~~,呸呸呸,你给我起来~~~” 罗湄儿羞愤欲绝,拼尽全力去推他。 可猎网压在两人身上,刚撑起一点的杨灿又落了下来。 不过这次他偏了偏头,吻在了她泛红发烫的腮边。 书房外,豹子头慵懒地倚着廊柱坐着,横刀在膝,嘴里哼着跑调的山歌。 他攥着系在腰带上的小磨刀石,像握着一块印章似的,细细地打磨着刀口。 忽然,房中一声羞愤的尖叫传来,吓得豹子头一哆嗦。 他腾地一下跳起来,提刀就往书房里闯。 堪堪就要一脚踹开大门的时候,他突然又硬生生地停住了。 不对啊,刚刚我可是看过了,那个小罗是被网子网住的。 被那玩意儿网住,光是力大无穷是没有用的,一个人很难脱身。 而且杨爷也不可能坐视他脱身。 除非…… 书房内,罗湄儿面红耳赤地大发娇嗔:“痛痛痛,你别乱动,我自己来。” 说着,她便让杨灿双臂支撑着身子,给她留出足够的活动空间,然后小心翼翼地要把她缠进老藤裂隙里的头发摘出来。 这句话清晰地飘进了正侧耳倾听的豹子头耳中,豹子头暧昧地笑了起来。 你还别说,那位小罗兄弟是挺俊俏的哈,没想到杨爷还好这一口儿。 豹子头笑嘻嘻地走回去,往廊柱上一靠,继续哼着山歌磨起刀来。 …… 临洮城的独孤阀府邸,一片银装素裹。 飞檐斗拱上积着尺许厚的雪,书房里倒是暖融融的。 炭盆里的炭火燃得正旺,映得名贵木料制成的书案泛着温润的红光。 独孤阀阀主独孤望捏着一封原是火漆封口的信函,指腹摩挲着信上“吴郡罗府”的朱印,眉头微蹙。 信他已读完,已经装回了信封,思索良久,他才沉声道:“来人,去把三少爷请来。” 堂下侍立的小厮高声应喏一声,踩着廊外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匆匆离去。 坐在侧首的独孤瞻放下手中的茶盏,见兄长神色间藏着掩饰不住的笑意,不禁问道:“大哥何事如此愉悦?莫非吴郡罗家有什么好消息传与咱家?” 独孤望捻着颌下修剪整齐的胡须,打了个哈哈,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了:“非也非也,并不是罗家有什么好消息。 而是罗霸那老匹夫撞了烦心事。他那宝贝女儿罗湄,不知何故离家出走了。” “呃……” 独孤望笑吟吟地道:“罗霸在信里说,他那丫头十有八九来了关陇,最可能的去处,就是于家的天水。” 独孤望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幸灾乐祸:“可他老罗和于家素来没什么交情,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这不,他就来了封信,求我帮忙找人,唯恐他的宝贝疙瘩在陇上受了什么委屈。 我寻思着,清晏这孩子办事一向稳妥,就让他再跑一趟天水吧,去把那罗家女儿给找回来。” 独孤瞻听他大哥说明缘由,不由得哑然失笑。 难怪兄长这般好心情,原来不止他自家宝贝女儿叫人头疼啊。 独孤望的小女儿独孤婧瑶,自小便是掌上明珠,许是把她宠溺坏了,前几个月竟因为不喜家族为她安排的婚事,竟负气出走了。 虽说后来有惊无险地找了回来,没受什么太大的委屈,但是婧瑶失踪那段日子,独孤望可是担惊受怕、寝食难安,至今心有余悸。 大哥常常抚须长叹,懊恼也不知道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生下这么个女儿来折磨他。 如今听说罗家女儿也是这般模样,想必大哥心里就舒坦了许多。 经此一遭,婧瑶倒是比从前乖顺了许多,至少不敢再独自离家了。 可她的执拗却也分毫不减,对于那桩婚事依旧是宁死不从。 想到这里,独孤瞻便放下茶盏,斟酌着开口道:“大哥,说起这罗家女儿,我倒想起咱们家婧瑶来。 婧瑶那孩子对慕容家的婚事抵触成这样,要不……咱们再从长计议?强行逼迫,怕是适得其反。” 方才还笑吟吟的独孤望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横了他一眼,道:“婧瑶是我独孤家的女儿,不是养在深闺里的一只金丝雀! 我独孤家的兴衰荣辱,她本就应该承担一份责任。独孤家每一个人的婚姻大事,都关乎家族存续,岂容她随心所欲的挑挑拣拣?” “可这孩子的脾性你也清楚啊大哥!” 独孤瞻苦笑着摇头道:“小时候她和慕容家那小子倒是很亲近,整日里‘慕容哥哥’挂在嘴边,怎么这长大了反而看不顺眼了?” “女儿家的心思,哪有什么道理可讲。” 独孤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语气里满是不以为然:“等她成了亲,生儿育女,日子久了自然就和睦了。 咱们这些人,哪个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我当年洞房花烛夜,才见到你嫂子头一面,那又怎样?现在还不是相敬如宾? 婧瑶那孩子就是被我宠坏了,不能再惯着她了。” 独孤望叹了口气,声音沉了几分,带着深深的思量道:“二弟,你也不是不清楚咱们关陇如今的局势。 咱们独孤家控制着陇西、临洮一带,唯一没有天险阻隔、直接接壤的,就是于家的地盘。 于家占着天水、秦州膏腴之地,如今又和索家联了姻,一个有粮,一个有钱,两家同气连枝,俨然成了气候。” 独孤望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让一缕寒风透进来,顿时让人精神一振。 独孤望回身道:“当今天下思动啊,一旦异动起来,索、于两家联手,就是咱们独孤家最大的威胁。” “所以,大哥要和慕容家联姻?”独孤瞻一瞬间便明白了兄长的深意。 陇上八阀各据一方,有些势力中间虽然没有其他势力的存在,但多有崇山峻岭阻隔,这就是天然的屏障了。 而索家和于家却是直接接壤的,既没有天险阻隔,也没有其他势力横在中间。 而独孤家东临中土,西为陇上门户,八阀之中,唯一毗邻的就是于家。 一旦索、于两家联手图谋天下,东进的话,首当其冲就是独孤家。 那怎么办?独孤家只好和索家背后的慕容家联手了。 慕容家掌控着平凉、泾川等地,正好与索家接壤。 这样一来,一旦有事,慕容家和独孤家就能遥相呼应,索、于两家不管打哪一个,另一个都可以从背后给他们来个“千年杀”。 就这么着,独孤家和慕容家一拍即合,商量起了婚事。 本来一切都好,偏偏独孤婧瑶跟吃错了药似的,明明小时候跟她慕容哥哥挺要好的,这时却死活不愿意嫁了,还为此逃家。 “正是。” 独孤望神色凝重地道:“这桩婚事不是儿戏,而是我独孤家的万全之策。本来一切都顺顺当当的,偏偏婧瑶这丫头……”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书房外一道清脆的女声打断:“爹,你找我三哥啊?” 话音未落,一青一粉两道身影便联袂而入。 青衫的是三少爷独孤清晏,眉目俊朗。粉裙的则是独孤婧瑶,清丽不俗。 独孤望一见女儿,眉头就拧成了疙瘩:“我唤你三哥,你来做什么?” 独孤婧瑶在她亲爹、亲叔面前,可不摆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她把俏眼一瞪,抢白道:“是谁说女儿的婚姻大事关乎独孤家存亡来着? 哦,人家的婚姻大事都关乎家族存亡了,家族有点事儿,女儿还不能来听听是吧?” “你……” 独孤望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便恨恨地别过脸,对独孤清晏道,“晏儿,你即刻动身去一趟天水。” 独孤清晏诧异道:“去天水?做什么?” 独孤望道:“吴州罗家来信,托我帮他寻找女儿罗湄,他那丫头离家出走了,如今多半是在天水一带。” “谁离家出走了?是湄儿吗?”独孤婧瑶的眼睛刷地一下就亮了。 独孤瞻在一旁笑道:“可不就是她嘛,真不是个省心的丫头。” 独孤婧瑶顿时笑靥生花,拍手赞道:“果然不愧是我的金兰之友,随我! 爹,你可别说女儿不替你分忧啊,天水我熟,我去找吧!” 第156章 红裘逐雪路,新城待主来 隆冬腊月的陇右,铅灰色的天穹像是被冻裂了口子,渭水河谷与陇山支脉都被裹进了一片茫茫白雪之中。 今天风不大,但策马驰过时,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还是刮面生疼。 数十匹骏马,以一种最容易节省马力的碎步,沿着被雪半掩的古驿道,朝着天水方向驰去。 最前方两骑并驾齐驱,马鬃上凝结的霜花随着奔 云若颜一咬牙,心道是你逼我的,刚想放出飞来刃,就听见了老祖母的声音。 可以容纳巨大蝎子身躯的洞穴,对于李浩然来说真的是十分巨大,李浩然走在里面就像走在宽广的街道上一般。 噗通一声,两个交缠的身体便一起倒在了身后宽大的浴桶中,离墨不由便想起当初在凤凰花林的湖水里,他第一次见到云若颜的真容时,那是怎么样的一种惊艳? 要知道,颜青云作为龙越国的大将军,从来都是一言九鼎。如今有了他的承诺,他们北凉自然从此不用再担心漠戕,而他们的国君有了这么大的靠山,也将不再受人欺负,一定能赢得朝中众臣拥护,从而巩固皇位。 云若颜迷迷糊糊半梦半醒地睡了一夜,梦中离墨还有林家姐妹被关在一处阴暗潮湿的地牢中,离墨身受重伤处于昏迷之中任她怎么呼喊就是不醒。 对了,说起胡峰,今日怎么没见那个傻瓜?难道他知道颜青云在这里,所以避开了? 甚至是已经出了边塞,在边塞之外。攻击了,前元鞑子,但是,他们是怎么出的成呢? 她知道颜青云回京之后事情很多,暂时没空陪她。而他也确实和她说了,最近几日可能都无法回来。于是,沈苓烟决定,最近几日住回公主府去。 只不过筑基大修士是五层筑基台,筑基大圆满是六层筑基台,其中的战斗力相差数成左右。 陆惜雨看着李浩然露出和平时印象中截然不同楚楚可怜的表情不由得哈哈大笑。 “煊,你怎么样!”我停下伸手想扶起他,却现他已经虚化,身子半明半暗间,像是随时就可能消散。 由于抓贼的喧哗,萧院各房亮起了灯。月光被遮之下,只有客房处依旧黑暗。 旖旎风光无限之后,星怒也开始琢磨怎么收拾那个南宫黎,为怀里这位人儿报仇雪恨,可是他的脑筋实在是不怎么达,想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要约南宫黎出来,武力解决。 回到临时宿舍,时间已经接近十一点了。明天即将开始新一轮的比赛,大家都悄声的简单洗漱了,赶紧抓紧时间睡个美容觉,要知道,十一点到三点可是肝胆经运行的时间呢,要想不长斑,这个时候就千万不能熬。 冲动一次没有酿成大祸也罢了,继续冲动下去,来这里求他就没有了半点意义。 “但是你之前并不知道,可能造成的后果对吗?”一位年轻的评委问道。 说到后面一个醒一醒的时候,谷素珍已忍不住抓住他的胳膊摇了两下。 他便化作了一条红色的蛟龙,腾挪闪跃,出拳如风,场边的人只及看到那十余名看起来身手敏捷的卫士脸上依次中拳。再过一停,已纷纷倒在地上扭动身子。 后面的修士看不下去挤开王传勋:“我来试试。”可惜他双手把住石轴,直到憋红了一张脸,也拿机关没办法。 可是,安三少一钻牛角尖起来,谁劝他他都不听。这个安大老爷深有体会。应该说在安家长房居住年限超过十年的老人,都知道这个。 既然枭王都做到这份上了,如果自己不收下他递过来的地图,岂不是很不给他面子? 忽听得耳后风响,一阵巨力传来,仿若被一根攻城锤撞到一般,华强被白藏凌空踢了一脚,从马背上飞起来,重重摔到街上。 “到时候我就弃甲投降呗。”江东开玩笑道。不过越是这样,越让上官秋蝶为他担心。 而有些英雄却因为自身的技能机制以及设定原因只能打某些位置,如果强行用某些英雄去打也并非不可以,但是除非实力相差太过悬殊否则绝对会吃大亏。 “或许我们可以和平共处,船上的食物足够,淡水也很充沛!”诺里斯开口说道,他半侧着身子,把自己的右手隐藏在亚瑟的身后。 没想到越衡天王竟然是个修佛者,江东有一种莫名的好感,但他并没有糊涂,现在需要的是生死搏杀,不管对方修的是道还是佛都一样,佛道本就不分家。 后来被未婚妻朱竹清厌恶其放纵,其竟然还有脸跟朱竹清争吵,简直不要脸。 晚上,亦阳和维格娜莉应邀前往了科比在比弗利山庄的豪宅。虽然输了比赛,但听说亦阳还逗留在洛杉矶后,大气的科比还是尽了地主之谊。 “好像空位置还很多,兄弟你要不要去其他地方看看。”江东很不喜欢这种猥琐面孔的人,尤其还是大长脸,脸颊上还有一个长了毛的黑痣,让人越看越反感。 杜飞甩手将刀子丢到了地上,直接跪了下来,将双手高高地举起。看到他这样,其余的人也都赶紧跪下来,再也没有了任何抵抗的斗志。就这么简单就完事儿了呀?宋可吧唧了两下嘴唇,还有些意犹未尽的样子。 “燕王,我不想做你的妾。”夏轻萧低着头掰着手指,刻意忽略掉她头上的手,他是不是有些摸上瘾了?真的很想告诉他,她因为这几天赶路,好几天没洗头发了,应该触感不怎么好吧?不过为了面子,她真没脸提醒。 “他是很好的人,只是与我没什么关系,爹、娘,这件事情以后不要再提了。”夏轻萧笑道。 王樵连输了十几局还屡败屡战,可铁柔却早就变了脸色,这么下去,她什么时候能学到师父的新绝招?她气恼地瞪着温睿修,用眼神暗示着他赶紧拒绝她师父。 这是男孩们从正式接受孙一凡执教以来,卢锦洋第一次直接点名杨锐。 第157章 替身滋味 罗湄儿在杨宅住了三天了。 头一日落脚,全是拜那场荒唐的“猎网逃生”所赐。 她和杨灿在纠结的老藤间像两条脱水的鱼儿一般胡乱挣动,好不容易才“蛄蛹”出一条生路。 她的衣袍都被刮得抽丝了,掌背和手腕上也有几道细密的刮痕,渗着点血丝,在莹白肌肤上格外扎眼。 姑娘家哪有不爱惜肌肤的,她 没有办法,这真理圣堂武士的斗气并不适合于施加到任何的武器上,时间一长绝对武器毁坏。 而艾南仁那种人,是可与而不可求的,虽然魂草还有大把多在手中,但中国可没有那么多大毒枭,排着队等着刘霸道来勒索。 张天佑躺着享受她的摸着,将整个身子凑了过去,双手抚着林雪莲的肩。 早晨起床,刘军浩在院子里活动了几下筋骨,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力气又完全回来了。 说实话,俄格拉率领的一路大军北部行省攻打城池之时,遭遇了各大城池兵力突增五倍的变故,这让俄格拉感到十分的头痛,不是说以一路军的兵力不能打下这些城池。 将近一年没见,赵灵儿又长高了一些,身材也比去年更有型了一些,而且也变的更漂亮了,但皮肤却还是那么黑。 坐在由神话集团临时派出的一辆从外形到牌照都很普通奥迪上,叶无道绝对没有想到自己会遇到劫道这种事情。 “那我就占个便宜吧”张天佑笑了笑,一万二的现金,张天佑也不用出去取了,直接从兜里掏出两沓百元大钞,把其中一沓数出二十张,连同另外一沓递给了魏强。 “回去送你妈去医院吧。另外再给你妈买点好吃的。”说完,刘霸道便想转身离开。 “唐玉龙,你嘴硬是吗?来人!”陈思大手一挥,萧恬身旁的两个五毒教高手把两把弯刀架在了萧恬的脖子上。锋利的刀剑已经把萧恬脖子上洁白的皮肤划出血来。 而今,李察德心中贪念已生,自有底蕴不怕奥伯丁翻盘,更想乘机夺得血椎剑,这一来二去,奥伯丁自身另外的底牌也就不用掀开为自己拖延时间了。 樱三十八将众人引入老师范休息的庭院,众人伫立在玄关之前。此时一阵夜风吹拂,红叶树下的醒竹滴落,池水激荡涟漪。一只蜻蜓淌水而去,吱吱蝉鸣,不绝于耳。 与此同时,还有人帮忙上山,去砍伐一些木头,都需要大量的人手。 “算了,你打个电话给袁汉毅吧。”霍君楠其实早就见过袁汉毅。 这次,毒液盟敢于迎战,绝对是有备而来,我们完全低估了他们的实力。 还好自己的老爹不知道,否则肯定自己长这么大了,还要挨自己老爷子一顿打。 那个品牌的护肤品代言合约很难拿到,她的公司努力了很久也只拿到了某个系列的形象大使身份。 苏烨华一个跟头来到玖儿身边,看着玖儿被自己打伤的部分已经无力地垂着,胸口不禁一阵疼痛。 “回去再说。”许冬也很纳闷,一个手机炸弹居然有这么大的威力。 这种蝙蝠体内,连最基本的心血之力都少的稀薄,跟葛朗台一样,毫无压榨价值。 阴寒的笑声之中,出人意料的,绿漪的面前,空无一人的雪地之中,竟然凭空浮现出来一道绿色的身影。 柳飞听他言真意切地说着,真是对公司付出真感情了,也是十分感动。 第158章 糖霜之约 于家长房后宅暖阁里,暖意混着花架上蜜蜡梅的清冽香气,在雕花描金的阁间里缓缓流淌着。 索缠枝斜倚在贵妃榻上,身下的雪兔褥子细密柔软得仿佛一团云絮。 她身旁的襁褓中,就是刚刚吃饱了奶,被拍睡着了的孩子。 奶娘正系着布衫的领口,看见孩子熟睡的模样,失笑道: “小郎君还是跟他娘亲亲呐 然而,这个仙术剥夺,竟然能够把对方的气运和寿元,也剥夺掉。 虽然自己真的会“飞”,但这似乎对于这姐妹两人来说,太难以接受了,只好做罢。 “你别过来,再过来我就开枪了。”那汉奸哆哆嗦嗦地用一把王八盒子指着武义。 这么说来,什邡已然达到了灵尊位阶,天机门的祖师果然有两把刷子。 “我,我也不知道郡主会这样的。”青木红着眼,低声说道。平时郡主是对六殿下与别人是要好些,但是也是疏离得。 梨伩虽然一直知道大皇子身体可能有什么问题,但就是一直都查不出来,瑶贵妃为人谨慎,若是大皇子身体真的有什么问题,自然是捂得紧紧的,要想查出来,恐怕不容易,指不定还会打草惊蛇。 柳琴狐疑地在张汉贤与黄子槟脸上看来看去,显然没有想到会是这种情况。在她看来,自己只要搞定张汉贤就行。 这也是为什么其他人看他的时候,表情都怪怪的,刚才在场的都是法师,自然看得出他压根没有催动法力,也知道他的用意,否则早就出手制止他了。 “什么?!”对方无比诧异,紧接着就不可置信道,“你们不用试探我,真的没报警!我只想让我儿子平安回来。 这消息就如一股飓风,传遍到了很多网站、论坛和网友,网站,心情迫切地欣赏高平康介创作的CG视频。 南雪钰随即坐正身体,神情已恢复平静,现在慕容耀跟她玩起了心机,假装亲近,她虽然清楚他的用心,不过并未点破,且看他到底有什么花招再说。 孤独彪没想到这些人各个都站起来了,投以闪亮的目光,为一睹他的风彩。 秦岚闻言,心中冷笑了一下,他相信,自己是不会被他们发现的,他们这么说,也只是在做试探而已。 ‘露’桃向外看了看。确定她已走远。才担忧地道。“公主。这燕宁公主信得过吗。她不会是骗公主的吧。”她总觉得这燕宁公主心机太深。不知道会不会出卖公主。还有。燕宁公说要救楚公子。她有这本事吗。 “难道她真的会以为岚儿喜欢方仲言?”方诤言有些不悦,岚儿怎么可能会对那个家伙有意思。 蓝灵儿一个眼神下,便见黑衣人将地上的乞丐丢入牢房中,各自在他们嘴中喂入一颗药丸,不一会儿,便见他们睁开朦胧的睡眼,一丝迷惑后。蓦地看到角落中蓝雪舞的样子。 “我这么说怎么了?反正你又没承认你老子是谁,我也不算是大逆不道。”方仲言说道。 我,,南雪蓉顿时尴尬得要死,脸上阵红阵白,走又走不得,留又留不得,简直无地自容。是她硬要跟过來帮忙的,结果王爷刚开口让她做事,她就不肯,这不是在打自己的脸吗? 海棠与绿萝一左一右走在苏惊羽身前,一路上挥洒着篮子中的花瓣,领着苏惊羽走向府外。 然而,6谨衍像是一具铜墙铁壁,紧紧地搂住她的纤腰,不容她动弹半分。 姜家,是京都三大豪门之一,在京都有头有脸,实力和势力庞大,不管是政界还是商界,都有着很深一层关系。 且这两个鬼差,实力也不强,连厉鬼的层次都没有达到,属于最低级的那种。 突然间,一声刺耳的尖叫声引起楚风的注意,他的目光一瞥,转移到天上去。 她的声音就像一把刀,深深的插在了我的心里,我能清晰的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 但是楼下观众席的惊呼声高过她的呐喊声,而且她离得远,声音根本就传不到陆谨衍舞台。 站在他们不远处的院长和邬老一一把他们的话都收进耳朵里,心中不免有些担心着,他们从尤长老那听说了,这丫头的眼疾还没有治好。 “这颗水蛟内丹在东海发现,或许那里有着我需要的东西也不一定”杨凡心里有了主意。 “我喜欢的是这个世界的习绍,而不是那个世界的习绍,我能拜托你回去吗?”桑远依然是一脸的平静,但习绍却是被狠狠的打击到了。 等他们回到白桦村的时候,桑远和习绍也回来了。这一次,两人带回来的是一大把松子,甚至还有松果,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去了哪。 丛林之心:S级道具,使用后可以完全操纵方圆一百公里内的所有植物,任何植物系技能无需施法距离便可直接使用,使用次数3/3,使用次数清零后可在主线任务结束后用晶币补充,1次5万晶币。价值:晶币。 论刺激程度,泼酒门、包养门之类哪里有车震门来得厉害,何况还有录像为证。 这种烟非常的厉害,能止血,还能刺激神经,野外战斗受伤了,直接捏碎一根香烟堵在伤口上非常有用,还有麻痹作用,大大缓解疼痛。战斗疲惫了,吸上一根,立时精神很多。 一颗黑色的弹射了出去,弹似乎有着数张扭曲的面孔翻腾着,谨慎应对的费尔斯挥剑甩出去了一道黑芒,两种力量相撞在一起,混乱的气劲在这里肆虐起来。 第159章 隐世巫踪 杨灿从罗湄儿嘴里得到了满意的答复,转身离去时,脚步都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刚刚出门,廊外的阳光还没照到脸上,杨灿便矍然惊醒:坏了,忘了我的纯情少年郎人设! 于是,身后的门将关未关之际,杨灿握起了右拳,用力地一挥,就差喊个“耶”字了。 然后,他又像生怕被罗湄儿看到似的,急急一回头。 别说张红了,就算是她和周蕙兰联手,也没有办法完成这台手术。 万一日后,找到了一个异族的人,对方对自己有大恩的话,还可以拿出来当做回报。 滨田义至的副官找到了一个从关东军方面调过来的参谋人员,此人原本跟三浦峻有一面之缘,他接受了副官的委托,代表滨田义至来跟三浦峻见面。 听到对方不打算与自己在聊下去,麦克也就说出了,两位龙神大人的约定。 “因为这个魔法一旦被某个势力发现,你会害死很多人。包括她们和你的养父母。”藜的语气突然变得前所未有地认真。 食尸鬼砸在地上,扬起残炎和烟尘,碎石崩裂,如流弹一般激射。 晓得这种重骑应该不会携带弓箭,大股的东魏轻骑开始在中距离进行试探性射击。 这一下,公孙夫人和公孙沐风都坐不住了,拉着公孙沐雨问她是怎么回事儿,为何会与那样的人有所瓜葛。 无论古族还是魂族,都是强者如云,一旦吞噬之主被缠住,现在的他们,可没有多少反抗的余地。 机舱们打开后,她从长椅上起身,走了两步,似乎又有所顾虑,抿了抿嘴唇,没再往前。 叶妙也不着急, 蹲下身, 和他视线平行, 脸上带着笑静静等着他。 “不好意思,让各位久等了。”他坐下之后淡淡说了声。尽管如此,脸上却并没有任何不好意思的样子。 这会儿,中村局长已经平静下来,端着茶水坐在那里,一副我就看看不说话的表情。 这感觉就好比一个优等生看着自以为是的课代表在自己还没交上去的作业上涂涂改改,唐且出离愤怒了,可一时又分不清陆垚是不是故意在激怒他,所以他唯有强忍着,以不变应万变。 问的问题,一般人或许不知道,但是于忧却知道,这里面,充满了火药味和陷阱。 行事历上写着明晚一个投资圈的酒会,段伟祺知道她最近在跑融资的事,他想了想,给公司的业务负责人发消息,问明天某某酒会公司有没有人去。 陈耀忠曾经是个雷厉风行的军人,杀伐果断的财阀……可唯独面对唐喜玲,他就会立刻变身成一个罗罗嗦嗦的丈夫,事无巨细,都要嘱咐个千百遍。 童澈本来喝了一半的酒,一听这话,呛了,“咳咳”地咳嗽了起来。 “你应该告诉我,你会怎么回报这么对你的人,或许……我满意了,不会插手这件事。”欧廷一副看好戏的表情,看着于忧。 好家伙,都是老朋友,杜克、提利昂就别说了,还有麦坎、泽洛、罗宾、法务部长艾登、塞缪尔等,后排甚至还有针九、罗兰、阿迪和老爹。 神情也是严肃又紧张的样子,想着再过不久有可能,又会发生战争,心里就忍不住一阵后怕。 我本能劈开双腿,刀刃扑了空,惊险躲过一劫,我抄起一块石头,朝冠强的头顶砍去,他一晃神,石头砸出一个血窟窿,他抹了一把,血污彻底激怒了他,他扔了刀,拔出腰间明晃晃的武器,黑洞般的圆孔直冲我。 男人握住她的手指,薄唇轻吻过她的指尖,高大颀长的身形也压了下去。 骂也不是,打又舍不得,最后谭雪儿自己都烦了,低下头干脆不说话了。 强烈的雄性气息扑面而来,阴影乍倾而下,让虞瑶心中惊慌,也忍不住红了脸。 那卷在蛮族腹地找到的传承卷轴的第一句话,宋霆现在也记得清清楚楚。 但此时,杜柏询至少逃出去数百里,以刘赤亭的眼力已经瞧不见了。 何大清一家这段时间一直在紧锣密鼓的,做着准备,和各种预防措施。 红月教主如今在乾阳界天所剩的妖魔余孽中是领头大哥一样的存在,天碧道君要是能杀了他,又可以扬名一次诸天万界。 难道人类的科技水平已经达到这种程度了?或者它干脆就是一艘外星飞船? 但是,这样静谧温馨的时光,不过才持续了几分钟而已,就被电话铃声给打断了,“先生,游戏事业部的人已经到了,让他们现在就上来吗?”一个助理问。 这些人本来,江枫还可以靠自己努力。可若是有人来了,反倒是对江枫下手,那么江枫恐怕就抵挡不了了。现在他怕的,就是过来的人会对他下手。那样的话,他估计就没活路了。 原本以木婉清的性格,必是直接发动箭筒中的机括,射出毒箭才对,这倒不是她心狠手辣,事实上木婉清性格极其单纯,只是长养于深谷之中,不通世情。 而随着这个数值的增大,它的质量和蕴含的能量也能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该死的!这部剧情明明只有c级难度,怎么会存在这么强力的敌人!”一名忍者打扮而且带着木叶的护额,正满腹牢骚的看着身后。 但是血月恶力一动不动,即便是吞噬了这么多的灵元、力量大涨,似乎也没有出来横行的意思。 要知道,魏梭与刘冒是同太阴神子、陆鸦等一个级数的强人,是年轻一代可怕的几人。 第160章 大年初六易城督 上邽城,杨灿此前只踏足过一次。 时间倒也不远,就年前的事儿。 当时他为了给索缠枝“挑选”产婆与扶产女,曾在此城逗留两日。 而他这一次再来,身份已然天差地别,他将成为这座陇上大城的新主人。 尚未及城根,便见城头有大旗猎猎翻卷,玄色的旗面在朔风中绷得笔直。 城堞之后,士卒如 毕竟慕晟封在圈子里的地位,虽然只要抬出慕晟封,就可以杀得对方片甲不留,但是杀鸡焉用宰牛刀。 尤溪这才拿到手机,就看到一连十几条消息,都是卢浩峰那货给他发过来的。 而且古玩生意,本就没有明码标价,本质多是心理的满意度,正所谓有钱难买心头好,所以老手也都特别在意过程的融洽。 如果他脑子里的淤血不疏散,刚才那种情况只会越来越频繁,她不能再等容伯了。 整个包厢,除了洗手间之外,也只有更衣室那里可以藏的下人了。 真龙玉儿看到容忘的神色不好,也知道赤龙龙七口中所提到的逍遥月对容忘的情绪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但是,眼前的这八位,他刚才明显的看到了他们眼底有着惧意,当他们却没有要逃走的念头。 “什……”黑子哲也话还未说完,就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然后眼皮一沉,就昏了过去。 “这里盛产温泉蛋,特别的好吃,尤其是蛋黄,非常鲜美。一期殿你也来吃一个试试。”黑子哲也已经买了一盒黑玉子,也就是温泉蛋,递了一个给一期一振。 “德古拉?阿加雷斯?”撒维点点头,自己之前是接触过这两个家伙的,前者狡诈善于算计,而后者则是直接导致撒维父母误入炼狱的罪魁祸首。 社会在发展,人类在进步。这是我们一直强调的事实。但当斯巴达星云从太空船上下来时,罗然知道这一说法是多么错误。至少,在他所处的时代,人类的整体力量远远落后于地球上的智慧种族。 此时正是晌午,天气实在算不上好的,却有一缕阳光透过云层照射下来,洒在莫尊半截肩膀上。 她刚说话,甬道的转折处就传出一声声低低的啜泣声,像个哭泣的婴儿声,断断续续的从黑暗中漾出。 虽然,武松此时陷入了迷茫之中,虽然武松此时已经有了反省之意,但是栾飞却也知道,这种情况下,一切事情倒是急不得,还需要慢慢的来。 栾飞听了,望着关胜说:“请讲!”心里却算是看出来了,这关胜是准备厚着脸皮就是不肯让步了,唉,看来自己这次是真的要做好出血的准备了。 “大姐头,这技能叫什么名字?你在里面能看清外面的景物吗?”青鸾一脸羡慕的问。 仅凭目前的三百人,想要守住这样一艘超级巨舰,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如霜的性格十分要强,且相当执拗,只要是她想说的,她就一定会告诉自己,如果她不想说,便是逼迫她,她也不会说。 “去吧。”林娜摆摆手,转眼间就把刚刚的胡思乱想抛到脑后了。 魏紫烟在空中一个转身稳稳的落地后,就见大羊角白狮子张开的大嘴中吐出了一个光弹向自己飞来。 “那你就敢答应和那个胖子决斗!”华仙儿以无比怜惜的目光看向了朱绝。 她自然也看见了大堂里的剑客,目睹了掌柜的与他交谈的全过程,兴致勃勃的在暗处旁观。 第161章 驯马 白日里阳光悄悄攒下的一点余温,一到夜里就被陇上的风刮了个干净。 风像淬了冰的刀子,卷得人脸上生疼。 廊下的灯笼被吹得摇摇晃晃,灯火在纱罩里滚动,把巡夜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这些巡夜人可不是随便安置的,豹子头程大宽知道自己很快就要成为部曲督,以后替杨爷执掌上邽城防,因此对瘸腿老辛毫 爷爷虽然厉害,也是从先锋局里面退出来的老人,但是和李玄策比,可是差了远了。 洛基原以为自己赢了,可惜遇到了威廉,威廉竟然举起了雷神的锤子,然后把他打飞了出去,结束了这场战斗。 风云一经上线,一颗引起了巨大的热议,因为这是武侠剧的全新改版,是新式武侠剧,当初一部分片花出来的时候就已经引起惊天海啸了,现在一上线,几乎是全民热议了。 而在第二层中,如同一个黑暗世界,林河最终使出“百鬼夜行”这把钥匙,破了此关,百鬼随之变强,自身身体被星河瀑布所洗礼。 比武大会继续进行着,半晌之后,暂且被华山派的高矮二者占了擂。 但是一旦真的到了拍摄的时候,时嘉的拼命三郎精神就出来了,为了节省时间,时嘉决定几处同时开机。 说着,他转身向楼上走去。李阎一语不发地站了起来,暗暗打量着眼前这个样貌和善,却人称红鬼的年轻人。 提丰集团这些年急速扩张,开始了重新研究,在原来的基础上,把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都去掉,找到了一条正确的方向,终于研究出来了成果。 就在这时,玛勒基斯手中的以太粒子突然亮了起来,那是一股突然的能量波动,他的脸色顿时变了,因为只有无限宝石与无限宝石之间才会有这种波动,以太粒子发现了别的无限力量。 虽然汤姆这么说,但是他的内心也害怕不已。就在这时,他从窗外似乎看到了什么东西,那是一道若隐若现的幻影,从他们的面前飞过,超过车队,一直朝前面飞去。 “我就是随便看看,你上来做什么?怕我偷你们的东西?”顾卿言看着苗喵,没好气的问。 封舜看着酒品单上的东西,觉得上面的甜品和自己想要的酷炫风的酒吧格格不入。 “你别紧张,那具身体我已经安排好了,丽雅正在守着。”他回道。 她今早起来就发现大姨妈来了,肚子酸疼坠涨难受的很,这一路过来,肚子好像疼的更厉害了,走路的时候腿都在打颤,她想喝点热的,暖暖肚子。 他好不容易改头换面,好不容易控制住顾家的家庭医生,让自己扮成一个护士混进顾家,没想到,一进来就被他们给瓮中捉鳖了。 陈母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倒在地上的陈青雨,一时反应不过来。 心里突然有个感觉,赵毅在利用我,越往上走这种感觉越强烈,虽然我想不通他是怎么做到的。 “是,我是比不上二姐现在,每日都能侍寝王上,深受王上宠爱。既然二姐这般厌恶我,不想我同你争王上,你就让王上将我打入冷宫吧。”沈云舒语气淡淡道。 王爷现在不在,王府大多数的暗卫也调到了王爷那边去守着王爷了,如今他们竟然连拦住这么个男人都这么费劲,那只该死的狐狸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苏瑕神情木讷,任由蒋乐易将自己牵走,等到上车时,蒋乐易才发现,她原本一直握在手中的保温壶,不知道被丢到哪里去了。 第162章 左支右绌 典计,乃是门阀私署专设的税务要职,属私家势力核心的度支官序列。 若说朝廷户部是天下的财神爷,那上邽典计,便是这座城池实打实的“钱袋子掌柜”。 王熙杰这名号,在上邽城无人不晓。 四十许的年纪,面容算不上如何周正,生得颧骨高突,眼白略多,天生一副略显刻薄的相貌。 只是此刻,这位掌 “你这不是帮助越国人吗?”阿梅没有了理由,又对常林和越国做生意不满的发表着看法。 “臣在这里谢过太后和皇上的体恤,郡主也是我家大哥嫡一的血脉,她的亲事虽然有太后和皇上操心,可罗某做为二叔,该尽力的地方自然会竭尽全力,”罗远鹏心里暗喜,嘴上也极为干脆。 “娘娘,可是有什么事情……”魏甜甜纵然再迟钝也察觉了林苏今日似乎是话中有话,她紧紧把三公主抱在怀中,惊疑不定的看着林苏。她不确定林苏是不是因为失去了自己的孩子而变得精神失常。 现在这情况可跟当初不一样,那时候,正是某大神的事业发展期,前途一片光明,形势一片大好,怀胎十月,若是错过了太可惜。 于是乎,楚络希不知道,因为这个电话,原本下午该空了的时间,又被箫景炫拉去茶楼喝茶,畅谈了些有的没的,以至于晚饭还被箫大神包了。 “那就好,她的命就交给你了”声音由近及远那是因为那人已经离开。 苏南瑾原本看见来人并非突厥大军,身上已多了几分气力,这片声音一入耳帘,嘴唇上刚恢复的一丝血色又褪了个干净,几乎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这些一刻钟前还可以为苏家出生入死的士卒,眸子里一片死灰。 那名展长老对着众人自我介绍了一番之后,随即便将目光瞅向了其它人。 如今的他已经整整躺在床上好几天了。这让他充分的享受到前一秒天堂下一刻地狱,还真是翻脸无情。 那边,是码头上的房屋。假设这码头是长江边上的,那么这房屋绝对是寸土寸金的地方。可惜的是,清江根本没啥船,就万兴镇到江南市的运沙或者挖沙的船。所以,早就破烂无比了。 这是个好消息,梁焱出关自己也就不担心家里的安全问题了,虽然有了一个克丽丝在,但是说实在的梁栋这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他所接触的层面太高了,那些家伙随便来一个都不是克丽丝能对付得了的。 “为什么要等明天,不能够是现在?”姬五问道,姬炫心中到底在打什么打算,他真的不清楚,在看到那人后,他才知道,他真是太过低估了自己这个父亲了。 此时的他已经处于生死边缘,只要魏炎肯出手相救,那其活命的把握还是有得。 “这里交给我,你去找他们,带他们安全离开,你想要的,我会帮你得到。”北斗直视这上面的百里千寻,低声对着百里千寻说道。 骂声中,银色的轿车已经过去了,然后走到前面将林西凡的车子拦了下来。 “领命!”金币也察觉到了事情的严肃‘性’,喝了一声就马上挂了电话,看来是去招呼其他那些人了。 男人的喃喃细语,一丝一丝的淹没在幽静的月色中,再无声息。好像从未曾存在过一般,除了窗外已经将身姿藏进云层的月亮。 第163章 一出好戏 杨灿心思电转,眸底掠过一丝算计,脸上的笑意却愈发真挚醇厚起来。 他起身拱手,声音朗朗地道:“原来二位是为寻人而来。 贤兄妹稍候片刻,我去请个人来,保管给二位一个大大的惊喜。” “诶……” 独孤婧瑶的呼唤刚出口,杨灿已然步履匆匆地踏出正厅,衣袂带起一阵轻风。 独孤兄妹对视 近来发生的事情犹如走马灯般历历在目,记忆犹新。思及此,袖笼下颤动的指尖倏而紧握,原来这段时日的朝夕相处,他的感觉并没有错。 屋前不知何时种上一片优昙婆罗树,郁郁婆娑,落雪般的白色花瓣拂过碧水池畔,映衬得树下那人身姿飘渺,清隽无俦。 “该死的是你。”李和弦抬起头来,冷冷吐出一句话,下一刻,抬起天罡烈阳镜,朝着龙行云的身外化身照了过去。 “年轻人,你确定你能回答出我提的问题?”岛国僧人脸上那渺视之色,此时显得更加的浓郁。 就比如刚才,夜云针对魅影斑马的战斗,就是一个有孩子气的行为。 入魔状态下的叶天,拥有一种嗜血的狂,那血红色的眼睛让在场所有人都为之颤动。 不过话虽然这么说,但是他的心里面,其实此刻已经相信了八丨九分。 “今天你们这里的所有人,都必须为此付出代价。”邢月慢慢的向前走着,双目扫射着对方的每一人,同时冰冷的话语缓缓的从他的口中吐出。 “跟我来。”浮云暖抱着玉像,收起竹简,带着雨翩翩来到了雨家最高的一栋楼,将玉像安置在桌子上,取来香炉,燃起三支香。接着又从竹简中取出两只黄色的蜡烛,立在了神像的两侧,一并燃起。然后将灯罩放了上去。 脚下,强大到几近可以碾压地面巨力,瞬间地面陷了下去,在原本九米的大坑里,出现一个更深的大坑来,并一举突破这九米原大坑得束缚,形成了一个前所未有十一米大坑来。 “南方工作准备如何了?”仔细的听完了最后一个报告,张嘉铭敲敲桌子,把会议的核心讨论点抛出来。 “大哥放心,神灵会保佑你们的两位儿子的,他们勇敢忠诚,保家卫国,都是好样的。”龙明说道。 “元帅,这些刺客嘴里都有毒囊,我一抓到他们,他们就咬破毒囊自杀了。”孙巍问不到情况,杀了这里的刺客后来到龙拳身边。 这是对我无礼冒犯的一种惩罚么?他无奈地叹息一声,继而和衣躺下。 可是买的话,便宜的显得太寒酸,太贵的童乖乖也买不起。怪怎么办呢? “咚咚咚咚咚!”沉闷而激越的鼓声之中,十万云翼部将士一齐上马,无数铁甲战马发出一声嘶鸣,随后排列成整齐的方阵向着东校场外行进。 “我北瑶宫是依长白山而建的门阀,你可知道长白山中心有一处天池胜地?”北瑶宫宫主缓缓问道。 逸朝英神情一紧,先是抬手向天空之中发出一道红光,通知营中部队前来支援。红光在天空之中爆炸开来,光芒染亮天际,将凹地之上的众人映在一片火红之中。 大殿之内除了神夏宫的宫主,长老还有几位在宫中地位声望都较高的弟子,其中断云烟也正坐与其中。 靠,以前的龙拳竟然给过魅儿这种承诺,在这个世界三妻四妾可正常的很,这次亏大了,不过现在先哄哄眼前这位美人再说吧。 第164章 巫门影与砂糖计 大年初七的上邽城,年味像被檐角的积雪浸淡了似的,连风都添了几分刺骨的寒。 铅灰色的天幕压得很低,零星雪沫子打着旋儿落下,粘在红灯笼上,转眼就化作一汪细碎的水痕。 来喜把暖炉往怀里又揣了揣,提着盏半旧的灯笼,靴底碾过院角的残雪,发出“咯吱”的轻响。 他刚把李府前后巡视一遍,最后停在了 因为这就是一件现代工艺品,王染在来的路上,出价二百跟路边的大师结缘所得。 他取下了【践踏十八禁的魔鬼】,之后先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一辆明晃晃的好车停在自己的面前,虽然白领不怎么玩车也知道,这车比普通的豪车更好。 我赶紧盘膝而坐,使劲甩甩头,把那阵儿忽高忽低,若有若无的娇弱喘声抵御在外。 那碎裂的山石随着意念回转,形成大阵,从四面八方攻向陆云中。 造物主运用宇宙法则,秩序规则,创造了物质世界,从自身心灵中,分化生命灵光,赋予全宇宙生灵,从此万般生命出现生活于宇宙世界中。 何英和叶石头对视了一眼,脸色难看的出了办公室,两人一路打听派出所所在,好不容易找到地方,说明了来意,民警也受理了,可找人这种事情就跟大海捞针似的,叶石头能提供的信息十分有限。 “就是那个,那个,不能在木叶村研究的那个。”奉先因为有蝎在这里,所以不好说明,只能提示。 就连它身上的皮毛也极难对付,不仅光滑,还极其坚韧,围攻之人若不用游灵诀,一时还无法刺穿皮毛。 而鹜岛的这些九州余孽,身上确实都背着人命,杀掉他们,陈潇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 伊乐脑海中不禁浮现出这么一句话,看来魔王也逃不过人生三大错觉。 黎明雪领会其中奥秘,没有再耗时间,转身就出了幻阵,而幻阵的出口,就是先知洞府的入口。 乌恩奇非常后悔没有及时逃走,因为毁了这处园子里的花花草草,把他卖了也赔不起。 陆奇心想:国王奥德卡尔,大皇子奥德鸠吉,二皇子奥德斯丁,三皇子,奥德修斯,哈!我真是太愚钝了。 废墟中,隐约有一个个玩家身影,正在探索着废墟,街道上的建筑不复原本华丽,而是残破不堪,一座座大楼倾倒着。在破烂的房屋中,正有玩家停留着,他们在遗迹上收集线索,或是隐藏的特殊资源。 听着声音,和这身行头,陆奇还是不敢确定,只是试探的问了一句。 转眼间,擂台上已经出现了六股强大的融力,战斗已经开始。擂台只有一个,但场中却形如三个战场,陆青城对战临城展、陆庆波对战临城盛、陆东对战临城风。 上党太守张杨部将穆顺,从马挺枪迎战,被吕布手起一戟,刺下马。众人大惊。 青蟾师不再理会青蛟王,一手持着十气塔,另一只往身下一指。层层翠竹幻灭,露出下方的情形。 这时那海螺纹一个扭曲,已收成一个黑白相间的掌印,冲出混乱的风暴之地。 罗安像一个孩子得到了自己最钟爱的玩具一般,坐在座舱中,他左摸摸,右敲敲,全部心神都扑到了这神奇的大家伙身上。 很久很久以前的时候,他就想跟她告白,但顾忌到那个原因,所以中途想让她讨厌上他,最好离他越远越好,但是后来才发现……他逃不掉,喜欢谁这种事,无法狡辩。 第165章 稳坐钓鱼台 柴米油盐酱醋茶,寻常人家的日子里,柴字向来是要摆在头一位的。 这年头,穷人要是没碰上个战乱天灾,勒紧裤腰带总能攒下一口果腹的吃食。 可那烧火的柴,却是真真切切的烧不起。 冬夜里的寒刀子能钻骨头,柴薪的价钱便也跟着水涨船高了,一文钱都得掰成两半花。 便是城主府这等人家,柴薪方面 “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车窗外一辆车,以一百六的时速,唰地一下就过去了,杨王看着这辆车的背影,然后把在欲念天怎么认识程嘉欣的经过讲了出来。 “话题可以绕回来了吗!?”炎乣看着已经闹完的四人组,一脸地不耐烦。 这帮家伙,原本还紧张得要死,个个如临大敌。现在好了,秦三宝被杨王推了出去打头阵,等于是在他们九个家伙竖起了一面挡死牌,要死也不是他们第一个死,想来就心里有些安全感,这会有闲情来开玩笑了。 “紫儿心善是好,然平民天生愚鲁,目光短浅,不堪重用。大贤卢生曾云,于民,苛法镇压,使其腹饥,方自顺服。”银眸含笑,诚然向她分析其中原委。 黑袍人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随后才慢慢道来这个决定的缘由。 原本还仅剩一点意识的猎犬瞬间双眼翻白,随后瘫倒在地,就如同是真正的死亡了一样。 苏紫也在发呆,然而,她除了无可避免的震惊之外,却思索着别的事。 似乎那头的人很忙,千叁足足等了四、五分钟,光屏上才跳出了画面,一个男人出现在光屏内。 娇喘打破了死亡森林的平静,为这阴森恐怖之地平添一抹柔情的色彩。 虽然王雍如今的力量,还是舰娘的力量杀死这些生物非常容易,但是还是让他产生了一种生理上的恐惧和不适感。 天脉盘旋,幻化为了其中最璀璨的一颗明星,高悬轮海上空,如同一轮大日,身边无数星辰虚影拱卫。 江氏怀孕了,心思略微敏感一些,想的也比较多,不过为了孩子,她会尽可能的让自己保持着好心情。 所过之处,空间湮灭,势不可挡,拥有摧毁一切,破坏无尽生机的威势。 就在下一秒,他睁开了眼睛,台上的音乐也在同一时间戛然而止。 “谁?”韩薇儿刚把头探出屏风,用目光搜索被脱下来的衣服,就听见云非月低低的喊了一句。 韩薇儿抓耳挠腮,想破了脑袋,也实在想不出问题到底是出在哪儿了。 然后,三家无敌势力的诸多老祖,被迫满面桃花的送走了姜太虚。 唯一的区别便是一个穿着白色,上面由金丝绣着一头张牙舞爪的五爪金龙的帝袍,另一个则是穿着黑色,上面由紫色细丝绣着一只刚刚浴火重生,欲振翅飞翔的紫色凤凰。 刘氏在那里蜗牛似的挪了半天,也不见春眠叫她,气得又转过身,结果发现春眠根本不当回事儿,又是一阵阵的心塞。 韩薇儿早就选好了位置,就在上次和慕容轩一起去踏春的那个桃林。现在已经五月中旬,桃花尽落,外加夜色渐浓,现在那里肯定已经没有了闲杂人等。 根据天梦哥他们的估算,他晋级超级斗罗的话应该差不多能到达这个境界。 孟正辉知道自己是有一段时间没回来家里了,可是他这几个月也没变什么,怎么也不至于说叫他们这么新奇吧。 第166章 甘棠初成(为书友151018184223839盟主加更) 年初八的天儿还是很冷,连檐角的铜铃都冻得懒得摇晃一下。 但城主府后宅独属于钜子哥的西跨院儿中,却蒸腾着与周遭截然不同的热气。 三口大铁锅架在砖石垒就的灶台上,刚劈好的硬柴在灶膛里燃得正旺,火光映得院中人的脸庞都暖融融的。 赵楚生裹着件半旧的厚冬袍,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了他线条紧实、肌 猎枭出没,在它视线中一切的生物都是它的猎物,一旦被猎枭盯上,几乎都很难逃脱,即使是御鹰门那些御鹰的修炼者听到猎枭的名字,也会吓得胆寒。 这一世,化身为领主,很自然的就把自己带入到了领主这个身份里,就连回忆并使用的攻略也大多都是领主的。 与此同时,指挥使朝着大鱼发起了进攻,身形腾空而起,朝着水面而去,手中弯刀如月,一道道凌厉的刀气朝着大鱼身上还没有愈合的伤口攻击过去。 福建陆军第六师师长钱弋在城内指挥部坐立不安,因为他们聚集了武警四师以及自己师一共六十门105mm榴弹炮还压制不住城外桂系的炮兵,桂系的炮兵的声势越来越大,似乎在闽军压迫下散发了新一春。 他沉寂了几秒之后,这才勉强开口说道:“我国在东印度的人来电。 等他到了这里之后,他才慢慢的看到,这个如同噩梦一般的中域,他当初能够打个平手都算不错了。 自己罡境六重巅峰,就差一脚就踏入妖境一重初期的实力,竟然被挡下来了? 从这里经过,遇见这种情况的修炼者不下几十人,但没有人插手,全都绕道而走。即使是修炼者,那也是寻思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至于玄冥堂,刚抵达前线就遭受坠魂、擎魂两大堂口精锐兄弟们的攻击,凌魂军这边以逸待劳,又是在怒火中,兄弟们不顾一切的往前冲。 就在周昌平率领的同盟强者,刚刚跟驸马府的众人冲杀在一起时,凭空出现在幽泽山脉中的一对九彩薄翼羽翅。 持有者无一不是先天巅峰存在,配合血炼法器,一般的练气中期修士都要平等论交。 “你还是自己保管吧,我可没有能力守护。”叶雯虽然有点感动,但还是选择了拒绝。 挖墙角不成反被甩了一脸的狗粮,陈总讪笑一声,脸色越发阴沉起来。 “呵呵,是有点事,这不听说你们去山上捡了不少菌子,就想着明天能不能带上梅子,我这不也想着趁着这段时间多捡点回来晒干,以后给家里添个菜。”李秀笑道。 既然是准备打擂台,那就肯定会相当热闹,虽说云星中医馆请来了王维康坐镇,但是,以他一己之力,怕是未必能应付的来,到时候,林奕即便是想偷懒,恐怕也得出手了。 “这就是浓浓的霸道总裁的风格了。”徐姐思索了一下,这才开口,不过,已然没有帮助蒋佳宜的样子。 在思考片刻以后,他还是没忍住,再一次开口叫了起来,体验新旧之间,抱着一丝淡然,让这片刻之间无言以对,从未想过还能有今天,从未想过,这一切可以持续往下。 只是滕迅正好需要储备资金应对渐起的金融危机,便谈判说游戏挂靠可以,但需要苏浩投资滕迅。 这种实力,哪怕是这位虎族妖王也不得不承认,比他同阶时还要强的多,甚至绝对堪比神兽年少时的战斗力,再加上他强大的阵法,如虎添翼。 第167章 错认情盟终是商(为151018184223839盟主加更) 鎏金铜灯的光晕,在紫檀木托盘上投下暖黄的圆斑。 罗湄儿用银箸夹起一块卤得油亮的羯羊肉,肉质软烂,吃在嘴里却没什么滋味。 因为今晚,她是在自己房间用餐的,没有杨灿组织的聚餐,听不到他那很下饭的风趣之语。 罗湄儿一手持箸,一手托腮,懒洋洋的,似乎在吃饭,又似在敷衍,心中渐生疑窦。 所有事情都忙完,村民们把他包围讨要说法,许多人的房子都没了,这可怎么办呢? 远处,那名驻足观望的筑基境五层的冷峻青年,眼神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然而,今日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天,因为就在这一日,有执法弟子从刑堂带出了一则惊人消息。 她觉得一个代言必须让相符合的艺人发挥最大的价值,毫无疑问,那就是南疏了。 风筝怔了一下,似乎是冷了,起了一身疙瘩,平息之后,她心窝里痒的很,仿佛有什么东西就要冲出来了,然而“金丝线”太牢固,还是将她燃起的火星扑灭了。 刘斐揉着太阳穴有些烦躁的坐在沙发上,说了声“头痛~”就不放声了,他上午从唐枫那儿回来就一直在琢磨这些事,结果一样是乱麻一团。 “咦?”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股风,这股风很奇怪,他是从头顶吹向脚尖的,而眼前的景象也发生了“移动”,他们忽的觉得背很酸,一下子朝上倒去,就像他们倒立在地上,忽的支撑不住了一般,但是,却是在天空。 江安义知道动手才是硬道理,但伏鹰已经很棘手,再加上他的师兄,今夜恐怕是场硬仗,最好是能先动手伤其一个,再对付另一个就容易些。伏鹰与自己交过手,知道自己的底细,江安义把目光瞄向从左边欺近熊罴身上。 现在她是明星,出国的机会多得是,她料定对方也不会联络傅希希,因为她和傅希希也有一点亲缘关系在,否则当年就不会帮了傅希希的父母干这种亏心事。 想到此处齐浩想去拿电话,就在这时身后忽然发出一连串乌鸦的叫声。 两人洗漱罢说了会儿话也就睡了,可半夜的时候,胡蔓却突然开始辗转反侧起来,她两手抱着肚子,起先还是睡梦中皱眉,后来慢慢脸色越来越难看,嘤咛一声,捂着肚子开始不安稳起来。 等到那些魔血靠近的时候,才挥挥手,当即一颗颗黑色的阴冷魔球,飞向空。 沙狼刚刚走到身后说了一句话,司徒兰清冷的声音便响了起来,接着没有给沙狼任何开口的机会,便自顾自的说了起来。 不过,就算他们本领逆天,也从兰斯这里偷不到半毛钱,有储物空间的男人,就是这么自信。 血族在这诺兰德大陆传承也有数千上万年之久,一十三支对彼此底细大都清楚,故而虽然只是一道虚影,但这些血族代表还是一眼看出那就是阿萨迈特家族代代传承的圣器。 卓义峰一连后退了两三步,才躲避开火焰的炙烤,同时拉着的弓弦也在躲避的时候松开了。 林凌的嘴角扬起满意一丝笑容,身体被挤压的熟悉感再度来袭,仿佛这就是胜利的滋味。 吃过午饭后,因为今天是周末,所以方墨难得回来了一次,就感觉上,方木感觉自己有大半个月买见到方墨了。每次方墨回家自己不是有事不在就是在lovelive世界。 几位长老都同意三长老的建议,便要往塔下去,刚走到楼梯处几人便看见水云走了上来。 但他倒也反应过来了,对方并不是发现了埋伏,只是诱惑法术出现了问题而已。 听到姜南溪这逆天发言,大部分人都没逃跑了,转头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她。 简单的看了一眼对方的描述之后,秦律眨了眨眼,随后主动打起招呼。 张恒瑞讶异,刚刚周富贵已介绍过自己是举人,这人说话丝毫没有忐忑和畏惧。 与此同时的琴州医学院桃源西分院里,刚进入医院不久的宁哲正奔走在一楼的走廊与过道之间,将所有窗户的窗帘、纱窗、百叶窗等一扇一扇全部关上,顺手还关掉了楼层里所有的照明电灯。 他们就看到黎初的脖子上缠着一圈黑气,把她的上半身又拖回到了河里。 因为她当时是觉得,李青有点不识好歹是非不分,明明她一片好心要帮忙结果被拒绝。 他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劲。不,或许说已经有了很多的不太对劲了,此时的鲁鲁修看着,已经爆种过的基拉,心底也在默默的,为阿斯兰四人组祷告。 因为他的确是看到了那个机甲的位置,可结果上,他现在和那两个BOSS陷入到了一个同样尴尬的局面。 沈宅,第一灵武学院的人还不知道自己躲过了一劫,正试验着苏云凉的毒-药。 “哈哈!这你就放心好了,我不仅拥有这么多的雷电,我还可以让所有人在接受雷击的时候不会经历失败的危险,让他们个个都舒舒服服得度过雷劫。”沈锋笑着对陆青雨说。 苏云凉眼看沈轻鸿放了童破天,心里暗暗松了口气,觉得沈轻鸿的情况还不算太糟糕。 “寒……”杜漫宁只觉的眼眶热热的,心里也热热的,她伸出了手,把自已的手交到了南宫寒的手,十指紧握。 皇后心里越发的感到心惊胆寒,岑如雪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情而来的,是不是谨宣帝已经得知了这个消息了?当务之急就是赶紧把岑如雪弄醒了问个清楚:“太医,有什法子叫她赶紧醒过来吗?”无错不跳字。 司徒睿的话一说,众人立刻动身准备向暗影冲去。但就在这时,身后传来的声音,却让他们不得不停下了脚步。 中医部自打建立起就一直冷清着,什么时候有过这种场面,而今天,因为叶辰冲动行事就变成这样的结果。 “分公司开得怎么样?”这是石浩离开这里的理由,而他不想戳穿他。 司徒夜扭着丰满的屁股走了,秦枫则依旧云里雾里的,也不知道司徒夜到底说的是啥,就感觉着娘们不正常,难怪她会痛经,感觉跟大姨妈失调似的。 第168章 冷面巫医 杨灿送别独孤兄妹和罗湄儿一行人后,便与青梅回府。 他刚走到二门,一个门子就急匆匆地追了上来,手里拿着一份精致的礼单。 “老爷,上邽市令杨翼求见,这是他的拜贴和礼单。” “市令杨翼?” 杨灿略略回想了一下,有印象。 他让陈胤杰和皮掌柜分别对上邽官吏进行摸底调查时,二人都曾 直到他尝过桑宅的菜,方觉得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鲜蔬还是桑宅的强。可惜兰姑娘不让他在外宣扬,说桑宅的菜只供自己人吃,不外卖。 谢浔几人在酒楼给他接风洗尘,刘妙青和柳悬都到场,唯独苏眷,迟迟没来。 经过这些天的努力,雷善将魔都的遗老势力几乎清扫一空,就算是没死的,也纷纷变卖家产逃去了北方。 “傅砚辞给的。”夙乙心说傅砚辞没说这个不能说,他按照自己的理解,大约只有某个不能言说的画面不能说。 毕竟无根生可是今后甲申之乱的核心,要是没了他,三十六贼可能就没了,雷善想要见识的八奇技搞不好也不会出现,这对未来的走向的影响太大,不确定因素太多,雷善不想变成这样。 一改几个时辰前,在厨房的装扮,两位大娘现在穿金戴银,身着绫罗绸缎,要不是盛意提前知道两位大娘的身份。 心中突然多了一种不好的预感,谢寅急忙跑到自己藏老婆本的地方,紧接着,谢寅彻底傻眼了。 不过,此时的张静清自然不会将这个希望放在初次见面的雷善身上就是了。 府中还能勉强稳住,但城主府的门口却有不少散修已经有了投靠的心思,想要分一杯羹,这更是将幽罗宗的修士气的吹胡子瞪眼,杀人的心都有了。 定好导航就带着微醺的?酒意靠在车里,夏鸢蝶并未看到,出发前董助理用他的?工作手机发出去了一条位置讯息。 “妈呀,狂战士!”尼禄本来还以为以自己的实力,也就和石头一比,现在看来,却是没戏了。 “哼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间变得这么厉害了但是你想杀我却是白日做梦!伟大的魔族岂是你这种垃圾人类所侮蔑的人类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才是伟大魔族的力量!”堕落炽天使冷冷的看着韦飞道。 偃旗息鼓后,雪色高地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平静。似乎这里从来都没有热闹过,也从来都没有杀戮过。 而仅仅只是半天之后,他发给八十五号神位面其他的人的传音,回了的,就减少了三十五人!这三十五人,全部是神皇级的高手。 “你们在干什么!”‘门’口的人再问了一句,只是话音明显有些不稳,显然是被他们俩的姿势吓到了。 “呵呵,还是你们家的佣人听话,哪儿像我这里的,一个个只知道吃饭,做事从来不用心。”掌柜的看着苏靖跨出‘门’,搓着手讪笑道。 两只漆黑的羽翼缓缓落下韦飞也回到了摩克几人的前面看向娜塔莎。 咔嚓——“你换口味了?喜欢清纯型的了,没办法,就是一个路人妹妹,倒还算正。”扬夜看着司徒雷焰举起的手机。 “少爷,咱们怎么办?”,周童咬牙问到,不由自主的摸起了一直还背着的四枚雷神,王洛认得火器,但却并不知道这四个连根刺都没有的家伙是干什么的,所以也没有在意。 第169章 他还行,他还很行! 李有才一听,大喜过望,我在杨灿这里,果然是大大地有面子。 这是极有实权的职务,这是铁铁地心腹、这是大大地肥差啊! “咄!贤弟这么够意思!表哥还不谢过城主!” 潘小晚一听,又感动又不安。 他是看在我面子上,才委我“表兄”以重任的吧? 可……如此重要的职务,岂不是于家在上邽 虚空上方的叶卿棠,一对眸子化作银色,滔天的神威瞬间笼罩天地。 夜洛转身,不再去理会轩辕狂,因为在她这里自己已经知道了最重要的消息了,接下来的事情自己半猜半查也差不多了。 “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我不客气。”说完我就从兜里拿出了一张驱邪符,对着陈静就打了过去。 可是,狴犴已经冲到莫磊面前,想像对付欧阳吕生一样,一口咬断他的脖子。 显然,这云阳,竟然是要燃烧冥晶,从鬼盈鬼刃手中,将他三个师弟妹救出。 若是昊辰等人在这的话,定能认出,这五人,正是赵龙以及赵帮的五大最强战力,赵刚等人。 殷粟说这话时,眼神里面满是坚定,话语里面很有一种决绝的味道。 公鸡走开,病床上的病人竟然叫出了声音。从昏迷之中恢复了过来。 我跟东方鼎说自己要回家,生魂占据的东方鼎果然信守诺言,没有为难我。 黄汉明摇了摇头,“李宝生,为什么不会?你想想看,如果那天晚上苏麻子在城南外的破庙出现以后,有人就把他们处理掉了,剩下的事情呢,就都是另外一些人做的。 崭新的牙杯和牙刷,是黄奶奶今天一早出去买的,杯子里已经盛满了水,牙刷上也挤好了牙膏,黎寻刷牙洗脸,坐下来吃了一碗热腾腾的面,顿时感觉昨夜宿醉的胃里一阵舒坦。 苟日新咽了咽口水,他喵呜一声,迈步靠近。一声尖锐的低吼突然传来,吓得他全很炸毛压低身体。只见垃圾桶里猛地跳出一只花色的流浪猫,盯着苟日新呲牙咧嘴的愤怒尖叫。 只是因为第一次难免心里紧张些,而且也不过是三个月罢了,索性自己看着就是了。 “什么老毛病眼睛会流血,你以为是闹着玩儿的吗!”那护士突然大声道,语气里带着微微的怒意。 话音刚落,两个大男人顿时挤在一起,目瞪口呆的看着苟日新。只见他睁开眼睛,摇摇晃晃的爬起身,看到大壮,抬起爪子喵了一声。 人都是自私的,牵制的人要付出相当大的努力,很容易被黄金战士杀死。 不过虽然没见过,但根据烈火道人给的诸多信息之中也能猜测出这位定然是玄阴散人的大弟子毓秀真人了。 听到这句话,周掌柜也不等李宝生说话,便抢先说道,“海山,不是那么回事,二位差爷所说的乞丐,他们也有可能换上一件衣服,让我们认不出来呀。 过了一会儿,张亚东从另一个房间,抱了把红色的吉他,走过来递给他。 “可是沁湄……”苏墨虞想道现在还在行宫里的沁湄,有些犹豫。 “双儿,不对是璃儿。璃儿本王觉得你应该比这些佳肴更美味。”墨宇惊尘暧昧的看着她,她对他总是有着巨大的诱惑力,即使什么都没有做就像现在只是看着她安静的吃着饭他都觉得是一种诱惑。 盒子里面是一颗人头,七窍流血、面容可怖,这是他派去的一个杀手的头,耳后都有特殊的标记,慕紫清认得。 第170章 拿捏(为书友为151018184223839盟主加更) 杨灿踏入暖阁时,玄色锦袍的襟摆上还凝着雪粒子,浑身裹着雪夜行路的清寒。 杨灿微笑着向索弘拱手道:“深夜叨扰,还望二爷莫怪。” 索弘斜坐在椅上,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从鼻腔里吐出一个长长的“嗯”,一副“我早料到你会来”的得意劲儿。 他的目光淡淡扫过身侧的陈胤杰,那眼神无需多言,陈胤杰立 的眼里,他的速度却又是那么的缓慢,如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一般。 自己兄弟结婚,林沧海可不会寒酸,不过还是决定先去看下,然后在买点礼物。不然现在自己已经来了,林沧海可不想在往外面跑。 洪白蛉被说的哑口无言,林奕似乎已经吃定了他一样,心里虽然有些不高兴,但是一想到能将这样的人拉倒自己的阵营来,到时候吃亏的人肯定是宇世家。 “你干嘛!”苏梦莹一看林奕开始脱衣服,本来还沉浸在自己终于欺负回去的喜悦之,这一下马给吓得捂住了眼睛。 联系到宋修真和红桃a和红桃k的只言片语,他隐约间仿佛捕捉到了一些脉络,可是又不太确定。 他的儿子死了,他的兄弟死了,而结果竟然便宜了这个奴仆后裔。 看着周启政的离开,友发一脸的吃惊,以前周启政可是很疼爱自己的,但是自己怎么不行了? 见我这么说,龙三也不端着了,冷冷道”叶子,那现在是什么事情呢?“”我刚才就说了,我有一把片刀的事情要找你聊聊,你兄弟不让我进,我只能出点手段了,龙三,你接不接呢!“我淡淡开口。 “流氓……”蒋佳宜的声音不是很大,却瞬间就传到了宋乔帆的耳朵里面去了。 这黄毛身子一震,然后对着就要开砍,我连忙往后退了一步,看向面包车方向,那里又下来了四个青年,一脸社会打扮,每人受伤都提着一柄片刀,冲着我们这边就过来了。 随着死灵法师的咒语,天空中的黑色的雷云越聚越浓厚,最终化作了一道道黑色的惊雷轰然撞在了金色的光罩。 杨俊娇子连忙退后几步,自己差点就酿成大错,王四爷看了看天。 “让你参加大比,主要是让你为将来积攒一些人脉。”行远微微笑道。 见此情景,一众老同学悬着的心,也就都放了下来。对李奇又是一通溜须拍马,夸他混得好,黑白通吃。 郝志则亮出了自己的鬼面蓝甲,手持一把长柄战刀,上下翻飞杀得敌人节节败退。 “哼!”冷奕轻哼了,按照冷奕的性子,他宁可被人打死也不会这样的被人如此的欺辱。 “咯咯咯……”结衣烂漫心性,闻言破涕为笑,摇摆着花骨朵儿一样的脑袋,乐不可支。 张居正给恶心得够呛,爷们儿真是这个意思么,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呜呼,谁说不能输在起跑线上来着,赢在起跑线上也没个卵用,照这个节节败退的画风,用不了多久,他就可以卷铺盖回家卖红薯了。 王琰珂叹息一声:“天隐者被郝志打败了,然后彻底停机,地国宣布任何‘私’下进行人工智能研究的活动非法,真的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们再也没有敢碰过超级智能计算机的研发,害怕它们会反过来控制人类自己。 “不说他了,大哥,你看这头行吗?”紫皇想起昨天答应金无缺的事。 若是能够扭转这股衰败的凶煞之气,那么这栋别墅便会变成极旺的大吉之宅,只不过这个话,却不能说得太早,若是火候把握不到,兴许五千块一个月还租不到。 众位股东纷纷起身相送,而唐妍则是神色复杂的看着梁辰,带着深深的感激,向梁辰微笑着点了点头。 迟华让宋钰说得就是一愣,再要反驳的时候宋钰已经端着酒杯跑去给段江鹏、莫鹰扬等人敬酒去了。 略定了定神,袁刚才陈缘事情的来龙去脉,陈缘就把所有的问题捋顺了一遍,把姜氏父子,阿贝松也加入进去。 皇者心比海阔,天生能言善辩,贩夫走卒都愿与之结交。一生享尽荣华富贵,欢乐长伴左右。 不过,虽然这两道身影都极其强大,但即使是轻依也看得出来,离他们较近的那道声音周身的光华隐隐有些明灭不定的味道,明显是受了重创。 郭昕大元帅见到吐蕃军团杀来,便让全军将士拉开阵势,做好了与吐蕃军团决战的准备。 当年自己捡回来那枚飞镖,想要调差究竟追杀夜央的人是谁,可却万万没有想到的,查到最后竟然查到了父王的身上。 “关你什么事。”金无缺不悦道,看着那人一双色迷迷的眼睛在紫凤身上乱转,金无缺就火冒三丈。 翔夜抱着加百列一路翻滚,最终一头撞开一道栅栏网,摔进了一间光线昏暗的货舱里。 “柳大,杀了他!”除了深信自家高祖的实力外,此时柳涛之所以依然淡定,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这老者柳大的缘故。 “你凭什么就一语断定春华楼不行了?春华楼昔日让你名声鹊起,让你锦衣玉食,如今遇到点困难,你便弃旧主与不顾,且鼓动众人都离开春华楼,究竟是何居心?”烟雨冷声道。 第二道上来的菜是‘李鸿章大杂烩’,菜端上桌之后,看上去红润油亮,闻之香气扑鼻,引得二人食指大动。 说言氏集团的几个高层里不乏年轻有为的,尤其是言氏集团的老总,才年方二十七岁,就已经引领集团创造了IT业的奇迹。 让皇帝身上酥麻一片,低头吻住她的唇,明黄色的纱帐之内两条身影,极尽缠绵。 夏浩然甩了甩头,不在继续纠结这个问题。有句话说得好,生活就像那啥,若是反抗不了,那就坐下来好好享受吧。 恍惚间雨似乎停了,头顶变成了竹青色,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她没有回头,只用余光瞥见一截月白衣衫的衣角,莞尔一笑,并不说话。身后那人也不吱声,似乎无论她在这里坐多久他都会陪着她,一直,永远。 第171章 卯时风,堂前浪 上邽城的初十日,天刚洇开一抹鱼肚白,檐角的残霜还凝着寒气,杨灿已经睁开了眼。 今儿是“大排衙”的正日子,他这个新晋的上邽城主,要正式坐堂理事了。 人心里揣着大事时,便是不用鸡叫,到了时辰也会醒得比谁都利落。 卧房里刚刚传出些动静,早在外间候着的胭脂和朱砂就轻手轻脚地进来了。 听得李旦那样一说,他点了点头,将远处的梁凤至的亲卫队队长叫了过来。 它的本体被杜睿捕获,吞入识海之中,被龙珠日夜镇压,最后,杜睿的一丝神念融入其神魂取得了主导地位,它仍然是它,它却不再是它。 玄悦的心语传至我的脑海中,让我愣怔了几秒钟,我不禁开始担心起玄悦的心理状态。 他这会受的伤,有些麻烦,更麻烦的是他不能动用时间神力恢复。 “就是,反正我们的主人会给我们报仇的,我等可不是什么贪生怕死的货色。”酒吞童子道。 我听见草原上的人们开始窃窃私语,争先恐后的宣泄着自己的不安,恐慌的情绪正在逐渐蔓延。 “嚓紧紧听到那名伙记的腰部传来一声骨头断裂的异响,那名伙记暂时失去了知觉。 所以祁家搬到这栋别墅里并没有多长时间,算上祖上留下的,以及后来国家拆迁补偿给他们的,家里还算是有些钱财。 巨蛟所过,恐怖的气浪卷来,那片虚空在扭曲,附近的山峦寸寸崩塌,所过之处,风云为之变色。 秦无名朝前一看,发现乱葬岗有着很多孤魂野鬼,不但有着老人,也有年轻人,甚至还有刚刚出生的婴鬼。 综上所述,还是冤大头好,最多不过是被人在心里耻笑几声而已,也实属不痛不痒。 突然唐程看到嘉儿卡手臂上一个淡淡的印记,一个奇怪的花纹,唐程觉得这个花纹很是熟悉,但是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好,我马上到!”,李长空挂断了电话以后,立刻又给李妙播去了一个电话。 洛言试图睁开眼睛,眼前朦朦胧胧,也是白衣,也是长发,那清瘦的轮廓,洛言开始恍惚了。 青云闭目沉神,缓缓控制着代表水元力的‘虚幻之花’和代表火元力的‘虚幻之花’慢慢从气璇内散逸出了元力细丝。同时庞大的神极境灵魂力量瞬间澎湃而出,向着两种元力细丝包裹而去。 哈干刚要出去,听见儿子的咒骂,回过头,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 墨距一惊,他从來沒想到叶冰吟会问这个问題,因为这个问題和墨浅被杀的事情沒有一点关联。 “你长的也不是很帅气,我咋看上你了呢。”走在前面的杨丽,突然放慢了脚步,转头盯着易阳看了老半天,然后猛的一拍脑袋,郁闷的说着。 黑三将车钱付给驾驶员后,拉着目瞪口呆的易阳下了车子。一阵凉风袭來,易阳的脑子一下子清醒了过來,还沒等他说话,黑三就拖着他往前跑。 “你们继续,我先出去看看,有什么事情再叫我。”萧晨轻声道,朝着门外走去。 柳销魂轻抚着他躯体飘零的积雪,凝视着他僵硬而又古怪的脸颊,暗暗叹息。 距离颇近的妖兽石雕,沉默了一会儿,口中立刻便又是传来一阵寒意森然的冷笑之声。 他看了看无生的枪,看了看握枪的手,呼吸渐渐已急促,连目光都隐隐现出兴奋之色,这种感觉就仿佛是多情而又寂寞的浪子,在陋巷里见到了神秘而幽美的婊子,已彻底把持不住自己,已彻底不能自己。 第172章 三步走(为书友为151018184223839盟主加更) 城主府大堂上一时寂寂无声,所有人都看向公案后肃立的杨灿。 二十许的年纪,剑眉斜飞入鬓,眼底盛着未脱的朝气,却又裹着与年岁不符的沉凝。 一身庄重锦袍穿在他的身上,丝毫不显古板,反衬得他肩背如松,英气逼人。 可在堂下这群浸淫官场数十年的老吏眼里,这新城主不过是一株刚冒头的青竹。 练武场上的观众们看着擂台上两人毫不出彩的比赛,嘘声一片。这两人下了擂台,却是结伴而行。两人一路上窃窃私语起来。 精神力这种东西,根据洪荒的大量研究,是和灵魂息息相关的。可以说,这是整个多元宇宙中,最为玄妙的东西之一。 “侍郎说的是,却是奴婢眼皮子浅了。”顾长福暗暗庆幸多了一句嘴,忙又谢了。 “左昭仪娘娘亲自前来,实在蓬荜生辉。”待挽衣下去了,牧碧微才在主位坐下,沉声道。 一些面子薄的人,早已红透了脸扭捏的坐在那里,不知道是跑还是继续留着。倒是一些脸皮厚的,听了,纷纷捂着嘴笑了起来。 “姐姐说的是。”君宜听了,想想此话也是在理,况且盛情难却,再是推辞不免有些扭捏做态之嫌,也就大大方方的收下了。 简薇一夜无眠,好容易熬到了早上,便匆匆起身,不及等和蒲察宝林及远眉道别就回了长春殿。 “各位,现在,你们所看见的,便是第四纪元发生的故事……”弗雷缓缓的说道,众人环顾四周,蓝色的天空、白色的云朵、金色的太阳,四周还有泥土、花草和树木,好一片室外田园的风光。 “就那个吧!”夜琉璃点点头,接过豆浆喝了几口,感觉要比以往用机器打出来的要细滑很多,口味极好,且豆腥味也很轻。 “她是老子的老相好,你他娘的活活的拆散了我俩。”陈林痛心疾首。 “谢侯爷夸赞,末将的子侄实不能称得上侯爷的夸奖。”马腾虽然语气谦逊,但他内心深处的自豪感还是掩盖不住。 “一起死也不能走!”皇甫一辰喊道!杨阳再次一次感觉有兄弟在真好的感觉,第一次是浪西海救了自己!这次以是他们两人在拼命的保护自己!可是,如果他两人也打在这,老大真的没救了。 两尊神识之躯碰撞,并没有惊天的碰撞,但是那种消磨,却是令得众人心头有些发堵。 “终于相见了!那你肯定见过我妹妹了吧!”冥皇起身,现在的自己已经恢复了不少!“你妹妹?是谁?”子翔有些懵,冥皇是魔族的魔尊,可是没听说过哪一位魔尊有过妹妹呀? 傅强莫名的感觉对方有股危险的气息,下意识的和他拉开了距离。 了解到这些实情之后,袁硕便采取了将计就计之策,带领所有将士在村落中设下伏击,自己装作已经病毒身亡的样子,等待帝脊龙前来认领他的尸身。 黑桐博人很随意的一只胳膊搭在司马玄的肩上,一手熟练的从口袋中拿出一根烟,自顾自地点上。 号码接通了,电话的一头传来一个中年男子充满磁性的声音。仿佛有魔力一般,给人一种很沉稳的感觉。让人一听,心里就踏实了。 “唉,还是不要说了,想到跟你们王副董事长第一次见面我就有点上火。”林不凡摇着头苦笑道。 听完了这神龙煞君的一翻号令后,巫师卓嘎和金狮兽才停止厮杀,他们各自飞进了自己的阵营中,安排好明日之事。 第173章 点兵点将,点到谁,谁就是 正月十五后的上邽城,残雪还凝在城墙垛口,街市已然渐渐活泛起来。 “冬眠”的行商们苏醒了。 驼铃声从东门悠悠荡进,混着货郎的吆喝,给这座丝路要冲添了几分烟火气。 杨灿坐在城主的签押房里,案上摊着一本厚厚的账册。 日光透过雕花窗棂,在泛黄的纸页上投下方方正正的光斑。 接手城 在婉淑琴的单位,我以调查为由询问了几个她的同事却现没有一个有任何动机会对婉淑琴不利,只好作罢,同事我也偷偷的看了他们的鞋子,样式皆有不同。 林涛疼的龇牙咧嘴的,但是为了自己的这个好兄弟,林涛还是忍了下来。 吴家乃是一方世家,药店遍布数州之地,而联姻的家族自然也不是泛泛之辈。 爱德华和泰瑞尔的战斗,让昏暗的天空圣光飞溅,强dà 的战斗气场几乎照亮了整个哈洛加斯地区。 如今各方都开始行动,大概封天感觉自己不干点什么,对国民交代不过去,于是玩了这一手,其目的也不过是糊弄他们的友军。 主神投影断断续续地说了很多,一开始爱德华还仔细地听着,到了后来他算是明白过来了。 暮鼓声声传来,苏锦云朝佛殿走去。夕阳在她身上渡了一层桔色的光晕,她的背影簌簌,头上的银狐毛斗篷随着她的步子轻颤。 回头看了眼飞来的蜜蜂,这要是被蜇了,那脸还不得肿的的和篮球一样圆。 还没看见人,就是一道令人讨厌的声音,霍北野下意识的就将夫人挡在了后面。 戴沐白看见奥斯卡在向苏醒和朱竹清售卖香肠,着急忙慌的跑了过来,没好气的瞪了奥斯卡一眼。 没有人,甚至没有妖鬼,这片空间就像是被什么人遗弃了一般,除却这些充满恶意的凶杀之气,还有那挥之不去的怨气之外,什么也不存在。 可能是觉得月英和郦岚这次必然是要死在他手底下了,那邪神说了些前言不搭后语的奇怪话。听者听不懂,那便只能算是说者的自言自语。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周生看着饭菜,当然也注意到上面的道韵,只不过周生并不是修道者,道韵对于周生来说毫无意义,因为走的根本就不是同一条路。 唐羽回身看向一脸愤怒的丫鬟一脸冷漠,如同再看一个死人一般。 时机一旦成熟,她便会直接将雪夜大帝毒杀,然后发动天斗宫变成为帝国新的皇帝,到时候,她便可以直接替武魂殿掌控整个天斗帝国。 瞬间就意识到自己方才所言的欠缺之处了,他浑身冷汗瞬间就冒了出来。 “郡主,这……”店主人换了称呼,郦岚便明白前者是打算叫自己坦白身份,先将这不打算讲理的大汉糊弄过去。 众新生狼人被这一幕吓得顾不得体之痛,纷纷向后退出一步,发出阵阵唏嘘声。 “黑蛇,你别怕,周幽冥虽然有点可怕,可是他有伤在身,他是不会伤害你的。”九针道人对顾远安慰道,他看出了周幽冥受过重伤,至今没有痊愈。 一杯清茶泡好,茶汤清澈明亮,茶香清而不淡,苏慕白递至顾锦宁面前。 因为她在害怕,在学校学的时候本来就晕。好不容易放假了,以为可以好好的玩两天了,结果又要被迫的上课。 第174章 一枷定局(为151018184223839盟主加更) 年节余温尚在,正月未尽的辰时末,料峭寒气仍像浸了冰的针,往人骨缝里钻。 可这份清寒挡不住生计的脚步,上邽城的行商坐贾、挑担小贩们,早已忙碌起来了。 东城门口,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突然碾过晨雾。 进出城门的商贾百姓闻声侧目,就见一队皂衣城兵提着寒光凛凛的长矛疾奔而来,动作迅捷地在城门洞下 蛇卫身体还未接触到凌天,就是身中了两剑,鲜血不断喷射而出,在最后关头,他还抱着一丝希望,可以运用恢复能力恢复肉身,但是无尽的杀气风暴就是彻底绞碎了他的肉身,根本不给他一点机会。 火蜥的眼睛被苏九指击中,顿时间气息弱了几分,发出一声发怒的怒吼,仿佛在发怒一般,竟然被眼前一个弱不禁风的老头给打伤了。 短短半年,余超经历了三十多场生死搏杀,最后都是他活了下来。不过余超也相当保密,每次上场都是带着保密的面具,这种手段在底下拳场并不稀奇,因为很多人不想被人知道,所以都会选择保密的方式。 突然间苏晨猛地大吼一声,这吼声震耳欲聋让后面的选手们斗下意识的握住了耳朵。 现在是时候拼命了!想到这里,北冥妖祖心中一片决绝,疯狂如火焰般在双眸中燃起,眼见下一秒,便可现出原形与那太玄拼个你死我活。 巨蟒痛苦的扭动身体,可却无法摆脱陈进的手掌,它就像是一根马鞭,被陈进挥来挥去。 听到这消息,公孙瓒此刻才意识到,自己又被曹操耍了,便震惊道。 “想太多,对付他们那种高手,一定要出其不意才可以,不然的话,是肯定会被对方躲掉的,但是可以击杀白倾城那种实力的人,也只是我的猜测罢了,毕竟没有那种高手来给我实践一下!”冷面白了一眼云昊说道。 狐狸连忙不断点头,做出讨好的笑容,先是伸出爪子向着观内指了指,而后两只前爪别扭的合在一起,对着童子连连俯首躬身。 蛇卫拼命的嘶吼一声,以身化作了一把黑色的毒剑,带起了强烈的风暴,就连空间也只是在疯狂的扭曲了起来。 “我去,刘放搞的这么声势浩大,到底干什么呢?”郝志咽了口唾沫,低声道。 叶凡大喜,自己羞于启齿的问题被严冰提出那真是再好不过。初级的课室就在中级旁边,两人这一走正好进得是后门,反响不如刚才剧烈。默默在坐在最后一排,倒也无人理会。 这一次却换成了章晗脱口制止了陈善昭。尽管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格外厉害,甚至有一种几乎要迸出嗓子眼的感觉,可她还是强行压下了那种心悸和恐慌。 混沌仙魔雷一出现,修戈终于彻底的死心,放弃了挣扎。而天机老祖等人眼中,都露出了惊骇的神情。之前还微微有些不满的金光此时满脸惊容,看向袁福通眼神也微微有了些恐惧。 此话一出,原待要勉强理论一二的胡夫人顿时沉默了,良久才轻轻点了点头。见争强好胜的胡夫人终于被说服了,王夫人终于松了一口气,随即便笑了笑。 头一日的午门宣捷献俘结束之后,次日便是论功行赏。当第一通鼓骤然擂响之际,金吾卫列旗帜器仗,拱卫司设仪仗车辂,典牧司陈仗马虎豹,一时间乐声大作。 第175章 旱骨滩的春天(为151018184223839盟主加更) 冬意,正顺着屋檐下的冰棱悄悄地退去。 那些在寒风里挂了两个多月的冰锥,正在渐渐消瘦着。 此时还不到晌午的时候,那水珠便顺着晶亮的冰锥尖端不断地滚落,砸在残雪斑驳的地面上,洇出一个个浅坑。 李大目拢着半敞的棉袍,负手走在上邽街头。 他脚步悠然,眼神里却藏着几分按捺不住的期许。 到了第二天,也就是大年初六,一大早,光头就给大家分配了房间和任务。 姜氏的院子,离着这边不是很远,慢走过去也最多是一盏茶的功夫。 尹子章的努力有目共睹,有鲍法虎的指点令他不必再走弯路,以前不太理解的疑难都被一一揭开,仅仅一个月时间,修为竟然已经接近炼气期八层。 如果不看其他地方,单独看围墙的话,算是比较壮观的建筑。但如果算上其他地方的话,则有些目不惨睹了。 今天这件事,让她意识到幻形术很重要。如果不是她的幻形术太差劲,也不必躲什么。 薇薇是我的亲人,她第一次婚姻就很失败,我希望这是她人生的一次新的开始,一定要好好庆祝下。 夏欣雯施展的是闪电图腾,她稳稳地拿着弩弓,不时地给那些没死掉的迪洛矮人补上一箭。 火焰越发灿烂耀目,连火圣与木圣都觉得无法直视,金光之外又折射出五色炫光。在一方黑暗空间中显得璀璨如旭日,散发着一股唯我独尊的皇者气息。 大殿的两边,各有三道门,仙气之中,他们不敢妄动神识,只能亲身一探。 春玉没法,只得去码头找了徐缝补补的活计,也养不活这一大家人,这才知道外面的世界不是那么好混的,想回家也没路费,只好边苦捱边等四毛回来。 为首那冥教徒更是受到了雷霆之极,对方只是一招,就让他的身躯倒飞出去,口吐鲜血,身受重伤。 在各个建筑的介绍中,并没有说扩张势力,能提升门徒修为的功能。 令狐朔用手挡着嘴不停地呼气,仔仔细细的闻了又闻也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不管是哪个原因,唐言身上随意的气势一变,沉稳的冲着屋子里的5人点了点头。 东梧县最大的酒楼——翠云楼,便是坐落在那天翠湖上,说是酒楼,实际上是一幢九层高的庞大楼船,被布下法阵,固定在那天翠湖上。 就算是这一世,他顶多了也就想过写本精品出来,起码能养活自己就足够了。 “可是公司的情况真的已经不容乐观了,我们想要尝试一下!”王训急了。 这一过程,唐言还意外的发现,老虎身上羽箭的箭头,竟然是金属质地的。 刘岩安这些天虽然饱受不能人道的打击,但还没失了雄心壮志,没忘记自己重生回来的目标。 他的头顶,戴着一顶束发乌金冠,两根短翅雉毛,身穿一副铁水穿成宝甲,坐下一匹追风白点万里龙驹马,走到两柄铁锤前,缓缓用手握下。 在无尽的主神之力的包裹中,一名身高不到一米五的侏儒睁开了眼睛,强大的气息从他身上传出,他周围数千里之内的生灵都瑟瑟发抖。 后来,相关部门也同情这里的居民,象征性地立了些指路用的路牌。可后来不知怎地,相关部门所立下的路牌,竟然在一夜之间被拆个精光。而那些被拆掉的路牌,则被人当做废铁给卖掉了。 第176章 上邽天要变 路旁的残雪,像被北风冻在荒原上的浪花。 浪尖早被初春的日头与寒风吹薄,卷着细碎的冰碴儿,像窗棂上凝结的霜花,指尖一触便能捻成粉。 夯土路吸饱了潮气,积雪化得干干净净,踩上去软乎乎的,带着点黏脚的土腥气。 瘸腿老辛骑在匹骟马上,马鬃修得齐整,四蹄踏在土路上稳当得很。 他随着马身 鹰隼般的目光盯着二人来回扫视,许久后,哼声道:“两个玄境五重,看来这任务没白下,不过来的还是太少了,老大就是顾忌太多。 安夷脖子上的项链竟然在发着微弱的红光,起先程凯以为是项链宝石上的颜色,可程凯仔细看了一眼,发现项链的宝石内竟然有微弱的光在一闪一闪。 向青霜被送去医院后,被抢救了过来。虽然看上去鲜血淋漓,撞的很重,可好在,并没有伤及性命。 “南姐,宫本之助来临海市了,已经对我进行了两次刺杀,很厉害,宁勇虽然功夫在对方之上,但是却没有留下他。”王浩简单讲了一下宫本之助的事情。 沈韫到达卧室,将门关上后,他靠在门上久久都未动,眉头是紧皱的。 水晓星说话都向着新月,故而才会如此说道,但林姚不高兴了,听她说道:“晓星哥你就是处处都想着新月,哼!我不要了!”林姚将两件深衣直接塞到了晓星哥的怀里,便是走到一旁生起气来。 就在这时,凌霄低喝一声,手掌向上一拍,手中光团冲向虚空炸裂而开。 二伯和沈韫的三叔都应答着,之后外头警卫放了一辆车进来,沈韫的二伯沈勤还有公事,便同由着家里的佣人送着离开,上了车离开。 水晓星想了想,便是暗自偷笑,心想肯定是新月跳下去后踩到了大脑袋的腿上,接着又急忙的逃走了,心想我是否应该将此事告知给大脑袋呢?也不知新月知晓我告密后会不会生气? “我记得那位王行长的儿子刚才瑞士那边留学回来,现在也在银行任职高官,年龄和你差不多大,不如你们认识一下。”杜康委婉的说着,可是目的却是那么的明显。 后来乾元界灵气浓度不断降低,无数仙道修士的存在时时刻刻都在攫取着巨量的灵气,而海量的星门则更加速了这一过程的恶化,由此引发了仙道势力的大衰,以及神道势力的抬头发展。 我中了迟缓,身影稍稍停顿,一道圣灵便直射了过来,时机把握得可谓是恰到好处。“嘭!”的一声,圣灵法术在我的身上炸开,没有圣灵诅咒的效果,给我造成伤害不高只有两万多一点。 “妖帝,你知不知道九头金乌一族有没有什么特别厉害的宝贝?”天生继续在妖帝的口中打探消息。 如果是冲着自己来的倒也可以理解,毕竟结交一位实权派的公安局长肯定会有使用价值。可是如果是看中了秦二牛三人,那这里面的意图可就复杂了。她一个区长办公室主任,需要秦二牛三人帮自己做什么呢? 几乎是眨眼间,一头头妖兽便是撞击在了屏障之上,旋即在瞬间炭化湮灭,只留下一阵阵撞击之声。 “真的,太好了。”这可是最让吕香儿高兴的消息了。吕洪没想到朝霞会这么做,也是十分高举,请霍青松几人到暖和的厅堂里落座。 温红琪脸色羞红,低声说道。虽然一千一万个不愿意,不过如果自己不委屈求全,父亲就有可能被抓去蹲局子,她才刚刚跟自己恋爱了四年的老公结婚两个月而已,不过即便明知羞耻,为了父亲,她也是无可奈何。 秦素烟听季子璃给她说了很多关于慕少恭的事情,心里已经慢慢开始将‘他’当做朋友来看待了,有了无双公子的支持,她相信自己会让太子殿下喜欢上自己的。 虽然手中有枪,但是她根本不敢用,在这样的高手面前,就算是枪,也没有半点作用,可想而知,她现在已经是孤注一掷。 林荒运转元气,想挣脱绿藤,结果发现,绿藤竟是无比坚固,没能震开绿藤。 听到了柳茹的声音后,陈慕晴立马抬起了头,一双大眼睛衬托着浴室中的薄雾,透着说不出的可爱感。 银江叹了一口气,捏了捏言之的脸,指尖的触感温润柔滑,他忍不住捏过来了,最后停在了他的唇边,手指凝住。 林荒感受到了其柔软的香唇,但林荒还来不及仔细感受,云幼薇便退了一步,脸红如血。 我刚回到学校门口,就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去路,我抬头一看,竟是沈真。 和东城“唯一茉莉”商业大楼的布局类似,临街是一楼的展示和销售大厅,门口只有极少量供客人上下车的临时停车位,所有停车都设计在大楼负层。 看着这一幕,向白上前轻揉它的狗头,豆子怂了怂鼻子,闻到了熟悉的味道,便慌忙的睁开双眼,看着自己面前的主人,豆子起身便冲着向白大嚎着。 第177章 杨公定陇尘(为151018184223839盟主加更) 一辆乌木轺车在青石长街上碾过,车檐下悬着的织金软帘随风轻摆,日光透过帘隙洒出细碎金光。 两匹犍牛步伐稳健,蹄声踏得规整,一路招摇过市,引得街旁摊贩纷纷侧目。 轺车后跟着两辆牛车,车斗全用青布蒙得严严实实。 四角坠着的黄铜铃铛随车身颠簸,叮当作响的声儿清越悦耳,倒给这肃穆的队伍添了几 李想重启电脑后,直接把李想这台电脑的带宽给挂到一家网吧服务器上。 他身后背着的那把大枪,通体用钢铁凝铸,极长,足足有三米七八,不像枪,反而像一根长杆。 陆程程听他这么说,顿时明白他不愿意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两人尽管搭档干活,可终归不熟,人家既然不愿意说,她也不好多问,只是点了点头。 她感觉周身虚弱至极,手脚动弹格外晦涩,就像被无数绷带牢牢绑死。 多是屈居于祁北伐,半推半就所促成。她突然如此诱惑勾引他,祁北伐哪里能招架得住? 也用大量的数据确认了太阳系确实发生了角动量守恒,以及黄道面存在的事实。 宋宁伸手搂住她的细腰,一回头,却发现黄蓉正在朝他这边观看。 林嘉余霍然转身,见秦浩然边走还边忍不住回头看他,不禁陷入了沉默,停步不前。 此刻天色大亮,宋宁起来之后,吃过早饭,忽见一道靓丽身影过来,却是黄蓉。 两人随后便开始洗漱。洗漱完后“柳耀溪”看了看时间,现在已是早晨九点,可能其他人也起床了。 秦礼洹和秦礼沐的感情要好,无话不说,可是在方颜的事情上,秦礼洹却不敢轻易开口。 “你们国家已经穷到买不起探测器了吗?”进了王宫后,安瑾忍不住吐槽了一句。 皇上的二十八岁生辰就要到了,每到这个时候各大学院都会派送新生里的佼佼者去到宫中为圣上庆生,寓意着新生力量的生生不息,也是讨个好彩头。 “唉,这下,北境那边也要不太平了。”骨沙城北坊市的茶楼上,一个儒修打扮的中年人叹了口气,面色显得非常的忧郁的对同桌的同伴说道。 “你找死!”伊达启大怒,抬手就想引动金龙之力将赤雪衣当场格杀,就在此时,身后忽然又磅礴之力冲击而来。伊达启回身一看,却是玥璇玑连发九道剑气直冲他面门而来。伊达启自恃金龙护体,不闪不避。 而坏消息则是到场的要么是棘手的热门报纸,要么是魔法界学术领域的顶级刊物——前者势必会为了新闻噱头而寻觅各种话题,而后者或许会相对公允一些,但那些死脑筋的理想主义者更难打发。 “那当然,从曦遥和盛昀出来的,能简单吗?”杨莹彤撇了撇嘴。 而沈南城就静静的站在那里,居高临下,不带一丝表情的看着沈玉的背影。 皇室子弟之间的关系最为微妙,尤其是沈南城身边的兄弟,多数都是畏惧沈南城的,所以纵使有所往来,也只是表面上一起参加宫宴。 看她还是不对劲的样子,就走到自己位子上给洛尘扬发短信,带着一贯的奉承精神。 张怀珉这里百般郁闷,靖阳那边却是又传噩耗,贺臻竟是亲自率军将豫州夺了下來。这豫州乃是江北咽喉之地,一直握住靖阳张家手中,不想才半年时间不到,竟就被贺臻夺了下來。 第178章 杨灿险遇青衫援(为151018184223839盟主加更) “龙抬头”这天之后,上邽城渐渐褪去了年节的慵懒味儿。 排衙定策之后,杨灿的一系列新政便如春雨润田,无声无息地铺展开来。 这股新政之风,不疾不徐,却悄然开始改变着上邽的模样。 治安为先,程大宽、亢正阳与朱通三人领命划片分管,各率麾下部曲与“伍佰”加强了街巷的巡弋。 往日里偶有滋 “那就好。”沈剑南冷漠的表情里释放着凶狠,这让徐有道寒战大起,一时间有些畏惧。 “别太得意,这才完成了任务的百分之二。”林维对着一脸满意的奇森说道。 接下来几天闲着无事,赵天明把要拍卖的东西全部过手鉴定了一遍,发现没什么问题才放心。 “赵大哥,你吓死我了。”冉飞几乎是带着哭腔说道差一点我就命丧你手了。 “胡闹,我们正事还未办完,况且萧山上还有许多事物,怎能出去游玩。”马云天严厉教训。 与漩涡鸣子元气满满的呐喊声遥相呼应的,是自己的影分身不断的被消灭的声音。 要是这二十套兵甲落入黄巾手中,让那些凝血境后期武师装备起来,恐怕战力和防护力都能和四品初期武宗相比了。 站在一片荒地里,许默没有去管其他,而是深呼吸了一口气,将右手举在眼前,再次使用了‘地狱之火’技能。 百战武胆更是让他天然拥有领兵的优势,乃是楚河麾下的第一年青将领,是当成国之柱梁来培养的,楚河自是不会让姜维陷入险境。 [参看着那佛像行走时地动山摇的恐怖动静分不少人面如死灰一一开什么玩笑」弹进嘴里?说不定还没靠近就被踩死了上谁爱去谁法。反正我不去! 顾砚深吸了口气,这明明是他被人污蔑,关私德什么事?算了,以后再说。 “请大家原地坐下吧,今天我让大家来这里集合,是想先给你上一堂实战课!”唐老头子犹豫了一下,然后对他们说道。 换做旁人这般说,君辞或许还将信将疑,出自应无臣之口,君辞便信了。 随后,他便把保时捷的车钥匙放进包里,接着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走着。 哥哥给了王掌柜他们一条十几斤重的,二浪也非常高兴,拿着鱼左看右看。 林曦苗知道护着手,林幻成却仗着孔武,伸手直接去捡,反而被咋的龇牙咧嘴。 “我说摩尔,西山秀明就这种水平?估计我猴子上都能将他打下来。”当初和李海洋一同经历过丛林考验,一同进入飞虎队预备大队的猴子看了一眼正在进行的演练,立马便不耐烦的说道。 那份浓浓的情,总是环绕在我们身边,父亲的付出,总是带着几分理所当然,对于父亲来说是那么理所当然,对于我们却也觉得理所当然。 他头一回见世子爷,当天夜里辗转回想的时候,总觉得像在做梦,也想过世子爷会不会是假的。 京城,这个曾经神圣的地方,现在因为铁云的消失,由于邪风的控制,变成风雨飘摇,风云变幻。 醒来以后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但是他好像忘记了一些事情,警察根据身份证件找到了他家。 看到百宁松了一口气,惊慌强压在心中挤出一抹笑容,惹人生怜,眉千笑不知不觉要伸手去擦掉她脸颊上的汗珠。 在之后的检测里,蓝天系统甚至还能够应用在平板电脑以及其他领域上面。 第179章 就这样,双方你来我往,两边箭矢呼啸飞射,不断收割着鲜活的生命。渐渐地明军逐渐处在了下风,伤亡急剧增加。 白舒一见这二人,心中苦闷的情绪忽然消除了大半,嘴角挂上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如果不是萧雨柔,恐怕薛冬亦到死都不会知道,自己只是孟宗手下的一个傀儡。什么亲如父子,什么魔宗的大权,亲情,友情,所有感情都是假的。 神秘客看着这个自己曾经最信任的人,一时间也有万千感慨,天上仍然打得难分难解,至于地上,早已功败垂成,怪物们全都死了,对方也付出了几千条生命的代价,但总而言之还是自己惨败了。 在比赛开始之前,杨言觉得有必要和对方打个招呼,免得那些家伙在比赛的时候捣乱。 大略一刻钟,两人从地下室出来,龙晨阳左手垂着,明显已经受伤,黑衣人没有停留,穿过花园,钻进门口停着的一辆汽车。 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所有善良的人都应该被温柔对待,白舒自然不可能忘了冬儿。 “你的意思是,有人拿走了那个兽人的补给品?”雷恩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锄强扶弱,除魔卫道一直都是这些年轻弟子心目中最渴望去做的事情,奈何天下太平,久无纷乱,纵使学了一身道法,也没有什么舒展的机会。 门外响起轻轻的敲门声,接着庞弗雷夫人匆匆走了进来,斯内普教授跟在她后面。 而姚浩轩也终于反应过来,转而硬抗着和菜头的火力向云璎发动攻势。 陈留前半生很苦,她生母慕容夫人早逝,生前只是魏国先帝的贵人,死后才追封夫人,并不受先帝宠爱,所以陈留在先帝心目中印象也很淡。在陈留成年后,先帝就很随意的把陈留指给梁王萧斌。 城上有人掩护并接应,云梯便真成了梯子,精锐源源不断,麻利登上城墙,并肩杀敌,逐渐占据一段过道。 反正像云璎这种堪称千年不出的天才,一旦成长起来,必定是一方大能,再加上有传闻道云璎和霍雨浩的关系不差,只不过最近不知为何云璎在刻意保持距离。 而且替换之后也不至于和对面那名闪电隼战魂王对抗陷入下风,甚至于西西还能够战胜那名魂王,从而帮助己方其余几人。 只是萧天刀手中有万界通行符,性命无忧他才允许进去,否则如何都不会。 用了十几日的时间,叶启从西陵来到越国,徒步走上一座位于瓦山南的高山,高山山顶不如瓦山任何一座山顶平整,但在上面能够看清瓦山所有景象,那座在瓦山主峰的巨大佛像,更是清晰可见。 皇上话里的意思,她们当然明白,不就是她们要是动了谋害三皇子的念头, 要是被查了出来, 不光她们会死, 就连家人也逃不过。 徐骁挠着脑袋,心中嘀咕着,那该去哪里寻上一柄可杀赵黄巢的剑? “先不要多说,依依立刻用圣剑,去将那家伙的另一只眼睛挖掉。”张平仄催促道。 李玄认真地点了点头,他可是立志将这丫头培养成一名专业的盗贼的,怎么能不教她如何偷窃呢? 来自新大陆的各种新奇的东西,都随着庞大的商船,一船船的运回旧世界。 东方玉琴在医院里一直陪着母亲,到了第二天上午,离相亲约会的时间要到了,她就被母亲催促去赴约。东方玉琴不想让母亲生气,便去了希尔顿酒店。 李则天除了关注自家的展台以外,还在关注其他公司的产品展台,以便从这些产品上推断出当前科技的发展脉络。毕竟有蝴蝶效应,李则天不能够完全按照前世的记忆按图索骥。 陈旭点着头,旋即从地上捡起了一条还算保存完好的R4突击步枪,拆下弹夹,瞥了一眼膛口、枪管,又迅速装弹,拉了下弹舱,旋即跨步骑上了ATV。 虽然张平仄猜测他们会与星空异兽的出现有关,但是猜测总归猜测,去找逆商的三人组,也仅仅就是试探。 来到了星际实验室,遇上罗尼,相知相爱,之后就是电视剧般的变故,失去罗尼,又在失而复得,继而又是真正的失去。 只是,就在刘源只是拿手机出来把玩一下,然后就可以了,却不想莫白竟然开机了。 既然杨柏芝有志于此,那自己帮她一把又如何,说不定以后还能帮回自己呢。 “天下,是大汉的天下,你们江南人想要分裂国土,痴心妄想!”杜伏威已经回过神来,声音冰冷。 “正因为这样,人家这次拉两个宝宝保护一下,你还能撂倒么?”光仔又一个假设丢了出来。 烈火不忍心看到这么一场屠杀,在落雨的白眼中一言不发的出手相救。 到底尉迟迥这边的兵力要比曹忠多不少,所以在这猝不及防的袭击之后,左右两翼的北周军队已经开始聚拢。 第179章 渭水寒波暖,堂中冷计深 陇上二月的渭水河,寒得能够咬透人的骨头。 冰凉的河水卷着一些碎冰碴子拍在她的脸上,崔临照却顾不上这刺骨的寒冷了。 她一手抓着杨灿,另一手如银梭般破开水面,朝着码头的方向疾游而去。 方才她抄起杨灿,一头冲入河中,好在离堤岸不远。 对她这等自幼在水乡泡大的水性而言,这段距离不过是 “那……那你也进来吧!”可能此时的张雨涵,根本就没有思考过陆辰的话,听到陆辰的话以后,真的以为陆辰有些冷,于是慢凄凄的将捂住自己身体的被子,掀开了一角,对着陆辰。 真要充分发挥它们的价值,必须对它们的控制力加强,可以命令它们主动发起攻击才行。 “莎莎,你知道凤凰山在哪里吗?”罗本轻轻的问道,换来的是莎莎果断的摇头。 做完这些后,李穆将所有的情绪再次埋藏在内心深处,缓缓转身间看向慕幽、苏珂、罗修三人所在的方向,身形飘飞而起,向着三人飞了过去。 萧玉合这话是真是假,凌断殇一听便知,更何况前者那浓郁到极点的杀意又如何隐藏得住? 陆辰看到这一颗透明而又绚丽的种子,心中似乎已经隐隐的知道,这一股力量,是从何而来了,但是,却也不敢确定。 只见李孝儒原本轻松的脸色慢慢变的严肃起来。从见到他开始,始终挂在他脸上的那丝笑意彻底消失不见。 “我呸!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大爷要是哼出一个字就不是雄性!”三角脑袋不屑地说道。 七阶上位的白羽的度,不是历心绝能够追的上的,在历心绝追出来之后,林枫指挥着白羽飞出十几里之后一个盘旋,再次杀伤苍云山的时候,苍云山上已经无人了。已经全部都退到山门的外边。 “神将傀儡。”李穆脚步停驻在那透明的,散发着下位神意志波动屏障的千丈之外,双目微微扫视,一眼就判断出了那些赤甲战士并非神族,也非人族。而是神将级傀儡。 苏莞心里说不感动是假的,只是,她有些不敢直视这家伙的眼睛了,他的眼神太认真了,看的她心慌。 “礼物不分贵贱,心意到了就行。本宫瞧你面善,愿意给你。”陈雪莹打断她的话,直接挥了挥手。 京察的事情还没结束,北方就要继续开修铁路,这如何能让杨荣为代表的南方势力服气。 其实林染不太想见卫老爷子长,但谢奕弘给出的理由无懈可击,她只能采纳。 如果能得到卫咏诗留下来的那些股份,那她就是林氏集团最大的股东。 南城上流圈的二代们和谢氏集团的员工们在看到这条微博推送时全都惊呆了。 闷哼一声,朱高煦用随身携带的酒为自己冲刷脚底,随后用备用的棉花和粗布包裹脚底。 两人虽然说开了,但阮棠还是会下意识和楚穆保持着距离,这让楚穆很苦恼,但他又不好逼她。 这种画面的联想,再次让日影千晴回忆起那挥之不去的奇怪的感受。 于是乎接下来的很长时间,护士姐姐给挂好吊瓶后林正然就这么抱着韩雯雯坐在休息区。 南宫啸空和兰玉脸色变了变,轩辕弘却苦笑了笑,北海神君已大步走出屋门,身躯如被风吹起一般,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与罗刹堡低迷的斗志相反,乡兵们的斗志出了奇的高涨,他们一面砍人,一面还唱起了收获庄稼时的古老歌谣。 第180章 坐而论道 江风拍打着舱壁,卷来淡淡的水汽。 船舱里只剩下杨灿、崔临照和赵楚生三人,三人分品字形,就那么洒脱地坐在地板之上。 三人之中,自是崔临照风姿绝佳,哪怕束着男子的发髻,也难掩那份浸入骨髓的风情。 杨灿本来生得不差,奈何人靠衣装,他此时这件衣服,不知是从哪个胖员外那儿借来的,穿在身上松松 筱筱垂下头,脸上的神情掩在男人看不清的角落,一手抚着胸口,艰难喘息。 那时候的信息技术不发达,通讯也不及时,其实早在一九四七年的民国后期就有当局对地主的打击,譬如周扒皮。 “呵呵,不理我。”李星吹着口哨,看向身后的一名少年,那名少年会意,跑到台上就将幕布扯了下来,而且将幕布刺啦一声撕成两截。 她这药开得有些险,不过从江承焕的神色里她多少猜测到了,只是了解一下图个心安。 张秀梅潜意识里认为这个长得很像江生的陈良就是江生,只是物是人非,江生非江生,本来是件开心的事情,却让她难以接受。 粗糙干燥是指腹长了细微的茧,摩挲在她脸上的时候,带起一阵阵颤栗。 立马一众幻灵王脸色大变,又惊又怒的瞪着他。对此,谷方臣也变了脸色,他急忙低下头去。当发觉至尊老祖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谷方臣不禁咬紧了嘴巴。 “冯镜,盘垣,非常时候,你们都不能再像平时一样吵架。”主位上,老殿主淡淡开口,他目光明亮,智慧而沧桑,带着洞察世事的通透。 梁秀芹和云元峰离婚的事情,慕非池没再让云曦插手,直接动用了手头上的关系,云元峰没到场便由法院宣判解除了婚姻关系。 “祺虎兄弟,不要说了,一切听大族长的!”听到祺虎兄弟为自己讨要说法,壮子立刻对着祺虎说道。 赵洁正在补妆,来叶氏这些时间,只有昨天在市长参观见那位队长与市长一行人的时候她比较失态;当然不可能每天都有如此重量级的人物到访,赵洁只要把这个hua瓶的任务做好,等到她人老珠黄本钱也赚足了。 李龙飞执拗地一屁股坐在草药铺的一垛草药麻包上,任凭草药铺陈老板拉扯就是不挪地方了。心想自己这样一闹腾,不怕陈锦儿躲在内屋里不出来。 眼下这帮二世祖显然仅仅是奢华淫乐,从未有半丝情感在内,心里不由有些叹息,不知道是自己老了,还是这个世道已非昨昔。 “你下来,你大爷得这么冷冷坐着,看得我心烦!”兔子不悦说道,真真的心烦意乱,性情都大变了。 不过最后,这些都被叶玄拒绝了,他心中存了不少事,还是不要给朋友们添乱的好。 虫娘破涕为笑:“那你也不要恼了倓郎了,他实在是……实在是很喜欢你,真人才想出这法子来成全你们的。”她说着脸上不禁红了,一双乌黑的眼眸却是眨也不眨地望着苏云,只等她回答。 为了这次的表演,她可是下足了功夫,舞衣、舞鞋及道具全都备齐。看来今夜要用尽浑身解数来博取那些人的赞许,为了绿竹,也为了梅焰,更是为了令自己心安。 “圣君,你的意思是,斩影知道我们在跟踪他?”黑水姬脱口而出。 第一锅熬好了,这只是秀瑶的试验品,感觉差不多她又让人继续熬第二锅。 第181章 归与思(为书友151018184223839盟主加更) 暮春的日光斜斜地穿过菱花窗,在花厅的原木地板上洇出了暖融融的光斑。 杨灿赤着双足立在光斑边缘,右腿屈膝半蹲如磐石稳扎,左腿平直伸开似劲松破崖,足心贴着微凉的木板,竟生出几分沉凝的力道。 他的手也没闲着,手中拿着一根红绳拴着的绒球儿,红绳在指间绕了两圈,悬在摇篮上方轻轻晃悠。 绒球是 “很有可能!不过,不管怎么样,现在我们得离开这里,万一被他察觉到,就算是不想战斗也得战斗了!”老头说完之后,他就拉着那黝黑汉子,悄悄地离开了。 陈奥冷冷瞥了他一眼,心想,这混蛋不知在弄什么玄虚。虽然明知上山之后,危机重重,但为了救人,唯有深入虎穴。 叶枫也只好将目标又转移到掌法和腿法之上,按照推演完美拳法的方式推演出完美基础掌法与腿法,随后又借助前两世所关的掌法、腿法、身法秘籍,演绎出完美的中级掌法与腿法。 突然的一边一只手伸了过来,轻轻掐住了徐佐言的下巴,然后把徐佐言的脑袋转了过来,对上眼的是叶凯成,这手也是叶凯成。 随着巨人的爆开,菡芝仙的身形立即露出,正在急速的后退,可以看到其目中首次的露出了强烈无比的恐惧。 这些大臣已经焦急地等待了一天,看到曹义安然归来自然喜不自禁。他们实在不愿意留在澶州担惊受怕,心里都盼着曹义这次和谈能够成功。 D-M生物科技公司门前都几乎是挤满了记者,看着这把阵仗,苏阳嘴角也是微微地扬起了一抹笑意,人越多越好,反而是不需要他怎么担心自己会是露出破绽。 如若换在往常,祖巫怎能如此安静,实乃无奈之举。这是妖族的阳谋。帝俊三人不止是围住十二祖巫,还在第一时间告知妖族的计策,让祖巫自己选。 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此次华夏修仙界的修仙者和修魔者显得格外的团结,在等待教廷大军的到来之前,他们一个个称兄道弟,有说有笑,仿佛从前的恩怨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而与老子战在一起的虚影,突然一阵猛攻,抓住空挡,其手中的长剑,迅猛遁出,直奔苍穹之中的漩涡而去,而虚影则是继续攻向老子。 没有感觉到狂妄,甚至哪怕在他放话时都感受不到任何膨胀或是得意的情绪。而这才是最可怕的部分。 从前她懂事乖巧,可现在,她不敌苏年年瞧着漂亮机灵,连弹琴都比不上苏年年。 此人并非是当代佛子净真,而是法号净能,在此次西域的五人队伍当中,可以排到第三。 味道和地球上的劲酒差不多,但效果好像更显著一点,只是轻轻抿了一口,陈放就觉得身体热了起来。 傅清风和傅月池看着囚车上的傅天仇,有些跃跃欲试,想要过去,又担心因为左千户众人的误会。 此时,随着闯山结束,林尘拜师,正式加入了天荒宗,这里汇聚的大量天荒宗长老,导师,弟子,也全都开始纷纷散去。 然而面对大雨,他们除了让百姓排涝外,束手无策,只能干瞪眼。 “我墓地里现在沉眠的龙有六张,而你的墓地里有刚刚送去墓地的‘比翼连鳞’,合计是七张龙族。 说难听点,秦广进不过是她谢家养的一条狗,平日里好吃好喝伺候着,结果把这狗的胆子给伺候大了,想要弑主了。 第182章 春湖风暖,墨路同行 二月中的上邽城,寒意早没了隆冬时的凛冽,倒像“陇上春”酒楼里醉软了的胡姬衣裳,伴着酒香暖风,不知不觉就褪去了大半。 丝路之上,沉寂了一冬的驼铃终于再度苏醒。 启程的商队载满了中原的丝绸瓷器,返程的队伍驮着西域的宝石香料。 铜铃在戈壁的风沙里摇摇晃晃,一声叠着一声,渐渐在陇原大地上织 柳青寒开启了【魅影】技能,一招一式都带着残影,而且这个状态下的出招前后摇都被取消了。 “大姐好!说来话长,先不说了!”唐秀妮恭敬叫道,比较鸡贼的直接一句带过。 之前还未接触到家族的核心势力时,陆平自然是不清楚这件事的。他也是成为老祖宗的养子,慢慢理顺其中的事情。 从窗户逃跑是不现实的,丧尸们要是发现明确的人类身影,肯定会穷追不舍。 凛看着互相瞪着对方,且越靠越近的两人,连忙跑到了两人的中间,张开双手拦住两人。 华芮绫的一众死忠粉们已经无言以对了,这哪里是秀恩爱,人家夫妻俩分明就是真爱。 暴脾气的人非但自己不上前了还伸出胳膊拦住其他的兄弟,不知那人是否是装神弄鬼,但他称呼手机那边的为“周”,在这个镇上那是大姓,尤其是现任的周家家主就连彪爷见到都要低三下四,毕恭毕敬。 “还没有,狂龙的警惕性很高,暂时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亚当斯回答到。 现在晚桃也长大了,可以自己起床穿衣服,不用跟晴姐睡,尿床的次数也少了很多。 虽然张少天年纪有点打,虽然张少天心境磨得很深沉,但最近一段时间里,他确实被陈宇折腾的有点虚火旺盛,也不想太多,拿起手机直接打了几个电话,通话时并没掩饰他心中的怒火。 一瞬间,诺大的雪山之颠只剩下了阿伦和尤里西斯两道身影,连两个圣域不死也退出了有一里之远,山峰上的那些冰雪魔兽更是早早地便躲进了洞穴的对它们而言,山峰之颠上的气息,实在是太过恐怖了。 “这么说,他的势力还真挺大的。”陈宇点了点头,笑了笑,“好了,我没问题要问的。言归正传吧。”其实,他还有问题,就是这么厉害的帮派,对付郭锐几人,甚至是他,应该是件轻而易举的事,为什么要设鸿门宴? 吴杰怔了怔,或许南宫雪说的真有些道理,不过她说什么良苦用心就不必了,再说她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现在身体的情况。 而最为奇怪的,则是那个永远都会在凤栖宫无声等待的乔寒烟,今天却没有出现在凤栖宫的院子里面。 “老板,明白了,七百万谈,六百万底线,交给我们吧。”等于手把手教了一遍,不开窍也不可能。 秦扬看见如此,心里到底也是有了一些底了,从王民权的表现来看,这件事情毫无疑问是一次偶然,也是必然发生的事情,那么,自己也就好办理了。 水青背着她们,心里如此狡辩:练咏春,有骨头都被所谓的大师兄给折磨断了。 “我去,要不要这么狠?那你还有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叶少轩问道。 “先跟我喝一顿再说。其他的事我稍后会告诉你的。至于上次我跟你说的合作你说要想想,现在想好了沒?”闫一摇晃着手里黑色的易拉罐,眼神已经不再停留在地板上了,他的头微抬不知道看到什么地方去了。 第183章 脑洞小宝贝 阳光穿透了柳条织就的帘幕,在湖畔的沙土面上投下了细碎跳动的光斑。 光影斑驳处,身着月白儒衫的崔学士就立在那儿。 她侧脸的线条被这光映得温润如暖玉,眉梢眼角都藏着掩不住的明丽。 杨灿那些颠覆认知的话语,仍然在她脑海中翻涌不息着,就像投入了静湖的一块石子,涟漪层层扩散。 “生产力 耳听着如此提示,林骆就算是再傻,那也是立马明白了所有一切,那就是这“落枫狂少”,到底开着自己给他代购来的哈雷摩托车,去干什么去了。 惊讶是因为楚云竟然还有九品雷焦木,歉然是因为楚云将其他的九品雷焦木都给了他,如今恐怕没有什么好东西来和南宫卜居比了。 “固县县令黄经牧看来颇有民望。百姓提到他时无不交口称赞。”白盛率先打破了沉默,说道。 林筱筱睡醒一觉已经忘了叶凡羽的电话,到了店里忙起来的时候,更是把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当李浩找到她要接她离开的时候,她一脸懵圈。 老板听见他老婆的话之后笑眯眯的放下了手里的菜单说了句有事叫他就应着他妻子的声音走了过去龚清晨拿着菜单趁机瞄了一眼坐在她旁边淡定自若饮茶的季云扬一眼。 这个男人怎么就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呢,他难道忘记自己是有胃病的吗? 离开林筱筱的家后,叶凡羽并没有立即返回自己的住处,他先是联系了律师,接着在车上坐着吸烟。等看到林筱筱家里的灯都黑了,才启动车子离开。 看到气急败坏的众人,楚云就放心了,随后无意中瞥到了刘一手的神色,皱了皱眉头。 倏地,少年长臂一伸,捉住她的手臂,用力一拉,苏易猝不及防地跌入他的怀中。 而玩游戏,你绝对不能不信这个,林骆可深知这一点,否则你只要一头铁上了头,那可就是跟钱不过去,最后还啥都捞不着。 “即以今日之形势论,大汗与诸贝勒也应以我大金国之兴衰存亡为依归。 听到她的话,大家的脸上都只是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路飞鼓起脸看着隔壁鳄鱼上的副船长,眨巴着眼睛不知道要说什么。 而对方,可能潜伏着一些应急人员,在这些人员没有暴露之前,李志成更加不敢有所动作。所以李志成在装作配合的时候,除了外放一些能量来监视这些劫匪外。 李志成的任务,就是在现有的条件下,给彭云找一个质量好一点的矿场,最好是能够不引起其他势力注意的矿场资源。 幸运的是他暂时将安吉拉赶走了,可天空的血日,却让人们的生活环境变得更加恶劣。 “保护……屏障?”余宇顿了一下,他不只是看错了还是眼花了,只觉得自己不远处,似乎有一股光,一闪而逝。 即便是有宋灵和上官晗的帮助,也只是勉强阻碍了此火向上蔓延之势。 一旦停下来,就意味着死亡,在3级觉醒者的面前,他没有任何活下来的希望。 躺在床上的李璞玉开始胡思乱想起来。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已经是一年多了,取得的成绩也让自己大感意外。李璞玉又开始怀念自己自己在原来那个世界时候的宅男生活,然而这一切都是不可能了。就这样李璞玉晨晨的睡着了。 “天龙军做事一向公正严明,你……你一定要给我们……还个公道!”柳执事口中漏风,说起话来也是含含糊糊。 第184章 雅集暗流 众所周知,一个优秀的哲学生,最核心的能力就是自我洗脑。 齐墨钜子崔学士,就是这样一个优秀的哲学生。 当然,这种人之所以能说服自己,是因为她不是在被动地接受信息,不是盲目地听从他人。 而是在她接触到新知识后,主动更新了自己的认知框架,通过她的逻辑推演和批判性分析,解构与重建了她的世界 他这一拳并没有想象中电光雷鸣的效果,反而如果儿戏一般,被钟帅帅反手扣住,丝毫动弹不得。 “月姬?难道……难道你就是真正的月儿?”林斐然看向了月姬,浑身巨震,指着月姬叫道。 他当然知道,这些搜查兵,必然是D区的指挥官,在干掉了眼镜怪之后,派来四处搜寻线索的。 只不过穿越重生这种事情太奇幻了,眨眼数百年,他竟然附身在了一个少年的身上,甚至都没有夺舍的过程,纵然秦九玄见多识广也从未听说过这种事情。 看着被自己写了又划掉的内容,奥里肉疼,写出来稿子又要划掉,这不是让他重写吗? 陈元点了点头,对方话说得如此清楚明了,也不能再强求了,总不可能真得跟他们去一趟蜀山拿药吧? “我……草……”马邦愣愣地扶着胖子看到那边打飞的大汉,和断裂倒下的大树,瞪大了眼眶。 那虚影世界中,时间倒流,这里的一切安静如一,良久之后,只见那虚影世界中的这里,光华流转,一个个浩气盟精英陆续破封,向着外界而去。 “没去过米国,想去看看,不行吗?”纸张翻动,白宁同样轻声回了一句。 卡莎最后一句话,近乎于喃喃自语。他又转回头,看向自己手中的淡褐色光刃。光刃像是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牵引着,从她的手中缓缓升起,尖刃一转,对准了她的心脏部位。 两人向店老板要了几瓶酒,又随便点了几个菜。就这样边吃边喝,聊了起来。 子月实在看不过眼了,子翔处理这种问题居然这么久,太丢人了。 在叶枫的认知中,一个武者不仅要具备高深的修为,还要具备足够的勇气战斗,如果连战斗的勇气都没有的话,还谈什么修为? 将肚子填饱后,墨客背着背包,沿着来的路线,朝着乌蒙山外而去。 在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表明林碧霄就是他的底线,而且又有了秦氏集团这个先例之后还有人迫不及待的想要送上门来,毕阡陌不介意陪他玩。 浪西海一只手撑在地上,另一只手紧紧的抓着刀身,鬼丸很锋利,浪西海的血顺着刀身流到刀柄上,又顺着刀柄滴在地上。 当然,禅灵的手段,有可能不是单纯的攻击,那域外禅宗所修习的功法,必然是比这些没有出过神阶层次的低等天地要高一些。 孤落心中一惊,抬头一望,只见眼前两名少年一脸惊喜地看着他,只不过眼神之中充满了猎人看向猎物的意味。“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孤落心中暗呼倒霉。 大抵是因为之前林碧霄和毕阡陌在一起太过甜蜜所以树敌太多,而他今晚正好是阿霄的男伴。 薇薇犹豫了一下,但她的自信最终克服了一切,于是她打开录音唱了起来。 “太厉害了,竟然可以魔术杀人?”凯迪看的眼前一亮,这也太牛逼了吧。 他眼睛一眨都不敢眨的看着路漫,生怕自己一眨眼,路漫又昏过去了。 我坐下来吃饭,顺手打开了电视,我调到了本地台,很巧,电视里正播着幸福大厦的事。 “谢谢千少。”酒吧经理感恩不尽,今天晚上损失的其实不算多了。 “你是谁?趁我还没发怒之前,赶紧滚!”穆力看见突然出现的家伙,沉下脸色连忙呵斥道。 几年前,这个高个子跟之前的那个矮个子想进他们家偷东西,被她用箭射了一下,把他们吓跑了。 “对了霸天,你说什么蓝家一战?蓝家发生什么事了?”忽然林垂云脸上笑容收起,望着林霸天问道。 “无需理会他们。”花辞就留下一句话就离开了,他最近似乎很忙,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 “明公,怎么一过了北岸,就立刻歇兵,不返回邺城了?”田丰性格最直,当先向袁绍发问。 旋涡中黑漆漆一片,萧晗下意识的连挥数掌,打在迎面撞而来的暗礁上,虎口却是被震得一阵裂痛。 尽管这一个时代还没有品牌的概念,但舒安宣传可没有停下,特别是诸多人有一个概念。 但这些年来,为了面子,袁绍也一直不曾招袁谭前来,父子俩却是连面都没见过。 那样她就能给李达仁报仇,最少也能去追随李达仁,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知所措。 明白了这一点,他便听从了申公豹的建议,表面上做出一副猛攻游魂关、誓于商朝斗争到底的姿态,事实上却是一直在休养生息,静待天下大变。 来福面色上不由露出了一丝期待说道,因为上次官职爵位之类的,估计自己老爷也不会要。 开始他还有点奇怪为什么这些四脚鱼如此分散,可是随着第二颗果子成熟被他吃掉,他便不再关心这些了。 “师伯过奖了,弟子真实的丹道水平,其实还达不到五阶宗师的程度。这一次纯粹就是是侥幸,若是再来一次,根本炼不出那五绝丹来。”张离老实的说道。 而这神识作用广泛,几乎就相当于修士的另一双眼睛,可以看到许多肉肉眼无法看到的东西和地方。 知道家里下了大雨,宫远就打电话让谢若巧不要来接他,说他自己坐车回去。 第185章 琥珀藏丹,雅候君来 城主府西跨院的一间厢房,被打理得净无纤尘。 除了中央那只半人高的柏木浴桶,便只剩榻边支着的小炭炉。 炉上悬着一把咕嘟作响的药壶,余外再无他物。 浴桶中蒸腾的热气裹着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儿,丝丝缕缕地钻鼻而入,带着草木特有的醇厚。 杨灿赤着脊梁浸在桶里,肌肤被热气蒸得泛红,豆大的汗 她并不觉得这点言论能对她造成什么伤害,顶多就是多几个黑粉。 这种困到极致又不能睡觉的感觉,让苍鹰痛不欲生,没有任何生灵能抵挡住这种痛苦。 随驾的孙贲、宗织、昌封、李斌、董衡等一众勋贵子弟,有一些看到这帮羽林郎时,是不加遮掩的皱眉。 尤其是华夏龙腾网络科技有限公司开出的薪资,彻底颠覆了市场认知。 江生知道莫邪为了封锁消息,不可能将虞山河等人被他杀死的消息传播出去。 她点开白雪彤发来的链接进去看了看,等退出来后心想,果然还是得早点退圈才行。 “不不,姨母,你救救我,再给我一次机会吧!”陆争吓得面无人色,流着泪哭喊道。 皇上说着就撕巴撕巴,把那份京闻给撕碎了。他扫了林御史一眼,哼了哼,又把纸碎团巴团巴,朝林御史砸了过去。 江生笑了笑,就因为刘蟾搅局让他的那些商品多卖了一百多亿,这简直就是给他送钱的金蟾,早知如此,他之前就轻点抽刘蟾了。 只是韩青却不清楚,徐黜这样做,究竟能给他带来什么?还是说,这一切都是圣列昭豫慈寿皇太后的授意? 齐妙觉得有些奇怪,若是有人对自己好奇,那也该是宴会开始之处观察自己,怎么会中途开始突然多了个目光这般盯着她看? 南宫幽在心中大骂一声,然后马上终止了自己的感知能力,她的脸色在潮红和铁青之间变换了几次,知道自己是不能再进那扇门了。 打定主意,他发出一道真气解开了骆英被封的气脉和耳目喉舌。骆英呻~吟一声睁开双眼,忽然便要跳下马。 忽然,仙宫深处传来一阵优雅悦耳的环佩相击声;一股让人心旷神怡的香氛暗自袭来。 这座穹庐内部,只比惊鸿真人的蓝色穹庐稍大一些;里面十分整洁,还散发着一种淡淡的香氛。 拍卖会继续着,在一系列的拍品轮番拍卖之中,时间也慢慢的过去。虽说在这过程之中,看到了各式各样的拍品,涨了不少见识,但看到了也无聊,毕竟很多东西都入不了王勃等人的法眼。 一路浑浑噩噩,脑海中勾画出无数种跑路的方式,但都被理智的否定了,情况不明时胡乱逃亡是大忌,未知的未来相较于“嫁人”比起来,还是嫁人比较安全。 为了证明自己的判断,江山冒险摸进了芦苇丛。几分钟的工夫,又转了出来,身后跟着两个国军士兵。 同样,当时夏生为了拟定春闱大比的名单,制定相应战术,几乎在不句山中将各届春闱的战报都看了一遍,所以他能够知道每一届春闱大比的结果,分毫不差。 在下山的路上,林木扒拉了一下剧本,还真的是,有夜戏,而且是两场。 “就算故意又如何,一定要杀了他们!”十字军中的圣骑士冷冷道,他叫克里斯。 其实柳雅的心里一直记着呢,尤其是沧千渊现在一直留在京城没有往外跑,柳雅生怕他对喜坠儿又有什么不甘心。 第186章 朱门宴,我胸有乾坤 上邽新老城主联袂而至,这等场面在旁人眼中,可比戏台子上的热闹还有看头。 谁不知李凌霄与杨灿这对新旧主官素来不睦,明争暗斗从未停歇? 是以陈府朱门前,不仅迎客的仆从屏息窥望,各路士绅的车夫随从更是扎堆儿,指尖戳戳点点,私语声像炸开的蜂群。 这时,站在门下的人若有所觉,忽然回首向府中望 “你放过我,我回去就和爷爷说,我愿意和离王殿下解除婚约。”洛倾夭察觉到洛语嫣眼中的杀意,乞求的说道。 ‘若能绽放光芒’,是真的很赞,本来它是‘四月是你的谎言’动漫的OP,这首曲子可以说是非常的火了,只是在蓝星它暂时还没有面世,所以,它在这里,只是一首新歌。 胡元准驾驶武直在空中盘旋,贾斌在机舱内,利用无线电装备搜索可疑信号源,用以锁定对方的目标位置。 而玥颜刚才的品法,才是大家闺秀当有,配得上这壶茶,可不像那两个粗鲁的护卫。 楚轩淡淡得撇了他一眼,后者立即闭嘴,关乎这场话题,也就此点到为止。 姜欣坐在大厅,单手撑着香腮,另外一只手,正在品尝金秋时节新上市的水果,味美肉足,一副自我陶醉的迷人模样。 但同时他也知道,婚礼上的夏朵就算是表面上笑着,实际上也根本不会开心的。 段御铭十分淡定的喝着红茶,实际上他也不知道冰蓝到底发现了什么,只是如果没有什么发现的话,冰蓝不可能无缘无故将这么多的高阶宝石交给他,既然冰蓝这样做那么一定有她的道理,自己只需要静心等待就是。 依她现在情况,她应该好好调养身子才是首选,可有些人总是那么迫不及待地想要害人性命。也对,不趁她病要她的命,难不成还要面对面地跟也打擂台不成。 这个拿刀的男人,原来真得敢朝自己动刀,非但动了,一刀就剁了她的双手。 山腰上的别墅区可以看到山脚下蔚蓝浩瀚的大海,另一侧则是灯火通明的城镇,制作组给大家安排了一个找宝藏的活动。 夏初一至今还记得,等范三一块一块为她开解出翡翠时,那惊讶不断的神情。 燕影杀手修炼的武功都是最直接有效的杀人手法,他们去掉了那些繁复花哨的东西,他们往往用的都是最直接,最能置人于死地的招式,更何况这四位地字一级杀手配合的天衣无缝,一招之下,已然重创了天泽。 总得来说,李霞没有想的太多。她就只想着过平平常常的生活,最后能把惜惜供出来,上完大学,结婚,在给他生下下个重孙子,那她的人生也就完美了。 班主任兼主讲老师兼亲姑姑许虹教授的威力还是很大的,白秀月这话让许月雯瞬间“偃旗息鼓”了。 所以华战仙也下意识的单膝跪空下跪,但是却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邓夫人闻言,正想开始一段长篇大论的说教,却见邓博渊把平板电脑塞在了她手上。 “你滚一边拉去,我哪有面给你们做疙瘩汤,老实的给我喝粥,不喝就给我滚蛋。”李媛爱明着是在骂自己儿子,但是实际上也是在说给媛思听呢。 白云观在y省的郊区,地处偏僻,风景很好,风水更好,不过没啥名气,不像一些有名的道观、寺庙,求神求佛者众多。 第187章 换马甲 杨灿目光灼灼地望着李凌霄,唇角噙着一抹从容的浅笑,音量不高却字字清晰。 “所以李公方才所言,儒术当独步天下,陇上需以儒法统御的设想,在下……实在不敢苟同。” 话音落时,他身姿微微一挺,竟依稀透出了几分当年大学辩论赛上舌战群雌的意气。 没办法,那场大赛,他的对手,皆是能言善辩的女生。 四大天王齐名,这天庭守门的将领,都有金仙巅峰级别的战斗力,与刘协想象中的,有些不同。 瓦砾残片可补全噬灵碗的一角,让这件有损的法器,能得到部分的修复。其威力,自然也会更加强大。 柔软、湿润的触感一瞬间虏了心魄,原来接吻的感觉这么美妙。叶辰逸无法自拔的沉沦了,力度渐渐的加深,舌头也不受控制般的探了进去。 到现在,除了这些新加入的百姓之外,南阳军政基本上都已经理清,一些要职经过严格筛选再加上事后的考察,基本可以让刘协满意。 李盈听着几人的说法,也仔细观看起来,以专业眼光来看,场上的年轻人的动作非常不标准,可他两次射箭的成绩还不错。 “罢了,那帕子绣着合欢,怕是也与你有缘,便送给你了。”百里长风无奈的摇了摇头。 李云牧点点头,多明言的脸色更加的怪异。修罗城就这么大的地方,除了上城区的四大族就是地族,每族都有划分的资源可以用。那如何能够在城里进行贸易,你有的东西,其他人也有。没有的东西,四大族也有。 六十具飞行战舰在地面上停放着,靠着工程机械人修建的场地,平铺在一块高悬的平台上。夜色之中,蓝色月光照得地面泛起粼光,宛如碧波。 百里宸眯了眯眼睛,在地赦神将的攻击降临之前,手中玉扇飞了出去。 李闻元是军区医院的老教授了,他一辈子都在军区医院工作,手下培养了许多出色的医学专家,到了这一把年纪,已经退休安享晚年。 范美希坐在飞机上,心里想着高远对自己真不错,父亲的医院也联系好了,而且肾源也找到了,所有的费用都是由高远出的,虽然现在还不能做手术,但是要不了多久,父亲就能恢复健康了,心里能不高兴吗。 就连他,也不能逼李尘出刀,可怜他一直还认为,李尘最强的就是赤手空拳,却一直没有注意到悬在李尘腰间的那把刀。 “唐焱,我们的攻击对它不起作用,怎么办?”院长看到自己的攻击无法破它的防御说。 高远的车开到了市郊一家偏辟的会所门口,按照刚才姜晴晴发来的信息,在服务生的带领下走进了二楼角落里的包厢。 一把将王倩倩给拉了起来,劫匪直接用枪指住了王倩倩的脑袋,眼神带着威胁地看向了李尘。 “所以,只有杀了你,我才能成为冥王,掌管冥王殿,我不要成为别人身下的影子,我要成为我自己。”影子有些疯狂,看着李尘,眼睛之中满是恨意。 “对,对,把他们干掉,毙了他,吗的,我可压了几个月工资,我干他全家的。”后面的赌徒很疯狂地骂道。 如今一看到化祖期尊祖之一的墨隼都出现了,个个眼线都立马把这一条重大信息传送到自家家主手上,生怕迟了没得赏还引得家主不满。 第188章 众相显形(为JJM盟主加更) 风似被无形之手攥住,骤然凝在半空,唯有满院花香还在惯性地流逸。 实则风未停歇,只是园林深处的花木、假山、廊庑之后,陡然跃出了数十道黑影。 他们的出现瞬间攫走了所有人的感知,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那抹狰狞的黑,以及破空而来的沉猛风声。 黑影甫现,七八柄沉重的铁斧便如流星坠地,直扑杨灿! 带走安娜的那些警察因为得到吩咐没有为难安娜,林冲这边就不好了,首先就是被一个大个拷在椅子上,接着询问姓名证件以及护照。 “辰。闪开。重阳,我必须杀。如果你不闪开,不要怪我无情了。”一股无比恐怖的毁灭气息,自胡傲体内散发出来,冰冷的声音,不带有丝毫感情,赤红的双眼,紧紧的盯着星辰。 不行,如果这次放弃了,那么以后想要再拿到地灵果可就更加困难了,该想个什么办法才好呢? 这让一心想要超过关山虎成绩的关阳极为失落,偷偷的哭了一场,埋怨自己不争气。 他身子凌空,正是新力未生、余力将尽的时候,银虹般的刀光已封住了他的脸,闭住了他的呼吸,他突然觉得很冷,冷得可怕。 林迪点了点头,如果是宿主PK,庄严要是输了,估计就不会成为他的助手了。 这几天彭翔一直在催他,最后林迪让钱来给了他一个启梦项目组负责人的电话,他将这个电话给了彭翔,让彭翔自己去联系。 当第二枚斯派修姆宇宙导弹命中这个半球形屏障顶部中心的时候,安娜在屏障边缘趁着导弹爆炸让屏障松动的时候用自己的光能量开了一个洞,这次的爆炸让屏障恢复的慢了点,加上安娜的能量,让这个洞维持了近两分钟。 “是吗,我怎么不觉得呢,来抱抱乖老婆,哈哈……”雷用力的搂着李雪和龙泽美姬,在她们身上蹭了蹭大笑着说道。 所做的其他任何事情,不过是温暖她双手的那把火,除此以外,我别无其他要说的了。 踏进屋子也就踏进了前面店铺的厨房。铺子里的装修还是新的,简约却很有格调。孟凉凉打开所有的窗子,让新鲜的空气对流起来,驱散了屋中那抹若无若无的沉寂。 刚刚明明是自己把他制服住了,就托尼刚才那被人操控的样子,动作慢的慢蜗牛一个样,那得要多大的狗屎运,才能够把自己给打的屁滚尿流?? 此时此刻,陆天镜直接将背包之中的所有月石碎片,全部倾倒在了桌面之上,散发着皎洁的光辉。 李维斯稍微琢磨了一下,两千万应该是卤蛋的极限了,不毕竟这家伙虽然诳了理事会不少钱,但他的钱大部分都拿去弄安全屋了,应该不剩多少。 这日宿鸟动前林,晨光上东屋,鸳鸯比翼用过膳食,鸿渐便同刘秀练兵去了,蓁蓁及丽华早已抵足而眠,这当儿搭伴留于住处,并未相随动身。 花钱给方濂买个好形象,那一定不是简单的说是我先提分手那么便宜。 “是的,我一直都在外面。”陈母拄着拐颤巍巍的走了进来,双目紧紧闭着,陈浪立刻站起身迎了上去,陈母却摆手示意他不必,自己跨过门槛朝着凤倾心走了过来。 托尼他想要几十千克艾德曼合金??!别说是几十千克了,哪怕是一千克卤蛋头都舍不得拿出来。 第189章 入吾彀矣(为书友151018184223839盟主加更) 陈老员外是陇上巨商,他这个商可不是坐贾,而是行商,年轻时东来西去的也曾行走于天下。 这等人物,虽然是商贾,哪能没有一身武艺,若是没有几手硬功夫,早就成了刀下亡魂。 陈胤杰也与其父一般,身手着实不错。 父子俩怒火中烧,拎着一口剑,就是砍人、砍人,还是他妈的砍人! 谁砍他的客人他 “你这家伙,刚才你去哪了?怎么突然就不见了?”罗玉卿问道。 说话,战老身边的人立刻朝着司念的方向走去,几下就将车门打开。 是龙城梁家的老七,从南妃儿高中的时候开始,梁七少就一直在追求她。 一整晚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第二天。姜龙还是习惯性的去了云顶山,阿泰早就在山脚等他,这是昨天说好的。 说不定自己良心发现,知道自己没本事,先抓住一个,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强。 凰仙等八名神帝,分别将左手轻轻搭在了树枝上,感觉绿树武魂给他们一种非常好的触感,犹如婴儿回归的母亲的怀抱一般,感觉非常温暖踏实。 “温多,仙姬宫之事你认为如何?”虎帝背负双手背对着男子问。 战牧庭回到战牧擎身边,想跟他说几句话,却被战老的保镖拦住。 虞朔对三人打了一下招呼,刚刚血溅到了他脸上,虽然擦了擦,但是他心里总还是觉得有些膈应。 而这边,闵如风不知何时已经扔出一根银针,恰中凤燕脖颈某处穴位,此时疯癫的凤燕已经喊不出声来。 “哇,尊敬的暗狱之神叶宝乐,真是太高兴与你直接交流了,我想更高兴一些,你从实验楼侧面的消融墙进来吧,我要看见你,我在等着你。”疯子得到了回应,立刻换上灿烂的笑脸。 剑五的剑意消失时,空中还不少花瓣在慢慢飘落、消失,而香味也在渐渐变得清淡,不过此时的众人已经没有心思去在意这样微妙的变化了。 原来是在急这个。燕京世家流行榜下捉婿,近水楼台的事。之前也不乏公主下降新科士子的先例。 竟说她不要脸!李母反驳着,可是她一张嘴哪里能抵得过这么多张嘴?不时便败下了阵。 邱简的心又往上一提,生怕她又做出什么令人出乎预料的事情来。 可是真正听外祖父说起来,才知道许家人在江南之地上究竟做了多少的坏事。若是将来太子踩着江南百姓的人命和血肉登位,又何谈海清河晏,百姓安居乐业? 吞天蟒当然不知道二狗心里想法,若是直到估计又会对二狗一顿爆打。将玉盒打开,看着盒内散发浓郁灵气的灵草,翠绿色的草药已经被处理的干干净净,根系已经被斩断用法阵困住灵气,以免灵气外方损伤了药性。 过一辈子,就意味着在往后漫长的人生里,他们还有无数次一起同桌吃饭的机会,像给对方夹菜这种事必然不可避免,既然早晚会有,那她从现在开始接受似乎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上官凌目光灼灼,喷着火一般,身上的冰块,似乎已经无法纾解他体内的燥热了。 因为只有儿子,才能巩固她在家里的地位,才能继承于家的产业。 不应该沮丧!上天给了自己又一次生命,该笑才对,怎么能沮丧呢!哼哼!古萧阴笑,自己的特长不就是扭曲事情的发展顺序吗? 一方面,她感到欺骗,另一方面,觉得不能高攀,再也不上顶楼……原本以为,事情到此结束,谁知道前几日,她正在湖边,无聊游玩。 “你是在告诉我要放弃领养晨晨了是吗?”厉云深抚着她的卷发,轻声耳语。 出乎意外,沈少白最终,淡淡收回目光,继续自己事情,连一字都不开口。 北家对外公开,北清幽是病死的,如果这时候有人敢说一句“北清幽是被害死的”这种话,一定要引起轩辕大波。 百里夏认真看着他的侧脸,这完美的脸颊,让她不知不觉又看呆了。 当人委屈的时候,就会想各种不好的事情,然后让自己更加委屈……温暖想的就是这样,想着一系列悲惨的经历,哭得上气不接下去。 拿在手的杯子险些跌落,虽然稳住了,但还是洒了不少水在桌子。 躺在床上的时候,楚雅这才知道,原来君九渊是想让楚父与胡姨也尝尝这石螺,所以才会亲自己下河,再摸一次螺。 可是,她与君九渊也结婚两年多了,一直没有属自己的房子,终归是不太好。住在父母的家,那对于君九渊而言,那不是他的家,是他岳父岳母的家。 这可是国内,在过去正儿八经的主力票房类型片,国内的几个大影帝,比如什么王保强、徐政、黄博、邓朝之类的,大多都有拍摄过大卖型的喜剧电影的经历,乃至于干脆就是做喜剧出身的。 不过,去之前,她特意换了一套长衣长裤,刚穿的那套洗东西弄湿,她就着一起洗了。 当然,整体的剧组搭建工作并不算太着急。就算是把剧组组建起来了,一时半会儿也难以马上开始拍摄——现在这片子,连演员都还没定呢。 到了晚上,楚雅刚刚吃完晚饭,结果就看见到了严母与严旭二人来了。 王麟是偷偷跑出来的,直觉告诉他,秦皓一定隐匿在附近等待时机报复王家。 天剑宗的大长老更是目眦欲裂,恨不得此刻就将杨轻灵碎尸万段。 但陈卫庭如今也算是有一定积累的明星演员,这种事情居然还能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古思玥现在连说话都很困难了,意识十分不清晰,看着周围的景象都是模模糊糊的,而他的攻击也没有击中他周围的敌人。 这时候她不能说她看到了,因为她是后来跟别人一起出现的,如果说看到了,意思就是她以前来了,到时候之前说的话,就圆不到一起了。 他已经无法掩饰内心的激动,面孔甚至有几分扭曲,不过也没有人觉得异样,终于找到了逃出绝境的“通道”,所有人都是一样的激动。 第190章 片锋裁血 亢正阳和程大宽各率部曲,皆披甲,执长槊、大盾,如墙而进。 他们自庭院左右压境而来,缓缓向中心逼进。 甲叶碰撞的声响混着长槊顿地的沉音,交织成了一张肃杀的网。 前排的部曲兵行进间便将大盾首尾相衔,叠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盾墙,盾面的铜铆钉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后排长槊手则持槊屈膝、蓄 我心念一动,顿时又进入了那个神秘的空间里,这次却见到那只异兽站了起来,焦急不安的在空间中四处走动着,那双墨绿色彷如燃烧着火焰般的双目中竟然透着兴奋和惊喜之情。 其实他能给进入到燕京前三甲的酒楼不是没有原因的,而是因为腾龙大厦乃是鬼才邱冲的地盘,否则的话,这样的一座酒楼怎么可能能给入围到前三甲。 “靠,不会有毒吧!”我伸了伸舌头,赶紧扔掉了手里的红色果,正要转身继续前进,不远处突然传来几声巨大的兽吼声,声音震得枝叶都簌簌颤抖。 十年来的唏嘘,再回首,李孝利经历过太多了,十年来所有的感动,十年来所有的委屈,十年来所有的汗水,十年来所有的辉煌,这一刻,已然凝聚为一滴诚挚的水珠,汇聚在她的眼眸里。 这次我选了另外一个位置,刚飞到废都外就见到几只丧尸从里面游荡出来,它们这是准备去野外狩猎的。见到从天而降的我,这几只丧尸顿时来了精神,嚎叫着就朝我扑了过来,没等它们接近就被我每只一枚骨刺射杀了。 雷厉在苍龙学院堪堪住了两日,他要离开去哪里的消息谁也不知道,出了雷洪本身。 由于刘三现在是在朱向军家的院子里,现在又是半夜时分。也不会有什么人出来看到他。所以他就放心地在研究起朱向军新换的这一把防盗锁了。 “你说什么?”邱少泽听完商梦琪的话后,邱少泽竟然变得情绪激动了起来,丝毫的不受任何控制。 一号通道与二号通道,其实就是一个临时起的军事简称,一号通道就是前往边境城市欧谢拉的方向,二号通道则是原路返回。 这是在埋汰谁呢?只有她给不给人家机会凑热闹,没得所有人凑热闹不带她的, 哪怕是她不去呢。 说着前面带路,凌靖沉提着自己的包,跟了上去,楼上房间还不少,这里除了她单独一间,其他人基本都是几人一间,而且还有轮流值岗的人。 “嫣然,你长的真漂亮,这些年在云岚宗修炼的如何?”萧炎笑道,他下意识的把自己当做是萧战的儿子,那和他有婚约的,自然是纳兰嫣然。 初级副本的难度不算太高,只要玩家会配合会躲技能,基本没什么难度。 “老伙计,这或许是我们的最后一战了。”雷傲单手单腿,却依旧挺立。 下一刻,谢浪的拳头狠狠地撞在他的腹部,发出一阵惊天响雷,迈克贝那笨重的身体顿时飞出去了数米,直接砸碎了酒吧内的墙壁。 庄家再一次摇动了骰子,凌靖沉静静看着,耳朵却早已警觉的听着。 古灵儿似乎变得很冷漠,没有人能接近到她,唯有她的爷爷古道,才能和古灵儿说上一些话,其他人,再无可能接触到古灵儿。 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楚修就和柳琴等人一起离开了医院,有聂天龙的保证,柳琴母亲的病也根本不用担心。 几人虽然不懂沈飞为什么可以单刷BOSS,把这一切归功为成为守护者的奖励。 在这块不是很宽大的平地上,几头巨大的火炎飞龙驯服的伏蹲在地,从它们鼻孔面前总会吐出一些白色的气体,发出声声“呼呼”的风啸。天空虽然没有下雪,但此时冬季的气候还是显得比较寒冷的。 张入云闻言连声摇头,直抱拳道:“敢不遵命!”而一旁竺十八见张入云不走了,自是高兴,可又闻要将其交与太行夫人处置,又是有些担心。 众生头顶,一张一眼望不到边的画卷,缓缓展开,其上,画着的是——风河山河? “我和于曼的爸爸,给于曼订了一门婚事。”于昌德犹豫了下,最终还是开口了。 此时仙帝也是心中疑惑,对于几届中这几个有名不好惹之人他虽不惧,但也不想沾上这几贴烂膏药。他自问从来没有招惹过几人,可这些家伙如此气势汹汹的闯进来又是为何呢? 张入云这一番说出口,难得那醉汉吃了一惊,只是再一番打量张入云举止,又见他目光清澈,知其不是在说慌,一时上也就不在言语。 现在的狼谷已经经不起损失,年轻一辈本来就出现了断层,要是再填补的更多,将来的狼谷必定强大不起来。 唐露露和上午一样,在叶白答卷的时候,她和其他学生的家长一样等候在考场外面,一直盯着考场里的叶白,暗暗为叶白鼓劲。 当叶白洗过澡,穿着大裤衩进了房间,他发现彭贝贝竟然是已经在房中等着了。 张入云不免丧气道:“如此远水救不了近渴,暂时也得不了它好处,师姐且收在身上,等日后慢慢炼习吧!”一番话倒说的沈绮霞再不好推辞,她也实爱那金针,当下也不再谦让,即时把那飞针收了。 第191章 尘埃定,波未平 庭院中,雅集叛乱的血腥气还未散尽,但尘埃,终是落下了。 陈方、陈胤杰父子正领着家丁仆役们,骂骂咧咧地清理着狼藉的庭院。 满地的血污尚可冲刷,可廊柱上深嵌的斧痕、栏杆上狰狞的刀劈印记,却成了陈府再也抹不去的“勋章”。 陈家总算是扬名了,只是这扬名的方式,实在超乎父子二人的预想。 韦婷从包里取出一迭照片,放到郑康裕的面前说道:”上次那批货,几件最为贵重的对象被鉴定为赝品之后,我又重新找最厉害的古玩专家鉴定了一下,结果鉴定结果却是跟您的两位鉴定师完全相反全是真品。 周阳等人都是铁石心肠,听惯了这种声音,哪里会心软,照打不误。 我国钢产量说是年产四千多万吨,扣除里面的水分,顶多就是三千万吨出头,炼钢、轧钢设备更是极其落后,每年出的工伤事故,根本就不敢公开,特殊钢材更是一片空白。如此落后,还要闭关自守,国家如何发展? 得知了这独孤夜的一些情况以后,在霍隆两人忐忑的目光中,严旭手指有节奏的敲打着桌面,陷入了一阵沉思。 “弟子有辱师门,还请老师降罪!”玄都低垂着头跪在地上,全身下上散发着颓丧之气,样子很不好。 陈方手起剑落,那名弟子的头颅分开,血液从其脖颈的断口处,喷射而出,洒落在冰焱鼎内。 阴阳二气噬心掌,被此种掌法打中,掌力透入体内,形成一股诡异的力量,吸收了被伤者体内的阴阳二气之后,会产生朦胧的神智,从此寄生在体内,吞噬体内一切的血液和精元,使人慢慢失去生机。 只见白泽那燃烧着森寒白炎的长剑,在即将刺中龙云子的时候,被一股灰色之气挡了下来。这灰色之气散发着浓烈的混沌气息,形成了一道天幕将龙云子笼罩在了其中。 原本,穆封是想说出一个恰当的结论,但是越分析,他就感到漏洞越多,到了最后连自己也说不下去了。 北溪出了电梯,右转沿着不长的走廊走,前方三米的确就有一个大门,还有两个年轻漂亮的服务员面带微笑的等着她。 就是这样,两人过去了一个星期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的日常,直到了这一天。 林振东来到了列车长的面前,他知道这位其实是一位好人,或者说是一位有职业操守的人,可惜的是好人不长命,本来他不用死的,就因为救金常务被金常务推向了丧尸。 “他去的地方好像是要发生空间震的方向。他去那里干什么?”一位同学疑惑道。 从看到了在罐头的包装上印上了狗头之后,雾彩就可以非常肯定地得出了这个结论。 但是没办法,鹩哥终究不敢得罪自己的老虎,于是鹩哥最终只能够把老五送给了陈细九。 各项属性已经远超英雄级德鲁伊岩本天,生命值冲破6000大关,多半接近“尸体发火”和“瞳石树”的生命值。 叶辞的高兴毫不虚假,目光四下搜索一下,犹豫了一会,还是开口问道。 对于钱这种东西,凌宙天觉得太难找了,还不如要对方自己送过来呢。至于如何让对方送过来,那就需要做一些非法之事了。 “莉雅丝部长?”琉星回答‘莉雅丝部长’的瞬间,感觉部长好像有点失落。 “红林你回来了,你妈现在在卫生院,她给你生了个弟弟,我回来弄些吃的。”林阿婆满脸的开心。 “沈总,季枭封锁了季恒所有的消息,我只从一个朋友的嘴里得知,季恒出了车祸,如今生死不明。”沈林对于这件事情显得很无奈,也很棘手。 她没时间去找房子,身上更没有钱让她去找房子。工作结束的时候,阮甜就坐在工作的地方的门口,在路灯下,抱着腿哭。 西方的市场、全世界的市场加起来,才有可能提供那么多的资金。 林家本来开心的气氛被宋桂枝这样一闹,每人的脸上都不高兴了,特别是林阿婆跟李淑华。 众人纷纷请求,上官云顾多出去见识一下,给他们分享那个世界的不一样。 没有回答,她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远,直到关门声响起,才从被子里出来。 慕念琛身边有医护人员,还有他的顾姨和林诗雅,她去了,也不会见到他。 清晰的香味飘入鼻尖,姜欣雨闭上了那股香味在自己体内的飘荡,也带动自己的玄力了。 这一刀,从一开始很平凡的一刀,慢慢聚集成让人觉得可以毁天灭地的感觉,此时,高飞的脸色发生了巨变,而霍先生也没有之前那么淡定了。 “不出三年,那也是可能需要三年,反正不是现在,现在人家就可以将你弄死无数次,你怎么办?”江榭生没好气地说道,被干掉的天才不知道有多少,其中还有不少绝世天才。 不过就算这样也没有什么用,自己也没有多余的药水,更没有原方,而且只能用积分兑换,和他们说肯定也不信。但是他们想就这样将自己带走,恐怕还不是那么容易的。 第192章 肃叛 杨灿踏着暮色迈进城主府后花厅时,花厅里的烛火正映着两道翘首以盼的身影。 小青梅坐在一张梨花圈椅上,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 热娜则站在窗边,怔怔地望着园中景致出神。火红的发辫垂在她的肩头,身旁几案上,盏里的茶水已经凉透了。 “我说了不必担心,一切顺遂!”杨灿的声音落下,他的人才迈步进 但詹姆斯没有停下脚步,亦阳也没有和詹姆斯打招呼。没人注意到,看见亦阳之后,詹姆斯的双拳用力握紧。 三分钟之后,率先升六的沐璟直接技能影分身朝着亚索的方向放出,紧跟着在对方亚索放出风墙的瞬间E技能鬼斩将其减速,紧跟着二段移行换影过去直接打出平A。 江东无语,没想到这位老妖精竟然是蜜獾成精所化。蜜獾可以算是一种传奇生物,在阳间就威名大盛,被称为平头哥。世间还广为流传着一段俗语:平头白发银披风,一生都在征战中。生死成败随风去,只愿激斗海陆空。 而此时王南北只感觉到后背传来一阵强力的冲击波,身体根本不由控制的被冲击波直接撞飞了出去。噗!王南北喉咙一甜,一口鲜血喷溅而出,随着被撞飞的弧度划出一道妖异的血虹。 “江兄,消失两年,修为竟然到了这种地步,定然是得了什么大造化,不知能否说给我们听听。”刚峰乃中南山青年第一强者,即便在九州青年比拼中,也排到了第三位。 杨阳可是高阶紫仙境的佼佼者,若对方同为高阶紫仙境,就算杨阳不敌,脱身,该毫无问题吧,可杨阳冷冰冰的尸体告诉他,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霍华德不知道的是,伍德区里被亦阳打趴下的大个子们,可不止一个两个。 “这才半年,况且正值冬春季节,尸体肯定还没有完全腐烂,请老先生告知在下,我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江东怎么会相信他说的话。 如此解释确实也是能够解释的通,但是鲍却非常的清楚,这个事实成立将是多么震撼的一件事情,同样也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等到这六道身影完全消失他才一屁股做到地上如释重负,大口呼气。 “这就是黑泥沼泽?”看着翻滚的黑色泥土,袁执似有所悟,他感受到灵气的驿动,也看出翻滚的地面是因为阵法的催动。在翻滚的泥土边缘徘徊一阵,袁执取出十几支阵旗一一抛出。 预料之中的痛楚并没有出现,龙五猛地睁开眼睛,看到邛苍宇的刀停留在自己额头前两寸之地。 第一次陈凡这般主动,拉她入怀,哪怕是曾经的她曾经那么主动,也没能让陈凡动摇分毫。 为此,这一趟出奇的安全,虽然也有人跟随监督,但至少没人敢动手。 因为是父亲给买的,所以车上的一些功能她还没有摸索完毕。此时突然出现一个什么可以说话的助手,让她感到相当的不适应。 李天辰目光一动,虽然他听不懂老者念的是什么,但是,他能够从中感悟到那鼎盛圆满的气势。 瘴气的突然出现,已经是惹得人心惶惶,若非本空大师和天一道长这么做,只怕现在的局面还要糟糕,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吧?但是现在我们已经被困在死亡沼泽,再守着这个断粮的事情不松口又有什么意义? 第193章 锦袍赴会(为书友151018184223839盟主加更) 花厅暖光如蜜,杨灿立在一面等身高的铜镜前。 月白锦袍泛着柔光,腰束一条暗纹玉带,墨发用羊脂玉簪绾得一丝不苟。 胭脂与朱砂正侍立在他身边,替他细细打理衣衫。 铜镜里映出他和两个娇俏小侍女的身影,轮廓分明。 他用的还是铜镜。 不久前,墨家弟子们已依他所授,炼出了透明度堪比现 还没等护士再开口,心率检测仪上,病人的心跳逐渐恢复,最终恢复到了正常值。 对面蓄势待发的灰太狼见对面人类在地上拍出了白烟竟也不怕,低吼着直接向张百元冲了过来,一头扎如白烟之中。 “我们不会毁约的,你说的那些东西我们一定会收集,这因果合同就不用签了。”古河等人不想受因果合同束缚。 “啧啧,原来如此。”张然一脸意味深长的望着凌筱寒,坏笑一声。 他虽然嘴上这么说着,可眼睛已经满是醉意了,还一口一口的大口喝着,慢慢的趴在了桌子上,怎么喊也喊不醒。 至于那个冯刚,这几年来坏事做尽,被相关单位以十几种罪名起诉。 因为各大圣主不可能为此而大战,不然的话整片东荒都要生灵涂炭,只能靠年轻一代自己争夺。 分神期修士突然感觉到脊背一凉,一股强大的威压将他压得透不过气来,但是看着周围面容正常的修士们,他明白这是有高阶修士在暗中给他警告呢。想到这,分神期修士不由暗暗庆幸自己只是起了个年头,还没有开始行动。 “林姑娘许配人家了吗?“像孩子也没什么不好,他喜欢就行了。只是若是已经许配了人家,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檬速纨平素歹毒贪婪刻薄但对父母,还算是个孝子。想起误信僳迁之言发横财,不惜让老母做了实验,又恨又悲,不禁失声痛哭。 “有事好商量嘛,大家要和谐,我看这样好了。”柳岩适时的加了进来,有了她的加入,一切变得顺畅了许多。我们讨价还价,争论不休,最终,总算是定下来了。 在寂静、真空的宇宙环境中。这个由【金一】结晶凝聚而成的铁盾无声无息的碎成了无数碎屑,四处飞溅。随后再溃散成星星点点的原始能量,消散于茫茫宇宙之间。 不过对于此时的众先天神圣来说,鸿钧就是魔道,彼之砒霜,吾之蜜糖,彼之蜜糖,吾之砒霜。 楚洵心情大好,踩踏着柔软的草坪,感受着林间的微风,心旷神怡。 这里要插一句,大家可能觉得布鲁斯李在美国混得很好,有不少好莱坞的明星都是他的粉丝,怎么可能混得不好呢? 也就几息的阴能,心秋就感觉丹田里一阵阵的跳动。很奇妙的感觉,这跳动和自己的心跳相辅相成。 他盯着方子龙、孙临等人,目光阴冷,让几名长老,身躯微微一颤。 尤其是仇元宝,为了配合唐云训练,他不但将自己的土豪金机甲做了一系列改动,还自学起了枪术,好模拟天启的【黑暗圣堂】结晶所搞出来的那杆能量长枪。 林中豹咬牙切齿地望向了顾倾城,但是看到顾倾城的那一会儿脸上的怒意顿时荡然无存,只剩下了一脸的春风桃花。 “有点水准……”陆临喃喃自语的了下,然后迅速的踢出了左脚,在被第三分队队长轻松挡下后,马上一个翻身。 “这这位黄天师,你总是看着我干什么,你眼睛不舒服吗?”雪念太厉害了就这么直剌剌的问出来了就等于当面扇了黄天师的耳光一样。 加之白黎的神通,在这幽深广阔的地下行走,那些依然运转,并因为残破而导致的某些阵法格外霸道,也有了很好的防备,往往尚不等他发现,白黎已经发觉不妥,使得他得以提前避开许多杀机。 可他那料到对方的道心扭曲,早已不会估计什么事,何况天下承平已久,化神老祖不出多年。莫说邪王,就是一些元婴修士也只是忌惮,而并不十分畏惧。 墨言对于陆临的印象并不坏,他早就知道陆临是一个看上去很是无礼傲慢,实际上却是很有心计并且学识渊博的天才,并且看到他手上的战器,他更为震惊。 果然,青丘天理作为妖灵族,和一般人成为的器灵不同,相比之下,她需要更少的灵力就能进行更完美的实体化与自主控制战器。 “哼”抖手三粒药丸飞进各自口中,顺着喉咙直接滑进胃里,一阵恶心,两个内侍就想把药丸吐出来,可周浩灵力一震,那容他们反抗。 在孔升天魔域战场的这几年中徐平早就觉得青虹剑渐渐已经有些不堪使用,原因还是他的修为提升,青虹剑的质地已经无法承受他全部真元的催动了。 太子当然是不会让林峰去办私塾的,毕竟利用私塾赚银子就相当于是做生意。 本来钟声响起的时候,就已经过了五更了,祭祀完毕以后,也就天大亮了。 四面八方都有三三两两的玩家向驻地行来,墙壁口不住有玩家上前盘问这些人,见到是自己帮会的就放行,不是的自然拒之门外了。 李凤丽依旧故我的张望,把他的话全当耳旁风,直到看见自家的车子在转角处出现,她才急匆匆地抱着外孙往门口处跑。 “什么?”凤舞大惊,根据手头上收集到的资料,根本没有宗师级以上的精神力者,难道他们是世家大族的人? 他这话音一落,在场所有修士都是一呆,随即一阵左右观望,片刻之后,再看向李云他们的眼神中,便多出了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想必是火焰吸收的法则已经到了极限,这下真是想偷懒也不成了!”苦笑着摇了摇头,李云回到了木舟之内。 第194章 招兵买马(为数字盟加更三合一章) “我当初说什么来着?”李有才大笑着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茶盏都晃了起来,那张胖脸满是红光。 “我就说嘛,跟着杨兄弟走,没错的!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做狼还是做狗,全看你是不是跟对了人!” 这话糙理不糙,却把角落里的李凌霄惊得眼皮一跳。 他那双半眯着的眼睛倏地乜视过来,盯了李有 蔡元龙摆出的道理看似无可辩驳,无论怎么看,都是对的,白薇想要驳斥,却苦于没有实证,空口说白话,只会让本已对叶修产生不好印象和嫌隙的蔡元龙更加反感,更坚定蔡元龙要把叶修踢出探索队的决心。 即便真正见过云昊的人寥寥无几,却也一点都不影响云昊在南江市所有人心中的形象。 这就像是在高手之间在下棋一样,必须要搞清楚对方为什么能够这样子走,那是有什么目的,那样子之后的后招又是什么,现在张天生真的是比较纠结于这一点。 “这个嘛,杨夫人这个病说来就有些奇怪了,有点像是中毒症状,但又找不到具体的迹象。唉,我医治过成千上万的病人,还真没遇见过杨夫人这种病症的。”齐医生有点支支吾吾的答应说道。 然而王玄之似乎丝毫没有解释的想法,空间传送打开之后率先迈了进去。 “叶修,你不用为了我去求你师父了。我想像你一样,靠着自己的真本事,真正闯一次,不管成不成,好吗?”王珞珈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叶修,一脸真切恳求之色说道。 而对于曹操、孙坚,鲍信那熟悉的声音在乱军中响起时,他们便都听到了,两人往那方向一看,见大事不妙,便完全不顾后面的对自己的追砍,也向鲍韬的方向杀去。 因为这圣地的门上,有着一层禁制,只有八品以上的修炼者,才有进去的资格,否则的话,是绝对没有办法进入的。 “你怎么也来这边了?”看见碧游,一时间,我怔怔说不出话来。 看到裘品素对殷紫如此细致周到,历迁风有感而发,觉得自己也应该学习表弟,好好表现。 两人相互认识了一番,之后仔细打量起周围的环境。这里是一个巨大的空间,远处还有一些若隐若现的宫殿。 苏牧隐藏气息,跟在老毒物的身后,不由得一阵皱眉。这地方很危险,一个不慎,就会中毒。 说完,直接就挂断了电话,气怒之下,直接将手机摔进垃圾桶里。 罗飞辞世后,为了纪念这位突出贡献的会长,七幻珈蓝叶就作为镇会之宝,收藏在炼药公会中。 支族家主名叫苏天霖,已年近六旬,武道修为在培元初期,是支族的第一强者,也是阳城巅峰武道好手之一。 而庞大的冰凤虚影所过之处,就会有大量的血族大军死于非命。他们死了,却没有倒下。他们死了,却没有伤口。 童思思已经懵了,吓的脸色发白。她长这么大第一次真实的听到枪声,而这枪声还是冲着她们来的。 ……秦天爱拎了一个装换洗衣服的手袋从楼上下来,想偷偷开溜,身后的灯却突然亮了,秦振华出现在了二楼,目光下望,眼光扫到她背到身后的手袋。 管家恭敬的点头应下,然后到坐机边上,给律师打电话,让他来上西城见丹尼尔。 碍着盛远航在场,白翠音自是不敢拿乔,却到底心底不喜,随随便便“恩”了一声敷衍。 二人在第一层杀了几天雾妖,一直雾妖也没杀死,却还不时需要元婴期的二个领队施救。 就在刚才林翔发出攻击后,他们见到了什么,他们见到了一件最不可思议的事,他们做梦都没有想到林翔的攻击会强悍到能凭空让人蒸发的程度。 不必父亲多说,白茯苓也猜得到岳老四忽然出现的原因,如果不是海浮石,济困堂的长老又怎会“纾尊降贵”来招惹他们这些市井商贾? 风离惊骇不已,这是他来到这片大陆第一次见到虚空被力量所扭曲什么样的力量才能让玄元大陆如此坚固的空间产生扭曲? 五个元婴后期的修士则围居了一个园圈,二个元婴大圆满修士则在园圈中央。 三人衣衫翻飞,在常州的上空越过,她们终究是迟了一步,那些官兵的家属,早已经被迅速地抓获了,用以要挟工人们。 他决然的转身,忽而枪声响起她自睡梦当中骤然惊醒过来,脸上全是冰凉的湿意,不知道是汗,还是眼泪。 “这些法则之间又存在怎样的联系?”林胜一遍又一遍的询问自己。 王广坤和蒋毕生的谈话,林翔能感觉到这个王广坤并不像是蒋毕生的手下,他好像还有他自己的坚持,再说了王广坤这是例行公务,林翔也没有什么权利阻止。 但是由于白公子前段时间突然晋升到有地君级中期的实力,而且还不同于一般的中期高手,才让天家和圣庭格外受到了关注。 “穆之怎敢忘记,只是这个问题,实在是让穆之不得不问!”刘穆之像是猛地下定了决心,语气神态都变得坚决起来。 慕薇薇想到这一路走来,项羽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最让她记忆犹新的还是那首歌。 第195章 白发红妆皆入局(为数字盟加更) “李某认购二十股,两千贯。” 李凌霄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烧红的巨石,砸进了政事厅这口沸水锅里。 “哗啦”一下,原本嗡嗡的议论声瞬间炸了锅。 李凌霄枯瘦的大手紧紧地扶着儿子李建武的肩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那具年轻挺拔的躯体是他唯一的支撑。 他那满头霜白的发丝,在政事厅内泛 他和她,也从当年的青涩年华,变成了历经风霜,接近不惑的中年人。 宁涛邹了一下眉头,总部的电话怎么会和马潇潇有关系?到底是什么信息!不由的,宁涛多出了一点注意。 卓一武居高临下,全力压力,占据上风,苏铮在下面怎么都显的比较被动,而且随着被压制的时间越来越长,这对苏铮就会越来越不利。 杨大与许多四川农村贫苦家的孩子一样,爹妈不识字,没有能力为他们取名,只好按照兄弟姊妹的排行顺序称呼。杨大这个名字,自然表明他是家中老大。 不多时,两个探子就被带了下来。一个被端了下巴,一个被扭了肩膀。两人哎声连连,痛得直打颤。 他想劝她不要伤心,但他知道劝说是无力地,只有顺从她的意思逼着自己争得头破血流,她才会感到高兴。 苏老大就感觉自己的头在嗡嗡的着响,他从萧博翰那坚毅的表情中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萧博翰没有和自己开玩笑,他张了几次口,但都没有说出话来。 随着南乡的规模越来越大,工坊与外面发生的联系也越来越多,李慕要处理的事情也越加繁多。 毕竟韩春雷的学历摆在那里,简直拉低了他们整个交流团的平均学历。 但是黑龙老祖依旧阔步而前,那些挡住他的金色符箓,一碰到他的身体,便直接燃烧了起来,化作了无数灰烬。 唯独可惜的是,正如金先洪的夫人所说,当年贺家的姑娘悔婚的事被闹了出去,一时之间,皇商贺家的姑娘顿时无人问津。 凌枫眸中闪过一抹惊异。他并不奇怪,对方能看穿改变肤色的简单化妆术,认出自己。而是这两个家伙,好似专程过来找自己。 正要上树的那位“王慈”王公子一下子便成了众人眼中的焦点。众人瞬时间围拢了上来,好不热闹。 这次十四中学的右边后卫和中场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没有打算抢下袁东帅脚下的足球,他们只是紧跟着袁东帅,不让袁东帅起脚传球。 那个警察头目,大概是有些好奇吧?忍不住仔仔细细的打量起左晴空和无忧来。 源树果实被抢夺。卢方费尽心思将来人困住。一番交手,仍被对方冲破重围,远遁而逃。 比赛没有如果,杜来提乡中学被淘汰了,一中晋级新疆中学联赛8强了,这是一件大喜事,不等一中校队返回克拉玛依市,铺天盖地的报道,就已经充斥在克拉玛依市的各大媒体上了。 所有人脸色变得严肃了起来,给非职业军人授予军衔,一般是非常慎重的。 偶尔遇到气流,飞机上下颠簸,袁东帅则感到些许恐惧,飞机失事的报道并不少见。 后来西月国被姜国所灭,韩家为了讨好姜国,卑鄙无耻的把已经不是长公主的骆莲婷献了上去。 微风袭过,那单薄的身影,站在云端处,此刻的情景,给整个浮尘宗,包括萧腾在内,都产生一种视觉震撼。 她倒是没有怀疑霍昀会说谎,凭霍大影帝丢脸的事情都能理直气壮的说出来,欺负人都要当面告诉对方的个性,应该是不屑于说谎的。 他们作为丹药师,对于这样的老药,自然,眼红无比,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弄到手。 将父母送走,沈娇娇抱着多宝在房间走动着,寻思着要带哪写东西去军事基地,学校已经通知不需要带其他东西,只要带着自己换洗衣服就行了。 我即将离开,这个东西给你吧,以后你要有机会,也可以挑战天榜。 为什么要派人来抢爸爸留给她的金钥匙,这把她爸爸临终前交给她的最后一件东西,又隐藏了什么样的秘密。 偏偏他的这一招时空间穿梭来回的神通,也没办法距离太远的地方施展空间跨越,借此离开这里。 熊霸震撼不已,惊呆在原地,除了酒老,他是第二个知道刑宇能够吸纳星辰之力的人,不,是熊。 “别!别!你这人,连点别人客气话都听不出来?”夏邑一副着急的样子。 “四弟,如今北天界完成一统,大军还在混水城,你先前去西天界助你三哥,随后大军一到我立刻调兵前往西天界。!”鹰魔吩咐到。 “不是我不相信首领的识人,而是东南区几十万大军守护着我们叶家千千万万的人民,她就这样凭空上任我不放心!”叶画解释到。 彭圆一口气噎在喉咙“霍,司令?霍天紫?”随后也慢慢的迎上前去。 少年身穿深蓝色镂花长袍,老叟身穿灰白长衫,两方人马本来河水不犯井水,怎奈犹如死人一般的厉阳,却是突然从地上坐起来,盯着对面那个少年,就那么虎视眈眈的看着对方。 老梧桐一听关国盛的话,一直围绕在关羲旁的根须,立刻雀跃的挥舞起来,显然它能听懂老头子的话。 “好了,素溪有空记得回来看我!”秦钰不舍的看着素溪。素溪眼角落下泪来,再次抱住了秦钰。 “贵使不必如此,你们举国抗衡元兵,和高丽是完全不一样的,圣人岂能不优待你们!”许观眉头紧皱,拳头握紧。 “这是宇宙空间线条结构数据和宇宙非能量形式,学习它,实现宇宙大空间跳跃即你们地球的虫洞理论,成功后将你的宇宙非量体轨道与其并接!搞点研究学习不为难你吧!”奕风将数据导入暗能芯移到聂世影面前。 第196章 天水潮生 两骑轻尘卷着春风,悄无声息地停在上邽城下。 枣骝马打了个响鼻,灰骊马则不安地刨了刨蹄。 鞍上骑士翻身落地时,衣袂飘起的样子都透着格外的潇洒。 此二人,正是慕容宏济与慕容渊。 他们乘的这两匹马,都是百里挑一的良驹,枣骝色如熔金,灰骊泽似凝墨,肩宽腿长,一看便知是久经沙场的骏物。 刘爽羞愤交加,这下子自己真的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了。被这样的一个丑逼和穷逼给耍了!她走出去了,见到男人已经把电话给挂断了。 霍子吟马上意识到,这是他灵魂与黑暗的自己融合一部分之后的后遗症,杀气和别的气息融合为一体。 不过刚刚那一拨攻击对吕凤的仙的影响还是有的,对方让吕凤仙气息不稳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加上场外的人战斗方式上的协助,吕凤仙现在有些危险了。 莫离一向都是一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他相信以魔族太子的能力是完全能够将事情给处理好的。 听到风影的安慰,乔灵儿的心里还是很不高兴的,毕竟这件事情换作谁的身上都应该会高兴不起来吧。乔灵儿这种反应完全就是正常的反应。 张如明一口干下了水酒,可把萨多气的不轻。别人眼里上官天师尊贵无比,他可是知道这家伙只不过是个没用的神棍。毒杀这个神棍,对于大局来说屁用没有。而且错过这个机会,再想寻找合适的时机那可就难了。 刘珊想了想也就答应了,现在完全都不知道咋回事,只能是别人干什么就干什么了。 突然觉得身上一沉,麒麟回过神的时候,秦如玉已经在它的背上了。 对方的军营旗帜在飞扬,看样子在整队中。过了好一会,一支骑兵部队开出大营。人数并不是很多,大概就是5000人。一只大纛旗高高飘扬,“卫”。 不到万不得已,霍子吟并不想在众人眼底下暴露冰华剑,不过此时此刻,他顾不了这么多了。 “等等!”蕾丝打断了我,我望着她,她望着我的眼神更加坚定,终于,在她坚定不移的目光下我败下阵来。无奈的向后一仰,等待着蕾丝的检查。 然而,还没等它付诸行动,那束白光已经将它牢牢锁住,竟然连动了无法动了,一股莫大的吸力从空中那只玉瓶的内部传来----在它看来,那简直比星空还要深邃的玉瓶简直就如同地狱一样可怕。 将再缘眼神一闪,也不待盗匪走近,他瞬间欺近盗匪的面前,用手刀劈开盗匪的厚背砍刀,跟着挥出一拳砸到盗匪的腹部,只见盗匪脸色一变,跟着吐出一股腹中秽物后就昏倒在地了。 所以,阿拉斯加能够独占这块迷雾沼泽的秘密说出来很简单,一个就是九头蛇一族威猛的盛名让看到它的生物马上落荒而逃,还有一个就是它庞大的身躯和狰狞的长相。 正如所有的昆虫一样,大蜘蛛也是一样,无论它们的甲壳有多么坚硬,但它们有一个共同的弱点,就是肚腹,昆虫的肚腹是脆弱的。从那里开刀才是杀死大蜘蛛的捷径。 “慕容云端?好名字,那么莫老、慕容前辈,我们山水永相逢,十年之约,我必将回归!”吴明这次说完便不再犹豫,纵身一跃离开了剑宗。 看着凶魂守护神已经和骷髅君主打在了一起,林帆不由得苦笑不已,看来,自己和幽冥妖凤只能够对付面前的这只骷髅骑将了。 第197章 巫门觊觎、慕容宏图(为数字盟加更) “陇上春”酒楼的檐角上,攀着的迎春花老枝已经爆出了嫩黄的新芽。 风一吹,细碎的花瓣便簌簌坠落,恰似一场慵懒的春日微雨,沾了酒香,落在了小巷里。 这“陇上春”酒楼是前店后栈的格局。 迎街底层是开放式售酒区,土夯的酒垆黑黝黝的,几尊陶瓮静立垆旁,釉面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泽。 但有 多数杀手的心理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刀口上舔血赚来的钱就是用来huā的,所以他绝对不可能舍弃豪华套房,而换到其他的商务房或者普通房去,届时8018号房就会成为他当仁不让的首选。 “陈平我怎么会不放心你呢?你要做什么都只管去做就行了,我都是支持你的。”萧淑妃说。 话看似很大,但细细品味下却很有道理,也有人说,战争打的就是后勤,后勤——是一个国家实力的象征。 而扑向乌娜丽斯的精灵也明显是用魔法将身形加速,萌萌无用神的乌娜丽斯也只有发呆的份。 “来!吃个梨子吧!”丁宁将削好的梨子递到叶庆泉的嘴巴旁边,咯咯一笑,歪着头俏皮的看着对方。 “啪”的将车钥匙拧了一下,叶庆泉干脆将车熄了火,懒散的靠在车座上,给自己点着了一支香烟,眯着眼睛耐心的等待着通车。 “唔……”魔理沙有些为难了。因为这次是她叫爱丽丝的。如果自己就这么走了,那对于这两个关系并不好的人来说,岂不是太失礼了。 乐轻云主动把自己的香舌‘交’给了陈平,但陈平所要的并不仅于此,随后陈平的手伸进乐轻云的T恤衫里,贴着她温暖而细腻的肌肤,从她柔软的腰际渐渐向上游移。 在允轩的动作下,允儿没有多久就感觉到身体变得燥热,喘气声也开始变粗,眼神越发的变得迷离。 以元古的神髓以及心头精血铸造的这具身体,实在是费煞了这一代大能的无数心血,其中蕴藏的诸般神异之处还有待秦一白自己去挖掘。 刘天灵此时刚被兰花剑阻住,只觉剑身上附着的力道巨大无比,好似隐娘竟没有受伤一般,一时将她右臂震的酸麻,却是不好抵挡,只得向旁让了让。 完全的放弃了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活的更贴近平常人,这也是邱少泽想要的。 “带过来!”胖子训完了话,吩咐士兵带过来一个自由民。灰甲士兵一脚踹在这个青年的后膝关节,让他跪在了地上。 黑脸修狂同何不为倒是在一边默默地一言不发,脸上的神情却是复杂至极。他们不像淫贼那样吊儿郎当,他们都是修炼狂人,萧让如今的成就已经让他们望尘莫及了,他们如何还能高兴得起来。 邱静宸见贾若涵松开手后,急忙往商梦琪身边移了下,半边身子趴在商梦琪的怀中,明显的是在逃避贾若涵的虐待。 要不是清楚美食的俘虏世界的确有很多神奇食材的话,他肯定要怀疑莱布贝亚拉副人格是不是在吹牛哔了。 接着铁兵就在椅子的后面,看到只穿着一身便装的李宁宇,此时他正拿着高倍放大镜,认真看着一副巨大的欧洲地图,就好像地理学家在考察某种物质,想要看清楚其中的纹路和杂质一般。 余生,下辈子轮回为人类,只是,因为她,这一切,都不可能了。 第198章 邀墨者同游春湖,防刺客暗布重围(为数字盟加更) 眼见于醒龙被众星捧月般簇拥出陈府,杨灿立即以本地最高官绅代表的身份上前致意。 一番对答落定,于醒龙便笑吟吟地拍了拍他的肩头,朗声道:“火山呐,老夫这就回山去了。这上邽城,老夫可就交给你了。” 杨灿恭谨地道:“臣定不负阀主所托。” 于醒龙满意地点点头,旋即扬声唤道:“王祎、袁成举!” “哎,忘记一件大事,日本驻华使馆头等参赞日置益明天要到你这里,我分析是为战列舰设计而来的”载洵突然说道。 此刻,场中已然聚集了十几头妖王,再加上他们这些人,已然压制了龙一等人。 李天辰本想拦腰将汤绝情抱住,只是,他还没有来得及伸出手臂,那狂暴强横的爆炸力冲了过来,狠狠的撞在李天辰的后背。 “什么情况?难道他们悄然离去了?”万妖谷谷主寒声,有着一种被骗的感觉。 “我想请三位师兄联手将那贱人杀死,然后你们再自杀。”崔封双眼微微眯起,露出一个谦逊温和的笑容。 那被唤作薛哥的黄毛青年会意,也顿时收敛了几分,显然很清楚江火的规矩。 不过总得说起来,这价格还算是挺公道的,在那些副本之中,还标着一些危险地域,并有详细的注解,光是那副本之中透露出来的消息,就价值好几万积分,再加上这域图,论起来,总价值也不少于十五万积分。 狼空之术一旦施展出来,便会融入到空间晶壁之中,如同鱼虾在水里一样,借着空间晶壁作为掩护,随时出击,防不胜防。 只是,不管心里面怎么想的,至少没人将这事儿拿出来说话,说出来破坏了这虚伪的气氛,对彼此都没有好处。 全部合拢的刹那间,整个巨大的花朵猛地震动了下,仿佛在穿梭虚空。 既然是在这个圈子里面混,没有强大的背景和实力,那是谁都躲不过这一关,迟早都是会落到水里。 此时就见船老大正在与船工低语,交谈过后,船工又掏出了片颜色更深的木片扔到了江中。 黄无极从梦中醒来,边飞边说京都这个不受那位珍贵皇帝影响的土人是谁? “那行,刻不容缓,现在就出发。”闲云道长说完,朝龙精大王做了个揖,转身一挥袖,一股青烟升起,道长消失的无影无踪。 炎帝率领华胥部落大军,也抵达了涿鹿,与黄帝大军汇合,而风宓前往黄帝部落调集来的大军,也在并节的带领之下,抵达了涿鹿。 “谢谢了,也辛苦你了,好你在外面等吧,我和他们聊下!”刘华然说完便推门而进,顺便将门也关上了。 江莱开着车载着马克离开了码头,这次事情就是这么暂时的完结了。 “真的是……太……太子殿下?”王真已经吓得两腿直打颤,适才伶牙俐齿,舌灿莲花的那张嘴好像根本就不是他的,司马繎新提刀的手也开始发抖,刀子在他手上摇晃不定,这一切都被站在一旁的林子尽收眼底。 “夫人,看在我们二十多年的夫妻情分上,你就不给我一次赎罪的机会吗?”龙精大王说道。 虽然已经从林卿馨的口中知道了稽查队这边的实力分布,不过这对于吴易来说也只是一个大致的情况而已。身为兵王之王的吴易可不会傻乎乎地在这样的情况下直接冲进去,那样的话费力不讨好不说,弄不好还会阴沟里翻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