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岐路》 第3章 茶山深处 去青林村的路比秦云想象的更糟。 越野车在泥泞的土路上颠簸前行,车轮不时打滑。赵国庆坐在副驾驶座上,脸色有些发白——他显然不习惯这样的路况。 “秦书记,前面就是青林村了。”赵国庆指着远处山坡上一片低矮的房屋,“这个村是全镇最偏的,到镇上开车要一个多小时,要是下雨,路就断了。” 秦云望向窗外。雨后的山峦青翠欲滴,层层茶田像绿色的阶梯沿着山势铺展。但靠近村口的一片山坡却显得刺眼——那里没有茶树,只有裸露的红土和乱石,像是青山脸上的一道伤疤。 “那就是被征用的茶山?”秦云问。 赵国庆点点头,叹了口气:“是啊,多好的茶山,说推就推了。” 车子在村口停下。十几个村民已经等在那里,陈大山站在最前面。看到秦云下车,他大步走过来,身后跟着一群男女老少。 “秦书记,您真来了。”陈大山的声音里有些意外,也有些期待。 “我说过一周内给大家答复,不来看看怎么行。”秦云环视众人,“走,带我去茶山看看。” 一行人沿着泥泞的小路往山上走。路旁的茶树挂着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但越往上走,景象越荒凉。推土机的履带痕迹还清晰可见,一些被连根拔起的茶树歪倒在土里,叶子已经枯黄。 站在山坡顶上,秦云看到了整个“工地”的全貌——大约五十亩的山坡被推平,边缘处散落着几台生锈的施工机械。工地中央立着一个褪色的项目展示牌,上面效果图里的度假村别墅群光鲜亮丽,与现实中的荒凉形成讽刺对比。 “推了多久了?”秦云问。 “快八个月了。”陈大山咬着牙说,“去年腊月推的,说是开春就动工。结果推完了,人就没了影子。”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农走上前来,他叫陈老栓,是村里最老的茶农之一:“秦书记,您看看这土。这山坡是沙壤土,最适合种茶,我们祖祖辈辈在这里种了三代。现在推成这个样子,就算不开发,茶树也种不回来了。” 秦云蹲下身,抓起一把红土。土质松软,夹杂着细小的石砾,确实是种茶的好土。 “当初征地,是怎么跟你们说的?”他问。 “镇里来了人,说县里引进大老板,要开发旅游,能让全村人富起来。”一个中年妇女插话道,她是陈大山的妻子,“说一亩地补偿一万五,青苗费另算。我们算过,三十多户,总共能拿七八十万。” “钱呢?” “一分没见!”几个村民同时喊道。 陈老栓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这是当时签的协议,说是三个月内付清。现在八个三个月都过去了。” 秦云接过协议。纸张廉价,印刷粗糙,但关键条款还算清晰——甲方青林山水旅游开发有限公司,乙方村民代表,见证方青林镇政府。补偿标准和支付时间都白纸黑字写着。 “当时是谁来跟你们谈的?”秦云问。 “镇里王副镇长带队,还有项目办的小刘。”陈大山说,“说是县里的大项目,让我们要支持镇里工作。我们想着能发展旅游是好事,就签了。” 王海燕?秦云想起昨天会议上那个说话谨慎的女人。 “签字后,还有没有人来过?” 村民们互相看看,摇摇头。陈老栓想了想,说:“推土机来的那天,有个戴眼镜的老板来看过,待了十几分钟就走了。后来就再没人管了。” “戴眼镜?长什么样?” “四十多岁,有点胖,开着一辆黑色轿车。”陈老栓比划着,“车牌尾号好像是三个8。” 秦云记下了这个细节。他站起身,望向远处的山峦。从这里可以看到青林山脉的主峰,在云雾中若隐若现。二十五年前,他和周明远就在那座山里...... “秦书记。”赵国庆走过来,压低声音,“这里风大,要不先回村里?” 秦云点点头。在下山的路上,他故意放慢脚步,和陈大山并肩走着。 “陈大哥,除了征地这事,村里还有其他困难吗?” 陈大山苦笑:“秦书记,不瞒您说,我们村都快成空心村了。年轻人都出去打工,剩下的多是老弱病残。茶山是我们唯一的收入来源,现在最好的五十亩被推了,剩下的都是山洼里的劣等地,产量低,卖不上价。” “村里有没有想过其他出路?比如茶叶深加工,或者搞农家乐?” “想是想过,但没钱啊。”陈大山叹了口气,“去年我们几家凑钱想买台炒茶机,去镇里申请扶持资金,跑了几趟,表填了一堆,最后说没指标了。” 秦云沉默地听着。这些情况,他在文件里看不到。 快到村口时,一个穿着褪色校服的小女孩跑过来,拉住陈大山的衣角:“爸,奶奶咳得厉害。” 陈大山脸色一变,对秦云说了声“抱歉”,匆匆往家跑。秦云跟了过去。 那是一间低矮的土坯房,墙皮剥落,屋里光线昏暗。一个老太太躺在床上,咳嗽声撕心裂肺。 “怎么不去医院?”秦云问。 “镇卫生院太远,去了也看不出什么名堂。”陈大山的妻子抹着眼泪,“县医院去不起,光检查费就要好几百。” 秦云走到床边。老太太瘦得皮包骨,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他摸了摸她的额头,烫得吓人。 “马上送医院。”秦云转身对赵国庆说,“赵镇长,安排车。” 赵国庆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好,我让司机......” “用我的车。”秦云打断他,“现在就走。” 众人手忙脚乱地把老太太扶上车。秦云坐在副驾驶座,回头对陈大山说:“你也上来,照顾你母亲。” 越野车在颠簸的山路上疾驰。车里没人说话,只有老太太压抑的咳嗽声和陈大山妻子低低的啜泣。 秦云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色,心里像压了块石头。他想起昨天会议室里那些冠冕堂皇的报告,那些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经济指标。在那些数字背后,是一个个像陈老栓这样无助的老人,是一个个像这个女孩一样对未来迷茫的孩子。 车子驶入镇卫生院时,已经是中午。卫生院是一栋三层小楼,墙上的白漆多处剥落。值班医生是个年轻人,看起来刚从学校毕业不久。 “肺炎,可能还有别的并发症。”医生检查后说,“我们这里条件有限,最好转县医院。” “那就转。”秦云说。 “可是......”医生犹豫了一下,“转院要押金,至少五千。” 陈大山的脸一下子白了。他翻遍所有口袋,只凑出几百块钱,大多是皱巴巴的零钞。 秦云掏出钱包,把里面的现金全拿出来,又看向赵国庆。赵国庆连忙也掏出钱。几个人凑了三千多,还不够。 “先办手续,剩下的我想办法。”秦云对医生说。 手续办完,救护车需要从县里调,要等一个小时。秦云让陈大山陪着母亲,自己走到卫生院外的院子里。 赵国庆跟了出来,递给他一支烟。两人站在一棵老槐树下,沉默地抽着烟。 “秦书记,今天您也看到了,青林镇就是这个样子。”赵国庆吐出一口烟雾,“穷,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很多问题,不是我们不想解决,是实在解决不了。” “因为没钱?” “钱是一方面。”赵国庆顿了顿,“更重要的是,有些事牵扯太深。就像青林村这个项目,县里领导亲自抓的,我们能说什么?只能配合。” “如果项目有问题呢?” 赵国庆的手抖了一下,烟灰掉在地上:“秦书记,这话可不能乱说。项目是经过正规审批的,手续齐全。” “手续齐全,不代表没问题。”秦云看着远处卫生院二楼亮灯的窗户,“老赵,你在青林这么多年,真的甘心一直这样?” 赵国庆沉默了。烟在他指间慢慢燃尽,直到烫到手才惊醒。 “秦书记,有些事......不是不甘心就能改变的。”他最终只说了这么一句。 救护车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秦云看着陈大山一家上了车,对司机说:“到县医院后给我打个电话。” 车子驶远,尾灯在暮色中渐渐消失。 回镇政府的路上,秦云一直没说话。手机震动,是一条新短信,还是那个陌生号码:“秦书记好手段,收买人心。但青林镇的水,不是一两件善事就能搅清的。” 秦云盯着屏幕,忽然想起陈老栓说的那个戴眼镜的老板,车牌尾号三个8。他打开手机通讯录,找到一个很久没联系的号码——市交警支队的老同学。 电话接通后,寒暄几句,秦云切入正题:“帮我查个车,黑色轿车,车牌尾号三个8,最近一年在青林镇一带活动。” “青林镇?那得联系县交警队。”老同学说,“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一点私事。”秦云说,“方便的话,尽快给我消息。” 挂断电话,车已经停在镇政府门口。秦云下车时,看到二楼自己办公室的灯亮着。他记得早上离开时关了灯。 上楼,推开门,党政办的小李正在整理文件。 “秦书记,您回来了。”小李有些紧张,“张主任让我把今天收到的文件给您送来。” “灯是你开的?” “啊?是......是的,我看屋里太暗。”小李的眼神有些闪烁。 秦云没再追问。他走到办公桌前,发现桌上的笔记本位置移动了——早上他特意把笔记本斜放在键盘上,现在变成了平行。 有人进来过,而且翻看了他的东西。 “还有事吗?”秦云问。 “没......没事了。”小李匆匆离开,差点在门口绊倒。 秦云关上门,反锁。他打开笔记本,检查了一遍。没有丢失什么,但那个藏在中间的加密笔记本,有人动过——他在本子里夹了一根头发,现在头发不见了。 窗外,夜色已深。青林镇的灯火稀疏,大部分地方沉没在黑暗中。 秦云站在窗前,点燃一支烟。烟雾在玻璃上留下淡淡的痕迹,映出他自己模糊的倒影。 他知道,自己今天的举动已经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去青林村,送村民就医,调查车牌——每一步都在试探,也在暴露。 但有些事,必须有人去做。 就像二十五年前,他和周明远在那座山里发现的东西,那些被刻意隐藏的秘密。也许现在,是时候让它们重见天日了。 手机震动,是老同学回信了:“查到一辆,黑色奔驰,车牌江A88888,车主陈志强。需要详细信息吗?” 陈志强。又是这个名字。 秦云回复:“需要,越详细越好。” 发送完,他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火光熄灭的瞬间,办公室陷入完全的黑暗。只有手机屏幕的微光,映着他平静而坚定的脸。 青林镇的第一夜,还很长。而这场刚刚开始的博弈,已经悄然落下了第一子。 第4章 暗流涌动 县里的视频会议枯燥而漫 长。 **台上,县委书记杨国威正襟危坐,对着镜头念着脱贫攻坚的总结报告。全县二十多个乡镇的党委书记在各自分会场观看,秦云坐在青林镇会议室第一排,笔记本摊开在膝上,却一个字也没记。 他的思绪还停留在昨晚收到的信息上。 陈志强,五十二岁,原江州市住建局副局长,三年前因“健康原因”提前退休。退休后不到三个月,注册成立了青林山水旅游开发有限公司,注册资本一千万元——对于一个刚退休的副处级干部来说,这笔钱的来源很值得玩味。 更蹊跷的是,公司成立后的第一笔业务,就是青林村的旅游开发项目。从立项到征地,所有手续在两个月内全部办完,快得不符合常理。 “......特别是要警惕数字脱贫、虚假脱贫!”杨书记的声音突然提高,把秦云拉回现实,“有些乡镇,为了完成任务,在数据上做文章,这是对人民的犯罪!” 秦云抬起头。屏幕上,杨国威的目光似乎正对着镜头,锐利而威严。 会议结束时已是中午。秦云刚走出会议室,手机就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秦书记,我是县纪委的老郑,郑国栋。”电话那头的声音沉稳而略带沙哑,“听说你到青林工作了,什么时候有空来县里坐坐?” 秦云心里一动。郑国栋是县纪委副书记,和周明远是党校同学,这个他知道。 “郑书记您好,我刚开完会。” “我知道。”郑国栋顿了顿,“这样,下午三点,我在办公室等你。有些事,电话里说不方便。” 挂断电话,秦云站在镇政府走廊的窗前。院子里,几个干部正聚在一起抽烟说笑,见他看过来,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些。 回办公室的路上,秦云遇到了王海燕。她抱着一摞文件,脚步匆匆。 “秦书记。”她停下来,欲言又止。 “王镇长有事?” 王海燕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关于青林村那个项目......我整理了一些材料,可能对您有帮助。不过,不太方便在办公室给您。” 秦云打量着她。这个女人眼里有血丝,显然昨晚没睡好。 “午饭吃了吗?”他问。 “还没。” “一起吧,镇外有家小馆子,听说不错。” 王海燕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镇政府大院,穿过两条街,来到一家叫“老刘土菜馆”的小店。店面不大,但干净。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汉子,认识王海燕,热情地招呼他们进里间。 点完菜,等老板离开,王海燕从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档案袋,推到秦云面前。 “这是青林村项目的所有会议纪要复印件,包括三次镇党委会、两次专题协调会。”她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清晰,“秦书记,您仔细看第七页和第十五页。” 秦云打开档案袋。会议纪要都是标准格式,时间、地点、参会人员、讨论内容、决议事项。他翻到第七页,那是第一次专题协调会的记录。 参会人员一栏,除了镇领导,还有一个名字让他瞳孔微缩:陈志强,青林山水旅游开发有限公司总经理。 而讨论内容里,有这样一段记录:“陈志强同志介绍项目规划,表示该项目已获得县主要领导高度重视,要求镇政府全力配合,加快征地进度。” “县主要领导”这个措辞很模糊,但出现在会议纪要里,分量不轻。 翻到第十五页,那是最后一次协调会。决议事项第三条写着:“鉴于项目重要性,征地补偿款由镇政府先行垫付,后续由投资方返还。” 秦云抬起头:“这条决议,执行了吗?” 王海燕苦笑:“垫付了三十万。但投资方一直没还款,理由是资金周转困难。财政所的刘所长为这事找过我好几次,可我能怎么办?当时拍板的是......” 她没说完,但秦云明白。当时主持镇政府工作的,是赵国庆。 “为什么给我看这些?”秦云合上档案袋。 王海燕沉默了很久。菜上来了,老板放下两盘热气腾腾的炒菜,又退了出去。 “秦书记,我在青林工作十年了。”她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发涩,“从办事员干到副镇长,我热爱这个地方。但有些事......我看不下去。” “比如?” “比如青林村的项目,明明有问题,却没人敢说。比如镇里的扶贫资金,总是流向那几个‘重点村’,而真正困难的村子拿不到。比如......”她咬了咬嘴唇,“矿山的安全隐患,反映多次,整改总是走过场。” “矿山?”秦云心里一动,“青林镇还有矿山?” “有两个小铁矿,在青林山脉深处。”王海燕说,“产量不高,但一直有人在开采。去年还出过一次小事故,伤了两个人,被压下来了。” 秦云想起二十五年前的地质调查报告。青林山脉的矿产储量远不止铁矿那么简单。 “事故为什么压下来?” “矿主是......”王海燕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总之,有些人的手伸得很长。” 秦云没有再追问。他夹了一筷子菜,味道不错,但此刻食不知味。 “王镇长,谢谢你的信任。”他看着她的眼睛,“但你要知道,有些路一旦走上,就不能回头了。” “我知道。”王海燕挺直脊背,“但我更知道,如果人人都明哲保身,青林镇永远不会有改变。” 饭后,秦云让王海燕先走,自己在店里坐了一会儿。老板进来添茶,闲聊似的说:“王镇长是个好人啊,经常来我们这儿吃饭,从不赊账。不像有些当官的......” “有些当官的怎么了?”秦云随口问。 老板欲言又止,摆摆手:“不说这个,不说这个。您慢慢吃。” 付钱时,秦云发现钱包里多了一张纸条。不是他放的。 走出餐馆,他找了个僻静处打开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打印的:“小心身边的人。有些眼睛,离你比想象中近。” 字体和之前的神秘短信一样。 秦云把纸条撕碎,扔进路边的垃圾桶。他抬头望向镇政府方向,二楼的窗户后,似乎有人影一闪而过。 下午两点半,秦云坐车前往县城。路上,他给陈大山打了电话。 “秦书记!”陈大山的声音有些激动,“我娘好多了,医生说再住几天就能出院。谢谢您,真的谢谢您......” “好好照顾老人。”秦云说,“补偿款的事,我正在调查。有消息会通知你们。” “不急不急,您先忙。”陈大山顿了顿,“对了秦书记,有件事我想跟您说。” “你说。” “昨天您走后,村里来了两个人,说是旅游公司的,要跟我们‘重新协商’补偿问题。”陈大山的声音低下来,“他们说,可以私下多给每户五千,但要我们签个新协议,承认之前的补偿款已经收到了。” 秦云的眼神锐利起来:“你们签了吗?” “没有,我说要等镇里意见。”陈大山说,“但那两个人说,这是公司最后的让步,如果我们不签,可能一分钱都拿不到。他们还暗示......暗示您这个书记在青林待不长。” “他们长什么样?” “一个四十多岁,戴眼镜,有点胖。另一个年轻些,三十出头,左脸有道疤。” 戴眼镜的,是陈志强吗?秦云沉吟片刻:“陈大哥,这事我知道了。你们先别签任何东西,等我消息。” “好,我听您的。” 挂断电话,秦云看向窗外。车子已经驶出青林镇地界,路旁的景色从茶山变成了稻田。秋日的阳光洒在金色的稻穗上,本该是一片丰收景象,但他心里却沉甸甸的。 对手的动作比他预想的快。这才第三天,就已经开始对村民施压了。 三点整,秦云走进县纪委办公楼。这是一栋五层的老楼,墙上的爬山虎已经开始泛红。郑国栋的办公室在三楼最东头,门虚掩着。 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声“请进”。 郑国栋五十多岁,头发花白,戴着一副老花镜,正在看文件。见秦云进来,他摘下眼镜,起身握手。 “小秦,坐。”他指了指沙发,“老周跟我提过你。他说,你是棵好苗子。” “周书记身体怎么样?” “不太好,但还能撑。”郑国栋叹了口气,“他那个病,一半是累的,一半是气的。” 秦云沉默。郑国栋给他倒了杯茶,在他对面坐下。 “青林镇怎么样?”郑国栋问。 “水深。” 两个字,让郑国栋笑了:“老周果然没看错人。那你打算怎么蹚这趟水?” “先摸清底。”秦云说,“郑书记,您找我,应该不只是喝茶吧?” 郑国栋收敛笑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档案袋,推到秦云面前:“看看这个。” 秦云打开。里面是几份举报信的复印件,都是匿名举报青林镇领导干部的。有的涉及扶贫资金挪用,有的涉及工程招标违规,时间跨度从三年前到现在。 “这些信,县纪委收到过多次。”郑国栋说,“但每次调查,都是雷声大雨点小。要么证据不足,要么关键证人改口。” “阻力很大?” “不是一般的大。”郑国栋点了支烟,“小秦,你知道青林镇为什么穷了这么多年,却一直发展不起来吗?” 秦云等待下文。 “因为有人不想让它发展起来。”郑国栋吐出一口烟雾,“一个贫穷落后的青林镇,才方便某些人做事。矿山私采、土地倒卖、套取国家补贴......这些事,在发达地区早被盯死了,但在青林,监管相对宽松。” “县里不知道?” “知道,但......”郑国栋没说完,但意思很清楚。 秦云翻看着举报信。其中一份引起了他的注意——举报镇财政所所长刘建军在多项工程中收受回扣,并附有几张模糊的照片,像是偷拍的。 照片上,刘建军和一个中年男人在茶楼包厢里,桌上放着一个厚厚的信封。 “这个男人是谁?”秦云指着照片问。 郑国栋看了一眼:“陈志强。” 又是他。秦云合上档案袋,心情复杂。 “郑书记,您希望我做什么?” “不是我希望你做什么,是你自己决定要做什么。”郑国栋深深看了他一眼,“老周把你放到青林,是有深意的。二十五年前的事,他没跟你说?” 秦云心里一震。周明远果然没瞒着这位老同学。 “说了一些。” “那就好。”郑国栋站起身,走到窗前,“青林山脉下面有什么,你比我清楚。那东西,有人惦记了二十五年。现在,可能快要捂不住了。” 窗外,县城的街道上车水马龙。而在几十公里外的青林镇,一场无声的较量正在酝酿。 秦云离开纪委时,天色已近黄昏。郑国栋送他到楼梯口,最后说了一句:“小秦,记住,在青林,你看到的每一张笑脸,背后都可能藏着刀。但同样的,每一把刀,也可能为你所用。” 回程的路上,秦云一直在想这句话。车驶入青林镇时,天已经完全黑了。镇政府大院只有几盏路灯亮着,他的办公室窗户黑着。 但当他走到办公室门口时,发现门缝底下透出一丝光。 有人来过,而且还没走。 秦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第5章 推门之后 门内,赵国庆站在秦云的办公桌前,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台灯的光从他侧面照过来,在墙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两人对视了大约三秒。 “秦书记,您回来了。”赵国庆率先开口,语气自然得像是自己办公室,“我来送明天县委常委扩大会议的议题材料,看您没锁门,就进来了。” 他把文件放在桌上,那是一份关于青林镇脱贫攻坚工作情况的汇报稿。 秦云关上门,走到办公桌后坐下。桌上物品的摆放和他离开时略有不同——笔筒的角度偏了十五度,笔记本的位置也挪动了。 “赵镇长有心了。”秦云翻开汇报稿,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套话,“不过这种材料,让党政办送就行,何必亲自跑一趟。” 赵国庆在对面椅子上坐下,掏出烟盒,递了一支给秦云。秦云摆摆手,他自己点上了。 “秦书记今天去县里,见到郑书记了吧?”烟雾中,赵国庆的眼睛微微眯起。 消息传得真快。秦云不动声色:“郑书记找我了解青林的基本情况。毕竟新来,组织上关心。” “那是那是。”赵国庆弹了弹烟灰,“郑书记是老纪检了,对干部要求严格。不过他对青林镇,可能有些误会。” “哦?什么误会?” “比如青林村那个项目。”赵国庆深吸一口烟,“郑书记可能觉得里面有猫腻,但实际情况是,我们镇里也是两头受气。投资方资金不到位,村民天天闹,县里又要进度。我们夹在中间,难啊。” 秦云靠回椅背,看着赵国庆:“老赵,这里没别人,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青林村的项目,到底是谁拍板的?” 赵国庆的手顿了一下:“党委会集体决策。” “集体决策?”秦云从抽屉里拿出王海燕给的会议纪要复印件,翻到第十五页,推过去,“‘征地补偿款由镇政府先行垫付’,这一条,也是集体决策?” 赵国庆的脸色变了变。他盯着那页纸,烟在指间慢慢燃烧。 “当时情况特殊。”他终于说,“陈志强那边说资金一周内到位,让我们先垫付安抚村民。我想着,为了项目顺利推进,就同意了。谁想到......” “谁想到他食言了。”秦云接过话头,“那后来呢?三十万不是小数目,镇财政垫付了,为什么不追讨?” “追了,怎么没追。”赵国庆的声音有些发涩,“电话打了无数个,人也去找过。陈志强每次都说马上解决,一拖就是半年。秦书记,您是市里下来的,不知道我们基层的难处。有些事,不是不想办,是办不了。” “为什么办不了?” 赵国庆沉默了很久。烟灰积了长长一截,终于掉在裤子上,他慌忙拍掉。 “陈志强在县里有人。”他终于说,声音压得很低,“具体是谁,我不能说。但那人发过话,让‘照顾照顾’。” “所以你们就照顾了?用三十万公款照顾?” “秦书记!”赵国庆抬起头,眼里有血丝,“您刚来,有些事您不清楚。在青林,不是什么事都能按规矩办的。规矩之外,还有人情,还有......” “还有什么?” 赵国庆没回答。他掐灭烟头,站起身:“秦书记,汇报稿您看看,需要修改的地方告诉我。我先回去了。” 走到门口,他停住脚步,回头说:“秦书记,我多说一句。您在青林想干事,我佩服。但有些事,急不得。慢慢来,对大家都好。” 门关上了。脚步声在走廊里渐渐远去。 秦云坐在黑暗中,只有台灯的光圈笼罩着办公桌的一角。他拿起那份汇报稿,随手翻了翻,然后扔到一边。这种官样文章,他写得比谁都熟。 手机震动,是陈大山的短信:“秦书记,那两个人又来了,说明天是最后期限。” 秦云回复:“告诉他们,补偿款问题镇政府正在研究,让他们等正式通知。如果他们再骚扰,可以报警。” 发完短信,秦云打开电脑,搜索“陈志强”和“青林”相关的信息。网页上大多是公司注册信息和几条无关痛痒的新闻。但在一个本地论坛的旧帖里,他发现了一条线索。 帖子是两年前发的,标题是“青林镇铁矿事故真相”。发帖人叫“仗义执言”,内容称青林镇某铁矿发生塌方,两名矿工重伤,矿主用钱摆平了家属,当地政府隐瞒不报。帖子下面只有三条回复,都在质疑真实性,之后这个账号再没发过言。 秦云记下了帖子里的细节:事故发生在2021年8月,地点是青林山脉深处的“老鹰嘴”矿区,矿主姓吴。 他打开周明远留给他的加密笔记本。加热后,显影的文字里果然提到了矿山。其中一段写道:“青林山脉矿产丰富,尤以稀土为甚。但八十年代勘探报告被人为修改,真实储量未上报。知情者三人:原地质局副局长李、青林镇老书记张、矿工吴。” 吴?会是同一个吴吗? 秦云继续往下看。后面有几页是手绘的地图复印件,标注着矿脉走向和可能的开采点。其中“老鹰嘴”区域被画了红圈,旁边写着:“富集区,但地质结构复杂,易塌方。” 窗外传来汽车引擎声。秦云走到窗边,看到一辆黑色轿车驶出镇政府大院,尾灯在夜色中划出两道红线。车里的人看不清,但车型很像奔驰。 他看了眼时间,晚上九点二十。这个时间离开镇政府,是回家,还是去别处?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王海燕。 “秦书记,抱歉这么晚打扰您。”她的声音有些急促,“我刚得到消息,明天县里要开青林村项目的专题协调会,陈志强会参加。” “什么时候通知的?” “就刚才,县委办直接通知的,要求您和赵镇长必须参加。”王海燕顿了顿,“秦书记,这个会开得太急了,不正常。” 确实不正常。秦云今天刚去县纪委,晚上就来了会议通知,而且指名必须参加。 “会议议题是什么?” “说是‘研究解决青林村旅游项目推进中的困难和问题’。”王海燕说,“但我听说,陈志强准备了新方案,可能会要求修改原合同。” 秦云立刻想到陈大山说的“重新协商”。看来对方是双管齐下,一边对村民施压,一边从政府层面推动。 “知道了。明天几点?” “上午九点,县政府第三会议室。” 挂断电话后,秦云站在窗前。夜色中的青林镇很安静,只有零星几盏灯火。但在这平静之下,暗流正在加速涌动。 他回到办公桌前,打开最下面的抽屉,取出那份泛黄的地质调查报告。二十五年前的纸张已经脆化,翻动时发出轻微的声响。 报告正文很专业,数据图表密密麻麻。但吸引秦云注意的是夹在中间的一页手写笔记。那是周明远的笔迹,写于1997年6月。 “今日李副局长私下告知,当年青林勘探报告被修改一事,涉及县里某领导。该领导现已升迁至市里,能量很大。李提醒我不要再查,恐有危险。但有些事,不查清楚,对不起这身地质服。” 笔记到此为止。秦云翻到背面,还有一行小字:“关键证据可能在吴姓矿工手中。此人现居青林镇,但行踪不定。” 吴矿工。又是这个姓。 秦云把报告收好,锁回抽屉。他需要找到这个人,但怎么找?青林镇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刻意躲起来的人,不容易找。 或许可以从王海燕说的矿山事故入手。如果两年前真发生过事故,肯定有知情人。 他拿出手机,翻到李想的号码——那个给他送材料的党政办科员。犹豫了一下,还是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接通。 “秦书记?”李想的声音带着睡意,显然已经休息了。 “小李,抱歉打扰你休息。有件事想问你,方便吗?” “您说。” “你听说过‘老鹰嘴’矿区的事故吗?大概两年前。” 电话那头沉默了。秦云能听到轻微的呼吸声。 “小李?” “秦书记......”李想的声音压得很低,“您怎么知道这件事?” “听人提起过。你知道具体情况吗?”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李想说:“秦书记,电话里说不方便。明天早上七点,镇东头的老茶厂门口,我在那儿等您。” “好。” 挂断电话,秦云在笔记本上写下“老鹰嘴-李想-明早七点”。然后他撕下这页纸,用打火机点燃,看着它在烟灰缸里化为灰烬。 做完这些,他感到一阵疲惫。连续几天的高强度工作和精神紧绷,让他的太阳穴隐隐作痛。 但他还不能休息。明天要面对陈志强,要参加那个明显是鸿门宴的协调会,他需要准备。 秦云打开电脑,开始梳理青林村项目的所有疑点:合同条款的不合理之处、审批流程的非常规加速、补偿款垫付的违规操作、投资方的背景问题...... 他一项项列出来,整整写了三页。有些问题,明天可以在会上提;有些,则需要暗中调查。 写到凌晨一点,秦云终于关上电脑。办公室里一片寂静,只有墙上的钟表发出单调的滴答声。 他走到窗边,外面起雾了。青林镇的夜晚被浓雾笼罩,连最近的街灯都变得模糊。远处的山峦完全消失在白色之中,仿佛从来不存在。 秦云想起周明远在病床上说的话:“青林镇不简单。” 他现在真切地感受到了。这里的水,比他想象得更深、更浑。 但既然已经踏进来了,就没有退路。明天,将是第一场正面交锋。 他关掉台灯,办公室陷入黑暗。只有窗外透进的微弱天光,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在离开办公室前,秦云做了最后一件事——他把一支笔横放在门把手上方。如果有人在他离开后进来,笔会掉下来。 这是很小的事,但有时候,小细节能救命。 第6章 雾中密会 清晨六点五十分,青林镇还在睡梦中。 秦云走出镇政府宿舍楼时,浓雾尚未散去。街道两旁的房屋像浸泡在牛奶里,轮廓模糊不清。偶尔有早起的人影闪过,转眼又消失在白茫茫中。 他特意绕了路,从镇政府后门出去,沿着一条窄巷往镇东头走。巷子里的石板路湿漉漉的,墙角长着青苔,空气中弥漫着柴火烟和晨露混合的气味。 老茶厂在镇子最边缘,早已废弃多年。锈迹斑斑的铁门半开着,院子里荒草丛生,厂房窗户上的玻璃大多破碎,像一只只空洞的眼睛。 秦云到的时候,李想已经等在门口。年轻人裹着一件旧夹克,在晨雾中来回踱步,见到秦云,明显松了口气。 “秦书记。” “等很久了?” “刚到。”李想推了推眼镜,“这里说话方便。” 两人走进茶厂院子。废弃的厂房里空荡荡的,只有几台生锈的机器散落在地上。空气中有一股陈年茶叶和铁锈混合的怪味。 “关于老鹰嘴的事故,”秦云开门见山,“你知道多少?” 李想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决心:“秦书记,这件事在镇里是禁忌,没人敢公开说。但既然您问,我就把我知道的告诉您。” 他找了块相对干净的水泥台坐下,秦云也坐下来。 “事故发生在2021年8月17日,下午三点左右。”李想的声音在空旷的厂房里产生轻微回音,“老鹰嘴矿区一个作业面发生塌方,三名矿工被埋。最后只救出来两个,一个叫刘老三,一个叫王瘸子,都受了重伤。还有一个......” “还有一个怎么了?” “没挖出来。”李想的声音低下去,“矿主吴建国说那个人当场就死了,挖出来也没用,就......就封在里面了。” 秦云心里一沉:“封在矿里?” “对。”李想点头,“吴建国给了刘老三和王瘸子每家二十万,让他们签了协议,说是自己操作失误导致事故,与矿上无关。至于那个死了的,他说是外地来的临时工,没家属,就......” “就没人追究?” “怎么追究?”李想苦笑,“镇安监站去看了看,走了个过场。报告上说‘无人员伤亡’,只是‘轻微塌方,已责令整改’。当时分管安全的副镇长是......是孙涛副书记。” 孙涛。秦云想起党委会上那个总是笑眯眯的副书记。 “这件事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李想沉默了片刻:“我表哥当时在矿上干活,那天他本来也该下井,因为感冒请假了。事后吴建国威胁所有矿工,谁敢说出去,就别想在青林混。我表哥怕了,连夜去了外地打工。” “你表哥叫什么?” “李强。”李想说,“他现在在广东,我不敢让他回来。” 秦云记下这个名字:“那个吴建国,是什么来头?” “本地人,以前是个包工头,后来不知道怎么拿到了老鹰嘴的开采权。”李想压低声音,“有人说,他和陈志强是表兄弟,也有人说,他是县里某个领导的白手套。具体不清楚,但这人在青林很横,没人敢惹。” 陈志强。这个名字又出现了。 “吴建国现在还在开采?” “明面上停了,说是整改。但实际上......”李想左右看看,声音更低了,“有人晚上看到卡车往山里运设备,可能还在偷偷干。” 秦云望向窗外。浓雾正在慢慢散去,茶厂外露出一片荒芜的茶园。这些茶树多年无人打理,枝丫杂乱地疯长着。 “那个没挖出来的矿工,真的没家属?” “不知道。”李想摇头,“吴建国说是外地来的流浪汉,连身份证都没有。但矿上有人说,听口音像是邻省的,可能家里还有老人孩子。” 一条人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秦云感到胸口发闷。 “秦书记,我告诉您这些,是觉得您和别的领导不一样。”李想看着秦云,“您真的为陈大山母亲垫医药费的事,镇上都传开了。但我也要提醒您,在青林,有些事碰不得。” “比如?” “比如矿山,比如陈志强的项目,比如......”李想犹豫了一下,“比如二十五年前的事。” 秦云猛地看向他:“你知道二十五年前的事?” “知道一点。”李想被秦云的反应吓了一跳,“我听老人说过,八九十年代有地质队在山里勘探了很久,后来突然撤走了。有人说发现了宝贝,有人说惹了麻烦。具体是什么,没人清楚。” 秦云没有继续追问。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小李,谢谢你的信任。今天说的这些,不要再告诉第三个人。” “我明白。”李想也站起来,“秦书记,您要小心。镇里很多眼睛盯着您。” “我知道。” 两人走出茶厂时,雾已经散了大半。远处青林山脉的轮廓渐渐清晰,老鹰嘴的方向,山脊像一只展翅的猛禽。 “秦书记,”分手前,李想突然说,“如果您真要查矿山的事,可以去找一个人。” “谁?” “镇卫生院的刘医生,刘建军的外甥。”李想说,“事故那天,是他给刘老三和王瘸子处理的伤口。他可能知道些内情。” 刘建军的外甥?秦云想起那份举报信里的照片,财政所长刘建军和陈志强在茶楼。这层关系,有意思。 回到镇政府时,正好七点半。秦云在食堂简单吃了早饭,稀饭馒头加咸菜。几个镇干部看到他,点头打招呼,眼神里却藏着打量。 八点整,秦云回到办公室。门把手上的笔还在原位,没人进来过。他收起笔,开始准备去县里开会的材料。 刚坐下,手机响了。是市委组织部的李峰。 “秦书记,没打扰您吧?”李峰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客气。 “李科有事?”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例行问问。”李峰顿了顿,“您到青林也几天了,还适应吗?工作上有没有什么困难?” 组织部门的“例行问问”,从来都不简单。秦云谨慎回答:“还在熟悉情况,青林的同志都很支持。” “那就好。”李峰笑了两声,“对了,张市长,哦,现在是张书记了,前两天还提起您,说您能力强,在基层锻炼锻炼是好事。” 张振国。现在是江州市委书记了。 “谢谢领导关心。”秦云说。 “应该的应该的。”李峰话锋一转,“青林镇那边,有些历史遗留问题比较复杂。秦书记,您处理的时候要把握好分寸,有些事急不得。” 这是在提醒,还是警告? “我明白,会注意工作方法。” “那就好。有什么需要组织上支持的,随时联系。” 挂断电话,秦云靠在椅背上。市委组织部的电话,在这个时间打来,绝非偶然。张振国提起他,也绝不是随口一说。 窗外,镇政府大院开始热闹起来。干部们陆续上班,互相打着招呼。一辆黑色轿车驶入大院,赵国庆从车上下来,手里提着公文包,和几个人说笑着往楼里走。 一切看似平常,但秦云知道,平静的表面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八点二十,赵国庆敲门进来。 “秦书记,车备好了,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现在就走。”秦云拿起准备好的文件袋。 两人下楼时,在楼梯口遇到了王海燕。她手里拿着一份材料,看到秦云,眼神交流了一瞬,什么也没说。 坐上车,驶出镇政府大院。赵国庆坐在副驾驶,秦云在后座。车子沿着山路往县城方向开,路两旁是连绵的茶山,晨雾已经完全散去,阳光很好。 “秦书记,今天的会,您打算怎么说?”赵国庆忽然问。 “实事求是。”秦云看着窗外,“有问题就解决问题。” “那......”赵国庆欲言又止,“陈志强那边,可能会提一些要求。县里领导也在,咱们是不是......” “是什么?” “是不是稍微......灵活一点?”赵国庆斟酌着词句,“毕竟项目还要推进,闹僵了对谁都不好。” 秦云没有立刻回答。车子转过一个急弯,远处出现县城的轮廓。 “老赵,”他说,“你说青林镇最缺的是什么?” 赵国庆一愣:“缺的多了,缺钱,缺项目,缺人才......” “缺公道。”秦云打断他,“老百姓最缺的,是公道。征地不给钱,出事不追究,有冤无处诉——这样的地方,就算引进来再多项目,也是沙滩上盖楼,一推就倒。” 赵国庆沉默了。直到车子驶入县城,他才低声说:“秦书记,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在青林,有时候公道......很贵。” 很贵。两个字,道尽了基层的无奈和现实。 县政府大楼前,已经停了几辆车。秦云下车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另一辆车里出来——陈志强。五十出头,微胖,戴金丝眼镜,穿着熨烫平整的衬衫,手里提着真皮公文包。 他也看到了秦云,脚步顿了一下,随即脸上堆起笑容,大步走过来。 “这位就是新来的秦书记吧?”陈志强伸出手,“久仰久仰,我是陈志强,青林山水旅游公司的。” 他的手心微湿,握着很有力。 “陈总。”秦云和他握了握。 “秦书记年轻有为啊。”陈志强笑着,“周书记还好吧?我们以前在住建系统开会时见过几次,老领导了。” 这句话看似寒暄,实则意味深长。既点明他知道秦云的背景,又暗示他认识周明远。 “周书记在休养。”秦云淡淡说。 “那就好,那就好。”陈志强松开手,“对了秦书记,关于青林村那个项目,我准备了一个新方案,待会儿会上咱们好好聊聊。都是为了青林的发展,有什么误会,说开就好。” 他的笑容很诚恳,眼神却很锐利,像针一样扎人。 赵国庆在旁边打圆场:“陈总说得对,都是为了工作。秦书记,咱们进去吧,时间快到了。” 三人一起走进县政府大楼。走廊里铺着大理石地板,脚步声清脆回响。墙上的公示栏里贴着各级领导的照片和职务,秦云扫了一眼,有几个名字他记得。 会议室在四楼。推门进去时,里面已经坐了七八个人。主位空着,两边分别是县里的几个部门负责人。 秦云在靠门的位置坐下。陈志强坐在他对面,打开公文包,拿出一摞材料。 九点整,门再次打开。一个五十多岁、身材高大的男人走进来,是副县长杨建国,分管旅游和招商。 会议开始了。 秦云翻开笔记本,在第一页写下日期和与会人员。他的目光扫过在座的每一张脸,有的熟悉,有的陌生。但所有人都表情严肃,像是在等待什么。 杨建国开场讲了十分钟套话,然后转向陈志强:“陈总,说说你们的新方案。” 陈志强清了清嗓子:“各位领导,关于青林村旅游开发项目,我们公司经过重新论证,认为原规划确实存在一些问题。主要是投资规模过大,回收周期过长。所以,我们提出了一个调整方案......” 他侃侃而谈,PPT一页页翻过。新方案把原来的度假村规模缩小了一半,但增加了一个“茶文化体验园”。 “这样一来,需要重新征地的面积就减少了,原来的补偿标准也可以重新协商。”陈志强看向秦云,“秦书记,我们希望镇政府能配合我们,和村民重新谈判,适当降低补偿标准。毕竟,项目做成了,受益的是全体村民。” “降低多少?”秦云问。 “每亩从一万五降到八千。”陈志强说,“考虑到我们前期已经投入了不少,这也是无奈之举。” 会议室里一阵低语。秦云看到赵国庆的脸色变了。 “陈总,”秦云的声音很平静,“合同是白纸黑字签的,补偿标准是双方认可的。现在单方面要求修改,恐怕不合适吧?” “秦书记,情况有变化嘛。”陈志强依然笑着,“做生意有赚有赔,我们也是实在没办法。如果坚持原标准,这个项目可能就......” 他故意没说完,但意思很清楚——要么降价,要么项目黄了。 杨建国开口了:“秦云同志,陈总说的也有道理。项目还是要推进的,县里很重视这个示范点。你看,能不能做做村民的工作?”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秦云身上。 他合上笔记本,抬起头:“杨县长,陈总,我有几个问题。第一,公司当初承诺的资金,为什么一直不到位?第二,镇政府垫付的三十万补偿款,什么时候归还?第三,项目拖延八个月,给村民造成的损失,谁来承担?” 三个问题,像三把刀,直插要害。 陈志强的笑容僵住了。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会议桌上投下一道道光影。那些光影把桌面分割成明暗相间的条块,像棋盘,也像牢笼。 秦云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在青林的棋,真正落子了。 而对手的应手,很快就会到来。 第7章 针锋相对 会议室里的空气凝固了大约十秒钟。 陈志强脸上的笑容像冰面一样裂开,露出底下真实的情绪——那是被当众挑衅后的恼怒,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 “秦书记,”他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咬得很重,“您可能对项目情况有些误解。资金链紧张是暂时的,我们正在积极解决。至于垫付款和村民损失......” 他顿了顿,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文件:“这是公司的财务说明。受整体经济环境影响,公司确实遇到了一些困难,但我们承诺,最迟三个月内解决所有遗留问题。” 文件被推到桌子中央,但没有人去碰它。 杨建国的脸色不太好看。作为分管领导,他当然知道这个项目的内情,但秦云这样当面撕破脸,让他也很下不来台。 “秦云同志,”杨建国的声音沉了下来,“有问题可以提,但要注意方式方法。陈总毕竟是投资商,我们要营造良好的营商环境。” “杨县长,我认为良好的营商环境首先是法治环境。”秦云迎着他的目光,“合同不履行,承诺不兑现,这本身就是对营商环境最大的破坏。” 坐在旁边的赵国庆轻轻踢了秦云的脚。这个细微的动作没逃过秦云的眼睛,但他没有理会。 “那秦书记的意思是?”陈志强靠回椅背,双手交叉放在桌上,这是个防御姿势。 “我的意思是,解决问题要拿出诚意。”秦云翻开笔记本,“第一,一周内归还镇政府垫付的三十万。第二,按照原合同支付村民补偿款。第三,如果项目确实无法继续,那就依法解除合同,该赔偿的赔偿,该退出的退出。” 杨建国皱起眉头:“项目不能停!这是县里的重点......” “重点就更应该规范操作。”秦云打断他,“杨县长,青林村三十多户农民,半年多拿不到补偿款,茶山被推了,生计没了。如果这种事传出去,别说营商环境,恐怕连社会稳定都成问题。” 这话说得很重。会议室里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杨建国盯着秦云,眼神复杂。他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敲了敲桌子:“今天先到这里。秦云,陈总,你们单独沟通一下,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散会!” 领导先离场,其他人也陆续起身。陈志强坐着没动,秦云也没动。 等到会议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时,陈志强摘下眼镜,慢条斯理地擦拭镜片。 “秦书记,年轻气盛是好事,但过刚易折。”他没看秦云,像是在自言自语。 “陈总在住建系统工作多年,应该最清楚工程建设的基本规矩。”秦云平静地说,“该走的程序要走,该付的钱要付。这个道理,您比我懂。” 陈志强戴上眼镜,终于看向秦云。他的眼神变得锐利,那种商人的圆滑消失了,露出的是久居官场养成的锋芒。 “秦书记,既然话说到这份上,我也直说了。”他压低声音,“青林村这个项目,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县里、市里都有人盯着。你做得好,是政绩;做不好,就是政治问题。” “政治问题?” “对。”陈志强身体前倾,“比如,为什么周明远会把你放到青林来?仅仅是为了锻炼?秦书记,你好好想想。” 秦云的心跳漏了一拍,但脸上不动声色:“陈总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提醒。”陈志强重新靠回椅背,恢复了那种掌控一切的姿态,“在青林,有些事可以查,有些事最好不要碰。大家相安无事,项目做成了,你的政绩有了,我的钱赚了,老百姓也得实惠,三赢。何必搞得剑拔弩张?” 典型的利益捆绑逻辑。秦云心里冷笑。 “陈总,您说的三赢里,好像漏了一方。” “谁?” “那个被埋在老鹰嘴矿里的矿工。”秦云盯着他,“他的赢在哪里?” 陈志强的脸色瞬间变了。不是愤怒,而是震惊,接着是深沉的警惕。 “秦书记从哪里听来的谣言?”他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冰锥。 “是不是谣言,查查就知道。”秦云站起身,“陈总,我还有一个会,先走了。那三个条件,请您认真考虑。一周时间,不长。” 他走出会议室,把门在身后轻轻带上。 走廊里空无一人。秦云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在胸腔里有力地搏动。刚才那一步很险,直接捅出了矿山事故,等于亮出了一部分底牌。 但他必须这么做。在青林这样的地方,一味退让只会让对方得寸进尺。有时候,适度的强硬反而能争取空间。 下到三楼时,赵国庆从拐角处走出来,显然是在等他。 “秦书记,您......”赵国庆欲言又止,“您太冲动了。” “老赵,有些事,不冲动就办不成。”秦云继续往楼下走。 赵国庆跟上来,压低声音:“您不该在会上那么说。杨县长很没面子,陈志强背后的人更......” “更什么?” 赵国庆左右看看,声音更低了:“陈志强的小舅子,是市委张书记的秘书。” 秦云脚步一顿。张振国的秘书?这个信息他没掌握。 “哪个秘书?” “姓郭,郭伟,跟了张书记七八年了。”赵国庆说,“秦书记,您明白了吧?为什么这个项目一路绿灯,为什么没人敢动陈志强。” 秦云继续往前走,大脑飞速运转。如果陈志强真是通过这层关系搭上了张振国,那事情就复杂了。张振国现在是江州市委书记,周明远的继任者,也是把周明远“调走”的人。 “老赵,这事你怎么不早说?” “我也是刚知道。”赵国庆苦笑,“之前只听说是县里领导的关系,没想到通到市里去了。秦书记,咱们得从长计议。” 走到一楼大厅,阳光从玻璃门照进来,在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秦云停下脚步,看着那些光斑。 “老赵,你怕了?” 赵国庆愣了愣,然后叹了口气:“怕?我在青林十六年,什么事没见过。但怕不怕是一回事,能不能做成是另一回事。秦书记,您有理想,我佩服。但在基层,光有理想不够,还得有方法。” “那你说,什么方法?” “缓一缓。”赵国庆认真地说,“陈志强那边,给他点时间筹钱。村民那边,我们先做工作,适当让步。等局面缓和了,再慢慢解决。硬碰硬,对谁都没好处。” 这是典型的基层智慧——以拖待变,在妥协中寻求空间。 秦云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出政府大楼,站在台阶上。县城的街道上车来车往,远处工地的塔吊缓缓旋转,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 但他的心却沉在青林镇的群山之中,沉在那座被遗忘的矿井里。 “老赵,”他终于开口,“如果我告诉你,老鹰嘴矿里埋着一条人命,你还会让我缓一缓吗?” 赵国庆的脸色瞬间苍白。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走吧,回镇上。”秦云走下台阶,“下午我还要去趟卫生院。” 回程的车里,两人都没说话。司机王师傅从后视镜里看了看,识趣地保持沉默。 车子驶出县城,重新进入山路。秦云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短信,来自那个神秘号码。 “会议室表现不错,但亮剑太早。小心,有人已经动了杀心。” 杀心?秦云盯着这两个字,手指微微收紧。 他回复:“你是谁?” 没有回应。像之前一样,这个号码从不回复直接询问。 秦云收起手机,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陈志强最后那个眼神——那不是愤怒,而是杀机。当秘密被触及,有些人确实会铤而走险。 但他没有退路。从接受这个任命开始,从踏入青林镇开始,从他接过周明远的嘱托开始,就没有退路了。 车子驶入青林镇时,已是中午。秦云让车直接开到卫生院。 镇卫生院比前几天整洁了一些,墙角的垃圾清理了,走廊里的消毒水味也更浓了。秦云找到院长办公室,敲门。 开门的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戴着眼镜,白大褂有些发黄。 “秦书记?”他显然认出了秦云,“我是院长刘明。您怎么来了?” “来看看,顺便了解点情况。”秦云走进办公室,“刘院长,咱们卫生院有多少医生?” “连我在内,七个。护士十个。”刘明给他倒了杯水,“条件有限,只能看些常见病。大病都得往县里送。” “设备呢?” “最值钱的是台二手B超机,还是县医院淘汰下来的。”刘明苦笑,“秦书记,不瞒您说,我们这都快成中转站了。稍微复杂点的病,根本不敢接。” 秦云点点头。基层医疗的困境,他不是第一次见到。 “刘院长,有个事想问问。”他转入正题,“两年前,老鹰嘴矿上是不是送过两个伤员过来?” 刘明的笑容僵住了。他放下手里的茶杯,动作有些慌乱。 “秦书记,这事......这事过去很久了。” “我记得就行。”秦云看着他,“当时是谁处理的?” 刘明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是我外甥,刘鑫。他当时是外科医生,现在......现在辞职了。” “辞职了?为什么?” “说是要出去发展。”刘明的眼神闪烁,“年轻人嘛,不想待在镇上。” 秦云知道他在说谎,但没有戳破:“有他的联系方式吗?” “没有,他换了号码,很久没联系了。”刘明说得很干脆,“秦书记,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矿山那事,镇里已经有结论了。” 典型的回避态度。秦云站起身:“刘院长,如果有人因为医疗事故死了,你会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吗?” 刘明的脸一下子白了。 秦云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他回头说:“刘院长,如果想起什么,或者刘鑫联系你,可以随时找我。” 走出卫生院,秦云站在院子里。阳光很烈,但他感到一阵寒意。 所有知情人都在躲,都在藏。事故、死亡、黑幕——这些东西被一层层包裹起来,埋在最深处。 但他必须挖开。不是为了政绩,不是为了斗争,而是为了那个被永远埋在黑暗中的人。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王海燕。 “秦书记,您回镇上了吗?”她的声音有些急。 “刚回来,怎么了?” “有人来镇政府找您,说是青林村的村民,很着急的样子。”王海燕压低声音,“他说,陈大山被带走了。” 秦云的心一沉:“被谁带走了?” “不知道,但来人说,看到一辆黑色轿车,车牌尾号三个8。” 陈志强的车。 “我马上回来。”秦云挂断电话,快步走向镇政府方向。 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在青林镇坑洼不平的街道上,那个影子显得异常孤独,也异常坚定。 棋盘已经摆开,棋子已经落下。现在,轮到对手出招了。 而秦云知道,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可能决定生死——不只是陈大山的生死,也不只是他自己的生死。 第8章 失而复得 秦云几乎是跑回镇政府的。 镇政府大院里围着一群人,几个干部在维持秩序,陈大山的妻子张秀兰正瘫坐在地上哭嚎,几个村民围着她,脸上都是焦急和愤怒。 “秦书记回来了!”有人喊了一声。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张秀兰看到秦云,爬起来扑过来:“秦书记,救救大山!他被那些人抓走了!” 秦云扶住她:“别急,慢慢说。什么时候的事?在哪里?” “就一个小时前,在村口。”张秀兰抹着眼泪,“那辆黑车又来了,下来三个人,把大山架上车就开走了。他们说......说大山带头闹事,破坏营商环境,要给他个教训。” “车牌看清楚了吗?” “尾号三个8,就是昨天来村里的那辆!” 果然是陈志强。秦云的眼神冷了下来。光天化日之下绑人,这已经超出了正常手段的范畴。 王海燕快步走过来,压低声音:“秦书记,要不要报警?” “先不急。”秦云说,“陈志强敢这么做,肯定有准备。警察去了,他可能会说只是请人‘协商’,够不上绑架。” “那怎么办?人就让他们抓走?” 秦云没有回答,而是掏出手机,直接拨通了陈志强的号码。 电话响了七八声才接通。 “秦书记,这么快又联系?”陈志强的声音听起来很轻松,背景里有隐约的音乐声。 “陈总,我直说了。陈大山在哪里?” “陈大山?”陈志强故作惊讶,“哪个陈大山?” “青林村的村民代表,一个小时前被你的人从村口带走。”秦云的声音平静,但每个字都像冰,“陈总,非法拘禁是刑事犯罪,你应该清楚。”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音乐声消失了。 “秦书记,您误会了。”陈志强换了语气,“我是请陈大山过来聊聊项目的事,怎么能说是拘禁呢?我们正喝茶呢。” “在哪喝茶?” “这个......不太方便说。”陈志强笑了,“不过您放心,聊完了就送他回去。毕竟,村民的工作要做通,项目才能推进嘛。” 赤裸裸的威胁。秦云握紧了手机。 “陈总,我给你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后,如果陈大山没有安全回到青林村,我会亲自带人去要人。到时候,场面可能就不太好看了。” “秦书记,您这是......” “还有,”秦云打断他,“我会通知县纪委和县公安局,请他们关注这件事。对了,郑国栋书记您认识吧?他最近正好在抓破坏营商环境的典型案例。” 提到郑国栋,陈志强的呼吸明显重了。 “秦书记,何必把事情闹大呢?”他的声音冷下来,“大家都是为了工作......” “你还有五十九分钟。”秦云挂断了电话。 周围一片安静。所有人都看着他。 秦云转向张秀兰:“嫂子,你先回家等着。我保证,今天一定把陈大哥安全带回来。” “秦书记,我......”张秀兰又要跪下,被秦云拦住。 “大家先散了吧,该干什么干什么。”秦云对围观的村民说,“这件事我来处理,一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人群慢慢散去,但疑虑和不安还弥漫在空气中。 秦云回到办公室,关上门。他需要冷静思考。 陈志强狗急跳墙了。昨天的会议让他感到了压力,所以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施压。但这也暴露了他的弱点——他害怕事情闹大,害怕上级介入。 手机震动,是郑国栋。 “小秦,听说青林村出事了?”郑国栋开门见山。 消息传得真快。秦云简单说了情况。 “这个陈志强,越来越不像话了!”郑国栋的声音带着怒气,“我这就给县公安局打电话。光天化日绑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郑书记,先等等。”秦云说,“我想看看陈志强到底要干什么。现在介入,可能就把线索断了。” “你的意思是?” “他抓陈大山,是为了逼村民就范。我想看看,他会开出什么条件。”秦云走到窗前,“而且,我猜他不敢真的伤人,至少现在不敢。” 郑国栋沉默了一会儿:“你有把握?” “没把握。”秦云实话实说,“但这是机会。陈志强越线了,我们就可以抓住他的把柄。” “太冒险了。”郑国栋说,“万一......” “没有万一。”秦云打断他,“一个小时后,如果他还不放人,我们再行动。郑书记,请您相信我。”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叹息:“好,就一个小时。但你要保证陈大山的安全。” “我保证。” 挂断电话,秦云看了看时间。已经过去十五分钟。 他在办公室里踱步,大脑飞速运转。陈志强背后是张振国的秘书,这意味着什么?是张振国授意,还是秘书的个人行为?或者,陈志强只是拉大旗作虎皮? 如果是张振国授意,那事情就复杂了。市委书记插手一个乡镇项目,这不合常理。除非......除非这个项目背后有更大的利益。 秦云想起那份地质调查报告。青林山脉的稀土资源,如果真的像报告里说的那么丰富,那价值就不是一个旅游项目能比的了。 难道陈志强开发旅游是假,开矿是真?用旅游项目做掩护,实际上是在为采矿做准备? 这个念头让秦云后背发凉。如果真是这样,那青林村征地、推平茶山,就都有了新的解释——不是为了建度假村,而是为了采矿做前期准备。 他快步走到保险柜前,输入密码,取出周明远留下的加密笔记本。加热后,那些隐形的文字再次浮现。 “......探明储量可供开采三十年,价值超百亿。但开采难度大,环保风险高。建议暂缓开发,待技术成熟。” 百亿。这个数字让秦云倒吸一口凉气。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一条人命、几十户农民的生计,确实微不足道。 笔记本最后一页还有一行小字:“关键证据:1989年7月12日,县档案馆封存文件,编号TL-0897。知情人:档案馆退休员老吴。” 老吴?又是吴姓。会是同一个人吗? 秦云看了眼时间,又过去二十分钟。还有二十五分钟。 他坐不住了,拿起外套走出办公室。下楼时,正好遇到赵国庆。 “秦书记,您这是......” “我去趟县档案馆。” “现在?”赵国庆愣了一下,“陈大山的事......” “一个小时内他会回来。”秦云说,“老赵,你留在镇上,盯着点。有什么情况随时联系我。” “可是......” “没有可是。”秦云拍了拍他的肩膀,“相信我。” 车子驶出镇政府时,秦云给王海燕发了条短信:“如果我下午三点没回来,联系郑国栋书记。” 发完短信,他把手机调成静音。有些事,他需要一个人去查。 去县城的路上,秦云一直在想那个老吴。周明远留下的线索里,这是第三个姓吴的——吴建国是矿主,刘建军的外甥刘鑫处理过伤员,现在又多了个档案馆的老吴。 这三个人之间,有没有联系? 到了县档案馆,已经是下午一点半。这是一栋三层的老式建筑,墙上的爬山虎枯黄了一半。门口的值班室里,一个老头正在打瞌睡。 秦云敲了敲窗户,老头惊醒。 “同志,查档案?” “我找一位姓吴的退休老同志,听说以前在这里工作。” “老吴?”老头想了想,“你说的是吴启明吧?他退休五六年了。” “能给我他的联系方式吗?” 老头摇摇头:“他退休后就搬走了,好像是跟儿子去外地了。联系方式没有。” 线索断了。秦云心里一沉。 “那我想查一份封存文件,编号TL-0897,1989年的。” 老头翻开登记本:“TL系列是特藏,要局长批条才能看。” “局长在吗?” “出差了,下周回来。” 又是阻碍。秦云深吸一口气,保持耐心:“那有没有其他办法?这份文件对我很重要。” 老头上下打量他:“你是......” “青林镇党委书记,秦云。” 听到职务,老头的态度稍微缓和:“秦书记,不是我不帮你。特藏档案有规定,必须局长签字。而且......”他压低声音,“TL-0897那个号,我有点印象。那份档案二十多年前就被调走了,一直没还回来。” “被谁调走了?” 老头左右看看,声音更低了:“当时的地质局局长,姓李。后来他升到省里去了。” 李副局长,周明远笔记里提到的那个人。 “调走就没还?” “没还。档案记录上写着‘暂借’,但一暂借就是二十多年。”老头摇头,“这种事,我们下面的人能说什么?” 秦云谢过老头,走出档案馆。阳光刺眼,他站在台阶上,感到一阵无力。 所有线索都指向过去,指向那些已经离开或者消失的人。周明远躺在病床上,李副局长在省里,老吴不知所踪,刘鑫辞职消失。一张无形的网,把所有知情者隔离开来。 手机震动,是赵国庆。 “秦书记,陈大山回来了!”赵国庆的声音很激动,“就在刚才,那辆黑车把他送到村口,人没事,就是受了点惊吓。” 秦云看了看时间,刚好五十五分钟。陈志强守时了。 “他说什么了吗?” “说陈志强跟他‘谈了心’,承诺一周内解决补偿款问题。但条件是,村民不能再闹事,也不能再找您告状。” 典型的收买加威胁。秦云冷笑:“你怎么看?” “我觉得......可以先看看。”赵国庆谨慎地说,“如果陈志强真能兑现承诺,那对村民也是好事。” “老赵,”秦云说,“你觉得狗能改得了吃屎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 “我马上回来。”秦云挂断电话。 坐上车,他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色。田野、村庄、远山——青林镇的一切看似平静,但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暗流。 陈志强今天退了一步,但这不代表他放弃了。恰恰相反,这说明他害怕了。而害怕的人,往往会做出更极端的事。 回到镇政府时,已经是下午三点。秦云刚下车,就看见陈大山等在办公楼门口。 “秦书记!”陈大山快步走过来,眼眶发红,“谢谢您,要不是您......” “人没事就好。”秦云打断他,“他们没为难你吧?” “没有,就是......就是吓唬了几句。”陈大山低下头,“秦书记,陈志强说,如果我们再闹,下次就没这么客气了。他还说......还说让您也别管闲事,不然对谁都不好。” “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我是农民,不懂那些大道理。但我知道,该我的钱,一分不能少。”陈大山抬起头,眼神里有种倔强,“秦书记,我不怕。我们全村人都不怕。” 秦云看着他,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这就是基层的老百姓,他们可能没文化,可能不懂法律,但他们知道什么是公道。 “陈大哥,你先回去好好休息。”秦云说,“补偿款的事,我会继续追。但你们也要注意安全,暂时不要单独行动。” 送走陈大山,秦云回到办公室。他站在窗前,看着镇政府大院。 夕阳西下,金色的阳光洒在院子里,给一切镀上了一层暖色。几个干部下班离开,互相道别,笑声在空气中飘荡。 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那么平静。 但秦云知道,平静是暂时的。陈志强不会善罢甘休,他背后的势力更不会。今天的交锋只是开始,真正的较量还在后面。 他打开抽屉,取出那份地质调查报告。泛黄的纸张在夕阳下显得更加陈旧,但那些数据和结论,却像一把钥匙,可能打开一扇通往真相的门。 门后是什么?是百亿的矿产,是权力的交易,还是更深的黑暗? 秦云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走进去。 因为有些路,一旦踏上,就不能回头。有些真相,一旦开始追寻,就必须找到答案。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青林镇的夜晚,又要降临了。 而在这个夜晚,又会发生什么?没有人知道。 但秦云已经做好准备。无论前方是青云还是歧路,他都将继续走下去。 为了那个被埋在山里的人,为了青林村的村民,也为了自己心中的那一点火——那点叫做“公道”的火。 第9章 血色黄昏 秦云在办公室待到很晚。 窗外的天色从金黄变为暗红,再沉入深蓝。镇政府大院里的灯陆续亮起,又陆续熄灭,最后只剩下门卫室和二楼他这间办公室的灯光。 桌上的地质调查报告摊开着,台灯的光照在那些泛黄的图纸和数据上。秦云已经看了三遍,每一个细节都印在脑海里。 青林山脉的稀土矿脉呈带状分布,主要集中在三个区域:老鹰嘴、青松岭、白龙潭。其中老鹰嘴储量最大,但地质结构也最不稳定——这也是当年勘探队建议暂缓开采的主要原因。 报告里有一张手绘的剖面图,显示在老鹰嘴矿脉下方五十米处,有一条地下河。如果采矿引发塌方,很可能导致河水改道,淹没整个矿区。 这就能解释为什么当年要封存报告了。不是没有价值,而是风险太大。 但二十五年过去,采矿技术已经进步很多。如果现在有人想开采,技术上是否可行?经济上是否值得冒险? 秦云打开电脑,搜索稀土价格。屏幕上跳出的数字让他倒吸一口凉气——氧化镨钕每吨八十万元,氧化镝每吨三百万元。按照报告的储量估算,青林山脉的稀土价值确实在百亿级别。 巨大的利益面前,风险往往被忽视。 手机震动,打断了他的思绪。是林晓雅。 “还在办公室?”妻子的声音里透着疲惫。 “嗯,处理点材料。”秦云揉揉太阳穴,“儿子呢?” “睡了,明天开学。”林晓雅顿了顿,“秦云,我今天听到一些消息。” “关于我的?” “关于青林镇。”林晓雅说,“市发改委有个项目评审会,有人提到青林镇旅游开发项目,说已经列为市级重点项目,要重点支持。” 秦云坐直身体:“谁提的?” “郭伟,张书记的秘书。”林晓雅压低声音,“他还特意说,青林镇新来的书记能力强,要大力支持他的工作。但我觉得......这话听起来不对劲。” 当然不对劲。郭伟这是在为陈志强站台,同时也在敲打他——项目是市里重点,你秦云最好配合。 “还有吗?” “评审会上有人质疑项目可行性,被郭伟挡回去了。”林晓雅说,“秦云,那个项目是不是有问题?” “问题很大。”秦云实话实说,“晓雅,你帮我查查,青林山水旅游公司最近有没有申请什么政府补贴或者扶持资金。” “你怀疑他们套取资金?” “不是怀疑,是肯定。”秦云说,“一个资金链断裂的公司,还能运作这么大的项目,钱从哪里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好,我明天上班查查。但秦云,你要小心。郭伟这个人......很得张书记信任。” “我知道。” 挂断电话,秦云走到窗边。夜色中的青林镇很安静,远处山峦的轮廓融在黑暗中,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他的目光落在镇政府大院门口。路灯下,有个人影在徘徊。看身形,像是李想。 这么晚了,他来干什么? 秦云下楼,走到大院门口。果然是李想,裹着一件薄外套,在初秋的夜风里冻得有些发抖。 “小李?” “秦书记!”李想像是吓了一跳,“我......我路过。” 路过?镇政府大院不在任何人的回家路上。 “有事就说吧。”秦云指了指传达室,“进去说,外面冷。” 传达室的值班员老张识趣地出去抽烟了。秦云给李想倒了杯热水。 “秦书记,我......”李想捧着水杯,手指关节发白,“我今天下午听到一些话。” “什么话?” “孙涛副书记和财政所刘所长在走廊里说话,我刚好在隔壁办公室。”李想的声音很轻,“他们说......说您待不长,最多三个月就得走。” 秦云笑了:“就这个?” “还有。”李想抬起头,“孙涛说,陈志强已经打通了市里的关系,张书记对青林的项目很重视。如果您不识相,可能......可能连三个月都没有。” “他们还说,您在查老鹰嘴的事,这是找死。”李想的声音在颤抖,“孙涛说,当年那件事,牵扯的人现在都还在位上。谁翻旧账,谁就得倒霉。” 秦云静静听着。这些他差不多都猜到了,但从李想嘴里说出来,还是让他感到一阵寒意——镇党委副书记和财政所长,已经是镇领导班子的核心成员了。 “小李,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李想沉默了很久。水杯在他手里微微晃动,水面泛起涟漪。 “秦书记,我大学毕业考到青林,五年了。”他慢慢说,“这五年,我见过很多事。扶贫款被挪用,项目款被截留,老百姓有冤无处诉......我写过举报信,石沉大海。我也想过调走,但没门路。” 他抬起头,眼睛里有种明亮的东西:“您来的这几天,是我在青林五年,第一次看到希望。虽然不知道能持续多久,但......我想做点什么。” 秦云看着他。这个年轻人二十六七岁,戴着眼镜,身材单薄,看起来有些书生气。但在青林这样的地方,能保持这份良知,不容易。 “小李,谢谢你。”秦云说,“但你要知道,跟我走这条路,可能会很危险。” “我知道。”李想点头,“但总比什么都不做强。” 秦云拍拍他的肩膀:“好。那我现在需要你帮我做件事。” “您说。” “帮我查查,孙涛和刘建军,和陈志强之间有什么具体往来。”秦云说,“要小心,不要打草惊蛇。” “明白。”李想站起来,“秦书记,还有一件事。我表哥李强,就是那个矿工,昨天给我打电话了。” 秦云眼神一凝:“他说什么?” “他说,当年矿上出事后,吴建国给了每个知情的矿工封口费,最多的拿了五万。但有个条件——永远离开青林,不许再回来。”李想说,“我表哥还提到一个人,叫老马,是当时的带班班长。老马知道得最多,拿的钱也最多,十万。” “老马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拿了钱就消失了。”李想摇头,“但我表哥说,老马是本地人,家里还有老母亲在,可能没走远。” 又一个线索。秦云记下“老马”这个名字。 送走李想,秦云回到办公室。已经晚上十点,但他毫无睡意。 脑子里像有一张拼图,碎片越来越多,但还缺最关键的那几块。陈志强、郭伟、张振国、稀土、矿山事故、二十五年前的报告......这些碎片之间,到底是怎么连接的? 他打开保险柜,再次取出周明远留下的笔记本。这一次,他加热了每一页,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在倒数第三页的页脚处,加热后出现了之前没注意到的一行小字:“李副局长的儿子李伟,现为省国土资源厅矿业处处长。” 矿业处处长。这个职位,对稀土开采的审批有决定性影响。 秦云立刻打开电脑,搜索“李伟 省国土资源厅”。果然有这个人,四十五岁,毕业于中国地质大学,专业是矿产资源管理。 如果李副局长当年参与了隐瞒稀土储量的事,那他的儿子现在坐在这个位置上,是巧合,还是有意安排? 还有吴建国、老吴、刘鑫......这些姓吴的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个完全陌生的号码。 秦云犹豫了一下,接通:“喂?” “秦书记吗?”是个苍老的男声,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我是老马。” 秦云的心跳瞬间加速。老马?那个矿上的带班班长? “我是秦云。您在哪里?” “我不能说。”老马的声音很低,背景里有风声,像是在户外,“我就说几句话,说完就挂。” “您说。” “老鹰嘴的事,不是意外。”老马语速很快,“那天塌方前,我听到爆炸声。是人为的,有人想封矿。” “为什么?” “因为下面有东西,他们不想让人知道。”老马咳嗽了几声,“吴建国和陈志强是一伙的,他们在找一样东西。那东西......比稀土值钱。” 比稀土还值钱?秦云愣住了。那是什么? “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只听吴建国喝醉后说过一次,说那是‘国宝’。”老马的声音更低了,“秦书记,您别查了。那些人......会杀人。我已经躲了两年,不想再躲了。” “老马,您在哪儿?我可以保护您。” “保护?”老马苦笑,“连警察里都有他们的人,您怎么保护?秦书记,我打这个电话,是觉得您是个好官。但好官......在青林活不长。” 电话挂断了。秦云再拨回去,已经关机。 他站在办公室里,感到一阵眩晕。比稀土还值钱的“国宝”?在老鹰嘴矿里?这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想。 窗外的夜色更浓了。秦云走到窗边,看着黑暗中的青林镇。这个看似普通的山区小镇,到底藏着多少秘密? 就在这时,他看见镇政府大院外,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驶过。车灯在黑暗中划出两道光线,像野兽的眼睛。 车开得很慢,几乎是在巡逻。经过大院门口时,停了几秒,然后又缓缓开走。 尾灯消失在街角,但秦云记住了车牌——不是陈志强的三个8,而是另一个号码:江A66888。 他立刻拿出手机,给老同学发短信:“再帮我查个车,江A66888,黑色轿车。” 回复很快:“这车是县政府的公务车,配给县委常委用的。具体谁在用,我得问问。” 县委常委。秦云放下手机,感到后背发凉。 对手的层级,比他想象得更高。不只是陈志强,不只是郭伟,很可能已经触及县里的核心层。 他关掉台灯,办公室陷入黑暗。只有电脑屏幕的微光,映着他凝重的脸。 老马说“会杀人”。这可能是夸张,但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人命确实不值钱。二十五年前的报告被隐瞒,两年前的矿工被活埋,陈大山被绑架......这一系列事件,都指向同一个事实:在这张利益网里,暴力是常规手段。 秦云打开抽屉,拿出一把老式的瑞士军刀。这是周明远送给他的,当年在地质队时用的。刀身已经有些磨损,但依然锋利。 他握着刀,感受着金属的冰冷触感。 在青林,他需要武器,不止是这把刀,更是智慧、勇气,和那些愿意站在他这边的人。 王海燕、李想、陈大山......这些人是他在这片黑暗中的光。虽然微弱,但足够照亮前行的路。 窗外传来猫头鹰的叫声,凄厉而悠长。青林镇的夜晚,从不平静。 秦云知道,自己必须加快脚步。在老马改变主意之前,在对手采取更极端手段之前,他必须找到更多的证据,更多的盟友。 他打开电脑,开始起草一份报告。不是官样文章,而是一份关于青林镇稀土资源现状及开发建议的初步分析。 这份报告,他要同时发给三个人:郑国栋、市纪委、省国土资源厅。用正式渠道,把问题摆到台面上。 这可能很冒险,但有时候,最好的防御就是进攻。 敲下最后一个字时,已经是凌晨三点。秦云保存文件,加密,然后关上电脑。 他走到窗前,看着东方天际泛起的一线鱼肚白。黎明就要来了。 但在黎明到来之前,还有最深的黑暗。 秦云穿上外套,走出办公室。他需要呼吸新鲜空气,需要清醒一下头脑。 镇政府大院里空无一人,只有门卫室亮着灯。老张趴在桌上打瞌睡,收音机里放着咿咿呀呀的戏曲。 秦云走出大院,沿着街道慢慢走。青林镇的凌晨很安静,偶尔有狗叫声从远处传来。街两旁的房屋黑着灯,人们还在睡梦中。 他不知道,在这些看似普通的窗户后面,有多少双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他;在这些安静的屋檐下,有多少秘密被深埋。 走到镇子边缘时,秦云停下脚步。前方就是通往山里的路,蜿蜒消失在晨雾中。那条路的尽头,是老鹰嘴,是青林山脉,是所有秘密的源头。 他站了很久,直到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照在脸上。 新的一天开始了。而这一天,注定不会平静。 秦云转身往回走。他的脚步坚定,背影在晨光中拉得很长。 无论前方有什么,他都将面对。因为这就是他选择的路,这就是他必须走的歧路。 第10章 黎明之前 秦云的报告在清晨六点发出。 三个邮箱,三份加密文件,附上了他能公开的所有证据:青林村征地合同的不合理条款、镇政府垫付三十万的凭证、老鹰嘴矿区的事故线索、以及稀土储量的初步分析。 发完邮件,他靠在椅背上,感到一阵虚脱。这是赌博,用他的政治生命,甚至可能是人身安全做赌注。 但有些事,必须有人去做。 窗外,天色已经大亮。青林镇在晨光中苏醒,炊烟从各家屋顶升起,街道上开始有了行人。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那么平常。 秦云的手机响了,第一个打来的是郑国栋。 “小秦,你疯了?”郑国栋的声音里既有震惊,也有担忧,“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先跟我商量?” “郑书记,来不及了。”秦云揉着太阳穴,“陈志强已经开始动粗,绑人、威胁,下一步不知道会是什么。我必须把问题摆到桌面上,让更多人知道。”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郑国栋压低声音,“你这是把天捅了个窟窿!市里、县里、镇里,多少人会被牵扯进来?” “我知道。”秦云说,“但窟窿已经在那里了,我只是把它揭开。”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材料我看过了。”郑国栋终于说,“问题很严重,但证据链不完整。没有直接证据证明陈志强和矿山事故有关,也没有证据证明稀土开采的意图。” “所以需要调查。” “调查需要程序,需要时间。”郑国栋叹了口气,“小秦,我怕你等不到调查结果出来。” 这话说得很重,但很现实。在官场,有时候真相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能撑到最后。 “郑书记,请您支持我。”秦云说,“至少,让上面知道青林的情况。” “我会尽力。”郑国栋说,“但你也要做好准备。今天之内,压力就会来。县里的、市里的,甚至可能省里的。你要顶住。” 挂断电话,秦云走到窗前。镇政府大院里,干部们陆续来上班。赵国庆的黑色轿车驶入院子,他下车时抬头看了一眼秦云的窗户。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赵国庆点了点头,表情复杂。 秦云回到办公桌前,开始整理文件。无论今天发生什么,他都要把该做的工作做完。 八点整,党政办通知开党委会。秦云拿着笔记本走进会议室时,所有人都到了。 赵国庆、孙涛、王海燕、刘建军、还有另外几个党委委员。每个人的表情都不一样——赵国庆脸色凝重,孙涛面带微笑但眼神冰冷,王海燕低头看着文件,刘建军不停地擦着眼镜。 “人都齐了,开会吧。”秦云在主位坐下。 会议议题是研究第三季度经济工作。赵国庆照例先汇报,数据还是那些数据,问题还是那些问题。 秦云听着,目光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这些人里,谁是朋友,谁是敌人,谁在观望? 轮到孙涛发言时,他的语气很轻松:“总的来说,成绩是主要的,困难是暂时的。只要我们班子团结一心,没有过不去的坎。” 话是对着所有人说的,但秦云感觉,这话是说给他听的。 “孙书记说得对,团结很重要。”刘建军接话,“但团结的前提是信任。如果班子内部都不信任,工作就没法开展。” 这话里有话。秦云看向刘建军,发现对方也在看他。 “刘所长说得对。”秦云开口了,“信任确实重要。但信任不是无原则的一团和气,而是在坚持原则基础上的相互支持。比如财政工作,每一笔钱都要经得起审计,经得起群众监督,这才是真正的信任。” 刘建军的脸红了红,没再说话。 会议进行到一半时,党政办主任张丽急匆匆走进来,在秦云耳边低语:“秦书记,县委杨县长电话,让您马上去县城。” 声音不大,但足够让所有人听到。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秦云点点头:“知道了。” 他继续主持会议,直到所有议题讨论完,才宣布散会。 走出会议室时,王海燕跟上来:“秦书记,我陪您去吧?” “不用,你留在镇上。”秦云说,“对了,青林村那边,你多关注。陈大山他们有任何情况,随时联系我。” “您小心。” 下楼时,赵国庆追上来:“秦书记,我送您。” 车上,两人都没说话。车子驶出青林镇,进入山路后,赵国庆才开口。 “秦书记,今天的电话,可能跟您的报告有关。” “你怎么知道报告的事?” 赵国庆苦笑:“在青林,没有不透风的墙。您昨晚熬夜写材料,今天一早就发出去,总会有人知道。” 秦云看着窗外:“老赵,你是什么立场?” 这个问题很直接,赵国庆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 “我......”他深吸一口气,“我在青林十六年,从办事员干到镇长。我对这里有感情,希望它好。但有时候,想做事和能做事,是两回事。” “所以你就选择了妥协?” “不是妥协,是......”赵国庆顿了顿,“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能做的事。比如陈大山的事,我找过陈志强三次,软硬兼施,才让他放人。如果硬碰硬,可能连这个结果都没有。” “那矿山事故呢?你也知道吧?” 赵国庆的手抖了一下,车子在公路上轻微晃动。 “知道一点。”他的声音低下来,“但那种事,我管不了。安监是孙涛分管,公安是县里直管,我能做什么?” “你可以上报,可以坚持原则。” “然后呢?”赵国庆猛地踩下刹车,车子停在路边。他转过头,眼睛里布满血丝,“秦书记,您知道孙涛的舅舅是谁吗?是县委组织部部长!刘建军的连襟是县法院副院长!在青林,每个人背后都有一张网。我要是硬来,别说镇长,可能连工作都保不住!” 他喘着粗气,情绪激动:“我也有家庭,有老婆孩子要养。我可以不要乌纱帽,但不能不要饭碗!” 秦云静静地看着他。这个在青林经营了十六年的镇长,此刻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老赵,”秦云说,“我理解你的难处。但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如果人人都因为难就不做,那青林就永远是这个样子。” 赵国庆慢慢平静下来。他重新发动车子,声音沙哑:“秦书记,您说得对。但我还是那句话,小心。今天的会,可能是鸿门宴。” 车子驶入县城时,已经上午十点。县政府大楼前停满了车,秦云让赵国庆在路边等他,自己走了进去。 杨建国的办公室在五楼。秦云敲门进去时,里面不止杨建国一个人。 还有两个人,一个五十多岁,微胖,是县委组织部部长孙长海——孙涛的舅舅。另一个四十出头,戴着眼镜,秦云没见过,但直觉告诉他,这就是郭伟。 “秦云同志来了,坐。”杨建国指了指沙发。 气氛很凝重。秦云在单人沙发上坐下,面对三个人。 “秦云同志,今天找你来,是想了解一些情况。”杨建国开门见山,“听说你对青林村旅游开发项目有些不同意见?” “不是不同意见,是发现了问题。”秦云纠正道。 “问题可以提嘛,但要注意方式方法。”孙长海开口了,声音很温和,但眼神锐利,“你直接向市里、省里打报告,这不符合组织程序。有问题应该先向县委汇报。” “孙部长,我报告里提到的问题,县里应该早就知道。”秦云说,“青林村征地纠纷半年了,镇政府垫付三十万也半年了,这些难道县委不知道?” 杨建国的脸色沉下来:“秦云同志,你这是什么态度?” “实事求是的态度。”秦云迎着他的目光,“杨县长,孙部长,还有这位领导,”他看向郭伟,“青林镇的问题不是一天两天了。矿山事故、征地纠纷、资金挪用......这些问题如果县里解决不了,我只能向上反映。这是党章赋予党员的权利。” 郭伟推了推眼镜,第一次开口:“秦书记,你提到稀土资源,有什么依据?” “依据是二十五年前的地质勘探报告。”秦云说,“那份报告被封存,但数据是真实的。青林山脉的稀土储量价值巨大,这才是某些人盯上青林的根本原因。” “那份报告我看过。”郭伟慢条斯理地说,“结论是风险太大,不适合开采。而且过去二十多年了,情况可能已经变化。” “但价值没有变。”秦云说,“一吨氧化镨钕八十万,一吨氧化镝三百万。这个利润,足够让人铤而走险。” 办公室里沉默下来。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秦云同志,”杨建国终于说,“你的报告,县委很重视。但这么大的事,需要慎重研究。在县委做出决定前,我希望你停止一切私下调查,集中精力抓好镇里的日常工作。” 这是要把他架空。 “杨县长,如果调查停止,陈志强那边......” “陈志强那边,县里会协调。”孙长海接过话头,“秦云同志,你还年轻,前途无量。在基层锻炼是好事,但要把握好分寸。有些事,不是你这个层面该管的。” 赤裸裸的警告。 秦云站起来:“三位领导,如果没别的事,我先回去了。镇里还有很多工作。” “等等。”郭伟叫住他,“秦书记,张书记让我带句话给你。” 张振国。终于来了。 “张书记说,年轻干部有冲劲是好事,但要识大体、顾大局。青林镇的项目是市里重点,要全力支持。至于其他问题,”郭伟顿了顿,“要相信组织,相信县委。” 话说得很漂亮,但意思很清楚:听话,否则。 “我明白了。”秦云点头,“但我也有句话,请郭秘书转告张书记:我相信组织,也相信组织会查明真相。” 他走出办公室,关上门。走廊里很安静,但他的心跳如擂鼓。 下楼时,手机震动,是李想发来的短信:“秦书记,刘建军一小时后要去县城见陈志强,地点是‘听雨轩’茶楼。” 听雨轩,上次举报信照片里的地方。 秦云回复:“知道了,不要告诉任何人。” 走出政府大楼,阳光刺眼。赵国庆的车还停在路边,他正靠在车门上抽烟。 “怎么样?”赵国庆问。 “预料之中。”秦云拉开车门,“老赵,送我去个地方。” “去哪?” “听雨轩茶楼。” 赵国庆的手抖了一下,烟灰掉在衣服上。 “秦书记,您......” “我想亲眼看看。”秦云说,“放心,我不进去,就在外面看看。” 车子驶向城西。听雨轩是县城最高档的茶楼,仿古建筑,门口挂着红灯笼。 秦云让赵国庆把车停在马路对面,自己坐在车里观察。十一点半,刘建军的白色轿车果然出现了。他下车时左右看了看,快步走进茶楼。 五分钟后,陈志强的黑色奔驰也到了。他下车时戴着墨镜,身后跟着两个年轻人,看起来像是保镖。 秦云拿出手机,调到拍照模式,拉近镜头。虽然隔着玻璃,但能清晰地拍到两人走进茶楼的背影。 “老赵,你认识陈志强后面那两个人吗?” 赵国庆仔细看了看:“左边那个有点眼熟......好像是县治安大队的,姓王。右边那个不认识。” 警察。秦云心里一沉。陈志强连警察都能调动? 他继续等待。茶楼的二楼窗户拉着竹帘,看不清里面,但能想象出里面的场景——刘建军和陈志强对坐,谈着交易,或许还有那个厚厚的信封。 半小时后,两人先后出来。刘建军先走,脚步匆匆。陈志强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打了个电话,才上车离开。 秦云拍下了整个过程。 “回去吧。”他对赵国庆说。 回程的路上,两人都没说话。快到青林镇时,赵国庆忽然说:“秦书记,我......” “你想说什么就说。” “我有个亲戚,在县档案馆工作。”赵国庆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如果您需要查什么档案,我可以帮忙。” 秦云看向他。这个犹豫了十六年的镇长,终于要做出选择了吗? “老赵,你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赵国庆握紧方向盘,“十六年,我妥协了太多,对不起太多人。今天在县城,看到您面对三个领导都不低头......我惭愧。” 车子驶入镇政府大院。夕阳西下,把一切都染成金色。 秦云下车时,拍了拍赵国庆的肩膀:“谢谢你,老赵。” 回到办公室,秦云把拍到的照片导入电脑。刘建军和陈志强会面的证据,虽然不能直接证明什么,但至少是一个线索。 他打开邮箱,有三封新邮件。一封是郑国栋的,说已经将材料转给市纪委。另一封是省国土资源厅的自动回复,说已收到材料。第三封......没有发件人,只有一个附件。 秦云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开了。 附件是一份扫描件,很模糊,像是从旧报纸上拍下来的。标题是:《青林地质勘探队遇险,一人失踪》。 日期是1992年8月15日。文章很短,只说勘探队在老鹰嘴区域作业时遭遇山体滑坡,一名队员失踪,搜救三天无果,推断遇难。 失踪队员的名字被打上了马赛克,但秦云的心跳还是漏了一拍。 1992年8月,正是他们结束勘探准备撤离的时候。他记得很清楚,那段时间山里连下了三天暴雨,确实有滑坡风险。 但他不记得有队员失踪。周明远也从未提过。 秦云盯着屏幕,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 二十五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周明远要隐瞒?为什么这份报道会被尘封? 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下来了。青林镇的夜晚再次降临,带着它所有的秘密和黑暗。 秦云关掉电脑,走到窗前。远处山峦的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像沉默的见证者,见证着二十五年来发生的一切。 他知道,自己已经触碰到了最核心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可能比稀土、比矿山事故、比所有的权力交易都更可怕。 手机震动,又是那个神秘号码,只有两个字: “快跑。” 第11章 风声鹤唳 “快跑”两个字在手机屏幕上闪烁着,像两颗血红的眼睛。 秦云盯着这条短信,足足一分钟没动。窗外的夜色浓得像墨,镇政府大院里空无一人,只有门卫室的灯还亮着。 快跑?跑去哪里?为什么要跑? 他拿起手机回拨那个号码,和之前一样,无人接听。再拨,已经关机。 秦云站起身,在办公室里踱步。台灯的光把他的影子投射在墙上,随着他的走动而变形,像一个不安的幽灵。 对方在警告他。不是威胁,是警告。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危险已经迫近,意味着有人要对他下手了。 会是谁?陈志强?孙涛?还是更上层的人? 秦云走到窗前,看着黑暗中的青林镇。这个看似平静的小镇,此刻在他眼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迷宫,每个角落都可能藏着危险。 但他不能跑。跑了,就等于承认自己心虚;跑了,青林的事就再也没人管了;跑了,那些被埋藏的秘密就永远不见天日了。 秦云回到办公桌前,打开电脑。他把所有重要文件——地质报告、会议记录、照片、举报材料——全部加密备份,上传到云存储,设置了定时发送。如果自己出事,这些材料会自动发给三个邮箱:郑国栋、省纪委、还有一家知名媒体的调查记者。 做完这些,已经是晚上九点。他感到饥饿,才想起自己一天没怎么吃东西。 镇政府食堂早就关门了。秦云拿起外套,准备去镇上的小面馆吃碗面。走出办公室时,他犹豫了一下,又返回去,从抽屉里拿出那把瑞士军刀,放进口袋。 下楼时,遇到值班的党政办副主任老陈。 “秦书记,这么晚还出去?” “吃个饭。”秦云随口说,“老陈,今晚你值班?” “是啊,轮到我了。”老陈递过来一支烟,“秦书记,听说您今天去县里开会了?” 消息传得真快。秦云接过烟,没点:“开个短会。镇里没什么事吧?” “没什么大事。”老陈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就是下午孙副书记来过一趟,在您办公室门口站了一会儿。” 秦云心里一紧:“他找我?” “没说找您,就是转转。”老陈顿了顿,“秦书记,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你说。” “孙副书记最近......活动挺多的。”老陈的声音更低了,“昨天他还请县里几个部门的领导吃饭,就在镇上的‘如意酒楼’。我有个亲戚在那儿当服务员,听到他们提您的名字。” 秦云点点头:“知道了,谢谢你。” 走出镇政府大院,夜风带着凉意。青林镇的街道很安静,大部分店铺已经关门,只有几家小餐馆还亮着灯。 秦云常去的那家面馆在街尾,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寡妇,大家都叫她刘婶。店面很小,只有四张桌子,但面做得好吃。 推门进去时,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刘婶正在收拾灶台,看到秦云,愣了一下。 “秦书记?这么晚还没吃?” “忙忘了。”秦云在靠墙的桌子坐下,“老规矩,一碗牛肉面。” “好嘞,马上。”刘婶擦了擦手,开始煮面。 店里很安静,只有灶火的声音和煮面的咕嘟声。秦云靠在椅子上,感到一阵疲惫。这种疲惫不只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在青林的每一天,他都要面对无数的算计、试探、威胁。 “秦书记,您的面。”刘婶把面端上来,又加了碟小菜,“送的,您尝尝,我自己腌的萝卜。” “谢谢刘婶。” 秦云低头吃面。热汤下肚,稍微驱散了些寒意。他吃得很快,像是要赶时间。 “秦书记,”刘婶在对面坐下,欲言又止,“有件事......” 秦云抬起头。 “今天下午,有两个陌生人来店里吃饭。”刘婶压低声音,“他们问了我很多关于您的事——您常不常来,喜欢吃什么,一般几点来。我觉得不对劲,就留了个心眼。” 秦云放下筷子:“长什么样?” “一个三十多岁,平头,左脸有道疤。另一个年轻些,戴着棒球帽,看不清脸。”刘婶回忆道,“他们说话带点县城口音,不像本地人。” 疤脸?秦云想起陈大山的描述,劫走他的人里,就有一个左脸有疤的。 “他们还问了什么?” “问您晚上一般几点回宿舍,平时有没有人跟您一起。”刘婶说,“秦书记,您可得小心点。我看那两个人不像好人。” 秦云点点头:“谢谢刘婶提醒。以后如果还有人问起我,你就说什么都不知道。” “我懂。”刘婶站起来,“秦书记,您慢慢吃,我给您加点汤。” 吃完面,秦云付了钱,又多给了二十块:“刘婶,麻烦你件事。如果有人问起我今晚来过没有,你就说没看见。” 刘婶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您放心,我知道怎么说。” 走出面馆,秦云没有直接回镇政府。他在街上慢慢走着,观察着周围的情况。 夜很安静,偶尔有狗叫声从巷子里传来。路灯昏黄,很多地方是黑暗的。秦云的手一直放在口袋里,握着那把军刀。 走到镇政府大院附近时,他看见大院对面的小卖部门口站着两个人,在抽烟。路灯照不清他们的脸,但其中一个的身形很像下午在茶楼见过的,陈志强那个保镖。 秦云停下脚步,转身走进旁边的一条小巷。巷子很窄,两边是老旧的红砖房,有的已经废弃。他记得这条巷子能通到镇政府后门。 巷子里没有灯,只有住户窗户透出的微弱光线。秦云贴着墙走,脚步很轻。走到一半时,他听到身后有动静——很轻的脚步声,不止一个人。 他加快了脚步。后面的脚步声也加快了。 秦云开始跑。巷子很黑,他只能凭记忆往前冲。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在追他。 快到巷口时,一只手从旁边伸出来,猛地把他拉进一扇门里。 “别出声。”一个苍老的声音说。 门在身后轻轻关上。外面传来脚步声,停在门外。 “妈的,跟丢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肯定在这附近,找找。”另一个声音。 脚步声渐渐远去。 秦云靠在墙上,喘着粗气。黑暗中,他看不清拉他的人是谁,但能闻到一股浓重的烟草味。 “老马?”他试探着问。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秦书记还记得我的声音。” “你怎么在这里?” “我一直跟着你。”老马的声音很轻,“从面馆出来就跟上了。那两个人也在跟,我比他们快一步。” 秦云的心跳慢慢平复下来:“谢谢你。但太危险了,你不该露面。” “我不露面,您今晚可能就出事了。”老马说,“秦书记,他们真的要动手了。” “谁?” “陈志强,吴建国,还有他们背后的人。”老马咳嗽了几声,“我听到他们说话了,说您不能再留。要么自己走,要么......永远留下。” 永远留下。秦云明白这话的意思。 “他们还说,如果您不走,就制造个意外。”老马的声音在颤抖,“车祸,或者......失足坠崖。在青林,这种意外很容易安排。” 秦云感到一阵寒意。这不是威胁,是杀人计划。 “老马,你知道他们到底在找什么吗?那个‘国宝’?” 黑暗中,老马沉默了很久。 “我不确定,但听说过一些。”他终于说,“二十五年前,地质队在山里挖到了东西。不是稀土,是更值钱的。有人说是一批文物,有人说是什么稀有矿物。当时队里有个年轻人,想把东西上报,结果......失踪了。” 秦云想起那份扫描的旧报纸:“是1992年8月的事?” “您知道?”老马有些惊讶。 “看到过报道。”秦云说,“但报道说失踪,没说原因。” “哪有什么原因,就是被人害了。”老马压低声音,“吴建国他爹当年是勘探队的司机,喝醉后说过,那年轻人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被人推下了悬崖。” “谁推的?” “不知道,吴老头没说。”老马说,“但他留了样东西,说是证据。吴建国这些年一直在找那样东西。” “什么东西?” “一个小本子,说是那年轻人写的日记。”老马说,“吴老头临死前把本子藏起来了,说那是护身符,也是催命符。谁拿到,谁就能活,但也可能死得更快。” 日记本。秦云心里一动。周明远从来没提过日记本的事。 “本子里有什么?” “不知道,吴建国也不知道,所以才拼命找。”老马说,“秦书记,我告诉您这些,是觉得您是个好官。但您也看到了,在青林,好官活不长。您还是......走吧。” “我走了,你们怎么办?”秦云问,“青林村的村民怎么办?那些被欠钱的矿工怎么办?” 老马沉默了。 门外又传来脚步声,这次很轻,像是在搜索。秦云和老马屏住呼吸。 脚步声在门口停了一会儿,然后渐渐远去。 “秦书记,这里不能久留。”老马说,“我送您回镇政府。今晚您别住宿舍了,换个地方。” “去哪?” “我家。虽然破,但安全。”老马说,“吴建国他们想不到您会在我那儿。” 秦云犹豫了一下,同意了。跟着老马走出藏身之处,两人贴着墙,在黑暗中穿行。 老马家在后街的一条窄巷里,是一间低矮的平房,墙皮剥落,门窗老旧。屋里很简陋,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药味。 “条件差,您将就一下。”老马打开灯,是一盏十五瓦的节能灯,光线昏暗。 秦云注意到桌子上放着一瓶降压药,还有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个年轻女人,抱着个孩子。 “那是......”秦云问。 “我老婆和儿子。”老马的声音有些沙哑,“十年前车祸,都没了。” 秦云不知道该说什么。 “没事,习惯了。”老马摆摆手,“秦书记,您睡床,我睡地上。” “那怎么行,我睡地上。” 两人推让了一会儿,最后都睡在了床上——老马坚持,说地上潮。 关灯后,屋里一片漆黑。窗外的月光透过破旧的窗帘,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秦书记,”老马忽然说,“如果......如果我出了什么事,能拜托您一件事吗?” “你说。” “帮我找我儿子的坟。”老马的声音很轻,“当年出事,我被吴建国的人看着,没能好好安葬他。只知道埋在后山那片乱坟岗,具体位置不清楚。您要是以后有机会,帮我找找,给他烧点纸。” 秦云感到喉咙发紧:“老马,你不会有事。” “难说。”老马叹了口气,“我躲了两年,今天露面,他们肯定知道了。吴建国不会放过我的。” “那你跟我一起走。” “走不了。”老马说,“我老娘还在他们手里。我要是跑了,老娘就没命了。” 秦云沉默了。在青林,每个人都有软肋,都被无形的线操控着。 “睡吧,秦书记。”老马说,“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但秦云睡不着。他睁着眼睛,看着黑暗中模糊的天花板。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闪过这些天发生的一切:陈大山的愤怒、赵国庆的犹豫、王海燕的勇敢、李想的信任、陈志强的威胁、郭伟的警告...... 还有周明远躺在病床上的脸。老书记说:“青林镇不简单。” 是啊,太不简单了。一个看似普通的山区小镇,藏着二十五年前的秘密,藏着百亿的矿产,藏着人命,藏着权力的交易。 而他,一个被“发配”来的镇党委书记,能改变什么? 窗外传来猫头鹰的叫声,凄厉而悠长。秦云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休息。 明天,还有明天的战斗。 凌晨三点左右,他被一阵轻微的声音惊醒。是脚步声,在门外。 秦云立刻清醒了。他轻轻推醒老马,用手指了指门外。 老马也听到了,脸色瞬间苍白。他示意秦云躲到床底下,自己则拿起门边的一根木棍。 脚步声停在门口。门把手轻轻转动。 老马举起了木棍。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手机铃声。很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脚步声匆匆离去。 秦云从床底爬出来,和老马对视一眼,都松了口气。 “是吴建国的人。”老马低声说,“他们找到这儿了。” “我们得离开。”秦云说。 “等天亮。”老马看了看窗外,“现在出去,太危险。” 两人坐在黑暗中,等待黎明。时间过得很慢,每一分钟都像一个小时。 秦云拿出手机,想发条短信,发现没有信号。老马说,这片区域信号被屏蔽了,吴建国干的,为了方便控制。 凌晨四点,天边泛起鱼肚白。老马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破旧的背包,塞了几件衣服和那瓶药。 “秦书记,我们走。我知道一条小路,能绕到镇政府后面。” 两人悄悄出门。巷子里还是一片黑暗,但东方已经微亮。 老马在前面带路,秦云跟在后面。小路很窄,两边是废弃的房屋和杂草。晨露打湿了裤脚,冰凉。 走到巷口时,老马突然停下,举起手示意。 前面有人。 两个黑影站在路口,手里拿着棍棒。 “老马,好久不见啊。”一个嘶哑的声音说。 秦云认出来了,是吴建国。五十多岁,秃顶,满脸横肉,手里提着一根钢管。 “吴建国。”老马的声音很平静,“放我们走。” “走?去哪?”吴建国笑了,“老马,你躲了两年,今天为了这个当官的露面,值得吗?” “值不值得,我心里有数。”老马说,“吴建国,你做的那些事,早晚会有报应。” “报应?”吴建国冷笑,“在青林,我就是报应。老马,把你知道的都说了,我可以饶你一命。” “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就别怪我不念旧情了。”吴建国挥了挥手,“上!” 两个打手冲过来。老马把秦云往后一推:“秦书记,快跑!” 秦云转身就跑。身后传来打斗声、惨叫声。他不敢回头,拼命往前跑。 天快亮了。青林镇的轮廓在晨光中渐渐清晰。 秦云跑过废弃的茶厂,跑过空荡的街道,跑向镇政府。他的肺像火烧一样疼,腿像灌了铅一样重。 快到镇政府时,他看见大院门口站着几个人。是赵国庆、王海燕、李想,还有几个镇干部。 他们看到秦云,都愣住了。 “秦书记,您......”赵国庆快步走过来,“您没事吧?我们找您一晚了!” 秦云喘着气,回头看去。巷子方向,没有人追来。 老马呢? 他感到一阵眩晕,扶住了赵国庆的肩膀。 “老赵......”秦云的声音嘶哑,“带人去后街,救老马......” 话没说完,他就晕了过去。 第12章 苏醒时分 消毒水的味道。 这是秦云恢复意识后的第一个感觉。浓烈、刺鼻,带着某种冰冷的洁净感。他睁开眼睛,视野里是一片模糊的白色天花板,日光灯管嗡嗡作响。 “秦书记,您醒了?”一个年轻的女声。 秦云转过头。护士小杨站在床边,手里端着托盘。她看起来二十出头,口罩上方的眼睛弯成月牙。 “我......”秦云想说话,但喉咙干得像砂纸摩擦。 “别动,您昏迷六个小时了。”小杨扶他坐起来,递过一杯温水,“刘院长说您是疲劳过度加低血糖,需要休息。” 秦云接过水杯,温热的水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真实感。他环顾四周——这是镇卫生院的病房,很小,只摆了两张床。另一张床空着,床单洗得发白。 窗外的天色大亮,应该是上午。 “现在几点?”秦云问。 “快十点了。”小杨说,“赵镇长他们都在外面等着,还有王副镇长、李秘书。” “老马呢?”秦云突然想起,抓住小杨的手,“老马怎么样了?” 小杨被他吓到了,手里的托盘晃了一下:“什、什么老马?” 秦云意识到自己太急了。他松开手,深吸一口气:“昨晚和我一起的那个人,五十多岁,脸上有疤,你们有没有收治?” 小杨摇摇头:“昨晚只有您一个人被送来。赵镇长背您来的,说您晕倒在镇政府门口。” 老马没有来卫生院。这意味着什么? 秦云掀开被子要下床,被小杨拦住:“秦书记,您不能动!刘院长说要卧床观察!” “我有急事。”秦云坚持站起来,眼前黑了一下,扶住床头柜才站稳。 “至少让我叫刘院长来检查一下。”小杨急得直跺脚。 门开了,刘明院长走进来,白大褂有些皱,眼睛里带着血丝。 “秦书记,您感觉怎么样?”刘明示意小杨出去,关上门。 “刘院长,昨晚有没有一个叫老马的人被送来?受伤的,五十多岁。” 刘明沉默了一下,推了推眼镜:“没有。昨晚只有您。但我听说......”他压低声音,“听说后街出了点事,有人打架。派出所去看了,地上有血,但没人。” 秦云的心沉了下去。有血,没人。老马要么被抓走了,要么......他不敢往下想。 “谁处理的现场?” “孙副所长带人去的。”刘明说,“做完笔录就走了。秦书记,我劝您一句,有些事......” “我知道。”秦云打断他,“谢谢刘院长。我现在可以出院吗?” “理论上还要观察一天,但如果您坚持......”刘明叹了口气,“我给您开点药,一定要按时吃。您这身体,已经严重透支了。” 秦云换好衣服走出病房时,赵国庆、王海燕、李想都在走廊里等着。三个人脸色都不好看。 “秦书记!”王海燕快步迎上来,“您没事吧?” “我没事。”秦云摆摆手,“老马呢?找到没有?” 赵国庆摇摇头,脸色凝重:“我带人把后街搜了一遍,只找到这个。”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是个破旧的烟盒,上面沾着暗红色的血迹。 秦云接过烟盒。红梅牌,最便宜的那种。他记得昨晚在老马家,看到桌上就放着这个牌子的烟。 “还有打斗痕迹,地上有拖拽的血迹,但到巷口就没了。”赵国庆继续说,“问了附近几户人家,都说没听见,没看见。” “他们不敢说。”王海燕低声说,“吴建国在后街很有名,没人敢惹。” 李想一直没说话,但眼神里满是担忧。 “回镇政府。”秦云说。 “秦书记,您需要休息......”赵国庆想劝。 “回镇政府。”秦云重复,语气不容置疑。 四人走出卫生院。上午的阳光很好,照在青林镇的街道上,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常。买菜的主妇、晒太阳的老人、嬉闹的孩子——没有人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或者,他们假装不知道。 回到镇政府办公室,秦云让李想把门关上。 “现在情况很清楚了。”秦云看着面前的三个人,“陈志强和吴建国是一伙的,他们在青林做的不是旅游开发,而是为了山里的东西。老马知道内情,昨晚为了救我,可能已经......” 他没说完,但意思大家都明白。 “秦书记,我们报警吧。”王海燕说,“这是刑事案了。” “报哪个警?”赵国庆苦笑,“孙副所长昨晚去了现场,今天一点动静都没有。你觉得他会认真查吗?” “孙副所长和孙涛是......”李想问。 “堂兄弟。”赵国庆说,“在青林,很多关系都是这样盘根错节。” 办公室里陷入沉默。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在桌上投下一片明亮的光斑,但屋里的气氛却异常沉重。 “我们还有别的路吗?”王海燕问。 秦云走到窗前,看着镇政府大院。院子里停着几辆车,几个干部在说话,看到他的窗户,立刻散开了。 “有。”秦云转过身,“既然他们想让我走,说明我查的方向对了。他们越怕,我们越要查。” “怎么查?”赵国庆问,“现在敌暗我明,您昨晚差点出事。” “所以要改变方法。”秦云说,“老马昨晚说了一件事——吴建国的父亲当年是勘探队的司机,留了一本日记,里面可能记录了二十五年前的真相。那本日记就是关键。” “日记在哪里?” “不知道,吴建国也在找。”秦云说,“但老马提到,吴老头把日记藏起来了,说是护身符,也是催命符。我们要在吴建国之前找到它。” “怎么找?我们连吴老头埋在哪里都不知道。”赵国庆说。 秦云想了想:“老马说过,吴老头临死前把日记藏起来了。人在临死前,通常会选择对自己有意义的地方藏东西。吴老头是青林本地人,他会在哪里?” “家里?”王海燕说。 “太明显,吴建国肯定找过了。”秦云摇头。 “坟地?”李想试探着说。 秦云眼睛一亮:“有可能。但吴家祖坟很大,具体在哪座坟里?” “我知道一个人可能清楚。”赵国庆忽然说,“镇上的老风水先生,姓胡,八十多了。青林镇谁家迁坟、下葬,都要请他看风水。他应该记得吴老头埋在哪里。” “胡先生住哪?” “镇东头,但......”赵国庆犹豫了一下,“但他这两年身体不好,很少见人。而且,他儿子在吴建国的矿上干活,不一定肯说。” “我去试试。”秦云说。 “太危险了。”王海燕反对,“您现在出去,万一......” “所以不能明着去。”秦云说,“老赵,你帮我准备点东西。李想,你去找胡先生的邻居打听一下,他最近什么时候出门。海燕,你留在镇上,盯着孙涛和刘建军那边。” 三人领了任务离开。秦云坐在办公桌前,打开电脑。邮箱里有几封新邮件,其中一封引起了他的注意——发件人是一串乱码,主题只有一个问号。 他点开,附件是一张照片。很模糊,像是在车里偷拍的,画面里是两个人:陈志强和另一个中年男人,在一家高档会所门口握手。 秦云放大照片。那个中年男人有点眼熟,但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保存照片,继续看邮件正文,只有一行字: “省国土厅李伟,陈志强的大学同学。” 李伟?秦云猛地想起周明远笔记本上的记录——李副局长的儿子,现在是省国土资源厅矿业处处长。 原来如此。陈志强不是通过郭伟搭上张振国,而是通过李伟这条线。但郭伟为什么也卷进来?张振国知道吗? 手机震动,是郑国栋。 “小秦,你怎么样?”郑国栋的声音很急,“我听说你住院了?” “我没事,郑书记。您听到什么了?” “县里传开了,说你昨晚遇袭。”郑国栋压低声音,“杨县长早上开了紧急会议,说要确保你的安全。但我觉得......这是做样子。” “我知道。” “还有,你那份报告有回应了。”郑国栋说,“省纪委已经关注,但要求补充更多证据。市纪委这边......阻力很大。” “意料之中。” “小秦,你要小心。”郑国栋的声音很严肃,“我收到消息,有人想把事情定性为你‘工作方法不当引发的冲突’。他们在准备材料,可能要对你进行调查。” 调查他?秦云冷笑。这倒是个好办法,把他困在程序里,就没法继续查了。 “谢谢郑书记提醒,我会注意。” 挂断电话,秦云走到窗前。镇政府大院里,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驶入。车停稳后,孙涛从后座下来,手里拿着公文包,抬头看了一眼秦云的窗户。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孙涛笑了笑,点了点头,然后走进办公楼。 那笑容很标准,很官方,但秦云从中看到了别的东西——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一种看穿结局的笃定。 孙涛知道他昨晚遇袭,知道老马失踪,知道一切。但他依然这么从容,为什么? 因为在他眼里,秦云已经输了。一个差点死掉、线人失踪、上面要调查的镇党委书记,还能翻起什么浪? 秦云转身回到办公桌前,打开抽屉。最底层放着周明远留下的笔记本和地质报告。他抚摸着那些泛黄的纸张,像是在抚摸一段被尘封的历史。 二十五年前,周明远选择了封存真相,选择了妥协。二十五年后,他秦云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吗? 不。 他拿起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那里有周明远写的一句话,字迹很轻,像是犹豫了很久才下笔: “有些真相,需要时间来揭开。但时间,也需要勇敢的人去争取。” 秦云合上笔记本,锁回抽屉。 他走到镜子前,整理了一下衣领。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睛里有血丝,但眼神依然坚定。 李想敲门进来:“秦书记,打听清楚了。胡先生每周三下午三点,会去镇外的土地庙上香,雷打不动。今天就是周三。” “好。”秦云看了看表,下午两点。 “还有......”李想犹豫了一下,“我听说,吴建国上午去了后山,带了好几个人,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后山?秦云心里一动。吴家祖坟就在后山。 “知道具体位置吗?” “不清楚,但胡先生肯定知道。” 秦云穿上外套:“我们走。” “秦书记,就我们两个?”李想有些紧张。 “人多目标大。”秦云说,“放心,他们现在不敢在光天化日下动手。” 两人走出镇政府,没有开车,步行往镇东头走。午后的阳光很暖,街道上人来人往,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秦云走在人群中,感受着青林镇日常的脉搏。这个小镇有它的生命,有它的呼吸,有它的悲欢离合。而那些藏在暗处的交易和罪恶,就像毒瘤,正在侵蚀这个生命。 他必须切除它。 走到土地庙时,正好三点。这是一座很小的庙,只有一间正殿,供奉着土地公。庙前有棵老槐树,树下坐着个老人,正在晒太阳。 秦云走过去,在他旁边的石凳上坐下。 “胡先生。”他轻声说。 老人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又闭上了:“我不看风水了,老了。” “我不是来看风水的。”秦云说,“我想问个人。” “谁?” “吴建国他爹,吴德福。二十五年前去世,埋在哪儿?” 胡先生猛地睁开眼睛,盯着秦云:“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想给他上柱香。” “你?”胡先生打量着他,“你是新来的秦书记吧?” 秦云点点头。 胡先生沉默了。风吹过老槐树,叶子沙沙作响。 “后山,虎头崖下,第三排左数第七个坟。”胡先生终于说,“但那地方不干净,你最好别去。” “怎么不干净?” “吴德福死得蹊跷。”胡先生压低声音,“说是病死的,但下葬那天,棺材特别沉。有人听见里面有动静。” 秦云的心跳加快了。 “还有,”胡先生左右看看,“吴德福临死前找过我,让我给他选个特别的坟位。我问为什么,他说......要镇住一些东西。” “镇住什么?” “他没说。”胡先生摇头,“但那天他眼神很怪,像是怕什么。秦书记,你要是去,最好白天去,天黑前一定下山。” 秦云站起身:“谢谢胡先生。” “等等。”胡先生叫住他,“这个你拿着。”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递给秦云。里面是一把桃木做的匕首,很粗糙,但看得出是手工做的。 “我年轻时候做的,开过光。”胡先生说,“那地方......需要这个。” 秦云接过匕首:“谢谢。” 走出土地庙,李想问:“秦书记,我们现在去后山吗?” 秦云看了看天色,太阳已经开始西斜。 “明天一早去。”他说,“今天先准备。” 两人往回走。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青林镇的街道上。影子随着他们的脚步移动,像是在追逐什么,又像是在逃离什么。 秦云握紧了口袋里的桃木匕首。木头的纹理抵着掌心,带来一种奇异的踏实感。 明天,他将前往虎头崖,寻找二十五年前的真相,寻找那本可能改变一切的日记。 而此刻,在青林镇的某个角落,一定有人在盯着他,计算着下一步的行动。 这场博弈,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谁先找到日记,谁就掌握了主动权。 秦云抬起头,看向后山的方向。山峦在夕阳中呈现出暗红色的轮廓,像一头沉睡的猛兽。 虎头崖就在那片山峦之中,沉默地等待着。等待着揭开秘密的人,也等待着埋葬秘密的人。 第13章 夜访孤坟 秦云没有等到第二天。 晚上九点,他独自一人离开了镇政府宿舍。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李想。只是留了张字条在枕头下:“若我明日未归,去虎头崖。” 他穿了一身深色衣服,背上一个帆布包,里面装着强光手电、绳子、工兵铲、还有那把桃木匕首。包里还有一瓶水和几块压缩饼干——不知要在山里待多久。 月黑风高。没有星星,云层厚得像是要压下来。青林镇的街道早已空无一人,只有偶尔几声狗吠打破寂静。秦云避开主路,沿着镇子边缘的小径往后山方向走。 他选择夜晚上山,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白天目标太大,吴建国的人肯定在盯着。夜晚虽然危险,但也提供了掩护。而且,他有一种直觉——有些秘密,更适合在黑暗中寻找。 后山的入口在镇子最北边,那里有一片废弃的采石场。月光偶尔从云缝中漏出,照在嶙峋的岩石上,投下诡异的影子。风穿过石缝,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有什么在哭。 秦云打开手电,光束刺破黑暗,照出一条崎岖的小路。路上杂草丛生,显然很久没人走了。他按照胡先生说的方向,朝虎头崖前进。 山路难行。青林山本就陡峭,夜晚更增加了难度。秦云手脚并用,抓着岩石和灌木往上爬。汗水很快湿透了衣服,冷风一吹,冰凉刺骨。 爬了大约一个小时,他停下来休息。回头望去,青林镇的灯火在下方闪烁,像是散落的萤火虫。那么小,那么远。就在那个小小的镇子里,藏着足以撼动许多人的秘密。 他喝了口水,继续前进。 虎头崖是青林山脉的一处险峻山崖,因形似虎头得名。吴家祖坟就在虎头下方的缓坡上。秦云爬到崖顶时,已经是凌晨一点。 月光终于完全从云层后露出来,惨白的光照在坟地上。几十座坟茔错落分布,墓碑在月光下泛着青灰色的光。风吹过坟头的荒草,发出沙沙的声响。 秦云数着:第三排,左数第七个。 他拨开齐腰深的杂草,找到那座坟。墓碑很简单,只刻着“先考吴公德福之墓”,没有生卒年月,没有立碑人。坟包不大,但很完整,不像有些坟已经塌陷。 秦云放下背包,拿出工兵铲。但他没有立即动手,而是绕着坟走了一圈,仔细观察。 坟周围的地面有细微的不同——靠近墓碑的地方,土质稍微松散一些,像是被人动过,但又刻意复原了。而且,坟头的草也比其他地方的矮一些,像是被什么东西压过。 有人来过。而且是不久前。 吴建国?还是其他人? 秦云蹲下身,用手电仔细照看地面。在墓碑的侧面,他发现了一个模糊的鞋印——登山鞋的纹路,尺码大约42。他拿出手机拍照,又用塑料袋提取了些泥土样本。 做完这些,他深吸一口气,开始挖土。 工兵铲插入泥土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秦云的动作很轻,尽量不发出太大响声。他一层层挖开表土,挖到大约半米深时,铲子碰到了硬物。 不是棺材,是石头。 秦云清理掉周围的土,露出一块青石板,大约一米见方。石板很平整,显然是人工放置的。他试图撬动石板,但纹丝不动。 他休息了一会儿,继续扩大挖掘范围。终于发现,石板的一侧有个凹槽,像是可以把手伸进去。他试着把手伸进去,摸到了一个铁环。 用力一拉,石板动了。 秦云用尽全力,将石板掀起一道缝隙。一股霉味混杂着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用手电照进去,下面是个不大的空间,大约两米见方,里面放着一口棺材。 但奇怪的是,棺材没有完全放在坑底,而是用几块石头垫高,悬在中间。棺材下面,似乎还有空间。 秦云犹豫了。挖人坟墓是大忌,更何况是深夜独自动手。但想到老马可能已经遭遇不测,想到那些被掩盖的秘密,他咬了咬牙,跳了下去。 坑里很窄,勉强能站人。秦云用手电照着棺材,发现棺材盖没有钉死,只是虚掩着。他推开棺材盖,里面是空的,只有几件破旧的衣服和一些陪葬品——一个烟斗,一个搪瓷缸,还有一本红宝书。 没有尸体。 吴德福的尸体在哪里?为什么棺材是空的? 秦云的心跳加速。他想起胡先生的话:“棺材特别沉,有人听见里面有动静。”难道当时下葬的棺材里,装的不是尸体? 他仔细检查棺材内部。在底部,他发现了一个暗格——很隐蔽,如果不是仔细观察,根本发现不了。暗格上有个小锁,已经锈迹斑斑。 秦云用工兵铲撬开锁,打开暗格。里面有个油纸包,包得严严实实。 他小心翼翼地取出油纸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本硬壳笔记本,蓝色封皮,已经褪色。封面上用钢笔写着:“工作日记,1989-1992”。字迹工整,但有些颤抖。 找到了。这就是老马说的日记。 秦云心跳如鼓。他翻开第一页,日期是1989年3月15日。内容很简短: “今日抵达青林镇,开始为期三年的勘探任务。队长周明远,副队长***。队员共十二人。山景壮丽,民风淳朴。” 他快速翻页,大部分是日常记录:勘探进度、地质数据、生活琐事。直到翻到1992年7月的部分,内容开始变化。 “7月20日。今天在老鹰嘴三号勘探点有重大发现。钻探岩芯显示高浓度稀土矿,伴生有未知矿物。李队长很兴奋,说这是‘世纪大发现’。但周队长很谨慎,说要进一步分析。” “7月25日。对未知矿物进行初步检测,结果令人震惊。放射性异常,但不同于已知的任何放射性元素。李队长私下取样,说要送去‘特殊渠道’检测。周队长不同意,两人发生争执。” “8月3日。李队长从省里回来,带回一个陌生人,说是‘专家’。专家在山里待了两天,取走了所有样品。周队长很生气,说这是违规操作。” “8月10日。暴雨,无法作业。李队长和专家在帐篷里密谈,我送饭时听到片段。专家说:‘这东西的价值无法估量,必须控制。’李队长说:‘周明远是个麻烦。’” 秦云的手开始颤抖。他继续往下翻。 “8月12日。雨停了。周队长召集所有人开会,说勘探任务提前结束,三天后撤离。李队长当场反对,两人大吵。晚上,我看到李队长和专家在河边说话,气氛紧张。” “8月14日。最后一天作业。我被分配到老鹰嘴清理设备。下午三点左右,听到爆炸声,接着是山体滑坡的声音。我跑过去看,周队长和李队长在悬崖边对峙。专家倒在地上,满头是血。我看到......我看到李队长推了周队长一把......” 日记在这里中断了一页。下一页的日期是8月16日,字迹潦草: “我逃出来了。躲在老乡家里。李队长对外说周队长失足坠崖,专家重伤送医。但我知道真相。我把当时捡到的东西藏起来了——是专家包里掉出来的文件,上面有省里的印章。这东西能证明一切。” “吴德福帮了我,他是队里的司机。他说可以把我送出山,但要我把东西给他保管。我答应了,但留了心眼,把文件拍了下来,胶卷藏在了......” 后面几页被撕掉了。 秦云翻到最后,发现日记本最后几页用胶水粘在一起。他小心地撕开,里面夹着一张发黄的照片。 照片上是两个年轻人,站在勘探队的帐篷前,勾肩搭背,笑得很开心。背面写着:“与明远兄合影,1990年夏。” 秦云认出来了。左边是年轻的周明远,右边......是***。也就是后来的李副局长,李伟的父亲。 而那个“专家”是谁?文件上省里的印章是什么? 秦云把日记本和照片小心包好,放进背包。他正准备爬出坟坑,突然听到上面有动静——脚步声,不止一个人。 他立刻关掉手电,屏住呼吸。 “就是这里。”一个男人的声音,很熟悉。 是吴建国。 “你确定东西还在?”另一个声音,是陈志强。 “我爹死前说,东西藏在这里。我找了好几次都没找到。”吴建国说,“但最近老马突然冒出来,我怀疑他知道什么。” “老马的嘴撬开了吗?” “还没有,但快了。”吴建国冷笑,“等找到东西,他就没用了。” 秦云的心沉了下去。老马还活着,但被抓住了。 “动作快点,天快亮了。”陈志强说,“找到东西就撤。秦云那边,明天就有人来调查他,他蹦跶不了多久了。” 上面传来挖掘的声音。秦云躲在棺材后面,一动不敢动。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滴在泥土里。 突然,他听到吴建国喊:“石板被撬开过!有人来过!” 手电光从上面照下来。秦云缩进棺材的阴影里。 “下去看看。”陈志强说。 秦云握紧了工兵铲。如果被发现,他只有一个人,对方至少两个,而且很可能带着武器。 就在吴建国准备跳下来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像是石头滚落的声音。 “什么声音?”吴建国停住。 “可能是野兽。”陈志强说,“不管了,先下去找东西。” 秦云知道不能再等了。他深吸一口气,突然推开棺材盖,制造出更大的声响,然后迅速躲到坑的另一侧。 “下面有人!”吴建国喊道。 手电光乱照。秦云抓住机会,猛地从坑里窜出,撞开吴建国,朝黑暗中跑去。 “抓住他!”陈志强大喊。 秦云拼命奔跑,不顾一切地往山下冲。身后传来追赶的脚步声和叫骂声。树枝抽打在脸上,划出血痕,但他感觉不到疼。 他只有一个念头:跑,必须跑出去,把日记带出去。 山路崎岖,黑夜增加了逃跑的难度。秦云几次差点摔倒,但都咬牙稳住。他不敢打开手电,只能借着微弱的月光辨认方向。 突然,脚下踩空,整个人滚下山坡。他护住头部,在岩石和灌木中翻滚,背包被树枝挂住,扯了下来。 秦云想回去捡,但听到追赶声越来越近。他咬牙放弃背包,继续往下跑。 失去背包意味着失去日记,但他别无选择。命更重要。 又跑了一段,他看到一个山洞,不大,但可以藏身。他钻进去,屏住呼吸。 脚步声从洞口经过,停了一下,然后继续往前追。 秦云靠在洞壁上,大口喘气。他的衣服被划破多处,手上、脸上都是伤。但他顾不得这些,脑子里只有一个问题:日记丢了。 不,不是丢了,是被他放弃了。 就在他绝望时,手碰到腰间的一个硬物——是那个帆布腰包,他一直系在腰上,用来装手机和证件的小包。 他打开腰包,里面除了手机,还有一个东西——是他在坟坑里撕下的那几页日记,还有那张照片。当时他顺手塞进了腰包,准备有空时细看。 最重要的东西还在。 秦云松了口气,但马上又紧张起来——吴建国他们找不到他,肯定会回去找背包。发现日记后,他们就会知道他在查什么。 天快亮了。云层散开,东方的天际泛起鱼肚白。 秦云从山洞里出来,辨认了一下方向。他现在在半山腰,离镇子还有一段距离。必须在天完全亮前回去,否则更容易被发现。 他沿着一条干涸的溪谷往下走,这样不容易留下脚印。走到山脚时,天已经蒙蒙亮。青林镇的轮廓在晨雾中显现。 秦云没有直接回镇政府,而是绕到镇卫生院后面,翻墙进去。他的样子太狼狈,不能让人看见。 他从后门溜进楼里,找到一间空着的处置室,锁上门。这里有水,有基本的医疗用品。他简单清洗了伤口,用纱布包扎了最深的几处。 做完这些,他靠在墙上,感到一阵虚脱。 一夜的奔逃,体力和精神都到了极限。但他不能休息,还有太多事要做。 手机没信号,山里本来信号就不好。他等到六点,卫生院开始有人走动,才悄悄离开。 走在清晨的街道上,秦云低着头,尽量不引人注意。早起的摊贩已经开始摆摊,蒸包子的雾气在空气中弥漫。一切都那么平常,仿佛昨夜山中的生死追逐只是一场梦。 但腰包里那几页日记的触感提醒他,那不是梦。 回到镇政府宿舍时,李想已经在门口等着,眼睛通红,显然一夜没睡。 “秦书记!”看到秦云的样子,李想吓了一跳,“您这是......” “进去说。”秦云把他拉进屋,锁上门。 “我昨晚看到您的字条,想去虎头崖找您,但被赵镇长拦住了。”李想急急地说,“他说您一定有您的考虑,让我等。” 秦云点点头。赵国庆做得对。 “秦书记,您的伤......” “皮外伤。”秦云洗了把脸,“李想,你听我说。老马被吴建国抓了,但可能还活着。吴建国和陈志强昨晚去了虎头崖,他们在找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二十五年前的证据。”秦云没有说日记的事,“听着,我今天可能要被调查。不管发生什么,你要做几件事。” “您说。” “第一,联系郑国栋书记,告诉他老马的情况,请求他介入。第二,想办法找到老马的母亲,保护起来。第三,”秦云看着李想,“如果我被带走,你要继续查。王海燕和赵国庆可以信任,但要小心。” 李想脸色苍白:“秦书记,您不会......” “做好准备。”秦云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吧。记住,不管听到什么关于我的消息,都不要慌。” 李想离开后,秦云换了身干净衣服,坐在床边。晨光从窗户照进来,新的一天开始了。 他知道,今天会是艰难的一天。调查组会来,对手会发动总攻。他可能被停职,可能被带走,可能再也回不来。 但他不后悔。 腰包里那几页日记虽然只是片段,但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二十五年前,***为了某种价值无法估量的东西,谋杀了周明远,或者至少是谋杀未遂。而那个“专家”,那个省里的印章,意味着这件事牵扯的层面更高。 而今天,同样的戏码可能再次上演。只不过,这次的目标是他。 秦云走到窗前,看着青林镇的早晨。晨雾正在散去,阳光照亮了街道,照亮了房屋,照亮了远处的茶山。 这个小镇依然美丽,依然宁静。但在这美丽宁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领。 无论今天发生什么,他都已经准备好了。 因为他知道,有些路,一旦踏上,就不能回头。有些光,一旦点燃,就不能熄灭。 即使那光是如此微弱,即使黑暗如此深重。 门被敲响了。声音很重,很急。 秦云走过去,打开了门。 第14章 调查组来了 门外站着三个人。 中间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国字脸,表情严肃,穿着深色夹克——典型的纪检干部打扮。他左边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手里拿着公文包。右边是个戴眼镜的女同志,拿着记录本。 “秦云同志?”中年男人开口,声音低沉。 “我是。” “我们是市纪委调查组。”男人出示了证件,“我姓罗,罗建国。这两位是小王和小刘。有些情况需要向你了解,请配合。” 该来的还是来了。秦云侧身:“请进。” 三人走进房间。罗建国环顾了一下简陋的宿舍,目光落在床头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纱布和药水上。 “秦书记受伤了?” “昨晚摔了一跤。”秦云平静地说,“罗组长请坐,地方小,见谅。” 罗建国在椅子上坐下,小王和小刘站在他身后。 “秦云同志,我们接到反映,你在青林镇工作期间,存在工作方法简单粗暴、影响营商环境、违反组织纪律等问题。”罗建国开门见山,“今天来,是想听听你的解释。” “反映人是谁?具体是什么问题?”秦云反问。 “调查期间不便透露。”罗建国翻开笔记本,“根据反映,你在青林村旅游开发项目上,不顾县里统一部署,擅自提出不合理要求,导致项目停滞。是否属实?” “青林村项目存在严重问题。”秦云说,“征地补偿款拖欠半年,镇政府违规垫付三十万,投资方涉嫌虚假投资。我作为镇党委书记,有责任查明真相。” “查明真相要走正规渠道。”罗建国盯着他,“据我们了解,你未经请示,擅自向上级机关发送不实材料,造成恶劣影响。这是严重的组织纪律问题。” “我发的材料都有事实依据。” “依据在哪里?” 秦云沉默了一下。日记本在背包里,背包丢在山上了。他现在手里只有那几页纸和照片。 “部分证据暂时无法提供。”他说,“但问题确实存在。罗组长,如果你们真的是来调查,应该去查青林村征地问题,去查矿山事故,去查二十五年前的真相。” 罗建国的脸色沉了下来:“秦云同志,请注意你的态度。我们是代表组织和你谈话。” “我尊重组织。”秦云站起身,“所以我才希望组织能查清青林的问题,而不是只查我。” 气氛僵住了。小王和小刘对视一眼,都有些紧张。 罗建国合上笔记本:“既然这样,按照程序,我们需要请你暂时停止工作,配合调查。” “停职?” “是暂时停止履行职务,配合调查。”罗建国纠正道,“在此期间,你不能离开青林镇,要随时接受询问。你的办公室、宿舍,都需要检查。” 秦云深吸一口气:“我可以配合,但我有几个要求。” “你说。” “第一,调查不能只针对我,要对青林镇的全面问题进行彻查。第二,要保护证人安全,特别是青林村的村民和知情矿工。第三,”秦云看着罗建国,“请你们去卫生院看看,那里有昨晚袭击我的证据。” 罗建国愣了一下:“袭击?什么袭击?” “昨晚我在后山遇袭,对方至少两人,手持棍棒。我脸上的伤不是摔的,是逃跑时划伤的。”秦云说,“这件事,派出所应该接到报案了。” 罗建国看向小王。小王低声说:“我来之前问过,派出所说昨晚后街有打架,但没抓到人,也没人报案。” “因为报案的人不敢。”秦云说,“在青林,吴建国和陈志强可以无法无天,派出所形同虚设。” “你的指控很严重。”罗建国皱眉,“有证据吗?” “有目击者,但被他们抓走了。”秦云说,“一个叫老马的矿工,昨晚为救我可能被抓了。请你们立刻组织搜救。” 罗建国沉默了一会儿,对小王说:“联系县公安局,请求支援,搜索后山区域。” “是。”小王走出去打电话。 “秦云同志,在调查期间,希望你如实反映情况,不要隐瞒,也不要夸大。”罗建国重新坐下,“现在,请你详细说说,从到青林镇第一天开始,所有的经过。” 询问持续了两个小时。秦云从征地纠纷说到陈大山被绑,从矿山事故说到二十五年前的勘探队,从他收到的神秘短信说到昨晚的虎头崖遭遇。他隐瞒了日记本的具体内容,但提到了***、陈志强、吴建国的关系网。 罗建国听得很认真,不时提问。小刘飞快地记录。 十点左右,询问暂停。罗建国要去镇政府召开会议,宣布秦云停职的决定。 “秦书记,”离开前,罗建国忽然换了称呼,“你刚才说的那些,我们会核实。但在我给你答复之前,请你遵守纪律,不要有任何行动。” “罗组长,”秦云看着他,“你们是来查我的,还是来查问题的?” “有区别吗?” “如果是查我,那青林的问题永远不会解决。”秦云说,“如果是查问题,那我愿意全力配合。” 罗建国没有回答,带人离开了。 秦云站在窗前,看着他们走向镇政府办公楼。院子里已经聚集了一些干部,交头接耳,目光不时瞟向他的宿舍。 手机响了,是赵国庆。 “秦书记,调查组宣布你停职了。”赵国庆的声音很低,“现在由我暂时主持工作。” “知道了。” “秦书记,我......”赵国庆欲言又止,“我会尽量稳住局面。但你刚才说的那些,调查组真的会查吗?” “看他们的态度。”秦云说,“老赵,有件事要你帮忙。” “你说。” “调查组去后山搜救了,但恐怕找不到老马。吴建国一定有藏人的地方。你想想,青林镇有什么地方可以藏人而不被发现?” 赵国庆沉默了一会儿:“有几个废弃的矿洞,还有老茶厂的地下仓库。但这些地方太多,搜不过来。” “那就重点搜吴建国名下的产业。”秦云说,“他的矿场、仓库、还有他在镇上的房子。” “秦书记,我现在主持工作,直接去搜吴建国的产业,会打草惊蛇。” “所以不能明着搜。”秦云压低声音,“你去找王海燕和李想,让他们组织信得过的人,暗中调查。特别是矿场,老马很可能被关在那里。” “好,我试试。” “还有,保护陈大山一家。我担心陈志强会报复。” “明白。” 挂断电话,秦云感到一阵无力。被停职意味着他被困在这里,无法行动,只能等待。而等待是最被动的。 他走到书桌前,拿出那几页日记和照片,仔细研究。 照片上周明远和***勾肩搭背,笑得很真诚。那是1990年,两人还是同事,还是朋友。两年后,一切都变了。 日记里提到的“未知矿物”、“放射性异常”、“价值无法估量”,还有那个神秘的“专家”和省里的印章——这些线索像碎片,缺少关键的连接。 那个矿物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要不惜杀人也要得到它?二十五年过去了,为什么陈志强和吴建国还在找相关的东西? 秦云想起老马说的“国宝”。难道真是文物?还是某种稀有矿物? 他需要更多信息,需要那本完整的日记。 手机震动,是陌生号码。秦云犹豫了一下,接通。 “秦书记,我是刘鑫。”对方的声音很轻,很急。 刘鑫?卫生院刘院长的外甥,那个处理过矿工伤的医生? “你在哪里?”秦云问。 “我不能说,但我知道老马在哪里。”刘鑫说,“吴建国把他关在老鹰嘴三号矿洞,那里已经废弃了,但有个隐蔽的支洞。” “你怎么知道?” “我......我给吴建国的人看过伤。”刘鑫的声音在颤抖,“昨晚他们送来一个受伤的,我处理伤口时听到的。秦书记,老马伤得很重,可能撑不了多久。” “矿洞具体位置?” “从主洞口进去,走大约两百米,右手边有个塌方处,绕过塌方,后面有个小洞口,用木板挡着。”刘鑫说,“但那里有人看守,至少两个人。”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沉默。然后刘鑫说:“我舅舅让我躲起来,说我惹上麻烦了。但我想......我想做点对的事。两年前那场事故,我隐瞒了,现在后悔了。” “刘鑫,谢谢你。”秦云说,“你保护好自己。这件事我会处理。” 挂断电话,秦云立刻打给赵国庆,把矿洞的位置告诉他。 “我这就带人去。”赵国庆说。 “小心,可能有看守。” “我会叫上派出所的人。” “不。”秦云反对,“派出所里可能有内鬼。你找几个绝对信得过的人,不要声张。” “好。” 接下来的时间,秦云在房间里踱步。每一分钟都像一年那么长。他无法参与救援,只能等待消息。 中午,小王送来午饭——食堂打的盒饭。 “秦书记,趁热吃。”小王的态度比上午温和了些。 “谢谢。”秦云接过饭,“罗组长呢?” “在开会。”小王左右看看,压低声音,“秦书记,罗组长其实......很重视你反映的情况。来之前,郑国栋书记专门找过他。” 秦云心里一动:“郑书记怎么说?” “说您是个好干部,但太刚直,容易得罪人。”小王说,“他还说,青林镇的水很深,让罗组长一定要慎重。” “那罗组长的态度呢?” “他不说,但我看得出来,他对你反映的那些事很感兴趣。”小王犹豫了一下,“秦书记,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你说。” “罗组长上午让我调了青林镇近五年的信访记录,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所有关于矿山、征地、腐败的举报,最后都不了了之。而且,这些举报的转办单位都是......” “都是什么?” “都是县里同一个领导批示的。”小王说,“杨建国副县长。” 杨建国。秦云想起昨天的会议,那个让他“注意方式方法”的副县长。 “批示内容是什么?” “基本都是‘请镇政府妥善处理’、‘依法依规办理’之类的官话。”小王说,“但奇怪的是,所有举报最后都转回镇政府,而镇政府的处理意见都是‘查无实据’或‘已协调解决’。” 典型的官僚主义踢皮球。问题从下往上反映,从上往下转办,最后回到原点,不了了之。 “小王,谢谢你告诉我这些。”秦云说。 “应该的。”小王站起来,“秦书记,您先吃饭。有消息我会通知您。” 小王离开后,秦云打开盒饭,却没什么胃口。他脑子里全是老马——那个为了救他而暴露的老矿工,现在躺在阴暗的矿洞里,生死未卜。 还有陈志强和吴建国。他们现在在干什么?发现日记本丢失后,他们会有什么反应? 下午两点,赵国庆终于打来电话。 “找到了。”赵国庆的声音很疲惫,“在老鹰嘴三号矿洞,和你说的位置一样。两个看守,被我们控制住了。” “老马呢?” “还活着,但伤得很重。”赵国庆顿了顿,“腿断了,肋骨可能也断了,全身是伤。已经送县医院了。” 秦云松了口气,但马上又提起来:“伤得这么重?” “被折磨的。”赵国庆的声音里带着愤怒,“秦书记,我干了这么多年基层工作,没见过这么狠的。老马身上没一块好肉,指甲都被拔了......” 秦云闭上眼睛。他想起昨晚老马把他拉进门时的样子,想起老马说起儿子时的神情。 “谁干的?” “看守说是吴建国亲自审的。”赵国庆说,“他们还说,吴建国在找一样东西,好像是本子什么的。老马不肯说,就被往死里打。” 日记本。吴建国以为老马知道日记本的下落。 “那两个看守,问出什么了吗?” “嘴硬得很,只说是吴建国让他们看人。”赵国庆说,“我已经把他们交给罗组长了。” “罗组长怎么说?” “他看了老马的伤,很震惊。现在带人去找吴建国了。” 事情终于有了转机。秦云挂断电话,感到一丝希望。 但希望很快被打破了。 下午四点,小王急匆匆跑来,脸色苍白。 “秦书记,不好了!” “怎么了?” “吴建国跑了!”小王说,“罗组长带人去他家,人已经不见了。矿场、仓库,所有地方都找遍了,都没人。” “陈志强呢?” “也不见了。”小王喘着气,“而且,而且县医院传来消息,老马......老马没抢救过来。” 秦云手里的水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什么时候的事?” “半小时前。”小王低声说,“内脏出血太严重,手术没成功。” 秦云跌坐在椅子上。老马死了。那个救了他两次的老矿工,那个想给儿子烧纸的父亲,那个在黑暗中坚守良知的普通人,死了。 因为救他,因为说了真话,死了。 窗外的阳光很好,照在青林镇的土地上。但秦云觉得冷,刺骨的冷。 “罗组长呢?”他问,声音嘶哑。 “在回来的路上。”小王说,“秦书记,罗组长让我告诉您,调查升级了。老马的死,已经涉及命案。市局刑警队会介入。” 命案。终于,青林镇的血,流到了明面上。 但代价是一条人命。 秦云站起来,走到窗前。夕阳西下,天空被染成血色。 老马死了,但战斗还没结束。日记本还在吴建国手里,真相还没大白,那些该负责的人还没受到惩罚。 他转过身,看着小王:“告诉罗组长,我要见他。现在。” “可是您的停职......” “停职可以,但有些事,我必须说。”秦云的眼神坚定,“老马不能白死。青林镇的黑暗,必须被揭开。” 小王被他的气势镇住了,点点头:“我去请罗组长。” 秦云站在窗前,看着血色的天空。远处,青林山脉沉默地矗立,见证了二十五年前的罪恶,见证了两年前的死亡,见证了昨晚的奔逃,也见证了今天的牺牲。 那些山知道所有的秘密。而那些秘密,终将重见天日。 以血,以命,以永不放弃的追寻。 第15章 暗室密谈 罗建国走进秦云宿舍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他没有带小王和小刘,独自一人,手里拿着一个档案袋。门关上后,宿舍里只剩下台灯的光,把两人的影子投射在墙上。 “老马的事,我很难过。”罗建国开口,声音比白天温和了些,“他是个好人。” “好人不长命。”秦云的声音很冷,“在青林,这是定律。” 罗建国把档案袋放在桌上,在秦云对面坐下。两人之间隔着那张简陋的木桌,台灯的光在桌面上画出一个明亮的圆。 “秦云同志,我来是想告诉你,调查方向调整了。”罗建国说,“老马的死,让这件事的性质变了。不再是简单的违规违纪,而是涉嫌刑事犯罪。” “涉及谁?” “吴建国、陈志强,可能还有其他人。”罗建国打开档案袋,取出一份文件,“这是市局刑警队刚传来的消息。他们搜查了吴建国的家和矿场,找到了一些东西。” 秦云接过文件。第一页是搜查清单,列着:现金八十二万元、账本三本、矿山开采许可证复印件、还有......几把手枪和猎枪。 “非法持枪。”秦云抬起头。 “不止。”罗建国翻到第二页,“账本里记录了近三年的资金往来,涉及多名公职人员。其中有一笔,标注‘青林村项目协调费’,二十万,收款人是......” 他停顿了一下,看向秦云。 “谁?” “刘建军,镇财政所长。”罗建国说,“还有一笔,标注‘矿山安全监管费’,十五万,收款人是孙涛。” 秦云并不意外。他在那些举报信里看到过类似的线索,只是没想到证据来得这么快。 “这些能定什么罪?” “受贿、滥用职权,至少。”罗建国说,“但更重要的是,账本里提到了一个人——李伟。” 秦云的心跳加快了:“省国土资源厅的那个李伟?” “对。”罗建国点头,“有一笔五十万的转账,备注是‘李处咨询费’,时间是一年前,正好是青林村项目立项前后。” “五十万,够判多少年?” “十年以上。”罗建国合上文件,“但问题在于,李伟的父亲***,就是二十五年前勘探队的副队长,周明远的搭档。而李伟本人,现在主管全省矿业审批。” 秦云明白了。这是一个跨越二十五年的利益链条——父亲当年可能参与了隐瞒稀土矿藏,儿子现在利用职权为开采铺路,中间由陈志强、吴建国这样的白手套操作。 “罗组长,你现在相信我说的话了吗?” 罗建国沉默了一会儿:“我相信青林镇有问题,但有些事,需要更多证据。比如你提到的二十五年前的真相,比如那个神秘的‘专家’,比如那本日记。” “日记本在吴建国手里。”秦云说,“昨晚在虎头崖,我找到了,但逃跑时丢了。吴建国他们应该已经拿到了。” “那本日记里有什么?” 秦云没有隐瞒,把日记的内容和自己的推测都说了出来。罗建国听得很认真,不时在笔记本上记录。 “如果日记的内容属实,”罗建国听完后说,“那就不只是腐败问题,而是涉及命案——周明远可能不是意外坠崖,而是被谋杀。” “还有那个‘专家’的死,或者重伤。”秦云补充,“日记里说专家满头是血,后来怎么样了?如果死了,尸体在哪里?如果活着,现在在哪里?” “这些都需要查。”罗建国站起来,走到窗前,“但秦云同志,我要提醒你,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这件事牵扯的层面会很高。李伟在省里,他父亲虽然退休,但人脉还在。还有那个‘专家’,能调动省里资源的人,背景不简单。” “所以就不查了?” “查,但要讲究方法。”罗建国转过身,“你被停职的事,暂时不能解除。这是为了保护你,也是为了方便调查。” “保护我?” “对。”罗建国走回桌前,“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你被停职了,注意力都在你身上。但真正的调查,要在暗处进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秦云明白了。这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我需要做什么?” “第一,配合我们演好这场戏。”罗建国说,“明天会有第二次谈话,态度要强硬,要表现出不服。第二,把你掌握的所有线索,特别是那些不能公开的,全部交给我。第三,”他顿了顿,“在适当的时候,你要消失。” “消失?” “去一个安全的地方,暂时避开。”罗建国说,“我收到消息,陈志强和吴建国虽然跑了,但他们的同伙还在。老马死了,他们可能会对你下手。” 秦云想起昨晚的追杀,想起那个左脸有疤的打手。 “我不能走。”他说,“我一走,青林村的村民怎么办?陈大山他们会有危险。” “我们会派人保护。”罗建国说,“但你的安全更重要。秦云同志,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你背后有组织,有法律,有我们。” 这话说得很好听,但秦云知道,在青林这样的地方,组织和法律有时候很遥远。 “罗组长,我有一个条件。”秦云说,“在我离开之前,我要见一个人。” “谁?” “周明远书记。”秦云看着罗建国,“有些事,只有他知道真相。” 罗建国犹豫了:“周书记在省城医院,病情不稳定。而且,他现在很敏感,很多人盯着。” “所以才要秘密去。”秦云说,“罗组长,如果你真想查清二十五年前的真相,周书记是关键。他知道***是什么样的人,知道那个‘专家’是谁,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长时间的沉默。窗外传来风声,像有什么在呜咽。 “好吧。”罗建国终于点头,“我安排。但只能见半小时,而且要绝对保密。” “谢谢。” 罗建国看了看表:“现在是晚上九点。凌晨三点,会有车来接你。在这之前,你不要离开房间,不要联系任何人。食物和水我会让人送来。” “我的手机呢?” “暂时由我们保管。”罗建国说,“这是为了安全。秦云同志,请理解。” 秦云交出手机。罗建国接过,放进口袋。 “还有一件事。”罗建国走到门口,回头说,“你今天提到的那个刘鑫,我们找到了。他愿意作证,两年前矿山事故的真相,还有吴建国的其他罪行。” “他在哪里?” “安全的地方。”罗建国说,“你不用担心。现在,好好休息。凌晨三点,我亲自来接你。” 门关上了。脚步声在走廊里远去。 秦云坐在床边,看着桌上那盏台灯。灯光很稳定,但墙上他的影子在轻微晃动,像不安的灵魂。 他想起周明远。那个教会他什么是坚持、什么是底线、什么是责任的老领导,现在躺在病床上,生命一点点流逝。而让他变成这样的,是曾经的搭档,是利益,是人性中最黑暗的部分。 凌晨三点,罗建国准时出现。 没有开车灯,一辆普通的黑色轿车停在宿舍楼下。秦云跟着罗建国上了车,司机是个年轻小伙子,面无表情。 车子驶出青林镇,没有走大路,而是绕了一条偏僻的乡道。夜色浓重,车窗外一片漆黑,只有车灯照亮前方一小段路。 “我们不去省城。”罗建国忽然说。 秦云看向他。 “周书记不在省城医院。”罗建国压低声音,“一个月前,他转院了,在邻市的一家疗养院。这是机密,只有少数人知道。” “为什么?” “为了安全。”罗建国说,“周书记病倒后,收到过威胁信。有人不希望他活着。” 又是灭口。秦云感到一阵寒意。 车子开了三个小时,天蒙蒙亮时,进入邻市郊区。疗养院建在一片山脚下,环境幽静,门口有保安,看起来很正规。 罗建国出示了证件,保安仔细核对后放行。车子停在主楼后的一栋独立小楼前。 “周书记在这里。”罗建国下车,“记住,只有半小时。我在外面等你。” 秦云走进小楼。楼道里很安静,铺着地毯,脚步声被吸收。护士站有个中年护士在值班,罗建国和她说了几句,她点点头,带秦云走向最里面的房间。 门开了。房间不大,但干净整洁。窗前坐着一个人,背对着门,看着窗外的山景。 听到声音,那人慢慢转过身。 秦云愣住了。 三个月不见,周明远瘦得几乎脱形,脸颊凹陷,眼窝深陷,头发全白了。但那双眼睛依然锐利,像鹰一样。 “小秦来了。”周明远笑了,笑容牵动脸上的皱纹,像干涸的土地裂开。 “周书记......”秦云的声音有些哽咽。 “坐。”周明远指了指床边的椅子,“罗建国给我打电话了,说你要来。我知道,你一定是查到了什么。” 秦云坐下,看着这位曾经意气风发的老领导。是什么让他变成了这样?是疾病,还是二十五年来背负的秘密? “周书记,我去了青林镇。”秦云说,“我找到了您当年勘探的报告,还找到了一本日记,吴德福藏的日记。” 周明远的眼神变了:“日记?什么日记?” “一个勘探队员的日记,记录了1992年8月发生的事。”秦云盯着周明远,“他说,***推了您,专家受伤。他还说,专家包里有文件,上面有省里的印章。” 周明远沉默了。他的手开始颤抖,慢慢移到轮椅扶手上,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窗外,天亮了。第一缕阳光照进房间,照在周明远苍白的脸上。 “他还活着。”周明远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那个写日记的人,他还活着。” “您知道他是谁?” “小王,***,当时队里最年轻的队员。”周明远闭上眼睛,“那天他确实在现场,我以为他死了。***说他也坠崖了。” “他没死,逃出来了,被吴德福藏起来。”秦云说,“但他后来怎么样了?日记只写到8月16日。” “我不知道。”周明远摇头,“我被推下悬崖,命大,挂在一棵树上。后来被老乡救了,在山里躲了三个月。等我出来时,勘探队已经解散了,所有人都说我和***都死了。” “***对外宣布您失足坠崖?” “对。”周明远睁开眼睛,眼神里有痛苦,“他不仅宣布我死了,还篡改了勘探报告,隐瞒了稀土矿藏。他以为我真死了,或者永远不敢露面。” “那您为什么不揭发他?” “怎么揭发?”周明远苦笑,“我‘死’了,***‘死’了,唯一活着的证人是吴德福,但他是***的人。而且,***背后还有人,那个‘专家’,还有省里的某些领导。我一个‘死人’,拿什么跟他们斗?” 秦云理解了。二十五年前,周明远选择了沉默,不是懦弱,而是无能为力。 “那个‘专家’是谁?” “我不知道名字,但记得他的样子。”周明远回忆道,“四十多岁,戴金丝眼镜,说话带点南方口音。***叫他‘陈教授’,但我觉得那不是真名。他当时从省里来,带着介绍信,印章是省科委的。” 省科委。二十五年前,这是一个权力很大的部门。 “他包里有什么文件?” “我没看清,但***说看到了。”周明远说,“小秦,你知道我们当时发现了什么吗?不只是稀土,还有一种前所未见的矿物。它的放射性很特殊,半衰期极长,可能......可能具有战略价值。” 战略价值。这四个字让秦云明白了为什么这件事如此敏感。 “那矿物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周明远摇头,“***和陈教授拿走了所有样品。后来我再也没有听说过那种矿物的消息,就像从未存在过。” 房间里安静下来。阳光已经完全照进来,照亮空气中的尘埃,像无数细小的悬浮物。 “周书记,”秦云问,“您知道李伟吗?” 周明远的手猛地一抖:“***的儿子?” “对,他现在是省国土资源厅矿业处处长。”秦云说,“青林村旅游开发项目的背后,就有他的影子。陈志强是他的大学同学,吴建国是他的白手套。” 周明远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报应啊。父亲作的恶,儿子接着作。” “不止。”秦云说,“李伟可能还牵扯到更高层。周书记,您当年的事,现在可能有机会查清。罗建国组长在查,市纪委在查,只要证据足够......” “证据在哪里?”周明远睁开眼睛,“日记本呢?” “被吴建国拿走了。” “那还有什么证据?” 秦云沉默了。是啊,日记本丢了,***生死不明,吴德福死了二十五年。唯一的物证在敌人手里,唯一的人证要么死了要么失踪。 “还有您。”秦云看着周明远,“您是当事人,您的证词很重要。” “一个‘死’了二十五年的人突然出现作证?”周明远摇头,“他们会说我是疯子,是冒充的。而且,我的身体......”他指了指自己,“撑不到开庭的那一天。” 秦云感到一阵绝望。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 “不过,”周明远忽然说,“我还有一样东西。” 他从轮椅的坐垫下拿出一个小布袋,递给秦云。 秦云打开,里面是一卷胶卷。 “这是当年***藏起来的胶卷,拍的是专家包里的文件。”周明远说,“他逃出来后,把胶卷给了我。我藏了二十五年,谁都没告诉。” 秦云握着胶卷,像握着一块炭火。 “去找人冲洗出来。”周明远说,“但记住,一定要找绝对可靠的人。这东西一旦曝光,会要很多人的命,包括你的。” “我明白。” “还有,”周明远抓住秦云的手,手很凉,但很有力,“小秦,收手吧。你已经做得够多了。剩下的,交给组织,交给法律。” “周书记......” “听我说。”周明远盯着他的眼睛,“你年轻,有前途,有家庭。不要像我一样,把一生都搭进去。有些战斗,不值得用生命去赌。” 秦云看着这位老人,看着他那双看透一切的眼睛。 “周书记,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他轻轻抽出手,“如果人人都退缩,那黑暗就永远是黑暗。” 周明远愣了一会儿,然后笑了,笑得很欣慰:“你还是和当年一样,倔。好,我不劝你了。但记住,保护好自己。活着,才能战斗。” 护士敲门进来:“周书记,时间到了。” 秦云站起来,把胶卷小心放进口袋:“周书记,您保重。” “你也是。”周明远说,“小秦,青林就拜托你了。” 走出房间时,秦云回头看了一眼。周明远坐在窗前,阳光照在他身上,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二十五年的秘密,二十五年的等待,二十五年的坚持。 现在,这根接力棒传到了他手里。 罗建国在楼外等他,看到秦云的表情,什么也没问。 “回去吧。”他说。 车子驶出疗养院。清晨的阳光照在山路上,一切都显得清新而充满希望。 但秦云知道,在这希望的背后,是更深的黑暗,更残酷的战斗。 口袋里的胶卷沉甸甸的,像一颗定时炸弹。 炸开的是真相,也可能是他自己的生命。 第16章 胶卷疑云 返回青林镇的路显得格外漫长。 车子在晨雾中穿行,山路蜿蜒,两侧的松林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像沉默的守卫。秦云坐在后座,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胶卷。那小小的金属圆筒冰凉,却像烙铁一样烫手。 罗建国坐在副驾驶,从后视镜里看了秦云一眼:“见到周书记了?” “嗯。” “他状态怎么样?” “不好。”秦云如实说,“瘦了很多,但头脑清醒。” 罗建国点点头,没有继续问。车里恢复沉默,只有引擎的嗡嗡声和轮胎压过路面的沙沙声。 秦云望向窗外。晨雾正在散去,露出青林山脉青灰色的轮廓。这片看似普通的山区,到底藏着多少秘密?二十五年前的勘探队,那种具有“战略价值”的未知矿物,跨越两代人的利益链条...... “罗组长。”秦云忽然开口。 “嗯?” “如果胶卷里的内容真能证明什么,你们会怎么办?” 罗建国沉默了一会儿:“依法办理。不管涉及到谁。” “包括省里的领导?”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罗建国的声音很平静,但很坚定,“秦云同志,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你要相信,我们的党,我们的组织,有自我净化的能力。腐败分子毕竟是少数。” 这话很官方,但秦云听出了其中的决心。罗建国不是那种敷衍了事的官僚,否则他不会凌晨三点带他去见周明远,不会在停职程序外另辟调查渠道。 “胶卷需要冲洗。”秦云说,“要找绝对可靠的地方。” “我已经安排了。”罗建国说,“省城有一家老字号照相馆,老板是我战友的父亲,三代人干这个,嘴严技术好。胶卷今晚就能送过去。” “太远了,路上不安全。” “所以需要你亲自去。”罗建国转过头,“秦云同志,你现在被停职,留在青林反而危险。去省城,一方面送胶卷,一方面避避风头。” 秦云皱起眉头:“我不能离开青林。陈志强和吴建国虽然跑了,但他们的势力还在。我一走,赵国庆他们压力会很大。” “赵国庆那边我会安排人暗中保护。”罗建国说,“而且,你这次去省城,不只是避风头,还有任务。” “什么任务?” “查李伟。”罗建国压低声音,“我这边只能查到表面,但他在省城的关系网、资金往来、社会活动,需要有人实地调查。你是生面孔,又正好‘停职外出散心’,不会引人怀疑。” 秦云明白了。这是让他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表面上是被停职后出去散心,实际上暗中调查。 “我需要多长时间?” “一周。”罗建国说,“一周后,不管查到多少,都要回来。到时候,胶卷应该已经冲洗好了,我们会有更多证据。” 车子驶入青林镇时,已是上午八点。镇子刚刚苏醒,街道上行人不多,但秦云能感觉到那些从窗户后、门缝里投来的目光。他被停职的消息,肯定已经传遍了。 车子没有进镇政府大院,而是在镇外一个偏僻的路口停下。 “下午三点,有车来接你。”罗建国递给他一个信封,“里面是车票、一些现金,还有省城的地址和联系方式。记住,从现在开始,你不是秦书记,你是去省城看病的秦云。明白吗?” 秦云接过信封:“明白。” “还有这个。”罗建国又递过来一部旧手机,“只能接打电话,不能上网。我的号码已经存进去了,紧急情况联系。记住,每天下午六点,准时开机十分钟。” 秦云把手机和信封放进贴身口袋。 “现在回去休息,不要见任何人。”罗建国说,“就说你身体不适,需要静养。” 秦云下了车,看着车子掉头离开。晨光中,青林镇的轮廓清晰起来——那些低矮的房屋,蜿蜒的街道,远处连绵的茶山。这个他来了不到十天的小镇,已经和他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步行回宿舍,尽量避开人多的街道。但还是遇到了几个熟人——粮站的李会计、供销社的王主任。他们看到他,眼神躲闪,匆匆点头就离开了。这就是官场的现实,一朝失势,人人避之不及。 回到宿舍,秦云锁上门。他从口袋里拿出胶卷,对着窗户的光仔细看。小小的金属圆筒,表面有些磨损,但保存完好。二十五年前的***,用什么样的心情拍下这些照片?又用什么样的勇气把胶卷交给周明远? 他把胶卷重新收好,开始收拾简单的行李。几件换洗衣服,洗漱用品,还有那把瑞士军刀。想了想,又把周明远给的桃木匕首也带上。 中午,小王送饭来。今天的饭菜比昨天丰盛,还有一罐鸡汤。 “秦书记,罗组长交代的,让您补补身体。”小王放下餐盒,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 小王左右看看,压低声音:“上午镇里开了会,孙涛副书记主持的。他提出要调整分工,让王海燕副镇长暂时分管财政,刘建军所长‘协助工作’。赵镇长反对,但没用。” 这是在夺权。孙涛借着秦云停职的机会,开始清洗异己。王海燕被放到火上烤,刘建军明降暗保。 “还有呢?” “青林村那边,陈志强的人又去了。”小王的声音更低了,“说是重新协商补偿款,但陈大山他们还是没签字。我听说......听说陈大山家被人砸了窗户,但派出所没立案。” 赤裸裸的恐吓。秦云握紧了拳头。 “罗组长知道吗?” “知道,但他说现在不能打草惊蛇。”小王说,“秦书记,您别怪我多嘴,青林这地方......您还是走吧,越远越好。” 秦云看着这个年轻人。小王最多二十五六岁,刚到纪委工作不久,还有着理想和热血。但在青林这样的地方,理想和热血很容易被现实磨灭。 “小王,你怕吗?” “怕。”小王老实承认,“但罗组长说,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他说您就是这样的人。” 秦云笑了:“替我谢谢罗组长。告诉他,下午三点,我会准时出发。” 小王离开后,秦云吃完饭,躺在床上休息。但他睡不着,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闪过这些天的画面:陈大山愤怒的脸,老马颤抖的手,周明远深陷的眼窝,还有青林村那片被推平的茶山。 下午两点半,他拎着简单的行李,锁上宿舍门。钥匙放在窗台上的花盆底下——这是他和李想约定的暗号,如果花盆移动了,说明他回来了。 走到镇外约定的路口,正好三点。一辆半旧的面包车停在路边,司机是个五十多岁的汉子,皮肤黝黑,手上有老茧。 “秦老板?”司机问。 “是我。”秦云点头。 “上车吧,路远。” 面包车驶出青林镇,上了国道。司机话不多,专注开车。秦云坐在后座,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色。青林镇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群山之后。 但他知道,自己一定会回来。 车子开了四个小时,晚上七点到达市里。司机在一家小旅馆前停下:“今晚住这儿,明早六点有车接你去火车站。” 秦云下了车,司机递给他一个信封:“房间已经开好了,302。这是房卡和明天的车票。” “谢谢。” 旅馆很普通,但干净。秦云进了302房间,放下行李,第一件事就是检查房间。没有摄像头,没有窃听器——至少以他的经验判断没有。 他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从窗户看出去,外面是条小街,路灯已经亮了,行人匆匆。这是另一个世界,一个看似正常的世界。但秦云知道,在这个世界的背面,有着和青林一样的暗流。 晚上八点,他拿出罗建国给的手机,开机。信号满格。他先给林晓雅打了个电话。 “秦云?”林晓雅的声音很急,“你在哪里?我听说你被停职了!” “我没事,出来散散心。”秦云尽量轻松地说,“儿子呢?” “在写作业。”林晓雅压低声音,“秦云,到底怎么回事?市里传得很厉害,说你在青林乱来,得罪了投资商,还涉嫌违规。” “有人想整我。”秦云实话实说,“晓雅,这几天如果有什么陌生人联系你,或者家里有什么异常,马上报警,然后联系这个号码。” 他把罗建国的备用号码告诉了林晓雅。 “秦云,我害怕。”林晓雅的声音有些颤抖,“咱们不干了好不好?调回市里,做什么都行。” “现在走不了。”秦云说,“晓雅,相信我,很快就会有结果。等我回来。” 挂断电话,秦云心里涌起一阵愧疚。他把妻子和儿子卷入了危险,却无法保护他们。 手机震动,是罗建国的短信:“到市里了?” “到了,明早去省城。” “好。注意安全。胶卷的事,已经安排好了。” 秦云回了个“收到”,关机。 他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起身从行李里拿出那个胶卷,在手里反复摩挲。二十五年前的真相,就在这个小圆筒里。它会是什么?省里的批文?领导的签字?还是更敏感的东西? 凌晨一点,秦云突然醒了。不是自然醒,是被一种直觉惊醒——门外有人。 他悄悄下床,拿起桃木匕首,贴在门后。猫眼被从外面堵住了,看不见。他屏住呼吸,听着外面的动静。 很轻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徘徊。停在了他门口。 秦云握紧了匕首。如果对方破门而入,他必须反击。 但脚步声停留了几秒,又慢慢远去了。接着是下楼的脚步声。 秦云等了一会儿,轻轻打开门。走廊里空无一人。他走到楼梯口往下看,只看到旅馆大门晃动——有人刚刚离开。 他回到房间,锁好门,把椅子抵在门后。这一夜,他没再睡着。 早上六点,有人敲门。是旅馆老板,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 “秦老板,车来了。” 秦云拎着行李下楼。门口停着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个年轻人。 “去火车站?”司机问。 “对。” 去火车站的路上,秦云一直注意着后视镜。没有车跟踪,至少他没发现。 火车站人很多。秦云取了票,进站,上车。他买的是硬卧,中铺。放好行李后,他坐在下铺,观察着周围的人。 对面下铺是个中年男人,在看报纸。上铺是个学生模样的女孩,戴着耳机。斜对面是一对老年夫妇,在低声交谈。看起来都很正常。 火车开动了。秦云爬上自己的铺位,闭上眼睛假寐。但他能感觉到,有人在观察他。不是明显的注视,而是一种若有若无的注意力。 中午,他去餐车吃饭。要了一份盒饭,坐在角落里慢慢吃。餐车人不多,除了他,只有三桌客人。一桌是几个出差模样的男人,在喝酒聊天。一桌是一家三口。还有一桌,是个独自坐着的女人,三十多岁,在看窗外。 秦云注意到,那个女人虽然在看窗外,但眼角余光不时扫向他。而且,她面前的咖啡一口没喝,已经凉了。 他吃完盒饭,起身回车厢。经过那女人身边时,她突然开口:“先生,能借个火吗?” 秦云停下脚步:“我不抽烟。” “哦,对不起。”女人笑了笑,笑容很标准。 秦云继续往前走。他能感觉到那女人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 回到铺位,他假装睡觉,实际上在思考。那个女人是谁?罗建国派来保护他的?还是对手派来跟踪的? 如果是保护,为什么不明说?如果是跟踪,为什么这么明显? 下午三点,火车到达省城。秦云拎着行李下车,随着人流走出车站。省城车站很大,人山人海。他按照罗建国给的地址,上了一辆公交车。 车上,他再次注意到那个女人——她也上了同一辆车,坐在后排。 秦云在市中心下车,走进一家商场。他在商场里转了几圈,从另一个门出去,又进了地铁站。几番换乘后,终于甩掉了跟踪。 下午五点,他来到罗建国给的地址——一家老式照相馆,门面很小,招牌上写着“光明照相馆,始于1952年”。 推门进去,铃铛响了一声。店里很暗,柜台后坐着一个老人,戴着老花镜,在修相机。 “老板,洗胶卷。”秦云说。 老人抬起头,打量了他一下:“什么胶卷?” “老式135胶卷,二十五年前的。” 老人眼神变了变:“跟我来。” 他拉开柜台后的门,示意秦云进去。里面是个暗室,红光昏暗,有种化学药水的味道。 “胶卷呢?” 秦云从贴身口袋拿出胶卷。老人接过,对着红光看了看:“保存得不错。什么时候要?” “越快越好。” “明天下午来取。”老人说,“但有个条件。” “您说。” “不管洗出来是什么,我都不想知道。”老人看着秦云,“我老了,只想安稳过日子。明白吗?” “明白。”秦云点头,“谢谢您。” 离开照相馆,天已经黑了。省城的夜晚灯火辉煌,车水马龙。但秦云无心欣赏,他找了个小旅馆住下,开始思考明天的计划。 李伟住在哪里?在哪里上班?有什么活动规律? 他打开罗建国给的资料袋。里面有李伟的照片、住址、工作单位、车牌号,还有他常去的几个场所——一家高尔夫俱乐部,一家私人会所,一家茶楼。 秦云看着李伟的照片。五十出头,微胖,戴着眼镜,看起来很斯文。这就是***的儿子,那个可能参与谋杀的男人的后代。 明天,他要开始调查这个人。而调查的结果,可能决定整个案件的走向。 窗外,省城的夜景璀璨夺目。但在这璀璨之下,是无数看不见的暗流,无数交织的利益,无数被隐藏的真相。 秦云拉上窗帘,躺在床上。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而每一天,都可能离真相更近一步,也可能离危险更近一步。 但他没有选择。 就像周明远说的: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 第17章 暗室显影 省城的清晨比青林镇嘈杂得多。 秦云在旅馆房间里醒来时,窗外已是车水马龙。他看了看表,早上七点。一夜没睡好,脑子里全是那卷胶卷——此刻正在暗室里,被化学药水浸泡,二十五年前的影像将一点点显现。 他洗漱完毕,下楼吃了早餐,然后按照计划开始对李伟的调查。 资料显示,李伟住在省城东部的“山水花园”小区,那是省直机关家属区,安保严密。秦云在小区对面的一家咖啡馆坐下,要了杯咖啡,透过落地窗观察。 八点十分,一辆黑色奥迪驶出小区。秦云迅速记下车牌——正是资料上李伟的车。车子往市中心方向开去。 秦云结了账,打车跟上。早高峰的省城交通拥堵,奥迪走走停停,最后停在省国土资源厅大楼前。李伟下车,提着公文包走进大楼。典型的公务员上班场景,看起来一切正常。 秦云在街对面的书店里继续观察。他买了一本杂志,坐在靠窗的位置,目光不时扫向国土资源厅大门。 一上午,李伟没有出来。秦云也不急,他需要了解的是李伟下班后的活动轨迹——上班时间,一个处长按部就班很正常;下班后的去处,才能看出问题。 中午十二点,李伟走出大楼,但没开车,而是步行去了附近的一家机关食堂。一个小时后,又步行返回。 秦云换了几个观察点,确保不被发现。下午他注意到一个细节:李伟的办公室在五楼东侧,窗帘始终拉着。而从大楼保安的换岗频率来看,这里的安保比普通机关要严。 下午五点,下班时间。李伟准时走出大楼,开车离开。秦云打车跟上。 奥迪没有回家,而是开往城西。半小时后,停在一家名为“云顶”的高尔夫俱乐部前。李伟下车,早有一个中年男人在门口等候,两人握手寒暄,走了进去。 秦云让出租车在附近停下。这家俱乐部看起来很高档,需要会员卡才能进入。他在外围转了一圈,发现俱乐部有前后两个门,后面连着酒店,侧面有个停车场。 他找了个能看到正门的咖啡厅,坐下继续观察。七点左右,陆续有车开来,下来的人看起来都非富即贵。七点半,一辆宝马车停下,下来的人让秦云瞳孔一缩——是陈志强。 陈志强不是跑了吗?怎么敢大摇大摆出现在省城? 秦云立刻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陈志强熟门熟路地走进俱乐部,显然不是第一次来。 八点,李伟和陈志强一起出来,两人站在门口抽烟说话。虽然听不见说什么,但从肢体语言看,两人很熟悉。聊了大约十分钟,陈志强上车离开,李伟返回俱乐部。 秦云犹豫了一下,决定跟踪陈志强。他拦了辆出租车:“跟着前面那辆宝马,别太近。” 宝马在市区转了几圈,最后开进一个老旧的小区。陈志强下车,走进一栋单元楼。秦云在小区外下车,步行跟进去。 小区很破旧,楼道的声控灯大多坏了。秦云听到陈志强上楼的脚步声,在三楼停下,开门,关门。 他在楼下等了半小时,确定陈志强没有出来,才悄悄离开。记下地址和楼号,返回旅馆。 晚上九点,秦云拿出手机,开机。罗建国的短信跳出来:“情况如何?” 秦云回复:“见到陈志强,与李伟在云顶俱乐部会面。陈住址已确认。” 几分钟后,罗建国回信:“不要轻举妄动。继续观察。胶卷明天可取。” “明白。” 秦云关机,躺在床上。脑子里信息太多,需要整理:李伟确实和陈志强有联系,两人在省城公开会面,说明他们自信不会出事。陈志强敢露面,要么是觉得风头过了,要么是有恃无恐。 但最重要的是,那卷胶卷。明天下午就能看到内容了。 一夜辗转。第二天上午,秦云继续跟踪李伟。今天李伟的行踪更简单:上班,中午在食堂吃饭,下午下班后直接回家。没有再去俱乐部,也没有见其他人。 下午三点,秦云再次来到光明照相馆。 铃铛响起,老人抬起头,看到他,点点头:“来了。” 秦云跟着老人走进暗室。老人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厚厚的。 “洗出来了。”老人说,“按照你的要求,冲洗了两套。一套照片,一套底片。都在这里。” 秦云接过信封,手有些颤抖。他打开信封,抽出照片。 第一张照片很模糊,是对着文件拍的,光线不好,但能看清是一份红头文件,标题是:“关于青林地区特殊矿藏研究项目的批复”。落款单位是“省科学技术委员会”,时间是1992年6月15日。下面有签字和印章,签字人姓陈,印章是省科委的公章。 第二张照片是另一份文件,标题是:“项目专家组名单”。列出了三个名字,第一个是“陈启明,省地质研究院研究员”,第二个是“***,省地质局副处长”,第三个是“周明远,省地质局工程师”。每个名字后面有签名和单位盖章。 第三张照片是一张手写的便签,字迹潦草:“样品检测结果:放射性异常,含有未知元素。建议列为绝密,暂停野外作业。”没有署名,只有日期:1992年8月10日。 第四张照片让秦云屏住了呼吸——是几张化验单和图表,上面有复杂的数据和曲线。但最下方有一行手写注释:“初步判断为新型放射性矿物,可能具有战略价值。建议立即上报国家有关部门。” 第五张照片,也是最后一张,是一张合影。五个人站在勘探队的帐篷前,中间是个戴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应该就是陈启明。左边是***,右边是周明远。还有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个很面熟——秦云仔细看,是年轻的***,日记的作者。 照片背面有字,是***的笔迹:“1992年8月14日,专家组现场考察合影。左起:***、我、陈教授、周队长、吴德福。” 秦云盯着这些照片,脑子里一片轰鸣。二十五年前的真相,就这样摊在眼前。一个省级的绝密项目,一种可能具有战略价值的矿物,一次以考察为名的秘密行动。 而最关键的是,这些文件证明了周明远没有说谎——勘探队确实有重大发现,这个发现被列为绝密,而***和陈启明可能为了独吞成果,策划了所谓的“意外”。 “看完了?”老人的声音打断了秦云的思绪。 秦云点点头,把照片装回信封:“谢谢您。” “不用谢我。”老人说,“我只管洗照片,不管内容。你走吧,以后不要来了。” 秦云明白老人的顾虑。他付了钱,离开照相馆。 回到旅馆,他反锁房门,把照片摊在床上,一张张仔细研究。那些泛黄的文件,那些熟悉的签名,那些被尘封的数据,像一把把钥匙,可能打开一扇通往巨大秘密的门。 但还有一个问题:这些证据足够吗?文件能证明项目存在,能证明矿物的特殊性,但不能直接证明***谋杀了周明远。除非...... 秦云想起日记里的话:“我看到李队长推了周队长一把。”如果***还活着,他的证词加上这些文件,就可能形成完整的证据链。 但***在哪里?二十五年前逃走后,他去了哪里?还活着吗? 秦云拿出手机,开机,给罗建国发短信:“胶卷已取,内容震撼。需要当面汇报。” 几分钟后,罗建国回信:“晚上八点,人民公园东门,长椅。我穿灰色夹克。” 晚上七点五十,秦云来到人民公园。深秋的夜晚很凉,公园里人不多。他找到东门的长椅,坐下等待。 八点整,一个穿灰色夹克的男人走过来,在长椅另一端坐下。是罗建国,但戴了顶帽子,遮住半边脸。 “东西带来了?”罗建国低声问。 秦云把信封递过去。罗建国接过,没有打开看,直接放进口袋。 “照片我都看了。”秦云说,“省科委的绝密项目,新型放射性矿物,***和陈启明是负责人。周明远和***是执行者。” “陈启明现在在哪里?”罗建国问。 “不知道。资料里没提。” “我查过了。”罗建国说,“陈启明,原省地质研究院研究员,1993年因‘健康原因’提前退休。1995年举家移民加拿大,从此失联。” 移民了。带着秘密和可能的好处,远走高飞。 “***呢?” “2005年退休,现在住在省城养老院,老年痴呆,认不清人了。”罗建国说,“儿子李伟,就是你跟踪的那个处长。” “父子俩一个套路——父亲拿好处,儿子掌权力。”秦云冷笑,“那矿物呢?后来怎么样了?” “不知道。”罗建国摇头,“我调了省科委1992-1995年的所有档案,没有这个项目的后续记录。就像从没存在过。” “被销毁了?” “或者转移到更高级别的保密单位。”罗建国说,“如果真像文件里说的‘具有战略价值’,那可能被国家层面接管了。” 秦云沉默了。如果是国家层面,那调查就很难继续了。 “但问题在于,”罗建国继续说,“如果真是国家接管,应该有正规手续,有档案记录。但什么都没有,项目凭空消失。这不合规。” “所以可能是有人私吞了成果?”秦云问。 “或者更糟——有人利用这个项目,中饱私囊,甚至......”罗建国顿了顿,“甚至可能把矿物走私出境。” 这个猜测太大胆,秦云一时反应不过来。 “陈启明移民加拿大,***儿子掌权,陈志强做白手套,吴建国负责开采。”罗建国分析,“如果真是一种稀有矿物,国际市场上价值不可估量。” “那青林村的旅游开发......” “可能是幌子。”罗建国说,“用旅游项目做掩护,实际是为采矿做准备。推平茶山,清理场地,修建道路——这些都可以用旅游开发来解释。” 秦云想起青林村那片荒芜的工地,想起吴建国在老鹰嘴的矿场,想起陈志强那辆尾号三个8的奔驰。 一切都连起来了。 “但这些只是推测。”秦云说,“我们需要证据。” “对,所以你的任务还没完。”罗建国看着秦云,“明天,你要去一个地方。” “哪里?” “省地质档案馆。”罗建国说,“那里可能还有当年的原始资料。虽然正式档案可能被销毁,但勘探队的野外记录、岩芯样本记录、工作日志这些,可能还在。” “我怎么进去?” “这是介绍信。”罗建国递过一个信封,“以学术研究的名义,查阅1992年以前青林地区的勘探资料。记住,只查公开资料,不要提绝密项目。” “如果有人问起呢?” “就说写论文,研究山区地质变迁。”罗建国站起来,“明天上午九点开门就去。我在外面接应。” “好。” 罗建国走了几步,又回头:“秦云,小心点。如果感觉不对,马上离开。你的安全最重要。” 秦云点点头。看着罗建国消失在公园的夜色中。 他坐在长椅上,没有立即离开。公园里很安静,只有远处广场舞的音乐隐隐传来。省城的夜晚灯火通明,但这个光鲜的城市背后,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二十五年前,一群地质工作者在深山里发现了可能改变很多东西的矿物。然后,有人失踪,有人“意外”,有人移民,有人痴呆。一个绝密项目就这样消失在历史中,只留下几页文件,一卷胶卷,和无数疑问。 而现在,他,一个被停职的镇党委书记,要揭开这个秘密。 手机震动,是李想的短信:“秦书记,镇里情况不好。孙涛要调整青林村项目,准备引进新投资方,条件更苛刻。赵镇长反对,但孤掌难鸣。王副镇长被派去党校学习,下周走。” 调虎离山。孙涛在清洗秦云的盟友。 秦云回复:“坚持住,我很快回来。保护好陈大山他们。” “明白。您保重。” 秦云收起手机,起身离开公园。夜风吹过,带着深秋的寒意。 明天,他将走进省地质档案馆,在那浩如烟海的档案中,寻找二十五年前的蛛丝马迹。 而青林镇那边,战斗也在继续。 这是一场双线作战。而他,不能输掉任何一条线。 因为每一条线,都连着真相,连着正义,连着那些在黑暗中等待光明的人。 就像老马,就像陈大山,就像青林村那些失去茶山的农民。 他们等得太久了。 第18章 尘封档案 省地质档案馆坐落在一片老城区,是一栋苏式风格的三层红砖楼,墙面上爬满了枯黄的爬山虎。上午九点,秦云准时来到门口。 门卫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大爷,戴着老花镜,正在看报纸。秦云递上介绍信,老大爷仔细看了看,又打量了秦云一番。 “学术研究?”老大爷慢悠悠地问,“哪个学校的?” “江州大学的,写毕业论文。”秦云按照罗建国教的回答。 “地质系的?” “对,导师是刘教授。”秦云说了罗建国提供的名字。 老大爷点点头,递过来一个登记本:“登记一下。阅览室在二楼,只能看不能借。复印要另外申请。” 秦云登记了假名和学校,领了阅览证,走进大楼。 楼道里很安静,只有他的脚步声在回响。墙壁刷着绿色的墙裙,已经斑驳脱落。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和灰尘混合的气味,那是档案机构特有的味道。 二楼阅览室很大,但只开了几盏灯,显得昏暗。管理员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坐在柜台后,头也不抬:“查什么?” “1990到1992年,青林地区的勘探资料。” 女人指了指墙边一排索引柜:“先查目录,填调阅单,一次最多调五卷。” 秦云走到索引柜前。柜子很旧,木质抽屉上贴着年份标签。他找到1992年的抽屉,拉开。 里面是一叠叠卡片,按地区和项目分类。他很快找到了“青林地区综合地质勘探”的条目,卡片上写着项目编号、时间、负责人——周明远。 秦云心里一动。他抽出这张卡片,又继续翻找。在1992年的卡片里,他发现了另一个项目:“青林地区特殊矿藏普查”,编号TL-1992-07,负责人***,备注栏写着“绝密,权限S级”。 绝密项目在公开索引里也有记录,这有些意外。但转念一想,档案馆需要管理所有档案,包括绝密的,只是调阅权限不同。 秦云抄下两个项目的编号,填了调阅单,交给管理员。 女人看了一眼单子,眉头皱了起来:“TL系列?这个要馆长批。” “不能看吗?” “TL是特藏,需要特别权限。”女人说,“你要看的话,得去找馆长申请。但他今天不在,开会去了。” “那普通勘探资料呢?” “那个可以。”女人站起来,“等着。” 她走进后面的档案库,过了十几分钟,推着一辆小推车出来。车上放着五卷档案,用牛皮纸袋装着,系着棉绳。 “一次只能看一卷,看完归还才能看下一卷。”女人说,“不能拍照,不能复印,只能手抄。明白吗?” “明白。” 秦云抱着第一袋档案,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档案袋上贴着标签:“青林地区综合地质勘探报告,1992年卷宗一。” 他解开棉绳,抽出里面的文件。最上面是一份项目概述,打印在已经泛黄的道林纸上,抬头是省地质局,日期是1990年3月。内容很正式:项目背景、目标任务、人员组成、工作计划。 秦云快速浏览,找到人员名单。项目组长周明远,副组长***,组员十二人,包括***、吴德福(司机)等。每个人的名字后面有年龄、职称、分工。 他继续往下翻。后面是月报、季报、年报,详细记录了勘探进度。从文字看,项目进行得很顺利,不断有新的发现。但在1992年7月的月报里,出现了一段不寻常的记录: “7月20日,老鹰嘴三号勘探点钻探深度达到185米时,取出岩芯样本显示异常。经初步检测,含有高浓度稀土元素,伴生未知矿物。已取样送省局实验室进一步分析。” 这就是日记里提到的发现。秦云仔细看这一段,发现报告的笔迹和其他部分不同,更潦草,像是匆忙写就。而且,在这段记录下面,有人用红笔画了个问号,旁边写了一行小字:“样品检测结果?未见后续报告。” 他翻到8月的报告。内容很简单:“因连续暴雨,野外作业暂停。本月无进展。”然后是9月的报告,只有一句话:“项目提前结束,收尾工作中。” 没有解释为什么提前结束,没有提到任何发现,没有后续。一个持续两年半的勘探项目,就这样戛然而止。 秦云合上第一卷,归还,换了第二卷。这卷是岩芯样本记录和化验单。他仔细查看1992年7月的记录,果然找到了老鹰嘴三号点的样本记录:样本编号QL-920720-03,取样深度185米,备注栏写着“特殊,已单独封存”。 “单独封存”是什么意思?样本在哪里? 他继续翻找,在最后一页找到了一张移交清单,日期是1992年9月15日。清单上列出了所有岩芯样本的移交记录,大部分移交给了省地质局样品库。但老鹰嘴三号点的样本,编号QL-920720-03,移交记录是空白的。 这个样本没有移交,或者说,移交记录被删除了。 秦云心跳加速。他需要看第三卷,但按规定,他得先把第二卷归还。 他走到柜台:“管理员,我能同时看两卷吗?需要对照着看。” “不行,规定就是规定。”女人头也不抬。 秦云只好归还第二卷,换第三卷。这一卷是工作日志和野外记录,大多是手写的,字迹各异。他找到了***的日志本,编号WJJ-1992。 翻开7月20日的记录,内容和日记里差不多,但更简略:“三号点重大发现,李队兴奋,周队谨慎。取样送检。” 翻到8月14日,记录只有一句话:“暴雨,整理资料。”然后是8月15日:“准备撤离。” 没有8月14日下午的记录,没有提到冲突,没有提到专家。显然,这本日志是被清理过的,或者补记的。 秦云继续往后翻。在日志本的最后一页,他发现了异样——这一页被撕掉了,但还残留着一点纸边。从残留部分看,这一页原本是有字的。 他举起日志本,对着窗户的光看。在下一页的纸上,隐约能看到上一页书写时留下的压痕。他仔细辨认,勉强认出几个词:“冲突......悬崖......血......” 这时,管理员走过来:“时间到了,要关门了。” 秦云一看表,已经十一点半,档案馆中午休息。 “我下午还能来吗?” “可以,一点半开门。” 秦云归还了档案,走出档案馆。阳光很好,但他心里一片冰凉。档案里的发现证实了他的推测——勘探确实有重大发现,但记录被篡改、被删除,样本不知所踪。 他在附近找了家小面馆,边吃午饭边整理思路。吃到一半时,手机震动,是罗建国。 “怎么样?” “有发现。”秦云压低声音,“样本记录缺失,工作日志被撕页,项目提前结束没有解释。档案馆这边,TL系列的绝密档案需要馆长批,但馆长不在。” “馆长叫什么?” “不知道,没见到。” “我查一下。”罗建国说,“下午你继续查。小心点,可能有人在盯你。” “明白。” 挂了电话,秦云加快吃饭速度。他需要时间思考下一步。公开档案能查到的有限,关键在TL系列的绝密档案。但怎么才能看到? 一点半,秦云准时回到档案馆。下午的阅览室更冷清,只有他和一个白发老者在看资料。 秦云继续调阅档案。第四卷是照片和图纸,大多是地质剖面图、勘探点分布图。他仔细查看老鹰嘴区域的图纸,发现在三号点旁边,有人用铅笔轻轻画了一个圈,旁边写了一个字母“S”。 S?Special(特殊)?Secret(秘密)?还是什么? 第五卷是总结报告和成果汇编。这份报告很厚,但关于老鹰嘴发现的部分,只有短短一段:“该区域显示一定的稀土矿化,但品位低、规模小,无开采价值。”结论是:“青林地区矿产资源贫乏,不建议进一步勘探。” 完全否定了之前的发现。 秦云合上档案,心里有数了。公开档案被系统性地清理过,真相藏在TL系列里。他需要见到馆长。 他走到柜台:“管理员,馆长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能给我馆长的联系方式吗?我有急事。” 女人抬起头,打量他:“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对二十多年前的资料这么感兴趣?” “学术研究,写论文需要。” “TL系列的资料,一般不对外开放。”女人说,“就算馆长在,也不会批。” “为什么?” “不为什么,规定。”女人低下头,不再理他。 秦云知道问不出什么了。他走出阅览室,在楼道里慢慢走,思考对策。这时,他看到楼道尽头有一扇门,上面挂着“馆长办公室”的牌子。 他走过去,门锁着。透过玻璃窗看进去,办公室不大,桌上堆满了文件。墙上挂着几张老照片,其中一张吸引了他的目光——是一张合影,一群人站在地质档案馆门口,上面有横幅:“省地质档案馆建馆四十周年纪念,1995年”。 秦云仔细看照片。人群中,他认出了一张脸——是年轻时的***,站在第二排。而站在中间,被众人簇拥的,是一个戴眼镜的老者,应该就是当时的馆长。 他记住了这张脸。 离开档案馆时,已经是下午四点。秦云在附近的公用电话亭给罗建国打电话——用自己手机不安全。 “馆长叫陈树清,1995年就在档案馆工作,2005年退休。”罗建国说,“但他退休后还经常来,算是顾问。我查到他家地址,在档案馆后面的家属院。” “我想见他。” “可以,但要小心。”罗建国说,“陈树清当年可能参与过档案清理。如果他问起,你就说是周明远让你来的。” “周书记?” “对。陈树清和周明远是校友,可能有点交情。这是我们的筹码。” 挂了电话,秦云按照地址找到家属院。这是一片老式楼房,红砖墙,每家阳台都堆着杂物。陈树清家在3号楼201。 秦云上楼,敲门。过了一会儿,门开了条缝,一个白发老人探出头:“找谁?” “陈馆长吗?我是周明远书记介绍来的。” 老人的眼神瞬间变了。他左右看了看,低声说:“进来。” 屋里很简朴,老式家具,到处是书和资料。陈树清大约七十多岁,背有些驼,但眼睛很亮。 “周明远......他还好吗?”老人问。 “不太好,在疗养。”秦云说,“陈馆长,我来是想了解1992年青林勘探项目的一些情况。” 陈树清沉默了。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很久才转身:“你为什么对这个感兴趣?” “我在青林镇工作,发现了一些问题,可能和当年的勘探有关。” “什么问题?” “矿山事故,征地纠纷,还有......可能存在的腐败。”秦云看着老人,“陈馆长,我知道TL系列的档案需要您批。我想看看。” 陈树清走到书桌前,打开抽屉,拿出一串钥匙:“TL系列的档案,不在档案馆。” “在哪里?” “1989年以后,所有绝密档案都移交给了省保密局。”陈树清说,“档案馆只保留目录和副本,但副本也不完整。” “那您这里有什么?” “我个人的一些笔记。”陈树清从书架上抽出一个笔记本,“退休时偷偷留下的,算是个纪念。” 秦云接过笔记本。翻开,里面是手写的记录,按时间顺序排列。他翻到1992年: “7月25日,***送来TL-1992-07项目档案,要求单独保管,不得外借。档案包括:项目批文、专家组名单、样品检测报告、结论报告。特别注明:所有原始记录必须销毁。” “8月20日,周明远来馆,要求查阅TL-1992-07档案,被拒。他说项目有问题,要求保留证据。我告诉他,档案已封存,我也无权调阅。” “9月10日,接上级通知,TL-1992-07项目所有相关资料,包括副本,全部移交省保密局。移交清单上,***签字。” “9月15日,周明远再次来馆,说他的队员***失踪,可能被害。要求我帮忙保存一些东西。我拒绝了,但告诉他,可以找其他地方藏。” 秦云抬起头:“周书记让您保存什么?” “他没说,但给 第19章 抉择时刻 省城的夜晚比青林镇明亮得多,但秦云走在街道上,却感到比山里更深的寒意。手机在口袋里震动着,李想的短信像一根根针,扎进他的神经。 “陈大山还在派出所,孙涛说涉嫌扰乱公共秩序,要拘留五天。” “赵镇长去找县里领导了,但联系不上。” “王副镇长明天去党校,行李都收拾好了。” “镇里传言,说您回不来了。” 秦云停下脚步,站在人行天桥上。桥下车流如织,红色的尾灯连成一条流动的河。这座城市的繁华与他无关,他属于那座偏远的山区小镇,属于那些正在受苦的村民。 他必须尽快回去。但回去之前,周明远留下的名单上那个名字——张振国,他必须弄清楚。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罗建国。 “你在哪里?”罗建国的声音很急。 “回旅馆的路上。” “马上换个地方住。”罗建国说,“我刚得到消息,陈志强知道你到省城了。他可能派人找你。” 秦云心里一紧:“他怎么知道的?” “省城有他的关系网。”罗建国说,“别回旅馆了,直接去这个地方。” 他报了个地址,是城西的一个小区。 “那里安全吗?” “我战友的房子,空着。”罗建国说,“你现在过去,半小时后我到。带上所有东西,别留痕迹。” 秦云挂了电话,拦了辆出租车。路上,他透过车窗观察后视镜,没有发现跟踪。但他不敢掉以轻心,让司机在目的地附近绕了两圈才下车。 小区很普通,六层板楼,没有电梯。秦云按地址找到单元,上到四楼,用罗建国给的钥匙开了门。 屋里很干净,但没什么生活气息,像是很久没人住。秦云放下行李,先检查了所有房间和窗户,确认安全后才坐下。 半小时后,敲门声响起,三长两短,是约定暗号。 罗建国进来,手里提着个塑料袋,装着食物和水。 “吃点东西。”他把塑料袋放在桌上,“今晚住这儿,明天一早我送你去火车站。” “我不能走。”秦云说,“青林镇出事了。” “我知道。”罗建国坐下,“但你现在回去更危险。陈志强和吴建国虽然跑了,但他们的势力还在。孙涛现在掌权,你回去就是自投罗网。” “那陈大山怎么办?那些村民怎么办?” “我会安排人处理。”罗建国说,“赵国庆还在位置上,王海燕去党校也不是坏事——离开是非之地。你现在要做的,是把省城查到的东西带回去,这才是最重要的。” 秦云沉默了。罗建国说得对,那些档案、照片、陈树清的笔记,这些证据比他的个人安危更重要。但想到陈大山被关在派出所,想到青林村村民无助的眼神,他无法心安理得地躲在这里。 “张振国呢?”他换了个话题,“周明远为什么留他的名字?” 罗建国神色凝重起来:“这也是我要跟你谈的。我查了张振国的履历,发现一个细节——1992年,他是省科委办公室主任。” 秦云猛地抬起头。省科委,就是那份绝密批文的发文单位。 “你的意思是......” “张振国当时可能知道这个项目。”罗建国说,“甚至可能参与审批。虽然批文上的签字人姓陈,但办公室主任是具体操办人。” “那他后来为什么调到江州?又为什么当上市委书记?” “这就是问题所在。”罗建国压低声音,“张振国的升迁路径很奇怪。从省科委办公室主任到地方副市长,再到市长、市委书记,每一步都踩得很准。而且,他和李伟父子一直有联系。” “什么联系?” “李伟的妻子,是张振国的外甥女。”罗建国说,“这层关系知道的人不多,我也是刚刚查到。” 联姻。在中国官场,这是最牢固的纽带之一。 秦云感到一阵眩晕。如果张振国真的牵涉其中,那事情就复杂了。一个市委书记,一个省厅处长,加上已经退休但余威尚存的***,还有可能远在加拿大的陈启明——这张网太大了。 “我们还能查下去吗?”他问。 “能,但要换种方式。”罗建国说,“直接对抗不明智,我们要找突破口。” “什么突破口?” “陈志强。”罗建国说,“他是这个链条上最薄弱的一环。白手套,知道的秘密多,但保护也最少。如果我们能抓住他,撬开他的嘴,就能往上追。” “他在省城,但具体位置不清楚。” “我知道。”罗建国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这是我的人今天拍到的。陈志强在城南一个城中村租了房子,深居简出,但每天下午四点会出来买菜。” 照片上,陈志强戴着帽子和口罩,但身形和走路姿势能认出来。 “你想怎么做?” “明天下午,我的人会控制他。”罗建国说,“但需要你帮忙。你是他最怕的人,你出现,能打乱他的阵脚。” “太危险了。” “所以我们要周密计划。”罗建国拿出一张地图,“这是城中村的平面图。陈志强住在这里,一个独院。明天下午四点,他会从这条路去菜市场。我们在这里设伏......” 两人讨论了一个多小时,制定了详细的计划。罗建国离开时,已是深夜。 “好好休息,明天是关键。”他说。 秦云送走罗建国,却毫无睡意。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夜色。省城的灯火在远处闪烁,像无数双眼睛,有的善意,有的恶意,有的冷漠。 他从行李中拿出那些证据,一张张重新看。泛黄的文件,模糊的照片,陈树清颤抖的笔记,还有周明远留下的纸条。这些碎片拼凑出一个跨越二十五年的故事:发现、隐瞒、背叛、追索。 而现在,故事到了最关键的一章。 手机震动,是林晓雅的短信:“儿子发烧了,39度,在医院。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秦云的心像被揪了一下。他立刻回电话,林晓雅很快接了。 “怎么样?严重吗?” “病毒性感冒,但烧得厉害。”林晓雅的声音带着哭腔,“秦云,我一个人害怕。你能回来吗?哪怕就一天?” 秦云闭上眼睛。一边是生病的儿子和恐惧的妻子,一边是等待救援的村民和未完成的调查。这个选择太残酷了。 “晓雅,对不起。”他的声音嘶哑,“我现在回不去。但很快,我保证很快。” “很快是多快?”林晓雅哭了,“秦云,我受不了了。儿子半夜说梦话都在喊爸爸,我怕......我怕你出事。” “我不会出事。”秦云说,“等我回去,我们就好好过日子。我答应你。”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只有压抑的抽泣声。 “晓雅......” “你去忙吧。”林晓雅忽然说,声音平静下来,“我知道,你有你的事要做。儿子我会照顾好,你......你也照顾好自己。” 电话挂了。秦云握着手机,手在颤抖。他走到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把脸。镜子里的男人眼睛通红,脸色苍白,像一个陌生人。 这一夜,他几乎没有合眼。凌晨时分,他给李想发了条短信:“想办法告诉陈大山,再坚持两天,我一定会救他出来。” 李想很快回复:“明白。秦书记,您也保重。” 早上七点,罗建国来了,带了早餐。 “吃点东西,补充体力。”他说,“中午我们就出发。” 秦云勉强吃了些,但味同嚼蜡。上午的时间过得很慢,他一遍遍在脑子里演练下午的行动,设想各种可能的情况和应对。 中午一点,罗建国接到电话,听了几句,脸色变了。 “怎么了?”秦云问。 “陈志强那边有变动。”罗建国放下手机,“他今天没出门,而且院子里多了两个人,像是保镖。” “他察觉了?” “可能。”罗建国皱眉,“或者他本来就谨慎。计划要调整。” “怎么调整?” “强攻。”罗建国说,“既然他不出门,我们就进去。但这样风险更大。” 秦云思考了一会儿:“也许不用强攻。” “你有什么想法?” “让我一个人去。”秦云说,“以谈判的名义。他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我为什么找他。如果院子里只有他和两个保镖,我有把握说服他。” “太冒险了!他可能直接对你下手。” “不会。”秦云分析,“陈志强是商人,不是亡命徒。他做事考虑利弊,杀我的代价他承受不起。而且,他现在跑路,最需要的是什么?是安全离开的通道。我们可以给他这个条件。” 罗建国沉默了,显然在权衡。 “交换条件呢?” “他交代所有事情,指证李伟、孙涛等人,交出他掌握的证据。”秦云说,“我们保证他的安全,甚至可以帮他申请证人保护。” “他会信吗?” “会,因为这是唯一的选择。”秦云说,“罗组长,让我试试。如果失败,你们再强攻。” 罗建国看了他很久,终于点头:“好。但我要派人跟你进去。” “不行,人多他会警惕。我一个人去,你们在外面接应。如果我半小时没出来,你们再行动。” “二十分钟。”罗建国说,“最多二十分钟。” “成交。” 下午三点,秦云坐上一辆普通轿车,前往城中村。罗建国和另外三个人开另一辆车跟在后面,保持距离。 城中村很破旧,巷道狭窄,电线如蛛网般交织。陈志强租的院子在深处,独门独户,院墙很高。 秦云在巷口下车,步行过去。他能感觉到,暗处有好几双眼睛在盯着他——是罗建国的人。 走到院门前,他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脚步声,有人从门缝往外看。 “找谁?” “找陈总,谈笔生意。”秦云说。 “什么生意?” “青林的生意。” 门开了条缝,一个壮汉打量着他:“你是谁?” “秦云。” 壮汉脸色一变,回头说了句什么。过了一会儿,门完全打开。 “进来吧。” 院子不大,种着几棵枯死的花。陈志强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手里端着茶杯,看起来很镇定。但秦云注意到,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屋里还有两个保镖,站在陈志强身后。 “秦书记,稀客啊。”陈志强笑了笑,“怎么找到这里的?” “这不重要。”秦云在对面坐下,“重要的是,你想不想活命。” 陈志强的笑容僵住了:“什么意思?” “意思很简单。”秦云直视他,“你做的事,够判多少年,你自己清楚。行贿、欺诈、非法拘禁,还有可能涉及命案。这些加起来,无期起步,死刑也不是不可能。” “你有证据吗?” “有。”秦云说,“青林村的合同,镇政府的垫款记录,刘建军和孙涛的供词,还有......”他顿了顿,“二十五年前的事,我们也知道了。” 陈志强的脸色瞬间苍白。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懂。”秦云站起来,走到窗前,“李伟是你大学同学,***是你父亲的老领导。1992年青林勘探的绝密项目,你通过这层关系知道了内情。所以你想分一杯羹,用旅游开发做幌子,实际是想采矿。” “胡说八道!” “是吗?”秦云转过身,“那你为什么跑?为什么躲在这里?陈总,别装了。外面全是警察,你跑不掉的。” 陈志强猛地站起来,身后的保镖也上前一步。 “你想怎么样?”陈志强咬着牙问。 “给你一条生路。”秦云说,“交代所有事情,指证李伟、孙涛、刘建军,交出你掌握的证据。我们可以申请给你证人保护,甚至可以帮你减刑。” “我凭什么信你?” “因为你别无选择。”秦云看了眼手表,“还有十分钟,如果你不同意,外面的人就会冲进来。那时候,你就没有任何谈判的筹码了。” 屋里陷入死寂。陈志强的额头上渗出冷汗,他在思考,在权衡。 秦云不急,等待。他知道,陈志强这种精明的人,会算清利弊。 五分钟后,陈志强坐回椅子上,像是被抽空了力气。 “我要保证我和我家人的安全。” “可以。” “我要律师。” “会给你安排。” “我要......”陈志强深吸一口气,“我要见省纪委的人,级别要够。” “外面就有。”秦云说,“市纪委的罗建国组长,他可以联系省纪委。” 陈志强闭上眼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好,我交代。” 就 第20章 归途 市纪委的办案点设在郊区一栋不起眼的灰色建筑里,四周是高墙和监控。秦云跟着罗建国进去时,已经是晚上九点。 走廊很长,灯光惨白,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响。他们来到三楼的一个房间,透过单向玻璃能看到里面的情形——陈志强坐在椅子上,对面是两个纪检干部正在问话。 “已经开始交代了。”罗建国说,“但只说了一些表面的东西,核心问题还在回避。” 秦云看着玻璃后的陈志强。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商人,此刻脸色灰败,眼神涣散,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威风。 “我想进去和他谈谈。”秦云说。 罗建国犹豫了一下:“不合规矩。你不是办案人员......” “但他最怕的人是我。”秦云转身,“罗组长,让我试试。他知道我是来真的,不会手下留情。” 罗建国看了看表,又看了看房间里萎靡的陈志强,终于点头:“十分钟。我在外面听着。” 门开了,秦云走进去。两个纪检干部站起来,秦云示意他们先出去。门关上后,房间里只剩下他和陈志强。 陈志强抬起头,看到秦云,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笑:“秦书记,满意了?” “没什么满意不满意的。”秦云在对面坐下,“你做那些事的时候,就该想到今天。” “我想到了,但没想到会栽在你手里。”陈志强摇头,“一个被发配的镇党委书记,居然能搅动这么大的局。” “不是我能搅动,是你们作恶太多。”秦云看着他的眼睛,“陈志强,你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为什么要走这条路?” “为什么?”陈志强笑了,笑声里带着嘲讽,“秦书记,你这种理想主义者当然不懂。钱,权,地位——这些不需要理由。我父亲是个小科员,一辈子谨小慎微,退休时还是个副主任科员。我不想那样活。” “所以你就勾结李伟,做违法的事?” “李伟?”陈志强冷笑,“他算什么?不过是链条上的一环。真正的大鱼,你还没碰到呢。” 秦云心里一动:“谁?” 陈志强不说话了,低头玩弄着手腕上的铐子。 “你现在交代,还能争取宽大。”秦云说,“如果等我们查出来,就晚了。” “宽大?”陈志强抬起头,“秦书记,你真以为你能扳倒他们?你知道他们背后是谁吗?你知道二十五年前那件事牵扯到什么层面吗?” “我知道一些。”秦云平静地说,“省科委的绝密项目,新型放射性矿物,可能的战略价值。还有***、陈启明、张振国这些人。” 听到张振国的名字,陈志强的脸色变了:“你......你怎么知道张书记?” “这不重要。”秦云身体前倾,“重要的是,你如果现在不交代,将来就没机会了。那些人会把你当弃子,所有罪名都会推到你头上。行贿的是你,欺诈的是你,非法拘禁的是你。至于他们?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是被你蒙蔽的好领导。” 陈志强的手开始颤抖。他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在白手套的世界里,一旦出事,第一个被牺牲的就是他这种人。 “我需要保证。”他终于说,“不只是我和家人的安全,还有......刑期。” “你可以和办案人员谈条件。”秦云说,“但前提是,你要有足够的筹码。你现在交代的那些,不够。” “你想要什么?” “二十五年前的真相。”秦云盯着他,“***到底做了什么?陈启明为什么移民?那个矿物到底去了哪里?还有,”他顿了顿,“张振国在这件事里,到底是什么角色?” 陈志强沉默了很久。墙上的时钟嘀嗒作响,每一秒都像在敲打他的神经。 “给我支烟。”他终于说。 秦云走出去,向罗建国要了支烟和打火机。回到房间,递给陈志强。 陈志强深吸一口,烟雾在惨白的灯光下缭绕。 “1992年的事,我知道的不多,是后来听李伟说的。”他开始讲述,“当时勘探队确实发现了特殊矿物,具体是什么,李伟也不清楚,只知道很值钱,而且......可能涉及国家安全。” “***和陈启明想把发现据为己有,但周明远不同意,坚持要上报。所以......”陈志强顿了顿,“所以就有了那次‘意外’。” “***呢?那个年轻队员?” “他看到了不该看的,所以也必须消失。”陈志强说,“但***没想到,他命大,没死,逃了。后来是吴建国的父亲吴德福把他藏了起来。” “***现在还活着吗?” “不知道。”陈志强摇头,“吴德福死了后,就没人知道他的下落了。也许死了,也许躲在哪里。” 秦云想起周明远说的话,***可能还活着。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就是最关键的证人。 “那个矿物呢?” “样品被陈启明带走了,说是送去北京检测,但再也没有下文。”陈志强说,“后来勘探报告被修改,结论变成‘无开采价值’。再后来,陈启明移民加拿大,带着家人和一大笔钱。” “钱从哪里来?” “不知道,但肯定和矿物有关。”陈志强又吸了口烟,“***后来升了官,李伟也进了国土资源系统。张家和李家结了亲,张振国一路高升到市委书记。” “所以你们现在做青林村项目,是为了采矿?” “对。”陈志强点头,“李伟调阅了当年的资料,认为那片区域的矿藏可能还在。但公开采矿审批很难,所以用旅游开发做幌子,先拿到地,再慢慢操作。” “吴建国在老鹰嘴偷偷开采,也是这个原因?” “是。但那是小打小闹,真正的开采需要正规手续,需要大笔投资。”陈志强苦笑,“可惜,还没开始,就被你搅黄了。” 秦云没有接话。他继续问:“张振国知道多少?” “这个我真不清楚。”陈志强说,“他是李伟的岳父,肯定知道一些,但具体到什么程度,只有他自己知道。不过......”他犹豫了一下,“有一次李伟喝多了,说张书记在省里有靠山,很硬。” “什么靠山?” “没说,但我猜......”陈志强压低声音,“可能和当年的项目有关。省科委那个项目,级别很高,不是一般人能碰的。” 线索在这里断了,但又指向了更深处。秦云知道,再问下去,陈志强也说不出了更多了。 “你把刚才说的,正式向办案人员交代。”秦云站起来,“包括李伟、孙涛、刘建军这些人,所有你知道的违法事实,都要说清楚。” “你会保证我的安全吗?” “我会尽力。”秦云说,“但最终要看你自己。” 他走出房间,罗建国在外面等着。 “都录下来了。”罗建国说,“虽然有些还是推测,但足够立案调查李伟了。” “张振国呢?” “需要更多证据。”罗建国皱眉,“市委书记这个级别,没有确凿证据,动不了。” 秦云明白。在中国现行的体制下,调查一个厅级干部需要省级纪委批准,程序复杂,阻力巨大。 “接下来怎么办?”他问。 “你回青林。”罗建国说,“陈志强被抓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回去,孙涛他们肯定会慌。你要趁这个机会,稳住局面,收集更多证据。” “什么时候走?” “现在。”罗建国看了看表,“我已经安排了车,连夜送你回去。路上小心,到青林后先不要公开露面,等我的消息。” “好。” 半小时后,秦云坐上一辆黑色轿车,驶离办案点。车子在夜色中穿行,离开省城,开上通往青林的山路。 窗外的景色从灯火通明变为一片漆黑,只有车灯照亮前方一小段路。秦云靠在座椅上,感到一阵疲惫袭来。这几天的奔波,精神的高度紧张,此刻终于放松下来,困意如潮水般涌来。 但他不能睡。脑子里还有太多事要思考:陈志强的供词,李伟的问题,张振国的角色,青林镇的局势...... 手机震动,是李想的短信:“秦书记,陈大山放出来了,但腿被打伤了,现在在家养着。孙涛说明天要开村民大会,宣布新方案。” 秦云立刻回复:“想办法拖延,就说县里可能有新政策,等几天。我今晚回来。” “您要回来了?太好了!路上小心。” 秦云收起手机,看着窗外。山路蜿蜒,远处青林山脉的轮廓在月光下若隐若现。这片土地见证了太多秘密,也承受了太多苦难。而现在,他即将回去,带着可能改变一切的证据。 但他也知道,回去不是结束,而是另一场战斗的开始。孙涛不会轻易认输,李伟不会坐以待毙,张振国如果真有问题,更不会善罢甘休。 车子颠簸了一下,司机说:“秦书记,前面有段路在修,得绕一下。” “绕哪里?” “走老路,经过老鹰嘴矿区。” 秦云心里一动:“好。” 车子拐上一条更窄的路。这条路年久失修,坑坑洼洼,车开得很慢。大约半小时后,远处出现了矿区的轮廓——几栋破败的工棚,废弃的机械,还有那个黑黢黢的矿洞入口。 “停车。”秦云忽然说。 司机停下:“秦书记,这里不安全。” “就一会儿。”秦云下车,走向矿区。 月光下的矿区像一个巨大的伤口,裸露在山体上。工棚的窗户破碎,门板在风中吱呀作响。矿洞入口像一张深不见底的嘴,吞噬着所有的光线。 秦云站在矿洞前,想起老马说的话,想起那个被埋在这里的矿工,想起二十五年前可能在这里发生的谋杀。这片土地浸透了血和泪,却还要被继续掠夺。 他蹲下身,抓起一把土。土质粗糙,夹杂着碎石。在月光下,隐约能看到一些闪光的颗粒——是矿石吗?还是别的什么? “秦书记,该走了。”司机在远处喊。 秦云站起来,把土装进一个小塑料袋,放进口袋。转身回到车上。 车子继续前行。秦云回头望去,矿区在夜色中渐渐模糊,最后消失在群山之后。但那些秘密,那些罪恶,那些等待昭雪的冤屈,不会消失。 凌晨三点,车子驶入青林镇。镇子沉睡在黑暗中,只有几盏路灯还亮着。秦云让司机把车停在镇外,自己步行进去。 街道空无一人。他先去了陈大山家,在门外轻轻敲了敲。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条缝,张秀兰看到是他,又惊又喜:“秦书记!” “嘘——”秦云示意小声,“陈大哥怎么样?” “腿伤了,但没断,躺床上呢。”张秀兰让他进来。 屋里很简陋,陈大山躺在床上,左腿缠着纱布。看到秦云,他挣扎着要坐起来。 “别动。”秦云按住他,“怎么回事?” “派出所关了我一天,晚上放出来时,在门口被人打了。”陈大山咬着牙,“三个人,蒙着脸,但我知道是吴建国的人。” “孙涛呢?他怎么说?” “说会调查,但我不信。”陈大山说,“秦书记,您回来就好了。明天孙涛要开村民大会,逼我们签字。您得阻止他。” “我会的。”秦云点头,“你好好养伤。这几天不要出门,注意安全。” “秦书记,”陈大山抓住他的手,“我知道您在查大事。我不懂那些,但我知道您是好官。您要小心,那些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我知道。”秦云拍拍他的手,“放心,很快就会有结果。” 离开陈大山家,秦云没有回镇政府宿舍,而是去了王海燕家。王海燕明天要去党校,他想在走之前见她一面。 敲了很久门,里面才传来警惕的声音:“谁?” “我,秦云。” 门开了,王海燕穿着睡衣,看到秦云,眼睛红了:“秦书记,您回来了!” “进去说。” 王海燕的行李已经收拾好,两个箱子放在门口。屋里很整洁,但透着一种即将离去的冷清。 “明天几点的车?”秦云问。 “早上八点。”王海燕给他倒了杯水,“秦书记,您不该这个时候回来。孙涛现在掌控了镇里,您回来太危险。” “我有我的理由。”秦云说,“你去党校也好,暂时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但记住,到了那里,也要继续关注青林的情况。如果有什么消息,及时告诉我。” “我会的。”王海燕点头,“秦书记,省城那边......有进展吗?” “有。”秦云说,“陈志强被抓了,正在交代。李伟、孙涛、刘建军这些人,一个都跑不了。” 第21章 交锋 上午八点三十分,青林镇党委会议室。 长条会议桌旁已经坐满了人。孙涛坐在主位——原本属于秦云的位置,两侧是副镇长、党委委员、各站所负责人。赵国庆坐在孙涛左手边,脸色铁青。王海燕的座位空着,她已经踏上去党校的路。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气氛压抑。没人说话,只有孙涛翻动文件的声音。 “人都齐了,开会。”孙涛抬起头,扫视一圈,“今天会议只有一个议题:研究青林村旅游开发项目调整方案。县里催得紧,我们必须加快推进。” 他拿出一份文件:“这是新投资方‘山水文旅集团’的方案,补偿标准调整为每亩五千元,分三年付清。同时,公司承诺在项目建成后,优先录用本村劳动力……” “我反对。”赵国庆打断他。 所有人都看过来。孙涛皱起眉头:“赵镇长,有话等我说完。” “等你说完,生米就煮成熟饭了。”赵国庆站起来,“孙副书记,秦书记只是暂时停职,不是撤职。这么重大的事项,是不是应该等……” “等什么?等他回来继续阻挠发展?”孙涛冷笑,“赵镇长,组织程序我比你懂。秦云同志停职期间,由我主持工作,我有权做出决策。” “但你这个决策会害死青林村!”赵国庆激动地说,“每亩五千,分三年付清?你知道现在茶叶亩产多少收入吗?你知道村民等钱看病、等钱给孩子交学费吗?” “那是他们的事。”孙涛面无表情,“投资方肯接手这个烂摊子,已经是我们求之不得的。赵镇长,你要认清现实——陈志强跑了,项目黄了,三十万垫付款拿不回来。现在有人愿意接盘,我们应该感谢人家。” “感谢?孙涛,你收了人家多少好处,这么卖力……” “赵国庆!”孙涛拍案而起,“注意你的言辞!”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低下头,不敢看两人的眼睛。 就在这时,门开了。 秦云站在门口,风尘仆仆,但眼神锐利如刀。 所有人都愣住了。孙涛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赵国庆则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秦……秦书记?”有人小声说。 秦云走进来,脚步很稳。他走到孙涛面前,两人对视。孙涛想说什么,但喉咙像是被堵住了。 “孙副书记,这是我的位置。”秦云平静地说。 孙涛的脸涨红了。他看看秦云,又看看其他人,最后不情愿地站起来,挪到旁边的座位。 秦云坐下,把公文包放在桌上。他环视会议室,目光在每个人脸上停留片刻。有人低头,有人回避,有人眼神闪烁。 “继续开会。”秦云说,“刚才说到哪了?” 孙涛深吸一口气,勉强恢复镇定:“说到青林村项目调整方案。秦书记,你虽然回来了,但停职决定还没撤销,这个会……” “停职决定已经撤销了。”秦云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推到桌子中央,“市纪委罗建国组长的正式通知,鉴于新情况出现,暂停对我的停职调查,恢复正常工作。” 孙涛拿起文件,手在颤抖。他仔细看了两遍,确实盖着市纪委的红章。 “什么新情况?”他问。 “陈志强被抓了。”秦云的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会议室里像惊雷一样炸开,“昨天在省城落网,正在交代问题。他供出了很多人,包括青林镇的一些干部。” 有人手里的笔掉在了地上。 秦云看向孙涛:“孙副书记,你不问问都有谁吗?” 孙涛的额头上渗出冷汗。他强作镇定:“这……这是好事。陈志强这种不法商人,早就该抓。” “是啊,早就该抓。”秦云点头,“所以,他交代的那些事,那些收了他钱、帮他办事的人,也一个都跑不了。” 会议室里静得能听到呼吸声。财政所长刘建军不停地擦汗,手里的纸巾已经湿透了。 “现在,”秦云转向所有人,“青林村的项目,谁还有意见?” 没人说话。 “那好,我宣布:原青林山水旅游开发项目合同作废,镇政府将依法追讨三十万垫付款。青林村征地问题,由我亲自负责,一周内拿出解决方案。”秦云站起身,“散会。” 人们如蒙大赦,纷纷起身离开。孙涛也想走,被秦云叫住。 “孙副书记,留一下。” 其他人加快脚步,很快会议室里只剩下秦云、赵国庆和孙涛三人。 门关上了。秦云重新坐下,看着孙涛:“现在没有外人,我们谈谈。” “谈什么?”孙涛的声音有些干涩。 “谈你的问题。”秦云说,“陈志强交代,他给了你十五万,作为‘矿山安全监管费’。有没有这回事?” 孙涛的脸白了:“他……他血口喷人!” “是不是血口喷人,很快会查清楚。”秦云从公文包里拿出几张照片,推过去,“这是陈志强提供的转账记录复印件,收款账户是你爱人的表弟。需要我念给你听吗?” 孙涛看着照片,手开始剧烈颤抖。他突然站起来:“秦云,你想整我?” “不是我想整你,是你自己犯了法。”秦云平静地说,“孙涛,你现在有两个选择:第一,主动交代,配合调查,争取宽大处理;第二,顽抗到底,等纪委来找你。” 孙涛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抱头。过了很久,他抬起头,眼睛通红:“你想知道什么?” “所有。”秦云说,“陈志强怎么找上你的,钱怎么给的,你为他做了哪些事。还有,”他顿了顿,“老鹰嘴矿山事故,你到底知道多少?” 孙涛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再睁开时,眼里只剩下绝望。 “我说……我都说。” 接下来的半小时,孙涛交代了一切。从第一次收钱时的犹豫,到后来的心安理得;从帮陈志强摆平矿山事故,到在青林村项目上大开绿灯;从和刘建军的分赃,到和县里某些领导的利益交换。 赵国庆在旁边记录,手也在颤抖。他没想到,自己身边这个共事多年的同事,竟然堕落至此。 “老鹰嘴那次事故,死了几个人?”秦云问出最关键的问题。 “一个……不,两个。”孙涛低下头,“吴建国说一个,但我后来听说,其实是两个。一个当场死了,另一个重伤,没抢救过来。” “尸体呢?” “埋在废矿洞里了。”孙涛的声音几乎听不见,“吴建国说,反正都是外地人,没家属,不会有人追究。” 秦云握紧了拳头。他想起了老马,想起了那个被永远埋在黑暗中的人。 “这些,你都会写下来,签字画押。”秦云说。 孙涛点头,像个泄了气的皮球。 “现在,你回家等着,不要出门,不要联系任何人。”秦云站起身,“很快会有人来找你。” 孙涛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走出会议室。他的背影佝偻着,像个老人。 赵国庆看着门关上,转向秦云:“秦书记,这……” “这只是开始。”秦云说,“老赵,你现在去办几件事:第一,通知派出所,保护陈大山一家安全;第二,以镇政府名义发布公告,青林村项目暂停,等待新方案;第三,联系县医院,安排医生下村义诊,费用镇里出。” “好,我马上去办。”赵国庆犹豫了一下,“秦书记,孙涛他……会判多少年?” “看他的表现。”秦云望向窗外,“但法律不会轻饶。” 赵国庆离开了。秦云独自站在会议室里,看着墙上的青林镇地图。这个小小的山镇,藏着太多罪恶,太多不公。 手机震动,是罗建国。 “孙涛交代了?” “交代了,很彻底。”秦云说,“他证实了矿山事故,指认了刘建军,还提到了县里的杨副县长。” “杨建国?”罗建国的声音严肃起来,“他牵涉多深?” “按孙涛的说法,杨建国是陈志强在县里的主要保护伞。青林村项目能一路绿灯,全靠他打招呼。” “好,这条鱼够大。”罗建国说,“秦云,你要做好准备。动一个副县长,会引发连锁反应。有些人可能会狗急跳墙。” “我知道。”秦云说,“罗组长,省城那边怎么样?” “李伟已经被控制,正在接受调查。张振国那边……”罗建国顿了顿,“暂时没有动静,但省纪委已经关注。如果证据确凿,会一查到底。” “需要我做什么?” “稳住青林,收集更多证据。”罗建国说,“特别是矿山事故的证人、证物。还有,注意安全。孙涛被抓的消息传出去后,可能会有人对你不利。” “我明白。” 挂了电话,秦云走到窗前。镇政府大院里,几个干部在交头接耳,看到他,匆匆散开。消息已经传开了。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在青林镇的每一天都会充满危险。那些被他触动的利益集团,那些即将失去一切的人,不会坐以待毙。 但他不会退缩。 老马的血不能白流,青林村村民的苦不能白受,二十五年前的真相不能永远埋葬。 手机又响了,是林晓雅。 “秦云,儿子退烧了。”她的声音很疲惫,但透着欣慰。 “太好了。”秦云松了口气,“我这边的事情也快有结果了。等结束了,我就回去看你们。” “你没事吧?”林晓雅担心地问,“我听说青林那边很乱……” “我没事。”秦云看着窗外阴沉的天空,“很快,一切都会结束的。” 挂断电话,他拿起公文包,走出会议室。走廊里空无一人,但他的脚步声坚定有力。 下一站,青林村。他要去见陈大山,去见那些等待公道的村民。 而在他身后,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孙涛的倒台只是序幕,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但秦云已经准备好了。无论前方是什么,他都会走下去。 因为这条路,他选了,就不会回头。 第22章 山雨欲来 孙涛被镇派出所两名民警带走时,天空飘起了细雨。 他没有挣扎,只是佝偻着背,像一株被霜打蔫的庄稼。镇政府办公楼里,几乎所有窗户后都有人在看——那些曾经对他毕恭毕敬的下属,此刻目光复杂:有幸灾乐祸,有兔死狐悲,更多的是深深的不安。 秦云站在自己办公室的窗前,看着警车驶出大院。雨刷左右摆动,在模糊的车窗后,孙涛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办公楼。 “他会判多少年?”赵国庆站在秦云身边,低声问。 “十年起步。”秦云转身,“老赵,你马上做两件事:第一,以镇党委名义发通知,孙涛涉嫌严重违纪违法,正在接受调查,期间由你暂代副书记工作;第二,通知刘建军来我办公室。” 赵国庆犹豫了一下:“刘建军会不会……” “跑不了。”秦云看向楼下财政所的方向,“罗组长那边已经布控了。” 话音刚落,秦云的手机响了。是罗建国。 “刘建军刚才想跑,在车站被我们的人拦下了。”罗建国的声音有些疲惫,但透着果断,“他交代得比孙涛还痛快,不光承认收受陈志强贿赂,还供出了县里三个人——杨建国副县长、财政局副局长、还有国土局的一个科长。” “杨建国牵扯多深?” “很深。”罗建国顿了顿,“按照刘建军的说法,青林村项目能通过县里的审批,杨建国是关键。他收了陈志强一套省城的房子,价值一百多万。还有矿山事故的瞒报,也是他压下来的。” 秦云闭上眼睛。一个副县长,为了钱,可以眼睁睁看着矿工被埋,可以帮着开发商强征农民土地。 “什么时候抓人?” “正在走程序。”罗建国说,“杨建国是市管干部,需要市委批准。不过张振国书记那边……” 他没有说下去,但秦云明白。张振国是市委书记,也是李伟的岳父。如果杨建国真是张振国这条线上的人,阻力会很大。 “陈志强那边呢?”秦云换了个话题。 “交代了很多,但核心问题还在回避。”罗建国说,“关于二十五年前的事,他只承认听李伟提过,具体细节说不清楚。不过,他提供了一个重要线索。” “什么线索?” “***可能还活着。”罗建国的声音压低了些,“陈志强说,大概五年前,李伟在一次喝醉后提到过,说‘那个姓王的没死透,是个隐患’。当时他以为李伟说的是胡话,现在想来,可能指的是***。” 秦云的心跳加快了。如果***真的还活着,他就是二十五年前那场“意外”的唯一目击者,他的证词将是最关键的证据。 “能找到他吗?” “很难。”罗建国说,“二十五年了,如果一个人真想躲起来,很难找。但陈志强提供了一个细节——***是北方人,老家在东北,当年是因为家庭变故才来南方工作的。也许我们可以从这个方向查。” 挂了电话,秦云走到办公桌前,摊开青林镇的地图。老鹰嘴矿区被红笔圈了出来,旁边标注着“1992年勘探点”、“2021年事故点”。 二十五年前,周明远和***在这里发现了改变他们命运的东西。两年前,一个不知名的矿工在这里被永远埋葬。而现在,所有的线索都指向这里。 敲门声响起,李想探头进来:“秦书记,陈大山他们来了,在楼下等您。” “让他们上来。” 不一会儿,陈大山拄着拐杖,在妻子张秀兰的搀扶下走进来。他腿上的伤还没好,但精神比昨天好了很多。 “秦书记!”陈大山一进门就要下跪,被秦云一把扶住。 “陈大哥,别这样。坐。” 陈大山在沙发上坐下,张秀兰站在他身边,手里捏着一个布包。 “秦书记,我们是来谢谢您的。”陈大山眼眶红了,“要不是您,我们村的茶山就真的没了,我这条腿……可能也没了。” “这是我该做的。”秦云给他们倒了水,“孙涛被抓了,青林村的项目已经废止。接下来,镇里会重新研究补偿方案,一定给大家一个公道。” 陈大山连连点头,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从妻子手里接过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是一本泛黄的笔记本,塑料封皮已经开裂,纸张边缘卷曲。 “秦书记,这是我在家翻出来的。”陈大山把笔记本递过来,“是我爹生前记的,他是村里的老会计,记了三十多年的账。您看看,有没有用?” 秦云接过笔记本,翻开。前几页是工分记录、粮食分配这些生产队时期的账目。翻到中间,有一页吸引了他的注意—— “1992年8月20日,地质队撤走,留下一些设备。队长周明远托我保管一个铁箱,说以后会有人来取。埋在村后老槐树下。” 秦云的手颤抖了。周明远托人保管的铁箱?里面会是什么? “这个铁箱,还在吗?”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 “在。”陈大山点头,“我爹临死前交代过,说那是公家的东西,不能动。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敢挖。秦书记,您要的话,我现在就带您去挖。” 秦云看了看窗外,雨还在下。 “等雨停吧。”他说,“陈大哥,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村里的乡亲。明白吗?” 陈大山郑重地点头:“我懂,我懂。” 送走陈大山夫妇,秦云站在窗前,看着雨中的青林镇。这个小镇像一张巨大的网,每一个节点都连着秘密,每一个秘密都连着更多秘密。 而他现在,正站在网的中央。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林晓雅。 “秦云,儿子出院了。”她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了些,“烧退了,就是还有点咳嗽。” “那就好。”秦云松了口气,“我这边的事情也快有眉目了。等忙完这一段,我就回去看你们。” “你不用急着回来。”林晓雅顿了顿,“秦云,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 “你说。” “我想带儿子去我妈那儿住一段时间。”林晓雅的声音有些犹豫,“最近家里总有些奇怪的人转悠,我有点害怕。而且,儿子病刚好,需要安静的环境……” 秦云的心沉了下去。奇怪的人转悠?是那些人的警告吗? “好,你们先去住一段时间。”他说,“等我这边处理完,就去接你们。” “你自己小心。”林晓雅轻声说,“秦云,我知道你在做重要的事,但……你要好好的。” 电话挂断了。秦云握着手机,站在窗前久久不动。 雨越下越大,敲打着玻璃窗,像无数细小的鼓点。远处的青林山脉笼罩在雨雾中,若隐若现,神秘而沉默。 他知道,那些山里藏着最后的答案,也藏着最后的危险。 二十五年前,周明远在山里发现了改变一切的秘密,也差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二十五年后,他沿着同样的路前进,会遇到什么? 门被轻轻推开,李想端着一碗面进来:“秦书记,您一天没吃东西了。食堂王婶特意给您做的,说您胃不好,要吃热的。” 是一碗西红柿鸡蛋面,热气腾腾,简单的家常味道。 秦云接过,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在这个看似冷漠的小镇,还有人在关心他。 “李想,”他边吃边问,“你怕不怕?” 李想愣了一下:“怕什么?” “怕那些人的报复。”秦云说,“孙涛倒了,刘建军被抓了,但他们的同伙还在。接下来,可能会更危险。” 李想沉默了一会儿:“秦书记,说实话,我怕。但我想起我表哥,想起老马,想起青林村那些村民……我觉得,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如果人人都怕,那恶人就永远赢了。” 秦云看着他。这个年轻人戴着眼镜,身材单薄,看起来还有些书生气。但在关键时刻,他比很多老油条都有勇气。 “好。”秦云点点头,“接下来,你帮我做一件事。” “您说。” “查一个人。”秦云放下筷子,“***,二十五年前地质勘探队的队员,北方人,可能还活着。我要知道他的一切信息——老家在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当年为什么来南方。” “这很难查吧?二十五年了……” “再难也要查。”秦云说,“他是关键证人。找到他,很多事就能真相大白。” 李想郑重地点头:“我明白了。我会想办法。” 吃完面,雨小了些。秦云看了看时间,下午三点。他穿上外套,拿了一把伞。 “我去趟青林村,晚饭前回来。如果有人找我,就说我在下面调研。” “秦书记,我陪您去吧?” “不用,我一个人去。”秦云拍拍他的肩膀,“你留在镇上,盯着点。有什么情况,随时联系我。” 走出镇政府,雨丝飘在脸上,冰凉。秦云撑开伞,沿着湿漉漉的街道往青林村方向走。 街道两旁的店铺里,有人认出他,投来复杂的目光。有感激,有好奇,也有隐隐的敌意。他知道,在这个小镇,没有什么是绝对的秘密。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某些人的注视下。 但他没有退缩。伞在手中稳稳地撑着,脚步坚定地向前。 青林村在镇子北面,步行要四十分钟。雨中的山路泥泞难行,但他的步伐没有放缓。脑中反复回想着陈大山的话——铁箱,老槐树下,周明远托付。 那里面会是什么?勘探数据?日记?还是更关键的东西? 走到村口时,雨停了。天空露出一角蓝色,阳光从云缝中洒下,在湿漉漉的茶山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陈大山家的老房子就在村口,但他没有进去,而是绕到了村后。 老槐树在那里,枝繁叶茂,树冠如盖。树下堆着一些柴火和农具,看起来平平无奇。 秦云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开始清理树下的杂物。泥土因为雨水变得松软,他用随手捡来的木棍挖掘。 挖到大约半米深时,木棍碰到了硬物。他加快动作,终于,一个生锈的铁箱露了出来。箱子不大,长约四十厘米,宽约三十厘米,表面布满锈迹,但锁扣还完好。 秦云小心地把箱子抱出来,放在一旁。箱子上挂着一把老式的挂锁,已经锈死。他从口袋里掏出瑞士军刀,用力撬开锁扣。 箱盖打开了。 里面没有金银财宝,只有几样东西:一本用油布包裹的笔记本,一卷胶卷,几张已经发黄的照片,还有一个小小的布袋。 秦云先拿起布袋,打开,里面是一些灰白色的粉末,用玻璃瓶装着。瓶身上贴着一张标签,字迹已经模糊,但还能辨认:“样品QL-920720-03,老鹰嘴三号点,深度185米”。 这就是当年失踪的岩芯样品!二十五年来,它一直埋在这里,等待有人发现。 秦云的手颤抖了。他小心地放回样品,拿起笔记本。翻开第一页,是周明远的笔迹: “如果看到这些,说明我已经不在了,或者无法亲自揭开真相。箱子里的一切,是关于1992年青林勘探的完整记录。***还活着,他知道一切。找到他,真相就能大白。” 下面是一个地址:“黑龙江省黑河市爱辉区××村,***母亲家。” 秦云继续翻看。笔记本里详细记录了勘探的每一个细节,包括那种特殊矿物的检测数据、陈启明和***的异常举动、还有8月14日那天发生的事—— “下午三时,与***、陈启明在老鹰嘴悬崖边发生激烈争执。***推我坠崖,***目睹全过程。陈启明带走所有样品和资料。我被村民所救,幸免于难。***失踪,生死不明。” 真相,就这样赤裸裸地摊开在面前。 秦云合上笔记本,深深吸了口气。二十五年的谜团,终于有了答案。但答案带来的不是轻松,而是更沉重的责任。 他把东西重新放回铁箱,抱着箱子站起来。天色渐暗,远处的青林山脉在暮色中变成深蓝色的剪影。 他知道,接下来要做的,是找到***,是把这些证据交上去,是让该负责的人付出代价。 但这条路,只会比之前更艰难。 抱着铁箱,他踏上了回镇的路。夕阳的余晖照在他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很孤单。 但这一次,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有证据,有真相,有那些等待正义的人。 雨后的空气清新而凛冽,他深吸一口气,加快了脚步。 前方,夜色正在降临。但黎明,总会来的。 第23章 黎明前的黑暗 铁箱在秦云办公室的灯光下,散发着陈旧的金属光泽。 李想小心翼翼地将箱子里的东西一一取出,摆在铺着白布的桌面上:油布包裹的笔记本、那卷已经显影过的胶卷、几张泛黄的照片、装着灰白色粉末的玻璃瓶,还有一张手绘的老鹰嘴矿区地图。 “这就是全部了?”李想的声音有些颤抖。 “全部。”秦云站在窗前,背对着桌子。窗外,青林镇的夜色浓得化不开,只有零星几点灯火在雨中闪烁。“二十五年的秘密,都在这里。” 李想戴上白手套,开始仔细检查每一样物品。笔记本是周明远亲笔所写,详细记录了1992年勘探的全过程,包括那种特殊矿物的发现、***和陈启明的异常举动、8月14日的冲突,以及他被推下悬崖后的逃亡经历。 胶卷冲洗出来的照片,与秦云在省城看到的那套基本一致,只是多了一张——那是***的工作证照片,年轻的面孔,眼神清澈,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照片背面写着:“***,25岁,黑龙江省黑河市人,地质学院毕业。” “这个***……”李想拿起照片,“如果他还活着,现在应该五十岁了。” “五十岁,正当壮年。”秦云转过身,“如果他真的还活着,这二十五年是怎么过的?躲在哪里?为什么不敢露面?” 李想摇摇头,继续检查。那个玻璃瓶里的样品,标签上的字迹虽然模糊,但“QL-920720-03”的编号清晰可见。这就是当年从老鹰嘴三号点取出的岩芯样品,那个引发一切争端的“特殊矿物”。 “秦书记,”李想抬起头,“这些证据,足够了吗?” “足够立案,足够抓***、陈志强这些人。”秦云走到桌前,拿起那张手绘地图,“但要扳倒更上面的人,还需要***这个活证人。他的证词,加上这些物证,才能形成完整的证据链。” 地图上用红笔标出了几个点:老鹰嘴三号勘探点、1992年冲突发生的悬崖、2021年矿山事故的废矿洞。三个点连成一条线,贯穿了二十五年的时间。 “当年周明远就是在这里被推下去的。”秦云的手指落在地图上的悬崖标记处,“***目睹了全过程。如果他肯站出来指证***,那么二十五年前的谋杀未遂案就能坐实。” “可如果他不敢呢?”李想问,“躲了二十五年的人,恐怕早就被吓破胆了。” “所以要找到他,说服他。”秦云放下地图,“李想,你那边查得怎么样了?” 李想从随身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我通过学校的老档案查到了***的基本信息。他确实是黑龙江黑河人,1967年出生,1989年从长春地质学院毕业,分配到省地质局。1990年参加青林勘探队,1992年8月失踪。” “家庭情况呢?” “父亲早逝,母亲叫王秀兰,今年应该七十五岁了,还在黑河老家。”李想翻到下一页,“我联系了当地派出所的一个同学,他说王秀兰一直独居,儿子失踪后就没再见过。但奇怪的是,每个月都有人给她寄钱,汇款地址是南方的一个小城市。” “哪个城市?” “江州市。”李想说,“就是我们市。” 秦云的心猛地一跳。江州市?钱是从江州汇出的?是谁在给***的母亲寄钱?***?陈启明?还是……***本人? “汇款人姓名?” “用的是化名,王建国。但银行账户信息查不到,需要正式手续。”李想说,“秦书记,我觉得这可能是条线索。如果***真的还活着,而且就在江州附近,那他母亲每月收到的钱,很可能是他寄的。” 秦云在房间里踱步。雨声敲打着窗户,像无数细小的鼓点,敲击着他的思绪。如果***真的在江州,为什么二十五年不敢露面?他在怕什么?又为什么每月给母亲寄钱,却不敢回家? “还有别的发现吗?” “有。”李想的表情严肃起来,“我查了1992年8月以后青林镇的户籍变动记录,发现一个可疑的迁入人口——1992年10月,一个叫‘王强’的男人落户青林镇,籍贯写的是‘黑龙江’,年龄二十六岁,职业是‘个体户’。但这个人1995年就又迁走了。” “王强……”秦云重复着这个名字,“照片呢?档案里有照片吗?” “没有,当时的户籍档案很简单。”李想说,“但我找到了当年给他办落户的民警,现在已经退休了。他说记得这个人,因为那时候外地人落户很少见。他说王强不爱说话,总是在镇上打零工,1995年突然就说要回老家,然后就走了。” “有没有留下联系方式?” “没有。”李想摇头,“不过老民警说,王强在镇上租的房子,房东可能还记得。我找到了那个房东,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她说王强是个老实人,白天出去干活,晚上就在屋里看书,看的都是地质方面的书。” 秦云停下脚步。地质方面的书……一个个体户,看地质书? “房东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吗?” “记得。”李想从笔记本里抽出一张素描,“我让房东描述,找人画了像。她说王强中等身材,有点瘦,眼睛很大,左边眉梢有颗痣。” 素描上的男人看起来三十岁左右,面容清秀,眼神里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忧郁。秦云盯着这张脸,试图从记忆中寻找相似的轮廓,但没有。他从未见过这个人。 “如果这个王强就是***……”秦云沉吟道,“那他1992年10月来到青林,1995年离开。这三年,他就在***眼皮底下生活?***不知道?” “也许知道,但不敢动他。”李想分析,“***手里有证据,如果***逼得太紧,他可能鱼死网破。所以双方达成某种默契——***隐姓埋名活着,***放他一条生路。” “那为什么1995年又离开了?” “可能发生了什么变故。”李想说,“或者……他觉得自己被发现了,不得不走。” 秦云走到窗前,看着雨夜。如果***真的在青林镇躲了三年,那么这镇上一定还有人记得他,一定还有线索。二十五年了,很多事会变,但有些记忆不会消失。 手机震动,是罗建国。 “秦云,杨建国被抓了。”罗建国的声音透着疲惫,“就在刚才,省纪委直接来人,从家里带走的。他老婆当场晕过去了。” 秦云握紧了手机。杨建国,副县长,陈志强在县里的保护伞。他的落马,意味着调查已经触及县级层面。 “他交代了吗?” “刚开始嘴硬,但看到陈志强和刘建军的供词后,崩溃了。”罗建国说,“他承认收了陈志强一套房子,承认在青林村项目上打过招呼,也承认压下了矿山事故的报告。但关于二十五年前的事,他说不知道。” “他在撒谎。” “我知道。”罗建国叹了口气,“但证据不足。陈志强只承认行贿,不承认其他。李伟那边更麻烦,他请了省城最好的律师,一个字都不说。” “张振国呢?”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张振国今天去了省里,说是汇报工作。”罗建国压低声音,“但我打听到,他是去见省委组织部的老领导。秦云,情况不太妙。张振国可能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开始活动了。” 秦云的心沉了下去。一个市委书记开始活动,意味着什么,他很清楚。在中国的官场,级别意味着能量,张振国这个级别的干部,一旦动用全部资源反扑,后果不堪设想。 “那我们……” “抓紧时间。”罗建国打断他,“趁张振国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找到***,拿到关键证据。只要证据确凿,谁也保不住他。” “我明白了。” “还有,”罗建国顿了顿,“你要小心。杨建国被抓,他下面的人肯定会慌。狗急跳墙,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这两天不要单独外出,晚上锁好门窗。” “我会注意。” 挂了电话,秦云走到桌前,看着那些证据。铁箱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像一块拼图,拼凑出一个跨越二十五年的巨大阴谋。而现在,只缺最后一块——***。 “李想,”他转过身,“明天我们去趟黑河。” “黑河?”李想愣住了,“黑龙江那个黑河?” “对。”秦云指着照片背面的地址,“去找***的母亲。如果***还活着,还惦记着母亲,那么老太太一定知道些什么。就算不知道儿子在哪里,也可能有联系的方式。” “可是秦书记,您走得开吗?镇上……” “镇上现在反而安全。”秦云说,“孙涛倒了,刘建军被抓,杨建国落马。剩下的小鱼小虾,掀不起大浪。而且,赵国庆在,能稳住局面。” 李想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跟罗组长说一声?” “要说,但不能说具体去向。”秦云开始收拾东西,“你就说我去外地查案,过几天回来。具体去哪,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罗组长。” “为什么?” “因为不知道谁可信。”秦云看着他,“李想,这场斗争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张振国在省里有关系,罗组长上面也可能有压力。我们必须谨慎,每一步都要走对。” 李想郑重地点头:“我明白了。秦书记,我陪您去。” “不,你留在镇上。”秦云摇头,“我需要有人在这里盯着,随时向我汇报情况。而且,你还要继续查***在青林镇那三年的踪迹,找更多的证人。” “可是您一个人去东北,太危险了。” “危险也要去。”秦云把证据重新装回铁箱,锁好,“这是最后的机会。找不到***,所有的努力都可能白费。” 窗外,雨渐渐停了。东方的天际泛起一丝微光,黎明就要来了。但黎明前,总是最黑暗的时刻。 秦云走到窗前,看着渐渐亮起来的天色。青林镇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画。这个小镇承载了太多秘密,太多苦难。而现在,他要去揭开最后一个秘密,为所有苦难画上**。 “帮我订最早的机票。”他说,“飞哈尔滨,再转车去黑河。” “今天就走?” “今天就走。” 李想离开后,秦云坐在桌前,给林晓雅写了封信。不是短信,不是邮件,是手写的信。他知道,有些话,只能写在纸上。 “晓雅: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在去东北的路上了。这次去,是为了找一个关键证人。如果找到他,二十五年的冤案就能昭雪,青林镇的百姓就能得到公道。我知道危险,但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如果我回不来,请你照顾好儿子,告诉他,爸爸在做对的事。我爱你,爱我们的家。等我回来。秦云” 他把信装进信封,放在抽屉最底层。如果他能回来,这封信永远不用寄出。如果他回不来……不,他一定要回来。 手机又响了,是赵国庆。 “秦书记,出事了。”赵国庆的声音很急,“陈大山家又被人砸了,这次更严重,窗户全碎了,墙上还写了字。” “什么字?” “‘多管闲事者死’。”赵国庆说,“我已经派人去保护了,但陈大山很害怕,说要带着老婆孩子去外地躲躲。” “让他去。”秦云果断地说,“安排车,送他们去市里,找个安全的地方住下。费用镇里出。” “好。还有,今天早上,县里来了几个人,说是审计局的,要查镇上的账。我看他们来者不善。” “让他们查。”秦云冷笑,“账目清楚,不怕查。这不过是某些人想给我施加压力。老赵,你配合他们,但要留个心眼,他们查什么,都记下来。” “明白了。秦书记,您什么时候回来?” “几天吧。”秦云没有说具体时间,“这几天,镇里就拜托你了。记住,不管发生什么,稳住。天塌不下来。” 挂了电话,秦云拎起铁箱,锁好办公室的门。走廊里很安静,只有他的脚步声在回荡。下楼时,遇到几个早来的干部,看到他,眼神躲闪,匆匆点头就过去了。 他知道,杨建国被抓的消息已经传开了。在这个小镇,消息总是传得很快。那些曾经依附于杨建国、孙涛的人,现在一定惶惶不可终日。而有些人,可能会铤而走险。 但他没有时间顾及这些了。时间紧迫,他必须赶在张振国完全反应过来之前,找到***。 走出镇政府大院,天已经大亮。雨后的清晨,空气 第24章 黑河寻踪 飞机降落在哈尔滨太平国际机场时,是下午三点。东北的秋天来得早,走出舱门的瞬间,秦云就被凛冽的空气包围。与江南的温润不同,这里的风硬而冷,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他没有停留,直接在机场转乘长途汽车。去黑河还有近五百公里,汽车要开六个小时。窗外,松嫩平原一望无际,收割后的农田裸露着黑色的土壤,偶尔有成群的白杨林闪过,叶子已经金黄。 秦云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但脑子里全是线索。***,1967年出生,黑龙江黑河人,长春地质学院毕业,1992年失踪。如果他还活着,今年五十五岁。二十五年,足够一个人彻底改变身份、容貌、生活习惯。 他为什么要躲?是因为目睹了***推周明远坠崖,害怕灭口?还是掌握了更致命的秘密?每月给母亲寄钱,说明他还有孝心,还有牵挂。这样的人,真的能彻底隐姓埋名吗? 汽车在国道上颠簸,天色渐渐暗下来。车上的乘客大多是本地人,用浓重的东北方言聊天,话题琐碎而真实:今年的收成、孩子的学费、猪肉的价格。这些声音让秦云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在远离青林镇的地方,生活依然按照自己的节奏进行,不为任何阴谋所动。 晚上九点,汽车驶入黑河市区。这是一座边境小城,隔着黑龙江与俄罗斯相望。街道不宽,建筑多是苏式风格,在夜色中显得古朴而安静。秦云在汽车站附近找了家小旅馆住下,房间简陋,但还算干净。 他拿出笔记本,重新梳理线索。***的母亲王秀兰住在爱辉区的一个村子,具体地址周明远已经写在笔记里。明天一早,他就去找她。 但怎么开口?直接问“你儿子在哪里”?如果老太太知道儿子在躲什么,肯定不会轻易告诉一个陌生人。也许该换个身份,比如儿子的老同学?或者地质系统的同事? 正思考着,手机震动。是李想。 “秦书记,您到了吗?” “到了,在黑河。” “镇上今天没什么特别的事,县审计局的人还在查账,赵镇长陪着。陈大山一家已经到市里了,我安排他们住在我表哥家,安全。”李想顿了顿,“不过……有件事很奇怪。” “什么事?” “今天下午,镇政府来了个陌生人,说要找您。我问他是谁,有什么事,他不说,只留了个电话号码,说等您回来了打给他。”李想说,“我看那人不像本地人,穿着打扮挺讲究的,开的车是省城牌照。” 省城牌照?秦云心里一紧:“车牌号记得吗?” “江A66888。” 这个号码秦云记得——是那晚在青林镇政府大院外缓缓驶过的黑色轿车,县委常委的公务车。是谁派来的人?张振国?还是李伟背后的人? “他还说了什么?” “没说,留了电话就走了。”李想问,“秦书记,要不要我查查这个号码?” “不要。”秦云立刻说,“不要打草惊蛇。这件事先放一放,等我回来处理。” “好。您那边顺利吗?” “还不知道,明天去找人。”秦云看了看窗外黑河的夜色,“你在镇上多留心,有什么异常及时告诉我。还有,***在青林镇那三年的线索,继续查。” “明白。” 挂了电话,秦云走到窗前。黑河的夜晚很安静,街上行人稀少,偶尔有车辆驶过。远处,黑龙江像一条黑色的绸带,静静流淌。对岸的俄罗斯小镇有零星的灯火,在夜色中显得遥远而陌生。 他忽然想起周明远笔记本里的一句话:“有些真相,注定要在远方寻找。” 是啊,从青林镇到黑河,跨越了大半个中国。二十五年前,一个年轻人从这里出发,去了南方,然后消失。二十五年后,他沿着相反的方向,来寻找那个消失的人。 命运有时就是这样轮回。 第二天一早,秦云在旅馆附近吃了早餐——豆浆、油条、小咸菜,简单却实在。然后他打了辆出租车,去往爱辉区的那个村子。 车子驶出市区,沿着江边公路前行。秋天的黑龙江呈现深蓝色,江面宽阔,对岸的俄罗斯山林层林尽染,红黄绿交织,像一幅油画。偶尔有货船驶过,拉响汽笛,声音在江面上回荡。 “师傅,您知道这个村子吗?”秦云把地址给司机看。 司机是个五十多岁的本地人,看了一眼:“知道,老远了,快到孙吴了。那地方偏,都是老户,年轻人全出去打工了。” “村里老人多吗?” “多,全是老头老太太。”司机说,“你去找人?” “嗯,找一个老太太,姓王,叫王秀兰。” 司机想了想:“王秀兰……没印象。不过那边姓王的多,老王太太可能有好几个。” 车子开了近一个小时,终于在一个路口停下。“往里走就是村子,车开不进去了,你得自己走。”司机指着一条土路,“大概二里地。” 秦云付了钱,下车。土路两边是收割后的玉米地,秸秆还留在地里,在秋风中沙沙作响。远处,几十户人家散落在山脚下,大多是砖瓦房,有些已经很破旧了。 他沿着土路往里走。空气很冷,但很清新,带着泥土和秸秆的味道。偶尔有村民赶着牛车经过,好奇地看他一眼,但没人搭话。 按照地址,王秀兰家应该在村东头。秦云一路打听,终于在一个小院前停下。院子不大,三间砖房,瓦片上长着枯草。院墙是土垒的,已经斑驳。院子里种着几棵白菜,还有些晾晒的玉米。 门虚掩着。秦云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谁呀?” “请问,是王秀兰大娘吗?” 门开了,一个瘦小的老太太探出头。她看起来七十多岁,头发全白,脸上布满皱纹,但眼睛很亮,透着一种历经沧桑的清澈。 “你是……” “大娘,我是从南方来的,想跟您打听个人。”秦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温和,“您认识***吗?” 听到这个名字,老太太的脸色瞬间变了。她盯着秦云看了几秒,突然要把门关上。 秦云赶紧伸手挡住:“大娘,我没有恶意。我是……我是***以前同事的朋友,受人所托来找他。” “他死了。”老太太冷冷地说,“二十多年前就死了。” “可是……”秦云犹豫了一下,决定说实话,“大娘,我知道他还活着。我知道他每个月给您寄钱。我是来帮他的。” 老太太的手停下了。她的眼睛死死盯着秦云,像要把他看穿。 “你是谁?” “我叫秦云,是青林镇的党委书记。”秦云拿出工作证,“***当年在青林勘探队工作,1992年出了事,他失踪了。但现在有证据表明,那件事另有隐情。找到他,才能还原真相,才能让害他的人受到惩罚。” 老太太的手开始颤抖。她打开门,让秦云进来。 屋里很简陋,但收拾得干净。土炕上铺着蓝花床单,墙上贴着年画,已经褪色。柜子上摆着几个相框,秦云走过去看——有一张黑白全家福,年轻的王秀兰抱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旁边站着一个男人,应该是***的父亲。还有一张是***的毕业照,穿着学士服,笑容灿烂。 “这是我儿子。”老太太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从小就聪明,学习好,考上了大学。那时候,全村就出了他一个大学生。” 秦云转过身:“大娘,他现在在哪里?” 老太太摇头:“我不知道。二十五年了,我只收到钱,没见过人。” “每个月都寄?” “嗯,每个月十五号,准时到。有时候多,有时候少,但从来没断过。”老太太在炕沿坐下,“刚开始几年,我总盼着他回来。后来……后来我就怕他回来。” “为什么?” “因为他一定是在躲什么。”老太太的眼睛红了,“我儿子我了解,孝顺,懂事。如果不是天大的事,他不会这么多年不回家,连个电话都不打。” 秦云在她对面坐下:“大娘,您说得对,他确实在躲。1992年,他在青林目睹了一场犯罪,差点被杀。他逃出来了,但不敢露面,因为那些人还在找他。” “犯罪?什么犯罪?” “谋杀。”秦云说,“有人想杀勘探队的队长,***看见了。那些人为了灭口,也要杀他。他不得不躲起来。” 老太太的眼泪流了下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儿子不是那种没良心的人……他一定是遇到难处了……” “大娘,我现在需要找到他。”秦云握住老太太的手,“只有他站出来指证,那些坏人才能受到惩罚。他才能堂堂正正地回家,不用再躲了。” “可是我该怎么找他?”老太太抹着眼泪,“他只寄钱,不留地址,不留电话。汇款单上只有一个江州市的地址,我都留着。” “能给我看看吗?” 老太太起身,从柜子最底层翻出一个小木盒。打开,里面是一叠汇款单,按时间顺序整齐地摞着。最早的一张是1992年11月,最近的一张是上个月。 秦云仔细看。汇款人姓名都是“王强”,汇款地址是江州市不同的邮局,没有固定地址。但有一个细节引起了他的注意——从2005年开始,汇款单的笔迹变了。之前的字迹工整有力,之后的字迹略显潦草,但仍然是同一个人的字。 “2005年……”秦云喃喃道,“发生了什么?” 老太太摇头:“我不知道。但2005年秋天,钱晚了一个月才到。我当时担心坏了,以为他出事了。后来钱来了,我就想,人应该还活着。” 秦云继续翻看。在最近几张汇款单的背面,他发现了一些淡淡的痕迹——像是写字时用力过大,在下一张纸上留下的压痕。他举起汇款单,对着窗户的光仔细看。 隐约能看到几个数字和字母的组合,像是账号,又像是密码。其中一组很明显:“JL19920814”。 JL?青林?1992年8月14日?正是周明远坠崖的那天。 秦云的心跳加快了。这是***留下的线索吗?一个只有他自己明白的暗号? “大娘,这些汇款单能借我用一下吗?”他问,“我保证用完就还您。” 老太太犹豫了很久,终于点头:“你拿去吧。只要能找到我儿子,让他回家,什么都行。” 秦云小心地把汇款单收好。他又在屋里看了一圈,在柜子顶上发现了一个旧铁盒,里面是***学生时代的奖状、作业本,还有几封家书。 他拿起一封,是***大学时写回家的:“妈,我在这边很好,学习不累。等我毕业了,找到工作,就把您接出来,让您享福。” 字迹清秀,语气温柔。可以想象,当年的***是个有理想、有孝心的年轻人。而二十五年的逃亡,把他变成了什么样子? “大娘,”秦云最后问,“您儿子有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同学?或者他以前经常提起的人?” 老太太想了很久:“他大学时有个同学,姓张,来过家里一次。后来……好像听说在省城工作。别的就不知道了。” “姓张?叫什么?” “不记得了,只记得小名叫柱子。” 线索太少,但总比没有强。秦云记下了这个信息。 离开王家时,已经是中午。老太太送他到门口,拉着他的手不肯放:“秦书记,求你,一定要找到我儿子。告诉他,妈想他,妈不怪他,妈只想见他一面……” “我一定尽力。”秦云郑重地承诺。 走在回村的土路上,秦云的心情沉重。王秀兰的眼泪,那些保存了二十五年的汇款单,那个从未停止思念儿子的母亲……这一切,都让他的寻找有了更重的分量。 这不只是一个案子,这是一个母亲二十五年的等待,是一个儿子二十五年的逃亡。 他必须找到***。 回到黑河市区,秦云找了家复印店,把所有的汇款单都复印了一份,原件小心收好。然后他去了趟邮局,查询那些汇款邮局的信息。 工作人员告诉他,那些邮局分布在江州市不同的区,没有规律。但有一个共同点——都是老城区的小邮局,人流量不大,监控设施老旧。 很明显,***在刻意选择这样的地方,避免被追踪。 回到旅馆,秦云把所有线索摊在床上。汇款单、照片、笔记本复印件、还有那张写着“JL19920814”的纸条。 这个暗号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日期?是地点?还是别的什么? 他忽然想起周明 第25章 风雪哈尔滨 从黑河开往哈尔滨的夜班火车上,秦云蜷缩在硬卧中铺,无法入眠。 车窗外是东北深秋的旷野,漆黑一片,只有偶尔闪过的零星灯火。铁轨有节奏的撞击声在寂静的车厢里回荡,像是时间的脚步声,一声声敲在心上。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写有“JL19920814”的纸条,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建军的路……”他盯着窗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低声重复。这行字像一个锁死的密码箱,他知道钥匙就在里面,却找不到锁孔。 下铺传来鼾声,对面中铺的旅客在手机微光下看小说。这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夜晚,普通人的普通旅程。可秦云知道,自己的旅程尽头,可能是一个改变许多人命运的真相,也可能是一场无法预料的危险。 凌晨四点,火车驶入哈尔滨站。寒气从车门缝隙涌入,秦云裹紧单薄的外套,随着人流走出车站。哈尔滨的黎明灰蒙蒙的,建筑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俄式风格的穹顶和尖塔指向铅灰色的天空。 他在车站附近找了家小旅馆,办了入住,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手机。没有未接来电,只有李想发来的几条短信: “审计组查账进入第三天,赵镇长压力很大。” “县里传言,说您‘畏罪潜逃’,问题很严重。” “陈大山在市里安顿好了,但很担心家里的茶山。” “***在青林镇那三年的线索,找到两个当年和他一起干过零工的老人,但都说记不清了。” 秦云一条条看完,心里像压了块石头。青林镇的局势在恶化,对手在用舆论和程序向他施压。如果他不能尽快找到***,拿到关键证据,回去可能就是自投罗网。 他给李想回了条短信:“稳住,争取时间。继续找线索,任何细节都不要放过。” 然后,他开始思考下一步。***大学同学,“小名叫柱子”,在省城工作。哈尔滨是黑龙江省会,省直机关、科研院所、大型企业大多集中在这里。一个地质专业的毕业生,最可能在哪里工作? 省地质局?省国土资源厅?地质研究所?还是转行去了其他单位? 秦云拿出纸笔,列了几个可能的方向。然后他打开旅馆的电脑,登录一个不常用的邮箱——这是他和罗建国约定的备用联系渠道。 有一封新邮件,发件人是一串乱码,但秦云知道是谁。 “杨建国交代部分问题,但核心仍在回避。李伟律师申请取保候审,理由是其父***病重。张振国近日频繁会见省里领导,动向不明。黑河之行若有收获,速回。注意安全,勿用常用通讯。” 邮件很简短,但信息量很大。李伟想借父亲病重脱身,张振国在活动,罗建国催他回去。而他自己,却还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一个消失了二十五年的影子。 时间,他最缺的就是时间。 秦云关掉邮箱,坐在床边,看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色。哈尔滨的早晨很冷,窗玻璃上凝了一层薄霜。他呵了口气,在霜上写下一个“王”字,然后看着它慢慢模糊、消失。 上午八点,秦云走出旅馆。他先去了黑龙江省地质局,以“校友寻人”的名义打听1990年前后毕业分配来的大学生。人事处的老科长很热情,翻出了泛黄的档案册。 “***?有印象。”老科长推了推老花镜,“长春地院89届的,当时分到我们局下属的勘探队了。不过……好像没多久就调走了?” “调到哪里了?” “我看看……”老科长翻着记录,“1990年8月,随队支援南方勘探项目。之后……就没有之后了。档案上写着‘1992年9月,因个人原因离职’。” “离职后去了哪里?” “这就不清楚了。”老科长摇头,“那个年代,人员流动没现在规范。有些人走了,档案就断了。” 线索在这里断了,但秦云至少确定了一点:***确实是省地质局的人,1990年被派往青林,1992年“离职”。所谓的“离职”,就是失踪。 “那您知道他大学时比较要好的同学吗?有没有一个外号叫‘柱子’的?” “柱子?”老科长想了想,“张立柱?是不是张立柱?” “张立柱?”秦云心里一动,“他现在在哪里工作?” “我想想……张立柱好像后来没干地质,转行去做行政了。”老科长回忆道,“好像在……省科技厅?还是省科委?记不清了。” 省科委!秦云的心跳加快了。二十五年前青林勘探的绝密项目,批文就是省科委下的。如果***的同学在省科委工作,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您有他的联系方式吗?” “这我可没有。”老科长抱歉地说,“都二十多年了,人事变动太大。你去省科技厅问问吧,也许还有人记得。” 离开地质局,秦云直奔省科技厅。这是一栋新建的办公楼,气派而冰冷。门卫听说他找“张立柱”,打了个电话,然后告诉他:“张处长在开会,你等会儿吧。” 张处长?秦云心里有了底。能当上处长,说明张立柱混得不错。 他在大厅的沙发上等了近两个小时,终于看到一个五十多岁、头发稀疏的男人从电梯里走出来,胸前别着工作牌:张立柱,成果转化处处长。 “张处长!”秦云站起来。 张立柱停下脚步,打量着他:“你是……” “我叫秦云,从江州来,想跟您打听个人。”秦云直接说,“***,您大学同学。” 听到这个名字,张立柱的脸色瞬间变了。他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 他带着秦云走进办公楼后面的小花园,找了个没人的角落。 “你是谁?为什么找***?”张立柱盯着秦云,眼神警惕。 “我是青林镇的党委书记,在调查二十五年前的一起案子。”秦云开门见山,“***是关键证人。我知道您是他同学,也是好朋友。我想找到他。” 张立柱沉默了。他点了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烟雾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 “建军他……还活着吗?”他问,声音有些颤抖。 “我相信他还活着。”秦云说,“他在给母亲寄钱,每月都寄。张处长,如果您知道什么,请告诉我。这关系到一桩重大的腐败案,甚至可能涉及命案。” 张立柱的手抖了一下,烟灰掉在地上。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秦云以为他不会说了。 “我和建军是同宿舍的,上下铺。”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像在回忆遥远的过去,“他是我们班最聪明的,也是最爱钻研的。毕业时,他本来可以留校,或者去北京的研究所,但他选择了回黑龙江,说母亲身体不好,要就近照顾。” “后来他去了青林?” “对,1990年,局里组织南方勘探队,他报名了。”张立柱说,“走之前我们还聚了一次,他说去两三年就回来,攒点钱,把母亲接到哈尔滨。可是……” “可是再也没回来?” 张立柱点头:“1992年秋天,我突然收到他一封信,信很短,只说‘遇到麻烦,要躲一段时间,勿念’。我按信上的地址回信,被退回来了。打电话到他单位,说他离职了。我问了所有能问的人,都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信还在吗?” “在。”张立柱说,“我留着,总觉得有一天他会回来。” “能给我看看吗?” 张立柱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他带秦云回到办公室,从保险柜里取出一个信封。信纸已经泛黄,字迹潦草: “立柱:见信如晤。我遇到大麻烦,涉及单位领导的一些事,不能细说。我要离开一段时间,可能很久。帮我照顾我母亲,地址你知道。钱我会按月寄。勿寻,勿念。兄建军,1992年10月8日。” 秦云仔细看着这封信。1992年10月8日,距离周明远坠崖不到两个月。那时***已经躲起来了,通过吴德福的帮助,或者自己找到了藏身之处。 “之后您就再没他的消息?” “没有。”张立柱摇头,“但我每年春节都会去看他母亲,老太太总问我有没有建军的消息。我只能骗她说,建军在国外工作,忙,回不来。” “他母亲收到钱,从江州寄来的。” “我知道。”张立柱说,“我也奇怪,既然能寄钱,为什么不联系?除非……他不能联系。” “您觉得他可能在哪里?” 张立柱走到窗前,看着外面哈尔滨的街道:“如果我是建军,要躲二十五年,我会选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但又要能随时了解家里的情况,能寄钱。所以……不会太远,也不会太近。” “江州附近?” “有可能。”张立柱转身,“秦书记,如果你真想找他,我建议你从汇款系统入手。现在都是实名制,就算用化名,也要有身份证。银行、邮局,总有记录。” 秦云苦笑:“我问过了,需要正式手续。而我现在的身份……不方便申请。” 张立柱明白了:“你在被调查?” “差不多。” 两人沉默地对视。窗外的哈尔滨开始下雪,细碎的雪花从灰蒙蒙的天空飘落,覆盖了街道、屋顶、光秃秃的树枝。冬天真的来了。 “还有一个办法。”张立柱忽然说,“建军的母亲,王秀兰大娘,她有没有什么特别的首饰?比如玉镯、金戒指之类的?” 秦云想了想:“我没注意。怎么了?” “建军上大学时,打过一个月的工,给他母亲买了一对银镯子。”张立柱回忆道,“他说母亲手上戴了一辈子的铜镯子,该换换了。如果这对银镯子还在……也许上面有线索。” “什么线索?” “建军喜欢刻东西。”张立柱说,“他在银镯子内侧刻了字,是他和母亲名字的缩写,还有日期。如果这对镯子后来需要修理、清洗,他可能会通过这个方式传递消息。” 秦云心里一亮。这是个方向!***如果不敢直接联系母亲,可能会通过这种隐晦的方式。 “我这就回黑河!”他站起来。 “等等。”张立柱叫住他,“秦书记,有件事我要提醒你。” “您说。” “如果建军真的掌握了什么致命的秘密,那些找他的人,一定也在找他。”张立柱神色严肃,“你找他的同时,他们可能也在找你。小心点。” 秦云点头:“我明白。谢谢您,张处长。” “不用谢我。”张立柱握了握他的手,“如果能找到建军,让他回家,该我谢你。” 离开科技厅时,雪下得更大了。秦云走在哈尔滨的街道上,雪花落在脸上,冰凉。他买了最近一班回黑河的车票,下午三点发车。 还有几个小时,他决定去一个地方——黑龙江省档案馆。既然张立柱提到***可能通过首饰传递信息,那么他需要了解1992年之后,黑河地区银饰加工、维修的记录。虽然希望渺茫,但总要试试。 档案馆里很暖和,但查找过程很枯燥。秦云按照年份、地区分类,翻阅了大量民生档案。两个小时后,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一份1995年的记录引起了他的注意: “黑河市爱辉区‘老银匠’首饰店,1995年3月接收一副银镯维修,要求在内侧加刻一行小字。客户未留名,预付现金,约定一个月后取货。但客户始终未取,银镯留存至今。” 记录下面有银镯的照片,虽然模糊,但能看到内侧确实刻了字。秦云放大图片,勉强辨认出:“WJN WXL 19920315”。 WJN——***?WXL——王秀兰?19920315——1992年3月15日?这是什么日期? 秦云记下首饰店的地址和联系方式,冲出档案馆。雪已经积了薄薄一层,他拦了辆出租车,直奔那家“老银匠”首饰店。 店在一条老街上,门面很小,店主是个七十多岁的老银匠,戴着眼镜,正在灯下打磨一枚戒指。 “老师傅,我想打听件事。”秦云出示了档案馆的记录,“1995年,有人拿一副银镯来维修,刻了字,但没来取。镯子还在吗?” 老银匠抬起头,透过老花镜看他:“二十多年了,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这镯子对我很重要。”秦云说,“涉及一个失踪的人。” 老银匠打量了他一会儿,起身从柜子最底层拿出一个小木盒。打开,红绒布上躺着一对银镯,已经有些发黑,但保存完好。 第26章 破晓时分 火车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抵达江州。 秦云走出车站时,天空是墨蓝色的,东边地平线只有一抹极淡的灰白。城市尚未完全苏醒,街道上只有清洁工和早班公交车的影子。他站在出站口的寒风中,深吸了一口熟悉的潮湿空气——江南的冬晨与哈尔滨的雪夜截然不同,这里的冷是阴柔的、浸入骨髓的。 他没有回家,也没有去市政府,而是直接拦了辆出租车。 “去哪?”司机睡眼惺忪。 “青林镇。” 司机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那么远?不打表,一口价两百。” “行。” 车子驶出市区,开上通往青林的山路。秦云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色,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那对银镯。冰凉的金属触感提醒他,二十五年的秘密,可能就在几小时后的那个信箱里。 手机震动,是赵国庆。 “秦书记,您到哪了?”声音压得很低,背景里有关门声,像是躲在什么地方打电话。 “在路上了。镇里情况怎么样?” “审计组的人七点就来了,在会议室等着。”赵国庆说,“县纪委也来了两个人,说是‘协助工作’。秦书记,我看他们架势不对,不像是普通调查。” “李想呢?” “在办公室,被他们‘请’去问话了,快一个小时了还没出来。”赵国庆顿了顿,“还有,早上六点多,我看到两辆省城牌照的车开进镇政府大院,下来几个人,直接进了孙涛以前的办公室。门卫说,他们出示的是省纪委的工作证。” 省纪委?秦云心里一紧。罗建国没提过省纪委会直接派人来,除非……事情升级了,或者,张振国那边施加了压力。 “老赵,你听我说。”秦云压低声音,“不管发生什么,你按程序配合,但只谈工作,不谈其他。特别是关于***、关于二十五年前的事,一个字都不要提。” “我明白。可您回来……” “我回来有我该做的事。”秦云看了眼手表,七点二十,“九点之前,我会到。” 挂了电话,秦云对司机说:“师傅,能开快点吗?我赶时间。” “这路况,快不了。”司机摇头,“而且前面好像有检查站。” 果然,转过一个弯道,前方路边停着两辆警车,几名警察在设卡检查。秦云的心跳加快了——这么早,在这种偏僻路段设卡,是常规检查,还是针对他的? 车子缓缓停下。一名年轻警察走过来,敲了敲车窗。 “身份证。” 秦云递过去。警察看了看身份证,又看了看他,眼神有些异样。 “秦云……青林镇的党委书记?” “是我。” 警察走到一边,用对讲机说了几句。秦云听不清内容,但能看到他频频点头。几分钟后,警察走回来,把身份证还给他。 “秦书记,这么早去镇上?” “工作。”秦云简短地回答。 “路上注意安全。”警察挥挥手放行。 车子重新启动后,司机从后视镜看了秦云好几眼:“您真是镇党委书记?那刚才……” “专心开车。”秦云打断他。 他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刚才的检查绝不是偶然。那些警察显然知道他要经过,特意在这里等他。是谁安排的?县里?市里?还是省里?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个陌生号码。秦云犹豫了一下,接通。 “秦云同志吗?”一个陌生的男声,沉稳而威严。 “我是。您哪位?” “省纪委第三监察室,我姓陈。”对方说,“我们接到举报,你在青林镇工作期间存在严重违纪问题。现在正式通知你,今天上午九点,到青林镇政府接受调查。如果逾期不到,我们将采取必要措施。” 语气是公事公办的冰冷,但秦云听出了其中的威胁。 “陈主任,我正在赶回镇上的路上。”秦云说,“不过我想知道,是什么样的‘严重违纪问题’?” “到了你就知道了。”对方顿了顿,“另外提醒你,在调查期间,不得与案件相关人员串通,不得转移、销毁证据。否则,将追究你的法律责任。” 电话挂断了。秦云握着手机,手心渗出冷汗。省纪委直接介入,语气如此强硬,说明对方已经布好了局,就等他跳进去。 他看了眼时间,七点五十。距离青林镇还有半小时车程,距离九点还有一小时十分钟。 他必须在这段时间里,先去邮政所,打开7号信箱。 “师傅,不进镇中心,在东街路口停一下。” “东街?那离镇政府还挺远的。” “就在那儿停。” 七点五十五分,车子在东街路口停下。秦云付了钱,下车。清晨的青林镇很安静,街道两旁的店铺大多还没开门,只有早餐摊冒着热气。他压低帽檐,快步走向邮政所。 邮政所在老街的尽头,是一栋两层的老建筑,绿色的大门紧闭,还没到营业时间。秦云绕到后巷,那里有个小门,是员工通道。他敲了敲门,没有回应。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秦云看了看四周,巷子里空无一人。他走到墙角,那里堆着几个废弃的邮筒。其中一个邮筒的锁已经坏了,他用力一拉,门开了。 里面是空的,但底部有一层灰尘。秦云伸手摸索,在角落摸到一个凸起——是个暗格。他用力一按,暗格弹开,里面有一把钥匙。 钥匙上贴着小标签:“7号信箱备用”。 秦云握紧钥匙,心跳如鼓。***不仅留下了线索,还留下了开箱的钥匙。这说明他预见到了有一天会有人来找,而且这个人可能需要避开邮政所的正常营业时间。 他回到邮政所后门,用钥匙试了试——门开了。 里面很暗,只有应急灯的微弱绿光。秦云打开手机电筒,照亮前方的路。营业厅里整齐地排列着信箱,每个信箱都有编号。他找到7号信箱——在最角落,很不起眼。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 “咔哒”一声,锁开了。 秦云拉开信箱门。里面没有信,没有包裹,只有一个油布包。他拿出油布包,手感很轻。打开,里面是一本笔记本,和一卷胶卷。 笔记本的封面上写着一行字:“***,1992-2017,真相记录。” 秦云的手开始颤抖。他翻开第一页,日期是1992年8月15日,正是周明远坠崖的第二天。 “我还活着。周队长还活着。但我们都不能露面。***和陈启明拿走了所有样品和资料,他们对外宣布周队长坠崖身亡,宣布我失踪。他们要掩盖的,不只是稀土矿,还有一种从未被发现过的放射性矿物——代号‘X元素’。这种元素的半衰期极长,辐射特性特殊,可能具有军事用途。陈启明把它称为‘国之重器’。” 秦云快速翻页。后面详细记录了***这二十五年的逃亡生活:如何在吴德福的帮助下逃离青林,如何在各地辗转,如何隐姓埋名,如何每月给母亲寄钱。他也记录了自己暗中调查的发现—— “1995年,陈启明移民加拿大,带走了一部分‘X元素’样品。***在国内运作,试图在青林地区开展‘合法开采’,但受限于政策和技术,一直未能成功。” “2005年,***之子李伟进入省国土资源厅,开始为青林的开采铺路。他们找到了陈志强作为白手套,以旅游开发为名,行采矿准备之实。” “2017年,我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了。长年暴露在‘X元素’的辐射下(虽然剂量很低),我的造血功能开始衰竭。我知道时间不多了,所以留下了这些记录。如果有人看到,请把它交给值得信任的人。***、陈启明、李伟、陈志强……他们必须为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还有那些被埋在矿下的矿工,那些被夺走土地的农民,他们需要公道。” 笔记本的最后一页,是一份名单,列出了所有涉案人员,以及他们的罪行。最后还有一句话: “证据的副本,我已寄往三个地方:北京某报社、最高检举报中心、还有周明远处。如果一份被截,还有其他。真相,不应该被埋葬。” 秦云合上笔记本,深深吸了口气。二十五年的逃亡,二十五年的坚持,二十五年的等待,终于在这一刻,凝聚成这本沉甸甸的记录。 他把笔记本和胶卷重新包好,放进贴身的内袋。刚做完这些,邮政所外传来脚步声。 秦云立刻关掉手机电筒,躲在信箱后面。门开了,两个穿制服的人走进来,是邮政所的员工。 “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来上班?” “省里来了检查组,要查这几年的档案。所长让咱们提前来准备。” “检查组?查什么?” “不知道,反正阵势很大。我听说,跟镇上那个秦书记有关……” 两人说着话,走进了里面的办公室。秦云趁机从后门溜出去,重新回到巷子里。 时间是八点三十五分。距离九点,还有二十五分钟。 他必须去镇政府了。但带着这些证据去,无疑是羊入虎口。省纪委的人如果是张振国那条线上的,肯定会想方设法把这些证据销毁。 他需要把这些证据交给可靠的人。 秦云拿出手机,拨通了罗建国的号码。电话响了很久,终于接通。 “罗组长,我拿到了。”秦云压低声音,“***的完整记录,还有胶卷。但省纪委的人已经到了青林,九点要我接受调查。我怀疑他们有问题。”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你在哪里?” “青林镇,邮政所附近。” “听我说,”罗建国的声音很急,“不要去镇政府。省纪委来的那个陈主任,是张振国的老部下。他们这次来,名义上是调查你,实际上是来销毁证据、抓人的。” “那我怎么办?” “去镇卫生院。”罗建国说,“刘鑫在那里等你。他会带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我的人也在赶去的路上,但需要时间。秦云,保护好证据,保护好自己。这是最后的战斗了。” “刘鑫?他可信吗?” “可信。他父亲刘明院长,是我多年的朋友。而且刘鑫自己也卷进来了,他知道利害。”罗建国顿了顿,“快去吧。记住,不要相信任何人,除了刘鑫。” 电话挂断了。秦云看了眼时间,八点四十。 他快步走向镇卫生院。清晨的街道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卖菜的摊贩、上学的孩子、赶早班的工人……青林镇开始了一天的生活。没有人知道,这个看似平常的早晨,将决定这个小镇的未来。 快到卫生院时,秦云看到门口停着几辆陌生的车。他立刻拐进旁边的小巷,从后门绕进去。 卫生院里很安静,只有早班护士在交接。秦云直接上到三楼,敲了敲刘鑫办公室的门。 门开了,刘鑫看到他,脸色一变:“秦书记!快进来!” 办公室里还有一个人,是刘明院长。他看到秦云,点了点头:“秦书记,情况紧急,长话短说。刘鑫会带你去老鹰嘴的一个安全屋,那里是当年勘探队建的应急点,很少有人知道。罗组长的人会在中午前后到。” “现在能走吗?”秦云问。 “后门有车。”刘鑫说,“但镇上的主要路口可能都被监控了。我们得绕路。” “走。” 三人匆匆下楼。后门果然停着一辆破旧的救护车,车身满是泥污,看起来像是经常跑山路的。 “这车不会被注意。”刘鑫坐上驾驶座,“秦书记,您躺到担架床上去,盖上被子。如果有人检查,就说送危重病人转院。” 秦云照做。刘明院长从车窗递进来一个医疗箱:“里面有水和饼干,还有应急药品。秦书记,保重。” 车子启动了,驶出卫生院后巷,开上通往山里的路。秦云躺在担架床上,透过车窗缝隙看着外面。青林镇在晨光中渐渐远去,那些熟悉的街道、房屋、茶山,都变成了模糊的影子。 他不知道这一去还能不能回来,不知道这场战斗的结果会怎样。但他知道,自己手里握着真相,握着公道,握着许多人二十五年的等待。 车子在山路上颠簸。刘鑫专注地开车,不时从后视镜观察后方。 “有人跟踪吗?”秦云问。 “暂时没有。”刘鑫说,“但我不敢走大路,全是绕小路。秦书记,那个***……他真的留下了证据?” “留下了。”秦云摸了摸怀里的油布包,“二十五年的全部真相。” 刘鑫沉默了一会儿:“我舅舅……刘建军,他会判多少年?” “看他的表现。”秦云说,“如果主动交代,配合调查, 第27章 背叛的代价 山风凛冽,卷起路面的尘土。 秦云站在救护车旁,怀里的油布包像一块烧红的炭。他看着刘鑫——这个曾为他处理伤口、提供线索、甚至此刻开车带他逃亡的年轻医生,此刻低着头,肩膀颤抖,不敢与他对视。 “为什么?”秦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 疤脸男咧嘴笑了,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秦书记,这还用问吗?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刘医生他爹,哦,就是刘建军所长,现在关在哪儿?判多少年?这些,都是可以谈的嘛。” 秦云明白了。对方用刘建军的命运,换取了刘鑫的背叛。亲情,永远是最好用的筹码。 “东西交出来吧。”疤脸男伸出手,“***的那些玩意儿。交出来,你可以少受点苦。刘医生他爹,也能早点出来。” 七八个男人围了上来,手里的棍棒在晨光中泛着冷光。他们不是普通的打手,步伐沉稳,眼神凶狠,显然是专门干这种脏活的。 秦云没有动。他的目光越过这些人,看向远处的青林山脉。晨雾正在散去,山峦的轮廓逐渐清晰。二十五年前,***在那里目睹了罪恶。现在,他站在这里,手握真相,却可能永远走不出这片山。 “刘鑫,”秦云终于开口,声音不大,但每个人都听得清楚,“你父亲刘建军受贿十五万,帮助陈志强掩盖矿山事故,造成两人死亡。这些罪,他自己认了。法律该怎么判,就怎么判。但如果你今天帮他们抢走证据,害死我,那你就是杀人犯的帮凶。你父亲在监狱里,会怎么想?你以后每天醒来,会怎么面对自己?” 刘鑫猛地抬起头,脸色惨白如纸。他的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别听他的!”疤脸男厉声喝道,“刘鑫,想想你爹!他都六十了,还能在监狱里待几年?把东西拿到手,我保证,你爹最多三年就能出来!否则……”他冷笑一声,“监狱里可是什么意外都可能发生。” 刘鑫的眼神在挣扎。一边是父亲的命运,一边是良知的拷问。这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被推到了命运的十字路口。 秦云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自己不能指望刘鑫了。这个年轻人已经崩溃,亲情的天平压倒了所有。 他看了眼时间:上午八点五十分。罗建国说的人,应该快到了。但眼前这几个人,不会给他时间等待。 “东西在这里。”秦云从怀里拿出油布包,举起来,“但你们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说。” “放刘鑫走。”秦云说,“这件事跟他无关。他只是一个被利用的医生。” 疤脸男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秦书记,你还真是……天真啊。刘医生现在是我们的功臣,我们怎么会亏待他呢?等事情办完,我们会给他一笔钱,送他去外地。放心,比当医生赚得多。” 刘鑫的脸更白了。他听出了话里的意思——用完即弃。这些人不会真的帮他父亲,也不会放过他。 “刘鑫,”秦云盯着他的眼睛,“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帮我,就是帮你父亲争取真正的宽大处理。帮他们,你和父亲都会万劫不复。” 沉默。只有山风呼啸的声音。 刘鑫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看看秦云,看看疤脸男,再看看那些凶神恶煞的打手。突然,他像是下定了决心,猛地推开车门,冲了出去! “抓住他!”疤脸男大喊。 两个打手扑向刘鑫。但刘鑫没有逃跑,而是冲到了秦云身边,一把抢过他手里的油布包,转身就往路边的山林里跑!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秦云。 “妈的!追!”疤脸男最先反应过来,带着人追了上去。 秦云站在原地,看着刘鑫消失在树林中的背影。这个年轻人选择了最危险的方式——用自己当诱饵,引开追兵,给秦云争取时间。 山路崎岖,树林茂密。刘鑫虽然是本地人,但毕竟是个医生,体力有限。追兵很快拉近了距离。 秦云不再犹豫。他冲进救护车,发动引擎。车子轰鸣着冲了出去,不是沿着原路返回,而是拐上了一条更窄的土路——那是通往老鹰嘴矿区的路。 后视镜里,他看到疤脸男分出了一部分人开车追来,另一部分人继续追刘鑫。 车子在颠簸的山路上疾驰。秦云紧握方向盘,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刘鑫能撑多久?罗建国的人什么时候到?他该去哪里? 手机响了。是李想。 “秦书记!您在哪?”李想的声音带着哭腔,“镇政府这边乱了!省纪委的人要抓赵镇长,说他包庇您!县里来了好多警察,把镇政府围了!” “你安全吗?” “我躲起来了,在陈大山家原来的房子里。”李想说,“秦书记,刘鑫刚才给我发了条短信,说他……说他如果回不来,让我告诉您,证据的备份在镇卫生院X光室的第三台机器里。还有,对不起。” 秦云的手一抖,车子差点冲出路基。 “他什么时候发的?” “五分钟前。之后我再打电话,就关机了。”李想的声音在颤抖,“秦书记,刘鑫他……会不会……” “不会。”秦云打断他,声音坚定,“李想,你现在听我说。立刻离开青林镇,去市里,找罗建国组长。如果找不到,就去市纪委,找任何一个你信得过的人。告诉他们,证据在镇卫生院X光室。还有,***的完整记录,我已经拿到了。” “那您呢?” “我还有事要办。”秦云看了眼后视镜,追兵越来越近,“记住,保护好自己。真相需要有人传出去。” 挂了电话,秦云猛踩油门。车子冲过一个陡坡,几乎飞了起来。落地时,车底传来刺耳的刮擦声——底盘受损了。 但他不能停。前方就是老鹰嘴矿区,那个埋葬了太多秘密的地方。 后方的越野车紧追不舍。子弹打在车身上,发出砰砰的响声。秦云伏低身体,尽量缩小目标。 突然,前方出现了一个岔路口。左边是通往矿区的路,右边是悬崖。秦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左边。 但就在车子拐弯的瞬间,右前轮爆了——是被子弹打中的。车子失控,撞向路边的岩石。 秦云被巨大的冲击力甩向前方,额头撞在方向盘上。温热的血流下来,模糊了视线。 他挣扎着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后面的越野车已经停下,疤脸男带着三个人跳下车,手里拿着枪。 “跑啊!继续跑啊!”疤脸男狞笑着走过来。 秦云靠在变形的车门上,喘着粗气。他看了眼矿区入口——那个黑黢黢的矿洞,像一张等待吞噬一切的嘴。 二十五年前,周明远在这里被推下悬崖。 两年前,两个矿工在这里被活埋。 现在,轮到他了吗? “东西呢?”疤脸男用枪指着他的头,“交出来,给你个痛快。” 秦云笑了。血从额角流到嘴角,咸涩的味道。 “东西……”他说,“已经被刘鑫带走了。你们追错人了。” 疤脸男的脸色变了:“你说什么?” “我说,你们中计了。”秦云抹了把脸上的血,“刘鑫拿着真的证据跑了,我只是个诱饵。现在,他应该已经到安全的地方了。你们,还有你们背后的人,都完了。” 这是谎言,但说得极其逼真。疤脸男显然动摇了,他回头看了看刘鑫逃跑的方向,又看看秦云,眼神惊疑不定。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警笛声。 不是一辆,是很多辆。声音从多个方向传来,正在快速接近。 疤脸男脸色大变:“妈的!撤!” 四个人慌慌张张地跑回越野车,掉头就跑。车子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着,很快消失在视野中。 秦云瘫坐在地上,靠着车轮,大口喘气。警笛声越来越近,但他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了。 最先到达的是一辆黑色轿车,车门打开,罗建国跳下车,冲了过来。 “秦云!”他扶住秦云,“你怎么样?” “还……死不了。”秦云挤出一个笑容,“刘鑫……去救刘鑫……他在山林里……被追杀……” 罗建国脸色凝重:“我们已经派人搜山了。但你这里……”他看着秦云满头的血,“必须马上送医院。” “证据……”秦云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不是油布包,而是一个微型录音笔,“刚才的对话……都录下来了……疤脸男承认了……他们是吴建国的人……受李伟指使……” 罗建国接过录音笔,眼眶红了:“你小子……命真大。” 更多车辆赶到。救护车、警车、还有几辆没有标志的黑色越野车。医护人员把秦云抬上担架,紧急处理伤口。 罗建国站在一旁,拿着对讲机指挥:“搜山队伍加强!一定要找到刘鑫!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秦云躺在担架上,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晨雾已经完全散去,阳光刺破云层,照在青林山脉上。这片土地见证了太多黑暗,但光明,终于要来了。 “罗组长……”他轻声说。 罗建国俯身:“你说。” “***的记录……我藏起来了……在……”秦云的声音越来越弱,“在老鹰嘴矿洞……第三个支洞……左手边的石缝里……” “知道了,你休息,我们去取。” “还有……”秦云抓住罗建国的手,“刘鑫……一定要找到他……他是个好医生……他只是……太想救父亲了……” 罗建国重重点头:“我保证。” 救护车鸣笛驶离。秦云透过车窗,看着渐渐远去的青林山脉。那些山沉默着,像在等待最后的审判。 他想起了***笔记里的最后一句话:“真相也许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 二十五年了。迟到得太久,但终于来了。 现在,只差最后一步——把证据交上去,让该负责的人,付出代价。 而刘鑫……秦云闭上眼睛,在心里祈祷。那个年轻的医生,那个在最后关头选择用生命保护证据的年轻人,一定要活着。 救护车在蜿蜒的山路上疾驰,驶向青林镇,驶向最后的战场。 秦云知道,当他再次回到镇政府时,一切都将不同。 因为这一次,他手里握着的,不再是疑问,而是答案。 是二十五年的答案。 是无数人用生命等待的答案。 车窗外,阳光正好。 黎明,真的来了。 第28章 破晓后的暗流 镇卫生院的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掩盖不了窗外飘来的山间晨雾的湿润。秦云头上缠着纱布,脸色苍白地靠在床头,阳光透过玻璃,在他手背上投下窗格的光影。 罗建国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档案袋。袋口已经打开,里面是***那本跨越二十五年的笔记本、胶卷,以及秦云拼死保住的录音证据。 “刘鑫找到了。”罗建国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在山林里,失血过多……没救回来。” 秦云闭上眼睛。那个年轻医生最后的眼神,那毫不犹豫冲向山林的身影,在他脑中反复闪现。又一个因为这场斗争消失的生命,又一个被黑暗吞噬的普通人。 “他父亲刘建军得知消息后,在留置室里撞墙,现在也在抢救。”罗建国继续说,“他交代了更多事情,包括杨建国副县长不止收受一套房产,还有矿产干股,总价值超过三百万。” “李伟呢?” “省纪委已经对他正式立案,并采取留置措施。”罗建国身体前倾,“但棘手的是张振国。他是市委书记,省管干部,没有省委批准,动不了。而且……他在省里的关系开始活动了。” 秦云睁开眼:“***的证据还不够?” “够,但需要时间走程序。”罗建国揉了揉太阳穴,“张振国不是李伟那种级别。他的老领导、老部下遍布省里各个部门。现在他已经知道我们在查他,开始反击了。” “怎么反击?” “三管齐下。”罗建国竖起手指,“第一,通过他在省纪委的关系,质疑我们调查程序的合法性,要求重新审核证据。第二,在市委层面,以‘维护江州稳定大局’为名,要求暂停对青林镇相关问题的扩大化调查。第三……”他顿了顿,“针对你。” “我?” “你的停职调查虽然因为新证据暂停了,但程序上并未撤销。”罗建国直视秦云,“张振国的人正在搜集你‘工作方法不当’‘破坏营商环境’的证据。青林村项目黄了,投资商跑了,这些都可以算在你头上。还有孙涛、刘建军,他们可能会翻供,说是在你的压力下被迫承认。” 病房里陷入沉默。窗外,青林镇开始了新的一天。街道上传来摩托车的引擎声、小贩的叫卖声、学校的广播声。这个小镇在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暗战之后,表面上恢复了往日的节奏。 但秦云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之前是基层的博弈,现在要上升到市一级,甚至省一级。对手的能量、手段、资源,都将成倍增加。 “罗组长,你怕吗?”秦云忽然问。 罗建国愣了一下,苦笑道:“怕。我今年四十八了,在纪委干了二十三年,见过太多案子查到一半无疾而终,太多该抓的人最后平安落地。但怕也得干,对不对?就像你在虎头崖面对那些枪口时,怕,但没退。” 秦云点点头。他看向窗外,远处青林山脉的轮廓在晨光中清晰可见。老鹰嘴、虎头崖、那些埋葬了秘密和生命的矿洞,此刻都沉默着。 “***笔记本里提到的‘X元素’,到底是什么?”他换了个话题。 罗建国的表情严肃起来:“我咨询了省里的专家。初步判断,是一种全新的放射性同位素,衰变特性非常特殊,可能在高精尖领域有重大应用价值。1992年发现时,陈启明和***就意识到了它的价值,所以才会不惜杀人也要独占。” “样品现在在哪里?” “陈启明带走了一部分,1995年他移民加拿大,可能带出去了。***手里应该还有,但这么多年,可能已经转移或处理了。”罗建国说,“不过这些是国安部门的事了。我们的重点是职务犯罪部分。” 病房门被轻轻敲响,李想探头进来。他眼睛通红,显然哭过,手里提着保温桶。 “秦书记,罗组长。”他小声打招呼,“我婶炖了鸡汤,让我送来。” “进来吧。”秦云招手。 李想走进来,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却没有马上离开。他低着头,手指绞在一起。 “有话就说。”秦云温和地说。 “秦书记……刘鑫他……”李想的眼泪又掉下来,“他是个好人……他给我发最后那条短信时,该有多害怕……” 秦云拍拍床沿,示意他坐下。李想坐下后,秦云说:“刘鑫做出了他的选择。虽然一开始他犯了错,但在最后关头,他选择了良知。李想,我们要做的,是不让他的选择白费。” “我知道。”李想抹了把眼泪,“秦书记,我刚才在外面听到护士们聊天……说张书记,就是市委张书记,他侄子今天早上来卫生院了,说是‘调研基层医疗’。” 秦云和罗建国对视一眼。张振国的侄子?来得真快。 “他见了谁?”罗建国问。 “见了院长,还有几个科室主任。”李想说,“待了大概半小时就走了。但他走后,院里就有传言,说……说秦书记的问题很严重,可能不只是违纪,还涉及经济犯罪。” 舆论造势。这是张振国的第四招——通过亲属、部下散布消息,制造舆论压力,让秦云在青林镇乃至江州市臭名昭著,失去支持。 “还有吗?”秦云平静地问。 “镇上也有人在传。”李想声音更低,“说您去东北不是查案,是去转移赃款。说您妻子林晓雅带着儿子突然离开江州,是准备外逃。” 秦云的手握紧了床单。他们把矛头指向了他的家人。这是底线,但他们已经不在乎底线了。 罗建国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脸色微变,走到窗边接听。 “是……我明白了……好,我会处理。”通话很短,但他的表情更加凝重。 “省纪委领导。”他走回病床前,“张振国通过他在省委的关系施压,要求我们暂停对李伟的深入调查,理由是‘避免影响江州市的稳定和发展大局’。领导顶住了压力,但要求我们加快进度,拿出确凿证据,否则……可能会妥协。” 时间,他们最缺的就是时间。 “罗组长,我想出院。”秦云说。 “你的伤……” “皮外伤,不碍事。”秦云掀开被子,“张振国已经出招了,我不能躺在医院里。我要回镇政府,我要让青林镇的人看到,我还在,我没倒。” 罗建国看着他头上的纱布,犹豫了一下,最终点头:“好。但必须有医生陪同,定期换药。” “李想,你去办出院手续。” 李想离开后,罗建国从档案袋里抽出一份文件:“还有一件事。我们查了***母亲王秀兰收到的汇款记录,通过技术手段,锁定了其中一个汇款账户的开户人信息。” “是谁?” “一个叫‘王文远’的人,六十三岁,江州市退休教师。”罗建国说,“我们找到了他。他说他的身份证五年前丢失过,补办后就没在意。但当我们给他看***的照片时,他认出来了——说大概三年前,这个人在他家附近租过房子,住了半年左右。” 秦云的心跳加快了:“地址呢?” “江州市老城区,文昌街17号,一个老旧的筒子楼。”罗建国说,“我们已经派人去了,但房间是空的,很久没人住。不过邻居说,租客是个很安静的中年男人,总戴着口罩,白天很少出门,晚上才出去买点东西。他离开时留下了一个纸箱,说如果有人来取,就交给他们。” “纸箱里有什么?” “邻居一直留着。”罗建国从公文包里拿出几张照片,“是一些地质方面的专业书籍,还有……这个。” 照片上是一个泛黄的笔记本,封面上没有字。翻开内页,是密密麻麻的数据、公式、手绘的图表。 “这是***对‘X元素’的研究笔记。”罗建国说,“他在逃亡的二十五年里,没有停止过对那种矿物的研究。笔记最后几页,他推导出了一个结论:青林山脉的矿脉分布,可能不止老鹰嘴一处。根据地质构造推断,在青林山脉南麓,距离老鹰嘴十五公里的‘白龙潭’区域,可能存在更丰富的矿藏。” 白龙潭。秦云想起陈志强的青林山水旅游公司最初的规划图——其中就包括白龙潭区域的开发。当时以为只是为了扩大旅游项目,现在看来,他们是知道那里有矿。 “张振国知道吗?”秦云问。 “不确定,但李伟一定知道。”罗建国说,“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急着推进青林村项目,因为那只是第一步。拿下青林村,就能以点带面,逐步控制整个青林山脉的开采权。” 所有碎片在这一刻拼凑完整。二十五年的秘密,两代人的贪婪,一个可能改变许多事情的矿产资源,以及围绕它展开的阴谋、背叛、杀戮。 “我要去白龙潭看看。”秦云说。 “现在?你的身体……” “必须去。”秦云已经下床,开始换衣服,“如果那里真的有矿,张振国和李伟一定会有动作。我们要赶在他们之前。” 半小时后,秦云、罗建国、李想,以及两名市纪委的工作人员,坐上一辆越野车,驶向白龙潭。秦云头上还缠着纱布,但眼神锐利。 车子沿着山路蜿蜒前行。深秋的山林色彩斑斓,金黄、火红、深绿交织,在阳光下像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但车里的气氛很凝重,没人说话。 李想坐在副驾驶,不时从后视镜看秦云。这个他跟随了不到一个月的镇党委书记,此刻脸上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决绝。那是知道前路艰险,却依然向前的决绝。 手机震动,是赵国庆。 “秦书记,您出院了?”赵国庆的声音很急,“镇政府这边……张书记的秘书刚才来电话,说要召开紧急党委会,讨论青林镇领导班子调整问题。时间定在明天上午。” “调整领导班子?” “说要‘配强配齐’,适应新发展需要。”赵国庆苦笑,“我估计,是要把您调走,或者……免职。” 秦云看向罗建国。罗建国点点头,示意他知道了。 “老赵,稳住。”秦云说,“明天上午的会,我准时参加。现在,我有更重要的事。” 挂了电话,车子转过一个山口,白龙潭出现在眼前。 那是一片开阔的山间谷地,中央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潭水,水面呈墨绿色,平静无波。四周是陡峭的山崖,植被茂密。几处山坡有被挖掘过的痕迹,像是很多年前的小规模开采。 “这里上世纪七十年代有过一个小型铅锌矿,八十年代就废弃了。”罗建国看着资料,“***推测,‘X元素’可能伴生在铅锌矿脉中。” 众人下车。山风很大,吹得衣服猎猎作响。秦云走到潭边,看着幽深的潭水。水面上倒映着天空和山崖,也倒映着他缠着纱布的脸。 二十五年前,***是否也曾站在这里,思考着地下的秘密?他是否知道,自己的发现会引发一场跨越四分之一世纪的争斗? “秦书记,看那里。”李想指向潭水对面的一处山崖。 崖壁上,有几个模糊的字迹,像是用油漆写的,已经褪色,但还能辨认:“危险,勿近。” 而在那些字的下方,有一个更小的标记,像是用刀刻的:“WJ,1995.3。” ***,1995年3月。他来过了这里,留下了标记。 “他一定发现了什么。”秦云喃喃道。 就在这时,罗建国的手机又响了。他接听后,脸色剧变。 “看守所传来消息,刘建军……抢救无效,死亡。” 秦云愣住了。刘建军死了?那个懦弱、贪婪、却最后时刻选择配合的财政所长,死了? “怎么回事?” “说是颅内出血,伤势过重。”罗建国的声音压抑着愤怒,“但医生之前说,情况已经稳定了。我怀疑……是灭口。” 刘建军一死,他指证杨建国、张振国的部分证言,效力就会大打折扣。死无对证,这是对手最狠的一招。 秦云感到一阵寒意。张振国和他的同伙,已经丧心病狂了。他们不惜杀人灭口,不惜一切代价掩盖真相。 “我们必须加快速度。”罗建国说,“秦云,你明天回镇政府开会,我和李想留在这里,继续调查白龙潭。我们要找到确凿的证据,在***留下的线索基础上,找到矿脉存在的直接证据。” 秦云点头。他看着白龙潭幽深的潭水,看着山崖上***二十五年前留下的标记,看着这片看似平静却暗藏汹涌的土地。 黎明虽然来了,但黎明后的暗流,更加凶险。 但这一次,他不会退缩。 第29章 会议交锋 从白龙潭返回青林镇的途中,秦云一路沉默。车窗外,深秋的山色迅速倒退,他却无心欣赏。头上伤口传来的隐痛,远不及心头压着的那块巨石沉重——刘建军死了,这不仅是又一条人命的消逝,更意味着对手已经彻底撕下伪装,开始用最极端的手段清除障碍。 明天上午的镇党委会,将是张振国势力对他发起的正面总攻。调离?免职?或者更糟? 回到镇政府大院时,已是傍晚。夕阳的余晖给办公楼镀上了一层暗金色,院子里静悄悄的,但秦云能感觉到许多窗户后投来的目光——好奇的、担忧的、幸灾乐祸的。赵国庆办公室的灯亮着,秦云径直走了过去。 赵国庆正在通电话,见他进来,匆匆挂断,脸上的焦虑几乎要溢出来。 “秦书记,你可回来了!县里的正式通知下午就到了。”他递过来一份红头文件。 秦云接过。文件措辞严谨,以“配强青林镇领导班子,适应新发展阶段要求”为由,宣布次日召开党委扩大会议,市委组织部副部长将亲自到会指导。明眼人都知道,“指导”是假,“调整”是真。 “都有哪些人参会?” “除了全体党委委员,县里杨副县长——哦,他现在被留置了,应该是其他分管领导,还有县委组织部、纪委的人。最重要的是,”赵国庆压低声音,“市委张书记的秘书,郭伟,也要来。” 郭伟。张振国最信任的秘书,他的到场,无疑代表了张振国本人的意志。 “咱们……有准备吗?”赵国庆问得小心翼翼。 秦云没有直接回答。他从怀里取出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的笔记本复印件,那是***记录的关键部分,以及白龙潭拍摄的照片。“老赵,这些东西,你收好。明天无论会上发生什么,会后想办法交给罗建国组长。如果……如果联系不上他,或者我出了什么事,你想办法送到省里去。” 赵国庆接过,手有些抖。他明白这个托付的分量。“秦书记,你别这么说……” “只是以防万一。”秦云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了,李想呢?” “我让他回家休息了,这孩子今天吓坏了。不过他说,明天一早就过来。” “让他明天别来镇政府了。”秦云摇头,“给他个任务,去市里,守着罗组长那边,有消息立刻通知我们。这里,太扎眼了。” 一夜无话,却又是一夜未眠。 次日上午八点五十分,青林镇政府三楼会议室。 椭圆形的会议桌旁几乎坐满了人。除了秦云、赵国庆等镇党委委员,长桌另一侧还坐着七八个陌生面孔,他们衣着得体,神情严肃,几乎不与镇干部做目光交流,自带一股居高临下的气场。其中,市委秘书郭伟坐在居中偏右的位置,手里把玩着一支精致的钢笔,神色淡漠。 秦云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正对着郭伟。他能感觉到,会议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九点整,会议准时开始。主持人是县委组织部的一位科长,他照本宣科地传达了市委关于进一步加强基层班子建设的指示精神,话语空洞而冗长。铺垫了将近二十分钟后,话锋终于转向正题。 “……基于以上考虑,并结合青林镇近期工作实际,经市委领导同意,现就青林镇领导班子成员分工及职务调整,提出如下建议……” 建议的第一条,便是“秦云同志不再担任青林镇党委书记职务,另有任用”。理由列举了几条:在青林村项目上处理不当,引发群体事件隐患;工作方法较为简单,与投资商关系紧张;近期涉及相关经济问题调查(虽未定性,但已造成不良影响),不再适合担任现职。 郭伟此时轻轻放下钢笔,适时地补充了一句,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秦云同志的工作,市委张书记一直是关心和肯定的。这次调整,主要是从保护干部、优化班子的角度出发。希望秦云同志正确看待,服从组织安排。”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秦云身上。赵国庆紧张地握紧了拳头,手心全是汗。 秦云迎着郭伟的目光,脸上看不出喜怒。他没有立刻反驳那几条“罪状”,而是缓缓开口:“我服从组织的一切决定。但在离开之前,作为现任党委书记,我有一份关于青林镇重大事项的情况说明,需要在党委会上进行汇报,并记录在案。这也是我的职责。” 郭伟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县委组织部的科长试图打圆场:“秦书记,这个我们可以会后再……” “事关重大,涉及国家矿产资源安全与重大经济犯罪线索,必须在正式场合留下记录。”秦云的语气斩钉截铁,同时从公文包里拿出了几张照片和一份简短的书面报告,“这是我近期在调查青林镇历史遗留问题过程中,发现的初步情况。主要涉及三点。” 他举起一张白龙潭区域的地质构造示意图复印件:“第一,根据可靠线索和初步勘查,青林山脉白龙潭区域,极可能蕴藏具有重要战略价值的特殊矿产资源。而此前以‘青林山水旅游公司’为名目进行的所谓开发,其真实目的疑似非法勘探乃至意图盗采国家战略资源。”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低低的吸气声。几个县里来的干部交换着惊疑的眼神。 秦云又举起一张泛黄笔记的照片:“第二,现有证据表明,原市住建局退休干部陈志强、在逃人员吴建国等人,与省国土资源厅李伟(现已被留置)存在长期利益输送关系,他们以旅游开发为幌子,在青林镇进行了一系列违法操作,包括但不限于非法拘禁、伤害群众,以及涉嫌掩盖矿山安全生产事故导致人员伤亡。” 郭伟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打断道:“秦云同志,你所说的这些,与今天的会议主题无关,而且很多涉及尚未定案的调查。请注意你的言辞和场合!” “郭秘书,”秦云毫不退让,“正因为涉及重大犯罪,且可能牵扯更广,我才必须在正式组织程序内进行汇报。青林镇前后两任财政所长刘建军、孙涛相继非正常死亡,这难道不值得我们警惕吗?我请求市委、县委高度重视,彻查背后可能存在的保护伞和腐败网络!” “保护伞”三个字,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激起波澜。几个镇党委委员惊愕地抬头。郭伟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 “秦云!”郭伟的声音提高了,“你这是在毫无根据地质疑组织!你所说的所谓‘证据’,其真实性、合法性有待考证!你现在的心态,很不利于解决问题!” “我的心态很简单,就是对组织忠诚,对事实负责。”秦云迎着郭伟逼视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我已经将相关线索和初步证据,通过合法渠道向上级纪检监察部门进行了反映。今天在党委会上的汇报,是履行程序,也是留下记录。我相信,无论是市委张书记,还是上级党组织,最终都会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做出公正的判断。” 他这番话,既点明了自己已向上反映,将事情摆到了台面,又搬出了“上级党组织”和“公正”的大旗,让郭伟一时难以在公开场合继续强硬压制。 会议陷入了尴尬的僵局。县委来的几个干部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他们接到的指示是来走程序“调整”秦云,却没料到会遭遇如此激烈且直指核心的反击。 郭伟死死盯着秦云,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破绽。秦云平静地回视,额头上纱布渗出的些许暗红,反而增添了几分决绝的意味。 足足沉默了一分钟,郭伟忽然向后靠进椅背,脸上重新恢复那种公式化的淡漠:“秦云同志反映的情况,组织上会认真研究。今天的会议主题是班子调整,其他问题,请按正常渠道和程序办理。现在,继续审议对秦云同志的职务调整建议……” 会议在一种极其诡异的气氛中继续进行。最终,那份调整建议在形式上获得了通过。秦云被免去镇党委书记职务,“等候安排”。赵国庆暂时主持镇党委工作,但谁都明白,这只是过渡。 散会后,众人默默离场,没人交谈。郭伟第一个快步走出会议室,脸色铁青。 秦云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最后看了一眼这间熟悉的会议室,转身离开。在走廊里,赵国庆追了上来,低声道:“秦书记……” “叫老秦吧。”秦云笑了笑,“现在我是待岗干部了。” “东西……我会送出去。”赵国庆坚定地说。 “谢谢。”秦云点点头,低声道,“保护好自己,也保护好李想送来的那份‘备份’。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刚开始。我走了,他们才会放松警惕,有些藏在暗处的东西,才有可能浮出来。” 走出镇政府大楼,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秦云回头望去,青林镇的天空依然湛蓝,群山依旧沉默。他知道,自己个人的去留,在这盘大棋中只是一步。但***用生命换来的真相,刘鑫用鲜血保护的证据,还有那些被掩埋的冤屈,绝不会随着他的离开而被永远尘封。 他只是换了一个位置,而战斗,远未结束。张振国和他的势力以为搬掉了他这块绊脚石,却不知,真正的雷霆,或许正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汇聚。 第30章 暗流交汇 秦云搬出镇政府宿舍的那天,是个阴沉的早晨。行李简单,一个拉杆箱,一个装着随身物品的背包。他将那对见证了许多秘密的银镯,用软布仔细包好,放进了箱子夹层。楼下,赵国庆倚着自己的旧桑塔纳,沉默地抽着烟。 “真不用我送?”赵国庆接过箱子,塞进后备箱。 “不用,目标太大。”秦云摇摇头,看了一眼在晨雾中显得有些模糊的办公楼,“镇里就交给你了。稳字当头,他们短期内不会再动你,但白龙潭那边,要留神。” “我明白。”赵国庆压低声音,“李想天没亮就带着东西去市里了,走的老路,应该安全。罗组长那边……” “他知道该怎么做。”秦云拉开车门,最后回望了一眼。这个他战斗了数月的地方,此刻正被一种山雨欲来的寂静笼罩。他的免职像一块石头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涟漪之下,暗流正在加速涌动。 车子将他送到镇口的短途汽车站。秦云拎着行李,混入等车的人群,像一个最普通的出差者。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自己从明处转入了暗处。而真正的较量,往往发生在光线照不到的地方。 --- 几乎在同一时间,江州市委书记办公室。 张振国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清晨的城市。秘书郭伟垂手立在身后,汇报着青林镇的最新情况。 “……秦云已经离开,暂时安置在市委招待所,说是‘学习待岗’。赵国庆主持工作,目前看来还算平稳。”郭伟语气平稳,但细听之下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不过,罗建国那边动作很快。省纪委的人,加上他市纪委的力量,已经以复查青林镇旧案为由,重新接触了之前孙涛、刘建军案的一些旁证人员。我们这边……杨副县长的家属,还有李伟的妻子,都接到了问询通知。” “问询而已,还不是调查。”张振国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李伟那边,律师团队要顶住。关键还是那个‘东西’。”他转过身,目光锐利,“***留下的笔记本、胶卷,还有秦云从白龙潭带回来的所谓‘证据’,必须确定下落,或者……让它失去效力。” 郭伟点头:“明白。罗建国和秦云肯定有防备,直接硬抢风险太高。但从外围施压,让他们自己乱起来,露出破绽,机会更大。秦云现在看似孤立,但他手里攥着的线索,就像一根线头……” “那就让他觉得,这根线头快要被烧断了。”张振国坐回宽大的皮椅,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他不是把希望寄托在省里某些人身上吗?那就让他看看,在江州,到底谁说了算。他身边的人,他以为的‘安全屋’,都可以动一动。记住,要合法、合规,让人挑不出毛病。” “是。还有白龙潭,地质队那边……” “以市里规划调研的名义,派我们信得过的人去,先圈起来。不能给任何人再做文章的机会。”张振国挥了挥手,“去吧,把事情做干净。” 郭伟悄然退出。办公室重归寂静,张振国脸上的平静慢慢褪去,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阴霾。秦云在党委会上的决绝反击,***这个名字的重现,像两根刺扎在他心里。他意识到,当年那桩以为早已尘封的旧事,正被一股顽强的力量重新撬动。这不只是针对李伟,甚至不只是针对他张振国,而是直指二十五年前那个庞大利益链条的起点。 他拿起内部电话,拨通了一个极少使用的号码。响了几声后,对面传来一个苍老而略显疲惫的声音。 “是我。”张振国只说了一句。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缓缓道:“风声紧了?” “有点麻烦。青林镇的尾巴,没扫干净,现在被人揪住了。”张振国语气恭敬,但带着压力。 “……陈年旧事了。该断的,当年就断了。” “断的人,可能还活着。或者,留下了断不了的东西。”张振国提醒道。 长久的沉默后,苍老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冷意:“那就让它彻底消失。需要我这把老骨头做什么?” “省里那边,关于此案的‘讨论’,需要更统一的声音。江州的稳定和发展,不能被个别人不负责任的‘臆测’影响。”张振国字斟句酌。 “我知道了。”电话挂断,忙音传来。 张振国放下话筒,望向窗外。他知道,这场风暴的级别正在升级,从江州刮向了省城。他必须动用所有积累的关系和能量,将危险重新压回黑暗之中。 --- 市委招待所的房间简单整洁,带着公事公办的冷淡气息。秦云放下行李,第一件事就是检查房间。没有发现明显的监控设备,但这不意味着安全。他拿出李想留下的那部老式功能机,里面只存了一个号码。 电话接通,罗建国的声音传来,背景音有些嘈杂:“安顿好了?” “嗯。外面情况怎么样?” “省纪委内部有分歧,一方认为证据链指向清晰,应彻查到底;另一方强调维护稳定大局,建议将案件范围控制在李伟、陈志强等已暴露人员层面,不要无限扩大。”罗建国语速很快,“张振国活动得很厉害。更重要的是,我们监控到,有疑似来自省里某些部门的人,在非正式场合打听‘青林勘探旧案’和***的下落。” 秦云心头一凛。这意味着张振国背后的力量开始直接介入了,而且目标明确指向了核心。“李想和东西都安全吗?” “暂时安全。但我担心他们很快会从外围入手。刘鑫用命换来的那份卫生院X光室的备份,还有王秀兰老太太,都可能成为目标。”罗建国声音沉重,“秦云,你现在是‘待岗’,他们明面上不会动你,但暗地里……自己千万小心。非必要,不要外出。” 挂了电话,秦云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招待所对面街上,停着两辆不起眼的轿车,车里似乎有人。是保护?还是监视?或许兼而有之。 他感到一种熟悉的压力,比在青林镇面对刀枪时更甚。那时的对手在明处,现在却隐藏在权力的迷雾之后,无处不在,又无迹可寻。他们不用暴力,而是用程序、用舆论、用关系网,一点点编织束缚,让人窒息。 但他没有时间沮丧。他摊开纸笔,开始梳理手头所有的线索、人物关系、时间节点。***的笔记是主线,陈志强、李伟、杨建国、孙涛、刘建军……这些人的口供和证据是支线,最终都隐隐指向张振国和二十五年前省科委的那张批文。要撕开这张网,需要一个更坚硬、更权威的支点。 他想到了周明远留下的名单上的那个名字——张振国。周明远当年留下这个名字,是作为最后的线索,还是作为一个警示?现在,这个警示变成了他必须直面的最大障碍。 就在他凝神思考时,房门被轻轻敲响。 秦云警觉起来,没有立刻开门:“谁?” “服务员,送开水的。”一个女声。 秦云走到门后,透过猫眼看去,是一个推着服务车的年轻女服务员,表情自然。他缓缓打开门。 女服务员微笑着递上一壶开水,同时,借着身体的遮挡,将一个小巧的、用透明胶带粘在热水壶底部的U盘,迅速而隐蔽地塞进了秦云虚握的手心。她的动作流畅自然,眼神没有任何异常,嘴里说着:“先生请用,需要打扫请拨前台电话。” 门关上了。秦云反锁房门,回到桌前,手心微微出汗。他打开随身带的旧笔记本电脑,插入U盘。里面只有一个音频文件。 点开播放,先是几声嘈杂的电流声,接着,一个经过明显变声处理、分辨不出男女的电子音响起,语速很快: “秦云,长话短说。你要找的‘那张纸’——1992年省科委绝密项目‘青林地区特殊矿物探查研究’的原始立项批复和最终结项报告的签发存档副本,不在省档案馆,当年就被专项调离。调离审批人:***。目前可能存放地点:省科技厅档案中心地下三号密库,或……张振国在省城西山别墅的个人书房保险柜。密库需特定权限和手续,几乎不可能。书房是唯一机会。张振国本周五下午赴京开会,为期两天。这是你拿到最终钥匙、将一切钉死的唯一窗口。风险极高,自行权衡。信息费已付,勿回,此渠道废弃。” 录音到此戛然而止。 秦云盯着屏幕,心脏剧烈跳动。这个神秘的送信人是谁?罗建国安排的另一条线?还是……当年勘探队的某个知情人,甚至是***留下的另一重后手? 信息太过惊人,直接指明了能够一锤定音的终极证据所在,也指明了最危险的获取途径。去张振国的私人书房?这无异于虎口拔牙,一旦暴露,不仅仅是前功尽弃,更可能被冠以“非法侵入”、“窃密”等罪名,永无翻身之日。 但如果不做,仅凭现有的证据,面对张振国及其背后势力的全力反扑,能否最终将其定罪?变数太大。 就在他心潮起伏之际,那部老式手机急促地震动起来。是李想的号码,但接起来,却是赵国庆慌乱无比、带着哭腔的声音: “秦……秦书记!不好了!李想……李想出事了!他带着东西……在……在从市里回来的山路上……车……车掉下悬崖了!刚发现的!人……人还没找到,正在搜救!” 嗡的一声,秦云只觉得脑袋像是被重锤击中,眼前发黑。李想出事了?车坠崖?那些拼死保住的证据备份…… U盘里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眼前却已是另一个战友生死未卜的噩耗。暗流不仅汹涌,已经开始吞噬。 秦云猛地站起身,又强迫自己坐下。冲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深吸几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李想的事,罗建国一定会全力处理。而他,必须做出抉择。 是继续潜伏等待,还是按照神秘信息指引,冒险一击,去拿到那把能斩断一切黑手的“最终钥匙”? 窗外的天色更加阴沉,云层低垂,预示着暴风雨即将来临。秦云的目光落在电脑屏幕上那个小小的音频文件图标上,又仿佛穿透墙壁,望向省城的方向。 他知道,留给他的时间,或许真的不多了。一场更加孤注一掷、深入虎穴的行动,已别无选择地摆在了他的面前。而西山别墅的书房,那张可能存在的纸,将成为决定所有人命运的最终战场。 第31章 抉择之夜 招待所房间的灯一直亮到凌晨。 秦云枯坐在椅子上,目光在桌面上两样东西之间来回移动——左边,是那部刚刚传来李想车祸噩耗、屏幕已经暗下去的老式手机;右边,是那台插着神秘U盘、此刻安静得像一块黑色墓碑的笔记本电脑。 李想生死未卜,证据可能尽毁。而一个未知来源的信息,却指引他走向一个可能藏有终极证据、但也几乎是绝境的地方。 那个经过变声处理的电子音,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反复凿刻着他的神经:“……张振国在省城西山别墅的个人书房保险柜……本周五下午赴京开会……唯一窗口……风险极高……” 今天已经是周四深夜。窗口期,只剩下不到二十四小时。 他一遍遍回放录音,试图从冰冷的电子音里分辨出任何一丝可以追溯的线索。是敌是友?是陷阱还是真正的援手?如果是陷阱,目的是什么?直接抓捕他?如果是援手,对方是谁?罗建国安排的另一步暗棋?还是……当年勘探队的某个幸存者,甚至是***留下的另一重保险? 理性在疯狂报警。这太像陷阱了。对方对他的行动了如指掌,甚至知道他拿到了***的笔记,急需更确凿的证据。用一份无法拒绝的“大礼”,将他诱入一个私人领地,然后以“非法侵入”、“企图盗窃机密”甚至更严重的罪名当场拿下。届时,他之前所有的调查、所有的指控,都会因为这次“违法行为”而变得可疑,甚至被全盘推翻。张振国可以轻松地将一个“窃贼”的供词定义为诬陷。 可万一……万一是真的呢? 1992年那份绝密项目的原始批复和结项报告,是直接连接张振国与当年的事件最短导线,是能将所有旁证串成铁链的最后那枚锁扣。没有它,现有的证据网就可能被对方强大的辩护团队和关系网撕开缺口。李伟可以推说不知情,陈志强可以咬定是商业行为,张振国更可以完全撇清——毕竟,二十五年前他只是一个办公室主任,完全可以说自己只是经办人,不了解内情。 那份“纸”,是定罪的钥匙。 手机屏幕突然又亮了,一个本地的陌生号码。秦云心脏一缩,缓缓拿起。 “喂?”是罗建国疲惫而沙哑的声音,用的是另一个号码。 “罗组长!李想他……” “搜救队还在找,悬崖太深,晚上作业困难。”罗建国声音沉重,“车体严重变形,找到了部分散落的文件袋,但里面……是空的,或者被烧毁了。” 秦云闭上眼,胃部一阵抽搐。备份,很可能没了。 “听着,秦云,”罗建国语气急迫起来,“我刚接到内部紧急通报。张振国今天下午突然召集了一个小范围会议,会后,市纪委这边原本配合我调查的几个科室,被要求‘集中精力处理近期积压信访’,暂时停止向外提供任何协查。省里也有风声,关于青林旧案的‘讨论’风向有变,倾向于‘就事论事,不扩大化’。他们在收紧口袋,切断我们的支援。” 秦云握紧了拳头。对手的反击全面而高效。 “还有,你要小心。刘建军死亡,虽然初步认定是伤势过重,但……太巧了。我怀疑他们内部清理的速度在加快。你的处境很危险,招待所也不绝对安全。我安排了人外围盯着,但你最好……” “罗组长,”秦云打断他,声音异常平静,“如果,我是说如果,现在有一个机会,可能拿到那份能直接指向张振国、关于1992年项目最原始的文件,但需要冒极大的、几乎是有去无回的风险。你觉得,该不该试?”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只能听到沉重的呼吸声。良久,罗建国才开口,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什么机会?哪里来的消息?” “匿名来源,无法验证。指向张振国的私人别墅书房。” “陷阱!”罗建国脱口而出,“这百分之九十九是陷阱!秦云,你冷静点!李想出事,我知道你受打击,但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冲动!他们就是想激怒你,引诱你犯错!” “我知道可能是陷阱。”秦云看着窗外浓重的夜色,“但如果是真的,这是我们唯一能在他们完全捂盖子之前,拿到决定性证据的机会。错过了,李想的血可能白流,刘鑫的命可能白丢,***二十五年的等待,可能永远没有答案。” “那如果是陷阱呢?你进去,被当场抓住,人赃并获。他们会怎么宣传?‘前镇党委书记秦云,因不满被免职调查,铤而走险潜入市委领导住宅企图盗窃栽赃’!你之前所做的一切,都会变成笑话!你这个人,也会彻底被抹黑,再也无法开口!”罗建国几乎是低吼出来。 “所以我需要你帮我判断,罗组长。”秦云的声音依然平稳得可怕,“抛开我个人安危。从全局看,我们现有的证据,在没有那份原始文件的情况下,顶着现在的压力,扳倒张振国的几率,有多大?”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不足三成。”罗建国终于艰难地承认,“李伟可以断尾,下面的人可以翻供。张振国的级别和关系网……时间拖得越久,变数越大。一旦他稳住阵脚,甚至可能反扑。” “那么,如果有那份文件呢?” “……如果文件真实存在,并且内容如我们所料,那么,链条就完整了。至少……有七成以上把握,能把他拉下来。”罗建国顿了顿,“但是,秦云,这个‘如果’的代价,可能是你的一切,甚至生命。别墅那种地方,安保严密,你根本进不去。就算进去了,你知道保险柜在哪?怎么开?你又不是专业……” “我有我的办法。”秦云打断他,没有细说。他想起U盘里信息提到“地下三号密库”需要特定权限,几乎不可能,而书房是“唯一机会”。对方似乎知道别墅的安保漏洞? “你疯了!”罗建国倒吸一口凉气,“什么办法?你这是送死!” “罗组长,”秦云语气坚决,“帮我做几件事。第一,尽全力找到李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第二,保护好王秀兰老太太,还有卫生院X光室可能残留的痕迹。第三,如果我……如果我失败了,或者失踪了,想办法把我留在赵国庆那里的笔记本复印件和今天的通话记录,递上去,越高越好。不要管我个人的名声,只管把案子捅破。” “秦云!你等等!我们再商量!也许还有别的……” “没有时间了。”秦云看着窗外渐渐泛起的灰白色,天快亮了,“窗口期就在明天。我必须做出决定。” “那你现在决定了吗?”罗建国声音发颤。 秦云没有直接回答。他走到窗边,拉开一丝缝隙。清晨凛冽的空气涌入,带着城市苏醒前特有的清冷和尘埃味。远处,城市轮廓线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隐约浮现,而西山的方向,还沉浸在更深的幽暗里。 他想起了青林村陈大山夫妇满是期盼和泪水的眼睛,想起了老马在山洞里颤抖着手说起儿子的模样,想起了周明远在病床上深陷的眼窝里那簇不灭的火光,想起了刘鑫转身冲进山林时那一瞬间决绝的背影…… 还有李想,那个总是眼睛发亮、叫他“秦书记”的年轻人,此刻正躺在某个冰冷的悬崖之下,生死不明。 他的个人安危、前程、名声,在这巨大的天平上,似乎轻如尘埃。 “我决定,”秦云对着话筒,也对着窗外即将到来的黎明,清晰地说道,“去拿那把钥匙。” “秦云!!”罗建国的惊呼被秦云挂断电话的动作切断。 房间重归寂静。秦云坐回桌前,打开电脑,开始搜索一切关于西山别墅区、关于张振国那栋别墅的公开或非公开信息。卫星地图、早期的房产报道、偶尔流出的外围照片……任何细节都可能有用。 他知道此去凶多吉少。那栋别墅可能是一个精心布置的笼子,等着他这只飞蛾扑进去。但他更知道,如果不去,他余生都将无法面对那些眼睛,无法面对自己内心那杆衡量正义与怯懦的天平。 他仔细检查了随身物品,将银镯用胶带贴身固定,换上了一身深色、便于活动的旧衣服。他将U盘里的录音再次备份到手机加密空间,然后彻底清空了电脑的使用痕迹。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经大亮。阳光透过窗户,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却照不进他此刻深潭般的眼眸。 他拿起手机,给林晓雅编辑了一条长长的定时短信,设置在未来四十八小时后发送。里面没有透露具体行动,只有深深的歉意、不舍,和对儿子未来的期望与爱。他希望这条短信永远没有发出去的必要。 然后,他删除了编辑记录,关机,取出SIM卡,折成两半,冲进了马桶。 现在,他彻底切断了与过去身份的联系,成了一个没有任何通讯记录的“隐形人”。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临时的栖身之所,拎起那个装着简单工具和必备物品的背包,戴上一顶普通的鸭舌帽,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走廊空无一人。他步伐平稳地走下楼梯,没有退房,径直穿过招待所安静的大堂,融入了清晨街道上逐渐增多的人流。 他需要一套伪造的证件,一些特殊的工具,以及一条能避开所有常规检查通往省城的路径。时间紧迫,他必须依靠过去工作中积累的、游走在灰色地带的极少人脉。 每一步,都可能被监控;每一个接触的人,都可能带来风险。但他没有回头路。 西山别墅,那张可能存在的纸,将成为最终的审判席。而他,既是追寻者,也将是走上祭台的献祭者。 成,则真相大白;败,则万劫不复。 黎明的光,第一次让秦云感到了刺骨的寒冷。 第32章 暗夜孤光 深夜十一点四十七分,西山别墅区沉浸在富人区特有的静谧中。 秦云伏在第七号别墅后方的灌木丛里已经三个小时。深色运动服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冷冽的光。他脸上抹着特制的防反光油彩,呼吸轻缓得几乎听不见。 下午通过特殊渠道搞到的“工作证”和那套勉强合身的电信维修工服,让他得以混进小区外围。但别墅内部的核心安保,需要完全不同的策略。 U盘信息中提到,每周五上午,别墅会有固定的深度保洁服务。而周四深夜,完成保洁准备的仓库管理员会提前打开西侧佣人通道的电子锁,将清洁设备推至通道内预热——这是一个持续二十三分钟的短暂漏洞。 二十三点五十二分。 秦云像猎豹般弓起身体。远处路灯下,一个穿着制服的身影从西侧小门走出,站在门口点了支烟,慢悠悠地朝主路方向踱去。 就是现在。 他压低身形,几乎贴着地面快速移动,十秒钟内穿过十五米的开阔地带,闪身没入那道尚未完全闭合的金属门。门内是堆满清洁设备的狭窄通道,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地板蜡的混合气味。 按照记忆中的别墅结构图,书房在二楼东侧。但主楼梯正对着客厅的监控探头。 秦云选择了通风管道。 卸下通道尽头维修口的格栅需要四分钟。管道内积着薄灰,他的每一次移动都必须精确计算力道,避免发出任何震动声。灰尘钻进鼻腔,他强忍着咳嗽的冲动,在仅能容身的空间里艰难爬行。 零点零六分,他从书房上方空调出风口向下窥视。 房间约四十平米,中式装修,红木书架占据了整面东墙。张振国的大幅山水画照片悬挂在主人椅后方,笑容温和,目光深远。一切看起来都像普通官员的书房,除了…… 秦云的目光锁定在书架第三排那套《资治通鉴》上。太新了。整套书崭新得与周围经常翻阅的书籍格格不入,书脊处几乎看不见任何抽取留下的磨损痕迹。 他轻轻卸下出风口格栅,落地时像猫一样悄无声息。 手指抚过那排书脊,在第四册的位置感受到轻微的阻力——一个伪装成书籍的微型传感器。他避开那个点,小心地将整排书籍连带后面的木板向左侧平移。 咔哒。 轻微的机械声响起,书架无声地向内旋开三十度,露出一个银灰色的保险柜。不是银行常见的那种厚重型号,而是更先进的电子指纹与密码双重验证型。 时间,零点十七分。 秦云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设备——这是下午用最后一点“关系”换来的东西。他连接上保险柜的备用电源接口,设备屏幕亮起,开始运行破解程序。 进度条缓慢移动:5%...12%...19%... 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耳朵时刻捕捉着别墅内外的任何声响。远处隐约传来车辆驶过的声音,更近处,是中央空调系统低沉的嗡鸣。 34%...47%...52%... 突然,楼下传来开门声。 秦云的心脏骤停了一拍。设备显示破解进度63%。按照情报,张振国此刻应该已在飞往北京的航班上。计划有变? 沉稳的脚步声从楼梯传来,一步步接近二楼。 来不及了。 秦云迅速拔下设备,闪身躲进书桌下方的空间。几乎同时,书房门被推开,灯光亮起。 从桌布的缝隙中,他看见一双锃亮的黑色皮鞋走向保险柜。不是张振国——这脚步更年轻,更急促。 “爸也太谨慎了,非要我今晚亲自来取……”年轻男人自言自语地抱怨着,伸手按向指纹识别区。 就在这一刻,秦云看到了机会。 当保险柜门弹开的瞬间,他如鬼魅般从桌下窜出,一记精准的手刀劈在男人颈侧。对方甚至没来得及看清袭击者,就软倒在地。 时间,零点二十三分。 保险柜内部分为三层。上层是几摞现金和外币;中层是一些首饰盒和文件袋;下层—— 秦云的呼吸屏住了。 下层单独放置着一个深蓝色档案盒,侧面手写着“1992-青林项目-绝密”的字样。字迹已经有些褪色,但依然清晰。 他戴上手套,小心地取出档案盒。打开,第一份文件就是《关于青林地区稀土资源勘探与初期开发的批复》,签发单位、公章、日期——1992年9月17日。建议人签字栏里,张振国的名字清晰可见。 下面是项目结项报告,资金流向附表,以及……一份手写的会议备忘录,记录了当年如何“妥善处理勘探队意外事故,避免影响项目推进”的讨论要点。 每一页,都是铁证。 秦云快速用微型相机拍摄关键页面,然后将原件小心地放回档案盒。他需要带走原件,但必须制造一种假象—— 他从背包里取出提前准备好的仿制文件。同样的纸张质地,相似的字迹模仿,关键处做了微调,足以在初步检查时蒙混过关,但经不起专业鉴定。他将仿制品放入档案盒,将真件贴身藏好。 零点三十一分。 楼下突然传来汽车引擎声,紧接着是门铃声,一遍,两遍,三遍。 秦云迅速将昏迷的男人拖到书桌后,重新关闭保险柜和书架暗门,抹去自己留下的痕迹。出风口是他唯一的退路。 当他刚刚将格栅恢复原位,书房门再次被推开。 “小张总?您在吗?张书记刚来电话,说……” 进来的中年男人话音戛然而止,他看见了倒在地上的年轻人。 警报声几乎同时响彻整栋别墅。 秦云在通风管道里加快速度。身后传来混乱的脚步声、呼喊声、对讲机的嘈杂声。他按照预设的撤退路线,从厨房区域的管道出口滑下,闪身进入后院。 探照灯突然亮起,整个别墅区如同白昼。 “东侧!东侧有动静!” 保安的喊叫声中,秦云翻过三米高的围墙,落地时脚踝传来剧痛——扭伤了。但他没有停下,一瘸一拐地冲进别墅区外的树林。 犬吠声由远及近,至少三条警犬被放出。 他掏出准备好的气味干扰剂喷洒在身后,同时改变方向朝西侧的溪流跑去。冰冷的溪水淹没小腿,暂时掩盖了气味和足迹。 前方,就是接应点——如果他还能赶到的话。 零点四十七分,秦云冲出树林,看到那辆打着双闪的旧货车。他拉开车门扑进副驾驶座。 “走!” 货车猛地加速,驶入深夜的公路。 开车的是个沉默的中年人,秦云多年前在基层工作时曾帮过他弟弟一次。两人全程没有交谈。 车辆驶出十五公里后,秦云才敢回头。西山方向,警灯闪烁成一片红蓝交织的光海。 他低头看向怀中紧贴胸口的档案盒,里面的纸张仿佛有千钧之重。 手机在此时震动——是预设的加密信号。一条简短的信息:“李想已找到,重伤昏迷,但还活着。搜救队在他坠落点下方三十米处的一个岩架上发现了他。正在抢救。” 秦云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活着。李想还活着。 那么今晚的一切,都值得。 货车在黎明前的黑暗里继续前行。秦云知道,最危险的部分才刚刚开始。证据在手,但能否活着把它交到该交的人手中,是下一个问题。 天边泛起第一缕灰白时,他打开手机,删除了那条关于李想的消息。 然后,他开始编辑下一条信息,准备发送给罗建国设定好的安全路径。 内容只有八个字:“钥匙已取,锁链完整。” 发送,关机,取出电池。 车窗外的天空正一点点亮起来。黑夜终将过去,但秦云知道,有些黑暗,不会因为天亮而消散。 它们藏在光天化日之下,藏在笑脸背后,藏在权力的最深处。 而他现在,终于有了撕开这些黑暗的第一把利器。 代价,才刚刚开始支付。 第33章 晨雾迷踪 清晨五点二十分,货车在省道旁一个废弃的养路工区停下。 司机老陈终于说了路上的第一句话:“只能送到这儿了。前面五十公里有检查站,昨晚后半夜突然设的。”他指了指工区后面杂草丛生的小路,“从这儿穿过去,走山路,大概七八里能到老鹰嘴。那里有个看林人的旧屋子,至少能躲到中午。” 秦云点点头,从钱包里掏出所有现金——大约三千块。“谢了,老陈。钱不多,但……” 老陈推回他的手,黝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我弟的命,不是钱能衡量的。”他顿了顿,声音压低,“昨晚后半夜,广播里一直在说西山别墅区有窃贼闯入,盗走重要物品,提醒市民提供线索。没提具体丢了什么,但……阵仗不小。” 秦云心里一沉。这么快就公开了,却模糊细节——这是要控制舆论走向,为后续定性做铺垫。 “自己小心。”老陈最后看了他一眼,调转车头,消失在逐渐浓重的晨雾中。 秦云背起背包,看了眼扭伤的脚踝。肿胀已经很明显,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但他没有选择。 档案盒被他重新包装,塞进防水袋,牢牢绑在胸前。七里山路,对一个脚踝受伤的人而言,不啻于长征。 晨雾越来越浓,能见度不足二十米。这既是掩护,也是障碍。山路湿滑,秦云两次差点摔下山坡,全靠抓住一旁的灌木才稳住身形。汗水浸透了他的衣服,与晨露混在一起,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六点四十分,他到达老鹰嘴时,天光已经大亮,但雾气仍未散去。 看林人的旧屋子比想象中更破败,木板墙裂着缝,屋顶漏着光。但至少是个能暂时喘息的地方。秦云仔细检查了屋内情况——没有人近期居住的痕迹,厚厚的灰尘上只有老鼠的脚印。 他搬来几块石头顶住门,这才瘫坐在墙角,小心地解开脚踝的绷带。肿胀已经蔓延到整个脚背,皮肤泛着不正常的紫红色。背包里有应急的止痛药和消炎药,他吞下两片,重新包扎。 现在,终于有时间仔细审视昨晚的收获。 秦云从防水袋中取出档案盒,在从屋顶裂缝投下的微弱光线下,一页页翻阅。 《关于青林地区稀土资源勘探与初期开发的批复》——文件编号、公章、签发日期都清晰无误。但真正让秦云呼吸停滞的,是附件里那份手写的资金分配草案。草案边缘有多处批注,字迹与张振国在正式文件上的签名一致。 其中一条批注赫然写着:“事故处理经费单列,不走项目账目。由县矿业公司以‘设备损耗’名义支出。” 另一条更直接:“勘探队善后事宜,由当地妥善解决。注意方式方法,避免扩大影响。” 秦云的手指微微发抖。二十五年前,十三条人命,就这样被轻描淡写地归为“事故处理经费”和“善后事宜”。 他继续翻看。项目结项报告中的资源储量评估数据,与后来公开上报的数据相差近四倍。一份内部备忘录显示,当时已经有人提出疑问:“如此储量差异,是否应重新勘察?”下方的批复只有两个字:“不必。” 不必。 为什么不必? 因为真正的储量一旦公开,就会引起更高层面的关注,那么整个项目的操作空间就会变小,某些人也就无法从中获取最大利益——秦云的脑海中迅速拼凑出答案。 最后一份文件,是一张泛黄的通讯录复印件。上面列着1992年项目组的成员和联系人,其中有一个名字被红笔圈出:周明华。旁边手写标注:“青林勘探队技术员,已处理。” 周明华——周明远的哥哥。兄弟俩先后死在同一个项目里。 秦云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铁证如山。这些文件串联起来,足以勾勒出一条完整的利益链:夸大储量获取项目批复→压低实际勘探成本→侵吞项目资金→事故发生后掩盖真相→所有知情者被“妥善处理”。 而张振国,当时只是县办公室主任,却在这条链条的每一个关键节点都有签字或批注。他的升迁之路,正是踏着这些文件和那些消失的生命铺就的。 屋外突然传来鸟群惊飞的声音。 秦云瞬间警觉,将所有文件收好,贴身藏回。他移动到窗边,从木板缝隙向外观察。 雾气正在散去,林间空地上,几个穿着深色制服的身影正在搜索。不是警察——他们的动作更专业,装备更精良,两人一组,呈扇形推进,彼此用手势沟通,完全不发出声音。 私人安保?还是别的什么? 秦云的心跳加速。他们怎么会这么快找到这片区域?老陈不可能出卖他,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对方已经大致锁定了他的逃亡方向,正在分区搜索。 他看了眼自己肿胀的脚踝。以现在的状态,根本不可能跑过这些训练有素的人。 搜索队越来越近,最近的一组距离木屋已不足百米。 秦云的大脑飞速运转。木屋没有后门,窗户都被木板钉死。硬闯出去就是活靶子。躲藏?这么小的空间,搜进来就是瓮中捉鳖。 他的目光落在屋子角落那个半掩着的地窖门上。 赌一把。 他轻轻移开地窖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梯子已经腐朽,下面一片漆黑,深不见底。但这是唯一的选择。 秦云将背包先扔下去,听着它落地的闷响——不算太深。他忍着脚踝的剧痛,翻身爬下,然后从内部轻轻将地窖门挪回原位。 几乎同时,木屋的门被踹开了。 脚步声在头顶响起,木板被踩得吱呀作响。 “没人。” “检查地窖。” 地窖门被猛地拉开,光线泻入。秦云屏住呼吸,紧贴在梯子下方的阴影里。从这个角度,只要对方不爬下来,就看不到他。 一只手电筒的光柱在地窖底部扫过,照过他刚才扔下的背包,停留了几秒。 “有东西。下去看看?” “等等。”另一个声音,“下面是死路,他如果躲在下面,跑不了。先搜其他地方,留两个人守着门口。他总要出来的。” “也是。” 地窖门重新被关上,但留了一道缝隙——显然是故意的,想引诱里面的人出来。 秦云在黑暗中一动不动。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长。他能听到上面的人在屋内翻找,听到他们的对讲机里传来断断续续的报告声: “B区无异常。” “C区发现疑似足迹,往北去了。” “A组收到,往C区靠拢。” 脚步声逐渐远去,但秦云知道,至少还有两个人守在门口。 十点十七分。他在黑暗的地窖里已经躲了近三个小时。脚踝的疼痛已经从尖锐变得麻木,饥饿和干渴开始侵袭。更糟糕的是,地窖里的空气越来越浑浊。 不能一直等下去。 秦云摸索着墙壁,希望能找到别的出口。手指触碰到一处松动的砖块,他小心地将其取下,后面是泥土。但继续挖掘几块砖后,他摸到了一个空洞——似乎是以前的地窖通风口,后来被堵上了。 他一点点扩大那个空洞,泥土簌簌落下。洞口越来越大,足够一个人爬过。外面是浓密的灌木丛。 秦云先将背包推出去,然后忍着剧痛爬出。新鲜的空气涌入肺部,他几乎要咳嗽出声,强行忍住。 从灌木丛的缝隙中,他能看到木屋前守着两个人,背对着这个方向。 他匍匐着向后退,一寸寸挪进更深的树林,直到完全脱离对方的视线范围,才敢起身,一瘸一拐地继续逃亡。 上午十一点零三分,秦云终于抵达一处山洞——这是他预设的第二个备选藏身点。 洞内干燥,有前人留下的简易生活痕迹。他瘫坐在地,取出最后一点水和压缩饼干。 手机早已没电,他现在彻底与外界失联。但重要的是,证据还在。 他靠在岩壁上,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但脑海中那些文件上的字句却异常清晰,像烧红的烙铁,烫在记忆深处。 张振国现在一定暴跳如雷。丢失这些文件,意味着他二十五年的伪装可能被彻底撕开。接下来的反扑,只会更加疯狂。 而自己,一个脚踝重伤、孤立无援的前镇党委书记,要如何将这些证据送到该送的地方?省纪委?中纪委?还是通过罗建国? 罗建国…… 秦云突然想起,罗建国说过,市纪委那边已经有科室被要求“停止向外提供协查”。那么,省里呢?张振国的关系网到底渗透到了哪一层? 如果连罗建国的上级都不可靠,这些证据该交给谁? 山洞外传来隐约的雷声。又要下雨了。 秦云从背包里翻出那本***的笔记本——这是他的备份,即使电子文件全部丢失,纸质的记录还在。他翻到最后一页,上面是***歪歪扭扭的遗言: “我知道我可能等不到那天了。但总有人会继续等。真相就像种子,埋得再深,也会发芽。” 秦云合上笔记本,将它和档案盒放在一起。 是的,种子已经埋下。现在需要的,是让它在合适的土壤中发芽。 而他,必须活到那一天。 第34章 山洞断想 疼痛在夜深时分变得格外尖锐。 秦云拆开浸透汗水的绷带,倒吸一口凉气。脚踝肿得像个发酵过度的面团,皮肤绷得发亮,紫红色已经蔓延到小腿中部。他记得医疗手册上说,这种程度的肿胀可能意味着骨折或严重的韧带撕裂。 背包里的药品所剩无几——最后四片止痛药,一小瓶碘伏,几卷绷带。他小心翼翼地用碘伏擦拭伤口,冰凉的液体刺激得肌肉一阵抽搐。 食物更少:两包压缩饼干,半瓶水。如果明天还找不到补给,体力就会成为比追兵更可怕的敌人。 山洞外,雨终于落了下来。先是稀疏的雨点敲打岩壁,很快就连成一片哗哗的雨幕。秦云将防水布往洞口挪了挪,既不能让雨潲进来暴露痕迹,又要保证空气流通。这个狭小的空间里,霉味混合着泥土的气息,让他想起小时候老家那个储藏红薯的地窖。 二十五年前,青林勘探队的那些人,临死前在想什么? 这个念头毫无预兆地冒出来。秦云靠在冰冷的岩壁上,闭上眼睛。档案里的那些名字不再只是纸上的墨迹——周明华,三十二岁,勘探技术员,已婚,有一个四岁的女儿。事故报告上写着“失足坠崖”,赔偿金六千元。六千元,一条人命。 他想起***笔记里的细节:勘探队当时已经发现了储量造假的证据,正准备向上级汇报。然后,“意外”发生了。十三个人,同一天,在不同地点,以不同方式“意外”死亡。 太干净了。干净得不像意外。 雨声中,秦云忽然听到另一种声音——很轻,但规律。他屏住呼吸,悄悄挪到洞口边缘,透过防水布的缝隙向外看。 两道手电光柱在山林间交错扫过。距离大约两百米,正在向这个方向移动。他们的搜索没有因为大雨而停止,反而更加系统:一人持手电照射,另一人用望远镜观察,每搜索完一个区域就做标记。 专业。太专业了。 秦云的心脏狂跳起来。这不是普通的搜捕,而是网格化排查。按照这个速度,最多两小时就会搜到这个山洞。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脚踝。跑是跑不掉的。 目光落在山洞深处。刚才进来时太匆忙,只检查了前半部分。他忍着疼痛爬向洞穴更深处,手在岩壁上摸索。大约五米后,洞穴开始收窄,但在一个不起眼的拐角后,岩壁出现了一道裂缝——勉强够一个人侧身挤进去。 裂缝后面是个更小的空间,天然形成的石室,约两米见方。最重要的是,从外面看,这完全是一条死路。 秦云迅速做出决定。他爬回洞口,用树枝仔细扫掉自己爬行的痕迹,然后将背包和证据袋全部挪进石室。最后,他侧身挤进裂缝,用一块原本就在那里的石块虚掩住入口——不能完全堵死,需要留一条缝隙观察。 刚布置好一切,手电光就照进了山洞。 “这里有洞穴!” 两个身影出现在洞口。秦云透过石缝,只能看到他们的腿部——深色作战裤,高帮军靴。不是警用装备。 其中一人进入洞穴,手电光柱扫过每一寸岩壁。光斑几次从秦云藏身的裂缝前划过,最近的一次,他甚至能看清对方手套上的泥点。 “深度约七米,尽头是岩壁。”那人用对讲机报告,声音在山洞里产生轻微的回响,“未发现近期活动痕迹。” “仔细检查地面。” 手电光向下移动。秦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刚才虽然扫掉了爬行的痕迹,但潮湿的泥土上难免留下印记。 靴子在洞穴里缓慢移动。突然,停了下来。 “这里有水渍。”那人蹲下身,“新鲜的。可能只是渗水,但也可能是有人进来过。” 对讲机里传来指令:“检查岩壁是否有隐藏空间。勘探图显示那一带是喀斯特地貌,可能有溶洞连通。” 秦云的手心渗出冷汗。他轻轻握住藏在袖口里的多功能刀——如果被发现,这将是最后的抵抗。 那人开始敲击岩壁。沉闷的叩击声在狭小空间里回荡,越来越近。秦云计算着距离:三步,两步…… 对讲机突然响起另一个声音:“B组在东侧山谷发现疑似目标!重复,东侧山谷发现疑似目标!所有人员立即向坐标点靠拢!” 敲击声停了。 “走!” 脚步声迅速远去。手电光消失,山洞重新陷入黑暗。 秦云没有立刻动。他在黑暗中静静等待了二十分钟,直到远处彻底听不见任何动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冷汗已经浸透了后背。刚才那一瞬间,他几乎已经做好了搏命的准备。 但“东侧山谷发现疑似目标”是什么意思?误判?还是有人故意引开了搜索队? 他想起了老陈。那个沉默寡言的货车司机,说他弟弟的命不是钱能衡量的。老陈的弟弟是谁?会不会也是当年的知情人之一? 雨渐渐小了。秦云挤回主洞穴,从裂缝观察外面的情况。山林重归寂静,只有雨滴从树叶滑落的声音。 他取出***的笔记本,就着洞口微弱的天光,翻到中间某一页。那里记录着几个看似无关的电话号码和地址,用铅笔写得轻而模糊,像是随时准备擦掉。其中一个地址在邻省,标注着“老地方”。 秦云盯着那个地址看了很久。***留下这个,一定有意义。 脚踝传来一阵剧痛,提醒他现实的困境。但他心里却渐渐清晰起来:留在这里是等死。必须移动,必须找到能把证据送出去的渠道。 那个“老地方”,可能是唯一的希望。 他清点所有物品:证据档案、笔记本、最后一点食物和水、多功能刀、一个已经没电的充电宝、一盒火柴。 火柴。秦云忽然想起什么,爬回石室,在角落的泥土里摸索。几分钟后,他的手指触碰到一个硬物——是个生锈的铁罐。打开,里面竟然有两节干电池,虽然陈旧,但或许还能用。 充电宝是USB接口的,而他的手机是Type-C。但如果有电池……秦云拆开充电宝外壳,用刀小心地将电池的正负极引线剥离出来。然后,他撕下一段绷带,将电池固定在手机背面,用引线接触充电触点。 手机屏幕闪了一下。 电量标志显示:1%。 足够了。秦云迅速开机,关闭所有后台程序,调出飞行模式。他需要的是手机里的某个文件——一张加密的照片,记录了罗建国私下给他的一个号码,备注只有一个字:“林”。 这个“林”是谁,罗建国没说,只告诉他“到了绝境可以试试,但只能用一次”。 秦云调出那张照片,记下号码。然后迅速关机,拆掉临时电源。整个过程不到三十秒。 现在,他有了一个号码,一个地址,一个几乎不能走路的脚踝,和一份足够让很多人掉脑袋的证据。 雨完全停了。洞外的世界被洗刷得干干净净,月光从云缝中漏下来,在山林间投下斑驳的影子。 秦云重新包扎脚踝,这次绑得格外紧——不是为了治疗,而是为了固定。他需要走路,无论多疼。 凌晨三点四十七分,他背起背包,将证据袋贴身固定,拄着一根粗树枝做的拐杖,一步一瘸地走出山洞。 月光照在他脸上,苍白而坚定。 向东,二十五公里,就是省界。省界那边,有那个“老地方”。 而他身后,青林市的灯火在远山之外明明灭灭,像一只巨兽的眼睛,在黑暗中缓缓睁开。 第35章 黎明前的暗流 凌晨的山林被一层灰蓝色的薄雾笼罩,秦云拖着伤腿离开洞穴庇护所已有三个小时。每走一步,从脚踝传来的锐痛都像钢针扎进神经,汗水混杂着晨露,早已浸透他后背的衣衫。 前进方向是东边省界,直线距离约二十五公里,但这片连绵的山林根本没有直线可走。他必须绕过两处断崖、一条季节河,还要避开可能有守候的主路小道。手里的粗树枝拐杖已被磨得光滑,下端沾满湿泥。 天色渐亮时,秦云抵达一处地势较高的背风坡。他靠着一块岩石短暂休息,拆开绷带查看伤势——情况比昨夜更糟,肿胀已蔓延至小腿肚,皮肤下的紫红色淤血像地图上的不祥疆域在扩张。他用最后一点碘伏擦拭,重新绑紧,这已不是治疗,只是为行走提供一点可怜的支撑。 背包里的两包压缩饼干,他拆了一包,就着半瓶水小口吞咽。食物必须精打细算,他计划每天只摄入一包,这样至少能撑两天。但体力消耗远比预想的大,每前进一公里,都像透支生命。 上午七点二十分,树林深处忽然传来异响。不是鸟鸣或兽类活动,而是……金属轻微碰撞的声音?秦云立刻伏低身体,屏息倾听。声音来自西北方向,距离约一百五十米,正向南移动。他数了数:至少四组不同节奏的脚步声,步伐沉稳均匀。 专业搜山队。他们扩大了搜索范围。 秦云心脏收紧,他没有立即逃开,而是保持静止,像岩石一样贴在坡地阴影中。经验告诉他,在视野不佳的清晨密林,移动的目标远比静止的更容易被发现。他透过灌木缝隙观察,几分钟后,几道深绿色身影在林间间隙闪过——迷彩作战服,携行具完备,其中一人背着长条形装备包(可能是折叠担架或某种器械)。他们行进速度不快,但搜索得很仔细,不时用登山杖拨开草丛,查看地面痕迹。 幸运的是,这支小队偏离了秦云所在的方向,向南边山谷去了。等最后一道身影消失在视线外,秦云又等了十五分钟,确认没有后续人员,才缓缓起身。但此刻他意识到,仅靠昼伏夜出、随机选择路线已经不够了。对方显然调集了更多人力,布下了更密的搜索网。 他需要知道这片区域的搜捕态势。 上午九点,秦云发现了一条废弃的林业防火瞭望塔。铁梯锈蚀严重,但结构还算稳固。他忍着剧痛,花了近二十分钟才爬上十二米高的塔台。视野豁然开朗。 他取出之前在旅馆顺走的小型望远镜(***的遗物之一,他一直带在身边),开始系统性地观察周围约五平方公里的范围。 南面:大约三公里外的主路岔口,停着两辆无标识的深色越野车。车旁有人影走动,似乎在设立临时检查点。 西面:即他来时的方向,两架无人机正在低空盘旋,进行网格化扫描。无人机的型号非民用常见款。 东面(省界方向):相对平静,但望远镜拉近后,能隐约看到两处制高点(一座通讯塔、一个山顶观景亭)上都有反光——可能是望远镜或摄像设备的镜片反光。 北面:是地形最复杂的原始林区,没有明显人工设施,但也是搜捕最可能疏漏的方向。 秦云迅速分析:对方判断他会急于逃往省界,所以在东线布置了观察哨,但主力搜索和堵截放在南线(交通便利,易于控制)和西线(追索来路)。北线看似最安全,但风险在于——一旦对方完成对南、西、东三面的压缩,最终必定会合围北面。如果他选择向北,可能会暂时安全,但最终会被困死在某个角落。 他必须在对方合围完成前,跳出这个包围圈。 而跳出圈的关键,在于那个加密的号码。 上午十点,秦云下塔,找到一处有微弱手机信号的背坡(他之前用备用电池开机测试过)。他必须冒险一次。 他取出手机和那两节旧电池,重复了昨夜在洞穴里的操作:拆开充电宝,接驳导线。这次他做得更熟练,只花了不到三分钟。开机,屏幕再次亮起,电量显示2%(可能电池接触更稳定了些)。 他关闭所有无线连接(Wi-Fi、蓝牙、移动数据),只保留最基础的通信功能。然后,他调出那张加密照片,将那个号码一字一字输入拨号界面,但并没有立刻按下拨出键。 他在脑中预演了通话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如果“林”不接陌生号码怎么办?如果接听了但身边有人不便说话怎么办?如果这个号码早已失效或被监控怎么办?更糟的是,如果“林”本身已不可信怎么办? 没有万全之策。他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拨出键。 漫长的等待音。一声,两声,三声……就在秦云以为不会有人接听,准备挂断时,通话被接通了。 对方没有说话,只有轻微的呼吸声。 秦云压低声音,用最快的语速说出了罗建国交代的暗语:“青林勘探,六千买命,十三人闭眼。” 对方沉默了两秒,一个沉稳的、略带沙哑的男声传来,声音不大,但清晰:“你在哪?” “C121区域,废弃瞭望塔东北方向约八百米,背坡溪流附近。”秦云报出了刚才在塔上确认的地图坐标网格(他熟悉这一带的地形图编码)。 “伤势?” “脚踝重伤,无法长距离奔跑,但还能走。” “证据?” “全在,包括***的原始笔记和录音。” 对方又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快速思考或与他人沟通背景音:“听着,你原来的路线已经被预判。现在,按我说的做:第一,不要向东,也不要向北。第二,往回走,往西南方向,去‘老供销社仓库’,还记得那个地方吗?” 秦云脑中电光石火——***笔记里用铅笔轻写标注的“老地方”!原来就是青林市郊废弃多年的老供销社仓库!那地方离市区不算远,反而在搜捕圈的内侧。最危险的地方,有时反而最安全。 “记得。” “仓库东墙第三扇窗户,左下角砖是松动的,里面有钥匙和下一步指示。记住,取东西的时间必须在今天下午一点到两点之间,那个时段看守的老人会例行午睡。拿到后,里面有临时安全屋的地址和备用联系方式。”对方语速加快,“你的脚程,需要立刻出发。有问题吗?” “没有。” “通话结束。销毁手机卡,设备处理掉。” “等等,‘林’……罗建国他……”秦云想问更多。 “他做了该做的。你也是。保重。”电话挂断,忙音传来。 秦云立刻执行指令:关机,拔出SIM卡,用多功能刀撬开芯片区域,用力折毁。然后将手机外壳拆散,电池、主板、屏幕分开,扔进了坡下溪流的不同位置。最后将SIM卡碎片埋进泥土。 做完这一切,他靠在树上,心脏仍在狂跳,但心中已有了明确的方向。 西南方向,老供销社仓库。 距离此地约八公里。以他现在的速度,加上必须隐蔽行进,至少需要三个半小时。时间很紧。 他检查了随身物品:证据档案用防水袋密封完好;笔记本在;食物和水还剩一天半的量;多功能刀;火柴;一个空了的碘伏瓶。还有那根拐杖。 上午十点二十五分,秦云再次出发。这次他的步伐有了不同的节奏——不再是盲目逃亡,而是带有目的的迂回穿插。 他穿行在树林最茂密的地带,利用地形起伏避开无人机可能的航拍区域。脚踝的疼痛已成为身体背景音的一部分,他学会了用一种别扭但省力的方式迈步:好腿承担大部分重量,伤腿主要起支撑平衡作用,每一次落地都精准地选择平坦或柔软处。 中午十二点十分,他抵达一处山脊线,从这里已经可以遥望到青林市郊的零星建筑。老供销社仓库就在那片灰色建筑群的边缘,靠近一个已经停产的砖瓦厂。 他在山脊阴影处休息了十分钟,吃了半块压缩饼干,喝了最后几口水。然后开始最后一段也是最危险的下山路——这里已经靠近人类活动区,可能有村民、护林员,或者伪装成这些身份的搜捕人员。 下午一点零五分,秦云抵达仓库外围。这是一片荒废的建筑群,围墙斑驳,院子里杂草丛生。正如“林”所说,仓库大门紧闭,旁边有个小门房,里面传来老人的鼾声。 他贴着围墙移动,数到东墙第三扇窗户。窗户玻璃早已破碎,用木板钉死。他蹲下身,摸索左下角的砖块……找到了!一块砖明显松动。他轻轻抽出,伸手进去——摸到了一个防潮塑料盒。 打开,里面有一把老式黄铜钥匙、一张折起来的纸条、一小卷现金(约五百元)、还有两板抗生素和止痛药。 秦云迅速浏览纸条,上面是一个地址:“临河路17号,绿色铁门,报修水表的。” 以及一个新的本地座机号码,旁边标注“仅紧急使用”。 他将钥匙、现金、药品收起,纸条内容牢记后,用火柴点燃,看着它烧成灰烬,撒进草丛。 下午一点二十分,秦云离开仓库区域。他下一个目的地是临河路17号,位于青林市老城区,距离此地约四公里。那是真正进入城市的“虎穴”。 他必须在天黑前抵达,并且找到那个“绿色铁门”。 就在他离开仓库不到十分钟,两辆越野车悄无声息地驶入了砖瓦厂废墟。车上下来六个人,为首的正是在山洞洞口用手电照射的那个深色作战服男子。他们迅速分散,开始搜查仓库区域。 其中一人走到东墙第三扇窗户附近,蹲下身,仔细查看地面。他伸出手,捻起一点尚未被风吹散的纸灰,放在鼻尖闻了闻,然后对着耳麦低声道: “队长,这里有人来过,刚走不久。东西……应该被取走了。” 作战服男子眼神一冷:“通知所有单位,收缩包围圈。重点监控老城区所有入口。他带着伤,走不远。” 他抬头望向青林市区的方向,那里楼宇林立,车流如织,像一座巨大的、复杂的迷宫。 “秦云,你果然没往外跑,反而进来了。有意思……那我们就看看,在这座城市里,是你藏得好,还是我挖得快。” 而此刻的秦云,已经混入了郊区通往城区的老旧公交线路。他低着头,坐在最后一排角落,用一顶捡来的破帽子遮住大半张脸。窗外,青林市的轮廓越来越清晰。 他知道,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刚开始。 第36章 虎口 青林市老城区的午后,空气里弥漫着旧时光的气味——潮湿的霉味、劣质煤球燃烧的硫磺味、还有巷口卤煮摊子飘来的油腻香气。秦云拖着伤腿,像一滴水混入人群。 临河路并不临河,那是三十年前的老名字。如今这里挤满了九十年代的老楼,外墙爬满水渍和苔痕。秦云压低帽檐,在巷弄间迂回穿梭,每走几步就停下,借着店铺玻璃或反光镜面观察身后。 十七号是一栋六层灰砖楼,绿色铁门锈迹斑斑。秦云在对面杂货店买了瓶水,一边拧盖子,一边观察:门是虚掩的,楼道昏暗,没有声控灯。他注意到三楼左侧窗户的窗帘——半开着,角度与周围邻居整齐拉拢的状态明显不同。 是监视点?还是安全屋的标志? 脚踝传来警告般的刺痛。秦云将最后一片止痛药干咽下去,药片刮过喉咙的触感清晰得令人反胃。时间不多了,追捕者发现仓库被取走东西后,第一反应必定是封锁老城区。他必须尽快做出判断。 下午两点四十分,巷口传来摩托车引擎声。不是普通的送餐车,而是两辆无牌照的黑色摩托,骑手戴全盔,骑行服下隐约可见鼓起的装备轮廓。他们在巷口停下,一人下车,开始挨个检查店铺。 秦云闪身进了楼道。 黑暗瞬间吞没了他。楼道里堆满破旧家具和纸箱,空气中飘浮着灰尘和老鼠粪便的味道。他贴着墙,一级一级往上挪,尽量不让受伤的左脚发出声音。 二楼。传来电视声,某档嘈杂的相亲节目。 三楼。一片死寂。 秦云停在三楼楼道口。左侧房门是深棕色的老式木门,门缝下没有光线。右侧房门则贴着褪色的福字。他摸向左侧门把——冰凉的金属,锁孔有近期使用过的光亮痕迹。 钥匙插进去,转动。 咔哒。 门开了约十公分,就被什么东西从里面抵住了。秦云浑身肌肉绷紧,手按在了多功能刀上。 “报修水表的。”他压低声音说。 门后的阻力消失了。秦云侧身挤进去,反手轻轻带上门。 屋里没开灯,只有窗帘缝隙透进的午后天光,在水泥地上切出一道苍白的矩形。一个身影站在光影边缘,中等个子,穿着普通到过时的灰夹克,手里没拿武器。 “秦警官。”那人开口,声音正是电话里的“林”,“你比预计的晚了十七分钟。路上有尾巴?” “两辆摩托,巷口开始查了。”秦云背靠门板,快速扫视屋子——一室一厅的老格局,家具极少,但所有窗户都有厚重的遮光帘,茶几上放着三台不同型号的老式手机,还有一台带天线的收音机。专业。 “林”走到窗边,用一根自制的潜望镜式反光镜观察楼下,动作熟练得令人心惊。“摩托走了,但留了一个人在对面楼顶。”他放下镜子,“他们学聪明了,不跟丢,只盯死这片区域。” 秦云终于看清“林”的脸——五十岁上下,面容普通到扔进人堆立刻消失,只有那双眼睛,沉静得像两口深井,看不到底。 “罗建国……”秦云刚开口。 “老罗死了。”“林”的语气没有任何波动,转身从冰箱里拿出一个冰袋递给秦云,“你的脚,再不止血降温,明天就废了。先处理伤口。” 秦云接过冰袋按在脚踝上,刺骨的冰凉让他倒抽一口气。“林”已经拿来了医药箱,里面的装备齐全得超出预期:止血粉、弹性绷带、夹板,甚至还有一次性缝合包和局麻药。 “你是医生?” “以前是军医。后来不是了。”“林”蹲下身,动作利落地拆开秦云腿上已经渗血的绷带。看到伤势时,他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韧带撕裂,可能伴有骨裂。你需要至少两周的绝对静养。” “没有两周。”秦云盯着他,“最多明天,他们就会挨家挨户搜。” “林”没有反驳,开始清洗伤口上药。他的手法精准快速,每个步骤都像经过千百次重复。“老罗把东西给你之前,说了什么?” “他说……‘六千买命,十三人闭眼’。” “林”的手指停顿了一瞬。“那是勘探队十三人的抚恤金总额,也是老罗心里的刺。”他打好绷带最后一个结,抬头直视秦云,“秦警官,你现在拿着的,不止是二十五年前的旧案证据。那是一张网——从青林市的矿山,到省里的某些人,甚至更高。老罗花了十年都没能把它完全扯出来,反而把自己填进去了。” 秦云从贴身内袋里取出证据袋。“林”接过去,没有立即打开,而是走到茶几旁,拉开一个暗格,里面竟然是一台小型电磁屏蔽箱。他将证据袋放进去,合上盖子,箱体边缘的指示灯亮起绿色。 “防远程触发装置。”见秦云疑惑,“林”简单解释,“有些人,喜欢在关键证据里藏点‘惊喜’。” “***的笔记里提到一个‘七人小组’。”秦云说。 “林”的眼神第一次有了明显变化——那是冰冷的、近乎实质的杀意。“那是矿难发生后,负责‘善后’的核心小组。七个人,代表七个环节:企业、地方、鉴定、媒体、家属‘安抚’、档案封存,以及最后的……清理。” “清理?” “让不该说话的人永远闭嘴。”“林”坐回椅子,“二十五年前,是勘探队十三人。十年后,是两个试图翻案的记者。五年前,是***的前妻——车祸,看起来很自然。三个月前,是***自己。” 窗外传来摩托引擎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又在巷口停下。 “他们开始第二轮排查了。”“林”看了眼手表,“天黑前,他们一定会进这栋楼。” “安全屋不止这一处吧?”秦云问。 “有三处,但另外两处可能已经暴露。”“林”沉吟片刻,“你需要去医院。” “什么?”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你的伤势是真实的,他们会在巷弄、车站、旅馆布控,但不会想到你敢去医院。”“林”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身份证和医保卡,“身份是准备好的,轻度骨裂,需要急诊处置但无需住院。医院里有我们的人,会给你做必要处理,然后……” 话音未落,楼下传来敲门声——很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开门!社区安全检查!” 秦云和“林”对视一眼。 “卫生间,通风管道。”“林”语速极快,“通向隔壁空置房。过去后从防火梯下到后院,墙根有排水管盖,下面是一条废弃的防空洞通道,出口在两条街外的公园厕所。” “那你……” “我有办法。”“林”已经将证据袋从屏蔽箱取出,塞进一个防水腰包,扔给秦云,“拿好。防空洞里会有标记,跟着红色箭头走,别碰任何看起来像旧设备的东西。出口有人接应,暗号是‘老陈的弟弟让我来的’。” 敲门声变成砸门声。 秦云不再犹豫,闪进卫生间。“林”帮他移开通风口格栅,在他钻进去前,突然按住他的肩膀。 “秦云。”这是“林”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如果我没能脱身,证据送到省纪委第七监察室,找姓周的副主任。只说四个字——‘十三人睁眼了’。明白吗?” “明白。” 秦云钻进管道。在他身后,“林”将格栅复原,然后从容地走向房门。秦云在黑暗的管道里爬行,听到外面传来开门声、对话声,然后是一声沉闷的击打声和人体倒地的声音。 他咬紧牙关,继续向前爬。 管道尽头是另一个通风口。他踹开格栅,滚进满是灰尘的空房间。腿伤在这一刻爆发出撕裂般的剧痛,他眼前发黑,几乎晕厥。 深呼吸。一次,两次。 他踉跄起身,拉开房门。楼道空无一人,防火梯就在右侧。他扶着栏杆,几乎是用单脚跳的方式往下挪,每一次震动都让脚踝像被烙铁烫过。 后院。墙根。排水管盖果然虚掩着。他掀开盖子,下面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有一道锈蚀的铁梯。 秦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三楼窗户。窗帘依旧半开着,但里面已经没有任何动静。 他钻进洞口,将盖子轻轻合拢。 黑暗彻底拥抱了他。 防空洞里弥漫着腐土和铁锈的气息。秦云打开多功能刀附带的微型手电,光束切开黑暗。墙壁上,果然有模糊的红色箭头,年代久远,但依然可辨。 他沿着箭头方向,一瘸一拐地前行。通道时宽时窄,头顶不时滴下冰冷的渗水。走了大约二十分钟,前方出现了岔路。 箭头指向左侧,但秦云的手电光束扫过右侧通道时,照到了什么东西——半个脚印,很新鲜,印在积灰的地面上。 不是他的尺寸。 有人刚从这里走过。 秦云屏住呼吸,关掉手电。黑暗如潮水涌来,只有远处隐约的滴水声,和自己的心跳。 然后,他听到了另一个声音。 很轻,很慢,但确实存在—— 呼吸声。 就在右侧通道里,不到二十米的地方。 第37章 地底惊魂 呼吸声。 在绝对的黑暗里,那声音被无限放大——不是平缓的睡眠呼吸,而是刻意压制的、带着轻微鼻腔震颤的喘息。秦云甚至能听出其中夹杂着某种电子设备的低频电流声。 他贴在潮湿的洞壁上,右手紧握多功能刀,左手缓缓摸向腰间的小手电。不能开灯,光亮会让他成为靶子。但也不能一直僵持,对方显然知道他的位置。 五秒。十秒。 右侧通道的呼吸声向前移动了半步,靴底碾碎了一块松动的碎石。 秦云动了。 他没有后退,反而向左前方扑倒——那里是岔路口的一片洼地,积水淹没脚踝。扑倒的瞬间,他抓起一块石头,用尽全力掷向自己刚才站立位置的后方岩壁! “砰!” 石头撞击声在密闭空间里炸响。几乎同时,右侧通道爆发出动作——有人冲了出来,手电强光扫过秦云原先的位置,接着迅速转向石头落点方向。 就是现在! 秦云从积水里暴起,没有冲向任何一条通道,而是直接撞向持灯者。黑暗中对方向判断全靠声音,他赌对方会误判他的移动轨迹。 他赌对了。 两人撞在一起的瞬间,秦云感觉到对方穿着硬质防刺服,身高大约一米七五,体重不轻。多功能刀在撞击时划过对方手臂,传来割裂布料和皮肉的触感,但刀刃没能深入——被防刺层挡了一下。 对方闷哼一声,手电脱手飞出去,在洞壁上撞碎,最后一点光亮熄灭。但秦云也失去了平衡,伤腿支撑不住,两人一起滚倒在地。 缠斗在黑暗中进行。秦云一只手死死抵住对方试图掏枪的手腕,另一只手握刀寻找防刺服的缝隙。对方则用膝盖猛击他的伤腿,每一下都让秦云眼前发黑。 三秒。五秒。 秦云感觉到对方的力气在减弱——手臂上的伤口在流血。他趁机用额头狠狠撞向对方面部,听到鼻骨碎裂的闷响。抵枪的手腕力道一松,秦云立刻抽身翻滚,拉开距离。 黑暗中传来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咒骂:“操……你跑不掉……” 声音有点熟悉。秦云在记忆里快速搜索——是山洞洞口那个穿作战服的男人,那个用手电照射岩壁、用对讲机报告“未发现痕迹”的人。 “你们……不是警察。”秦云喘着气说,手在积水里摸索,碰到了一块边缘锋利的石片。 “警察?”对方冷笑,声音因为鼻梁断裂而变得怪异,“警察可不会陪你玩这种地老鼠游戏。” 枪械上膛的声音。对方在黑暗中完成了单手操作。 秦云屏住呼吸,将石片握紧。他知道自己只有一次机会——开枪的火光会暴露位置,但子弹更快。他必须预判,必须在对方扣扳机前的瞬间移动。 寂静。 只有滴水声,和两个重伤者的喘息。 然后,秦云听到了第三个人的声音——从左侧通道深处传来,很轻的脚步声,但正在接近。 作战服男人显然也听到了。他的呼吸节奏变了,从凶狠转为某种……警惕?甚至是一丝紧张? “别过来!”作战服男人突然朝左侧通道方向低吼,“我控制住他了!” 左侧通道的脚步声停了。 秦云的大脑飞速运转。不是同伙?那会是谁?接应的人?“林”安排的?还是……另一股势力? “老陈的弟弟让我来的。”秦云突然朝左侧通道喊出接应暗号。 沉默。 足足三秒钟后,一个年轻的、紧绷的男声回应:“……他在哪?” “死了。”作战服男人抢答,声音里带着嘲讽,“三个月前,车祸。你们这些家属还没接受现实吗?” 左侧通道传来急促的吸气声。接着是压抑的、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话:“是你们……” “是意外。”作战服男人调整着持枪姿势,“现在,要么你退出去,我当没看见。要么——” 话音未落,秦云动了。 他没有扑向作战服男人,而是全力将石片掷向左侧通道入口上方的岩壁。石片撞击,引发一小片松动的碎石哗啦啦落下。 作战服男人的枪口本能地转向落石方向。 就是这一瞬间的分神,秦云忍着腿伤爆发出最后的力量,侧滚到对方脚下,用多功能刀狠狠扎进对方大腿——防刺服覆盖不到的位置。 惨叫。枪响了,子弹打在洞顶,碎石飞溅。 秦云抓住对方吃痛缩腿的瞬间,用肩膀撞向对方支撑腿。两人再次倒地,但这次秦云占据了上位,刀抵住了对方的颈动脉。 “别动。”秦云喘息着说。 黑暗里,只有鲜血滴落积水的声音。 左侧通道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这次更快,直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停在五米外。借着对方手里某种夜光设备微弱的光芒,秦云看到那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穿着普通的工装,手里握着一根钢管,脸色苍白,眼睛却燃烧着仇恨。 “他是害死你哥的人?”秦云问。 年轻人点头,握钢管的手在颤抖。 作战服男人突然笑了,笑声在洞里回荡,诡异而刺耳。“小子,你哥是自己找死。拿了封口费就该闭嘴,可他非要写什么举报信……” 钢管砸了下来。 不是砸向作战服男人,而是砸在旁边的积水里,溅起一片水花。年轻人浑身发抖,仇恨和恐惧在脸上交织。 “我不能……”他喃喃道,“我不能变成他们……” 秦云看着这个年轻人,看到了当年那个拿着勘探队六千元抚恤金、却始终不相信哥哥是“意外坠崖”的老陈的影子。二十五年,两代人,同一个深渊。 “你有车吗?”秦云突然问。 年轻人愣住:“有……在外面公园。” “带我去省纪委。”秦云说,刀锋微微下压,对作战服男人低声道,“你的伤不致命,但再不止血,半小时后就会休克。现在你有两个选择:第一,告诉我你们在公园出口布置了多少人,装备情况。第二,我留你在这里等死。” 作战服男人沉默了十几秒。大腿的伤口在持续失血,他能感觉到体温在下降。 “……两人,一辆伪装成园林车的面包车,配***和拘束工具。”他终于开口,声音虚弱下去,“公园正门和侧门都有监控组,但我的人只守后门那个废弃厕所出口。” “通讯频率?” “457.300……备用是458.125……” 秦云记下,然后一记精准的手刀砍在对方颈侧。作战服男人身体一软,昏死过去。 “帮我捆住他。”秦云对年轻人说,撕下自己的衬衫下摆扔过去,“用这个,捆紧手脚。嘴里塞点东西。” 年轻人动作笨拙但用力,把作战服男人捆成了粽子。期间他的手一直在抖,但眼神逐渐坚定。 “我哥……老陈,他死前给我打过电话。”年轻人一边捆一边说,声音哽咽,“他说如果哪天他出事了,让我记住一个名字——‘七人小组’。他说,有个人可能会来找我,带着证据。” 秦云从防水腰包里掏出证据袋:“是这个吗?” 年轻人看着那个沾满泥污却保存完好的袋子,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他重重点头。 “你叫什么?” “陈星。我哥叫陈光。”年轻人抹了把脸,“他是勘探队最年轻的技术员,那年……他才二十二岁。” 二十二岁。秦云想起档案上的年龄——是的,陈光,勘探队十三人中最小的那个,照片上笑得一脸灿烂,下面写着“意外坠崖,赔偿六千元”。 六千元,一条二十二岁的人命。 “走吧。”秦云扶着墙站起来,“带证据出去。” 陈星过来搀扶他。两人一瘸一拐地走向防空洞深处,跟着墙上的红色箭头。秦云的腿已经麻木了,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全靠意志支撑。 二十分钟后,他们看到了出口——一个向上延伸的锈蚀铁梯,顶端透下微弱的天光。已经是黄昏时分。 秦云让陈星先上去侦查。几分钟后,年轻人回来,压低声音说:“确实有辆园林车停在五十米外,两个人在车里抽烟。没看到其他人。” “车钥匙。” 陈星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我的车在公园另一头,要穿过整个草坪。” 秦云快速思考。强冲不行,他的腿跑不过任何人。调虎离山?风险太大。那就只剩一个办法—— “你有手机吗?” 陈星递过来一台老款按键机。秦云开机,信号很弱,但还能用。他输入了一个号码,那是“林”在安全屋留给他的紧急联系人。 电话接通了。 “临河路出事了。”秦云只说了一句,就挂断关机,拔出电池。 “这是……”陈星不解。 “援兵。希望来得及。”秦云看向出口,“现在,我们得演场戏。” 他从防水腰包里拿出最后一点绷带,把自己的左臂和脖子缠了几圈,做出重伤的假象。然后让陈星扶着他,两人踉踉跄跄地爬出出口。 黄昏的公园废弃厕所,周围杂草丛生。五十米外的园林车里,两个人同时转头看了过来。 秦云几乎把全身重量压在陈星身上,头垂着,看起来像是昏迷了。陈星则一脸惊慌,朝四周张望,然后拖着秦云往公园深处走——那是与园林车相反的方向。 园林车门开了。 两个人下车,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他们手里没拿枪,但袖口鼓鼓的,显然是某种隐蔽武器。 距离缩短:四十米,三十米,二十米…… 秦云眯着眼睛从手臂缝隙观察。两人一前一后,经验老到地拉开角度。公园里还有零星散步的老人,他们显然不想引起骚动。 十米。 前面那人伸手入怀。 就在这一瞬间,公园正门方向传来刺耳的急刹车声——三辆黑色轿车以近乎危险的速度冲进公园,完全无视限速标志,直冲这边而来! 跟踪的两人脸色一变,对视一眼,立刻放弃秦云,转身朝园林车狂奔。 但黑色轿车更快。第一辆车一个甩尾横在园林车前,车门打开,下来四个穿便装但动作整齐划一的男人,直接截住了那两人的去路。 秦云看到了其中一人的侧脸——是省纪委那个姓周的副主任,他在内部通报照片上见过。 “趴下!手放头上!”呵斥声传来。 秦云终于松了口气,腿一软,彻底瘫倒在陈星身上。最后的意识里,他看到周副主任快步走过来,蹲下身,检查他怀里的证据袋。 “十三人……”秦云用最后的气力说。 “睁眼了。”周副主任接过话,声音沉重而坚定,“我们看到了。” 然后秦云眼前一黑,坠入无边的黑暗。 第38章 苏醒与暗流 秦云在消毒水的气味中醒来。 意识先于视觉回归——他听到心电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听到窗外隐约的车流,听到走廊里护士推车经过的滚轮声。然后是触觉:左臂埋着留置针的轻微刺痛,右手指尖缠着纱布,最强烈的是脚踝处持续传来的钝痛,但已经被药物控制在一定阈值之下。 他睁开眼睛。 白色天花板,吸顶灯关着,只有墙角的夜灯发出柔和的暖黄光。单人间,窗帘拉着,但从缝隙能看到外面是黑夜。床头柜上放着一台信号***,绿色指示灯缓慢闪烁。 门开了。 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医生走进来,后面跟着的正是昨天在公园见过的周副主任。医生看起来五十多岁,戴着无框眼镜,检查秦云瞳孔时动作熟练得近乎机械。 “醒了就好。”医生对周副主任点点头,“脑震荡症状轻微,左腿是开放性韧带撕裂加腓骨骨裂,已经做了清创和固定。失血比较多,需要静养至少两周。” “他能说话吗?”周副主任问。 “可以,但别太久。”医生在病历上记录了什么,又看了秦云一眼,“你很幸运,那一刀再偏两公分就割到动脉了。” 医生离开后,周副主任拉过椅子坐下。他换了一身普通的夹克,眼睛里有熬夜的血丝,但眼神依旧锐利。 “这是哪?”秦云开口,声音沙哑得自己都陌生。 “省军区总医院,特护病区。”周副主任倒了杯温水,插上吸管递到秦云嘴边,“整个楼层都是我们的人。安全。” 秦云喝了几口,感觉喉咙舒服了些。“证据……” “已经移交技术组做司法鉴定和备份。”周副主任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平板电脑,调出几张照片——正是***的笔记本、录音设备,还有那些泛黄的文件,“你拿出来的东西,比我们预想的还要……全面。” “全面?” “二十五年前的青林矿难,死亡十三人。但***查到的不仅仅是事故本身。”周副主任放大一张照片,那是一份手写的资金流向图,线条错综复杂,“勘探队发现储量造假后,有人策划了‘事故’。这十三条人命,换来了至少七个矿山的非法开采权,涉及金额在当时就超过两个亿。而这些年,这些钱通过几十个空壳公司层层洗白,变成了某些人的政治资本和家族财富。” 秦云盯着那些密密麻麻的箭头和名字。“七人小组?” “对。”周副主任滑动屏幕,出现七张模糊的老照片,像是从集体照里截取放大的,“企业代表、地方主管、技术鉴定负责人、媒体控制人、家属‘安抚’负责人、档案封存经办人,以及最后的‘清理专家’。二十五年前这七个人完成了整个布局,而其中四个人现在还活着,且身居要职。” 照片停在最后一张——一个穿着八十年代中山装的中年男人,面容严肃,眼神深不见底。照片下面手写着两个字:“导师”。 “这是谁?” “七人小组的实际操控者,也是整个利益网络的核心。”周副主任的声音压得更低,“他不在任何公开记录里,但***用十年时间,从无数碎片信息里拼出了这个代号。这个人现在……应该已经八十多岁了,退居幕后,但他的门生故旧遍布多个系统。” 秦云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他想起山洞里那个夜晚,想起***笔记里那些语焉不详的警告,想起“林”说“老罗花了十年都没能把它完全扯出来”。 “那‘林’……”秦云突然想起,“他怎么样了?” 周副主任沉默了几秒钟。这个短暂的停顿让秦云的心沉了下去。 “老林牺牲了。”周副主任终于说,声音里有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我们赶到临河路时,安全屋已经被破门。三名袭击者被击毙,但老林身中四枪……致命伤在头部。” 病房里安静得只剩下监护仪的滴滴声。 秦云闭上眼睛。他想起那个面容普通、眼神却深如古井的男人,想起他递来冰袋时平稳的手,想起他说“老罗做了该做的。你也是”时的语气。 “他是谁?”秦云问。 “林国栋,前军区侦察营军医,二十年前因故退伍。之后一直以私人侦探身份活动,实际是我们在某些灰色地带的编外调查员。”周副主任从包里拿出一张老照片——年轻时的“林”穿着军装,站在一群战友中间,笑容明朗,与秦云见到的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判若两人,“他弟弟林国梁,是青林勘探队十三人之一。” 又一个家属。又一个二十五年没能阖眼的冤魂。 “老林追踪这个案子八年,和***是单线联系。三个月前***遇害后,老林就转入地下,直到联系你。”周副主任收起照片,“他留下的最后一条信息,是确认你拿到了证据,并给出了安全转移路线。这救了你一命。” 秦云看着天花板上的光影,许久才问:“陈星呢?那个年轻人。” “保护性留置中。他知道的不多,但他是陈光唯一的亲人,也是重要证人。”周副主任看了看表,“你的任务完成了,秦云。接下来的事,交给专案组。” “完成?”秦云突然转过脸,眼神锐利起来,“周主任,你我都知道,证据递交只是开始。七人小组还活着四个人,那个‘导师’还在幕后。他们知道我,知道证据内容,知道我还活着。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反扑。” 周副主任没有否认。他起身走到窗边,拉开一条缝隙。凌晨的城市灯光流淌进来,在病房地板上投下狭长的光带。 “专案组是中纪委直接派驻的,代号‘青云’。我是副组长。”他背对着秦云说,“之所以叫这个代号,是因为二十五年前那支遇难的勘探队,全名叫青林市地质勘探队,而他们最后一个项目,是勘探一片叫‘云岭’的矿区。” 青云。青林云岭。 “专案组成立三个月,已经有三名外围调查员‘意外’身亡,两份关键证据在转移途中被调包。”周副主任转过身,表情在阴影中显得凝重,“对方知道我们在查,也知道查到了哪一步。所以秦云,你现在有两个选择。” “第一,留在这里,接受证人保护程序。伤愈后我们会安排你到外地,新身份,新工作,远离这一切。” “第二。”周副主任走回床边,直视秦云的眼睛,“作为专案组特聘调查员,继续参与后续行动。但你必须清楚,这个选择的危险系数……可能比你在山洞和防空洞里经历的加起来还要高。” 秦云几乎没有犹豫:“我选二。” “不问问待遇?风险?或者……为什么是你?” “因为我已经在局中了。”秦云试图坐起来,牵动伤口,疼得吸了口冷气,“而且,有些事情,需要亲眼看它结束。” 周副主任点了点头,像是早就预料到这个答案。他从公文包内侧口袋取出一个密封的信封,拆开,里面是一份红头文件——《关于借调秦云同志参与“青云”专案工作的通知》,落款单位是省纪委,但文件编号的开头字母是“ZY”,意味着更高层级的授权。 “签字需要你亲自来。”周副主任递过笔,“但签字之前,我需要告诉你三件事。” 秦云接过笔,等待。 “第一,专案组的保密等级是最高级,所有行动单独汇报,不走常规渠道。这意味着,在程序上,你暂时不存在。” “第二,你的伤至少需要两周才能恢复基础行动能力,但我们的时间可能没那么多。医疗组会给你用加速愈合的方案,但过程会很痛苦。”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周副主任俯身,声音压到最低,“专案组内部可能有内鬼。” 秦云握笔的手顿了顿。 “不是猜测,是已经发生了两次情报泄露。”周副主任的眼神冰冷,“所以从现在起,你对外的状态是‘重伤昏迷,情况不稳定’。实际上,你会转移到另一个更隐蔽的医疗点,在那里恢复,同时接受简报和训练。” “训练?” “对方是专业力量,秦云。你在山洞和防空洞的表现证明你有本能和勇气,但这不够。”周副主任指了指秦云腿上的固定支架,“你需要学的还有很多。” 秦云在文件末尾签下自己的名字。笔迹因为手抖而有些歪斜,但清晰可辨。 “什么时候转移?” “今晚。”周副主任收起文件,“凌晨三点,会有救护车来接。病历上写的是‘转院进行专科治疗’,目的地是邻省的骨科中心。但实际上,车会在中途改道。” “我的家人……” “已经通知你妻子,说你执行特殊任务期间负伤,需要在外地治疗一段时间。她暂时是安全的,我们有人保护。”周副主任停顿了一下,“但你要有心理准备,这个案子结束之前,你恐怕不能联系她。” 秦云点点头。他早就想到了。 周副主任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最后一个问题——在山洞里,当你发现追兵在网格化搜索,认为自己可能逃不掉的时候,是什么让你决定继续前进,而不是销毁证据等待救援?” 秦云看向窗外渐亮的天色,想起那些档案上的名字和年龄,想起陈光二十二岁的笑脸,想起***笔记里工整的字迹,想起林国栋深井般的眼睛。 “总得有人把灯点亮。”他说,“哪怕只是一根火柴,在黑暗里燃一会儿。” 周副主任站在门口,光影分割他的侧脸。许久,他轻轻点了点头,拉开门走了出去。 病房重新安静下来。 秦云看着天花板,听着监护仪的滴滴声,感受着身体各处传来的疼痛。但奇怪的是,他内心异常平静。 走廊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不是护士,那种步频和节奏更像是训练过的人。脚步声停在门外,没有进来,也没有离开。 守卫?还是监视? 秦云闭上眼睛,假装睡去。在均匀的呼吸声掩盖下,他的耳朵全力捕捉门外的动静。 十分钟后,脚步声离开了。 凌晨两点五十分,病房门再次打开。这次进来的是两名穿医护服但身材健硕的男人,推着转运床。他们没有说话,只是快速而专业地将秦云转移到床上,接好监护设备,盖上厚厚的被子。 “氧气面罩。”其中一人低声道。 面罩扣下,秦云闻到一股淡淡的甜味——镇静剂。他没有抵抗,任由意识渐渐模糊。 最后看到的景象,是天花板上的灯迅速后退,然后是走廊顶灯流线般划过,接着是救护车内部冰冷的金属顶棚。 引擎发动。车辆驶出医院,汇入凌晨寂静的街道。 而就在救护车离开医院大门的同时,医院对面一栋写字楼的顶层,望远镜的镜片微微调整角度,目送车辆消失在街角。 持望远镜的人拿起手机,拨通一个号码。 “目标转移。车辆牌照是伪装,跟不跟?”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传来一个苍老但沉稳的声音:“不用跟。他知道的已经说了,不知道的,我们也快知道了。让‘清道夫’准备,该打扫下一片区域了。” “是。” 通话结束。 城市依旧在沉睡,但黑暗中的某些东西,已经悄然开始移动。 第39章 中途 甜味像一层油,浮在意识的表面。 秦云在朦胧中感觉自己被抬起、放下、固定。轮胎碾过路面的震动透过担架床传来,规律而细密。救护车鸣笛声尖锐地撕开夜幕,但只响了短短两声就停了,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 镇静剂的剂量控制得很精准——足够让他无法自主行动,却未完全剥夺知觉。他听见前车厢传来压低声音的对话,是接他的那两人之一: “二组就位了吗?” “三分钟前确认过,在预定位置待命。” “保持频道清洁,从现在起非必要不通讯。” “明白。” 车轮继续滚动。秦云尝试动手指,麻木感从指尖蔓延到手肘,勉强能感到纱布粗糙的纹理。左腿的钝痛被药物稀释成遥远的闷响,但脚踝处的固定支架边缘硌着肌肉,带来持续的、尖锐的提醒——他还活着,还在移动,还在局中。 车突然减速。 不是红灯那种平稳的制动,而是紧急的、带着迟疑的顿挫。秦云感到身体微微前倾,固定带勒紧肩膀。 “前方施工改道?”司机的声音,带着疑问。 “导航没显示……”副驾驶的人话音未落,对讲机里突然爆出急促的电子音,紧接着一个陌生的声音切进来,说的是方言,语速极快。 秦云听不懂全部,但捕捉到了几个词:“检查”“临时”“靠边”。 这不是计划内的。 他努力睁开眼睛,视线被氧气面罩和仰卧角度限制,只能看到车顶一小块区域。上方一个小型储物柜的门随着车辆晃动微微开合,里面整齐码放着医用敷料和密封器械包,最外侧,一把剪刀的尖端在昏暗灯光下泛着冷光。 车完全停下了。 外面传来脚步声,不止一人。靴底敲击路面的声音沉重,不像是普通交警或路政人员。有人敲了敲救护车侧门,力道适中,但节奏里透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防疫检查,开门。” 副驾驶的人降下车窗一小缝:“我们是转院救护车,病人情况危急,需要尽快……” “所有车辆一律检查,开门。”外面的声音没有提高,但压迫感透过缝隙渗进来。 短暂的沉默。秦云听到副驾驶的人呼吸频率变了,右手似乎移向了腰侧——那里可能有枪。 就在这时,对讲机再次响起,这次是周副主任的声音,平静得不带一丝波澜:“配合检查,出示文件。” 副驾驶的手停住了。几秒钟后,他打开车门锁。 侧滑门被拉开,凌晨的冷空气灌进来,带着街道尘埃和柴油尾气的味道。一个穿深色制服的男人探进上半身,目光先扫过车内设备,然后落在秦云身上。男人四十岁上下,脸方而平,眼睛细长,口罩遮住了下半张脸,但露出的部分没有任何表情。 他看了看监护仪屏幕,又看了看秦云被纱布包裹的右手和左腿的固定架。 “什么伤?” “高空坠落,开放性骨折加脏器挫伤。”副驾驶的人递过一个文件夹,“转院手续和病历都在这里,病人需要持续吸氧,不能耽误。” 男人接过文件夹,却没有翻看。他的视线停留在秦云脸上,似乎想从这昏迷的面容中读出什么。秦云保持呼吸平稳,眼皮在镇静剂作用下自然微阖,只有他自己知道,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在紧绷。 三秒,五秒。 车外传来另一辆车的喇叭声,远处有警笛响起,但很快又远去。时间被拉成细丝,随时可能断裂。 男人终于退后一步,将文件夹递回。“走吧。” 车门关上。引擎重新发动,车辆缓缓起步,加速,汇入道路。 直到驶出两个街区,副驾驶才低声对着通讯器说:“过去了。” “确认对方身份?”周副主任问。 “制服是市交管局夜查队的样式,但肩章细节不对,靴子也不是制式。”副驾驶顿了顿,“他们至少四个人,路边两辆车,都是民用牌照,但车胎是加强防爆胎。” “知道了。按备用路线前进,三号点汇合。” 通话结束。车厢里再次陷入沉默,但气氛已经变了。秦云能感到前座两人的警惕像一张拉满的弓,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触发雷霆反应。 备用路线显然更曲折。车频繁转弯,时快时慢,有时突然在某个路口急转,有时又在无人的小路上疾驰。秦云通过身体的倾斜角度和离心力,在脑海中拼凑着大概的方向——他们在往城外走,但不是高速入口的方向,更像是城乡结合部。 镇静剂的效果正在缓慢消退。指尖的麻木感开始退潮,疼痛则更清晰地涌上来。秦云尝试动了动右手无名指,成功了,虽然动作微小得几乎看不见。 他需要那剪刀。 不是为了攻击——以他现在的状态,连坐起来都困难。而是需要一个能藏在手心里、能划开什么东西的硬质边缘。一个最后的选择。 车辆又一次减速,这次是平稳地拐进某个场地。轮胎碾过碎石路面,发出细碎的破裂声。几秒钟后,车完全停下,引擎熄火。 后门被拉开。这次不是检查站,而是一个空旷的仓库内部。高耸的屋顶上挂着几盏工业灯,光线昏黄,照出地面上陈年的油渍和拖痕。空气里有铁锈和灰尘的味道。 周副主任站在车外,身边还有三个人,两男一女,都穿着便装,但站姿和眼神暴露了他们的职业特征。其中那个女人看起来三十出头,短发利落,正专注地看着手中的平板电脑。 “转移顺利?”周副主任问。 “中途遇到一次拦截,伪装成交管检查,放行了。”副驾驶下车汇报。 周副主任点点头,似乎并不意外。他走到担架床边,看着秦云:“药效差不多过了吧?” 秦云睁开眼,点了点头。 “能说话吗?” “可以。”声音比在医院时更沙哑。 周副主任示意医护人员解开固定带,将秦云转移到一张带轮子的医疗床上。“这里是临时安全点,我们只停留四十分钟。你需要换车,换医疗团队,换一切可追踪的信息。” 女人走过来,将平板电脑屏幕转向秦云。上面是一张地图,标记着三个移动的光点。“这是三辆和我们同时从医院出发的救护车,路线不同,目的地不同。你是第四辆,现在停在这里。”她点了点屏幕上一个静止的蓝点,“接下来,你会进入这辆车。” 她指向仓库角落。那里停着一辆银灰色厢式货车,车身上印着“鲜蔬速递”的logo,侧门敞开,里面经过改装,有简易医疗设备和固定床位的空间。 “货车会带你到真正的医疗点,车程两小时。我是沈雨,专案组医疗安全负责人,接下来的恢复期由我负责。”女人语速快而清晰,“路上我会给你注射营养剂和止痛药,但不会再用镇静剂。你需要保持清醒,因为如果遇到紧急情况,你可能需要自己行动。” 秦云看向自己的左腿:“这个状态,怎么行动?” 沈雨从随身医疗箱里取出一个注射器。“加速愈合方案的第一剂。它会刺激细胞再生和代谢,配合物理治疗,理论上两周的恢复期可以压缩到七天。但副作用很明显——疼痛等级会提升,发烧,肌肉痉挛,而且一旦开始就不能中断。” “打吧。”秦云说。 沈雨看向周副主任,后者微微颔首。冰凉的酒精棉擦拭过手臂皮肤,针头刺入静脉。几乎在药物推入的同时,一股灼热感从注射点炸开,迅速扩散到整个手臂,然后像野火一样蔓延全身。 秦云咬紧牙关,没发出声音。汗水几乎瞬间浸湿了病号服的后背。 “第一次注射反应最强烈,之后会逐渐适应。”沈雨记录着监护仪数据,“现在,转移。” 秦云被推往厢式货车。经过周副主任身边时,后者伸手按了按他的肩膀,力道很重。 “记住,你现在是昏迷状态。”周副主任低声说,“在任何非安全环境,保持这个状态。只有沈雨说‘天亮’,你才能睁眼。” “如果……” “没有如果。”周副主任打断他,“车上有应急方案,沈雨知道该怎么做。你只需要活着到达。” 秦云被固定进货车内部。车门关闭前,他最后看到的是仓库高处的一扇小窗,窗外天色还是浓黑,但东边天际线似乎有一丝极淡的灰白,像一道即将裂开的缝隙。 车门合拢,锁扣发出沉重的金属撞击声。 引擎发动,货车缓缓驶出仓库,驶入依旧沉睡的街道。 沈雨坐在秦云左侧的折叠椅上,手中平板上显示着路线图和数个监控窗口。她戴着耳机,偶尔低声回应。 秦云在药物带来的剧痛和眩晕中,紧紧握着右手——在那段从救护车转移来的混乱中,他用勉强能动的手指,从那个储物柜里,勾出了那把小巧的、锋利的手术剪刀。 此刻,剪刀正藏在他的掌心,金属的冰凉透过纱布渗入皮肤。 车轮滚滚向前。城市在身后渐渐远去,前方道路延伸进还未散尽的夜色里。而更深的黑暗,正在路的尽头等待着。 第40章 暗室 货车的颠簸有了新的节奏。 从城市平坦的柏油路,过渡到郊区破损的水泥路面,再到此刻——车轮压在碎石子与泥土混合的简易道路上,每一次起伏都透过改装过的减震系统,结实地传递到秦云背脊。固定带勒进肩胛骨之间,疼痛与加速愈合药剂带来的灼烧感混杂在一起,像有人把滚烫的沙砾灌进了他的血管。 他保持着昏迷的姿态,呼吸均匀而浅。右手掌心紧贴着剪刀冰凉的不锈钢,那份坚硬是混沌意识中唯一的坐标。 沈雨偶尔调整输液管的流速,她的动作精确到近乎无情。平板电脑屏幕的微光映在她脸上,映出紧抿的嘴唇和专注的眉心。她戴着耳机,但大部分时间沉默,只在某个时刻低声说了一句:“预计四十七分钟后抵达。他的生命体征?” 停顿。她在听回复。 “……明白。准备手术室,需要无菌环境。老师到了吗?”又一个停顿,“好。” 老师。 这个词让秦云混沌的思维里闪过一丝警觉。沈雨的语气里有一种罕见的、近乎恭敬的期待。这不像是普通上下级或医患关系会使用的称谓。 车轮轧过一个深坑,车厢剧烈一颤。秦云的左腿被震动牵扯,固定支架边缘狠狠硌进皮肉里。他喉咙里溢出一声闷哼,无法完全压抑。 “疼痛加剧是正常反应。”沈雨的声音近在耳边,她没有看他,仍在关注屏幕,“细胞在超速修复,神经信号传导会比平时敏感三到五倍。深呼吸,别对抗它。” 她早知道他是清醒的。 或者说,她不在乎他是否假装昏迷。在这封闭移动的金属空间里,维持某种表面的状态只是习惯性程序,而真正的规则由她制定。 秦云睁开眼睛。车厢顶部的LED灯发出柔和的冷白光,照亮改装过的内饰:简易监护设备、固定在墙面的药品柜、氧气瓶,还有一张折叠小桌,上面散落着几支记号笔和一本翻开的医学图谱。图谱某一页被折了角,上面画着人体腿部肌肉和韧带的解剖图,腓骨的位置用红笔画了个圈。 “我们在哪儿?”他问,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不该问的别问。”沈雨语气平淡,“但你既然醒了,有几件事需要你知道。” 她放下平板,转过身面对他。车厢空间狭窄,她坐着的高度刚好与躺在床上的秦云视线平齐。她的眼睛是浅褐色的,虹膜纹理清晰,看人的时候有一种穿透性的审视。 “第一,加速愈合方案不是常规医疗手段。它原本用于战场急救,让重伤员在四十八小时内恢复基础行动能力,代价是透支身体潜力,且有百分之十七的概率引发免疫系统过载。你签署的文件里包含这部分风险告知,虽然当时你可能没仔细看。” 秦云想起周副主任递来的那份红头文件。他确实没看细则。 “第二,接下来的七十二小时是关键期。你会持续高烧,疼痛峰值可能达到八级,需要药物控制。我们会给你使用短效止痛剂,但剂量会严格控制,避免成瘾和意识模糊。你必须保持清醒,因为——” 她停顿,从药品柜里取出一个金属盒子,打开。里面是六支预充式注射器,液体呈淡蓝色。 “每八小时需要注射一次神经传导抑制剂,减缓痛觉的同时维持肌肉反射。注射必须由本人配合,精确计时。错过一次,疼痛反扑可能引发休克。” “第三,”沈雨盖上盒子,锁好,“到达医疗点后,你会见到我的老师。他是这个方案的开发者,也是接下来你手术的主刀。他问什么,你答什么,不要隐瞒伤情细节,也不要追问他的身份。” 秦云试图消化这些信息。高烧和剧痛他可以预料,但“手术”? “我的腿还需要手术?” “固定支架只是临时措施。韧带撕裂需要显微缝合,骨裂处有碎片需要清理。”沈雨看了看表,“原计划是两周后等你炎症消退再做,但现在时间压缩了。老师会评估你的身体状况,如果他认为可以,手术会在二十四小时内进行。” 货车开始减速。转向,驶入更平稳的路面。秦云听到外面有模糊的电子提示音,像是自动门禁系统。 “到了。”沈雨起身,快速整理设备。她拔掉秦云的输液针,动作干脆利落,用止血棉按压时力道适中。“记住,从现在起,你是重伤员秦云,代号‘火柴’。其他身份都不存在。” 车厢后门从外部打开。 光线涌入,但并非自然光。那是天花板上一排排嵌入式手术灯发出的无影灯光,白得刺眼,冷得没有温度。空气里有浓重的消毒水味道,混合着某种金属和臭氧的气息。 这是一间地下手术室。 秦云被推下车厢。视线所及,是标准的术前准备区:不锈钢器械推车、多层消毒柜、生理监护仪、还有一台小型移动X光机。墙面是浅绿色的抗菌涂层,地面铺着深灰色防滑环氧地坪。没有窗户,唯一的门是厚重的气密门,此刻正缓缓关闭。 更引人注意的是房间里的第三个人。 他站在手术台旁,背对着门口,正在检查一托盘手术器械。背影清瘦,穿深蓝色刷手服,头发全白,但梳理得一丝不苟。听见轮床的声音,他转过身。 年龄很难判断。脸部的皱纹深刻,尤其是眼角的鱼尾纹和额头的川字纹,但皮肤并不松弛,眼神清澈锐利得像年轻人。他戴着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睛在秦云身上停留了三秒钟,然后看向沈雨。 “生命体征数据。”他说,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经过精确打磨,清晰沉稳。 沈雨递过平板。老人——沈雨的老师——接过,快速翻阅,手指在屏幕上滑动时没有丝毫迟疑。 “体温三十八度二,心率偏快,血压尚可。”他自言自语般说道,同时走到轮床边,俯身。他没有先看腿伤,而是掀开秦云的眼皮,用手电筒检查瞳孔反应,又握住他的右手腕测脉搏,力道不轻不重,指尖有薄茧。 “药物反应比预想强烈。”他直起身,对沈雨说,“准备镇静,但保留意识。手术时间控制在九十分钟内。” “老师,他的凝血功能……” “用局部低温加凝血因子。”老人转向器械台,开始挑选手术刀和镊子,“沈雨,你做一助。麻醉师就位了吗?” “已经在准备间。” “让他进来。先做腰麻,我需要他清醒反馈神经感觉。”老人终于再次看向秦云,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纯粹的专业审视,“秦云同志,接下来的手术,你需要配合几件事。我会在缝合时触碰不同韧带,如果你感到尖锐刺痛,就说‘锐’。如果是钝痛或酸胀,说‘钝’。如果是麻木,说‘无’。明白吗?” 秦云点头。剪刀还藏在右手掌心,金属硌得掌心生疼。 “另外,”老人补充道,语气依然平淡,“无论你听到什么,看到什么,手术结束后,离开这间屋子,就忘掉。这对你我都有好处。” 气密门再次滑开,一个穿绿色手术服、戴口罩的男人推着麻醉车进来。他向老人微微颔首,没有言语,直接开始准备腰麻穿刺。 沈雨协助秦云侧身。冰凉的消毒液涂在后腰皮肤上。 秦云在穿刺针刺入的轻微刺痛中,看向天花板。无影灯的光晕在视野里扩散成一片炫目的白。他听见器械碰撞的清脆声响,听见沈雨低声汇报麻醉平面,听见老人沉稳的指令。 而在这些声音之下,还有别的——极轻微的、从通风管道传来的气流声;远处隐约的、像是发电机组的低沉嗡鸣;还有,在某个瞬间,他仿佛听见了模糊的对话片段,来自隔壁或者楼上,夹杂着“档案”“清理”“时间不够了”等零碎词语。 可能是幻觉,可能是药物作用。 腰麻生效了,下半身逐渐失去知觉,但意识异常清醒。轮床被推到手术台正下方,无影灯调整角度,聚焦在他的左腿。绿色无菌巾铺开,只露出手术区域。 老人戴上手术放大镜,接过沈雨递来的手术刀。 刀锋落下之前,他看了秦云一眼。 “记住,”他说,“你只是一根火柴。燃烧的时候,别管照亮的是哪里。” 刀锋划开皮肤。 没有痛感,但秦云能感觉到压力,能看见血珠渗出,被迅速吸走。他盯着天花板,右手在无菌巾下,紧紧握住那把小剪刀。 手术室时钟的秒针,开始一格一格跳动。 而在这间深埋地下的无菌空间之外,夜色正缓慢褪去。城市另一端,周副主任站在办公室窗前,看着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他手里的电话刚刚挂断,屏幕还亮着,显示着一条加密信息: “又一名外围调查员失去联系。最后定位:青林市老矿区。建议‘火柴’尽快激活。” 天快亮了。 但有些黑暗,天亮也照不透。 第41章 复燃 疼痛是有形状的。 在腰麻逐渐消退后的第四个小时,秦云确定了这一点——它像一根烧红的铁丝,从左腿腓骨的裂缝处生长出来,分叉成无数细密的刺,沿着神经末梢向上攀爬,每一次心跳都带来新一轮的灼烧与穿刺。加速愈合药剂让这种痛觉变得异常敏锐,甚至能分辨出韧带缝合处的牵拉感和骨裂边缘的钝性摩擦之间的细微差别。 但他没有发出声音。 这里是地下二层的恢复室,比手术室更狭窄,只有一张医疗床、一把椅子、一台监护仪,以及嵌在墙面的药品柜。天花板的通风口持续输送着经过过滤的、略带金属味的空气。没有窗户,只有门上一小块磨砂玻璃,透出走廊里永远不变的白色灯光。 沈雨每两小时进来一次,记录数据,调整输液,或者只是站在床边观察他片刻。她的话很少,动作始终精准。在第三次进入时,她带来了一个塑料盆和毛巾。 “擦洗。你发烧出汗了。”她把盆放在床边椅子上,倒进温水,“自己能动吗?” 秦云尝试抬起右手。手臂肌肉颤抖着,但还是勉强够到了毛巾。湿热的棉布擦过脸颈时带来短暂的舒缓,但移动身体牵扯到左腿,疼痛又加剧了。他咬紧牙,额头上渗出新的冷汗。 沈雨没有帮忙的意思,只是看着他艰难地完成清洁,然后接过脏水盆。“老师说你意志力评级是A。很少有人能在第一次注射后四小时就尝试自主活动。” “评级?”秦云喘息着躺回去。 “医疗评估的一部分。意志力、疼痛耐受、神经反应速度、组织修复潜力。”沈雨在病历板上记录着什么,“A级意味着你可以在七十二小时后开始基础训练。” “训练?在这个状态下?” “恢复性训练。目的是防止肌肉萎缩和关节粘连,同时评估你的实际活动能力。”她放下病历板,从药品柜取出一个小药盒,“口服止痛药,六小时一次。不要提前吃,也不要忍到极限。” 秦云接过药片和水杯。吞下时,他装作不经意地问:“老师……是军医出身?” 沈雨的手顿了一下。很轻微,但秦云捕捉到了。 “不该问的别问。”她重复了之前的话,但这次语气里有一丝别的东西,像是警惕,又像是某种保护性的回避。 “我只是在想,”秦云慢慢说,“能开发出这种方案,又在这种地方设立手术室……不是普通医生能做到的。” 沈雨直视他,浅褐色的眼睛里映着监护仪的绿光。“秦云,你记住一件事。在这里,知道得越少,活得越长。老师愿意救你,是因为周副主任的请求,也因为‘青云’需要还能燃烧的火柴。但这份善意是有限的。” 她说完就转身离开了。门关上的瞬间,秦云听见外面走廊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不止一人,步调一致,停在门外几秒钟,然后继续向前。 守卫?还是监视? 他闭上眼睛,在疼痛的浪潮中梳理信息。地下设施、专业医疗团队、加速愈合方案、神秘的“老师”、以及沈雨那句“活得越长”……这不是普通的证人安全屋,甚至可能不是官方系统内的标准配置。它更像一个灰色地带的存在,专为处理某些见不得光的伤病而设立。 而自己被送到了这里。 这意味着什么?周副主任的权限能触及这样的资源?还是说,“青云”专案组本身,就运作在某种常规程序之外的阴影中? 思绪被疼痛打断。新一波剧痛从小腿炸开,他抓紧床单,指节发白。监护仪发出轻微的提示音,心率上升到每分钟一百二十次。 坚持。他对自己说。一根火柴要燃烧,首先得被点燃。现在这些疼痛,就是点燃的过程。 不知过了多久,门再次打开。这次进来的不是沈雨,而是那位老师。 他依旧穿着深蓝色刷手服,外面罩了件白大褂,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他没有开顶灯,只借着监护仪和走廊透进来的微光走到床边,拉过椅子坐下。 “疼得厉害?”他问,语气像在问今天天气。 “可以忍受。”秦云说。 老师点点头,在平板上调出一组数据。“体温三十八度七,白细胞计数升高,C反应蛋白阳性。这是正常的炎症反应,说明你的免疫系统在工作,修复在进行。”他放大一张影像图,是秦云左腿的X光片,“骨裂边缘已经开始有初期骨痂形成,比常规速度快三倍。但韧带缝合处仍有水肿。” 他把平板转向秦云。“看到这片阴影了吗?这是积血和软组织肿胀。如果四十八小时内不开始适当活动,它会压迫神经和血管,可能导致永久性损伤。” “沈雨说七十二小时后开始训练。” “那是保守时间。我想提前。”老师的目光从平板移向秦云的脸,“但提前意味着风险。你的身体正在高负荷运转,任何额外压力都可能导致修复中断,甚至反向崩解。你愿意冒这个险吗?” 秦云没有立刻回答。他看向X光片上那片模糊的阴影,又看向老师平静无波的眼睛。 “如果我说不呢?” “那就按原计划。七十二小时后开始被动活动,一周后尝试站立。”老师语气不变,“但周副主任刚才传来消息。专案组在青林市老矿区有了新发现,需要有人在一周内潜入确认。那个人选,目前只有你。”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已经暴露,却又被判定为‘重伤昏迷’。”老师站起身,走到墙边,手指在某个隐蔽的感应区按了一下。墙面无声滑开,露出一面显示屏。屏幕亮起,显示出一张地图和几条红线。 “这是老矿区的地下巷道系统,二十五年间多次非法开采和改建,结构复杂。最新情报显示,七人小组中的‘技术鉴定负责人’在事故后,曾长期利用其中某些巷道进行秘密实验和物资转移。专案组认为,那里可能藏着当年的原始勘探数据备份,或者……其他东西。” 地图放大,聚焦在一个标红的交叉点。 “你需要进入这里,找到可能存在的存储介质,带出来。”老师转身,“但巷道部分区域已经塌陷,通道狭窄,有些地方需要爬行。以你现在的状态,常规恢复进度赶不上。” 秦云盯着那个红色的点。它在屏幕上微微闪烁,像黑暗中的一颗血珠。 “提前训练,有多少把握?” “百分之六十。”老师坦然道,“另外百分之四十的可能性包括:缝合处撕裂、骨裂扩大、感染、或者疼痛引发的休克。一旦发生,你不仅会永久性残疾,也可能暴露这个医疗点。” 监护仪的滴滴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秦云想起山洞里的黑暗,想起***笔记上工整的字迹,想起林国栋最后那条信息。然后他想起周副主任的问题——是什么让你决定继续前进? “什么时候开始?”他问。 老师眼中闪过一丝极细微的、近似赞赏的神色。“明天凌晨四点。那时你的体温会因药物作用暂时下降,疼痛阈值相对较高。”他关闭显示屏,墙面恢复原状,“今晚,你需要进食、休息,并在睡前注射双倍剂量的营养合剂。沈雨会负责。” 他走到门口,又停住。 “还有一件事。训练开始后,无论多疼,不要发出声音。这个设施的隔音并非绝对。” “外面有人监听?” “外面……”老师停顿半秒,“总是有人想听。” 门开了又关。 秦云独自躺在恢复室里,盯着天花板。疼痛仍在持续,但此刻他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平静。恐惧还在,但被更强烈的决心压制了。就像一根火柴,在被划燃前的瞬间,那种绷紧的、即将爆发的静止。 他慢慢松开一直紧握的右手。那把手术剪刀的尖端已经在掌心硌出深红的印子,再用力些就可能刺破皮肤。他把它塞进枕头底下。 不需要这个了。 至少现在不需要。 走廊里又传来脚步声,这次是沈雨,推着餐车。她一言不发地支起床头,把一碗粥和一碟切碎的水煮蔬菜放在移动桌板上。 秦云拿起勺子。手还在抖,但能稳住。 他一口一口吃下去,吞咽时喉咙灼痛,胃部因药物作用而痉挛,但他没有停。热量、蛋白质、碳水化合物——这些都是燃料。火柴需要燃料才能燃烧。 沈雨站在一旁看着,直到他吃完最后一勺。 “你很冷静。”她突然说。 “不然呢?”秦云放下勺子。 “大多数人会问更多问题,会恐惧,会讨价还价。”她收拾餐盘,“但你好像……早就准备好了。” 秦云没有回答。他看着沈雨推车离开,门关上,恢复室重新陷入只有监护仪微光的半黑暗。 是的,他准备好了。从在山洞里决定带着证据继续前进的那一刻起,从签下那份红头文件起,从周副主任说“专案组内部可能有内鬼”起。 火柴已经被划燃。 现在,它只能向前燃烧,直到照亮该照亮的东西,或者,在黑暗中燃尽。 他闭上眼睛,在疼痛的包围中,开始积蓄力量。 凌晨四点即将到来。 而在地面上的世界里,天色再次暗下。青林市老矿区的废弃巷道入口处,一个穿着工装的男人蹲下身,用手电筒照了照地面——那里有几个新鲜的鞋印,尺码不大,边缘清晰,是不久前有人来过留下的。 他对着衣领下的麦克风低声说:“‘清道夫’报告,目标区域有活动痕迹。请求下一步指示。” 静电噪音后,那个苍老沉稳的声音传来:“保持观察。等火柴到了,一起打扫干净。” “是。” 手电筒光熄灭。男人融入黑暗,仿佛从未存在过。 只有风声掠过荒草,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第42章 暗语 凌晨四点零三分。 恢复室的门无声滑开,沈雨推着一台带轮子的金属框架进来。框架结构简单,两侧有可调节高度的扶手,底部装有防滑橡胶垫和压力传感器。 “站立架。”她简短说明,将框架推到床边固定,“第一步,尝试坐起,移动到床边,双脚触地。” 秦云的左腿仍被固定在可拆卸的支架里,但膝盖以下已经允许有限活动。他先活动右腿,挪到床边,然后双手撑住床垫,试图将左腿移下来。仅仅这个动作就让他眼前发黑——肌肉在药物刺激下异常敏感,每一次收缩都像被细针扎刺。 沈雨没有搀扶,只是站在一旁观察。 “深呼吸,别憋气。”她说。 秦云喘息着,汗水已经浸湿了病号服的后背。他咬紧牙关,慢慢将左腿挪下床沿。当脚掌接触冰冷的地面时,一股尖锐的刺痛从脚踝直冲大脑,他身体一晃,差点栽倒。 扶手就在手边。他抓住,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压力传感器显示右腿承重百分之八十五,左腿百分之五。”沈雨看着手中的平板,“左腿肌肉有保护性痉挛,放松,尝试均匀分布重量。” 放松。这两个字在剧痛中显得荒谬。秦云试图调整呼吸,像之前手术时那样,将意识从疼痛处抽离,想象自己是一根火柴——没有血肉,只有燃烧的意志。 左小腿的颤抖略微减轻。压力传感器上的数字缓慢跳动:百分之十,百分之十二。 “保持三十秒。”沈雨开始计时。 每一秒都被拉长。秦云盯着对面墙上的一块污渍,它形状不规则,像地图上某个未标注的区域。他想象那是青林矿区的地下巷道,自己正站在入口处,下一步就要踏入黑暗。 三十秒到。 “坐下休息六十秒。”沈雨递过水杯。秦云接过来时,手抖得水洒出来几滴。 六十秒后,再来一次。 如此重复六轮。到最后一轮时,左腿承重勉强达到百分之二十,但秦云已经脸色惨白,呼吸粗重得像刚跑完十公里。 “够了。”沈雨终于说,“第一次训练强度已经超过预期。现在躺回去,我需要检查缝合处。” 秦云几乎是用最后的力气把自己挪回床上。沈雨解开固定支架的搭扣,小心地拆开绷带。手术切口已经闭合,但周围皮肤红肿发亮,像被烙铁烫过。她用手指轻轻按压几个点,秦云倒抽一口冷气。 “没有明显渗液,缝合线完好。”沈雨重新消毒、上药、包扎,“但炎症反应比预期强。今晚需要加一剂免疫调节剂。” “会影响恢复进度吗?” “会减缓细胞再生速度,但能降低过载风险。”她做好记录,“明天同一时间,继续。目标是左腿承重达到百分之三十五,并尝试在站立架辅助下迈步。” 她收拾器材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又回头:“老师说你问过他是不是军医。” 秦云看向她。 “他没回答你。”沈雨的声音很轻,“但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二十五年前,青林矿难发生后第三天,有一支医疗队进入灾区,名义上是协助救治伤员,实际是取走了一些……不该被公开的尸检样本。带队的人,代号就是‘老师’。” 她说完就推门出去了。 秦云躺在恢复室里,盯着天花板。通风系统的低频嗡鸣此刻听起来像是遥远的矿井通风机。二十五年前,老师就在现场。那么他知不知道事故真相?他是参与者,还是调查者?或者……两者都是? 思绪被一阵隐约的震动打断。不是来自通风系统,而是更深层的地下——像是重型机械的启动,或是远处的爆炸闷响。震动持续了约三秒,然后消失。 这个设施,到底有多大?除了医疗区,还有什么? 凌晨六点,沈雨再次进来注射免疫调节剂。这一次,秦云注意到她白大褂的袖口沾了一点暗红色的污渍,像是干涸的血迹,但颜色太深,不像新鲜血液。 “外面发生了什么?”他问。 沈雨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袖口,表情没有变化。“实验室样本洒了。”她简单带过,将注射器推入静脉,“今天白天你需要尽量睡眠。晚上八点,周副主任会来见你。” “这里?” “这里。”她拔出针头,用棉签按压,“他会带来矿区的最新情报,以及你的假身份材料。” 她离开后,秦云试图入睡,但大脑异常清醒。免疫调节剂带来一阵阵寒意,与身体的低烧形成矛盾的感觉。他闭上眼睛,在黑暗中梳理线索:老师二十五年前出现在矿难现场;这个地下设施有实验室,可能有其他功能;周副主任要亲自下来,说明这里的安全级别足够高,或者……他不得不冒险下来。 时间在疼痛和清醒的交织中缓慢流逝。每隔两小时,沈雨会进来记录生命体征,有时带着营养剂,有时只是站在床边观察片刻。她不再说话,眼神里有一种秦云之前没见过的凝重。 晚上七点五十分,走廊传来不一样的脚步声——不是沈雨那种轻盈精准的步子,也不是守卫的规律步伐,而是略显急促、带着某种惯常权威的节奏。 门开了。 周副主任穿着普通的灰色夹克,手里提着一个黑色公文包。他看起来比在医院时更疲惫,眼下的阴影更深,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刀。沈雨跟在他身后,手里端着两杯水,放在小桌上后就退了出去,关上门。 “看起来你还活着。”周副主任拉过椅子坐下,语气里听不出是调侃还是陈述。 “勉强。”秦云试图坐起一些,周副主任摆摆手示意他躺着。 “长话短说,我只有二十分钟。”他打开公文包,取出一个平板电脑,调出几张照片,“这是青林老矿区三号巷道的最新侦查照片。三天前,我们的人在外围发现了这个。” 照片上是一个废弃的通风井口,井盖被挪开一半,边缘有新鲜摩擦痕迹。下一张照片是井口下方三米处的井壁,那里有一个用油漆画的标记:一个向下的箭头,旁边写着一串数字“250713”。 “这数字是什么意思?”秦云问。 “可能是日期,25年7月13日——矿难发生日是7月15日,前两天。也可能是坐标简码。”周副主任滑动屏幕,出现一张手绘地图的扫描件,线条潦草,但能看出是巷道局部图,“这是从***笔记本里复原的草图,他标注了几个可能的‘藏匿点’,其中一个附近标了同样的数字。” 地图放大。那个点位于巷道深处,旁边小字写着“样本库?” “我们怀疑,当年勘探队在事故前,可能把一部分原始岩芯样本和数据备份转移到了这里。如果找到,就能直接证明储量造假。”周副主任看着秦云,“你的任务就是进入这个点位,确认是否有存储介质,并带出来。” “我一个人?” “外面会有接应,但巷道内部只能你进去。通道最窄处只有六十公分宽,且有积水,成年人需要爬行通过。”周副主任的目光落在秦云左腿上,“你的伤是个问题,但也是掩护。如果被敌方眼线发现,一个瘸腿的‘盗采者’比健康人更不容易引起怀疑。” 秦云盯着那张地图。巷道像蛛网般蔓延,那个标点位于深处,需要穿过至少三个塌陷风险区。 “什么时候出发?” “七十二小时后。”周副主任关闭平板,“这期间,老师会尽最大可能让你恢复行动能力。但你要记住,一旦进入巷道,就没有医疗支援。如果伤势恶化,你可能出不来。” “明白。” 周副主任从公文包里又拿出一个密封袋,里面是一张身份证、几张零钱、一个老式翻盖手机,还有一把系着塑料绳的钥匙。“假身份叫刘建国,四十二岁,外地来的废品收购员,在矿区附近租了间平房。手机里只有一个号码,紧急情况用。钥匙是租屋的。” 秦云接过,身份证照片上的人和他有五六分相似,面容憔悴,眼角有疤——这疤痕,老师或许会在他脸上做个临时处理。 “还有一件事。”周副主任压低声音,“专案组内部的清查有进展了。我们定位到一个可疑的通讯节点,信号偶尔会出现在这个区域附近。” 秦云心头一紧。“这个医疗点暴露了?” “不确定。信号很短暂,像试探。”周副主任站起身,“所以老师要求加快你的进度。早一天离开,这里就少一分风险。” 他走到门口,手放在把手上,又回头。 “秦云,记住山洞里那句话。火柴燃完就没了,但光会留下。” 门开了又关。 秦云躺在恢复室里,手里捏着那张假身份证。塑料封套的边缘有些锋利,硌着指腹。 刘建国。四十二岁。废品收购员。 他将有一个新名字,进入一片旧黑暗。 走廊里,周副主任的脚步声远去。但紧接着,秦云又听到了另一种声音——极其轻微,像指甲划过金属门板,三短一长,停顿,再三短。 暗号? 他屏住呼吸,等待。几秒后,声音再次响起,同样的节奏。 这次,声音来自通风口。 秦云缓缓抬起头,看向天花板那个方形栅格。栅格的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然后,一张折成细条的纸片,从栅格缝隙中飘落,旋转着,轻轻掉在他枕边。 第43章 密信 纸片落在枕边,轻得像一片羽毛。 秦云盯着它看了三秒。折痕是整齐的田字格,边缘有被撕开的不规则毛边,纸质很普通,像是从某个笔记本上扯下来的。通风口的栅格纹路在天花板阴影里模糊不清,刚才那一闪而过的动静已经消失。 他伸手,指尖触到纸片的瞬间,走廊外传来脚步声。 不是沈雨那种轻盈的节奏,而是更沉重、缓慢的步伐,伴随着金属推车的轮子滚动声——应该是送药或送餐的护工。声音由远及近,在门外停顿。 秦云将纸片攥进手心,翻身面朝墙壁,闭上眼睛。呼吸调匀,肌肉放松,做出熟睡的姿态。 门开了。有人推车进来,是餐车滑轮与地板的摩擦声。来人没有靠近床铺,只是将餐盘放在小桌上,停留了大约十秒钟,然后离开。门重新关上。 恢复室重归寂静。 秦云慢慢睁开眼,确认无人后,才展开手心。纸片被汗水浸湿了一点边缘,他小心地、尽量不发出声音地打开折痕。 纸上只有一行字,用蓝色圆珠笔书写,字迹工整得近乎刻板: “别信老师。他在等你去死。” 没有落款,没有日期。墨迹看起来是新的,但圆珠笔书写特有的油墨堆积在笔画转折处,难以判断具体时间。 秦云盯着这九个字。血液在耳中鼓噪,盖过了监护仪的滴滴声。 别信老师。 等你去死。 他想起手术时老师那双清澈锐利的眼睛,想起他沉稳的指令,想起沈雨说到“二十五年前医疗队”时那种复杂的语气。也想起这个地下设施里不寻常的震动、沈雨袖口的暗红污渍、老师那句“知道得越少,活得越长”。 纸条是谁塞进来的?能接触到通风管道,知道他的位置,还能避开监控——至少是避开实时监控。可能是这个设施里的其他人员,也可能是……沈雨? 但字迹不像女性的。笔画刚硬,转折处用力很重,几乎要划破纸背。 秦云将纸条重新折好,塞进枕头底下,和那把手术剪刀放在一起。做完这个动作,他才发现自己心跳过速,手心全是冷汗。 冷静。他对自己说。现在下结论太早。纸条可能是真的警告,也可能是离间计。对方知道他即将执行任务,想在出发前动摇他的信任。 但目的呢?如果老师真想害他,在手术台上就有无数机会,何必多此一举? 除非……老师需要他活着进入矿区,但不想让他活着出来。 巷道深处。样本库。可能存在的证据。 一个瘸腿的、重伤未愈的调查员,死在废弃矿井里,完全可以解释为意外或盗采事故。完美清理。 秦云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他看向紧闭的门,看向天花板上的通风口,看向这个无菌、冰冷、与世隔绝的恢复室。这里到底是避难所,还是精心布置的囚笼? 脚步声再次响起。这次是沈雨。 她推门进来,手里拿着新的绷带和消毒器械。“换药时间。”她说着走到床边,看到秦云睁着眼睛,“没睡?” “疼得睡不着。”秦云说,语气尽量自然。 沈雨没有多问,熟练地解开他左腿的绷带。伤口红肿略有消退,但皮肤仍发烫。她仔细检查缝合线,用镊子清理边缘渗出的微量组织液。 “恢复速度符合预期。”她一边消毒一边说,“明晚的站立训练可以增加负重。老师建议尝试无辅助站立三秒。” “老师……对我的进度满意吗?”秦云试探道。 沈雨手上的动作停顿了半拍。“为什么这么问?” “只是觉得,他对我很关注。” “他对所有伤患都关注。”沈雨重新缠上绷带,动作比平时稍重了一些,“尤其是那些还有用的人。” 这话里有话。秦云看着她低垂的侧脸,灯光在她睫毛下投出细密的阴影。 “沈医生,”他轻声问,“你跟着老师多久了?” 沈雨没有立刻回答。她打好绷带最后一个结,收拾器械,将用过的棉球和纱布扔进医疗废物桶。做完这一切,她才直起身,看着秦云。 “五年。”她说,“我毕业后就被分配到他的团队。” “一直在这里工作?” “我们在不同地方工作。这里只是临时医疗点。”她拿起病历板记录,“秦云,我提醒过你,知道得越少越好。” “但如果我已经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呢?”秦云盯着她的眼睛。 沈雨停下笔。恢复室里只有通风系统低沉的嗡鸣。几秒钟后,她走到门边,按下墙上的某个按钮。嗡鸣声略微变大,覆盖了房间内的声音。 “你知道了什么?”她转身,声音压得很低。 “有人告诉我,别信老师。”秦云决定冒险。如果沈雨是塞纸条的人,她会接话;如果不是,这个试探也可能引出更多信息。 沈雨的表情没有变化,但她的瞳孔微微收缩了。非常细微的变化,如果不是秦云全神贯注地盯着,几乎无法察觉。 “谁告诉你的?”她问。 “一张纸条,从通风口塞进来的。” 沈雨快步走到通风口下方,仰头查看栅格。栅格是用螺丝固定的,其中一颗螺丝有新鲜划痕。她伸手摸了摸划痕边缘,手指沾上一点金属碎屑。 “什么时候?” “大约一小时前,周副主任离开后不久。” 沈雨沉默地走回床边。她看着秦云,眼神复杂,像是在权衡什么。最终,她低声说:“纸条还在吗?” 秦云从枕头下取出纸条。沈雨接过,展开看了一眼,脸色变得苍白。 “字迹你认识?”秦云问。 沈雨没有回答。她将纸条撕成碎片,走到洗手池边,打开水龙头,将碎片冲进下水道。然后她回到床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听着,我只说一次。纸条说的是真的,但也不全是真的。老师确实在等你去矿区,但不是为了让你死在那里。” “那是为了什么?” “为了验证某个猜测。”沈雨看了眼时间,“我不能说更多。今晚的训练照常进行,明早老师会来给你做最终评估。到时候,你自己判断。” “判断什么?” “判断该相信谁。”沈雨关掉那个增大噪音的按钮,嗡鸣声恢复正常,“现在,休息。晚上十点,我来带你去做第二次站立训练。” 她走到门口,手放在把手上,背对着秦云又说了一句: “对了,通风口的栅格螺丝,是从内部松开的。” 门关上。 秦云躺在恢复室里,消化着这句话。内部松开的——这意味着塞纸条的人就在这个设施内部,甚至可能就在这一层。 而沈雨没有上报这件事。她撕毁了纸条,冲走了证据,还告诉他“自己判断”。 她在警告他,但也在保护他?还是说,这是更复杂局中的一步棋? 疼痛再次涌上来,这一次夹杂着更深的焦虑。秦云闭上眼睛,在黑暗中梳理线索。老师、沈雨、塞纸条的神秘人、周副主任、还有远在矿区的未知危险——这些力量交织成一张网,而他正躺在网中央。 火柴在点燃前,永远不知道会照亮什么。 但点燃本身,已经是一种选择。 他伸手摸了摸枕头下的剪刀。金属的冰凉让他稍微镇定。 晚上十点。第二次训练。 那时候,或许能看到更多东西。 走廊深处,某个监控盲区的转角,一双眼睛正通过通风管道的缝隙,看向恢复室的方向。那双眼睛在黑暗里停留了片刻,然后无声地退去。 远处,又传来那种低沉的、仿佛来自地底的震动。 这一次,持续了整整五秒。 第44章 十点整 晚上九点五十七分。 疼痛在秦云体内建立起一套新的节律:每一次心跳都像用钝锤敲打骨裂处,而两锤之间的间隙,则是韧带缝合处的持续灼烧。加速愈合药剂让神经处于一种过载的敏感状态,他甚至能感觉到血液流过左小腿静脉时的细微脉动。 但他没有动。他躺在恢复室的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呼吸缓慢而深长。这是一种预备状态,就像火柴在磷面上等待摩擦。 门准时在十点整滑开。 沈雨推着那台站立架进来。她换了一身深灰色的运动服,头发扎成更紧的马尾,整个人显得利落干练。但秦云注意到,她的左手腕多了一块黑色运动手表,表盘比常规型号厚,侧面有微型接口——这不像医疗监测设备,更像某种战术装备。 “今晚的目标是无辅助站立三秒。”她将站立架推到床边固定,“但在此之前,你需要先完成三轮坐起和床边负重。” 没有寒暄,没有询问,直接进入程序。沈雨的语气和动作都透着一股比白天更强烈的紧绷感,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倒计时。 秦云依言坐起,挪动左腿。疼痛依旧尖锐,但经过白天的适应,他找到了某种与疼痛共存的方式——不抵抗,不恐惧,只是将它作为身体此刻的客观状态来接纳。左脚接触地面时,他咬住牙关,但没发出声音。 “右腿承重百分之九十,左腿百分之十五。”沈雨看着平板上的传感器数据,“比下午进步了百分之五。现在,尝试转移到站立架。” 这是一个更艰难的动作。秦云必须将大部分重量从床上转移到站立架的扶手上,同时保持左腿不完全悬空。他抓住扶手,手臂肌肉绷紧,青筋暴起。汗水顺着额角滑下,滴在病号服领口。 一寸,两寸。他慢慢站直身体。 当双脚完全承重、脊柱挺直的瞬间,一股剧烈的眩晕袭来。眼前发黑,耳边嗡鸣,左腿的疼痛像烟花一样炸开。他几乎要跪倒,但双手死死抓住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呼吸。”沈雨的声音很近,但听起来像隔着水,“别憋气。” 秦云强迫自己吸气、呼气。氧气涌入肺部,视野逐渐清晰。他看见自己映在对面金属器械柜门上的倒影——一个脸色惨白、浑身被汗水浸透的男人,左腿还裹着厚厚的绷带,但站直了。 “三秒计时开始。”沈雨说。 一。疼痛在尖叫。 二。肌肉在颤抖。 三。世界在摇晃。 “时间到。”沈雨的声音里有一丝几乎听不出的赞许,“现在慢慢坐回床边。” 秦云几乎是摔坐下去的。床垫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的呼吸粗重得像破旧的风箱。左腿的剧痛此刻达到顶峰,他闭上眼睛,咬住下唇,尝到血腥味。 “很好。”沈雨记录数据,“休息九十秒,然后第二轮。” 九十秒转瞬即逝。第二轮时,秦云感觉稍好一些,至少没有眼前发黑。他站得更稳,疼痛阈值似乎略微提高了。第三轮结束时,他甚至尝试在站立时稍微调整了左脚的姿势,让脚掌更均匀地接触地面。 “左腿承重达到百分之二十二。”沈雨看着数据,“如果保持这个进度,后天可以尝试使用单拐。” 秦云靠在床头喘息。“后天……就要出发了?” “计划是这样。”沈雨收起平板,但没离开。她走到门边,似乎在听外面的动静。几秒钟后,她转身走回床边,声音压得很低:“训练结束后的三十分钟,是这层楼监控系统的例行自检时段。画面会冻结三十秒,音频记录会暂时关闭。” 秦云看向她。沈雨的表情平静,但眼神里有一种紧迫。 “你想说什么?”他问。 “关于纸条。”沈雨靠近一步,“你说螺丝是从内部松开的。那么塞纸条的人,要么是这层楼的工作人员,要么是能从其他区域进入通风管道的人。” “你认为是谁?” “我不知道。”沈雨停顿,“但我知道,这层楼除了我、老师、两个护工和轮班守卫,还有三个人有权限进入。其中一个是老师的技术助理,负责实验室设备。另一个是物资管理员。第三个……” 她没有说下去。 “第三个是谁?” 沈雨看了眼时间。“我不能说。但你可以自己观察。从明天开始,留意任何不寻常的细节——比如谁总是在不该出现的时间出现,谁对你的伤势进展表现得过于关心,谁……戴着和你手上那把剪刀同品牌的手术器械。” 秦云心头一震。他藏剪刀的事,沈雨知道? “你的枕头厚度不对,边缘有轻微凸起。”沈雨像是读出了他的想法,“我没拆穿,是因为在某种情况下,你确实可能需要它。但记住,在这里,信任是奢侈品。” 走廊传来脚步声。不是向这边来的,而是从深处向出口方向移动。脚步很轻,节奏特殊——两步快,一步慢,两步快。 沈雨的耳朵微微动了一下。“物资管理员。”她低声说,“他的右脚有旧伤,走路时会有这种节奏。现在是他换班的时间。” 脚步声远去。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秦云问。 沈雨沉默了几秒钟。灯光下,她脸上的疲惫清晰可见,那种疲惫不仅仅是身体的,更是某种长期处于高压环境下的精神磨损。 “因为五年前,我也收到过一张纸条。”她终于说,“那时我刚加入老师的团队,被派往西南边境处理一场‘事故’。纸条上写着:‘别完全相信你看到的一切。’我没在意。后来,那次任务中,我的搭档死了。官方报告是意外,但我知道不是。” 她走到洗手池边,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洗了把脸。 “老师的团队不隶属于任何常规系统。我们处理的是那些不能见光的问题,用的是不能公开的手段。有时候,为了更大的目标,小的牺牲……是被允许的。”她擦干脸,转身,“我不确定老师对你有什么计划。但我知道,矿区任务的风险级别被标记为‘红色’,意思是可接受伤亡。” 可接受伤亡。这个词像冰锥刺进秦云的心脏。 “所以你撕毁纸条,是为了保护塞纸条的人?”他问。 “是为了保护可能性。”沈雨说,“如果纸条是真的,你至少有了戒备。如果是假的,那撕掉它也避免了你被误导。但现在,我把选择权交还给你。” 她走到门边,手放在把手上。 “明天早上八点,老师会来做最终评估。那是你判断的时候。如果他建议你提前出发,或者调整任务细节,你要仔细听那些他没说出来的部分。” “比如?” “比如他是否坚持要你独自深入,是否强调‘必须带回实物证据’,是否……暗示你遇到危险时‘不要暴露这个医疗点的存在’。”沈雨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如果出现这些信号,那么纸条说的,可能就是真的。” 她拉开门,走廊的光涌进来。 “最后一件事。”她回头,“今晚如果听到什么动静,无论多奇怪,别出来看。这栋建筑的隔音,有时候会失效。” 门关上。 秦云独自坐在恢复室里,汗水已经变冷,黏在皮肤上。他慢慢躺下,盯着天花板。通风口的栅格在阴影里像一个黑色的口。 别完全相信你看到的一切。 可接受伤亡。 隔音会失效。 他伸手到枕头下,摸到那把剪刀。金属的冰凉此刻带给他一种奇异的安慰。至少还有这个,一个能划开什么东西的硬质边缘。 远处又传来震动。这一次更清晰,伴随着极低频率的嗡鸣,像是大型电机启动,又像是……地下深处的钻探声。持续了大约十秒,然后停止。 秦云闭上眼睛。在黑暗中,他开始回忆沈雨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她在警告他,但她的动机是什么?良心不安?对老师计划的怀疑?还是说她也在执行某个更深层的任务? 以及,那个塞纸条的人。此刻是否还在通风管道里,或者在某个监视器前,看着他?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监护仪的滴滴声在寂静中格外响亮。秦云强迫自己放松,积蓄力量。无论明天面对什么,他都需要体力。 就在他即将沉入浅眠时,走廊里突然传来一声闷响。 不是脚步声,也不是推车声。像是重物倒地的声音,沉闷、短促,然后是一片死寂。 秦云睁开眼睛。 他想起沈雨的警告:无论多奇怪,别出来看。 但紧接着,他听到了别的声音——极轻微的、金属摩擦的声音,从通风管道里传来。然后,是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那叹息太轻了,轻得像是幻觉。 但秦云知道不是。 他慢慢坐起来,左腿的疼痛在警告他不要动。但他还是伸出手,握住了那把剪刀。 通风口的栅格,在阴影里,似乎又动了一下。 第45章 瘢痕 那声叹息太轻了,轻得像错觉。 但秦云确信自己听到了。在通风管道低沉的嗡鸣背景下,那声气流穿过喉咙的微弱振动,带着某种……疲惫。不是机械的叹息,不是通风系统造成的幻听,是一个活人发出的、压抑到极致的呼吸。 他坐在恢复室的床上,右手紧握着剪刀,左手撑着床沿。左腿的疼痛此刻退居二线,全身感官都集中在天花板的通风口。栅格的阴影纹丝不动,刚才那一闪而过的动静仿佛从未发生。 走廊里的闷响也没有再出现。死寂重新笼罩这一层,只有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和自己过于急促的心跳。 别出来看。沈雨的警告在耳边回响。 但通风管道里的声音呢?那是警告范围之外的吗? 秦云缓慢地、尽量不发出声音地挪动身体,让双脚垂到床边。地面冰凉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病号裤传到皮肤。他屏住呼吸,倾听。 十秒。二十秒。 通风管道里传来极轻微的刮擦声,像是布料蹭过金属内壁。然后,一个细小物体掉落的声音——不是纸条,是更硬的东西,在管道里弹跳了两下,滚到某个位置停住。 秦云盯着栅格。他在等待是否会有第二样东西掉下来,或者,那个叹息的人会再次发出声音。 但什么都没有。只有寂静。 他必须做一个选择:继续躺在床上等待天明,或者,冒着被发现的危险,尝试探查通风管道里的东西。 剪刀在手心里硌出深印。他想起沈雨的话:在这里,信任是奢侈品。但有时候,风险本身也是信息。 秦云轻轻滑下床,右脚先着地,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左腿挪下来。脚掌接触地面时,缝合处的剧痛让他眼前一花。他咬住嘴唇,扶着床沿稳住身体,汗水瞬间从额头渗出。 一步。从床边到通风口正下方,大约两米半的距离。对一个健康人来说不过是三步路,但对此刻的他而言,像一段需要横跨的深渊。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移动。 右脚向前迈出半步,身体重心转移,然后拖着左腿跟上。每次移动左腿时,他都感觉韧带缝合处在拉伸,骨裂边缘在摩擦,疼痛像电流一样从小腿窜上脊椎。他咬紧牙关,没发出任何声音。 第一米用了将近一分钟。他停下来喘息,心跳如鼓。走廊外依然寂静,但这份寂静此刻充满了压迫感——仿佛随时会被打破。 继续。 第二米时,他左脚不小心用力稍大,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差点跪倒。他抓住墙壁上的一个医疗设备接口盒,金属边缘硌进掌心,勉强稳住身体。 还剩半米。 他抬头看向通风口。栅格距离地面约两米二,以他现在的状态根本够不到。但他注意到,栅格正下方有一张固定在墙面的折叠小桌,平时用来放置护理用品。桌子高度大约八十公分。 如果站上去…… 秦云扶着墙壁,慢慢挪到桌边。这是一张简易金属桌,桌面只有六十公分见方,承重能力未知。他先用右手按了按桌面,还算稳固。 他需要爬上这张桌子,而且不能发出太大响声。 他先把剪刀放在桌面上,然后双手撑住桌沿,试图将右腿抬上去。这个动作牵动全身肌肉,左腿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他停下来喘息,汗水滴在桌面上,留下深色圆点。 第二次尝试时,他成功了。右膝盖抵住桌面,身体重心前移,然后用力将整个身体撑上去。桌面发出轻微的嘎吱声,但没塌。他跪在桌子上,大口喘息,全身都在颤抖。 现在,他离通风口只有一米二的距离。伸直手臂,勉强能够到栅格底部。 他伸出手,指尖触到冰冷的金属栅格。栅格是用四颗十字螺丝固定在框架上的,其中一颗——右下角那颗——有明显的划痕,螺丝头已经有些磨损。沈雨说得对,这是从内部松开的痕迹。 秦云用指甲试探性地抵住那颗螺丝。松的。他轻轻一推,螺丝转动了四分之一圈,但没有完全脱落。 他需要工具。 剪刀就在手边。他拿起剪刀,将其中一片刀尖插入螺丝的十字槽。小心地、缓慢地转动。 螺丝一圈圈松脱。当最后一圈螺纹离开螺孔时,螺丝掉了下来,落在他摊开的左手里。很轻,但金属的质感清晰。 现在栅格右下角失去了固定。秦云用指尖抵住那个角落,轻轻向外拉。栅格框架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露出一道缝隙——大约两指宽。 他凑近缝隙,向通风管道内部看去。 一片漆黑。只有远处某个拐角有极其微弱的、可能是其他楼层渗过来的光晕。管道内部积着薄灰,空气里有淡淡的铁锈和霉菌混合的气味。 他什么也看不见。但刚才那个掉落的东西,应该就在这附近。 秦云犹豫了一秒,然后伸出右手,小心地从缝隙探入通风管道。手臂在黑暗中摸索,指尖触到冰冷的金属内壁,灰尘沾在皮肤上。 向左摸索。没有。 向右。指尖碰到了一个坚硬的、圆柱形的小物体。 他轻轻捏住,拿出来。 那是一支用完的圆珠笔芯。塑料管已经发黄,笔尖的钢珠还在,但油墨早已干涸。笔芯表面用刀刻了三个极小的字,需要凑得很近才能看清: “看伤疤。” 秦云盯着这三个字。看伤疤?谁的伤疤?怎么看? 他还没想明白,通风管道深处突然传来一声清晰的、金属碰撞的声音——像是有人不小心踢到了管道壁。紧接着是急促的、远去的爬行声,迅速消失在管道深处。 有人在那里。而且因为他的探查,逃走了。 秦云迅速将笔芯塞进病号服口袋,把螺丝重新拧回栅格——没有拧紧,只是恢复到原来的状态。然后他小心翼翼地爬下桌子,捡起剪刀,扶着墙挪回床边。 整个过程花费了不到三分钟,但他感觉像跑了一场马拉松。躺回床上时,左腿的疼痛如潮水般涌来,他咬住被角,才没**出声。 心跳逐渐平复。他掏出那支笔芯,在监护仪微光下再次查看那三个字。 看伤疤。 伤疤…… 突然,他明白了。 沈雨今天换药时,他曾瞥见她左手腕内侧有一道很淡的、细长的疤痕,像是多年前的切割伤。当时他没在意,但现在想来,那疤痕的位置和形状很特别——不是意外造成的,更像是……手术留下的。 还有老师。手术时,老师俯身操作,他瞥见老师后颈衣领上方,似乎有一片不自然的皮肤纹理,但因为无菌巾遮挡,看不清楚。 以及周副主任。在医院时,周副主任俯身递水,秦云看到他右耳后有一小块肤色略浅的区域,当时以为是胎记或旧伤。 伤疤。每个人的伤疤。 这支笔芯是在提示他,通过伤疤来识别某些人?或者,伤疤本身就是某种标记? 秦云将笔芯藏到枕头深处,和剪刀放在一起。他的大脑飞速运转,试图将这些碎片拼凑起来。 通风管道里的人知道他会探查,所以留下了这支笔芯。这个人没有直接露面,说明要么无法露面,要么不愿暴露身份。但这个人希望他“看伤疤”,说明伤疤是重要的识别标志或线索。 这个人是谁?是沈雨提到的那三个有权限进入这一层的人之一吗?还是完全不同的、潜伏在这个设施里的第四方? 走廊外突然传来脚步声。这次是向恢复室来的,步伐很快,很重。 秦云立刻闭上眼睛,调整呼吸,做出熟睡的姿态。 门开了。不止一个人进来。 “生命体征?”是老师的声音,平静如常。 “心率稍快,体温三十八度五,其他正常。”沈雨回答。她的声音听起来也完全正常,没有任何异样,“需要叫醒他吗?” “不用。让他睡。”老师停顿了一下,“明早的评估提前到六点。你准备一下,我需要最新的影像资料和血液报告。” “这么急?” “周副主任那边有突发情况。矿区附近出现了不明身份的勘探队,打着地质调查的幌子,实际在标记巷道入口。”老师的脚步声走近床边,“如果他必须提前出发,我需要确认他的身体能否承受。” “明白。我这就去准备。”沈雨的脚步声向门口移动。 “沈雨。”老师叫住她。 “是?” “你今晚值班时,有没有听到什么异常动静?” 短暂的沉默。秦云屏住呼吸。 “没有。”沈雨回答得很自然,“一切正常。” “很好。去吧。” 门开了又关。老师没有立刻离开。秦云能感觉到他站在床边,目光落在自己脸上。那是一种审视的、评估的目光,像是在检查一件工具是否完好。 几秒钟后,老师也离开了。 恢复室重归寂静。 秦云睁开眼睛,在黑暗中摸到那支笔芯。塑料管在指尖滚动,刻字处有细微的凹凸。 看伤疤。 明天六点,老师会来评估。那时候,他必须仔细观察。 而此刻,通风管道深处,那个逃走的人,也许正在某个黑暗的拐角喘息,等待下一个传递信息的机会。 远处,又传来那种低沉的震动。这一次,持续了整整十五秒,像是某种庞大的机械在地下深处苏醒。 第46章 六点评估 凌晨五点四十分,秦云在黑暗中睁开眼。 不是自然醒来,而是被走廊里的某种声音惊醒——不是脚步声或推车声,而是电子设备低电量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蜂鸣。那声音只持续了三四秒就消失了,像是有人匆匆关闭了某个仪器。 他躺在床上没有动,只是侧耳倾听。恢复室外很安静,但安静得有些不自然。通常这个时间,早班护工应该已经开始准备交接,走廊里会有零星的走动声和推车滚轮声,但今天什么都没有。 只有通风系统恒定的嗡鸣,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震动。 他摸向枕头底下。剪刀还在,笔芯也在。塑料管表面已经被体温焐热,刻字处的凹凸感在指尖格外清晰。 看伤疤。 秦云在脑海中回忆这三个字。看谁的伤疤?怎么看?在什么情况下看?笔芯的主人没有给出更多信息,这或许意味着,线索必须由他自己在特定时刻发现。 或者,这本身就是一个测试——看他是否有足够的观察力,在关键时刻注意到该注意的东西。 五点五十分,走廊里终于传来脚步声。是沈雨,步伐比平时稍快。她推门进来时,秦云假装刚刚醒来,揉了揉眼睛。 “早。”沈雨的语气听起来和往常一样专业,但秦云注意到,她今天没有穿白大褂,而是穿着和昨晚相似的深灰色运动服,左手腕上依旧戴着那块黑色手表,“老师六点准时到。我先给你抽血,做基础检查。” 她拿出采血工具时,秦云仔细看了看她的左手腕。那道细长的疤痕在运动服袖口下若隐若现,但角度不对,看不清楚。他需要更好的机会。 “矿区那边有消息吗?”他问,同时配合地伸出手臂。 沈雨用止血带扎紧他的上臂,寻找静脉。“周副主任凌晨三点来过电话,说那支不明勘探队已经撤了,但留下了明显的标记。他们怀疑是有人故意放***,想试探我们的反应。” 针头刺入皮肤。秦云感觉到轻微的刺痛。 “所以任务要提前?”他问。 “等老师评估后决定。”沈雨抽出血液样本,贴上标签,“但无论如何,你今天需要完成一次完整的功能测试,包括短距离行走和低强度爬行模拟。” 她收起采血管,开始检查秦云左腿的伤口。绷带解开时,秦云顺势调整了坐姿,让自己能更清楚地看到沈雨手腕的动作。 机会来了。 当沈雨俯身用镊子清理伤口边缘时,她的左手腕自然垂下,袖口上滑,那道疤痕完全暴露在秦云视线中。 大约四公分长,位于腕横纹上方两指处。颜色比周围皮肤略浅,呈淡粉色,边缘非常整齐,没有缝合针脚的痕迹——这不像意外割伤,更像是精细的手术切口。疤痕中段有一处极细微的凸起,像是什么微型植入物的轮廓。 秦云只看了一眼就移开目光,避免引起沈雨注意。但这一眼已经足够。 那道疤痕太规整了,规整得不自然。而且位置正好在桡动脉上方,如果是手术,为什么选择这个危险区域?除非…… 除非那不是普通手术。 “恢复得很好。”沈雨重新包扎伤口,“红肿基本消退,缝合处没有感染迹象。但韧带强度还需要时间,你今天绝对不能给左腿施加扭转力。” 她直起身,看了看墙上的时钟:五点五十八分。 “老师马上到。记住,评估时他可能会测试你的疼痛反应和紧急应变能力。如实反馈,但别过度表现。”她顿了顿,声音压低,“还有,注意看。” 注意看。和笔芯上的提示一样。 秦云点点头。沈雨转身离开,在门口与正要进来的老师擦肩而过。 老师今天穿了一身浅灰色的便装,外面套着白大褂,手里拿着平板电脑和一个小型医疗箱。他的头发依旧一丝不苟,眼镜片后的眼神清澈平静。但秦云注意到,老师的后颈衣领处,有一小块不自然的肤色——不是伤疤,更像是……某种电子贴片的边缘。 “早上好,秦云。”老师在床边椅子坐下,将医疗箱放在小桌上,“感觉怎么样?” “疼,但可以忍受。”秦云如实回答。 老师点点头,在平板上调出一组数据。“这是你昨晚训练时的生命体征记录。心率峰值达到每分钟一百三十八次,血压也有明显波动,但都在安全范围内。”他放大一张图表,“有趣的是,你的疼痛阈值在训练后期反而有所提升。这说明你的神经系统在适应极端状态。” 他放下平板,打开医疗箱。里面不是常规医疗器械,而是一套连接着导线和传感器的小型设备。 “我需要测试你的神经传导速度和肌肉反应时间。”老师取出两个电极贴片,“这会有轻微的电刺激,强度逐渐增加。当你感觉到刺痛时,告诉我。” 秦云配合地露出左小腿。老师将电极贴在腓骨两侧,动作精准,指尖微凉。然后他启动设备。 第一波刺激很轻微,像蚊子叮咬。秦云如实反馈。 第二波稍强,像针尖轻刺。 第三波时,秦云感觉到明显的肌肉抽搐,疼痛等级接近伤口本身的钝痛。 “停。”他说。 老师记录数据。“反应阈值正常,传导速度偏快,这是加速愈合药剂的副作用之一。”他关闭设备,摘下电极,但没有立刻收起。 “现在,我需要看你的应激反应。”老师从医疗箱底层取出一个黑色的小装置,形状像老式的寻呼机,侧面有一个红色按钮,“这是模拟紧急情况的振动警报。我会在你无防备时按下按钮,你需要立刻完成三个动作:坐起、抓住床边备用拐杖、做出防卫姿态。明白吗?” 秦云点头。他知道,这不仅仅是测试反应能力,更是观察他在突发状态下的本能表现。 老师走到床尾,背对秦云,似乎在调整设备。但秦云的视线紧盯着他的后颈。 就在老师转身的瞬间,衣领因为动作微微上提,后颈处的皮肤完全暴露出来。 那不是电子贴片。 那是一道疤痕。形状不规则,大约硬币大小,颜色比周围皮肤深,呈暗红色,边缘有细微的放射状纹路——典型的烧伤愈合痕迹。但疤痕中央,有一个极小的、几乎看不见的金属反光点,像是埋入了什么东西。 秦云只看到了不到两秒,老师就转回身,衣领重新落下。 “准备好了吗?”老师问,手里拿着那个黑色装置。 “好了。”秦云说,心跳开始加速。 老师突然按下按钮。 装置发出低沉但尖锐的蜂鸣,同时剧烈振动。声音和触感都模拟得极其真实,秦云全身肌肉瞬间绷紧——这是山洞和防空洞里刻入本能的反应。 他几乎在声音响起的同一秒完成动作:右手撑床坐起,左手抓过靠在墙边的铝合金拐杖,身体转向声音来源方向,拐杖横在胸前做格挡状。 整个反应时间不超过三秒。 但完成动作的瞬间,左腿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他闷哼一声,额头渗出冷汗。 老师关闭装置,记录时间。“反应速度优秀,本能选择防卫而非逃避,符合A级评级。”他走到床边,“但你也感觉到了,你的身体还没有准备好承受这种突发负荷。” 秦云喘息着放下拐杖。“如果必须提前出发呢?” 老师看着他,眼镜片后的眼神难以解读。“那就意味着,你要在矿区里承受比刚才强烈十倍的疼痛,而且没有止痛药,没有救援。” 他收起设备,坐回椅子。 “现在,我给你两个选择。”老师说,“第一,按原计划,三天后出发,那时你的左腿承重能力应该能达到百分之四十,韧带强度恢复六成。第二,今晚出发,但你必须注射一剂高浓度神经阻断剂,它会让你的左腿在未来十二小时内完全失去痛觉,但也失去大部分精细控制能力。一旦药效过去,疼痛会加倍反扑。” “药效持续多久?” “八到十二小时,因人而异。”老师平静地说,“足够你进入矿区,找到目标点,完成取样。但如果你在药效期内遇到需要紧急逃跑的情况,左腿可能无法及时反应。而如果任务时间超过十二小时……” “我会在巷道里疼到休克。”秦云接话。 老师点头。“所以,选择权在你。作为医生,我建议你选第一方案。但作为‘青云’专案组的特聘顾问,我必须告诉你,矿区的情况正在恶化。那支不明勘探队虽然撤了,但他们留下了追踪器。周副主任的人已经拆除了三个,但可能还有更多。每拖延一天,你暴露的风险就增加一分。” 秦云看向自己的左腿。绷带下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比起昨晚已经好了很多。三天,或许真的能让情况大为改善。 但三天,也足以让对手做好完全准备。 他想起了纸条上的话:别信老师。他在等你去死。 又想起笔芯上的提示:看伤疤。 以及沈雨手腕上那道规整的手术疤痕,老师后颈的烧伤痕迹和金属反光点。 这些伤疤意味着什么?他们是某种标记吗?是某种组织的成员标识?还是说……这些伤疤本身就是某种实验或改造的痕迹? “如果我选今晚出发,”秦云缓缓问,“神经阻断剂有什么副作用?” “除了刚才说的,还可能引起定向障碍、短时记忆模糊、以及情绪波动。”老师看着他的眼睛,“但最危险的副作用是,它可能掩盖真正的伤情恶化。如果你在无痛状态下过度使用左腿,造成韧带二次撕裂或骨裂扩大,你可能要到药效过去后才会发现——而那时,你可能已经走不出来了。” 病房里陷入沉默。监护仪的滴滴声像秒针在走动。 秦云看向窗外——虽然看不到外面,但他知道,天应该已经亮了。在地面上的世界里,人们开始新的一天,上班、上学、生活,完全不知道地下深处正在进行的这些抉择。 “我选今晚出发。”他终于说。 老师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只是微微点头。“理由?” “因为如果对方已经在布置陷阱,那么拖延时间不会让我更安全,只会让他们准备更充分。”秦云说,“而且,疼痛我可以忍。但机会错过,可能就不会再有。” 老师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他站起身。 “好。今晚十点,沈雨会给你注射阻断剂,然后周副主任的人会来接你。”他走到门口,又停住,“另外,有件事你应该知道。” 秦云抬头。 “你枕头底下的东西,”老师没有回头,声音平静,“最好在出发前处理掉。矿区有金属探测器,哪怕是剪刀,也可能触发警报。” 门关上。 秦云坐在床上,全身冰凉。 老师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那支笔芯呢?他也知道吗? 通风管道里的那个人呢? 秦云慢慢躺下,手伸进枕头底下,握住那把剪刀。金属的冰凉此刻感觉像烧红的铁。 今晚十点。 距离现在,还有不到十六个小时。 第47章 白昼余烬 老师离开后的第四分钟,秦云把手伸进枕头底下。 剪刀在。笔芯也在。两样东西都还在原处,没有被动过的痕迹。老师知道剪刀,却没拿走它,也没提起笔芯——这意味着什么?是警告,还是某种默许?或者,老师根本不知道笔芯的存在? 秦云坐起身,将两样东西摊在掌心。晨光从门上的磨砂玻璃透进来,在床单上投下朦胧的光斑。地下没有真正的白天,只有人造光源的明暗调节,但此刻的亮度确实比夜间高了少许。 他需要做决定。在今晚十点出发之前,他必须弄明白几件事:通风管道里的人是谁;伤疤意味着什么;以及,这个地下设施到底在进行什么。 走廊里传来早餐推车的声音。秦云迅速将剪刀和笔芯藏回枕下,躺好。 进来的是个陌生的护工,五十岁上下,面容朴实,动作麻利但沉默。他将餐盘放在小桌上——白粥、水煮蛋、一小碟咸菜——然后朝秦云点点头就离开了,全程没有眼神交流。 秦云慢慢吃着早餐。粥的温度刚好,但他尝不出味道。疼痛在晨间似乎减轻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那是加速愈合药剂在透支身体储备的征兆。 七点三十分,沈雨准时出现。 “今天上午有两轮训练。”她推着站立架进来,“下午做影像复查和药敏测试。晚上八点注射神经阻断剂,十点出发。” 她说话时没有看秦云的眼睛,而是专注地调整站立架的高度。秦云注意到,她左手腕上的疤痕今天被一条黑色运动腕带完全遮住了。 “沈医生,”秦云开口,“神经阻断剂……是老师研发的吗?” 沈雨的动作停顿了半秒。“是团队成果。” “团队里还有谁?” “不该问的别问。”沈雨的语气比平时更硬,“现在,开始第一轮训练。” 训练过程比昨天更严苛。沈雨不再只是记录数据,而是不断提出指令:“左腿承重增加百分之五”“尝试向左转体三十度”“单腿站立,右腿悬空两秒”。每个指令都在挑战秦云的极限,疼痛一次次冲上顶峰,但他咬紧牙关完成。 第二轮训练中途,秦云故意让左腿承重过度,身体一晃,向前倾倒。沈雨几乎本能地伸手扶住他,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 就在这一刹那,秦云看见了。 沈雨的颈侧,衣领下方,有一小片皮肤的颜色与周围不同——不是疤痕,而是极淡的青色,像血管显影,又像是皮下植入物的轮廓。那图案很特别,像是某种简化符号:一个圆圈,内部有三条射线。 沈雨迅速将他扶正,退后一步。“小心点。” “抱歉。”秦云喘息着,“有点头晕。” “正常反应。休息十分钟。”沈雨走到桌边倒水,背对着他。 秦云盯着她的背影。颈侧的青色的图案已经看不见了,但他确信自己没看错。那不是胎记,也不像医疗痕迹。那是什么? 休息时间,沈雨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手里拿着新的绷带和药膏。“换药。下午的影像检查需要拆掉固定支架。” 换药过程中,秦云再次试图观察,但沈雨的衣领拉得很高,颈侧完全被遮住。倒是她左手腕的疤痕,在拆换腕带时又露了出来。这一次,秦云看得更清楚:疤痕中段的凸起确实是一个微型装置,表面有极细微的金属反光。 “沈医生,”秦云突然问,“你的手腕……是怎么伤的?” 沈雨缠绷带的手没有停。“旧伤。很久以前的事了。” “手术吗?” “算是。”她打好最后一个结,抬起眼睛,“秦云,有些问题,你问了我也不会回答。有些答案,你知道了未必是好事。” “就像伤疤的事?”秦云直视她。 沈雨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很细微的变化,但秦云捕捉到了。 “什么伤疤?”她反问,语气平静。 “老师的后颈。你的手腕。”秦云压低声音,“还有其他人吗?周副主任的耳后,实验室里的工作人员——他们身上都有某种标记,对吗?” 沈雨缓缓直起身。她走到门边,按下那个增大背景噪音的按钮。嗡鸣声填满了房间。 “你看到了多少?”她转过身,声音很轻。 “足够知道那不是普通伤疤。” 沈雨沉默了几秒钟。墙上的时钟指向上午九点十七分。 “那不是标记,是接口。”她终于说,声音里有一种秦云从未听过的疲惫,“二十五年前,青林矿难发生后,有一项秘密医疗项目启动了。名义上是救治重伤员,实际上……是实验。” “实验什么?” “人体对极端环境的适应性改造。矿难中有十三人当场死亡,但有七名重伤员被送到了秘密医疗点。其中三人后来‘不治身亡’,实际上是被用于一期实验。”沈雨走到窗边——虽然那里没有窗户,只有墙壁,“老师是那个项目的技术负责人。我父亲是七名伤员之一。” 秦云感到后背发凉。“你父亲……” “他是‘治愈’出院的四人之一。表面上恢复了健康,但实际上,他的脊柱里被植入了第一代神经调节器。那东西让他能忍受常人无法忍受的疼痛,但也让他的情绪变得……不稳定。”沈雨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他回家后的第三年,在一次‘情绪失控’中杀了我母亲,然后自杀了。那时我十四岁。” 恢复室里只有通风系统的嗡鸣。 “我花了十年时间追查真相,最终找到了老师。我告诉他,要么让我加入团队,要么我把一切公之于众。”沈雨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选择了前者。所以我成了他的学生,也成了他的……实验品之一。” 她拉起左袖,露出那道疤痕。“这是第二代植入接口。比第一代更小,更稳定,可以直接读取神经信号和生理数据。老师的后颈是控制终端接口,可以远程调节所有植入体的参数。” 秦云想起了老师后颈疤痕中的金属反光点。“那周副主任……” “他是自愿植入的。为了在执行高危任务时提升耐受能力。”沈雨放下袖子,“这个地下设施,表面是医疗点,实际上是第三代植入体的研发和测试中心。那些震动声,是地下二层的实验室在进行压力测试。” “那些惨叫呢?”秦云问,“我听到过。” 沈雨的脸色白了。“那是……失败案例。第三代植入体有百分之三十的排异率,排异反应会引发剧烈疼痛和神经崩溃。”她顿了顿,“老师认为这是必要的代价。为了研发出完美的、能让普通人在极端环境下生存的技术。” “为了谁?”秦云追问,“谁需要这种技术?” 沈雨没有回答。但她的眼神飘向门口,仿佛答案就在门外。 秦云突然明白了。“矿区。二十五年前的实验,是为了让人能在矿道深处长期工作?现在的研发,是为了……” “为了下一次需要深入黑暗的时候。”沈雨接话,“老师从未放弃过青林矿区的勘探。他相信那里还有更大的矿脉,只是需要……适应黑暗的人去开采。” “七人小组知道吗?” “知道一部分。”沈雨看了眼时间,“秦云,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你今晚就要去那里。矿区深处,可能还有活着的第一代实验体——那些‘不治身亡’的伤员,也许从未离开过。” 秦云感到一阵恶寒。“他们还活着?” “如果植入体还在运作,理论上可以维持生命体征数十年。”沈雨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这也是老师急着让你去的原因之一。他想知道,他的‘作品’经历了二十五年,变成了什么样子。” 嗡鸣声突然停止。沈雨关掉了噪音发生器。 “训练继续。”她的声音恢复了专业语气,“下午做完检查后,你可以休息到晚上八点。记住,无论你在矿区看到什么,带回样本是第一任务。其他的……自己判断。” 她推着站立架离开。门关上时,秦云看到她的背影微微颤抖了一下,很轻微,但确实在颤抖。 恢复室里重新安静下来。 秦云躺回床上,盯着天花板。信息量太大,他需要时间消化。人体实验、植入体、二十五年的秘密、可能还活着的第一代实验体…… 还有通风管道里的人。那个人知道这些吗?是想警告他,还是想利用他? 他摸出那支笔芯。“看伤疤”——现在他明白了。伤疤是接口,是实验的证据。但笔芯的主人想让他看什么?看清真相,还是看清陷阱? 墙上的时钟滴答作响。 上午十点零三分,走廊里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不止一人。有人在奔跑,有人在低吼,然后是沉重的撞击声,像是什么东西摔在墙上。 秦云坐起身,侧耳倾听。 一声短促的、压抑的惨叫。然后是一切归于寂静。 五分钟后,沈雨推门进来,脸色苍白如纸。她的白大褂袖口溅上了几滴新鲜的血迹。 “下午的检查取消。”她的声音有些发抖,“你现在需要休息。晚上八点,我会准时来注射。” “外面发生了什么?”秦云问。 沈雨没有回答。她转身离开时,秦云看到她颈侧的青色的图案完全显露出来——那个圆圈和三道射线的符号,此刻正微微发光,像呼吸一样明暗交替。 门关上了。 秦云躺在恢复室里,听着自己的心跳。远处又传来震动,这一次伴随着隐约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呜咽。 他摸出剪刀,在手中转动。 今晚十点。他要进入的不仅仅是废弃矿道,还有一场持续了二十五年的、活生生的噩梦。 而火柴,要在噩梦里燃烧。 第48章 阻断剂 晚上七点五十分。 恢复室的灯光被调暗到最低档,只留下墙角一盏夜灯的暖黄光晕。秦云坐在床边,左腿垂在床沿,固定支架已经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一副轻便的可调式护具。护具内部有缓震凝胶层,表面是哑光黑色复合材料,紧紧贴合小腿曲线,只露出脚踝和脚掌。 沈雨推着小推车进来。车上没有常见的医疗设备,只有一个金属保温箱和一支预充式注射器。注射器里的液体呈淡琥珀色,在昏暗光线下几乎透明,但仔细看能发现其中悬浮着极细微的银色颗粒,像夜空中稀疏的星点。 “神经阻断剂,代号‘默影’。”沈雨打开保温箱,冷气飘出。她取出注射器,检查剂量,“注射后三分钟起效,药效持续八到十二小时。期间你的左腿将失去百分之九十的痛觉和百分之七十的本体感觉——你会知道腿在那里,但无法精确感知它的位置和状态。” 她将注射器递给秦云。“最后一次确认。一旦注射,就没有回头路。” 秦云接过注射器。玻璃管壁冰凉,液体在管中微微晃动,那些银色颗粒随之旋转,像微缩的银河。他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科普读物,说宇宙中有些星尘含有特殊金属,能在真空中发出微弱的光。 “副作用呢?”他问,“除了你之前说的那些。” “定向障碍主要发生在前三十分钟,你会短暂失去方向感,甚至可能产生轻微的幻觉。短时记忆模糊是渐进的,越到药效后期越明显。”沈雨顿了顿,“还有一个不常见的副作用:情感钝化。你可能对某些本该引起强烈情绪反应的场景……无动于衷。” 秦云点点头。他卷起左腿裤管,露出小腿外侧的注射区——那里已经用记号笔画了一个小圆圈。皮肤消毒后,他将针尖抵入皮肤。 没有犹豫,缓缓推入。 液体进入静脉的瞬间,一股冰凉的扩散感从小臂开始,迅速蔓延至全身。不是寒冷,而是一种深层的、仿佛从骨髓里渗出来的凉意。然后,凉意逐渐升温,变成温和的麻木感,像泡在恰到好处的温水中。 三分钟。秦云看着墙上的时钟。 秒针走到第一百八十秒时,左腿的疼痛突然消失了。 不是减轻,是彻底消失。就像那条腿突然不属于自己,或者说,属于一个遥远得与自己无关的身体。他试着动了一下脚趾——他能感觉到大脑发出的指令,也能看到脚趾在动,但中间的过程是空白的,没有肌肉收缩的张力感,没有关节转动的摩擦感,什么都没有。 一种诡异的轻飘感笼罩了他。 “站起来试试。”沈雨说。 秦云双手撑床,小心地将体重转移到双腿上。右腿的感觉正常——地面的硬度、地板的微凉、身体重量的压迫感。但左腿……左腿像是在踩着一团蓬松的云,能承重,但没有实质触感。他走了两步,步伐有些摇晃,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失去了对左腿状态的实时反馈。 “适应需要时间。”沈雨递过一支单拐,“用这个保持平衡,但尽量让左腿承重。药效期间过度依赖右腿,会导致药效过后两侧肌力严重失衡。” 秦云接过拐杖。铝合金材质,握把包着防滑橡胶。他试着走了几步,很快找到了节奏:拐杖先出,左腿跟上,右腿最后。虽然怪异,但能走。 “感觉如何?”沈雨观察着他的步态。 “像在操控一个陌生的身体部件。”秦云如实说,“但确实不疼了。” “记住,不疼不代表伤势不存在。韧带依然脆弱,骨裂仍未愈合。任何超过护具保护限度的扭转或冲击,都可能造成不可逆的损伤,而你不会及时察觉。”沈雨看了看表,“接你的人八点半到。还有四十分钟,你可以练习上下楼梯。” 她推开门,外面是恢复室所在的走廊。秦云第一次看到这一层的全貌:一条长约三十米的笔直通道,两侧各有四扇门,尽头是一道防火门。墙面是浅灰色的抗菌涂层,地面铺着深色防滑地胶,天花板上的LED灯带发出均匀的冷白光。 走廊里空无一人。但秦云能感觉到,那些关着的门后,可能有眼睛在看着。 沈雨带他走到走廊尽头,推开防火门。外面是一段向下的金属楼梯,大约十五级,通往一个更暗的空间。 “慢慢下。”沈雨说,“扶着栏杆。” 秦云开始下楼。右腿的感觉反馈正常,但左腿的每一步都像踩在虚无里——他知道脚落在台阶上,但触感被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走到第八级时,他左脚稍微踩偏,脚踝向外扭了一下。 没有疼痛。没有韧带撕裂的尖锐警报。只有护具内部传感器发出的轻微震动提示——那是沈雨提前设置的预警机制。 “站稳。”沈雨在身后扶住他的胳膊。 秦云调整重心,继续向下。楼梯底部是一个小型中转厅,大约二十平米,空无一物,只有对面另一道紧闭的门。墙面没有任何标识,只有角落一个红色的应急灯在缓慢闪烁。 “这里是我们这一层的安全出口之一。”沈雨说,“八点半,门会打开,你从那里离开。外面会有车等。” 秦云看向那道门。厚重的金属门板,没有窗户,只有一个电子锁面板。面板上的指示灯是红色的,显示锁定状态。 “沈医生,”他突然问,“如果我回不来,你会怎么样?” 沈雨沉默了几秒钟。中转厅的应急灯把她的脸映成暗红色。 “我会继续工作。”她说,“像过去的每一天一样。” “即使知道老师在做什么?” “知道和改变是两回事。”沈雨的声音很轻,“秦云,这个世界有很多黑暗的角落,有些角落需要光,有些角落……光进去了,只会被吞没。老师和他的实验,就是那种会吞没光的黑暗。而我,已经陷在里面太久了。” 秦云看着她。在闪烁的红光中,她颈侧的青色的图案隐约可见,那些银色的颗粒似乎也在微微发光,和阻断剂里的银色星点如出一辙。 “你脖子上的印记,”他说,“也是植入体的一部分?” 沈雨下意识地捂住颈侧。“通讯接口。可以让老师远程监控我的生理状态,必要时……接管控制。” “接管?”秦云感到一股寒意。 “第三代植入体的核心功能之一。”沈雨放下手,“在任务人员失去自主能力时,控制中心可以远程操控身体完成基础动作。理论上是为了救援,但实际上……” 她没有说下去。但秦云明白了。 “你也是实验品。”他说。 “我们都是。”沈雨苦笑,“只不过有些人是自愿的,有些人不是。” 远处传来机械运转的声音。那道金属门上的电子锁指示灯从红转绿,发出轻微的咔嗒声。 “时间到了。”沈雨退后一步,“记住,药效期内不要相信自己的痛觉,要相信理智判断。如果遇到无法应对的情况,优先自保。样本可以下次再取,命只有一条。” 门缓缓向内打开。外面是夜色,还有一辆熄火等待的黑色厢式货车。驾驶座上的人没有下车,只是闪了两下车灯。 秦云拄着拐杖,走向门口。夜风灌进来,带着泥土和柴油的味道。他已经很久没有呼吸到外面的空气了。 “秦云。”沈雨在身后叫他。 他回头。 “如果你在矿区深处……看到像我父亲那样的人,”她的声音在颤抖,“请告诉我,他们是否还像人。” 秦云点点头。然后转身,走向货车。 车门自动滑开。车厢里没有座椅,只有一张固定在地板上的折叠床和简单的固定带。一个穿黑色夹克的男人坐在角落的阴影里,朝他点点头。 秦云上车,门关上。引擎发动,车辆平稳起步。 透过车厢后窗的小窗,秦云看到沈雨还站在那道门里,红色应急灯在她身后闪烁。然后门缓缓关闭,将她和那个地下世界一起封在内部。 货车驶上道路。秦云靠在车厢壁上,感受着车辆的颠簸。左腿的虚无感依然强烈,但大脑正在逐渐适应这种异常状态。他看向角落里的男人——对方大约四十岁,面容普通,但眼神锐利,右手一直按在腰间。 “多久到?”秦云问。 “两小时左右。”男人说,“你可以睡一会儿。到了我会叫你。” 秦云闭上眼睛。阻断剂的另一个效果开始显现:一种平和的倦意,像潮水一样缓慢上涨。意识逐渐模糊,但并未完全沉睡,而是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悬浮状态。 在药效制造的灰色地带里,他看见了一些片段:老师后颈的金属反光点;沈雨颈侧发光的图案;通风管道里落下的笔芯;还有那些遥远、模糊的、仿佛来自二十五年前的惨叫声。 货车转过一个弯。惯性让秦云的身体微微倾斜。 就在这一刻,他听见了。 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在大脑深处响起的、极其轻微的一声: “看身后。” 秦云猛地睁开眼睛。 车厢角落里,那个黑衣男人已经歪倒在一边,脖颈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而在他原本坐着的位置后方,车厢壁上一块伪装成铆钉的微型通风口栅格,正被人从内部轻轻推开。 一张纸条飘落下来,落在秦云脚边。 上面只有三个字: “别下车。” 第49章 偏离路线 纸条落在脚边,三个字墨迹未干。 秦云盯着那张纸,然后缓缓抬头看向通风口。栅格已经被推开一掌宽,里面漆黑一片,但能感觉到有目光从黑暗深处投来。不是恶意,不是威胁,而是一种紧迫的注视。 他弯腰捡起纸条。纸张很普通,是从某个笔记本上撕下的,边缘有毛边。字迹和之前通风口落下的笔芯一样工整刻板,但这次墨色更深,笔画末端有轻微颤抖——书写者可能处于紧张或疲惫状态。 车厢里一片死寂。引擎声、轮胎碾过路面的声音、还有夜风掠过车厢外壳的呼啸——这些背景音此刻显得格外清晰。黑衣男人歪倒在角落,脖颈扭曲的角度显示颈椎已经折断,一击毙命。手法干净利落,专业得令人心寒。 秦云握着纸条,大脑飞速运转。 别下车。为什么?车要开去哪里?杀司机的人是谁?通风口里的人又是谁? 他看向车厢前部。驾驶座和后车厢之间有一道带小窗的隔板,此刻小窗紧闭,但能隐约看到前窗外的道路景象——车正在一条双向两车道的县级公路上行驶,两侧是连绵的丘陵轮廓,远处偶尔有零星的农家灯火。 路线对吗?周副主任说矿区在老工业区附近,但窗外景色明显是郊野地带。 秦云撑着拐杖站起来。左腿依然没有痛觉,像一根与身体仅存神经连接的假肢。他挪到隔板前,试图打开小窗——锁死了。他又检查车厢门,同样从外部锁死。这是一辆经过改装的安全车辆,后车厢的人无法控制行驶方向。 他回到通风口下方。栅格还开着,黑暗中有轻微的呼吸声。 “你是谁?”他压低声音问。 没有回答。但黑暗中伸出一只手——一只戴着黑色战术手套的手,手指细长,食指在空中虚写了三个字:看窗外。 秦云立刻转向车厢后窗。货车刚刚转过一个弯道,路侧出现了一块褪色的路牌。车灯扫过的瞬间,他看清了上面的字:“青林市地质公园保护区——前方5km”。 地质公园?不是矿区方向。 车厢突然急刹。秦云失去平衡,左腿无法及时反应,整个人摔向车厢壁。肩膀撞在金属板上,闷响在封闭空间里回荡。他咬牙忍痛,迅速爬起。 外面传来脚步声。不止一人,靴底踩在碎石路上发出细碎声响。有人走近车厢后门。 秦云看向通风口。那只手已经缩回黑暗,栅格被无声地推回原位。 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转动的机械声。门锁咔嗒打开。 秦云下意识握紧拐杖——这不是武器,但至少是根硬物。 车门向外拉开。外面站着两个穿深蓝色工装的男人,头戴安全帽,脸上蒙着防尘口罩。他们手里拿着强光手电,光束直射秦云眼睛。 “刘建国?”其中一人问,声音粗哑。 秦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他的假名。“是我。” “下车。”那人让开一步,“带你去交接点。” 秦云看向车外。这里像是一个废弃的采石场入口,两侧堆着风化的碎石山,远处有坍塌的工棚框架。空气里有石灰岩粉尘的味道。不是矿区,不是任何计划中的地点。 他想起纸条上的警告:别下车。 “这是哪里?”他问,没有动。 “临时变更的交接点。”另一人有些不耐烦,“快点,我们时间不多。” 秦云的目光扫过这两人。工装很新,但安全帽上有长期使用的划痕和污渍。靴子是标准的矿用安全靴,但鞋底没有多少泥土——说明他们不是从野外走来的。最重要的是,两人的右手都自然地垂在身侧,但左手都微微向后,那是随时准备拔枪的姿势。 这不是来接应的人。 “我的腿不太方便。”秦云说,慢慢挪到车厢边缘,“能扶我一下吗?”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左边那个走上前,伸出手。 就在对方手指即将碰到秦云手臂的瞬间,秦云突然将全身重量压在拐杖上,身体猛地向后一仰,右脚全力蹬向对方胸口! 这一脚出其不意。那人被踹得倒退两步,撞在同伴身上。秦云趁机跳下车——左腿落地时毫无感觉,但护具吸收了冲击。他踉跄两步站稳,转身就跑。 “追!”身后传来怒喝。 秦云拖着无痛的左腿向采石场深处跑去。地面坑洼不平,到处是碎石和废弃机械零件。右腿还能正常奔跑,但左腿像一根不受控制的沉重钟摆,每一步都需要刻意调整姿势。速度远远不够。 强光手电的光束在身后晃动,脚步声越来越近。 前方出现一道铁丝网围栏,部分已经倒塌。秦云冲过去,从缺口钻入。里面是一片更荒凉的区域,散落着生锈的矿石运输车和破碎的混凝土基座。远处能看到山体上开凿出的巨大断面,那是多年前采石留下的伤疤。 他躲到一辆倾覆的矿车后面,屏住呼吸。手电光束扫过周围,脚步声在附近徘徊。 “分头找。”一个声音说,“他腿不行,跑不远。” 秦云握紧拐杖。神经阻断剂让他的思维异常清晰,但也异常冷漠——恐惧还在,但被一层透明的隔膜包裹着,无法真正触及情绪核心。他冷静地评估形势:对方至少两人,可能携带武器。自己左腿无法灵活移动,拐杖勉强算武器,但几乎没有胜算。 需要智取。 他看向四周。左侧十几米外有一个半埋在地下的水泥结构,像是个旧泵房的入口。门已经没了,里面漆黑一片。 如果能引开他们…… 秦云捡起一块碎石,用力扔向远处。石头落在金属残骸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那边!”脚步声立刻向声音方向移动。 秦云趁机从矿车后爬出,拖着左腿奔向泵房入口。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尽量不发出声音。进入泵房时,他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左腿踩进了一个水坑,冰凉的积水浸透裤脚,但没有冷的感觉。 泵房内部比想象中深。手电光从入口透进来有限,只能照亮前几米。再往里是一片浓稠的黑暗,空气里有潮湿的霉味和铁锈味。秦云摸索着前进,手指触到墙壁——不是水泥,是开凿过的岩石表面。这里可能和某个天然洞穴或旧矿道相连。 他继续深入。眼睛逐渐适应黑暗后,能隐约看到轮廓:这是一条向下倾斜的通道,人工开凿痕迹明显,但已经废弃多年。头顶有渗水,滴答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身后传来脚步声。那两人追进泵房了。 “妈的,跑哪儿去了?”声音在狭窄空间里回荡。 秦云加快速度。通道越来越窄,高度也逐渐降低,最后只能弯腰前进。左腿的无感状态此刻成了优势——他不用担心伤口疼痛,只需要机械地迈步。 转过一个弯道后,前方出现微弱的光源。不是自然光,而是某种冷光棒或低功耗LED发出的莹莹绿光。光来自一个岔路口,左右各有一条通道。 秦云停下脚步,侧耳倾听。追兵的脚步声还在后方,但距离拉远了。他看向两条通道:左边的绿光较亮,通道较宽;右边的光很暗,通道狭窄得只能侧身通过。 该走哪边? 他想起纸条上的警告,想起通风口里那只手写下的“看窗外”,想起沈雨说的“自己判断”。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事实:有人知道任务偏离了原计划,有人在试图警示他。 但警示者是谁?通风口里的人杀了司机,救了他,却又没有露面。是敌是友? 秦云选择了右边的窄道。他侧身挤进去,通道内壁粗糙的岩石刮过肩膀。向前挪动了大约十米,通道豁然开朗——进入了一个不大的天然岩洞。 岩洞中央,有一个人。 那人坐在地上,背靠岩壁,手里握着一根冷光棒。光线照亮了他的脸:四十多岁,面容消瘦,眼窝深陷,但眼神异常明亮。他穿着深色户外装,身边放着一个登山包。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左手腕缠着绷带,绷带边缘露出一小片皮肤——那里有一道疤痕,形状和沈雨手腕上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更陈旧,颜色更深。 那人抬起头,看到秦云,微微点头。 “你还是选了这条路。”他的声音沙哑,但吐字清晰,“说明你至少会怀疑显而易见的选择。” 秦云握紧拐杖。“你是谁?” “一个本该死掉的人。”那人说,“二十五年前,青林矿难,七名重伤员之一。代号‘鼹鼠’。” 秦云瞳孔收缩。“第一代实验体?” “看来沈雨告诉了你不少。”那人——鼹鼠——笑了,笑容里充满苦涩,“但她不知道我还活着。或者说,老师让她以为我死了。” “你在这里等我?” “等你,也等这一天。”鼹鼠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左腿明显不灵便,“任务是个陷阱,秦云。周副主任的通讯被监听了,变更交接点的指令来自对方。他们想在这里抓住你,或者直接灭口。” “为什么?” “因为你活着拿到了***的证据,因为你见过沈雨和老师,因为……”鼹鼠顿了顿,“因为你身上没有植入体。你是干净的。这对某些人来说,是最大的威胁。” 通道深处传来隐约的脚步声,追兵正在靠近。 鼹鼠从背包里掏出一张折叠的地图,塞给秦云。“这是矿区地下巷道的真实地图,***当年亲手绘制的。你该去的地方在这里——”他指向地图上一个用红笔圈出的点,“‘样本库’确实存在,但不在老师告诉你的位置。在那里,你会找到所有答案。” “那你呢?” “我引开他们。”鼹鼠捡起地上的另一根冷光棒,“二十五年前,我选择了苟活。现在,是时候选另一边了。” 他转身走向左边的宽通道,脚步坚决。 秦云想说什么,但鼹鼠回头看了他一眼。 “记住,伤疤不只是接口。”他说,“也是囚笼的证明。打破它。” 说完,他消失在通道拐角。几秒钟后,远处传来呼喊声和杂乱的脚步声——追兵被引开了。 秦云展开地图。在冷光棒的绿光下,那些手绘的线条和标注清晰可见。而在地图右下角,有一行小字备注: “真相在地下,但光在地面上。带回证据,然后烧掉一切。” 远处传来一声闷响,像是重物倒塌的声音。 然后是寂静。 秦云收起地图,转身走向岩洞另一端的狭窄出口。左腿依然无感,但此刻,那种虚无感仿佛有了重量——那是鼹鼠和所有被埋藏的生命,压在他这条暂时死去的腿上。 他挤进通道,开始向上攀爬。 身后,采石场的深处,一声遥远的爆炸闷响传来,震落岩壁上的灰尘。 而在地面上,夜色正浓。离天亮,还有四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