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穗儿》 第一章-夜赴 戈壁里的夜,像块浸了墨的黑布,暴风雨说来就来,半分不与人商量,更不讲半点情面 。 它不像江南梅雨那样,黏黏糊糊缠着青瓦白墙,欲落不落的缠绵;也不像山间骤雨那般,噼里啪啦砸过树叶就跑,来去如风的爽快。 戈壁的雨,是带着股子野性的——粗粝、蛮横,裹着洪荒年代就有的烈劲儿,砸下来时像谁打翻了天河,连风声都裹着咆哮 。 狂风率先扯开夜幕杀过来,活像暴雨最凶悍的先锋,裹挟着戈壁滩沉积了数十载的沙砾——那些藏在土层里的细碎颗粒,本是沉寂的尘埃,此刻被狂暴气流狠狠拽起、肆意甩动,瞬间化作千万根泛着冷光的钢针,每一根都淬着撕裂一切的狠劲 。 没有半分章法,更不给人缓冲的余地,它们就以排山倒海的架势,劈头盖脸砸向荒野中停驻的车队。 “砰砰砰”的撞击声接连不断,越野车那原本厚实坚固的挡风玻璃,此刻竟像张脆弱的鼓面,被沙砾砸得不停震颤,每一次敲击都像敲在人心尖上 。 “噼噼啪啪……噼噼啪啪……” 声音越来越密集,密得织成一张让人窒息的网,连呼吸都跟着发紧。 所有人都盯着车窗,看着沙砾在玻璃上撞出一个个白印,恍惚间觉得这铁皮裹着的“方舟”,下一秒就要被洞穿、被撕裂,然后被无边的黑暗与狂怒卷着,碾成一堆散架的废铁,最终埋进戈壁的黄沙里,再也无人问津 。 抬头望,天地间早已没了界限,只剩下一种浑浊的昏黄——那是狂风卷着沙,暴雨裹着土,把白昼与黑夜揉碎后拧出的颜色,沉沉地压在车队上空,连空气都变得厚重黏稠,让人喘不过气 。 五辆越野车组成的车队,陷在能见度不足五米的沙幕里,渺小得像五只在巨人掌心颤巍巍爬行的蚂蚁——风稍大些就能掀翻,沙再猛点就会掩埋,连彼此的车灯都快看不清,只剩模糊的轮廓在昏黄里沉浮 。 车头大灯拼尽全力射出两道光柱,像溺水者在水里胡乱伸着的手臂,带着孤注一掷的渴望,想抓住点什么来稳住身形。 可光柱刚刺破眼前的混沌,就被更凶的狂风迎头撞上,硬生生揉成细碎的光屑,又被沙砾撕扯着、卷着,漫天飞舞了几下,便彻底消散在无边的黑暗里,连带着震耳欲聋的风雨咆哮,都没给这微弱的光留下半点痕迹 。 车轮下哪里还有“路”?所谓的路,不过是前人车队在荒原上碾出的几道印记,本就浅淡模糊,经这暴雨一泡,早被泡得发软、泡得面目全非。 原本的土痕成了片贪婪的泥泞沼泽,黑褐色的泥浆裹着沙砾,稠得能粘住车轮,还带着股戈壁特有的土腥味,像活过来的藤蔓似的,死死缠绕、包裹住每一个轮胎 。 “咕叽……咕叽……” 泥浆被车轮碾过时,发出黏腻的吞咽声,那声音裹着湿冷的水汽,钻进车厢里,带着种仿佛要把整辆车都吞进肚子里的满足感,听得人后颈发僵,连指尖都跟着冒起寒意 。 每向前艰难地挪动半尺,车底盘就会与暗藏在泥水下的戈壁石发生一次亲密而粗暴的接触。 “嘎吱……哐当……” 那金属与岩石摩擦、撞击产生的剧烈震颤,透过车体,毫无缓冲地传递到每个人的脚底、脊背,乃至牙齿缝里,酸涩、麻木,仿佛下一秒这钢铁骨架就会彻底散开。 副驾驶座上的年轻教授,名叫李文,毕业就分配到学校招生办还没满一年。 此刻,他的脸色在仪表盘微光的映衬下,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他的胃部因为持续的颠簸和紧张而阵阵痉挛,紧抿的嘴唇微微颤抖。 他的双手,死死地攥着头顶的把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高高凸起,呈现出一种病态的青白色,手背上淡蓝色的血管如受惊的蚯蚓般蜿蜒凸起,仿佛随时会破皮而出。 车厢里混杂着雨水、泥土和汽油的怪异气味,几乎让他窒息。 他艰难地抬起一只手,用袖子反复擦拭着车窗玻璃内侧凝结的厚重水汽,可刚擦出一小片模糊的透明,外面的泥浆便又溅了上来。 “张……张教授,” 他的声音干涩发紧,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几乎被风雨的怒吼吞没。 “前面……前面那道被雨水冲出来的深沟,太宽了……右前轮……怕是陷死了”。 顺着他颤抖的手指方向望去,浑浊的泥水已经漫过了大半个轮毂,那只陷在沟里的轮胎正在疯狂地空转,卷起的泥浆如同泼洒的浓墨,噼里啪啦地砸在车窗上,瞬间将侧面的视野染成一片绝望的昏黄。 张建军,这位年过半百、两鬓早已被岁月染上浓重白霜的老兵,没有立刻回应。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胸膛微微的起伏证明着他的存在。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深沉而缓慢,仿佛要将这车厢内有限的、污浊的空气,连同车外无尽的风雨都纳入肺中。 然后,他没有任何犹豫,猛地推开了身边那扇厚重的车门。 “呼——!” 霎时间,暴雨的狂暴与冰冷,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入。 狂风裹挟着雨滴和沙砾,劈头盖脸地打在他的脸上、身上,冰冷刺骨的雨水瞬间浸透了他的衣领和脖颈,衣服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寒颤。 他却恍若未觉,没有像常人那样下意识地去擦拭顺着脸颊滑落的、混杂着泥沙的水珠,只是眯起了那双见过太多风浪、布满细密皱纹的眼睛。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努力穿透这重重雨幕的阻隔,望向远处那片被黑暗彻底笼罩的戈壁深处。 在视线的尽头,几座低矮土坯房的轮廓,在沙雨的间歇中若隐若现,它们低伏在大地上,像几块被时光遗忘的、与戈壁融为一体的顽石。 没有灯光,烟囱也是寂静的,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想来,那个名叫“拾穗儿”的丫头和她年迈的奶奶,为了节省那点珍贵的灯油和柴火,早已蜷缩在土炕上,在这大自然的咆哮声中入睡了吧? 或许,那孩子梦里,还攥着那本从垃圾堆里捡来的、缺了页的练习册? 这个念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身体上所有的寒冷与疲惫。 张建军猛地转回头,甩了甩旧军帽上积存的沙砾与水珠,动作干脆利落。 他面向车队,声音并不算洪亮,甚至有些沙哑,却奇异地裹挟在风里,带着一种千钧重量和不容置疑的坚定,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中: “全体都有!下车,推车!”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而疲惫的脸,加重了语气:“任务没完成,不能停。我们,不能让娃等!” “娃”这个字眼,从他口中说出,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柔情的重量。 命令既下,无人犹豫。 短暂的沉寂后,车门被接二连三地推开。 战士们咬紧牙关,纷纷跳入泥泞之中。 “噗嗤……噗嗤……” 泥水瞬间没过了他们的小腿肚,那冰冷粘稠的触感,如同无数条滑腻冰冷的毒蛇,顺着裤脚的缝隙急速向上缠绕、攀爬,刺骨的寒意直冲天灵盖,让不少人控制不住地浑身一激灵,牙齿咯咯作响。 一个机灵的战士跑到车后,奋力撬开后车厢的门。 在堆放整齐的物资角落里,一束用红布精心包裹的沙枣花,因为车身的倾斜和持续的震动,正轻轻地、无助地晃动着。 那是出发前,张建军特意在校门口那棵老沙枣树下驻足,亲手采摘的。 娇嫩的鹅黄色花瓣上,当时还挂着京城清晨晶莹的露珠,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湿润的清甜气息。 他本想将这抹属于文明的、柔美的色彩,带给那个在荒芜中拼搏求学的孩子。 可此刻,这娇贵的物事却被无情的戈壁雨水打湿了边角,鲜艳的红布颜色变得深一块浅一块,几片花瓣无力地垂落,显得格外脆弱,格外让人心疼。 “教授,” 一个脸上还带着几分未脱稚气的年轻教师,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一边用袖子徒劳地遮挡着扑面而来的风雨,一边低声嘀咕,声音里混杂着生理上的疲惫、寒冷,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源自迷茫的委屈。 “就为了接一个戈壁滩上的娃,咱从京城开出来两天一夜,人不解甲、马不停蹄的……现在,又遇上这……这要命的鬼天气…… ” 张建军正弯着腰,整个人的重心压得很低,双手从泥水里抠出一块棱角分明、足有面盆大小的戈壁石,冰冷的泥浆瞬间嵌满了他粗粝的、布满老茧的指缝,指甲边缘因为用力而泛出白色。 闻言,他搬运石头的动作顿了一下,却没有抬头,只是保持着弯腰的姿势,沉声反问,那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共振出来: “你见过……用树枝在沙地上当笔、把整个戈壁滩都当作草稿纸,一遍遍演算数学题的娃吗?” 他没有等待回答,而是缓缓直起身。雨水顺着他饱经风霜的、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冲刷着他鬓角那格外显眼的白霜,使他看起来仿佛一尊正在融化的雪雕。 然而,他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却在昏天黑地中亮得惊人,像是两颗被雨水擦亮的黑曜石。 他的目光掠过那个年轻的教师,扫向周围所有正在奋力推车、满身泥泞的身影,声音提高了一些,每一个字都像是砸在人的心上! “你见过……左眼因为受伤和营养不良,蒙着一层怎么也擦不掉的雾,看东西都模糊,却还把从垃圾堆里捡来的、缺了页甚至烧了边的练习册,当命根子一样,死死封在怀里,生怕被一点雨点子打湿的孩子吗?!” 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胸口起伏着,抬起那只沾满了粘稠泥浆的手,用力指向远处那几座在风雨中飘摇欲坠的土坯房轮廓,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竟一时压过了漫天风雨的咆哮! “那里面住着的,不是普通的孩子!那是戈壁滩这口残酷的大坩埚里,被风沙磨,被苦难熬,千锤百炼,硬生生憋出来的一颗星星!是国家未来、我们这片土地上最需要、最珍贵的火种!” 他几乎是吼出了最后几句话,脖颈上的青筋都绷了起来:“这样的娃,我们发现了,知道了,就是爬!就是用手指甲抠着地,也得爬到地头把她接出去!再远!再难!都得接!!” 话音落下,他不再多言,猛地转回身,再次深深地弯下腰,将整个肩膀死死地、毫无保留地抵在冰冷湿滑、沾满泥浆的车身上。 他喉间发出一声沉闷如受伤野兽般的低吼,所有的力量,所有的信念,都凝聚在了这决绝的一抵之上。 周围的战士们,无论是刚才嘀咕的年轻教师,还是其他沉默的老教授,都被这番话深深震撼。 那不仅仅是一番话,更是一种精神的注入,一股暖流在冰冷僵硬的肢体里重新奔涌。 他们不再只是机械地执行命令,眼神中多了某种炽热的东西。 不知是谁先跟着低吼了一声,紧接着,更多的人发出了压抑已久的吼声。 “一!二!推——!” 低沉的、雄壮的吼声,与呼啸的风声、哗哗的雨声、车轮的空转声交织、碰撞在一起,汇成一股不屈的、足以撼动天地的洪流。 所有人的力量,在这一刻拧成了一股绳。 沉重的越野车,似乎也被这人类意志的磅礴力量所撼动! 发动机发出一阵不甘示弱的、更加响亮的轰鸣,车轮猛地碾过垫在下面的石块,带起漫天飞溅的泥浆! 车身,剧烈地、令人心悸地颤抖了一下,然后,伴随着一阵仿佛从大地深处传来的、沉闷的撕裂声,它终于,顽强地、一点一点地,从那道企图将它彻底吞噬的贪婪泥沟中挣脱了出来! 车轮重新接触到相对坚实的地面,虽然依旧泥泞,但已经提供了前进的可能。 车队,在这群浑身湿透、沾满泥浆、却眼神明亮的护卫下,继续朝着那片黑暗中微弱的、却代表着希望与未来的土坯房,艰难而坚定地,一寸寸挺进。 雨,还在下。风,还在吼。但所有人坚定的信念已跨越风雨,只为一个诞生在这个恶劣环境里的天才! 第二章-灯烬 戈壁的夜,是能将一切生音都吞噬的。唯有风,是这里永恒的主宰。 它呜咽着,盘旋着,像一头不知疲倦的野兽,用无形的利齿啃噬着这片土地上的一切。 那座孤零零的土坯房,便是它常年撕咬的对象。 墙皮早已斑驳脱落,坑坑洼洼的表面记录着无数次风沙的侵袭。 糊在墙壁缝隙里、用来抵御寒风的干枯骆驼刺草,此刻在夹杂着雨丝的夜风中瑟瑟发抖,发出极其细微的“簌簌”声,仿佛下一刻就会被连根拔起,卷入悬无边的黑暗。 屋内,拾穗儿盘腿坐在土炕边那张用粗木钉成的、摇摇晃晃的矮凳上。 她的脊背挺得异乎寻常的笔直,像一株试图冲破屋顶束缚的幼苗。 她小小的、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里,紧紧攥着半截木炭——那是烧火时特意留下来的,已经被她的指温磨得十分光滑,如同乌黑的玉石。 借着炕桌上那一点微弱得可怜的光晕,她正全神贯注地在对面那片斑驳不堪的土墙上,一笔一画地、极其郑重地描摹着一个复杂的物理公式。 公式是关于电磁感应的,那些符号和线条,在她笔下,仿佛不是知识,而是具有生命的符咒。 那盏提供光明的油灯,是这间陋室里除了拾穗儿那双眼睛之外,最“精致”的物件。 它是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罐头盒改造的,盒身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划痕,记录着它颠沛的来历。 边缘处甚至有些卷曲的毛边,那是三年前,父亲在世时,从镇上废品站里像发现宝贝一样捡回来的。 他说:“穗儿,用这个给你做盏灯,晚上也能看点书。” 灯芯,是奶奶阿古拉在无数个漫长的夜晚,就着月光,从她那件穿了十几年、早已破败不堪的旧棉袄内衬里,小心翼翼地拆出棉絮,放在干枯的手心里,极其耐心地、反复搓捻而成的一缕细线。 它此刻正浸润在浑浊的灯油里,灯油是从戈壁滩上那种叫做“骆驼刺”的顽强植物的籽实中榨取出来的,带着一股浓烈的、焦糊的草木腥气。 这油,来得比金子还珍贵。那是奶奶阿古拉,在戈壁滩最酷热的正午,太阳像熔化的铁水般倾泻而下,连蜥蜴都躲在石头缝里喘息的时候,独自一人,佝偻着腰,在滚烫的沙丘下一棵一棵地、用尽力气薅来的骆驼刺。 她的手上、胳膊上,被那坚硬带刺的植物划满了细密的血口子。 然后,她再用那沉重的石臼,一锤一锤,将那些饱含辛劳的籽实砸开,挤压出这浑浊的、却能为孙女照亮一方书本的液体。 每一滴,都凝聚着奶奶的汗水和期望,拾穗儿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一口气吹灭了这希望之火。 豆大的火苗,在风中不安分地跳跃着,尽管门窗紧闭,风依然能找到缝隙钻入,忽明忽暗,像一个疲惫却不肯合上的眼皮。 它将拾穗儿瘦削的身影扭曲、拉长,投射在写满公式的土墙上,那晃动的影子,与那些歪歪扭扭却异常工整的字迹重叠、交错,仿佛一个个沉默的舞者,在知识的舞台上演出着无声的戏剧。 烟雾,带着那股特有的焦糊味,并不急着散去,而是慢悠悠地、一缕缕地向上盘旋,熏得屋顶那只结了多年的蛛网微微晃动,也毫不留情地刺激着拾穗儿脆弱的左眼。 一阵熟悉的、针扎般的刺痛传来,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长长的、沾着些许沙尘的睫毛轻轻颤动了几下,细小的沙粒被抖落,掉在她粗糙的手背上。 那道淡淡的、泛白的疤痕,就隐藏在她的左眼睑下方,像一条小小的、沉睡的虫子。 那是三年前那场吞噬一切的黑色沙暴,留给她的、连同失去双亲的悲痛一起,永恒的印记。 那天的记忆,即使现在想起,也带着沙砾的冰冷和血腥味。 她跟着父母去几十里外的镇子用羊皮换粮食,归途中,天色骤然变黑,像打翻了墨汁。 狂风卷起的沙砾不再是沙砾,而是子弹。父亲反应极快,一把将她死死护在身下,他那宽阔的、曾经能把她高高抛起的后背,为她挡住了大部分致命的冲击。 然而,一块被狂风掀起的、足有碗口大的石头,无情地砸中了父亲的腿,她清晰地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咔嚓”声和父亲压抑的闷哼。 母亲惊慌失措地去捡那袋被风卷走的、维系着全家生计希望的粮食,她的身影在黄色的沙幕中只晃动了几下,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拽去了,再也没有回来…… 等她最终被人从厚厚的沙层下挖出来时,左眼已经被粗糙的沙砾磨得血肉模糊,钻心的疼痛让她几近昏厥。 镇子上那位心善却无奈的老医生,清洗着那可怕的伤口,连连摇头,叹息着说:“造孽啊……这娃的眼睛……再晚上半天,神仙也难救喽……” 可是,那时候,家里连给父亲治腿的钱都凑不齐,又哪里拿得出钱来给她买那昂贵的眼药呢? 于是,好好的一只眼睛,就这么蒙上了一层永远也擦不掉的、名为贫穷和苦难的浓雾。 她抬起手,用指尖轻轻地揉了揉发胀的眼角。当手指肚触碰到那道微微凸起的疤痕时,她的动作会不自觉地变得更加缓慢,仿佛那不是一个肉体的疤痕,而是一道触碰一下就会流血的、心灵的创口。 这不仅是她不敢轻易回忆的痛,更是对奶奶阿古拉深深的愧疚。 每一次,奶奶看到她因为看不清而费力地眯起眼睛,将脸几乎贴在墙上或者书本上时,奶奶那混浊的、饱经风霜的眼睛里,就会迅速弥漫起一层水汽,眼眶通红。 她总会默不作声地走过来,用那双像老树皮一样粗糙的手,颤抖着往拾穗儿手心里塞一颗干瘪的沙枣,声音哽咽却努力维持平静:“穗儿,吃颗枣,甜…… 等奶再多捡些‘沙金’,攒够了钱,咱就去城里,去大医院,把这眼睛治好……” 可拾穗儿心里跟明镜似的,家里那点微薄到可怜的收入,连让她去镇上中学“蹭”几节课都需要奶奶节衣缩食、低声下气地求人,又哪里能挤得出那对于她们而言如同天文数字的医药费呢? “穗儿,快睡吧,油……油不多了,明儿个还得早起呢。” 里屋,传来了奶奶阿古拉那沙哑得如同被风沙磨砺了千百年的声音。 那声音,隔着薄薄的、几乎不隔音的土坯墙传过来,显得有些飘忽。 伴随着话音的,还有奶奶翻身时,那张老旧土炕不堪重负发出的、悠长而疲惫的“吱呀”声。 奶奶的嗓子,是年轻时在戈壁滩上追赶羊群、呼唤走失的牲畜时喊坏的,又被几十年的风沙无情地打磨,说话时总带着一股砂纸摩擦木头般的粗糙质感,可在这寂静寒冷的深夜里,这声音却像是一床破旧却温暖的棉被,试图将拾穗儿包裹起来。 拾穗儿握着木炭的手微微停顿了一下,在土墙上留下一个小小的、浓黑的圆点。 她回过头,朝着里屋那挂着破旧布帘的方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带着一丝即将完成的愉悦:“就好,奶奶,您先睡,别操心我。我把这道公式记熟,就睡,真的,马上就好了。” 她嘴上这样乖巧地应着,行动却完全是另一回事。 她伸出右手食指,那指甲修剪得很短,边缘却依然因为常年的劳作而显得粗糙不平。 她极其小心地、用指尖捏住那盏罐头盒油灯的灯芯,轻轻地、轻轻地将它往细里拨动了一点点。 火苗,因为这细微的调整,猛地收缩了一下,变得更加弱小,那昏黄的光晕瞬间黯淡下去,几乎要与四周浓稠的黑暗融为一体。墙上那些公式的影子也变得模糊起来。 然而,拾穗儿的嘴角微微向上弯了一下——这样一来,这珍贵的灯油,或许就能多燃烧上半个时辰,哪怕只是一刻钟也好。 她就能利用这偷来的时间,多记下一个公式,多理解一个定理。这短暂的光明,是她与命运抢夺来的。 她重新转回头,几乎将整张脸都埋向了土墙。为了看清那些自己写下的、已经开始模糊的字迹,她的左眼眯得只剩下一条细缝,而右眼则瞪得大大的,瞳孔里倒映着那微弱的火苗和墙上的字符,闪烁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渴求的光芒。 土墙的表面并不平整,有些地方的墙皮已经松动,仿佛随时会剥落。她书写时必须格外小心,下笔的力道要恰到好处,轻了,字迹太淡,看不清楚;重了,又怕把那些松动的土皮蹭掉,让之前的心血白费。 这面斑驳的土墙,就是她独一无二的“黑板”,是她赖以生存的“知识海洋”,也是她最私密的“笔记本”。 从初中最基础的代数公式,到高中复杂的物理定律、化学方程式,都被她用这半截木炭,一笔一画、日复一日地“刻”在这里。 有些地方,被渗进来的雨水浸泡过,字迹变得模糊不清,她就一遍又一遍地、不厌其烦地重新描摹。 年深日久,这面土墙上早已层层叠叠,覆盖了无数道新旧交织的木炭印记,深深浅浅,像是她隐藏在岁月褶皱里的、无声却无比倔强的宣言。 油灯的火苗又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仿佛一个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病人,在做最后的挣扎。 烟雾变得更加浓烈,那股焦糊味直冲鼻腔,呛得拾穗儿喉咙发痒,忍不住压低声音,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她赶紧用手死死捂住嘴,侧耳倾听里屋的动静,生怕这一点点声响会惊扰了奶奶本就浅眠的梦。 确认没有吵醒奶奶后,她才松了一口气,将捂嘴的手缓缓放下,手指却不自觉地、带着无限眷恋地,在墙上那个刚刚写下的、关于洛伦兹力的公式上轻轻摩挲着。 那些由木炭构成的、冰冷的字符,此刻在她的指尖,仿佛拥有了生命和温度,它们像是一颗颗遥远的星辰,虽然微弱,却坚定地照亮着她在这荒芜戈壁和寒冷深夜中,孤独前行的道路。 它们是她精神的支柱,是她灵魂的食粮。 她知道,奶奶那日益佝偻、弯曲得像戈壁上那株饱经风霜的老胡杨般的腰背,是为了在她这片原本可能彻底荒芜的人生土地上,硬生生地、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她撑起一小片可以喘息、可以梦想的天空。 她也知道,自己的左眼虽然被命运的沙暴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但决不能让内心的光芒,也因此而黯淡下去。 外面的世界很大,很遥远,但知识,可以成为她通往那个世界的桥。 “再记最后一个,”她对着墙上那些沉默的字符,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极其轻声地说道。 这既像是与自己达成的一个郑重约定,又像是在向这漫漫长夜、向这残酷命运发出的一次无声挑战。 手中的木炭因为持续的紧握和书写,在她的指尖留下乌黑的印记,也传来一丝微弱的、属于她自己的体温。 她再次抬起手臂,一笔,一画,写得极其缓慢,又极其坚定。 墙上,她那被油灯投射出的、巨大的影子,随着火苗的跳动而不安地晃动着,晃动着,像极了戈壁滩石缝间那些倔强生长的小草,任凭风吹雨打,沙埋石压,却始终固执地、顽强地,朝着它认定的、有光的方向,拼命生长。 第三章-花迎 越野车的轮胎终于从半米深的泥沟里挣脱出来,伴随着引擎最后一声不甘的咆哮,溅起的泥浆"哗啦"一声砸在戈壁石上,在雨夜里炸开一小片浑浊的水花。 车队缓缓停在土坯房不远处,引擎熄灭的瞬间,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夜雨砸在铁皮车顶上的"噼啪"声愈发清晰,像是要把这寂静的戈壁夜敲出个窟窿来。 土坯房的木门缝里,忽然透出一点昏黄的光,那光摇曳不定,像黑暗里倔强跳动的星子,在风雨中顽强地闪烁着。 阿古拉奶奶攥着被角的手猛地收紧,粗糙的掌心蹭得粗布被面"沙沙"作响——方才越野车在泥泞中挣扎的轰鸣声,硬是把她从浅眠里拽了出来。 她摸索着披上那件衣襟早已磨破、棉花都露了出来的旧棉袄,蹑手蹑脚地挪到门边,枯瘦的手指死死抠着门框上开裂的木纹,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连带着手背凸起的青筋都绷得发紧,像一条条蜿蜒的蚯蚓。 "是......是啥人啊?" 她对着门缝小声嘀咕,声音里带着刚醒来的沙哑和深深的不安。 浑浊的眼睛使劲往外面瞅,可夜雨织成的帘幕太密,只看见几个模糊的高大身影,军装的轮廓在昏暗中格外显眼,带着一种令她心悸的威严。 她的心猛地一提,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攥着门框的手更用力了,指腹深深嵌进木头的裂痕里,像是要把这突如其来的不安都攥进骨血里—— 戈壁滩上少有人来,更别说这样深更半夜的车队,这般阵仗,是娃的事有眉目了,还是...... 她不敢往下想,只觉得喉咙发紧,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几分,生怕惊动了什么。 张建军站在车旁,抬手将湿透的军装领口理了理,冰凉的布料贴在脖颈上,激起一阵寒颤,却没让他皱一下眉。 他低头看向怀里,那束用红布仔细裹着的沙枣花被护得严实,只从缝隙里露出几瓣淡粉的花瓣,边角沾着的雨水早已被体温焐干了些,却依旧隐隐透着京城清晨那股独特的甜香,与周遭戈壁雨夜的土腥气形成了奇异的对比。 他小心翼翼地把花往怀里又拢了拢,像是捧着件稀世珍宝,脚步放得极轻,每一步都稳稳地落在泥泞中,生怕踩碎了这夜的寂静,也怕惊着屋里那可能正在梦中徜徉在知识海洋的孩子。 走到那扇饱经风霜的木门前,他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指尖在潮湿的门板上轻轻敲了敲——力道不大,却足够清晰,"笃,笃笃",三声轻响在淅沥的雨声中散开,带着一种克制的礼貌。 "是拾穗儿同学家吗?我们是京科大学的。" 他的声音放得格外柔和,像是早春解冻的溪流,潺潺的,生怕吓着门后可能受惊的人,尾音裹着雨气的湿润,却带着不容错辩的郑重与真诚。 屋里的油灯突然"晃"了一下,火苗剧烈摇曳,灯芯爆出个小小的火星,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昏黄的光瞬间暗了暗,又很快顽强地亮了起来,仿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访客惊动了。 阿古拉奶奶吓得往后缩了缩肩膀,随即又赶紧凑回门缝,浑浊的眼睛努力睁大,嘴里不住地喃喃念叨:"京科大学......是京城来的?是......是来接咱穗儿的?" 她的声音抑制不住地发颤,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枯瘦的手在门框粗糙的木纹上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一遍又一遍,像是在确认这不是又一个醒来就会消失的、辛酸的梦。 片刻的沉寂后,木门"吱呀——"一声,带着极不情愿的涩意,被缓缓拉开一道窄缝,像是承载了太多岁月的重量和生活的艰辛。 拾穗儿站在门后,单薄的身子微微颤抖,怀里紧紧攥着那本缺了封皮、边角都磨毛了的练习册,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缺乏血色的白,连带着小臂纤细的肌肉都微微绷紧。 她的左眼还习惯性地眯着,长长的睫毛上竟还沾着几粒极细的沙砾——那是白天蹲在墙根用木炭演算时,被调皮的风吹上去的,此刻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微微反光,像是蒙了层细碎的星子。 当她的目光穿过门缝,看清门外那群高大挺拔、身着湿透军装的人,尤其是看清站在最前面那人怀里,那束用鲜艳红布精心包裹着的花束时,拾穗儿的瞳孔猛地一缩,像是被那道红色灼了一下。 攥着练习册的手骤然松了劲,一直紧绷的神经仿佛在这一刻断裂。 "啪"的一声轻响,练习册掉在地上,纸页与土地面碰撞的声音,在这被雨声包裹的寂静深夜里,竟显得格外清脆,像是一道小小的惊雷,在她耳边炸开,炸得她脑子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维都停滞了。 "哎哟!"阿古拉奶奶惊呼一声,那声音带着心疼和急切。 她连忙颤巍巍地弯下早已不再灵活的腰,老旧的、打满补丁的棉袄下摆扫过地面,带起些许尘土。 她的膝盖在坚硬的土地上不轻不重地磕了一下,传来一阵钝痛,却根本顾不上,只用围裙还算干净的一角,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擦拭着练习册封面上沾到的些许浮尘——那围裙上还沾着白天补鞋时留下的、未来得及清理的线头,白花花的,蹭在泛黄脆弱的纸页上,显得格外醒目。 "这娃,咋这么不小心!"她嘴里低声嗔怪着,像是要化解这突如其来的尴尬,但手上的动作却温柔得不可思议,像是在擦拭一件价值连城、却又极易破碎的珍贵瓷器。 直起腰时,阿古拉的腰杆发出"咯吱——"一声令人牙酸的轻响,像是老旧的树枝在风中不堪重负的呻吟。 她扶着门框微微喘了口气,额头上因为刚才的动作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在油灯下闪着微光,却依旧努力堆起笑容,侧身往屋里让:"快请进,快请进!外头雨大,别淋着了......就是屋子太破,地是土的,墙还漏风,委屈领导们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局促不安,仿佛因这简陋到极致的家而感到羞愧,却又藏不住那从心底里漫上来的、难掩的激动与期盼。 说话时,她还不忘下意识地用袖子飞快地擦了擦门框上积落的灰尘,像是想在这仓促之间,把这风雨飘摇的家尽可能收拾得稍微体面一些,以迎接这些尊贵的、可能改变孙女命运的客人。 张建军却没有立刻挪动脚步进屋。他的目光落在阿古拉奶奶手中那本练习册上。 他弯下腰,伸出手,指尖带着军人特有的稳定,却又极其轻柔地捏住练习册的边角——那纸页早已被戈壁无情风沙吹打得发脆,摸上去的手感像深秋干枯的树叶,仿佛稍一用力就可能碎裂。 他小心地接过,就着门内透出的微弱灯光和手中电筒的光束,凝神看去。纸页上的铅笔字密密麻麻地重叠着,有些地方因为反复擦拭、修改,纸的纤维都被磨得发毛起绒,上面甚至还沾着几粒戈壁特有的、极细小的沙砾,像是镶嵌在字里行间的、苦难的印记。 他的指腹轻轻划过那些因条件所限而略显歪斜、却每一笔都透着异乎寻常的工整与用力的字迹,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又酸又胀,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堵在胸口。 招生办那份简单却沉重的资料,突然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全区高考状元,725分,全靠自学。这寥寥几个字的背后,该是怎样一幅触目惊心却又感人肺腑的图景? 他见过太多天资聪颖、条件优越的孩子,却从未见过在这样的绝境里,在风沙、贫困、病痛的重重围剿下,还能把知识当作唯一救命稻草,如此死死攥在手里,用尽全身力气也不肯放开的娃。 这不仅仅是对知识的渴望,这更是一种与命运抗争的、令人动容的倔强。 "拾穗儿同学。" 张建军直起身,将练习册轻轻递过去,他的声音放得更软了,像是一片羽毛,生怕惊扰了这孩子眼中那簇在绝境中依然顽强燃烧的火苗,"学校来接你了。" 这句话,他说得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和郑重的承诺。 拾穗儿没有伸手去接那本视若生命的练习册。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没有一丝血色,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清澈的右眼里,情绪剧烈地翻涌着——有难以置信的震惊,有长期压抑后突然看到希望的茫然,有瞬间袭来的巨大委屈,还有一丝不敢确信的惶恐。 突然,她猛地转过身,像是无法承受这过于沉重的情感冲击,朝着屋后跑去,鞋底在粗糙的土地面上蹭出急促的"沙沙——沙沙——"声响,那声音,像是在跟这漫长的、浸透了苦涩的苦难岁月做仓促的告别。 阿古拉奶奶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连忙跟了过去,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心疼与理解。 绕过破败的屋角,就看见拾穗儿蹲在后墙根下,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单薄的肩膀一抽一抽地剧烈颤抖着。 压抑已久的哭声被死死憋在喉咙里,只发出断断续续的、小兽呜咽般的细微声响,那是在漫长黑暗里独自跋涉太久的人,突然看到耀眼曙光时,一种混合着巨大喜悦、辛酸回忆和彻底释放的复杂情绪。 她的面前,那面斑驳的土墙上,用木炭写下的密密麻麻的公式、定理依然清晰可见,一笔一画都透着一股执拗的狠劲——有些字迹被前几日的雨水冲淡了些,边缘晕开,变得模糊,却依旧能看清笔画间那股不肯屈服的力道;有些地方显然被反复描摹过无数次,炭粉簌簌地往下掉,在墙根积了薄薄一层乌黑的粉末。 那是拾穗儿无数个不眠之夜的心血,是她用小小的身躯和顽强的意志,在戈壁无边的黑暗与荒芜中,为自己一点点凿出的光明的缝隙,亲手点亮的一盏不灭的心灯。 阿古拉奶奶没有立刻上前安慰,只是站在不远处,静静地望着孙女颤抖的背影,又抬眼看了看那面写满不屈的墙,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有太多太多的感慨。 夜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打在土墙上,发出"嗒嗒"的清脆声响,像是在为这迟来的、却终究没有缺席的光明,唱着一首温柔而绵长的赞歌。 雨水顺着墙上的字迹蜿蜒流下,仿佛要将这些浸透着汗水与泪水的印记,深深地烙进这片诞生了奇迹的土地里。 第四章-微光 拾穗儿的记忆,总在某个打盹儿的午后冒出来。不是窗外狗打架,也不是奶奶收拾筐。是土墙上那些老公式,日子久了糊成一片,可叫雨水一涧,诶,那炭笔印子反倒显出来了,深一道浅一道,像刚昨天画上去的。 它们像一群沉默的老伙计,顺着墙面的裂痕蜿蜒伸展,每一道线条都带着戈壁风沙的粗糙质感,每一个符号都浸着当年的苦涩与微光,将她拉回那个风永远没有停歇的童年。 戈壁的风是没有根的,它不像江南的风,带着杨柳的软意;也不像海边的风,裹着咸湿的潮气。这里的风,是从地底深处钻出来的恶灵,干得能刮起皮,烈得能割破肉。 它呼啸着掠过沙丘,卷起半人高的沙砾,不分昼夜地砸在土坯房那扇吱呀作响的旧窗棂上—— “沙沙……啪啪……” 声音细碎却持久,像钝刀子在骨头上慢慢磨,即使是最深的夜,也能把人从梦里生生拽出来。 拾穗儿总记得,每个清晨醒来,窗台上都会积起薄薄一层沙,她得用抹布擦三遍,才能看清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 而这永恒的风声里,总有一个身影稳稳地立在昏黄的光晕中——奶奶阿古拉。 她坐在油灯旁,背驼得像株被风沙压弯的老胡杨,却依旧挺直着脖颈,仿佛要和这无边的荒芜较劲儿。 那盏油灯,是拾穗儿七岁时做的:找了个被人丢弃的铁皮罐头盒,把边缘磨得光滑些,免得划破手;灯芯是奶奶从再也缝补不了的旧棉袄里,一丝一丝捻出来的棉线,细得像蛛丝,却被她捻得紧实。 灯油则是从戈壁滩上的油蒿籽里榨出来的——每年秋天,奶奶都会带着她去采油蒿籽,那些籽实小得像米粒,要在石臼里捶打半个时辰,才能挤出一点点浑浊的油脂,燃烧时会冒出浓重的黑烟,带着一股呛人的草腥味,却能在夜里撑起一团小小的光亮。 就是这团比黄豆大不了多少的光,成了拾穗儿夜里最珍贵的依靠。 她总把小凳子挪得离油灯极近,近到能感觉到火焰的温度烤得脸颊发烫,鼻尖几乎要碰到书页。 阿古拉就坐在光晕的边缘,鼻梁上架着那副老花镜——镜腿早就断了,奶奶用麻绳缠了一圈又一圈,深褐色的麻绳磨得发亮,和她花白的头发缠在一起,分不清哪是绳,哪是发。 镜片厚得像酒瓶底,把她浑浊的眼睛放得很大,却依旧能看清针尖的位置。 她的手里永远拿着针线,缝补那些永远也缝不完的旧衣服:拾穗儿磨破的袖口,她自己开了线的裤脚,还有那顶洗得发白、帽檐破了个洞的旧帽子。 她的手指像干枯的沙枣树桠,每一道指节都肿得发亮,布满了裂口和老茧,有些裂口深得能看见里面的红肉,却只是简单地用布条缠了缠。 针尖常常不听使唤,猛地挑破指腹,殷红的血珠立刻渗出来,滴在灰扑扑的粗布上,洇成一个小小的圆点。 她从不在意,只是飞快地把手指含进嘴里吮一下,舌尖舔掉血珠,又继续穿针引线,仿佛那流血的不是自己的手。 “穗儿,明儿……明儿奶奶去镇里换点盐巴,顺带……” 阿古拉的声音总是很轻,像被风吹得快要散掉,说到一半就会顿住,嘴唇嚅动着,像是有千斤重的话堵在喉咙里。 拾穗儿知道,奶奶后半句想说的是“再去问问镇上的中学,收不收旁听的娃”。 这句话,奶奶在心里揣了三年,几乎每隔一两个月,都会揣着攒了很久的几个硬币,走十几里的戈壁路去镇上。 镇中学的铁门刷着褪了色的绿漆,门卫是个满脸横肉的男人,每次看到奶奶,都会不耐烦地挥手:“去去去,别在这儿添乱!我们这儿不收野娃子!” 有时奶奶会凑上去,卑微地把口袋里的硬币递过去,说“我娃爱读书,您行行好……”, 可那些硬币总会被门卫挥到地上,滚进路边的水沟里。 奶奶就蹲在水沟边,用那双布满裂口的手,一点点在泥水里摸硬币,直到手指冻得发紫,才把沾着泥的硬币揣进怀里,慢慢走回家。 她从不在进门时哭。每次从镇上回来,都会先蹲在土墙根下,背对着家门,用粗糙得像砂纸的手掌,狠狠抹几下眼睛——抹得太用力,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像干涸的河床。 直到确认眼睛不红了,才拍拍身上的沙,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进屋,从怀里摸出个东西:有时是一小块快要融化的水果糖,糖纸皱巴巴的,是她从镇上供销社门口捡的;有时是一片干净的树叶,说“穗儿你看,这叶子像不像书本?”。 有时什么都没有,就笑着说“明儿奶奶再去问,肯定能成”。 拾穗儿看着奶奶眼角未干的泪痕,心里像被针扎着疼,却从不说破,只是把糖纸叠得整整齐齐,夹在自己的“宝贝”里。 拾穗儿的“宝贝”,是一本没有封皮的高二数学练习册。 那是她在镇中学后面的垃圾堆里翻到的——那天她跟着奶奶去镇上,趁奶奶去问学校的功夫,偷偷跑到垃圾堆旁。 垃圾堆散发着腐臭的气味,苍蝇嗡嗡地叫着,可她像没看见一样,蹲在地上翻了一下午。 终于,在一堆烂菜叶下面,她摸到了这本练习册。纸页上沾着油污、菜汤,还有几个模糊的脚印,可当她翻开第一页,看到上面写着“二次函数”时,心脏“咚咚”地跳,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突然,指尖传来一阵锐痛,她“嘶”地抽回手——一片碎玻璃划开了食指,鲜红的血珠涌了出来。 她慌得不行,不是因为疼,而是怕血滴在练习册上,弄脏那些公式。她赶紧抓了把干沙土,死死按在伤口上,又用沙土轻轻蹭着纸页上沾到的一点血渍,直到血渍变成浅褐色,才松了口气。 回家的路上,她把练习册揣在怀里,紧贴着胸口,像护着一只受伤的小鸟。 回到家,她趁着月光,把练习册一页页揭开,摊在院子里的石板上晾晒。 戈壁的夜风凉,她就坐在旁边守着,怕风吹走纸页,怕露水打湿字迹。晒了两天后,她又找来最细腻的戈壁沙,用指尖蘸着,像打磨玉器一样,轻轻蹭着纸页上的污渍。 沙土磨得指尖发烫,很快就起了水泡,水泡破了,流出的水混着沙土,在指尖结成硬硬的痂,可她一点也不在乎。 当那些数字和公式终于清晰地露出来时,她抱着练习册,坐在月光下笑出了声,眼泪却顺着脸颊往下掉,滴在纸页上,晕开小小的圈。 从那以后,每个晚上,她都会趴在小桌上,借着油灯的光做题。 她的左眼因为三年前的沙暴,角膜被飞沙划伤,留下了一道瘢痕,看东西时总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 所以她只能把脸凑得极近,近到鼻尖几乎贴在纸面上,右眼死死盯着字迹,左眼微微眯着,像在努力捕捉每一个符号。 油灯的黑烟熏得她眼睛刺痛,眼泪止不住地流,她就用手背抹一把,继续写——手背上沾着油烟,很快就变成了黑色,可她的字迹却依旧工整,一笔一划,像在刻字。 “奶,我今儿……我今儿算出来那道题了。” 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散了油灯的火苗,又像怕打扰了奶奶缝补。 阿古拉从不问“什么题”,她看不懂那些弯弯曲曲的符号,却会停下手里的针线,抬起头,透过厚厚的镜片,看着孙女专注的侧脸。 灯光照在拾穗儿的脸上,能看到她鼻尖上沾着的油烟灰,还有因为用力眯眼而皱起的眉头,可那双右眼,却亮得像戈壁滩上的星星。 这时,阿古拉会颤巍巍地从怀里摸出一个蓝布包——那是她嫁人的时候带过来的,边角已经磨得发白,上面绣的小花也褪成了浅灰色,可她依旧把它视若珍宝,贴身放着。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布包,里面躺着几颗沙枣——干瘪得像老树皮,表皮皱巴巴的,却是戈壁滩上为数不多能吃的东西。 她用手帕把沙枣擦了又擦,直到表面发亮,才挑出最大的一颗,塞进拾穗儿手里:“吃吧,甜。” 拾穗儿接过沙枣,指尖能感觉到沙枣粗糙的表皮,还有奶奶手心残留的温度。 她咬下一小口,干涩的果肉在嘴里慢慢化开,透出一点微弱的甜,像苦日子里的一点糖。 而阿古拉自己,会捡起一颗最小的,甚至带着虫眼的沙枣,放在没牙的嘴里,慢慢嚼着,嘴角还会露出一丝笑,仿佛在品尝什么山珍海味。 除了沙枣,祖孙俩的粮食就只有青稞面和野菜。阿古拉每天天不亮就会起床,背着那个破布袋去沙丘背风处“找钱”——其实就是捡铜屑和铁渣。 那些金属颗粒小得像沙粒,混在黄沙里,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她得趴在地上,用一个破筛子一遍遍地筛沙子,再用手指一点点扒拉,把那些闪着微光的颗粒捡出来,放进布袋里。 有一次,拾穗儿实在心疼,非要跟着奶奶一起去。 天刚蒙蒙亮,她们就出发了,戈壁滩上的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疼得厉害。 走到一处沙丘旁,拾穗儿看到奶奶跪在沙窝里,腰背弯得几乎贴在地上,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乱蓬蓬的,遮住了脸。 她走近了才看清,奶奶的手指在沙土里飞快地扒拉着,每一个指节都布满了细小的伤口,有些伤口还在渗着血,血珠滴在黄沙上,瞬间就被吸干,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印子,很快又被风沙盖住。 “奶!”拾穗儿忍不住喊出声,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 阿古拉回过头,看到孙女,赶紧把手藏在身后,笑着说“穗儿咋来了?快回去,风大。” 拾穗儿跑过去,抓住奶奶的手——那双手粗糙得像砂纸,掌心的老茧硬得像石头,伤口处的血和沙土混在一起,结成了黑色的痂。 她把奶奶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眼泪蹭在奶奶的手背上:“奶,咱不捡了,我不读书了,我帮你干活。” 阿古拉的眼睛一下子红了,她用力把拾穗儿搂在怀里,下巴抵着孙女的头,声音哽咽却坚定:“傻丫头,说啥胡话!读书是咱唯一的出路,奶不累,奶能行。” 那天晚上,拾穗儿在自己的小木匣里翻了半天,找出了半块橡皮——那是一个路过的支教老师给她的,印着一朵小花,还带着淡淡的香味。 她把橡皮递给奶奶,仰着小脸说:“奶,这个能换钱,你别再去捡沙子了。” 阿古拉看着那半块橡皮,又看着孙女那双蒙着雾翳却依旧清澈的眼睛,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把橡皮紧紧攥在手里,像是攥着什么稀世珍宝,混浊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橡皮上,晕开了淡淡的花香。 “傻穗儿,” 她把拾穗儿搂得更紧了,“这个你留着,写字用。奶有力气,奶能供你念书,总有一天,你能走出这片戈壁。” 油灯的火苗又跳了一下,把祖孙俩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拉得很长很长,像一座小小的山,把所有的苦难都挡在了外面。 墙上的木炭公式,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y=aX2+bX+C”“Sin2α+COS2α=1”,那些曾经被风沙磨淡的线条,此刻仿佛有了生命,在墙上静静生长。 拾穗儿看着那些公式,又看了看怀里的练习册,突然觉得,这油灯的光虽然微弱,却足够照亮她的路;这戈壁的风虽然狂暴,却吹不散她心里的念想。 后来,当拾穗儿考上大学,走出戈壁时,她特意把那本练习册和半块橡皮带在了身边。 每当遇到困难,她就会翻开练习册,看着上面模糊的字迹和淡淡的血渍,想起奶奶在油灯下缝补的身影,想起那些在戈壁滩上捡沙枣、捡铜屑的日子。 她知道,自己心里的那束微光,从来都不是油灯的光,而是奶奶的爱,是自己对知识的渴望,是在苦难里不肯低头的韧劲。 那束微光,从戈壁滩的土坯房里出发,穿过风沙,越过山川,一路照亮了她的路。而墙上那些木炭公式,就像一个个沉默的誓言,见证着一颗种子在荒芜之地生根、发芽,终将长成参天大树,把微光变成照亮别人的光芒。 第五章-求学 去镇里的那条路,拾穗儿闭着眼睛都能描摹出它的每一个坑坎。 二十多里,不长不短的距离,对别人而言,或许只是一段脚程,对她和奶奶阿古拉来说,却是一场需要耗尽全身力气的漫长跋涉。 这条路,被戈壁滩无情地分成了两半。前半段是松软的流沙地带,脚一踩下去,黄沙便像饥饿的嘴巴,瞬间吞噬到小腿肚,每拔出来一步,都伴随着“噗嗤”一声沉闷的响动,仿佛大地极不情愿地释放它的俘虏。 后半段则是令人望而生畏的碎石坡,大大小小、棱角分明的戈壁石毫无规律地铺陈开来,像是上天随意倾倒的一地骸骨。 拾穗儿脚上那双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布鞋,鞋底子早就被磨穿了好几个洞,用旧轮胎皮勉强缀着补丁,但碎石那尖锐的棱角依然能轻易地穿透这些脆弱的防御,硌得她娇嫩的脚底板钻心地疼。 对付这碎石坡,拾穗儿有自己的土办法。她会找些相对柔韧的干枯草茎,仔细地、一圈一圈地缠绕在脚上和鞋子上,直到把双脚包裹得像两个粗糙的草团。 走起路来,草绳与碎石摩擦,发出持续不断的“咯吱……咯吱……”的声响,在这空旷寂寥的戈壁滩上,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寂。 这声音,是她对抗苦难的独特节奏,每一步,都伴随着疼痛,也伴随着坚韧。 无论路途多么艰难,有一件“宝贝”总是被她小心翼翼地保护着——那本没有封皮的高二数学练习册。 她总是把它贴身揣在怀里,用那件补丁摞补丁、棉花已经板结发硬的旧棉袄紧紧裹着,生怕戈壁无常的风沙会“咬”坏这些脆弱的、承载着她全部希望的纸页。 她清晰地记得,有一次,狂风毫无预兆地骤起,像一只无形的巨手,猛地掀开了她的棉袄衣襟,怀里的练习册险些被卷走!那一瞬间,她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抓住它! 她几乎是本能地、不顾一切地向前扑去,整个人重重地摔在坚硬的碎石坡上。尖锐的石子瞬间划破了她单薄的衣裤,胳膊肘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剧痛,温热的液体立刻渗了出来。 但她根本顾不上自己,第一时间将好不容易抓回来的练习册紧紧搂在怀里,像母亲保护最幼小的婴儿。 她颤抖着手,急切地、一页一页地翻检查看,直到确认每一张纸页都完好无损,没有撕裂,没有新的污渍,她那颗提到嗓子眼的心才猛地落回原处,长长地、带着后怕地吁出一口气。 这时,她才感觉到胳膊肘和膝盖上传来的阵阵刺痛,低头一看,鲜血已经染红了一小片衣襟。她只是默默地抓起一把干土,按在伤口上——这是奶奶教她的土办法,能止血。 越是接近镇口,奶奶阿古拉的举止就变得越发奇怪和谨慎。她总会突然变得紧张,浑浊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前方,然后猛地拽住拾穗儿的胳膊,不由分说地把她拉进路边的矮树丛或者沙丘后面躲起来。 祖孙俩蹲在隐蔽的沙窝里,连呼吸都刻意放得轻缓,生怕弄出一点动静。阿古拉的手心会因为紧张而渗出冷汗,紧紧攥着拾穗儿的小手。 拾穗儿知道奶奶在躲什么——她在躲镇中学那位穿着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王校长。 有一次,她们躲藏不及,远远看到了王校长的身影,奶奶的脸瞬间就憋得通红,那颜色,像极了被戈壁强烈风沙常年吹拂、渗透了的红土墙,窘迫、卑微,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羞惭。 她立刻低下头,拉着拾穗儿加快脚步,几乎是逃离了那个方向。等到确认对方走远了,完全看不见了,阿古拉才敢直起腰,用力拍着自己的胸口,仿佛要把刚才憋住的那口气顺过来,声音带着劫后余生般的颤抖,对拾穗儿,又像是自言自语地喃喃道:“别让他们看见……看见了,又说咱是来蹭课的……不好……” 拾穗儿懂。她深深地懂得奶奶这份深入骨髓的“怕”。这“怕”里,有屡次被拒绝的难堪,有身为底层人的自卑,更有怕因为自己的“不懂规矩”而彻底断绝了孙女那一点点微弱求学希望的恐惧。 这份“懂”,源于去年冬天那个刺骨的下午。她听说镇中学来了位新老师,课讲得特别好。冒着凛冽的寒风,她走了两个多小时,终于来到了那排熟悉的教室后面。 她找到了那扇后窗——有一块玻璃不知何时破了个角,刚好能窥见黑板的一角。那一刻,她的心激动得怦怦直跳。她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尖,双手死死扒住冰冷的、布满铁锈的窗台,努力将眼睛凑近那个破洞。 黑板上的字迹有些反光,看得并不十分真切,但她依旧贪婪地捕捉着每一个符号,聆听着教室里隐约传来的老师讲课的声音。 太专注了,以至于当那个巡楼的、有着红脸膛的老保安,攥着用来打更示警的木杆走过来时,她完全没有察觉。直到那沉重的脚步声就在身后响起,她才惊惶地回过头,对上了保安审视的目光。 那一刻,她吓得魂飞魄散,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猛地松开手,缩紧了身子,紧紧靠在冰冷的墙根下,准备迎接预料中的厉声呵斥和驱赶。她甚至害怕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因为恐惧而不住地颤抖。 然而,预想中的责骂并没有落下。那红脸膛的保安只是皱紧了眉头,那眉头像两座纠结的小山丘。他看着她冻得通红的小脸和满是冻疮的手,朝她挥了挥粗糙的大手,声音虽然像戈壁滩上的风一样粗粝,却奇异地没有带着火气:“娃子,快走吧,这儿……这儿不是你待的地儿。” 他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是用力地往地上跺了跺脚,把鞋子上沾着的泥土和雪碴子震掉,像是要跺掉某种无奈的情绪,“天寒地冻的,别蹲这儿凉着了,快回家去吧。” 拾穗儿如蒙大赦,紧紧抱着怀里的练习册,像一道小小的影子,飞快地溜走了。 跑出很远,她似乎还能听到身后传来那保安低低的嘟囔声:“唉……下次可别来了……” 但那声音,软乎乎的,带着一种无奈的怜悯,不像责备,倒更像是在叹息,生怕惊扰了墙角那几只觅食的、胆怯的麻雀。 可是,她还是想去。那份对知识的渴望,像戈壁滩下顽强生存的根系,越是压抑,越是向着深处蔓延。 那扇破了的后窗,那个能窥见黑板一角、能听到老师讲题声音的角落,对她而言,就是通往另一个光明世界的唯一缝隙。 有一次,老师讲解抛物线的性质,因为隔着窗户,声音模糊,图形也看不全,她听得云里雾里,心里急得像有团火在烧。她就那么固执地站在冰冷的窗下,靠着墙壁,等待着下一节课的铃声。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她的脸颊和耳朵,她不停地跺着几乎失去知觉的脚,嘴唇冻得由红转紫,再由紫泛白,身体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但她依然坚持着,直到那位老师再次走进教室,重新开始讲解。 老师板书的速度很快,粉笔在黑板上“哒哒”地敲击,公式和图形飞速地呈现又擦去。拾穗儿看得眼花缭乱,心急如焚。 她生怕错过任何一个步骤,情急之下,她伸出冻得僵硬的手指,用指甲在自己另一只手的手心上一笔一划地、用力地刻下那些关键的公式和图形。指甲划过皮肤,带来细微而清晰的刺痛感,但这痛感反而让她更加清醒和专注。等到下课,她摊开手心,看着那些被刻印下的、微微发红的痕迹,如获至宝。 回到家,天色已晚。她顾不上喝一口奶奶热在锅里的、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粥,第一件事就是找来一小截珍藏的炭笔,就着微弱的月光或油灯,根据手心上已经开始模糊的刻痕,小心翼翼地在相对平整的沙地上,将那些公式和图形重新描摹出来。 沙地松软,字迹难以留存,常常是刚写好几个字母,一阵风吹来,就变得模糊不清。她最盼望的是刚下过小雨的时候,那时的沙地是湿润的,带着一点点黏性,写上去的字迹能保持得久一些。 她就蹲在湿漉漉的沙堆旁,写了擦,擦了又写,反反复复,不厌其烦。直到那轮清冷的月亮升到了头顶,将她的影子缩成小小的一团,直到她的手心被炭笔染得黑黢黢,怎么洗也洗不干净,像烙印着求知的印记,她才摸着黑,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家。 那条漫长的、布满荆棘的路,那扇冰冷的、破了一角的窗,那片广阔无垠、可以随意书写的沙地…… 它们共同构成了拾穗儿独特的课堂。在这个课堂里,没有课桌,没有课本,没有老师直接的教诲,有的,只是一个瘦弱女孩对知识最原始、最纯粹、也最固执的渴望,以及她那被风沙磨砺得愈发璀璨的梦想之光。 这光虽然微弱,却顽强地闪烁在戈壁深处,等待着被看见,等待着燎原的那一天。 第06章-希望 那是戈壁滩上一个看似与往常并无二致的黄昏。巨大的、如同咸蛋黄般的落日,正缓缓沉入遥远的地平线,将无垠的沙海染成一片悲壮而苍凉的金红色。 风,依旧带着戈壁夜晚特有的凉意,像无数把无形的小刀子,贴着地面盘旋,刮在人的脸上,生疼。 拾穗儿像往常一样,在从镇子返回的路上,习惯性地绕到镇中学后墙那个巨大的垃圾堆旁。 这里堆积着学校丢弃的废旧桌椅、破损的体育器材,以及那些对她而言可能蕴藏着“宝藏”的废纸堆。日复一日的翻找,让她的动作带着一种熟练的、近乎本能的小心翼翼。 她用一根磨得光滑的树枝,拨开最上面一层腐烂的菜叶和杂物,鼻腔里充斥着各种腐败物质混合在一起的、令人不适的气味,但她似乎早已习惯,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被一抹不同于周围废纸的深蓝色所吸引。那是一个硬壳的笔记本,被压在其他废纸下面,只露出一角。她的心猛地一跳,一种莫名的预感让她加快了动作。 她小心翼翼地扒开覆盖在上面的杂物,当那个笔记本完全呈现在她眼前时,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一本《高三理科总复习提纲》。 硬质的封面虽然沾了一大块已经干涸的墨迹,但整体完好,边角甚至没有多少卷曲。 她颤抖着手,像捧起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般,将它从垃圾堆里“请”了出来。她迫不及待地、极其轻柔地翻开封面,里面的纸页是崭新的米白色,还没有因为时间和恶劣环境而变得发黄发脆,上面印刷的铅字清晰无比,公式、图表、知识点归纳,条分缕析,密密麻麻,正是她梦寐以求的东西! 巨大的惊喜像电流一样瞬间击穿了她的全身。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血液“嗡”地一下全部涌上了头顶,脸颊因为激动而变得滚烫。 她下意识地紧紧将提纲搂在怀里,仿佛怕它长翅膀飞走似的,然后,她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举动——她抱着本子,转身就在戈壁滩上奔跑起来! 她跑得那样急,那样快,完全不顾及脚下坑洼不平的路面和那些硌脚的碎石。耳边是呼呼的风声,那带着凉意的、像小刀子一样的风,此刻吹在她滚烫的脸上,竟然带来一种奇异的舒爽感。 她感觉自己浑身都在发热,长期营养不良而有些虚弱的身体里,此刻却仿佛涌出了无穷无尽的力量。 后背那件破旧、板结的棉袄,很快就被奔跑产生的汗水浸湿了,紧紧贴在她的皮肤上,又湿又黏,但她浑然不觉。 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儿回家!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奶奶! 她甚至忍不住咧开嘴笑了起来,那笑容纯粹而明亮,驱散了平日笼罩在她眉宇间的阴霾和早熟的忧郁,让她看起来终于有了几分属于她这个年龄的少女模样。 然而,这满腔的喜悦和兴奋,在她快要跑到家,看到那个坐在土坡上的熟悉身影时,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瞬间冷却了下来。 奶奶阿古拉没有像往常那样在屋里生火做饭,或者忙着修补什么家具。她独自一人,坐在离家门不远的那道光秃秃的土坡上,背对着家的方向,佝偻的背影在苍茫的暮色中,显得那么瘦小,那么孤寂,像一株即将被风连根拔起的枯草。 她低着头,肩膀在轻微地、无法抑制地颤抖着。拾穗儿放轻脚步,慢慢绕到奶奶身前,她看到奶奶那双像老树皮一样粗糙的手,正死死地攥着一个空荡荡的、边角磨损严重的旧布包——那是奶奶专门用来装“沙金”的包。而此刻,布包瘪瘪的,里面空空如也。 阿古拉没有注意到孙女的靠近,她正用那同样粗糙的手背,一遍又一遍地、用力地抹着自己的眼睛,混浊的泪水从她深陷的眼窝里不断溢出,顺着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蜿蜒而下,滴落在身前干涸的土地上,留下几个深色的圆点。 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向这无情的老天爷控诉着什么。 “奶……” 拾穗儿轻轻地唤了一声,心一下子揪紧了。 阿古拉被这声呼唤惊醒,猛地抬起头。看到孙女,她似乎想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她慌忙地用袖子胡乱擦着脸,试图掩饰自己的失态,但通红的眼眶和未干的泪痕却出卖了她。 “没……没事儿,” 阿古拉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 “今儿……今儿运气不好,捡的那点儿铁渣子,好不容易攒了半口袋……被……被巡逻的戈壁卫士骑马过去,不小心……马尾巴扫了一下,袋子口没系紧……全……全撒了,滚进那边深沙窝里了……我趴在那儿找了半天……手都扒出血了……也没找回来几颗……”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的,充满了无力感和绝望,“那是……那是奶攒了整整半个月的啊……够……够换两斤盐巴了……够咱娘俩吃好些日子了……” 说到这里,她的眼泪又忍不住涌了出来。那不仅仅是半个月的心血,更是她们祖孙二人赖以生存的一点微薄希望,就这样,在一个不经意的瞬间,化为乌有。 这种打击,对于早已被生活压弯了腰的老人来说,无疑是沉重的。 看着奶奶如此伤心无助的模样,拾穗儿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想起了自己怀里的“宝贝”,立刻将它双手递到奶奶面前,声音还因为刚才的奔跑而带着急促的喘息,但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快而充满希望: “奶,您别难过!您看!您看我找到了什么!好东西!” 阿古拉泪眼朦胧地看向孙女递过来的东西。那是一个硬壳的本子,虽然封面有块污渍,但看起来崭新又厚实。 她有些茫然地伸出手,用那刚刚抹过眼泪、还沾着沙土和些许血丝的指腹,小心翼翼地、几乎带着敬畏地蹭过那硬壳的封面。 她不识字,不知道这是什么,但她能感觉到,这一定是对孙女很重要的东西。 突然,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抬起泪痕斑斑的脸,一把抓住拾穗儿递书的那只手,她的手冰冷而粗糙,却异常用力,指甲因为长期劳作而变形,嵌着洗不掉的污垢。她看着孙女,眼神里充满了一种近乎决绝的痛苦和孤注一掷: “穗儿!”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咱不捡这些破烂了!不捡了!奶……奶带你走!奶带你去城里!去大城市!奶去讨饭!去跪着求人!也……也一定要让你能进学校!让你正正经经地坐在教室里念书!奶不能再看着你这么……这么偷偷摸摸地学了啊!我的穗儿啊……” 说到最后,她已是泣不成声,仿佛要将积压了多年的委屈、辛酸和对孙女的心疼,全都哭出来。 “不去!”拾穗儿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奶奶的话,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和坚定。 她没有抽回被奶奶紧握的手,反而用另一只同样粗糙、指甲缝里还沾着沙土和炭笔灰烬的手,指向提纲封面下方印刷的一行小字——那是出版的年份和“适用于高三毕业班”的字样。 “奶,你看这个,”她的手指点着那个日期,眼神灼灼,像是燃着两簇小小的火焰,“还有一年!还有一年就高考了!我能行!我自己学,也能行!” 阿古拉愣住了,她顺着孙女的手指看去,虽然她不认识那些字,但她能看懂孙女眼中那无比熟悉、却又在此刻显得格外炽热和坚定的光芒。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从孙女的眼睛,移到了她那总是因为看不清而微微眯着的左眼上——那眼尾处,因为常年费力地眯眼辨认字迹,竟然已经过早地添上了一道细细的、却清晰可见的浅纹。 她的目光又缓缓下移,落到了孙女摊开的手掌上,那手心里,纵横交错的纹路早已被劣质炭笔的黑色深深浸染,像是用最浓的墨刻在了血肉里,怎么洗也洗不掉,诉说着无人知晓的艰辛与执着。 这一刻,阿古拉的心中百感交集。有心酸,有心疼,有无奈,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孙女的坚韧和懂事所震撼、所带来的巨大暖流。 她看着眼前这个瘦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眼神却亮得像戈壁夜空中最倔强的星辰的孩子,所有的言语都哽在了喉咙里。 她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汹涌情感,猛地伸出双臂,将拾穗儿紧紧地、紧紧地搂进了自己干瘦却温暖的怀里。 她的动作有些粗暴,胳膊肘因为用力而勒得拾穗儿甚至有点发疼,但那怀抱却是如此滚烫,如此坚实,仿佛要将自己生命中全部的热量和力量,都传递给这个命运多舛却无比争气的孩子。 她的下巴抵在孙女枯黄的头发上,滚烫的泪水再次无声地滑落,但这一次,泪水里除了苦涩,似乎又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名为“希望”的滋味。 祖孙二人就这样在苍茫的暮色中紧紧相拥,在荒凉戈壁的背景下,构成了一幅无比动人又充满力量的画面。 远处,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正奋力穿透厚重的云层,将她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仿佛在预示着,无论前路多么艰难,希望,终将如这光芒一般,刺破黑暗,照亮前行的路。 而那本被拾穗儿紧紧抱在怀里的总复习提纲,就像一颗火种,不仅点燃了她内心的斗志,也温暖了奶奶近乎绝望的心田。 第07章-课堂 从那个雨夜之后,拾穗儿的生活仿佛被注入了一种无形的、却无比强大的力量。 希望的种子一旦破土,便以惊人的速度茁壮成长。 她并未因即将到来的改变而有丝毫松懈,反而更加拼命,像是要把过去被耽误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抢夺回来。 这片广袤无垠、曾经困住她父母的戈壁滩,在她的眼中,彻底变成了一个没有围墙的、无比广阔的教室。 每一块石头都是她的课桌,每一寸沙地都是她的练习本,而那呼啸的风声,仿佛也成了督促她前行的号角。 她用捡来的、粗细不一的木炭条在土坯墙上书写。那墙面粗糙不平,像老人饱经风霜的脸,而且异常“贪婪”,炭笔划上去,粉末很快就被干燥的土坯吸收进去,颜色变淡,写不了几个笔画鲜明的字,就得重新蘸取。 拾穗儿便想了个法子,她用一把生锈的小刀,仔细地将木炭前端削得尖尖的,像一支真正的炭笔。 书写时,她不再仅仅是“写”,而是带着一股狠劲,一笔一划地“刻”。 她用指尖感受着木炭与土墙摩擦时传来的细微阻力,听着那“沙沙”的、如同春蚕食叶般的声音,将那些公式、定理、英文单词,深深地“刻”进墙壁里,也刻进自己的脑海里。 常常写完一面墙,她的右手食指和拇指会被粗糙的炭笔和墙壁磨得通红,甚至破皮,渗出血丝,混合着黑色的炭粉,形成一种暗红的色泽,她也只是不在意地甩甩手,或者放在嘴边轻轻哈一口气,便又继续沉浸在她的“课堂”里。 戈壁滩上最不缺的就是沙子。她把住处周围相对平整的沙地,划分成不同的“功能区”。 一块用来演算数学题,一块用来练习写作文提纲,还有一块,专门用来默写古诗词。 沙粒粗糙,硌得她纤细的指尖生疼,写久了,指腹会变得麻木。 她便找来一块奶奶实在无法缝补的旧布头,垫在手指下面。 写满了,她并不急着立刻抹去,而是会站在那里,微微眯起右眼,仔细地审视一遍自己的“作业”,确认无误或者找到错误后,才会伸出小手,带着一种奇异的庄严感,轻轻地将沙地抹平。 那动作,不像是在销毁痕迹,倒更像是一位严谨的学者,在完成一次重要的推演后,清理桌面,准备下一次的探索。 沙地恢复平整,仿佛一片等待开垦的智慧沃土,随时准备承载新的思想火花。 每天,当天边还镶嵌着几颗不肯离去的残星,戈壁滩沉浸在最深沉的墨蓝色里时,拾穗儿就已经窸窸窣窣地起床了。 她怕吵醒里屋因为劳累而鼾声微微的奶奶,动作总是轻得像一只小猫。 她裹紧那件永远也摆脱不掉的、带着身体温热和淡淡土腥味的旧棉袄,蹑手蹑脚地走到屋外,找一个背风的角落,开始她雷打不动的晨读——背诵英语单词。 那些单词,来源极其艰难。它们来自一本残缺不全、不知经过多少人之手的旧英语课本。 那是她和奶奶用积攒了快一个月的、用小布袋装着的、从沙窝里一颗颗扒拉出来的铁渣和铜屑,从镇上的废品收购站那个总是板着脸的老板那里,好不容易才换来的。 课本的封面早已不知去向,书脊开裂,里面的纸页泛黄发脆,边缘被虫蛀了不少小洞,更糟糕的是,后半部分几乎缺了一半,许多课文和练习都戛然而止。 发音,是更大的难题。她拥有一份“词典”,但那只是一张不知从哪本厚词典上撕下来的、只有孤零零半页的碎片。 上面侥幸地罗列着一些以某个字母开头的单词和音标。她就靠着这半页“天书”,对着课本上那些陌生的、曲里拐弯的单词,一个个地、连蒙带猜地琢磨它们的读音。 她的左眼在这样的近距离、小字体的辨认上几乎完全帮不上忙,反而会因为聚焦困难而产生叠影。 她只能完全依赖右眼。她会把脸埋得极低,极低,鼻尖几乎要触碰到那脆弱的、仿佛一碰就会碎掉的纸页,长长的、因为营养不良而有些稀疏的睫毛,常常会扫在纸上,痒痒的。 有时,为了确认一个复杂单词的音标,或者回忆一个语法规则,她会保持这个极其费力的姿势,一动不动地“钉”在那里小半个时辰,直到右眼因为过度聚焦而酸涩难忍,不受控制地涌出生理性的泪水,视线变得一片模糊。 这时,她会抬起袖子——那袖口已经因为无数次类似的擦拭而变得硬邦邦、黑乎乎——胡乱地在眼睛上蹭两下,待视线稍微清晰,便又立刻低下头,重新投入那片由二十六个字母组成的、浩瀚而迷人的海洋。 对她而言,每一个被正确读出的单词,都是一次小小的胜利;每一个被理解的句子,都是一扇通向更广阔世界的窗户。 戈壁的天气,是喜怒无常的暴君。记得那是夏末的一个午后,原本晴朗的天空毫无征兆地阴沉下来,乌云像打翻的墨汁般迅速蔓延,紧接着,狂风大作,雷声隆隆,暴雨如同天河决堤般倾泻而下。 那不是温柔的春雨,而是夹杂着冰雹、足以摧毁一切的狂暴之雨。 土坯房在风雨中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 突然,“轰隆”一声闷响,伴随着阿古拉奶奶一声惊恐的尖叫,靠近东侧的那面土墙,因为常年被风沙侵蚀、雨水浸泡,终于不堪重负,塌陷了一个巨大的角落! 泥水混合着断裂的草梗和土块,像一条浑浊的黄色瀑布,“哗啦”一声从缺口处奔涌而入,瞬间就淹没了小半个屋子。 更让拾穗儿心胆俱裂的是,那面她花费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用心血和汗水“刻”满了重要物理公式和数学推导过程的墙壁,首当其冲! 浑浊的泥水无情地冲刷着墙面,那些清晰工整的字迹,在水的浸泡和冲刷下,迅速变得模糊、溶解、化作一道道泥浆,顺着墙壁流淌下来,不过片刻功夫,一大片心血就消失殆尽,墙上只剩下一片狼藉的黄褐色泥污。 “我的墙!” 拾穗儿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惊呼,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她第一个反应不是去抢救那些同样被泥水浸湿的、少得可怜的家具物品,而是光着脚,毫不犹豫地就踩进了冰冷刺骨、满是泥浆和碎石的积水里,不顾一切地扑向炕头——她那本视若生命的练习册正放在那里!脚下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 她低头一看,一块隐藏在泥水下的尖锐碎玻璃,已经在她瘦弱的脚底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立刻涌了出来,顺着她纤细的脚踝蜿蜒流下,滴落在浑浊的泥水里,洇开一圈圈触目惊心的、淡红色的小圆晕。 但她仿佛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那本练习册上。她一把将本子抓过来,也顾不上它是否已经被泥水溅湿,就像母鸡保护小鸡一样,死死地、紧紧地搂在怀里,用自己单薄的身体为它挡住继续泼洒进来的雨水。 那个本子,对她而言,不仅仅是知识的载体,更是她在绝境中不曾放弃的证明,是支撑她走到今天的精神支柱,是比性命还要重要的“救命的宝贝”。 阿古拉奶奶踉跄着过来,看到孙女血流不止的脚和那面被毁掉的墙,老人家的眼圈瞬间就红了。 她颤颤巍巍地找来一块相对干净的破布,想给拾穗儿包扎伤口。 可是,巨大的心痛和后怕让她的手抖得厉害,一连试了好几次,那根细细的针,怎么也穿不过那个小小的针眼。 泪水终于从奶奶浑浊的眼睛里大颗大颗地滚落,混合着脸上的雨水和泥点。 她看着孙女苍白而倔强的小脸,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辛酸和哀求:“穗儿……咱不学了……啊?咱不受这罪了……奶奶看着……心里跟刀剜似的疼啊……” 拾穗儿抬起头,看着奶奶泪流满面的脸,看着老人那双因长期劳作而变形、此刻却连一根针都拿不稳的手,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下唇被牙齿死死咬住,留下了一排深深的、泛白的牙印。 巨大的委屈和心痛像潮水般涌上心头,眼眶又热又胀,视线迅速模糊,泪水在里面疯狂地打转,仿佛下一秒就要决堤。 但她硬是梗着脖子,仰起头,拼命地眨着眼睛,利用这个动作,强行把那些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逼了回去。 她知道,她不能哭。她一哭,奶奶会更难过,更自责。 她只是用力地、坚定地摇了摇头,一个字也没有说,但那眼神里的执拗和不肯屈服,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 那天晚上,雨势渐小,但冷风依旧从墙角的破洞“呼呼”地灌进来。 阿古拉奶奶含着泪,用能找到的木板和旧毡布勉强堵住了缺口。 然后,她默默地点亮了那盏唯一的油灯——灯油是从骆驼刺籽实里榨取的,燃烧时冒着浓黑的烟,带着一股刺鼻的焦糊味,常常熏得人头晕眼花。 拾穗儿就借着这昏暗摇曳、烟雾缭绕的光,摊开那本边缘被泥水浸湿、变得皱巴巴的练习册,拿出她珍藏的、几乎握不住的铅笔头,开始一页一页地、重新抄写那些被暴雨冲走的公式。 她写得很慢,很认真,每一个字母,每一个符号,都力求和记忆中墙上的一模一样。 烟雾呛得她忍不住低声咳嗽,她就用手捂住嘴;眼睛被熏得直流泪,她就用那早已脏污的袖口擦一下。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夜色由浓墨般的黑,渐渐透出些许深蓝,又慢慢转向鱼肚白。 当黎明的第一缕微光终于怯生生地从破洞的毡布边缘挤进来时,拾穗儿终于支撑不住,额头抵着冰凉的桌面,趴在那里睡着了。 她的呼吸均匀而绵长,瘦小的肩膀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一只手里,还死死地攥着那半截几乎要被捏化了的铅笔头,仿佛即使在梦里,也不愿放开这求知的武器。 另一只手的指缝里,夹着一张刚刚写满公式的纸,那上面的字迹,虽然带着疲惫的痕迹,却依然工整、清晰,如同她眼中那从未熄灭的、渴望知识的光芒。 油灯的灯芯,也终于燃到了尽头,火苗挣扎着跳动了几下,化作一缕细弱的青烟,袅袅升起,融入了破晓的晨光之中。 第08章-高考 戈壁滩的清晨,总是来得格外艰难。天光尚未完全挣脱地平线的束缚,一种混合着巨大期盼与更深重惶恐的情绪,便已让拾穗儿从浅眠中惊醒。 她的心在单薄的胸腔里“咚咚”直跳,急促得像是要挣脱肋骨的束缚,那感觉,比面对最凶猛的沙暴还要令她窒息。 今天,是高考报名的日子。 这个日子,在她心中,如同这片干涸土地上传说中百年一遇的甘霖,她等了太久,也盼了太久。 身旁,奶奶阿古拉也早已醒了。 老人侧卧着,借着从破旧窗棂透进来的微弱曦光,颤巍巍地从枕头底下最深处,摸出那个她珍藏了不知多少岁月、用褪色蓝布缝制的小包。 布包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着,系着紧紧的结。 老人枯瘦如树根的手指,因为长年劳作的磨损和此刻难以抑制的激动,有些不听使唤地微微颤抖,解了好几下,才将那紧系的结打开。 里面,是整整五十块钱。有揉搓得皱巴巴、边缘起毛的毛票,也有稍微平整些、但同样被摩挲得软旧的块票。 它们静静地叠在一起,散发出一种混合着老人体温、汗渍和泥土气息的特殊味道。 这是阿古拉奶奶从每日那清可见底的粥锅里、从牙缝里硬生生抠出来,更是她顶着戈壁滩上毒辣的日头、迎着刺骨的风沙,佝偻着腰,用那双几乎伸不直的手,在沙砾和砾石间一点点捡拾废弃的铁渣、铜屑,积攒了整整半年才凑够的“巨款”。 每一张钱币,都像是浸透了奶奶的血汗与生命,握在手里,沉甸甸的,重若千钧。 “穗儿,拿好,千万……别丢了。” 阿古拉奶奶的声音沙哑而哽咽,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叠钱放在拾穗儿摊开的手掌上,又用尽全身力气按了按,仿佛要将自己残存的所有生命力、所有的祝福与期盼,都通过这接触灌注到孙女的掌心里。 她的眼神复杂得像戈壁滩上变幻的云,里面有骄傲的火苗,有望子成龙的深切期盼,但更深处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害怕这微薄希望最终会像泡沫一样破灭的巨大紧张。 拾穗儿紧紧攥着这沓滚烫的钱,感觉手心里的冷汗几乎要将纸币浸软。 她将它们重新用蓝布包好,像对待绝世珍宝一般,郑重地塞进贴身上衣最里面的口袋,紧贴着怦怦跳动的心脏。 那里,是她全部的身家性命,也是她通往未知世界的唯一船票。 简单地喝了几口能照见人影的稀粥,拾穗儿踏上了前往镇里的路。 两个多小时的戈壁小径,她独自一人行走。脚下那双早已不堪重负的旧布鞋,鞋底几乎完全脱落,只能依靠几根粗糙的草绳,勉强捆绑在脚上。 每走一步,尖锐的碎石都会透过草绳的缝隙,狠狠地硌在脚底,传来一阵阵钻心的疼痛。 但她浑然不觉,所有的感官和意念,都聚焦在前方那个越来越清晰的镇子轮廓上,聚焦在那个即将决定她命运走向的招生办公室。 镇上的招生办公室,对于拾穗儿来说,是一个充满陌生规则与无形威严的所在。 那扇漆色斑驳、带着裂缝的木门,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 她站在门口,深吸了好几口带着尘土味的空气,才鼓足生平最大的勇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 办公室里的光线有些昏暗,混合着纸张、墨水和陈旧木材的气味。 几个工作人员正伏案忙碌,听到门响,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她。 那目光带着公事公办的审视,带着一丝对于闯入者的好奇,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居高临下的打量,从她写满风霜与疲惫的脸庞,滑到她打满补丁的旧衣衫,最后定格在她那双用草绳捆着、露出黑乎乎脚趾的破鞋上。 一个戴着深度近视眼镜、面色严肃的中年男人负责登记。 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过拾穗儿,当视线掠过她那只总是习惯性微微眯起、蒙着一层无法忽视的阴翳的左眼时,他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起来,像是看到了什么不该出现在此地的瑕疵。 “姓名?” 他开口,声音平淡,没有一丝波澜,像在念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书。 “拾……拾穗儿。” 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细若游丝,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像寒风中即将断裂的蛛丝。 “年龄?” “十……十八。” “哪个学校的?” 男人抬起头,目光再次锁定她,等待着一個理所当然、属于所有前来报名者的答案。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拾穗儿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呼吸变得异常困难,胸腔里一阵闷痛。 她下意识地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泥污和草屑的鞋尖,那只藏在衣兜里紧紧攥着蓝布包的手,指甲早已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这痛感反而帮助她维持着摇摇欲坠的清醒。 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才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微弱的字眼,那声音轻得几乎像是幻觉,却耗光了她所有的尊严与勇气: “我……我没有学校……我,我自己学的。” 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看似平静的湖面。 办公室里出现了短暂的、令人难堪的死寂。 随即,旁边一个正在整理文件、穿着时髦列宁装、梳着油亮辫子的年轻女人,忍不住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却清晰可闻的“嗤”笑。 那笑声短促而尖锐,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一种居高临下的怀疑,像一根烧红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拾穗儿最敏感、最自卑的神经。 “没有学校……考大学?” 年轻女人虽然没有直接对着她说,但那压低了的、带着不可思议语调的嘀咕声,却像长了翅膀的毒虫,精准地钻进了拾穗儿的耳朵里。 “轰”的一下,拾穗儿感觉全身的血液都疯狂地涌上了头顶,脸颊、耳朵、脖颈瞬间变得滚烫,像是被戈壁滩正午最毒辣的太阳狠狠灼烧过。 一种巨大的羞耻感和排山倒海的委屈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她死死地咬住自己的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咸腥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开,才强忍着没有让在眼眶里疯狂打转的泪水决堤而下。 她没有抬头,也没有任何苍白无力的辩解,只是僵硬地、一步一步地挪到冰冷的办公桌前。 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那个已经被体温焐得发热的蓝布包。 她的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缺乏血色的青白,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一层,又一层,极其缓慢地打开包裹,仿佛在揭开自己最深的伤疤。 最后,将那叠浸透着奶奶血汗的、皱巴巴的钞票,小心翼翼地、一张一张捋得尽可能平整,放在光洁却冰凉的木质桌面上。 然后,她拿起那份需要填写的志愿表。 当粗糙的笔尖落在“第一志愿”那一栏时,周围的一切喧嚣、嘲笑、审视仿佛都消失了。 她的手异常稳定,没有任何犹豫,用工整得近乎刻板的字迹,一笔一画地写下了三个沉重如石、却亮如星辰的字——京科大学。 这个选择,并非一时冲动或好高骛远。它的种子,早已深埋。 那是她在一个狂风呼啸的午后,于镇供销社后院那堆积如山的废纸与垃圾中,偶然抢救出来的一本连封面都已缺失、纸张泛黄发脆的旧杂志。 她如获至宝,将其藏在怀里带回家。杂志里有一幅模糊的彩色插图,却深深烙印在了她的脑海:几个穿着笔挺军装、英姿飒爽的年轻人,正围在宽敞明亮、一尘不染的实验室里,操作着一些她叫不出名字、却闪烁着金属与玻璃冷冽光泽的精密仪器。 他们的眼神专注而自信,背景是整齐划一、庄严肃穆的教学楼,那些窗户洁净得不可思议,在明亮的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亮得像她夜晚在戈壁滩上看到的、最璀璨、最遥远的星辰。 那幅画面,成了她黑暗困顿生活中一扇遥不可及的、却始终散发着诱人光亮的窗户。 她将那本残破的杂志翻来覆去地看了无数遍,关于那所学校、那些实验室、那些穿军装学生的简短介绍,她几乎都能倒背如流。 粗糙的纸页边缘,因为反复的、带着渴望的摩挲,已经起了毛边,变得异常柔软。 那是她梦想唯一的、具象化的寄托,是她所有努力的方向,是她即使在最深的绝望里,也坚信只要拼命奔跑、就有可能抵达的彼岸。 交完表格和费用,拾穗儿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让她倍感压抑的办公室。 回程的四个多小时,她走得比来时更加沉默。怀里的蓝布包空了,但心却仿佛被什么东西填得更满,也更沉了。 她知道,真正的征途,才刚刚开始。 高考的日子,是在一场不期而至的夏雨中到来的。 前一天夜里,天气还闷热得让人透不过气,天上连一颗星星也看不见,浓墨般的乌云低低地压着戈壁滩,仿佛酝酿着一场巨大的风暴。 拾穗儿几乎一夜未眠,不是出于紧张,而是一种大战前奇异的清醒。 天快亮时,她才迷迷糊糊合上眼,却仿佛刚睡着,就被窗外一种急促的、敲打万物的“噼啪”声惊醒了。 她猛地坐起身,侧耳细听——是雨!而且是戈壁滩上罕见的、势头极猛的大雨! 雨点密集地砸在屋顶残破的油毡上、砸在窗棂的旧塑料布上,发出震耳的响声。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浓重的、令人心慌的土腥味和水汽。 拾穗儿的心猛地一沉,急忙下炕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门外,天地间已是白茫茫一片雨幕,视线所及,一片混沌。 原本干涸坚硬的土地,瞬间被雨水浸泡成了粘稠的泥浆,院子里低洼处已经开始积水。 “这……这怎么去啊……” 奶奶阿古拉也醒了,颤巍巍地走到门口,望着门外泼天的大雨,愁容满面,声音里带着哭腔。 二十多里泥泞难行的路,这场雨,简直是要把人的希望都浇灭在出发之前。 拾穗儿望着漫天雨幕,咬了咬牙。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回到屋里,找出那件最破旧、但相对厚实些的旧外套穿上,又用一块破塑料布小心翼翼地把那本最重要的复习笔记和准考证包了一层又一层,紧紧揣在怀里。 她看了一眼奶奶煮好的那个红鸡蛋,将它也仔细包好,放入口袋。 然后,她弯下腰,准备把那双本就快散架的破布鞋用草绳再死死地捆紧几圈——这样的路,穿鞋还不如赤脚,但赤脚又怕被碎石和杂物划伤,影响考试。 就在她蹲下身,费力地与那湿滑的草绳较劲时,一阵急促的、夹杂在雨声中的“叮铃哐当”的声响,由远及近传来。那声音艰难地穿透雨幕,越来越清晰。 拾穗儿和奶奶都诧异地抬起头望去。只见茫茫雨帘中,一个佝偻的身影,正推着一辆除了铃铛不响、其他地方都哐当作响的旧自行车,深一脚浅一脚地、极其艰难地朝她家挪过来。 车轮深陷在泥泞里,每前进一步都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推 车的人浑身早已湿透,单薄的旧雨衣根本挡不住这样的大雨,雨水顺着花白的头发流进脖颈,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正是老村长! “穗儿!穗儿娃!” 老村长隔着老远就扯着嗓子喊,声音在风雨中有些变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别磨蹭了!快!上车!我送你去镇上!” 拾穗儿愣住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奶奶阿古拉先回过神来,激动得语无伦次:“村长!这……这大雨天的,您怎么来了!这路……这怎么行啊!” 老村长已经推着车到了近前,大口喘着气,雨水顺着脸上的沟壑往下淌。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焦急地催促:“别说那么多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是天大的日子!就是下刀子也得去!这鬼天气,这几十里泥巴路,靠你这两条腿走,走到啥时候去了?误了考试,那才是天大的罪过!快!快上车!我载你去!” 那辆二八大杠的旧自行车,后座上为了载人,已经绑上了一块厚厚的、用麻袋片包着的木板,虽然简陋,却显然是精心准备过的。 老村长甚至还在车把上挂了一个旧军用水壶,里面想必是灌满了热水。 拾穗儿的眼眶瞬间就红了,喉咙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不再犹豫,在奶奶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侧坐在了那块硬邦邦的后座木板上。 老村长见她坐稳,从怀里拿出一个草帽和一块破旧的塑料布,让阿古拉奶奶给拾穗儿捆在身上,他同时把身上那件几乎湿透的破旧雨衣使劲往后扯了扯,尽可能多地罩在拾穗儿身上,尽管这举动在瓢泼大雨中显得如此徒劳。 “坐稳了!抓紧我衣服!” 老村长低吼一声,用力一蹬脚踏板,自行车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晃晃悠悠地、艰难地冲进了茫茫雨幕之中。 路,比想象中还要难走。 平日里坚硬的沙土路,此刻变成了粘性极大的烂泥塘。 自行车轮胎很快就被泥巴糊住,每蹬一下都异常吃力,车轮不时打滑,老村长必须用尽全力才能保持平衡。 雨水像瓢泼一样浇在两人身上,冰冷刺骨。 风助雨势,抽打在脸上,生疼。 拾穗儿紧紧抓着老村长湿透后冰凉的衣服,低着头,尽量缩着身子,用身体护着怀里那包着准考证和笔记的塑料布。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老村长每一次用力蹬车时,那瘦削脊背传来的剧烈颤抖和沉重喘息。 一路上,老村长几乎没怎么说话,把所有力气都用在对抗这恶劣的天气和路况上。只有在经过特别难行的路段,需要下来推车时,他才会上气不接下气地鼓励一句。 “穗儿娃……坚持住!快到了……就快到了!” 或者喃喃自语地咒骂这该死的天气:“这鬼天……专跟咱们穷人作对……但咱不怕!咱金川村的人……啥苦没吃过!” 有一段路,积水很深,几乎没过了大半个车轮。 老村长毫不犹豫地跳下车,卷起早已湿透的裤腿,赤着脚,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冰冷的泥水里艰难地推行。 泥水溅得他满身都是,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地往前挪。 拾穗儿想下车自己走,却被他厉声喝止:“别动!坐好!你的任务是好好考试,这路,我来走!” 看着老村长在雨中蹒跚前行的背影,那个曾经在村里说一不二、如今却为了她这个晚辈如此拼尽全力的背影,拾穗儿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汹涌而下。 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但心中那股暖流,却对抗着身体的寒冷,支撑着她。 三十多里的路程,在这狂风暴雨中,显得无比漫长。 当镇子模糊的轮廓终于在雨幕中显现时,老村长几乎已经虚脱。 他脸色苍白,嘴唇冻得发紫,推着车的手都在不受控制地哆嗦。 但他浑浊的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光芒。 “到了……穗儿,到了……” 他喘着粗气,把自行车艰难地支在镇中学门口那棵歪脖子老树下。 镇中学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考生和家长。 虽然大家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弄得狼狈不堪,但像老村长和拾穗儿这样几乎是从泥水里滚出来的,还是显得格外扎眼。 有人打着伞,有人穿着雨衣,投来的目光复杂,有同情,有好奇,也有不易察觉的疏离。 老村长顾不得别人的目光,他踉跄着把拾穗儿从车上扶下来,急切地帮她拍打身上已经板结的泥点,又用自己湿透的袖子,徒劳地想擦去她脸上和头发上的雨水。 他的手因为寒冷和用力过度,抖得厉害。 “快,穗儿,快进去!找个地方把身上擦擦,准考证看看湿了没有!” 老村长的声音沙哑而焦急,推着拾穗儿往校门里走,“别管我,我就在这外面等着!你安心考!什么都别想!” 拾穗儿被老村长推着,一步三回头地走进了校门。 穿过操场,走进作为考场的教室,一股混合着湿气、汗味和纸张味道的暖流扑面而来。 教室里的考生们大多也好不到哪里去,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上,裤脚沾满泥浆,但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临战前的紧张。 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拾穗儿才来得及仔细检查。 万幸,怀里的塑料布包裹得很严实,准考证和笔记只是边缘有点潮,并无大碍。 她小心翼翼地将东西放在课桌一角,然后才开始拧自己湿透的衣角和裤脚,冰凉的雨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她感觉浑身冰冷,手脚都有些麻木,但大脑却因为刚才一路的颠簸和刺激,异常清醒,甚至有一种奇异的亢奋。 当试卷发下来,熟悉的油墨味钻入鼻腔时,拾穗儿深吸了一口气,将所有杂念——窗外的风雨声、身上的湿冷、老村长在门外等候的身影——都强行压了下去。 她的世界,瞬间缩小到眼前这张密密麻麻印着题目的纸上。 笔尖落在粗糙的纸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那是她此刻唯一能听到的、属于自己的战歌。 考试的过程,如同一次精神上的潜泳。 她摒除了一切外界干扰,全身心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里。 那些她熬过无数夜晚自学啃下的公式定理,那些她凭借顽强毅力理解掌握的解题思路,在此刻变成了她最有力的武器。 时间在笔尖的流动中悄然逝去。 当结束的铃声尖锐地响起,拾穗儿才恍如从梦中惊醒。 她放下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像是跑完了一场极度消耗体力的马拉松,身心俱疲,但又有一种释放后的虚脱和轻松。 她随着人流走出教室。 雨,不知何时已经变小了,变成了淅淅沥沥的毛毛雨。 天空依然阴沉,但已不像来时那般狰狞。她迫不及待地向校门口望去—— 一眼就看到了那棵歪脖子老树下,老村长的身影。 他没有找地方避雨,就那么直接蹲在湿漉漉的地上,背靠着树干,身上那件破旧的单衣紧紧贴着瘦骨嶙峋的身体,让他看起来更加瘦小。 他双手交叉插在袖筒里,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花白的头发被雨水打湿,一绺一绺地贴在额头上,显得异常苍老和疲惫。他脚下的地面,还是湿的。 显然,从送她进考场到现在,这几个小时,他就一直这样,在凄风冷雨中硬生生地熬着、等着。 拾穗儿的鼻子一酸,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她快步跑过去,声音哽咽地喊道:“村长爷爷!” 老村长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抬起头,看到拾穗儿,浑浊的眼睛里立刻焕发出神采。 他急忙站起身,可能是因为蹲得太久,腿脚麻木,身体晃了一下,拾穗儿赶紧上前扶住他。 “考完了?怎么样?题难不难?手冷没冷?发挥得咋样?” 老村长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焦急地上下打量着拾穗儿,仿佛要从她脸上找出答案。 “嗯,考完了。” 拾穗儿用力点头,努力挤出一个让他安心的笑容,“题……还行。我尽力了。” 她没说太多,但眼神里的镇定让老村长稍稍松了口气。 “尽力了就好!尽力了就好!” 老村长喃喃着,像是安慰拾穗儿,也像是安慰自己。 他转身推过那辆同样沾满泥浆的自行车,“走,回家!你奶奶肯定等急了!” 回程的路,因为雨势减小和归家的心情,似乎变得轻快了一些。 老村长依旧坚持让拾穗儿坐在后座,但体力显然已不如来时,蹬车的速度慢了很多。 拾穗儿坐在后面,看着老村长微微佝偻的、因用力而紧绷的背影,看着他后颈上被风吹日晒刻出的深如沟壑的皱纹,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激与酸楚。 快到村口时,夕阳竟然奇迹般地撕破了云层,洒下几缕金黄的光线,照在刚刚被雨水洗涤过的戈壁滩上,空气清新得让人想哭。奶奶阿古拉早已拄着拐杖,站在村口那棵老胡杨树下,翘首以盼了不知道多久。 看到他们回来,奶奶踉跄着迎上来,一把抓住拾穗儿的手,老泪纵横:“回来了……可算回来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那天晚上,拾穗儿执意要将那个奶奶给的红鸡蛋分给老村长和奶奶。 推让不过,老村长和奶奶象征性地各咬了一小口。 但在拾穗儿低头喝粥时,她清楚地看到,奶奶悄悄地将自己碗里那个完整的、金黄色的蛋黄,拨到了她的碗里。 而老村长,则把他分到的那一小块蛋白,又偷偷放回了中间。 那一刻,拾穗儿的喉咙被巨大的情感堵住,她赶紧低下头,假装被粥呛到,用力地咳嗽着,趁机抹去了眼角失控溢出的温热液体。 接下来的两天考试,都是老村长一早带她去,晚上回来…… 夜深沉,万籁俱寂。考试虽然结束了,但等待结果的日子,或许将是另一种煎熬的开始。 然而,这一日雨中赴考的艰难,老村长舍命相送的恩情,以及奶奶无声的关爱,都如同炽热的烙印,深深印刻在拾穗儿的生命里。 这份沉甸甸的温暖,将化为她面对未来一切未知风雨时,最坚实的力量。 第09章-录取 那是戈壁滩上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时间仿佛被太阳烤化了,黏稠而缓慢地流淌。 毒辣的日头已经稍稍偏西,从正中的炽白变成了略带金黄的橙红,但倾泻下来的光线依旧带着滚烫的重量,毫不留情地炙烤着这片广袤而贫瘠的土地。 空气因高温而扭曲,远处的沙丘和砾石滩像水波一样荡漾着,视线所及之处,都是一片晃眼的、白花花的亮。 大地龟裂出无数道深深浅浅的口子,如同干渴巨兽张开的嘴巴,无声地诉说着焦渴。稀疏的、耐旱的骆驼刺和芨芨草,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叶片卷曲,蒙着一层厚厚的、灰黄色的尘土。 在这片几乎被遗忘的天地间,唯一活动的身影,是一老一少。 低矮的、用土坯垒成的房屋,在经历了前些日子那场罕见的、狂暴的夏季暴雨后,房顶和墙体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损毁。 雨水对于戈壁是恩赐,但对于这种古老的土坯建筑,却近乎一场灾难。 此刻,拾穗儿正站在一架有些年头的木梯上,那梯子是用粗糙的杨木钉成的,因为常年的风吹日晒,木头已经泛白,出现了细细的裂纹,人一上去,就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声,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拾穗儿的身材瘦小,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了几个补丁的蓝色旧布衫,裤子是奶奶用旧布料改的,显得有些宽大,裤脚被随意地卷起几道。 她赤着脚,脚趾因为长期行走在粗糙的地面上,结着一层厚厚的茧。 她的头发用一根红色的、已经褪色的旧毛线绳简单地扎在脑后,几缕被汗水和泥灰黏住的发丝,紧贴在她汗涔涔的额角和脸颊上。 她手里攥着一把沉重的瓦刀,木制的刀柄被磨得光滑,铁质的刀头则沾满了黄褐色的泥巴。 她正小心翼翼地将奶奶在下面和好的泥巴,一铲一铲地抹在墙体被雨水冲出的裂缝处。 她的动作算不上熟练,但极其认真专注,每一次下刀,都力求将泥巴填得均匀、结实。 泥巴是用戈壁滩上的黄土加上切碎的麦草和水搅和而成的,散发着一种原始的、带着些许腥气的泥土味道。 奶奶阿古拉在下面忙碌着。她年事已高,腰背佝偻得像一张拉满了的弓,岁月和辛劳在她古铜色的脸上刻满了深如沟壑的皱纹。 她穿着一件传统的、颜色黯淡的蒙古袍,虽然破旧,却洗得干干净净。 她正颤巍巍地用一双同样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将一块块同样用泥和麦草压制成的草坯,递给梯子上的孙女。 她的动作缓慢而吃力,每递上一块,都要微微喘息一下。 一老一少,就这样在毒日头下默契地配合着。 汗水如同小溪般,沿着她们沾满泥灰的脸颊不断滑落,滴在脚下干涸得冒烟的土地上,发出极其轻微的“嗤”的一声,瞬间就被蒸发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个深色的、迅速消失的圆点。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麦草的干草味,以及汗水咸涩的气息,共同构成了一种属于这片土地的、艰苦而真实的味道。 然而,拾穗儿的心,其实并不像她手上那看似平稳的动作一样平静。 距离那场决定命运的高考结束,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 那份深埋在心底的、不敢轻易触碰的期盼,像一粒被深埋在干旱土壤里的种子,在无尽的黑暗和重压下,承受着难以言喻的煎熬。 它渴望甘霖,渴望破土而出的光明,拥抱一个崭新的世界;但同时,更恐惧那期盼本身就是一场幻影,恐惧萌芽的瞬间,迎来的不是雨露,而是更猛烈的风沙和毁灭性的打击。 她不敢让自己闲下来,不敢有多余的时间去胡思乱想。 只能将所有的焦虑、不安、还有那微弱的、却始终不肯熄灭的希望之火,都转化为身体的力量,倾注在这一刀一瓦、一铲一泥的修补劳作中。 仿佛只有让身体极度疲惫,才能暂时麻痹那颗始终悬在半空、随风摇摆、无处安放的心。 每一次挥动瓦刀,每一次抹平泥巴,都像是在与内心的焦灼进行一场无声的搏斗。 就在这时,一阵异样的声响,打破了戈壁午后固有的沉寂。 那声音起初极其微弱,像是从极其遥远的地方飘来,带着“滋啦滋啦”的电流杂音,断断续续,若有若无。 是镇子上那个挂在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平时,这喇叭只在早晚固定时间响一阵,播放些通知或者悠扬的草原歌曲。 拾穗儿并没有在意,以为是镇上的日常广播,手里的活儿并没有停。 但是,那广播声,竟然罕见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同样的话语。 声音在空旷无垠的戈壁滩上,借着稀薄而干燥的空气,传得很远,也变得越来越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越来越大的涟漪。 “……全区高考成绩现已公布……重复一遍,全区高考状元……拾穗儿……总分七百二十五分……拾穗儿,总分七百二十五分……” 广播里的声音,是那种标准的、带着点儿播音腔的普通话,字正腔圆,穿透力极强。 这声音,与这片粗犷的土地格格不入,此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性。 起初的几个字,“全区高考成绩现已公布”,像是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拾穗儿。她的动作猛地一滞,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 紧接着,“状元”两个字,如同惊雷,在她耳边炸响。 而当“拾穗儿”这三个字,清晰无比地、一遍又一遍地通过高音喇叭,回荡在戈壁滩上空时,她感觉自己的呼吸骤然停止了。 “哐当——!” 一声清脆刺耳的金属撞击声,突兀地响起。 拾穗儿手中的瓦刀,从她瞬间失去所有力气、变得绵软的手指间滑落,重重地砸在脚下坚硬的土地上。 沉重的铁质刀头甚至在那干硬的地面上磕出了一个小坑,溅起一小撮黄色的尘土。 她整个人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又像是被那道无形的闪电劈中了,僵直地、一动不动地站在那架摇摇晃晃的木梯上。 她依然维持着刚才劳作时那个微微弯腰的姿势,手臂还半举在空中,保持着握刀的姿势,只是手中已经空空如也。 她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在刹那间收缩,然后又放大,失去了焦点,茫然地望向声音传来的、镇子的方向。 风,依旧不知疲倦地吹着,卷起地上细小的沙砾和尘埃,打在她的裤脚上,发出持续不断的、“沙沙”的轻响,像是在提醒她现实的存在。 远处,那广播声还在隐隐约约、却又执着地回荡着,一遍,又一遍。 那声音此刻在她听来,不再像是冰冷的通知,而更像是在吟唱一首她连在最美妙的梦境中都不敢奢望的圣歌,庄严肃穆,又带着一种令人眩晕的魔力。 “拾穗儿……七百二十五分……状元……” 这几个词语,像是一群被惊起的、疯狂的火鸟,在她的脑海里盘旋、俯冲、碰撞、炸开!迸发出无数耀眼的火星! 她感觉自己的血液似乎在刹那间凝固了,四肢冰凉;但又在下一秒,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的热流从心脏最深处奔涌而出,迅速冲向四肢百骸,让她浑身都开始微微颤抖。 心脏像是变成了一匹脱缰的野马,挣脱了所有束缚,在她单薄的胸腔里剧烈地、毫无章法地狂跳着,撞击着她的肋骨,发出“咚咚!咚咚!”的、如同远古部落祭祀时敲响的战鼓般的巨响,震得她耳膜发聩。 耳朵里一片嗡鸣,外界所有的声音——风声、沙砾声、甚至奶奶在下面疑惑的询问声——都变得模糊不清,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流动的水。 唯有那“状元”和“七百二十五分”这几个词,如同被刻录了一般,在她耳内不断地、清晰地回响、放大。 她愣在那里,仿佛时间已经失去了意义。足足有半盏茶的功夫,她就那么僵立着,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灵魂仿佛已经脱离了这具瘦小的躯壳,沿着那声音的轨迹,飞越了茫茫戈壁,飞向了那个承载着她所有梦想的、遥不可及的地方。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不是狂喜,也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极度的、超出了承受能力的震惊和茫然,仿佛无法处理这突如其来的、海啸般的信息。 直到脚下那架本就不堪重负的木梯,因为她的长时间僵持而发出一声更为响亮、更为痛苦的“吱呀——”声,猛地晃动了一下,她才像从一场深沉的梦魇中被惊醒,猛地回过神来。 “奶……奶奶!” 她发出了一声近乎尖叫的、带着剧烈颤抖和哭腔的呼唤。 那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紧张和难以置信而完全扭曲变形,几乎不像她自己的声音。 她甚至完全忘记了自己还站在近两米高的木梯上,忘记了危险。 求生的本能和此刻巨大的精神冲击混合在一起,促使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手脚并用地从梯子上蹿了下来。 她的动作慌乱而笨拙,落地时,一只脚踩在了一块小石子上,一个趔趄,差点直接摔倒在地。 脚上那只本就破旧不堪、用旧布条勉强缝制的布鞋,在慌乱中彻底脱落,留在了木梯的旁边。 她浑然不觉!赤着一只沾满泥土的脚,像一支被用力射出的、义无反顾的箭,疯了似的朝着那间低矮的、为她遮蔽了十几年风雨的土坯房里冲去! 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又似乎被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完全占据——准考证!那张皱巴巴的、边缘已经磨损、印着她名字和一张略显拘谨的黑白照片的纸! 那是她与那个叫“高考”的巨大事件之间,唯一的、最直接的、也是最珍贵的联系物! 她需要立刻看到它!触摸到它!需要用这实实在在的物证,来确认“拾穗儿”这三个字,真的与广播里那个如同星辰般耀眼、如同神话般遥远的“状元”联系在一起! 她需要证明,这不是一场幻觉,不是一场因过度渴望而产生的白日梦! 她冲进昏暗的屋内。从明亮的室外突然进入光线不足的屋里,她的眼前瞬间一黑,短暂的失明加剧了她内心的慌乱。 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追逐。 她径直扑向那张占据了屋子大半空间的土炕。炕上铺着破旧的苇席,席子边缘已经破损。 她手忙脚乱地在枕头下摸索着,枕头里填塞的是干草,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没有!她又转身扑向炕头那个漆皮剥落、露出木头原色的小木匣。 那是她们家存放最珍贵物品的地方——几张薄薄的照片,几枚有限的硬币,还有……她的准考证! 她的手指因为极度的激动和颤抖而不听使唤,变得僵硬而笨拙。 好几次,她试图打开那个简单的木扣,却都滑脱了,甚至差点把整个匣子从炕上打翻。 她的心跳声更响了,在寂静的屋里如同擂鼓。终于,“咔哒”一声轻响,木扣被拨开了。 她颤抖着掀开匣盖,几乎是屏住呼吸,在一堆杂乱的、承载着这个家庭微小历史的物品中,急切地翻找着。 终于,她的指尖触碰到了一张薄薄的、边缘有些卷曲的硬纸。就是它! 她双手死死地捏着准考证的两角,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又像是捧着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 她将它举到眼前,凑到从唯一那扇小窗户透进来的、那一缕被灰尘切割得有些朦胧的光线之下。 她的眼睛瞪得极大,眼球因为用力而微微凸出。右眼因为紧张和用力,布满了细小的血丝,像地图上的河流网络。 而她那只天生有些弱视、平时总是习惯性微微眯起的左眼,此刻也尽力地、最大限度地睁开着,仿佛要调动起全部的生命力,来参与这场至关重要的确认。 她的目光,像是要化作两束高能量的激光,又像是化作了最精细的刻刀,一笔一画地、死死地、反复地刻在“拾穗儿”那三个打印出来的、因为纸张质量和印刷条件而略显模糊的汉字上。 她看得很慢,很仔细,仿佛在解读一个古老的、蕴藏着无限奥秘的符文。 是她!准考证上的这个名字,和广播里喊出的那个名字,每一个笔画,每一个读音,都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真的是她!拾穗儿!这个戈壁滩上像骆驼刺一样普通的女孩! 确认的那一刻,一直被她强行压抑着的、如同地下暗河般汹涌奔腾的巨大情感洪流,终于冲垮了所有理智和克制的堤坝,以排山倒海之势,奔涌而出! 滚烫的泪水,像是蓄积了千万年的火山岩浆,又像是终于盼来了丰沛雨季的暴雨,毫无征兆地从她酸涩胀痛的眼眶中汹涌而出。 泪水不是一颗一颗,而是成串地、连绵不断地滚落,大颗大颗地、沉重地砸落下来。 泪水滴在她手中那张脆弱而珍贵的准考证上,发出“啪嗒”、“啪嗒”的轻响,在寂静的屋里显得格外清晰。 泪水迅速晕染开来,在那粗糙的纸张上形成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将那三个承载了她十八年所有梦想、汗水和苦难的名字,浸泡得有些模糊、有些柔软,打印的墨迹边缘微微化开,仿佛这三个字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到不真实的幸福而激动得不能自持,要融化在这滚烫的泪水里。 她就这样站着,保持着那个双手捧举的姿势,手里捧着那张被泪水迅速打湿的准考证,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地颤抖起来。 起初是无声的哭泣,只有眼泪疯狂奔流;接着,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从她的喉咙深处溢了出来,那声音里包含了太多太复杂的情感——是积压了太久太久的委屈,是无数个挑灯夜读的辛酸,是穿越贫困和艰难时的坚韧,是面对未知未来的恐惧,以及最终,梦想以一种最灿烂、最极致的方式照进现实的、那种巨大到无法承受的喜悦和释放!这哭声,是她生命乐章中,最强烈、最震撼的一个音符! 而此时,原本在屋外的阿古拉奶奶,在经历了最初的茫然、倾听、以及同样难以置信的震惊之后,也终于反应了过来。 她仰头看着空荡荡的木梯,听着屋里传来的孙女异样的动静,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先是充满了困惑和担忧,但当她再次侧耳捕捉到那随风断续传来的广播声,尤其是清晰地听到“状元”和“七百二十五分”时,混浊的老眼里,瞬间迸发出了一种如同年轻人般的光彩! 她甚至来不及去捡起孙女跑掉的那只破布鞋,也完全顾不上自己年迈体衰、平常走路都离不开拐杖、腿脚早已不便的现实! 一种强大的、源自血脉深处的、难以置信的狂喜和一种必须立刻去证实的迫切,像一股电流般瞬间传遍了她的全身,赋予了她一种近乎奇迹的力量! 她一把扔掉手中正准备递上去的草坯,甚至没有去拿靠在墙边那根被她摩挲得光滑无比的旧拐杖,就那样凭借着一种本能,一种被巨大好消息驱使的冲动,跌跌撞撞地、以她这个年纪所能达到的、近乎奔跑的速度,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几公里外镇子的方向奔去! 她那佝偻的身影,在空旷的戈壁滩上,显得那么渺小,却又那么坚定,仿佛要去迎接一个等待了一生的神迹! 奶奶这一去,就是整整两个时辰。 对于留在屋里的拾穗儿来说,这是她人生中最漫长、最煎熬的两个时辰。最初的狂喜和哭泣之后,一种巨大的不真实感再次袭来。 万一……万一是听错了呢?万一是同名同姓呢?万一只是广播出了差错?各种可怕的念头像幽灵一样钻进她的脑海。 她坐立不安,像是在热锅上的蚂蚁。她时而坐在炕沿,看着被泪水打湿的准考证,傻傻地笑出声;时而又因为恐惧可能的失望,而忍不住再次低声啜泣;她一次又一次地跑到门口,踮起脚尖,向奶奶消失的方向极力张望,直到眼睛酸疼,脖子发僵。 她的心,就像是被放在炭火上反复炙烤,又像是被突然浸入冰水中急速冷却,备受煎熬,度秒如年。 她甚至没有心思去喝一口水,屋里那个粗陶水缸里的水,此刻也无法缓解她内心的焦渴。 当日头彻底西沉,天边燃起绚烂如同织锦般的晚霞,将整个戈壁滩染成一片瑰丽的橙红与紫红时,阿古拉奶奶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视野的尽头。 她走得很慢,很蹒跚,与去时那近乎奔跑的状态判若两人,仿佛那来回一趟,已经耗尽了她生命中积攒的所有气力。 她的步伐沉重而缓慢,每一步都像是在挪动一座山。 但细心看去,会发现她那原本因为常年劳作和生活重压而佝偻的背,此刻似乎不易察觉地挺直了一些,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她的一只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牛皮纸的大信封。那信封崭新而挺括,在她那双枯瘦如柴、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又如此珍贵,仿佛有千钧之重。她的另一只手,空着——那根陪伴她多年、被视为另一条腿的拐杖,不知在何时何地,被她遗忘或者丢弃了。 也许是在听到确切消息时激动得脱了手,也许是她觉得,此刻,有比拐杖更重要的东西需要紧紧抓住。 看到从屋里冲出来、脸上交织着期盼、恐惧和泪痕的孙女,阿古拉奶奶的嘴唇开始剧烈地哆嗦起来,干裂的唇瓣翕动着,她想说什么,想告诉孙女她听到的、看到的一切,想表达她内心的狂喜和骄傲,但极度的激动让她喉咙哽咽,一个字音也发不出来,只有浑浊的、滚烫的老泪,不受控制地顺着脸上那刀刻般深邃的皱纹,纵横交错地流淌下来,滴落在她破旧的衣襟上,滴落在脚下干燥的土地上。 她颤抖着,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个象征着命运转折点的牛皮纸信封,递向她的孙女。 她的手抖得那样厉害,连一个最简单的递送动作都几乎无法完成,那个崭新的信封在她手中簌簌作响,像是在附和着她身体的颤抖。 还是拾穗儿强忍着几乎要再次决堤的泪水,和心脏快要跳出喉咙的激动,小心翼翼地、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进行一个庄严的仪式般,从奶奶那剧烈颤抖的手中,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信封。 信封入手,能感觉到里面硬质纸张的轮廓。封口处,粘得很牢固。 拾穗儿找到封口处,用指尖轻轻地、一点点地、小心翼翼地撕开,生怕用力过猛会损坏了里面的任何一点东西,仿佛那里面装着的,是比水晶还要脆弱的梦想。 当里面的东西滑出来时,祖孙二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那是一张大幅的、硬质的、质感非常好的录取通知书。 封面是庄重而热烈的深红色,如同凝固的血液,又如同燃烧的火焰,仿佛凝聚了无数人的期望、汗水与无上的荣耀。 最上方,一枚金色的、线条刚劲有力、设计精美的校徽,即使在屋内渐暗的光线下,也熠熠生辉,散发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光辉。那盾牌的形状,那象征意义的图案,以及那醒目的、每一个笔画都重若千钧的“京科大学”字样…… 这光芒,如此耀眼,如此炙热,仿佛不是反射着窗外最后的霞光,而是自身就在燃烧,像一颗刚刚降临人间的星辰,又像是戈壁滩上那轮最能给予万物生命和希望的、灼热的太阳! 它瞬间就驱散了这小土坯房里积年累月的昏暗、贫寒与阴霾,将整个空间都照亮了。 那天晚上,戈壁滩上空升起了一轮异常皎洁、异常明亮的满月。 或许是心理作用,或许是天公作美,那月亮格外的大,格外的圆,清辉如水银泻地,毫无保留地倾洒下来,温柔地覆盖着这片苍凉而辽阔的土地。 月光将小小的院落和低矮的土房照得亮堂堂堂,地面上仿佛铺了一层细腻晶莹的白霜,每一颗沙砾都似乎在反射着清冷的光。 远处沙丘的轮廓在月光下显得柔和而神秘,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那么圣洁,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为这个女孩静静地庆祝。 拾穗儿将那张录取通知书,端端正正地、小心翼翼地铺在屋内那张唯一的、摇摇晃晃的旧木桌上。 桌子表面坑洼不平,但通知书放在上面,却仿佛自带一种能抚平一切坎坷的力量。 阿古拉奶奶搬来一个小木凳,坐在桌旁。就着窗外慷慨涌入的、明亮的月光,她伸出那双为生活操劳了一辈子、布满老茧、干枯如千年树皮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敬畏,摩挲着通知书上凸起的字迹和那枚冰凉的、光滑的校徽。 她的手指颤抖得厉害,每一次抚摸,都极其缓慢,仿佛在通过指尖,阅读一部波澜壮阔的史诗,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重量。 那冰凉光滑的触感,对她粗糙的手指来说,是一种全新的、神圣的体验。 “出息了……我穗儿……真是出息了……” 她反复地、喃喃地念叨着这句最简单、最直白的话,声音沙哑而哽咽,像是要把这十几个字里蕴含的十八年的辛劳、担忧、无条件的支持、以及此刻喷薄而出的骄傲和幸福,都揉碎了,融进这无边无尽、清澈如水的月光里,让天地一同见证。 祖孙俩没有点灯。煤油灯是珍贵的,但今夜不需要。 她们就这样,静静地坐在桌前,守着那张如同太阳般照亮了她们未来道路的通知书。 谁也没有再说话,屋子里只剩下彼此轻微的、因为激动而尚未完全平复的呼吸声,以及奶奶摩挲纸张时发出的极细微的“沙沙”声。 但一种无声的、巨大的暖流和甜蜜,却在两人之间,在这简陋得几乎一无所有的土坯房里,汹涌地、澎湃地流淌着。 那是一种超越了血缘的羁绊,是共同历经磨难后终于迎来曙光的巨大慰藉。 那甜,是如此的真实而强烈,超越了她们这辈子吃过的任何一颗沙枣,任何一滴蜂蜜。 它浓烈、醇厚,从心脏最深处满溢出来,流向四肢百骸,甜得让人浑身发颤,甜得让人忍不住想再次落泪,甜得仿佛下一刻,连这戈壁滩上常年刮着的、带着寒意的夜风,连这清冷如霜的月光,都要被融化在这无边的、迟来的、却无比珍贵的甘甜之中了。 这甜,将永远刻在她们的记忆里,足以滋养未来漫长岁月中的所有风雨。 这个戈壁滩上的月夜,也因此成为了她们生命中最明亮、最温暖的一个夜晚。 第10章-启程 压抑已久的泪水,如同初春解冻的江河,又似决堤的洪流,再也无法遏制地从拾穗儿那双清澈却承载了太多苦难的眼眸中滚落。 这泪水包含了太多太多——有深夜苦读时炭笔磨破指尖的刺痛,有因视力模糊而不得不将脸几乎贴在沙盘上的酸楚,有被人嘲笑“沙窝里想飞出金凤凰”时的屈辱,更有对奶奶佝偻身影和深夜里微弱叹息的无尽心疼。 此刻,这所有的委屈、辛酸,混合着“状元”二字带来的巨大震撼、难以言喻的喜悦以及即将离别的愁绪,如同沸腾的岩浆,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她蹲在屋后那个熟悉的角落,背靠着冰冷却能给她一丝依靠的土墙,肩膀因为无声却剧烈的抽泣而微微耸动。 那本被她视若生命的练习册,被她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抱在怀里,粗糙的、甚至带着毛刺的封面硌着她单薄的胸口,带来一丝尖锐而真实的痛感。 这痛感奇异地安抚着她,仿佛在提醒她,眼前这一切——震天的锣鼓、红艳艳的喜报、军官和教授们赞许的目光——都不是她因过度渴望而产生的幻觉,而是真真切切发生的奇迹。 她的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练习册边缘因反复翻阅而卷起的毛边,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无数个夜晚,就着摇曳的油灯光芒,她与一道道难题搏斗时留下的汗渍与体温。 阿古拉奶奶一直静静地站在不远处,布满皱纹的脸上交织着难以言表的复杂情绪。 看到孙女哭得几乎喘不过气,她颤巍巍地挪动脚步,蹲下身来。 这个简单的动作对于她年迈僵硬的膝关节和劳损过度的腰背来说,已颇为吃力,甚至能听到骨骼发出的轻微“嘎吱”声。 但她浑然不觉,她的全部心神都系在眼前这个哭成泪人儿的孩子身上。 她没有立刻说话,浑浊却深邃的眼睛里溢满了心疼。 她只是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像千年胡杨树皮一样粗糙干裂的手,动作缓慢却异常坚定地,将孙女单薄而颤抖的身体,轻轻地揽进了自己温暖干瘦的怀抱。 一瞬间,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戈壁阳光、泥土尘埃、淡淡炊烟以及奶奶身上特有体味的气息,将拾穗儿牢牢包裹。 这味道,曾在她无数个饥寒交迫的夜晚给她温暖,在她受挫沮丧时给她安慰,是她十八年生命里最坚实、最安心的依靠。 奶奶的手,先是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温柔,一下一下,轻柔地拍着拾穗儿的背,节奏缓慢而沉稳,仿佛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婴儿,又似在为她过去十八年所走过的每一步艰难路途,做着无声的抚慰。 随后,那双饱经风霜的手缓缓下移,小心翼翼地握住了拾穗儿那只因为长期握炭笔、拉犁耙而指节有些变形、手心纹路里早已浸满了洗也洗不掉的炭黑印记的手。 奶奶的手指,带着岁月磨砺出的温度和粗糙的质感,一遍遍、极其耐心地摩挲着那些深嵌入少女肌理的黑色纹路。 她的触摸如此专注,仿佛不是在抚摸一只手,而是在阅读一部无字的史书,上面记录着孙女每一个浸透着汗水与坚持的日夜:那是在沙地上演算时手指与粗粝沙粒的摩擦,是在灶膛边借着火光看书时不小心抹上的炭灰,是紧握锄头开垦贫瘠土地时留下的印记…… 这每一道纹路,都是一道刻骨铭心的年轮,都是通向今天这个奇迹的铺路石。 “哭啥。” 良久,阿古拉奶奶的声音才响起,低沉沙哑,像被戈壁风沙磨砺了千万年的石头相互摩擦,却蕴含着一种奇异的、能穿透一切悲伤、让人心安的力量。 “我娃出息了,考上了状元,这是天大的喜事,是咱金川村几辈子都没出过的大喜事!该笑,该大声笑才对。” 她的语气里没有一丝一毫的责备,只有那深不见底的心疼,和一种历经漫长黑暗终于看到曙光后的、深沉如海的欣慰。 她那布满皱纹的眼角,其实也闪烁着晶莹的泪光,只是她强忍着,不让它掉下来,她要把所有的坚强和祝福都留给孙女。 拾穗儿没有抬头,她把脸更深地埋进奶奶散发着熟悉气息的怀抱里,像一只终于归巢的、寻求庇护的雏鸟,用力地蹭了蹭。 眼泪和鼻涕或许都蹭在了奶奶那件打满补丁、洗得发白的旧棉袄上,但谁会在意呢? 她没有像奶奶说的那样立刻笑起来,那巨大的情感波动,那足以颠覆她过去整个世界的狂喜与离愁,岂是一个简单的笑容所能承载? 但奇异地,那汹涌澎湃、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泪水,却在奶奶这无言却胜过千言万语的拥抱和温柔至极的抚触中,慢慢地、一点点地止住了势头。 她只觉得胸口那块堵了不知道多久、沉甸甸的、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的巨石,仿佛在“状元”二字响彻戈壁滩上空的那一刻,就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猛地移开了。 此刻,在那巨石原本盘踞的位置,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和一种巨大的、空落落的感觉交织着,席卷了她的全身。 她一时有些无所适从,仿佛失去了重量的牵引,却又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一个时代,结束了。 那个属于戈壁滩、属于沙土演算、属于奶奶的油灯和叹息的时代,正缓缓落下帷幕。 而一个崭新的、充满未知却也充满希望的时代,正伴随着越野车的引擎声,向她迎面扑来。 院门口,张建军教授静静地伫立着,如同一棵扎根于地的白杨。 他没有出声催促,脸上带着军人特有的刚毅,但眼神中却流露出深深的动容和理解。 他刻意将目光投向远方,像一个沉默而可靠的哨兵,守护着这离别前最后的、珍贵无比的温情时刻。 他抬头望向戈壁辽阔的夜空,发现那场肆虐了半夜、仿佛要洗净天地间所有尘埃的急雨,不知何时已经渐渐停歇,只剩下一些零星的、温柔的雨丝,还在恋恋不舍地、轻飘飘地洒落,像是上天也为这女孩送行的眼泪。 浓厚的乌云正在缓缓散开、变薄,天边,在那天地交接的最深处,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坚定的鱼肚白。 那光芒还很羞涩,像是蒙着一层半透明的薄纱,朦朦胧胧,但已然以一种不可阻挡的姿态,宣告了漫长而黑暗的夜晚的终结,黎明的脚步正不可逆转地临近。 湿润的空气中,弥漫着戈壁雨后特有的、清新而带着浓郁土腥气的味道,这味道里,似乎也夹杂着一种新生的气息。 几名教员开始轻手轻脚地、几乎是带着一种敬意地,将拾穗儿那少得可怜的行李搬上军绿色的越野车。 所谓的行李,简单得令人心酸:不过是几件叠得整整齐齐、却依旧掩盖不住破旧本质的衣裳——那是奶奶阿古拉在无数个油灯摇曳、光线昏黄的夜晚,就着微弱的光亮,用不知从哪里精心找来的、颜色各异、大小不一的碎布片,一针一线,补丁摞着补丁,勉强缝制而成的。 每一针每一线,都缝进了老人对孙女全部的爱与牵挂,缝进了她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最深切的期望。 还有一个用洗得发白、甚至有些透明的旧床单仔细打包起来的、略显沉重的布包,里面装的不是金银细软,而是拾穗儿这些年视若珍宝的“草稿纸”——那些在沙地上写写画画后,被她小心翼翼收集起来、尽量平整过的沙土块,上面还隐约可见密密麻麻的公式和演算过程。 阿古拉奶奶固执地要求带上这些。“留着,给我娃留个念想,” 老人用枯瘦的手摩挲着那个布包,眼神悠远而坚定,“看见它们,就别忘了这戈壁滩的风沙,别忘了你是从哪儿走出去的,别忘了咱的根。” 拾穗儿被一位面容和善、戴着眼镜的年轻教授小心翼翼地扶上了越野车。 她的脚步有些虚浮,仿佛踩在云端,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直到在硬朗的车座上坐定,她依然下意识地紧紧攥着怀里那本没有封皮、页面泛黄卷边的练习册,仿佛那是她的护身符,是她与过去十八年生命连接的唯一纽带,一旦松开,就会坠入虚无。 她的食指,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纸页上那些密密麻麻、有些地方因为反复擦拭和修改而显得模糊甚至破损的字迹。冰凉的纸张和凹凸的笔触,传递来一种熟悉的、让她在陌生环境中感到一丝安心的质感。 车窗开着,戈壁清晨微凉的风,带着雨后湿润的草木气息(那是顽强生长的骆驼刺和沙枣树的味道)和远方未知世界的讯息,轻柔地拂过她滚烫的脸颊,吹动她额前有些枯黄却柔软的碎发。 她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睛,尤其是那只总是蒙着一层难以驱散的阴翳、看东西需要格外费力的左眼。 奇怪的是,在这一刻,她忽然觉得眼前的世界似乎清晰了不少,明亮了不少。 是因为刚刚痛哭一场泪水冲刷过的缘故吗?还是因为这即将奔赴新生的、豁然开朗的心境,驱散了眼中的阴霾?她说不清。 她只是觉得,远处那些起伏的、她熟悉得如同自己掌纹的沙丘轮廓,在渐亮的天光下,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亲切,甚至带上了一种朦胧的诗意。 那些沙丘,她跑了无数遍,上面深深浅浅地,还印着她赤脚或穿着破草鞋奔跑时留下的脚印,那是她与这片沉默土地最亲密的对话,是她孤独求学路上最忠实的见证,也是她无数次对着天空呐喊、倾诉心中梦想的听众。 越野车引擎发出一声低沉的轰鸣,缓缓启动,车轮开始碾过尚存积水的地面。 拾穗儿猛地回过头,透过后车窗那层不算干净的玻璃,拼命地向后望去。 奶奶阿古拉,依旧站在那个她们刚刚分别的、略显孤零零的土坡上,她没有再呼喊,只是高高地举着那只枯瘦得像老树枝一样的手臂,用力地、固执地挥舞着。 她的身影,在车轮卷起的淡淡尘埃和因距离迅速拉远而变得模糊的视野中,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从一个清晰可辨的、承载了她全部世界的人形,慢慢浓缩成一个颤动的、小小的黑点…… 最终,那个黑点像是被一只无形而又温柔的手轻轻抹去,彻底地融入了戈壁滩那苍茫壮阔、正被瑰丽晨曦一点点染亮的背景之中,再也分辨不出了。 那一刻,拾穗儿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揪了一下,一阵尖锐而深刻的疼痛袭来,几乎让她窒息。 奶奶的身影,最终化作了戈壁晨光里一粒渺小的、仿佛随时会被风吹落的沙枣,却带着千钧重量,重重地砸在了她的心湖最深处,漾开一圈圈酸涩而温暖、复杂难言的涟漪。这感觉,将永远烙印在她的记忆里。 车内,一片肃穆的安静,只有引擎平稳的运行声和车轮碾过湿滑路面的沙沙声。 张建军就坐在拾穗儿的侧前方,他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给这个女孩足够的时间平复心绪。 然后,他微微侧过头,目光温和而睿智地看向身边这个刚刚经历人生最剧烈转折的女孩,伸手指向车窗之外那尚且被黎明前最后一丝昏暗笼罩的戈壁旷野。 “拾穗儿同学,” 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带着一种长辈般的引导意味,“你看,这戈壁滩,在天快要亮的时候,是不是显得特别黑?特别沉?仿佛所有的光线都被吸走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沉重。” 拾穗儿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用力地点了点头,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晶莹的泪珠。 的确,黎明前的黑暗,往往是最浓重、最压抑的,仿佛一只巨大的墨色碗盖,要将所有的希望和光芒都吞噬殆尽,这像极了她过去许多个感到无助和迷茫的时刻。 “但是,你抬头,看天上。” 张建军的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激昂,他抬手指向车窗外那无垠的天幕,动作坚定有力。 拾穗儿依言抬起头。夜雨初霁的天空,像一块被仔细擦拭过的、深蓝色的巨大绒布,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清澈得令人心醉。 而在这片深邃的蓝色之上,那条浩瀚璀璨的银河,尚未完全隐去,依旧横亘在天际,气势磅礴,宛如一条闪耀的光之河流。 无数颗星星,大的如钻石,小的如碎钻,明亮的,暗淡的,密集地镶嵌在那里,闪烁着冰冷而纯净、永恒不变的光芒。 那景象,真的像是传说中哪位天神不小心打翻了一整罐亮晶晶的碎银,洋洋洒洒,铺满了整个夜空,形成了一种惊心动魄的、沉默而壮丽的美,足以让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 “你看这些星星,” 张建军的声音放缓了些,带着一种历经世事后的笃定和力量,“它们可能离我们很远,它们的光可能很微弱,但是,你再仔细看。” 他引导着拾穗儿的目光,“再黑的地方,再深的夜,只要还有星子亮着,哪怕只有一颗,坚持不懈地亮着,这片天地就有了光,就有了方向,就有了打破这看似无边黑暗的希望和勇气。”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拾穗儿那张还带着泪痕、却已然在星光照耀下透出某种惊人坚毅的脸上,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地说道,仿佛每一个字都要敲进她的心里: “而你,拾穗儿,你就是这戈壁滩里,凭着自己的一股狠劲、一股不服输的韧劲,硬生生从石头缝里憋出来的,最亮的那一颗星星。” 这句话,像一道温暖而强大的电流,瞬间贯穿了拾穗儿的全身。 她猛地一震,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击了一下。 她再次凝眸望向窗外那漫天繁星,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深邃。 银河横空,星辉熠熠,那些闪烁的光点,此刻在她眼中,不再遥远和冰冷。 它们多像奶奶在无数个寒冷的夜晚,就着那盏如豆的油灯为她缝补衣物时,戴在手指上那枚磨得光滑的铜顶针反射出的、细小而温暖的光芒啊;又多像她无数次在深夜沙地上演算时,抬头望见的、陪伴她孤独奋斗的点点星光啊! 她的手,不自觉地伸向怀里,触摸到了那张硬质的、边缘光滑的录取通知书。 指尖传来的真实而坚硬的触感,和她怀中练习册的粗糙形成了鲜明对比,却奇妙地让她那颗因离别和巨变而飘泊不定、彷徨不安的心,忽然安定了下来。 这不是梦,这是她用手上每一个茧子、用无数个不眠之夜换来的通行证。 她突然想起了那本几乎被翻烂的、改变了她命运的旧杂志,想起了杂志上那幅描绘着明亮如昼的实验室、整齐划一的实验器材和身穿挺拔军装、意气风发的学生的插图。 曾经,那些亮着的灯,那些光洁的地板,那些堆满书籍的书架,对她而言,是遥不可及的、只存在于另一个完美世界的幻梦,是她只能在沙土上模拟勾勒的海市蜃楼。 而此刻,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原来,那些曾经只能让她仰望、照亮别人人生的光芒,那些象征着一个完全不同世界的光亮,如今,她也能触手可及了。 她,即将成为那宏大光亮中的一部分,用自己的努力,去点亮属于自己、也可能照亮他人的那片星空。 当车队终于彻底驶出戈壁滩的边缘,沿着蜿蜒但平坦的公路,义无反顾地奔向远方未知而广阔的世界时,东方,第一缕真正意义上的、金红色的晨曦,如同神话中斩开混沌的利剑般,劈开了最后一丝顽固的黑暗,毫无保留地、慷慨地洒满了广袤的大地。 那光芒也透过洁净的车窗,温柔地笼罩在拾穗儿的脸上、身上。 那光,温暖而充满希望,带着新生的力量,将她略显苍白的小脸映照得熠熠生辉,连她额前那些细小的绒毛都仿佛被染成了金色。 她微微眯起了眼睛,以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强烈而美好的光明,但她的目光却坚定地、充满渴望地投向远方——投向那被初升朝阳染成一片金黄色的、起伏的地平线。 在那里,有她从未亲眼见过、只在书本和想象中出现过的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 有窗明几净、书香四溢、宽敞得能容纳无数梦想的教室; 有浩如烟海、任她这颗饥渴的心灵自由遨游的知识殿堂; 有一个她只在最奢侈的梦境中,才敢悄悄窥见过一眼的、崭新、精彩、充满无限可能的世界。 那世界的轮廓,在晨光中渐渐清晰,向她发出无声而强大的召唤。 车轮滚滚,载着她,也载着金川村的希望,驶向那个未来。 但她知道,无论这车轮将她带往多远的地方,无论前方的道路是平坦宽阔还是布满荆棘,身后这片诞生了她、用风沙磨砺了她、也最终用其特有的方式成就了她的戈壁滩,将永远是她生命的起点,是她精神的根脉,是她灵魂深处无法抹去的底色。 而奶奶阿古拉那深沉如戈壁大地、温暖如冬日旭日的爱,早已化作她血脉中永恒流淌的力量和信仰,必将支撑着她,在每一个陌生的黑夜里,都能精准地找到属于自己的那颗最亮的星,循着那星光指引的方向,勇敢前行,乘风破浪,永不迷失。 第11章-追赶 京科大学的清晨,以一种与戈壁截然不同的韵律苏醒。 这里没有风沙撕扯天地的嘶吼,没有土坯房在夜风中战栗的呻吟,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神圣的寂静,被远处训练场上传来的、富有金属质感的晨练口号声刺破—— 那声音整齐划一,带着年轻的力量感,像是这所高等学府沉稳心跳的有力搏动。 天光,比戈壁滩亮得更早,也更显克制。 东方的天际先是泛起一层淡淡的、如同青瓷般的釉色,随后才小心翼翼地渲染开些许暖黄,光线均匀而柔和地铺洒下来。 照亮了巍峨庄重的苏式教学楼群,照亮了笔直如线的林荫道,照亮了每一片草坪上挂着露珠的草叶,最后,也照亮了伫立在主楼前那个瘦小、孤单,与周遭环境显得格格不入的身影——拾穗儿。 她像一株被偶然的风从遥远荒漠卷来,误入参天乔木林的、名不见经传的沙生植物,带着一身与生俱来的、与这片精致秩序格格不入的土腥气和倔强。 她身上那件奶奶用各色碎布拼凑、棉花早已板结的旧棉袄,在周围同学们统一挺括的作训服或常服映衬下,显得如此扎眼,却又如此固执地宣示着她的来路。 她的影子被晨曦拉得细长,试图触摸这陌生学府威严的门楣,却终究显得薄弱而飘忽,恰如她此刻内心那份被巨大环境反差挤压得几乎变形的敬畏与茫然。 她手中紧紧攥着的,是那本边缘已磨损得起毛、封面早已在无数次摩挲和风雨侵袭下消失无踪的练习册。 这本册子,是她全部知识的起点,是她与过去那段艰难岁月最紧密的连接,此刻却像一块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不合时宜的化石,在她手中微微颤抖。 身边,是川流不息的人群。 那些与她年龄相仿的学子们,步履匆匆,眼神明亮而笃定,怀里抱着厚如城砖、散发着崭新油墨气息的精装专业书籍,腋下或许还轻巧地夹着闪烁着金属冷光的笔记本电脑。 他们三三两两,擦着她的肩膀走过,空气中飘来他们热烈而快速的交谈碎片: “……关键在于量子纠缠态在通信中的稳定性建模……” “……上次仿真数据显示,无人机集群在复杂电磁环境下的导航误差还需要优化至少两个数量级……” “……新型碳纤维复合材料的铺层设计,直接关系到下一阶段航天器的有效载荷……” 这些词汇,不再是那本被她翻烂的旧杂志上,那些让她心驰神往、却终究隔着一层毛玻璃的遥远概念。 它们变成了身边这些同龄人呼吸般自然的日常语言,变成了构筑他们精神世界的寻常砖石。 每一个音节,都像一颗冰冷而坚硬的石子,密集地、毫不留情地砸进拾穗儿的耳膜,在她空旷而渴望知识的心湖里,激起一圈圈惶恐的涟漪。 她努力地、近乎贪婪地竖起耳朵,试图捕捉那些对话中她或许能理解的只言片语,却发现它们如同加密的符码,每一个字她都认识,连在一起却构筑成她无法攀越、甚至无法窥见其轮廓的智慧高峰。 她下意识地、用力眯了眯那只视力不佳的左眼,仿佛这样就能驱散眼前的迷雾,将那高深的知识看得更真切些。 然而,视野里的那层“雾”非但没有散去,反而因为这种认知上的巨大鸿沟和内心深处翻涌而上的焦虑,变得愈发浓重,沉甸甸地压迫着她的视神经,也压迫着她的心脏。让她感到一阵阵轻微的眩晕和呼吸困难的窒息感。 那只紧握着破旧练习册的手,手心沁出的冷汗,已经将粗糙的纸页边缘洇湿了一小片。 第一堂《高等数学》课,在一间足以容纳百余人的阶梯教室里进行。 明亮的、毫无阴影的日光灯将室内每一个角落都照得如同雪洞,光滑得能映出人影的黑板一尘不染,静静地等待着知识的书写。 授课的是一位年过半百、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戴着厚重黑框眼镜的老教授。 他的脊背挺直,带着一种属于学者的清癯与严谨。 没有多余的寒暄,没有鼓舞人心的开场白,教授直接切入主题,声音通过麦克风被放大,清晰、平稳,不带多余的感情色彩,却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他的板书速度极快,白色的粉笔在黑板上“哒哒”作响,那声音密集而清脆,如同沙漠边缘骤落的冰雹。 一行行复杂得令人眼花缭乱的微积分公式,一个个抽象得仿佛来自异世界的数学符号,伴随着他沉稳的语调,像决堤的江河,奔涌而出,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效率,迅速覆盖了一块又一块光洁的黑板。 逻辑链条环环相扣,推导过程流畅得如同经过精心编排的舞蹈,每一个跳跃都显得那么理所当然。 拾穗儿坐在靠近讲台的位置,几乎将整个上半身都匍匐在了崭新的、散发着淡淡木材与油漆混合气味的课桌上。 她的右眼瞪得极大,瞳孔因为全神贯注而微微收缩,像最忠诚的哨兵,死死追随着那枚在黑色“原野”上纵横驰骋的白色粉笔头,不敢有瞬间的懈怠。 手中那支入学时新领的、笔身还带着金属独特凉意的钢笔,在她的驱使下,在空白的笔记本上疯狂地划动、跳跃,试图将那瀑布般倾泻而下的知识洪流,一滴不漏地承接、记录下来。 然而,她书写的手速,她那建立在沙地演算和土墙刻写基础上的思维转换速度,远远跟不上教授那建立在深厚学养和多年教学经验之上的、行云流水般的讲述节奏。 那些看似轻巧的逻辑跳跃,那些被省略的、“显而易见”的中间步骤,对她而言,就像是戈壁滩上瞬息万变的海市蜃楼,惊鸿一瞥,却在她试图理解时,骤然消散,留下大片的空白与迷茫。 汗水,不受控制地从她的额角、鼻尖渗出,汇聚成珠,顺着她清瘦的脸颊线条滑落,有的滴在摊开的笔记本上,晕开一小团蓝色的墨迹。 她紧握笔杆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关节僵硬地凸起着,呈现出缺乏血色的青白。 掌心那些深嵌的、如同命运烙印般的炭黑纹路,被不断渗出的、冰凉的冷汗浸泡着,边缘开始模糊、晕染,像一幅年代久远、又被水汽打湿的古老拓片,无声地诉说着与眼前这现代化、高效率课堂截然不同的、充满风沙与挣扎的过往。 “叮——铃铃——” 课间休息的铃声骤然响起,清脆而富有穿透力,对许多学生而言或许是短暂的放松,对拾穗儿却如释重负的钟声。 教授刚刚将最后一截粉笔头轻轻放入粉笔盒,拾穗儿就像被无形的弹簧驱动。 “腾”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她抱起那本厚重得几乎与她体重不相称的《高等数学》课本,脚步因为急切和虚弱而显得有些踉跄,几乎是跌撞着冲到讲台前,用自己单薄的身体,形成了一道小小的、却异常坚定的屏障,拦住了正准备走向讲台边拿起水杯的老教授。 “老……老师,” 她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像寒风中即将熄灭的残烛火苗,微弱得几乎只有贴近的她与教授才能听清,那颤抖里饱含着难以掩饰的紧张、深深的羞愧,以及一丝孤注一掷的勇气。 “对……对不起……打扰您休息……刚才,刚才您讲解的那个‘拉格朗日中值定理’的证明过程……从第二步到第三步的转换……我,我没看明白……没跟上您的思路……” 她的头颅垂得极低,几乎要完全埋进怀中那本硬壳课本形成的狭小空间里,浓密却有些干枯的睫毛剧烈地颤动着,不敢去迎视教授镜片后那双可能蕴含着责备或失望的目光。 仿佛主动承认“没听懂”,本身就是一桩需要巨大勇气来承担的、近乎失格的罪过。 讲台周围空气瞬间凝滞了片刻。随即,一些敏锐的耳朵捕捉到了这几近耳语的求助,几声极力压抑的、却依旧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般清晰可辨的轻笑,从不同方向隐约传来。 还有几句若有若无的、带着某种居高临下审视意味的议论,像游丝一样,飘散在空气中: “那就是……今年特招的?从西北戈壁来的状元?” “听说条件挺苦的……不过这基础……听起来确实有点……” “拉格朗日这里都卡住?后面还有更抽象的勒贝格积分、傅里叶变换可怎么办……” “自学出来的,到底还是……体系不完整啊……” 每一个飘入耳中的字眼,都像带着细小倒钩的鞭子,精准地抽打在她异常敏感而又极度自尊的心上。 她的脸颊瞬间火烧火燎,滚烫的温度迅速蔓延至耳根和脖颈,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部。 环抱着课本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手指因为极度用力而深深地掐进硬质的书皮里,指甲边缘泛出缺氧般的青白色。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各种含义的目光——好奇的打量,善意的怜悯,或许还有不易察觉的轻视—— 像无数盏聚光灯打在她身上,让她无所遁形,脚跟发软,一股强烈的、想要立刻转身逃离这令人无比难堪和窒息境地的冲动,几乎要冲垮她的理智堤坝。 但是,她没有。 就在那羞愧与退缩的浪潮即将把她淹没的瞬间,她的脑海里,猛地炸开一连串无比清晰的画面:是奶奶阿古拉站在村口土坡上,身影在晨光中越来越小、最终化作一个黑点,却依旧固执挥动的手臂。 是戈壁滩上无数个寒冷的夜晚,她蜷缩在背风的沙窝里,借着凄清的月光,用冻得僵硬的手指在沙地上反复演算,直到星辰隐去; 是张建军教授在那离别清晨,指着璀璨银河,对她说的那句——“你就是戈壁里最亮的那颗星星”。 一股源自生命最底层、被苦难磨砺得无比坚韧的、不服输的蛮力,猛地从她的脚底窜起,如同电流般瞬间贯通了她的四肢百骸,撑住了她几乎要瘫软下去的身体。 她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用力之大,使得干燥的唇瓣破裂,一丝带着铁锈味的腥甜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她硬生生地、像一棵将根系深深扎进岩石缝隙、直面狂风暴雨的小树,站在原地,固执地、甚至带着点笨拙的倔强,微微抬起了头,用那双氤氲着水汽、充满了怯意,却如同被点燃的炭火般不肯移开的目光,直直地望进教授镜片后那双深邃的眼眸。 老教授抬起手,轻轻推了推鼻梁上那副沉甸甸的黑框眼镜,睿智而平和的目光,透过打磨光滑的镜片,落在眼前这个身材瘦小、衣着破旧朴素、面色因紧张而苍白,但眼神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原始、执拗的求知火焰的女孩身上。 他没有去理会周围那些细微的嘈杂,布满皱纹的脸上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一丝不耐烦、轻视或者被打扰的不悦。 他只是沉默地、动作从容地从自己洗得发白的上衣口袋里,取出一支笔迹流畅的红色圆珠笔,又随手从讲台上堆放整齐的备课本旁,抽出一张干净的白纸。 “没关系,”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似乎比刚才授课时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那是一种属于学者的耐心与长者的宽容。 “我们慢慢来,一步一步来。” 他俯下身,将白纸在讲台上铺平,用那支红笔,开始一边清晰地书写,一边用最基础、最缓慢、最拆解性的语言,重新为她梳理那个“拉格朗日中值定理”的证明。 他从定理的原始定义和适用条件讲起,到每一个看似微不足道、实则至关重要的公理引用,再到每一个逻辑环节之间那“显而易见”实则蕴含深意的思维跳跃。 他都如同一个经验丰富的向导,耐心地将路径上的每一块石头、每一处转弯都指给她看,细致入微,不厌其烦,仿佛在他眼中,将这个定理清晰地烙印在一位渴望知识的学生心中,远比赶预设的教学进度更为重要。 那天晚上,她回到309,宿舍里还有其他三个女孩,一个叫苏晓,来自苏杭,一个杨桐桐,来自广东,另一个陈静,来自河南。 当同寝室的女生们洗漱完毕,在温暖的被窝里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沉入甜美梦乡之后,拾穗儿抱着她那几本沉重的教材和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像一道无声的影子,悄悄地来到了宿舍楼道里那盏提供夜间照明、散发着昏黄而温暖光晕的白炽路灯下。 这里,成了她专属的、孤独而坚定的“第二课堂”。 北方的秋夜,寒意已然深重,楼道里的穿堂风失去了白日的温和,变得犀利而冰冷,像无形的刀片,掠过她单薄的衣衫,试图侵入她的骨髓,激起一阵阵无法抑制的、细密的寒颤。 她用力缩了缩脖子,将身上那件奶奶千针万线缝制、棉花早已板结硬化、却承载着无尽温暖与牵挂的旧棉袄,使劲地裹了又裹,试图锁住那一点点可怜的体温。 她的手,下意识地伸进棉袄内侧那略显粗糙的夹层里,摸索着,掏出了一个用洗得发白、但异常干净的旧手帕精心包裹着的小包。 她小心翼翼地、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奶奶阿古拉在她临行前,偷偷塞进去的一小把家乡特产的沙枣。 每一颗沙枣都显得干瘪而坚韧,表皮布满褶皱,却都被老人用帕子反反复复、爱怜地擦拭得干干净净,在头顶那盏路灯昏黄的光线下,泛着暗红色的、如同陈年琥珀般的温润光泽。 她轻轻地拈起一颗,放入口中。沙枣肉质紧密而富有韧性,需要她用牙齿耐心地、用力地咀嚼,才能将那深藏的、带着戈壁滩独特阳光气息与土壤味道的甘甜,一点点挤压、释放出来。 那熟悉的、质朴的甜意,缓慢地、执着地顺着喉咙滑下,仿佛一股温热的暖流,不仅温暖了她冰冷的胃,更以一种神奇的方式,瞬间抚平了她内心的惶恐与孤单,将她飘忽的思绪带回了那片生她养她的、辽阔而苍凉的戈壁滩—— 那时,她也是这样,在面对一道百思不得其解的难题时,固执地蹲在冰冷的沙堆旁,用枯树枝一遍又一遍地写画,直到清冷的月亮像一枚巨大的银币升到墨蓝色的天幕中央,直到手脚冻得失去知觉,也非要寻找到那个通往答案的、豁然开朗的洞口不可。 “别人用一年学完的,我用一个月,两个月……哪怕一年,两年……” 她对着那盏默默燃烧、散发着恒定光与热的路灯,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极其轻微却斩钉截铁的声音,像是在立下一个庄重的誓言,又像是在为疲惫的自己注入强心剂,“总能追上……我一定,一定能追上!” 她的眼神重新变得清澈而坚定,如同被雨水洗涤过的戈壁天空。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清冷的、带着楼道里淡淡灰尘味的空气,然后低下头,摊开那张写满演算过程的草稿纸,再次拿起那支几乎要成为她手臂延伸的笔,开始心无旁骛地、一遍又一遍地重新演算、推导白天那个曾经让她倍感挫折的“拉格朗日中值定理”。 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划过,发出单调而持续的“沙沙”声响,这声音与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交织在一起,竟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充满力量的协奏。 她完全沉浸在了那个由逻辑、符号和公式构成的、纯粹而严谨的世界里,忘记了刺骨的寒冷,忘记了身体积累的疲惫,忘记了白天的难堪,也忘记了周遭这个对她而言尚且陌生的一切。 当她终于停下笔,长长地、畅快地舒出一口气,一种因为彻底理解、融会贯通而带来的、难以言喻的愉悦和充实感,像温暖的泉水般涌遍全身时,她才猛然惊觉,窗外那片原本浓稠得化不开的、墨一般的夜色,不知在何时,已经开始悄然褪色。 天边,那一抹极其淡雅、如同最上等的宣纸被清水微微浸润过的鱼肚白,正从地平线下顽强地渗透出来,预示着新的一天,伴随着新的知识、新的挑战,以及她那永不停歇的、名为“追赶”的征程,即将拉开序幕。 第12章-韧劲 大二那年的秋天来得特别安静,校园里的银杏树仿佛一夜之间被秋风点燃,灿金色的叶片如同碎金般铺满了蜿蜒的石板小径。 就在这样一个阳光变得清澈而疏淡的季节里,一个消息像一粒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学院里悄然荡开涟漪——那位以执着于西部环境生态研究而闻名的张教授,即将组建一个名为“沙漠生态改良”的前沿课题团队,并破格面向优秀的本科生招募核心成员。 那张打印精美的招募公告,被郑重地贴在学院一楼大厅最显眼的光洁公告栏上。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高大的落地窗,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温暖的光斑,也为那张白纸黑字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公告上措辞严谨,清晰地罗列着对报名者的期望:扎实的专业基础、初步的科研潜质,以及一项格外醒目的要求——“具备吃苦耐劳的精神和投身艰苦地区的决心”。 拾穗儿抱着几本厚重的专业书,从图书馆回来,习惯性地从公告栏前走过。 她的目光原本只是随意扫过,却被那“沙漠生态改良”几个字牢牢钉住了脚步。 她停了下来,转过身,静静地站在那张公告前。 秋日温煦的阳光透过玻璃,在她洗得微微发白的衬衫衣领上投下斑驳的、摇曳的光影。 公告上那些严谨的词语,在她眼中仿佛活了过来,“戈壁”、“荒漠”、“节水抗旱”、“土壤改良”……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钥匙,轻轻叩击着她心底某个沉睡了很久的地方。 她没有动,只是站着,周遭同学匆匆的脚步声、隐约的谈笑声,仿佛都隔了一层透明的薄膜,渐渐远去。 她的世界里,似乎只剩下眼前这张纸,和纸背后所指向的那片广袤、荒凉而又充满未知挑战的土地。 那一刻,她眼前浮现的,不再是窗明几净的实验室,而是记忆中奶奶家屋后那一望无际、在风沙中沉默的戈壁滩。 她的指尖在裤缝边无意识地摩挲着,内心进行着激烈的交锋。 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怯意和审视的眼睛,此刻紧紧盯着“沙漠生态改良”那几个字,仿佛要将它们吸进灵魂深处。 沙漠,戈壁,那是刻在她骨子里的记忆,是奶奶阿古拉佝偻的背影,是土坯房里摇曳的油灯,是手心里洗不掉的炭黑纹路。 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本能的亲近感与责任感,在她胸腔里涌动。 可“科研团队”、“精密仪器”、“数据分析”这些词汇,又像无形的壁垒,提醒着她与那些从小接受系统教育、见多识广的同学们之间,依然存在的差距。她能行吗?她配吗? 犹豫像藤蔓般缠绕着她。直到某个夜晚,她又一次在路灯下苦读,抬头望向北方——那是家乡的方向。 她仿佛又看到了那片广袤而贫瘠的土地,看到了奶奶在风沙中蹒跚拾荒的背影。 一种强烈的愿望破土而出:她想去了解那片土地,想用自己学到的知识,为那片生养了她、却也深深困住了无数像奶奶一样的人的土地,做点什么。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小步。 最终,她带着一份字迹工整、甚至因为用力过度而有些刻痕的申请书,敲开了张教授办公室的门。 她的陈述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对戈壁滩最质朴的观察和最真切的渴望。 张教授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她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指上,落在了那份申请书上某个被泪水微微晕开又干涸的字迹上,缓缓点了点头。 第一次被允许进入那个传说中的重点实验室,拾穗儿感觉自己像是闯入了一座充满未来感的圣殿。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化学试剂和精密仪器运行时产生的、若有若无的臭氧混合气味。 取代戈壁风沙声的,是各种设备低沉的嗡鸣、恒温箱压缩机规律的启动声,以及液体在管道中流动的细微声响。 实验室里灯火通明,柔和而均匀的光线洒在每一个角落,找不到一丝阴影。 她的目光,带着几分敬畏,几分茫然,小心翼翼地掠过那些静静伫立的“庞然大物”:闪烁着幽蓝色指示灯、内部结构复杂如迷宫的光谱分析仪; 箱体洁白、液晶屏上跳动着精确数字的恒温培养箱;还有那些她叫不出名字的、充满了金属与玻璃质感的分离、萃取、观测设备…… 它们沉默着,却散发着知识与技术凝结而成的、冰冷的威严。 她甚至不敢用力呼吸,生怕自己呼出的气息会干扰到这些精密家伙的运行。 她的手垂在身体两侧,指尖冰凉,下意识地蜷缩起来,不敢轻易触碰任何东西。 这些仪器光洁的表面映出她有些无措的身影。 她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个念头:这一台仪器的价值,恐怕……恐怕抵得上奶奶弯着腰,顶着烈日狂风,在戈壁滩上捡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铁渣铜屑吧? 这个认知像一块冰,瞬间沉入她的心底,让她感到一种沉重的、源自经济鸿沟的巨大压力。 她不属于这里的感觉,从未如此强烈。 团队接手的第一个正式研究课题,是“沙枣树种质资源筛选与抗旱机理初探”。 沙枣树,这个名称让拾穗儿的心尖微微一颤。 那是戈壁滩上少数能顽强存活的树种之一,它的果实,那干瘪却甘甜的沙枣,曾是她和奶奶贫苦岁月里难得的甜意,是奶奶偷偷塞在她行囊里的乡愁。 课题初期的重要任务,是需要连续一周,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记录不同种源的沙枣树幼苗,在人工模拟的、不同梯度湿度环境下的各项生长生理数据。这是一项极其枯燥、却要求高度细致和耐心的工作。 排班表下来后,拾穗儿默默找到了负责安排时间的学长林哲。 “学长,”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商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前几天的夜班……能不能都排给我?” 林哲有些诧异,推了推眼镜:“夜班很熬人的,而且后面还有更重的分析任务,你确定?” 拾穗儿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神恳切而坚定:“我习惯晚上做事,精神好。让其他同学先适应白天的节奏吧。” 她没有说出真正的理由——夜晚的实验室相对安静,她可以更专注,也可以避开一些或许存在的、好奇或审视的目光,这让她感到更自在。 于是,接连三个夜晚,当校园沉入梦乡,只有路灯与星月为伴时,拾穗儿的身影便准时出现在实验室那柔和而冷清的光线下。 她将自己“钉”在实验台前,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连接各个培养箱的传感器显示屏。 屏幕上,代表湿度、温度、光照强度的数字,如同生命微弱的脉搏,一下下地跳动着。 她需要每隔一小时,就将这些数据工整地抄录在特定的记录本上,并观察幼苗叶片是否有哪怕最细微的颜色或形态变化。 困意如同潮水,总是在凌晨两三点钟最猛烈地袭来。 眼皮沉重得像是灌了铅,脑袋一点一点,几乎要磕在冰凉的实验台面上。 这时,她会用力掐一下自己的虎口,让短暂的刺痛驱散睡意。 或者,她干脆就允许自己伏在桌面上,闭上眼睛,小憩十分钟。 设定的闹钟响起时,她又会猛地惊醒,用冷水狠狠拍打脸颊,直到皮肤泛起刺痛的红晕,然后立刻回到岗位,继续那看似永无止境的观察与记录。 实验室的夜晚格外漫长,也格外寂静,只有仪器运行的微小声响和她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陪伴着她。 然而,意外总是不期而至。第四天的凌晨,天色将明未明,最是黑暗沉寂的时刻,一阵尖锐、急促的警报声,如同被撕裂的布帛,骤然划破了实验室的宁静! 拾穗儿像被电流击中,瞬间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她扑向那个发出警报的、编号为C7的幼苗培养箱。 液晶屏幕上,代表环境湿度的数据条乱码般疯狂闪烁,最终定格在一个明显错误的极低数值上——湿度传感器故障了! 冷汗瞬间浸湿了她的后背。这意味着,从这个时间点开始,C7组幼苗的所有湿度环境数据将全部缺失! 而这一组的数据,对于整个实验的梯度对比至关重要! 一夜,甚至可能更长时间的坚守,眼看就要因为一个零件的失灵而付诸东流。 她尝试着按照说明书上的指引,进行简单的重启和检查,但毫无作用。 复杂的电路板和精密的探头,对于只学过基础物理的她来说,无异于天书。 无助和焦虑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黑暗开始透出微光。她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不能就这么放弃!绝对不能!团队的心血,张教授的信赖,还有……还有那些象征着戈壁希望的沙枣树幼苗! 就在这时,一个近乎固执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照亮了她的思绪。 传感器坏了,无法自动记录,那就用最原始的办法!戈壁上的生命,不就是在最严酷、最无法预测的自然环境中,靠着自身的韧性挣扎求存的吗? 她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行动起来。她快步跑到实验室角落,从一个自己带来的、不起眼的帆布包里,取出一个用厚实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袋子。 解开系绳,里面是她从家乡戈壁滩上特意带回的一捧细沙——那是她精神的锚点,是连接她与故土的纽带。 她将这捧饱含深意的沙土,小心地铺在一个干净的搪瓷托盘里,用手掌轻轻抚平。 然后,她回到故障的培养箱前,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打开箱门,取出那几株承载着希望的C7株沙枣树幼苗。 她的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初生的婴儿,将它们的根部带着原有的少量基质,暂时移栽到了那个铺着故乡沙土的托盘里。 紧接着,她拿起了自己的实验记录本和一支笔。 她不再依赖那个失灵的传感器,而是决定采用最笨拙、却也最可靠的“土办法”——人工模拟、人工观测、人工记录! 她根据自己对戈壁干旱环境的切身理解,以及前几天记录下的其他正常组的数据趋势,开始人为地控制这个临时“沙盘”的环境。 她用一个小小的喷雾瓶,极其精细地给沙土补充微量水分,并密切观察幼苗叶片的反应。 她蹲在地上,蜷缩在实验台下的阴影里,就着实验室冰冷的灯光,眼睛几乎贴到那些稚嫩的叶片上,观察它们是否出现萎蔫、卷曲或是任何细微的颜色变化。 她的右手紧紧攥着那个小本子,因为用力,指节泛白。笔尖在本子上快速而工整地移动,留下清晰的字迹: “【人工控湿记录】C7组补偿数据。时间:04:17,环境:模拟中度干旱(参照B组趋势),叶片观测:轻微卷曲,叶色略暗,预估含水量约0.3%……” “时间:05:42,补充微量水分(喷雾1次),叶片观测:卷曲度略有缓解……”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实验室高大的窗户,洒下金色的光斑时,当团队的其他成员因为接到拾穗儿简短的信息而匆匆赶来时,他们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幅景象: 身形瘦小的拾穗儿,蜷腿蹲在冰冷的地板上,像戈壁滩上一株紧紧贴附大地的小草。她的面前,是一个盛着沙土的搪瓷盘,几株沙枣树幼苗顽强地立在沙中。 她的一只手轻柔地抚摸着幼苗的叶片,感受着它们的状态,另一只手则飞快地在膝头的笔记本上记录着。 她的脸色苍白,眼窝深陷,眼睛里布满了熬夜留下的、蛛网般密布的红血丝,嘴唇也因为缺水和紧张而干裂起皮。 然而,当她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望向赶来支援的队友时,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却没有任何疲惫与沮丧,反而闪烁着一种异常明亮、异常坚定的光芒,那光芒纯净而炽热,如同戈壁夜空里最亮的星辰。 “传感器一时修不好,” 她的声音因为长时间的专注和缺水而有些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镇定和力量,“但咱的实验数据,不能断,一刻也不能断。” 她扬了扬手中记得密密麻麻的小本子,继续说道,语气里甚至带着一丝源自故乡的骄傲:“戈壁滩上的苗子,旱上十天半个月,只要根还在,有点雨水就能活过来。咱们这实验,这点意外,算不得什么。我用这土办法先顶着,数据都记着呢,保证差不了!” 那一刻,实验室里安静极了。 所有人都看着这个蹲在地上的女孩,看着她身边那盘来自戈壁的沙土,看着她眼中那混合着疲惫、执着与信念的璀璨光芒。没有人说话,但一种无声的震撼和敬佩,在空气中流动。 张教授是最后赶到的。 他静静地听完了情况汇报,目光扫过那个失灵的培养箱,又落在地上那个临时搭建的“人工观测站”上,最后,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拾穗儿那张写满倦意却目光灼灼的脸上,停留在她膝头那本记得工工整整、甚至画着简易叶片形态图的记录本上。 他没有先去关心昂贵的仪器,而是走到拾穗儿面前,俯下身,伸出宽厚的手掌,重重地、却充满温度地拍了拍她单薄而紧绷的肩膀。 收到,我将对这段文字进行润色和丰富,强化情感张力和画面感,突出拾穗儿“韧劲”这一特质带来的震撼与价值。 “好!好丫头!” 教授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饱含着难以抑制的赞赏。 他镜片后的双眼闪烁着发现珍宝般的光彩,目光灼灼地落在拾穗儿身上,仿佛要穿透她单薄的身躯,看清内里那坚韧不屈的灵魂。 “拾穗儿啊,” 他向前一步,语气深沉而恳切,“你带来的这股劲儿——这股从戈壁滩的风沙里磨砺出来、从贫瘠土地里生长出来的‘韧劲’,它压不弯、打不垮!这比我们实验室里任何一台进口的精密仪器都更加珍贵!更加可靠!” 那天,团队最终依靠的,正是拾穗儿用最原始、却无比虔诚的方式记录下的那份详尽而可信的数据。 那些沾着故乡沙土气息的数字和符号,奇迹般地弥补了高端仪器故障造成的数据断裂,挽救了濒临中断的实验,保障了项目关键的连续性与完整性。 而“韧劲”这个词,也伴随着那个深夜蹲在冰冷实验室地板上、用从家乡带来的沙土默默延续实验的女孩身影,深深地烙印在每一位团队成员的心中。 它不再只是一个抽象的词汇,而成为一种看得见、摸得着的精神力量,化作了这个“沙漠生态改良”团队一笔独特而宝贵的精神财富。 第13章-借书 大二秋天的午后,阳光像被揉碎的金箔,透过图书馆外那几株已经开始泛黄的银杏叶,在玻璃幕墙上投下层层叠叠的斑驳光影。 风一吹,叶影便在墙面上轻轻晃动,像极了戈壁滩上被风吹起的沙砾,带着一种细碎又温柔的动感。 拾穗儿抱着一本厚重的皮质笔记本,快步穿过校园的林荫道。笔记本的封皮边缘已经被磨出了浅褐色的毛边,那是她用了一年多的“宝贝”——里面记满了课堂重点、实验数据,还有偶尔闪现的关于故乡戈壁的零碎念想。 比起一年前那个攥着书包带、连抬头看人的勇气都不太够的新生,她的步伐明显从容了许多,脊背也挺直了些,只是微微低头的习惯还保留着,像是在寻找着什么——或许是地上掉落的银杏果,或许是藏在时光里的、属于自己的脚印。 她走到图书馆门口,停下脚步,抬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指尖触到额角那缕总是不服帖的碎发时,忽然想起大一刚来时,也是这样一个秋日午后,她站在这扇玻璃门前,犹豫了足足五分钟才敢伸手去推。 那时她总觉得,这扇厚重的门后藏着一个遥不可及的世界,里面的每一本书、每一个人,都比自己“厉害”得多。 深吸一口气,她轻轻推开玻璃门。熟悉的书卷气息扑面而来,那是旧书页的油墨香、新纸张的草木香,还有一丝丝阳光晒过的暖意,像一双温柔的手,瞬间抚平了她心底残存的那点局促。 她忍不住又吸了吸鼻子,嘴角悄悄向上弯了弯——这个味道,总能让她感到安心,就像奶奶在戈壁滩上晒的干草,闻着就觉得踏实。 馆内依然安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偶尔穿插着书页翻动的“沙沙”声,还有远处检索机发出的轻微“嘀”声,像一串细碎的风铃。 阳光透过高大的彩绘玻璃窗,在深红色的木地板上切割出一块块明亮的光块,细小的灰尘在光柱中缓缓起舞,旋转、坠落,像极了戈壁滩上被夕阳照亮的飞沙。 拾穗儿没有停留,径直走向靠窗的那排检索机。手指落在冰凉的屏幕上时,她下意识地顿了顿——一年前,就是在这里,她连输入书名都会紧张得手心出汗,指尖在键盘上抖个不停,生怕按错一个字母。 有一次,她因为不知道“生态学”的英文拼写,在屏幕前站了十几分钟,急得鼻尖都冒了汗,最后还是管理员阿姨过来,耐心地教她用拼音检索。 而今,她的手指在屏幕上熟练地滑动着,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指尖因为常年握笔,指腹处有一小块浅浅的茧子。 “《沙漠植物生理生态学》……” 她轻声念着书名,声音不大,却清晰笃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这是李明教授上周在“沙漠生态改良”团队例会上推荐的拓展读物,教授说:“想搞懂沙生植物的抗旱性,这本书是基础,你们得啃下来。” 说“啃”的时候,教授还拍了拍她的肩膀,眼神里满是信任。就是那个眼神,让拾穗儿一夜没睡好——她想起小时候在戈壁滩上,奶奶指着一株快要枯萎的沙枣树说:“这树啊,性子倔,再旱的天,也能硬生生把根扎进地下十几米,等着一场雨。” 那时她不懂,只觉得沙枣树可怜;现在她才明白,那是生命最动人的韧性,而她想做的,就是读懂这份韧性,然后用知识帮更多的沙枣树活下去。 检索结果很快跳了出来,绿色的字体清晰地显示:B区5排3架。 她关掉屏幕,抱着笔记本转身,脚步声在静谧的空间里轻轻回响,像雨滴落在戈壁的沙地上,细微却有力量。 穿过一排排书架时,拾穗儿忍不住放慢了脚步。书架高耸至天花板,密密麻麻的书脊像一道道竖直的彩虹,红的、蓝的、绿的、黄的,构成了一道厚重又温暖的知识壁垒。 她想起一年前,也是在这样高耸的书架前,她踮着脚尖够一本放在顶层的《生态系统生态学》,胳膊伸得笔直,指尖都碰到书脊了,却怎么也够不下来。 就在她急得快要掉眼泪的时候,管理员阿姨走了过来,搬来一个小凳子,笑着说:“丫头,别急,踩着这个试试。” 那天,她踩着小凳子拿下书时,不小心碰掉了旁边的几本,阿姨没有怪她,反而蹲下来和她一起捡,还说:“图书馆就是为你们这些爱读书的孩子开的,别怕麻烦,有事儿就找阿姨。” 那些话,像一颗小太阳,一直暖在她心里。 如今,她已经能轻松地找到目标。那本《沙漠植物生理生态学》安静地立在B区5排3架的顶层,墨绿色的书脊上烫金的字体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清晰,像一块藏在草丛里的绿宝石。 她微微踮起脚尖,膝盖轻轻弯曲,右手臂向上伸展,指尖准确地碰到书脊,然后轻轻一抽——“哗啦”一声,书本便稳稳地落入了手中。 书页的重量压在掌心,沉甸甸的,却让她觉得踏实。她低头看着封面,手指轻轻拂过烫金的书名,忽然想起第一次借《生态系统生态学》时,她也是这样抚摸着封面,像抚摸一件珍贵的礼物。 那时她连书里的“生产者”“消费者”都要查半天词典,而现在,她已经能看懂书里的专业术语,甚至能对着实验数据提出自己的疑问了。 翻开书页,扑面而来的“C4光合途径”“景天酸代谢”“水分利用效率”等术语依然带着几分“生冷”,但这些已经不能让她退缩。 她从背包里拿出那本厚重的笔记本,翻开其中一页——上面画着沙枣树叶片的横截面示意图,铅笔勾勒的线条细腻又准确,旁边还标注着“气孔密度:120个/mm2”“角质层厚度:5μm”等数据,那是她上周在实验室里,用显微镜观察了一下午才记录下来的。 笔记本的内页已经写得满满当当,字迹依然工整,却比去年多了几分流畅和自信。有些地方用不同颜色的笔做了标注:红色是重点,蓝色是疑问,黑色是自己的思考。 翻到中间一页,还夹着一片干枯的沙枣树叶,那是她去年暑假从家乡带来的,叶脉清晰,边缘带着淡淡的褐色,像一枚小小的书签,提醒着她为什么要走到这里。 她走到靠窗的老位置坐下——这个位置是她一年来的“秘密基地”,能看见窗外的银杏树,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书页上洒下流动的光斑,像一群跳跃的小星星。 她把书摊开在桌上,笔记本放在旁边,手里握着一支黑色的签字笔,笔尖悬在纸上,准备记录。 当目光落在“沙生植物抗旱机理”这一章的标题上时,笔尖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下。 她的眼前忽然浮现出昨晚在实验室守夜的场景:狭小的培养箱里,几株沙枣树幼苗静静地立在培养基中,人工模拟的干旱环境让它们的叶片微微卷曲,像一个个蜷缩的小拳头。 她守在显微镜前,看着那些稚嫩的叶片如何通过调节气孔开闭来减少水分流失——气孔像一个个小小的城门,干旱时就紧紧关闭,只在清晨和傍晚偷偷打开透气;又看着它们如何通过增加细胞液浓度来维持膨压,像一个倔强的孩子,就算渴得难受,也不肯轻易低头。 那些在显微镜下观察到的生命奇迹,此刻与书中的理论相互印证。 比如书中说“沙生植物通过合成脯氨酸等渗透调节物质来提高细胞渗透压”,她昨晚正好在实验数据中看到,干旱处理组的沙枣树幼苗,叶片脯氨酸含量比对照组高出了3倍。 那种将实践观察与理论知识连接起来的顿悟,像一道电流穿过心脏,让她心头泛起一丝隐秘的、带着甜味的喜悦。 她忍不住嘴角上扬,笔尖在纸上轻轻点了点,写下:“与实验结果一致,脯氨酸积累确实是沙枣树抗旱的重要途径。” “同学,这是你的借书证吗?”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温和得像秋日的阳光。 拾穗儿猛地抬头,看见管理员阿姨站在桌前,手里拿着一张淡蓝色的借书证,证上贴着她的照片——照片里的她还是大一刚入学时的样子,扎着低马尾,眼神里带着几分怯生生的好奇。 阿姨还是戴着那副金边老花镜,银色的镜链垂在藏青色的工作服肩头,镜片后的眼睛因为笑容眯成了一条缝,比记忆中更加温和。 她的头发比去年又白了些,鬓角处的白发像撒了一把碎盐,但精神头很好,手里还拿着一个装着热水的搪瓷杯,杯身上印着“图书馆留念”的字样,杯口有些磨损。 “阿姨!”拾穗儿连忙起身,椅子腿在木地板上划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声,她脸上露出歉意的笑,脸颊微微泛红,“是我太粗心了,刚才在检索机那儿忘拿了。” 阿姨笑着摆了摆手,目光落在她摊开的笔记本和书本上。 她的视线从那些工整的字迹上扫过,又停留在那张沙枣树叶片的示意图上,眼神里渐渐多了几分欣慰。 “现在都看这么专业的书了?” 阿姨的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高兴,像看到自家孩子长高了一样。 “嗯。”拾穗儿点点头,声音轻柔却坚定,她的手指轻轻按在书本的“沙生植物”几个字上,“我加入了李明教授的沙漠生态研究团队,我们在研究沙枣树的抗旱机制,这本书对实验很重要。” 阿姨的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作深深的笑意,她抬手轻轻拍了拍拾穗儿的胳膊,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袖传过来,暖得她心里一阵发烫:“真好,真好啊。 还记得你去年来的时候,连检索机都不会用,现在都能搞研究了,真是个能干的丫头。” 拾穗儿的脸颊更红了,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的边缘,那里已经被翻得有些发毛。 “其实都是老师和同学们帮我,还有您……” 她忽然抬起头,看着阿姨,眼神里满是认真,“去年我第一次来借书,连怎么找书都不知道,是您教我用检索机,还帮我拿书。 那时候我特别怕麻烦您,可您却说‘别怕,图书馆就是为你们服务的’,那句话我一直记着。” 阿姨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眼角的皱纹像绽放的菊花:“嗨,那都是阿姨应该做的。 你们这些孩子,带着一股子劲儿来读书,阿姨看着就高兴。 对了,你去年夹在《生态系统生态学》里的那张纸条,还在暖心墙上贴着呢。每次看到,都觉得这份工作特别有意义。” 拾穗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皱着眉头想了想,才慢慢记起——那是她大一第一次借到那本书后,在书里夹了一张用作业本纸写的小纸条,上面写着:“谢谢图书馆的阿姨,您教会了我怎么找书,我会好好读书,将来回报家乡的戈壁滩。” 那张纸条的字迹还带着几分稚嫩,甚至有些笔画写得歪歪扭扭,她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还写过这样一张纸条,没想到会被阿姨保存下来,还贴在了暖心墙上。 “其实……” 拾穗儿的声音有些哽咽,她抬手擦了擦眼角,生怕眼泪掉下来,“是您先帮助了我。那时候我刚从戈壁来,什么都不懂,连图书馆的规矩都不知道,是您没有嫌弃我笨,耐心地教我……” 她没有说下去,但那些记忆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第一次借完书后,她不知道怎么办理借阅手续,站在服务台旁手足无措,是阿姨主动走过来,教她刷借书证; 有一次她借的书超期了,以为要被罚款,急得快要哭了,阿姨却笑着说“丫头,下次记得按时还就好,这次算了”; 还有一次,她在图书馆看书看到天黑,阿姨路过时,还给她递了一杯热水,说“天凉了,喝点热水暖暖身子”。 那些细小的善意,像一颗颗小石子,铺成了她在大学里走的第一段路,支撑着她走过了最初适应期的迷茫和不安。 阿姨看着她泛红的眼眶,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像安慰自家孩子一样:“傻丫头,哭什么,都是小事。你能好好读书,有出息了,就是对阿姨最好的回报。” 她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接着说,“你刚才说在研究沙枣树的抗旱机制?是不是看它的叶子卷不卷就能知道它渴不渴?” 拾穗儿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亮了起来,像两颗被点亮的星星。 “对!阿姨您怎么知道?我们就是通过观察叶片卷曲程度来判断植株的缺水状况——轻度缺水时,叶片边缘会微微卷曲;中度缺水时,叶片会向内对折;重度缺水时,整个叶片都会卷成筒状。” 阿姨笑着说:“我哪里懂这些学问,就是小时候在乡下长大,看惯了地里的庄稼。天旱的时候,玉米叶子就会卷起来,像被太阳晒蔫了一样;一到下雨天,那些叶子又会舒展开来,绿油油的,精神得很。” “对!就是这个道理!” 拾穗儿激动地说,她的手不自觉地比划着,“沙枣树的叶片和玉米叶子一样,都是通过卷曲来减少水分蒸发,这是它们在长期进化中形成的适应策略。原来书本上的知识,和您在田野里看到的现象是相通的!” 阿姨点点头:“可不是嘛。有些道理,不管是写在书里,还是长在地里,都是一样的。就像你奶奶在戈壁滩上认草药,她可能不知道什么是‘药用成分’,但她知道哪种草能治咳嗽,哪种草能止血,这都是老辈人一代代传下来的智慧,和你们书本上的知识,本质上是一回事。” 这句话让拾穗儿怔了怔。 她想起奶奶——每次她放假回家,奶奶都会拉着她去戈壁滩上转,指着一株株不起眼的小草说:“这是沙蒿,晒干了能驱蚊;这是骆驼刺,骆驼爱吃,根还能入药;这是沙枣树,果子能吃,叶子能泡茶……” 那时她只觉得奶奶厉害,却没想过,这些看似朴素的认知,其实和自己现在研究的“植物适应性”“资源利用策略”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原来,她一直想做的,就是把奶奶口中的“经验”,变成书本上的“科学”,让更多人了解戈壁滩上的植物,保护它们,让那片贫瘠的土地,能多一点绿色。 阿姨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指向了下午四点,她笑着说:“不耽误你看书了,记得按时还书。” “嗯!这次一定不会超期的!”拾穗儿保证道,她把借书证小心翼翼地放进书包的内袋里,那里还放着奶奶给她缝的一个小布包,里面装着几颗晒干的沙枣,“谢谢您,阿姨。” 阿姨正要转身离开,忽然又想起什么,回头对她说:“丫头,要是以后找书有困难,还来找阿姨,阿姨帮你拿。” 拾穗儿用力点点头,看着阿姨的身影消失在书架尽头,才重新坐下。但她没有立刻看书,而是从笔记本上小心地撕下一张纸,拿起笔,工工整整地写了起来。 笔尖在纸上滑动,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像风吹过沙枣树的叶子。 “亲爱的管理员阿姨: 一年前,我是一个刚从戈壁滩来到大城市的女孩,站在图书馆的检索机前,连输入书名都要紧张半天。 是您走过来,耐心地教我怎么操作,还帮我拿下了那本放在顶层的《生态系统生态学》。 您说‘图书馆就是为你们服务的’,那句话像一束光,照亮了我刚上大学时的迷茫。 一年后,我已经能够独立查阅专业文献,还加入了李明教授的沙漠生态研究团队。 现在的我,正在研究沙枣树的抗旱机制,希望能用学到的知识,回报生养我的戈壁滩。 我还记得您给我递过的热水,记得您帮我捡过的书,记得您说过的每一句鼓励的话。 这些细小的善意,像一颗颗种子,在我心里生根发芽,让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温暖的人,也让我有勇气一步步往前走。 谢谢您当年的帮助,这份温暖,我会一直铭记,也会像您一样,把它传递给更多需要的人。 祝您永远健康、快乐,每天都能看到喜欢读书的孩子。 拾穗儿” 写完后,她仔细看了一遍,确认没有错别字,才把纸条叠得整整齐齐,放进书包里。 然后,她重新拿起那本《沙漠植物生理生态学》,继续往下读。 这一次,她的眼神更加坚定,笔尖在纸上记录的速度也更快了——书中的每一个知识点,都像是在为她回家的路,铺就一块坚实的石头。 夕阳西沉,图书馆内的灯光次第亮起,暖黄色的光线洒在书页上,让那些冰冷的专业术语都变得温柔起来。 拾穗儿合上书时,窗外的银杏树已经被暮色染成了深黄色,像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 她把书和笔记本放进书包,背上书包,脚步轻快地走向图书馆门口。 路过服务台时,她看见管理员阿姨正在整理刚还回来的书,便走了过去,把那张叠好的纸条递了过去:“阿姨,这是给您的。” 阿姨愣了一下,接过纸条,戴上老花镜,慢慢地展开。 她读得很认真,嘴唇轻轻动着,读到“那句话像一束光,照亮了我刚上大学时的迷茫”时,手指不自觉地捏住了纸条的边缘,指腹蹭过纸面,像是在触摸一段温热的时光。 等读到最后“这份温暖,我会一直铭记,也会像您一样,把它传递给更多需要的人”,她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已经蒙上了一层薄湿,却笑得格外明亮,像戈壁滩上刚升起的太阳。 “丫头……” 阿姨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发颤,她伸手拉住拾穗儿的手,那双布满细纹的手粗糙却温暖,指关节因为常年搬书有些突出,掌心的老茧蹭着拾穗儿的手背,像奶奶握着她的手那样安心。 “你能这么想,阿姨就满足了。其实阿姨做的都是小事,倒是你,这么记挂着,还写下来……” 她没再说下去,只是用力握了握拾穗儿的手,像是把所有的鼓励和期许都融进了这个动作里。 拾穗儿看着阿姨泛红的眼眶,也笑了,眼眶里的湿意终于没忍住,顺着脸颊滑了下来,滴在阿姨的手背上,凉丝丝的,却很快被掌心的温度焐热。 “阿姨,那我先走了,明天还要去实验室看幼苗呢。”拾穗儿轻轻抽回手,帮阿姨把桌上散落的书签归拢好。 “好,好,快去吃饭吧,别饿坏了身子。”阿姨擦了擦眼角,又叮嘱道,“看书别太晚,记得按时休息。” “知道啦,阿姨再见!”拾穗儿挥了挥手,转身走出了图书馆。 推开门的瞬间,晚风裹着银杏叶的清香扑面而来,吹得她额前的碎发轻轻飘动。 她抬头望向天空,暮色已经浓了,几颗星星偷偷探出了头,像戈壁滩上奶奶夜里点的煤油灯,闪闪烁烁的。 怀里的书本沉甸甸的,却一点也不觉得累,反而像揣着一颗温热的太阳,从手心暖到了心底。 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路灯次第亮起,暖黄色的光在地上铺成一条长长的路,银杏叶落在灯光里,像撒了一地的金片。 她想起刚才在书里看到的“沙生植物根系构型”,忽然就想起家乡的那片沙枣林——小时候她总觉得那些树长得慢,枝桠也不粗壮,可现在才知道,它们的根在地下默默延伸,最深的能扎进十几米的土层,像一群沉默的战士,守着那片贫瘠的土地。 原来自己也是这样啊,从刚到大学时的“怯生生”,到现在能独立做实验、读专业书,就像沙枣树的根,一点点在知识的土壤里扎深、扎稳。 而管理员阿姨的善意,老师的信任,同学的帮助,还有奶奶的牵挂,就是滋养她成长的“水分”,让她在陌生的城市里,也能像戈壁滩上的沙枣树那样,倔强又坚定地生长。 回到宿舍楼下,她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图书馆的方向——那里的灯光还亮着,像黑夜里的一座灯塔。 她摸了摸书包里的借书证,又摸了摸那张写给阿姨的纸条,忽然觉得,“借书”这件事,从来都不只是借走一本书那么简单。 从大一借走《生态系统生态学》,到今天借走《沙漠植物生理生态学》,借走的是知识,留下的是温暖;得到的是成长,要传递的是善意。 就像戈壁滩上的沙枣树,自己扎根生长,也会为路过的人遮荫,为风沙里的小动物提供庇护。 她握紧怀里的书,转身走进了宿舍楼。楼道里的灯光很亮,映着她的影子,比一年前挺拔了许多。 她知道,明天在实验室里,当她再次观察那些沙枣树幼苗时,不仅会带着书里的新知,还会带着这个午后的温暖—— 那些藏在书页里的善意,那些握在手心里的温度,都会变成她往前走的力量,让她离故乡的戈壁滩更近一点,离“用知识回报土地”的梦想更近一点。 夜深了,图书馆的灯光渐渐熄灭,只有门口的“暖心墙”还亮着一盏小灯。 新贴的纸条和去年那张并排放在一起,一张字迹稚嫩却真诚,一张笔触坚定又温暖。 风从门缝里吹进来,纸条轻轻晃动,像两个小小的身影,在灯下诉说着一个关于成长、感恩与传承的故事——就像戈壁滩上的沙枣树,一年年扎根,一代代生长,把坚韧与温暖,永远留在了那片土地上。 第14章-勤工 秋意渐浓时,戈壁滩该是起风了吧? 拾穗儿坐在宿舍的书桌前,指尖摩挲着奶奶寄来的信笺,纸上“家里一切都好,你在外别省着”的字迹被她摸得发毛。 窗外的银杏叶又落了几片,飘在窗台上,像极了奶奶村口那棵老沙枣树上掉落的枯叶。 她捏了捏口袋里仅剩的几十块生活费,那是这个月省吃俭用剩下的…… 每天早餐只买一个馒头,午餐和晚餐都打最便宜的素菜,可即便这样,离下个月发补助还有十几天。 “得再找份活干。”拾穗儿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轻声说。 镜中的女孩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头发扎得紧紧的,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有些乱,可眼神却亮得很——就像戈壁滩上迎着风沙生长的沙蒿,再难的日子,也得生出些韧劲来。 她想起图书馆门口贴的勤工俭学招聘启事:每天傍晚整理书架、擦拭桌椅,一小时十五块钱,管晚饭。 这个岗位像一束光,瞬间照亮了她紧绷的神经。 第二天一早,她揣着写好的申请,在图书馆服务台旁徘徊了好久。 管理员阿姨正在整理还书,手指麻利地在电脑上扫码、分类,偶尔抬头对借书的同学笑一笑,眼角的皱纹像绽开的菊花。 拾穗儿攥着申请的手心出了汗,纸角都被捏得皱巴巴的,直到阿姨闲下来,她才鼓足勇气走上前。 声音细得像蚊子叫:“阿姨,我……我想申请勤工俭学的岗位。” 阿姨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接过申请,戴上老花镜仔细看。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申请上,拾穗儿的字迹工整得像打印的! “为减轻奶奶负担,愿尽己所能做好工作”这句话,被她描了两遍,墨色都深了些。 “丫头,你是去年那个总在靠窗位置看书的姑娘吧?” 阿姨抬头问,眼神里带着几分熟悉。 拾穗儿没想到阿姨还记得自己,脸颊一下子红了,点点头:“是我,阿姨。我叫拾穗儿,大二的。” “拾穗儿,好名字。” 阿姨把申请放在桌上,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坐。这个岗位要每天傍晚五点到八点,整理书架、擦桌椅,有时还要帮着登记还书,你能兼顾学习吗?” “能!” 拾穗儿立刻站起来,语气笃定,“我下午没课就来提前准备,晚上回去再复习,肯定不耽误学习。” 她怕阿姨不信,又补充道,“我做事很仔细的,家里的农活都是我帮奶奶干,整理东西我在行。” 阿姨被她认真的样子逗笑了,拍了拍她的肩膀:“别急,坐下说。阿姨信你。明天开始来值班吧,我先带你熟悉一下流程。” 走出图书馆时,拾穗儿觉得脚步都轻了,风里的银杏香都变得甜丝丝的。 她摸了摸口袋里的申请,好像已经摸到了工资寄给奶奶时,奶奶笑着说“丫头长大了”的样子。 第一次值班,拾穗儿提前半小时就到了。 她穿了件最整洁的衬衫,袖口挽得整整齐齐,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连鞋子都擦得干干净净。 管理员阿姨已经在等她,手里拿着一个蓝色的工作牌,上面写着“图书馆志愿者 拾穗儿”。 “戴上这个,大家就知道你是来帮忙的了。” 阿姨把工作牌递过来,又给了她一副手套和一块抹布,“先从整理书架开始,按书脊上的编号排,A类是马列,B类是哲学,C类是社会科学……” 阿姨一边说,一边指着书架上的标签,拾穗儿拿出笔记本,一笔一划地记着,字迹比课堂笔记还要认真。 等阿姨讲完,她立刻戴上手套,走到B区书架前,开始整理。 书架比她想象中高得多,最上层的书要踮着脚才能碰到,她把脚尖踮得老高,膝盖绷得笔直,胳膊伸得发酸,才勉强够到最上面的书。 “这本是B012,应该放在第三层。” 她轻声念着书脊上的编号,小心翼翼地把书抽出来,正要往下放,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身体猛地一晃—— “哗啦!”一摞书从手中滑落,散了一地。 书页张开着,像一群受惊的小鸟,有的书脊还被磕出了小口子。 拾穗儿的脸瞬间白了,心脏“咚咚”地跳,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她连忙蹲下身,手忙脚乱地捡书,指尖被粗糙的纸页划破,渗出血珠,火辣辣地疼。 可她顾不上擦,只顾着把书一本本捡起来,对着编号仔细核对。 “对不起,对不起……” 她嘴里不停念叨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让它掉下来—— 她怕一哭,阿姨就不让她干了,怕这份能给奶奶减轻负担的工作就没了。 “丫头,别急,慢慢来。” 管理员阿姨听到动静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包创可贴。 她蹲下身,轻轻按住拾穗儿正在捡书的手,“先把伤口处理好,书我来帮你排。” 拾穗儿抬起头,眼眶红红的,像只受惊的小兔子:“阿姨,对不起,我把书弄掉了,还磕坏了……” “没事,书磕坏了可以修,手伤了可不行。” 阿姨拿出一张创可贴,小心翼翼地贴在拾穗儿手心的伤口上,指尖的温度透过创可贴传过来,暖得她鼻子一酸。 “书架高,你够不着就搬凳子,别踮着脚,容易摔着。整理书架急不得,得慢慢熟悉,阿姨刚开始干的时候,比你摔得还多呢。” 阿姨的话像一股暖流,浇灭了拾穗儿心里的慌张。 她看着阿姨蹲在地上,熟练地把书按编号排好,手指在书脊上轻轻划过,像在抚摸老朋友。 “你看,书脊上的编号有规律,前两位是大类,后面是小类,按数字顺序排就行。” 阿姨拿起一本《西方哲学史》,指着编号说,“这本B023,‘B’是哲学大类,‘02’是西方哲学,‘3’是具体的册数,放在B区第二层第三格就对了。” 拾穗儿点点头,跟着阿姨一起排书,手指虽然还疼,可心里却踏实多了。 等把散落的书都排好,她又拿着抹布,开始擦拭书架。 从顶层到底层,她擦得格外仔细,连书架缝隙里的灰尘都用指尖抠了出来,抹布换了三次水,直到每个书架都亮得能映出人影,她才停下。 那天晚上,她忙到闭馆。图书馆的灯一盏盏熄灭,只剩下服务台旁的一盏小灯。 她又把所有书架都检查了一遍,从A区到Z区,每一本书都要确认编号和位置对不对,连倾斜的书都要扶直。 管理员阿姨催了她好几次:“丫头,别查了,快回去吧,太晚了不安全。” “再查一遍,阿姨,确认没错我再走。” 拾穗儿固执地说,直到最后一本《沙漠生态学》归位,她才松了口气,对着书架笑了笑——就像看着自己种的小苗终于长直了腰。 走出图书馆时,已经快十点了。晚风很凉,吹得她打了个哆嗦,可身上却因为忙碌而冒着热气。 她揉了揉发酸的胳膊,又摸了摸手心的创可贴,忽然觉得一点都不累——只要能挣到钱,能让奶奶少累一点,这点苦算什么呢? 从那以后,拾穗儿每天都准时到岗,有时甚至会提前一小时来。 她渐渐熟悉了所有书架的位置,哪个区域的书流通快,哪本书经常被错放,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遇到踮脚够不到的书,她就搬来小凳子,踩着凳子慢慢排,再也没摔过一次。 有一次,一个低年级的学弟来借《植物生理学》,翻了半天都没找到,急得满头大汗。 拾穗儿正在擦桌子,听到他的嘀咕声,立刻走过去:“同学,你找《植物生理学》吗?在C区8排2架,第三层,书脊是绿色的。” 学弟愣了一下,按她说的位置去找,果然找到了。 “学姐,你也太厉害了吧,怎么记得这么清楚?”学弟惊讶地说。 拾穗儿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笔记本:“我记在上面了,每个区域的重点书我都标了位置,方便找。” 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着书名、编号和位置,还有用不同颜色笔画的标记——红色是常被借走的书,蓝色是容易被错放的书,黑色是刚上架的新书。 管理员阿姨看在眼里,心里满是欣慰。 有时拾穗儿忙得忘了吃饭,阿姨就会从食堂打份饭回来,放在服务台上。 “丫头,先吃饭,活儿等会儿再干,别饿坏了身子。” 饭里总会多一个鸡腿,阿姨总说:“我不爱吃这个,你吃。” 拾穗儿知道阿姨是心疼自己,每次都会把鸡腿啃得干干净净,然后把饭盒洗好,偷偷在阿姨的杯子里泡上一杯菊花茶——她听阿姨说过,秋天容易上火,菊花茶能败火。 日子一天天过去,拾穗儿的手越来越熟练,书架被她整理得井井有条,桌椅也擦得一尘不染。 她的笔记本上,记的不仅是书名和位置,还有一些小细节:“李同学喜欢借生态类的书,每周三傍晚来”“王阿姨借的养生书,每次都看完后记笔记”“低年级同学容易把A类和B类的书放混,要多提醒”。 这些细碎的记录,让她的工作越来越得心应手,也让她和图书馆里的人渐渐熟悉起来。 发工资那天,管理员阿姨把一个信封递给她,笑着说:“丫头,这是你这月的工资,三百块,点一下。” 拾穗儿接过信封,指尖有些发抖。信封很薄,可握在手里却沉甸甸的—— 这是她第一次靠自己的双手挣来的钱,是能给奶奶减轻负担的钱。 她打开信封,三张崭新的一百块钱躺在里面,边角都带着淡淡的油墨香。 她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确认是三百块,才小心翼翼地把钱放回信封里,像揣着一件稀世珍宝。 “谢谢阿姨!”拾穗儿对着阿姨深深鞠了一躬,眼睛里闪着光。 “谢我干啥,这是你应得的。”阿姨拍了拍她的肩膀,“快回去吧,记得给家里报个喜。” 拾穗儿点点头,转身就往邮局跑。路上,她路过一家书店,橱窗里摆着一本《英汉词典》,红色的封面,厚厚的,看起来就很结实。 她停下脚步,趴在橱窗上看了好久——之前查单词,她都要跑到走廊的公用字典前,有时字典被人借走,她就只能对着单词发呆,要是有一本自己的词典,查单词就方便多了。 可她摸了摸信封里的钱,又想起奶奶——奶奶的关节炎每到秋天就会犯,要是寄点钱回去,奶奶就能买些膏药贴,不用再疼得睡不着觉。 她咬了咬嘴唇,转身继续往邮局走,可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勾着,总想着那本词典。 到了邮局,她把两百块钱递给柜台的阿姨:“阿姨,麻烦您把这些钱汇到这个地址。” 地址是奶奶家的,她已经背得滚瓜烂熟。汇完钱,拿到汇款单,她看着上面的“收款人:阿古拉”,嘴角忍不住上扬。 奶奶收到钱,肯定会笑着跟邻居说“我家丫头寄钱回来了”。 走出邮局,她又忍不住往书店的方向走。犹豫了好久,她终于走进书店,拿起那本《英汉词典》,翻了翻里面的内容,字迹清晰,解释详细,还有例句和用法说明。“老板,这本词典多少钱?”她小声问。 “九十八块。”老板说。 拾穗儿攥了攥手里剩下的一百块钱,心里算了算:汇完钱还剩一百,买完词典还能剩两块,够买两个馒头当明天的早餐。她咬了咬牙,把钱递给老板:“我买了。” 抱着词典走出书店时,她心里既高兴又有点忐忑——高兴的是终于有了自己的工具书,忐忑的是这个月的生活费又少了。 可当她翻开词典,看到扉页上空白的地方,忽然想起奶奶说的“读书是最好的出路”,心里又踏实了——这本词典,是用来学习的,是为了以后能挣更多的钱,让奶奶过上好日子,不算乱花钱。 回到宿舍,她把词典小心翼翼地放进书包里,又把汇款单夹在奶奶的信里。 然后,她拿出笔记本,在扉页上写下:“第一次勤工俭学工资,汇给奶奶200元,买《英汉词典》98元,剩2元。以后要更努力,让奶奶不用再辛苦。” 写完,她摸了摸手心的创可贴——伤口已经愈合了,只留下一个浅浅的印子。 她想起第一次值班时摔掉的书,想起阿姨递来的创可贴,想起食堂里带着温度的鸡腿,想起汇钱时奶奶的地址,想起这本崭新的词典…… 眼泪忽然掉了下来,落在笔记本上,晕开了字迹,可心里却暖得像揣着一个小太阳。 那晚,她抱着词典,睡得格外香。 梦里,她回到了戈壁滩,奶奶笑着接过她递过去的钱,还摸了摸她的头说“丫头长大了”。 图书馆的书架整齐又明亮,她拿着词典,正在帮学弟学妹查单词;风里的银杏叶落在她的肩上,像一片片金色的希望。 第二天一早,她又准时出现在图书馆。戴上工作牌,拿起抹布,擦着熟悉的桌椅,整理着熟悉的书架,手心的伤口印子还在,可心里却充满了力量。 她知道,这条路或许会辛苦,或许会有磕磕绊绊,但只要她像戈壁滩上的沙枣树那样,扎根、生长、不放弃,就一定能长出属于自己的枝繁叶茂,一定能让奶奶过上好日子。 夕阳西下时,阳光透过窗户,落在拾穗儿的身上,也落在她手边的《英汉词典》上。 词典的红色封面在阳光下闪着光,像一颗跳动的心脏,也像一束照亮前路的光——那是勤工俭学的汗水,是奶奶的期盼,是知识的力量,更是一个女孩在成长路上,用坚韧和努力编织的希望。 第15章-问师 《普通生态学》的课堂上,吊扇在天花板上划出缓慢的弧,金属轴承磨出的“吱呀——吱呀——”声像老纺车在转,把九月午后黏腻的闷热搅得更稠。 阳光从窗棂挤进来,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方格,讲台上的老师握着半截白色粉笔,指尖沾着薄薄一层灰,正弯腰在黑板上画“种群增长模型”。 J型曲线的上扬像陡峭的山坡,S型曲线的平缓又像被风磨平的戈壁棱线,粉笔划过黑板的“唰唰”声,在寂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 拾穗儿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脊背挺得笔直,眉头却拧成了一个结。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浅蓝色衬衫,领口处还留着昨天熨烫的折痕,此刻衬衫的后背已经洇出一片浅湿,贴在皮肤上,像块冰凉的湿布。 窗外的梧桐叶被风拂得“沙沙”响,叶片碰撞的声音温柔得像奶奶阿古拉织毛衣时的毛线摩擦声,却抚不平她心头的焦躁。 课本摊开在桌面上,“环境容纳量”“内禀增长率”这些黑体字像排着队的陌生人,每个字她都认识,连起来却像天书般在眼前。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手里的蓝色圆珠笔,笔身已经被她捏得发烫,笔帽被拧开又合上,“咔嗒——咔嗒——”的细微声响,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有些突兀。 前排的女生回头看了她一眼,她赶紧停下动作,把笔攥得更紧,指节都泛了白。 笔记本上,她的字迹因为用力过猛而深深凹陷进纸页,墨水浸透了纸背,在后面一页留下模糊的印记。 最下面一行,她用红笔圈出了一个问号,旁边写着:“为什么是K?为什么环境容纳量要用K表示?” 她盯着那个K,越看越觉得陌生,像戈壁滩上偶尔出现的、认不出的石头,不知道它藏着什么秘密。 老师还在讲台上讲着,说“S型曲线的顶点就是K值,是环境能承载的最大种群数量”,可她脑子里却全是家乡的羊群—— 阿爸阿妈在世时养的羊,每年春天都会多几只,可到了冬天,草少了,羊就会瘦下来,有时候还会病死,这是不是就是老师说的“环境容纳量”? 可阿爸从来没说过“K”,他只说“草就那么多,羊多了要饿肚子”。 下课铃突然响了,尖锐的铃声像鞭子一样抽在拾穗儿心上,她猛地惊醒,才发现自己盯着课本发了半节课的呆。 桌面上,她的掌心印在课本上,留下一片湿痕,连课本的纸页都被汗水浸得发皱。 她低头看笔记本,满纸都是歪歪扭扭的公式和圈起来的问号,刚才老师讲的内容,她一句都没记住。 教室里瞬间热闹起来,同学们收拾书包的“哗啦”声、谈笑声混在一起,有人说要去食堂吃新开的麻辣烫,有人说要去图书馆占座,那些轻松的语气像针一样扎着拾穗儿。 她看着同学们三三两两地离开,一种熟悉的无力感慢慢爬上心头——就像小时候在戈壁滩上放羊,她跟着羊群走了一下午,抬头却还是望不到边的黄沙,天是黄的,地是黄的,连风都是黄的,她不知道要走到哪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但她咬了咬下唇,把笔记本胡乱塞进书包,又拽了拽衬衫的衣角,深吸了一口气。 她不能就这么放弃,她抓起书包,小跑着追出去,走廊里的光线比教室暗,她的影子在墙上忽长忽短,脚步声“噔噔噔”地响,像在跟自己的心跳较劲。 老师已经走到了走廊尽头,正低头整理手里的教案。 拾穗儿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停下,胸口因为奔跑而起伏着,她张了张嘴,却觉得喉咙发紧,像被戈壁的风沙堵住了。 “教、教授......”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带着西北口音的普通话在空旷的走廊里格外清晰,尾音还微微上扬,像小时候喊阿爸回家吃饭时的语气。 孙教授回过头,她赶紧把书包拽到身前,手指紧紧攥着书包带,“那个‘逻辑斯蒂增长’里的‘环境容纳量’,我还是不明白,能不能再讲一遍?” 说完这句话,她的脸瞬间红了,从脸颊一直红到耳根,连耳朵尖都发烫。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包上的带子,那根带子已经被她抠得起了毛边。 她不敢看老师的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这双白色的运动鞋是奶奶阿古拉在镇上的集市买的,鞋底已经有些磨损,她却一直舍不得穿,今天是第一次穿来上课。 孙教授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镜片反射着走廊顶灯的光。 他打量着眼前这个姑娘,个子不算高,头发扎成一个简单的马尾,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皮肤上,可眼睛却亮得很,像戈壁滩上夜晚的星星,带着一种不认输的执拗。 他记得她,每次上课都坐在前排,笔记记得特别认真,有时候他提问,她虽然不举手,却会把身子往前倾,眼神里满是渴望。 “走吧,去办公室。” 孙教授笑了笑,眼角泛起细密的皱纹,像被风拂过的沙纹。 他的声音很温和,没有一点不耐烦,拾穗儿悬着的心突然就放了下来,刚才发紧的喉咙也松快了些。 孙教授的办公室朝北,窗外对着学校的围墙,光线有些昏暗,空气中飘着淡淡的墨香和旧纸张的味道。 靠墙的书架上堆满了生态学专著和期刊,书脊上的字有的已经褪色,最上面一层还放着几个玻璃罐,里面泡着植物的标本。 窗台上的绿萝长得郁郁葱葱,藤蔓垂下来,叶子上还挂着水珠,应该是刚浇过水。 孙教授拉过一把木椅子放在桌前,“坐吧,别站着。” 他自己则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从抽屉里取出一叠草稿纸,又拿出一支铅笔,笔杆上还印着学校的校徽。 “哪里不明白?你说具体点,咱们慢慢说。” 孙教授把草稿纸推到拾穗儿面前,语气和蔼得像隔壁的老爷爷,拾穗儿紧张的情绪又松了些,她慢慢坐下,椅子腿在水泥地上蹭出轻微的“吱呀”声。 她小心翼翼地从书包里掏出笔记本,封面是浅蓝色的,边角已经有些卷边,这是她高中时用剩下的,她舍不得扔,又接着用来记大学的笔记。 她翻开笔记本,找到记着“逻辑斯蒂增长”的那一页,这一页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有的地方用蓝色笔写,有的地方用红色笔标,还有她自己画的歪歪扭扭的曲线——她试着模仿教授在黑板上画的S型曲线,可画出来的线条却像戈壁滩上起伏的沙丘,一点都不平整。 “这里,”她的指尖轻轻点在一个公式旁,指尖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凉,“书上说环境容纳量是种群在特定环境中的最大承载量,可是为什么......” 她顿了顿,眼睛盯着草稿纸,像是在寻找合适的词语,“为什么是一个固定的数值呢?自然界的条件不是一直在变化吗?就像我们家乡,有时候下雨多,草就长得好,羊就能多养几只;有时候旱得厉害,草都枯死了,羊就要少养,甚至要卖掉一些......” 说到家乡,她的声音低了些,眼神也柔和了些,仿佛又看到了家乡的草原和羊群。 孙教授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他接过笔记本,仔细端详着那些批注,红色的问号、蓝色的注释,还有旁边画的小羊图案——她在“种群数量”旁边画了一只简笔画的小羊,羊角还是歪的。 这个姑娘不只是在“不理解”,她是在“思考”,在把书本上的知识和自己的生活联系起来,这比单纯的记笔记难得多。 “问得好。” 孙教授抽出铅笔,在草稿纸上画了一个坐标系,X轴标上“时间”,Y轴标上“种群数量”,“我们先从指数增长说起,就是这个J型曲线,它假设环境里的资源是无限的,没有天敌,没有疾病,种群数量会一直涨......” 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一条流畅的J型曲线逐渐成形。 老师的声音不高,却格外清晰,每个字都像落在拾穗儿的心尖上。 每当讲到关键处,他会放慢语速,用笔尖轻轻点着纸面,“你看,这个曲线是不是很陡?但现实里不可能这样,就像你说的,家乡的草不会无限多,雨水也不会一直充足,所以就有了S型曲线。” 孙教授又在旁边画了一条S型曲线,曲线的起点很低,慢慢上扬,到了中间突然加快速度,最后又平缓下来,停在一个水平线上。 “这条水平线就是K值,也就是环境容纳量。但你说得对,K值不是固定的,它会随着环境变化而变化,就像你家乡的雨水——雨水多,草多,K值就高;雨水少,草少,K值就低。 课本上写的‘固定数值’,是为了让我们更容易理解模型,就像我们学数学时画的辅助线,是帮助我们看清规律的工具。” 孙教授的铅笔停在曲线的拐点,“这里,就是环境阻力开始显现的时刻。 就像一个孩子在成长,小时候长得快,一年能长十几厘米,到了青春期突然蹿高,然后速度就会慢下来,最后长到一定高度就不再长了——不是他不能长了,是身体的‘环境容纳量’到了,骨骼闭合了,营养也会优先供给其他器官......” 拾穗儿的身子微微前倾,双手撑在桌面上,眼睛紧盯着那张草稿纸,连呼吸都放轻了。 孙教授的话像一把钥匙,慢慢打开了她心里的锁。 当他讲到“种群密度接近K值时,增长率会逐渐下降直至零”,她突然抬起头,眼睛亮得像星星,嘴角也不自觉地向上扬:“就像我们戈壁滩上的梭梭树!” 她的声音里带着兴奋,连带着西北口音都重了些,“我们家乡的梭梭林,都是一片一片种的,不能种太密,太密了就会互相抢水、抢阳光,长得又细又矮,还容易枯死;种得稀一点,每棵树都能长好,枝繁叶茂的,还能固沙。一块地只能长那么多梭梭树,再多种就长不活了,这是不是就是您说的‘种群密度接近K值’?” 老师赞许地点点头,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很好的类比!生态学的理论,从来不是纸上谈兵,它就藏在我们的生活里,藏在你家乡的草原、梭梭林里。你能把知识和自己的经历联系起来,比记住十个公式都有用。” 他站起身,走到书架前,踮起脚尖,从上层抽出几本期刊,期刊的封面已经有些发黄,边缘也卷了起来。 他翻找出几篇论文,标题上写着“阿拉善盟梭梭林种群动态研究”“干旱区植被环境容纳量变化分析”,“这几篇都是关于荒漠植被种群动态的研究,里面有具体的数据和模型应用,还有实地调查的照片,你拿回去看看,或许能帮你更好地理解。” 拾穗儿双手接过那几篇论文,指尖触到纸张的粗糙质感,心里突然暖暖的。 论文的边角已经微微发黄,散发着油墨和旧纸张特有的气味,纸页上还有老师用铅笔做的标记,在“降水量与K值相关性”旁边画了一个小圈。 她把论文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什么珍宝,生怕不小心弄坏了。 “谢谢教授。” 她站起来,深深鞠了一躬,腰弯得很低,头发都垂到了胸前。 孙教授笑着摆摆手,“不用谢,有不懂的地方,随时来问。” 那个傍晚,拾穗儿没有去食堂吃饭,也没有回宿舍,直接去了图书馆。 图书馆的三楼靠窗位置是她最喜欢的地方,从这里能看到学校的操场和远处的高楼。 她把书包放在椅子上,小心翼翼地把论文摊开在桌面上,又拿出笔记本和笔,摆得整整齐齐。 斜阳透过百叶窗,在书页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家乡戈壁滩上的云影。 第一篇论文是关于阿拉善盟的梭梭林种群研究,作者是一位来自甘肃的教授,看到“甘肃”两个字,拾穗儿觉得格外亲切。 论文里有数据表格,有折线图,还有实地拍摄的照片——照片上的梭梭林长得很茂盛,远处是连绵的沙丘,和她家乡的景色一模一样。 当她看到“研究人员用逻辑斯蒂模型拟合梭梭种群增长数据,得出该区域梭梭林K值为3.82株/公顷”时,心跳突然加快了,指尖都有些发麻。 3.82株/公顷——这个冰冷的数字,此刻在她眼里却活了过来。 她想起了家乡的梭梭林,阿爸在也时带着她去种梭梭,每次都会量好间距,说“两棵树之间要留够三步远,不然长不好”。 原来阿爸的“三步远”,就是论文里的“3.82株/公顷”;原来阿爸嘴里的“经验”,就是书本上的“逻辑斯蒂模型”。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阿爸常说“一块地就像一个人,承载能力是有限的”,这句话里藏着的,就是最朴素的生态学智慧。 她在笔记本上认真地抄录着关键段落,遇到不懂的术语就用红笔圈出来,旁边写上“查词典”“问老师”。 图书馆的灯一盏盏亮起,暖黄色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很长,像一株倔强生长的梭梭。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抬起头,望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恍惚间觉得自己不是在省城的图书馆,而是回到了戈壁滩上——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羊群在草原上慢悠悠地吃草,阿爸坐在石头上抽烟,阿妈在帐篷里做饭,炊烟袅袅,飘向远方。 第二次生态学课,孙教授刚走进教室,目光就在人群中扫了一圈,像在寻找什么。当看到第三排靠窗的位置坐着拾穗儿,她正低头预习课本,手指还在轻轻划着书页时,他微微点头示意。 拾穗儿抬起头,正好对上老师的目光,她赶紧露出一个微笑,心里像喝了奶奶阿古拉做的甜奶茶,暖暖的。 这节课老师讲的是“种间关系”,讲到竞争、共生、捕食时,他突然停了下来,看着全班同学说:“我给大家举个例子,就拿荒漠里的梭梭树和肉苁蓉来说—— 肉苁蓉是寄生植物,它要依靠梭梭树的根系才能生长,而肉苁蓉的生长又能帮助梭梭树吸收水分,这就是典型的互利共生关系。”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又落在了拾穗儿身上,“之前有同学跟我聊过家乡的梭梭林,其实很多生态学案例,都藏在我们的生活里,只要多观察、多思考,就能发现。” 拾穗儿的脸又红了,却不再像上次那样紧张,她挺直了背,认真地记着笔记,把“梭梭树-肉苁蓉”的例子写在笔记本上,还画了一个小小的箭头,标上“互利共生”。 下课铃响了,同学们陆续收拾书包,拾穗儿还在整理笔记,没等她起身,孙教授已经走到了她的课桌旁。 他的手自然地撑在桌面上,指尖还沾着一点粉笔灰,“论文看得怎么样?有没有不懂的地方?” 拾穗儿赶紧从书包里掏出那几篇论文和笔记本,论文的页脚已经卷曲,上面贴满了彩色便签——黄色的便签写着“这里的数据和家乡的情况很像”,粉色的便签写着“这个公式没看懂,要再问老师”,绿色的便签画着一个笑脸,旁边写着“原来生态学这么有意思”。 笔记本上,除了原来的问题,又增添了许多新的思考:“如果梭梭林里种了沙棘,会不会影响K值?”“人工补种梭梭树,能不能提高环境容纳量?” “老师,这篇关于梭梭林的文章里,提到降水量的年际波动会影响环境容纳量,”她的语速因为兴奋而略快,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星星,“那是不是说K值其实不是一个常数,而是一个动态变化的范围?就像我们家乡的羊群,好年景能养五十只,坏年景只能养三十只,K值就在三十到五十之间波动?还有,文章里说人工灌溉能提高K值,那如果我们在戈壁滩上建更多的灌溉设施,是不是就能种更多的梭梭树,治沙效果也会更好?” 林教授的眼睛亮了起来,像突然被点燃的烛火,连镜片后的目光都透着雀跃的光。 他没等拾穗儿把话说完,就拉过旁边的椅子坐下,膝盖几乎贴着课桌,伸手从她手里接过后笔记本,指尖轻轻点在“动态变化的范围”那行字上,力道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珍宝:“你这话问到根上了!课本里写的‘固定K值’,其实是给刚入门的人搭的‘脚手架’,等你真懂了,就会发现它根本不是死的——就像你家羊圈里的干草,好年景能堆到圈顶,能多容下十只羊;坏年景干草只够铺个底,再挤就会饿肚子,这上下浮动的空间,就是K值的‘弹性区间’。”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黑色水笔,在笔记本空白处飞快画了两条平行虚线,中间用歪扭的波浪线连起来,像给区间装了“心跳”:“你看,这两条线就是K值的上下限,中间的波浪线就是实际种群数量——雨水多了,草长旺了,上限就往上提;旱天来了,草枯死了,上限就往下落。你说的人工灌溉,就是把上限往上拽的‘力气’,可这里面藏着个门道:戈壁滩的地下水像个大水库,抽得太狠,水库见底了,不光梭梭树,连旁边的沙棘、红柳都得渴死,这就是生态学里的‘连锁反应’,牵一发要动全身。” 拾穗儿赶紧把“连锁反应”四个字写在笔记本上,笔尖用力得让纸页微微发皱。 她抬头时,正撞见孙教授盯着她的笔记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被阳光晒软的沙纹:“你记笔记的样子,像极了我当年跟着导师去草原调查的时候——那时候我揣着个小本子,见着牧民就问‘您家今年能多养几只羊’,见着草就量‘这亩地能喂饱几只羊’,比在课堂上啃公式实在多了。” “教授您当年也会怕学不会吗?”拾穗儿忍不住问,声音比刚才轻了些,带着点怯生生的好奇——在她眼里,教授就像书架上那些厚书,满是笃定,从不会有“不懂”的时候。 “怕啊,怎么不怕?”孙教授哈哈笑起来,声音在空教室里荡开,“我第一次见‘逻辑斯蒂模型’时,盯着公式里的K看了半节课,心里直犯嘀咕‘这字母到底代表啥’,后来导师没给我讲公式,而是带我去草原蹲了三天——白天看老鼠啃草根,晚上听牧民讲‘草够不够吃要看天’,才明白K值不是纸上的字母,是草原上的草、天上的雨、牧民手里的鞭子,是活生生的‘日子’。” 他的手指轻轻蹭过论文上梭梭林的照片,照片里的梭梭树干泛着深褐色,枝叶间还挂着小小的果实:“你家乡的梭梭树,是不是也结这样的果子?我当年在阿拉善捡过一颗,硬得能硌牙,泡在水里却能发芽——生态学最有意思的地方就在这,它不是公式堆出来的,是能摸、能看、能跟着牧民学的学问。你把论文里的模型和家乡的梭梭林对一对,就会发现那些弯弯曲曲的曲线,其实都在说‘怎么活下去’的道理。” 拾穗儿的眼眶突然有点发热,她赶紧低下头,用指尖蹭了蹭眼角——原来她纠结了好久的“K值”,不是遥不可及的理论,是阿爸放羊时念叨的“草够不够吃”,是阿妈种梭梭时说的“间距要留三步”,是家乡土地上长出来的“实在话”。 之前她总觉得自己像个外人,隔着玻璃看这些知识,现在才发现,自己早就站在知识的土里了,只是没找到开门的钥匙。 “我之前总怕跟不上同学,怕这些公式太复杂……” 她的声音有点发哑,却格外实在,“现在才知道,我不是不会,是没敢把家乡的事和书本连起来。” 孙教授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衬衫传过来,像春日里晒暖的石头:“别慌,学习就像梭梭树扎根——刚开始长得慢,根须在地下盘得深,后来才能抗住风沙。你比好多同学都幸运,你见过真正的荒漠,知道梭梭树怎么扛风,知道羊群怎么跟着草走,这些都是书本教不会的‘活知识’。以后遇到不懂的,别憋着,随时来问;也可以把家乡的事写下来,咱们一起琢磨怎么用生态学讲清楚,好不好?” 拾穗儿用力点头,眼泪还是没忍住,滴在笔记本上,晕开一小片墨迹。 孙教授见状,从抽屉里抽了张纸巾递给她,又转身从书架上抱下来一本蓝色封面的书——《干旱区生态学研究方法》,书页间夹着张泛黄的书签,上面画着株小小的梭梭,叶子歪歪扭扭的,像随手画的。 “这本书送给你,”他把书放在拾穗儿面前,指尖还沾着书脊上的灰,“里面有好多荒漠植被的案例,还有怎么测K值的方法。你可以看看人家是怎么把理论用到治沙上的,说不定能想起家乡的事。下次见面,咱们聊聊你家草场退化的问题,看看能不能用逻辑斯蒂模型找着原因。” 拾穗儿双手接过书,封面的布纹蹭着掌心,像摸着凉凉的沙粒。 她把书抱在怀里,仿佛抱着一团暖烘烘的光:“谢谢老师,我一定好好看,好好写家乡的事。” 这时,窗外的夕阳已经沉到教学楼后面,橘红色的光从窗户斜切进来,把老师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拾穗儿的笔记本上,和她的字迹叠在一起。 孙教授看了看表,站起身:“不早了,食堂该关门了——你快去吃饭,别像我当年似的,为了啃公式忘了吃饭,饿得胃疼。” 拾穗儿赶紧把笔记本、论文和书塞进书包,背上时还特意把书往怀里贴了贴。她朝孙教授鞠了一躬,声音比来时亮了些:“教授再见,我下次还来问您!” 孙教授笑着摆摆手,看着她的身影走出教室,直到走廊里的脚步声渐渐远了,才转身拿起自己的教案。 他翻开教案,里面夹着张刚写的便签,上面写着:“拾穗儿——结合荒漠案例设计课堂讨论,让她带家乡的故事来分享”。 笔尖停顿了下,又添了句:“下次见面问问她家乡梭梭林的近况”。 窗外的夕阳把云层染成了粉紫色,像戈壁滩上少见的晚霞。 孙教授望着窗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自己——也是这样,抱着本旧书追着导师问,在一个个黄昏里慢慢摸清知识的脉络。 他忽然明白,所谓教书,从来不是把公式写在黑板上,是帮学生找到知识和生活的牵连,是让他们知道:那些看似难懂的理论,其实都藏在他们走过的路、见过的风景里,藏在他们心里最惦记的“家乡”里。 第16章-夜读 图书馆闭馆的提示音第三次在走廊里回荡时,拾穗儿才从《干旱区生态学报》的字里行间抬起头来。 油墨的气息混着旧纸张特有的霉味,还萦绕在鼻尖,她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中指触到皮肤时,能明显感觉到一丝发烫——这是连续熬夜的痕迹。 望着窗外已经完全黑透的天空,玻璃上凝结的水汽将远处的路灯晕染成朦胧的光团,昏黄的光晕在夜色里轻轻晃动,像极了家乡戈壁滩上清晨未散的雾霭,缥缈又温暖。 这是她连续第三周在图书馆闭馆后转战教学楼自习室了。导师布置的科研报告越来越近,她总觉得案例分析不够扎实,总想着多查一篇文献、多补一个数据,才能让报告更有说服力。 她轻轻合上期刊,指尖在粗糙的纸面上停留片刻,仿佛在告别一个陪她奋战多日的熟悉朋友。 封面右下角的折痕已经很深,那是她每次翻页时下意识捏住的地方,如今倒成了这本旧期刊独有的印记。 收拾书包时,她特意把那本教授赠送的《干旱区生态学研究方法》小心翼翼地放进最里层,生怕书角被其他资料压卷。 手指拂过书页间那枚梭梭书签时,心头泛起一丝暖意。 这是教授去年去阿拉善调研时,用戈壁滩上自然脱落的梭梭枝条亲手制作的,每一根细小的枝条都被精心打磨过,边缘光滑,还保留着梭梭树皮特有的深褐色纹理,凑近闻时,能隐约嗅到一丝干燥的草木气息,那是沙漠植物特有的坚韧味道。 书签上还系着一根细细的蓝绳,是教授用自己的鞋带改的,他说:“这样挂在书里,翻页时不容易掉。” 她又翻开随身的笔记本,浅蓝色的封面已经被磨得发亮,边角卷曲发毛,像被戈壁风沙吹过多年的旧布。 每一页的空白处都挤满了批注,有的墨迹深,是她在图书馆明亮的灯光下写的;有的浅,是在自习室昏暗的光线下匆匆记下的,这些深浅不一的字迹,像一条蜿蜒的小路,记录着她不同时刻的思考轨迹。 教学楼的自习室在三楼西侧,是她上个月偶然发现的宝地。 那天图书馆闭馆时,她抱着一堆资料没处去,误打误撞走到这里,发现门没锁,从此便成了她的“秘密基地”。 推开那扇略显沉重的木门,熟悉的粉笔灰味扑面而来,混着窗外梧桐叶被夜风送来的清香,竟让她莫名想起家乡雨后戈壁滩上的气息——那时雨水刚浇过黄沙,泥土的腥气混着梭梭新抽的嫩芽味,清新又踏实。 自习室里只有两盏白炽灯亮着,暖黄色的光投在桌面上,不像图书馆的荧光灯那样刺眼,倒像是戈壁滩上温柔的月光,轻轻裹着她,让人心安。 她在靠窗的老位置坐下,这个位置能看到楼下的梧桐树,还能避开走廊里偶尔传来的脚步声。 放下书包,她先取出保温杯,淡粉色的杯身已经有了几道划痕,是开学时宿管阿姨送她的,阿姨说:“女孩子家,要多喝热水,对胃好。” 拧开杯盖时,热气氤氲而上,瞬间模糊了她的眼镜片。 她赶紧摘下眼镜,用袖口轻轻擦拭,镜片上还沾着刚才翻书时蹭到的油墨印。 小口啜饮着温水,温热的水流缓缓滑过喉咙,落在空荡荡的胃里,像投下一颗小石子,漾开一圈圈暖意,这才开始有条不紊地摊开资料。 左边是导师的科研报告要求,打印纸已经被她翻得卷边,红笔圈出的“需结合实地案例”“数据需标注来源”等重点,像一个个醒目的路标,指引着前进的方向。 中间是三篇关于荒漠植被恢复的论文,其中两篇还是教授帮她从学校档案馆复印的旧文献,页边贴满的彩色便签像是知识的翅膀,黄色便签写着“可参考此方法计算K值”,粉色便签标注着“此处数据与家乡情况差异较大”。 右边是她的笔记本,封面上“像梭梭一样扎根”的字迹在灯光下泛着微光,这是开学第一天,教授在她笔记本上写下的寄语,如今已成为她的座右铭,每当她觉得累、想放弃时,看到这行字,就像看到了戈壁滩上迎着风沙生长的梭梭,又有了坚持下去的勇气。 今晚要完成的是报告的“案例分析”部分。 她斟酌了很久,最终选择以家乡的梭梭林为例,探讨人工干预对环境容纳量的影响——这是她最熟悉的领域,也是她最想写的内容。 可当笔尖落在“人工灌溉对K值的提升幅度”这一栏时,她突然顿住了。 钢笔尖在纸上洇出一个小小的墨点,像一颗迟迟未落的泪。 她翻遍了手头的资料,论文中的数据都来自阿拉善盟东部,那里的年降水量、土壤有机质含量,都与家乡戈壁滩边缘的小镇相差甚远,直接套用数据,总觉得不踏实,像在沙滩上建房子,没有根基。 她咬着笔杆,塑料笔帽被牙齿咬出了浅浅的齿痕。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笔记本上,“要是能有家乡的具体数据就好了。” 她轻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自习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又很快被窗外的风声淹没。 指尖在纸上轻轻敲击,节奏杂乱,像她此刻的心情。 窗外的风掠过梧桐树梢,叶子相互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远方的戈壁在回应她的呼唤,又像是奶奶在耳边轻轻念叨。 她掏出手机,解锁屏幕,却在看到时间的瞬间犹豫了——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23:17”。 奶奶年纪大了,睡眠浅,一点声响就会醒,一个消息提示音,说不定就能让她整夜都睡不着,还得担心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她默默收起手机,把它放在书包最外层,确保不会不小心碰到。 重新握紧笔杆,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她告诉自己,既然暂时无法获取具体数据,就先梳理理论框架,等周末再给家里写信详细问。 在草稿纸上,她画下一个简易的表格,左边列“人工干预措施”,右边对应“可能影响的生态因子”:灌溉对应“水分”,补种对应“种群密度”,种植沙棘对应“种间关系”。 每写下一项,脑海中就会浮现出对应的场景:灌溉渠边的梭梭确实比远处的粗壮,树皮更光滑,枝叶更茂盛,去年暑架她还帮阿叔给梭梭浇水,指尖触到的树皮,是湿润的; 沙棘丛里的小梭梭苗,在风沙天里依然挺直腰杆,不像裸露地带的幼苗那样东倒西歪,阿妈说,沙棘的根能固沙,还能给梭梭挡风。 这些记忆的碎片,像戈壁滩上随风滚动的梭梭种子,在她心里生根发芽,渐渐长成连接理论与现实的桥梁。 笔尖在纸面滑动的“沙沙”声,成为自习室里唯一的旋律,与窗外的风声交织在一起,像一首温柔的夜曲。 她写得如此投入,连保安大叔的脚步声都没有听见——大叔的鞋底磨得有些薄,走路时会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平时她总能提前察觉。 直到一杯冒着热气的白开水轻轻放在桌角,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她才恍然抬头。 保安大叔站在桌前,深蓝色制服的肩章在手电筒的余光中若隐若现,上面的铜扣已经有些氧化,失去了往日的光泽。 他鬓角的白发在灯光下格外显眼,像撒了一把碎雪,脸上的皱纹很深,笑起来时,眼角的纹路能挤出好几道,却温暖如春:“同学,刚才在楼下就看见这盏灯亮着,上来一看果然是你。”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夜的宁静,又像是怕吓着她,“天这么冷,喝点热水暖暖身子,别冻着了。” 拾穗儿慌忙起身,椅子腿在地面上蹭出“吱呀”一声,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双手接过水杯。 温热的触感从指尖蔓延至心尖,像一股暖流,瞬间冲散了熬夜的疲惫,让她鼻尖微微发酸。 “谢谢大叔,”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您怎么还没休息?这么晚了还在巡逻。” “我得巡逻到后半夜呢,” 大叔倚在门框上,手里的手电筒垂在身侧,光束斜斜地投在地面,画出一道长长的光影,“这栋楼晚上就你一个学生在,可得多注意安全,门窗都要锁好。” 他的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资料,看到“梭梭林”“环境容纳量”等字样时,眼神里多了几分了然,语气里带着长辈特有的关切:“你看这都快一点了,再熬下去身体该扛不住了,明天再写也不迟,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啊。” 拾穗儿低头看着才完成一半的报告,稿纸上还有大片空白,像等着她去填补的遗憾。 她咬了咬下唇,唇瓣上还留着刚才咬笔杆时的印记:“大叔,我这报告下周就要交了,还差一点没写完。我把这点弄完就走,不会待太久的,您放心。” 大叔点点头,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像被风吹平的沙纹:“行,那你别太累了,每隔一会儿就站起来活动活动,别总坐着。”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等会儿我再来看看你。要是冷,就去保安室拿件外套,我办公室有备用的,是我儿子穿剩下的,虽然旧了点,但挺暖和。” 临走前,他又回头叮嘱了一句:“记得锁好门,走的时候把灯关了。” 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走廊尽头。拾穗儿捧着水杯,站在原地愣了片刻,才缓缓坐下。 她把水杯放在手边,偶尔喝一口,水温正好,不烫不凉,喝下去后,连因焦虑而紧绷的胃部都舒展开来。 这让她想起小时候在戈壁滩的冬天,那时家里还没有暖气,晚上背书时,手脚总是冻得冰凉。 每当这时,奶奶阿古拉总会端来一碗热奶茶,碗是粗瓷的,边缘还有一道小裂痕,却盛着最温暖的关怀。 那时的奶茶是用砖茶和羊奶煮的,带着些许膻味,刚喝时她还不太习惯,总皱着眉头。 可奶奶阿古拉总会坐在她身边,看着她喝,还说:“多喝点,暖身子,背书也记得牢。” 有一次,她背书背到很晚,实在困得不行,趴在桌子上就睡着了,醒来时,身上盖着奶奶的旧棉袄,手边的奶茶还温着,奶奶正坐在一旁,借着煤油灯的光缝补她的旧袜子。 奶奶不识字,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却比谁都懂得读书的意义。 “穗儿啊,” 奶奶总是这样说,粗糙的手掌轻抚她的头顶,掌心的老茧蹭得她头皮有些痒,却很舒服。 “读书是好事,能让人走出戈壁,见大世面,不用像阿爸阿妈这样,一辈子跟沙子打交道。” 有一次,她因为背不出课文,急得直哭,眼泪掉在课本上,晕开了字迹。 奶奶没有说什么大道理,只是坐在她身边,拿起针线,一针一线地缝补着她的旧衣裳。 “奶奶织毛衣也不是一天就学会的,刚开始织的时候,拆了又织,织了又拆,手上都扎了好几个洞,后来慢慢就会了。读书也一样,一点一点学,总能学会的,别急。” 临行前那个夜晚,戈壁滩上的风很大,吹得窗户“哐哐”响。 奶奶悄悄走进她的房间,塞给她一个手绢包,布料是她结婚时穿的红棉袄拆的,已经洗得发白。 “这里面是奶奶攒的鸡蛋钱,” 奶奶的声音在夜风中微微发颤,像风中摇曳的煤油灯。 “在外面别委屈自己,想吃什么就买,别舍不得。要是想家了,就给家里写信,奶奶虽然听不懂你说的学问,但能找人读你写的信。” 她打开手绢包,里面是一沓皱巴巴的零钱,最大的面额是五十元,最小的是一元,那是奶奶每天早上捡鸡蛋、攒了半年才凑出来的。 回忆至此,拾穗儿的眼眶已经湿润,眼泪在里面打转,她赶紧用袖口擦了擦眼角,深吸一口气。 不能哭,奶奶说过,遇到困难要咬牙坚持,眼泪解决不了问题。 她重新握紧笔,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决定先分析不同土壤质地对灌溉效果的影响——家乡的土壤是沙质土,保水性差,灌溉频率应该比阿拉善盟的黏质土高,这一点可以在报告里注明,等周末拿到具体数据后再补充。 思路一旦打开,写作就顺畅了许多。笔尖在纸面上欢快地跳跃,将枯燥的理论与生动的实际完美结合。 她写道:“沙质土地区的人工灌溉,需采用‘少量多次’的方式,避免水分快速渗漏……家乡梭梭林的实践表明,每周灌溉两次、每次每亩浇水15立方米,可使梭梭成活率提升25%-30%”。 遇到不确定的地方,她就翻开教授赠送的那本书,书页间,老师用铅笔做的标记清晰可见,在“干旱区人工灌溉与植被恢复”这一章,还有“可结合实际土壤含水量调整灌溉量”的批注,字迹工整,带着老师特有的认真。 这些细心的指导,像一盏盏明灯,照亮了她前进的道路。 不知不觉,窗外的天色开始泛白,从最初的深黑,慢慢变成浅灰,又染上一层淡淡的橘红。 第一声鸟叫从远方传来,清脆的声音划破了清晨的宁静,紧接着,更多的鸟叫声响起,像一首热闹的晨曲。 拾穗儿放下笔,伸展酸痛的肩膀,骨头发出“咔咔”的轻响。 她拿起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已是5:28,原来她已经写了四个多小时。 报告的案例分析部分终于完成,虽然还有些细节需要完善,但主体框架已经确立,像一座终于搭好骨架的房子,只待后续添砖加瓦。 收拾物品时,她注意到保安大叔送来的水杯已经凉透,杯底还留着些许清水。 她拿着水杯,走到自习室角落的水龙头旁,仔细地清洗干净,杯壁上的水渍被她用纸巾擦干,郑重地放进书包—— 下次来的时候,一定要亲字还给大叔,还要好好道谢,不能再像这次这样,连句完整的感谢都没说。 走出自习室,走廊里灯火通明,地面光洁如镜,连一点灰尘都没有,想必是大叔清晨打扫过了。 她轻手轻脚地走下楼梯,生怕吵醒还在沉睡的教学楼。 在下到一楼时,她遇见了正在打扫大厅的保洁阿姨。 阿姨穿着橙色的工作服,衣服上印着学校的lOgO,手里拿着一把大扫帚,看到她时,眼睛一亮,立刻停下了手里的活。 “同学,你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是一晚上都在这儿学习吗?” 拾穗儿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脸颊有些发烫:“阿姨,我赶报告,在自习室待了一晚上,刚写完。” “哎哟,那可太辛苦了,” 阿姨快步走到她身边,心疼地打量着她,目光落在她眼下的青色上。 “年轻人拼是好事,可也要注意身体,别把身子熬坏了。” 说着,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布袋是用碎花布缝的,针脚有些歪歪扭扭,却很结实。 “我早上蒸包子时,特意多蒸了一个,给你留着,在保安室的桌子上,快去拿去吃吧,还热着呢,垫垫肚子。” “阿姨,不用了,太麻烦您了……” 拾穗儿连忙推辞,心里却暖得不行。她和保洁阿姨并不熟,只是偶尔在自习室门口遇见时,会打个招呼。 “别客气,” 阿姨打断她,眼神温柔得像阿妈,“我孙子也在上大学,跟你差不多大,在外地,也总熬夜学习。 每次给他打电话,他都说不辛苦,可我知道,读书哪有不辛苦的。看到你,就像看到我孙子一样,忍不住想多疼疼你。” 盛情难却,拾穗儿只好去保安室取了那个还带着温热的包子。 包子是肉馅的,咬一口,肉汁在口中弥漫,带着家常的香味——葱花的鲜混着猪肉的油润,像极了奶奶阿古拉每次送她去车站时,塞进她背包里的热包子。 那时奶奶阿古拉总说:“路上吃,热乎的,垫肚子。” 此刻嘴里的温度,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让她眼眶又热了起来。 她一边小口咬着包子,一边漫步在晨曦微露的校园里。 路灯还未熄灭,暖黄的光透过薄薄的晨雾,在地面晕开一圈圈柔和的光晕,像戈壁滩上日落时的余晖。 湖边的柳树已经抽出了嫩芽,枝条垂在水面,偶尔有早起的麻雀落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叫着,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湖面结着一层薄薄的冰,冰面映着天边的朝霞,橘红与金黄交织,仿佛撒了一层碎金,晃得人眼睛发亮。 走着走着,她想起奶奶在煤油灯下缝补衣裳的身影。 那时家里穷,舍不得用电灯,晚上就靠一盏煤油灯照明。 灯光昏黄又微弱,奶奶总要把眼睛凑得很近,才能看清针脚。 有一次,她半夜醒来,看到奶奶还坐在炕边缝补,手里拿着她磨破了袖口的上衣,银针在灯光下闪着微光。“奶奶,别缝了,明天再弄吧。”她揉着眼睛说。 奶奶却笑了,把校服举起来看了看:“明天你要穿呢,衣服破了多难看。衣服破了要及时补,不然破洞会越来越大;学习也是一样,遇到不洞的要及时问,不然问题会越积越多,到最后就补不上了。” 那时她不懂,总觉得奶奶的话太朴素,直到现在熬夜赶报告,对着一个个难题咬牙攻克时,才明白奶奶的道理有多实在。 她攥紧了手里的书包带,书包里装着的不仅是刚完成的报告,还有教授的期望、奶奶的叮咛,和自己走出戈壁时的初心。 这条路虽然艰难,要熬无数个夜晚,要啃下一本本厚厚的书,要面对一次次数据不足的焦虑。 但每当想起奶奶缝补时专注的眼神、教授送她书前时温柔的叮嘱,想起家乡戈壁滩上迎着风沙顽强生长的梭梭林,她就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 那些困难,就像梭梭要面对的风沙,只要扎根够深,就一定能扛过去。 走到宿舍楼下时,宿管阿姨刚刚打开大门。 阿姨穿着灰色的外套,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看到她,立即露出了关切的笑容,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盛开的菊花。 “穗儿,你可算回来了!早上我起来查宿舍,看到你床位是空的,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正打算给你打电话呢。快进去好好睡一觉,看你眼睛都熬红了,别累坏了。” “谢谢阿姨,让您担心了。” 拾穗儿真诚地道谢,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却满是暖意,“我赶报告,在自习室待了一晚上,现在写完了,马上就去休息。” “写完了就好,写完了就好。” 阿姨一边说着,一边侧身让她进去,还不忘叮嘱。 “洗漱的时候轻点,室友们还在睡呢。我给你留了热水,在楼下的保温桶里,要是想喝,就去倒。” 走进宿舍,室友们还在熟睡,均匀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像轻柔的乐曲。 她轻手轻脚地把书包放在自己的书桌旁,生怕发出一点声响。 翻开书包,看到那本《干旱区生态学研究方法》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梭梭书签从书页间露出一小截蓝绳,像在跟她打招呼。 她小心地把报告放进文件夹里,又把教授送的书摆回书架上,才拿起洗漱用品,蹑手蹑脚地走进卫生间。 洗漱完毕,她轻轻躺在自己的床上,却毫无睡意。 闭上眼睛,朝霞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像奶奶的手轻轻抚摸着她。 自习室的灯光、保安大叔的热水、保洁阿姨的包子、宿管阿姨的关怀、教授的教诲、奶奶的叮咛…… 这些温暖的片段,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辰,一颗一颗,串联起来,照亮了她前行的路,也温暖了每一个挑灯夜读的夜晚。 她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科研报告可能需要反复修改,导师或许会指出很多不足; 期末考试可能充满挑战,厚厚的专业书还需要一页页去啃; 将来研究荒漠生态,可能要去戈壁滩实地调研,要面对恶劣的环境,要收集更多更难的数据。 但她不会畏惧,就像家乡的梭梭,在贫瘠的戈壁滩上,没有充足的雨水,没有肥沃的土壤,却依然能把根深深扎进沙子里,迎着风沙茁壮成长。 她要像梭梭一样,在知识的土壤里深深扎根,努力吸收养分,一点点生长。 终有一天,她要用自己所学的知识,为家乡的荒漠生态保护贡献力量,让更多的梭梭林在戈壁滩上扎根,让家乡的天空更蓝,让阿爸阿妈不用再为风沙发愁,让奶奶能在挂满梭梭果的林边,笑着看她回家。 在朦胧的睡意中,她仿佛看见奶奶在油灯下对她微笑,手里还拿着刚缝好的衣服; 教授在自习室里耐心地给她讲解数据,指尖指着报告上的表格; 保安大叔端着热水朝她走来,笑容温暖; 保洁阿姨把包子塞进她手里,叮嘱她“多吃点”; 宿管阿姨站在宿舍门口,等着她回来…… 这些温暖的笑容,汇成一股暖流,缓缓流入她的心田,让她在这个清晨睡得格外香甜。 而在她的枕边,那本《干旱区生态学研究方法》静静躺着,书页间的梭梭书签,仿佛还散发着沙漠植物特有的清香,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关于成长、坚守与温暖的故事,也在默默陪伴着她,走向更远的未来。 第17章-补课 七月的周末午后,日头正毒,把脚下的柏油路烤得泛出黏腻的黑亮油光,仿佛下一秒就要融化。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老槐树叶被晒蔫后特有的清苦气,混着地面蒸腾起的热浪,吸进肺里都带着灼人的温度。 拾穗儿抱着一个半旧的帆布书包,沿着滚烫的人行道慢慢走着。 书包带子被里面的课本坠得又细又长,紧紧勒在她汗津津的瘦削肩膀上,留下一道清晰的红痕。 那包里,规整地放着她五年级的数学书、一个铁皮铅笔盒,里面是几支削得尖尖的铅笔,还有一小袋用牛皮纸仔细包好的沙枣核——那是去年秋天,她和奶奶在戈壁滩上,一颗一颗从沙棘丛下捡来的,颗颗饱满圆润,仿佛还封存着去年秋天太阳晒透的暖香。 她的目的地,是学校后身那片叫“阳光社区”的地方。 名头听着敞亮,实则只是几排低矮、简陋的红砖房,像城市的补丁一样,突兀地挤在边缘地带的拆迁废墟旁。 这里是外来务工者临时的家,男人们多在工地上挥汗如雨,女人们则推着吱呀作响的小车,在街角与城管打着游击,贩卖着清晨的炊烟和黄昏的烤红薯。 他们的孩子,便成了这巷子里野生的蒲公英,放学后无人看管,三五成群地追着野狗跑,或是独自趴在门口被磨得光滑的石墩上,对着天书般的作业本,把眉头拧成解不开的疙瘩。 张教授上周提起这些孩子时,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怜惜:“都是顶聪明、顶懂事的好苗子啊,就是……缺个能在前面领一程路的人。” 拾穗儿坐在底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课本封面上奶奶缝的布补丁,忽然就想起了小时候——从垃圾堆里翻找别人丢弃的练习册,躲在窗外偷听老师讲课…… 散会时,她攥着张教授的衣角,小声说:“教授,我周末去给孩子们补补课吧。” 张教授望着拾穗儿坚定的眼神,鼓励地点了点头,“愿你把自己的学习的精神传递给更多的孩子!”,张教授语重心长的说。 红砖房之间的巷子很窄,仅容两个人并排走。 墙面上画着歪歪扭扭的涂鸦,有蓝色的小火车,还有粉色的太阳,大概是孩子们的手笔。 拾穗儿刚走到巷口,就看见三个半大的孩子蹲在墙角玩弹珠,其中一个穿黄色背心的小男孩最先抬起头,黑亮的眼睛像受惊的小鹿,“噌”地一下就躲到了同伴身后,只露出半张脸偷偷打量她。 另外两个孩子也跟着站起来,手里的弹珠攥得紧紧的,身体绷得笔直,像是在防备什么。 “你们好呀,我是隔壁学校的拾穗儿,来给大家辅导功课的。” 拾穗儿停下脚步,把帆布包放在脚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放得轻柔。 她记得奶奶阿古拉说过,跟怕生的孩子说话,得先让他们觉得你没有恶意。 可那三个孩子还是没动,穿黄色背心的小男孩甚至往同伴身后又缩了缩,露出的耳朵尖红红的。 拾穗儿蹲下身,从帆布包里掏出那个牛皮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沙枣核的香气一下子飘了出来。 她捏起一颗最圆润的沙枣核,朝着孩子们晃了晃:“你们见过沙枣树吗?这是沙枣的核,我家住在戈壁滩上,到处都是沙枣树。” 穿黄色背心的小男孩眼睛动了动,小声问:“沙枣树……结的果子好吃吗?” 他的声音细细的,带着点怯意,却让拾穗儿心里一暖——这是孩子们对她说出的第一句话。 “好吃呢,甜丝丝的,就是皮有点糙。” 拾穗儿笑着说,她站起身,走到巷子里唯一一面还算平整的水泥墙前,“我给你们画棵沙枣树吧。” 她用手指捏着沙枣核,在墙上轻轻划起来。沙枣核的硬度刚好,能在水泥墙上留下浅褐色的痕迹。 她先画了粗壮的树干,树干上要刻几道深深的纹路,“沙枣树长在风沙里,得把根扎得深深的,树干才结实。” 接着画分叉的树枝,树枝要向四周伸展,像是在拥抱风沙,最后画小小的叶子和圆滚滚的沙枣,“你们看,只有耐得住风沙,扎稳了根,才能结出甜果子。” 孩子们慢慢围了过来,穿黄色背心的小男孩站在最前面,仰着头看墙上的沙枣树,眼睛里满是好奇。 拾穗儿放下沙枣核,转过身看着他们:“学习也跟沙枣树一样,得耐住性子,把基础打牢,就像树干扎稳根,以后才能结出‘甜果子’——比如考个好成绩,学会新知识。” 这时,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从一间房子里跑出来,手里拿着一本卷了边的数学练习册,怯生生地问:“姐姐,你……你能教我算题吗?这道题我算了好久,都没算对。” 拾穗儿蹲下来,接过练习册,题目是“鸡兔同笼”:鸡和兔共有8个头,26只脚,问鸡和兔各有几只。 她抬头看了看围过来的几个孩子,发现他们都盯着这道题,眼神里带着点畏难——这道题对刚上五年级的孩子来说,确实有点绕。 “咱们不用笔算,用石子摆一摆好不好?”拾穗儿说。 她让孩子们去巷口捡些小石子,穿黄色背心的小男孩跑得最快,不一会儿就捡了一把光滑的小石子回来,他把石子分成两堆,一堆多,一堆少,小声问:“姐姐,这些够吗?” “够啦,谢谢你呀,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拾穗儿接过石子,心里暖暖的。 “我叫小石头。” 小男孩挠了挠头,脸上露出一点腼腆的笑。 拾穗儿把8颗石子摆成一排,代表8个头:“咱们先假设这8只全是鸡,每只鸡有2只脚,那一共该有多少只脚呀?” 她一边说,一边给每颗石子旁边摆2根小树枝——树枝是小石头刚从墙角折的,细细的,像小棍儿。 孩子们跟着数:“2、4、6……16只!” “对,可是题目里说有26只脚,少了多少只呀?”拾穗儿又问。 “10只!”小石头抢着回答,眼睛亮晶晶的,刚才的怯意少了大半。 “因为咱们把兔子当成鸡啦,每只兔子比鸡多2只脚,那少的10只脚,是几只兔子少的呀?” 拾穗儿拿起一颗石子,把旁边的2根树枝换成4根,“你们看,把一只鸡换成兔子,就多2只脚,那多10只脚,要换几只呀?” 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小石头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忽然拍手:“5只!因为10除以2等于5!” “答对啦!” 拾穗儿笑着摸了摸小石头的头,“那鸡就是8减5,等于3只,对不对?” 她把5颗石子旁边的树枝都换成4根,3颗石子旁边留着2根,“咱们数一数,4乘5加2乘3,是不是26只脚?” 孩子们一起数起来,数完后都欢呼起来:“是呀是呀!姐姐,这方法好简单!” 小石头拿着自己的练习册,趴在旁边的石墩上,很快就算出了答案,他抬起头,脸上满是兴奋,“姐姐,我算对啦!我以前总搞不清鸡和兔的脚,现在终于懂了!” 那天下午,巷子里的孩子越聚越多,有拿着语文课本问生字的,有捧着英语书问发音的,拾穗儿就坐在小马扎上,一个一个地教。 教语文时,她会把生字编成小故事,比如“‘河’字,左边是三点水,右边是‘可’,意思是河水可以滋养庄稼,就像妈妈可以滋养我们”; 教英语时,她会模仿小动物的叫声,把“Cat”读成小猫的“喵喵”声,把“dOg”读成小狗的“汪汪”声,孩子们笑得前仰后合,记单词也快了不少。 太阳快落山时,孩子们才恋恋不舍地回家,小石头走在最后,他拉了拉拾穗儿的衣角,小声说:“姐姐,你明天还来吗?” 拾穗儿蹲下来,看着他期待的眼神,用力点头:“来,姐姐每个周末都来。” 小石头笑了,露出两颗刚换的门牙,像小月牙儿一样。 从那以后,每个周末的午后,拾穗儿都会准时出现在“阳光社区”的巷子里。 她不再用水泥墙当黑板,而是从学校借了一块小黑板,挂在巷子口的老槐树上;孩子们也不再怯生生地躲着她,只要她一到,就会围上来,有的帮她搬小马扎,有的给她递凉白开——那是从自家水龙头接的,带着点自来水的凉意,却让拾穗儿心里暖暖的。 有一次,教几何题时,课本上的图形太小,孩子们看不清楚。 拾穗儿就带着他们到巷子外的空地上,用树枝在地上画大大的三角形、长方形。 她蹲在地上,一边画一边讲:“你们看,这个三角形,三个角加起来是180度,就像咱们三个好朋友,手拉手围成一圈,刚好是一个平角。” 小石头学得最认真,他也拿着树枝,在旁边跟着画,画错了就用脚蹭掉,再重新画,直到画得和拾穗儿的一模一样。 拾穗儿看着他专注的样子,忽然想起了自己小时候——那时她在戈壁滩上,也是这样用树枝在沙地上演算,奶奶阿古拉坐在旁边,一边拾掇晒干的沙枣,一边看着她,眼神里满是温柔。 慢慢地,孩子们的功课有了起色。 扎羊角辫的小女孩以前总写错字,现在语文练习册上的红勾越来越多; 那个爱跑跳的小男孩,英语单词记得又快又准,还能给其他小朋友当小老师。 只有小石头,数学还是有点吃力,尤其是应用题,常常读完题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每次遇到难题,他就会皱着眉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练习册的边角,眼神里满是沮丧。 拾穗儿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想起校长说过,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节奏,不能急。 于是,她专门给小石头准备了一本错题本,把他做错的应用题都抄在上面,每道题旁边都用红笔写着解题思路,还画着简单的示意图——比如行程问题,她就画个小人和一辆自行车,标注出速度和时间;比如工程问题,她就画个两层楼房,标注出工作量和工作效率。 有一个周末,小石头拿着一道题来问她:“姐姐,这道题我还是不会。”题目是:爸爸要修一段路,每天修5米,修了3天,还剩20米没修,这段路一共长多少米? 拾穗儿没有直接讲,而是拉着小石头的手,走到巷子口的墙边:“咱们把这道题演一遍好不好?你当爸爸,我当路,好不好?” 小石头愣了一下,然后用力点头 。拾穗儿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一条长长的线,代表路,她指着线的一端说:“你每天修5米,那3天修了多少米呀?你用脚量一量,一步代表1米,好不好?” 小石头迈着小步子,从线的一端开始走,走了5步,停下来,拾穗儿说:“这是第一天修的,第二天再走5步,第三天再走5步。” 小石头连着走了三次,走到了线的中间位置。 “你看,这是你3天修的,一共是5加5加5,等于15米,对不对?” 拾穗儿说,她又指着线剩下的部分,“这是还没修的20米,那这段路一共长多少米呀?” 小石头看着地上的线,忽然明白了:“15加20,等于35米!” 他高兴得跳起来,抱着拾穗儿的胳膊晃了晃:“姐姐,我懂了!原来应用题这么简单!” 拾穗儿看着他雀跃的样子,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她想起奶奶阿古拉以前总说,帮助别人,比自己得到好处还开心,以前她不懂,现在终于懂了。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三个月就过去了。这天周末,拾穗儿刚走到巷口,就看见小石头举着一张试卷,飞快地朝她跑来。 他跑得太急,差点摔了一跤,幸好扶住了旁边的电线杆。 “拾穗儿姐姐!拾穗儿姐姐!” 小石头跑到她面前,气喘吁吁地把试卷递过来,脸上满是激动,“你看!我数学考了82分!以前我都考不及格的,这次居然考了82分!” 拾穗儿接过试卷,试卷上的红色分数“82”格外醒目,旁边还有老师用红笔写的“有进步,继续努力”。 她一页一页地翻看,以前密密麻麻的红叉少了很多,错题旁边都有小石头用铅笔写的订正过程,字迹虽然稚嫩,却很工整。 她想起三个月前,小石头第一次见她时,怯生生地躲在同伴身后,连话都不敢说; 想起他拿着“鸡兔同笼”的题目,皱着眉头说“我不会”; 想起他在空地上,拿着树枝一遍一遍地画几何图形…… 眼泪忽然就涌了上来,模糊了试卷上的字迹。 “姐姐,你怎么哭了?” 小石头慌了,他伸出小手,想擦拾穗儿脸上的眼泪,却又有点不敢,只能小声说,“是不是我考得还不好?我下次一定考得更好。” “不是,不是,” 拾穗儿擦了擦眼泪,笑着摸了摸小石头的头,他的头发软软的,像小时候家里养的小羊羔的毛,“姐姐是高兴,小石头真棒,终于‘结果’啦,就像咱们画的沙枣树,扎稳了根,结出甜果子了。” 小石头听了,笑得更开心了,他拉着拾穗儿的手,把她往巷子里拉:“姐姐,我妈妈煮了糖水蛋,让我给你留了一碗,你快尝尝,可甜了!” 巷子里的孩子们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着自己的进步。 “姐姐,我语文考了75分!” “姐姐,我英语单词全对了!” “姐姐,老师夸我作业写得认真!” 孩子们的声音像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的,却格外好听。 拾穗儿看着他们一张张笑脸,忽然想起了奶奶——在临上大学前拉着她的手说:“穗儿,奶奶没文化,教不了你太多,但你要记住,做人要懂得感恩,别人帮过你,你要记在心里,有机会就帮别人。” 那时她似懂非懂,直到遇见张教授,图书馆的阿姨,遇见这些孩子,她才真正明白奶奶的话。 张教授当初把她从戈壁滩的接到学校,给她安排宿舍,帮她申请助学金,还总说:“拾穗儿,你是个好孩子,要把这份善良传下去。” 以前她不知道该怎么传,现在她懂了——把自己得到的“甜”分给别人,就是最好的报答。 奶奶给她的沙枣甜,张教授给她的帮助,现在,她把这份爱分给了这些孩子,看着他们从怯生生的小不点,变成自信开朗的小大人,看着他们的功课一点点进步,看着他们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这份幸福,比任何时候都更浓郁,更长久。 小石头拉着她走进自家的小房子,房子很小,只有一间屋,摆着一张床、一个衣柜和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搪瓷碗,碗里卧着两个糖水蛋,热气腾腾的,甜香扑鼻。 小石头妈妈从厨房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双筷子,笑着说:“拾穗儿老师,快尝尝,这是我特意给你煮的,小石头说你喜欢吃甜的。” 拾穗儿接过筷子,夹起一个糖水蛋,咬了一口,蛋黄流出来,甜丝丝的,暖到了心里。 她看着小石头期待的眼神,看着他妈妈淳朴的笑容,看着窗外巷子里追逐打闹的孩子们,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这一次,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幸福。 她知道,奶奶和张教授一定在期盼着她,盼着她把沙枣树的故事讲给更多孩子听,盼着她把这份甜,一点一点,分给更多需要的人。 往后的每个周末,“阳光社区”的巷子里,总少不了两股动人的声音——拾穗儿温柔的讲课声,像春风拂过戈壁,轻轻漫进孩子心里;还有孩子们清脆的笑声,裹着天真,在老槐树周围绕着圈儿飘。 老槐树上挂着的小黑板,是这里最特别的“课堂”。 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生字、公式和英语单词,每一笔都是拾穗儿的用心; 地上用树枝画的图形更热闹,三角形、长方形排着队,旁边还藏着几棵歪歪扭扭的沙枣树——那是孩子们跟着拾穗儿学几何时,随手画下的小小心思。 曾经怯生生的孩子,如今像极了戈壁滩上的沙枣树。 在拾穗儿日复一日的陪伴里,他们一点点扎稳了根,学着耐住生活的风沙,慢慢长出了属于自己的“甜果子”。 这果子里,藏着知识的清甜,裹着成长的回甘,更浸着被爱细细滋养的、最珍贵的甜。 其实这巷子里的给孩子们补课,藏着最朴素的道理:不是所有成长都要在宽敞的教室,不是所有温暖都来自轰轰烈烈的举动。一句耐心的讲解、一次温柔的鼓励,哪怕只是一方挂在槐树上的小黑板,只要带着真心与坚持,就能成为照亮他人的光,让平凡的角落结出最甜的果,也让我们明白——付出爱、传递光,便是生命最有意义的成长与回馈 。 第18章-备赛 九月的风,已褪去了盛夏的燥热,变得清爽而温柔,它悄然穿过半开的窗扉,裹挟着校园里初开的桂花那甜丝丝、糯唧唧的香气,慢悠悠地钻进静谧的教室,仿佛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拂过每个埋头苦读的学子的额发。 拾穗儿正趴在靠窗的课桌上,全神贯注地演算着一道复杂的高等数学题。 笔尖在铺开的草稿纸上沙沙地划过,留下了一道又一道细密而交织的痕迹,像她此刻脑海中不断碰撞、推演的思绪。 窗外的香樟树,叶子被午后的阳光晒得几乎透亮,泛着油润的光泽,偶尔有几片耐不住秋风的邀请,打着旋儿悠悠飘落,悄无声息地栖息在窗台上,宛如给这枯燥繁复的演算过程,添上了一点来自大自然的、温柔的标点。 “拾穗儿,你等等!” 下课铃声那清脆的余韵还在空气中颤动,班长陈阳就抱着课本,快步穿过尚未完全散去的人群,走到了她的课桌前。 他微微喘着气,额头上带着点刚刚跑动沁出的薄汗,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粉红色的宣传单,眼神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好消息!学校要举办今年的‘大学生数学建模竞赛’了!我觉得,你特别适合参加!” 拾穗儿有些茫然地从草稿纸上那片数字的海洋里抬起头,眼神还带着几分未能及时抽离的专注与恍惚。 她下意识地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那副略显陈旧的眼镜,伸手接过了那张宣传单。 指尖触到纸张,传来一种微糙的质感。 宣传单上,“大学生数学建模竞赛”几个加粗的黑色大字格外醒目,下面密密麻麻地印着参赛要求—— 需要熟练掌握至少两种专业建模软件,具备独立完成大数据处理和高精度模型构建的能力,并且要在短短七十二小时内,提交一份结构完整、论证严密的学术论文以及用于答辩的演示文稿。 她的手指,在看到这些具体而苛刻的要求时,不自觉地收紧了,纤细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出白色。 一股熟悉的、带着凉意的怯懦,像初冬的薄雾,悄悄从心底弥漫开来。 “基础弱”——这三个字,像一道无形的烙印,从她踏入这所大学校门的第一天起,就清晰地刻在了她的认知里。 当身边的同学们在高中时代就已经熟练操作着各种数学软件,讨论着建模思路时,她还在西北那个偏远的乡镇中学里,靠着为数不多的几本旧教材和老师的手写讲义,啃着最基础的知识。 那些软件的名字,对她而言,曾经遥远得像天边的星辰;那些听起来就高深莫测的建模思路,她往往需要花费比别人多两三倍的时间,像蚂蚁啃骨头一样,一点点地去琢磨、去理解。 参加竞赛?她连那看似高不可攀的门槛,都还没有触摸到呢。 “我……我不行的。” 拾穗儿几乎是下意识地,将那张仿佛带着滚烫温度的传单,往陈阳的方向推回了一点。 声音轻得像耳语,带着显而易见的、被她极力掩饰却依旧泄露出来的不自信。 “我连最基础的建模软件都没碰过,见都没见过几次,到时候肯定会拖累整个团队的后腿的。” 她低下头,视线落在草稿纸上那些尚未解出的算式上,仿佛那里才是她唯一熟悉和能够掌控的天地。 陈阳却仿佛没有听到她的拒绝,反而将宣传单更坚定地推了回来,他的语气异常认真,甚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拾穗儿,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的基础,可能确实不如一些同学扎实,这一点我们都不否认。 但是,你身上有一种最宝贵的东西,那就是肯钻研、不服输的劲儿!你忘了?上次的高数作业,那道难度超高的附加题,全班几十个人,只有你一个人完整地、清晰地做了出来,连张教授都在课上特意表扬了你的解题思路,说你有灵气,有韧性!”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竞赛,从来不是一个人的单打独斗,它讲究的是团队协作,是优势互补!你不会软件操作,没关系,我们可以找在这方面有特长的学长学姐加入团队,他们可以负责这一块。 而你,拾穗儿,你强大的逻辑思维能力和扎实的数据演算功底,正是团队里不可或缺的一环!你完全可以负责最核心的数据处理部分!我相信你,肯定能行!” 陈阳的话语,像一颗不大却足够有分量的石子,投入了拾穗儿原本波澜不惊的心湖,荡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她怔怔地看着宣传单上那“挑战自我,拥抱未来”几个充满煽动性的字眼,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远了。 飘回了去年那个金黄一片的秋天,飘回了那片广袤无垠、吹着干燥风沙的戈壁滩。 奶奶阿古拉,就站在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沙枣树下,用那双布满老茧、粗糙得像老树皮一样的手,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指着那棵在风沙中依然顽强挺立的树木。 声音缓慢而充满力量:“穗儿啊,你瞧这沙枣树,它刚冒出嫩芽子的时候,瘦瘦弱弱的,戈壁滩上的风沙一来,呼呼地吹,它就被打得弯下腰,叶子都黄了,看着可怜得很。 可它从来没想过放弃啊,它不吭声,不抱怨,就是把那根须子,拼命地、拼命地往更深、更底下的沙土里扎,去吸那一点点难得的水汽。你看现在,” 奶奶的手抬起来,指向树上那簇簇金灿灿、密麻麻的沙枣,“它长得比人都高了,枝干多结实,结的果子又多又甜!咱们做人呐,也得学这沙枣树的劲儿!” 那时,奶奶的眼神里,没有忧虑,没有怜悯,只有满满的、几乎要溢出来的鼓励和期望,像戈壁滩上最明亮的星辰,照亮了她前行的路。 是啊……沙枣树,在那样贫瘠、严酷的环境里,都能靠着向下扎根的狠劲和耐心,最终迎来硕果累累的秋天。 她拾穗儿,如今坐在窗明几净的大学教室里,拥有着曾经梦寐以求的学习资源和机会,为什么就不能鼓起勇气,去尝试着挑战一次自我呢? 就算起点低,就算基础薄,就算前路布满未知的荆棘,但只要她肯学,肯下苦功夫,像沙枣树扎根一样,一点一点地汲取知识,总能慢慢地赶上来吧?总能看见属于自己的那道曙光吧? 拾穗儿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手中那张粉色的宣传单上。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桂花甜香和秋日微凉的空气,仿佛也带来了戈壁滩上风沙的坚韧力量。 她抬起头,看向一直耐心等待着的陈阳,之前眼底的犹豫和怯懦,如同被阳光驱散的晨雾,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土而出的、虽然稚嫩却无比清晰的坚定。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比刚才响亮了许多,也沉稳了许多:“好!陈阳,谢谢你!我参加!” 报名后的第二天,拾穗儿就怀着一种混合着紧张、兴奋与忐忑复杂心情,跟着陈阳来到了位于教学楼顶楼的计算机实验室。 实验室的空间比想象中还要宽敞明亮,雪白的墙壁,锃亮的地板,十几台高配置的电脑整齐地排列着,大部分屏幕上都显示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建模软件界面和瀑布般流淌的数据流,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弱的机器运行声和专注的气息。 陈阳把她引荐给团队里另外两名已经确定的成员——来自计算机学院大三的学长林哲,以及和拾穗儿同年级、同寝室的女生苏晓。 林哲学长戴着一副黑色的半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透着睿智和冷静,看起来斯文而沉稳。 他推了推眼镜,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主动伸出手:“欢迎加入我们的团队,拾穗儿同学是吧?早就听陈阳提起过你,说你的数学思维特别敏锐,高数功底扎实。以后团队里最核心、最考验耐心的数据演算部分,可就要多多倚仗你了。” 站在一旁的苏晓,是个看起来就很干练爽朗的女生,她扎着利落的马尾,也笑着朝拾穗儿点头示意,语速轻快地说:“是啊,拾穗儿,别紧张。 我们团队分工很明确的,我主要负责前期文献检索、资料梳理和后期论文的撰写工作; 林哲学长是技术大牛,主要负责建模软件的操作、核心算法的实现以及模型的构建优化。 你呢,就专心负责数据处理这一块,这是模型的基础,至关重要!有什么不懂的,或者需要协助的,随时都可以问我们,千万别客气!” 然而,当拾穗儿真正坐在电脑前,开始接触那些陌生的建模软件时,她才无比真切地体会到,所谓的“困难”,远比她坐在教室里凭空想象时,还要具体、还要繁琐得多。 林哲学长很好心,给她打包发送了几个G容量的软件基础教程和入门指南。 她道谢后,便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脑,插上耳机,对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操作步骤,一步步小心翼翼地跟着模仿。 可那些英文缩写遍布的菜单栏、那些功能繁多的工具栏按钮、那些需要理解背后数学原理的参数设置窗口…… 每一个都像是一道道陌生的关卡,阻挡着她前进的脚步。 她刚刚勉强记住了如何创建一个简单的数据模型,下一步该如何设置关键参数,就又让她陷入了茫然。 鼠标光标在屏幕上焦急地来回移动,点开一个又一个下拉菜单,界面切换了一个又一个,可模拟运行的结果却总是毫不留情地弹出一个刺眼的红色错误提示框。 她的手指悬在键盘上方,敲下一串代码,又因为运行报错而无奈地删除,如此反复。 眉头不自觉地紧紧皱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川”字,嘴里无意识地、极小声地念叨着:“不对啊……这一步明明是按照教程来的,选项也一样,为什么它就是不认呢?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不知不觉间,窗外的天色就像被墨汁浸染过一般,彻底黑透了。 实验室里的同学一个接一个地收拾东西离开,互道“明天见”的声音渐渐稀疏,最终,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她这一盏孤灯,以及电脑风扇持续发出的、低沉的嗡鸣声。 电脑屏幕散发出的、偏冷色调的光,清晰地映在她略显疲惫的脸上,甚至能照见她眼底那几缕因为长时间专注而泛起的红血丝。 她用力眨了眨干涩发胀的眼睛,抬起手,用力揉搓了几下因为持续敲击键盘而有些发僵、微微酸痛的手指指节。 然后,她端起桌角那杯早已凉透的白开水,仰头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落入胃中,带来一阵短暂的清醒感,稍微驱散了一些脑海中的混沌。 她放下杯子,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不再急于求成地追赶教程进度,而是将视频播放速度调到最慢,像是考古学家辨认铭文一样,逐帧、逐字、逐句地仔细观看,连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标点符号或者提示语都不放过。 她摊开那个厚厚的、封面印着一棵小树的笔记本,将每一个操作步骤背后所蕴含的原理、每一个关键参数所代表的意义,都用工整的字迹详细地记录下来。 遇到完全无法理解的专业术语或者算法概念,她就立刻最小化教程窗口,打开浏览器,在搜索引擎和学术数据库里疯狂地查阅资料、阅读有关的技术文档和论坛讨论帖,直到把这个“拦路虎”彻底弄懂、消化,变成自己知识体系的一部分,才肯进行下一步。 当她终于在屏幕上,独立成功地构建出第一个虽然简单、但结构完整、运行流畅的数学模型时,窗外深邃的夜幕边缘,已经透出了一抹极其淡雅、如同鱼肚般的灰白色。晨曦,即将来临。 她几乎是不敢置信地看着屏幕上那个由线条和节点构成的、清晰而规整的模型界面,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喜悦和成就感,像温暖的潮水般瞬间淹没了她。 她高兴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好不容易按捺住激动的心情,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极其轻柔地触摸了一下冰凉的屏幕,指尖划过那个她亲手创造的“作品”,仿佛在触碰一个失而复得、珍贵无比的宝贝,眼眶竟有些微微发热。 从那一天起,拾穗儿的生活节奏,就彻底与这间顶楼的实验室同步了。 她几乎牺牲了所有的课余时间,像一颗渴望扎根的种子,将自己牢牢地“钉”在了实验室的电脑前。 每天下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声,对她而言就像是运动员听到了发令枪响。 她总是第一个收拾好书包,脚步匆匆地穿过熙攘的校园,直奔实验室。 而晚上,她也永远是那个等到楼管阿姨上来催促、才最后一个关灯锁门离开的人。 遇到实在啃不下来的硬骨头,她会鼓起勇气,拿着记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追在林哲学长身后请教。 记得有一次,林哲正为了自己的课程论文焦头烂额,键盘敲得噼啪作响。 拾穗儿犹豫再三,还是蹭了过去,小声地、带着歉意开口:“学长……不好意思打扰你,这个关于数据拟合的最优算法,我看了好几遍资料,还是有点一知半解,您……能再稍微给我讲讲其中的关键吗?就一会儿……” 林哲从满屏的代码中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眼神恳切、带着明显黑眼圈的学妹,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摇了摇头:“你啊……真是个名副其实的‘小缠人精’。”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保存了正在编辑的文档,暂时放下了手头紧迫的工作,拖过一把椅子,让拾穗儿坐在旁边。 “来,你看这里,” 他重新打开建模软件的界面,一边操作一边耐心地解释,“数据拟合啊,你可以把它想象成,你手里有一把散落的、大小不一的珍珠,而你的任务,就是找到一根最合适、最柔韧的线,把这些珍珠完美地串起来,形成一条漂亮的项链。 这条‘线’,就是我们要找的拟合函数,它的目标就是让每一颗珍珠(数据点),都尽可能地靠近这条线,整体看起来和谐又自然……” 他讲得深入浅出,把抽象的数学概念用形象的比喻娓娓道来。 拾穗儿听得无比专注,眼睛紧紧地盯着林哲操作的每一个步骤,手里的笔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舞动,留下清晰详尽的记录。 等到林哲讲完,她又根据自己的理解,提出了几个更深层次的疑问,直到彻底打通了思维的关卡,才心满意足地抱着笔记本离开。 林哲看着她那本记得满满当当、甚至画满了辅助理解示意图的笔记本,忍不住感慨道:“拾穗儿,就冲你这股子打破砂锅问到底的钻劲儿和认真的态度,要是分一半给我当年大一的时候,我现在写论文也不至于这么痛苦了。” 拾穗儿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脸颊泛起一丝红晕,声音却诚恳无比:“学长,您别笑话我了。真的……真的太感谢您了!要是没有您一次次不厌其烦地指导,我可能早就打退堂鼓了,肯定学不会这些东西。” 日子,就在这日复一日的学习、摸索、请教和实践中,如水般流过。 拾穗儿对建模软件的操作,从最初的一窍不通、手足无措,变得越来越熟练自如;她对数据的处理能力和敏感度,也在大量的练习中飞速提升,往往能一眼看出数据集中隐藏的异常或规律。 苏晓常常在看到她高效地完成一批复杂的数据清洗和预处理工作后,笑着打趣道:“拾穗儿啊拾穗儿,你现在简直是咱们团队里名副其实的‘数据小能手’、‘定海神针’!有你把守着数据质量这一关,我后面写论文的时候,心里都踏实多了,文思如泉涌啊!” 拾穗儿听了,心里总是暖融融的,像冬日里揣了个暖水袋。 但她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份看似游刃有余的“熟练”,背后是她用无数个熬夜苦读的夜晚、无数杯凉掉的白开水、以及无数次的失败与重来换来的——那些日子里,她的手指因为长时间敲击键盘而酸痛僵硬,眼睛因为持续紧盯屏幕而干涩发胀,甚至需要滴眼药水来缓解。 可每当她凭借自己的努力,独立攻克一个技术难题,或者找到一种更优化的数据处理方法时,那种从心底涌出的、纯粹的喜悦和成就感,就会让她觉得,之前所有的辛苦和付出,都是那么的值得。 比赛前一周,团队进入了最紧张、也最关键的集中攻关阶段——修改和完善最终的建模方案。 他们团队选择的赛题是“城市交通流量动态预测与优化策略研究”,这个题目实践性强,但难度极高,需要收集海量的、多源异构的实时交通数据,构建能够精准模拟复杂交通流的动态模型,并提出切实可行的优化建议。 起步阶段异常艰难。他们初步构建的模型,在测试运行时总是出现令人沮丧的偏差,模型预测的交通流量曲线,与实际采集到的真实数据曲线,像是两条倔强的不肯靠近的平行线,相差甚远。 那几天,团队里的气氛有些凝重,三个人常常围在一台电脑前,盯着屏幕上令人失望的结果,眉头都锁得紧紧的。 实验室里安静得可怕,只剩下噼里啪啦的键盘敲击声、频繁点击鼠标的声音,以及偶尔响起的一声无奈的叹息。 “会不会是我们数据采集的维度不够全面?” 苏晓一边快速翻阅着打印出来的相关学术文献,一边提出自己的猜想,“我们目前主要集中收集了早高峰和晚高峰的流量数据,但对于平峰期、夜间,以及特殊天气、节假日等影响因子考虑得不够充分,导致模型无法全面捕捉交通流的动态特征。” 林哲专注地看着模型的结构图,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点头表示同意:“晓晓说的有道理,数据样本的代表性可能确实存在问题。 另外,我看模型内部这几个关键参数的初始设置,也可能过于理想化了,需要根据实际情况进行动态调整和校准。我再试着优化一下算法看看。” 而拾穗儿,则默不作声地回到了自己的电脑前,她决定从最基础、也是最繁琐的工作做起——将团队前期收集到的所有原始数据,重新进行一遍地毯式的、彻底的清洗、核对与整合。 她趴在桌上,左手边放着计算器,右手操作着鼠标,视线在原始数据表格、规则和电脑屏幕之间来回移动,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进行核对,一个字段一个字段地进行校验,生怕因为任何一个微小的、不起眼的差错,导致“垃圾进,垃圾出”,影响整个模型的根基。 时间,在这样高度紧张和专注的工作中,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 窗外的天色,从明亮到黄昏,从黄昏到夜幕深沉,再从深夜到东方泛起鱼肚白……他们三个人,竟然就这样在实验室里,熬过了一个通宵。 第二天清晨,当林哲根据拾穗儿提供的、经过严格清洗和标准化处理的新数据,以及他优化后的算法,再次运行模型,屏幕上终于清晰地显示出,预测流量曲线与真实数据曲线高度拟合、几乎重合的结果时,三个人几乎同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成功了!我们成功了!” 苏晓激动得一把抱住身边的拾穗儿,声音里带着哽咽和无比的兴奋。 林哲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疲惫却灿烂的笑容,伸出手,与拾穗儿、苏晓用力地击掌!那一刻,所有的疲惫、焦虑和压力,仿佛都在这成功的喜悦中,烟消云散了。 然而,还没来得及让他们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新的挑战又接踵而至——苏晓在整合材料时发现,论文的整体逻辑结构还不够严谨,部分论证显得松散;而林哲初步制作的答辩PPT,也显得重点不够突出,视觉冲击力不足。 而此时,距离最终提交竞赛作品截止日期,只剩下最后三天,七十二个小时! 他们没有任何退路,只能再次抖擞精神,投入到新一轮的、与时间赛跑的冲刺之中。 比赛前第三天的那个夜晚,实验室的灯光,再次彻夜未熄。 苏晓强打着精神修改论文,写到后半段,实在抵挡不住汹涌的睡意,脑袋一歪,趴在堆满文献和草稿的桌子上睡着了,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 林哲也揉着布满红血丝、干涩无比的眼睛,接连打了几个哈欠,声音沙哑地对还在检查数据的拾穗儿说:“拾穗儿,你也趴着休息一会儿吧,别硬撑着了。我先把PPT的总体框架和核心页面搭起来,争取天亮前弄个雏形。” 拾穗儿抬起同样布满倦容的脸,看了看屏幕上刚刚运行完一半的程序,坚定地摇了摇头。 “学长,你先抓紧时间休息一下,恢复一下精力。PPT框架更重要。我把最后这一批数据,再从头到尾调试、核对一遍,必须确保送到你那里进行模型验证的数据,是百分百准确、可靠的。这是我们模型能够成立的基石,不能有半点马虎。” 她站起身,拿起自己挂在椅背上的薄外套,轻轻地披在了熟睡的苏晓身上;又走到饮水机旁,用一次性纸杯接了一杯滚烫的热咖啡,小心地放在林哲的手边。 然后,她重新坐回自己的座位,挺直了脊梁,将全部的注意力,再次投入到那片由数字和代码构成的世界里。 电脑屏幕那偏冷的光,清晰地映照着她年轻却写满坚毅的脸庞,照亮了她眼底那因为极度缺乏睡眠而密布的血丝。 然而,她的眼神却异常明亮,充满了专注和一种不容置疑的执着。 她的手指在键盘上快速地敲击着,每一次按键落下,都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仿佛在完成一件神圣的使命。 她一遍又一遍地运行着数据校验脚本,一遍又一遍地核对着复杂的输出结果,哪怕是小数点后第三位、第四位出现的极其微小的、在旁人看来或许可以忽略不计的波动,她都要敏锐地捕捉到,然后追根溯源,反复演算,直到找出产生这细微差异的原因,并彻底解决它。 窗外的天空,从最深的墨蓝,逐渐过渡成灰蒙,继而,第一缕瑰丽的晨曦,如同金色的画笔,温柔地涂抹在天际线上,随后,越来越多的光芒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透过实验室明亮的窗户,洒了进来,恰好落在拾穗儿的侧脸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温暖而光辉的金边。 当最后一组关键数据调试完成,最终的校验报告显示所有指标“全部通过,运行成功”时,拾穗儿一直紧绷着的肩膀,终于松弛了下来。 她向后,深深地靠在了椅背上,闭上眼睛,长长地、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几个月以来积压在心底的所有压力、疲惫和焦虑,都随着这口气彻底排出体外。 紧接着,一股强烈的情感洪流,毫无预兆地冲垮了她理智的堤坝——眼泪,温热而汹涌的眼泪,就那么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滴落在尚且带着余温的键盘上。 这眼泪里,包含的东西太多了。 有这几个月以来,无数个挑灯夜战的辛劳; 有遇到棘手难题时,那种无人诉说的焦虑和自我怀疑; 有被林哲学长、苏晓无私帮助和包容时的温暖与感激; 更有此刻,看到团队心血终于凝结成可靠成果时,那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巨大的成就感和欣慰…… 百种滋味,交织在心间,最终都化作了这既酸涩又甘甜的泪水。 她轻轻推了推旁边还在熟睡的苏晓,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晓晓,晓晓,醒醒……所有数据,全部调试核对完毕了,最终报告已经生成,你的论文……可以进入最后的收尾和定稿阶段了。” 苏晓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待看清屏幕上那个代表着“全面通过”的绿色对勾标志时,瞬间清醒了过来,睡意全无,激动地抓住拾穗儿的胳膊。 “真的吗?!天哪!拾穗儿!你太厉害了!我们成功了!我们真的做到了!” 林哲也被这边的动静吸引过来,他看着那份详尽完美的数据报告,脸上露出了疲惫却无比欣慰的笑容,用力拍了拍拾穗儿的肩膀,语气充满了肯定:“拾穗儿,这次,你绝对是咱们团队能坚持下去、并取得突破的首功之臣!功不可没!” 接下来的两天,如同上了发条一般,他们三人几乎是不眠不休,对论文的每一个段落、每一个措辞,对PPT的每一页设计、每一个动画效果,都进行了反复的打磨和推敲,力求做到尽善尽美,无懈可击。 比赛作品提交截止的那个下午,当林哲作为队长,在官方系统里郑重地点击下那个红色的“最终提交”按钮,并且页面清晰地跳出“提交成功!”的绿色提示时,三个人屏住呼吸,紧紧盯着屏幕,直到确认无误,才不约而同地、彻底地松懈下来。 随即,实验室里爆发出一阵劫后余生般的、充满喜悦的欢呼! 他们互相看着对方那因为连续熬夜而显得憔悴不堪、却又因为极度兴奋而容光焕发的脸,忍不住相视大笑起来——那笑容里,有无法掩饰的疲惫,有梦想达成的激动,更有对这段共同奋斗、彼此支撑的珍贵时光,最深切的珍惜与怀念。 比赛结果正式公布的那天,拾穗儿正像往常一样,独自待在实验室里,安安静静地演算着新的课程习题,仿佛之前那场轰轰烈烈的竞赛,只是一段浓缩的插曲。 突然,实验室的门“哐当”一声被猛地推开,班长陈阳像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手里高高举着一张刚刚打印出来的、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公示名单,因为跑得太急,他满脸通红,额上全是汗。 声音因为激动而拔得老高,甚至有些变调! “拾穗儿!拾穗儿!获奖了!你们团队获奖了!省级一等奖!是省级一等奖啊!” 拾穗儿握着笔的手猛地一抖,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突兀的痕迹。 她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什……什么?陈阳,你……你说什么?真的吗?你不会是看错了吧?!” 陈阳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她的面前,将那张薄薄的纸用力拍在她的桌面上。 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指着获奖名单上清晰无比的一行字,大声地、一字一顿地念道:“你看!‘省级一等奖:作品《基于动态数据驱动的城市交通流量优化模型研究》;团队成员:拾穗儿、林哲、苏晓’!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千真万确!而且听说,这次竞赛,咱们全校所有参赛队伍里,就你们这一支团队,拿到了省级及以上的奖项!你们为学校争光了!” 拾穗儿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那熟悉又陌生的三个名字上,尤其是“拾穗儿”那三个字,像拥有了魔力一般,深深地烙印在她的视网膜上,烙印进她的心里。 一瞬间,所有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进她的脑海——报名时那个怯懦犹豫的自己; 初学软件时那个对着错误提示束手无策、焦急得想哭的自己; 熬夜钻研时那个靠凉白开提神、揉着酸涩眼睛的自己; 奶奶在沙枣树下用粗糙的手握紧她、眼神充满鼓励的画面; 林哲学长不厌其烦、耐心讲解时温和的侧脸; 苏晓与她并肩作战、互相打气的温暖笑容; 还有那些在深夜里彼此支撑、互相鼓励的点点滴滴…… 这一切的一切,交织成一股无比强烈、复杂难言的情感浪潮,狠狠地撞击着她的心扉。 她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地、争先恐后地涌出眼眶,顺着脸颊肆意流淌。 她没有任何掩饰,就那样任由泪水奔涌,嘴角却不受控制地、极力地向上扬起,形成了一个带着泪水的、无比灿烂、无比释然的笑容—— 原来,只要心中的信念不倒,只要肯付出超越常人的努力,只要坚持不放弃,这个世界上,就真的没有跨越不过去的沟壑和险峰。 原来,奶奶的话是至理名言,像沙枣树一样,耐得住寂寞,忍得住艰辛,默默地向深处、向黑暗处扎根,汲取养分,真的能够迎来生命的花开,结出属于自己的、那份独一无二的、饱含汗水和泪水的“甜果子”! 颁奖仪式那天,秋高气爽,阳光格外明媚。拾穗儿换上了一件洗得干干净净、熨烫得平平整整的白色衬衫,站在灯火辉煌、布置庄严的学校大礼堂领奖台上。 当头发花白、面容慈祥的校长,将那份沉甸甸的、封面是庄重红色、上面印着烫金大字的获奖证书,郑重地递到她手中时,她感到自己的手心,因为激动而微微出汗。 她双手接过证书,深深地鞠躬。抬起头时,她的目光扫过台下,看到了正在用力鼓掌、脸上洋溢着自豪笑容的陈阳。 看到了坐在前排,向她竖起大拇指的林哲学长和苏晓;看到了许多为她欢呼的同学和投来赞许目光的老师…… 她的心里,被一种名为“感激”的情绪,填充得满满当当,几乎要溢出来。她清楚地知道,手中这份荣誉,不仅仅是对她个人能力的一种肯定和褒奖,更是对整个团队精诚合作、无私付出的最高嘉奖。 这不仅仅是她个人努力奋斗的结果,更是凝聚了太多人的帮助、支持、信任与鼓励的共同结晶。 颁奖仪式结束后,拾穗儿抱着那本红色的证书,快步走回安静的实验室。 她小心翼翼地拿出那本印着沙枣树图案的信纸,拧开笔帽,怀着无比激动和虔诚的心情,开始给远在戈壁滩家乡的奶奶阿古拉写信。 阳光透过明亮的窗户,洒在信纸上,也洒在她依旧带着激动红晕的脸上,她的笔尖在纸上沙沙移动,写下工整而充满感情的字句: “亲爱的奶奶:告诉您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奶奶,我获奖了!是大学生数学建模竞赛的省级一等奖! 奶奶,您还记得您常对我说的那句话吗? 您说,要像咱们戈壁滩上的沙枣树学习,不怕风沙大,不怕土地贫,只要耐得住性子,沉得下心,把根须扎得深深的、稳稳的,牢牢抓住脚下的泥土,就一定能长出坚强的树干,开出不起眼却芬芳的小花,最终结出甜滋滋的果子。 奶奶,您的话,我一直牢牢记得心里,一刻也不敢忘。 现在,我想告诉您,您的小穗儿,真的像沙枣树一样,正在努力地、一点点地向下扎根,并且,已经结出了第一颗虽然青涩、却让我无比珍视的‘果子’……” 写到这里,她的眼眶再次湿润了,但这一次,泪水里不再有酸涩和委屈,只有满满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幸福、感激和对未来无限的希望与憧憬。 她的笑容,在阳光下,显得无比自信、无比坚定,仿佛已经拥有了面对未来一切风雨的勇气和力量。 是的,未来的路,还有很长很长,布满了未知的挑战,也蕴含着无限的可能。 但她知道,无论前方是坦途还是荆棘,她都会始终牢记奶奶的教诲,带着这份在竞赛中磨砺出的坚韧、勇气和团队精神,像那戈壁滩上迎风挺立的沙枣树一样,在人生的漫漫风沙与广阔天地里,继续深深地、稳稳地扎根,努力地、倔强地生长,去迎接更多的阳光和雨露,去结出更多、更饱满、更甘甜的生命的“果实”。 第19章-支教 七月的风带着一股热浪,整个城市像个蒸笼。柏油路被晒得发亮,路边的空调外机都在嗡嗡响,感觉它们也在热得喘着粗气。. 拾穗儿背着半旧的帆布背包,站在长途汽车站的站牌下,额角的碎发被汗水濡湿,紧紧贴在皮肤上。 背包里塞着几件换洗衣物、常用的药品,还有一摞用橡皮筋捆好的课本,最底下藏着那本她翻得卷了边的《沙漠植物百科》——书的扉页上,用钢笔写着一行小字:“每一株植物,都是向阳而生的勇士。” 这是她第一次独自远行,目的地是一个小山村——马尾村。 报名“乡村支教”活动时,她曾对着地图上那个小小的红点发呆,想象着山里的模样:是漫山遍野的绿,还是裸露着黄土的坡?是潺潺流淌的溪水,还是崎岖难行的山路? 直到汽车驶离市区,高楼大厦渐渐被低矮的平房取代,柏油路变成坑坑洼洼的土路,她才真正意识到,这次支教,远比她想象中更具挑战 。 汽车在山路上颠簸了三个多小时,窗外的风景从郁郁葱葱的树林,变成了稀疏的灌木丛,最后只剩下裸露的黄土坡。 下车时,迎接她的是村支书老周——一个皮肤黝黑、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手里牵着一头老黄牛,牛背上搭着两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子。 “你就是拾穗儿老师吧?” 老周的声音洪亮如钟,脸上堆着憨厚的笑,“路上辛苦了,快,我送你去学校。” 拾穗儿跟着老周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里走。 脚下的土路被太阳晒得滚烫,每走一步,都能带起一股烟儿似的尘土。 路两边的房子,大多是用土坯垒的墙,青灰色的瓦片盖在屋顶上。 仔细一瞧,好多瓦片都碎了,好家伙,直接露出了底下压着的茅草。 偶尔能看到几个光着脚丫的孩子,躲在门后好奇地打量她,眼神里满是天真与羞涩,见她望过来,又赶紧缩回脑袋,只留下一道小小的门缝 。 “咱们村条件苦,学校就两间土坯房,委屈拾老师了。” 老周边走边说,语气里带着几分歉意,“之前也来过几个支教老师,最长的待了半个月就走了……” 拾穗儿听着,心里微微一沉,但嘴上却笑着说:“周支书,我不怕苦,能来给孩子们上课,我高兴。” 说话间,学校到了。 所谓的学校,其实就是村口的两间矮房,土坯墙的墙面已经斑驳,露出里面的黄土,窗户是用塑料布蒙着的,风一吹就哗啦啦地响。 门口挂着一块褪色的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着“马尾村小学”,字迹已经模糊不清。 走进院子,地面是夯实的黄土,角落里堆着几捆柴火,中间摆着一张破旧的乒乓球桌,桌面坑坑洼洼,球网也断了半截 。 老周推开东边那间房的门,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 屋里摆着八张用木板拼成的课桌,桌面高低不平,边缘还带着毛刺,椅子是用石头和木板钉成的,坐上去摇摇晃晃。 黑板是用墨汁刷过的木板,上面还留着上一任老师写的板书,字迹已经发黑。 “这是孩子们上课的地方,西边那间是你的宿舍,里面有张床和一个小桌子。” 老周指着隔壁房间,“我让老伴给你晒了被褥,还备了点米面油,缺啥你就跟我说。” 拾穗儿放下背包,走到课桌前,用手轻轻抚摸着桌面,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木板的纹路和凹凸不平的疤痕。 她仿佛能看到,无数个清晨和午后,孩子们趴在这张桌子上写字、读书,眼神里闪烁着对知识的渴望。 那一刻,她心里的那点忐忑和不安,突然被一种强烈的责任感取代——她要在这里,给孩子们打开一扇看向外面世界的窗 。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拾穗儿就被窗外的鸡叫声吵醒了。她简单洗漱后,在院子里支起小锅,煮了一碗面条。 刚把碗刷干净,就听到院门口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她抬头一看,只见十几个孩子背着破旧的书包,怯生生地站在门口,最小的孩子大概五六岁,手里还攥着一个啃了一半的红薯。 “老师好!”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紧接着,所有孩子都齐声喊起来,声音清脆又响亮,像山间的清泉。 拾穗儿赶紧笑着招手:“同学们好,快进来,咱们准备上课啦!” 孩子们你推我搡地走进来,找好自己的座位坐下,眼睛齐刷刷地盯着拾穗儿,眼神里满是期待 。 第一节课是语文课,拾穗儿教孩子们读《悯农》。 她先在黑板上一笔一划地写着诗句,粉笔在木板上划过,发出“吱呀”的声响。“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她领着孩子们读,声音温柔又有力量。孩子们跟着读,有的孩子发音不准,她就走到孩子身边,弯下腰,手把手地教他纠正发音;有的孩子认字慢,她就用树枝在地上写,耐心地讲解每个字的含义。 课间休息时,孩子们围在她身边,七嘴八舌地问个不停。 “老师,你从城里来,城里有高楼大厦吗?” “老师,你见过火车吗?火车是不是比牛跑得还快?” “老师,沙漠里真的有会开花的植物吗?” 拾穗儿一一回答,还从背包里拿出手机,给孩子们看城里的照片、火车的视频,还有沙漠植物的图片。 孩子们看得眼睛发亮,小脸上满是向往,叽叽喳喳地讨论着,院子里顿时热闹起来 。 在这些孩子中,有一个叫小娟的女孩格外引人注目。 她总是坐在最后一排,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上衣,头发用一根旧皮筋扎成一个小辫子,垂着头,不怎么说话,也不跟其他孩子一起玩。 上课的时候,她会认真地听,眼睛盯着黑板,但从不主动举手回答问题;课间休息时,她就坐在座位上,要么低头抠手指,要么看着窗外的远山发呆 。 拾穗儿注意到,小娟的课本总是崭新的,不像其他孩子的课本,边角都卷了边。 她还发现,每天中午吃饭时,小娟总是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凉馒头,就着咸菜吃,从不跟其他孩子分享食物,也不接受别人的分享。 有一次,拾穗儿把自己煮的鸡蛋分给孩子们,轮到小娟时,她却摇了摇头,小声说:“老师,我不吃,谢谢。” 说完,就把头埋得更低了 。 后来,拾穗儿从老周那里得知,小娟的父母在她三岁的时候就去外地打工了,把她留给奶奶照顾。 奶奶身体不好,常年吃药,家里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小娟从小就懂事,知道家里不容易,从不跟奶奶提要求,也因为没有父母在身边,性格变得越来越内向,不爱说话,也不爱跟人交往 。 得知小娟的情况后,拾穗儿心里酸酸的。 她想起自己小时候,父母经常去镇里打零工,经常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那种孤独又无助的感觉,她至今还记得。 从那天以后,拾穗儿开始格外关注小娟的日常学习 。 上数学课时,她会特意走到小娟身边,问她有没有听懂; 画画课上,她会坐在小娟旁边,教她怎么调色、怎么构图; 课间休息时,她会主动找小娟说话,问她喜欢什么,平时在家都做些什么。 一开始,小娟只是小声回答,或者点点头、摇摇头,但拾穗儿从不气馁,依然每天跟她聊天、谈心 。 有一天下午,拾穗儿给孩子们讲沙漠植物。 她从背包里拿出《沙漠植物百科》,翻到沙枣树的那一页,指着图片对孩子们说:“同学们,你们看,这是沙枣树,它生长在沙漠里,不管遇到多大的风沙,多干旱的天气,它都能顽强地生长,还能结出甜甜的果实。” 孩子们凑过来看,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拾穗儿注意到,小娟也抬起了头,眼睛紧紧盯着图片,眼神里满是好奇。 课后,拾穗儿把小娟叫到身边,把书递给她:“小娟,你喜欢沙枣树吗?这本书送给你,里面还有很多沙漠植物的故事,你可以回家慢慢看。” 小娟惊讶地抬起头,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着拾穗儿,又看了看那本书,小声说:“老师,这……这是给我的吗?” “当然是给你的。” 拾穗儿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你看这些沙漠植物,再难的环境都能活,你也要像它们一样勇敢,好不好?” 小娟接过书,紧紧抱在怀里,脸颊红红的,小声说了句“谢谢老师”,然后就低着头跑开了。 拾穗儿看着她的背影,嘴角忍不住上扬——她知道,小娟心里的那扇门,正在慢慢打开 。 从那以后,小娟变了。 她开始主动跟拾穗儿说话,会把家里种的小番茄偷偷塞给拾穗儿; 上课的时候,她会举手回答问题,声音虽然不大,但很清晰; 课间休息时,她会跟其他孩子一起玩跳皮筋,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有一次,拾穗儿感冒了,上课的时候咳嗽不停。 下课后,小娟从家里拿来一包奶奶晒干的金银花,小心翼翼地递给拾穗儿:“老师,奶奶说金银花泡水喝能治咳嗽,你试试。” 拾穗儿接过那包金银花,叶子干干的,但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她看着小娟那双清澈的眼睛,心里暖暖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蹲下身,抱住小娟,轻声说:“小娟,谢谢你,老师太感动了。” 小娟被她抱在怀里,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轻轻回抱了她,小脑袋靠在她的肩膀上,小声说:“老师,我喜欢你。” 日子一天天过去,支教的时光在忙碌又充实中悄然流逝。 拾穗儿不仅教孩子们语文、数学,还教他们唱歌、画画、做手工。 她用树枝在院子里教孩子们认识星座,用塑料瓶做简易的花盆,教孩子们种多肉植物; 她给孩子们讲城里的故事,讲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鼓励他们好好学习,将来去看看更大的世界 。 孩子们也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着对拾穗儿的喜欢。 他们会把家里种的黄瓜、西红柿偷偷放在拾穗儿的窗台上; 会在下雨天,撑着破旧的雨伞,站在学校门口等她来上课; 会把自己画的画、写的字送给她,每张画上都写着“老师,我爱你” 。 支教结束的日子越来越近,拾穗儿心里既期待又不舍。 她期待着回到熟悉的城市,但更舍不得这些可爱的孩子,尤其是小娟。 她知道,自己走了以后,孩子们可能又会回到以前的生活,小娟或许又会变得内向、沉默 。 离别的前一天晚上,拾穗儿在宿舍里收拾东西。 她把孩子们送的画一张张叠好,放在书包最里面; 把小娟送的金银花小心地收在盒子里; 把那本《沙漠植物百科》拿出来,翻到沙枣树的那一页,在旁边写了一行字:“小娟,愿你像沙枣树一样,勇敢、坚强,向阳而生。” 她决定,明天把书还给小娟,这本书,应该留在小娟身边,陪着她成长 。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拾穗儿就起床了。 她把行李打包好,站在院子里,看着熟悉的土坯房、破旧的课桌、角落里的柴火堆,心里满是不舍。 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了脚步声,她回头一看,只见十几个孩子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有的拿着自家种的苹果,有的拿着手工做的小篮子,有的拿着画纸,小娟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布包,眼睛红红的 。 “老师,你要走了吗?” 一个小男孩小声问,声音里带着哭腔。 拾穗儿走过去,蹲下身,摸了摸他的头,强忍着眼泪,笑着说:“是啊,老师也要回学校继续读书,但老师会想你们的。” “老师,我们舍不得你走。” 孩子们围上来,有的拉着她的手,有的抱着她的腿,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下来。 小娟走到拾穗儿面前,把手里的布包递给她,小声说:“老师,这是我给你画的画,你一定要带着。” 拾穗儿接过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幅画——画纸上,一棵枝繁叶茂的沙枣树,树干粗壮,枝叶间挂着小小的果实,树下站着两个女孩,一个穿着碎花上衣,扎着小辫子,另一个穿着连衣裙,笑容灿烂,两个女孩手牵着手,背景是蓝天白云和连绵的远山。 画的右下角,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小娟和拾老师,永远在一起。” 拾穗儿看着这幅画,眼泪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她抱住小娟,哽咽着说:“小娟,这幅画老师会好好珍藏,老师也永远不会忘记你,不会忘记大家。” “老师,你还会回来吗?” 小娟趴在拾穗儿的肩膀上,哭着问。 拾穗儿擦了擦眼泪,认真地说:“会的,老师一定会回来的,等老师回来,再给你们讲沙漠植物的故事,再教你们画画,好不好?” 孩子们点点头,哭声渐渐小了。 老周也来了,他帮拾穗儿把行李搬到牛车上,说:“拾老师,路上小心,有空常回来看看。” 拾穗儿坐上牛车,孩子们跟在牛车后面,一路送她到村口。 直到牛车走远,孩子们还站在村口,挥舞着小手,大声喊着:“老师,再见!老师,一定要回来!” 拾穗儿坐在牛车上,手里紧紧抱着那个布包,眼泪不停地流。 她回头望去,孩子们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几个小小的黑点,但他们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她把画小心地收在背包里,心里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努力,帮更多像小娟一样的孩子看到外面的世界,让他们知道,不管身处多么艰难的环境,只要心中有光,就一定能像沙漠里的植物一样,顽强生长,绽放出属于自己的光芒 。 牛车在山路上慢慢前行,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拾穗儿的身上,温暖而明亮。 她知道,这次支教之旅,不仅改变了孩子们,也改变了她自己。那些孩子们的笑容、眼神和纯真,就像一颗颗种子,种在了她的心里,会在未来的日子里,生根发芽,开出最美的花 。 第20章-演讲 秋日的太阳仿佛酿熟了时光,把教学楼的红砖墙晒得透出几分暖意。 走廊里,桂花的甜香像是无形的涟漪,随着学生们课间嬉戏的欢笑声,一层层漫过台阶,飘向每一个角落。 这熟悉的气息,总在不经意间将拾穗儿带回那段闪闪发光的岁月。 那次山村支教,已成为她人生中无法磨灭的印记。 即便回到校园许久,午夜梦回时,小娟那向日葵般明亮的笑脸,依然会清晰地绽放在她的眼前。 此刻,她正轻轻抚摸着小娟送给她的那幅画。 画里,一棵大树撑开繁茂的树冠,树下站着两个手牵手的女孩:一个穿着碎花上衣,羊角辫倔强地翘着;另一个身着连衣裙,笑容如阳光般灿烂。她们的背后,是湛蓝的天空、棉花糖似的云朵,以及连绵的、象征着远方的群山。 画的右下角,是孩子用铅笔认真写下的字迹,一笔一划,歪歪扭扭,却重若千钧:“小娟和拾老师,永远在一起。” 阳光透过窗棂,将画纸照得微微发亮。拾穗儿的指尖停留在这行字上,仿佛能触摸到那双小手留下的温度,耳边又响起了那银铃般的声音:“拾老师,你会想我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将画框轻轻搂在怀里,一如当初将那个小小的身影紧紧拥抱。 山里的风、教室的书声、孩子清澈的眼眸…… 所有往事都融化在这片桂花香里,甜甜的,软软的,沉淀为心底最温柔的宝藏。 指尖蹭过封面斑驳的墨迹,她正出神地回忆着和孩子们在一起的难忘时光,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又沉稳的脚步声。 未及回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已轻轻搭在了她的胳膊上。 “拾穗儿。” 她转过身,恰好撞进陈阳带着笑意的眼睛里。 作为班长,陈阳总是穿着那件洗得干净的白衬衫,袖口规规矩矩地挽到小臂,露出结实的手腕。 秋日的风将他额前的碎发吹得微翘,他却浑然不觉,手里紧紧攥着一张叠得整齐的演讲比赛报名表,纸角因用力而微微发皱。 “学校‘青春向党’演讲比赛,主题是‘初心与担当’,” 他将表格递过来,目光清澈而坚定,“我帮你报了名。”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她心里漾开一圈圈涟漪。 表格上墨迹未干,仿佛还带着他掌心炙热的温度。 她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张报名表,更是他看见了她心底的光,并相信那道光值得被更多人看见。 拾穗儿的手猛地一顿,那幅画飘落到水泥地上,陈阳眼疾手快地弯腰去接,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背,两人都愣了一下,又赶紧错开。 她俯身去捡那幅画,声音轻得几乎要散在风里:“陈阳,你怎么不先跟我商量呀?我……我从来没在那么多人面前讲过话,肯定会搞砸的。” “怎么会搞砸?”陈阳的语调沉稳,目光如秋日晴空般明澈,“上次班会你分享支教故事时,连最坐不住的男生都安安静静听着——你走过的路,看过的风景,就是最生动的演讲。那些真实的情感和经历,比任何技巧都更能打动人心。” 拾穗儿将画紧紧护在胸前,低头望着地上被斜阳拉得细长的影子,仿佛看见了自己那些隐秘而珍贵的过往正静静铺展。 陈阳的话语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层层波纹——戈壁滩上裹着沙粒的风,奶奶捡铁渣时磨出毛边的手套,村长推着旧自行车在雨中蹒跚的背影,张教授在泥泽中推车的坚决,还有小娟将画塞进她手里时亮晶晶的眼睛……这些记忆如暖流般涌上心头,让她眼眶发热,却又生出一种踏实的力量。 “可我要是紧张得在台上说不出话,反而给班级丢脸怎么办……” 她轻声嘟囔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画纸边缘,那里已经起了细密的毛边。 陈阳看着她紧绷的侧脸,突然笑了,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水果糖,剥了糖纸递给她:“我第一次主持班会时,紧张得声音都发抖,手里攥着稿子,汗把纸都洇湿了。后来我发现,只要把台下的人当成朋友,把想说的话讲出来就好——你不用刻意准备,就讲你的故事,讲你从戈壁走到这里,有多不容易,讲你想帮更多孩子的心愿。” 他把报名表塞进拾穗儿手里,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我相信你,真的。要是你怕忘词,我可以当你的听众,每天陪你练。” 拾穗儿捏着那颗甜丝丝的水果糖,又看了看陈阳真诚的眼睛,心里的犹豫像被阳光晒化的雪,慢慢消散了。 她点了点头,声音带着点不确定,却又透着股坚定:“那……那我试试,要是练得不好,你可别笑话我。” “绝对不笑。” 陈阳举起手,像个孩子似的保证,眼睛弯成了月牙,“放学后我在图书馆三楼等你,那里人少,适合练习。” 那天放学后,拾穗儿抱着笔记本去了图书馆。陈阳已经找好了位置,靠窗的桌子上放着一杯温热的柠檬水,杯壁上凝着水珠。 他把笔记本摊开,拿出一支笔:“你先说说,想从哪里开始讲?” 拾穗儿坐在他对面,指尖划过笔记本的空白页,慢慢开口:“我想从戈壁的风开始讲,那里的风很大,能把写在沙地上的字吹走,却吹不走我想读书的心……” 她一边说,一边回忆着小时候趴在镇中学后窗蹭课的日子…… 冬天的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冻得她手指僵硬,却还是死死攥着小石子,在窗台上写老师讲的生字; 夏天太阳晒得玻璃发烫,她把脸贴在上面,烫得疼,却舍不得移开,生怕错过一个知识点。 陈阳听得很认真,手里的笔在纸上记着关键词,时不时抬头看她:“这里可以加个细节,比如你蹭课时,有没有被学校的人发现过?当时心里是什么感觉?” 拾穗儿的指尖顿在笔记本上,思绪一下子拉回十二岁那个冬天的午后。 那天她照旧蹲在镇中学教学楼后墙的窗下,耳朵贴在冰凉的玻璃上,生怕漏过老师讲的每一个字。 窗台上摆着她用捡来的烟盒纸订成的小本子,手里攥着半截铅笔头,正飞快地抄着黑板上的数学公式,铅笔尖太钝,写出来的字又粗又模糊,她却看得格外认真。 “哗啦——” 窗户突然被推开,一阵冷风灌进来,拾穗儿吓得一哆嗦,铅笔头“啪嗒”掉在地上。 她慌忙想去捡,一双沾着些许灰尘的黑布鞋停在了她面前,鞋边还沾着几片干枯的梧桐叶。 “你这娃,咋蹲在这儿?” 苍老的声音带着点沙哑,却没什么凶气。 拾穗儿慢慢抬头,撞进一双浑浊却温和的眼睛——是学校的保安王大爷,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保安服,肩上搭着条灰色毛巾,手里还拎着个铁皮水壶。 拾穗儿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像被抓住做错事的小猫,赶紧把订成的小本子往身后藏,声音细得像蚊子叫:“我……我没干啥,就……就路过。” 王大爷蹲下来,捡起地上的铅笔头,看了看她藏在身后的小本子,又抬头望了望窗内正在讲课的老师,心里瞬间就明白了。 他没戳穿,只是把铅笔头递还给她,用袖口擦了擦她冻得发红的脸颊:“天这么冷,蹲这儿不冻得慌?我瞅你在这儿好几天了,是不是想听课?” 拾穗儿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咬着嘴唇点点头,又赶紧摇摇头:“俺家没钱交学费,俺……俺就想多认几个字。” 她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砸在冰冷的水泥窗台上,碎成一小片湿痕。 王大爷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个热乎乎的烤红薯,塞到她手里:“娃,别蹲这儿了,风大。我跟你说,以后你想来听课,就从正门进,跟传达室的我打个招呼,我不拦你——但你可得答应大爷,别总蹲在后窗,冻坏了身子,咋好好读书?” 拾穗儿捧着滚烫的烤红薯,暖流顺着指尖传到心里,她用力点头,眼泪却掉得更凶:“谢谢大爷……俺……俺肯定听话。” “这就对了。” 王大爷摸了摸她的头,起身拎起水壶,“快趁热吃,红薯甜,暖身子。” 说完,他慢悠悠地走了,走几步还回头望一眼,见拾穗儿捧着红薯没动,又挥了挥手,才继续往前走。 “后来,王大爷真的没拦过我。” 拾穗儿的声音带着点哽咽,指尖轻轻摩挲着笔记本的纸页,“有时候我来得早,他还会给我留个烤馒头;冬天天暗得早,他怕我走夜路害怕,还会送我到村口……要是没有他,我可能连在后窗蹭课的勇气都没有。” 陈阳递过纸巾,声音放得很轻:“这个细节特别好,王大爷的温柔特别真实,演讲时讲到这里,语速慢一点,肯定能打动人心。” 接下来的几天,每天放学后,图书馆的靠窗位置都能看到他们的身影。 拾穗儿练演讲时,陈阳就坐在对面,手里拿着笔记本,逐字逐句记录她的讲述,偶尔打断她:“说到王大爷给你烤红薯时,你可以加一句‘红薯皮烤得焦焦的,咬一口甜到心里,比过年吃的糖还甜’,这样更有画面感。” “讲你蹲在窗下抄笔记时,能说说手指冻得发僵的感觉吗?比如‘手指冻得弯不回来,写几个字就得往嘴边哈口气,哈出来的白气一下子就散在风里’,这样听众更能体会到你当时的不容易。” 有一次,拾穗儿讲到中考前的那个雨天,声音突然就沉了下来。 那天凌晨,天还没亮就下起了暴雨,砸在土坯房的屋顶上,噼啪作响。她背着书包出门时,土路已经变成了泥沼,每走一步,布鞋都会陷进泥里,拔出来时带着厚厚的泥块,重得像灌了铅。 走到半路,她脚下一滑,重重摔在泥水里,书包里的准考证和文具撒了一地,雨水顺着头发流进眼睛里,又凉又涩。 她蹲在泥里捡准考证,手指抖得厉害,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掉——县城的考点离村子有十里地,现在已经七点了,考试八点开始,她肯定赶不上了。 就在她绝望地抱着膝盖哭时,远处传来了熟悉的自行车铃声,她抬头一看,只见老村长披着雨衣,推着自行车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来,雨衣的帽子被风吹掉,头发和衬衫全被雨水打湿,贴在身上。 “拾穗儿,别怕,叔送你去!”老村长跑到她身边,蹲下来帮她擦脸上的泥,声音因为着急而有些沙哑。 他把自己的雨衣脱下来裹在她身上,又把自行车正了正,坚定地说:“上来,叔驮着你,咱们肯定能赶上。” 拾穗儿趴在老村长的背上,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后背的弧度——虽不算高大,后背甚至有点驼,可那一刻,却像一座山一样可靠。 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进衣领,他蹬着越来越沉,粗重的呼吸声就在她耳边响着,却从来没说过一句累。 拾穗儿趴在他背上,眼泪无声地掉下来,浸湿了他的衬衫:“叔,您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走会……” “傻孩子,别乱动,马上就到了。” 老村长喘着气,声音却很坚定,“你这么努力,不能因为一场雨就耽误了考试。” 讲到这里,拾穗儿再也忍不住,眼泪掉在笔记本上,晕开了墨迹,她哽咽着说:“后来我们赶到考点时,还有十分钟就要进考场了。 老村长帮我擦干净脸上的泥,把准考证塞进我手里,说‘别紧张,好好考’,我回头看他时,他正靠在墙上揉脚踝,裤腿全是泥,鞋子都快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陈阳递过纸巾的手也有点抖,他吸了吸鼻子,轻声说:“这里不用加太多修饰,你刚才说‘老村长的后背像山一样可靠’,还有他林着雨还护着你,这些细节就够了——听众肯定能感受到那种沉甸甸的爱。” 接下来的几天,每天放学后,图书馆的靠窗位置都能看到他们的身影。 演讲比赛那天,礼堂里坐满了人,舞台两侧的横幅上“青春向党,初心如磐”八个字格外醒目,舞台上的聚光灯亮得刺眼,台下的人群像一片模糊的影子。 拾穗儿站在后台,手里攥着演讲稿,手心的汗把纸洇得发皱,连腿肚子都在控制不住地发抖。 陈阳站在她旁边,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衬衫传过来,让她莫名安心:“别怕,就像在图书馆练习时一样,把台下的人当成我,当成班里的同学,慢慢说。”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水果糖,跟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剥了糖纸递到她嘴边:“含着,甜丝丝的,紧张就会少一点。” 拾穗儿含住糖,橘子味的甜在嘴里散开,心里的慌乱好像真的被压下去了些。 这时,主持人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礼堂:“下一位,有请拾穗儿同学,演讲题目《从戈壁走来》。” 陈阳推了推她的胳膊,眼里满是鼓励:“去吧,你准备得特别充分,一定可以的。” 拾穗儿深吸一口气,攥紧演讲稿,一步步走上舞台。 聚光灯“唰”地打在她身上,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视线慢慢聚焦…… 台下第一排,陈阳正坐在那里,手里拿着她的笔记本,像在图书馆时一样,轻轻朝她点了点头。 而在礼堂的角落里,她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张教授穿着那件她熟悉的灰色中山装,头发比去年更白了些,正拄着拐杖,微笑着看着她。 那一刻,所有的紧张都烟消云散。她抬起头,声音清晰地开口:“大家好,我叫拾穗儿,我来自戈壁滩上的一个女孩。” 她讲戈壁的风有多烈,能吹走沙地上的字,却吹不走她刻在心里的“想读书”。 讲她用沙堆当草稿纸,手指磨破了皮,就在伤口上贴张创可贴继续写。 讲左眼视力下降后,她把课本凑到右眼跟前,字都模糊成了小点点,却还是一笔一划抄笔记,抄到胳膊发酸。 讲奶奶每天天不亮就去戈壁滩捡铁渣,手上的裂口用胶布缠了一层又一层,却总把卖铁渣的钱攒起来,给她买旧课本和铅笔…… “有一次,奶奶的手被铁渣划了个大口子,血止不住地流,她却笑着说‘没事,这点伤不算啥,攒够钱给你买本新词典’……” 说到这里,台下传来细碎的抽气声。 拾穗儿擦了擦眼泪,继续讲:“直到我遇到张教授,他像一道光,照进了我漆黑的日子。他给我补落下的功课,还把自己的旧眼镜送给我,说‘这样看书就不用凑那么近了’。有一次我感冒发烧,趴在课桌上昏昏欲睡,醒来时发现身上盖着教授的外套,桌角放着一杯温热的姜茶——那杯茶的味道,我到现在都记得,是暖的,甜的……” 她的声音哽咽着,却字字清晰。 台下静得能听到呼吸声,她看到陈阳正低头擦眼睛,张教授的眼角也泛着红,手里的拐杖轻轻敲了敲地面,像是在回应她的讲述。 最后,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用塑料袋层层包裹的练习册——封面已经磨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边角卷得像波浪,里面的纸页泛黄,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有些地方因为修改次数太多,纸都破了,用透明胶小心粘补着,甚至能看到当年她用红笔标注的“重点”。 “这是我高中时的练习册,”她举起练习册,声音突然变得铿锵有力,“从戈壁到城市,从蹭课的小姑娘到大学生,它陪我走过了最艰难的日子。它的每一页,都写着我的坚持,写着奶奶的期望,写着张教授的嘱托。” “现在,我想把我走过的路,铺给更多像我一样的孩子——那些在山里、在戈壁,渴望读书却没机会的孩子,那些把‘想上学’藏在心里,偷偷在沙地上写字的孩子。我想成为他们的光,像张教授照亮我一样,照亮他们的路。这就是我的初心——不辜负那些帮助过我的人,不辜负自己吃过的苦;这就是我的担当——把温暖传递下去,让更多孩子能走出大山,走向更广阔的世界。” 话音落下的瞬间,台下先是短暂的寂静,紧接着,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掌声里还夹杂着隐约的哭声。 拾穗儿深深鞠了一躬,眼泪又一次掉了下来,却笑着说:“谢谢大家,我的演讲结束了。” 走下舞台时,陈阳快步迎上来,递过一瓶温水,声音有点沙哑:“喝口水,你讲得太好……我刚才哭得稀里哗啦,被旁边的老师笑话了。” 他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手里还拿着一张纸巾,上面沾着明显的泪痕,“刚才张教授还问我,你平时是不是也这么勇敢,说他没看错你,好样的。” 拾穗儿接过水,看向角落里的张教授——教授正朝她挥手,眼里满是欣慰。 她转过头,看着陈阳,认真地说:“谢谢你,要是没有你帮我报名,陪我练了这么久,我肯定不敢站在台上。” “跟我客气什么。”陈阳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我就知道,你的故事一定能打动所有人——因为那是你用真心走出来的路,是最动人的初心。” 后来,拾穗儿的演讲得了一等奖。颁奖那天,陈阳比她还激动,抱着奖杯转圈,嘴里念叨着:“我就说你能行!咱们班又添了个荣誉!” 他把奖杯递给她时,偷偷塞给她一张折成星星形状的小纸条,展开一看,上面写着:“你的初心,不仅照亮了别人,也照亮了我——以后,我想跟你一起,去支教,去帮更多孩子,把路铺得更宽。” 拾穗儿捏着纸条,看着陈阳跑向张教授、兴奋地汇报成绩的背影,又看了看手里的奖杯,心里像被灌满了阳光。 她眼前浮现出戈壁滩上倔强生长的沙枣树,奶奶那双布满老茧却温暖的手,张教授深夜递来的那杯姜茶,还有陈阳陪她一遍遍练习时专注的侧脸——这些细碎的温暖,如同散落在生命里的种子,早已在她心中悄然生根,破土而出。 这一刻她忽然明白:初心从来不是响亮的口号,而是身处困境时依然选择向前的勇气;担当也不是沉重的负担,而是在自己站稳后,自然而然向他人伸出的那双手。 夜深人静,拾穗儿将小女孩送的沙枣树画、陈阳留下的星星纸条、奶奶磨旧的棉布手套、张教授托人捎来的老花镜,还有那本边角磨白的演讲练习册,一一摆在书桌最明亮的位置。这些物件静静陈列,像一座微型的勇气博物馆。 她摊开日记本,笔尖轻触纸面:"谢谢你们,像一束束光,照进我的生命。从今往后,我愿成为一座桥——连接戈壁与远方,传递温暖与希望。让更多孩子相信,每颗星星都会发光,每粒种子都能找到自己的土壤。因为曾被光照亮,所以也想成为光。" 第21章-补弱 凌晨四点五十五分,宿舍里还浸着沉沉的睡意。 铁皮柜子在朦胧的月光下泛着一层薄薄的冷白,拾穗儿轻轻松开攥了半宿的被角,指尖还残留着布料起球的粗糙触感。 她屏住呼吸,仔细分辨着黑暗中的每一丝声响——上铺苏晓均匀绵长的呼吸,对面陈静翻身时床架轻微的吱呀,杨桐桐梦中无意识的呓语。 这些声音织成一张温暖的网,让她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小心。 她弯下腰,连拖鞋都不敢好好穿,只虚虚趿着,踮起脚尖,像一只怕惊扰晨露的幼鹿,贴着冰凉的白灰墙根,一步一步往门口挪。 走廊的声控灯还暗着,只有尽头安全出口的幽绿荧光静静亮着,把她的身影投在地上,拉成一道沉默而坚定的细线,仿佛在丈量从梦想到现实之间,这段最安静的距离。 拾穗儿裹紧了身上洗得发白的蓝色外套,领口处还沾着上周食堂打饭时溅上的米粒——她昨晚特意检查过,可怎么搓都没搓掉,此刻倒成了心里小小的疙瘩,总觉得这米粒像是贴在脸上,让她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推开教学楼通往操场的侧门时,冷风“呼”地灌进来,拾穗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连忙把围巾又绕了一圈,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操场的塑胶跑道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泛着深灰色,远处的篮球架像沉默的巨人,立在薄雾中。 她找了个靠近看台的角落坐下,这里背风,还能借着看台上方路灯的微光看清手里的mp3。 按下播放键的瞬间,清脆的英文字母发音顺着耳机线钻进耳朵,拾穗儿立刻坐直了身子,手指紧紧扣着膝盖上的英语课本。 这是她做了一个多月勤工攒下来的零花钱买的二手mp3,外壳上还有一道明显的划痕,却被她用透明胶带仔细粘好,里面存满了英语听力材料,从初中课文到高中真题,按难度排得整整齐齐。 “GOOd mOrning,everyOne……” 录音里的女声清晰流畅,拾穗儿跟着张了张嘴,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她低头看着课本上自己用红笔标注的音标,手指在“mOrning”这个单词下面反复摩挲—— 上次英语课,李芹教授抽查朗读,她把重音放在了第一个音节,全班同学的目光齐刷刷落在她身上时,她感觉脸颊烫得能煎鸡蛋,连耳根都在发烫。 “重音在第二个音节,mO-ning,不是mO-ning。” 她对着空气小声纠正自己,然后深吸一口气,跟着录音又读了一遍。 可刚读完,就皱起了眉头——她能听出自己的发音和录音里的不一样,像是裹着棉花的声音,含糊不清。 她索性摘下一只耳机,把耳朵贴得更近,mp3的外壳贴着耳廓,传来轻微的震动感,她跟着录音里的节奏,一遍遍地模仿,舌头在口腔里笨拙地转动,有时候读得太急,还会不小心咬到自己的嘴唇。 天慢慢亮了,东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操场上开始出现零星的晨跑同学。 有人路过时会好奇地看她一眼,拾穗儿立刻把课本往怀里拢了拢,头埋得更低,声音也压得更轻。 她怕别人听见自己蹩脚的发音,更怕别人问她“你怎么连这个都读不好”—— 就像上次月考后,同桌拿着她55分的英语试卷,皱着眉说“拾穗儿,你这英语也太差了,以后肯定拉分”时那样,那句话像根小刺,扎在她心里,好几天都缓不过来。 六点半的铃声响起时,拾穗儿的嗓子已经有些发干,她喝了口保温杯里的温水,水还是温的,是她昨晚特意灌好的。 她把mp3和课本小心翼翼地放进书包,拉链拉到一半,又停下来,把课本拿出来翻了翻,确认刚才标记的重点都记牢了,才重新放回书包。 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她还在小声念叨着刚才没读准的单词,脚步轻快了些——虽然还是有些生涩,但比早上刚来时,已经好了很多。 这样的日子过了快一个月,拾穗儿的mp3里,每段录音都被她听得快模糊了,课本上的音标被红笔描了一遍又一遍,连页边空白处都写满了备注。 有天早上,她正坐在看台角落练口语,读的是一段英语短文,里面有个“COngratUlatiOnS”的单词,她总是把“gra”这个音节读得太重,练了十几遍都不满意,急得鼻尖都冒了汗。 “拾穗儿,你这个单词的重音位置不对哦。” 一个温和的声音突然在身边响起,拾穗儿吓了一跳,猛地抬头,看见英语老师李芹教授正站在她面前,手里拿着教案,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李教授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眼镜后面的眼睛很亮,像是能看穿她心里的紧张。 拾穗儿连忙站起来,手忙脚乱地把课本合上,脸颊瞬间就红了,声音细若蚊蚋:“李教授,我……我在练口语。” 她的手指紧紧攥着课本的边角,指节都有些发白,心里七上八下的——老师会不会觉得她读得太烂了?会不会觉得她浪费时间? 李教授笑着摆摆手,示意她坐下,然后接过她手里的课本,指着“COngratUlatiOnS”这个单词,用手指在音标上划了划:“你看,这个单词的重音在第三个音节,‘COn-gra-tU-la-tiOnS’,不是‘COn-gra-tU-la-tiOnS’,你再试试,慢慢读,把每个音节都分开。” 李教授的声音很轻柔,像春风拂过湖面,拾穗儿紧张的心情慢慢放松下来。 她跟着李教授的节奏,先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读,然后再连起来。 刚开始还是有些不熟练,李教授就耐心地陪着她,一遍遍地纠正,有时候还会夸张地张开嘴,让她看自己的口型。 “对,就是这样,舌头再往后一点,气息放平稳。” 李教授点点头,眼里满是鼓励,“你看,这样读是不是就清晰多了?” 拾穗儿跟着读了一遍,这次终于读准了! 她眼睛一亮,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像朵终于绽放的小花。 “老师,我读对了!” 她有些激动,声音都比平时大了些。 李教授看着她开心的样子,也笑了:“很棒!学习英语就是这样,不怕犯错,就怕不敢尝试。以后早上要是遇到不会的,随时来找我,我每天都来操场晨练。” 说完,李教授还拍了拍她的肩膀,那手掌温暖而有力,让拾穗儿心里暖暖的,刚才的紧张和不安,全都烟消云散了。 从那以后,拾穗儿早上练口语时,总能遇到李教授。 有时候李教授会陪她练一会儿,有时候会给她留一些新的练习材料,还会在她的课本上写下鼓励的话——“今天进步很大,继续加油!”“这个发音比上次标准多了,坚持住!” 那些娟秀的字迹,像一个个小小的太阳,照亮了她努力的路。 为了更好地锻炼口语,李教授建议拾穗儿参加学校的英语角。 每周三下午放学后,英语角都会在教学楼一楼的大厅举行,有很多同学和老师会来这里用英语交流。 拾穗儿犹豫了很久——她怕自己开口说错,怕别人笑话她,可一想到李教授鼓励的眼神,还有自己这一个月来的努力,她还是咬了咬牙,报了名。 第一次去英语角的时候,大厅里已经来了不少人,大家三三两两地围坐在一起,用英语聊得热火朝天。 有人在讨论最近看的英文电影,有人在分享英语学习方法,还有人在互相提问单词。 拾穗儿站在门口,手里紧紧攥着书包带,脚像灌了铅一样,怎么也迈不进去。 她看着那些流利说着英语的同学,心里既羡慕又自卑——他们说得那么好,自己要是开口,肯定会显得很笨拙。 她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把书包放在腿上,低着头,耳朵却竖得高高的,认真听着周围人的对话。 有个戴眼镜的男生正在说自己去国外旅游的经历,用词生动,发音标准,周围的人都听得很入迷。 拾穗儿在心里默默跟着重复他说的句子,手指在书包上悄悄比划着口型。 “同学,你也是来参加英语角的吗?”一个女生在她身边坐下,笑着问她。 女生扎着高高的马尾,脸上带着两个浅浅的酒窝,看起来很亲切。 拾穗儿抬头,对上女生的目光,连忙点点头,又摇摇头,小声说:“我……我不太会说,就想来听听。” “没关系呀,我刚开始来的时候也不敢说,” 女生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很温柔,“我们都是慢慢练出来的,你要是不介意,我们可以一起聊聊天,就从简单的开始。” 拾穗儿心里暖暖的,可还是有些犹豫。就在这时,李教授走了过来,笑着对她说:“拾穗儿,我刚才听你早上练的那段短文,读得特别好,要不要在这里试着和大家分享一下?” 周围的人听见李教授的话,都好奇地看了过来。 拾穗儿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心跳得飞快,手心都冒出了汗。 她想摇头拒绝,可看着李教授和那个女生鼓励的眼神,她深吸一口气,慢慢站起来,声音虽然有些颤抖,但还是开口了:“I...I like EngliSh very mUCh. I praCtiCe Speaking every mOrning...” 刚说没几句,她就卡住了,一个单词怎么也想不起来,急得脸都红了,手紧紧攥着衣角,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能感觉到周围人的目光,有好奇,有期待,也有一些异样的眼神,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听不见了。 就在她快要放弃的时候,刚才那个戴眼镜的男生突然开口了:“It''S Okay. Take yOUr time. DO yOU praCtiCe liStening With a mp3? I USed tO dO that tOO.” 男生的声音很温和,没有丝毫嘲笑的意思。 拾穗儿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小声说:“YeS, I dO. I...I liSten tO it every mOrning at five O''ClOCk.” “WOW, that''S amaZing! YOU are SO hard - WOrking,” 那个扎马尾的女生笑着说,“I believe yOU Will Speak EngliSh very Well SOOn.” 大家的鼓励像一股暖流,流进拾穗儿的心里。 她定了定神,重新组织语言,虽然还是有些磕磕绊绊,偶尔会说错单词,但这次她没有停下,一直把自己早上练习的短文读完了。 说完最后一个单词时,大厅里响起了轻轻的掌声,李教授笑着向她竖起了大拇指,那个戴眼镜的男生还对她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拾穗儿的眼睛有些湿润,她鞠了一躬,小声说了句“Thank yOU”,然后坐下,心脏还在砰砰直跳,可心里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勇气——原来开口说英语,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可怕,大家不仅没有嘲笑她,还一直在鼓励她。 从那以后,拾穗儿每周都会准时去英语角。 刚开始,她还是只能说一些简单的句子,可慢慢的,在大家的帮助和鼓励下,她越来越敢开口,说话也越来越流利。 有时候,她还会主动和同学讨论问题,分享自己的学习心得。 有次,她给大家讲自己早上在操场练口语的经历,说到自己刚开始读不准单词时的窘迫,大家都笑了,可眼神里满是理解和支持。 期末英语考试的前一天晚上,拾穗儿坐在宿舍的书桌前,把自己这几个月来的笔记和练习卷都翻了一遍。 mp3里的录音已经被她听了无数遍,课本上的重点也记得滚瓜烂熟。 她看着窗外的月光,心里既紧张又期待——她不知道自己这次能考多少分,但她知道,自己已经拼尽了全力。 考试那天,拾穗儿拿到试卷,先快速浏览了一遍。 听力部分的内容,很多都是她平时练习过的类型,口语对话也比她想象中简单。 她深吸一口气,拿起笔,认真地答题,笔尖在试卷上沙沙作响,每一个单词,每一个句子,都凝聚着她这几个月来的汗水和努力。 考完试的那几天,拾穗儿心里一直很忐忑,吃饭的时候都没什么胃口。 苏晓和杨桐桐看出了她的紧张,每天都陪着她复习其他科目,还安慰她说:“拾穗儿,你那么努力,肯定能考好的,别担心。” 成绩出来那天,班里一片喧闹。李教授拿着成绩单走进教室,开始念名字和分数。 拾穗儿的心跳得飞快,双手紧紧握在一起,耳朵竖得高高的,生怕错过自己的名字。 “拾穗儿,85分!” 当李芹教授念出她的名字和分数时,拾穗儿愣了一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抬起头,看着李教授,眼里满是不敢置信:“教授,您……您再说一遍?” 李芹教授笑着点点头:“拾穗儿,85分,比上次提高了30分,进步很大!” 周围的同学都惊讶地看向她,班长陈阳和苏晓更是激动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拾穗儿,你太厉害了!85分啊!” 拾穗儿慢慢走到讲台上,从老师手里接过成绩单。那张薄薄的纸,此刻在她手里却重千斤。 她低头看着“85”这个数字,还有李教授在旁边写的“进步显著,继续努力”,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她连忙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却忍不住向上扬起。 回到座位上,苏晓凑过来,好奇地问:“拾穗儿,你怎么进步这么快啊?快给我们分享分享经验。” 拾穗儿的目光缓缓掠过身边同学们那一双双充满期待与信任的眼睛,时光仿佛在刹那间倒流——那些清晨五点独自在操场上伴着星光晨跑的坚持,李芹教授在实验台前不厌其烦的细致点拨,还有英语角里每一次磕绊后收获的掌声与鼓励……无数个默默耕耘的片段,此刻都汇聚成她心底最坚实的底气。 她抿了抿嘴,最终扬起一个清澈的笑容,轻声说道:“其实真的没什么秘诀,就是始终相信,只要心够诚,功夫够深,这世上就没有趟不过去的河。”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一束恰到好处的阳光穿过玻璃窗,温柔地笼罩着她。 她的眼角分明闪烁着晶莹的泪光,可整个脸庞绽放的笑容,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明亮、更加舒展。 那不是简单的快乐,而是一种将砂砾磨成珍珠后的释然,是灵魂突破狭隘茧房后,真正认识自己力量的光芒。 这份从汗水中凝结出的自信,这份来之不易的喜悦,必将沉淀为她生命中最硬的基石。未来的路纵然漫长,但她已知晓:真正的强大,源自每一次看似微不足道的坚持。她已将努力的种子深埋于心,从此无惧任何风雨。 第22章-攻坚 大三那年的春天,校园里的梧桐树刚抽出一层柔嫩的浅绿色新叶,叶脉像婴儿手背的血管般清晰,风一吹,满树新绿就晃得人眼睛发颤。 空气里还裹着料峭的寒意,早晚走在教学楼走廊里,能看见玻璃窗上凝着一层薄薄的水汽,可生物工程系的学生圈子里,却炸开了比春日惊雷更响的消息——系里接到国家级“西北戈壁固沙技术”攻关任务,核心是六个月内拿出“沙枣 - 沙棘混播方案”,要真真切切种进西北的戈壁滩里。 动员会在系里最大的阶梯教室召开,三百多个座位坐得满满当当,连后排过道都挤着人。 张教授站在讲台上,藏青色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结实的手腕,他目光锐利得像能穿透人群,身后投影幕布上,西北戈壁的画面正缓缓展开:黄沙漫天卷过,把远处的天际线染成浑浊的土黄色,稀疏的沙蒿贴着地面生长,被风沙吹得歪歪斜斜,偶尔闪过几棵沙枣树,枝干遒劲却光秃秃的,连叶子都少得可怜。 “同学们,这不是一次普通的课题研究。” 张教授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教室,沉稳得像戈壁上的岩石,“西北的土地正在被风沙啃噬,老乡们的羊圈被埋过三次,刚抽穗的麦子一夜之间就被黄沙盖严实,孩子们上学要绕着沙丘走两里地。我们早一天拿出方案,就能早一天给那片土地留住绿色,留住人。时间,只有半年。” 台下瞬间响起一片窃窃私语,有人悄悄掰着手指算时间,有人对着投影里的戈壁皱起眉,还有人拿出笔记本飞快地记着,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混着议论声,像潮水般此起彼伏。 “半年?连菌种筛选都不够吧?” “沙枣和沙棘混播,之前没见过成功案例啊” “戈壁的土壤酸碱度那么极端,幼苗能活下来吗?” 坐在最后一排角落的拾穗儿,下意识地握紧了膝盖上的笔记本,手指用力得把封皮上的塑料膜都按出了细纹。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浅蓝色外套,领口别着一枚小小的沙枣核做成的胸针——那是去年暑假回家时,奶奶在沙枣树下捡的,用砂纸磨了半个月才变得光滑。 她来自戈壁滩深处的村子,皮肤带着常年被风沙吹打的微糙质感,颧骨上还有淡淡的晒红,可一双眼睛却格外明亮清澈,像戈壁夜空里没被云层遮住的星星。 此刻,这双眼睛死死盯着幕布上的戈壁,没有旁人的惊讶或质疑,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虔诚的专注。 她仿佛透过屏幕,闻到了家乡风沙里混着的沙枣树皮的味道,看到了村口那棵老沙枣树——去年春天风沙最大的时候,树干被吹得弯成了弓,可到了夏天,还是冒出了一丛丛嫩绿的新叶。 她甚至能听见奶奶阿古拉坐在炕头纺线时的声音:“穗儿啊,咱戈壁上的树,都是咬着牙活的,人也一样。” 团队组建得很快,张教授亲自筛选成员,核心四人里,除了拾穗儿,还有班长陈阳——个高高瘦瘦的男生,总穿着格子衬衫,做事比谁都踏实,上次系里组织植树,他硬是把每棵树苗的间距都量得分毫不差。 林哲,典型的理科高手,戴黑框眼镜,电脑屏幕上永远是密密麻麻的数据模型,连吃饭时都在琢磨算法。 苏晓,和拾穗儿同宿舍,心细得像筛子,实验记录记得比谁都清楚,连每次浇水的毫升数都标得明明白白。 实验初期,一切都顺利得让人有些意外。他们在市郊的试验田划定了四块区域,用白色石灰线画出整齐的格子,每块格子里都插上小牌子,写着“沙枣单播”“沙棘单播”“混播组 1”“混播组 2”。 那段时间,试验田里总能看见四个忙碌的身影,太阳刚冒头就到,直到晚霞把天空染成橘红色才离开。 陈阳每天早上都会提前半小时到,把当天要做的任务列在小黑板上,用红笔圈出重点:“今天测土壤含水率,林哲你负责东边两块地,我和苏晓测西边,拾穗儿盯紧幼苗出土情况。” 他说话时总是微微皱眉,像是在确保每个字都准确无误,分配完任务,就扛着铁锹去检查田埂,把被雨水冲垮的地方一点点培土夯实。 林哲的三脚架几乎天天架在试验田中央,上面固定着小型气象站和土壤传感器,数据线拉得长长的,连到他放在田埂边的笔记本电脑上。 他总是蹲在电脑前,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屏幕上的数据流像瀑布一样往下滚,偶尔停下来扶扶眼镜,眉头皱成小疙瘩:“昨天晚上温度降了两度,传感器显示土壤表层温度有点低,得调整一下覆盖膜的厚度。” 苏晓背着一个大大的帆布包,里面装着笔记本、卷尺、温度计,还有一小瓶防晒霜——她总记得提醒大家涂,自己的手背却因为天天记录数据,晒得比胳膊黑了两个度。 她蹲在幼苗旁边,眼睛凑得很近,用卷尺量着幼苗的高度,嘴里小声念叨:“沙棘组三号,高度 4.2 厘米,新叶两片;沙枣组五号,高度 3.8 厘米,子叶还没脱落。” 每个数据都记在专用的笔记本上,字迹工整得像打印出来的。 而拾穗儿,是团队里最“黏”幼苗的人。她常常一大早就独自来到试验田,穿着胶鞋踩过湿润的田埂,蹲在混播组的格子前,久久地盯着那些刚破土而出的绿芽。 绿芽嫩得像能掐出水来,顶着嫩黄色的种皮,在微风里轻轻晃动,她会伸出食指,指尖极其轻柔地碰一下叶片,那触感软软的、滑滑的,像婴儿的脸颊,她的眼神里瞬间就盛满了母亲般的怜爱,嘴角也不自觉地向上弯。 有天早上,第一株沙枣苗在晨曦中舒展开带着绒毛的叶片,绒毛上还沾着晶莹的露珠,阳光一照,像撒了把碎钻。 拾穗儿盯着那片叶子看了足足五分钟,突然小声欢呼起来,声音不大,却满是喜悦,她连忙用借来的相机,小心翼翼地拍下叶片,喜悦地说:“发芽了”。 拍完又觉得不够,蹲在田埂上,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就那么看着幼苗,脸上的笑容比春日的阳光还要灿烂,连额前的碎发被风吹乱了都没察觉。 可这样的顺利,并没有持续太久。 就在实验进行到第三个月,幼苗长到十厘米高,叶片舒展得像小扇子,所有人都觉得胜利在望时,危机毫无征兆地来了。 那是个灰蒙蒙的早晨,天空压得很低,空气里飘着细细的雨丝,潮乎乎的。 苏晓像往常一样,七点就到了试验田,刚走到混播组 1 的格子前,就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叫:“呀!这是怎么了?” 她的声音带着颤抖,手里的笔记本“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正在调试仪器的林哲、扛着铁锹赶来的陈阳,还有刚走到田埂口的拾穗儿,都闻声跑了过来。 看清眼前的景象时,所有人都僵住了——原本绿油油的幼苗,此刻大面积萎蔫,叶片卷成了小筒,边缘泛着枯黄色,有些甚至已经完全枯黄,像被抽走了所有水分,趴在湿润的土壤上,死气沉沉的。 混播组 1 和 2 几乎全军覆没,连单播组的幼苗,也有一半出现了同样的症状,原本充满生机的试验田,一夜之间就蒙上了一层颓败的死灰色。 “这……这是怎么回事?” 陈阳蹲下身,手指捏起一把土壤,土壤湿润度刚好,没有结块,他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昨天下午我来看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一夜之间就变成这样了?” 林哲立刻冲到电脑前,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调出近一周的监测数据——土壤含水率、温度、光照时长、PH 值,所有曲线都平稳得像一条直线,没有任何异常波动。 他盯着屏幕看了足足十分钟,脸色越来越凝重,推了推眼镜,声音低沉:“数据没问题,不是外部环境的问题……可能是幼苗本身出了问题。” 苏晓捡起地上的笔记本,翻开最新的记录页,上面还记着昨天傍晚的观测结果:“混播组 1 幼苗生长正常,叶片舒展,无病虫害”。 那些娟秀的字迹此刻变得无比刺眼,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鼻尖也酸酸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没掉下来——她怕自己一哭,大家就更慌了。 团队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风裹着雨丝吹过试验田,卷起几片枯黄的叶子,落在大家的脚边,没人说话,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还有苏晓压抑的抽气声。 之前所有的努力、所有的乐观,在这一片枯黄的幼苗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像一个被戳破的泡沫。 当晚的总结会,在实验室的小会议室召开。 桌子上摊着试验田的照片、监测数据报表,还有苏晓的实验记录,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日光灯的光惨白惨白的,照在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疲惫和沮丧。 林哲把最新的存活率分析图投射在墙上,那个刺眼的红色数字——“30%”,像一把烧红的烙铁,重重砸在每个人心上。 他双手撑着桌子,身体微微前倾,语气沉重:“数据模型重新运算了三次,结果都一样,按照这个趋势,剩下的幼苗存活率还会下降,最多维持在 20%。现有的混播方案……可能从根本上就存在缺陷,两种植物的生长需求相互冲突。” “也许我们的方向错了?” 苏晓小声提议,声音带着不确定,手指紧紧攥着笔记本的边缘,“是不是应该考虑更换树种?比如胡杨或者梭梭,它们的抗逆性公认更强,之前有很多成功的固沙案例……” 陈阳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扫过每一个队友——林哲皱着眉盯着数据,苏晓眼圈通红,而拾穗儿,从开会开始就一直低着头,双手紧紧交握在膝盖上,指节泛白,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睛里的情绪,只能看到她微微颤抖的肩膀。 他的目光最终停在拾穗儿身上:“拾穗儿,你怎么看?”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那种混合着失望、焦虑和寻求出路的目光,像一块巨石,压得拾穗儿几乎喘不过气。 换树种?这个提议很合理,很稳妥,甚至能让他们更快地拿出一个“合格”的方案。 可是……她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童年的画面:戈壁滩上,风沙像疯了一样卷过,把村子里的土路吹得坑坑洼洼,可村口的老沙枣树,却在风沙里倔强地挺立着,枝干上的伤痕结了厚厚的痂,却依然在春天冒出新叶,秋天结出满树小小的沙枣,甜中带涩,是她童年最珍贵的零食。 奶奶阿古拉常坐在炕头,用粗糙的手抚摸着她的头发,指甲缝里还沾着泥土,说:“穗儿啊,你看那沙枣树,风沙越大,它越要扎根,越要发芽,咱戈壁上的人,就得有这股子不服输的劲儿。” 奶奶的声音很轻,却像种子一样,种在了她心里。 那股子劲儿……不能就这么放弃了! 拾穗儿猛地抬起头,眼眶红红的,里面还含着未落下的眼泪,可眼神里却没有了之前的沮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恳切:“再……再给我一点时间,好吗?就一周,我想再试试,最后一次。” 她的目光扫过每个人,最后落在李教授送她的那本《沙生植物栽培学》上,封面上的沙枣树图片,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我相信沙枣,它能在戈壁上活下来,就一定能和沙棘一起,找到共生的办法。” 会议室里安静了几秒,林哲推了推眼镜,没说话,却悄悄把电脑上的“种子更换方案”文件夹关了; 苏晓吸了吸鼻子,点了点头; 陈阳看着拾穗儿坚定的眼神,终于松了眉头,轻轻点头:“好,我们等你。” 张教授得知情况后,特意找拾穗儿谈了一次。 他没有责备,只是泡了杯热茶递给她,茶水里飘着几片枸杞,热气氤氲了他的镜片。 “科研的路上,挫折比成功多得多,” 他拍了拍拾穗儿的肩膀,手掌温暖而有力,“重要的是保持冷静的头脑,还有永不放弃的决心。图书馆的文献库,从建国初期的沙生植物研究报告到最新的国际期刊论文,都对你们开放,或许能给你一些启发。” 从那天起,拾穗儿仿佛把自己“钉”在了图书馆、实验室和宿舍三点之间。 她每天早上六点起床,揣着两个馒头就往图书馆跑,晚上闭馆时才出来,回宿舍洗漱完,又抱着笔记本电脑在走廊的路灯下看文献,常常到凌晨一两点,眼睛熬得通红,却连打哈欠都舍不得浪费时间。 图书馆里靠窗的那个位置,几乎成了她的专属座位。 桌子上堆着厚厚的书,《干旱区生态学》《植物根系共生原理》《微生物与植物相互作用》,每本书的页边都写满了批注,有些地方还画着草图,标注着“沙枣根系分泌物”“沙棘根瘤菌活性”。 三个厚厚的笔记本很快就写得密密麻麻,里面既有文献摘抄,也有她自己的思考,甚至还有随手画的根系分布图,线条歪歪扭扭,却满是认真。 陈阳知道她压力大,主动把团队的协调工作都揽了过来,每天不仅要盯试验田的剩余幼苗,还要联系学校的仪器室,帮拾穗儿预约显微镜和培养箱,甚至会提前帮她占好图书馆的座位,在桌子上放一瓶温水——他记得拾穗儿总忘记喝水,嘴唇常常干裂。 林哲也没闲着,他重新检视自己的数据模型,从土壤微生物活性、根系竞争系数等之前忽略的维度入手,建立了新的分析模型,每天都会把最新的模拟结果发给拾穗儿,附言里写着:“今天调整了根际养分竞争参数,结果比之前好一些”“或许可以重点关注菌种互作效应”。 苏晓更是把拾穗儿的生活照顾得无微不至。 她每天早上都会把拾穗儿的保温杯灌满热水,中午从食堂打饭回来,直接送到图书馆,看着她吃完才走。 晚上拾穗儿熬夜时,她会泡一杯热牛奶,端到走廊给她,轻声说:“别熬太晚,身体垮了就什么都没了。” 有次拾穗儿因为找不到关键文献,急得趴在桌子上哭,苏晓什么也没说,只是坐在她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背,等她哭完,递给她一张纸巾,陪着她一起在文献库里检索,直到凌晨一点找到那篇论文。 团队的支撑,像一束束光,照亮了拾穗儿前行的路。 她明显地消瘦了,脸颊凹陷下去,下巴尖得有些硌人,眼下的乌青越来越重,像涂了淡淡的墨,可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却从未熄灭,反而越来越亮,像戈壁夜空里最亮的星。 有时,她会对着某篇英文论文陷入长久的沉思,手指在“rhiZObiUmpetitiOn(根瘤菌竞争)”这个词组上反复摩挲,眉头皱得紧紧的。 有时,她会因为一个不理解的专业术语,烦躁地用手敲打自己的额头,嘴里小声念叨:“到底是什么意思……” 有时,她又会因为看到“沙枣与沙棘根系分泌物可促进特定微生物生长”这样的表述,兴奋得双眼发亮,连忙拿出笔记本记录,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都变得轻快起来。 转折点,发生在一个深夜。 那天晚上,图书馆里只剩下拾穗儿一个人,窗外的路灯在地上投下昏黄的光晕,把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落在堆满书籍的桌子上。 她已经连续查阅了七八个小时的资料,眼睛干涩得发疼,看东西都有些模糊,连打哈欠的力气都快没了。 她揉了揉发酸的肩膀,准备合上最后一本厚厚的《干旱区土壤微生物群落结构与功能》,明天再继续。 就在她的手指碰到书脊时,一篇夹在书页里的论文摘要吸引了她的目光——标题是《关于戈壁特定生境下根瘤菌种间竞争与互利共生平衡点的研究》,作者是一位上世纪九十年代的老教授,论文发表在一本不太起眼的期刊上,纸张都已经泛黄了。 她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原本沉重的眼皮瞬间睁大。 她迫不及待地把论文抽出来,几乎是屏住呼吸,逐字逐句地阅读起来。 论文里提到,沙枣和沙棘都依赖根瘤菌固氮获取养分,但在戈壁土壤中,两种植物根系分泌的次生代谢物质不同,会改变根际微生物环境,导致沙枣依赖的“中华根瘤菌”和沙棘依赖的“弗兰克氏菌”相互抑制,争夺土壤中的碳源和氮源,最终导致两种植物都无法正常吸收养分,出现萎蔫、枯黄…… “相互抑制……是根瘤菌!问题出在根瘤菌上!” 拾穗儿喃喃自语,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起来。 她像被注入了一剂强心针,所有的疲惫瞬间一扫而空。 她一把抓起笔记本和那本期刊,几乎是冲出了图书馆,朝着实验室的方向飞奔而去。寂静的校园里,只有她急促的脚步声和剧烈的心跳声在回荡。 “陈阳!林哲!苏晓!我可能找到了!” 她冲进实验室,气喘吁吁地挥舞着手里的资料,脸上因为奔跑和兴奋而涨得通红。 她的发现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团队的活力。 大家立刻围拢过来,听她语无伦次却又无比激动地解释着自己的发现。 林哲迅速根据新理论调整数据参数进行模拟; 陈阳和苏晓则协助她开始准备新一轮的实验材料——调整菌种配比,重新配置营养基,筛选更合适的共生菌群。 那个夜晚,实验室的灯光彻夜未熄。 拾穗儿站在实验台前,神情专注,动作精准地进行着无菌操作。 她的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苏晓细心地帮她擦去。 当她将最后一组调整好菌种配比的幼苗小心翼翼地放入恒温培养箱,设定好参数后,窗外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接下来的一周,是所有人记忆中最漫长、最煎熬的等待。 拾穗儿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恒温箱旁,像守护着自己最珍贵的宝贝。 她每天无数次地观察、记录,测量着温度、湿度,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她的紧张情绪也感染了团队里的每一个人,陈阳每天都会过来默默看一会儿; 林哲的数据模拟运行了一次又一次; 苏晓则变着法子给她带好吃的,想让她放松一点。 第七天的清晨,阳光透过实验室的窗户,洒下一片金色的光辉。 拾穗儿像往常一样,早早来到恒温箱前。当她看到箱内景象时,整个人都僵住了,呼吸仿佛在那一刻停止。 只见培养皿中,新培育的幼苗不仅全部成活,而且长势茁壮,嫩绿的叶片肥厚油亮,舒展着蓬勃的生机,与之前那批萎蔫枯黄的景象形成了鲜明对比! “成功了……我们成功了……” 她喃喃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听到动静的苏晓第一个跑过来,紧接着是陈阳和林哲。 当他们看到那片生机勃勃的绿色时,实验室里瞬间爆发出激动的欢呼声。 苏晓高兴地跳了起来,紧紧抱住了身边的陈阳; 林哲看着自己屏幕上最终模拟成功的数据,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而拾穗儿,却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她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到实验台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极轻极轻地抚摸着一片娇嫩的叶片,仿佛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无比珍贵的梦。 冰凉的、真实的触感从指尖传来,确认了这一切不是幻觉。 然后,她慢慢地俯下身,把额头抵在冰凉的实验台边缘,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轻微耸动。 起初是无声的,只有瘦削的背脊在微微起伏。 渐渐地,压抑的、低低的啜泣声传了出来,那声音里饱含了三个月来的所有压力、焦虑、不眠不休的坚守,以及此刻终于破土而出的、巨大的喜悦和委屈。 一滴晶莹的眼泪,从她紧闭的眼角滑落,划过她清瘦的脸颊,“啪嗒”一声,轻轻滴落在透明的培养皿玻璃盖上,晕开成一朵小小的、湿润的花。 紧接着,更多的泪水涌了出来,一滴接一滴,顺着脸颊滚落,滴答滴答地落在实验台上,落在那些象征着新生与希望的幼苗旁边。 那些泪水,不像普通的泪珠,倒像是戈壁滩上极其珍贵、能够唤醒沉睡种子的春雨,带着所有的艰辛与坚持,终于浇灌出了这株名为“希望”的幼芽。 苏晓红着眼圈,走上前去,轻轻揽住拾穗儿的肩膀。 陈阳和林哲也安静地站在一旁,目光里充满了敬佩与动容。 拾穗儿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恒温箱里那片生机盎然的绿色,又看了看身边陪伴她共同奋战的伙伴,沾着泪水的脸上,终于缓缓地、一点点地绽放出一个无比灿烂、如释重负的笑容。 她哽咽着,声音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明亮:“我奶奶说过……沙枣开花的时候,远远看去,就像戈壁滩上下了一场金色的雨……” 后来,正式的报告显示,采用新菌种配比培育的幼苗,存活率稳定达到了百分之八十五以上。 几个月后,当团队真正踏上辽阔的戈壁,亲手参与第一批混播林种植时,拾穗儿蹲下身,轻轻抚过一株刚刚栽下的沙棘幼苗。 指尖传来土壤温润的凉意,远处,成千上万的沙枣、沙棘树苗在曾经龟裂的土地上排列成行,像一队队等待检阅的年轻士兵,迎着风沙倔强地挺立。 那一刻,她没有忍住眼泪。 但这一次,泪水里不再有怀疑或沉重,而是如同这片正被点滴染绿的土地一般——广阔、扎实,是从心底漫上来的自豪与温柔的风暴。 风依旧凛冽,卷起沙粒扑打在脸上,也吹得她衣角猎猎作响,吹得那些幼小的树苗微微颤抖。 可她站在那里,身影与身后渐起的绿色悄然融为一体。 恍惚间,她觉得自己也像一棵生了根的树。 双脚踩实大地,血脉里流淌的不再只是青春的冲动,更有了一种沉静的力量——如同沙枣深扎的根,默默向下、向深处生长,去触摸这片土地沉睡的脉搏。 而她相信,每一株看似弱小的树苗,终将在时间里长成守护家园的屏障;每一个看似微小的选择,也终将在未来汇成改变世界的洪流。 第23章-助农 清晨六点半,拾穗儿已经坐在了开往郊区的大巴车上。 车窗外的城市还在沉睡,路灯在薄雾中晕开一圈圈昏黄的光晕。 她将额头轻轻抵在冰凉的玻璃上,看着自己的呼吸在窗上凝成白雾,又缓缓散去。 这是她加入“乡村振兴实践团”后的第一次下乡活动。 大巴车摇晃着驶出城区,高楼大厦渐渐被农田取代。 拾穗儿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田野,思绪飘回了遥远的戈壁滩。 那里有她年迈的奶奶阿古拉,有一望无际的沙丘,还有那些儿时充饥的沙枣。 “同学,快到了。” 带队老师的声音将她从回忆中唤醒。 大巴车驶进村口时,七八个村民已经等候在那里。 他们穿着洗得发白的衣服,脸上刻着风吹日晒的痕迹,但眼睛里都闪着期待的光。 “这是王大叔,村里的种植大户。” 实践团团长是团委的郭书记,他介绍道。 王大叔搓着粗糙的双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辛苦你们大老远跑来了。” 拾穗儿注意到他的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泥土,指关节因常年劳作而微微变形。 这个细节让她心头一紧,想起了奶奶阿古拉那双同样布满老茧的手。 王大叔带着他们走向蔬菜基地。一路上,他指着田里的作物如数家珍。 “这是咱们种的有机花菜,一点农药都没打。那边是西红柿,都是自然熟的,比市场上卖的甜多了。” 可是当走进蔬菜大棚时,拾穗儿愣住了。翠绿的黄瓜挂满了藤蔓,饱满的西红柿压弯了枝头,鲜嫩的菠菜铺满了田垄—— 这么多的好蔬菜,却只能静静等待着最佳采收期的流逝。 “这么好的菜,怎么不早点摘了卖呢?”班长陈阳问道。 王大叔的笑容黯淡下来:“不是不想卖,是卖不出去啊。批发商压价压得厉害,这么水灵的菠菜,一斤才给八毛钱。要是运到城里菜市场,光运费就不划算。” 拾穗儿蹲下身,轻轻抚摸着一片菠菜叶子。露珠从叶尖滚落,在她的指尖碎成细小的水花。 她想起昨天在超市里看到有机菠菜标价六块八一斤,而这里的菜农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心血白费。 “咱们去其他家看看吧。”王大叔说。 接下来的景象更让拾穗儿心疼。 李奶奶家的仓库里堆满了南瓜,有的已经开始腐烂。 张大哥家的芹菜因为过了采收期,已经长老了; 赵大婶家种的草莓熟透了落在地上,鲜红的汁液渗进泥土里…… “这么好的草莓……” 拾穗儿蹲在草莓地里,捡起一颗完好无损的草莓。 草莓在她掌心泛着诱人的光泽,散发着甜蜜的香气。 赵大婶苦笑着:“闺女,你要喜欢吃就多摘点回去。反正明天不摘也要烂在地里了。” 拾穗儿望着赵大婶眼角深深的皱纹,突然站起身:“大婶,您教我怎么做草莓酱吧?” 赵大婶愣住了:“做酱?” “对!” 拾穗儿的眼睛亮了起来,“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些好东西浪费掉。” 整个下午,拾穗儿都在赵大婶的厨房里忙碌。 灶台上的大锅里,草莓和冰糖慢慢熬煮成粘稠的果酱,香甜的气息弥漫在整个屋子里。 她仔细记录着每一步:多少草莓配多少糖,熬煮多长时间,如何装瓶杀菌…… 傍晚,实践团在村委会开会讨论帮扶方案。同学们各抒己见,有的建议联系超市,有的说要找批发商。 拾穗儿安静地听着,手指在手机相册里滑动——那是她下午拍的照片:王大叔捧着黄瓜的笑容,李奶奶仓库里金黄的南瓜,赵大婶熬制草莓酱时专注的侧脸,还有那些在田里烂掉的蔬菜…… “我有一个想法。” 她突然开口,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拾穗儿站起身,把手机连接到投影仪上:“我想帮乡亲们做线上销售。” 会议室里安静了一瞬,随即响起窃窃私语。 “线上销售?农民哪懂这些啊……” “物流怎么办?蔬菜可不比别的,保鲜期短!” 拾穗儿深吸一口气,点开自己下午拍的照片:“大家看,这是王大叔种的黄瓜,上面还带着小黄花。这是李奶奶家的南瓜,每一个的形状都不一样,多可爱。这是赵大婶熬的草莓酱,没有任何添加剂……”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有些哽咽:“我在戈壁滩长大,知道农民种东西有多不容易。 我奶奶阿古拉常说,地不骗人,你付出多少,它就回报多少。可是现在,市场却辜负了他们的汗水。” 她翻到下一张照片——赵大婶的手特写。那双手粗糙、干裂,指甲缝里还残留着草莓汁液的淡红色。 “这是赵大婶的手。就是这双手,种出了那么甜的草莓,熬出了那么香的果酱。可是这双手的主人,却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烂在地里。” 会议室里安静得能听见窗外的虫鸣。 拾穗儿继续说:“我建议,我们帮乡亲们建立一个线上销售平台。不只是卖蔬菜,还要卖他们的故事——王大叔怎么坚持不用农药,李奶奶怎么人工除草,赵大婶的草莓酱秘方。” 她的声音越来越坚定:“我们要让城里人知道,他们吃的不仅是蔬菜,更是乡亲们的心血和汗水。” 方案通过了。接下来的日子,拾穗儿忙得脚不沾地。 她带着相机走遍每块农田,为每种蔬菜拍摄“写真”。 她让王大叔捧着刚摘的黄瓜合影,黄瓜顶花带刺,王大叔的笑容憨厚又自豪。 她请李奶奶坐在南瓜堆里讲故事,南瓜金灿灿的,李奶奶的眼睛眯成了两条缝。 她在赵大婶的厨房里拍摄草莓酱的制作过程,从采摘到熬煮,每一个步骤都详细记录。 晚上,她熬夜修图、写文案。 困了就用凉水洗把脸,累了就看看窗外——村民家的灯还亮着,他们也在为明天的生计忙碌着。 “王大叔的有机黄瓜,带着清晨的露珠和泥土的芬芳……” “李奶奶的南瓜,是小时候奶奶家的味道……” “赵大婶的古法草莓酱,没有任何添加剂,只有阳光和爱……” 一篇篇充满温度的文章在学校论坛和社交媒体上发布。 拾穗儿还创建了“暖心农场”线上商城,设计了“蔬菜盲盒”—— 每个盲盒里都有当季最新鲜的蔬菜,还有种植者亲手写的小卡片。 订单从无到有,从少到多。第一周,只有十几单;第二周,变成了上百单;一个月后,日订单量已经突破五百。 但问题也随之而来。 那天下午,拾穗儿正在帮王大叔打包黄瓜,一个投诉电话打了进来:“你们的黄瓜送到都蔫了!这是什么质量?”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短短一小时,客服收到了二十多个投诉。 王大叔看着被退回的黄瓜,蹲在地上,双手抱住头:“我就说不行……这些娇贵东西,哪经得起这么折腾……” 拾穗儿拿起一根蔫了的黄瓜,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 她强忍住眼泪,轻声说:“大叔,不是黄瓜的问题,是我们的包装和物流没做好。” 那天晚上,拾穗儿一个人在村委会研究到深夜。 她对比各种保温材料,计算冷链运输成本,设计新的包装方案。 凌晨两点,她趴在桌上睡着了。梦里全是烂掉的蔬菜和村民失望的眼神。 “闺女,醒醒。” 拾穗儿睁开眼,发现身上盖着一件外套。赵大婶和王大叔站在她面前,手里端着热腾腾的鸡蛋面。 “先吃点东西。” 赵大婶把面推到她面前,“失败了不怕,咱们再想办法。” 王大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沓皱巴巴的钞票:“这是我攒的三千块钱,你拿去,该买什么材料就买什么……” 拾穗儿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大颗大颗地落在碗里。 “大叔大婶……我……” “傻孩子,” 赵大婶拍拍她的肩,“你为我们做了这么多,我们帮你是应该的。” 那一刻,拾穗儿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守望相助。 第二天,她召集实践团全体成员,重新调整方案。 她联系学校的食品保鲜实验室,请教专家; 跑遍全城的包装厂,寻找既便宜又保温的材料; 和物流公司谈判,争取最优惠的冷链运输价格…… 一周后,全新的包装上市了。定制的泡沫箱里放着冰袋,蔬菜用保鲜膜包裹,再垫上吸水纸。 箱子里还附赠一个小册子,上面是蔬菜的保存方法和简易食谱。 投诉电话渐渐少了,好评越来越多。 “黄瓜很新鲜,比超市买的好吃!” “南瓜特别甜,孩子一口气喝了两碗南瓜粥!” “草莓酱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的味道……” 一个月后的周末,拾穗儿再次来到村里。大巴车刚进村,她就看见村口拉起了红色横幅—— “感谢大学生助农团队!” 村民们早早等在那里,看见她下车,纷纷围了上来。 王大叔捧着一把最新鲜的黄瓜:“闺女,这茬黄瓜是专门给你留的!” 李奶奶提着一篮子鸡蛋:“自家鸡下的,拿回去补补身体,看你瘦的……” 赵大婶端着一罐刚熬好的草莓酱,眼睛红红的:“订单太多了,我家那口子都回来帮忙了。他说在外打工这么多年,从没像现在这样,觉得在家里也能有出息。” 拾穗儿接过草莓酱,罐子还是温热的。她打开盖子,甜蜜的香气扑面而来。 “乡亲们,” 王大叔突然提高声音,“咱们是不是该表示表示?” 村民们互相看了看,然后像约好似的,同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个红包,塞到实践团同学们手里。 “这不行!” 拾穗儿连忙推辞,“我们是来帮忙的,不能收钱!” 王大叔的眼圈红了:“闺女,你听我说。这些红包里装的不是钱。” 拾穗儿愣了一下,轻轻打开手里的红包。 里面没有钱,只有一张折叠的纸。她小心翼翼地展开—— 那是一幅孩子的画。画上是一个大姐姐在田里拍照,旁边写着:“谢谢拾穗儿姐姐,爸爸说今年有钱给我买新书包了。” 她打开第二个红包,里面是一张照片——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正在打包蔬菜,照片背面写着:“我母亲七十岁了,这是她第一次靠自己的劳动赚到钱。” 第三个红包里是一封信,字迹工整:“我在外地打工,听说家里蔬菜不愁卖了,准备回去和父母一起种地。谢谢你让我看到了农业的希望……” 拾穗儿的手在颤抖,眼泪模糊了视线。她继续拆着红包—— 有孩子用拼音写的感谢信,有老人亲手做的书签,有村民全家福的照片…… 最后一个红包是赵大婶的。里面是一张存折——上面是她这两个月卖草莓酱的收入,足足有两万多元。存折夹着一张纸条:“这钱你拿去当学费,以后大婶供你上学!” 拾穗儿的眼泪终于决堤。她蹲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已。 那些日夜奔波的辛苦,那些被质疑的委屈,那些熬夜加班的疲惫,在这一刻都化为了滚烫的泪水。 “丫头……” 王大叔扶起她,自己的眼圈也红了,“你帮我们解决的,不只是蔬菜销路的问题啊。你让年轻人看到了务农的希望,让老人找到了自己的价值,让孩子们知道了读书的意义……” 拾穗儿擦干眼泪,看着面前这一张张朴实的脸。 夕阳给他们每个人都镀上了一层金边,那些脸上的皱纹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深邃。 她突然明白了爷爷为什么一辈子都不愿离开那片戈壁滩。 土地给予人的,不仅是收成,更是一种扎根于生命深处的力量。 回程的大巴车上,拾穗儿抱着那罐草莓酱,像抱着什么稀世珍宝。 车窗外的田野在暮色中连绵起伏,远方的城市华灯初上。 她打开手机,看到“暖心农场”的订单数还在不断上涨。 不只是这个村子,周边好几个村庄都加入了他们的平台。 那一刻,她忽然想起很小的时候,奶奶阿古拉带她到几十公里外别人收割完的谷地里捡谷穗。 夕阳把田野染成金黄,奶奶弯着腰,一边拾穗一边轻声说:“穗儿啊,你看这些谷穗,单看都很小,但拾得多了,就能攒成一碗饭。” 那时她还不懂这句话的分量,只觉得弯腰很累,谷穗扎手。 当大巴车驶过灯火璀璨的跨江大桥,她轻轻打开那罐草莓酱,舀了一小勺放进嘴里时,忽然全明白了——真甜啊,甜得让人眼眶发热。 这不仅是草莓的甜,更是汗水的甜、坚持的甜、千百个微小善意汇聚成的甜。 就像奶奶当年一颗颗拾起的谷穗,如今她也在“拾穗”——把那些散落在角落的美好、被忽略的温暖、差点被遗忘的梦想,一穗一穗地拾起。 她轻轻合上草莓酱的罐子,掌心留存着温暖的余温。 这份甜,不仅属于她,更属于戈壁上那些默默耕耘的身影,属于奶奶阿古拉传承下来的那双永不放弃的眼睛。 她望向窗外辽阔的夜色,心中涌起一股温柔的坚定——她要继续拾穗,但不再是一个人。 在这片广袤而深沉的土地上,她要让“拾穗儿”成为一种精神,一种看见微光、珍视汗水的信念。 她要将这份情怀传递给像她一样曾感到迷茫的年轻人,带领他们一起,俯下身去,将那些被风沙半掩的智慧、被匆忙时代忽略的坚韧、以及像隔壁徒弟那样朴拙却闪光的心愿,一穗一穗地拾起。 她不能让任何一份真诚的期待落空,不能让任何一个炽热的梦想仅存于志向。她要让它们都见到阳光,在现实的土壤里,扎根、生长,最终开出属于自己的花,结出甜美的果。这份传承,才是对奶奶、对戈壁、对所有顽强生命最深的致敬。 第24章-考证 十一月的校园,秋意已经深了。梧桐叶落了一地,剩下光秃秃的枝桠伸向天空,在清晨灰蒙蒙的天色里,显得格外利落、有劲儿。 拾穗儿抱着一大摞厚厚的专业书,踏着满地的晨光,匆匆走在林荫道上。 脚下的落叶被她踩得沙沙响,那声音清脆得很,一声接一声,仿佛在催着她快点,快点,再快点。 离“国际青年生态科技创新大赛”的资格考核只剩不到一个月了。 这段时间,她像一名与时间赛跑的旅人,小心翼翼地将每一寸光阴折叠成前进的力气。 专业课不能落下,实验报告要准时完成,还有那三本厚如城砖的参考资料,她必须一页一页地翻过去,一字一句地种进心里。 “穗儿,这边!” 图书馆靠窗的角落被晨光镀成淡金色,苏晓已经为她占好了位置。 木桌上整齐地摊开她们昨夜奋战到凌晨的复习资料,最上面是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学习计划表,时间精确到每一个小时。 桌角静静立着一杯豆浆,热气袅袅升起,像一缕温柔的问候。 “谢谢你,苏晓。” 拾穗儿轻声回应,眼底泛着淡淡的青黑,那是连日挑灯夜战留下的印记,却也衬得她目光更加清澈坚定。 她缓缓坐下,从背包里取出笔袋和笔记本,动作轻缓而庄重,仿佛不是在摆放文具,而是在安放一份沉甸甸的梦想。 当她翻开那本《生态工程学原理》,密密麻麻的笔记几乎覆盖了每一处空白。 那些蜿蜒的公式、层叠的推导,像一片片尚未开垦的荒野,而她正握着笔,一步一步踩出路径。 这是她最不擅长的科目,复杂的数学模型曾让她屡屡受挫,可此刻她注视着书页,眼神里没有畏惧,只有一种近乎温柔的执着—— 因为她知道,每一个晦涩的公式背后,都连着一片渴望绿色的土地;每一个解不开的难题,都在呼唤着她走向更远的地方。 她轻轻坐下,从包里取出文具,动作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 但这次比赛对她而言意义非凡——如果能获得名次,不仅能拿到奖学金减轻家里负担,更重要的是,她的“生态循环农业模型”就有可能获得专家指导,真正应用到家乡的戈壁滩上。 “先从这个公式开始吧。” 她轻声自语,手中的铅笔在草稿纸上飞快演算。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映出一片小小的阴影。 午后的图书馆格外安静,只能听见书页翻动和笔尖划过的沙沙声。 拾穗儿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时钟——已经下午三点,她连午饭都忘了吃。 “给你带了包子。” 苏晓轻轻推过来一个还温热的纸袋,“就知道你又废寝忘食了。” 拾穗儿这才感觉到胃部的空虚,她感激地接过包子,咬了一口,目光却还停留在书本上:“这个污染物迁移模型我还是不太明白...” “先吃饱再说。” 苏晓按住她的手中的书,语气带着心疼,“你呀,比高二的时候还拼。这才两周,我看你人都瘦了一圈。” 能不拼吗?拾穗儿在心里轻声问自己。她想起上周和村长通电话时,奶奶阿古拉在电话那头骄傲地向邻居介绍:“我家穗儿要参加国际比赛了!”听到她兴奋而又激动的声音,让她既心酸又温暖。 视频结束时,奶奶悄悄对她说:“穗儿,别太累着,我给你攒了一筐鸡蛋,等你回来吃。” 戈壁滩上的风沙,奶奶佝偻的背影,还有那些因为生态恶化而不得不背井离乡的乡亲……这一切都成为她前进的动力。 她要证明,生态保护与经济发展可以并行,农村的天地大有可为。 连续两周的高强度复习,让拾穗儿的身体终于发出了警报。 周一下午,正在做习题的她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眼前的公式开始模糊重影。 “穗儿,你脸色好差。” 苏晓担忧地摸了摸她的额头,“好烫!你在发烧!” “没事,” 拾穗儿强撑着坐直身子,试图挤出一个让人安心的笑容,“可能就是有点累,我喝点热水就好。” 可她刚站起身,就是一个踉跄,幸好苏晓及时扶住了她。 到了晚上,她的体温已经升到38.5度。在校医院输液后,医生皱着眉头叮嘱:“你这姑娘,必须休息两天,不能再熬夜了。” “今晚就别去图书馆了,” 室友们围在她的床前劝道,“身体要紧啊。” 拾穗儿看着桌上那本《环境生态学》,摇了摇头,声音虚弱却坚定:“后天就要模拟考了,我还有三个章节没复习完。就今晚,我保证早点回来。” 苏晓还想再劝,却被她眼神中的倔强止住了。 那是她们相识三年来,苏晓再熟悉不过的眼神—— 每当拾穗儿下定决心要做成什么事时,眼睛里就会燃起这样一簇火焰,任谁都无法扑灭。 初冬的夜风已经带着刺骨的寒意。拾穗儿裹紧外套,抱着复习资料走向通宵自习室。 每走一步,都感觉头重脚轻,额头上不断渗出虚汗。 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在空荡荡的校园里显得格外孤单。 自习室里灯火通明,却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她找了个角落坐下,从包里掏出退烧药,就着温水服下。药片的苦涩在口中蔓延,她不禁皱了皱眉。 翻开书本,密密麻麻的文字在眼前晃动。 她用力眨了眨眼,试图让视线变得清晰。可是发烧带来的眩晕感一阵阵袭来,让她几乎想要放弃。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亮起,是班长陈阳发来的消息:“拾穗儿,复习别太晚,注意身体。我今天去超市里给买了红枣,我妈好说是补气血的。我小时候最爱吃的红枣。” 拾穗儿的眼眶瞬间湿润了。她仿佛看见陈阳骑着共享单车,在京城的街上穿梭,就为了给她买一包自己小时候吃的红枣。 她深吸一口气,用冰凉的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在心里默念:“拾穗儿,你不能放弃。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你的身后有整个班级的同学,有家乡的亲人的期望。” 重新拿起笔,她开始一道题一道题地攻克。遇到不懂的地方,就反复推演;记不住的概念,就一遍遍抄写。 退烧药开始发挥作用,汗水浸湿了她的刘海,但她浑然不觉,整个人完全沉浸在知识的海洋里。 深夜十一点,自习室里的人渐渐少了。拾穗儿的体温又开始回升,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她不得不停下来,把滚烫的额头贴在冰凉的桌面上稍作休息。 桌面的凉意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可随之而来的是更强烈的眩晕。 “穗儿,你还好吗?” 管理员阿姨关切地走过来,声音放得很轻。 “我没事,” 她抬起头,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就是有点热。” 阿姨摸了摸她的额头,惊呼:“这么烫!快回去休息吧!这样硬撑会出事的!” “阿姨,求您了,” 拾穗儿的眼睛里闪着恳求的光,声音因为发烧而有些沙哑,“让我把最后这点看完,就一章,一章就好……这个比赛对我真的很重要……” 看着她倔强的眼神,阿姨叹了口气,转身倒了杯热水放在她桌上:“年轻人啊,别太拼命了。我给你倒杯水,你慢慢看,不舒服一定要说。” 凌晨两点,拾穗儿终于合上了最后一本参考书。 她长长地舒了口气,整个人虚脱般地趴在桌上。 手指因为长时间握笔已经僵硬,手腕酸麻得几乎抬不起来。 可是她的心里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充实感。那些曾经晦涩难懂的知识点,此刻在脑海中清晰地串联成体系。 她甚至开始理解各个学科之间的内在联系,感受到生态学这门学科的博大精深。 收拾书包时,她发现早上苏晓偷偷塞进来的一张纸条:“穗儿,不管结果如何,你都是我们的骄傲。记得你常说的那句话吗?''星光不负赶路人''。你就是那个最勇敢的赶路人。” 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滴在纸条上,晕开了墨迹。 在这个寒冷的深夜里,这句简单的话语像一束光,温暖了她疲惫的身心。 她小心翼翼地把纸条夹进笔记本里,仿佛收藏着一件珍贵的宝物。 回宿舍的路上,校园里空无一人。拾穗儿走得很慢,发烧让她的脚步有些踉跄。 抬起头,满天的星斗格外明亮,让她想起戈壁滩上的夜空。 小时候,奶奶阿古拉常指着星空对她说:“穗儿,你看,再黑的夜,星星也会亮着。人这一生啊,只要心里有光,就什么都不怕。” 此刻,她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那些看似遥不可及的梦想,就像夜空中最亮的星,指引着她前行的方向。 而这一路的艰辛,都是为了离那颗星更近一些。 资格考核那天,拾穗儿的烧还没有完全退去。 她强迫自己吃下早饭,尽管味同嚼蜡。考场外,班长陈阳,苏晓,杨桐桐和陈静都来为她加油。 “别紧张,你准备了这么久,一定没问题!” 苏晓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记住,你是从戈壁滩上走出来的拾穗儿,没有什么困难能难倒你。” 拾穗儿点点头,深吸一口气走进考场。 当试卷发下来的那一刻,所有的紧张和不适都奇迹般地消失了。 笔尖在答题卡上流畅地书写,那些熬夜复习的知识点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 她甚至能回忆起那晚自习室里的灯光,以及自己在发烧时仍然坚持记下的每一个重点。 交卷铃声响起时,她平静地放下笔,脸上露出了这些天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窗外,阳光正好,一如她此刻的心情。 三天后的下午,拾穗儿正在实验室做水质分析,手机突然响起。 是张教授打来的:“拾穗儿,恭喜你!资格考核通过了!你的成绩在全校参赛者中排名第一!” 她愣在原地,手中的移液器差点滑落。 苏晓见状赶紧接过电话,听完后激动地抱住她:“穗儿,你做到了!你真的做到了!全校第一啊!” 那一刻,所有的艰辛和付出都化作了滚烫的泪水。 她蹲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 那些发烧还在坚持的夜晚,那些几乎要放弃的瞬间,那些质疑自己的时刻……在这一刻都得到了最好的回报。 苏晓轻轻拍着她的背,自己的眼眶也红了。 当她从教务处接过那张印着“国际青年生态科技创新大赛参赛资格”的证书时,手还在微微颤抖。 证书很轻,却承载着她无数个日夜的汗水和坚持。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烫金的字体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所有的努力,都没有白费。” 她轻声说,把证书紧紧贴在胸前,仿佛能感受到它的温度。 傍晚,她拨通了村长家里的电话,让村长喊奶奶阿古拉接听电话,当她把获得证书的消息告诉给奶奶时,电话那头的老人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奶奶阿古拉则不停地念叨:“我就知道,我家穗儿最有出息!我这几天天天去村口等邮递员,就盼着你的消息呢!” “奶奶,” 拾穗儿红着眼睛,却笑得格外灿烂,“这只是一个开始。我要让全世界都看到,来自中国农村的生态创新方案。” 挂断电话,她独自走上图书馆的天台。夕阳正在西沉,给整个校园镀上一层金辉。 她望着远方,那里有她的故乡,有她心心念念的土地。 晚风吹起她的发丝,也带来了远方熟悉的气息——那是梦想成真的味道。 手指轻轻抚过证书上的烫金字样,她在心里默默立下新的目标。 这场比赛对她来说,从来不只是个人的荣誉,更是一个让世界听见中国农村声音的机会。 她要让所有人知道,在广袤的乡土中国,有着无数像她一样的年轻人,正在用知识和汗水浇灌着希望的种子。 夜风拂过,带来初冬的凉意。拾穗儿裹紧了外套,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明亮。 她知道,前方的路还很长,但此刻的她,已经准备好迎接一切挑战。 因为在她的身后,不仅有亲友的支持,更有整片土地的期望。 星光不负赶路人,时光不负有心人。在这个平凡的黄昏,一个来自戈壁滩的女孩,正一步步走向属于她的星辰大海。 而她相信,只要心中有光,脚下有路,再遥远的梦想也终将抵达。 第25章-备展 距离“国际青年生态科技创新大赛”的最终舞台只剩不到一个月,空气里仿佛都弥漫着倒计时的滴答声。 拾穗儿和她的团队,如同即将踏上最终航程的航船,进入了全力冲刺的备战阶段。 实验室的灯光,成了校园里最后熄灭的星盏,常常与天边的晨曦无声换岗。 键盘清脆的敲击声、热烈而低沉的讨论声、仪器运转的轻微嗡鸣,交织成一首夜晚独特的协奏曲。 每个人的脸上都难掩连续奋战的疲惫,但当你望向他们的眼睛——那里没有倦怠的阴霾,只有一种近乎燃烧的、坚定的光芒,仿佛他们已经看到了戈壁的风沙在数据模型中起舞,看到了理想中的绿洲在屏幕上绽放。 这个名为“沙漠绿洲”的项目,早已超越了比赛本身的意义。 它沉甸甸地承载着团队无数个日夜的心血与智慧,更凝结着戈壁滩上那三个月风沙与汗水淬炼出的魂。 那些被烈日炙烤的脚印,与当地居民紧握的双手,以及亲眼所见的生命在极端环境下的顽强,让这几页项目书、这方演示屏幕的背后,是一段滚烫、刻骨铭心的人生旅程。 他们所要讲述的,不只是一个创新方案,更是一个关于承诺、汗水与希望的完整故事。 拾穗儿肩负着项目中最具分量的部分——“戈壁实践环节”的展示与讲解。 这不仅是技术的阐述,更是整个项目灵魂的呈现。 每当夜深人静,实验室只剩下仪器运行的微弱低鸣,她独自坐在电脑屏幕散发的光晕里,重新梳理那些被风沙浸染过的记忆。 这时,那些深埋于心的戈壁时光便如潮水般冲破闸门,带着灼人的温度和粗粝的触感,将她紧紧包围。 恍惚间,她仿佛又站在那片天地之间,一望无际的荒漠在烈日的炙烤下泛着刺眼的金光,干燥的风卷着沙粒扑打在脸上,带来一种熟悉而亲切的微痛。 她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那个外表已经有些磨损的移动硬盘——那里储存着的,是团队共同的三百多个日夜,是上千个无法复制的瞬间。 随着鼠标点击,一张张照片、一段段视频次第展开:有队员们迎着风沙安装监测设备时紧抿的嘴角,有在临时帐篷里围着一盏灯激烈讨论时映在帆布上的剪影,有在难得的雨后惊喜地发现一株顽强绿芽时迸发的、比星辰还亮的笑容…… 看着屏幕上那一张张被阳光与风沙共同雕刻过的年轻脸庞,拾穗儿的眼眶不禁湿润了。那不仅是艰苦的痕迹,更是奋斗的勋章。 为了更好地呈现这段经历,她特意联系了一位专业的视频剪辑师李老师。 第一次去李老师工作室的那天,拾穗儿紧张得手心冒汗。她小心翼翼地捧着硬盘,像是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 “李老师,这些都是我们在戈壁的记录,” 她打开文件夹,一张张地翻看着照片,“这张是我们搭建第一个固沙网格的那天拍的,那天风特别大,小王的手都被磨破了,但他还是坚持干完了活。” 照片上的年轻人正咧嘴笑着,举起缠着纱布的右手,身后是刚刚铺设好的固沙网格。 阳光落在他沾满沙尘的脸上,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李老师推了推眼镜,仔细端详着照片:“这张很好,很有感染力。你们在戈壁待了多久?” “整整三个月,” 拾穗儿轻声说,“最开始的两周是最难熬的,沙尘暴来了三次,我们搭建的好几个实验区域都被埋了。有时候大家累得连饭都吃不下,晚上挤在简易板房里,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谁都不说话。” 她点开一段视频,画面中是他们在戈壁中种植的第一批梭梭树苗。 细弱的树苗在风中摇曳,团队成员们正小心翼翼地给它们浇水。 “这是小树苗成活的那天,” 拾穗儿的声音微微发颤,“我们本来都不抱希望了,没想到过了两周,它们竟然真的发芽了。那天大家高兴得像孩子一样,手拉着手在沙地里转圈。” 李老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轻拍了拍拾穗儿的肩膀:“我明白你想表达什么了。这些不仅仅是资料,更是你们用汗水和青春书写的故事。我们会把它们剪辑成一个有温度的作品。” 接下来的日子里,拾穗儿一有空就往李老师的工作室跑。 他们一起筛选素材,讨论剪辑思路,常常一忙就是整个通宵。 拾穗儿对每一个细节都精益求精,哪怕是转场的一个小小瑕疵,她都会要求重来。 有一次,为了找到最适合的背景音乐,她听了上百首曲子,直到凌晨三点才找到那首既苍凉又充满希望的戈壁民谣。 “就是它了,” 她激动地对李老师说,“这首曲子里有风沙的声音,有驼铃的回响,还有戈壁人那种坚韧不拔的精神。” 与此同时,团队的其他人也在为项目的其他部分忙碌着。 负责技术部分的班长陈阳整天泡在实验室里调试设备,确保实物模型能够完美展示他们的创新技术;负责数据分析的苏晓则一遍遍地核对各项实验数据,制作出精美而准确的数据图表。 然而,对拾穗儿来说,最大的挑战不是准备材料,而是要在答辩环节流畅地讲述他们的故事。 第一次模拟答辩时,她站在团队成员面前,刚开口说了没几句,大脑就一片空白。 “我们的项目……主要是针对戈壁荒漠化……那个……” 她卡住了,脸颊瞬间涨得通红,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角,“对不起,我重来一遍。” 第二次尝试,她勉强讲完了开场白,但在描述关键技术环节时又出现了混乱。 她越是想表达清楚,就越是语无伦次。最终,她沮丧地低下头,声音越来越小:“我是不是……根本就不适合做这个汇报?” “别这么说,” 陈阳走上前,递给她一瓶水,“你在戈壁的时候不是讲得很好吗?记得那次给当地牧民讲解我们的项目,你用那么生动的语言,连孩子们都听得津津有味。” 苏晓也走过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是啊穗儿,你缺的不是知识,而是自信。你太想把每句话都说得完美了,反而束缚了自己。” 团队成员们决定帮助拾穗儿克服这个障碍。 他们每天抽出两小时,专门进行答辩练习。 大家轮流模拟评委提问,从技术细节到项目意义,从实施难度到推广价值,涵盖了所有可能被问及的问题。 有一次,陈阳故意提出了一个极其刁钻的问题:“你们的项目与现有的荒漠化防治技术相比,优势在哪里?具体数据支持是什么?” 拾穗儿一时语塞,紧张地抿着嘴唇,眼神慌乱地寻找着支援。 苏晓立刻递过来一份资料,轻声提醒:“想想我们上周讨论过的对比实验数据。” 拾穗儿深吸一口气,慢慢平静下来,开始有条不紊地回答问题。 她详细列举了项目的创新点,并引用了具体的数据作为支撑,回答得越来越流畅自信。 “很好!”陈阳鼓掌道,“就是要这样,即使遇到不会的问题,也要保持镇定,用自己的方式回应。” 随着练习的深入,拾穗儿逐渐找到了感觉。 她不再试图背诵稿子,而是真正理解自己要表达的内容,用自己的语言讲述那段难忘的经历。 她学会了在讲解时加入适当的手势和表情变化,学会了用停顿来强调重点,学会了用眼神与听众交流。 距离大赛还有一周的时候,团队进行了一次全真模拟。 拾穗儿穿上为正式答辩准备的服装——一件简单的白色衬衫和黑色西裤,头发整齐地扎在脑后。 她站在会议室前方,深吸一口气,然后开始了讲解。 “各位评委老师,今天我想和大家分享的,不仅仅是一个生态科技项目,更是一段与土地对话的旅程,” 她的声音清澈而坚定,“在戈壁滩的三个月里,我们见证了荒漠的残酷,也发现了生命的顽强……” 她讲述着那些艰难而充实的日子,讲述着团队成员们如何顶着风沙铺设固沙网格,如何在缺水的条件下精心照料每一株树苗,如何与当地牧民结下深厚友谊。 她的语言生动而真挚,时不时引用的戈壁谚语和诗句恰到好处地为讲述增色。 当她讲到梭梭树苗成活的那天时,声音不禁哽咽了:“那天傍晚,我们围坐在那些嫩绿的小苗旁边,看着夕阳把整片戈壁染成金黄色。一位老牧民拉着马头琴,唱起了古老的歌谣。在那一刻,我们真正理解了什么是希望——它可能很微小,就像沙海中的一粒种子,但只要给予足够的关爱和耐心,它终将破土而出,长成参天大树。” 讲解结束的那一刻,会议室里安静了几秒钟,然后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苏晓冲上来紧紧抱住拾穗儿:“太棒了!我都被你说哭了!” 陈阳也走过来,眼里闪着泪光:“这就是我们想表达的东西,你完全把它传递出来了。” 拾穗儿望着伙伴们,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这是喜悦的泪水,是释然的泪水,更是感动的泪水。 她想起在戈壁最难熬的日子里,大家互相鼓励,互相支持,从未有人说过放弃。 她想起为了这个项目,大家不知熬了多少个夜晚,付出了多少心血。 她想起奶奶阿古拉在电话里的叮咛,教授们的悉心指导,还有那些戈壁牧民无私的帮助…… “谢谢你们,”她擦去眼泪,露出灿烂的笑容,“没有你们,我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大赛前夜,拾穗儿独自一人来到实验室做最后的准备。 她轻轻抚摸着那个即将带往赛场的实物模型——一个精致的戈壁生态系统的微缩景观,里面有着他们设计的所有创新元素。 模型的一角,陈阳特意加了一个小小的人偶,那是按照拾穗儿的形象制作的,正蹲在地上种植树苗。 拾穗儿打开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那里贴着一张在戈壁拍的照片。 照片上,团队成员们站成一排,身后是初具规模的固沙区,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希望的笑容。 照片下方,有一行她亲手写下的字:“每一粒沙子都记得我们的汗水,每一株树苗都见证着我们的成长。” 她合上笔记本,走到窗前。 夜空中的星星格外明亮,让她想起戈壁的夜晚,那些清澈得仿佛能触摸到银河的夜晚。 明天,她将代表整个团队,站上世界的讲台,向来自五湖四海的目光,讲述他们与戈壁之间那个沉甸甸的约定。 “我们会做到的。” 她轻声说着,像是对自己,也像是对千里之外那片无言的戈壁。声音很轻,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因为这从来不是我一个人的梦想——这是我们所有人,一起种下的梦。” 月光如水,静静铺在她轮廓分明的脸庞上。那双曾因未知而闪烁不安的眼睛,此刻清澈、坚定,仿佛盛进了整片星空的光。 她明白,比赛的结果或许会被人铭记,但真正无法被时间带走的,是这段所有人朝着同一个方向奔跑的日子,是每一次跌倒时伸向她的那双手,是暗夜里彼此点亮的目光。这些,早已悄悄沉淀为她生命中最坚实的底气。 明天,她就要带着这份独一无二的礼物,从容、坦然地走向世界的聚光灯下,把他们的故事,讲给风听,讲给云听,讲给所有愿意相信的人听。 窗外,一颗流星倏然划过,在深蓝的天幕上留下一道温柔而坚定的弧线。 拾穗儿仰起头,唇角漾开一抹浅浅的笑意,像戈壁中悄然绽放的花。她轻轻合上眼,任星光落满眼帘,在心底郑重地许下了一个愿望—— 愿每一个奔赴未来的灵魂,都能记住自己最初的模样; 愿每一粒深埋于风沙的梦想,都有破土而出的勇气; 愿这片沉默而坚韧的土地上,所有不屈的生命都能在荒凉中长出自己的春天。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 真正的强大,不是征服远方,而是带着根脉走向世界; 真正的光明,不是没有长夜,而是即使在最暗处,心中仍有不灭的星。 第26章-争光 拾穗儿身上这件黑色西装,是临走时阿古拉特意为她改的。衣服原本是县里干部捐给合作社的,阿古拉用家里那台老掉牙的缝纫机,笨手笨脚地忙活了半天,把过宽的肩收窄了,把太长的袖子也截短了一截。 拾穗儿紧张地攥着袖口,手指头都捏得没了血色。她能摸到里面羊毛衬里上,有一道线头已经被她摸得起了毛球。翻看领口,里面缝着个洗褪色的蓝布标,阿古拉在那上面,用彩线绣了一朵小小的沙枣花。 “下一组,京科大学,项目《戈壁低成本混播固沙技术》。” 听到主持人念出学校名字时,拾穗儿感觉后颈的碎发突然被汗水浸得发黏。 她抬头望向会场穹顶,水晶灯折射的光刺得眼睛发花,恍惚间竟看成了戈壁滩上正午的太阳,连耳边各国语言的交谈声,都变成了风沙掠过沙枣林的“呜呜”声。 身旁的队友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穗儿,该我们上了。” 拾穗儿深吸一口气,踩着地毯往前走。高跟鞋是借学姐的,鞋跟比她平时下地穿的胶鞋跟细了三倍,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松动的沙砾上,要费很大劲才能稳住重心。 她刻意放慢脚步,目光掠过前排评委席——哈佛的教授正低头翻看资料,麻省理工的团队成员抱着胳膊,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审视。 走到演讲台中央,拾穗儿先对着话筒试了试音,声音比预想中稳,只是握着讲台边缘的手,还是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矿泉水瓶。 塑料瓶在桌面上骨碌碌转了两圈,最后被她飞快地按住,指尖碰到瓶身冰凉的水汽,忽然想起去年在戈壁试点区,奶奶阿古拉递来的那壶晾好的沙枣茶,也是这样沁凉的温度。 “各位评委,各位同仁,上午好。” 拾穗儿抬起头,视线缓缓扫过会场,“在展示我的项目前,想先请大家看一段画面。” 她按下遥控器,身后的大屏幕亮了起来。 没有精致的3D模型,没有炫酷的动画演示,只有一片裸露的戈壁——土黄色的沙砾在风里滚动,远处的沙丘轮廓被风沙模糊,几棵歪歪扭扭的沙枣树扎根在干涸的土地上,树底下,一个穿着蓝色劳动服的身影正弯腰埋种子,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干裂的土地上,瞬间就没了踪影。 会场里忽然安静下来,刚才还在交头接耳的人都坐直了身子。 拾穗儿的声音轻轻响起,带着一点戈壁风沙打磨过的沙哑:“屏幕上的人,是我的奶奶阿古拉。这片土地,是我的家乡,是内蒙古的戈壁滩。” 她伸出手,指尖虚虚地碰了碰屏幕上的沙枣树:“大家看这些沙枣,它们的根能扎到地下十几米深,哪怕一年只下一场雨,也能活下来。去年春天,沙尘暴刮了半个月,我们种的梭梭苗倒了一半,可这些沙枣树,硬生生扛住了,等风沙停了,枝头还冒出了新芽。” 说到这儿,拾穗儿的喉咙忽然有点发紧。她想起去年风沙过后,自己蹲在沙枣树下掉眼泪,奶奶阿古拉把晒好的沙枣干塞到她手里,粗糙的手掌拍了拍她的背:“丫头,哭啥?沙枣都没认输,咱们人咋能认输?” “我的项目,就是在这样的风沙里‘长’出来的。” 拾穗儿定了定神,切换到下一页PPT,上面是两张对比图——左边是裸露的戈壁,右边是种满沙枣、梭梭和沙打旺的绿地。 “我们团队用了三年时间,筛选出沙枣、梭梭等五种耐旱植物,研发出‘低成本混播技术’。不用昂贵的滴灌设备,靠天然降水就能存活”。 “不用进口的营养土,用戈壁当地的沙土混合羊粪就能育苗,甚至连种子,都是我们自己在合作社育种基地培育的,成本比传统固沙项目降低了50%。” 话音刚落,前排就有人举起了手。是麻省理工团队的领队,一位头发花白的教授,他推了推眼镜。 语气带着质疑:“MiSS Shi,您强调低成本,我想知道,过低的成本会不会影响固沙效果?毕竟我们之前接触的固沙项目,投入都非常大。” 会场里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拾穗儿身上。 她没有慌,反而笑了笑,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文件夹——这是她特意带来的,里面装着试点区的监测数据和牧民的签字确认表。 “教授,这是我们家乡试点区的真实数据。” 拾穗儿走到评委席前,把文件夹递过去,“三年间,我们共固沙200亩,植被覆盖率从最初的5%提升到了10%。 更重要的是,这些植物不仅能固沙,沙枣的果实能做果酱、果干,梭梭的嫩枝能喂羊,去年试点区的牧民,人均收入比往年增加了10%。” 她指着PPT上牧民们捧着沙枣果干笑的照片:“这位是李叔叔,以前他家的羊总因为缺草而掉膘,去年靠卖沙枣果干和梭梭饲料,不仅换了新的羊圈,还供儿子考上了县里的高中。还有这位李奶奶,她用沙枣花酿的蜜,在网上卖得特别好,现在村里好几个阿姨都跟着她学酿蜜。” 拾穗儿的声音越来越柔,眼睛里亮闪闪的。她想起每次回合作社,李叔叔都会把刚烤好的馕塞给她,李奶奶总拉着她的手,往她口袋里装热乎乎的沙枣糕。 那些细碎的温暖,像戈壁滩上的阳光,一点点焐热了她的心。 “我们做这个项目,不只是想让戈壁变绿,更想让家乡的人能靠这片土地活下去,活得好。” 拾穗儿回到演讲台,目光坚定,“成本低,不是因为偷工减料,是因为我们知道,戈壁上的每一分钱都来得不容易,我们要把钱花在刀刃上,花在能真正帮到牧民的地方。” 评委们开始低声交谈,刚才质疑的教授翻着数据,频频点头。 拾穗儿站在台上,忽然觉得不紧张了。 她想起无数个在实验室和戈壁间奔波的日子——白天在沙地里测量数据,皮肤被晒得脱了皮。 晚上在实验室里筛选种子,熬到后半夜,就泡一杯沙枣茶提神;冬天戈壁冷得刺骨,笔都握不住,她就把双手拢在嘴边哈气,继续记录数据。 那些日子很苦,可每次看到沙地里冒出的新芽,看到牧民们脸上的笑容,她就觉得一切都值了。 演讲结束时,会场里响起了掌声。 拾穗儿鞠躬致谢,走下台时,队友冲她比了个“OK”的手势,她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下来,后背的衬衫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 等待结果的时间格外漫长。拾穗儿坐在座位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帆布包上的沙枣花刺绣。 包里还装着奶奶阿古拉给她带的沙枣干,用牛皮纸袋装着,散发着淡淡的甜香。她想起出发前,阿古拉拉着她的手,反复叮嘱:“穗儿,不用给咱争啥大荣誉,只要让外面的人知道,咱戈壁能长出好东西,咱牧民能把日子过好,就行。” “现在,我宣布本次国际大学生环境创新大赛金奖得主——京科大学,《戈壁低成本混播固沙技术》团队!” 当主持人念出结果的那一刻,拾穗儿感觉大脑一片空白。 队友激动地抱住她,她才反应过来,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不是因为获奖的喜悦,而是想起了阿古拉阿姨在沙枣树下劳作的身影,想起了李叔叔憨厚的笑容,想起了那些在戈壁上扎根生长的植物,想起了家乡那片正在慢慢变绿的土地。 走上颁奖台时,拾穗儿的脚步还是有点虚。 组委会主席把奖牌挂在她脖子上,冰凉的金属贴着胸口,却让她觉得无比温暖。拿起话筒时,她擦了擦眼角的泪,声音带着哽咽,却格外清晰: “Thank yOU. ThiS hOnOr belOngS tO the GObi DeSert Of China, and tO every perSOn WhO never giveS Up.”(谢谢大家。这份荣誉,属于中国戈壁,属于每一个不放弃的人!) 话音刚落,会场的某个角落突然爆发出一阵格外响亮的掌声。 拾穗儿望过去,只见几位穿着正装的中国人正用力鼓掌,其中一位叔叔举着中国国旗的小徽章,冲她微笑—— 她认得,那是中国驻当地使馆的工作人员,昨天彩排时,他们还特意过来鼓励她,说“等着看你的好消息”。 掌声越来越热烈,各国选手都站起来鼓掌。 拾穗儿举着奖牌,对着台下深深鞠躬。她仿佛看到了家乡的戈壁滩,沙枣树枝繁叶茂,梭梭林连成一片,牧民们赶着羊群,笑声在风沙里传得很远很远。 颁奖结束后,使馆的那位叔叔走过来,紧紧握住她的手:“小姑娘,好样的!你让全世界看到了中国戈壁的力量,看到了中国年轻人的担当!” 拾穗儿的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她哽咽着说:“谢谢您,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是我们团队,是家乡的牧民,是那些在戈壁上扎根的植物,是所有不放弃的人,一起换来的。” 那天晚上,拾穗儿给村长打了电话。 电话那头,奶奶阿古拉正坐在煤油灯旁,手里拿着针线,听村长说拾穗儿获了国际大奖,她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丫头,真拿奖啦?那奖牌亮闪闪的,比咱戈壁的星星还亮!” 奶奶阿古拉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沙枣树皮上的纹路。 “穗儿真是好样的,现在好了,全世界都知道咱戈壁能长出好东西,以后肯定有更多人来帮咱治沙,咱的日子肯定能越来越好。” 挂了电话,拾穗儿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 她摸了摸脖子上的奖牌,又从帆布包里拿出那袋沙枣干,放进嘴里一颗,甜丝丝的,带着阳光和风沙的味道。 她想起自己小时候,跟着奶奶阿古拉在戈壁上捡沙枣,那时她问:“奶奶,为什么沙枣要长在这么苦的地方?” 奶奶阿古拉说:“因为苦地方,更需要有人扎根啊。扎根越深,长得越旺,就能给后来的人挡风沙,留甜水。” 现在她终于明白,有些扎根,不是为了自己枝繁叶茂,而是为了让脚下的土地更坚实,让后来的人能走得更稳。 她的根,在戈壁滩上,在那些沙枣树下,在牧民们的笑容里。 无论走多远,她都不会忘记,自己是从戈壁里走出来的拾穗儿,是要带着家乡一起变绿的拾穗儿。 夜色渐深,拾穗儿把奖牌放在枕头边,拿出笔记本,写下一行字:“明天开始,整理数据,准备把混播技术推广到更多戈壁地区。奶奶阿古拉说,沙枣要成片种,才能挡住大风沙。我们的固沙事业,也要一群人一起干,才能让戈壁变成绿洲。”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落在笔记本上,也落在她带着笑意的脸上。 她仿佛已经看到,几年后,家乡的戈壁上,沙枣林、梭梭林连成一片,绿色的浪潮在风沙里涌动,牧民们的笑声,比沙枣还甜。 第27章-挂牵 国际青年生态科技创新大赛的颁奖典礼落幕时,京城的夜空正飘着细碎的雨丝。 拾穗儿攥着沉甸甸的金奖奖牌,冰凉的金属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却压不住心里的滚烫—— 这枚奖牌上,刻着戈壁的沙粒,藏着奶奶的沙枣香,还有村长冒雨送他进考场的坚决,张教授深夜泥泽中推车时溅在裤脚的泥点。 她没来得及多停留,就拖着装满获奖材料和实验数据的行李箱,匆匆赶往火车站——要坐两天两夜的绿皮火车,才能回到那个被风沙包裹的家。 出发前半小时,拾穗儿坐在候车厅的长椅上,最后一遍清点行李。 蓝布包里的沙枣干是奶奶亲手晒的,每一颗都擦得发亮,装在旧铁皮盒里,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沙沙”声。 防震盒里装着家乡的土壤样本,是她特意从戈壁沙丘深处挖来的,打算带回学校做进一步分析。 还有那本磨破封皮的练习册,扉页上张教授写的“好好读书”四个字,被她用透明胶带小心粘了又粘,边角都起了毛边。 可指尖划过行李箱的拉链时,心里却空落落的,像戈壁初春没来得及长出嫩芽的沙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拾穗儿!等一下——拾穗儿!” 突然响起的喊声刺破了车站的嘈杂,带着几分急切,又裹着点气喘吁吁的沙哑。 拾穗儿猛地抬头,顺着声音望去,就看见陈阳抱着两个半人高的纸箱,正从拥挤的人群里跌跌撞撞地挤过来。 他身上还穿着实验室那件洗得发白的白衬衫,领口沾着几点淡灰色的粉笔灰,想必是刚从实验室赶过来,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 额角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饱满的额头上,几缕黑发下,是微微泛红的脸颊——大概是跑得太急,呼吸都有些不稳。 怀里的纸箱用透明胶带缠了一圈又一圈,上面贴着张便签,写着“易碎——科研设备”,字迹和他送的那本《沙漠生态研究年鉴》扉页上的字如出一辙,工整却带着几分拘谨。 他跑得飞快,黑色的皮鞋踩在光滑的地砖上,发出急促的“噔噔”声,引得周围的乘客纷纷侧目。 有个小孩差点撞到他,陈阳连忙侧身躲开,怀里的纸箱晃了晃,他赶紧用胳膊死死护住,脚步却没停,眼睛一直盯着候车厅长椅上的拾穗儿,像怕她下一秒就会消失在人群里。 “总……总算赶上了。” 陈阳终于跑到拾穗儿面前,弯着腰大口喘气,胸口剧烈起伏着,说话时带着明显的喘息,连声音都有些发颤。 他把怀里的纸箱轻轻放在地上,抬手抹了把额角的汗水,指腹蹭过脸颊,留下一道淡淡的灰印,却浑然不觉,只是笑着看向拾穗儿,眼里的光比车站的顶灯还要亮。 “这是我们团队闲置的便携检测仪,精度特别高,能测土壤湿度、幼苗含水量,还有光照强度……你带回去测沙枣苗的生长数据,比手记准得多,还能省不少时间。” 拾穗儿看着地上的纸箱,心里忽然一紧——她知道这种检测仪,之前在实验室见过,价格不便宜,而且体积不小,陈阳肯定是抱着这两个箱子,一路从学校赶过来的,说不定还挤了地铁,一路颠簸,肯定累坏了。 她伸手去接纸箱,指尖刚碰到硬邦邦的瓦楞纸壁,就感受到里面仪器的重量,手臂不自觉地沉了沉。 “谢谢你,班长,”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不知道是因为箱子太重,还是心里的感动翻涌得太厉害,“又麻烦你跑一趟,你下午不是还有生态建模的实验吗?怎么……” “实验哪有你重要。” 陈阳脱口而出,话一说完,就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耳朵尖瞬间红了,像被戈壁的日头晒过似的,连忙低下头,挠了挠后脑勺,露出几分憨厚的窘迫。 他的手指在帆布包的拉链上反复摩挲了两下,才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本泛黄的书,递到拾穗儿面前——书皮是深绿色的,边角有些磨损,封面上印着《沙漠生态研究年鉴》几个黑色的宋体字,一看就是被反复翻阅过的。 “这个……我整理实验资料的时候翻到的,里面有几章专门讲沙枣和沙棘混播技术的,还有戈壁土壤改良的案例,对你回去搞生态改良肯定有用。” 拾穗儿接过书,指尖轻轻拂过磨损的书脊,像是在触碰一件珍贵的宝物。 她翻开扉页,一行工整的钢笔字映入眼帘:“愿沙枣花香,伴你一路顺遂。” 字迹有力,笔画流畅,却在“顺遂”两个字的末尾,微微顿了一下,墨水晕开一小点,像是写的时候格外小心,又带着点说不出口的忐忑。 她盯着那行字,心里像被刚熬好的沙枣粥烫了一下,甜丝丝的,又带着点温热的酸涩,眼眶不知不觉就红了,连忙眨了眨眼,把快要掉下来的眼泪逼了回去。 “呜——” 悠长的火车进站鸣笛声突然响起,震得人耳膜发颤。 站台广播里传来乘务员清脆的声音,催促着前往西北方向的乘客尽快检票上车,声音尖锐又急促,像在赶时间似的。 “该上车了。” 拾穗儿把书紧紧抱在怀里,书页贴在胸口,能感受到纸张的温度,像陈阳掌心的温度。 她弯腰去提地上的纸箱,刚用了点力,就被陈阳拦住了。 “我帮你搬。” 陈阳说着,弯腰抱起两个纸箱,一手一个,动作熟练,显然是经常干体力活。 他的手臂肌肉微微绷紧,白衬衫的袖子被撑得有些紧,却没喊一声累,只是朝着检票口的方向走,还不忘回头叮嘱拾穗儿:“你慢点走,别慌,我在前面等你。” 拾穗儿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宽厚的背影,心里的暖意像潮水似的涌上来。 她想起备赛最紧张的那几天,每天都要熬夜到凌晨两三点,实验室里只剩下她和陈阳两个人。 他总是坐在对面的桌子前,陪着她一起改建模方案,写实验报告。 每当她揉着酸胀的眼睛抬头时,总能看见他悄悄为她留着的那盏台灯——是实验室最靠边的那盏,灯光柔和,刚好能照亮她的笔记本,却不会晃到眼睛。 桌角还放着一杯温牛奶,是学校食堂最普通的袋装牛奶,他却会提前倒进搪瓷杯里,用热水温着,等她渴了的时候,温度刚刚好,不烫嘴,也不会凉。 有一次,她熬到凌晨四点,实在撑不住,趴在桌子上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给她盖上了一件外套,带着淡淡的皂角香——是陈阳的那件蓝色外套,他平时很宝贝,舍不得弄脏。 她悄悄睁开眼,看见陈阳还在低头写代码,电脑屏幕的光映在他的侧脸上,睫毛很长,微微垂着,遮住了眼底的疲惫,嘴角却带着浅浅的笑,像是在做什么很开心的事。 那一刻,窗外的天刚蒙蒙亮,晨曦透过实验室的窗户照进来,落在他的发梢上,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美得像一幅画。 “快检票了,把车票准备好。” 陈阳的声音把拾穗儿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他已经把纸箱放在了检票口旁边的地上,正回头看着她,手里还拿着她的车票——刚才整理行李时,不小心掉在了长椅上,被他捡了起来。 拾穗儿接过车票,指尖碰到他的手,他的手很暖,带着点薄茧,应该是经常做实验、写代码磨出来的。她连忙收回手,把车票攥在手里,小声说:“谢谢你,班长,总是这么细心。” “应该的。” 陈阳笑了笑,露出两颗浅浅的虎牙,很干净,也很真诚。 他帮拾穗儿把行李箱提过检票口,一路送到火车车厢门口,又小心翼翼地把两个纸箱搬进行李架,还特意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帮她把行李箱放在座位底下,“这个位置好,能看见风景,而且离卫生间近,方便。” 拾穗儿坐在座位上,看着陈阳忙前忙后的身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酸又软。 火车马上就要开动了,他却还站在车厢门口,不肯走,只是看着她,像是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班长,你回去吧,实验还等着呢。”拾穗儿轻声说,眼眶又开始发烫。 “我再等会儿。” 陈阳摇摇头,双手抓着车厢门口的扶手,眼神紧紧盯着拾穗儿,像是要把她的模样刻在心里。 “戈壁风大,早晚温差能差十几度,你记得多带件厚外套,别冻着。还有,检测仪要是操作不顺,不管多晚,都给我发消息,我远程教你,别自己硬扛。吃饭也要按时吃,火车上的盒饭虽然不好吃,也别饿着……”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像个操心的家长,明明自己也只是个刚二十出头的学生,却把她的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拾穗儿听着他的话,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怀里的《沙漠生态研究年鉴》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呜——” 火车再次鸣笛,缓缓开动起来。 陈阳跟着车厢走了两步,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小跑着,大声喊:“拾穗儿!照顾好自己!我等你回来!” 他的声音被火车的轰鸣声渐渐淹没,身影越来越小,从清晰的轮廓,变成一个模糊的白点,最后消失在站台的尽头。 拾穗儿趴在车窗上,一直看着,直到再也看不见站台的影子,才缓缓坐回座位,把脸埋在怀里的书里,肩膀微微颤抖着—— 她不敢让邻座的人看见自己哭,只能偷偷抹掉眼泪,指尖反复摩挲着扉页上的那行字,一遍又一遍。 邻座的阿姨是个很和蔼的老太太,见她抱着书不肯撒手,笑着搭话:“姑娘,这书是很重要的人送的吧?看你这宝贝模样,肯定舍不得分开。” 拾穗儿抬起头,眼眶还是红的,却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把书抱得更紧了些,像是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东西:“嗯,是很重要的朋友,他……他对我很好。” “那就好,” 老太太笑着点头,眼里满是善意,“年轻真好,有这么贴心的朋友陪着,不管走多远,心里都踏实。” 火车一路向西,窗外的风景渐渐变了模样——高楼大厦变成了低矮的平房,绿油油的田野变成了泛黄的草地,最后,终于浮现出戈壁的轮廓。 连绵起伏的沙丘,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的光,稀疏的沙棘丛顽强地扎根在沙地里,还有远处几棵孤零零的沙枣树,枝桠伸向天空,像是在向远方的人招手。 拾穗儿把脸贴在冰冷的车窗上,看着熟悉的戈壁,心里却想起了陈阳——想起他抱着纸箱跑向自己的模样,想起他扉页上的祝福,想起他熬夜陪自己改方案时留的那盏灯,想起他桌角那杯温牛奶。 心里像是有颗沙枣种子,悄悄发了芽,带着甜意,也带着点不敢触碰的期待,在戈壁的风沙里,努力地生长着。 她掏出手机,小心翼翼地翻开相册,里面有一张偷偷拍的照片——是备赛那天凌晨,陈阳趴在桌子上写代码的背影,晨曦落在他的发梢上,温暖又安静。 她把照片设成了手机壁纸,又点开备忘录,写下一行字:“陈阳的检测仪,还有《沙漠生态研究年鉴》,要好好用,别辜负他的心意。等戈壁的沙枣林开花,一定要告诉他。” 火车在戈壁荒原上穿行,车轮与铁轨撞击出“哐当哐当”的节奏,沉闷又坚定,像是为往后的日子敲着前奏。 车窗外,暮色漫过沙丘,夕阳把沙堆染成金红,风卷着细沙掠过车窗,却吹不散车厢里的暖意。 拾穗儿怀里抱着一摞裹得严实的书,是陈阳从京城图书馆借来的农业手册,扉页上还留着他工整的铅笔批注,指尖蹭过那些字迹,她嘴角不自觉地弯起。 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也能想象出陈阳在月台上的模样——眼神亮得像星空,说“照顾好自己,等你回来”。,反复叮嘱“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明明是独自踏上归途,明明知道前方有风沙、有难题,可这句话像一团暖火,焐在心底,让她浑身都透着踏实——因为她清楚,在千里之外的京城,有一颗心正和她紧紧贴在一起,惦记着她的归程,盼着与她并肩。 这份跨越山海的挂牵,不是负担,是藏在心底的动力,让她哪怕独自面对风沙,也像身后站着整片星空,敢把脚步踏得坚定,敢把希望种进贫瘠的土地里。 第28章-传光 绿皮火车终于驶进戈壁边缘的县城车站时,拾穗儿攥着车窗的手已经麻了。 车窗外的风景从京城的高楼大厦,渐变成低矮的土坯房,最后彻底被连绵起伏的沙丘吞没——风裹着沙粒拍在玻璃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奶奶阿古拉在耳边絮絮叨叨的叮嘱,熟悉又亲切 。 她拎着陈阳送的科研设备箱,怀里揣着那本夹着沙枣糖纸的《沙漠生态研究年鉴》,刚走下火车,一股带着沙砾的热风就扑了满脸。 眯眼望去,车站广场的土路上,停着一辆破旧的三轮车——车斗边缘锈迹斑斑,车把上绑着块褪色的蓝布,车座旁还挂着个瘪了一半的水壶,村长正踮着脚朝她挥手,嗓门大得盖过了风沙声:“穗儿!这儿呢!你奶奶一早就让我来等,怕晚了让你晒着!” 拾穗儿快步走过去,刚要帮忙搬箱子,就被村长拦住:“你别碰,沉!这箱子里装的都是你给娃们带的宝贝吧?” 他说着,小心翼翼地把设备箱抱进车斗,又从车座下掏出个布包,里面裹着两个热乎乎的烤红薯:“你奶奶烤的,说你路上肯定饿,让你先垫垫肚子,甜得很!” 三轮车在戈壁公路上颠簸前行,车轮碾过碎石子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车斗里的设备箱时不时撞一下车帮,发出轻微的“砰砰”声。 拾穗儿坐在村长旁边,一手抓着车把,一手护着怀里的书,目光扫过路边的风景——稀疏的沙棘丛歪歪扭扭地扎根在沙地里,远处的土坯房屋顶盖着茅草,连村口那棵老沙枣树,都比三年前更显沧桑,枝桠上挂着的沙枣又小又青,一看就是今年风沙太大,收成不好 。 “村里这两年还是老样子,风一刮,出门都得眯着眼。” 村长叹了口气,腾出一只手擦了擦额头的汗,“你奶奶身子不如从前了,去年冬天冻着了,腿脚就不太灵便,可还是天天去捡铁渣,说要给你攒学费,拦都拦不住。” 拾穗儿的心猛地一沉,手里的红薯都不觉得烫了。 她想起临走前陈阳塞给她的沙枣糖,想起奶奶在电话里说“我身子好得很,你在京科大学好好读书”,鼻子突然就酸了——奶奶总是这样,把苦都藏在心里,把甜留给她 。 三轮车刚拐进村子,就看见土坯房门口站着个熟悉的身影——阿古拉拄着拐杖,身上裹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头发全白了,像落了层雪,却还是踮着脚朝路口望。 看见三轮车,她连忙拄着拐杖往前走,步子有些踉跄,拾穗儿跳下车,快步跑过去扶住她:“奶,您怎么出来了?风这么大。” “盼着我穗儿回来嘛。” 阿古拉的手粗糙得像老树皮,却紧紧攥着她的胳膊,指腹摩挲着她的袖口,“瘦了,京城的饭是不是不合胃口?快进屋,炕烧得热乎,我给你煮了沙枣粥,还温着呢。” 进了屋,拾穗儿才发现,土坯房的院墙新砌了半截,是用黄泥和碎石头混着砌的,墙根下堆着奶奶捡的铁渣,比三年前更多了,像座小小的小山。 炕桌上摆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沙枣粥,旁边放着一碟沙枣干,是奶奶特意挑的最饱满的那种,还有一个白面馒头——想必是奶奶舍不得吃,特意留给她的 。 那晚,祖孙俩坐在炕头说话,阿古拉摸着她的金奖牌,眼泪掉在上面,顺着奖牌的纹路往下淌:“咱穗儿出息了,给戈壁争光了。” 拾穗儿却红了眼眶,她拉起奶奶的手,看见手背上裂了好多口子,缠着发黄的胶布,有的地方还渗着血珠:“奶,您别再去捡铁渣了,我现在能挣钱了,能养活您了。” “傻丫头,奶奶还能动。” 阿古拉拍了拍她的手,笑着转移话题,“村里的娃们听说你回来了,都想来看看你,说要听你讲京城的事,讲京科大学的样子。” 第二天一早,拾穗儿就跟着奶奶去了村里的临时学校——那是一间破旧的土坯房,窗户没有玻璃,用塑料布糊着,风一吹就“哗啦啦”响,像是随时会破。 孩子们坐在用木板拼的课桌上,桌面坑坑洼洼,有的地方还露着钉子尖。 老师是村里唯一读过高中的年轻人,手里拿着一本卷边的课本,声音沙哑地领着孩子们念课文,孩子们的声音却不大,像是怕把屋顶的茅草震下来 。 拾穗儿站在门口,看见最前排的小石头,手里攥着一本缺了封面的语文书,书页上的字迹被风沙吹得模糊不清,他却看得格外认真,嘴唇跟着老师一起动。 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课本少了好几页,就用草纸抄了贴在上面,字迹歪歪扭扭,却写得工工整整。 墙角的炉子没生火,孩子们冻得通红的小手攥着铅笔,写字时手都在微微发抖 。 “之前县上说来给咱盖新学校,可资金不够,就一直拖到现在。” 阿古拉叹了口气,指着远处的沙丘,“娃们懂事,知道读书不容易,每天天不亮就走几里路来上学,刮风下雨也不缺课。小石头去年冬天发烧,还硬撑着来上课,说怕落下功课,赶不上京科大学的姐姐。” 拾穗儿看着孩子们眼里对知识的渴望,心里像被沙枣核硌了一下,又酸又疼。 她想起自己当年在沙堆上演算的日子,想起李叔叔冒雨推车送她去镇中学高考的那天,想起陈阳在站台抱着设备箱跑向她时的模样—— 陈阳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他还说“我会一直支持你”。 一个念头在她心里越来越清晰:她要帮这些孩子,帮戈壁的娃们走出沙堆,让他们能坐在明亮的教室里读书,让他们也有机会走进京科大学的校门 。 回京城的前一天,拾穗儿去了村头的沙枣林。 那棵老沙枣树还在,枝桠比三年前更粗了些,却还是顽强地扎根在沙地里,挂满了青涩的沙枣。 她坐在树下,掏出纸笔,一笔一划地写“戈壁助学计划”——要给孩子们募集图书、文具,要组织京科大学的志愿者来辅导功课,要让他们知道,沙漠之外还有大海、有高楼、有更广阔的世界。 风掠过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为她加油,又像是孩子们的笑声,清脆又响亮 。 回到京科大学时,秋意已经染黄了校园里香樟树的叶子。 拾穗儿没顾上休息,直奔学院办公室,把写好的计划材料放在张教授桌上。 纸页上,她用红笔标注出戈壁孩子的现状:“现有临时校舍1间,破旧不堪,冬季无法御寒;学生42人,人均课本不足1本,缺乏课外读物及教学设备;教师1名,教学资源极度匮乏。” 字迹力透纸背,每一个字都浸着她的决心,也浸着戈壁孩子的期待 。 “我报名!” 清脆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拾穗儿回头,看见陈阳抱着一摞表格站在那里,白衬衫领口别着支钢笔,袖口还沾着点实验用的蓝色颜料——想必是刚从京科大学的实验室跑过来,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 他快步走到桌前,拿起笔在报名表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字迹工整有力,在“负责事项”那一栏毫不犹豫地填了“物资统计、场地协调”。 抬头时眼里闪着光,像戈壁的星星:“你放心,物资进出我都记在表格里,每一笔都清清楚楚,绝对不会出岔子。孩子们需要什么,咱们就从京科大学募集什么,绝不马虎。” 拾穗儿看着他认真的模样,心里暖暖的。 她知道陈阳在京科大学的专业课每周有八节课,还有三次实验,忙得连吃饭都要赶时间,却还是第一时间赶来报名。 “班长,你……” 她刚想说“不用这么辛苦”,就被陈阳打断:“咱俩谁跟谁啊,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再说了,我还想跟着你一起帮戈壁的孩子呢,听你说他们那么懂事,我也想为他们做点什么,也算咱京科大学学子对西部的一点心意。” 他挠了挠头,耳尖悄悄泛红,像是怕被看穿心里那点小心翼翼的心意 。 助学计划的第一站,选在京科大学附近的阳光社区。 那里住着不少外来务工人员,孩子们放学后没人辅导功课,只能在社区广场上追逐打闹,身上的衣服沾满了灰尘,手里攥着捡来的小石子当玩具。 第一次去时,拾穗儿抱着一摞从京科大学同学那里募集来的图书,刚走进社区活动室,就被一群怯生生的孩子围住。 最小的妞妞躲在门后,睁着大眼睛看着她,手里还攥着半截快用完的蜡笔,蜡笔头都被捏得变了形。 虎头虎脑的小石头则凑到书旁,指着一本《动物世界》问:“姐姐,这里面真的有沙漠里的骆驼吗?它们是不是真的不用喝水就能走很远的路?姐姐在京科大学,是不是见过好多好多这样的书?” “当然有,” 拾穗儿蹲下身,温柔地翻开书,指着骆驼的图片说,“姐姐的家乡就有骆驼,还有能在风沙里结果的沙枣树,等你们学好知识,姐姐带你们去戈壁看看好不好?那里的星星特别亮,沙枣特别甜。至于京科大学,里面有好多好多书,以后你们好好学习,也能去那里读书,看更多有趣的书。” 她刚说完,就听见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陈阳扛着两张折叠桌,满头大汗地走进来,手里还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大袋子。 “不好意思,路上堵车,来晚了!” 他把桌子放在地上,麻利地展开,又从袋子里掏出黑板擦、粉笔,还有几盒崭新的橡皮。 “我问社区阿姨了,说孩子们的橡皮都快用完了,就多买了几盒,还有这个——”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水果糖,分给孩子们,“甜的,吃完学习更有劲儿,就像戈壁的沙枣一样甜,等你们学好了,咱们还能去京科大学的图书馆看书呢。” 从那以后,每个周末的下午,陈阳都会提前半小时到社区。 他会先把活动室的桌椅摆得整整齐齐,用抹布把桌子擦得一尘不染,连桌角的灰尘都不放过。 再把图书按年级分类放好,在每本书的扉页贴上“戈壁助学计划”的小标签,标签上画着小小的沙枣树——是他熬夜用彩笔描的,树干歪歪扭扭,却充满了生机,旁边还写着“京科大学志愿者赠”。 最后,他还会在角落里放一摞小凳子,因为他注意到妞妞总爱坐在角落画画,特意找社区借了最舒服的那几张,还在凳子上垫了棉垫,怕孩子着凉 。 慢慢的,他摸清了每个孩子的喜好。知道妞妞喜欢画画,下次来就带了整套的水彩笔,还是她最爱的粉色包装,笔帽上印着小兔子,连调色盘都买了卡通图案的——是他特意从京科大学附近的文具店挑的。 听说小石头痴迷科普,就从家里翻出珍藏的《自然百科》,那是他小时候爸爸送的生日礼物,书页里还夹着他做的笔记,用彩色笔标注着重点,他特意把关于沙漠、骆驼、沙枣树的章节折起来,方便小石头翻看,还在旁边写了“京科大学图书馆有更多科普书”。 连社区里最内向的小宇,他都记得对方爱吃甜,每次都带块水果糖,悄悄塞在小宇的课本里,还在糖纸上画个笑脸,怕孩子觉得孤单,偶尔还会给小宇讲京科大学的校园故事,说里面有大大的操场和种满花的小路 。 有次辅导结束,孩子们都被家长接走了,拾穗儿和陈阳留下来收拾东西。 她蹲在地上捡散落的粉笔头,把还能用的小心地放进粉笔盒里,舍不得浪费一根;陈阳则在一旁叠桌子,动作熟练,汗水顺着他的额角往下淌,滴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满是画痕的黑板上——上面有妞妞画的沙枣树,树干歪歪扭扭,却挂满了红彤彤的果子,旁边还画了座小小的学校,写着“像京科大学一样漂亮”。 还有小石头写的“我想去戈壁看骆驼,想去京科大学读书”,字迹虽然稚嫩,却写得格外用力,笔画里满是期待 。 “拾穗儿,” 陈阳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轻了些,像是怕打破这份安静。 他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过身看着她,眼神认真得让人心慌,脸颊泛着淡淡的红,像是鼓足了全身的勇气。 “和你一起做事,我觉得特别踏实。不管是之前备赛熬夜改方案,还是现在来社区辅导孩子,只要跟你在一起,就觉得心里特别亮堂,像戈壁的星星,特别耀眼,能照亮我想走的路。在京科大学认识你,是我最幸运的事。” 拾穗儿的动作顿了顿,指尖捏着的粉笔头差点掉在地上。 她抬起头,看见陈阳站在光影里,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嘴唇动了动,像是下一秒就要说出藏在心里很久的话。 她的心跳突然加快,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连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她知道陈阳要说什么,那些在京科大学备赛时他默默留的灯、桌角温着的牛奶,那些来社区时他提前准备的文具、记着孩子喜好的小本本,还有看她时眼里藏不住的温柔,她都懂,都记在心里 。 “我……” 陈阳深吸一口气,胸膛微微起伏,刚要把“我喜欢你”这四个字说出口,就被拾穗儿打断了。 她猛地站起身,手里的粉笔盒差点歪倒,声音有些发紧,却故意装作平静。 “班长,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现在助学计划刚起步,还有很多事要做,村里的孩子们还在等着图书和文具,戈壁的学校还没影子,我还想把更多精力放在京科大学的学习和这些事上,对不起。” 她不敢看陈阳的眼睛,只能低头盯着地上的粉笔灰,心里像被沙枣核硌得生疼,又酸又涩。 她不是不喜欢,只是不能——奶奶的白发、村里孩子冻红的小手、土坯房里破旧的课本,还有京科大学学业的压力,这些都压在她的肩上,她不能因为儿女情长停下脚步,不能辜负那些期待的目光 。 陈阳愣了愣,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里的光像被风吹灭的灯,瞬间暗了下去。 他张了张嘴,想说“我可以等”,想说“我能帮你一起扛,咱们一起在京科大学学好知识,再一起回戈壁”,可看着拾穗儿泛红的眼眶,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怕给她压力,怕她为难,最后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没事,是我太急了。你别往心里去,不管怎样,你的事,我都支持。不管是助学计划,还是戈壁的学校,我都陪着你,在京科大学我帮你整理资料、募集物资,以后你回戈壁,我也能帮你搞生态研究,你放心。” 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颗包装好的沙枣糖,糖纸是透明的,能看见里面琥珀色的糖块,上面还印着小小的沙枣树图案——和他之前送她的那颗一模一样。 “之前听你说爱吃甜的,这个是我托人从西北买的,跟你家乡的沙枣一个味道,你尝尝。以后在京科大学要是想家了,就吃一颗,像奶奶在身边一样。” 他把糖塞进拾穗儿手里,指尖碰到她的手,又飞快缩回去,像是怕被她拒绝,也怕自己忍不住流露出失落 。 拾穗儿接过糖,糖纸在手里捏得发皱,心里却暖得发烫。 她知道陈阳的家乡在南方,根本不产沙枣,这糖肯定是他跑了京科大学附近好几个特产店才买到的,还特意找了印着沙枣树的糖纸—— 他记得她的家乡,记得她的喜好,记得她在京科大学会想家,连被拒绝的话,都怕她难过,说得那么小心翼翼 。 两人沿着京科大学的校园小路往回走,月光把影子拉得很长,一前一后,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陈阳走在后面,看着拾穗儿的背影,手里还攥着另一颗沙枣糖——本来想自己留着,可想到她刚才泛红的眼眶,又悄悄放进了她的书包侧袋里。 他的指尖蹭过书包上挂着的沙枣树钥匙扣,那是他亲手刻的,木头纹路里还藏着未打磨干净的细刺,像他此刻藏不住的心意 。 他想,没关系。等她把戈壁的学校盖起来,等孩子们捧着新课本坐在亮堂教室里,等她在京科大学的功课告一段落,等她终于敢停下脚步看看身边的人——他会带着更甜的沙枣糖,陪她回村头的沙枣林,看那棵老沙枣树结果,就像他从站台送她离开那天起,默默等着的那样:等风沙停歇,等理想开花,等她愿意转身,接住他藏了很久的真心 。 第29章-实习 七月的风裹着暑气吹进华科院地质研究所的大门时,拾穗儿正蹲在标本室的水泥地上,小心翼翼地用软毛刷拂去一块砂岩表面的浮尘。 窗外的老槐树影婆娑,蝉鸣声此起彼伏,可她的注意力全在手里的标本上——这是上周去京郊山区采样时挖到的,岩层里嵌着几粒微小的植物化石,说不定能为研究当地古气候提供关键线索。 汗水沿着她的额角滑落,她抬起手臂擦了擦,白大褂袖口立刻沾上了一道灰痕。 这是她在华科院实习的第二个月,每天与岩石、数据和显微镜为伴,虽然辛苦,却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实。 "拾穗儿,电话!"门外传来同事的呼唤。 她放下软毛刷,小跑到走廊,接起挂在墙上的公用电话:"喂?" "是我。" 电话那头传来陈阳清亮的声音,"下午我去邮局,顺便帮你把资料寄去。" 拾穗儿的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 自从上个月来华科院实习,她就忙得脚不沾地,寄往戈壁观测站的书信和科研资料总没时间处理。 陈阳知道后,每周都会绕远路来研究所附近的邮局,把她攒下的东西一并寄走。 "不用啦,我今晚下班自己去就行,你上周刚帮我寄过。" "我下午刚好要去那边办事,顺路。" 他的声音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地址我知道,包裹还在你工位抽屉里?" "嗯,钥匙放在门口保安亭了,你去拿的时候跟保安师傅说一声就行。" "知道了。" 陈阳顿了顿,"对了,你抽屉里那包枸杞,记得泡水喝,别总熬夜。华科院这边加班的人多,你可别跟着熬坏了身体。" 拾穗儿的脸倏地红了,连忙说:"知道啦,挂了啊,我要忙了。" 挂了电话,她靠在墙上,心跳得飞快。她和陈阳是大学同班同学,陈阳是班长,从大一起就总帮着她。 可自从她来华科院实习,他每周雷打不动的"顺路"寄包裹,让她心里渐渐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她想起大一那年刚入学,她在图书馆门口抱着一摞《地质学基础》摔倒,书撒了一地,是他第一个跑过来帮她捡起,还细心地将每本书的折角抚平。 那时他自我介绍说:"我叫陈阳,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找我。" 谁能想到,这一找,就是三年。 下午四点多,拾穗儿正在显微镜前观察岩石切片,门卫大爷送来一个信封:"穗儿,有个同学让我转交给你。" 她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邮局收据,还有一张便条:"包裹已寄出,快递员说三天就能到。枸杞放在你桌上了,记得泡。另:在你桌上放了个小闹钟,定了23点的提醒,到点就睡觉。陈阳。" 她起身走到工位前,果然看到那包枸杞放在桌角,旁边立着个巴掌大的蓝色小闹钟,屏幕上还亮着"23:00睡觉"的字样。 桌角还多了一小盒薄荷糖——她上周随口说过华科院实习时总犯困,没想到他也记在了心里。 她拿起那盒薄荷糖,绿色的包装在她掌心显得格外小巧。 打开盒盖,清新的薄荷香扑面而来。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陈阳的关心就像这薄荷糖,不张扬,却总能恰到好处地出现在她最需要的时刻。 日子就这样在忙碌又温暖的节奏里一天天过去。 拾穗儿跟着导师跑了好几次野外,从京郊的山区到河北的荒滩。 陈阳偶尔会打来电话,提醒她第二天有雨记得带伞,连她导师随口提的"下周要去围场采样",他都提前查好了当地的天气和交通,在电话里一条一条告诉她。 八月初的一个周末,导师带着拾穗儿和另外两个同事去围场的一处野外采样点。 那里是一片荒滩,地表布满了碎石,脚踩在上面硌得生疼,风一吹,黄沙就往衣领里灌。 拾穗儿负责采集剖面下部的岩层样本,她蹲在陡峭的坡地上,手里拿着地质锤,小心翼翼地敲打着岩石。 "小心点,这边的土松,别滑下去!" 导师在不远处的平地上叮嘱道。 "知道了,老师!" 拾穗儿应着,刚想换个姿势,脚下的碎石突然"哗啦"一声往下滑。 她惊呼一声,整个人失去平衡,顺着坡地滚了下去,重重地摔进了一个半米深的土坑里。 同事们连忙跑过来拉她。拾穗儿忍着疼被拉上来时,才发现膝盖火辣辣地疼。 牛仔裤磨破了一个大洞,伤口里嵌着几粒小石子,血正顺着小腿往下流。 导师赶紧拿出急救包:"这伤口得好好处理,我送你去附近的医院。" 拾穗儿摇摇头,咬着牙把裤腿往上卷了卷:"没事老师,就是擦破点皮。这块岩层要是今天采不到,下次再来就不一定能找到了。" 她捡起地质锤,想再蹲下去,可膝盖一弯,钻心的疼就让她倒吸一口凉气。 但她还是强撑着,用纱布简单包扎了伤口,"您看,这不就好了?赶紧采样吧。" 导师看着她倔强的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 拾穗儿蹲在地上,每敲一下地质锤,膝盖就疼得颤一下,额头上渗出的汗珠混着黄沙,砸在岩石上。 她咬着牙没吭声,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把样本采到。 这一刻,她忽然想起陈阳常对她说的话:"你别总是什么事都自己硬扛。" 可是她习惯了,从小父母离异,她跟着奶奶长大,早就学会了把所有委屈和疼痛都咽进肚子里。 地质学是她自己选的路,再苦再累,她也要走下去。 晚上八点多,他们终于完成了采样任务。 拾穗儿坐在回程的车里,膝盖疼得越来越厉害,纱布都被血浸湿了。 回到研究所后,她独自去了附近的社区医院。 医生用生理盐水冲洗伤口时,疼得她浑身发抖。 "姑娘,你这伤口可不轻啊,石子都嵌进肉里了,得好好清理,还得打破伤风。" 处理完伤口,她坐在医院的长椅上,看着膝盖上厚厚的纱布,突然觉得有点委屈。 来华科院实习快两个月了,每天不是跑野外就是泡实验室,今天又摔了这么一跤。 她掏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撕下一页纸,写道:"野外采样摔了一跤,膝盖光荣负伤,不过不影响工作,明天继续跟着导师冲!" 写完又觉得太过矫情,把纸揉成一团,塞进了口袋。 她慢慢悠悠地往华科院宿舍走。 走到家属院门口时,昏黄的路灯下,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闯进视线——陈阳正拎着一个塑料袋,不停地往路口张望,额前的头发被风吹得乱翘,T恤上还沾着灰尘。 "陈阳?你怎么在这儿?" 拾穗儿惊讶地停下脚步。 陈阳看到她一瘸一拐的样子,脸色瞬间变了,快步跑过来:"你怎么搞的?伤口这么严重,还自己走回来?" "我没事,就是擦破点皮。" "擦破点皮?" 陈阳皱着眉,扶着她到路边的长椅上坐下,"研究所的王老师往宿舍打电话找你,说你受伤了。我听到就慌了,跟导员请假说家里有事,赶紧买了最早的长途汽车票赶过来,坐了四个小时车,刚到这儿。" 拾穗儿抬头看着他,路灯的光洒在他脸上,能看到他额头上全是汗,T恤的后背湿了一大片。他肯定是知道消息就立刻赶过来了。 "你不用这么费心的," 拾穗儿的声音有点哽咽,"我自己能处理好。" 陈阳没说话,蹲在她面前,手指轻轻碰了碰她膝盖上的纱布。 "医生怎么说?破伤风打了吗?伤口里的石子都清理干净了?" "都清理干净了,也打破伤风了。" 陈阳点点头,打开手里的塑料袋,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碘伏、无菌纱布、医用胶带,还有一盒消炎药。 "我来的时候,在车站旁边的药店问了医生,说这些药对伤口恢复好。" 他拿出碘伏棉片,小心翼翼地掀起她的裤腿。 当看到纱布下的伤口时,他的呼吸明显顿了一下——伤口周围的皮肤又红又肿,还带着淤青。 他拿着碘伏棉片,从伤口边缘慢慢往中间擦,每擦一下,都要抬头看看她的表情:"疼的话你就说一声。" 拾穗儿看着他认真的侧脸,他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鼻尖上还沾着汗。 她的心跳越来越快,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他的手背上。 陈阳愣住了,手里的动作立刻停下:"是不是弄疼你了?对不起,我再轻一点。" "不是," 拾穗儿摇着头,眼泪掉得更凶了,"我就是觉得......你不用对我这么好......我们只是同学......" 陈阳看着她哭红的眼睛,心里疼得厉害。 他放下棉片,轻轻握住她的手:"拾穗儿,对别人,我可能不会这么做,可是对你,我愿意。" 他的声音很轻,却一字一句地落在拾穗儿心里。 "从大一第一次见你,你在图书馆门口摔倒,却笑着说''没事,不疼''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你了。你总把自己伪装得很坚强,什么事都自己扛。可我知道,你心里也会委屈,也会疼。我想陪着你,不想让你一个人硬撑。" 拾穗儿怔怔地看着他,眼泪还在往下掉。 原来他从大一就注意到自己了,原来他对自己的好,不是班长对同学的热心,而是她不敢轻易触碰的喜欢。 陈阳帮她换好药,仔细包扎好,又把消炎药递到她手里:"这个每天吃三次,饭后吃。这几天别去实验室了,好好养伤。" 他又从塑料袋里拿出一个保温桶:"我来的时候,在车站附近的粥铺买的,小米粥养胃,还放了两颗红枣。你肯定还没吃饭,快趁热喝了。" 拾穗儿接过保温桶,粥的热气扑面而来。 她小口小口地喝着粥,眼泪掉进粥里,却觉得这碗粥是她这辈子喝过最香、最暖的。 "慢点喝,别烫着。" 陈阳坐在她身边,帮她擦去脸颊上的眼泪,"以后采样别太拼了,安全第一。你要是再摔着,我......我会心疼的。"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可拾穗儿却听得清清楚楚。 她抬起头,撞进他温柔的眼神里,那里面映着路灯的光,也映着她的影子。 "班长,谢谢你。" "别总叫我班长了," 陈阳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叫我陈阳吧,我想让你叫我的名字。" "陈阳......" 拾穗儿小声叫了一句,脸瞬间红到了耳根。 陈阳笑了,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真好听。" 那天晚上,陈阳在华科院附近的招待所住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天刚亮他就去宿舍楼下的早餐店买了豆浆和包子,站在楼下等拾穗儿。 看到她下来,又仔细叮嘱了一遍换药的注意事项,才依依不舍地说:"我得回学校了,下午还有课。你要是有什么事,不管什么时候,都让门卫大爷叫我,我立刻过来。" 拾穗儿点点头,看着他转身离开的背影,心里暖暖的——以前在华科院实习,总觉得自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可现在,她知道,有人在远方惦记着她,有人会在她需要的时候,立刻出现在她身边。 从那以后,陈阳和拾穗儿的关系变得不一样了。 他经常给她写信,分享学校里的趣事。有一次,拾穗儿在实验室加班到深夜,出来时发现下雨了,正发愁没带伞,却看到陈阳撑着伞站在研究所门口——他特意坐最后一班长途汽车过来,就为了送她回宿舍。 雨水打湿了他的半边肩膀,可他脸上的笑容却比任何时候都明亮。 "你怎么又跑来了?" 拾穗儿又惊又喜。 "听说今晚有雨,怕你没带伞。" 陈阳把伞往她那边倾斜,"走吧,送你回去。" 雨夜的路灯下,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拾穗儿偷偷看了眼身边的陈阳,他正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这段从同学开始的关系,正在悄然绽放出不一样的花朵——柔软而坚韧,如同她研究的那些深埋地底的化石,经过时间的沉淀,终于显露出它本来的模样。 第30章-抉择 京科大学校园里散发着紫薇花的清香,漫过林荫道,却拂不去拾穗儿心头的重压。 毕业季的喧嚣与离愁弥漫在校园的每个角落,银杏树的叶子在阳光下闪着金光,仿佛在为即将离去的学子们送行。 拾穗儿独自坐在图书馆前的长椅上,膝头摊开的两份文件,在午后的光影中显得格外沉重。 华科院生态环境研究所的录用通知书用的是上好的铜版纸,"华科院"三个烫金大字在阳光下泛着矜持的光泽。 这是多少学子梦寐以求的入场券,是她从大二就开始憧憬的圣殿。 她甚至能想象出实验室里那些精密仪器运转的轻微嗡鸣,能闻到试剂特有的淡淡气味。 导师说过,这个岗位全国只招三人,她是其中之一。 而那份西部计划志愿者协议,纸张粗糙得多,边缘已经有些毛糙。 页眉处印着简笔勾勒的草原图案,下面那行小字"服务地:内蒙古自治区阿拉善地区戈壁村落"让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那是她阔别多年的故乡,是她从小生长的戈壁草原。 她想起在沙丘上写作业的黄昏,想起李叔叔冒雨送她去学校高考,想起奶奶阿古拉拾荒的背影…… "嘀嘀——"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屏幕亮起,是那个她设置了特殊提示音的名字。 "在老地方等你,带了冰镇奶茶。" 陈阳的短信总是这样简洁,却总能准确击中她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拾穗儿深吸一口气,将两份文件小心翼翼地折好,收进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背包。 背包侧面的校徽图案已经褪色,背带处也有些磨损,却是她最珍爱的礼物。 记得去年生日那天,陈阳神秘兮兮地递给她这个背包,挠着头说:"跑了好几家店才找到这个款式,听说特别结实,能装得下你所有的梦想。" 当时他的耳朵尖都红了,像个做了好事等待表扬的大男孩。 沿着栽满梧桐的林荫道往操场方向走,沿途的毕业季横幅在风中猎猎作响。 "前程似锦""奔赴山海"的字样晃得人眼睛发酸。 她忽然想起四年前的九月,也是这样一个紫薇花盛开的季节,她这个从戈壁来的姑娘,第一次走进京科大学的校园。 那时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蒙古袍,背着简单的行囊,站在繁华的校门口不知所措。 是陈阳第一个向她走来,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行李,笑着说:"你是拾穗儿吧?我是陈阳,带你去报到。" 后来她才知道,为了迎接新生,陈阳特意学了简单的蒙语问候。 虽然发音生硬,却让她在异乡感受到了第一缕温暖。 操场东侧的老围墙下,那棵年岁最久的银杏树依旧枝繁叶茂。 扇形的小叶子在阳光下闪着金光,风一吹就沙沙作响,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陈阳斜靠在粗壮的树干上,手里拎着两个玻璃瓶,瓶身裹着的湿纸巾还在滴滴答答地淌着水珠,在水泥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 他的白衬衫袖口随意挽着,露出结实的小臂,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洒下跳跃的光斑。 看到拾穗儿过来,他眼睛倏地亮起来,像终于等到主人的大型犬,快步迎上来:"刚从食堂冰窖里拿出来的,奶茶,你最爱喝的那种。记得多加了珍珠,你说过这样喝起来更有嚼劲。" 拾穗儿接过玻璃瓶,冰凉的触感从掌心直达心扉,让那些纷乱的思绪稍稍安定。 她摩挲着瓶身上熟悉的商标,是学校超市里最普通的那种饮料,却因为去年她随口说的那句"奶茶最解乡愁"而变得格外珍贵。 他总是这样,默默记住她所有不经意的喜好,就像记得她每次想家时都会去图书馆看内蒙古的风光图册,记得她每到草原季节更替时都会望着西北方向出神。 "在想什么?" 陈阳靠回树干上,目光落在她紧攥着背包带的手上——那是她紧张时的小动作,指节总会攥得发白。 "两份Offer,很难选?" 拾穗儿点点头,声音有些发涩:"华科院的岗位是环境修复研究,跟我研究方向特别对口,导师说这个方向未来前景很好......"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抠着饮料瓶上的标签,"西部计划是回内蒙古建生态学校,教家乡的孩子认识环境保护。你还记得吗?就是去年咱们一起去考察的那......那里的孩子们连最基本的显微镜都没见过,却能用最质朴的语言描述每一颗石头的故事。" 她忽然停住,因为陈阳从口袋里掏出两张叠得整整齐齐的车票,轻轻递到她面前。 他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那是两张去往阿拉善的绿皮车票,车次是K字开头的慢车,需要二十六个小时才能到达终点站,而且还要再转长途汽车才能到达她的家乡。 发车日期就在毕业离校的第二天,座位号是13车厢08号09下铺——他连她喜欢靠窗的下铺都记得。 "我查过了," 陈阳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回阿拉善的这趟车虽然慢,但沿途会经过太行山、黄土高原、阴山山脉......这些我们在课本上学过无数次的地方,都能亲眼看到。我选了硬卧,比硬座舒服,你可以靠在窗边看风景,累了就睡一会儿。" 他的指尖在车票上轻轻摩挲,"这趟车的时间也很好,傍晚发车,第二天晚上到,不会太赶。" 拾穗儿的指尖碰到车票,粗糙的纸质纹理莫名发烫。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眼眶瞬间红了:"你怎么知道......我会选择回家乡?你怎么连车票都买好了?" "因为你每次说起戈壁时,眼睛都会发光。" 陈阳蹲下身,平视着她的眼睛,指尖轻轻拂去她发梢上的银杏叶。 "记得大二那年,你给我们讲戈壁的故事,说到风沙里成活的沙枣树时,你的眼神亮得像是装进了整片星空;说到躺在沙堆上仰望的辽阔星河时,你的声音会不由自主地变得柔软,你说戈壁滩上的骆驼刺是最顽强的生命,说想教家乡的孩子们认识这片土地的价值......" 他的声音温柔得像在讲述一个珍贵的秘密:"你可能自己都没发现,每次看到有关草原退化的报道时,你都会难过好久,然后整夜整夜地查资料写方案;你手机相册里,除了实验数据,就是家乡的风景。有一次你发烧说胡话,一直在叫''奶奶,我回来了''......" 拾穗儿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砸在车票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她从未想过,这个来自江南水乡的班长,会如此懂她这个戈壁女儿的心。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去年冬天,她在图书馆熬夜写西部计划申请材料,陈阳就安静地坐在对面,不仅帮她整理了厚厚一叠草原生态资料,还偷偷找了在当地支教的学长,要来了第一手的教学经验。 今年春天她去内蒙古考察,每天都会收到他发来的天气预报,还有那个印着"戈壁风大,别晒伤了"的防晒霜包裹,里面还细心地附了一支护手霜,纸条上写着"戈壁干燥,记得呵护双手"。 "可是," 拾穗儿哽咽着,眼泪掉得更凶,"华科院的Offer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会?你明明可以去更好的单位,你为什么要......为什么要陪我回去?你知道那里的条件有多艰苦吗?" "没有什么比和你一起做想做的事,更好的选择。" 陈阳打断她,声音坚定得像磐石。 "我已经申请了西部计划的配套志愿者项目,方向就是草原生态修复。我们一起先把生态学校建起来——我们在学校旁边建个小实验室,虽然设备可能简陋,但足够教孩子们用显微镜看土壤样本;我们可以一起跑野外,虽然可能要骑很久的骆驼,但能采集到最珍贵的植物标本......" 他说着,从背包里掏出一本厚厚的笔记,翻开全是密密麻麻的字迹和手绘示意图:"你看,这是我根据当地气候条件设计的生态教室方案,利用太阳能和风力发电,虽然比不上华科院的实验室,但足够基础教学用了。还有这个,"。 他又翻出一叠图纸,"是我设计的简易显微镜,用手机镜头改造的,成本只要几十块钱,但足够孩子们观察细胞结构了......" 拾穗儿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她看到笔记本上那些细致入微的规划,从教室的采光设计到实验器材的简易制作,从课程安排到野外考察路线,甚至细心地标注了哪里可以找到干净的饮用水,哪个季节最适合带孩子们出去认植物。 他连这些都想好了,这个从小在江南水乡长大的男孩,为了她,把戈壁的每一个细节都装进了心里。 "可是回戈壁真的很苦,"拾穗儿吸着鼻子,眼泪止不住地流。 "那里冬天有白毛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夏天有沙尘暴,沙子会钻进每一个缝隙;我们可能要住漏风的蒙古包,喝口水都要去很远的地方打,洗澡更是奢侈......你习惯了江南的温润,怎么受得了这些?" "我不怕。" 陈阳伸手,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指,他的掌心温暖而干燥,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你记得去年在内蒙古野外考察吗?我们遇到沙尘暴,躲在蒙古包里吃炒米,你还笑着说比学校的食堂好吃;做植被调研时,我们在草原上走了整整一天,你的脚都磨出水泡了,还把自己的水分给了当地的孩子......" 他的拇指轻轻摩挲她的手背,像在触碰珍贵的标本。 "拾穗儿,和你在一起,再苦的日子都像喝了蜜。江南的温润很好,但戈壁的辽阔更让我心动。我想和你一起看呼伦贝尔的星空,一起听马头琴的悠扬,一起教孩子们认识这片美丽的土地。" 他从背包里又取出一个相机,翻开里面的照片。 "你看,这是我拜托当地老师拍的学校现状。虽然简陋,但孩子们的眼睛多么亮啊。我已经联系了几个公益组织,他们愿意捐赠一批图书和实验器材。虽然起步艰难,但只要我们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拾穗儿的心跳得厉害,眼泪却流得更凶——不是委屈,而是满心的感动与欢喜。 她一直以为自己像草原上的梭梭树,注定要独自承受风沙,却从未想过会有人愿意陪她一起扎根荒漠,还把每一步都规划得如此细致。 陈阳看着她哭红的眼睛,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他从口袋掏出一个小小的蓝色布包,布包用的是传统的蒙古绸,上面绣着云纹图案:"打开看看。" 布包里是几粒饱满的梭梭树种,旁边还有一个小玻璃瓶装着草原的土壤,种子上用蒙汉两种文字工整地写着"等你"。 "这是去年秋天从内蒙古带回来的,"陈阳的声音带着羞涩的沙哑。 "我查了大量资料,梭梭树是草原的守护神,耐旱抗风,根系能深入地下十几米寻找水源。我还请教了农学院的教授,学会了怎么在沙地上育苗。" 他指着那个小玻璃瓶,"这是从你家乡带回来的土壤,我已经做了成分分析,知道该怎么改良才能让梭梭树更好地生长。等我们到了那里,就把它们种在生态学校门口,每天看着它们生根、发芽......" 他顿了顿,眼神温柔得像春天的阳光:"我会每天给它们浇水,记录它们的生长情况,就像记录我们的爱情一样,精心呵护,永不放弃。" 拾穗儿的眼泪再次决堤。 她想起去年秋天,她随口说过想在家乡种一片梭梭林,没想到他不仅记住了,还默默做了这么多准备。 这个总是用行动代替言语的男孩,把她的每一个梦想都放在心上。 "好。" 她终于挤出这个字,带着哭腔却满是笑意。 她将梭梭树种小心翼翼包好,贴在胸口,如同珍藏一份郑重的承诺。 风又起,银杏叶沙沙作响,像是在为他们祝福。 陈阳握着她的手,仰头看树梢间的蓝天。 "你说过戈壁夜晚的天空特别蓝,星星特别亮,能听到牧草生长的声音。以后我们就在草原上支一架望远镜,我教你认星座,你教我认牧草,等我们的梭梭林长成了,就在林子里盖一座小小的观测站......" "拾穗儿," 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重如誓言。 "我等你,也等草原的梭梭成林。等我们在星空下举行婚礼,让天地为证,让梭梭林作我们的伴郎伴娘。" 拾穗儿靠在他肩头,泪水渐渐止住。她低头看着这张车票,忽然明白留在京城的机遇再好,也好不过与爱人共同建设家乡的幸福。 这张小小的车票,不仅通往故乡,更通向他们共同的未来。 她紧紧攥住去内蒙古的车票,指尖因用力而发白,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这不是放弃,而是回归——回归一片生她养她的土地,奔赴一个值得珍惜的人,共同建设一个充满希望的未来。 夕阳西下,银杏树的影子将两人紧紧缠绕。 远处毕业生的歌声悠扬伤感,却盖不住他们心中的憧憬。 拾穗儿闭上眼,仿佛已经看到戈壁的日出:金色阳光洒在生态学校的蒙古包顶,孩子们举着植物标本围在她身边,陈阳在不远处调试着简易显微镜对她微笑,门口的梭梭树苗抽出嫩绿的新芽,在风中轻轻摇曳。 远处,成片的梭梭林正在沙地上茁壮成长,一如他们的爱情,扎根在辽阔的草原上,生生不息。 最好的抉择,从来不是选择最完美的路,而是选择与最爱的人一起,走最想走的路。哪怕这条路布满风沙,哪怕这条路遥远漫长,只要携手同行,便是星辰大海。 第31章-助考 学校阅览室的吊扇蜷在天花板上,转得有气无力,塑料叶片慢吞吞切割着午后粘稠得像蜂蜜的阳光,把细碎晃悠的阴影投在拾穗儿摊开的笔记本上,字里行间都跟着漾起朦胧的光斑 。 她抬手把额前汗湿的碎发别到耳后,指尖刚碰到耳尖就像被烫到似的猛地缩回——不是阳光晒得耳尖发烫,是斜前方忽然传来的脚步声,让心跳漏了半拍。 那声音她太熟了,是陈阳的帆布运动鞋踩在光滑瓷砖上,不疾不徐,每一步都带着青年人特有的沉稳利落,像小鼓似的,轻轻敲在阅览室安静的空气里,也敲在她心上 。 “林晓,这道微分方程再盯紧步骤二,分离变量时负号千万别漏。” 拾穗儿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浸了温水的棉花,轻轻落在空气里——周围同学都埋首刷题,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连成一片,她生怕惊扰了这份安静 。 她指尖点在笔记本的红笔批注上,指甲盖轻轻蹭过“dX”的字母边缘,顿了顿,眼神里裹着点温软的叮嘱:“上次模拟考你就栽在这儿,三分白白丢了,这次可得把这个‘小陷阱’刻在脑子里。” 林晓抬手挠了挠后脑勺,嘴角弯出个腼腆的笑,耳尖却悄悄染了层粉:“穗儿姐,我瞅着这些X啊y啊的,就跟绕口令似的,在纸上转两圈我就晕头转向,总觉得它们故意跟我作对。” “正常,我刚学那会儿,一道题卡了半宿,盯着公式都快看出花了。” 拾穗儿笑着宽慰,正要伸手翻例题,手边忽然多了本浅蓝色封皮的笔记本——封面上“高数重点题型归纳”八个字,是用钢笔写的,笔锋利落又不失工整,一看就是陈阳的字,他写数学公式时总带着这股认真劲儿 。 她猛地抬头,撞进陈阳含着笑意的眼眸里。 他穿着一身挺括的常服,领口的风纪扣系得严丝合缝,连袖口都捋得整整齐齐,额角却沁着层细密的薄汗,鬓角的头发还沾着几粒没拍干净的沙尘,显然是刚从训练场跑过来,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歇 。 “我整理的笔记,里面标了近五年真题的高频考点,还有易错步骤拆解。” 陈阳的声音压得极低,温热的气息轻轻扫过拾穗儿的耳尖,带着点刚跑完步的轻喘,“你让林晓先对着例题过一遍,待会儿她看不懂的难点,我来补。” 拾穗儿的耳尖瞬间烧了起来,赶紧低下头,假装翻自己的培训材料,指尖却无意识地攥紧了书页,把纸边捏出一道深深的浅痕——她甚至不敢抬头,怕陈阳看见自己泛红的脸颊,更怕撞进他那双好像藏着星光的眼睛里 。 陈阳的声音压得低,温热的气息扫过拾穗儿的耳尖,她赶紧低下头,假装翻自己的书,却没注意到指尖把书页捏出了一道浅痕。 自从林阳下定决心要考研究生,拾穗儿就主动揽下了辅导的活儿。 林晓基础弱,尤其是数学,常常一道题要讲两三遍才能懂,拾穗儿怕耽误她进度,每天除了日常训练,其余时间几乎都泡在自习室。 可她自己还得准备西部计划的岗前培训材料,白天挤不出时间,就只能熬夜改,眼底的青黑一天比一天重。 陈阳大概是看出来了。从上周开始,他每天都会抽两小时来阅览室,说是“帮忙”,却总把最费时间的错题讲解揽过去,让拾穗儿能趴在旁边改材料。 有时拾穗儿写得入神,抬头就看见陈阳正对着林晓的错题本皱眉,手指在草稿纸上飞快地演算,阳光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竟让那身板正的牛仔服多了几分柔和。 有时拾穗儿埋首改培训材料,写得入神,等指尖酸了抬头揉眼睛时,总能撞见陈阳对着林晓的错题本皱眉的模样。 他握着笔的手悬在草稿纸上,笔尖飞快划过,数字和公式密密麻麻铺了半页,阳光斜斜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浅浅的阴影,竟让那身板正挺括的牛仔服,都褪去了几分利落,添了好些温柔的烟火气 。 “穗儿姐!你快看看班长这笔记,比教材还清楚!” 林晓举着笔记本,像举着宝贝似的凑过来,眼睛亮得像浸了星光,连声音都带着雀跃,“你看这个错题旁边,不光标了正确步骤,还写了‘易混淆点:注意符号变化’‘下次注意:先通分再计算’,比我妈叮嘱我穿秋裤还细心!” 拾穗儿笑着接过笔记本,指尖刚碰到纸页,就触到了上面残留的、属于陈阳的温度,那暖意顺着指尖往上爬,心里像被小石子轻轻撞了一下,漾开圈圈软乎乎的涟漪 。 她随手往后翻,翻到中间一页时,目光忽然顿住——页眉空白处,藏着一行比正文淡了许多的小字:“拾穗儿可能也需要,重点题标红”。 字迹轻轻浅浅,像是趁着没人注意时匆匆写下的,生怕被人窥见这份藏在笔记里的小心思 。 她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赶紧把笔记本还给林晓,端起桌上的水杯抿了一口,水早就凉了,可脸颊却烫得厉害。 陈阳刚好抬头,撞见她泛红的耳尖,嘴角弯了弯,没说话,只是起身去了走廊尽头的热水房。 等陈阳回来时,手里多了杯冒着白汽的甜豆浆,透明杯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顺着杯身缓缓往下淌,在桌面晕开一小圈湿痕。 他放杯子时动作极轻,像是怕碰碎了什么宝贝,指尖刚碰到桌沿就收回:“刚在食堂打的,甜口,你上周说训练完喝这个最舒坦。” 拾穗儿伸手捏住杯身,温热的触感顺着指尖漫上来,指节却控制不住地发颤。 她想起上周训练间隙,自己对着队友抱怨了句“要是能喝杯热甜豆浆就好了”,不过是随口一提的话,竟被他悄悄记在了心里。 她攥着杯子抬头,刚要开口说“谢谢”,却见陈阳已经转了身,正半蹲在林晓身边讲题——正是那道她讲了两遍,林晓依旧没吃透的积分题。 他声音压得温软,手里的笔在草稿纸上一步一步拆解,连比划公式的手势都放得极轻,生怕挡着林晓看笔记,侧脸迎着光,连下颌线都透着耐心 。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自习室的灯光成了九月里最温暖的坐标。 有时拾穗儿改材料改到深夜,抬头就看见陈阳还坐在对面,借着台灯的光帮她核对材料里的数据——西部计划的培训材料容不得半点差错,每一个数字、每一条政策解读都要反复核对。 他的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偶尔停下来皱皱眉,自言自语:“这里表述有点绕,拾穗儿明天改的时候得注意。” 那天晚上,拾穗儿实在熬不住了。培训材料改到最后一页,眼皮像挂了铅似的往下沉,她趴在桌上,脸颊贴着冰凉的纸页,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梦里全是戈壁滩的景象,黄沙漫天,却有个人牵着她的手,走在铺满阳光的路上,她想看清那人的脸,却怎么也睁不开眼。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觉得身上多了件带着暖意的东西,还有淡淡的皂角香——是陈阳常穿的那件常服外套。 她睫毛颤了颤,没敢睁眼,只感觉陈阳轻轻把外套往她肩上拉了拉,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她的梦。 然后,她听见他拿起桌上的材料,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比之前更轻,像是怕吵到她。 窗外的天慢慢亮了,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户,落在陈阳的侧脸上。 他熬了一夜,眼底有淡淡的青黑,却依旧坐得笔直,手里捏着笔,正在材料上做批注。 拾穗儿悄悄睁开眼,看着他认真的模样,心里像被温水浸过似的,又软又酸。 她想起刚认识陈阳的时候,觉得他是个刻板又严肃的班长,训练时对谁都严格,可现在才发现,他的温柔藏在细节里,像春雨似的,悄无声息就润透了心。 “醒了?” 陈阳忽然抬头,撞进她的眼睛里,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怎么不喊我?材料我核对完了,有几处表述我标出来了,你看看要不要改。” 拾穗儿赶紧坐直,把外套递给他,声音有点哑:“班长,你怎么不叫醒我?你熬了一夜……” “看你睡得香,不忍心。” 陈阳接过外套,随手搭在椅背上,又把一杯热豆浆放在她手边——还是甜口的,“快喝吧,凉了就不好喝了。” 拾穗儿捏着杯子,低头喝了一口,甜丝丝的豆浆滑进喉咙,暖得她眼眶都有点发热。 她不敢抬头看陈阳,怕眼里的湿意被他发现,只是盯着材料上他写的批注,字迹工整,每一处修改都标注了原因,连标点符号都不放过。 “陈阳,谢谢你。” 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依赖。 陈阳看着她泛红的眼角,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笑了笑:“谢什么,我们是战友啊。” 战友。拾穗儿心里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有点甜,又有点涩。 她知道陈阳心里装着戈壁滩的任务,西部计划是他们共同的目标,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心,那些藏在笔记本里的小字、深夜的外套、温热的豆浆,像一颗颗小石子,在她心里激起了层层涟漪。 林晓的考研成绩出来那天,天上飘着小雨,淅淅沥沥的,却挡不住林晓的兴奋。 她拿着成绩单冲进自习室,一把抱住拾穗儿:“穗儿姐!我考上了!超了分数线二十分!” 拾穗儿也跟着笑,眼眶却有点湿。 她想起这两个月的日子,想起林晓对着错题本发愁的模样,想起陈阳熬夜整理的笔记,忽然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陈阳站在旁边,看着他们笑,嘴角也扬着,眼底的笑意比窗外的阳光还暖。 林晓非要请他们吃饭,选了学校门口那家最火的小餐馆。 店里人多,热气腾腾的,林晓点了满满一桌子菜,还特意要了两瓶果汁,说是“庆祝我们的学霸情侣……不对,学霸战友!” “情侣”两个字一出口,拾穗儿的脸颊瞬间就红了,她赶紧端起果汁杯,低头抿了一口,果汁是冰镇的,却没压住脸上的热度。 她能感觉到陈阳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笑意,她不敢抬头,只盯着杯底的冰块发呆。 陈阳却忽然开口,声音温和,刚好能让桌上的人都听见:“我们现在是最好的战友,先一起把戈壁的事做好。” 拾穗儿的心跳猛地一沉,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戳了一下,有点疼。 她抬起头,撞进陈阳的眼睛里,他的眼神很认真,没有玩笑,也没有躲闪,只是看着她,像是在说“等我”,又像是在说“我们一起”。 林晓没听出什么,还在兴致勃勃地说:“对对对!先去戈壁!等你们回来,我一定给你们办个盛大的‘庆功宴’,到时候可不许再当‘战友’了啊!” 拾穗儿勉强笑了笑,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却没尝出味道。 陈阳看了她一眼,悄悄把她碗里的青椒夹到自己碗里——他记得她不爱吃青椒。 这个小动作落在拾穗儿眼里,心里的涩意忽然就淡了些,她知道,陈阳不是不懂,他只是把话藏在了心里,像藏着一颗种子,等戈壁滩的风沙过后,再慢慢发芽。 吃完饭,雨已经停了,空气里带着泥土的清香。 林晓有事先走了,剩下拾穗儿和陈阳并肩走在校园的小路上,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偶尔有风吹过,带着桂花的香气。 “培训材料都准备好了?”陈阳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嗯,都弄好了,昨天交上去了。” 拾穗儿点点头,声音有点轻。 “那就好,别太累了。” 陈阳顿了顿,忽然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拾穗儿,林晓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拾穗儿的心跳漏了一拍,抬头看着他,路灯的光落在他脸上,能看见他眼底的认真。 她想说“我没往心里去”,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小声的反问:“陈阳,我们……真的只是战友吗?” 说完这句话,她就后悔了,脸颊烫得厉害,赶紧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空气里静得能听见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她能感觉到陈阳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犹豫,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温柔。 过了好久,陈阳才轻轻开口,声音比夜风还轻:“拾穗儿,我想去戈壁,想和你一起把那里的荒滩变成绿洲,完成你从小的梦想。等我们到了戈壁,把第一阶段实验做好,等戈壁滩上长出绿幽幽的树,到处开满鲜花,我就……” 他的话没说完,却被拾穗儿打断了。 她抬起头,眼里闪着光,嘴角扬着笑:“陈阳,你的心意太令我感动了,能跟我一起去戈壁,一起去受吃,一起等树长出来。” 陈阳愣住了,看着她眼里的光,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暖又胀。 他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发梢,动作很轻,像是怕碰碎了什么宝贝:“好,我们永远在一起。” 晚风拂过,带着桂花的香气,两人并肩往前走,影子在路灯下慢慢重合。 拾穗儿心里忽然想起自习室里那个深夜,她趴在桌上睡着,陈阳给她披外套的模样,想起他笔记本上的小字,想起他递过来的热豆浆,那些细碎的瞬间,像星星一样,在心里亮了起来。 拾穗儿心里比谁都清楚,戈壁滩的路从来不是坦途——春天的风沙能迷得人睁不开眼,冬天的寒风像刀子似的刮过脸颊,还有数不清的未知困难藏在漫漫长路里。 可只要一想到身边有陈阳,想到两人心里装着同一个“让戈壁长绿”的目标,那些艰难险阻就都成了脚下的碎石,踩过去,就能看见更远的风景 。 他们哪里只是并肩作战的战友啊。是深夜自习室里悄悄披上的外套,是记在心里的甜口豆浆,是藏在笔记里的小心思,是彼此藏在心底最柔软的牵挂。 他们要一起扛过戈壁的风沙,一起在荒滩上种下第一棵树苗,一起等种子发芽、开花,把荒芜的土地,变成满是生机的家园 。 后来收拾旧物时,拾穗儿又翻到了那本浅蓝色笔记本——封皮的边角已经有些磨损,却依旧被她收得整整齐齐。 她指尖抚过熟悉的字迹,一页页往后翻,翻到最后一页时,目光骤然停住:一行比之前深些的字迹落在纸页上,带着藏不住的温柔:“等戈壁滩上的第一棵白杨树冒出嫩芽,就告诉拾穗儿,我喜欢她……”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啪嗒”一声砸在纸页上,晕开了淡淡的墨迹。 她想起那个雨夜,陈阳没说完的话里藏着的期许;想起自习室里,他熬红的眼尾;想起戈壁滩上,即将升起的、属于他们的朝阳。心里像被浸了蜜的山楂,又酸又甜,软得一塌糊涂 。 拾穗儿抹了把眼泪,从笔袋里掏出钢笔,在那行字下面轻轻写下:“天地为证,风沙为媒,戈壁里的每一粒土、每一棵草,都将是我们共同酿造幸福的开始。” 窗外的阳光正盛,不燥不烈,像被揉碎的金箔,透过窗纱的细孔,轻轻落在摊开的笔记本上。 纸页上的字迹被晒得暖融融的,连带着那藏在字里行间的心意,都跟着亮了起来 。 纸页上那两行字被晒得暖融融的,墨迹仿佛都泛着光,一笔一画都清晰得能看见笔尖划过的痕迹——那是藏在时光里的心事,像颗被阳光吻醒的种子,在心底的土壤里悄悄扎根,在戈壁滩的风沙里攒着劲儿,更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正一寸寸抽枝展叶,终将长成能为彼此遮风挡雨的绿荫 。 第32章-捐书 校园里的梧桐叶被秋风吹拂,在地上铺了一层碎金般的地毯。 公告栏前挤满了人,毕业答辩安排、离校通知、跳蚤市场海报贴了一层又一层,空气里弥漫着毕业季特有的味道——既有打包行李的淡淡离愁,也有对未来的热切憧憬。 有人抱着旧书匆匆走向跳蚤市场,有人在梧桐树下合影留念,而图书馆前的长桌旁,却热闹得像一片独立的小天地。 一条写着“毕业捐书·情系戈壁”的红色横幅在风中猎猎作响,与梧桐叶的沙沙声交织成独特的背景音乐。 拾穗儿正蹲在桌后忙碌着。她手握钢笔,在登记本上飞快地记录,字迹娟秀工整,就像她精心培育的沙枣苗,规整而充满生机。 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她也顾不上擦一下,只顾着接过同学们递来的书,然后小心翼翼地在书脊贴上“戈壁图书馆”的蓝色标签。 这些标签是她前一晚熬夜亲手剪的,边角都特意剪得圆润,生怕划伤孩子们的小手。 “拾穗儿姐,等一下!” 一个清亮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拾穗儿抬起头,看见一个穿着蓝白校服的学弟抱着一本厚厚的精装书,一路小跑过来。 他的运动鞋踩过落叶,发出清脆的声响。 学弟额头上冒着细汗,怀里的那本《太空百科》封面崭新,宇航员的头盔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书脊上还贴着一张画着笑脸星星的便利贴。 “学弟,慢点跑,别摔着。” 拾穗儿连忙站起身,伸手去接书。 手指刚碰到硬挺的书脊,就不小心蹭到了学弟的手背。 学弟的手热乎乎的,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温度。 他像是被烫到似的,手轻轻一抖,随即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耳朵尖微微泛红,露出腼腆的笑容:“拾穗儿姐,我听陈阳学长说,你毕业后要回戈壁建图书馆,我特意把我最爱的书带来了。” 他把书往拾穗儿手里又递了递,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封面:“这本书里有好多星球的图片,木星的红斑、土星的光环……我小时候翻了一遍又一遍,做梦都想去太空。我想,戈壁的天空一定特别干净,孩子们看完书,抬头就能看到真正的星星。” 说到这里,他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手指轻轻抠着书角:“拾穗儿姐,以后孩子们看这本书,如果有不懂的地方,比如哪个星球离地球最近,或者宇航员在太空怎么吃饭,还能给我发消息问问吗?等放假了,我也想去戈壁看看,给孩子们讲讲星星的故事。” 拾穗儿看着学弟真诚的眼神,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她用力点点头,把书紧紧抱在怀里,轻轻抚摸过那张星星便利贴:“当然可以!等你放假来,咱们就一起带孩子们去戈壁滩上看星星,你来讲太空知识,我来讲沙枣苗怎么生长,好不好?” “真的吗?太好了!” 学弟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笑得露出了两颗小虎牙,“那我回去就把我的天文望远镜保养好,到时候带过去,让孩子们看得更清楚!” 说完,他又想起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银色的笔,在登记本上认真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和联系方式,字迹虽然有些歪扭,却格外认真:“拾穗儿姐,这是我的电话,随时找我都行!” 看着学弟欢快离开的背影,拾穗儿低头抱紧怀里的《太空百科》,仿佛能感受到书页间承载着少年人对远方的憧憬。 她小心地把书放在“科普类”的书堆上,然后在登记本上学弟的名字旁边,特意画了一个小小的星星——就像他贴在书上的那个一样。 以后每当翻看这本登记册,她都会想起这个愿意把心爱的书籍和天文梦想一起托付给戈壁孩子的少年。 这时,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节奏清晰——拾穗儿不用回头就知道是陈阳来了。 他走路时右脚会习惯性地轻轻踮一下,那是去年帮她搬沙枣种子箱时崴伤后留下的小习惯。 “刚看你和学弟聊得挺开心,什么事这么高兴?” 陈阳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紧接着,一摞用麻绳捆得整整齐齐的书就落在了桌角,“我跑了三栋宿舍楼,学长们把珍藏的《昆虫记》、《少儿编程入门》等书都捐出来了,你数数看够不够。” 拾穗儿抬起头,正好迎上陈阳的目光。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白色T恤,袖子卷到小臂,露出结实的胳膊,手肘处还沾着几点梧桐絮,但那双眼睛依然明亮——像戈壁滩上初升的太阳,照得她心里暖洋洋的。 “学弟捐了本《太空百科》,还说放假要带天文望远镜去戈壁,给孩子们讲星星的故事呢。” 拾穗儿笑着指了指那本精装书,声音里满是喜悦,“你看,书脊上还有他画的星星,多可爱。” 陈阳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嘴角也扬了起来:“这小子,上次跟我打听捐书的事,说要捐‘最宝贝的东西’,原来是这本《太空百科》。” 他蹲下身,很自然地接过拾穗儿手中的笔,笔杆上还残留着她手心的温度。 “早上听你说担心书不够,我跟张教授说了一声,先过来帮你。” 陈阳的字迹刚劲有力,和拾穗儿娟秀的字迹并排写在登记本上,倒像是早就约定好的一样。 两人的肩膀靠得很近,陈阳身上淡淡的洗衣液香味,混合着梧桐花的清甜,悄悄萦绕在拾穗儿鼻尖,让她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耳根也有些发热。 忙碌到夕阳西斜,捐书的人渐渐少了。梧桐树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落在堆满书籍的桌面上。 拾穗儿靠在梧桐树干上休息,刚拧开矿泉水瓶,就听到远处传来熟悉的咳嗽声——是张教授。 她抬头望去,只见教授拎着一个沉甸甸的帆布包,慢慢走来。 帆布包的带子被书压得变了形,教授的背似乎比上次见面时更弯了一些,但他依然小心地把包护在身前,生怕里面的书被碰坏。 “张教授!您怎么来了?” 拾穗儿连忙迎上去,伸手想接过帆布包,却被教授轻轻推开。 “不重,我自己来。” 教授笑着拍拍包,眼镜后的眼睛眯成了两条缝,“昨天听陈阳说你在为戈壁图书馆募书,我回家翻了翻,把今年新买的几本书带来了,都是关于植物培育和乡村教育的,应该能帮上忙。” 这时,陈阳也小跑过来,手里拿着两瓶温热的蜂蜜水——他知道张教授胃不好,特意去食堂请阿姨加热的。 “教授,您先喝口水休息一下。” 陈阳把水递过去,又小心地将帆布包放在桌上,拉开拉链时动作格外轻柔,生怕刮到书。 包里的书摆放得整整齐齐。 最上面一本《戈壁植物栽培技术》的封面上,贴着张教授手写的便签,字迹工整得像打印出来的一样:“此书收录近十年戈壁育苗案例,可结合沙枣苗生长特性教学。” 拾穗儿的轻轻拂过书页,发现里面有许多教授的批注:有的地方用红笔圈出“沙枣苗耐旱性要点”,有的地方写着“此处可带学生实地观察”。 在书的最后几页,还夹着一张教授手绘的育苗棚设计图,线条虽然有些颤抖,但每个细节都标注得清清楚楚,连通风口和浇水管道的位置都画了出来。 “教授,这书您自己还没看完吧?” 拾穗儿的声音有些颤抖。她记得上个月去办公室时,还看到教授在翻阅这本书。 当时教授说,这本书是托国外的学生带回来的,国内很难买到,里面的案例非常实用。 张教授摆摆手,温和地笑了:“书放在书架上才是浪费,用到实处才有价值。你们去戈壁扎根,给孩子们带去知识,比我这个老头子把书藏在家里强多了。” 他顿了顿,伸手拍了拍拾穗儿的肩膀,掌心的温暖透过薄薄的衬衫传递过来。 “我教了四十多年书,最骄傲的就是你们这些学生——心里装着远方,不贪恋城市的繁华,愿意去艰苦的地方做实事。这几本书,算是我给戈壁孩子们的一点心意。以后在育苗或教学上遇到困难,随时给我打电话,我虽然年纪大了,但脑子还清楚,能帮你们出出主意。” 拾穗儿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视线变得模糊。 她想起大一刚上张教授的《植物学基础》时,自己因为基础差跟不上,是教授利用午休时间给她补课。 大三她想去京科院实习,是教授耐心说服了校委会;大四时她发起“戈壁图书角”计划四处碰壁时,是教授帮她联系出版社争取到了第一批捐赠的绘本……这一幕幕往事涌上心头。 “教授,谢谢您……” 拾穗儿哽咽着,话都说不完整,眼泪滴在《戈壁植物栽培技术》的封面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陈阳悄悄递来纸巾,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用眼神安慰她——他知道,拾穗儿一直把张教授当作父亲一样敬重,教授的支持比任何鼓励都更让她感动。 张教授看着她红红的眼睛,连忙又从包里拿出一本《乡村教育实践指南》递给她:“别哭,这书里有很多和农村孩子沟通的技巧,你们去了戈壁会用得上。我还夹了几张育苗时间表,从播种到定植的时间、浇水施肥的量都写清楚了,照着做能少走弯路。” 陈阳接过书翻开,果然在扉页找到一张泛黄的纸,上面是教授手写的时间表,字迹虽然有些褪色,但依然清晰可见,连“风沙天气需提前加固育苗棚”这样的细节都备注了。 “教授,您想得太周到了。” 陈阳的声音也有些沙哑。他明白,这不仅是文字,更是教授几十年田间地头积累的宝贵经验。 张教授又叮嘱了几句“注意身体”、“有困难别硬扛”,才慢慢起身离开。 拾穗儿和陈阳送教授很远,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梧桐林荫道的尽头才返回。 “别难过了,教授肯定希望我们把事情做好。” 陈阳递给拾穗儿一瓶水,帮她拧开瓶盖,“咱们把书整理好,尽快寄到戈壁,不辜负教授的心意。” 拾穗儿点点头,擦干眼泪,重新蹲在桌前。 她把张教授捐的书单独放在一个纸箱里,用红笔在箱子上郑重写下“张教授捐赠——育苗&教学参考”,字迹写得格外用力,生怕运输途中有所闪失。 陈阳陪着她,将其余书籍按“教辅类”、“科普类”、“文学类”分类整理。 两人偶尔抬头对视,都会忍不住微笑——刚才教授离开时,悄悄对陈阳说“拾穗儿这孩子实诚,你以后多照顾她”,想起这句话,两人的脸颊都有些发烫。 整理到一半,陈阳突然从背包里拿出一本泛黄的《植物生理学》,封面上还贴着学校图书馆的旧标签,虽然边角已经卷起,但书本保存得很干净。 “你看这是什么?”陈阳的声音带着神秘,眼里闪着光。 拾穗儿惊讶地抬起头:“这不是我大一时啃了半个月的那本书吗?后来不小心弄丢了,还赔了图书馆二十块钱,难过了好久。” 她接过书,轻轻拂过书脊,熟悉的触感让她想起大一时为了弄懂光合作用,抱着这本书在图书馆苦读的日子。 翻开扉页,最角落的地方还画着一棵歪歪扭扭的沙枣苗,苗尖上有个小太阳,旁边写着“要像沙枣苗一样,扎根戈壁”。 “我上周在旧书市场偶然看到的,一看到扉页上的沙枣苗,就认出是你的。” 陈阳笑着指指那棵小苗,“你当年说,等回到戈壁,要用这些知识教孩子们育苗,这本书正好可以当教材。”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便签纸和钢笔,认真写道:“这是你当年努力学习的见证,我帮你留着。等戈壁的图书馆建好,我们一起把它放在最显眼的地方,让孩子们知道,他们的老师也曾这样抱着书本,一步步靠近梦想。” 最后,他在落款处画了一个小太阳,和扉页上的沙枣苗相对,像一对默契的伙伴。 贴便签时,陈阳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了拾穗儿的手,两人都顿了一下,又迅速移开。 拾穗儿感觉指尖还留着他掌心的温度,连忙低下头假装整理旁边的《儿童文学》,心里却甜得像浸了蜜。 她知道,陈阳记得她所有的小事:丢书的难过、教孩子们育苗的梦想、扉页上的涂鸦,甚至她爱吃校门口的糖炒栗子…… “陈阳,” 拾穗儿轻声开口,声音还带着些许鼻音。 “等我们回到戈壁,一起把教授捐的书编成教材,一起教孩子们种沙枣苗,一起看着图书馆的书架被填满,好不好?” “好。” 陈阳郑重地点头,眼神认真得像在许下承诺,“我们还要在图书馆旁边种一片沙枣林,等树长大了,孩子们就能在树下看书,就像我们现在在梧桐树下一样。对了,还得给那个捐《太空百科》的学弟留个位置,让他带望远镜来教孩子们认星星。” 秋风吹过,梧桐叶沙沙作响,仿佛在为他们的约定鼓掌。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长,重叠在堆满书籍的桌上。 十二个纸箱整齐地排列在一旁,登记本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和书名——每个名字背后都是一份沉甸甸的心意,每本书里都藏着对戈壁孩子的期待。 暮色渐浓,校园里的路灯依次亮起,暖黄色的光芒洒在梧桐树上,也洒在拾穗儿和陈阳身上。 陈阳提起最重的一个纸箱,对拾穗儿说:“走吧,我们去邮局寄书。早一天寄出,孩子们就能早一天读到这些书,教授的心意也能早一天送达,学弟的‘太空约定’也能早一天实现。” 拾穗儿点点头,拎起那个装着《植物生理学》和张教授赠书的小纸箱,跟在陈阳身后。 走过梧桐林荫道时,她忍不住停下脚步,看着那些抱着行李、互相道别的毕业生们,突然觉得毕业不是结束,而是新的开始。 在遥远的戈壁,有等待他们的图书馆、渴望知识的孩子们、需要呵护的沙枣苗、学弟的天文梦想、师长的支持,以及身边人的陪伴。 这一切,都是她勇往直前的力量。 “对了,” 陈阳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向拾穗儿。路灯的光芒映在他脸上,让他的眼神显得格外真诚,还带着一丝藏不住的紧张。 “拾穗儿,回到戈壁后,除了建图书馆、种沙枣苗、陪学弟教孩子们认星星,我还想……每天早上给你煮热粥,晚上陪你去育苗棚检查幼苗。让我不只是你的战友,更是能陪你走一辈子的人,好吗?” 拾穗儿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脸颊热得发烫。 她抬起头,看到陈阳眼中满含期待,像个等待奖励的孩子。 她用力点头,声音微微发颤却无比清晰:“好。” 秋风吹起她的衣角,也扬起了陈阳灿烂的笑容。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拾穗儿的手,掌心的温暖透过皮肤直达心底,甜丝丝的。 两人并肩走在梧桐树下,手中拎着的纸箱里,装着的不仅是书籍,更是他们对戈壁的热爱、对孩子们的牵挂、对师长的感恩、对少年梦想的守护,以及刚刚萌芽的、关于爱与未来的美好约定。 拾穗儿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又看了看怀里的《戈壁植物栽培技术》,嘴角情不自禁地上扬。 她知道,回到戈壁后一定会遇到很多困难——风沙会打乱计划,育苗会遭遇挫折,建馆会面临阻碍。 但只要身边有陈阳,有张教授的支持,有学弟的天文望远镜,有这些充满爱心的书籍,有孩子们期待的眼神,她就无所畏惧。 就像扉页上那棵沙枣苗,只要有阳光、雨露和守护,就能在戈壁滩上扎根、生长,终将开出最甜的花,长成最挺拔的树。 而她和陈阳的故事,也会像这沙枣苗一样,在戈壁的土地上,缓缓生根、发芽,书写出属于他们的,温暖而坚定的篇章。 第33章-研学 校园里的栀子花开得正盛,甜腻的香气顺着微风钻进教室,与讲台上辅导员手里“毕业研学安排”的纸张油墨味缠在一起,连空气里都飘着离别的愁绪与对远方的期待 。 这是大四毕业前最后一次集体活动——为期五天的草原生态研学,对拾穗儿来说,这既是生态学专业必修的实践课,更是与朝夕相处四年的同学、与这段青春岁月告别的珍贵契机 。 教室靠窗的位置,午后的阳光将拾穗儿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 她正埋头整理着厚厚一沓实习报告,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细密的阴影。 当班长陈阳站在讲台前宣布研学分组名单时,她握着钢笔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第三组:陈阳、拾穗儿、苏晓、林哲......" 当自己的名字与陈阳的名字接连被念出时,拾穗儿的心跳蓦地漏了一拍。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见帆布包侧兜里那本边缘已经磨损的笔记本上,"草原生态观测记录"几个字工整清秀,一如她四年来所有的课堂笔记一样认真细致。 她忍不住抬眼望向讲台。陈阳今天穿着简单的白色棉质T恤,袖子随意卷到肘间,露出晒成健康小麦色的小臂——那是上周他带领班委为全班同学搬运毕业纪念品时,在烈日下奔波留下的印记。 拾穗儿还记得,自己当时如何悄悄将攒了半个月零花钱买的防晒霜塞进他敞开的书包侧袋,动作快得像是做贼,脸颊烧了整整一节课。 "别担心,这次研学的路线和任务点我都提前勘察过了。" 陈阳不知何时已走到她桌前,声音温和得像草原上拂过的晨风。 拾穗儿慌忙低下头,视线无处安放,最后落在他运动鞋边缘沾着的几片草屑上。 "我们组主要负责土壤和植被样本的采集工作。" 他继续说着,语气平稳而可靠,"我查了天气预报,草原昼夜温差很大,我多带了件厚外套,你需要的时候随时跟我说。中午紫外线强,我准备了两瓶高倍防晒喷雾......" 话音未落,旁边过道里搬运行李的同学不小心碰倒了拾穗儿桌角的水杯。 褐色的茶水瞬间倾泻而出,眼看就要漫过她摊开在桌面的观测记录本。 陈阳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掌去挡,温热的茶水浸透了他纯棉的袖口,深色的水渍迅速蔓延开来,他却先急切地看向拾穗儿微微沾湿的手指:"没烫着吧?这茶水还温着,小心别烫了手。" 拾穗儿心里一暖,急忙从背包侧袋掏出那方洗得发白却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那是母亲病重前手把手教她绣的,角上那朵小小的雏菊已经有些褪色,但针脚依然细密整齐。 她略显笨拙地用帕子去擦拭他手上的水渍,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 陈阳的目光被手帕上那朵精致的雏菊吸引住了。 他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声音莫名有些低哑:"这是...你绣的?" 他顿了顿,像是为了掩饰什么,又补充道:"针脚真匀称,比商场里卖的机绣品还要精致几分。" 这句带着笨拙夸奖意味的话,让拾穗儿的脸颊"腾"地烧了起来。 她把手帕往他手里一塞,语速飞快地说:"你先用它擦干吧!就是旧了点,你别嫌弃!" 说完,几乎是逃也似的抓起书包就往外走,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走到转角处,她还是没忍住,悄悄回头望了一眼。 正好看见陈阳没有用手帕擦手,而是极其认真地将那方带着雏菊图案的手帕,仔细地折叠成更小的方块,然后郑重其事地放进了T恤胸前的口袋,放好后,他的指尖还在口袋外侧轻轻按了按,仿佛在确认什么珍宝安然无恙。 那一刻,拾穗儿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大得快要震破耳膜,连脚步都变得轻飘飘的,像是踩在软绵绵的云朵上。 驶向草原的大巴车上,拾穗儿靠窗坐着,看着窗外的高楼大厦渐渐被低矮的民居取代,继而化作一望无际的田野,最后,天地间只剩下绵延到天际的绿色。 陈阳就坐在她旁边的座位,手里拿着平板电脑,屏幕上展示着精心标注的采样点卫星地图。 "根据前期调研,我们需要在五个不同植被类型的区域采集土壤样本。" 陈阳侧过身,指尖在屏幕上轻轻滑动,放大一处标注点,"表层土要重点观察根系分布和腐殖质情况,深层土则需要记录是否有昆虫活动痕迹......" 他讲解的时候神情专注,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轻轻划过,阳光透过车窗洒在他的指尖,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泛着健康的光泽。 拾穗儿听着听着,思绪便有些飘远。 她想起了四年前那个秋天,接她的车队把她送到这所学校时,揣着通知书和简单的行囊,第一次站在大学门口时的惶恐与不安。 就是这个叫陈阳的男孩,作为迎新志愿者,带着阳光般和煦的笑容主动走到她面前,十分自然地接过她手中沉重的行李,语气爽朗地说:"是拾穗儿同学吧?我是陈阳,带你去宿舍吧,这条路我熟。" 就是从那一刻起,这个名叫陈阳的水乡男孩,就像一道温暖而坚定的光,照进了她清贫却坚韧的求学之路。 四年间,她为了把助学金名额让给更困难的同学,总谎称自己找到了兼职;陈阳发现后,便悄悄往她书包里塞饭票,还"恰好"总有需要帮忙整理的实验室资料,付给她"劳务费"。 她为了节省住宿费,寒暑假都留在学校;陈阳就"碰巧"也要留校做项目,还"顺路"每天给她带食堂的早餐。 她买不起昂贵的专业课教材,陈阳就把自己的书"借"给她用,说反正他习惯用电子版...... 这些点点滴滴的善意,如同涓涓细流,汇聚成河,早已在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悄然流淌了四年。 "喝点豆浆。" 陈阳的声音将她从绵长的回忆拉回到飞驰的大巴车上。 他递过来一杯还温热的豆浆,"看你早上走得急,肯定又没吃早饭。这样对胃不好。" 拾穗儿接过豆浆,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了他递杯子的手指,温热的触感让她像被细微的电流击中般,迅速缩回了手。 她低垂着头,小声嗫嚅了一句"谢谢",声音轻得像蚊蚋。 然后小口小口地喝着豆浆,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一直暖到了心里,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一个浅浅的、甜蜜的弧度。 黄昏时分,大巴车终于抵达了目的地——草原深处的一处研学基地。 车门一开,一股混合着青草、泥土和远处牛羊气息的风便扑面而来,带着原始而蓬勃的生命力。 远处的蒙古包像珍珠般散落在碧绿的绒毯上,几位穿着色彩鲜艳民族服饰的当地牧民,笑容淳朴地站在营地门口迎接。 陈阳作为组长,率先下车与基地负责人对接。 回来时,他二话没说就扛起了组里最沉重的土壤采样箱,又自然地接过拾穗儿手中的便携式观测仪器:"这些重的我来,你负责记录数据和样本初筛,这个工作更重要。" 说着,他竟抬手摘下了自己头上那顶宽檐的遮阳帽,不由分说地扣在了拾穗儿的头上。 帽檐很大,瞬间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微微抿紧的、带着倔强和感动的嘴角。 帽子里还残留着他头发的温度和淡淡洗发水的清香。 "草原紫外线比城里强多了,你皮肤薄,容易晒伤。" 陈阳说着,转身就扛起器材朝分配给他们的营地区域走去,"我皮厚,晒惯了,没关系。" 拾穗儿站在原地,看着他被沉重设备压得微微前倾的背影,后脑勺细碎的发丝已经被汗水濡湿,在夕阳下闪着光。 她又抬手摸了摸头上这顶带着他体温的遮阳帽,鼻尖猛地一酸——她心里再清楚不过,陈阳所谓的"皮厚"根本就是骗人的谎话。 就在上学期,他为了帮一位生病的同学补课,连续熬夜好几晚,结果自己得了重感冒,咳嗽了半个月才好。 他总是这样,默默地把轻松和便利留给别人,尤其是留给她,而将所有的辛苦和劳累都揽在自己身上。 这份不动声色的体贴,像草原上最柔和的晚风,轻轻包裹着她,让她想哭,又让她感到无比安心。 夜晚的草原气温骤降,拾穗儿在帐篷里整理标本时,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帐篷的拉链被人从外面轻轻拉开一条缝隙,陈阳探进头来,手里抱着一个厚厚的睡袋:"我就猜你的睡袋可能不够厚。草原晚上冷得很,这个羽绒睡袋你拿去用,是我妈硬塞给我的,特别保暖。" 他把睡袋放在拾穗儿身边,又蹲下身,仔细检查了一下她帐篷四角的防风绳是否牢固地钉在了地里,还动手帮她重新紧了紧。 "夜里风大,绳子一定要拴紧实了,不然帐篷晃得睡不好。" 他一边忙碌一边叮嘱,侧脸在帐篷外透进来的朦胧月光下,显得轮廓格外清晰柔和。 拾穗儿看着他为自己忙前忙后、考虑周详的样子,积攒了一整天的感动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情愫在胸口翻涌。 她忽然鼓起勇气,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轻声说:"陈阳……你……你为什么总是对我这么好?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 陈阳闻言抬起头,他的眼睛在帐篷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明亮,里面清晰地映着拾穗儿有些无措的身影,也映着帐篷外那片璀璨的星河。 他看着她,嘴角扬起一个无比温柔的弧度,声音轻得像梦呓:"傻瓜,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能跟你分在一组,是我特意去跟辅导员争取来的。" 拾穗儿愣住了。陈阳似乎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耳根微微泛红,急忙起身:"早点休息,明早还要采集晨露时分的土壤样本。我就在隔壁帐篷,有事随时叫我。" 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 拾穗儿抱着那个蓬松柔软的羽绒睡袋,将脸轻轻埋进去,一股阳光晒过后的清新味道混合着一种独属于陈阳的、干净清爽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种味道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和踏实,仿佛所有的寒冷和不安都被隔绝在了这小小的帐篷之外。 第二天,天际刚刚泛起鱼肚白,陈阳就轻手轻脚地敲响了拾穗儿的帐篷帘。 两人踩着露水走向观测点,陈阳自然地伸手拉她爬上一个长满青草的小坡。 掌心相触的瞬间,拾穗儿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的薄茧和温热的体温,自己的心跳快得像是要挣脱胸腔的束缚。 当第一缕阳光洒向无垠的草原,将每一根草叶都镀上金边时,陈阳正耐心地教她调试便携式土壤成分分析仪。 他的手指偶尔会覆上她的手背,指导她按键的力度,两人都会不约而同地顿一下,然后假装若无其事地继续操作,可微微泛红的耳尖却藏不住心底的悸动。 中午在牧民家体验当地美食,面对一大盘热气腾腾的手把肉,拾穗儿有些无从下手。 陈阳不动声色地拿起小刀,熟练地将最好部位的肉剔下来,自然地放到她碗里:"这个部位的肉最嫩,蘸着韭菜花酱吃,是草原最地道的风味。" 他又掰开一块奶豆腐递给她,"奶茶是咸的,配这个刚好。" 拾穗儿看着他细致的动作,心里暖融融的。 旁边一位热情的牧民阿姨笑着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说:"小伙子真会照顾人,你们俩真般配。" 一句话让两个年轻人都红了脸,低头默默吃饭,却都在对方看不见的角度,悄悄扬起了嘴角。 下午的植被样本采集工作繁重而枯燥。草原上的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拾穗儿的额角很快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陈阳立刻从背包里拿出防晒喷雾,走到她身边,动作轻柔地帮她喷洒在颈后和手臂等暴露在外的皮肤上。 冰凉的喷雾带来一丝清凉,而他小心翼翼生怕喷到她眼睛里的专注神情,比草原的阳光还要灼热。 意外发生在临近傍晚时分。 一只顽皮的羊羔脱离了羊群,跑向了远处的深草区。拾穗儿想都没想就追了上去,却在草丛中被隐藏的土坑绊了一下,惊呼一声向前倒去。 电光火石之间,一只有力的手臂猛地从后面揽住了她的腰,将她稳稳地带回怀里。 陈阳因为急速奔跑和惊吓,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声音里带着尚未平复的惊慌和后怕:"你吓死我了!跑那么快干什么!这草原上地形复杂,要是摔伤了怎么办!" 拾穗儿靠在他温热的胸前,能清晰地听到他如擂鼓般急促的心跳声。 他校服上淡淡的皂角清香和年轻男孩特有的阳光气息混合在一起,将她紧紧包裹。这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脸颊瞬间烧得滚烫。 她慌忙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低垂着头:"对不起,我只是怕小羊跑丢了..." 陈阳叹了口气,蹲下身检查她的脚踝,发现膝盖处擦破了一小块皮。 他立刻从背包里拿出碘伏棉签和创可贴,消毒的动作比之前处理任何标本时都要轻柔百倍。 "以后不许再这样冒险了," 他低着头,声音闷闷的,"有什么事先叫我,有我在呢。" 当晚的篝火晚会上,当全班同学起哄让班长表演节目时,陈阳在众人的目光中缓缓走向拾穗儿。 跳动的火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闪烁,他变魔术般从身后拿出一束不知何时采来的、用草茎捆扎的野雏菊。 "四年前迎新那天,我就注意到那个宁可自己吃苦也要把助学金让给别人的姑娘。"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耳中,"这四年来,我最大的愿望不是顺利毕业,也不是找到好工作,而是……"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坚定地望进拾穗儿含泪的双眼,"而是能继续陪在你身边,看你实现''让戈壁变成绿洲''的梦想。" 在满天繁星和全班的欢呼声、掌声中,拾穗儿的眼泪终于决堤。 她接过那束在风中微微颤抖的野雏菊,扑进了陈阳张开的怀抱。 原来最美好的告白,不是甜言蜜语,而是四年如一日的默默守护与支持。 夜深时分,同学们陆续回到帐篷休息。拾穗儿和陈阳却并肩坐在营地边的草坡上,整理着最后一批样本数据。 夜风微凉,陈阳默默将外套披在拾穗儿肩上。 月光如水银泻地,将两个依偎在一起的年轻身影拉得很长。 拾穗儿看着标本箱里并排放置的土壤样本——它们来自草原的不同方位,却最终汇聚于此,就像他们各自走过漫长道路,终于在此刻相遇,并决定携手走向共同的未来。 晨光再次洒落广袤草原时,拾穗儿在采样记录的最后一页郑重写下:最珍贵的标本,是共同成长的时光;最美丽的风景,是与你并肩看过的晨昏。 而陈阳在她身旁,正将新采的雏菊轻轻夹进她的标本册。 花开两朵,交相辉映,恰似他们刚刚开始的、充满希望的崭新人生篇章。 当大巴车缓缓驶离草原,拾穗儿靠在陈阳肩头,看着窗外无垠的绿色向后飞逝。 她的手被陈阳紧紧握着,掌心相贴的温度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与踏实。 四年的默默守护,五天的朝夕相处,终于让两颗早已相互靠近的心,勇敢地贴在了一起。前路或许仍有风雨,但拾穗儿知道,只要身边有这个人在,她就有了面对一切的勇气。 第34章-分享 这是拾穗儿和陈阳从内蒙古草原研学回来的第三天,京科大学的报告厅里已坐得满满当当。 木质座椅上,学弟学妹们捧着笔记本轻声交谈,笔尖在纸页上摩挲的声响,伴着窗外梧桐叶的沙沙声,织成初夏里安静又热烈的氛围。 作为即将毕业的大四学生,他们要给同校的学弟学妹、学院老师分享研学收获,更要说说藏在心里多年的戈壁梦。 拾穗儿站在后台,左手反复摩挲着帆布包上绣的小雏菊。 这是大三那年,她和陈阳在实验室培育“戈壁1号”耐旱草种时,他趁着等待数据的间隙帮她补的,针脚里藏着“扎根戈壁”四个字的缩写。 包侧兜露着半截研学手册,封面上沾的草原沙土还没擦干净,指尖一碰,就能想起在苏木马场蹲到腿麻测的土壤湿度。 想起牧民递来的热奶茶,炒米沉在碗底的香甜,还有和陈阳一起在沙丘边埋下的草种——那是他们为毕业返乡做的最后一次实地验证,每一粒都裹着京科大学实验室调配的微生物菌剂。 “又在琢磨待会儿怎么说?” 陈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穿着京科大学的灰色纪念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去年在戈壁测土壤肥力时留下的浅疤。 他手里拿着两个保温杯,递过来一个给拾穗儿:“张教授刚让我给你带的,他说你一紧张就容易嗓子干,特意泡了胖大海,还加了你喜欢的蜂蜜。” 拾穗儿接过保温杯,手指触到温热的杯壁,暖意顺着手指漫到心口。 她低头抿了口茶,甜润的滋味压下了些许紧张,声音里还带着未散的研学余温:“我怕说不好草原上的事,那些土壤分层、植被分布的细节,学弟学妹会不会觉得无聊啊?” “怎么会?” 陈阳从背包里掏出一个浅棕色牛皮本,翻开的那页夹着片压平的沙枣叶,叶缘还带着草原的淡绿。 “你忘了?咱们在草原采集深层土时,你为了数清楚土层里的拟步甲幼虫,蹲在地上看了整整半小时,连牧民叔叔都凑过来夸你‘比草原的老牧民还懂土’。你只要把这份对土地的认真说出来,大家肯定能懂你为什么想回戈壁。” 他说着,用食指轻轻弹了弹她发红的耳垂,“而且张教授刚才还跟我说,待会儿他会帮你补充分享生态修复技术的细节,咱们俩搭档,肯定没问题。” 正说着,后台门口传来脚步声,张建军教授走了进来。 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手里拿着份研学报告,上面密密麻麻写着红色批注,连“草原与戈壁土壤肥力对比”的图表都重新画了一遍。 “穗儿、陈阳,刚才再看了遍你们的报告,‘草原-戈壁生态联动修复’这个思路很新颖,待会儿分享时可以多说说——让学弟学妹们知道,咱们学生态的,不只是在实验室里做数据,更要到实地去找答案。” 拾穗儿看着报告上细致的批注,眼眶忽然有点发热。 四年来,张教授不仅教她专业知识,还总在她实验遇到瓶颈时陪她在实验室熬夜,在她想家时跟她聊戈壁的植被特点,甚至帮她联系戈壁的公益组织,凑齐了建学校的第一笔资金。 她用力点头:“教授,我记住了,我会把草原的故事说清楚,也会把咱们要回戈壁做事的心意说清楚。” “这就对了。” 张教授拍了拍她的肩膀,眼里满是期许,“去吧,报告厅里的孩子都等着听你们的故事呢。” 拾穗儿深吸一口气,跟着陈阳走向舞台。 聚光灯落在身上时,她看见台下密密麻麻的脸——有抱着笔记本的学弟学妹,有熟悉的同班同学,还有坐在前排的张教授,正笑着冲她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陈阳先走上台,拿起话筒,声音清亮又有力:“各位老师、同学,今天我们要分享的,不只是一次草原研学,更是一个关于‘回家’的故事。接下来,让我们欢迎我的搭档,也是那个从戈壁来、要回戈壁去的女孩——拾穗儿。” 掌声像潮水般涌来,拾穗儿走到话筒前,先鞠了个躬,然后抬头看向台下,声音里带着草原风的柔软。 “大家好,我是拾穗儿,还有一个月就要从京科大学毕业了。这次去内蒙古草原研学的五天,让我想起了很多事,也更清楚了自己为什么要考京科大学,为什么毕业后一定要回戈壁。” “我从小在戈壁长大,那里的风里总裹着沙子,冬天冷得能冻裂土坯房的窗户,夏天热得能晒化鞋底。” 拾穗儿的声音轻轻的,却能让每个人都听清,“我小时候最盼着下雨,因为下雨时沙子就不会乱飞,奶奶还能带我去沙丘边找刚冒芽的沙蒿。可那时的戈壁,草很少,树更少,村里没有学校,我是跑到十几里外的镇上躲在窗外偷听老师讲课,教室是间漏风的土房,黑板是用墨汁刷的木板,我那时总在沙滩上画沙枣树——画它的根扎进沙子里,画它的枝桠上站着小鸟,盼着有一天,村里的孩子能坐在亮堂的教室里,不用再冻着小手抄课本。”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敲了敲话筒,像是在回忆考学的日夜。 “高三那年,我在一张废弃的报纸上看到京科大学的相关报道,看到‘植被恢复’‘土壤改良’这些专业名词时,忽然就哭了——原来真的有学问能让戈壁长出草、开出花,原来我小时候的梦,不是遥不可及的幻想。 所以我拼了命地学习,每天只睡四个小时,把所有复习资料都翻烂了,终于考上了京科大学。 我来京城读书,不是为了留在高楼大厦里,是为了把这里的知识带回家,带回那个生我养我的戈壁。” 台下安静极了,只有笔尖划过笔记本的沙沙声。拾穗儿抬眼看向张教授,他正拿着笔在纸上写着什么,眼里满是欣慰。 她继续说:“这四年,我和陈阳没少往戈壁跑。大一下学期第一次回去,我们带着简易的土壤测试仪,在沙丘上跑了三天,脚底板磨起了水泡,却测出了最准确的土壤肥力数据。” “大二那年暑假,我们跟着张教授种沙枣树,刚种完就遇到沙尘暴,十棵树倒了八棵,我坐在沙地里哭,陈阳就把剩下的树苗重新栽好,说‘咱们是京科大学的学生,学的就是怎么跟风沙较劲’。” “去年冬天,我们用实验室培育的‘戈壁1号’草种做实验,在沙子里加了微生物菌剂,今年春天回去看,有一半的草种都冒出了绿芽——那是我第一次觉得,奶奶说的‘戈壁变绿’,离我们这么近。” 说到草原研学,拾穗儿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哽咽。 “这次去草原,我们负责采集土壤和植被样本。每天清晨五点,陈阳就喊我起床,说‘清晨的土没被太阳晒透,湿度最准,数据才靠谱’。我们踩着露水往草原深处走,草长得齐膝盖高,露水打湿了裤脚,凉丝丝的却不冷。陈阳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拉我一把,说‘慢点,别踩坏了丛生禾草的根——这些草的根能固土,跟咱们戈壁的沙蒿一样金贵’。他连踩草都怕伤着草原,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原来有人和我一样,把每一寸土地都看得这么重。” “有天下午,我们遇到了小范围的沙尘暴。”拾穗儿的声音有点发颤,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话筒线,“风裹着沙子吹过来,睁不开眼,陈阳第一时间把我护在身后,用身体挡住风沙,手里还紧紧攥着样本袋——那里面装着我们一上午采集的土样,他怕沙子进去影响数据。等风沙过去,他的头发里、衣领里全是沙子,睫毛上都沾着细沙,却先抓着我的手问‘你没事吧?有没有迷到眼睛?’我看着他满是沙子的脸,忽然想起张教授课堂上说的话:‘学生态的人,要先爱土地,再爱人——因为土地里藏着所有人的生计和未来’。陈阳就是这样的人,他爱草原,爱戈壁,也爱我想守护的每一个人。” 台下传来轻轻的抽气声,前排有个学妹悄悄擦了擦眼泪。 拾穗儿深吸一口气,擦掉眼角的湿润,声音重新变得坚定:“有人问我,京科大学毕业,留在京城找份安稳工作不好吗?为什么要回戈壁吃苦?可他们不知道,戈壁是我的根。我在那里喝着奶奶煮的奶茶长大,在那里踩着沙子学会走路,在那里许下‘要让戈壁变绿’的梦。京科大学给了我知识,给了我培育草种的技术,给了我画生态规划图的本事,现在,该是我把这些本事用在老家的时候了。” 她举起手里的研学手册,封面朝上对着台下,上面“草原-戈壁生态调研”的字样格外清晰。 “这上面写着我们的毕业计划:六月底参加完毕业礼,七月初就带着‘戈壁1号’草种和沙枣树苗回戈壁;先种满村东的五十亩沙丘,再帮村里建生态合作社,教大家种耐旱牧草、养生态牛羊,靠绿色产业赚钱,让大家不用再靠天吃饭;明年春天,新学校就会开工,我们用京科大学的环保技术,盖保温又节能的教室,装明亮的玻璃窗,建小小的图书馆——让村里的孩子能坐在里面读《草原上的小木屋》,读《植物的生长秘密》,能知道外面的世界很大,也能知道自己的家乡可以很美。” “我知道治沙很难,建学校也很难。”拾穗儿的目光扫过台下,带着从未有过的笃定,“去年冬天在戈壁测数据,我们的仪器被风沙埋了两次,手冻得握不住笔;培育‘戈壁1号’草种时,实验失败了三次,我躲在实验室走廊里哭了很久。可每次想放弃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奶奶说的‘沙枣树要扎深根才能活’,想起张教授说的‘难的事,做成了才更有意义’。我想试试,想让戈壁的风里不再只有沙子,还能有青草的香;想让家乡的人提起未来时,眼里能有光;想下次带着学弟学妹回戈壁时,能指着成片的绿洲说‘你看,这是我们用京科大学的知识种出来的’——这就是我考京科大学的原因,也是我毕业后一定要回戈壁的原因。” 她鞠了个躬,声音里带着滚烫的期待:“谢谢大家,我的分享完了。” 台下先是短暂的安静,然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学弟学妹们站起来鼓掌,有的举着笔记本喊“学姐加油”“我想加入你们的项目”,还有个戴眼镜的男生高高举起手,手里晃着一张写着“戈壁志愿者”的纸条。 张教授走上台,先拍了拍拾穗儿的肩膀,然后拿起话筒,声音里满是骄傲:“拾穗儿和陈阳的故事,是咱们生态与环境学院最想看到的样子——把论文写在祖国的大地上,把梦想种在需要我们的地方。我已经跟戈壁生态站联系好了,下个月他们回去,学院会提供技术支持和设备借用;另外,学院决定给‘戈壁绿洲’项目拨款,算是对他们的一份支持。” 掌声再次响起,陈阳走到拾穗儿身边,轻轻牵住她的手。 他的手心很暖,带着常年握采样器留下的薄茧,却让她觉得格外踏实。 台下的提问声此起彼伏,一个扎马尾的女生站起来:“学姐,你在实验室培育草种的时候,有没有觉得特别难坚持的时刻?” 拾穗儿笑着点头:“有啊。大二那次实验失败,我看着培养皿里枯死的幼苗,觉得自己根本帮不了戈壁,甚至想过要不要换专业。是陈阳找到我,手里拿着我们刚入学时在京科大学银杏道拍的照片,说‘你忘了咱们在照片背面写的字了吗?’我才想起,照片背面我们一起写了‘为戈壁变绿而来’。那天我们在实验室待到凌晨,重新查文献、调配方,第四次实验时,幼苗终于冒出了绿芽——那时候我就知道,只要不放弃,梦想总会像草种一样,在土里慢慢发芽。” 一个男生举手:“学长学姐,你们回去建学校,后续的师资问题怎么解决呀?” 陈阳接过话筒,认真地说:“我们已经和家乡的教育局沟通过了,他们会协调基础学科的老师;另外,我们还计划在京科大学发起‘戈壁支教’活动,欢迎有兴趣的学弟学妹假期去支教,给孩子们带更多外面的知识。” 分享会结束后,报告厅里的人渐渐散去。 张教授拿着一份文件走到他们面前,递了过去:“这是戈壁生态站的合作协议,我已经帮你们初步对接好了,下个月回去就能签;还有这个,是学院实验室多余的两台土壤检测仪,你们带回去用,不用再跟实验室借了。” 拾穗儿接过协议和仪器清单,指尖有些颤抖。 协议上“京科大学”和“戈壁生态站”的红色印章格外醒目,像是为她的梦想插上了翅膀。她抬头看着张教授,眼里满是感激:“张教授,谢谢您,谢谢您这四年来一直帮我们。” “傻孩子,谢什么。” 张教授笑着摆摆手,“你们愿意回戈壁做事,愿意把学到的知识用在实处,比什么都强。以后遇到技术难题,随时给我打电话,京科大学永远是你们的后盾。” 夕阳透过报告厅的窗户照进来,金色的光落在三人身上。 陈阳牵着拾穗儿的手,张教授走在旁边,三人慢慢朝着校门口走去。 路边的梧桐叶被风吹得沙沙响,像草原上的风掠过草甸,也像戈壁上的沙枣树在轻声回应。 “咱们明天去物流站提树苗吧?” 拾穗儿轻声说,眼里闪着光,“我怕晚了赶不上雨季种植。” “好,我已经跟物流站确认过了,树苗都按咱们算的数量准备好了,还加了保湿棉,不会蔫。” 陈阳点头,又想起什么,“对了,咱们还得去书店买些绘本和科普书,新学校的图书馆得先囤点书,你说带《一粒种子的旅行》好不好?孩子们肯定喜欢听种子怎么长大的。” 拾穗儿笑着点头,心里满是期待。 她知道,回戈壁的路不会容易——可能会遇到更凶猛的沙尘暴,可能会有草种不发芽的挫折,可能会有建学校时的资金难题。 但只要身边有陈阳,有张教授,有京科大学的支持,有心里不灭的梦想,再难的路,她都能一步步走完。 走到校门口时,拾穗儿回头看了一眼京科大学的校门。 四年的时光像电影一样在眼前闪过——第一次走进生态实验室的好奇,第一次成功培育出草种的喜悦,第一次回戈壁看到绿芽的激动……这里承载了她的青春,也孕育了她的梦想。 她轻轻握紧陈阳的手,轻声说:“陈阳,咱们一定会让戈壁变绿的,一定会让那里的孩子有书读的。” 陈阳用力点头,眼里满是坚定:“会的,咱们一定能做到。”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校门口的石板路上。 远处的天空渐渐染上橘色,像戈壁上的日出,也像梦想绽放的颜色。 拾穗儿知道,她的故事,才刚刚开始——从京科大学出发,回戈壁去,种出一片绿洲,建起一所学校,让更多人的梦想,在那片她深爱的土地上,生根发芽。 第35章-获优 京科大学,处处弥漫着毕业季特有的气息——既有对未来的憧憬,也夹杂着离别的淡淡愁绪。 校园里的梧桐树郁郁葱葱,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如同碎金般铺满了林荫道。 报告厅里的分享会成功举办的兴奋感还在拾穗儿心中温热地流淌,但另一件重要的事情,即将为她在京科大学的四年时光画上一个浓墨重彩的句点——校级“优秀毕业生”颁奖典礼。 这天清晨,拾穗儿醒得格外早。 宿舍的窗帘缝隙间透进熹微的晨光,她轻轻坐起身,怕吵醒还在熟睡的室友。 目光落在床头那条帆布包上,小雏菊的刺绣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安静。 她伸出手,指尖再次拂过那些细密的针脚,“扎根戈壁”的缩写仿佛带着温度,让她想起分享会那天陈阳鼓励的眼神和张教授期许的目光。 这份“优秀毕业生”的荣誉,对她而言,不仅仅是对过去四年努力学习的肯定,更像是一份沉甸甸的嘱托和祝福,为她返回戈壁的征程注入了一份坚实的信心。 她轻手轻脚地爬下床,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个略显陈旧的木盒子。 打开盒子,里面整齐地放着一摞摞笔记本、一叠叠车票根,还有几张已经有些模糊的照片。 最上面是一张她刚入校时在京科大学气派的校门口拍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孩脸庞黝黑,眼神里带着初到大城市的怯生生和对未知的渴望。 她翻看着厚厚的实验记录本,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数据、图表和心得,有些页面还沾着些许泥土的印记,那是无数次野外采样和实验室奋战的见证。 还有那些往返于京城和戈壁之间的车票,每一次的褶皱都记录着她将知识带回家乡、将希望播种在沙漠的足迹。 看着这些,拾穗儿的眼眶微微发热。 这四年,她就像一颗渴望雨露的沙枣种子,在京科大学这片肥沃的学术土壤里拼命汲取养分,如今,终于要破土而出,准备回到那片生她养她的土地去反哺、去扎根。 她从盒子底层拿出一条素雅的连衣裙,是淡淡的米白色,上面有细小的雏菊花纹。这是她用去年获得的奖学金,犹豫了很久才买下的,一直没舍得穿。 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她想以最整洁、最精神的面貌出席。 裙子虽然不昂贵,但面料舒适,剪裁得体,穿在她身上,衬托出她那份独有的朴实和清秀。 “穗儿,今天真精神!”孙晓睡眼惺忪地探出头,由衷地赞叹道。 拾穗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今天是颁奖典礼嘛。” “你值得的!” 另一个室友也醒了,撑起身子,“这四年,就属你最拼。每次从戈壁回来都又黑又瘦,还带着一脸满足的笑。这个‘优秀毕业生’,实至名归!” 室友们真诚的话语让拾穗儿心里暖融融的。 这四年,她们一起挑灯夜读,一起分享家乡特产,在她想家或者实验受挫时给予安慰,这份情谊,是她大学生活中宝贵的财富。 这时,手机屏幕亮起,是陈阳发来的消息:“醒了吗?我在楼下等你,一起去食堂吃早饭。” 简单的话语,却像一股暖流,瞬间抚平了拾穗儿内心最后一丝细微的紧张。 她回复了一个“好”字,对着镜子最后整理了一下头发,将那条绣着小雏菊的帆布包小心地背好,深吸一口气,走出了宿舍门。 陈阳果然等在楼下那棵高大的梧桐树下。 他今天也穿得很正式,简单的白色衬衫搭配深色休闲裤,整个人显得清俊挺拔。 阳光透过树叶在他身上跳跃,他看到拾穗儿出来,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快步迎上前。 “今天你真漂亮。”他声音温和,带着显而易见的欣赏,目光落在她身上,温柔又专注。 拾穗儿的脸更红了些,小声说:“谢谢……你也很帅。” 陈阳自然地接过她手里装证书用的文件袋,另一只手则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温暖而干燥,掌心因常年握采样器、铁锹而留下的薄茧,摩挲着她的手背,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走吧,张教授叮嘱了,典礼前得吃点东西,不然一上午怕顶不住。” 陈阳牵着她,并肩走向食堂。 清晨的校园已经苏醒,三三两两的学生走过,有人抱着书匆匆赶往图书馆,有人在操场晨练。 走在熟悉的林荫道上,拾穗儿不禁感慨:“时间过得好快,感觉昨天才刚拖着行李来报到,今天就要毕业了。” “是啊,” 陈阳握紧了她的手,侧头看她,眼神里带着回忆的笑意,“还记得大一刚开学,你在生态学概论课上站起来回答问题时,紧张得差点把笔记本捏皱,但回答得特别有条理,一下子就把我……和大家都镇住了。” 拾穗儿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哪有那么夸张?我当时就是照着笔记念的。” “反正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这个从戈壁来的姑娘,不简单。” 陈阳的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骄傲,“你身上有股劲儿,像戈壁上的沙枣树,看着不起眼,却特别坚韧,只要有一点希望,就能拼命扎根生长。” 这话说到了拾穗儿心坎里。 沙枣树,是她童年记忆里戈壁滩上少有的绿色,是顽强生命的象征。她没想到,陈阳如此懂她。 在食堂,陈阳熟练地打好了拾穗儿喜欢的小米粥和素包子,还特意加了一个她爱吃的茶叶蛋。“多吃点,今天可是重要日子。” 吃着温暖的早餐,看着对面细心为自己剥鸡蛋壳的陈阳,拾穗儿心里充满了踏实和幸福。 这四年,无论是酷暑寒冬的野外考察,还是枯燥重复的实验操作,亦或是思乡情切的无助时刻,陈阳总是这样,默默地陪伴在她身边,用他特有的方式支持和鼓励着她。 从同学到搭档,再到彼此心照不宣的恋人,他们的感情,就像戈壁中悄然生长的耐旱植物,没有轰轰烈烈的宣言,却在日复一日的相互扶持、志同道合的追求中,扎根得越来越深。 “陈阳,” 拾穗儿轻声说,眼神清澈而认真,“这个‘优秀毕业生’,我觉得有一大半的功劳是你的。没有你,我可能很多次都想放弃了。” 陈阳把剥好的鸡蛋放到她碗里,摇摇头,目光坚定地看着她:“别这么说,穗儿。是你自己的坚持和努力打动了我。是你的那个‘戈壁梦’吸引了我,让我觉得,我们所学的知识,原来可以这么具体、这么有意义地用在需要的地方。应该说,是你让我找到了学生态学的真正价值。” 他顿了顿,声音更柔和了些,“而且,能和你一起为了同一个梦想努力,是我觉得最幸运的事。” 他的话真挚而诚恳,拾穗儿感到鼻尖微微发酸。 她低下头,默默喝着粥,心里却像打翻了蜜罐,甜得发颤。 颁奖典礼在学校最大的礼堂举行。 当他们到达时,礼堂内已是座无虚席。即将毕业的学子们穿着学位服,脸上洋溢着激动和喜悦。 前来观礼的家长、老师、学弟学妹们坐满了观众席,整个会场充满了庄严而热烈的气氛。 巨大的横幅悬挂在舞台上方,红底白字写着“京科大学第三十五届毕业典礼暨优秀毕业生表彰大会”。 找到自己专业区域坐下后,拾穗儿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掌心因为紧张而有些湿润。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 “别紧张,” 陈阳的声音在耳边低低响起,他温热的手掌轻轻覆盖在她放在膝盖的手上,传递着无声的力量,“就像分享会那样,把你心里想的说出来就好。大家想看到的,就是最真实的拾穗儿。” 他的安抚总是如此有效。拾穗儿侧过头,对上他鼓励的眼神,用力点了点头。 是啊,她不需要刻意表现什么,她只需要真诚地表达感谢,分享她的梦想,就像她在草原研学分享会上做的那样。 学院领导、校领导依次入场,在主席台就座。 张建军教授也在其中,他今天穿了一身合体的深色西装,打了领带,平时略显随意的头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显得格外精神矍铄。 他的目光扫过台下,很快定位到拾穗儿和陈阳,朝他们微微颔首,露出了一个鼓励的笑容。 典礼在雄壮的国歌声中正式开始。 一系列流程之后,终于到了最激动人心的环节——宣读“优秀毕业生”名单并颁奖。 “下面,宣读京科大学第三五届‘优秀毕业生’获奖名单!”主持人的声音洪亮而充满激情。 礼堂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一个个名字被念出,一位位优秀的学子在掌声和聚光灯中走上舞台,从校领导手中接过象征荣誉的证书和奖杯。 拾穗儿屏住呼吸,听着一个个名字,既期待又紧张。 陈阳的手始终没有松开,默默地给她支持。 “……拾穗儿同学!” 当自己的名字被清晰念出时,拾穗儿的心猛地一跳,随即被巨大的喜悦和激动淹没。 聚光灯瞬间打在她身上,周围响起了更加热烈的掌声,尤其是本院系的区域,掌声格外响亮,还夹杂着学弟学妹们的小声欢呼“穗儿学姐好棒!” 陈阳松开了手,轻轻推了推她的后背,低声道:“去吧,穗儿,加油!” 拾穗儿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裙摆,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迈着虽然有些紧张但异常坚定的步伐,走向舞台。 台阶似乎有些长,她能听到自己心脏“咚咚”跳动的声音,但内心却异常清明。 她想起了戈壁滩上辽阔的天空,想起了奶奶阿古拉期盼的眼神,想起了张教授的谆谆教诲,想起了和陈阳一起在沙地里种下的每一棵苗……这一切,都汇聚成她此刻脚下的力量。 走上舞台,站定。为她颁奖的,正是张建军教授。 张教授看着走到自己面前的拾穗儿,女孩穿着素雅的连衣裙,身姿挺拔,眼神清澈而坚定,虽然脸颊因激动而泛红,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静力量。 他仿佛看到了四年前那个带着一身风沙气息、眼神却亮得惊人的戈壁姑娘,如今已然蜕变成自信、坚韧、怀揣梦想的优秀青年。 他从礼仪手中接过烫金的荣誉证书和一座精致的水晶奖杯——奖杯被设计成破土而出的嫩芽造型,象征着希望和成长。 张教授郑重地将证书和奖杯递到拾穗儿手中。 就在拾穗儿接过荣誉的瞬间,张教授微微倾身,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充满感情地低声说道:“穗儿,好孩子,你是戈壁上最亮的那颗星,也是我们京科大学培养出的好苗子。老师为你感到骄傲!”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眼神里的欣慰、骄傲和期许,几乎要满溢出来,那是一种远超自己获奖的、发自内心的喜悦。 这一刻,拾穗儿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瞬间夺眶而出。 滚烫的泪珠滑过脸颊,滴落在手中的证书上。 这突如其来的、如同父亲般的肯定和褒扬,击中了她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四年来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第一次走进张教授办公室请教问题时的忐忑;实验失败时他陪着她一遍遍分析数据到深夜;想家时他像长辈一样嘘寒问暖,还给她讲戈壁植被的故事;为了他们的“戈壁梦”,他一次次帮忙联系资源、争取支持……张教授之于她,早已不仅仅是传授知识的导师,更是人生路上的引路人和慈爱的长辈。 “谢谢……谢谢张教授……” 拾穗儿哽咽着,只能反复说着谢谢,双手紧紧抱着那份沉甸甸的荣誉,仿佛抱着四年青春的全部重量和一份无比珍贵的信任。 台下响起了理解的、鼓励的掌声。很多人都看到了这感人一幕,看到了教授与学生之间深厚的、超越师生名分的情谊。 张教授慈爱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控制情绪,准备发表获奖感言。 拾穗儿用力点头,抬起手臂,有些不好意思地用指尖迅速擦去脸上的泪痕。 她走到话筒前,调整了一下呼吸。聚光灯有些刺眼,她能看到台下模糊的人海,但她清晰地看到了前排陈阳鼓励的笑脸,看到了室友们竖起的拇指,看到了学院老师们赞许的目光。 她将证书和奖杯小心地放在演讲台上,双手轻轻扶住话筒架,再次深吸一口气,开口时,声音还带着一丝哭过后的微哑,但却异常清晰、坚定: “尊敬的各位领导、老师,亲爱的同学们,大家上午好。” “我是拾穗儿。站在这里,手里拿着这份沉甸甸的荣誉,我的心情非常激动。首先,我要衷心感谢学校对我的培养,感谢学院各位老师四年来的悉心教导,感谢所有帮助过我的同学和朋友。” 她的目光转向身旁的张建军教授,眼神充满了真挚的感激:“在这里,我特别想感谢我的导师,张建军教授。张教授,谢谢您!” 她朝着张教授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 直起身后,她继续说道,声音更加柔和却充满力量:“不管是日常的学习、艰难的实习,还是这次难忘的内蒙古草原研学,您一直都像长辈一样支持我、帮助我、鼓励我。在我实验遇到瓶颈想要放弃的时候,是您告诉我‘难的事情,做成了才更有意义’;在我思乡情切的时候,是您跟我聊戈壁的植被,让我知道我的根在哪里;在我们萌生回戈壁的想法时,是您第一时间站出来,帮我们联系资源,为我们争取一切可能的支持。您不仅教会我专业知识,更用言传身教告诉我,什么是生态学人的责任和担当。您是我大学四年里,最尊敬的导师,也是我人生路上最重要的引路人。” 台下再次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这掌声既是给拾穗儿的真诚,也是给张教授的无私奉献。 张教授站在一旁,看着台上那个真诚感恩的女孩,眼眶也湿润了。他欣慰地笑着,不住地点头。 拾穗儿的目光扫过台下,继续说着,声音里带上了草原的风和戈壁的阳光:“我来自戈壁,那里有辽阔的天空,有漫天的风沙,也有我童年里关于绿色最真切的渴望。四年前,我带着让家乡变绿的梦想来到京科大学。这四年,我在这里学到了让梦想照进现实的知识和能力。我深知,这份‘优秀毕业生’的荣誉,不仅是对我过去学习的总结,更是对我未来返回戈壁、建设家乡的嘱托和激励。” 她的话语朴实无华,却蕴含着巨大的力量,敲击着每个人的心扉。 台下变得异常安静,所有人都被这个戈壁姑娘的真诚和梦想所打动。 “有人问过我,京科大学毕业,为什么还要回戈壁吃苦?” 拾穗儿的声音微微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想说,戈壁是我的根。我喝那里的水长大,踩那里的沙子学会走路。京科大学给了我翅膀,但我梦想起飞和降落的地方,永远都是那片生我养我的土地。我要回去,用我学到的知识,和我的搭档陈阳一起,种下‘戈壁1号’草种,栽下沙枣树,建起新学校,让风里有青草的香味,让孩子们眼里有光,让家乡的人看到未来的希望!” 她的声音哽咽了,但眼神却亮得惊人:“我知道前面的路很难,治沙、建学校,都会遇到很多困难。但我不怕!因为我有京科大学作为后盾,有张教授这样的导师指引,有国家给我力量……” 她的目光落在台下的陈阳身上,脸上泛起一抹红晕,声音却更加坚定,“有愿意和我一起并肩作战的伙伴!我们有信心,一步一个脚印,把梦想变成现实!” “最后,再次感谢母校,感谢所有关心和支持我的人!我会带着这份荣誉和大家的期望,回到戈壁,脚踏实地,努力让那片我深爱的土地,变得更绿、更美!谢谢大家!” 拾穗儿再次深深地鞠躬。 短暂的寂静之后,雷鸣般的掌声瞬间席卷了整个礼堂,久久不息。 许多人都被这番真挚、朴实又充满力量的感言深深打动。 学弟学妹们用力鼓掌,眼神里充满了敬佩和向往;老师们频频点头,为培养出这样有理想、有担当的学生而感到自豪;不少感性的同学和家长,甚至悄悄拭去了眼角的泪水。 陈阳在台下,看着聚光灯下的拾穗儿。她穿着米白色的裙子,身姿挺拔,脸上还带着泪痕,但眼睛里闪烁着如同星辰般明亮坚定的光芒。 她的话语,她的梦想,她的真诚,她的一切,在陈阳眼中,都美得不可思议。他的嘴角抑制不住地扬起温柔而深情的弧度,内心被巨大的骄傲和爱意填满。 他悄悄拿出手机,打开备忘录,飞快地输入一行字,然后珍重地保存起来。那行字是:“今天的拾穗儿,像一颗真正发光的星,照亮了我的整个世界,也必将照亮戈壁的未来。” 拾穗儿在掌声中走下舞台,脚步轻盈而踏实。陈阳早已等在台阶下,向她伸出大手。她将手放入他的掌心,两人相视一笑,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张教授也走了过来,眼含热泪,用力地拍了拍拾穗儿和陈阳的肩膀:“好!好孩子!说得好!做得更好!老师等着看你们戈壁变绿洲的那一天!” “我们一定努力,张教授!”拾穗儿和陈阳异口同声地说道,眼神里是同样的坚定。 颁奖典礼结束后,拾穗儿和陈阳被热情的学弟学妹们围住,纷纷表达敬佩之情,还有不少人询问如何参与他们的“戈壁绿洲”计划。拾穗儿耐心地一一解答,脸上始终带着温和而真诚的笑容。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满京科大学的每一个角落。拾穗儿和陈阳捧着荣誉证书和水晶奖杯,并肩走在熟悉的校园小径上,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陈阳,” 拾穗儿轻声唤道,停下脚步,回头望向那沐浴在金光中的宏伟校门,眼神充满了不舍与感激,“真的要离开了。” 陈阳也停下脚步,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然后握紧了她的手,声音沉稳而充满力量:“嗯,要离开了。但我们是从这里出发,去开启一段更精彩的旅程。穗儿,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拾穗儿转过头,看着陈阳被金辉勾勒出的侧脸,看着他眼中毫无保留的支持和爱意,心中充满了无限的勇气和暖意。 她用力回握他的手,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如同戈壁滩上最顽强的花朵。 “嗯!我不怕!我们一起回去,让戈壁变绿,让孩子们有书读,让梦想开花!” 两人的身影在夕阳的映照下,仿佛被镀上了一圈金色的光边。他们手牵着手,带着母校的祝福,带着师长的期望,带着彼此的承诺,坚定地向着校门外、向着辽阔的戈壁、向着他们共同的未来,迈出了脚步。 他们的故事,在京科大学暂告一段落,但更波澜壮阔的篇章,即将在遥远的戈壁上,由他们亲手书写。而拾穗儿知道,无论前路有多少风沙,只要根扎得深,只要心连着心,梦想就一定能像沙枣树一样,在看似荒芜的土地上,生长出最绚烂的绿色希望。 第36章-惜别 整个校园仿佛浸在一团巨大的情绪里——那是名为离别的雾,看不见摸不着,却稠得化不开,闷在心里发沉。 这雾,濡湿了宿舍楼下最后几声拥抱的叮咛,让合影时咧开的笑容都带了些许咸涩。 它悬在饯行的杯沿上,混着酒气,让平日里的玩笑话都变得郑重其事。 就连林荫道上的阳光都穿不透它,只在地上投下斑驳而恍惚的光影,仿佛每一片叶子都在挽留。 脚步变得迟疑,目光总想多停留一刻,将这熟悉的一切更深地刻进记忆里,好对抗即将到来的、巨大的空旷。 林荫道两旁繁茂的梧桐,往日是喧闹的见证者,此刻在微风中却也沉默了许多,只在偶尔漏下几缕被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斑驳光影,晃动着毕业季特有的恍惚与不确定。 布告栏上,崭新的海报急切地覆盖着旧日的痕迹,各种毕业典礼通知、房源信息、求职广告交织粘贴,像一场喧闹而凌乱的终场预告。 拖着行李箱的轮子声“碌碌”地不时划过静谧的路面,这声音混杂着或高或低的道别声、合影时强装欢笑的“茄子”声、以及终于压抑不住的、低低的啜泣,所有这些声音混合在一起,飘荡在初夏温润的空气里,让六月的暖风也带上了一丝黏稠的、告别的滋味。 这间朝夕相处了四年的宿舍,门牌号“309”的漆迹已然有些模糊,此刻更像一个即将被清空的、盛满青春的记忆容器。 往日堆满书本、杂物、零食袋的公共区域,此刻显得空荡了不少,只余下一些带不走的、或是心存留恋不愿马上带走的物件:苏晓挂在门后的卡通挂布,边角还沾着大一那年宿舍文化节的贴纸;杨桐桐留在书架上的几本旧专业书,扉页写着彼此借阅时的留言;陈静落在桌角的半块橡皮,还带着颜料染过的淡蓝色痕迹—— 它们无言地散落着,像被时光遗落的碎片,诉说着一段共同岁月的终结。 空气里,除了固有的、混合了护肤品和书本油墨的生活气息,更多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停滞感,仿佛时间在这里也变得踌躇,不忍向前。 拾穗儿安静地坐在自己靠窗的床沿,她的铺位已经整理得近乎肃穆。 一个洗得发白、边角有些磨损的帆布背包,和一个看起来经历了不少风雨、颜色暗淡的拉杆箱,就是她全部的行装。 这简洁,与室友苏晓床边那几个塞得鼓鼓囊囊、印着卡通图案的行李箱,与杨桐桐桌上那精心打包的一摞摞专业书籍,与陈静墙角那捆好的画筒和颜料箱,形成了鲜明对比,透着她一贯的、目标明确的利落。 她的手指轻轻抚过叠放整齐的床单,那是她从家乡带来的粗棉布,用了四年,布料已被浆洗得异常柔软,泛着旧旧的白,就像她本人,被岁月和知识温柔打磨,愈发显得温润,然而骨子里的那份从戈壁风沙中带来的韧劲,却丝毫未减。 指尖划过床单上细微的纹路,忽然想起大一刚来时,苏晓笑着说这布“老气”,转头却帮她一起把床铺得平平整整;想起无数个清晨,阳光透过窗户落在这布上,她们蜷在各自的被窝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今天的课、晚上的饭,日子慢得像这床单上的棉线,细细密密,织满了寻常的温暖。 沉默在小小的空间里蔓延,像渐渐上涨的潮水,淹没了几次欲言又止的唇。终于,苏晓动了,她放下一直无意识捏在手里的矿泉水瓶,几乎是冲了过来,紧紧地、用尽全力地抱住了拾穗儿,力道大得让两人都微微晃了一下。 “拾穗儿……” 声音像是从被泪水浸泡的海绵里挤出来,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浓重的哭腔,滚烫的眼泪迅速濡湿了拾穗儿肩上那薄薄的衣衫,烙铁般烫在她的心上。 “……真舍不得你回戈壁去……那么远,那么苦……以后,以后我们还能像现在这样,想见就见吗?想说话就能找到人吗?”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戳破了房间里勉强维持的平静。 杨桐桐猛地别过脸去,望着窗外,指尖却快速而用力地擦过眼角;陈静低下头,长发垂落遮住了侧脸,只有微微耸动的肩膀泄露了情绪。 离别的愁绪,如同被打翻的香水,瞬间浓郁到令人窒息,充盈了屋子的每个角落,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拾穗儿的心被这股力量揪得生疼,眼眶迅速发热,视线模糊起来。但她知道,此刻自己不能垮掉。 她深吸一口气,将那翻涌的酸楚硬生生压回心底,化作更轻柔的力量。 她抬起手,一遍遍,一下下,稳定而温暖地拍着苏晓因哭泣而颤抖的背脊,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戈壁雨后清朗的天空,轻快而充满不容置疑的坚定:“傻晓晓,当然能啊!” 她甚至试图让语调上扬,带上一点笑意,“你看现在,通讯多方便。电话,随时都能见到活蹦乱跳的我。我会天天、天天给你们发戈壁的‘实况转播’——早晨初升的太阳怎么把沙丘染成金红色,傍晚的落日如何像燃烧的火轮坠入地平线,夜里……夜里那里的星星,又多又亮,密密麻麻的,像撒了一把碎钻石在黑丝绒上,亮得简直像是假的,感觉一伸手就能摘下来……” 她顿了顿,眼神越过苏晓的肩膀,仿佛已经看到了那片辽阔的天地,语气里注入了一种自然而然的郑重与温柔,“等你们有空了,一定,一定要来!我带你们去看真正的戈壁,不是想象中只有荒凉的那种,去看……我将要一砖一瓦建起来的学校。晚上,我们就在星空下点起篝火,烤羊肉,喝奶茶,我给你们指,哪颗是北斗星,哪颗是牛郎织女……那里的风,唱歌的声音都和这里不一样。” 她描绘的画面,带着戈壁特有的苍凉壮阔与质朴生机,像一阵强劲而新鲜的风,稍稍驱散了弥漫在室内的离愁别绪。 杨桐桐转过头,已经恢复了平日里那种带着分析性的冷静,只是微红的眼角暴露了她:“说定了。等我手头这个项目忙完,第一个假期就去。拾穗儿,你得给我准备好最甜的沙枣,不然我可不下火车。” 陈静也抬起泪光点点的脸,用力点头,声音还有些哽咽:“嗯,我去写生,带上我最好的画具,要把那里的天空、沙地,还有你站在学校前面的样子,都画下来,画成一幅最美的画。” 苏晓急忙从拾穗儿肩上抬起头,胡乱抹着眼泪,抢着说:“我要拍vlOg!从我们见面开始拍,让所有人都看看,我姐妹在那么了不起的地方,做着多么棒的事情!” “好,好,好!” 拾穗儿用力地、一遍遍点头,友情的承诺是如此具体而温暖,像一块块坚实的基石,垒在她即将独自踏上的征途旁,让她感到无比安心和富足,“我等着你们!瓜管够,星空管看,奶茶管饱!” 夜色渐浓,像一滴浓墨在清水里泅开,染透了天际。 她们默契地不愿睡去,仿佛睡着就意味着时间会加速流逝。不知是谁先提议,四个人像过去无数个夜晚一样,围坐在有些冰凉的地板上,背靠着床脚、行李箱,开始了在309室的最后一次“卧谈会”。 话题不再是往日的课程吐槽、八卦趣闻或对未来的虚幻憧憬,而是沉淀了四年光阴的、最真诚的心里话。 苏晓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头,声音轻轻的:“穗儿,说真的,我有时候觉得你像一棵树,还是长在岩石缝里那种,根扎得特别深,特别稳。我佩服你,从来都知道自己要什么,而且那么坚定。” 杨桐桐推了推眼镜,语气是熟悉的理性,却包裹着关切:“前路肯定艰难,资金、师资、环境……拾穗儿,你要有心理准备,遇到实在过不去的坎,别硬扛,记得还有我们。” 陈静则用她艺术家特有的感性说道:“穗儿,你身上有种特别干净的东西,像戈壁上的天空。我相信,只要你守着这份心,没有什么能难到你。你的学校,一定会办起来的,因为那是从你心里长出来的。” 拾穗儿静静地听着,每一个字都像温润的雨滴,落在她心田。 感动如潮水般漫涌,她环顾着这三张在昏暗光线里依然无比清晰的脸庞,声音平静而坦诚:“其实,该说感谢的是我。谢谢你们,这四年,从未因我来自戈壁、家境普通而看轻我半分。谢谢你们,在我打工晚归时永远亮着的那盏台灯,在我生病时悄悄放在桌上的那碗热粥,在我因为想家偷偷掉眼泪时,你们什么都不问,只是默默地陪着我……这四年,你们教会我的,不仅仅是城市的生活习惯,更是如何宽容地看待世界,如何真诚地对待他人。” “回去的路,我知道肯定难,沙尘暴会迷眼,干旱会焦心,也许还会有不被理解的时刻。但我的心是笃定的,像拴在了骆驼桩上。戈壁是我的根,那里吹过的风,脚下的沙,都认识我。那里的孩子在等我,他们的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你的时候,让你觉得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儿。” “知识像水,我愿意做一眼小小的泉,哪怕水流很细,也要慢慢浇灌,我相信,一年,两年,十年……总能看着一小片沙地,慢慢润起来,绿起来。只要能看到一个孩子因为读书走了出去,或者留下来把家乡变得更好,那我做的这一切,就都值了。” 她的声音不高,甚至没有什么起伏,却蕴含着千钧之力。那不是口号式的激昂,而是从生命深处生长出来的、与土地血脉相连的信念。这信念,让其他三个女孩再次红了眼眶,这一次,却是为这份沉静的伟大。 回忆如温暖的潮水,无声地漫上心头。 她们想起大一那个冬天,拾穗儿为了省路费留在学校,除夕夜,她们三个各自从家里带来好吃的,偷偷聚在宿舍,用违规的小电锅煮了一顿乱七八糟却无比美味的火锅。 想起大三那年,拾穗儿参加支教项目回来,整个人黑瘦了一圈,却眼睛发亮地给她们讲那些山里孩子的故事,也就是从那时起,她回戈壁建学校的梦想开始清晰。 想起无数个深夜,她们挤在一张床上,分享彼此最秘密的心事,那些关于爱情、关于家庭、关于未来的迷茫与憧憬…… 四年间的点点滴滴,相互扶持的温暖,悄悄传递的关怀,共享的欢笑与泪水,此刻都成了心底最珍贵的宝藏,沉甸甸的,带着温度。 夜更深时,月光如水银般从窗口泻入,在地板上投下清晰的窗格影子。 不知是谁,先轻轻地哼起了那首她们都会的、关于离别和祝福的歌。 起初只是细微的哼鸣,渐渐地,其他声音也加入了进来,汇成一首轻柔而深情的合唱。 没有乐器,没有华丽的技巧,只有最真挚的声音在室内低低回荡,每一个音符都承载着对过去的眷恋,对未来的祝福,对彼此最深的祈愿。 歌声渐歇,宿舍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四个人浅浅的呼吸声,与窗外偶尔掠过的晚风、远处隐约的虫鸣交织在一起。 苏晓蜷了蜷身子,往拾穗儿身边靠了靠,声音带着哭后的沙哑,却又透着一丝安心:“真想把时间停在今晚啊,这样我们就不用分开了。” 陈静伸手揉了揉苏晓的头发,指尖带着温柔的力道:“又傻了,分开不是结束呀,是我们要去各自的地方,把309的故事,接着往下写。” 杨桐桐推了推眼镜,镜片在月光下泛着微光:“明天还有毕业典礼,还有散伙饭,现在该珍惜还能一起待着的时间。” 拾穗儿轻轻点头,伸手握住了苏晓的手,又碰了碰陈静和杨桐桐的胳膊,像是在确认彼此都在身边。 她望着窗外漫天的星光,忽然觉得,这夜的309,就像一个小小的港湾,包容了所有的不舍与留恋,也盛满了即将启程的勇气。离别或许沉重,但此刻身边的人、心中的信念,早已将这份沉重,酿成了往后岁月里,最值得珍藏的温暖。 第37章-留书 离开学校的前三天,拾穗儿起得格外早。 天刚蒙蒙亮,窗外的梧桐叶还沾着晨露,她就已经坐在书桌前,把四年积攒的专业书、笔记摞成高高的几堆。 阳光透过窗棂,在书页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那些泛黄的纸页边缘,密密麻麻的批注里夹着干枯的梧桐叶、银杏果,还有她在图书馆抄录的诗句—— 每一页都是她在309宿舍的台灯下、图书馆的靠窗座位上,一笔一划攒下的时光。 “要我帮忙吗?” 苏晓揉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看着拾穗儿弯腰整理书堆的背影,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拾穗儿回头笑了笑:“不用啦,我自己来就好。这些书想分两部分,一部分在图书馆送给学弟学妹,另一部分……想带回戈壁,给以后学校的孩子们看。” 正说着,宿舍门被轻轻推开,杨桐桐和陈静提着早餐走进来,手里还多了一个空纸箱。 “猜你要收拾书,特意从楼下宿管阿姨那儿借的。” 陈静把纸箱放在地上,蹲下身帮拾穗儿把笔记按科目分类,“这些笔记你都要带走吗?写得这么认真,留在图书馆给学弟学妹多好。” 拾穗儿摇摇头,指尖抚过一本写满教育心理学笔记的本子,封面上还贴着她大一画的小太阳:“这些要带回去。戈壁的孩子可能没那么多参考书,这些笔记里记的案例,说不定以后上课能用得上。” 她顿了顿,眼里泛起温柔的光,“不过专业课本和一些拓展读物,留在图书馆最合适——我当年就是在这儿借了学姐的旧书,才慢慢跟上学习节奏的,现在该把这份方便传给他们了。” 指尖划过书脊,她忽然想起大一刚申请图书馆勤工俭学的日子。 那时候她刚从戈壁来到城市,普通话带着口音,穿着洗得发白的外套,站在图书馆前台,连跟刘阿姨说话都带着怯意。 刘阿姨却没在意这些,只是笑着递给她一副手套:“姑娘,整理书架要搬书,戴着手套不磨手。” 往后的日子里,每天课后她都会准时出现在图书馆,从整理书架、贴书标,到帮读者找书、登记借阅,一点点熟悉这里的每一个角落。 冬天的图书馆暖气不太足,她整理完靠窗的书架,手冻得通红,刘阿姨总会把她拉到前台,塞给她一杯热红糖姜茶;夏天她赶论文熬到闭馆,刘阿姨就留着一盏灯等她,桌上摆着凉好的白开水,偶尔还会有一块自家做的绿豆糕。 “想什么呢?笑得这么甜。” 杨桐桐把豆浆递到她手里,笑着问。拾穗儿接过豆浆,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开来:“想起大一在图书馆勤工俭学的日子,刘阿姨总给我塞吃的,那时候觉得,图书馆就像第二个家。” 当天下午,拾穗儿抱着装满书的纸箱,和杨桐桐一起往图书馆走。 路过食堂时,她特意绕到窗口,买了两块刘阿姨爱吃的豆沙糕——这四年受了阿姨太多照顾,这次道别,她总想做点什么回报。 走到图书馆门口,那扇熟悉的玻璃门敞开着,刘阿姨正弯腰擦拭前台的桌子,花白的头发在午后的阳光里泛着柔和的光。 听到脚步声,刘阿姨抬头看见拾穗儿,手里的抹布一下就停住了:“穗儿?你怎么来了?是不是来拿寄存的书?” “阿姨,我来跟您道别,还有些书想留在这儿,送给来借书的学弟学妹。” 拾穗儿把豆沙糕递过去,又指了指身边的纸箱,“这些都是我四年里常用的专业书,笔记都写在旁边了,他们看着能省点力。” 刘阿姨接过豆沙糕,眼眶一下就红了,拉着拾穗儿的手往阅览室走:“你这孩子,总是这么贴心。正好这会儿下午没课,好多学弟学妹在里面看书、借书,你把书放在阅览区的长桌上,他们看到了肯定高兴。” 拾穗儿跟着刘阿姨走进阅览室,熟悉的书香扑面而来。 靠窗的那个座位空着,阳光正落在桌面上,恍惚间,记忆就像翻书一样,一页页在眼前展开—— 大二那年,她和陈阳一起参加“全国大学生教育公益实践大赛”,为了准备参赛方案,两人几乎天天泡在图书馆。 也是在这个靠窗的位置,桌上摊满了全国各地的教育公益案例,陈阳拿着笔在纸上画框架,她则埋头查资料,偶尔抬起头,就能看见他认真的侧脸。 有一次两人为了一个方案细节争论起来,声音不大,却引得周围的同学频频侧目。陈阳停下笔,忽然笑了:“别吵了,我们去楼下买瓶冰汽水,回来接着想。” 那天的冰汽水是橘子味的,气泡在舌尖炸开,两人坐在图书馆门口的台阶上,你一言我一语,不知不觉就把方案的漏洞补上了。 后来他们的方案拿了省级一等奖,领奖那天,陈阳特意把证书递给她:“这里面有你一半的功劳。” 大三上学期,她报名参加了山区支教项目,出发前需要准备一套适合当地孩子的教学方案。 陈阳知道后,主动提出陪她查资料。那段时间,图书馆闭馆的音乐成了他们最熟悉的背景音。 陈阳总能在密密麻麻的文献里找到关键信息,比如如何用当地资源设计手工课,如何用简单的道具讲解复杂的知识点。 有一次查到傍晚,外面下起了小雨,陈阳从包里掏出一把伞,又变魔术似的拿出一个烤红薯:“路过食堂买的,热乎着呢,你肯定没顾上吃饭。” 红薯的香气混着雨丝的清凉,在暮色里格外温暖。她咬着红薯,看着陈阳帮她收拾散落的书页,忽然觉得,有个人一起为了梦想努力,再难的路也变得好走了。 还有无数个普通的日子,她在图书馆勤工俭学整理书架,陈阳会来帮她搬厚重的书;她为了期末考试熬夜复习,陈阳会给她带一杯热牛奶。 她想家偷偷掉眼泪,陈阳会坐在她旁边,什么也不说,只是递一张纸巾,然后陪她一起看窗外的梧桐叶。 “穗儿?发什么愣呢?” 刘阿姨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拾穗儿回过神,笑着摇摇头,把纸箱里的书一本本摆到长桌上。 她从背包里掏出钢笔,在每本书的扉页上写下寄语,字迹工整又带着戈壁人特有的利落:“愿你们像戈壁的沙枣树,在困境中扎根,在风雨中成长。” 写完最后一本,她还在书里夹了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自己的联系方式:“要是看书时遇到不懂的地方,随时找我。” 刚把书摆好,两个背着双肩包的学弟学妹就走了过来。 扎着马尾的学妹拿起一本《教育学原理》,翻开扉页看到寄语,眼睛一下子亮了:“阿姨,这书是可以借的吗?字写得真好!” 刘阿姨笑着指了指拾穗儿:“这是你们拾穗儿学姐,马上要回戈壁建学校了,这些书都是她特意留给你们的。” 学妹惊讶地看向拾穗儿,手里的书攥得更紧了:“您就是拾穗儿学姐?我们老师上课总提您,说您是我们学院的榜样!” 她低头摸了摸扉页上的字,眼眶微红,“学姐,谢谢您的书和鼓励,我以后也要像您一样,好好学专业知识,将来去需要的地方做教育。” 旁边的学弟也拿起一本《教育心理学》,翻开一看,书页空白处满是细致的批注,还有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的重点,忍不住感叹:“学姐,您这笔记也太详细了!我这学期正好学这门课,一直找不到重点,有了这本书,我肯定能学好!” 拾穗儿看着他们兴奋的样子,心里暖暖的:“能帮到你们就好。这些书里记了我四年的学习心得,还有当年备赛、支教时整理的案例,你们要是觉得有用,看完了还可以传给其他同学,让它们多帮几个人。” 说话间,又有几个学弟学妹围了过来,长桌上的书很快就被拿得只剩三本。 一个戴眼镜的学妹拿着书,犹豫了半天,还是小声问:“学姐,去偏远地区做教育会不会很孤独啊?我也想考支教的项目,可是怕自己坚持不下来……” 拾穗儿蹲下身,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温柔却坚定:“刚开始肯定会孤独,会遇到很多困难。但你要记得,你不是一个人在坚持。就像我当年备赛、支教,有陈阳帮我查资料,有刘阿姨关心我,还有室友们支持我。而且当你看到孩子们因为你而露出笑脸,看到他们眼里的光,就会觉得所有的付出都值得。” 她顿了顿,指了指扉页上的字,“你看这沙枣树,在戈壁里独自扎根,却能结出甜美的果实。我们也一样,只要心里有信念,就没有熬不过去的孤独。” 学妹听完,用力点点头,把书紧紧抱在怀里:“学姐,我懂了。我一定会努力,将来也要像您一样,做一个能给别人带来光的人。” 夕阳渐渐西斜,阅览室里的人慢慢多了起来。 拾穗儿帮着刘阿姨整理了一会儿书架,指尖拂过那些熟悉的书脊,忽然想起自己刚来时,连怎么找书都不会,是刘阿姨耐心地教她用检索查询,教她给书分类。 如今她就要离开了,这些曾经陪伴她的书,会以另一种方式留在校园里,陪伴更多像她当年一样的学弟学妹。 又聊了一会儿,拾穗儿才依依不舍地准备离开。 走到图书馆门口,刘阿姨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布包,塞到她手里:“这是阿姨自己做的蛋糕,你带着路上吃。回戈壁那边要是缺什么,就给阿姨写信,阿姨虽然帮不上大忙,但总能听你说说话。” 拾穗儿捏着温热的布包,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她用力点头,深深鞠了一躬:“阿姨,谢谢您这四年的照顾。记得我刚来时,连普通话都说不好,是您一直鼓励我;我勤工俭学累了,是您给我塞吃的;我想家了,是您陪着我说话……这些我都记在心里。等我把学校建起来,一定给您寄照片,让您看那里的星星,看孩子们读书的样子。” “好,阿姨等着。” 刘阿姨挥着手,眼角也泛着红,“路上注意安全,到了那边记得报平安。” 拾穗儿和杨桐桐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她忍不住回头望去,刘阿姨还站在图书馆门口,挥着手,阳光洒在她花白的头发上,像镀了一层金边。 阅览室的窗户里,能看到学弟学妹们低头看书的身影,那些她留下的书,正被一双双手捧在手里,扉页上的寄语,正被一双双眼睛认真阅读。 往宿舍走的路上,晚风带着梧桐叶的清香掠过脸颊,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条舍不得分开的线。 杨桐桐看着拾穗儿手里被攥得温热的布包,笑着打趣:“刘阿姨对你是真上心,这沙枣糕一看就是特意给你做的,换别人可没这待遇。” 拾穗儿把布包贴在胸口,指尖轻轻摩挲着粗糙的布料,眼眶还带着未干的湿润:“这四年在图书馆,阿姨就像家人一样。还有陈阳,陪我备赛、查支教资料,帮我搬书、带吃的,要是没有他们,我可能走不到今天。”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感慨,“以前总觉得毕业离自己很远,现在才发现,原来那些一起泡图书馆的日子,一起为了梦想努力的时光,都成了最珍贵的回忆。” 她抬头望向天边,夕阳正缓缓沉入远处的楼宇,把天空染成一片温柔的橘红。校园里的广播刚好响起,是那首陪伴了她们四年的毕业歌,旋律里藏着青涩的回忆与对未来的期许。 路过布告栏时,拾穗儿瞥见上面贴着新的勤工俭学招聘启事,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四年前的自己——穿着洗得发白的外套,攥着报名表,怯生生地站在公告栏前,眼里满是对知识的渴望。 而如今,她即将带着这里的一切,回到那片生她养她的戈壁。 “你说,那些书会真的帮到他们吗?”拾穗儿忽然停下脚步,轻声问。 杨桐桐顺着她的目光望向图书馆的方向,那里的玻璃窗反射着夕阳的光,亮得像撒了一层碎金。 “当然会。就像当年学姐的书帮到你,你和陈阳一起查的资料帮到你支教,你现在的书也会帮到他们。这就像一场接力赛,我们接过前人的接力棒,再把它传给后人,知识和善意,就是这样一代代传下去的。” 拾穗儿笑了,眼里渐渐泛起光亮。 她想起那些要带回戈壁的书和笔记,想起刘阿姨的沙枣糕,想起陈阳的烤红薯,想起学弟学妹们坚定的眼神——这些细碎的温暖,早已成了她最坚实的铠甲。 她知道,毕业不是结束,而是另一场奔赴的开始。校园里的故事或许会落幕,但知识的传递不会,善意的接力不会,梦想的生长更不会。 晚风再次吹过,带着夏末的温柔。拾穗儿把布包小心翼翼地放进背包,仿佛把一整个青春的温暖都收进了行囊。 她抬头看了看渐暗的天空,星星已经开始隐隐闪烁,像戈壁夜晚最亮的灯。 “走吧,班长陈阳他们约咱们一起晚上聚餐。”拾穗儿拉起杨桐桐的手,脚步轻快而坚定。 她们的背影渐渐融入暮色,而图书馆的灯光依旧明亮。 长桌上的书虽然没了踪影,但扉页上的寄语会留在学弟学妹的笔记本里,书页间的批注会印在他们的知识体系里。 那份“在困境中扎根”的信念,会像戈壁的沙枣树一样,在更多人心里发芽、生长。 这一站的青春落幕了,但下一站的星光,正在戈壁的夜空里静静等待——等待着这个带着温暖与希望的姑娘,去种下更多的梦想,去点亮更多的人生。就像她在书里夹的纸条上写的那样,“我们或许会在不同的地方,但我们都在为了同一个梦想努力”,而这份努力,终将在时光里开花结果,照亮更多人的路。 第38章-辞师 暮色四合,京城华灯初上,晕开一片片暖黄的光晕。 拾穗儿站在张建军教授家那扇熟悉的院门外,手指反复摩挲着随身布包上那朵早已褪色却依旧清晰的沙枣花纹。 针脚细密,仿佛缠裹着戈壁滩上凛冽的夜风,连那暗红色的丝线都似乎浸染着四年前那场暴雨的湿意,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温润的凉。 这触感,与四年前那个惊心动魄的深夜,教授从泥泞中向她伸出的那双大手,那坚实而粗糙的温度,竟是一模一样。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四年前的那个夜晚,罕见的暴雨如同天穹裂开了口子,将戈壁滩砸得翻江倒海,天地间只剩下狂暴的雨声和风声。 瘦小的拾穗儿缩在自家摇摇欲坠的土坯房炕角,土炕潮湿冰冷。 窗外,狂风卷着沙砾和雨点,疯狂地撞击着薄薄的窗棂,发出“噼啪”的怪响,仿佛下一刻就要将这可怜的庇护所撕碎。 奶奶用那双布满老茧、枯瘦如柴的手紧紧攥着她冰凉的小手,浑浊的眼睛望着漆黑的窗外,嘴里反复念叨着:“穗儿真棒,考上了名牌大学,村长说了……有人来接你,估计就这两天……” 可拾穗儿望着窗外那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只觉得奶奶口中的“有人来接”是比星星还要遥远、还要渺茫的光点,几乎不敢奢望。 就在她几乎要被绝望和恐惧吞噬时,后半夜,院门外终于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嘎吱”声——那是破旧木门被猛烈推开的声音。 一个高大的、几乎被泥浆完全包裹的身影,踉跄着闯了进来。 雨水和泥水从他湿透的旧军装裤脚不断滴落,在地上汇成一小滩泥泞。 军帽檐上,甚至还滑稽地挂着一小段带着尖刺的沙枣枝。 电闪雷鸣中,那人抹了把脸上的泥水,露出一双异常明亮而温暖的眼睛,看向炕角瑟瑟发抖的她,嘴角努力扯出一个宽慰的笑,声音洪亮却带着疲惫:“拾穗儿!我们京科大学的,来接你去读书!”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张教授。他伸过来的手,因为长时间在冰冷泥水中推车和紧握工具,关节肿大,掌心布满厚厚的老茧和裂口,粗粝得像戈壁滩上最常见的老沙枣树皮。 可就是这样一双手,却无比稳当地、小心翼翼地接过了她怀里紧紧抱着的、那本已经翻烂了边角、甚至缺了几页的算术练习册。 他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迅速用自己尚且干燥的衣襟里层,仔细地将书包裹好,低声说:“这书金贵,可不能湿了,知识都在里头呢。” 后来,拾穗儿才从车队其他叔叔那里断断续续得知,为了赶在暴雨彻底阻断道路前接到她,张教授的车队在一条深沟里陷了整整半宿。 是张教授第一个跳进齐膝深的冰冷泥水里,用肩膀死死顶住打滑的车轮,指挥大家推车。 他的肩膀被车身上翘起的锋利铁皮划开了一道长长的血口子,泥水混着血水浸透了军装,他却像没事人一样,简单包扎后,坚持亲自来接她。 教授说:“不能让娃等久了,读书的事,一天也耽误不得。” “丫头?傻站在门口干啥?快进来,外面风大!” 张教授那熟悉而略带沙哑的嗓音从院里传来,瞬间打断了拾穗儿潮水般的回忆。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虚掩的院门。只见院子里,教授正弯着腰,细致地用麻绳为院角那棵沙枣树加固防风绳。 这棵沙枣树,还是她大一那年,从戈壁滩野外考察时,特意带回来的一株瘦弱树苗。 如今,它的枝桠已经颇为粗壮,繁茂的叶片在晚风中沙沙作响,绿荫如盖,能遮住半面院墙。 教授总爱指着这棵树对来访的客人说:“看,这树啊,跟我们家拾穗儿一样,看着不起眼,可韧劲足着呢,给点阳光和水分,就能在哪儿都扎下根,长出自己的一片天。” 师母闻声也从屋里快步迎了出来,腰间还系着围裙,手里端着一只粗陶碗,碗里是金黄粘稠、正冒着腾腾热气的小米粥。 雾气氤氲,瞬间模糊了她那副戴了多年的老花眼镜。 “穗儿,快来,刚熬好的粥,你小时候最爱喝师母熬的这口了,暖胃。” 拾穗儿连忙上前接过碗,那温热的触感立刻从指尖蔓延到掌心,再一路熨帖到心里。 这熟悉的感觉让她一阵恍惚,仿佛时光倒流,又回到了四年前那个雨霁天青的清晨,她忐忑不安地坐在张教授那辆满是泥点的越野车里,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村庄。 出发前的村长也是这样,递过来一碗热腾腾的小米粥,温柔地说:“穗儿,喝了暖身子,路远,到了学校好好念书。” 坐在堂屋那张用了多年、漆面斑驳的木桌旁,拾穗儿郑重地将布包打开,取出里面的东西。 一包是红得发亮、个头饱满的沙枣干,是她前一晚在宿舍台灯下,一颗一颗精心挑选出来的;另一件是一个粗陶瓶,里面装着奶奶亲手酿造的沙枣酒,瓶身用红纸贴着,上面是奶奶请村里识字的先生代笔、她自己又笨拙地描了一遍的“平安”二字,墨迹里似乎还夹杂着几点戈壁特有的细沙。 “教授,师母,这是奶奶今年新晒的沙枣干,还有她酿的酒。奶奶总是念叨,说四年前那个晚上,您冒着那么大的雨、受了伤来接我,连口热乎饭都没顾上吃……她说这沙枣酒能驱寒,让您一定尝尝,也保佑您和师母平平安安。” 张教授拿起一颗沙枣干,没有立刻吃,而是放在掌心仔细端详了片刻,那枣干在灯光下泛着深红油亮的光泽。 他慢慢放进嘴里,眯起眼睛细细地嚼着,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点了点头:“嗯,甜,还是咱戈壁滩上长出来的沙枣甜,有那股子太阳的味道。” 他放下沙枣干,目光温和却犀利地落在拾穗儿身上,没等她斟酌好如何开口,便直接问道:“决定了?要回戈壁了?” 这一问,仿佛瞬间戳破了拾穗儿心中积攒了许久的堤坝。 她用力点了点头,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大颗大颗地砸进面前还没动过的小米粥碗里,溅起细小的、带着咸涩滋味的水花。 “教授……我想回去。” 她哽咽着,声音却异常坚定,“去年冬天,家里来信说,风沙太大了,村里刚种下没多久的梭梭苗,被刮坏了一大半……老乡们蹲在沙堆上,看着那些枯死的苗子,哭得不行,他们说……他们说‘要是张教授还在咱们这儿,肯定有办法’……还有,还有村里的娃娃们,好多都到了上学的年纪,却只能跟着大人去放骆驼、捡柴火。我想……我想回去,尽我所能,先给孩子们建个像样的临时教室,让他们能读上书,就像……就像您当年不辞辛苦,把我从戈壁里接出来一样。我不能自己出来了,就忘了那里还有多少双渴望知识的眼睛。” “好!好啊!” 张教授没等她说完,便连声打断,声音里没有半分意外或劝阻,只有满满的欣慰和鼓励,甚至带着一丝自豪。他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有些急,膝盖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他快步走进里屋,不一会儿,拖出一个沉甸甸、边角已经磕碰得凹凸不平的旧铁皮箱子。 箱子上的挂锁早已锈迹斑斑,正是四年前他来接拾穗儿时,用来装那些比命还重要的治沙资料的那个箱子。 他掏出钥匙,费力地打开锈锁,箱盖掀开,里面是一本本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笔记本和资料册,每一本的书脊和扉页上都贴着不同颜色的标签,密密麻麻写满了标注。 最上面那本的扉页上,甚至还清晰地保留着当年暴雨夜里溅上的泥点痕迹,旁边是教授后来用钢笔工整补写的批注:“×年×月×日,拾穗儿询问梭梭树苗越冬抗冻方法,可尝试深埋土法防寒,附实验室初步数据及野外观察记录。” “丫头,你看,” 张教授的声音低沉而郑重,“这是我这大半辈子,跑遍了西北好几个省区的沙地,一点点记录、总结下来的治沙资料。从最基础的沙地植物选育、育苗技巧,到防风林带的规划设计、不同土质的改良方法,还有失败的经验教训,都在这儿了。” 他用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轻轻抚过箱沿,仿佛在抚摸自己的孩子,然后将箱子缓缓推到拾穗儿面前。 “还有这个,” 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老旧的、金属外壳上布满了磕碰凹坑的手电筒,“这是当年去接你时用的那个。戈壁的夜黑,没点儿亮光不行。你带着,以后给孩子们上完课,走夜路回家的时候,照个亮儿,也……也算是个念想。” 拾穗儿伸出微微颤抖的双手,接过那冰凉而沉重的手电筒,指尖触碰到外壳上那些深深的凹坑,仿佛能感受到四年前那个雨夜的艰辛与坚定。 眼泪再次决堤,比之前更加汹涌。 “教授……谢谢您……” 她泣不成声,“四年前那个晚上,您在雨里对我说‘这娃是戈壁的星星,得接出去,让她发光’,这句话,我一个字都不敢忘,记了整整四年。这四年,您为了帮我申请助学金,不知道跑了多少趟办公室;为了纠正我的方言口音,您和师母一遍遍陪我练习普通话;就连我毕业论文那些复杂的数据,都是您陪着我在实验室里,熬了整整三个通宵,一个数字一个数字算出来的……您和师母待我,比亲生爹娘还要亲……” “傻丫头,哭什么劲儿。” 张教授伸出大手,用力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力道很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传递着一种无声的支持和力量。 “你从戈壁来,骨子里就带着沙枣树那股子倔强和韧性,这四年,我看着你从一个连二十六个英文字母都认不全的毛丫头,成长到能在全校的学术报告会上侃侃而谈,我这心里头,比吃了蜜还甜!回戈壁去,这是好事!是根的事业!别怕难,也别怕苦。要是以后在治沙、办学上遇到什么迈不过去的坎儿,随时给我打电话!我这把老骨头就算不能亲自跑过去帮你,也一定想办法给你联系国内最顶尖的专家,给你支招!” 师母也红着眼圈,递过来一块洗得发白、却带着阳光皂香的手帕,轻轻替拾穗儿擦去满脸的泪痕:“穗儿,到了那边,千万要照顾好自己,按时吃饭,别总为了赶工、赶课就饿着肚子。戈壁条件苦,要是缺什么穿的、用的,或者孩子们缺书本、文具,就给我们写信,或者托人捎个话儿。师母在城里,给你买了寄过去,城里的布料软和,孩子们穿了舒服,你也得给自己添置些……” 从张教授家出来时,夜幕已完全降临。路灯昏黄的光线将两人的身影在水泥地上拉得很长很长。 拾穗儿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沉甸甸的铁皮箱,装着沙枣干和手帕的布包挎在肩上,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踏实。 走在铺满枯萎梧桐叶片的小路上,夜风拂过,卷起几片叶子,轻轻落在铁皮箱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极了四年前戈壁滩上那永恒的风吹沙粒的声音。 她抬起头,望向城市被光晕模糊的天际线,几颗最明亮的星星已经顽强地穿透了雾霾,闪烁着清冷而坚定的光芒。 那光芒,竟与四年前暴雨停歇后,张教授车队那几盏冲破黑暗的车灯,如此相似,亮得让人心里发酸,却又无比踏实、充满力量。 接下来的几天,拾穗儿一一拜访了其他几位恩师。 她去了英语李芹教授家,手里提着一卷自己精心绘制的戈壁星空图——李教授曾多次感叹,听她描述戈壁夜晚清澈星空下的银河,是多么壮丽,一直心生向往。 李教授展开画轴,看到那用细腻笔触描绘出的、深邃夜空下璀璨的星河,眼眶瞬间就红了,连连说:“像,真像!这星星画得真好,和你说的一模一样,仿佛都能听到风声了。” 她紧紧拉着拾穗儿的手,转身从书架上搬下一大摞崭新的英语儿童绘本和教学挂图:“这些书,都是我这些天特意去书店挑的,图画多,故事有趣,单词也简单,适合零基础的孩子启蒙。穗儿,你回去教孩子们英语,要是遇到什么发音、语法上的难题,千万别自己硬扛,随时给我发信息、打电话,我远程给你辅导,就当是给孩子们上网络课!” 她又去了生态系的周教授办公室。周教授是个风趣的小老头,最爱在课间掏出一把瓜子,和学生们一边嗑一边讨论问题。 拾穗儿带来了一小布袋奶奶在自家院里种的向日葵结出的籽实。 周教授接过瓜子,捏起一颗熟练地磕开,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嗯!香!还是老人家种的瓜子实在!” 他用力拍了拍拾穗儿的肩膀,语气变得严肃而认真:“丫头,有志气!回戈壁种梭梭,那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好事!记住,治沙先固本,育苗是关键。以后在育苗过程中,不管是遇到病虫害,还是土壤改良问题,尽管开口!我实验室里有些新培育的抗旱种子样本,回头给你寄一些过去试试。另外,我在那边农业站还有几个学生,我帮你打好招呼,需要技术支持随时找他们!” 夜深人静时,拾穗儿独自站在返回宿舍的十字路口。 怀里抱着张教授沉甸甸的铁皮箱、李教授精心挑选的绘本、周教授承诺的种子,还有师母塞给她的一包新织的毛线袜…… 这些物品承载着老师们如山厚重、如海深沉的关爱与牵挂。 她的眼前,再次清晰地浮现出四年前那个暴雨夜的画面:张教授那在泥水中奋力推车、将她护在身后的宽厚背影;村长递过来那碗暖彻心扉的热粥,以及粥碗上升腾起的、模糊了视线的白色雾气;李教授不厌其烦,一遍遍纠正她英语发音时的耐心侧脸;周教授带着她在实验室显微镜下观察植物细胞时,那种发现奥秘的、孩子般的兴奋眼神…… 一股滚烫的热流在她胸中激荡、奔涌。她在心里,对着这片养育她、又送她出来求学的城市,对着所有给予她知识与力量的恩师,默默立下誓言:一定要将这份无比珍贵的爱与希望,原原本本、加倍地带回戈壁!要让坚韧的梭梭林重新染绿故乡的沙丘,要让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最终盖过荒野的风啸!绝不辜负张教授当年冒雨推车、伤痕累累也要接她出来的那份坚定;绝不辜负每一位老师倾囊相授、殷切期盼的眼神;更绝不辜负四年前那个暴雨夜里,紧紧攥着破旧练习册、眼中闪烁着恐惧却也暗藏着一丝对未知世界渴望光芒的、小小的自己! 第39章 饯行 学校食堂二楼的小厅,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斜斜洒进来,落在铺着格子桌布的长桌上,给简单的布置镀上了一层暖金色。 大家凑钱买的塑料向日葵花插在玻璃瓶里,和桌上冒着热气的家常菜相映,不奢华,却透着一股子人心齐的温软。 最惹眼的是正中央那盘沙枣糕,糕体边缘带着手工揉捏的不规则纹路,深褐色的表面嵌着几粒没碾碎的沙枣肉——这是大家照着拾穗儿说的法子,网上购买了戈壁沙枣干,泡软、去核、捣烂,和着面粉蒸出来的,甜香里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涩,像极了拾穗儿常说的戈壁风,粗粝里藏着温柔。 拾穗儿指尖碰了碰温热的糕体,捏起一小块放进嘴里。 甜意先漫上来,接着是沙枣特有的绵密,最后那点涩味慢悠悠地浮在舌尖,瞬间就把她拉回了戈壁滩的黄昏。 小时候奶奶总在灶台前蒸沙枣糕,柴火噼啪响,蒸笼冒的白气裹着香,奶奶布满皱纹的手把糕切成小块,塞给蹲在灶边的她:“丫头,吃了长力气,以后要走出戈壁,也要记得回来。” 如今奶奶老了,可这味道还在,像一根线,一头拴着故乡,一头拴着眼前这群人,让她眼眶猛地一热,赶紧低下头,假装去擦桌角的污渍。 她原本只和同寝室几个姐妹说好了聚聚,却没想到这场叫“饯行”的送别,会来这么多人。 食堂的门被推开时,她抬头看见张教授的身影,手里抱着个厚厚的纸箱子,脚步不快,却带着让人安心的沉稳。 “拾穗儿同学,没迟到吧?” 张教授笑着走近,把箱子放在桌上,拍了拍封面——是那套她在专业课上提过一次的《中国西部开发文献丛编》,当时图书馆只有复印本,她翻得边角都卷了。 “知道你要回去搞建设,光有热情不够,得懂这片土地的过去,才能踏稳未来的路。” 老人的手指在泛黄的书页上轻轻摩挲,眼神里是长辈对晚辈的期许,“别觉得这些书沉,等你在戈壁遇到难处了,翻一翻,就知道前人走过多少路,你就不是一个人在闯。” 拾穗儿双手去接箱子,指腹触到书页的厚度,突然觉得鼻子发酸。 张教授是她专业课的启蒙老师,当年她怯生生地拿着“戈壁助学计划”的草稿找他请教,以为会被当成学生的异想天开,可老教授却认真看了一下午,还给她列了满满一页参考文献。 后来“助学计划”遇到资金困难,也是张教授主动联系校友捐款,从来没说过一句要她回报的话。 “谢谢您,张教授,” 她声音有点发紧,“我一定好好看,不辜负您的心意。” “傻孩子,说什么辜负,” 张教授拍了拍她的肩膀,目光落在那盘沙枣糕上,拿起一块尝了尝,眼睛亮了,“嗯,是这个味道!当年我去戈壁考察,老乡家的沙枣糕就是这个涩甜味,你奶奶的手艺,没丢。” 一句话戳中了拾穗儿的心事,眼泪差点掉下来,她赶紧别过脸,却看见图书馆的李阿姨正站在不远处,手里攥着个蓝布包,笑眯眯地看着她。 李阿姨是看着拾穗儿在图书馆长大的。大一时拾穗儿勤工俭学,在图书馆整理书籍,李阿姨总把最轻松的活分给她,还悄悄在她常坐的座位上留好需要的参考书,有时候是一沓复印的论文,有时候是标注好重点的专业书。 有一次拾穗儿为了赶助学计划的报告,在图书馆待到闭馆,李阿姨没催她,反而泡了杯热奶茶放在她桌上:“丫头,别熬坏了身子,你要做的事,是积德的事,慢慢来,阿姨陪着你。” 此刻李阿姨走过来,把蓝布包塞到她手里,包沉甸甸的,打开一看,是个厚厚的硬壳笔记本,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还有贴得整整齐齐的便签。 “这是我这半年整理的书单,从小学到高中的都有,每个年级该读什么书,怎么引导孩子读,我都写在后面了,” 李阿姨拉着她的手,掌心的温度暖得人心颤,“你要在戈壁建图书角,这些或许能用得上。以后缺书了,不用客气,给阿姨打个电话,阿姨帮你找,实在没有的,咱们就发动读者捐,总有办法的。” 拾穗儿翻着笔记本,每一页的字迹都工工整整,连便签的边角都剪得圆润,看得出来是花了心思的。 她想起自己无数次在图书馆收到的“匿名”帮助,想起李阿姨总说“丫头,别累着”,突然就哽咽了:“李阿姨,您怎么这么好……” “傻丫头,是你好,” 李阿姨帮她擦了擦眼角的泪,声音也有点哑,“你一个小姑娘,想着家乡的那些孩子,不容易。阿姨没什么本事,只能帮你做点这些小事。到了那边,照顾好自己,要是受了委屈,就给阿姨写个信,阿姨听你说。” 周围的人都安静下来,连空气里都飘着淡淡的温情。 这时,宿舍的三个姐妹吵吵嚷嚷地进来了,苏晓走在最前面,手里拎着个巨大的行李袋,杨桐桐跟在后面,怀里抱着个毛绒骆驼,陈静则小心翼翼地捧着个玻璃罐,里面装着五颜六色的糖果。 “拾穗儿!我们来晚了!” 苏晓把行李袋往地上一放,叉着腰喘气,“今天我们要不醉不休!” 她嘴上说着,手却已经拉过拾穗儿的手,指腹蹭过她虎口的茧——那是常年写报告、整理资料磨出来的,“以后去了戈壁,别老坐着写东西,记得活动活动,不然腰该疼了。” 杨桐桐把毛绒骆驼塞到拾穗儿怀里,骆驼的肚子里鼓鼓的,拉开拉链一看,里面全是暖宝宝和冻疮膏。 “我查了,戈壁冬天特别冷,你又爱冻手,这些你带着,每天出门贴一片,别省着,”她红着眼圈,声音有点哽咽,“还有这个骆驼,你想我们了,就抱着它,就当我们在你身边陪着你。” 陈静把玻璃罐递过来,里面的糖果都是拾穗儿爱吃的水果糖,每一颗都用彩色糖纸包着。 “这是我攒的糖,你带去给戈壁的小朋友们,他们肯定喜欢,” 她轻轻抱了抱拾穗儿,“以后我们每天都会给你发消息,你要是忙,晚回没关系,但一定要回,不然我们会担心的。还有,要是缺什么,千万别客气,我们给你寄过去,不管多远,我们都给你寄。” 三个姑娘围着她,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些琐碎的小事,却句句戳心。 拾穗儿想起大一刚入学,她因为自卑不敢说话,是苏晓拉着她参加社团;想起她为了助学计划熬夜,杨桐桐帮她带了一个月的早饭;想起她心情不好时,陈静陪她在操场走了一圈又一圈,什么都不说,只是陪着她。 这些朝夕相处的日子,像一颗颗珍珠,串起了她在大学最温暖的时光。 “谢谢你们,” 她抱着毛绒骆驼,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有你们这样的姐妹,我真的很幸运。” “哭什么呀,又不是再也不见了,” 苏晓擦了擦自己的眼泪,强装笑脸,“以后寒暑假我们就去戈壁看你,给你带好吃的,给孩子们上课,到时候你可得好好招待我们!” 这时,陈阳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个环保袋,里面鼓鼓囊囊的。 他是班长,也是拾穗儿心里最特别的人。从大一开始,他就默默支持她的助学计划,帮她组织募捐活动,帮她协调班级事务,甚至在她被人质疑“作秀”时,站出来替她说话。 拾穗儿不是不知道他的心意,只是她心里装着戈壁的孩子,不敢回应这份感情,只能假装不懂。 “拾穗儿,这是班里同学捐的东西,文具、体育用品,还有大家写的祝福卡片,” 说完却从外套内袋里掏出了两张叠得整整齐齐的车票,递到拾穗儿面前。 车票是“京城—戈壁”的,日期就定在毕业典礼后的晚上,边角还带着体温,显然是贴身放了很久。 他站在她面前,眼神比车票上的油墨更重,没有了往日的温和,只剩破釜沉舟的认真:“拾穗儿,陈了班里的文具和卡片,这两张票,才是我今天最想给你的东西。” 拾穗儿的手指碰上车票,冰凉的纸质却烫得她心口发颤,眼泪瞬间涌了上来:“陈阳,你……你这是干什么?戈壁那么苦,你爸妈不会同意的,你没必要……” “我已经在跟他们说了。” 陈阳打断她,往前一步,轻轻握住她攥着车票的手,掌心的力量稳稳传过来。 “从你说要回去建学校那天起,我就没打算让你一个人走。这几个月,我查找了戈壁的气候,问了张教授怎么在土坯房里过冬,甚至跟着工地的师傅学了几天砌墙——我知道路难走,知道要啃硬馍、喝冷水,知道可能好几年都回不了家,但这些都比不上我怕你孤单。” 他的声音沉了沉,带着藏了四年的深情,一字一句砸在她心上。 “我怕你夜里想奶奶了,只能对着沙枣树哭;怕你盖校舍缺人手,只能自己扛着砖走;怕你看着孩子们的笑脸,转身却没人分享这份高兴。拾穗儿,我不想只做你身后的人,我想跟你一起回去,一起踩在戈壁的土上,一起盖起学校的墙,一起等孩子们考上大学。” 他攥紧她的手,眼神亮得像戈壁的星:“我会说服我爸妈的,一定。以后你的西行路,我陪你走;戈壁的风沙,我们一起挡;一辈子的日子,我们一起过在那片有沙枣树的土地上。这不是一时冲动,是我想了无数次的决定——拾穗儿,我想和你一起,把一辈子都给戈壁的孩子,也给彼此。” 拾穗儿看着车票上并排的座位号,眼泪砸在票面上,晕开了淡淡的印子。 她哽咽着,说不出话,只能用力点头,把脸埋进他的肩窝:“好……陈阳,我们一起回去……” 陈阳轻轻抱住她,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里带着失而复得的温柔:“嗯,一起回去。以后再也不让你一个人扛着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平安符,塞到她手里,“我去寺庙求的,保平安的,你带着。” 拾穗儿捏着平安符,指尖传来布料的温度,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又酸又软。她抬起头,看见陈阳眼里的深情,那是藏了很久的爱恋,是不奢求回报的守护,让她鼻子一酸,眼泪又掉了下来。 “谢谢你,陈阳,”她小声说,“也替我谢谢大家。” 陈阳看着她的眼泪,心里疼得慌,却不敢伸手帮她擦,只能点点头:“你放心,这边的事有我,助学计划我会帮你盯着,有什么消息我及时告诉你。你只要好好的,就是对我们最好的回报。” 周围的人渐渐围拢过来,负责社区辅导的小林举着饮料杯,声音洪亮:“拾穗儿姐,你走了我们也会把助学计划做下去,而且会做得更好!你在戈壁好好干,我们在这边给你当后盾!” “对!我们都是你的后盾!” 大家纷纷附和,举杯相碰,清脆的声响在小厅里回荡,像一首温暖的歌。 拾穗儿看着眼前的一张张脸,张教授的慈祥,李阿姨的温柔,苏晓、杨彤彤、陈静的牵挂,陈阳的深情,还有志愿者们的坚定,心里涌动着一股暖流,驱散了所有的不安和胆怯。 她拿起饮料杯,深吸一口气,声音虽然有些颤抖,却异常清晰:“谢谢大家,谢谢你们来送我,谢谢你们一直以来对我的帮助,对戈壁孩子们的关心。你们的心意,我都记在心里,永远不会忘。” 她走到桌边,拿起公筷,给每个人的碗里都夹了一块沙枣糕:“大家尝尝这个沙枣糕,是按照我奶奶的法子做的,味道有点涩,就像戈壁的环境,粗粝、艰苦,但细细品,就能尝到里面的甜。就像我们的助学计划,虽然难,但只要我们一起努力,就一定能看到希望。我回去,是去盖校舍,是去接孩子们走出戈壁;你们留在这里,就是这计划最坚实的根,有你们在,我就什么都不怕。等戈壁的学校建好了,我请你们吃最新鲜的沙枣,看最亮的星星,看孩子们的笑脸!” 席间的气氛越来越热烈,离别的伤感被浓浓的祝福冲淡。 这时,食堂的门又被推开了,妞妞妈妈急匆匆地跑进来,额头上满是汗珠,手里攥着个盖着蓝布的篮子,气喘吁吁地说:“丫头,可算赶上了!我从家里赶过来,怕你走了……” 她把篮子塞给拾穗儿,掀开蓝布,里面是满满一篮土鸡蛋,上面还沾着泥土的气息。 “这是自家鸡下的蛋,你路上吃,补身子。妞妞今天要上课,来不了,哭了一早上,让我一定要把鸡蛋送给你,还让我跟你说,她会好好读书,以后去戈壁看你,看你建的学校……” 拾穗儿看着这篮鸡蛋,心里沉甸甸的。妞妞是她在戈壁资助的第一个孩子,去年夏天她回去,妞妞拉着她的手说:“拾穗儿阿姨,我想读书,想走出戈壁,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就是这句话,让她更加坚定了回去建学校的决心。 她从包里掏出一本崭新的《儿童百科全书》,郑重地交给妞妞妈妈:“婶子,麻烦您把这个带给妞妞,告诉她,这是阿姨答应她的,里面有很多好看的图片,有沙枣树,有草原,有大海,她想我的时候,就看看书,就当阿姨在陪她。也告诉她,阿姨在戈壁等着她,等她学有所成,亲自来看这片土地,来看我们建的学校。” 夕阳西下,离别的时间到了。拾穗儿抱着大家送的东西,站在食堂门口,和每个人拥抱告别。 张教授拍了拍她的肩膀:“丫头,大胆去闯,有困难就找我。” 李阿姨拉着她的手,舍不得松开:“记得打电话,阿姨等你消息。” 苏晓、杨彤彤、陈静抱着她,哭得像个孩子:“一定要好好的,我们等你好消息! 拾穗儿点点头,眼泪模糊了视线,她挥手和大家一一道别…… 车轮撞击铁轨的“哐当”声传来,在寂静的夜色里格外清晰,像是为她的归乡之路伴奏,也像是为她即将开始的新战斗敲响的战鼓。 拾穗儿回到宿舍靠在窗上,看着外面的夜色,心里却亮如白昼。她怀里抱着毛绒骆驼,手里捏着平安符,身边放着大家送的书、笔记本、鸡蛋和糖果,这些东西,都是满满的心意,是她西行的行囊,也是她前行的力量。 她想起张教授的殷切期望,想起李阿姨的细心关怀,想起宿舍姐妹的贴心叮咛,想起陈阳藏在平安符里的爱恋,想起妞妞妈妈和磊磊母子的感激,这些情谊,像一束束光,照亮了她前行的路。 她知道,自己不再是孤身奋战,有这么多人在背后支持她,她一定能在戈壁滩上有所作为,一定能建好学校,让更多的孩子走出戈壁,看到更广阔的世界。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可她的心里却充满了希望。 她仿佛看到了戈壁滩上的沙枣树,枝繁叶茂,挂满了红果;仿佛看到了孩子们在教室里读书,笑得那么灿烂;仿佛看到了张教授、李阿姨、宿舍姐妹、陈阳他们来到戈壁,和孩子们一起在沙枣树下唱歌、跳舞…… 这不是离别,而是新的开始。 她带着大家的心意,带着对戈壁的热爱,带着对孩子们的期盼,一路向西,向着那片生她养她、亟待改变的土地疾驰而去。 她相信,只要心中有爱,有信念,有大家的支持,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就没有实现不了的梦想。 戈壁的风或许凛冽,可她的心里却暖如春天。因为她知道,那些牵挂她的人,那些她牵挂的人,都在和她一起,等待着戈壁滩上的丰收,等待着知识的种子生根发芽,绽放出最绚烂的花朵。 而这份跨越山海的情谊,这份共同的理想,会永远照亮她前行的路,直到梦想实现的那一天。 第40章 典礼 盛夏的晨光透过高大的梧桐树叶,在京科大学的主干道上洒下斑驳跳跃的光点。 作为京城顶尖学府,一年一度的毕业典礼,无疑是整个校园年度中最隆重、最充满希望与感怀的盛会。 空气中弥漫着栀子花的淡淡香气,混合着青春特有的蓬勃朝气。 从气势恢宏的东校门开始,鲜艳的红色地毯便如一条庄严的河流,一路蜿蜒,穿过悬挂着“逐梦山海,不负韶华”巨大横幅的林荫道,最终汇入被装点得庄重而热烈的体育馆。 礼堂入口处,鎏金的京科大学校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与馆内舞台背景板上苍劲有力的“明德精工”校训遥相呼应。 放眼望去,满场涌动的红色学士服,像一片沸腾的、喜悦的海洋,将这场青春加冕礼的仪式感烘托得淋漓尽致。 礼堂内,座无虚席。看台上,是翘首以盼、满脸骄傲与不舍的家长亲友团,他们手中的相机、手机早已严阵以待,准备记录下子女人生中这至关重要的时刻。 嘉宾席上,校领导、院系教授们身着庄重的导师服或正装,笑容中饱含着对学子们的殷切期望与欣慰。 毕业生区域则是一片红色的欢腾。年轻的毕业生们或兴奋地互相整理着学士帽和肩头象征学有所成的流苏,或凑在一起低声笑语,回忆着四年间的趣事糗事,眼神交换间,藏着对鎏金岁月的不舍,也闪烁着对未知未来的憧憬、迷茫与跃跃欲试的勇气。 在这片红色的海洋中,拾穗儿静静地站着,她的指尖下意识地轻轻捻着学士服光滑的衣角,试图平复内心如潮水般翻涌的情绪。今天,对她而言,意义远非同寻常。 她不仅要和数千名同学一样,为自己四年的寒窗苦读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更要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登上那聚光灯下的发言席,向母校、向师长、向同窗汇报自己的成长与志向。 而更让她心潮澎湃的是,在她学士服内侧的口袋里,静静躺着昨天饯行时陈阳送给她的火车票。 那两张硬质卡片还残留着陈阳的体温,目的地是她魂牵梦萦的戈壁,发车时间,就在今天下午,毕业典礼结束之后。 离别与奔赴,总结与开启,竟如此紧密地交织在这个特殊的夏日。 上午九时整,庄严的国歌声响起,毕业典礼正式拉开帷幕。流程庄重而有序,校长的致辞高屋建瓴,语重心长,满是“京科学子当以所学报效家国”的殷切嘱托;教授代表的发言则如春风化雨,谆谆教诲中藏着“此去繁花似锦,莫忘来时路”的深邃叮咛。每一句话,都敲打在毕业生们的心坎上,引发阵阵深思与掌声。 当主持人用清晰洪亮的声音念出“下面,有请优秀毕业生代表拾穗儿同学上台发言”时,全场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这掌声中,有对“优秀毕业生”这一荣誉的认可,更有许多人对“拾穗儿”这个名字及其背后“戈壁助学计划”的敬佩与支持。 拾穗儿深吸了一口气,那口空气带着体育馆特有的、混合着木质座椅和鲜花清甜的味道,她握紧了手中的发言稿,稳步走向舞台中央。 聚光灯打在她身上,有些灼热,让她微微眯了下眼。视线适应光线后,她清晰地看到了台下那些熟悉的面孔—— 嘉宾席第一排,张教授正朝她温和地微笑着,老人家的膝上,端端正正地托放着即将颁发给她的那份沉甸甸的毕业证书与学位证书,那眼神仿佛在说:“孩子,别紧张,你是最棒的。” 家长席中,图书馆的李阿姨不顾旁人目光,使劲地朝她挥着手,脸上是如同自家孩子出息了般的自豪与激动。 而她最好的姐妹们——苏晓、杨彤彤、陈静,更是挤在了观众席最前排,高高举着不知何时准备好的、用亮彩笔写着“穗儿加油!戈壁之光!”的牌子,对着她挤眉弄眼地做着鼓励的手势。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毕业生队伍的末尾,陈阳就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白杨。他没有像姐妹们那样激动外露,只是目光沉静而专注地追随着她,那眼神里盛满了化不开的温柔、毫无保留的支持,还有一种与她同赴未来的坚定。 就在这一刻,拾穗儿心中所有的紧张与忐忑,都奇异地平复了下来。 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她的身后,站着师长,站着挚友,站着那个决定与她同行的人。 她走到发言台前,调整了一下话筒的高度。开口时,声音清亮而沉稳,透过优质的音响系统,清晰地传遍了体育馆的每一个角落。 “尊敬的各位领导、老师,亲爱的同学们、叔叔阿姨们,大家上午好。” 简单的开场白后,她稍稍停顿,目光扫过台下数千张面孔,继续说道:“在这个充满荣耀和希望的时刻,站在京科大学毕业典礼的发言台上,我不想过多谈论绩点和荣誉,那些只是过去的注脚。我更想和大家分享一片远方的土地,以及它赋予我的使命——那是我出生的地方,广袤而贫瘠的戈壁滩。”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引人入胜的魔力,将所有人的思绪带向了远方。 “那里的沙枣树,每年深秋会结满红彤彤的小果子,甜味中总是带着一丝独特的涩,就像我此刻的心情,对母校、对京城有万般不舍,但对即将踏上的归途,又无比坚定。” 她动情地回忆起大一那个暑假,她回到戈壁,看到孩子们在漏风的土坯房里,握着短得几乎捏不住的铅笔头,趴在破旧的桌椅上,依然无比认真地书写着歪歪扭扭的汉字,那双双清澈的眼睛里,充满了对知识的渴望,也写满了环境局限下的无奈。那个画面,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了她的心里,也催生了最初“戈壁助学计划”的萌芽。 她说到自己抱着那份稚嫩却充满热情的计划草稿,忐忑地敲开张教授办公室的门。那位严谨的学者,没有丝毫轻视,而是戴上老花镜,用红笔一字一句地帮她斟酌,当圈出“教育,是照亮戈壁最深处的光”这句话时,张教授眼中闪过的赞赏与支持,让她备受鼓舞,师生二人甚至一路讨论修改到深夜。 她提起图书馆的李阿姨,总是能“恰好”地帮她找到最需要的参考文献,那本厚厚的《西部教育发展报告》的扉页上,李阿姨用娟秀的字迹写着:“丫头,戈壁的孩子需要你,阿姨帮你找了些资料,加油!”这默默的关怀,如同冬日暖阳。 她感谢她的室友们:外向的苏晓为了给助学计划募捐,在熙攘的街头喊哑了嗓子;细心的杨桐桐熬夜为戈壁的孩子们织了一打又一打厚实的围巾手套;而沉静的陈静,则在她因为压力巨大而失眠的夜晚,陪她在操场上走了一圈又一圈,只说一句:“穗儿,不管你做什么选择,我们都在你身边。” 讲到这里,拾穗儿的声音有些哽咽,她停顿了一下,努力平复情绪,目光再次扫过舞台上方那枚庄严的校徽,声音变得更加坚定:“也许有人会问,从京科这样的顶尖学府毕业,留在京城,你会有无数种看似更轻松、更光鲜的可能,为什么偏偏要回到那片许多人眼中贫瘠落后的戈壁?” 她自问自答,眼神清澈而明亮:“因为,那里不仅有奶奶蒸的沙枣糕里那份独特的烟火气,更有孩子们拉着我的衣角,说‘拾穗儿姐姐,京科大学是什么样子?我们以后也想看看’时,那份沉甸甸的期待。更因为,在京科四年,‘明德精工’的校训,特别是‘立己达人’的精神,已经深深烙印在我的心里。它让我真正明白,个人的成长固然重要,但真正的价值,在于能否用这成长的力量,去温暖、去照亮更多的人,尤其是那些身处困境却依然怀揣梦想的孩子们。” “今天,我从京科毕业,但这绝不是结束,而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她擦去不知不觉滑落眼角的泪水,脸上绽放出充满憧憬的笑容,“我要回到戈壁,尽我所能,盖起明亮温暖的校舍,让那里的孩子们能踩着知识的阶梯,走出沙漠,去看更广阔的世界。同时,我也想用我的行动告诉所有人,我们京科人的足迹,既可以留在前沿的实验室、繁华的写字楼,也同样可以、而且应该,深深烙印在需要我们的地方——在戈壁的风沙里,在边疆孩子们的书本间,在祖国最需要播撒希望的土地上!” 话音落下,短暂的寂静之后,是如同雷鸣般席卷全场的掌声!这掌声持久而热烈,充满了敬意与感动。 许多家长和老师眼中都闪烁着泪光,为这个年轻女孩的纯粹、坚韧和博大情怀所深深触动。 接下来的颁证环节,当拾穗儿走到台前,从张教授手中庄重地接过那本象征着她四年汗水与智慧的毕业证书和学位证书时,她向着恩师,向着母校,深深地、虔诚地鞠了一躬。 张教授慈爱地看着她,笑着用手指轻轻点了点证书封面上那枚烫金的校徽,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拾穗儿,恭喜你,顺利毕业。这两本证书,是你四年努力的最好证明,也是京科大学给你的底气。记住,以后在戈壁,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要记得,你是京科学子,学校,永远是你最坚实的后盾!” “谢谢您,张教授!谢谢母校!” 拾穗儿双手紧紧捧着证书,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砸在烫金的封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她哽咽得说不出更多话,只能用力地点头。 隆重的毕业典礼在激昂的校歌声中落下帷幕。 毕业生和家长们涌出礼堂,校园瞬间变成了欢乐的海洋。 象征着京科岁月的银杏道上、庄重的校训石前、气势恢宏的主楼广场上,到处是穿着学士服拍照留念的身影,欢声笑语此起彼伏。 苏晓兴奋地拉着宿舍四个姐妹,在校训石前摆出各种造型合影。相机快门声不断,定格下四个女孩紧紧相拥、又哭又笑的动人瞬间,四年的同窗情谊,都浓缩在这一张张照片里。 这时,陈阳拿着两顶学士帽走了过来,他很自然地拉住拾穗儿的手,对其他人笑了笑:“借穗儿一会儿,我们去校门口合个影。”苏晓她们心照不宣地笑着起哄。 在京科大学那四个鎏金大字的校牌下,拾穗儿和陈阳并肩而立。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们年轻的脸上跳跃。 陈阳小心翼翼地帮拾穗儿把有些歪斜的学士帽扶正,动作轻柔。摄影师按下快门的瞬间,一阵夏风吹过,两人宽大的学士服衣角被风吹得紧紧贴在一起,缠绕着,仿佛一双悄悄牵住的手,定格成青春最美好的画面。 “抛帽子啦!”人群中不知谁高喊了一声,这几乎是毕业典礼后的保留节目。顿时,一大群穿着红色学士服的毕业生欢呼着围拢过来,数着“一、二、三!”,然后将头顶的学士帽用力地、高高地抛向蔚蓝的天空!无数顶帽子在空中划出各种欢快的弧线,像一群挣脱束缚、飞向自由的红色鸟儿。 拾穗儿和陈阳相视一笑,也一起抬手,将帽子抛向空中。 仰头看着那片红色的云彩,拾穗儿忽然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四年前那个第一次站在京科大门口,背着简单行囊,满脸拘谨、胆怯又充满好奇的戈壁姑娘。 而如今,她手中握着沉甸甸的毕业证书,口袋里揣着一张即将开往故乡戈壁的火车票,身边,还站着一个理解她、支持她、愿意与她共同奔赴那片广阔天地的志同道合者。 帽子纷纷落下,陈阳眼疾手快地接住了两顶,他轻轻地将其中一顶重新扣在拾穗儿有些凌乱的发梢上,动作自然得像做过无数次一样。 “走吧,”他低声说,眼神里带着笑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我们去买校门口那家你最爱吃的糖葫芦,吃完,咱们就得去赶车了——下午的火车,可不能误点。” 拾穗儿抚平被帽子弄乱的头发,脸上漾开一个无比灿烂而安心的笑容,用力地点了点头:“好!” 夏日的风,带着京科园里草木的清香,带着离别的淡淡愁绪,更带着满满的祝福与希望,穿过喧闹的人群,穿过摇曳的银杏树梢,一路向南,又仿佛一路向西,吹向那个遥远而又亲近的、名叫戈壁的地方。 这场隆重的毕业典礼落幕了,但拾穗儿知道,这不是离别,而是她带着母校四年的滋养,带着师长的嘱托,带着朋友的祝福,带着那份悄然萌芽的爱情,和陈阳一起,满怀信心与力量,奔向那片长满沙枣树、也充满无限希望的土地的全新开始。他们的故事,刚刚写下序章,最精彩的部分,还在未来。 第41章-矛盾 京城的七月盛夏,如同一只巨大的蒸笼,炙热的阳光无情地炙烤着大地,连空气都仿佛扭曲变形,化作一团烧红的炭火,紧紧贴在行人的皮肤上,烫得人生疼。 五星级宾馆的房间里,窗帘紧闭,将城市的喧嚣与酷热隔绝在外,只有中央空调压缩机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像一个疲惫的巨人,拼命将冷风送往房间的每个角落。 冷气裹挟着桌上那盘冰镇西瓜清冽的甜香,在装潢精致的套房里打着旋儿,却丝毫吹不散陈阳心头那沉甸甸的、几乎令他窒息的重量。 他深陷在窗边柔软的绒布沙发里,仿佛要与那浓郁的阴影融为一体。 年轻的脸上没有了刚毕业大学生常见的意气风发,反而笼罩着一层与年龄不符的凝重。 他的右手始终紧握着,指尖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掌心那枚灰褐色、表面粗糙、毫不起眼的戈壁石。 这石头,是毕业前一个月,他和拾穗儿一同前往内蒙古戈壁进行毕业研学时,她亲手送给他的。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带着戈壁风沙的灼热气息……那是在研学行程的倒数第二天,黄昏时分,绚烂的晚霞将无垠的戈壁滩染成一片温暖的金红色。 他们趁着自由活动时间,悄悄脱离了大部队,漫步在一片辽阔而沉寂的沙丘旁。风依旧很大,卷着细沙,吹得人衣袂翻飞,头发凌乱,却也让天际的云彩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拾穗儿突然蹲下身,在满是砾石和枯草的地上仔细寻觅着,长长的麻花辫垂落在沙土上她也毫不在意,那份专注的神情,仿佛在寻找失落的珍宝。 过了好一会儿,她站起身,脸上带着一种纯净的、如获至宝的欣喜,快步走到他面前,摊开手心——正是这枚蕴含着戈壁亿万年风霜的石头。 “陈阳,给你。” 她的声音清亮亮的,奇迹般地穿透了呼呼的风声,直接撞进他的心里。 夕阳的余晖勾勒着她柔和的侧脸轮廓,她的眼睛亮得像刚被泉水洗过,“你看它,在这戈壁里不知道待了多少年,被风吹,被日晒,雨打沙磨,棱角都快磨平了,可芯子里还是这么硬实,一点儿都没酥。” 她说着,不由分说地将那块还带着她掌心微凉体温和戈壁阳光残留暖意的石头,塞进他有些迟疑的手里,语气变得异常郑重,“咱们也得像它一样,陈阳。认准了路,就硬气地走下去,不管遇到什么,都不能回头。” 那一刻,陈阳看着眼前这个与他同窗四年、即将各奔东西的女孩,看着她眼中闪烁的不仅是戈壁星辰的光芒,更是一种近乎虔诚的坚定,他感到自己的心脏被什么东西猛烈地撞击了一下。 他紧紧攥住了那块石头,也仿佛攥住了某种沉甸甸的承诺。 此刻,这枚小小的戈壁石被他掌心的汗水和体温浸润,渐渐有了生命般的温热,粗糙的表面摩擦着指腹,那清晰而坚硬的触感,像极了拾穗儿塞给他石头时,眼底那不容置疑的倔强光芒,也像极了他此刻胸腔里那颗不受控制地、又急又沉地撞击着肋骨的心脏——充满了对父母的不忍与愧疚,对未知前途的忐忑,却又被一种源于爱情与理想的、近乎悲壮的决心充盈着。 母亲就坐在他对面的床沿上,身子微微前倾,这个姿势她已经保持了许久。 她手里紧紧捏着那份刚从同学那里求到的、还散发着淡淡墨香的军校招生简章,仿佛那不是几张轻飘飘的A4纸,而是能决定儿子一生命运、重若千钧的蓝图。 她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反复将简章凑到床头柜那盏暖黄色台灯下,眯着眼仔细端详,似乎要把那密密麻麻的铅字每一个笔画都刻进心里,又像是在透过纸张,遥望儿子穿上笔挺军装、肩扛星徽、英姿飒爽的光辉未来。 那眼神里,是一个母亲倾注了二十多年心血的全部期望。 “阳阳,你快看,” 她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期待,将叠得工工整整、边角锐利的简章递到陈阳面前,指尖因为激动而有些微颤,“军校,指挥系!这可是最好的专业!今年在咱们省就招三个人,真正的万里挑一啊!我和你爸反复核对了不知道多少遍,你的成绩,你的身体素质,绝对有竞争力,是拔尖的!”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儿子看似单薄却因长期锻炼而线条流畅的手臂,语气变得更加热切,仿佛要用自己的信心点燃儿子的斗志。 “笔试对你来说根本不算难关,至于体能……只要接下来这几个月,咱们全家一条心,好好练,肯定没问题的!你爸都规划好了,方案都做了好几套!” 父亲没有起身,依旧靠在那张看起来有些年头的藤椅上,椅身发出轻微的、有节奏的“吱呀”声,像是在为这沉闷的谈话打着拍子。 他手里端着一杯早已凉透的龙井茶,碧绿的茶叶沉在杯底,舒展却无香,他却一口未动。 他的眼神不像母亲那样外露,而是更加深沉,如同平静湖面下涌动的暗流,牢牢地锁定在陈阳身上,那目光里有审视,有殷切的期望,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来自父权的威严和笃定。 在他看来,人生的道路早已被规划清晰,容不得半点偏离。 “大学毕业结束了,该要去奔更好的前程,阳阳。” 父亲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带着不容反驳的分量,“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该放下了。从明天开始,不,就从今天下午开始,我就带你去体育场,系统性地练体能。你爸我当年在部队也是摸爬滚打过来的,怎么科学训练,怎么突破极限,我心里有本清楚的账,教你准没错。” 他象征性地呷了一口早已冰凉的茶,继续道,语气像是在宣布一个早已板上钉钉的、对儿子最有利的决定,“等考上了军校,那是国家的栋梁摇篮!四年磨一剑,毕业了国家直接分配,无论是进军事科研所搞尖端技术,为国铸盾,还是下到连队当指挥军官,带兵卫国,都是金光大道,是铁饭碗!这才是正途,是顶天立地的男人该走的路!安稳,体面,有前途,也能真正为家族争光!” 房间里的空调噪音似乎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变成一种尖锐的耳鸣,刺穿着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冷气仿佛骤然增强了,陈阳甚至感到一丝寒意从脊椎升起。 他知道,不能再沉默了。他感到喉咙发干,像是有砂纸在摩擦。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口带着西瓜虚假甜香和空调冷气的空气进入肺腑,却未能带来丝毫清凉,反而像是一股冰流,激得他更加清醒,也让他掌心的石头显得更加灼热。 他打断了父亲的话,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将掌心的石头攥得更紧,指关节因为极度用力而凸显出苍白的颜色。 “爸,妈,” 他的声音起初有些沙哑,像是久未启用的琴弦,但仅仅一瞬间,便稳定下来,甚至带上了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异乎寻常的平静,“我……我不想考军校了。” “哐当”一声,是母亲手中的玻璃水杯没拿稳,磕碰在床头柜边缘的声音,清脆而刺耳。 她递出简章的手僵硬地停在半空中,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去,那抹强装镇定的、充满期盼的笑容瞬间冻结,然后碎裂,瓦解,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惊愕、茫然和无法理解的恐慌。 “你说什么?” 她的声音猛地拔高,尖锐得有些失真,尾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不想考军校?阳阳,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你知不知道为了这个机会,你爸和我……”她的话哽住了,眼圈瞬间红了,“那你……你想干什么?” 话已出口,如同移开了堵在胸口许久的大石,陈阳反而觉得轻松了些许,一种决绝的勇气充盈了全身。 他抬起头,勇敢地、毫不回避地迎上父母那双此刻写满了震惊、困惑、失望乃至一丝恐慌的眼睛,语气比刚才更加坚定,清晰地说道:“我想跟拾穗儿回戈壁去。” “回戈壁?跟那个叫拾穗儿的姑娘?” 母亲的记忆被触动,眉头紧紧锁在一起,忧虑像蛛网般爬满脸庞,“就是你那个……大学同学?你们不是刚一起毕业吗?她……她怎么就要回戈壁了?而且,你跟她回去算怎么回事?” 母亲的话语中透出更深的忧虑,她隐约感觉到了儿子决定背后那不容忽视的、危险的情感纽带,这比单纯理想主义的冲动更让她害怕。 “是的,妈,拾穗儿是我同班同学,整整四年。” 陈阳的眼中闪过一丝温暖而复杂的光,仿佛穿越回了那些共同度过的青葱岁月,“我们一起在图书馆熬过通宵备考,一起在课堂辩论中争得面红耳赤,一起在社团活动中为了一个策划案忙得团团转,也一起在校园的梧桐树下讨论过无数种未来的可能性。但我知道,她的未来,从一开始就清晰地、坚定地指向了她的家乡——那片你们认为鸟不拉屎的戈壁。”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决定将最深层的缘由和盘托出,“就在毕业前一个月,我们班组织的那次去内蒙古的毕业研学,为期七天。那七天,对我来说,不仅仅是完成学业的最后一课,更是……重新认识拾穗儿,也彻底认清我自己内心的一课。” 父亲的脸色更加凝重了,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 他没有立刻斥责,而是用眼神示意陈阳继续说下去,但那眼神里的压力却倍增。空调的冷风仿佛也凝固了,房间里的空气粘稠得让人呼吸困难。 “在那七天里,”陈阳的声音低沉下来,充满了回忆的色彩,目光仿佛投向了遥远的戈壁,“我不仅仅是作为一个‘访客’看到了戈壁的艰苦,更是通过她的眼睛和讲述,‘体验’了她从小到大是如何一步一步从这片土地上走出来的。我跟着她,重走了她当年每天天不亮就要跋涉十几里的沙路上学的小道;我坐在她曾经只能靠捡拾废弃练习簿的背面来写字、冬天四面透风的那个破旧土坯房里,听她平静地讲述如何一边照顾年迈多病的奶奶,一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拼命学习;我更是亲眼看到,当她用流利的蒙语和汉语,向研学团队和围拢过来的乡亲们,充满激情地介绍家乡沙枣的产业潜力和她初步构想的合作社计划时,那些原本被生活磨砺得有些麻木的脸上,眼中骤然燃起的、久违的希望之光。” 他的语气愈发激动,胸膛起伏,“也就是在那几天,在那种远离城市喧嚣、直面生命本真的环境中,我们的关系……自然而然地明确了。我们不仅仅是同学,更是灵魂相契的伙伴,是决定要并肩走过一生、共同面对风雨的恋人。是在一起翻过沙丘勘察一片可能适合建职业技术学校的荒地时,是在浩瀚璀璨的星空下听着戈壁亘古的风声畅谈理想与未来时,我看着她被风沙吹得粗糙却异常坚定、充满光亮的侧脸,心里那个模糊的、关于人生方向的想法变得无比清晰和坚定——我要和她一起回去!她的梦想,也是我的梦想,不应该由她一个人孤独地背负。我们的专业,她的农业知识和扎根家乡的决心,加上我所学的市场营销、数据分析,结合在一起,才能真正为那片土地创造可持续的未来,才能真正对得起我们受过的教育!” 母亲的眼泪终于决堤,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她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跌坐回床沿,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抖动。“所以……你不只是要去做好事,你还是要……要跟着那姑娘去?阳阳,你这是在拿你的前途赌啊!你们才刚毕业,感情的事能有多牢靠?年少时的激情,能经得起柴米油盐和现实困难的消磨吗?万一……万一以后你们之间出了问题,感情淡了,你在那边举目无亲,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可怎么办啊?到那时候,你军校没考,京城的工作也没找,你……你岂不是两头落空?” 母亲的担忧变得更加具体而尖锐,直指年轻人情感关系的不确定性所带来的巨大风险,这是一个母亲基于人生经验的最深切的恐惧。 “妈,那不是赌!” 陈阳急切地反驳,眼神炽热如戈壁正午的太阳,“那是基于四年同窗的深刻了解和最近这半年,特别是研学那七天朝夕相处、共患难建立起来的信任和灵魂共鸣!我了解她的坚韧、善良、责任感和那片土地对她生命的全部意义,就像她完全理解并支持我的理想和选择一样。我们不是一时冲动,我们是深思熟虑后,决定将个人的未来、情感与对那片土地的责任紧紧结合在一起。这比任何按部就班的、看似稳妥的道路,都更让我觉得真实、有力量,也更能让我感受到生命的意义!” 父亲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让藤椅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他走到卧室,一言不发地拖出一个半旧的蓝色行李箱,“唰”地一下拉开拉链,将其敞开在陈阳面前——里面井井有条地码放着厚厚的军校备考资料:政治理论背诵手册边角已经翻卷毛边,数学历年真题集用不同颜色的笔做了密密麻麻的批注,甚至还有一份详细到每小时训练项目的体能提升计划表,被父亲用红笔在标题处醒目地标注了“每日必练,坚持!”。 最上面,是一件折叠得棱角分明、散发着淡淡樟脑丸气息的崭新迷彩作训服,那是父亲不久前特意托一位还在部队的老战友弄来的,当时他拍着陈阳的肩膀,语气充满自豪地说:“儿子,提前适应适应,将来上了军校,穿上这身衣裳,也不能露怯,得有个兵样子!” 陈阳怔怔地看着这一箱子沉甸甸的、几乎凝聚了父母半生心血的“期望”,鼻腔猛地一酸,眼前瞬间模糊了。 他仿佛又看到了高三那无数个挑灯夜战的晚上,母亲总是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放下一杯温度刚好的牛奶或一碗热汤,眼神里满是心疼和鼓励;仿佛又看到了父亲为了弄清某个晦涩的招生政策,在招生办门口一等就是大半天,回来时额上都是汗,却只字不提自己的辛苦,反而兴致勃勃地分析着最新信息…… 父母的爱,是如此具体,如此沉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可是,另一个画面更猛烈地撞击着他的心房:去年在戈壁滩上,狂风呼啸,拾穗儿蹲在沙地上,将石头塞给他时,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陈阳,我小时候,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只能在垃圾堆里翻找别人扔掉的练习本写字。是村长,把自己微薄的积蓄分出一半给我买文具,我才能继续读书。现在,我读完大学了,我想回去,想成为那像村长一样的人,想让更多像我当时一样的孩子,有机会读书,有能力走出戈壁,更重要的是,也愿意并有能力再走回来,把我们的家乡建设好。” 情感的波涛在胸中剧烈翻涌,爱与责任,愧疚与理想,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 陈阳深吸一口气,努力将眼眶里的湿热逼回去。 他走到行李箱前,没有再看那些资料,而是伸出手,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将箱盖合上。拉链闭合的“刺啦”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像是一个时代的落幕。 “爸,妈,我知道。”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更多的是一种历经挣扎后的、不容动摇的坚定,“我知道你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我好,希望我有一个安稳、荣耀、令人羡慕的未来。去军校,成为一名军官,保家卫国,这毫无疑问是伟大的贡献,是光荣的道路。” 他停顿了一下,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坦然地直视着父母,仿佛要将自己的信念直接注入他们的心中,“可是,对我而言,那条路或许很好,却并不是我内心真正想走的路。去戈壁,留下来,和拾穗儿一起,帮助那里的乡亲们把日子过得好一点,让那里的孩子们能坐在明亮温暖的教室里读书,让那片贫瘠的土地也能因为我们年轻一代的努力而焕发生机……这难道就不是一种贡献吗?拾穗儿说得对,这石头能在最恶劣的戈壁里屹立千年不倒,我们年轻人,为什么就不能?我想陪着她,和那些眼里有光、心里有盼头的乡亲们一起,在那片土地上扎根,立住,努力把戈壁的日子,一点点磨亮,磨出希望的光来。” 第42章-转变 母亲的哭声从压抑的抽泣变成了无法抑制的悲痛。 她快步走到陈阳面前,一把抓住他的手,那双因常年操劳而略显粗糙的手掌,此刻温度高得烫人。 “阳阳……妈不是不让你去做好事,不是要拦着你当英雄,妈也知道那个姑娘是个好孩子……” 她泣不成声,语无伦次,“妈是怕你吃苦,怕你受罪啊!你留在京城,稳稳当当地考进军校,将来分配个好单位,娶个知冷知热的媳妇,生儿育女,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这有什么不好?为什么非要去那苦地方折腾自己?” “万一……万一把身体累垮了,万一那边条件太艰苦你适应不了,万一……万一你以后后悔了,那时候再想回头,可就难了啊!爸妈老了,护不了你一辈子了啊……” 母亲的哭诉里,是一个母亲最朴素、最深沉的爱与恐惧,是对儿子即将踏上未知险途的本能抗拒。 “妈,我不会后悔的。” 陈阳看着母亲红肿的双眼,自己的眼泪也终于控制不住,顺着脸颊滑落,滴在两人紧握的手上,滚烫。 “我真的见过……我见过那些孩子,他们捧着用透明胶带粘了不知道多少层的、破旧不堪的课本,却能一字不差、充满感情地背出整篇的《少年中国说》,他们的声音那么响亮,眼神那么纯净。” “我见过拾穗儿的奶奶,偷偷把家里最好的一包自己都舍不得吃的、晒得甜滋滋的沙枣塞进我的背包,老人家的手像枯树皮一样粗糙,布满裂口,眼神却那么真诚、充满期盼,她说,‘小伙子,看得出你是个好娃,心地善,要是你能来帮帮穗儿,她就不用一个人撑得那么辛苦了,俺们这地方,也就有盼头了’。” “我见过戈壁的夜晚,那里的星空,干净得像是被圣水洗过,银河璀璨,繁星低垂,仿佛伸手就能碰到,拾穗儿指着星空说,奶奶告诉她,那里面最亮的星星,就是逝去的亲人在看着他们,盼着他们把这片祖辈生活的家乡建设好……” “妈,爸,我要是不去,如果我因为贪图安逸而选择了逃避,我才会真的后悔一辈子!我的心会永远留在那片戈壁上,永远得不到安宁!我会看不起我自己!” 一直沉默着的父亲,缓缓踱步到窗边,伸出手,将厚重的窗帘拉开一条细小的缝隙。 刹那间,强烈到刺眼的阳光像一柄利剑劈入昏暗的房间,窗外是京城繁华的街景,车水马龙,川流不息,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耀眼的、冰冷的光芒,一派现代化都市的喧嚣、活力与物质文明的高度繁荣。 这与儿子口中那片广袤、寂寥、生存条件恶劣、仿佛被现代文明遗忘的戈壁滩,简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遥不可及的世界。 父亲望着窗外,眼神有些飘忽,他似乎透过这令人眩晕的繁华,看到了很远的地方,看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 那时,他也曾有过热血沸腾的梦想,也曾在日记本里写下过“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的豪言壮语,也曾渴望干一番“不一样”的、惊天动地的事业。 可最终,现实的重担、家庭的期望、对稳定生活的向往,像无形的绳索,将他一步步拉回既定的轨道,守着祖传的小本生意,为了柴米油盐、家长里短奔波劳碌,一晃,大半辈子就这么过去了,那些青春的梦想,早已被岁月尘封,蒙上了厚厚的灰尘。 他转过身,重新审视着儿子。陈阳脸上未干的泪痕,和那双虽然湿润却异常明亮、闪烁着理想主义坚定光芒的眼睛,深深地刺痛了他,也唤醒了他。 那眼神里的光,他太熟悉了,那是他曾拥有却被自己亲手熄灭的火种。 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心痛,有无奈,有失落,有对未知的担忧,但隐约间,似乎还有一丝……久违的、被尘封已久的悸动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惭愧? 陈阳用袖子用力擦了擦眼泪,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手机,手指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地点开相册,递到父母面前。 屏幕上,一张张照片滑过——那是四年大学生活的剪影,在毕业典礼上穿着学士服与拾穗儿的相视而笑。 在图书馆角落里并肩学习的专注身影,更多的是去年研学时定格的瞬间…… 他和拾穗儿并肩蹲在广袤无垠的戈壁滩上,低着头认真寻找石头,身后是连绵起伏的沙丘和一望无际的、被夕阳点燃的天空。 一群肤色黝黑、眼睛却像戈壁星空一样明亮的孩子们簇拥着他,争先恐后地举着破旧的课本问他问题,笑容灿烂得像戈壁滩上罕见却生命力顽强的太阳花。 还有那张他最为珍视的特写……拾穗儿站在一棵虬劲的老沙枣树下,傍晚的风吹拂着她略显凌乱的头发,脸上还沾着劳动后的沙土痕迹,但她对着镜头露出的笑容,却那么干净,那么有感染力,仿佛所有的艰辛都在那充满希望的笑容里化为了乌有。 “爸,妈,你们看看,” 陈阳的声音很轻,却像磐石一样稳,充满了力量。 “这就是我想去的地方,这就是我想一起做事的人,这就是我想过的生活。我不是一时冲动,更不是为了所谓的浪漫或者逃避现实。” “这个念头,从真正了解拾穗儿和她的家乡那天起,就在我心里生根发芽了。我想了整整一个学期,查了很多关于戈壁农业、合作社经营、光伏发电等的资料,甚至和拾穗儿一起做了初步的可行性计划和预算。” “我知道戈壁苦,环境恶劣,创业维艰,前路注定坎坷。可是,再苦,能苦过拾穗儿小时候在垃圾堆里翻找练习本、在寒风中走十几里沙路上学的日子吗?再难,能难过她一个女孩子,放弃了人人艳羡的京大保研名额,顶着全家和外界的不理解,孤身一人回去实践那看似遥不可及的梦想的决心吗?” “我想陪着她,和那些眼里有光、心里有盼头的乡亲们一起,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用我们的知识和汗水,一点一点,把这片看似贫瘠的土地,变成充满希望的绿洲。这,才是我们这代人真正的担当,才是对‘不负青春’最好的诠释!” 母亲凑近手机屏幕,手指颤抖着,轻轻触摸着照片上那些孩子们天真无邪却又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坚韧的笑脸,触摸着儿子和拾穗儿在苍茫黄沙背景下显得格外充满活力与希望的身影,她的眼泪流得更凶了,但之前的激动和抗拒,却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她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遗憾。因为家境贫寒,作为长女的她早早辍学,帮助父母抚养弟妹,用柔弱的肩膀扛起生活的重担,没能迈进梦寐以求的大学校门,这是她心底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所以,她几乎是将自己未竟的梦想、对稳定富足生活的全部渴望,都毫无保留地寄托在了儿子身上,拼尽一生心血,就是要为他铺就一条最稳妥、最光鲜、最不会出错的道路,让他不必再经历自己当年的艰辛与无奈。 可直到此刻,看着儿子眼中那簇为爱与理想而燃烧的、几乎可以焚尽一切困难的火焰,看着照片里那些亟待帮助的纯真面孔和儿子与拾穗儿并肩奋斗的坚定身影,她才猛然惊觉。 自己或许在不知不觉中,用“为你好”这世界上最无私也最自私的名义,编织了一个精致的牢笼,险些扼杀了儿子内心深处最宝贵的东西——选择自己人生的勇气,那份超越物质计算的爱与担当,以及年轻人最应有的闯劲和理想主义情怀。 有些路,外人看来或许遍布荆棘,坎坷不平,但当事人走上去,因为心中有爱有光,却可能甘之如饴,每一步都走得踏实而幸福。 人生的价值,难道真的只能用安稳、体面和世俗的成功来衡量吗?自己渴望儿子拥有的“幸福”,是否只是自己想象中的模板,而非儿子内心真正渴望的星辰大海? 父亲从陈阳手中接过手机,沉默着,一张一张,极其缓慢地、近乎虔诚地翻看着照片。 他那双布满老茧、指节粗大、见证了无数生活磨砺的手,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轻轻滑动,目光久久停留在那些定格的画面上…… 孩子们渴望知识如同渴望雨露的眼神,戈壁的苍凉与壮美交织出的独特风景,儿子脸上那种在京城的繁华喧嚣中从未有过的、发自内心的充实、坚定与幸福感。 还有那个叫拾穗儿的姑娘,眉宇间那份与年龄不符的坚韧、乐观与近乎神圣的责任感……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房间里只剩下空调的低鸣和母亲逐渐转为低泣的抽噎声。 良久,父亲深深地、仿佛耗尽全身力气般叹了一口气,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 他将手机递还给陈阳。他抬起头,重新看着儿子,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那里面有挣扎后的疲惫,有难以完全释怀的担忧,有对未知未来的恐惧,但最终,一种无奈的、甚至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妥协、认可,以及一丝被唤醒的、对于儿子勇气的钦佩情绪,艰难地占据了上风。 “你……” 父亲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浓的倦意,却又透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松动。 “你这个傻小子……真的……想清楚了?铁了心,不改了?哪怕以后碰得头破血流,摔得遍体鳞伤,也不怨天尤人,不后悔今天的决定?” “嗯!” 陈阳用力地、重重地点头,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但这次是混合着巨大的释然、感动与坚定信念的泪水。 “爸,妈,我长大了。我已经二十二岁了。我知道前路肯定充满挑战,甚至会有很多我们想象不到的困难。但我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我能为我自己的选择负责,也一定会凭借我们的努力和智慧走下去,绝不会半途而废,更不会让您二老蒙羞。” “请你们相信我。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我一定会和拾穗儿一起,尽我们所能,让戈壁滩变个样子!” “等将来,学校建起来了,合作社发展起来了,乡亲们的日子好过了,我一定把你们接过去看看,看看我们亲手种下的沙枣林,看看孩子们在崭新明亮教室里的笑脸,看看我们是怎么用汗水和青春,把这片坚硬的戈壁,一点点磨出光亮来的!” 母亲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紧紧抱住了儿子,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用拥抱传递全部的不舍、担忧和最终的理解。 她的肩膀因为哭泣而剧烈抖动,哽咽着说:“你个傻孩子啊……怎么就这么倔,这么像你爸年轻时候那股子愣头青的劲儿呢……妈不是非要你成龙成凤,飞得多高多远,妈就是怕你……怕你摔着了,疼啊……怕你吃了苦,妈心里比你更疼……” 她泣不成声,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用尽全身力气般,断断续续地说。 “既然你铁了心,认准了这条路……那……那就去吧……家里的大门,永远为你开着。要是……要是在外面累了,倦了,受委屈了,就回家来,啥也别想,妈……妈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红烧肉,管够……” 父亲也走了过来,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宽厚、粗糙的手掌,重重地、一下一下地拍在陈阳的肩膀上。 那几下,力量很大,带着一种无言的托付、男人之间的理解,以及一种“去吧,小子,别给老子丢脸”的复杂情感。 他的眼眶也红了,微微泛着水光,但他努力克制着,扭过头去,深吸了一口气,才转回来,沉声说,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几分切实的关怀。 “去了……就好好干,别逞强,注意身体,安全第一。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别年纪轻轻就把自己累垮了。那边缺什么,需要家里支援什么,尽管开口。你爸我这把老骨头,没什么大本事,但攒下的这点家底,认识的那几个老关系,总能给你凑点启动资金,帮你联系点销路什么的。别一个人硬扛着,记住,你还有家。” 陈阳张开双臂,将父母一起拥入怀中。一家三口紧紧相拥在一起,泪水交织,无言地诉说着比语言更深沉的情感。 这一刻,所有的争执、不解、担忧、期望、爱与不舍,似乎都在这充满亲情的拥抱中得到了暂时的化解、慰藉和升华。 陈阳知道,他不仅艰难地说服了最爱他的父母,赢得了他们这份来之不易的、饱含泪水的理解和支持,更重要的是,在这个过程中,他更加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内心,更加坚定了那份源于共同理想、深厚爱情与青春责任的初心。 掌心里的戈壁石,棱角硌着他的皮肤,带来微微的痛感,却更像是一种清醒的提醒和无声的见证——去年秋天,在风沙呼啸、夕阳如血的戈壁滩上,他收到的不只是一块顽石,更是一份沉重的约定,一个关于爱情、坚守、理想与共同成长的誓言。 窗外,京城的骄阳依旧炽烈,阳光顽强地透过窗帘的缝隙,投下一道狭长的光斑,正好落在陈阳紧握的拳头上,落在那枚灰褐色的、见证了一切开始的石头上。 石头表面粗糙的沙粒在光照下,竟然反射出细碎的、钻石般坚韧的光芒,一闪一闪,宛如戈壁夜空中最明亮的星辰,宛如拾穗儿笑起来时眼底闪烁的希望与坚定,更宛如他心中那团被理想与爱情点燃、誓要照亮戈壁的、永不熄灭的火焰。 他松开父母,摊开手掌,凝视着这枚小小的、却重若千钧的石头,然后再次紧紧攥住,仿佛攥住了整个未来的重量和方向。 七月的热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带着都市特有的浮躁和喧嚣,但陈阳却仿佛从中嗅到了一丝遥远而熟悉的气息——那是戈壁的风,裹挟着沙粒的粗粝、沙枣花的微香和那片土地渴望改变的呼吸,在他耳边轻声诉说:前方的路或许漫长而崎岖,但只要像这枚历经亿万年风沙洗礼的石头一样,内核坚硬,初心不改,认准了方向就绝不回头,那么,即使是在最贫瘠的土地上,也终能用心血、汗水和爱,浇灌出最绚烂的希望之花,见证生命最顽强的辉煌与青春最无悔的抉择。 第43章-站台 毕业典礼的喧嚣犹在耳畔,空气中仿佛还弥漫着礼堂里栀子花的淡淡香气和青春离别的伤感。 校长那句“愿此去前程似锦”的祝福,如同温暖的潮水,刚刚漫过每个人的心头,此刻却已在拾穗儿急促的脚步声中渐渐退潮。 她甚至没来得及换下那身略显宽大的学士服,只是将方帽摘下攥在手里,任由袍角在奔跑中猎猎作响,像一只急于归巢的鸟,穿过依旧沉浸在合影、拥抱、哭泣与欢笑的校园,径直奔向那座连接着她过去与未来的火车站。 时间刚过中午十二点,七月的阳光已变得有些炙热,透过站台略显斑驳的雨棚,在地面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 空气里浮动着铁轨被晒热后特有的金属气味,混着远处小贩叫卖的模糊声响,与方才校园里那种纯粹的、带着书卷气的离别氛围截然不同。 拾穗儿站在约定的立柱旁,微微喘息着,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 她将沉重的学士服脱下,小心叠好,和那顶方帽一起塞进了鼓鼓囊囊的行李袋最深处,仿佛要将一段光辉夺目的青春岁月暂时珍藏。 她的手心里,因为紧张和奔跑,已经满是冷汗。 脚边,放着几个鼓鼓囊囊的行李袋,最大的那个是陈阳的军绿色帆布大背包,旁边是她自己那个半旧的米色帆布包,以及几个印着“京城特产”字样的彩色塑料袋。 这些塑料袋里,装着茯苓饼、驴打滚、各色果脯,还有好几盒包装鲜艳的卡通橡皮和带香味的铅笔。 那是昨天下午,她和陈阳用整个暑假在图书馆整理图书、在咖啡馆端盘子辛辛苦苦攒下的钱,一起在大学城那家最大的超市里,精挑细选了近两个小时的成果。 记得当时,陈阳推着购物车,像个第一次进城的孩子,对什么都充满好奇。 他拿起一盒印着孙悟空图案的铅笔,眼睛亮晶晶地凑到她面前:“穗儿,你看这个!戈壁滩的娃娃们肯定没见过这么花哨的玩意儿!还有这个茯苓饼,老村长牙口不好,就爱吃这种软乎的……” 他兴致勃勃地规划着,哪份给哪个孩子,哪样送给哪位曾经照顾过她的乡亲,仿佛不是在进行一次可能充满艰辛的远行,而是在准备一场盛大而喜悦的归巢礼。 “咱们这叫‘知识返乡,特产探亲’!” 他当时得意地总结道,逗得拾穗儿忍不住笑出声来,心里那点对未来的不确定,也被这温暖的期待冲淡了许多。 而就在几小时前的毕业典礼上,当拨穗正冠的那一刻,在台下涌动的人潮里,她清晰地看到陈阳朝她用力挥手,用口型对她说:“等我!” “等我。” 这两个字,此刻像烙铁一样烫着她的心。 她来得太早了,距离发车还有一个多小时。她害怕迟到,更害怕这未知的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地煎熬着她。站台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拖着带滚轮行李箱的年轻白领,背着巨大编织袋、面色黝黑的民工兄弟,抱着熟睡孩子、轻声哼唱摇篮曲的年轻母亲…… 人声、行李箱轮子摩擦地面的轱辘声、偶尔响起的手机铃声,渐渐汇聚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 但这片嘈杂,非但没有带来生气,反而更加反衬出拾穗儿形单影只的孤独。 她像是一滴无法融入河流的油,孤零零地悬停在岸边。 每一次,站台入口处光线的明暗变化,或是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都会让她的心脏骤然紧缩,血液倏地冲上头顶。 她会不由自主地踮起脚尖,伸长脖颈,努力在那稀疏晃动的人影中,搜寻那个高大、挺拔、总是带着点儿漫不经心却又异常可靠的身影。 期待如同吹起的肥皂泡,在阳光下折射出绚烂的色彩,然而,每一次,当看清来者陌生的面孔时,那泡沫便“啪”地一声,无声无息地破裂,只留下冰凉的失落感。 在这种反复的希望与失望的拉锯战中,焦虑如同藤蔓,悄悄爬满了她的心墙。 为了抵抗这种令人窒息的等待,她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那些共同经历的、闪着光的往日碎片。 最先闯入脑海的,是毕业前夕那次前往内蒙古的研学之旅。 那是他们大学生涯最后一次集体活动,广袤的草原在五月的阳光下展现出惊人的生命力。 她尤其记得最后一个黄昏,夕阳像打翻的熔金,将天地万物都染成一片温暖的橙红。 她和陈阳悄悄脱离了正在拍摄集体照的大部队,并肩爬上了一处无名的草坡。 四野空旷,只有风吹过草尖发出的沙沙声响,如同大自然最温柔的絮语。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静静地享受着这份喧嚣后的宁静。 突然,陈阳指着远处天地相接的地方,那里草色与霞光融为一色,轻声说:“穗儿,你看这片草原,生命多旺盛,多自在。” 他顿了顿,转过头,目光深邃地看向她,眼底映着落日余晖,像有两簇小火苗在跳动。 “可不知为什么,我看着它,心里头想的,却总是咱们那儿,那片一眼望不到头的戈壁滩。”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地敲在拾穗儿的心上。 “以后,我们不仅要一起去更多更远的地方看风景,更要一起回去,回到生你养你的那片土地上去。我们要在那里,种下比这草原上的草更耐旱、更倔强的希望。我们要让黄沙里也能长出绿油油的青草,也能立起茂盛的树木,要让那里的乡亲们,他们的笑容,能像这草原上的夕阳一样,暖和、踏实,心里头亮堂堂的。” 那一刻,拾穗儿怔住了。 她望着他被霞光勾勒出金色轮廓的侧脸,听着他描绘的那幅看似遥远却无比真挚的图景,胸腔里被一种滚烫的情绪填得满满的,鼻尖阵阵发酸。 这个在草原落日下许下的、关于戈壁滩未来的承诺,远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让她动容。 它像一颗种子,深深地埋进了她的心底。晚风拂过,草浪起伏,她仿佛真的看到了那片贫瘠的土地上,生长出了无限的绿意。 思绪又飘到了大二那年,那个熬夜准备数学建模竞赛的通宵。 她和陈阳,还有苏晓,窝在已经熄了灯的教室里,只有三台笔记本电脑屏幕散发着幽蓝的光。 为了一个最优算法的选择,她和陈阳争得面红耳赤,各执一词。 她记得自己当时脾气上来,觉得他固执己见,猛地合上电脑,抓起背包就要走。 是陈阳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手心因为紧张而有些汗湿,却抓得很牢。他递过来一瓶已经拧开盖的矿泉水,声音因为熬夜而沙哑,却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拾大学霸,消消气,喝口水再战三百回合?我承认我刚态度不好,但你这个模型的边界条件,是不是可以再考虑一下实际情况?” 就在这时,东方的天际恰好透出第一缕曙光,透过窗户,照亮了他满是疲惫却异常认真的眼睛。 后来,他们不仅解出了题目,还拿了一等奖。但比奖状更珍贵的,是那个夜晚,他们为了共同目标激烈碰撞、又最终携手并进的默契与信任。 还有那次校级演讲比赛,她紧张得在后台来回踱步,手指冰凉。 陈阳作为她最强的竞争对手,本该在另一个准备区,却不知何时溜到了她身边,什么也没说,只是悄悄塞给她一颗橘子味的水果硬糖,然后拿起桌上一支笔,在自己手心里画了一个歪歪扭扭、咧着大嘴的笑脸,举到她面前,笨拙地安慰。 “别怕,穗儿,你就当底下坐着的评委和观众,都是我手心里这样的南瓜头,有啥好紧张的?” 他那故作严肃又掩不住滑稽的样子,瞬间把她逗笑了,紧张情绪也消散了大半。 后来她站在台上,目光扫过台下,真的在角落看到了他,他悄悄对她比划了一个加油的手势,那个瞬间,她感到无比的安心。 这些往事,如同散落在时间沙滩上的珍珠,此刻被拾穗儿一一拾起,串联起来。 每一颗都温润光亮,映照着他们共同走过的青春。 然而,回忆越甜蜜,对照眼前的空旷和寂静,心底那份不安就越发尖锐地刺痛着她。 他会来的,他答应过的。 她再次在心里默念,像是在进行一场虔诚的祈祷。 可是,说服父母,真的那么容易吗? 她眼前闪过陈阳母亲那张总是带着温柔笑意的脸,此刻想来,那笑容背后是否隐藏着对儿子远行的忧虑? 她想起陈阳父亲,那位严谨的工程师,曾拍着儿子的肩膀说“男儿志在四方”,但那个“四方”,恐怕并不包括她那个偏远贫瘠的戈壁家乡。 陈阳从未对她细说他家庭的具体情形,他总是轻描淡写地说“会搞定的”,但她从他偶尔接听家里电话时短暂的沉默和微微蹙起的眉头里,能窥见那绝对是一场不见硝烟的硬仗。 “他会不会……最后一刻,还是被父母留住了?” 这个她一直试图压制的念头,此刻像一条冰冷的毒蛇,骤然从心底幽暗的角落窜出,吐着信子。 是不是我太自私了?因为我的理想,我的回乡执念,就要让他背离父母的期望,放弃省城可能更好的发展机会? 一种混合着担忧、自责甚至些许负罪感的情绪,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如果他不来了,那么眼前这些一起挑选的特产,草原上那个关于绿色戈壁的梦想,还有饯行上他坚定的眼神,岂不是都成了一场巨大的讽刺和她一个人无法承受之重? “各位旅客请注意,由本站开往西北方向的K819次列车,现在开始检票进站……” 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电子女声,通过遍布站台的喇叭骤然响起,像一把无形的巨锤,狠狠砸碎了拾穗儿用回忆构建起的脆弱屏障,也击碎了她所有的胡思乱想。 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 检票口上方的指示灯由红转绿,发出“嘀”的一声脆响。 早已排队等候的人群开始像苏醒的河流般,缓缓向前蠕动。 行李箱的轮子发出更加密集的轱辘声,夹杂着大人的催促和孩子的嬉闹。 拾穗儿僵在原地,仿佛双脚被钉在了水泥地上。 她看着那不断缩短的队伍,看着人们一个个验票、穿过闸机、走向各自的车厢,巨大的恐慌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 他还没有来!他真的没有来! 时间仿佛突然加快了脚步,毫不留情地向前狂奔。 队伍越来越短,站台上的人渐渐稀疏。列车员站在车厢门口,开始大声催促:“去戈壁方向的旅客请抓紧时间上车了!” 拾穗儿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四肢百骸都变得冰凉。 她下意识地伸手护住脚边那几个装着特产的袋子,指尖触碰到塑料袋哗啦的响声,在她听来都变得异常刺耳。 他不会来了。那个在草原落日下与她共同描绘未来的伙伴,那个在数学建模竞赛中与她并肩作战的战友,那个在演讲后台给她画笑脸的傻瓜……他终究,还是被留在了现实的那一端。 绝望,像浓稠的墨汁,迅速渗透了她心中的每一个角落。 她仿佛已经看见自己独自一人坐在嘈杂的车厢里,窗外是飞速后退的、陌生的风景,而身边那个本该属于陈阳的位置,空空荡荡。 那些他们一起挑选的、原本充满心意的特产,此刻变成了沉重的负担和无声的嘲笑,压得她直不起腰来。 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迅速盈满了眼眶,视线开始模糊。 她拼命地仰起头,看向车站那高高的、被岁月熏染得有些发黑的穹顶,努力睁大眼睛,不让泪水滑落。 奶奶阿古拉说过,戈壁滩上的人,眼泪金贵,要流也得流在值得的地方。 可是,心口那里像是被人生生剜走了一块,空落落地疼,伴随着一阵阵窒息般的紧缩。 “呜——!” 一声悠长、凄厉得如同绝望哀鸣的汽笛,猛地划破了站台上空最后一丝宁静! 这是发车的最终信号!如同死刑犯听到的最终判决! 拾穗儿浑身剧烈地一颤,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被这声汽笛彻底击得粉碎,万念俱灰。 她慢慢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 她弯腰,试图提起那几个沉重的袋子,手指却因为脱力和颤抖,试了几次才勉强抓住提手。 她拖着仿佛灌满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向那扇如同巨兽嘴巴般张开着的列车车门。 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碎玻璃上,疼痛从脚底蔓延到全身。 就在她的前脚刚刚踏上列车金属踏板的瞬间,鞋底与钢板接触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穗儿!拾——穗——儿——!!” 一个嘶哑、变形、几乎破了音,却又熟悉到刻入她灵魂深处的呐喊,如同一道劈开混沌的闪电,又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巨石,以一种近乎狂暴的力量,猛地撕裂了站台所有嘈杂的声浪,清晰地、狠狠地撞进了她的耳膜! 拾穗儿整个人如遭雷击! 她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猛地转过身!幅度之大,差点让她失去平衡摔倒! 站台的尽头,入口处那片被阳光和热浪扭曲的光晕中,一个身影正以一种近乎疯狂的、拼尽全力的速度,向着她狂奔而来! 是陈阳! 他背着那个硕大的、塞得鼓鼓囊囊的军绿色帆布背包,像一座移动的小山,压得他微微佝偻着背。 他的头发被狂奔带来的风吹得如同乱草,额前、鬓角乃至整张脸都布满了亮晶晶的汗水,在阳光下闪着光。 他身上那件白色的衬衫,早已被汗水浸透,紧紧地贴在前胸和后背上,勾勒出年轻人急促起伏的胸膛轮廓。 他的脸上,写满了极度恐惧、拼命挣扎后的疲惫,以及……在看到她身影那一刻,骤然迸发出的、如同濒死之人见到绿洲般的狂喜! 那一刻,时间仿佛真的静止了。 站台的喧嚣、火车引擎的轰鸣、列车员的催促……世界上所有的声音都瞬间褪去,消失不见。 拾穗儿的视野里,只剩下那个逆着光、披荆斩棘般向她冲来的身影。 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因为剧烈喘息而张大的嘴巴,看到他通红的眼眶里,那夺眶而出的、折射着光线的泪水! 他像一头挣脱了所有枷锁的年轻猎豹,几步就冲到了她的面前! 巨大的惯性让他险些栽倒,他猛地将肩上的重负甩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他甚至来不及顺一口气,双手已经像两把铁钳,带着汗水和灼热的体温,死死地、紧紧地抓住了拾穗儿冰凉的双臂,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仿佛要将她钉在原地,生怕一松手,她就会像幻影一样消失。 “对……对不……起!穗……穗儿!我……我来……来了!” 他张着嘴,胸膛像破损的风箱一样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嘶哑的哮音,除了断断续续地重复“我来了”,竟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只有那大颗大颗的眼泪,混着汗水,不受控制地、争先恐后地从他通红的眼眶里涌出,顺着脸颊滚落,然后,滚烫地、重重地砸在拾穗儿微微颤抖的手背上。 就是这滚烫的、带着咸涩味道的触感,像一道电流,瞬间击穿了拾穗儿所有伪装的坚强,击溃了她苦苦支撑的最后一道防线! 她“哇”的一声放声痛哭出来!不再是之前那种压抑的、无声的流泪,而是像受了天大委屈终于找到依靠的孩子,积压了整整一个上午的所有焦虑、恐惧、委屈、绝望,在这一刻如同火山喷发般彻底爆发! 她哭得浑身颤抖,几乎站立不稳,同时伸出两只手,握成拳头,像雨点一样,狠狠地、却又带着一种依赖般的力道,捶打着陈阳那汗湿而坚实的胸膛。 “你混蛋!陈阳你个大混蛋!你怎么才来!你怎么可以才来!我以为……我以为你不来了!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我以为……我们的戈壁滩……等不到我们一起回去了……呜呜呜……” 她语无伦次,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形象全无,却有一种撕心裂肺的真实。 陈阳任由她打着,不但不躲,反而在她捶打了几下之后,猛地伸出双臂,将她狠狠地、紧紧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搂进了自己汗涔涔的、带着奔跑后灼热气息的怀里! 他的拥抱是那样的大力,几乎要将她纤细的骨骼揉碎,将她整个人都嵌入自己的胸膛。他的下巴死死地抵着她的头顶,脸颊埋进她带着清香的发丝里,声音哽咽得完全变了调,带着劫后余生般的颤抖: “不会的……不会的!穗儿……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来晚了……我就是死……爬也要爬过来!我怎么会不要你……我怎么舍得不要我们的约定……别怕……别哭了……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了……我再也不松手了……” 这个拥抱,如此用力,如此狼狈,却又如此真实而珍贵。 它隔绝了周围的一切,站台、火车、人群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板。 世界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两颗疯狂跳动的心脏紧紧相贴,彼此的泪水交织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 列车员焦急万分的吼声再次传来:“车要开了!快上车!就等你们了!” 陈阳猛地从那个几乎要将彼此融化的拥抱中惊醒。 他松开她,双手却依旧捧着她泪痕交错、狼狈不堪的脸颊,他的额头用力地抵住她的额头,两人呼吸交织,泪眼相对,鼻尖几乎碰在一起。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的颤抖,她能闻到他身上浓烈的汗味和年轻男子特有的气息,这气息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他胡乱地、用自己早已湿透的衬衫袖子,无比珍重却又笨拙地擦拭着她脸上的泪水和鼻涕,动作粗粝,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温柔和疼惜。 然后,他也狠狠抹了一把自己的脸,将汗水和泪水一并擦去。 “走!我们回家!去种我们的树!去实现我们的约定!” 他的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哽咽,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坚定和力量。 他利落地弯腰,将地上所有的行李——他的大背包、她的帆布包、那几个沉甸甸的特产袋子,一股脑地全都背到了自己身上,瞬间把他压得又弯下去几分。 然后,他空出那只同样汗湿却无比温暖的大手,坚定地、紧紧地攥住了拾穗儿冰凉的小手,十指用力地交叉紧扣,不留一丝一毫的缝隙。 他们甚至来不及再多说一句话,就这样手牵着手,拖着、背着所有的行囊,像两个打了胜仗却又丢盔弃甲的士兵,朝着那扇即将关闭的车门,奋力地、跌跌撞撞地奔跑过去! 在列车员几乎要骂人的目光中,在他们身后车门“哐当”一声沉重关闭的巨响中,他们终于,在最后一秒,挤上了这列开往西北、开往他们共同未来的火车。 车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火车缓缓启动,逐渐加速。 拾穗儿和陈阳气喘吁吁地靠在车厢冰冷的连接处,因为刚才的狂奔和情绪的剧烈波动,两人都还在不受控制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 然而,他们的手,从始至终,都紧紧地握在一起,十指紧扣,谁也没有松开。 汗水将两人的掌心濡湿,那触感黏腻却无比真实。 他们透过模糊的、带着水汽的车窗,看着站台缓缓后退,看着这座城市熟悉的景象一点点缩小、远去。 两人的脸上,都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头发凌乱,衣衫不整,模样狼狈到了极点。 可是,当他们下意识地转过头,看向彼此的眼睛时,却都在对方那红肿的、却异常明亮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以及一种历经劫波后、无法言喻的喜悦与安定。 不由自主地,两人几乎是同时,咧开嘴,露出了一个带着泪水痕迹的、却比七月阳光还要灿烂、还要温暖、还要坚定的笑容。 戈壁的风沙或许粗粝,创业的道路注定坎坷,但此刻,他们的手紧紧相握,仿佛十指连接处传递的,不仅是体温,更是无穷的勇气和力量。 那个在草原落日下许下的关于绿色与幸福的承诺,终于搭载着这列轰鸣的火车,踏上了归乡的旅程,注定要在那片辽阔的土地上,深深扎根,顽强生长。 第44章-归程 车轮与铁轨撞击发出的“哐当”声,在列车驶出站台后逐渐加速,从最初的杂乱无章变得均匀而有力,最终汇成一首低沉而永恒的旅途序曲,伴随着车厢的轻微摇晃,敲打在每一位旅客的心上。 车厢连接处,拾穗儿和陈阳两人紧握的手始终没有松开,甚至比之前攥得更紧,仿佛要将彼此的生命线缠绕在一起。 掌心里,湿漉漉的汗水早已分不清是你的还是我的,只融合成一种微烫的、带着年轻生命力的潮意,成了这慌乱与安定交织的时刻里,最踏实、最毋庸置疑的印记。 “呼……总算是……赶上了。” 陈阳率先缓过那口气,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他侧过头,目光深深地落在拾穗儿脸上。 因为剧烈的奔跑和内心的焦灼,她的脸颊上还残留着明显的绯红,眼尾处微微泛着红,像是被春雨打湿的桃花瓣。 “让你等急了吧?对不住,我爸妈那边……确实费了老大劲。”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们一直……唉,一心盼着我考军校。这次为了能跟你一起回戈壁,争执得特别厉害。” 拾穗儿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摇了摇头,仰起脸迎向他的目光。 她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泛起一阵细密的心疼。 ‘考军校?’她轻轻重复着这三个字,心里瞬间涌起一股巨大的愧疚浪潮,几乎要将她淹没。 “叔叔阿姨……是不是早就为你安排好了这条路?都怪我,要是我没那么坚持一定要回乡……你本可以有一条更平坦、更安稳的路走的。” “快别这么说!” 陈阳立刻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握着她的手又加重了几分力道,那力量透过相贴的皮肤,直直地传递到她的心上,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坚定。 “考军校,那是我爸妈的想法,从来就不是我的。你记住,这跟你回不回乡,没有一点关系。” 他顿了顿,眼前闪过离家前那几天的混乱场景,嘴角不由得勾起一抹混合着无奈与释然的复杂笑意,那笑意里,有对父母的理解,也有对自己选择的坚持。 “那……叔叔最后是怎么……怎么松口的?” 拾穗儿听得心都揪紧了,她能想象出那个夜晚,陈阳独自面对父母的担忧与不解,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决心。 她仿佛能看到灯光下,少年倔强而真诚的脸,以及父母那交织着愤怒、失望与深藏不舍的复杂眼神。她既心疼他承受的压力,又为他感到骄傲。 “我爸啊,就是嘴硬,心其实软得像豆腐。” 陈阳笑了笑,眼底漾开一片温暖的涟漪,那是对父亲深沉的爱与理解。 “他板着脸,把我那本用A4纸打印、还精心装了塑料封皮的方案翻来覆去看了半天,手指头在上面点啊点的,最后也没说赞成,只是哼了一声,说:‘哼,小子,既然是你自己选的路,就是跪着,也得给我走到底!别半路哭鼻子跑回来,那才叫丢人!’ ” 陈阳模仿着父亲严肃的口吻,自己先忍不住笑了。 “后来,还是我妈偷偷告诉我,我爸半夜睡不着,一个人摸黑到客厅,就着窗外路灯的光,又把我那本方案翻出来看,嘴里还念念有词:‘这小兔崽子,想的这些条条框框,倒还挺像那么回事……’ 临走那天早上,他塞给我一张银行卡,脸色还是硬邦邦的,说:‘拿去,当周转资金,穷家富路。等你在戈壁滩真给我干出点样子来,我再认你这个有出息的儿子!’ 我知道,他说这话,其实就是……妥协了,也是用他的方式,在支持我了。” 拾穗儿静静地听着,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又暖又酸,眼眶忍不住又湿润了。 她深知,天下父母心,莫不盼着儿女能安稳顺遂。陈阳的父母为他规划军校之路,那份殷切的期盼背后,是深沉得化不开的爱。 而陈阳,这个看似阳光开朗的大男孩,为了践行与她在草原星空下许下的诺言,竟然如此毅然决然地顶住了来自家庭的压力,选择了一条充满未知与艰辛的荆棘之路。 这份沉甸甸的心意,这份不顾一切的奔赴,让她感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喉咙被什么堵住了。 “陈阳……” 她哽咽着,只能更紧地回握住他的手,千言万语都凝聚在这无声的紧握之中,“我们……我们以后一定要好好干,拼尽全力也要干出个样子来,绝对不能……不能让叔叔阿姨失望。” “那是一定的!” 陈阳重重地点头,眼神里燃烧着青春的火焰与不容置疑的决心。 他抬起另一只手,习惯性地揉了揉她柔软的发顶,动作里充满了宠溺与安抚。 “等明年开春,咱们种下的树苗都活了,泛了绿,我就带你风风光光地回我家,让他们亲眼看看,他们儿子选的路,没错!我们种下的不止是树,是希望”。 正说着,车厢那头传来了列车员推着餐车走过的声音,伴随着略带地方口音的吆喝:“盒饭、矿泉水、方便面喽——有需要的旅客吗?” 那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一股人间烟火的热闹气。 直到这时,两人意识到,因为紧张一直还在车厢连接处站着,于是赶紧按票上的座位号找到了靠窗的位置座下来,此时两人才感觉到胃里空落落的,正午的饥饿感后知后觉地汹涌袭来。 他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窘迫和笑意——刚才光顾着倾诉心事,竟把吃饭这头等大事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饿了吧?我去买两份盒饭,再拿两瓶水。你就在这儿等着,千万别乱跑,我很快就回来。” 陈阳说着,松开了那只握了许久、几乎有些麻木的手,指尖离开时,还带着她掌心的温度。 他弯腰顺手将脚边那个不大的行李箱和拾穗儿的帆布包往墙角又挪了挪,确保它们不会绊到过往的乘客,又叮嘱了一遍,这才转身朝着餐车的声音方向走去。 她轻轻吁了口气,将视线转向窗外。列车早已将繁华的都市远远抛在身后,窗外的景色如同缓缓展开的画卷,从密集的楼群变成了开阔的田野和散落的、低矮的村落。 这恬静安逸的乡村画面,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拾穗儿记忆的闸门。 她下意识地想起了千里之外的家乡,那片此刻正被风沙笼罩的戈壁滩。 那里有村里那些孩子们,他们有着被高原阳光晒得红扑扑的脸蛋,和一双双清澈如同戈壁夜空星辰的眼睛,眼睛里盛满了对知识的渴望,对外面世界的好奇。 那里还有乡亲们,他们有着被风沙雕刻出的、布满皱纹却无比淳朴的笑脸,他们的笑容里,带着土地般的厚实与温暖。 那里,是她无论走出多远,灵魂都深深系念的根,是她梦里反复出现的、贫瘠却无比亲爱的土地。 “发什么呆呢?是不是饿坏了?快,趁热吃,再不吃菜就该凉了。” 陈阳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思。他手里端着两份一次性泡沫塑料饭盒,小心翼翼地走了回来。 一份是红黄相间的番茄炒蛋配着碧绿的青椒和深色的肉丝,另一份是酱色浓郁的土豆炖鸡块,都是最普通不过的家常菜式,但在饥饿的当下,那冒着的腾腾热气混合着饭菜的香气,显得格外诱人。 拾穗儿接过一次性的筷子,掰开,磨掉上面的毛刺,然后夹起一块裹满了红色汤汁的炒鸡蛋,送入口中。 这简单的味道,在此刻的她尝来,竟觉得比学校里那些有名的招牌菜还要美味千百倍。 陈阳显然是饿极了,吃得很快,却并不粗鲁,几口就扒下去小半碗米饭,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的。 “等安顿下来,我就给你做。不过现在啊,咱们得先把正事落实——你之前联系的那些树苗,到底怎么样了?还有我们带的那些蔬菜种子,得赶紧找合适的地方育苗,戈壁滩的春天短,可耽误不起,不然就错过最好的播种时节了。”拾穗儿缓缓地说。 “放心,你想到的,我早就惦记着了;你没想到的,我也都盘算好了。” 陈阳放下筷子,脸上露出一个“包在我身上”的自信笑容。 他掏出手机,熟练地解锁,点开一个命名为“戈壁绿洲计划”的文件夹。 屏幕上立刻显示出密密麻麻的表格、文档和图片。 “你看,我之前通过学校老师的关系,联系上了省农科院的李教授,他是专门研究干旱地区生态恢复的专家。他了解了我们那边的情况后,特别热心,给我推荐了三种耐旱、耐贫瘠的树苗,一种是胡杨,一种是沙枣,还有一种是沙棘。李教授说,这三种树根系都特别发达,固沙保水效果很好,尤其是沙棘,不但能防风固沙,结的果子经济价值还高,非常适合我们那里。他已经跟当地县里的农业技术站打过招呼了,等我们一到村里,技术站就会派人过来,实地指导我们怎么整地、怎么育苗、怎么提高成活率。” 他一边说,一边滑动屏幕,展示着各种树苗的图片和特性说明。 “至于那些蔬菜种子,”陈阳继续划动着屏幕,“我仔细核对过了,都是精选的抗旱品种,像耐旱的西瓜、甜瓜,还有土豆、萝卜什么的。李教授说,只要我们把沙质土壤的保水措施做到位,比如采用他建议的覆膜技术,初期勤加管护,成活率能达到八成以上呢!”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科学规划带来的信心。 拾穗儿凑过去,仔细看着手机屏幕。 那上面不仅有各种树苗和种子的详细介绍、照片,还有一份简单的育苗场地规划图——陈阳建议利用村头那个已经半干涸的涝坝旁边相对平整的土地,那里取水相对方便,又能为村子抵挡一部分风沙。 更让她惊讶的是,屏幕上还有一份手绘的、却标注清晰的简易灌溉系统示意图。 陈阳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这是我查了好多资料,又结合课本上学的水利知识,自己瞎琢磨画的。我想着,咱们一开始资金肯定紧张,可以用当地的秸秆、树枝和塑料薄膜,弄一个成本低的渗灌系统,就是把水管埋在地下,让水慢慢渗到植物根部,这样能大大减少蒸发,节约用水。” “你……你居然连灌溉系统都设计好了?” 拾穗儿抬起头,望着陈阳因为兴奋和一点点自豪而微微发亮的眼睛,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深深的敬佩。 原来,草原上那个星月交辉的夜晚,他所说的“要让黄沙里长出绿意,要让乡亲们过上好日子”,从来都不是一时冲动的豪言壮语,也不是年轻情侣间不切实际的浪漫幻想。 他将这个承诺牢牢地放在了心上,并且不声不响地、脚踏实地地做了这么多扎实的准备工作。 这份心意,这份担当,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让她感动和安心。 “那可不,咱们这可是去创业,去打仗,哪能打无准备之仗?” 陈阳笑着,伸手过去,轻轻捏了捏她的手,眼神里满是温柔和坚定,“总不能让我心爱的姑娘,跟着我吃苦受累,还看不到希望吧?” 他顿了顿,语气稍稍变得郑重了一些,“不过,穗儿,还有个事得跟你交个底。我爸妈虽然最后算是默许了,但心里那块石头,估计一时半会儿还落不了地。他们……他们说,军校报名的截止日期之前,都给我留着这个机会。我也跟他们再次保证了,就算在戈壁滩遇到天大的困难,我也绝不会回头,绝不会后悔。我一定要用事实向他们证明,他们儿子的选择,不仅正确,而且光荣!” 拾穗儿望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定光芒,心中最后一丝因“拖累”他而产生的隐隐不安,也渐渐消散了。 她知道,也清晰地预见到,未来的路绝不会是一片坦途。 他们可能会遇到突如其来的沙暴,将辛苦育好的幼苗连根拔起,掩埋在黄沙之下;还可能会因为资金的短缺,让许多美好的设想不得不暂时搁浅…… 前路的艰难,如同戈壁滩上变幻莫测的天气,难以预料。 但是,只要身边有陈阳,有他这份如山岳般坚定的心意,有他们共同描绘的、关于绿色和希望的梦想,她就有无穷的勇气,去面对一切可能的风暴和挑战。 她的手,愿意永远与他紧握;她的脚步,愿意永远与他同行。 一丝丝清凉的微风,顽强地从车窗的缝隙里钻进来,她顺手将一直放在脚边的那个洗得有些发白的帆布包拉到身边,紧紧挨着自己。 包里装着的是她特意从城里买给村里孩子们的礼物——一些印着卡通图案的香橡皮和带有一股水果香味的彩色铅笔。 隔着薄薄的帆布布料,她似乎能摸到那些文具方正的棱角,仿佛已经看到了孩子们拿到礼物时,那惊喜而灿烂的笑脸。 “你说,孩子们拿到这些文具,会不会特别高兴?” 她轻声问道,指尖无意识地、温柔地摩挲着帆布包的表面,像是抚摸着孩子们柔软的头发。 “肯定会啊!” 陈阳在她身边坐下,用力地点点头,眼神里也充满了温暖的憧憬。 “你上次不是说,村里的孩子们条件艰苦,连支像样的铅笔都稀缺,有的孩子还在用捡来的、短得都快握不住的小铅笔头写字吗?等我们把文具送到他们手上,他们说不定会像得了宝贝一样,天天揣在口袋里,都舍不得用呢。” 他顿了顿,思绪也飞得更远,“等咱们后续的项目有点起色,资金宽裕一些,我们第一件事就是给村小学添置一批新的课桌椅,再弄一个小小的图书角,买些适合孩子们看的童话书、科普书。让他们也能像城里的孩子一样,坐在明亮的教室里,有舒服的椅子坐,有丰富多彩的课外书可以读。” “嗯!”拾穗儿用力地点头,眼睛因为想象而变得格外明亮,像是落入了星辰,“还有村里那间唯一的教室,屋顶的瓦片都坏了好多了,去年夏天那场大雨,教室里漏得没法待,孩子们只好临时搬到村里的旧祠堂去上课。我们回去后,想办法先筹点钱,把屋顶彻底修一修,再把墙壁里外粉刷一遍,让教室变得亮堂堂、干爽爽的。” “好,都听你的。咱们一件一件来,总会好起来的。” 陈阳笑着应和,语气里充满了宠溺和支持。 “等咱们规划的防护林带初步长起来,能挡住一部分风沙了,我们就着手把村头那片闲置的沙地开辟出来,试着种一些经济作物。李教授说沙棘和枸杞特别适合,耐旱,好成活,果子营养价值高,晒干了也好保存,可以卖钱。等规模稍微大一点,我们甚至可以尝试建一个小型的加工坊,把沙棘做成沙棘汁、沙棘酱,枸杞包装成精品礼盒,然后利用现在发达的电商网络,把它们卖到城里去。这样一来,乡亲们不仅能参与到种植中来获得收入,还能在加工坊里干活,增加一份工资。日子,肯定会一点点好起来的。” “等到那时候,” 拾穗儿顺着他的思路,眼睛越发闪亮,仿佛已经看到了那片荒滩变成绿洲的景象,“我们还可以想办法修一条路。现在村里通往外界的路,还是最原始的土路,平时就坑坑洼洼,一到下雨下雪,就变得泥泞不堪,根本没法走车。咱们的农产品再好,运不出去也是白搭。要是能修一条结实的水泥路或者柏油路,不仅乡亲们出门方便了,咱们的沙棘、枸杞,还有以后可能发展的其他特产,都能顺利地运到镇上、县里,甚至更远的地方。说不定啊,还能吸引一些外面的人,来我们这儿看看不一样的戈壁风光呢!” “这个想法太棒了!” 陈阳眼睛一亮,兴奋地拍了一下大腿,“对!等我们的农产品有了一定的名气,就打‘戈壁生态’牌,搞特色旅游!让城里人来体验一下在戈壁滩上种树、摘沙枣的乐趣,睡睡土炕,看看漫天的星星,肯定有吸引力!”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兴致勃勃地畅想着未来。 从最初的防风固沙、植树造林,到后来的经济作物种植、产品加工,再到乡村道路、特色旅游,甚至连更远的将来——比如在村里建一个像样的卫生室,让乡亲们头疼脑热不用再赶几十里山路去乡卫生院;办一个养殖合作社,集中养殖牛羊,统一防疫、统一销售,降低各家各户的风险…… 每一个细节,他们都讨论得那么认真,那么投入,仿佛那片戈壁滩上的绿意,已经在他们眼前勃勃生长,开花结果。 阳光透过车窗,洒在他们年轻而充满朝气的脸上、身上,把两人紧密相依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温暖而明亮的光晕,美好得如同画卷。 列车继续向着西北方向疾驰,窗外的景色也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显著的变化。 原本一望无际、绿意盎然的田野和炊烟袅袅的村落,渐渐变得稀疏起来。 取而代之的,是开始起伏的、覆盖着浅草和沙土的山丘,植被越来越稀疏,大片大片的黄色开始占据主导。 远处,蜿蜒的山脉呈现出一种黛青色,在天际勾勒出粗犷而苍劲的线条,如同巨人的脊梁。 “穗儿,快看!我们快到了!” 陈阳突然有些激动地指着窗外,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 拾穗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急切地望过去。只见在地平线的尽头,一片无比广袤、坦荡无垠的黄色戈壁滩,如同巨幅画卷般缓缓铺陈开来。 在连绵起伏的沙丘和砾石滩之间,一些低矮的、土黄色的房屋聚落隐约可见,如同匍匐在大地上的甲虫。 而村口那棵标志性的、不知经历了多少年风霜雨雪的老胡杨树,虽然距离尚远,只是一个模糊的剪影,却如同一位坚守家园的哨兵,格外清晰地映入她的眼帘。那就是她的根,她的家乡! 一瞬间,拾穗儿的心跳骤然加速,仿佛要跳出胸腔。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鼻腔,涌向眼眶,视线迅速变得模糊起来。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哽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是这里,就是这里!这片在别人眼中或许只有荒凉与贫瘠的土地,却承载了她全部的童年记忆,浸透了她对奶奶、对乡亲们最深沉的思念。 陈阳立刻察觉到了她情绪的剧烈波动,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更紧、更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将温暖和力量源源不断地传递过去。 拾穗儿使劲地点着头,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但她随即抬起手,用力抹去泪水,露出了一个混合着泪水与笑容的、无比灿烂的笑脸。 她知道,这趟归程,不仅仅是从一座繁华的都市返回一个偏远的乡村,更是从理想的此岸驶向实践的彼岸,是踏上了一段用青春和汗水浇灌梦想的壮丽征程。 前方,或许有更加猛烈的狂风沙暴,有难以想象的艰难险阻,有无数个需要咬牙坚持的日日夜夜。 但她和陈阳,这两个年轻的、炽热的灵魂,将会紧紧地手牵着手,肩并着肩,用爱作甲,以梦为马,在这片看似贫瘠却蕴藏着无限生机的土地上,种下属于他们、也属于所有乡亲们的希望与未来。 列车开始明显地减速,伴随着长长的汽笛声,最终缓缓地、平稳地停靠在一个简陋得只有几间低矮土坯房的小站台上。 站台很小,设施陈旧,只有几盏光线昏黄的路灯。 然而,此刻的站台上却站满了人!村里的乡亲们,几乎能来的都来了,他们穿着节日的衣服,脸上洋溢着淳朴而热情的笑容,簇拥在一起。 而在人群的最前面,拾穗儿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她日夜思念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奶奶阿古拉! 她老人家果然拄着那根磨得油光发亮的拐杖,身上穿着那件洗得发白、却熨烫得平平整整的蓝色斜襟布衫,满头银发在戈壁特有的微风中轻轻飘动。 她正努力地踮着脚,伸长脖子,浑浊却充满期盼的目光,急切地在每一扇打开的车门间搜寻着。 “奶奶!” 拾穗儿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声音带着哭腔喊了出来。 她拉起陈阳的手,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脚步踉跄地冲下了火车,踏上了家乡坚实而滚烫的土地。 “穗儿!我的好穗儿!你可算回来了!奶奶天天想,夜夜盼啊!” 奶奶听到喊声,看到了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激动得浑身都在微微颤抖,她拄着拐杖,一步步急切地迎上前,张开双臂,一把将扑过来的孙女紧紧地、紧紧地搂在怀里,布满老茧和皱纹的手不停地拍打着孙女的后背,声音哽咽,老泪纵横,“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奶奶,我回来了,我真的回来了!这是陈阳,我跟您说过的。” 拾穗儿从奶奶温暖的怀抱里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拉过一直安静站在身旁、面带微笑和敬意的陈阳。 陈阳立刻上前一步,对着奶奶毕恭毕敬地、深深地鞠了一躬,声音洪亮而真诚地喊道:“奶奶好!我是陈阳!以后,我就跟穗儿一起,在这里安家,好好照顾您老人家,和穗儿一起,还有乡亲们,咱们一起把家乡建设好!” 奶奶松开拾穗儿,用手背擦了擦喜悦的泪水,仔细地、上下下地打量着眼前这个高大挺拔、眉眼周正、眼神清澈明亮的小伙子。 她看看陈阳,又看看孙女紧紧依偎着他的样子,以及两人之间那自然流露的、无法作伪的深情,布满皱纹的脸上,终于缓缓地、彻底地舒展开一个无比欣慰、无比满足的笑容。 她连连点头,声音里充满了慈爱和喜悦:“好,好,好!多精神的小伙子!奶奶看着就喜欢!回来了就好,这里就是你的家!走,快跟奶奶回家去,奶奶蒸了你们最爱吃的沙枣馍,就等着你们回来吃呢!” 周围的乡亲们也热情地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打着招呼,声音里充满了质朴的关怀: 老村长走上前来,“穗儿,可算把你盼回来了!越长越水灵了!” “这就是陈阳吧?哎呀,真是一表人才!好小伙子!” “路上累坏了吧?快回家歇歇!” 看着这一张张熟悉而亲切的、被风沙雕刻得粗糙却写满真诚的笑脸,感受着戈壁滩上那带着沙土气息和阳光温度的、熟悉的风,拾穗儿和陈阳相视一笑,所有的疲惫、所有的忐忑,都在这一刻化为乌有,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温暖和力量。 陈阳紧紧地、紧紧地握住拾穗儿的手,十指紧扣,密不可分。 他清晰地知道,自己放弃了父母苦心安排的、那条看似平坦光明的军校之路,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条更为艰辛、却也更有意义、更能让他热血沸腾的征程。 眼前这片广袤而略显荒凉的土地,将是他们梦想扎根的土壤,是他们青春挥洒的舞台。 而身边这个眼神清澈、内心坚韧的姑娘,将是他此生最珍视的伴侣,是他一生一世、不离不弃的同行者。 戈壁的风,虽然带着沙砾,略显粗犷,却吹不散他们心中如火的热情和坚定的信念; 无边的沙丘,虽然看似荒凉寂静,却阻挡不住他们充满青春力量的、奔向希望的脚步。 他们的未来,就蕴藏在这脚下的每一粒沙砾之中,孕育在每一棵即将破土而出的稚嫩树苗里,闪烁在每一位乡亲们饱含期盼与信任的目光里。 只要他们携手同心,坚持不懈,定能让这片古老的土地重新焕发生机,让希望的种子在黄沙深处扎根、发芽、抽枝、展叶,最终绽放出足以照亮整个戈壁滩的、最耀眼、最动人的生命光芒。 第45章-初抵 “突突突——哐当哐当——”. 老村长驾驶着村里那台唯一的、浑身零件仿佛都在呻吟的旧拖拉机,车厢像个四面透风的铁盒子,在仿佛永无尽头的坑洼土路上奋力前行。 拖拉机每一下震动都像是垂死者的最后挣扎,引擎发出断断续续的嘶吼,仿佛随时都会在这片无情的戈壁滩上彻底咽气。 拾穗儿、陈阳和奶奶阿古拉,以及几位同路回村的乡亲,紧紧挨着,挤在这剧烈摇晃颠簸的车斗里。 行李堆在中间,人们就靠着冰凉的厢板坐着,每一次颠簸都让他们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碰撞在一起。 刚离开那座只有几间低矮平房的简陋站台,戈壁滩的原始与粗粝便毫无遮掩地扑面而来。 站台那斑驳的墙面上的“为人民服务”字样,是这片荒凉中最后一点文明的痕迹。 土路像一条被随意丢弃在茫茫沙土地上的灰色带子,蜿蜒在无垠的荒芜之中。 车轮碾过,卷起漫天黄尘,混着干冷刺骨的风沙,无情地打在每个人的脸上、身上,钻进每一道可能的缝隙。 陈阳下意识地眯紧了眼,用手臂挡在额前,但细密沙砾依旧顽固地钻进他的衣领、头发,甚至牙齿间都能清晰地磨蹭出沙沙的声响,一股浓重的土腥味直冲鼻腔。 他试图张嘴呼吸,却立刻被灌了满口的沙尘,引得他一阵剧烈的咳嗽。 这与他所熟悉的任何一种交通工具的体验都截然不同。 京城地铁的平稳迅捷,高铁的风驰电掣,甚至连普通公交车的颠簸,在此刻回忆起来都成了奢望。 毫无减震可言的铁皮车斗,每一次颠簸都像是要把人的骨头架子颠散,他必须用尽全力抓住冰冷滑腻的车厢边缘,才能勉强稳住身体。 他看向身边的拾穗儿,她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颠簸,用一块洗得发白的旧头巾将头和脸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清澈而沉静的眼睛,还时不时伸出手,稳稳地扶一下随着车身摇晃、有些坐不稳的奶奶。 奶奶则微闭着双眼,布满岁月沟壑的脸上是一种与这片土地般的、逆来顺受的平静,那双布满老茧、关节粗大的手,死死抓着车斗里一个锈迹斑斑的固定环,仿佛那是生命中的唯一依靠。 同车的乡亲们却仿佛丝毫不受影响,依旧用带着浓重乡音、嗓门极大的方言热烈地聊着天,爽朗的笑声时常穿透风沙和引擎的轰鸣。 他们黝黑的脸上刻着风沙留下的痕迹,却依然绽放着质朴的笑容。他们看向陈阳和拾穗儿的目光里,充满了毫无掩饰的好奇与质朴的善意。 一位满脸皱纹、牙齿脱落大半的大叔,将一个用旧军用水壶改装的水壶递到陈阳面前:“后生,喝口水,压压灰!这路上,吃土管饱!” 他的眼睛眯成两条缝,笑容却真诚得让人动容。 陈阳连忙道谢接过,壶里的水带着一股淡淡的咸涩,却极大地缓解了他喉咙的干渴。 他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生怕浪费了这珍贵的水源。 “这是拾穗儿的同学,从京科大学来的大学生!”大叔向其他村民介绍着,语气中带着几分自豪,“来咱们这儿帮阿古拉奶奶和拾穗儿搞种植的!” 村民们顿时投来更加热切的目光,一位抱着孩子的妇女笑着说道:“京城来的啊!那可是大地方!能来咱们这穷乡僻壤,真是难得!” 老村长回头看了一眼,满是风霜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陈阳这孩子有心啊!为了拾穗儿,愿意来咱们这儿吃苦,是个好后生!” 这段路程,对陈阳而言,是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洗礼。 漫长的是身体的煎熬:冷风像冰冷的锉刀,刮过裸露的皮肤;无休止的颠簸让他浑身肌肉紧绷酸痛。 短暂的是视野带来的强烈冲击:天地间是那样空旷、苍凉,除了无尽的土黄、沙褐,以及零星几丛在风中顽强抖动的、灰绿色的骆驼刺,几乎看不到别的色彩。 远处的山峦光秃秃的,像是被时间遗忘的巨兽骸骨,沉默地趴伏在地平线上。 一种前所未有的渺小感、以及与现代文明被强行割裂的隔离感,深深地攫住了他。 京城那些玻璃幕墙反射的霓虹、地铁里拥挤的人潮、恒温舒适的公寓,此刻都成了遥远而不真切的幻影。 他甚至开始怀疑,那些繁华景象是否真的存在过,或者只是他在这无尽荒凉中的一场梦。 拖拉机喘着粗气,费力地爬上一个巨大的沙丘,一阵更猛烈的侧风毫无征兆地袭来,卷起的沙石打在脸上如同细密的鞭子,整个车斗猛地向一侧倾斜,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陈阳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几乎是本能地,他伸出已经冻得有些发麻的手臂,更紧地护住了身边的拾穗儿和奶奶。 拾穗儿回过头,隔着头巾,两人目光交汇。她没有说话,但那眼神中一闪而过的依赖与安慰,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传遍陈阳的全身。 这个下意识的保护动作,这个无声的眼神交流,让他忽然觉得,这似乎永无止境的颠簸风沙路,也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了。 他正在以一种最直接的方式,融入这片土地独特的脉搏。 当那片低矮的、与黄土几乎融为一体的村落轮廓,终于在弥漫的沙尘中隐约显现时,车上所有人都似乎松了一口气。 老村长回头,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到了……就快到了!再忍一下哈!前面就是咱们村了!” 村子的模样渐渐清晰——低矮的土坯房散落在戈壁滩上,像是被随意抛撒的积木,许多房屋的墙壁已经开裂,用木棍勉强支撑着。 村中唯一的水井旁,几个妇女正费力地打水,水桶碰撞井壁的声音在风中飘荡。 拖拉机喘着更粗重的气,慢悠悠地驶进村子。土路变得愈发狭窄崎岖,车轮不时陷进松软的浮土里。 几只瘦骨嶙峋的土狗有气无力地追着车子吠叫,几个穿着臃肿旧棉袄、脸蛋冻得通红发皴的孩子,躲在土墙的阴影里,睁着大眼睛好奇地张望。 他们中的许多人光着脚,即使在这样的天气里,也没有一双完整的鞋子。 陈阳的心揪紧了。他从未想象过,在华夏的大地上,还有如此贫困的地方。 拾穗儿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情绪,轻轻握了握他的手,低声道:“村里的壮劳力大多外出打工了,留下的都是老人和孩子。孩子们要走十几里路去上学,冬天经常冻伤手脚。” 陈阳沉默地点点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他看着那些孩子好奇又怯生生的眼神,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酸楚。 终于,在一阵几乎要把人从车斗里抛出去的剧烈颠簸后,拖拉机发出一阵疲惫的“突突”声,在阿古拉奶奶那座略显孤零零的土坯院门前,彻底停了下来。 “到了到了!赶紧下车活动活动,这破路,真是把大伙儿颠散架喽!” 老村长利落地跳下驾驶座,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一边笑着招呼,脸上是如释重负的轻松。 陈阳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有些狼狈地从高高的车斗爬下来。 当双脚踏上坚实的地面时,竟产生了一种奇异的虚浮感,仿佛大地仍在晃动。 他使劲跺了跺发麻的脚,活动着僵硬酸痛的四肢,拍打着从头到脚厚厚的尘土,感觉自己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艰苦卓绝的远征。 但当他站定,深吸了一口混合着沙土、牲口粪便和柴火气息的、独特的乡村空气,回头望向这片即将承载他未知未来的土地,望向那些围拢过来、脸上带着憨厚淳朴笑容的村民,最后,目光落在紧紧挽着他胳膊、眼中盛满关切与一丝不易察觉忐忑的拾穗儿身上时,一种奇异的平静感,开始慢慢取代最初的惶惑与不适。 最艰难的“抵达”已经完成,接下来,将是更为漫长的“面对”与“融入”。 他看向奶奶那虽然经过翻盖、却依然难掩简陋的院门,对拾穗儿和奶奶露出了一个尽管疲惫不堪,却努力显得坚定而明朗的笑容:“总算……到家了。” 院墙是新砌的黄土坯,抹了层细泥,但在风沙侵蚀下已显斑驳。 院门是厚实的松木,未上漆,透着质朴。推开时“吱呀”一声,比村里老院的刺耳声柔和许多。 院子不大,靠东是三间坐北朝南的正房,屋顶的青瓦缺了几片,用厚重的塑料布和砖头压着,风一吹就不安地鼓动。 西边码着整齐的干胡杨枝,石头灶台干净整洁。 墙角陶罐里,拾穗儿离家前插的沙枣枝早已干枯,却枝桠挺立,仿佛在倔强地等待着主人的归来。 主屋里,混合着土腥、松木和沙枣干的味道扑面而来。 南墙有两扇小窗,窗纸破了几洞,投下细碎光斑。 土炕占了半间屋,铺着洗白的粗布褥子。炕边是政府送的木柜,地上是方桌、矮凳,擦得锃亮。 陈阳摸了摸墙面,指尖沾满细沙,墙体却厚实。“奶奶,房子翻盖得挺规整,就是窗缝和瓦片得补补。” “可不是嘛,政府搭好了大架子,零碎活儿我这老太婆没力气弄了。” 奶奶说着,转身去灶台生火,“你们歇着,我热沙枣馍去。” 拾穗儿看着奶奶佝偻却轻快的背影,环顾屋内,心头暖意翻涌。 当年收到录取通知书时的喜忧参半——喜的是前程,忧的是奶奶风雨飘摇的处境——此刻被一种踏实感取代。 她轻轻拉住陈阳的手:“委屈你了,这条件还是太糙了。” “傻丫头,这已经很好了。”陈阳揉揉她的头发,眼神清澈坚定,“这儿就是咱们的起点。” 晚饭是沙枣馍和稀粥。陈阳饿极了,吃得很香。奶奶看着,笑得欣慰。 戈壁的黄昏迅猛而壮丽,夕阳将天空染成炽烈橘红,沙丘鎏金。 但余晖未尽,天色便迅速沉暗下来,气温骤降,风声呜咽着加剧,拍打院墙。 陈阳将树苗和设备搬进西厢房。这间堆放杂物的小屋,窗户用旧木板遮挡,缝隙很大。 他用石头顶紧木板,在地上铺了厚厚秸秆,仔细安置好一切。 住宿成了难题。主屋炕小,只够奶奶和拾穗儿。 拾穗儿为难地让陈阳睡炕边矮凳。陈阳坚持睡西厢房:“我年轻,火气旺,正好看着树苗和设备。” 夜深了,西厢房冷得像冰窖。寒风从板缝钻入,吹得脸颊刺痛。 陈阳裹紧两床棉被,寒意仍透骨而来。风声呼啸,沙砾击打木板,吵得他脑袋发胀。 他摸出手机,没有信号。屏幕上是他和拾穗儿在校园的合影,阳光、绿树、笑脸,与眼前的漆黑寒冷形成残酷对比。失落与怀疑涌上心头。 这时,主屋传来奶奶极轻的声音:“穗儿,陈阳是好孩子,你多体谅……咱这地方,苦了你了,也苦了他了。” 穗儿的声音轻柔却坚定:“奶奶,我不苦。陈阳他……会坚持下去的。只要心齐,日子总会好的。” 这简单的对话,像暗夜里的火柴,瞬间照亮了陈阳的心。 是啊,穗儿和奶奶,还有乡亲们,他们世代在此坚韧生活,自己这点困难又算什么? 他握紧拳头,暗下决心:一定要在这里扎下根,一定要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疲惫终于战胜寒冷,他沉沉睡去。窗外,戈壁的星空,沉默而璀璨。 清晨,陈阳被冻醒了。他搓着僵硬的手指,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眼前的景象让他愣住——院子里,不知何时聚集了七八个村民,他们手里拿着铁锹、锄头、锯子,还有一捆捆草帘和塑料布。 老村长笑呵呵地走上前:“陈阳啊,听说你要搞种植,这是好事!咱们村里人没什么大本事,但力气有的是!这些材料是大家凑的,给你把那破屋子收拾收拾!”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奶奶颤巍巍地递过来一篮鸡蛋:“孩子,拿着,补补身子。咱们这儿难得来个文化人,可不能委屈了你。” 陈阳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他看着这些质朴的面孔,看着他们龟裂的手掌和真诚的眼神,一时说不出话来。拾穗儿轻轻碰了碰他,他才回过神来,连连道谢。 “谢啥!” 一个中年汉子爽朗地笑道,“你是来帮咱们拾穗儿和阿古拉奶奶的,就是帮咱们金川村!往后有啥需要,尽管开口!” 接下来的场景让陈阳终生难忘。村民们自发地分工合作,有的爬上屋顶修补瓦片,有的用草帘和泥巴糊墙缝,有的则在西厢房里帮他搭建简易的工作台。 妇女们送来了热腾腾的馍馍和稀饭,孩子们好奇地围在院子门口张望。 老村长一边和泥,一边对陈阳说:“咱们这儿是穷,是苦,但人心不苦。你既然来了,就是咱们村的人,有什么困难,大家一起扛!” 陈阳看着这一切,眼眶湿润了。 他从未感受过如此纯粹的热情和善意,这些物质上贫穷的人们,在精神上却是如此富有。 傍晚时分,西厢房已经焕然一新。 墙壁被加固,缝隙被填满,屋顶不再漏风,甚至还多了一个简易的书架。村民们收拾工具,准备离开。 陈阳站在院子里,看着这些可爱的人们,深深鞠了一躬:“谢谢大家!我陈阳在此发誓,一定尽我所能,让金川村变个样子!” 老村长拍拍他的肩膀,眼中闪着泪光:“好孩子,好孩子……” 夜幕再次降临,但这一次,陈阳的心中充满了温暖和力量。 他站在院子里,仰望满天繁星,感受着这片土地的呼吸。 这里的环境确实恶劣,生活确实艰辛,但这里的人心,却是他在繁华都市中从未遇见过的宝贵财富。 拾穗儿悄悄走到他身边,递给他一杯热水:“冷了吧?” 陈阳接过水杯,握住她的手:“不冷,心里热乎着呢。” 两人相视而笑,星空下,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仿佛已经准备好迎接一切挑战。 这一夜,陈阳在日记本上写道:“今天,我真正抵达了。不仅是地理上的抵达,更是心灵的抵达。这里的风沙会磨砺我的皮肤,这里的贫困会考验我的意志,但这里的人心,却给了我从未有过的力量。我知道,从今天起,我的人生将完全不同...” 窗外,戈壁的风依然在呼啸,但在这小小的院落里,却燃起了一簇温暖的火焰,这火焰不仅驱散了冬夜的寒冷,更照亮了一个年轻人前行的道路。 第46章-扎根 七月的戈壁,夜色还没褪尽,暑气就已经像密不透风的网,把整个村子牢牢罩住。 陈阳压根没睡安稳,后半夜就被越来越浓的闷热缠得辗转反侧,到了天快亮时,索性彻底睁了眼。 西厢房的土坯墙薄得像层纸,不仅挡不住白日积攒的余热,反倒成了蓄热的罐子,把热气死死锁在屋里。 没有电,更别提风扇空调,唯一能稍微透气的,就是那扇糊着旧纸的破木窗,可夜里连一丝风都没有,空气凝固得发烫,吸进肺里都带着灼烧感。 身下的草席早被汗水浸得发潮,黏腻地贴在背上,每动一下都觉得难受。 他抹了把额头的汗,指尖触到的全是黏滑的潮气,嘴唇干裂得发疼,喉咙里更是干得像要冒烟。 窗外,天光刚泛出鱼肚白,却没有半分清晨的清爽,反而透着一股毒辣的预兆。 远处的沙丘在朦胧中显露出暗沉的轮廓,连平时叽叽喳喳的麻雀都没了声响,整个村子静得反常,只剩热浪在空气里慢慢翻滚的沉闷气息。 陈阳撑着胳膊坐起来,套上那件被汗水浸得发硬的旧衬衫,刚要起身去找水,就听见院墙外传来压低的说话声,混着工具碰撞的轻响,在这闷热的寂静里格外清晰。 “这么早,谁会来?” 他心里嘀咕着,趿拉着鞋底快磨破的布鞋,轻手轻脚走到门边,小心翼翼拉开一条缝。 灼热的气浪瞬间涌了进来,呛得他下意识眯起眼。 晨光中,李大叔光着膀子,古铜色的脊梁上布满了亮晶晶的汗珠,顺着紧实的肌肉线条往下淌,在腰腹处汇成小水洼,又滴落在滚烫的沙土里,瞬间就没了踪影。 他肩上扛着几块粗糙的杨木板,木板边缘还带着新鲜的木茬,手里拎着个沉重的铁皮工具箱,里面的锤子、钉子碰撞着,发出“叮叮当当”的轻响。 小石头跟在后面,只穿了件洗得发白的小汗褂,领口都磨破了边,小脸被暑气蒸得通红,像熟透的沙枣,额前的刘海被汗水黏在脑门上,却依旧兴奋地挥着一把自己削的小木铲,脚步轻快得像只小兔子。 “爹,咱这才天刚亮,陈阳哥会不会还没醒啊?” 小石头的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清脆,却又透着被热浪炙烤后的沙哑,说话时还下意识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李大叔粗重地喘了口气,抬手抹了把脸,汗水立刻在他满是尘土的脸颊上冲出两道泥沟,露出底下黝黑的皮肤。 “你懂个啥!” 他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实在的关切,“陈阳是城里来的大学生,哪受过咱这儿的罪?这屋子密不透风,夜里指定闷得慌。咱赶早把窗户拾掇拾掇,好歹能透点气,不然等日头一高,屋里就成蒸笼了,他哪扛得住?” 说着,他又弯腰咳了两声,显然也是被暑气闷得难受。 话音刚落,院门口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王婶挎着个蓝布包袱匆匆走了进来。 她用一块半湿的旧毛巾包着头,可毛巾边缘早就被烤得发干,额角的碎发被汗水黏住,贴在布满细纹的脸上。 “哎哟,这天也太热了,才走几步路就汗透了!” 她一边喘着气,一边把包袱放在台阶上,伸手解开绳结——里面是一大块用旧蚊帐和零碎棉布缝成的门帘,针脚细密得近乎苛刻,边缘还滚了圈结实的粗线。 “我昨儿晚上琢磨着,光修窗户不行,夜里蚊虫多,还得挡着点。” 王婶拿起门帘抖了抖,语气里满是心疼,“这布是薄了点,不顶啥大用,但至少能透点风,挡挡那些长脚蚊。你们城里娃细皮嫩肉的,哪经得住蚊虫咬,再加上这毒日头,要是中暑了可咋整?” 她说着,还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手背的皮肤粗糙得像老树皮,却透着一股暖心的细致。 陈阳僵在门后,喉咙突然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热。 他来之前不是没预想过戈壁的艰苦,却没料到七月的暑气会如此霸道,更没料到,在他被闷热折磨得难以忍受时,这些本就被生计压得喘不过气的乡亲,会顶着大清早的热浪,惦记着他的难处。 他们的好意没有华丽的言辞,只有扛在肩上的木板、手里的工具箱,还有这一针一线缝成的门帘,质朴得像脚下的沙土,却重得压在他心头。 他再也忍不住,一把拉开门,灼热的气浪瞬间裹住他。 “李大叔,王婶!” 他的声音有些发哑,眼眶微微发热,“这大热天的,你们怎么还特意跑一趟……快进来歇会儿!” “咳!说这外道话干啥!” 李大叔浑不在意地摆摆手,那布满老茧、被晒得黝黑的大手拍了拍陈阳的胳膊,触感滚烫却力道十足。 “你大老远来帮咱村种树苗、修教室,咱这点忙算啥?再说了,咱戈壁人早习惯这热天了,不算啥!” 他说着,还咧嘴笑了笑,露出两排结实的牙齿,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透着憨厚的真诚。 小石头立刻蹦到陈阳面前,仰着通红的小脸,一双眼睛亮得像戈壁的星星,丝毫不见暑气带来的萎靡:“陈阳哥!那些小树苗怕不怕热啊?会不会被晒死?我能帮你给它们浇水吗?我早起已经拎过两桶水了!” 他说着,还得意地扬了扬手里的小木铲,小手被晒得黝黑,指缝里还嵌着泥土,却显得格外干净。 陈阳蹲下身,视线与小石头平齐,立刻感受到地面蒸腾上来的热浪,烤得脸颊发烫。 他看着孩子被汗水糊住却依旧清澈的眼睛,心里最软的地方被狠狠撞了一下,一股暖流瞬间涌遍全身。 他伸出手,轻轻擦了擦小石头脸上的汗,指尖触到的皮肤滚烫却细腻。“它们啊,和你一样勇敢,正在学着适应这里的天气呢。” 他尽量让语气轻松温和,“等咱们把窗户修好,就一起去看它们。以后给树苗浇水的任务,就交给你这个小勇士了,好不好?” “好!”小石头兴奋地跳了起来,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滴在地上,“我保证每天都浇!早晚各一次!不让它们渴着!” 那认真的模样,逗得李大叔和王婶都笑了起来,笑声在闷热的院子里散开,像一股清凉的风,吹散了几分暑气。 这时,主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阿古拉奶奶扶着门框走了出来,手里摇着一把边缘都磨破了的蒲扇,扇出的风也是热的。 她的头发全白了,用一根蓝布条简单束在脑后,鬓角的碎发被汗水黏住,脸上的皱纹里嵌着细小的沙尘,却依旧精神矍铄。 拾穗儿跟在后面,穿着一件淡蓝色的旧衬衫,刘海被汗水浸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脸颊泛着淡淡的红晕,看到院中的情景,眼中立刻流露出和陈阳一样的感动,脚步也加快了几分。 “李大哥,他王婶,真是辛苦你们了。” 阿古拉奶奶颤巍巍地走过来,手里还拿着一个粗瓷碗,碗里盛着半碗凉好的井水,“快,喝口水歇歇,这天太热了。” “奶奶您客气啥!” 王婶连忙接过碗,先递给陈阳,“后生你喝,你是客人。” 陈阳推辞不过,接过碗,咕咚咕咚灌了下去。井水带着一丝淡淡的沙土味,却异常清凉,顺着喉咙滑下去,瞬间压下了喉咙里的灼烧感,浑身都舒坦了不少。 他又把碗递给小石头,孩子接过,仰着脖子喝得干干净净,还舔了舔碗边。 李大叔是个实干派,没再多歇,立刻拎着工具箱走到西厢房窗边:“我先把这旧窗户拆了,换块新的,再把窗框加固加固,这样既能通风,又能挡点风沙。” 说着,他拿起撬棍,小心翼翼地插进窗框和墙体的缝隙里,用力一撬,那扇糊着旧纸的木板窗就松动了。他动作麻利地把旧窗户拆下来,露出窗框上松动的木茬和细小的裂缝。 陈阳也想帮忙,可刚蹲下身,就觉得暑气扑面而来,头晕乎乎的,手上也没了力气。 他看着李大叔熟练地清理窗框、打磨木茬,额头上的汗水不停往下淌,却始终没停下手里的活,心里越发愧疚。这酷热的天气,连他这个年轻小伙都觉得难熬,李大叔却还要干这种体力活,可他脸上没有半点抱怨,只有专注的神情。 王婶也没闲着,她拿着抹布,把西厢房的门框擦了擦,又搬来几块石头,放在门边:“等窗户装好了,把这门帘挂上,正好能挡点太阳。” 她一边忙活,一边和拾穗儿说话:“穗儿啊,你能劝陈阳来咱村,真是委屈他了。以后有啥难处,尽管跟婶说,婶帮你想办法。” 拾穗儿点了点头,眼眶微微发红:“婶,谢谢您。陈阳他……没抱怨过,他是真心想帮咱村。” 她看向陈阳,眼神里满是温柔的鼓励,陈阳也朝她点了点头,心里的疲惫似乎减轻了不少。 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拐杖拄地的“笃笃”声,老村长披着一件半旧的粗布汗衫,拄着那根磨得油光发亮的枣木拐杖,慢慢走了进来。 他的头发和胡须都花白了,脸上的皱纹比阿古拉奶奶还要深,汗水已经浸湿了他的汗衫,贴在背上,可他的腰板依旧挺得笔直,眼神也依旧坚定。 “老村长,您怎么来了?这天多热,您该在家歇着。” 李大叔停下手里的活,关切地说。 老村长摆了摆手,粗重地喘了口气,用搭在肩上的旧汗巾擦了擦脖子:“这么大的事,我哪能在家歇着。育苗地和教室的事得抓紧,可这天气太热,白天根本没法干活,只能趁早晚凉快的时候干。” 他说着,看向陈阳,语气里满是赞许,“陈阳小子,委屈你了。等过些日子凉快了,咱的活就好干了。” 陈阳连忙摇头:“村长,我不委屈。大家都这么帮我,我更得好好干,不能辜负大伙儿。” 说话间,陈阳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李大叔的右侧肩胛骨,那里有一道狰狞的伤疤,像一条黑色的蜈蚣,蜿蜒在古铜色的皮肤上,在晨光下格外刺眼。 他心里一动,刚想问这伤疤的由来,就被老村长的话打断了。 “陈阳啊,你李大叔可是咱村的英雄。” 老村长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敬佩,“他背上那道疤,是十年前那场特大沙尘暴留下的。当时三个娃被困在旧教室里,房梁眼看就要塌了,你李大叔硬是冲进去,用后背顶住了塌下来的椽子,把娃们救了出来,自己却被砸伤了。”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李大叔的伤疤上,小石头更是瞪大了眼睛:“爹,你好厉害!” 李大叔憨厚地笑了笑,伸手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老黄历了,提它干啥。当时就想着娃们不能出事,也没顾上别的。” 他说着,又拿起锤子,继续钉窗框,可陈阳却分明看到,他的耳朵微微泛红,眼神里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那是戈壁汉子独有的担当,为了守护身边的人,哪怕付出代价也在所不惜。 陈阳的心被深深震撼了,眼眶瞬间湿润了。 他看着李大叔专注的侧脸,看着那道在阳光下格外刺眼的伤疤,突然明白,所谓扎根,不是在肥沃的土地里安逸生长,而是在贫瘠的戈壁上,用血肉之躯守护希望,用坚韧的意志对抗残酷的自然。 这些看似平凡的乡亲,骨子里藏着最动人的勇敢和善良。 早饭后,日头渐渐升高,暑气越来越盛,院子里的沙土被晒得滚烫,隔着薄薄的鞋底都能感觉到灼痛感。 空气中弥漫着被晒焦的尘土味,连路边那几棵歪脖子胡杨的叶子都被晒得打了卷,蔫头耷脑地垂着,没有一丝生气。 按照约定,一行人趁着还不算最热,去村头查看旧教室。 走在村里的土路上,脚下的沙子烫得人不停踮脚,每走一步都觉得艰难。 陈阳看着两旁低矮的土坯房,不少屋顶都盖着塑料布,墙壁上布满了风沙侵蚀的痕迹,心里越发沉重。 旧教室的情况比想象中还要糟糕。在毒辣的日光下,它歪斜地立在几棵枯死的胡杨旁,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墙体上的土坯已经松动,大片墙皮剥落,露出里面掺杂着麦秸的黄土,像一道道难看的伤疤; 屋顶的瓦片碎得七零八落,有一块直接塌陷下去,露出发黑腐朽的椽子; 窗户早就没了踪影,只剩下几个空洞洞的方框,像失去眼珠的眼眶,无奈地望着天空; 门框也歪斜得厉害,门板虚掩着,风一吹就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 李大叔走上前,用力推了推门板,门板“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股混合着霉味、尘土味和灼热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呛得陈阳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他走进教室,立刻感觉像钻进了砖窑,热气包裹着全身,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光线从屋顶的破洞直射下来,形成一道道刺眼的光柱,光柱里的尘埃疯狂舞动,看得人眼花缭乱。 地面坑洼不平,积了厚厚的一层沙土,能没过脚踝; 墙角散落着几张缺腿断脚的破桌凳,桌面裂着大缝,上面还沾着干硬的泥块; 黑板挂在墙上,边角都卷了起来,上面残留着模糊不清的粉笔字,依稀能看出“山”“水”的轮廓; 角落里堆着一些干枯的杂草,散发着难闻的霉味。 小石头跟着跑进来,刚站了一会儿就热得满头大汗,他使劲扇着小手,仰起通红的小脸,看着拾穗儿,眼神里满是怯意,却又藏着一丝执拗的渴望,小声问道:“穗儿姐,以后……我们真的要在这个‘大烤箱’里念书吗?会不会被晒中暑啊?” 孩子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细针,精准地扎在每个人的心上。 在这酷热难耐的环境里,孩子们对知识的渴望显得如此奢侈,又如此让人心酸。 拾穗儿的眼眶瞬间红了,她快步走过去,不顾地上的滚烫,缓缓蹲下身,视线与小石头平齐,伸出手,紧紧握住孩子汗湿的小手。 她的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干裂的土地上,瞬间就被蒸发了,只留下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她看着小石头清澈的眼睛,那里面映着破败的教室,映着毒辣的日光,却又透着对读书的无比向往。 拾穗儿没有立刻回答。她蹲下身,不顾地上的滚烫,视线与小石头平齐,紧紧握住孩子汗湿的小手。 她的汗水顺着脸颊流下,滴在干裂的土地上,瞬间就蒸发不见了。但她看着孩子的眼睛,语气无比坚定: "能!一定能!姐姐向你保证,我们一定会把这里修好,弄得凉快亮的!我们会想办法,让它夏天不那么热,冬天不那么冷!我们要在这里,教你们读书识字!" 她的声音因为干渴而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这一刻,炎热似乎暂时被这坚定的承诺驱散了一些。 陈阳看着这一切,感受着几乎要将他融化的酷热,心里却燃起了一团火。 这团火,是对这恶劣环境的愤怒,更是想要改变这一切的决心。 就在这时,王婶急匆匆地跑来,脸上带着少有的慌乱:"不好了!老井的水位又降了!照这个速度,不出三天,怕是就要见底了!" 这个消息像一盆冷水,浇在每个人的心头。在戈壁滩上,水就是生命。 没有水,别说种树育苗,就连生存都成问题。 老村长的脸色顿时凝重起来:"召集大伙儿,马上开会!" 在村头那棵千年胡杨树下,全村人顶着烈日聚集在一起。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忧虑,但更多的是坚韧。 "乡亲们," 老村长的声音在热风中传播,"咱们又遇到难处了。但是想想,五十年大旱那年,咱们不也挺过来了?记住咱们村的老话——''只要根还扎在土里,胡杨就不会死''!" 人群中响起坚定的附和声。 陈阳看着这一张张被风沙雕刻的面孔,忽然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扎根。 扎根不是选择最肥沃的土壤,而是在最贫瘠的土地上,依然不屈不挠地向下扎根,向上生长。 李大叔第一个站出来:"我家还有两缸存水,先拿出来共用!" "我家也有!" "算我家一份!" 此起彼伏的声音在热浪中回荡,陈阳的眼眶湿润了。 在这些质朴的村民面前,他感到自己的渺小,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傍晚,气温稍稍回落。陈阳和拾穗儿并肩坐在院子里,望着远方的地平线。 夕阳把天空染成血红色,像是在预示着什么的到来。 "你知道吗,"拾穗儿轻声说," 我小时候,这里还不是这样的。村外曾有一片小小的绿洲,有泉水,有草地。后来,水源枯竭了,绿洲也消失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眷恋和遗憾。陈阳握住她的手:"我们会让绿洲重新出现的,我保证。" 然而,就在他们憧憬未来时,谁也没有注意到,远方的天际线开始泛起不正常的昏黄。一阵燥热的风突然卷起沙尘,打着旋儿掠过院子。 老村长站在自家院门口,望着远方的天空,眉头紧锁。 他转身对身边的李大叔低声说:"去通知大家,把牲畜都赶回圈里,把门窗再加固一遍。我瞧着这天色不对......" 李大叔脸色一变:"您是说......" "嗯,"老村长沉重地点点头,"要变天了。这场风暴,怕是小不了。" 夜幕降临,但空气中的燥热不减反增。一种莫名的压抑感笼罩着整个村庄,连狗都不安地吠叫着。 陈阳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不是因为炎热,而是因为心中那份莫名的不安。 他起身走到窗前,望向远方。在月光的映照下,他隐约看见天边有一道昏黄的线正在缓缓移动。 那是沙尘暴的前锋。 就在这时,他听见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老村长嘶哑的呼喊: "起来!都快起来!沙尘暴来了!特大沙尘暴!" 陈阳的心猛地一沉。他想起李大叔背上的伤疤,想起老村长说的十年前那场灾难。而现在,他们将要面对的可能是一场更大的考验。 他冲出房门,看见远方的天空已经变成了一片翻滚的昏黄。 狂风开始呼啸,卷起的沙石打在脸上生疼。整个村庄都醒来了,人们在狂风中奔走相告,加固门窗,安置牲畜。 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面前,陈阳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戈壁的残酷。但也正是在这一刻,他更加坚定了要在这里扎根的决心。 因为,只有经历过最猛烈的风沙,才能懂得胡杨的坚韧; 只有直面过最严酷的考验,才能体会生命的顽强。 风,越来越大了。远处的沙墙如同千军万马,正向这个小小的村庄压来。而金川村的人们,就像那千年胡杨,准备用他们深扎在这片土地里的根,迎接这场生死考验。 第47章-狂沙 天地间最后一丝亮色被彻底吞噬,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仿佛来自洪荒的昏黄。 那堵接天连地的沙墙,不再是远方的威胁,它已然化身为一头咆哮的巨兽,带着吞噬一切的意志,扑向了渺小的金川村。 风不再是单纯的气流呼啸,而是变成了无数冤魂的凄厉哭嚎,卷起的早已不是细沙,而是堪比子弹般坚硬的沙砾和细小石子,密集地击打在一切敢于阻挡的物体上。 土坯房的墙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下一刻就会被这无尽的沙鞭抽打得骨碎筋折。 村子里,混乱与秩序以一种奇异的方式交织。 男人们的吼声、女人们的惊呼、孩子们受惊的哭喊、牲畜在圈里绝望的冲撞和嘶鸣,全部被狂风撕扯成碎片,又揉进漫天沙雾之中。 然而,在这绝境中,世代与风沙抗争的本能驱使着每一个人。 男人们用肩膀死死顶住被风吹得剧烈晃动的院门,用能找到的一切——木棍、废旧的门板、甚至自己的身体——去加固屋顶。 女人们则像护崽的母兽,将孩子紧紧搂在怀里,迅速而有序地钻进村里最坚固、也是村长家的那间最大的土坯房。 每个人的脸上都糊满了沙土,只有一双双眼睛,在昏暗中闪烁着恐惧、坚韧以及一种听天由命的绝望。 陈阳和李大叔正拼命与西厢房那扇摇摇欲坠的木板窗搏斗。 粗麻绳在狂风中像活蛇一样难以驾驭,每一次缠绕都需要耗尽全身力气。 “抓紧!再绕一圈!” 李大叔的吼声被风扯得断断续续,他的眼角被沙石划破,渗出的血珠瞬间被风干,留下一道暗红的痕迹。 陈阳咬紧牙关,手背青筋暴起,他知道这间西厢房意味着什么——那里不仅存放着他们精心培育的、象征着未来希望的抗旱幼苗,还有他带来的、村民们凑钱购买的珍贵种植设备和书籍。 这是金川村的种子,是沙漠变绿洲的微光,绝不能毁于一旦。 主屋里,拾穗儿的动作快得几乎带出了残影。 她将奶奶视若珍宝的旧相册、那件虽然打满补丁但浆洗得干干净净的藏蓝色老衣、还有每天都要擦拭好几遍的爷爷留下的铜烟袋,一股脑地塞进炕桌下的木箱里。 最后,她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个熬了无数副草药、底部已被炭火熏得漆黑的陶制药罐,这是奶奶的命根子。 当她转身想去帮奶奶收拾别的东西时,却看见阿古拉奶奶正怔怔地望着墙上挂着一幅早已褪色的照片——那是她和穗儿爷爷的结婚照,背景是年轻时一片生机勃勃的绿洲草场。 奶奶的眼神空洞而哀伤,仿佛透过这漫天黄沙,看到了另一个被风沙掩埋的世界。 “奶奶!快别愣着了!” 拾穗儿焦急地喊道,声音带着哭腔。 阿古拉奶奶回过神,浑浊的眼睛里恢复了一丝清明,她拍了拍拾穗儿的手背,沙哑地说:“穗儿,别怕,奶奶经过的风沙,比这大的有的是。” 话虽如此,她布满老年斑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抓紧!沙墙要到了!把牲口都圈紧,别管东西了!别再出屋了,保命要紧!” 老村长声嘶力竭的呼喊从院里传来,他佝偻的身躯在狂风中像一棵即将被折断的老树,枣木拐杖深深插入地中,才勉强稳住身形。 他那花白的胡须和眉毛早已被沙尘染成了土黄色。 话音刚落,仿佛巨兽终于合上了嘴巴,天地骤然陷入一片近乎永恒的黑暗黄昏。 狂风的力量陡然增加了数倍,如同实质的巨浪,狠狠拍击下来。 院墙上用来挡雨的大块塑料布,发出一声刺耳的撕裂声,被整个掀飞上天,瞬间消失在翻滚的沙雾中。 陈阳刚把西厢房的窗户勉强固定好,就被这阵妖风带得一个趔趄,他下意识地伸手,将正要冲出主屋的拾穗儿猛地拉回怀里,用后背挡住了扑面而来的沙石。 沙石打在单薄的衬衣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但仍有不少溅到他的脖颈和脸上,火辣辣地疼。 “我的房!屋顶的塑料布!” 阿古拉奶奶突然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声音尖锐得变了调。 她一直记挂着主房屋顶那角有些老化的塑料布,那是去年政府帮扶修缮时补上的,下面压着的几片瓦本就有些松动。 此刻,借着风势,那角塑料布被彻底掀起,如同一面绝望投降的白旗疯狂抽打,下面的瓦片发出“咔啦咔啦”的声响,眼看就要被卷走。 一旦瓦片缺失,狂风卷着流沙灌入,这间他们赖以栖身的主屋瞬间就会变成沙窖,更别提日后漏雨了。 “奶奶别去!太危险了!” 拾穗儿从陈阳怀里挣脱,想去拉奶奶,却被一阵更强的旋风带得直接摔倒在地。 阿古拉奶奶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这房子是她和死去的老伴一起盖起来的,承载了她一生的记忆,更是她和穗儿最后的庇护所。 她抓起墙边一根用来顶门的粗木棍,颤巍巍地、却又异常坚定地朝着房檐下的矮墙挪去。 她想爬上矮墙,用木棍把塑料布压回去。风沙迷得她睁不开眼,她走两步,就回头模糊地喊:“陈阳!穗儿!快进里屋!别管外……” 后半句话被一声更加恐怖的呼啸彻底吞没。那不是普通的风声,而是一种尖锐的、仿佛来自地狱的嘶鸣。 只见从巨大的沙墙中,猛地挣脱出好几股旋转的沙柱,如同扭曲的黄色巨蟒,在村子里疯狂地扭动、扫荡。 其中一股最为粗壮的,正朝着他们家的方向急速掠来! 它所过之处,碗口粗的胡杨枝被轻易折断,散落的篱笆桩被连根拔起,卷着碎石断木在空中狂舞,变成了一台毁灭一切的死亡搅拌机。 “是旋沙!快躲开!趴下!” 李大叔刚冲出西厢房,看到这一幕,目眦欲裂,嘶吼着扑向阿古拉奶奶,企图将她拉回安全地带。 然而,一股强风卷着沙尘精准地灌入他的口鼻,呛得他剧烈咳嗽,脚步顿时迟滞。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陈阳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他眼睁睁看着那股死亡旋沙如同拥有生命的怪物,直扫房檐! 更恐怖的是,旋沙中一块被裹挟的、拳头大小的深褐色戈壁石,在高速旋转中被猛地抛出,划出一道致命的直线,如同被恶魔投掷出的标枪,精准无误地射向阿古拉奶奶毫无防备的后脑勺!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陈阳甚至能看到那块石头不规则的棱角,在昏黄的光线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泽。 他想要冲过去,身体却像被无形的绳索捆住,每一步都重若千钧。 “奶奶——!” 拾穗儿撕心裂肺的尖叫,像一把利刃,刺破了风沙的咆哮,也刺穿了陈阳的心脏。 “噗”的一声闷响,很轻,却清晰地传入陈阳耳中。 那是石头击中血肉之躯的声音。 阿古拉奶奶的身体猛地向前一耸,像是被人从背后狠狠推了一把。 她那双枯瘦的手徒劳地在空中抓了抓,似乎想抓住什么支撑,却只抓住了一把虚无的空气和沙尘。 随即,她身体一软,像一片失去了所有生命力的枯叶,悄无声息地倒在了滚烫而粗糙的沙土地上。 她的头歪向一边,花白的头发瞬间被沙土染脏,后脑勺处,一股暗红色的血液汩汩涌出,但几乎是在流出的瞬间,就被无情落下的沙土覆盖、吸收,只留下一小片不断扩大、颜色越来越深的可怕印记。 世界仿佛在陈阳眼前失去了声音和颜色,只剩下那片不断扩大的暗红。 “奶奶!” 拾穗儿的哭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她连滚爬爬地扑到奶奶身边,双手颤抖着,想去碰触,又怕加重伤势,只能无助地摇晃着奶奶的肩膀,“奶奶你醒醒!你看看穗儿!奶奶!” 陈阳猛地回过神,一股冰冷的恐惧和灼热的愤怒交织着冲上头顶。 他冲过去,跪在奶奶身边,手指颤抖地探向她的鼻息——一丝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的温热气流,证明生命还未完全离去。 “还有气!奶奶还有气!” 他朝同样赶过来的老村长大吼,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紧张而嘶哑变形。 老村长经验丰富,他蹲下身,摸了摸阿古拉奶奶脖颈处的脉搏,又仔细检查了伤口,脸色瞬间变得比地上的沙土还要难看。 “伤得很重!失血也多!快!送镇医院!李老三!李老三!死哪去了!用我的拖拉机!快!”他朝着混乱的人群嘶吼。 李大叔此时也挣扎着跑了过来,看到地上的血迹和阿古拉奶奶毫无生气的样子,这个高大的西北汉子眼圈瞬间红了,他狠狠抹了把脸,吼了一声:“等我!”便发疯似的冲向村长家院子角落,那里停着村里唯一那台破旧的手扶拖拉机。 引擎在狂风中发出几声沉闷的咳嗽,像是垂死病人的喘息,最终顽强地轰鸣起来。 陈阳小心翼翼地、仿佛捧着世界上最珍贵的瓷器,将阿古拉奶奶打横抱起。奶奶的身体很轻,轻得让他心慌。 他跳上铺了点干草的车斗,拾穗儿也紧跟着爬上来,她脱下自己的外套,徒劳地想盖住奶奶后脑的伤口,挡住不断落下的沙尘。 她紧紧抓着奶奶冰凉的手,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混着沙土,一滴滴砸在奶奶布满皱纹的手背上,冲刷出几道蜿蜒的痕迹。 “奶奶,你坚持住,我们马上就到医院了……你答应过要看着穗儿嫁人的……你说话要算数……” 她哽咽着,语无伦次地重复着。 拖拉机像喝醉了酒的壮汉,在已经被风沙掩埋得看不清轮廓的土路上艰难前行。 车轮不时陷入松软的沙坑,发出无助的空转声。 不需要任何人号召,村里的男人们自发地跳下车,用肩膀抵着车厢,喊着号子合力推车。 女人们则跟在车后,用手扶着颠簸的车斗,试图让它平稳一些。 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焦灼和悲伤。阿古拉奶奶是村里最受敬重的长者,她的善良和坚韧,温暖过村里每一个孩子的心。 沿途的景象更是触目惊心。几间本就摇摇欲坠的土坯房彻底塌了,只剩下一堆残垣断壁。 那棵伫立在村口、象征着金川村历史的百年胡杨,一根巨大的枝干被硬生生折断,露出白森森的木质。 当他们经过那间由旧仓库改建的、拾穗儿和孩子们平时上课的“教室”时,陈阳的心再次被狠狠揪紧——教室的半边屋顶已经完全塌陷,那块他用省下来的钱买的小黑板摔在地上,碎成几块,上面拾穗儿工整书写的“沙漠”、“绿洲”、“希望”等粉笔字,已经被沙土无情地覆盖、抹去,仿佛预示着某种不祥的征兆。 绝望如同这无边的沙海,蔓延在每个人的心头。 这场狂沙不仅摧毁了他们辛苦维系的家园,更可能夺走他们精神上的支柱。 陈阳低着头,用身体为奶奶挡住侧面吹来的风沙。 他看着怀里老人苍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感受着她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再听着身边拾穗儿压抑不住的、令人心碎的啜泣,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压垮。 他来到金川村,怀揣着改变这片土地的理想,发誓要带领大家过上好日子。 可如今,面对大自然的暴虐,他发现自己如此渺小,甚至连身边最亲的人都保护不了。 风沙打在他的脸上、手上,他已经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只剩下一种冰冷的、深入骨髓的绝望和自责。 拖拉机喘息着、挣扎着,在茫茫荒漠中蹒跚前行。 远处的镇子轮廓依旧模糊不清,仿佛永远也无法到达。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世纪,狂风似乎终于宣泄完了它的大部分怒火,势头稍稍减弱,但天空依旧被厚重的沙尘笼罩,昏黄一片,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这场灾难,远未结束,而另一场更残酷的考验,正在前方等待着他们。 第48章-遗愿 拖拉机最终抵达镇上那家唯一的卫生院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只有卫生院门口那盏昏黄的电灯,在沙尘弥漫的夜色中像一只疲惫的眼睛。 三个多小时的颠簸,仿佛耗尽了每个人最后一丝力气和希望。 卫生院的条件极其简陋,所谓的急诊室,不过是一间消毒水气味混杂着霉味的狭小房间。 一位面容憔悴、眼镜片上沾满灰尘的医生被匆忙叫来。 他检查阿古拉奶奶伤势的过程很短,翻看瞳孔,触摸后脑的伤口,再用听诊器听那微弱的心跳。 每一下动作,都让拾穗儿和陈阳的心高高悬起。 最终,医生直起身,摘下眼镜,用力揉了揉布满血丝的双眼,然后沉重地摇了摇头。 这个动作,瞬间抽空了拾穗儿全身的力气,她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幸好陈阳在一旁死死扶住了她。 “后脑颅骨破裂,颅内出血太严重了……” 医生的声音干涩而疲惫,带着一种见惯了生离死别的麻木,但这麻木之下,依旧能听出一丝无奈的惋惜,“我们这里没有CT,更没有能做开颅手术的医生和条件……失血也多,路上时间太长了……你们要是能早到一个小时,或许……或许还有万分之一的希望,现在……太晚了,准备后事吧。” “不!你骗人!” 拾穗儿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猛地挣脱陈阳,扑上去死死抓住医生的白大褂袖子,指甲几乎要嵌进布料里,“医生!求求你!再想想办法!输血!我给我奶奶输血!多少钱我们都治!我奶奶不能死!她不能死啊!” 她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发不出声,只有绝望的泪水汹涌而出。 医生任由她抓着,眼神里充满了同情,却无法给出任何虚假的希望。 “姑娘,不是钱的问题,也不是血的问题……是伤得太重,我们……真的无能为力。” “穗儿!穗儿!” 陈阳强忍着胸腔内翻江倒海的悲痛,用力将几乎失控的拾穗儿拉回怀里,紧紧抱住。 他的眼眶通红,泪水在里面打转,却倔强地没有落下。他比谁都清楚,医生说的是冰冷的事实。 从金川村到镇上的这条路,在平时就是一条漫长的征途,在沙暴过后,更是如同天堑。 这三个多小时,已经是村民们拼尽全力的结果。 他能感觉到,怀里的奶奶身体正在一点点变凉,那微弱的脉搏,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希望,早在路上就已经被漫长的颠簸和时间的流逝一点点磨灭了。 他们抱着阿古拉奶奶,踏上了归途。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更加漫长和沉重。 拖拉机沉闷的引擎声,像是送葬的哀乐。 沙暴过后,夜空竟然意外地清澈,一轮冷月孤悬天际,清冷的光辉洒在刚刚经历劫难的大地上,将满目疮痍照得清清楚楚:倒塌的院墙、被流沙半掩的水井、连根拔起的树木、以及那些失去了屋顶、像张着黑色大嘴的废墟般的房屋……整个金川村,死寂得如同一座巨大的坟墓。 乡亲们都没有睡,所有人,无论男女老少,都默默地聚集在村口,像一尊尊凝固的沙雕。 当拖拉机的灯光由远及近,当人们看到陈阳怀里那个被旧棉袄紧紧包裹着、却毫无动静的身影时,不需要任何言语,巨大的悲伤如同无声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人。 王婶第一个忍不住,捂着脸发出压抑的呜咽,这哭声像是会传染,很快,低泣声便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李大叔这个钢铁般的汉子,猛地别过头去,肩膀剧烈地耸动着,用粗糙的手掌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水和水。 连平时最调皮的小石头,也似乎明白了什么,紧紧攥着手里那把陈阳给他做的小木铲,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悲伤,小声地问身边的母亲:“娘,阿古拉奶奶睡着了吗?她什么时候醒?” 没有人回答他。 将奶奶安置在她睡了一辈子的土炕上,拾穗儿打来清水,用毛巾蘸着,一遍遍,极其轻柔地擦拭着奶奶脸上、头发上、手上的沙尘。 她的动作专注而虔诚,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眼泪不停地流,她却倔强地不发出一点声音,只是偶尔会停下来,轻轻呼唤一声:“奶奶,干净了,睡吧。” 每一次停顿,都让守在旁边的陈阳心如刀割。 他蹲在炕边,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伸出手,轻轻拍着拾穗儿不断颤抖的背脊。 时间在极致的悲伤中缓慢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午夜,也许是将近黎明,万籁俱寂中,阿古拉奶奶放在炕沿上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这个微小的动作,没有逃过一直紧盯着奶奶的拾穗儿的眼睛。 她猛地屏住呼吸,几乎是扑了过去,双手紧紧握住奶奶那只冰凉枯瘦的手,将脸颊贴了上去,用带着浓重哭腔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呼唤:“奶奶?奶奶?你醒了?我是穗儿,我在这儿,穗儿在这儿!” 仿佛是用尽了生命中最后的气力,阿古拉奶奶的眼皮艰难地颤动了几下,终于缓缓睁开了一条缝隙。 她的眼神涣散而无神,茫然地扫过熟悉的屋顶、昏暗的油灯,最后,视线艰难地聚焦在拾穗儿满是泪痕的脸上。 她的嘴唇嗫嚅着,干裂得起了皮,发出一点微弱得如同游丝般的声音。 陈阳立刻凑近过去,将耳朵几乎贴在奶奶的嘴边,才能勉强听清。 “穗儿……” 奶奶的声音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中挤出来的,“别怕……奶奶……没事……” 她极其缓慢地、颤抖着抬起另一只枯瘦的手,在空中摸索着。 陈阳立刻明白了,他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奶奶的手。 阿古拉奶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陈阳的手拉过来,覆盖在拾穗儿紧紧握着她的那只手上,然后将自己的手,叠在最上面,用力地、紧紧地攥了攥。 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耗尽了她所有的能量,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陈阳……” 她的目光转向陈阳,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托付和恳求,“好孩子……照顾……照顾好她……穗儿……交给你了……” 陈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他用力地、重重地点头,声音哽咽却无比坚定:“奶奶!您放心!我陈阳对天发誓!这辈子一定好好照顾穗儿,绝不让她受一点委屈!有我一口气在,就有穗儿在!” 听到这句承诺,阿古拉奶奶的嘴角,极其艰难地、微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似乎想扯出一个安慰的笑容,但那笑容还未成形便凝固了。 她的目光缓缓移开,越过陈阳和拾穗儿的肩膀,投向窗外。 窗外,月光下,能看到远处沙丘朦胧的轮廓,也能依稀看到西厢房旁边,那几株在狂沙中幸存下来、虽然被吹得东倒西歪却依旧顽强挺立着的绿色幼苗。 她的眼睛里,突然焕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那是对脚下这片土地最深沉的眷恋,也是对未来梦想的最后眺望。 她再次开口,声音更轻了,如同梦呓,却清晰地烙印在了陈阳和每一个屏息倾听的村民心中: “让……让这沙漠……变绿洲……让大伙儿……都……过上好日子……” 这句话说完,她叠在两人手上的那只手,猛地一松,失去了所有力量,软软地滑落下来。她望向窗外的眼睛,并没有闭上,仿佛依旧在凝视着那片她奋斗了一生、也期盼了一生的土地,只是眼中的光彩,如同燃尽的烛火,迅速地黯淡下去,最终归于永恒的沉寂。 “奶奶——!!!” 拾穗儿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不似人声的哀嚎,整个人扑倒在奶奶尚有余温的身体上,痛哭失声。 这哭声,像一把尖刀,划破了金川村死寂的夜空,也刺痛了院子里、院外每一个村民的心。 低泣声变成了无法抑制的集体悲声,为这位善良、坚韧的老人的离去,也为这片土地上看不见尽头的艰难未来。 接下来的日子,是在一种巨大的悲伤和麻木的忙碌中度过的。 按照村里最古老、也是最隆重的习俗为阿古拉奶奶办理后事。 没有现成的棺材,李大叔带着几个手艺好的后生,砍倒了村头那棵被风沙打死了很久、但木质依旧坚硬的胡杨树,连夜赶制了一口厚实、朴素的胡杨木棺。 没有鲜花,妇女和孩子们就去沙丘边缘,采来一束束耐旱的、开着细小黄花的骆驼刺和淡紫色的沙冬青,恭敬地摆放在棺木两旁。 老村长亲自为阿古拉奶奶净身、换上她生前最爱惜的那件藏蓝色老衣,然后在奶奶的坟前,用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念着悼文。 他没有太多华丽的辞藻,只是细数着奶奶一生的善良——如何在自己都吃不饱的情况下接济更穷的邻居,如何用草药救治村里生病的孩子,如何在她丈夫早逝后一个人含辛茹苦将拾穗儿拉扯大,又如何始终坚信这片沙漠能有变绿的那一天…… 每一件小事,都勾起村民们无尽的回忆和泪水。 下葬那天,天气反常地晴好,天空湛蓝如洗,风也变得温柔。 仿佛连天地都在为这位与风沙抗争了一生的老人送行。 拾穗儿穿着一件奶奶年轻时穿过的、洗得发白的旧蓝布衫,宽大的衣服更显得她身形单薄。 她跪在刚刚堆起的新坟前,脸色苍白,眼睛肿得像桃子,却没有再哭。 她只是默默地,将奶奶生前最爱吃的、她自己晒的沙枣干,一颗一颗,仔细地撒在坟头的黄土上。 陈阳站在她身边,一只手始终稳稳地扶着她瘦削的肩膀。 他的目光,越过哭泣的人群,越过残破的村庄,投向远方那片广袤无垠、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光的荒漠。 那目光里,不再是之前的无力与绝望,而是燃起了一种近乎燃烧的坚定。 葬礼结束后,乡亲们默默地收拾着东西,却没有一个人离开。 悲伤的气氛依旧浓重,但一种无形的力量,正在悄然凝聚。 李大叔第一个走上前,他用力拍了拍陈阳的肩膀,这个动作牵扯到他肩膀上推车时磨破的伤口,让他咧了咧嘴,但他的眼神却异常坚定。 “陈阳,奶奶临走前的话,我们都听见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全场,“她老人家盼了一辈子的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你放心,从今往后,不管是种树、挖渠、还是重建教室,只要你们带头,我们金川村的老少爷们儿,都跟着你们干!绝不含糊!” “对!跟着你们干!” “不能让奶奶白盼!” “咱们金川村的人,死都不怕,还怕种树吗!” 人群中,王婶、还有其他的村民,无论男女老少,都纷纷抬起头,大声地附和着。 他们的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神里还残留着悲伤,但更多的,是一种从绝望中生长出来的、不服输的韧劲和决心。 阿古拉奶奶的遗愿,像一颗火种,投进了他们早已被苦难磨砺得坚硬的心田。 陈阳看着眼前这一张张质朴、疲惫却写满坚定的面孔,看着他们眼中重新燃起的、如同沙漠中星星之火般的希望,胸腔中被一股滚烫的热流充满。 他侧过头,看向身边的拾穗儿。 拾穗儿也正抬起头看着他,她的眼睛里虽然盛满了悲伤,但悲伤深处,却有一种如同经过淬炼的钢铁般的坚毅光芒。 她用力地、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陈阳紧紧握住了她的手,仿佛要从她那里汲取力量,也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她。 他转向所有的乡亲,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然后缓缓地、却掷地有声地说:“乡亲们!奶奶走了,但她把希望留给了我们!这片沙漠,吞没了我们的庄稼,毁了我们的房子,现在,它还想夺走我们的希望!但是,只要我们金川村还有一个人站着,这希望,就绝不会灭!从明天起,不,从今天起!我们不仅要重建家园,还要让奶奶看到的绿色,铺满这片沙海!我陈阳在此立誓,不把这沙漠变成绿洲,我绝不离开金川村!”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沙地上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夕阳西下,将天地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 陈阳和拾穗儿并肩站在奶奶的坟前,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交织在一起,投在散发着新鲜泥土气息的坟冢上,也投向远方那片广袤、沉默而又充满挑战的荒漠。 风,再次掠过沙丘,带来沙土特有的干燥气息。 但这气息,此刻却不再仅仅让人感到绝望。 因为在这片看似死寂的土地下,希望的种子已经深埋,而坚韧的人们,即将用汗水和生命去浇灌它。 陈阳低下头,对着坟冢,用只有他和拾穗儿能听到的声音,轻声却无比郑重地说:“奶奶,您安心睡吧。您的心愿,我和穗儿,还有金川村所有的乡亲,一定会替您完成。我们,说到做到。” 第49章-驰援 黎明,是在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中,极其艰难地降临的。那笼罩金川村长达十多个小时的、混合着狂风怒吼与沙石咆哮的癫狂黑暗,才极不情愿地、一丝一丝地褪去。 第一缕天光,微弱得如同垂死病人的呼吸,挣扎着穿透依旧弥漫在空中的、厚重的沙尘帷幕。 陈阳和拾穗儿互相搀扶着,踉跄地踏出那扇在风中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院门。 他们的身体像是被掏空了,只剩下麻木的躯壳,靠着本能和彼此身体的微弱支撑才得以站立。 院门发出的每一次呻吟,都像是他们骨节摩擦的声音。 他们的双脚立刻深深陷入松软而滚烫的沙土中,那沙土吸收了昨夜暴虐的能量,变得灼热,每拔出一步,都异常费力,仿佛不是踩在沙上,而是踩在某种尚未冷却的灰烬之上。 视线所及,让两人的心瞬间沉入了冰海深处。那是一种连绝望都感到疲惫的彻骨寒意。 村庄,已经不再是他们熟悉的那个家园。它更像是一个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烈屠戮的古战场,死寂是这里唯一的主旋律,一种连风声都显得小心翼翼、不敢惊扰的绝对寂静。 往日虽简陋却充满了鸡鸣犬吠、炊烟人语的院落,此刻大多已化为一片片触目惊心的断壁残垣。 超过一半的土坯房彻底坍塌了,变成了一堆堆混杂着断裂的胡杨木椽、破碎的土坯、颜色黯淡的破布碎片以及家用陶罐瓦砾的废墟土丘。 那些侥幸没有完全趴下的房屋,也如同被抽走了脊梁的伤员,墙皮大面积剥落,露出里面粗糙而脆弱的土坯墙体,像被剥了皮的野兽,露出血淋淋的筋肉。 门窗早已不知被狂风卷到了何处,只留下一个个黑洞洞的缺口,像一张张无声呐喊的嘴,诉说着昨夜无法言说的恐怖。 歪斜的房梁依靠着临时找来的木棍勉强支撑,在清晨微风中发出“嘎吱……嘎吱……”的、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散架,完成最后的崩塌,那声音比完全的寂静更让人揪心。 老村长赵老栓仿佛在一夜之间又被抽走了十年的精气神,他原本就佝偻的背此刻弯得更深,几乎要贴到地面。 他拄着那根陪伴了他大半辈子的、已经被磨得光滑锃亮的枣木拐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废墟间艰难地移动、巡查。 他的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像是在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村民们的心尖上。 每走到一处曾经熟悉的、充满生活痕迹的院落前,他都会停下脚步,佝偻的身躯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他用那双布满老茧和干裂血口的手,一遍遍抚摸着冰冷而粗糙的断墙,仿佛在抚摸一位位逝去老友的墓碑,指尖传来的触感,是家园逝去的冰凉。 喉咙里滚动着一声又一声沉重得几乎化不开的叹息,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东西——有对过往岁月的追忆,有对眼前惨状的痛心,更有对未来的无尽忧虑。 “东头……老马家、王老五家、李寡妇家……全塌了,全塌了啊……” 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每吐出一个字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仿佛每个字都沾着血,“连个囫囵的碗……都没给剩下啊……老马家那口腌咸菜的大缸,还是他爹那辈传下来的,也碎成八瓣了……” 他花白的头发和胡须上沾满了沙尘,使得他看上去像一尊刚刚从泥土中被挖掘出来的、悲怆的泥塑,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还偶尔闪过一丝难以磨灭的痛楚。 他艰难地挪动脚步,转向另一边:“西头李婶家……唉,你看看,连炕都露在外面了,被子都叫沙子埋了,这往后……可咋睡人呐……还有村口那口养活了咱村几代人的老井,也被沙埋了大半,井台都塌了半边,水怕是都污了……得赶紧清,不然……不然大伙儿喝啥呀……” 他的话语断断续续,充满了无尽的忧虑和茫然。 他抬起头,望向灰黄色的天空,眼神空洞,仿佛在向苍天质问,又像是在寻求一丝渺茫的指引。 这个一辈子都在和土地、和风沙打交道的老人,此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力。 他不仅是村子的领导者,更是大家的主心骨,可现在,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根主心骨快要断了。 李大叔李铁柱和几个村里幸存的壮劳力,已经凭借着本能开始了自救。 他们脸上混杂着沙尘和汗水,结成了泥痂,几乎看不清原本的容貌。 他们喊着低沉而有力的号子,那号子声在死寂的村庄里显得格外突兀,却也带来了一丝微弱的力量感。 他们用血肉之躯对抗着那些沉重的木料和土块,肌肉虬结的手臂上青筋暴起。 他们徒手挖掘,手指很快就被磨破,鲜血渗了出来,和着沙土,变成黑红色的泥。 他们试图从倒塌的房屋下抢救出任何可能还有用的物品——或许是一口被压瘪但尚未完全碎裂的铁锅,锅底还残留着昨日晚饭的痕迹。 李大叔的双手早已磨出了好几个亮晶晶的血泡,血泡磨破,鲜血混着沙土黏在手上,凝结成黑红色的痂,他却浑然不觉疼痛,只是用早已看不出颜色的袖子胡乱一抹,继续拼命地挖掘着。 “粮食……粮食大部分没事!” 他喘着粗气,对走过来的老村长和陈阳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仿佛说这句话也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幸亏……幸亏之前听了陈阳的劝,都把粮食藏在了结实的炕洞和深挖的地窖里……就是……就是这家……没了,住的地方没了……”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几乎变成了喃喃自语,那是一种面对天地之威时,深深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无力感。 他环顾四周的废墟,那里曾经是他的家,有妻子忙碌的身影,有孩子的笑声,如今只剩下一片黄土。 这个钢铁般的汉子,眼角也有些湿润了,但他迅速别过头去,用更加卖力的挖掘来掩饰内心的崩溃。 拾穗儿默默地走到自家那片已经辨认不出原貌的院子外。 这里,曾经充满了奶奶慈祥的身影和温暖的笑声,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温暖的港湾。 院门是奶奶用旧木头做的,开关时会发出特有的“咿呀”声,那是她听了十几年的归家的信号。 如今,放眼望去,只剩下一片被黄沙和残砖碎瓦覆盖的废墟,连院墙的根基都难以寻觅。 她仿佛产生了幻觉,依稀看见奶奶还坐在院中那个磨得发亮的小木凳上,就着夕阳金黄温暖的余晖,微微佝偻着背,用那双枯瘦却灵巧的手,仔细地挑拣、摊开晾晒沙枣干。 那专注而安详的侧影,是她脑海中永不褪色的画面。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奶奶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阳光和草药的味道。 她甚至能听到奶奶用那带着浓重口音的、缓慢而温柔的声音呼唤她:“穗儿……回来啦,饿不饿?灶上温着粥呢……” 然而,幻觉瞬间破碎。 院墙倒了,奶奶亲手扎的晾晒架不知所踪,连那片被奶奶踩踏得结结实实的土地,都被厚厚的、无情的黄沙彻底掩埋。 只有半截烧火棍斜插在沙土里,像一座微小的墓碑。 泪水瞬间决堤,无声地汹涌而出,顺着她沾满沙尘的脸颊滑落,混着沙土,留下两道泥泞而悲伤的痕迹。 她没有放声大哭,只是肩膀剧烈地颤抖着,那种压抑的悲伤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碎。 奶奶不在了,那个会永远在门口等她回家的人,不在了。 这个世界突然变得无比空旷和寒冷。 陈阳缓缓走到她身边,看着她单薄得像风中落叶般不断颤抖的肩膀,心中涌起一股近乎窒息的怜惜和如山岳般沉重的责任。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他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这惨绝人寰的景象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那么虚伪、那么无力。 安慰的话说不出口,承诺的话也显得轻飘。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更加用力地、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仿佛要通过这肌肤的接触,将自己全部的支持、全部的承诺、全部的力量,都传递给她。 他知道,从今往后,他不仅要守护这片土地,更要守护好身边这个失去了至亲的女孩。 这是他对奶奶的承诺,也是对自己内心的交代。 就在这片被绝望和悲伤彻底冻结的死寂之中,一阵不同于风沙呜咽的、低沉而有力、并且越来越近的轰鸣声,从村口的方向隐隐传来。 那声音初时微弱,如同远方的闷雷,但很快变得清晰起来,是引擎的咆哮,是轮胎碾过沙土的摩擦声,是一种现代工业文明带来的、充满力量感的节奏。 “是汽车!好多辆汽车!” 眼尖得像小鹰隼一样的小石头,第一个跳了起来。 他甚至顾不上拍打满身的沙土,兴奋地指着村口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大喊,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激起了剧烈的涟漪。 他因为激动而有些结巴,小脸涨得通红。 这一声呼喊,宛如一道划破厚重乌云的凌厉闪电,瞬间吸引了所有麻木、悲伤的村民的注意力。 人们仿佛被注入了强心剂,纷纷停下手中徒劳的挖掘或呆滞的凝望,直起身子,伸长脖颈,朝着小石头所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村外那条几乎被流沙掩埋的土路尽头,卷起一条滚滚的、土黄色的烟尘长龙。 那烟尘在昏黄的天空下显得格外醒目。紧接着,一队军绿色的庞然大物,如同天降的神兵,冲破弥漫的烟尘,带着无与伦比的力量感和可靠感,闯入众人的视野—— 那是好几辆军用的重型卡车和高底盘越野车,车身上醒目的红十字标志和庄严的军徽,在初升朝阳的照射下,反射出令人无比心安的金屬光泽和神圣光芒。 那绿色,是生命的颜色,是希望的颜色。 车队浩浩荡荡,引擎低沉有力的轰鸣声,如同战鼓,彻底驱散了盘踞在村子上空那令人窒息死寂,带来了一种强大而温暖、足以依靠的力量感。 “是政府!是解放军!他们来了!他们来救我们了!” 老村长赵老栓那双原本浑浊无神、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如同年轻人般激动的璀璨光彩。 他顾不上自己年迈体衰、步履蹒跚,迈开步子就踉踉跄跄地、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朝着村口的方向迎去。 那一刻,他不再是那个愁云惨淡的悲怆老人,而像一个终于盼来了救星的孩子。 乡亲们先是集体愣了一下,仿佛不敢相信这突如其来的救援,随即,劫后余生的巨大喜悦如同火山般爆发出来,人群中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和无法抑制的哭泣。 那哭声不再是绝望的哀嚎,而是情绪宣泄的洪流。 所有人都像是被注入了全新的生命力,互相搀扶着,拉扯着,跟随着老村长,如同潮水般涌向村口,去迎接他们的希望。 车队在村口相对平整的空地上稳稳停下。车门迅速打开,身着整齐橄榄绿迷彩服的士兵们,以及穿着统一蓝色或橙色救援服的工作人员,动作敏捷如猎豹般跳下车。 他们训练有素,脸上带着凝重而坚定的表情,没有丝毫的迟疑和慌乱。 “一排负责卸物资,搭建临时安置点!二排协助医护人员设立医疗点,排查伤员!三排跟我来,清理主要通道,排查危房,注意安全!动作快!” 指挥官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效率。 士兵们开始从卡车上卸下大量的救援物资:一箱箱清澈的矿泉水、成箱的压缩饼干、真空包装的方便食品、深绿色的军用帐篷、厚厚的防潮垫、温暖的毛毯、各种急救药品、消毒用品……他们传递物品的动作迅速而协调,形成了一条高效的人力传送带。 很快,村口的空地上就堆起了一座座小山般的物资,那景象,让看惯了贫瘠的村民们目瞪口呆,继而热泪盈眶。 对于刚刚失去一切的人们来说,这些物资不仅仅是生存的保障,更是一种象征——他们没有被遗忘,文明世界的关怀和力量已经抵达。 他们自动分成若干小组,一部分人迅速选择合适地点,开始帮助搭建坚固的临时帐篷。 他们动作熟练,打桩、固定支架、铺设篷布,配合默契,一顶顶帐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立了起来。 另一部分人则毫不犹豫地拿起铁锹、撬棍等工具,主动走向那些尚且冒着危险气息的废墟,开始帮助清理塌房的沉重木料和土石,仔细搜寻可能被埋压的财物,并专业地评估那些摇摇欲坠的危房情况,进行必要的紧急加固。 他们不怕脏,不怕累,甚至比村民们自己还要卖力。 一位看起来是救援队负责人的、面容坚毅的中年干部,快步走到激动得说不出话的老村长面前,伸出双手,紧紧握住老人那双激动得不知该往哪里放、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 他的手温暖而有力。 他的语气沉稳、有力,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老人家,我们是县里派来的应急救援队,这位是带队的王连长。” 他侧身示意了一下那位刚下达完命令的军官,王连长也向老村长敬了一个庄重的军礼。 “一接到你们这里遭遇特大沙尘暴的灾情报告,县里领导非常重视,立刻组织了最强的救援力量,部队首长也第一时间派出官兵火速支援。你们受苦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村庄和面黄肌瘦的村民,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但声音更加坚定:“现在我们的首要任务是保障大家的基本生活!请放心,我们已经带来了足够的帐篷、食物和药品,马上搭建临时安置点,确保每个人有地方住、有干净水喝、有饭吃!接下来,我们再一起努力,清理废墟,修复水井,一步步来!党和政府绝不会忘记你们!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们说!” 老村长听着这番温暖而有力的话语,看着眼前这些忙碌的、汗流浃背的绿色和蓝色身影,看着他们眼中那份真诚和关切,这位与风沙抗争了一辈子、见惯了苦难都很少落泪的硬骨头老人,泪水终于像断了线的珠子,从浑浊的眼眶中汹涌而出。 他只是一个劲地用力点头,嘴唇哆嗦着,反复重复着那几个最简单却最真挚的字眼:“谢谢……谢谢政府!谢谢解放军!谢谢……” 他紧紧握住干部和连长的手,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也仿佛要将自己和支持村子的力量传递给对方。 这位饱经风霜的老人,此刻就像一个在茫茫黑暗中漂泊了太久、终于看到了岸边灯塔光芒的孩子,找到了坚实的依靠。 他肩头的千斤重担,仿佛瞬间被分走了一大半。 陈阳深吸一口气,强压下鼻尖的酸涩和胸腔内翻腾的情绪。 看到救援队伍的到来,他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强烈的责任感——作为村里有知识的年轻人,没有任何犹豫,他立刻主动上前,加入到士兵们搭建帐篷的行列中。 “同志,我来帮忙!我对村里地形熟,知道哪块地方比较平整结实,适合搭帐篷!” 他大声说着,挽起早已磨损的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和那些年轻的、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士兵们一起,合力扛起沉重的帐篷支架和篷布,熟练地配合着,指挥着。 他的行动像一面无声的旗帜,立刻感染了其他原本还有些不知所措的年轻村民。看到陈阳都冲上去了,他们也不再犹豫,纷纷加入到救援队伍中。 李大叔也振作起来,用沙哑的嗓子招呼着大伙:“都别愣着了!看见没有?解放军同志千里迢迢来帮咱们,咱们自己人更得使劲!不能光看着!大家一起上!把自己的家重新立起来!” 他组织起村民,和士兵们混编在一起,有的清理废墟,有的搬运物资,有的协助搭建。力量的汇聚,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工作效率大大提高。 拾穗儿也迅速用袖子擦干眼泪,将巨大的悲痛强行压在心底。 她知道,奶奶一定不希望看到她沉溺于悲伤。现在,有更多活着的人需要帮助。 她和村里的妇女们一起,在救援队女队员的耐心指导下,开始紧张而有序地整理和分发物资。 她们细心地将药品按内服、外用分门别类放好,将成箱的饼干、方便面等食品拆开大包装,仔细地分成小份,优先发给那些在风中瑟瑟发抖的老人和懵懂无知的孩子。 她的动作细致而温柔,仿佛在替奶奶照顾着村里的每一个人。 当她看到一个穿着单薄、嘴唇干裂的老人,用颤抖的双手接过志愿者递上的、用热水泡开的、散发着熟悉香气的方便面,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吃下第一口,脸上露出满足而又心酸的表情时; 当她看到一个在风暴中被碎木划伤额头、一直小声哭泣的孩子,在医护人员轻柔的清洗和包扎下,终于停止了哭泣,甚至对着护士露出一个怯生生的微笑时…… 拾穗儿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而坚韧的力量,正从心底最深处滋生出来,迅速流遍全身。 悲伤依然存在,但它不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而是被一种名为“责任”和“希望”的光照亮了。 奶奶不在了,但奶奶用一生教会她的善良、坚韧和担当,不能丢,她必须扛起来!她要像奶奶那样,成为这个村庄温暖的一部分。 小石头抱着一小袋分到的、印着漂亮图案的饼干,像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宝贝一样,蹦蹦跳跳地跑到正在用力固定帐篷最后一根绳索的陈阳身边,兴奋地高高举起小手,小脸激动得通红:“陈阳哥!陈阳哥!你快看!这里面还有巧克力!是甜的!可甜可甜了!” 孩子那张被沙尘弄得脏兮兮的小脸上,因为这意外而极致的惊喜,绽放出如同破云而出的阳光般灿烂的笑容。 那笑容,是如此纯净,如此充满生机,虽然微弱,却像一把金色的钥匙,瞬间打开了笼罩在人们心头的阴霾,足以照亮、温暖每一颗冰冷绝望的心。孩子的快乐总是最简单,也最具有感染力。 陈阳停下手中的活,蹲下身,与孩子的视线平齐。 他伸出手,温柔地摸了摸小石头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头发,看着孩子眼中那重新点燃的、如同星辰般闪亮的希望之光。 他接过那块用锡纸包着的、小小的巧克力,小心翼翼地剥开,递到小石头嘴边:“甜吧?以后还会更甜的。”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充满了温和的力量。 他再环顾四周:虽然映入眼帘的依旧是满目疮痍,但一顶顶军绿色的、象征着秩序和安全的帐篷,正在他和士兵们、乡亲们的共同努力下,一顶顶地立起来,连成一片,形成了一个小小的、但充满生机的临时社区; 乡亲们的脸上,不再是昨日那种彻底的绝望和麻木,而是重新燃起了对生活的渴望和希望,眼神里有了光; 救援人员和士兵们那忙碌而坚定的身影,带来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踏实的、令人心安的安全感。 他不由自主地望向远处那片被风沙疯狂肆虐过的育苗地。 那里,曾经是他和拾穗儿,还有村民们投入了无数心血和希望的地方。 大部分他们精心培育的、象征着未来的幼苗,都被无情地埋在了厚厚的沙土之下,生死不明。沙土表面平整得可怕,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就在那片黄沙之中,靠近边缘的地方,竟然仍有几株最为顽强的、他们最早种下的试验苗,倔强地从沙土深处探出了嫩绿的、甚至带着一丝鹅黄的芽尖,在清晨微凉的风中微微摇曳着柔弱却无比坚定的身躯。 它们被沙压弯了腰,但茎秆依然挺直,那一点点绿色,在无边无际的昏黄中,渺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却又醒目得如同燎原的星火。 它们,像极了此刻劫后余生的金川村,遭受了毁灭性的重创,但生命的火种未曾熄灭,希望的根须仍在泥土下顽强延伸,等待着重生的机会。 只要根还在,只要人还在,就有希望。 当夕阳再次将它的万道金光洒向这片饱经磨难的大地时,村中央那片最大的空地上,已经奇迹般地出现了一个井然有序、充满生机的临时营地。 与清晨那死寂的废墟相比,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一顶顶深绿色的军用帐篷整齐地排列成行,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给人一种莫名的秩序感和安全感。 帐篷里面,铺上了干燥的防潮垫和温暖的毛毯,虽然简陋,却足以遮风避沙,提供一个安身之所。 对于失去家园的人们来说,一个能遮风挡雨的角落,就是天堂。 消毒水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物资发放处,村里的妇女们和女救援队员一起,正支起大锅,烧着开水,准备着晚上的热食——可能是简单的方便面,也可能是熬得烂熟的米粥。 锅灶里冒出的炊烟,虽然微弱,却是生活气息回归的最有力证明。 劫后余生的乡亲们,互相依偎着围坐在帐篷外的空地上,手里捧着热气腾腾的食物,脸上多日来第一次露出了些许放松和劫后余生的疲惫神情。 他们低声交谈着,内容不再是纯粹的悲伤,开始夹杂着对救援人员的感激,对清理家园的规划,甚至偶尔还会有一两声刻意压低的、关于孩子顽皮的笑话。 虽然笑容依旧勉强,但至少,生的意志重新回到了他们眼中。 孩子们似乎永远拥有最强的恢复力,他们已经开始在帐篷之间狭窄的空地上追逐嬉戏,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仿佛已经忘记了不久前的恐惧和阴霾。 他们的笑声,是这片土地上最动听的音乐,是未来最美好的预告。 老村长站在营地中央,看着这片在废墟之上重新建立起来的、充满了人声与灯火的生命绿洲,看着乡亲们脸上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生机,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老泪再次纵横。 但这泪水,与清晨那绝望的泪水已然不同,里面包含了太多的感慨、感激和重新燃起的斗志。 他清了清嗓子,用虽然沙哑却努力提高的声音,对渐渐围拢过来的乡亲们说道,声音传遍了整个营地: “乡亲们!” 他环视着一张张熟悉而又疲惫的面孔,“咱们金川村,这次……遭了前所未有的大难!咱们的房子塌了,地毁了,咱们敬爱的阿古拉奶奶……也离开了我们!” 提到奶奶,人群中响起一片压抑的啜泣声,拾穗儿低下头,用力咬住了嘴唇。 老村长自己也哽咽了一下,但他用力抹了把脸,继续大声说道,声音变得更加铿锵有力: “但是!”他挥舞着枯瘦但有力的手臂,指向那些帐篷,指向那些忙碌的救援人员,指向正在升起的炊烟,“天塌不下来!地也陷不下去!你们看!党和政府没有忘记咱们!解放军同志在最难的时候来帮咱们了!这恩情,咱们金川村的人,要世世代代记在心里!” 他停顿了一下,让激动的心情稍微平复,目光变得深远而坚定。 “等咱们安顿下来,喘过这口气,把身子骨养好一点,咱们就得接着干!咱们金川村的祖宗把这地方传下来,不是让咱们当逃兵的!咱们要把房子一块砖一块瓦地重新修起来!要把咱们活命的水井一寸一寸地清出来!更要配合好拾穗儿和陈阳,把咱们的希望——那些树苗,一棵一棵地,重新种下去!只要咱们人还在,心不死,这金川村,就散不了!咱们金川村的人,祖祖辈辈就是和风沙斗过来的!这次,也绝不能垮!绝不能!” 他的话语,不像是什么豪言壮语,却像一阵强劲的春风,吹过了冰封的河面,在每个人的心湖中漾开了希望的涟漪。 一种悲壮而又充满韧性的力量,在幸存者们的心中凝聚、升腾。 人们默默地听着,眼神逐渐变得坚定。李大叔握紧了拳头,陈阳挺直了腰板,就连最柔弱的妇女,也擦干了眼泪,眼中闪烁着不屈的光芒。 陈阳和拾穗儿并肩站在一顶帐篷投下的阴影边缘,眺望着这片从深入骨髓的伤痛中艰难重生的土地。 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 他们的手,在身侧自然而然地紧紧相握,十指紧扣,指尖传递着无需任何言语的深刻懂得与无限支持。 那交握的双手,是两棵并肩生长的树在地底根系紧紧纠缠的默契,是两只经历过暴风雨的鸟在天空比翼齐飞的坚定约定。 纵使狂风曾掀翻屋顶,沙暴曾掩埋禾苗,却永远吹不散他们眼中那份执着守望未来的光芒,埋不掉他们心底那颗名为“希望”的、无比坚韧的种子。 奶奶临终的遗愿,已经化作了天边最早升起的那颗最亮的星,它将在每一个漫漫长夜里,温柔地、持续地注视着他们,就像奶奶生前那样,用她无声却浩瀚如海的爱,为他们照亮归家的路,指引前行的方向。 奶奶就在这片土地上,在风里,在沙里,在每一颗顽强存活的种子里,从未离开。 重建家园的路,无疑还很长,很长。它长过每一个干旱少雨的春季,长过每一场可能再次肆虐的狂暴风沙。 前路必然布满荆棘,会有无数的困难需要克服,有无数的汗水需要流淌。 黑夜终将过去,而那一抹梦想中的、生机勃勃的绿色,终将在某个普普通通的清晨,如同初恋般羞涩而坚定地,悄然苏醒,然后,以不可阻挡之势,顽强地铺满这片他们用青春、热血和生命深深热爱着的戈壁滩。 那一天,或许遥远,但必定会到来。因为,希望,已经和金川村的人们一起,从废墟中站起来了。 第50章-远来 京城,深夜十一点。京科大学病原生物学实验室。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培养基的微涩气味。 苏晓揉了揉酸胀发烫的眼睛,长时间透过显微镜观察细胞切片,让她的视野都有些模糊。她轻轻转动僵硬的脖颈,颈椎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咔哒”声,提醒她时间的流逝。 就在她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批样本放回低温冰箱,准备结束这漫长的一天时,电脑右下角猝然弹出一个新闻窗口——没有标题,只有一行加粗、刺眼的红色文字,像一道撕裂夜空的闪电,又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直直刺入她的眼帘,瞬间冻结了她的呼吸。 “金川村遭遇百年罕见特强沙尘暴,村庄几近湮没,通讯全面中断,伤亡情况不明!” “金川村……” 苏晓喃喃自语,大脑有瞬间的空白。随即,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那个位于戈壁边缘、她曾度过一个难忘的小村庄,那些淳朴的笑容,尤其是阿古拉奶奶慈祥的面容,清晰地浮现出来。 手中的移液器“啪嗒”一声掉在冰冷的实验台上,残留的透明液滴溅开,如同她此刻骤然破碎的心绪。 她颤抖着手指,几乎是凭着本能点开了那个链接。网络延迟的几秒钟,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 页面终于加载出来,是一段来自救援队伍的航拍影像。 画面剧烈晃动,充斥着令人窒息的昏黄。曾经熟悉的土坯房群落,如今已是一片断壁残垣,像是被巨人的脚掌狠狠碾过。 黄沙肆意覆盖、吞噬着一切。 她急切地寻找着记忆中的坐标——阿古拉奶奶家那棵标志性的老胡杨,曾经在盛夏为她撑开一片绿荫,在秋日挂满让她垂涎的沙枣干…… 找到了!然而,那棵曾经挺拔的老树,此刻正以一种无比绝望的姿态歪斜在地,粗壮的树干断裂,庞大的树冠被厚厚的沙土掩埋了一半,仿佛在风沙的巨力下做出了最后的挣扎,又像是在向她做无声而惨烈的告别。 “奶奶……” 苏晓喉咙发紧,一声呜咽溢出唇瓣。 三年前的记忆如决堤的潮水,汹涌而至。 那个初到戈壁、因水土不服而畏寒腹泻的夜晚,她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瑟瑟发抖。 “娃娃不怕,冷了就裹紧,有奶奶在这儿呢。”那陌生的乡音,那朴实的动作,那份毫无保留的温暖,曾是她在那片广袤而陌生的土地上汲取到的最珍贵的慰藉,足以驱散所有离家的不安与身体的不适。 然而此刻,这份记忆中的温暖却化作了无数根尖锐的冰锥,在她体内疯狂搅动,刺得她五脏六腑都绞痛在一起。 她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冲进旁边的洗手间,扶着冰凉的陶瓷洗手台,控制不住地剧烈干呕。 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压倒了所有的理智和规划:必须去金川村!立刻!马上! 凌晨两点,沪上金融中心顶层会议室。这里是与京城截然不同的世界。 巨大的落地窗外,东方明珠璀璨夺目,黄浦江两岸霓虹闪烁,摩天大楼勾勒出钢铁森林的繁华天际线,这座不夜城的活力仿佛永不停歇。 会议室里,灯火通明,空气中有淡淡的咖啡香和高级香水的味道。 陈静身着一套剪裁利落的珍珠白职业套装,身姿挺拔地站在投影幕前,刚刚用流利精准的英语结束了一段关于跨国并购案风险分析的陈述。 她的语调沉稳,逻辑清晰,脸上带着自信而得体的微笑。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赞许的掌声,几位外籍客户微微颔首,表示认可。 然而,就在这成功的时刻,放在桌面下的手机,却像一颗不甘寂寞的心脏,持续地、固执地震动起来,打破了她的专业面具。 十几条未读消息,最上面一条,是苏晓在二十分钟前发来的一个短视频,下面的配文只有短短一行,却让她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静姐,金川村出大事了!沙尘暴!联系不上穗儿和陈阳!!” “穗儿……陈阳……” 她在心中默念这两个名字,指尖瞬间变得冰凉。她强作镇定,借口需要查阅资料,快速点开了那个视频。 刹那间,手机屏幕被昏天黑地的沙墙占据。那沙墙如同咆哮的海啸,又似移动的山脉,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前推进,吞噬着沿途的一切。 画面的拍摄者似乎在惊恐地奔跑,镜头剧烈晃动,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和呼啸的风声,还有隐约传来的、被风声撕裂的惊叫。 就在画面晃动、即将结束的前一刻,她清晰地看见了那两个刻骨铭心的身影—— “抱歉!我有极其紧急的个人情况,必须立即处理!” 她抓起手机和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几乎是撞开了会议室厚重的玻璃门,冲了出去。 电梯下行时带来的失重感让她一阵眩晕,她不得不靠在冰冷的轿厢壁上才能稳住身体。 凌晨四点,深圳科技园某五星级酒店的庆功宴现场。欢声笑语,觥筹交错,整个空间都洋溢着成功与喜悦。 杨桐桐刚刚代表她的技术团队,从投资人手中接过了象征年度创新研发奖的沉甸甸奖杯和支票。 她身着优雅的晚礼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眼角眉梢还残留着发表获奖感言时的激动与光彩。手中的香槟杯里,气泡正欢快地上升。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屏幕亮起,不是熟悉的来电或群消息,而是一条由新闻APP推送的突发新闻,标题异常醒目:“遭遇‘黑风暴’,金川村恐遭灭顶之灾!” “金川村”三个字,像一道强光瞬间刺入她的脑海。她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庆祝的香槟变得索然无味。 她下意识地点开推送,一个由前线记者传回的短暂视频片段开始播放。 画面质量粗糙,充斥着风沙的噪音,隐约可见风沙中有人影在艰难移动。 其中一个穿着蓝衬衫、正用身体护着几位老人和孩子往掩体里送的背影,虽然模糊,却让她心脏骤停——那是陈阳!绝对不会错! 临毕业那七天戈壁研学的记忆,如同被按下了播放键的电影画面,清晰地在她脑海中回放…… 烈日下的试验田,老胡杨浓密如盖的树荫下,阿古拉奶奶端着刚出锅、还冒着热气的沙枣糕,笑盈盈地塞到她手里。 “慢点吃,娃娃,甜吧?下次来,奶奶给你做更甜的,用新收的沙枣!” 那份甜糯的、带着独特果香的滋味仿佛还在唇齿间萦绕,“下次来更甜”的承诺言犹在耳。 然而此刻,这温暖的记忆却化作了最尖锐的钩子,拉扯着她的心脏,带来阵阵揪心的疼痛。 “立刻!给我订最快一趟去阿拉善的机票!不管什么航班,不管什么舱位,越快越好!” 她猛地转向身旁的助理,声音因极度的急切和恐惧而微微发抖,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清晨六点,京科大学,那间堆满书籍和种子标本的办公室。 张教授在那张陪伴了他十几年的旧沙发上,被一阵极其急促、仿佛带着不祥预兆的电话铃声惊醒。 窗外,天光尚未完全放亮,校园一片静谧。电话那头,是他二十多年前最得意的门生,如今已在国家气象局担任重要职务,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急切: “老师!刚出来的紧急分析数据!金川村所在的区域,昨晚沙尘暴核心区的瞬时风速,突破了我们有气象记录以来的历史极值!达到了……一个非常恐怖的数字!情况……非常非常糟糕,可能……是毁灭性的!” 残留的睡意瞬间被这消息驱散得无影无踪。张教授猛地坐起身,老花镜滑落到鼻梁下端也顾不上推,立刻拿起平板电脑,点开学生同步发来的实时气象云图与数据分析平台。 屏幕上,那条代表风速变化的曲线,以一种触目惊心的方式剧烈飙升,像垂死病人心电图最后那下疯狂的跳动,达到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峰值,然后……骤然跌落,如同生命线的断绝。 那条曲线,无声地诉说着昨晚那片土地上曾经降临过的、毁灭性的力量。 他愣愣地盯着那条曲线,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去年秋天,在金川村那片他倾注了无数心血的沙地试验田里的场景。 那些充满生命力的画面,那些质朴而充满希望的眼神…… 难道,这一切的努力与希望,都要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无情的天灾彻底摧毁吗? 一种深沉的痛惜与强烈的责任感,如同汹涌的暗流,瞬间淹没了他。 他缓缓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坐直了身体,眼中最初的震惊与痛心,迅速被一种不容动摇的决绝所取代。 他立刻拿起桌上的内部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声音因刚醒而有些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是我,张建军。帮我取消最近三天所有不紧要的会议和安排,协调最快前往阿拉善的交通方式……对,就是现在,越快越好”。 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江南水乡,那座白墙黛瓦、临水而建的老宅里。 陈母从一场极其逼真、令人心悸的噩梦中惊醒,胸口像是被巨石压住,心慌得厉害,冷汗已经浸湿了额前的白发和单薄的睡衣。 她用力推醒身旁熟睡的丈夫,声音带着未散的惊惧和颤抖: “他爸!我……我梦见阳阳了!就在一片望不到边的风沙里,那风大的呀,呜呜地叫,像鬼哭一样,沙子打在人脸上生疼!阳阳就在风沙里头,穿着他那件旧蓝衬衫,被风吹得站不稳,他朝着我喊‘妈!妈!’,伸手想让我拉他一把……可我、我怎么跑也跑不动,怎么伸手也够不着他……眼睁睁看着风要把他卷走了……” 她的话语破碎,带着哭音,仿佛还沉浸在梦魇的恐惧之中。 话音未落,床头柜上那部老式固定电话,如同撕裂宁静的利刃,骤然发出了尖锐刺耳的铃声,打破了黎明时分水乡特有的静谧。 陈父皱了皱眉,心中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他伸手接起了电话。 电话是张教授打来的,声音沉重、简练,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告知了金川村遭遇特强沙尘暴袭击、村庄损毁严重的情况,并强调陈阳人没事,只是村子毁了,他和几个同学正准备赶过去。 挂了电话,陈父沉默了几秒钟,像是在消化这个惊人的消息,然后他转过头,看向妻子那双充满了惊恐和询问的眼睛,用尽可能平稳、却依旧掩不住沉重的语调说:“是张教授。金川村……出了很大的沙尘暴,百年不遇。 儿子应该没事,但是……村子基本毁了。” 陈母听到“儿子人没事”时,刚松了一口气,但“村子毁了”几个字又让她的心沉了下去。 她腿一软,直接从床边滑落,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双手捂住脸,压抑不住的呜咽从指缝间漏出,肩膀因抽泣而剧烈地颤抖着。那是她儿子扎根奋斗的地方啊! 几分钟后,她像是突然下定了决心,猛地用手背擦掉眼泪,默默起身,开始机械地、却又异常迅速地收拾简单的行李。 上午十点,首都机场T2航站楼,国内出发大厅人流如织。 喧嚣的环境中,一群从不同方向匆匆赶来、却怀着同一份焦灼、奔向同一个目的地的人们,在此刻,如同被命运牵引般,终于相遇。 苏晓背着一个塞得鼓鼓囊囊、看起来无比沉重的专业登山包,里面是她连夜从实验室和24小时药店搜集来的各种急救药品、无菌纱布、绷带、消毒液和简单医疗器械,背包的重量让她单薄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倾,脸上带着奔跑后的潮红和未干的泪痕。 陈静拖着一个看起来就无比结实耐用的RimOWa行李箱,里面除了必要的个人物品,更装着充满电的多个大容量备用电源、一部昂贵的卫星电话、一台笔记本电脑,以及她通宵未眠整理的详细紧急物资清单、各方救援联络方式和初步的援助方案。她精致的妆容依旧,却难以完全掩盖眼下的乌青和眉宇间深切的忧虑。 杨桐桐则背着一个硕大的多功能双肩背包,里面塞满了她在机场便利店能买到的所有高能量即食食品、巧克力、瓶装水和基础生活用品,怀里还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明显是刚刚打包好的纸箱,里面装有应急药品、暖宝宝、手电筒等物资。 陈阳父母也拖着两个大的行李箱,里面同样装满了采购的生活必需品。 “还是……还是联系不上穗儿……电话一直不在服务区……” 苏晓一看到两位姐姐,一直强忍的泪水又涌了上来,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哽咽,眼圈又红又肿,显然从得知消息后一路都在哭泣和担忧。 陈静立即上前一步,毫不犹豫地张开双臂,用力地、紧紧地抱住了苏晓微微颤抖的身体,同时也将走过来的杨桐桐一起揽入怀中。 她的怀抱并不算十分温暖,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坚定力量。 她的声音因熬夜和焦虑而沙哑,却异常清晰和果断:“我都查过了,受沙尘暴后续影响,所有直飞阿拉善的航班全部取消了。没关系,教授已经联系好了车,我们先想办法到离金川村最近的驻地汇合,再一起想办法进村!” 就在这时,张教授匆匆赶到了汇合点。他甚至没来得及换下那件在实验室里沾了些许泥土和植物汁液的白大褂,额上还带着因为奔跑和急切而渗出的细密汗珠,花白的头发也有些凌乱。 “都到了?好,好!” 他扫视了三个女孩和陈阳父母一眼,目光在她们疲惫却坚定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心中感慨万千,没有多余废话,直接说道,“我们直接去高铁站,车已经安排好了在门口等。我们先乘火车到阿拉善,再转车到离村最近的驻地,跟当地刚刚成立的应急救援指挥部汇合,然后无论如何,想办法进村!” 他的声音里透着浓浓的疲惫和担忧,但那双阅尽风雨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异常坚定的、要与灾难抗争到底的光芒。 下午三点,通往金川村最近驻地的公路旁,一个简陋的休息区。长途跋涉的疲惫和内心的焦虑,清晰地写在每个人的脸上。 环境的变迁,无声地诉说着他们正在靠近那片受伤的土地。 陈父望着愈发荒凉的景致,紧紧握着身旁妻子的手,试图传递一些安慰和力量,却发现自己的手心也同样一片冰凉,甚至渗出冷汗。 休息区里,一辆长途大巴的电视正循环播放着关于金川村沙尘暴的最新航拍新闻。主持人沉痛的声音介绍着灾情的严重性。 画面掠过一片又一片几乎被夷为平地、难以辨认原貌的废墟,黄沙覆盖了一切,只有些残破的木梁和砖石倔强地探出头来。 陈母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屏幕,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怀里的背包带子。 突然,当镜头扫过一处塌陷的院墙时,她发出一声凄厉得几乎不似人声的尖叫:“阳阳!!那是阳阳的院子!我看见他的蓝衬衫了!就挂在那半截断墙上!!” 只见画面中,一堆残砖碎瓦旁,一根歪斜的木桩上,依稀挂着一抹熟悉的蓝色,在漫天黄沙的背景下,显得格外刺眼、格外脆弱。 那抹蓝色,正是陈阳离家时穿走的那件衬衫的颜色! 极度的惊恐和担忧,如同最后一根稻草,瞬间压垮了这个本就心力交瘁、一路强撑的母亲。 她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向下倒去,晕厥在丈夫及时伸出的臂弯里。 “玉芬!玉芬!” 陈父焦急地呼唤着妻子的名字,周围一阵忙乱。 张教授和几个女孩也立刻围了上来,掐人中、喂热水、寻找休息区的工作人员帮忙。 好一会儿,陈母才缓缓苏醒过来。 她眼神空洞地茫然四顾,仿佛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几分钟后,意识逐渐回笼,巨大的悲伤和担忧再次席卷了她。 她没有再哭喊,无声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不断地从她苍老的脸颊滑落,迅速浸湿了衬衫前襟的布料。 傍晚六点,距离金川村最后五公里处。 车被迫停了下来。不是路况不好,而是根本没有路了。 前方,一座巨大的、新形成的流动沙丘,像一道从天而降的黄色巨蟒,彻底掩埋了原本就崎岖的土路,阻断了通往村庄的最后希望。 夕阳的余晖给沙丘染上了一层悲壮的金红色,却更显得前路的绝望。 张教授第一个推开车门跳了下去。 他甚至没有片刻的犹豫,也没有招呼其他人,径直走到车队后备箱,抢过一把不知道谁准备的铁锹,二话不说,就开始奋力铲除挡路的流沙。 他的动作或许不如年轻人那样迅捷有力,甚至因为年纪和疲惫而显得有些笨拙,但他弯腰挥铲的那份决绝、那份与时间赛跑的急切,却像一团火,瞬间点燃了在场每一个人心中的勇气。 大家仿佛被唤醒了一般,纷纷下车,寻找一切能用的工具,甚至用手,加入到了清障的行列。 很快,一条人力组成的传送带在沙丘前形成,一铲铲、一捧捧的沙土被传递到后方。 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喘息声和沙土落地的沙沙声,汇成了一曲与自然抗争的悲壮乐章。 “看!那边!有车灯!好多车灯!” 正在奋力铲沙的杨桐桐突然直起腰,指着沙丘后方遥远的地平线,激动地喊道,声音因激动和疲惫而剧烈颤抖。 远处,卷起的沙尘中,出现了几盏异常明亮、稳定移动的车灯,紧接着,是更多…… 很快,引擎低沉有力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几辆涂装着军绿色迷彩、如同钢铁巨兽般的重型装甲工程车,在一辆越野车的引导下,冲破沙尘,轰鸣着驶近。 一名身着迷彩服、肩章显示其指挥官身份的军人利落地跳下车,目光锐利地扫过现场,最后径直走向满身沙尘、仍在挥锹的张教授,“啪”地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声音洪亮而有力: “教授!我们是奉命前来打通金川村生命通道的工程救援部队!请跟在我们后面,我们保证,以最快速度清理障碍,把你们和所有救援物资,安全送进村!” 这一刻,希望如同黑暗海面上骤然亮起的灯塔,强烈而温暖的光芒,瞬间驱散了每个人心中积压的阴霾和绝望。几个年轻的志愿者甚至忍不住发出了低低的欢呼声。 夜幕彻底降临,金川村废墟之上。 曾经充满生机和烟火气的家园,此刻已面目全非,只剩下断壁残垣在清冷月光下投下支离破碎、凄凉的影子,如同大地的伤疤。 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浓厚的土腥味和一种灾难过后的死寂。 然而,就在这一片狼藉之间,几顶军绿色的救援帐篷已经顽强地支起,星星点点的灯火从帐篷里透出,如同这片刚经历重创的土地上,重新搏动起来的、顽强的心脏,微弱,却坚定。 当满身黄沙、疲惫不堪却目光异常坚定的张教授一行人,跟在轰鸣的工程车后,深一脚浅一脚、踉跄着终于踏进村口那,那些正在忙碌的救援人员、白衣天使般的医护人员、以及劫后余生、脸上带着茫然与悲戚的村民们,似乎心有灵犀般地,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默默地、自发地为他们让开了一条路。 那一双双望向他们的眼睛里,有深不见底的悲伤,有身心俱疲的麻木,但更多的,是一种在绝境中看到依靠和援手时,重新点燃的感激和微弱却真实的希望。 这条路,仿佛穿越了生死,连接着废墟与新生。 路的尽头,临时设立的医疗点旁,陈阳正和一位医护人员合力,小心翼翼地将一位腿部受伤的老人抬上一副担架,准备转移至更安全的地方。 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下意识地抬起头,视线穿过昏暗的光线和弥漫的尘土,难以置信地、死死地定格在了人群前方那两个他魂牵梦萦的身影上——他的父亲,和他那明显憔悴苍老了许多的母亲。 这个在沙暴最猛烈时不曾退缩、在房屋倒塌时不曾流泪、在安抚村民时始终坚强的汉子,身体猛地一僵,仿佛被无形的巨锤击中。 所有的坚强、所有的担当,在至亲面前瞬间土崩瓦解。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混合着无尽委屈、深深愧疚、劫后重逢的巨大喜悦与彻底释然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哀嚎。 随即,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力气,“咚”地一声,双膝重重地跪倒在满是沙砾和碎石的冰冷地面上。 “爸!妈——!” 那一声呼喊,嘶哑破碎,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也喊出了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恐惧、压力和思念。 陈母再也忍不住了,她哭喊着,几乎是扑了过去,不顾一切地紧紧抱住儿子沾满沙尘、僵硬无比的头颅,一遍又一遍地、颤抖地抚摸着他粗糙、皴裂的脸颊,感受着他真实的体温,仿佛要确认这真的不是又一个令人心碎的梦境。 “阳阳!我的儿啊!你可吓死妈了!吓死妈了!!” 母子俩的哭声,在戈壁寒凉的夜风中飘荡交织,令人心碎肠断,却也带着一种跨越生死劫难后的、巨大的庆幸与宣泄。 陈父站在一旁,这个一向内敛沉静的男人,也早已是老泪纵横,他伸出手,用力地、紧紧地按在儿子剧烈颤抖的肩膀上,那沉重的力道,包含着无言的安慰、支撑和如山父爱。 另一边,正在一个用残砖临时垒砌的灶台前,为受灾群众和救援人员分发着稀粥的拾穗儿,似乎若有所感,她下意识地回过头。 当她看到风尘仆仆、发丝凌乱、衣衫不整,却一个个眼神明亮、带着无比关切和急切奔向她的苏晓、杨桐桐和陈静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手中的锅铲“当啷”一声,掉进了滚烫的粥锅里,滚烫的粥汁溅到手背上,瞬间红了一片,她却浑然不觉疼痛。 四个女孩,几乎是同一时刻,像大学时代每一次久别重逢或需要彼此支撑时那样,不顾一切地冲向对方,紧紧地、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所有的语言在此时都显得苍白无力,千言万语,都融进了这几乎要将对方勒入骨血的拥抱里,和那滚烫的、肆意流淌的泪水之中。 她们互相拍打着对方的背,像是在确认彼此的真实存在,哭声从压抑的呜咽逐渐变为放声的痛哭,那是恐惧的释放,是担忧的解除,是姐妹情谊在灾难考验下的熠熠生辉。 “你们……你们真的来了……我真的怕……怕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拾穗儿的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调,泪水迅速浸湿了陈静的肩膀。 “傻瓜!我们怎么可能不来?!” 陈静紧紧握着她的手,声音同样哽咽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说过,无论天涯海角,无论发生什么,我们永远是一体的,记得吗?大学四年,我们发过誓的!” 苏晓和杨桐桐也用力点头,泪水模糊了她们的视线,却让彼此的心靠得更近。 张教授没有停留,他径直走向那片被他和陈阳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如今已被黄沙掩埋大半的试验田。 他甚至没有去找工具,就那么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用一双布满老茧的手,疯狂地刨挖着尚带余温的沙土。 指甲缝里塞满了沙粒,指节被磨破渗出血丝,他也毫不在意。 这位一辈子与土地打交道的老教授,此刻像是在抢救自己最亲爱的孩子。 终于,当他的指尖触碰到一抹极其微弱的、却异常坚韧的绿意时,他的动作瞬间变得无比轻柔。 他小心翼翼地,如同捧起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将一株嫩绿的、带着沙土的幼苗从掩埋中解放出来。 他将这株幼苗紧紧捂在胸口,然后郑重地递给拾穗儿,浑浊的泪水大滴大滴地滚落,在沾满沙尘的脸上冲出道道沟壑,最终滴落在微微颤抖的叶片上。 那泪水,是悲痛,是希望,更是一位生态科学家对土地最深沉的爱。 “教授。” 老村长拄着临时找来的树枝做拐杖,蹒跚地走到他身边,声音沙哑,眼中也含着泪光。 张教授抬起头,泪眼婆娑中,眼神却异常明亮,他指着拾穗儿手中那株幼苗,声音因激动而颤抖:“老哥,你看!种子还在!苗还在!希望……就在啊!” 这个不眠之夜,金川村变成了一个不夜城。 临时医疗点的帐篷里,苏晓换上带来的白大褂,迅速投入到伤员的清创、包扎工作中,她的专业和冷静,成了混乱中一道稳定的力量。 陈静很快与现场救援指挥部接上头,她拿出整理的物资清单和通讯设备,开始高效地协调各方运抵的救援物资分配,她的干练和条理,让物资流转变得井井有条。 杨桐桐则借着急救灯的灯光,不仅分发着带来的食物和水,更用她温暖的话语安抚着受惊的村民,特别是那些失去了家园的孩子们。 张教授和陈父,则带着陈阳以及其他青壮年,加入到了清理废墟、加固临时安置点的队伍中。 陈母和王婶等一批妇女,则在临时搭建的厨房里,用带来的米和村里尚能使用的锅灶,熬煮着一锅锅热气腾腾的米粥,那升腾的热气,在这寒凉的戈壁之夜,不仅温暖了肠胃,更温暖了无数惊魂未定的心。 黎明时分,张教授站在一片稍高的废墟上,俯瞰着脚下这片忙碌而充满生机的景象: 部队官兵仍在奋力清理主要通道;医疗队的白大褂在帐篷间穿梭; 志愿者们有序分发着食物和饮水; 他的学生们,陈阳、拾穗儿、苏晓、陈静、杨桐桐,各自在需要的岗位上忙碌着,眼神疲惫,却都闪烁着不屈的光芒。 四十年前,那个立志要让贫瘠土地焕发生机的年轻学子的初心,在此刻变得从未有过的清晰和坚定。 新的一天开始了,而这片土地上的生命,正在以最顽强的方式重获新生。 没有人注意到,在村庄边缘,一顶新搭建的、印着“地质勘探”字样的帐篷里,一份关于村庄原址重建风险评估与整体搬迁可行性的初步报告刚刚完成。 新的考验、新的抉择,正随着这金色的曙光,悄然降临在这片土地和这些刚刚经历重创、正奋力重生的人们面前。但无论如何,希望,就像教授转给拾穗儿手中的那株幼苗,已经在废墟中扎根,必将迎来更加繁茂的明天。 第51章-去留 黎明,像一把迟钝的刀子,艰难地划开了戈壁滩厚重的夜幕。 临时指挥部的橄榄绿色帆布帐篷下,早已黑压压地聚满了人。 男人们大多沉默着,一口接一口地抽着呛人的旱烟,烟雾与尚未散尽的尘埃混合在一起,凝固成一种沉重而焦虑的空气。 女人们则紧挨着站着,怀里抱着懵懂的孩子,或牵着稍大些的,眼神里充满了茫然与不安。 昨夜的惊恐尚未完全从眉宇间褪去,新的、更深的忧虑已经爬上了每个人的心头。 孩子们似乎也感受到了这异样的气氛,不像往常那样嬉闹,只是安静地依偎在大人身边,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一张张熟悉而又陌生的、布满愁容的脸。 晨风试图卷走地面的沙尘,却显得力不从心,只能将一些细碎的沙砾推来搡去,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仿佛大地在低声呜咽。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矛盾,比沙尘更密,比晨雾更浓,压在每个人的胸口,让人喘不过气来。 帐篷角落堆放着志愿者们分发下来的矿泉水和压缩饼干,但很少有人去动,大家的胃口仿佛都被那沉重的未来给堵住了。 王旗长,那位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深蓝色制服的中年男人,站在一张临时搬来的破旧木桌前,手里紧紧攥着一份盖着红色公章的文件。 他的脸上写满了疲惫,眼袋深重,显然也是一夜未眠,嘴角甚至因为焦灼而起了一个小火泡。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既温和又具有安抚力,但那字里行间透出的郑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他知道,今天这番话,将决定一个村庄的命运,也将深深刺痛许多人的心。 “各位乡亲父老,静一静,听我说。”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瞬间吸引了所有的目光,连孩子的啜泣声都下意识地停止了。 “地质勘探队的专家们,连夜赶出了初步报告。” 他扬了扬手中的文件,纸张在风中发出脆弱的哗啦声,仿佛这薄薄的几页纸,承载着千钧重担。 “情况……不太乐观。金川村原址的地基,底下沙层已经大面积松动,形成了潜蚀空腔。 专家判断,如果再遇到像前天那样强度的沙尘暴,极有可能发生二次、甚至更大规模的塌陷。而且,后山那边,因为植被破坏,滑坡的风险也急剧增高。” 人群里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窃窃私语声像潮水般涌起,带着恐惧和难以置信。几位老人相互交换着眼神,浑浊的眼里满是忧虑。 王旗长顿了顿,等这阵不安的声浪稍歇,才继续艰难地说道,每一个字都斟酌再三。 “旗里连夜召开了紧急会议,研究决定了个方案……就是整村搬迁,旗里在五十公里外,靠近国道、水源相对有保障的地方,规划了一个移民新村,房子是统一建的砖瓦房,基础设施也会配套,学校、医疗点都会有。……搬迁,这也是为了大家的长远安全着想。” “搬迁?” 这两个字像一颗炸雷,瞬间在人群中引爆了积压的情绪。 李大叔,那个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的汉子,第一个攥紧了手中那根磨得光滑锃亮的锄头把,往前猛地踏出一步。 他黝黑的脸膛因为激动涨得通红,额上青筋暴起,声音粗粝得像砂纸摩擦:“王干部!你说搬迁,说得轻巧!那我们地里的沙枣树咋办?那些树,是我爹,我爷爷那辈儿就开始种的!它们耐旱、抗风,是咱金川村的魂!你摸摸这树干,上面的每一道疤,都记着咱村子的年头哩!搬去那啥新村,那平地能种出咱这味道的沙枣来?能养出咱这喝碱水、吃沙棘草长大的耐活羊?那是要断我们的根啊!” 他挥舞着胳膊,指向远处那片在沙暴中幸存下来、却显得蔫头耷脑的沙枣林,声音里带着哭腔,“我爹临死前,拉着我的手说,‘娃,看好这些树,它们就是咱家的命根子……’现在,你让我把它们扔下?我……我做不到!” 这个倔强的汉子,说到最后,声音已然哽咽,泪水混着脸上的尘土,淌了下来。 他的话音刚落,旁边被称为“赵老倔”的老汉也拄着铁锹站了起来,他年轻时是村里最好的猎手,后来封山育林,才专心务农。 “王旗长,我老赵在这村里活了七十三年,娶妻生子,送走爹娘。村东头那棵最大的胡杨树,是我跟我家老婆子当年栽下的定情树,树下还埋着娃的胎发……你让我们搬?这些念想,这些根,能一起搬走吗?到了新地方,我们这些黄土埋到脖子的人,还能干啥?不就是等死吗?” 老人说着,浑浊的老泪顺着深深的皱纹滑落,他用粗糙的手背狠狠擦去,却越擦越多。 老村长,那位须发皆白、脸上刻满了戈壁风霜痕迹的老人,颤巍巍地拄着磨得光滑的枣木拐杖,用力顿了顿地,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目光都投向这位在村中享有威望的长者。 他剧烈地咳嗽了两声,喘匀了气,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挤出来的:“王旗长,还有县里的领导们,不是我们这些老家伙不识好歹,不领政府的情。实在是……这金川村,巴掌大的地方,是咱们祖祖辈辈的根啊。每一寸土,都埋着先人的骨血;每一棵树,都听着娃娃们的哭和笑。还有……还有张教授,带着陈阳那小子,没日没夜搞起来的那片试验田……” 老人浑浊的目光投向那片被黄沙掩埋了大半的田地,眼眶瞬间湿润了,声音也开始颤抖。 “刚见了点起色,绿油油的苗子,让人看着心里就亮堂。这苗,是阳子跟穗儿那丫头,一颗颗种子亲手埋下,一瓢瓢水亲手浇活的啊……这要是搬了,他们多少心血,乡亲们刚燃起来的那么一点点新指望,不就全白费了?咱这村子,就真的……没救了吗?” 老人的话,像一把钝刀子,割在每个人的心上,不锋利,却疼得深入骨髓。 许多妇女再也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哭声连成一片,在清晨的空气中弥漫,更添悲凉。 在人群相对靠后的地方,陈阳和拾穗儿并肩站着,阳光将他们紧挨着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地面上,看似亲密无间,但他们之间,却隔着一道无声的、正在迅速扩大的鸿沟。 陈阳的视线死死地钉在那片试验田上。那里,大部分区域还被厚厚的沙土覆盖着,像一块巨大的伤疤。 但在边缘地带,几株顽强的新绿——那是他们精心培育的耐旱沙地作物——已然挣扎着探出头来,在晨风中微微摇曳。 那一点点绿色,在他眼中,就是燎原的火种,是全部的希望,是他和拾穗儿,还有张教授,无数个日夜奋战的意义所在。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些夜晚:繁星满天,戈壁滩上寂静无声,只有他们俩和教授打着手电,记录数据,讨论方案。 拾穗儿总是细心地给每一株苗做好标记,她的侧脸在微弱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有一次,他累得差点睡着,是拾穗儿把外套披在他身上,自己却冻得嘴唇发紫……那些共同的记忆,此刻像潮水般涌上心头,与眼前这片狼藉形成尖锐的对比,让他的心揪痛起来。 他猛地转过头,看向身旁沉默不语的拾穗儿,语气急切而坚定,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孤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穗儿,我想留下!我们必须留下!你看,苗还活着!它们都没放弃,我们怎么能放弃?” 他指着那几点绿色,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只要我们能想办法,加固沙障,引水改良土壤,未必不能把这块地守住!教授不是说过吗,事在人为!等试验田成功了,我们就能带着乡亲们种更值钱的经济作物,金川村就能真正活过来,不再靠天吃饭!到时候,年轻人就不用都往外跑,村子就有希望了!穗儿,我们一起,肯定能行!就像我们之前一起克服那么多困难一样!” 他的眼睛里燃烧着灼热的光,那是理想和信念的光芒,纯净而滚烫,几乎能灼伤人。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握拾穗儿的手,寻求那份他一直依赖的支持和温暖。 拾穗儿却始终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未干的泪珠,在晨光中微微闪烁。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紧紧地绞着洗得发白的衣角,关节处泛出白色。 听到陈阳那充满激情和希望的话语,她的心像被撕成了两半。 她何尝不怀念那些并肩奋斗的日夜?何尝不珍视他们共同浇灌的心血?试验田里的每一株苗,都像是他们的孩子。 可是,前天那场毁天灭地的沙暴,彻底击碎了她对这片土地“可控”的幻想。 那咆哮的狂风,那瞬间坍塌的土墙,那弥漫在口鼻中的、令人窒息的沙土味道,还有村民们惊恐的哭喊、受伤后痛苦的呻吟……这一切都像噩梦一样,牢牢刻在她的脑海里。 她抬起头,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挣扎,还有对陈阳那种不顾一切的勇气的担忧,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就能吹散,却带着千斤重量。 “陈阳,我……我知道你舍不得试验田,我也舍不得啊!这里的每一寸土,都有我们的汗,我们的盼头……可是……王旗长说的风险,是真的啊。前天那场沙暴,你忘了有多可怕了吗?天昏地暗,房子像积木一样塌下来……李奶奶家的房子,就在我眼前……塌了……要不是部队来得快,我们……我们可能都……” 她的声音哽咽了,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末日般的景象,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脸色苍白,“我怕……我真的好怕。怕的不是自己出事,是怕乡亲们,怕小石头他们那么小的孩子……万一,万一再来一次,我们赌不起啊!陈阳,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不是吗?我不想……不想有一天,我们要在这片我们亲手拯救的土地里,挖出……挖出亲人的……” 她说不下去了,泪水汹涌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她猛地抽回了被陈阳触碰到的手,仿佛那温度会烫伤她冰冷恐惧的心。 这个下意识的躲避动作,像一根冰冷尖锐的细刺,瞬间扎进了陈阳的心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愣愣地看着自己落空的手,再看向拾穗儿泪流满面、充满恐惧的脸,一股混合着失望、焦急和不被理解的委屈猛地冲上心头。他无法接受,曾经那个和他一样坚信能改变这片土地、眼神里闪着同样光芒的拾穗儿,此刻会被恐惧彻底压倒。 他往前逼近一步,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颤抖,目光灼灼地盯住她:“穗儿!你看着我!你难道……你难道都忘了阿古拉奶奶临走前,是怎么拉着咱俩的手说的吗?!” “阿古拉奶奶”这几个字像一道无声的霹雳,瞬间击穿了拾穗儿所有的防御。 她的哭泣戛然而止,整个人猛地一颤,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巨大的、几乎无法承受的悲痛。 那个午后,奶奶的手枯瘦却温暖的触感,帐篷里昏暗的光线,还有那断断续续、却字字砸在心上的嘱托……一幕幕场景裹挟着沉重的情感呼啸而来,几乎让她窒息。 陈阳的情绪也彻底决堤,眼泪涌了出来,但他倔强地不让它掉下,声音哽咽却执拗地追问:“奶奶把她的念想,把这片土地最后的希望,都托付给咱们了!她相信我们能让她守了一辈子的地方再绿起来!可现在呢?沙暴刚过,我们就要走?就要把她的话当成耳旁风,把她的根就这么扔在这黄沙底下吗?!那我们成什么了?我们对得起奶奶闭眼时看着我们的那份信任吗?!” 他没有重复奶奶具体的言语,但那未尽的话语、那份沉甸甸的托付,比任何详细的描述都更有力量,像一块巨石压在了拾穗儿的心上,也压在了整个去留抉择的天平上。 拾穗儿被这直击灵魂的质问钉在了原地,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阿古拉奶奶的期望和眼前残酷的现实在她脑中疯狂撕扯,一边是沉甸甸的诺言,一边是血淋淋的恐惧。她最终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压力,身体软软地滑落,蹲在地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剧烈地耸动,发出压抑到极致的、绝望的呜咽。 陈阳看着拾穗儿彻底崩溃的样子,胸口堵得发痛。他明白,自己搬出奶奶,近乎是一种残忍的逼迫。 他痛苦地别过脸,仰起头,用力眨回眼中的湿意。 阿古拉奶奶的期望,像最沉的枷锁,锁住了“离开”的脚步,也让“留下”的每一步,都变得无比艰难。两人之间的争执,此刻陷入了一种充满悲伤与无助的沉默。 帐篷的另一角,张教授正面对着苏晓、杨桐桐和陈静三人。他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原本花白的头发更显凌乱,眼角的皱纹也更深了,像是用刀刻上去的一般。他听着三位年轻人理性而冷静的分析,久久不语,只是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地面。 苏晓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努力让自己的语气保持专业和客观,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和紧抿的嘴唇,还是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作为医生,她见惯了生死,但面对这种群体性的艰难抉择,她依然感到沉重。 “教授,我完全理解您和陈阳对试验田的感情。那不仅仅是块地,是你们的心血和希望。但是,我必须从最根本的安全角度出发。搬迁,是目前情况下最理性、风险最低的选择。我昨天逐一检查了受伤的村民,有好几个都是被坍塌的房梁和墙体砸伤的,万幸没有造成更严重的后果。但原址的建筑结构经过这次沙暴和地基松动,已经非常不稳定了,就像一颗定时炸弹。继续留在这里,等于将所有人的生命安全置于不可控的风险之下。我们……不能拿人命去赌一个不确定的未来。感情上再不舍,也必须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 她的话语清晰而冷静,却像手术刀一样,剖开了温情掩盖下的残酷真相。 杨桐桐站在苏晓身边,一向活泼的她此刻脸上写满了严肃和关切。她拿出随身携带的相机,翻看着里面记录的金川村日常和沙暴后的惨状,声音低沉:“教授,苏晓说得对。故土难离,这是人之常情,我拍这些照片的时候,最能感受到大家对这片土地的感情,每一张笑脸,每一道皱纹,都和这里的一草一木连着。可是,人的安全永远是第一位的。关于未来的生计,我们可以想办法,活人不能让尿憋死。新村那边,我可以立刻联系我认识的企业和社会团体,募捐一批现代化的农具,或者帮大家把沙枣、羊毛这些特产,通过电商平台卖出去,讲故事,打造品牌。只要我们人在,心齐,希望就在,未必不能闯出一条新路来。留下,可能是守着过去的念想等一个渺茫的希望;离开,或许是放弃过去,但更是为了拥抱一个更安全的、可以重新创造未来的可能。”她的语气充满了鼓动性,试图在绝望中点燃新的火苗。 陈静抱着胳膊,她总是显得最为理智和干练,此刻更像一个冷静的分析师。 “教授,我已经和县里的相关部门初步对接过了。移民新村的规划很完善,标准化的住房、配套的学校、卫生院都在同步建设,而且政策补贴也很到位,能够保障大家未来几年的基本生活过渡。反之,如果选择留下重建,我们将面临巨大的挑战:资金缺口至少数百万,复杂的地质加固技术从哪里来?专业施工队伍能否请到?后续长期的维护成本谁来承担?更重要的是,我们无法对抗未来的极端天气。面对这些现实问题,我们现有的力量,恐怕……很难支撑。这不仅仅是不甘心的问题,更是现实能力的问题。我们不能因为一时的情感冲动,而做出可能让乡亲们陷入更大困境的决定。” 她的分析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将美好的愿望拉回到冰冷的现实地面。 张教授默默地听着,目光却越过她们,远远地投向试验田的方向。 在那里,他看到陈阳正不顾一切地蹲在地上,用双手拼命地扒开沙土,小心翼翼地检查着每一株幸存的幼苗,那背影倔强得让人心疼,也孤独得让人心碎。 他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也曾这样为了一个理想而不顾一切。 可是,岁月和经历告诉他,现实往往比理想更骨感。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混合着沙土和淡淡的植物汁液味道,这味道曾经让他无比振奋,此刻却充满了苦涩。 他的声音极其沙哑,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挣扎,仿佛每一个字都用尽了全身力气:“我懂……你们说的,我都懂。理性上,我知道你们是对的。安全第一,现实困难……这些道理,我比谁都明白。”他的声音开始哽咽,眼圈红了,“可是……这片试验田……” 他伸手指向那边,手指微微颤抖,“它不只是一块田啊……它是我和陈阳、穗儿,还有之前因为觉得没希望而离开的同学们,熬了无数个日夜,一滴汗一滴汗,甚至是一滴泪一滴泪浇灌出来的。夏天顶着四十度的高温记录数据,冬天冒着零下二十度的严寒守护幼苗……穗儿那丫头,为了省水给苗喝,自己嘴唇干裂都舍不得多喝一口;陈阳那小子,为了观察夜间土壤墒情,差点被狼盯上……它是我们对抗这片荒漠的希望,是金川村可能焕发新生的种子,也是……也是我们这些傻子的信仰啊……” 老人说到这里,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两行浑浊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他赶紧别过头去,用粗糙的手掌狠狠抹了一把脸,肩膀不受控制地抽动起来。“现在,眼看它就要在这沙土下焕发生机了,却要我们亲手放弃……这心里头,就像被挖走了一块肉啊……太不甘心了,真的太不甘心了……” 这位一生致力于改造荒漠的老教授,此刻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他的眼泪,不仅是为试验田而流,更是为那看似触手可及却又被迫放弃的未来,为那份沉重而无力的不甘。 不远处,陈阳的母亲正紧紧攥着陈父的胳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滴落在满是尘土的衣服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她是个普通的农村妇女,心里没有那么多宏大的理想和乡土情怀,她最大的愿望,最朴素的信仰,就是儿子平平安安。 “他爹……你就劝劝阳阳吧……算我求你了……搬迁好,搬迁安全啊!这鬼地方,我是再也不敢待了!前天晚上,那风吼得跟鬼叫似的,沙子打得窗户啪啪响,房子都在晃……我以为……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阳阳了……” 她泣不成声,身体因后怕而剧烈地发抖,紧紧抓住丈夫的手臂,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要是……他要是真有個三長兩短,我可怎么活啊……我还不如跟着他去了……” 母亲的哭声悲切而绝望,那是一个母亲最原始、最深刻的恐惧,足以让闻者心碎。 陈父一下一下地、沉重地拍着妻子的背,眉头紧锁成一个深深的“川”字。 他理解儿子的执着和那份对土地的眷恋,他也曾年轻过,也曾有过梦想。 但他更理解妻子的恐惧,那是基于最本能的母爱。他望着儿子在试验田边那固执而孤独的背影,又看看身边哭得几乎晕厥的妻子,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岁月的沧桑和现实的无奈,声音低沉而沙哑:“哎……你别光哭,哭有啥用……阳阳那驴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认准了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他随我,倔……” 他顿了顿,目光复杂地环视着这片熟悉的土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也许……也许这孩子是对的……这村子,总得有人守着,总得有人……试试看吧……只是,苦了你,也苦了孩子了……” 他的话里充满了矛盾、无力感,以及一种深沉的、不善表达的爱与牺牲。 这个一向顶天立地的汉子,此刻眼角也湿润了,他飞快地抬手擦了一下,不愿让人看见。 这时,年幼的小石头,怀里还紧紧抱着昨天拾穗儿塞给他的那一小包沙枣干,像是抱着最珍贵的宝贝。 他懵懵懂懂地挤过人群,来到蹲在地上默默流泪的拾穗儿身边,仰起小脸,大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害怕,小声问道:“穗儿姐,我们……我们真的要搬走吗?搬走了,是不是就不能去村口那棵老胡杨树下玩了?它会不会想我们呀?还有我埋在树下的‘宝贝玻璃珠’,还能挖出来吗?你说过,等夏天来了,要带我去看胡杨树开花,黄灿灿的,像星星一样……这些话,还算数吗?” 拾穗儿看着小石头天真无邪的脸庞,听着他稚嫩却直击心灵的问题,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胡杨树下的承诺,玻璃珠里的“宝藏”,那些她曾经随口许下的、关于未来的、美好的约定,在此刻都变成了尖锐的拷问。 她蹲下身,紧紧抱住小石头瘦小的、温暖的身体,把脸埋在孩子稚嫩的肩膀上,泪水瞬间决堤,浸湿了孩子的衣襟。 她想给他一个肯定的答案,想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起来,胡杨树会想他们,玻璃珠会挖出来,夏天的胡杨花依然会像星星一样灿烂……可是,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滚烫的棉花,灼痛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未来如同一片浓得化不开的迷雾,她看不到方向,只觉得冰冷刺骨,而那曾经描绘过的、温暖的图景,正在眼前一点点碎裂、消失。 她的沉默和汹涌的泪水,就是最残忍的回答。小石头似乎明白了什么,也不再追问,只是伸出小手,笨拙地拍着拾穗儿的背,小声说:“穗儿姐不哭,小石头乖……” 去?还是留? 这简单的两个字,此刻却重若千钧。它关乎生存与死亡,关乎理想与现实,关乎记忆与未来,关乎个人选择与集体责任,也关乎一段刚刚萌芽却又遭遇严酷风霜的爱情。 矛盾像一张无形却又无比细密的网,将帐篷下的每一个人——满怀理想的青年,忧心忡忡的学者,恐惧不安的母亲,矛盾无奈的父亲,眷恋故土的老人,懵懂无知的孩子——都紧紧缠绕在其中,越挣扎,缠得越紧。 没有人能轻易地说出那个决定,因为每一个字的背后,都可能是一生的牵挂、无尽的遗憾,甚至是鲜血与生命的代价。 空气中弥漫的,不仅是沙土的味道,更是浓得化不开的离愁、别绪、恐惧、不甘、牺牲,还有那在绝望边缘挣扎的、微弱的、却不肯轻易熄灭的……希望之火。 王旗长看着眼前这悲恸而混乱的场面,看着那一张张流泪的脸,一颗心也沉甸甸的。他何尝不想两全其美?但职责和理性告诉他,必须做出最稳妥的选择。 他攥紧了手中的文件,指节发白,开始思考如何进一步解释政策,如何安抚情绪,如何引导大家走向那个在他看来更安全、却也必然伴随着阵痛的未来。他的工作,才刚刚开始,而每一步,都踏在乡亲们的心尖上。 第52章 -传位 日头,如同一个巨大的、褪了色的铜盘,从东边天际缓慢地、沉重地挪移到了中天,又渐渐向西倾斜,将戈壁滩上的一切都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争执从清晨持续到午后,双方的理由反复陈述,情绪几度起伏,却始终像两条平行线,找不到交汇的点。 主张搬迁的,看着对方眼中那份近乎固执的坚守,既觉无奈又感心酸,他们脑海中浮现的是沙暴夜里的惨状和地质报告上冰冷的文字; 坚持留下的,听着对方字字句句关乎生死存亡的警告,亦觉沉重如山,眼前晃动的是祖辈的坟茔、赖以生存的沙枣林和那抹试验田里倔强的绿色。道 理越辩越明,可心里的疙瘩,却越结越死,仿佛一团乱麻,找不到线头。 老村长一直拄着那根磨得光滑的枣木拐杖,强撑着站在人群中央,像一棵被雷火灼烧过却依然挺立的老胡杨,试图为村民们遮风挡雨,凝聚那即将涣散的人心。 他听着双方的意见,浑浊的老眼时而看看激动得满脸通红的李大叔,时而望望一脸忧色的张教授,时而扫过沉默不语却眼神倔强的陈阳,还有那低着头、绞着衣角的拾穗儿。 他脸上的皱纹仿佛在这一上午又深刻了许多,每一道都刻满了疲惫与忧思。 他昨晚连夜观察村民伤势、安抚受惊的妇孺、组织青壮年加固临时帐篷以防万一,几乎未曾合眼,本就年迈体衰,全凭一股对村子沉甸甸的责任心硬撑着。 此刻,在烈日炙烤和内心双重焦灼的煎熬下,他那早已透支的身体终于发出了最后的抗议。 就在李大叔再次激动地陈述完留下的理由,话音刚落的瞬间,老村长的身子猛地晃了几晃,手中的枣木拐杖“哐当”一声掉落在地,在寂静的帐篷里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如纸,不见一丝血色,嘴唇艰难地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双眼一闭,整个人便像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向后倒去。 “村长!” 离得最近的李大叔反应最快,惊呼一声,一个箭步冲上前,用他那双常年劳作、粗壮有力的胳膊,险险地扶住了老村长瘫软的身体。 触手之处,只觉得老人轻飘飘的,仿佛只剩下一把骨头,那冰凉的温度更是让李大叔心头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村长!您醒醒!您别吓唬我们啊!” 李大叔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这个平日里顶天立地的汉子,此刻脸上写满了惊恐和无助。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像一块巨石砸进了本就波澜起伏的死水潭,现场瞬间炸开了锅。 “村长!”“老村长怎么了?” “天哪!快!快叫苏医生!” “让开点!别围着了!让村长透气!” 惊呼声、哭喊声、杂乱的脚步声、妇女们压抑的啜泣声顿时响成一片,之前的争执和矛盾瞬间被这共同的、巨大的担忧和恐惧所取代,所有人的心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提到了嗓子眼,帐篷里乱作一团。 “让一让!大家让一让!苏医生来了!” 陈阳一边高喊着,一边奋力分开慌乱的人群,他的声音因为焦急而有些嘶哑。 旗卫生院苏拉那提着那个标志性的、有些磨损的药箱,脸色凝重地快步挤到老村长身边。 她顾不上擦去额角的汗,立刻蹲下身,专业的本能让她迅速冷静下来。 她先是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探了探老村长的颈动脉,脉搏微弱而急促,像即将燃尽的烛火; 又小心翼翼地翻开他的眼睑查看,瞳孔对光反应有些迟钝。 她迅速做出判断,抬头对周围焦急的人群说道:“是过度疲劳,加上情绪激动引起的低血糖和暂时性昏厥!需要立刻静卧休息、补充能量!快,找东西做个简易担架,抬到医疗点去输液!” “我来!” 陈阳毫不犹豫,立刻和几个闻讯赶来的年轻村民一起,七手八脚地拆下帐篷里一块用来当桌子的旧门板,又找来几根结实的绳索和干净的旧衣物,迅速搭成了一个简易却结实的担架。 他们动作轻柔而又迅捷,仿佛抬着一件易碎的绝世珍宝,小心翼翼地将老村长平稳地转移到担架上。 “小心点!稳着点!别颠着村长!” 李大叔在一旁紧张地指挥着,眼睛一刻也不敢离开老村长那张苍白的、毫无生气的脸,他的大手无意识地搓着,显示出内心的极度焦虑。 拾穗儿在看到老村长倒下的那一刻,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鼓起来。 她下意识地捂住了嘴,才没有失声尖叫出来,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 此刻,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去留之争,什么个人恐惧,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本能驱使着她,她踉跄着抓起旁边炉子上还温着的水壶,紧紧跟在担架后面,小跑着向临时设立的医疗帐篷奔去。 她的心一直悬在嗓子眼,脑海中不断闪过老村长平日里慈祥而又坚毅的面容,想起他手把手教自己认草药,想起他在沙暴来临前组织大家转移时那镇定却疲惫的身影…… 恐惧和担忧像冰冷的潮水般淹没了她,让她浑身发冷。 临时医疗帐篷里,苏拉那展现出了超乎年龄的冷静和高效。 她指挥着众人将老村长平稳地安置在唯一一张相对完整的行军床上,迅速挂上葡萄糖注射液,熟练地进行静脉穿刺。透 明的液体一滴滴通过细小的导管,缓慢地流入老人干瘪的血管,仿佛在注入生命的希望。 拾穗儿赶紧递上早已兑好的温糖水,苏晓接过,用小勺一点点地、耐心地喂进老村长微微张开的嘴里,尽管大部分都顺着嘴角流了出来,但她没有放弃。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难熬。 帐篷里鸦雀无声,落针可闻,只有输液管里液滴落的细微“嗒、嗒”声,和众人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目光紧紧盯着床上那张苍老而安详的脸,仿佛在等待一个神圣的宣判。 陈阳站在拾穗儿身边,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单薄身体的微微颤抖,他下意识地想伸手拍拍她的肩膀,给她一点力量和安慰,但手抬到一半,又想起之前争执时那无形的隔阂,心中一阵刺痛,最终只是默默地握紧了拳头,将那份复杂的担忧和想要靠近的冲动死死压在心底,目光也紧紧锁在老村长身上。 张教授也闻讯急匆匆赶来了,他拨开人群,走到床边,看着老友毫无生气的样子,那副熟悉的、总是带着爽朗笑容的面容此刻如此苍白脆弱,他的眼圈瞬间就红了,视线变得模糊。 他想起两人年轻时一起在这片土地上勘测、规划,畅想未来;想起老村长为了争取村里的水源,在乡里据理力争的背影;想起几十年风风雨雨,这位老哥始终像磐石一样守护着这个村庄…… 如今,却在村子面临史上最大危机时轰然倒下,张教授心中充满了酸楚、无力的悲痛和深深的自责。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在众人焦灼得几乎要崩溃的期盼中,老村长的眼皮终于轻轻颤动了几下,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如同叹息般的呻吟。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眼神起初有些涣散和迷茫,像蒙着一层薄雾,慢慢地,那层薄雾才散去,视线逐渐聚焦起来,映出了围在床边的一张张熟悉而关切的脸庞。 “我……没事……” 他声音极其微弱,气息游丝,像风中残烛,仿佛随时会熄灭,但这微弱的声音却像天籁般,让所有悬着的心猛地落回了实处,不少人偷偷抹起了眼角。 他的视线有些模糊地扫过床边,最终,定格在了离他最近、眼睛哭得又红又肿、脸上还挂着泪痕的拾穗儿身上。 老人干枯得像老树皮一样的手,微微动了动,似乎想抬起来,却显得力不从心。拾穗儿立刻会意,赶紧伸出自己冰凉而颤抖的双手,紧紧握住那只冰冷而无力的大手,试图用自己的温度去温暖它。 “村长,我在呢。” 她的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腔,但努力让自己显得镇定一些,不想让老人担心。 老村长的手腕似乎从这接触中汲取到一丝微弱的力量,微微回握住拾穗儿的手。 他的眼神不再像昏迷前那样充满焦虑、挣扎和无法抉择的痛苦,反而变得异常清明、透彻,仿佛在刚才那短暂的黑暗与寂静中,想通了一切,也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深深地望着拾穗儿,目光像是要穿透她的身体,直抵她的灵魂深处,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她的灵魂,都深深地刻进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里。 “穗儿……” 他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干涩,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庄严的郑重,“村子的事,难办。留也好,搬也罢,我都知道,难为你们这些孩子了。” 拾穗儿用力点头,眼泪又忍不住扑簌簌地掉了下来,滴在两人紧紧交握的手上,滚烫的泪珠仿佛灼伤了老人冰凉的皮肤:“村长,您别操心这些了,先好好休息,养好身体最重要!村子的事,有大家呢!”她哽咽着说道。 老村长缓缓地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疲惫不堪却又异常释然的苦笑,这笑容里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感——有解脱,有不舍,有遗憾,也有最终的坦然:“我老了,这次是真的撑不动了。这把老骨头,经不起也陪不了大家走接下来的路了。” 他顿了顿,积攒了一些微弱的力气,然后将目光从拾穗儿脸上移开,缓缓地、扫过站在床边的张教授、陈阳、李大叔,以及挤在帐篷门口、密密麻麻、满脸忧色和关切的村民们。 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对这片土地和乡亲们最深切的不舍,有对未竟事业的遗憾,有对未来的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即将卸下千斤重担的解脱,和一种托付未来的郑重。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简单的动作似乎都耗尽了他很大的力气,胸腔剧烈地起伏着。 然后,他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将声音提高了些许,虽然依旧不大,甚至有些断续,却异常清晰地、一字一顿地,传到了帐篷里每一个人的耳中,仿佛每一个字都敲击在众人的心坎上: “乡亲们都在,好。看到大家都平安,我就放心了。” 他喘了几口粗气,继续艰难地说道,语速缓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石根生,在金川村土生土长,当了这个几十年的村长,没能带大家过上好日子,反倒让村子遭此大难,我有愧啊……” 这话一出,许多老村民都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连连说道:“村长,您别这么说!”“您为我们操了一辈子心了!” 老村长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他的目光再次变得坚定起来:“今天我想了很多。我老了,不中用了,这副担子该交给年轻人了。” 他停顿了一下,积攒起最后的力量,目光如炬,再次聚焦在拾穗儿脸上,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庄严宣告: “我决定,从今天起,石穗儿,就是咱们金川村新的村长!” “嗡——”的一声,这句话像一道平地惊雷,在每个人的脑海中炸响,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所有人都愣住了,脸上写满了惊愕、难以置信和不知所措。 帐篷里陷入了一片死寂,连哭声都停止了。尤其是拾穗儿,她简直怀疑自己因为过度悲伤出现了幻听,猛地瞪大了红肿的眼睛,像是被一道闪电劈中,整个人都僵住了。 随即,她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摇头,连连摆手,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慌而变得尖利甚至有些失真: “不!不行!绝对不行!村长,您糊涂了!这绝对不行!我……我太年轻了!我什么都不懂,没经验,我怎么能当村长?这村子现在这么难,这么多大事要决定,我……我不行的!我担不起这个担子!我会把村子带垮的!” 她急得眼泪再次汹涌而出,这个突如其来的、如山岳般沉重的重任,比她面对沙暴时的恐惧还要强烈百倍,让她感到一阵阵眩晕和窒息般的恐慌。 她下意识地看向陈阳,看向张教授,寻求着支持和否定。 “你担得起!” 老村长猛地打断她,语气异常坚定,甚至带着一种他从未有过的、近乎威严的气势。 这突如其来的气势,让拾穗儿和其他所有人都为之一震,仿佛看到了老村长年轻时雷厉风行的影子。 老人用尽力气紧紧攥了攥她的手,目光灼灼地看着她,那眼神仿佛在说“听着,孩子”,也像是在对所有人宣告: “你担得起!” 他重复道,语气斩钉截铁,不容反驳,“我看人准。你心善,对乡亲们有真感情。你跟着张教授学了真本事,不是死读书,脑子活,肯钻研,比我们这些老家伙有见识,有办法!” 他艰难地转动目光,看向站在一旁、同样一脸震惊、眼神复杂的陈阳,语气充满了期许:“陈阳踏实,肯干,有股子不服输的倔劲儿。你们年轻一辈,比我们有冲劲,有想法,未来是你们的。” 最后,他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同样眼含热泪的张教授身上,充满了超越个人情感的、对村子未来的恳切托付和最后的嘱托:“老张,我的老兄弟,我这辈子最信的就是你。我把村子托付给穗儿,也托付给你了。不管是留是搬,这条最难的路,都得靠你帮着他们,领着大家走下去。一定得让乡亲们过上好日子,我就能放心地闭眼了。” 张教授看着老友那浑浊眼睛里闪烁的最后的、近乎哀求却又无比信任的光芒,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死死堵住,鼻尖一酸,热泪瞬间决堤,沿着脸上深刻的皱纹肆意流淌。 他重重地、不停地点着头,嘴唇哆嗦着,努力压抑着巨大的悲痛和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感,用尽力气承诺道:“老哥!你放心!只要我张建军还有一口气在,我一定竭尽全力,帮穗儿,帮咱们金川村,找到出路!我向你保证!一定!” 他的声音哽咽却异常坚定,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直接迸发出来的。 老村长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虚弱却又无比欣慰、无比安然的笑容,仿佛了却了平生最大的心愿,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 他再次看向陈阳,眼神里带着长辈对晚辈最深切的期许和一丝恳求:“陈阳,穗儿她心思重,有时候想得太多,有顾虑。你是男子汉,要多帮她拿主意,撑着她。你们两个要劲儿往一处使,心往一处想,拧成一股绳,这村子才有救,才有希望。” 陈阳看着老村长那虚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熄灭,却又因为这份沉重的托付而强撑着的眼神,再看看身旁惊慌失措、泪眼婆娑、仿佛随时会崩溃的拾穗儿,心中百感交集。 有对老村长一生奉献的崇高敬意和此刻的不舍,有对未来的茫然和巨大的压力,有对拾穗儿的心疼,更有一种被信任、被赋予重任的沉甸甸的使命感。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一瞬间成熟了许多,挺直了原本就挺拔的脊梁,目光坚定地看着老村长,如同立下军令状般,郑重地许下承诺:“村长,您放心!我陈阳在此立誓,一定尽全力帮助穗儿!无论前路多难,是刀山火海,我们一起扛!绝不辜负您的期望!” 他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锐气和决心。 这时,站在一旁、一直紧握着拳头、眼眶通红的李大叔,这个刚才还为了留下而激动争辩的耿直汉子,第一个从巨大的震惊中反应了过来。 他仿佛一下子明白了老村长的深意——在这个生死存亡的关头,需要一个能凝聚所有人的新核心,而年轻、善良、有文化的拾穗儿,或许正是打破僵局、带领大家寻找新希望的关键。 他用力抹了一把脸,将眼角的湿意和鼻涕狠狠擦去,然后高高举起了那双布满老茧、粗糙不堪的大手,用力地、一下一下地、富有节奏地鼓起掌来!他的掌声起初孤单,却响亮而有力,在寂静的帐篷里显得格外突兀,却也像一记重锤,敲醒了所有人。 “好!村长选得好!选得对!” 李大叔的声音洪亮,充满了发自内心的真诚支持,“我李大山,第一个支持!服气!” 他转向众人,激动地说道:“乡亲们!老村长看得远啊!穗儿这丫头,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啥品性咱们都知道!心肠好,有文化,还跟着张教授学了真本事!现在这光景,老办法不顶用了,就得靠年轻人,靠新知识!还有陈阳这小子,有闯劲!张教授更会全力帮咱们!我相信老村长的眼光!也相信穗儿!咱们得支持她!一起把这难关渡过去!” 李大叔的带头和恳切的话语,像是一下子点醒了处于迷茫和震惊中的众人。 是啊,在这个风雨飘摇、前途未卜的危急时刻,争论对错已经失去了意义,团结才是唯一的出路。 还有什么比团结在一个被德高望重的老村长以生命最后时刻寄予厚望的年轻人周围,更能凝聚人心、更能找到出路呢? 无论是坚决主张搬迁以求安全的,还是誓死捍卫故土难离的,此刻,大家都需要一个主心骨,需要一个能将所有力量凝聚起来、带领大家蹚出一条生路的领路人。 “对!我们支持穗儿!” “老村长看人准没错!穗儿心细,肯定行!” “穗儿,你就领着大家干吧!我们听你的!” “金川村不能散!咱们得齐心!跟着新村长走!” “张教授,陈阳,你们可得好好帮穗儿啊!” 掌声先是零落,随即迅速感染开来,越来越响亮,越来越热烈,最终汇成了一片雷鸣般的、充满希望和力量的声浪。 这掌声,驱散了之前的沉闷、对立、绝望和恐慌,像一股强劲而温暖的春风,吹散了笼罩在人们心头的阴霾,注入了每个人的心中。 它代表着信任,代表着支持,更代表着在绝境中重新凝聚起来的、无比珍贵的团结和希望。 许多人的脸上还挂着泪痕,但眼中已经重新燃起了光彩。 老村长听着这热烈而真诚的掌声,看着村民们脸上重新焕发出的希望和信任,一直紧绷着的嘴角终于彻底松弛下来,露出了一个真正释然、安心、甚至带着一丝满足的笑容。 他紧紧握着拾穗儿手腕的手,也慢慢地、一点点地松开了力道,最终完全松开了,无力地垂落在床沿。 他仿佛卸下了背负一生的千斤重担,长长地、舒缓地、彻底地吁出了一口积压在胸中的浊气,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很快便发出了均匀而轻微的鼾声。 这一次,他的睡颜不再是焦灼、痛苦和沉重的负担,而是充满了平静、寄托后的安宁,以及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 拾穗儿站在床边,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被老村长最后用力攥出的浅浅红痕,那痕迹仿佛带着温度,烙印在她的皮肤上,也烙印在她的心里。 她抬起头,看向围在身边的乡亲们——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庞上,此刻都写满了殷切的期盼、毫无保留的信任和真诚的鼓励。 张教授向她投来支持而坚定的目光,仿佛在说“别怕,有我在”;陈阳的眼神复杂,有担忧,有坚定,更有一种与她共同面对的决心;连之前争执最激烈的几位长辈,也对她微微点头,眼中充满了托付。 她心中的惊慌、恐惧、犹豫和自我怀疑,像冬日里的冰雪遇到了炽热的阳光,开始迅速消融、瓦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责任感,像一颗被强行植入的种子,在她心中迅速生根、发芽、破土而出,茁壮成长,瞬间长成了参天大树。 老村长用他最后的力气和生命,将金川村的未来,将几百口人的希望,重重地压在了她年轻的肩膀上。 这担子重如山岳,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但她知道,自己无法推卸,更不能辜负这份以生命为代价的信任和托付。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空气带着帐篷里药水的味道、泥土的腥味和人们身上汗水的味道,却仿佛给了她无穷的力量和勇气。她向前迈了一小步,这一步,仿佛跨越了一个时代,面向所有的乡亲们。 她的身材依旧娇小,她的脸庞依旧年轻稚嫩,甚至眼眶还红肿着,但她的眼神,却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决定性的变化。 那里面,不再有少女的彷徨、恐惧和犹豫,而是充满了与年龄不符的坚毅、决断和一种扛起责任的凛然。 第53章-决择 夕阳的余晖如同熔化的金子,泼洒在广袤而苍凉的戈壁滩上。 临时搭建的医疗帐篷被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帆布上的沙尘在光影里簌簌滑落,帐篷内却挤得满满当当——金川村所有的村民,无论老弱妇孺,都揣着一颗忐忑的心聚集在此。 拾穗儿站在老村长的病床前,耳边还回荡着方才乡亲们那阵不算热烈却格外真诚的掌声,可双肩却仿佛压上了千斤巨石,每一寸肌肉都绷得发紧。 她没有立即回应大家的支持,只是缓缓转过身,目光越过帐篷的开口,投向那片被夕阳染红的故土。 曾经错落的土坯房成了断壁残垣,熟悉的沙枣林只剩几株歪斜的枝干,就连那棵见证了村子几十年光阴的老胡杨,也依旧以绝望的姿态匍匐在沙地里。 一阵裹挟着沙尘的风卷过,撩起她额前凌乱的碎发,也带来了远方沙丘的低吟,像是大地沉重的叹息。 帐篷内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黏在这位年轻的新任村长身上。 空气仿佛被凝固的沙石填满,只能听见煤油灯芯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以及每个人压抑而沉重的呼吸声。 小石头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沙枣干,小眉头拧成了疙瘩,眼神里满是不安; 李大叔叉着腰,脚边的锄头还沾着午后清障的沙土,锄刃上的缺口是常年劳作的痕迹,他的目光在拾穗儿和帐篷外的废墟间来回打转,喉结时不时滚动一下,像是有话要说却又咽了回去; 陈母紧紧挨着陈父,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围裙边角——那围裙还是去年拾穗儿用攒下的布料给她缝的,此刻布料边缘已经磨得发毛,就像她此刻慌乱无措的心情,眼里藏着对儿子安危的担忧,也藏着对未来的迷茫; 王大娘抱着怀里刚满周岁的小孙子,孩子的小脸还带着风沙吹过的红晕,她轻轻拍着孩子的背,目光却牢牢锁在拾穗儿身上,满是期待与焦灼。 拾穗儿的眼神渐渐失去了焦点,仿佛穿越了风沙弥漫的时空,回到了那些刻在骨血里、一想起来就疼的时刻。 那一年,拾穗儿刚满五岁。 记忆中的那个午后,天空原本湛蓝得像块被水洗过的绸缎,连一丝云絮都没有,戈壁滩上的风也带着沙枣花的甜香,漫过土坯房的墙头,钻进每一个敞开的窗缝。 她正和几个小伙伴蹲在沙枣林边,用小树枝扒拉着温热的沙土,比赛谁能先挖出藏在沙里的野西瓜——那是戈壁滩上最解渴的宝贝,表皮带着淡淡的绒毛,咬开后是清甜的汁水,能驱散一整个午后的燥热。 “穗儿,你看我找到啦!” 隔壁的小柱子举着个拳头大的绿果子欢呼,圆脸蛋上沾着沙土,像只刚从沙堆里滚出来的小土拨鼠。 可他的声音还没落下,天地间突然暗了下来,像是有一只巨大的黑手猛地捂住了太阳,原本和煦的风瞬间变得狂暴,卷起地上的黄沙扑面而来,打在脸上又疼又麻,像是无数细小的石子在抽打。 孩子们的哭声、大人的呼喊声混在狂风里,变得破碎而模糊。 拾穗儿吓得愣在原地,沙子迷了眼,眼前只剩一片昏黄,只能听见耳边“呜呜”的风声,像无数只饥饿的野兽在荒原上咆哮,又像父母曾说过的“沙漠的怒吼”。 她下意识地想跑,却被风沙呛得喘不过气,脚步也踉跄起来。 “穗儿!”父亲的声音穿透风沙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下一秒,一双宽厚有力的手臂就将她紧紧抱起,父亲用自己宽厚的后背挡住了大部分飞沙走石,粗糙的手掌按在她的头上,把她的脸牢牢贴在他温热的胸膛上。 那胸膛里有沉稳的心跳声,像一面鼓,敲散了她几分恐惧。“别怕,爹在呢,快往家跑!” 他的声音带着喘息,显然是在狂风中跑了不短的路,脚步却异常坚定,每一步都踩得很稳,像是在与风沙较劲。 母亲跟在旁边,一手紧紧扶着父亲的胳膊,一手牢牢护着拾穗儿的腿,生怕她从父亲怀里滑下去。 一家三口在风沙里跌跌撞撞地往前冲,脚下的沙土被狂风卷得四处流动,每一步都像是在踩棉花,却又必须拼尽全力稳住身形。 可刚跑出沙枣林的边缘,一股更猛烈的旋风突然从侧面袭来,那风大得能把路边半人高的骆驼刺连根拔起,拾穗儿只觉得脚下一轻,整个人像片无根的羽毛似的被向上卷去。 她吓得紧紧闭上眼,只听见母亲一声撕心裂肺的“穗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父亲用尽全力将她往怀里按,手臂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却也让她重新落回了安稳的怀抱。 紧接着,母亲也不顾一切地扑上来,三人紧紧相拥成一团,像一块沉重的石头,被狂风裹挟着在空中翻卷。 然而风力实在太猛,他们像断了线的风筝,被卷起又重重摔下,每一次撞击都伴随着骨头的钝痛和沙土的呛咳,拾穗儿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被摔碎了。 最后一次坠落时,父亲猛地调转身体,用整个后背硬生生承受了落地的冲击。 “咔嚓”一声细微却清晰的骨裂声,混在风沙里传入拾穗儿耳中。 她能感觉到父亲的身体剧烈颤抖了一下,喉咙里溢出一口腥气,可搂在她身上的手臂却丝毫没有放松,反而抱得更紧了。 母亲的手也一直紧紧抓着她的衣角,哪怕指尖被地面的沙石磨得渗血,指甲缝里塞满了沙粒,也没有松开分毫。 不知过了多久,狂怒的风沙渐渐平息,天地间恢复了死寂。 拾穗儿在一片昏沉中醒来,四周是漫天漂浮的沙尘,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她费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被牢牢压在父母身下,父亲的后背被一根断裂的沙枣树枝刺穿,暗红色的鲜血染红了身下的沙土,渐渐渗进沙粒里,变成了深褐色; 母亲的头磕在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上,额角的伤口还在缓缓渗血,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她的手背上,温热的触感让她心头一紧。 而五岁的她,因为被父母用身体层层护住,只在胳膊上擦破了点皮,连点严重的淤青都没有。 “爹——娘——” 拾穗儿伸出冻得冰凉的小手,轻轻推了推父亲冰冷的肩膀,又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母亲紧闭的眼睛。 没有回应,只有无边的寂静。 她又加大力气摇了摇,父亲的身体却只是轻轻晃动了一下,那只护着她的手,还保持着紧紧蜷缩的姿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像是即便没了力气,也要拼尽最后一丝劲护住她。 母亲的眼睛睁着,空洞的目光望向她被护住的方向,像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确认她是否安全。 “爹!娘!你们醒醒啊!” 稚嫩的哭声瞬间响彻空旷的荒野,带着绝望的无助,却怎么也唤不回那两个永远不会再回应她的人。 村里人找到他们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戈壁滩上的风渐渐凉了下来,卷起细碎的沙粒,打在人脸上依旧生疼。 老村长拄着拐杖,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在最前面,他的袍子下摆被风沙刮得破破烂烂,脸上满是焦急。 当看到沙地上那令人心碎的一幕时,这个在戈壁滩上硬扛了一辈子、见过无数风沙灾害的老人,也忍不住红了眼眶,浑浊的泪水顺着眼角的皱纹滑落,砸在沙土上,瞬间就被吸干。 他颤抖着伸出手,轻轻合上母亲圆睁的眼睛,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她。 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拾穗儿从父母身下抱出来,用自己那件打了好几块补丁的棉袄紧紧裹住她冰冷的身体。 棉袄上有淡淡的烟草味和阳光的味道,是她从未感受过的温暖。 “孩子,别怕,” 老村长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以后有爷爷,有村里的乡亲们,我们都在,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从那一天起,拾穗儿成了孤儿。 可她从未真正孤单过——李大叔家的婶子,每天都会特意给她留一碗热粥,哪怕家里的粮食也不够吃,粥里总会藏着几颗饱满的沙枣; 王大娘的手巧,总会把自家孩子穿小的衣服改一改,缝上漂亮的补丁给她穿,冬天的时候,还会在衣服里絮上厚厚的驼毛,让她冻不着; 小石头的奶奶最疼她,总会把攒了很久的沙枣干偷偷塞给她,摸着她的头说“穗儿要多吃点,才能长个子”; 老村长更是把她当成亲孙女,有什么好吃的、好用的,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还会教她认沙地里的草药,告诉她怎么在风沙天里保护自己。 是这些淳朴的乡亲,用一点点细碎却真挚的温暖,撑起了她小小的世界,也让她在失去双亲的痛苦里,慢慢找到了活下去的勇气。 “穗儿不哭,” 奶奶总在她夜里梦见父母哭醒时,坐在床边拍着她的背说,“咱金川村的孩子,就得像沙枣树下的骆驼刺,越旱越要扎深根,风再大也吹不倒。土地是咱的根,只要根还在,就没有过不好的日子。” 在奶奶的照顾下,拾穗儿渐渐长大了。她跟着奶奶学种沙枣树,知道什么样的沙土适合栽苗,知道什么时候浇水最解渴; 跟着奶奶学辨认能吃的野菜,哪些是骆驼刺的嫩尖,哪些是沙葱,哪些能凉拌,哪些能煮汤; 跟着奶奶学在风沙天里加固房门,学把粮食藏在干燥的地窖里,学一切能在戈壁滩上活下去的本事。 奶奶虽然年纪大了,却总教育她:“做人要记恩,乡亲们在你最难的时候帮过咱,以后你有本事了,一定要好好报答他们。这金川村,是咱们祖祖辈辈住的地方,就算条件再苦,也不能轻易丢了。” 拾穗儿一直把奶奶的话记在心里,也把父母的牺牲刻在骨血里。 那时候的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学好本事,保护好奶奶,守护好这片土地上的乡亲们,再也不让十年前的悲剧重演。 可命运似乎总在和她开玩笑,从不给她太多安稳的日子。 就在几天前,那场百年不遇的特强沙尘暴来袭时,奶奶正在院子里整理晾晒的粮食。 那是全村人凑钱、凑种子种的沙枣和玉米,经过大半年的辛苦打理,好不容易才有了收成,是大家过冬的唯一指望。 眼看着房顶的塑料布被狂风掀得猎猎作响,边角已经被风吹破,再这么下去,粮食就会被黄沙埋掉,一整年的辛苦就全白费了。 “穗儿别拉我!” 奶奶甩开她的手,语气无比坚定,脸上满是执拗,“这是咱全村人的指望,不能就这么被风糟蹋了!我身子骨还硬朗,爬个房顶不算啥,没事的!” 拾穗儿怎么能放心?奶奶的腿有老寒腿,平时走路都要慢些,更别说在狂风里爬房顶了。 她死死拽着奶奶的胳膊,眼泪都快出来了:“奶奶,太危险了!粮食没了我们再种,您要是出事了,我怎么办啊?” 可她拦不住执拗的奶奶,奶奶用力挣开她的手,搬过墙角的木梯,一步步艰难地往上爬。拾穗儿在下面看着,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只能紧紧扶着梯子,一遍遍地喊:“奶奶,您慢点开,小心点!” 就在奶奶爬到房顶边缘,伸手去抓被风吹得鼓胀的塑料布时,一股突如其来的龙卷风突然从村子西侧卷了过来,像一条黄色的巨龙,裹挟着碎石和断枝,呼啸着掠过房顶。 一块拳头大的石块被旋风卷起,像一颗失控的子弹,狠狠砸在了奶奶的后脑上。 “奶奶!” 拾穗儿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声音都破了音。 奶奶的身体猛地晃了晃,像一片失去力气的枯叶,没有丝毫挣扎,就从房顶上直直地坠落下来。 拾穗儿疯了一样冲过去,却被脚下的沙土绊倒,摔在地上也顾不上疼,连滚带爬地扑到奶奶身边,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奶奶的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毫无血色,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嘴角还挂着一丝淡淡的血丝。 可当她模糊的目光落在拾穗儿脸上时,浑浊的眼睛里突然有了点微弱的光。 她伸出颤抖的手,先是用指尖轻轻摸了摸拾穗儿的脸,像是在确认她有没有受伤,然后又艰难地转向刚好赶来的陈阳,摸了摸他的手,接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两人的手紧紧叠放在一起。 “穗儿...阳阳...奶奶不行了……” 奶奶的声音轻得像耳语,每说一个字都要喘口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你们要好好的……一起把这片沙漠……变成宝地……让咱金川村的百姓……都过上好日子...” 这是奶奶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说完这句话,奶奶的手缓缓垂了下去,眼睛也永远地闭上了,脸上却带着一丝欣慰的笑意,像是终于了却了心愿。 拾穗儿紧紧抱着奶奶冰冷的身体,哭得几乎晕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像是被堵住了呼吸。 陈阳在一旁看着,眼眶通红,泪水也忍不住滑落,他只能用力按住拾穗儿的肩膀,一遍遍地说:“穗儿,别哭,奶奶走得安心,我们要记住她的话,不能让她失望。” 奶奶下葬的那天,全村的人都来了。没有像样的墓碑,只有一块简单的木牌,上面是老村长用毛笔写的“石奶奶之墓”,字迹有些颤抖,却格外工整。 拾穗儿跪在坟前,把自己亲手种的第一株沙枣苗栽在了旁边,小小的幼苗在风中微微晃动,却透着倔强的生机。 她趴在坟前,轻声说:“奶奶,您放心,我一定会做到的,我会守护好金川村,守护好这里的人,把这片沙地变成宝地。” 回忆如潮水般缓缓退去,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的疼痛让拾穗儿猛地回过神来。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已经留下了几道深深的红印,甚至有些地方被掐得发白,眼泪也不知何时滑落,砸在布满沙尘的手背上,晕开小小的湿痕,又很快被干燥的空气吸干。 她转头看向身旁的陈阳,他的眼眶也通红,眼底布满了血丝,显然是猜到了她在想什么,也想起了那些悲伤的过往。 陈阳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那动作里有理解,有心疼,更有不离不弃的笃定,像是在说“别担心,我会一直陪着你”。 再看眼前的乡亲们,李大叔别过头,用粗糙的袖子用力擦了擦眼睛,袖口都被蹭得发毛,却还是掩饰不住眼角的红; 王大娘抱着孩子,一边轻轻拍着,一边用另一只手偷偷抹眼泪,泪水落在孩子的襁褓上,晕开小小的湿痕; 小石头虽然不太懂大人的悲伤,却也看出了穗儿姐的难过,乖乖地站在原地,把手里的沙枣干递了过来,小声说:“穗儿姐,吃点沙枣干就不难受了。”; 几个和拾穗儿一起长大的年轻姑娘,也都红着眼圈,互相拉着对方的手,眼里满是对拾穗儿的心疼。 这些人,是在她失去双亲后,给她一口热饭、一件暖衣的人; 是在奶奶离世后,帮她料理后事、默默安慰她的人; 是在她跟着张教授学技术时,毫无怨言地帮她照看试验田的人。 是这片土地让她失去了太多,可也是这片土地上的人,给了她活下去的勇气和希望。 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大家离开故土,怎么能让父母和奶奶的长眠之地,就此变成一片荒芜的沙丘?怎么能辜负乡亲们这些年对她的好? 一股巨大的悲伤在她心中翻涌,可紧接着,更强大的不甘和决心也随之燃烧起来。 她恨的从不是这片土地,而是那无常的灾害,是这严酷到让人绝望的自然环境。 “我要改变这一切,” 这个念头在她心中深深扎根,“我要让这片土地不再吞噬生命,要让它孕育出希望,要完成奶奶的遗愿,要对得起父母的牺牲。” 帐篷内,煤油灯的光晕在每个人脸上跳跃,将大家的影子拉得很长。 病床上的老村长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靠在床头,用一种充满信任和期许的目光望着她。 那目光里没有催促,只有鼓励,像是在说“孩子,别怕,我们都信你”。 张教授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眼中闪烁着关切,还有一丝对晚辈的期许; 苏晓手里还拿着医疗箱,脸上是专业的冷静,可眼神里却藏着明显的支持; 杨桐桐紧紧攥着拳头,用力点了点头,用动作告诉她“我们都在”。 就在她内心挣扎不定的时候,一只温暖而有力的手轻轻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石穗儿转过头,对上陈阳坚定而温柔的目光。 那目光里有理解,有心疼,更有不离不弃的笃定。 “穗儿,” 陈阳的声音低沉而有力,穿透了帐篷内的寂静,“还记得奶奶临走前说的话吗?她让我们好好的,一起把这片沙漠变成宝地。”. 他顿了顿,上前一步,与石穗儿并肩站立,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乡亲,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我陈阳在这里发誓,我会永远支持石穗儿,永远站在她身边。不管以后遇到多大的风沙,多大的困难,我们都一起扛。我们要完成奶奶的遗愿,一起让金川村的百姓过上好日子!” 话音刚落,陈阳的父母也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陈母的眼睛还红着,脸上却努力挤出了温暖的笑容,她上前一步,轻轻拉住石穗儿的手。 穗儿的手很凉,陈母便用自己温热的手掌紧紧裹住它:“穗儿,别怕。你陈叔叔和我,还有全村的人,都会支持你的。奶奶的话我们都记着,你是个好孩子,我们相信你一定能带领大家走出困境。” 陈父也点了点头,他的声音虽然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是啊,穗儿。你从小就聪明能干,性子又稳,现在又有阳子帮你,还有张教授他们这些有学问的人支持。只要大家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大不了我们再从头来,房子塌了再建,树倒了再种,总能把日子过好。” 这番温暖的话语像一股暖流,瞬间融化了石穗儿心中的犹豫和恐惧。 她看着陈阳坚定的眼神,看着陈父陈母慈祥的面容,看着周围乡亲们眼中渐渐燃起的光亮,心中涌起了前所未有的勇气和力量。 老村长的重托不是负担,是信任; 乡亲们的期待不是压力,是动力。 她不能再让悲剧重演,不能再让任何一个孩子像她一样失去亲人,不能再让这片土地继续荒芜。 她要守护这片土地,更要守护这片土地上的人。 石穗儿深吸一口气,缓缓转过身,面向所有乡亲。 她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原本迷茫和脆弱的眼神,此刻已经被清澈的坚毅所取代。 那是一种经历过失去、却依然选择勇敢的坚定,是一种承载着希望、绝不轻易放弃的执着。 帐篷里,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聚焦在这个年轻女孩身上,空气里充满了庄严的期待,连煤油灯的噼啪声都仿佛变得轻了些。 “老村长信我,把金川村这么重的担子交给了我;乡亲们也信我,愿意支持我。” 石穗儿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带着些许未平的颤抖,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砸在每个人的心上,“我石穗儿在这里,谢谢村长对我的信任,也谢谢大家对我的支持。” 说完,她向着老村长的病床,也向着在场的所有乡亲,深深鞠了一躬。那一躬鞠得很沉,里面藏着感激,藏着决心,也藏着对这片土地的敬畏。 当她直起身时,脸上犹有泪痕未干,可眼神却亮得惊人。 “十年前,我的父母为了护住我,被风沙夺去了生命。前几天,我的奶奶为了守护咱们全村过冬的口粮,也永远留在了这片土地上。” 她的声音顿了顿,目光落在帐篷外那片被夕阳染成血色的废墟上,“我知道,这场沙暴让大家怕了,也让大家累了。旗领导已经明确宣布,要让咱村整村搬迁,这是为了大家的安全,我懂。” 这话一出,帐篷里顿时响起一阵窃窃私语,有人面露难色,有人眼神动摇,却没人再轻易说“走”。 小石头抬起头,小声问:“穗儿姐,我们真的要走吗?我不想离开奶奶的坟。” 石穗儿走过去,蹲下身摸了摸小石头的头,眼眶又红了。 她站起身,再次看向众人,声音里多了几分决绝:“但我决定留下来。这片土地埋着我的亲人,也埋着大家的根。我想试着争一次——明天,我会和张教授、陈阳,还有几位乡亲代表一起去旗里找旗长。我们要拿出能守住村子的底气,证明这里能变好,也能让大家安全安稳地过日子。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夜色彻底沉了下来,戈壁的风带着寒意吹进帐篷,可每个人的心里,却都燃起了一簇不肯熄灭的火苗。 老村长欣慰地点了点头,张教授推了推眼镜,已然开始思索要准备的治沙数据,陈阳紧紧握住石穗儿的手,用眼神传递着“并肩作战”的信念。 这场关于“去留”的抉择,终究以一场坚定的“争取”落定,而明天与旗长的会面,将是他们守护故土的第一关。 第54章-争取 夜色如墨,戈壁滩上的风渐渐带上了刺骨的寒意,像是无数看不见的细针,穿透衣物直刺肌肤。 帐篷内的油灯被风吹得摇曳不定,昏黄的光晕在每个人脸上跳动,人影在帆布上拉长又缩短,像极了每个人心中摇摆不定的希望。 拾穗儿站在帐篷中央,她的身形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单薄,但脊梁却挺得笔直。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张面孔——那些被风沙刻满沟壑、被岁月染上沧桑的脸庞,此刻都写满了迷茫与无助。 “乡亲们,”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我知道大家都很害怕,很累。这场沙暴夺走了我们的家园,夺走了我们三位亲人的生命,也差点夺走我们的希望。但是,如果我们就这样放弃金川村,对得起那些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的先人吗?对得起我们的子孙后代吗?”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却依然坚定:“金川村不只是几间土房、几亩薄田,它是我们的根啊。我奶奶生前常说,人不能忘本,树不能离根。我恳请大家,再为我们的家园争取一次机会。明天,我愿意去旗里,向领导表明我们留守的决心!” 拾穗儿的话音落下许久,帐篷内仍是一片寂静,只能听见外面风卷沙粒拍打帆布的声音,簌簌作响,如同无数细小的虫子在啃噬着人们的决心。 李大叔是第一个打破沉默的。 他往前迈了一步,脚上的布鞋沾满了沙土,鞋面已经磨得发白,右脚的大拇趾处甚至破了个小洞,露出里面粗糙的袜子。 “穗儿,你说得对。” 他的声音粗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我李老五在这片土地上活了五十多年,经历过七场大沙暴,房子塌过三次,可每次我都把它重新垒起来了。记得最惨的那回,是十年前,沙暴把整个房顶都掀了,我和你婶子就睡在露天的土墙里,看着天上的星星,等天亮再修房子。” 他顿了顿,眼角有些湿润:“我那口子临走前,还拉着我的手说,‘老五,咱这屋子冬暖夏凉,可得守好了’。她现在就埋在村东头那片沙枣林里,我要是走了,谁给她扫墓?谁陪她说说话?” 李大叔的声音哽咽了,“这次,我也跟你一起去旗里。就是磕头求,我也要求来这个机会。” “我也去!” 王大娘将怀里熟睡的孙子往肩上托了托,孩子的脸蛋红扑扑的,在睡梦中还咂着嘴,“我儿子儿媳都在外面打工,要是村子没了,他们回来连个家都找不着。去年我儿子回来的时候还说,等再攒点钱,就回来把老房子翻新了,开个农家乐。咱们这里的胡杨林秋天多美啊,总会有游客来的。” 她用手背抹了抹眼睛,“我这把老骨头,也要为村子说句话。就是背,我也要把孙子背到旗里去,让领导看看,咱们金川村的根还没断!” “还有我!” 人群中站出一个精瘦的年轻人,他是村西头赵家的独子赵铁柱,“我爹在沙暴里为了救牲口,被塌下来的房梁砸伤了腿,现在还在床上躺着。他说他就是爬,也要爬回金川村。我替他去!” “算我一个!” “咱们金川村的人,不能就这么认输了!” 帐篷里顿时响起一片附和声,原本被灾难和悲伤压弯的脊梁,此刻似乎都挺直了几分。 就连小石头也学着大人的样子,挺起小小的胸膛,尽管他的眼睛里还藏着对未来的不安,小手却紧紧攥着拾穗儿的衣角,仿佛这样就能获得勇气。 老村长在角落的病床上微微点头,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拾穗儿连忙上前,轻轻拍着他的背,递上一碗温水。 老人的手颤抖着接过碗,几滴水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滴在已经洗得发白的中山装上。 “穗儿啊,” 老村长缓过气来,紧紧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心粗糙得像砂纸,却带着令人安心的温度,“明天去旗里,不要硬碰硬。旗领导也是为咱们好,怕咱们再遭灾。你要……要讲道理,要把咱们的决心和计划说清楚。” 他喘了口气,继续叮嘱,“赵书记我见过几面,是个通情理的,就是脾气有点倔。你跟他说话的时候,要诚恳,要实实在在,别整那些虚头巴脑的。” 拾穗儿重重点头:“村长爷爷,您放心,我明白。咱们不是去闹事的,是去讲理的。” 老村长欣慰地笑了笑,从枕头底下摸索出一个褪色的红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枚已经生锈的毛主席像章和几张泛黄的奖状。 “这是咱们村七五年被评为‘治沙先进村’的奖状,这是我当年去北京开会时得的像章。你都带上,让领导看看,金川村曾经也是有过荣光的……” 老人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化作一声叹息。 拾穗儿小心翼翼地接过这些承载着历史的物件,感觉手中沉甸甸的。 这一夜,金川村无人安眠。 拾穗儿和陈阳、张教授以及几位村民代表围坐在煤油灯下,连夜准备第二天要向旗委书记展示的材料。 张教授拿出他这些年在金川村收集的数据,一页页泛黄的纸张上,密密麻麻记录着土壤成分、植被生长、风速变化。 有些纸张边缘已经破损,被他用透明胶带仔细粘贴好。 “这里不是不能治理的死亡之地。” 张教授指着图表上的曲线,眼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专业的光芒,“根据我的研究,金川村地下水位虽然下降,但还没有到枯竭的程度。村东头那口老井,即使在最旱的年景,水位也没低于十米。如果能科学引水,配合草方格固沙和耐旱植物种植,完全有可能遏制土地沙化。” 陈阳则拿出了一幅手绘的地图,上面标注着金川村周围的地形和植被分布,笔触精细,连最小的沙丘和灌木丛都被仔细描绘出来。 “我和穗儿这几年试验的那片沙枣林,成活率已经达到了四成。这说明只要方法得当,咱们这里还能长东西。”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一片绿色区域,“我计算过,如果全村人一起动手,三个月内就能完成村周五百亩的草方格固沙,同时种植沙枣和梭梭苗。只要下一场雨,这些植物就能扎根。” 拾穗儿安静地听着,不时在笔记本上记录着关键点。 她的字迹工整有力,一如她此刻的决心。 偶尔抬头时,她会与陈阳的目光相遇,无需言语,彼此眼中都有同样的坚定。在京科大学的四年里,他和拾穗儿一起多次默默进行着治沙试验,皮肤被戈壁的阳光晒得黝黑,双手布满了劳作留下的茧子。 “我算过了,” 陈阳继续说着,拿出一张写满数字的纸,“草方格需要的麦草,旗另外的苏木就有,收购价格不贵。树苗的话,我联系了区农林大学的实验基地,他们愿意无偿提供第一批十万株幼苗。关键是人力,我们需要全村人一起动手。” 拾穗儿终于开口,声音轻柔却坚定:“人力不是问题。金川村的乡亲们,最不怕的就是吃苦。” 帐篷外,李大叔带着几个年轻人连夜清理着村委会废墟,希望能找出一些还能用的文件和物品,证明金川村的历史和价值。 铁锹挖在沙土和瓦砾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每挖出一本账册、一面锦旗,大家都如获至宝,小心地拂去上面的尘土。 “找到了!找到了!” 突然,赵铁柱兴奋地叫起来,手里举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子,“村里的老相册!” 大家围拢过来,李大叔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叠黑白和彩色的老照片。 最上面的一张是三十年前金川村的全家福,那时的村子绿树成荫,村民们站在村口的老胡杨下,笑容灿烂。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金川村一九八八年春节,治沙初见成效留念。” 李大叔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上那些熟悉的面孔,有些已经永远离去了,有些还健在但已垂垂老矣。 “看,这是你爹,当年可是村里最精神的小伙子。” 他对赵铁柱说,声音有些哽咽,“那时候咱们村多美啊,村前有溪水,村后有果林。这才过了三十年,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另一边,女人们则忙着准备干粮和水,为第二天去旗里的代表们准备行装。 王大娘从救济物资中省下几个鸡蛋,煮熟了塞进拾穗儿的行囊。 “明天要走远路,得吃点实在的。”她喃喃自语着,又把一包孙子舍不得吃的饼干偷偷塞了进去。 小石头偷偷溜出帐篷,跑到村口那棵被沙暴摧毁的老胡杨前。 这棵树曾经是金川村的象征,三人合抱的树干,茂密的树冠,夏天时能投下亩许的阴凉。 如今它被连根拔起,横卧在地,干枯的枝条指向天空,像是在做最后的挣扎。 孩子从口袋里掏出几块舍不得吃的沙枣干,小心翼翼地摆在树根处。 “胡杨爷爷,您一定要保佑穗儿姐明天顺利,保佑咱们村子能留下来。” 他双手合十,学着奶奶生前拜佛的样子,虔诚地许愿,“我长大了也要像穗儿姐一样,把沙漠都变成绿洲。到时候,您一定会活过来的,对吧?” 夜风掠过,枯枝发出轻微的呜咽声,像是老树的回应。 东方刚刚泛起鱼肚白,拾穗儿一行人就出发了。 三轮拖拉机在沙土路上颠簸前行,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车上除了拾穗儿、陈阳、张教授和李大叔外,还有王大娘和两位在村里颇有威望的老人。 他们特意换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尽管上面也沾着沙尘,却叠得整整齐齐。 王大娘甚至别上了一枚珍藏多年的胸针,那是一朵已经褪色的塑料花。 旗委所在地离金川村有三十多里路,一路上,随处可见沙暴过后的惨状——被沙埋的农田,倒塌的房屋,甚至连公路都被沙丘阻断了几处,他们不得不下车清理沙子才能继续前行。有一次,车轮陷进沙坑里,所有人都下来推车,鞋子灌满了沙子,汗水浸湿了衣背。 “这场沙暴太厉害了,” 李大叔望着窗外的景象,眉头紧锁,“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没见过这么凶的沙尘暴。十年前那场也算大了,但比起这次,还是小巫见大巫。” 张教授叹了口气:“气候变化加上过度放牧,草原退化越来越严重了。金川村的情况不是个例,整个地区都面临着同样的挑战。但如果每个受影响的村子都一走了之,沙漠就会不断扩大,最终吞噬整个草原。” 拾穗儿默默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随身携带的布包,里面装着奶奶生前常用来晾晒草药的布袋,那上面还残留着淡淡的草药香。 她望着窗外荒凉的景象,心中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她不能放弃这片土地,不仅因为这里是她的根,更因为如果连这里的人都选择离开,那么沙漠化的脚步将会更快地吞噬整个草原。 她想起奶奶生前说过的话:“穗儿,治沙如治病,急不得,也停不得。只要你不停下,沙漠就前进不了。” 如今奶奶就葬在村后的沙丘上,守望着一生守护的村庄。 旗委大院门口,警卫拦住了他们这群风尘仆仆的村民。 当听说他们来自金川村,不是来请求安置而是要求留下来时,警卫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你们等等,我通报一声。” 警卫匆匆进了办公楼。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王大娘紧张地整理着衣领,李大叔不停地搓着手,陈阳则一遍遍检查着携带的材料是否齐全。 拾穗儿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必须镇定。 旗委会议室里,旗委书记赵志远正皱着眉头翻阅灾情报告。 他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干部,皮肤黝黑,看上去常年在基层奔波。 当他听说金川村的代表来了,特别是听说他们不是来谈搬迁而是要求留下时,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请他们进来吧。” 他放下手中的文件,对秘书点点头。 拾穗儿一行人走进会议室,显得有些拘谨。 陈旧的衣衫与整洁的会议室形成鲜明对比,王大娘甚至下意识地在门口蹭了蹭鞋底的沙子。 “赵书记,您好。” 拾穗儿上前一步,微微鞠躬,“我们是金川村的村民代表,感谢您在百忙中接见我们。” 赵志远请众人坐下后,开门见山地说:“拾穗儿同志,我理解你对家乡的感情。”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但金川村的情况已经不适合居住。这场沙暴造成全旗十五人死亡,三十多人受伤,其中你们村子就占了三例。我们不能拿群众的生命安全冒险。” 拾穗儿感到心猛地一沉,但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她站起身,向赵书记又鞠了一躬:“赵书记,首先感谢旗里这些天对我们村的救助和关怀。我们不是不识好歹,更不是要蛮干。我们今天来,是想向旗里汇报我们治理风沙、重建家园的计划。” 陈阳随即展开那幅手绘地图,张教授则开始专业地讲解治沙的可行性。 李大叔和王大娘则用朴实的语言,讲述着金川村的历史和村民们对这片土地的眷恋。 “赵书记,您看,” 李大叔颤巍巍地走上前,从布包里掏出那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些沙土,“这是我从村东头带来的土。别看上面一层是沙子,往下挖一尺,还是能攥出油的好土啊!这地还能救!” 他激动地说着,布满老茧的手微微发抖,“我在这片土地上种了四十年庄稼,知道它的脾性。它不是死了,只是病了,病了就得治,不能一扔了之啊!” 赵书记起初不以为意,但随着讲述的深入,他的表情渐渐变得严肃而专注。 他时不时提出问题,有些相当尖锐,但都被张教授的科学数据和拾穗儿等人的实际经验一一解答。 “你们说的草方格固沙,在别的地方确实有过成功案例。” 赵书记沉吟道,“但那种方法需要大量人力物力长期维护,你们村现在的情况,能做到吗?” “我们能!” 拾穗儿坚定地回答,“我们金川村现有男性劳动力一百一十人,只要组织得当,完全有能力完成初期工程。我们已经联系了农林大学实验基地,可以提供沙棘、梭梭等耐旱植物幼苗。张教授也答应会继续指导我们。” 王大娘接过话头:“赵书记,咱们村的人不怕吃苦。我是看着这村子从几户人家发展到现在的,每一寸土地都有咱们的血汗。我老伴生前最爱说,‘金川金川,不是因为它有金子,是因为咱们的汗水在这里闪光’。就这么走了,实在是不甘心啊。” 老人说着,眼圈红了,她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我那孙子才三岁,我不能让他长大后,连个念想家乡的地方都没有。” 会议进行了两个多小时,就在气氛逐渐朝着有利方向发展的时侯,旗委办公室的主任匆匆进来,在赵书记耳边低语了几句。 赵书记的脸色顿时变得凝重起来。 他沉默片刻,对拾穗儿等人说:“刚刚接到气象局通知,未来三天可能还有一次沙尘天气过程,虽然强度不如前几天的特大沙暴,但对你们村那种刚刚受灾的地方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这个消息像一盆冷水浇在每个人头上。王大娘下意识地抓紧了衣角,李大叔的眉头也锁得更紧了,陈阳不安地看了一眼拾穗儿。 拾穗儿感到一阵眩晕,但她强迫自己站稳,深吸一口气道:“赵书记,正因为可能还有沙尘天气,我们更应该尽快开始固沙工作,而不是一走了之。逃避不能解决问题,只有面对它、治理它,才能真正保证安全。” 陈阳也站了起来:“赵书记,给我们一个机会吧。我们不需要旗里大量资金投入,只需要政策上的支持,允许我们留下来尝试治沙计划。如果一年后没有成效,我们自愿搬迁。” 赵书记目光扫过面前这一张张饱经风霜却充满期盼的脸,久久没有说话。 会议室里静得能听见窗外旗杆上红旗被风吹动的声音。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终于,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沙丘轮廓,沉声道:“金川村的情况特殊,你们的决心我也看到了。这样吧,旗里可以暂缓搬迁计划,就给你们十二个月的时间。” “十二个月?” 拾穗儿心中一紧,这个时间比她预期的要短得多。 “对,十二个月。” 赵书记转过身,表情严肃,“这十二个月里,旗里也会全力来提供必要的物资支持,但主要靠你们自己。” “如果十二个月内,你们能证明治沙有效,村庄基本安全有保障,搬迁计划可以重新讨论。” “但如果期间发生任何危险,或者我看不到明显成效,你们必须无条件服从搬迁安排。这是底线,没有商量余地。” 他走到拾穗儿面前,目光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拾穗儿同志,我佩服你们的勇气。但作为领导,我必须为每一个村民的生命安全负责。十二个月,这是我的最大让步。” 拾穗儿知道这已经是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她郑重地点头:“谢谢赵书记,我们不会让您失望的。” 离开旗委时,已是下午时分。 天空果然如预报所说,开始变得灰蒙蒙的,远方的地平线被黄沙笼罩,新一轮的风沙正在酝酿。拖拉机迎着渐起的风沙,向着家的方向驶去。 “十二个月,太短了。” 李大叔叹了口气,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种下的草方格能不能固定住,树苗能不能活,都得看老天爷的脸色啊。” 张教授推了推眼镜:“时间确实紧迫,但总算争取到了一个机会。我们必须抓紧每一分每一秒。” 王大娘紧紧抱着孙子,孩子被风沙呛得轻轻咳嗽。 “就是拼了这把老骨头,我也要撑过这六个月。”她喃喃道,把孙子往怀里搂得更紧了些。 拾穗儿望着逐渐被风沙模糊的夕阳,轻声却坚定地说:“有这十二个月,就够了。我们一定能证明,金川村不会就这么消失。” 她的目光越过漫天黄沙,仿佛看到了未来的某一天——沙退绿进,草木葱茏,金川村重新焕发生机。 那时的村庄,将不仅仅是一片生存的土地,更是一种精神的象征,证明人类与自然和解的可能。 车上的每个人都明白,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这场战斗的艰难程度,将远超他们的想象。 而拾穗儿内心深处,还藏着一个连她自己都不敢直面的事实——她与这片土地的联系,远比任何人知道的都要深刻,都要痛苦。 第55章-聚议 戈壁的夜幕,总比别处来得更沉、更重,带着一种不容分说的压迫感。 最后一抹残阳的余晖,如同燃尽的灰烬,刚在远方连绵起伏的沙丘背后彻底吞没,凛冽的寒气便循着风的轨迹,如同潜伏了整整一日的兽群,从四面八方悄然围拢上来。 它们掠过裸露的戈壁砾石,穿过残破的房屋框架,钻进人的衣领袖口,瞬间攫住了这片刚经历过沙尘暴浩劫的土地。 风呜呜地哭嚎着,像是在哀悼这片土地的创伤,又像是在预示着即将到来的艰难岁月,每一声都刮得人皮肤发紧,心头发凉。 金川村村委会那片早已沦为废墟的打谷场上,此刻却聚集了全村几乎所有能走动的人。 老人们互相搀扶着,年轻人背着行动不便的亲友,妇女们怀里抱着睡眼惺忪的孩子,就连半大的孩童,也被父母牵着手,安静地站在人群边缘。 每个人的身上都沾着未掸尽的沙尘,衣角裤腿还带着被风沙撕裂的破口,脸上布满了疲惫与憔悴,却又都强撑着一股劲儿,目光灼灼地望向场地中央那个稍高的土台。 场地中央,用捡来的枯枝、废旧木料和村民们从倒塌房屋里扒出来的碎木梁,燃起了一小堆篝火。 火焰不算旺盛,却在无边的黑暗与寒冷中,成为了唯一跳动着的光与热的源泉。 橘红色的火苗忽明忽暗,舔舐着木柴,发出“噼啪”的轻响,偶尔有火星被风吹起,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又迅速湮灭在浓稠的夜色里。 更多的光亮,来自于村民们手中提着的、或随意摆放在脚边的各式各样的灯。 有锈迹斑斑、玻璃罩上蒙着一层厚尘的煤油马灯,点亮后发出昏黄的光,灯芯跳动间,将周围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有用墨水瓶改造的简易油灯,瓶里装着少量舍不得用的柴油,一根棉线做的灯芯顽.强地燃烧着,光线微弱却执着; 还有几支异常珍贵的手电筒,是村里仅有的几件“现代化装备”,平时被当作宝贝一样珍藏着,只有在这种关键时刻才舍得拿出来,光柱刺破黑暗,在人群中扫过,照亮一张张布满忧虑的脸。 这些微弱而摇曳的光源,如同散落在黑夜里的星子,顽强地对抗着沉沉的夜幕。 它们共同映照出一张张被风沙长期雕刻、被生活苦难反复侵蚀的脸庞——皱纹深刻如沟壑的额头,干裂起皮的嘴唇,布满红血丝的眼睛,还有那眼神里翻涌的焦虑、深藏的恐惧,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绝望的微弱期盼。 火光跳跃不定,将人们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扭曲地投射在身后那片触目惊心的断壁残垣之上。 那些倒塌的土墙、断裂的木梁、散落的砖瓦,在光影的作用下,仿佛化作了一群沉默的巨灵,静静地伫立在黑暗中,俯瞰着这场决定家园存亡的审判。 风穿过废墟的缝隙,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像是巨灵们沉重的叹息,又像是无声的控诉。 新任的村长石穗儿,就站在人群前方那块稍高的土台上。 她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面容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眼角眉梢尚残留着少女的青涩,可此刻,她的肩膀却努力地挺直着,像是要硬生生扛起压在全村人身上的千钧重担。 她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外套,袖口磨破了边,沾满了沙尘,却依旧整洁。寒风掀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透着坚定的眼睛。 她深吸了一口凛冽刺骨的空气,那寒气如同冰针,直冲肺腑,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却也迫使她的头脑更加清醒。 她抬手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然后扬了扬手中那份边缘已经卷曲、纸张泛黄、却盖着鲜红大印的文件,声音努力穿透呜咽的风声,清晰地传遍全场:“乡亲们!静一静!咱们长话短说。”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无法完全掩饰的颤抖,那是年轻的身体在承受巨大压力时的本能反应,但这份颤抖很快就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压了下去,“旗里的最终决定……下来了。白纸黑字,红章为凭,容不得半点含糊。”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缓缓扫过全场,看着每一双紧紧盯着她的眼睛,看着那些眼神里的期盼与不安,然后,一字一顿地,吐出了那个关乎全村人命运的期限:“期限是——十二个月。” “十二个月……” 这个词,像一块被冰海浸透的沉重铸铁,骤然投入本就冰冷凝固的气氛中。 没有水花四溅的激烈反应,只有一种近乎实质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瞬间笼罩了整个打谷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风似乎也停止了呼啸,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耳。 人群中,刹那间鸦雀无声,连呼吸都仿佛被无形的手掐断了。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难以置信,眼神瞬间变得空洞而茫然。 十二个月,这个数字在他们的脑海中反复回荡,像是一道冰冷的惊雷,炸碎了他们心中仅存的一丝侥幸。 几位年迈的老人,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却强忍着没有落下。 他们痛苦地闭上双眼,干瘦如枯枝的手死死抓住身边儿女的胳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甚至微微颤抖。 他们活了一辈子,在这片土地上春耕秋收,生儿育女,见证了金川村的兴衰起落,这里的每一寸土、每一棵草,都刻着他们的记忆,埋着他们先人的骨殖。 搬迁,对他们而言,无异于连根拔起,是比死亡更难以承受的痛苦。 女人们下意识地将怀里懵懂的孩子搂得更紧,仿佛害怕下一秒,他们就会被从这片世代生存的土地上强行剥离。 孩子们感受到了母亲怀抱的用力,感受到了周围气氛的凝重,纷纷停止了哭闹,睁着无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眼前的大人们,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们的脸上都写满了悲伤与恐惧。 有几个年幼的孩子被这压抑的气氛吓到,开始小声地啜泣,却被母亲急忙捂住了嘴,只发出闷闷的呜咽声。 男人们则大多深深地低下了头,古铜色的、被风沙磨砺得粗糙不堪的脸膛上,肌肉扭曲绷紧,牙关紧咬,腮帮子鼓起一道道坚硬的线条。 他们的眼中交织着无法置信的震惊、火山喷发前般的愤怒,以及一种深不见底、几乎要将人吞噬的无力与绝望。 他们是家里的顶梁柱,是村里的脊梁,可面对无情的风沙和冰冷的政令,却感到如此渺小,如此无助。 拳头在身侧紧紧攥起,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悲怆至极的沉默,这沉默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令人心碎欲裂。 它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所有人都笼罩其中,越收越紧,让人喘不过气来。 这死寂,足足持续了漫长的一分钟,却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远。 突然,人群中的赵铁柱——这个平素里脾气就如火药桶般一点就着的年轻后生,猛地抬起头,红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脖颈上青筋暴起,像一头被逼到绝境、受伤濒死的野兽。 他猛地一脚狠狠踢飞了脚边一块半埋着的、坚硬的土坷垃,土坷垃撞在身后的断墙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碎裂开来。紧接着,他从喉咙深处发出嘶哑的低吼,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绝望而变得沙哑难听! “搬?!往哪儿搬?!我生在这沙窝子里,长在这沙窝子里,祖宗八代的骨头都埋在这沙窝子里!要搬你们搬!我赵铁柱,就是死,也要死在这儿!!” 这一声充满了绝望与不甘的怒吼,如同一点火星溅入了滚沸的油锅,瞬间点燃了积压在所有人心中已久的情绪。 压抑了太久的恐惧、委屈、愤怒,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猛烈地爆发出来。 “对!不搬!死也不搬!” 一个中年汉子嘶吼着,猛地挥舞了一下拳头。 “跟狗日的风沙拼了!拼个你死我活!大不了一死,也不能离开祖宗的地盘!” “金川村要是没了,我们还算个啥?魂儿都没了!” “凭啥让我们搬?我们在这儿活了一辈子,没招谁没惹谁,为啥要被风沙逼走?” “……” 怒吼声、带着哭腔的咒骂声、歇斯底里的附和声此起彼伏,汇聚成一股悲壮而惨烈的声浪,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仿佛要将这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夜幕彻底撕裂。 人们挥舞着拳头,互相推搡着,情绪激动到了极点。 长期积压的绝望,在这一刻转化成了破釜沉舟、近乎盲目的悲壮蛮勇。 有些人甚至开始嘶吼着要去砸了那些测量仪器,要去跟上面来的人理论,场面一度陷入失控的边缘。 石穗儿站在土台上,看着眼前群情激愤的乡亲们,脸色变得苍白。 她想说话,想安抚大家,可声音刚到喉咙口,就被淹没在巨大的声浪中。 她用力地挥舞着手臂,想要让大家安静下来,却无济于事。 年轻的肩膀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单薄,巨大的压力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眼眶也开始泛红。 就在这集体情绪即将彻底失控、滑向混乱边缘的刹那,一个身影,平静却异常坚定地,走到了石穗儿身旁。 是陈阳。 他穿着一件简单的冲锋衣,风尘仆仆的模样,显然也是刚从勘测现场赶回来。 他的身形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不算格外高大,却透着一股年轻学子特有的挺拔,仿佛一株迎着风沙生长的白杨,青涩中带着不容小觑的韧劲。 可他站定的姿态,却稳如磐石,双脚如同在这片土地上深深扎下了根,脊梁挺得笔直,宛如一棵在岩缝石砾中历经风霜雨雪而愈发坚韧不屈的胡杨,带着一种绝境中独有的风骨。 他没有立刻说话,甚至没有去看向那些群情激愤、几乎要失去理智的人群。 他只是微微侧过头,目光沉静地望了石穗儿一眼。 那眼神清澈而坚定,没有丝毫的慌乱,传递着无声却强大的力量,分明在说:“稳住,别怕,有我在。” 石穗儿看着身边的陈阳,看着他眼中那份超乎同龄人的镇定与坚定,心中的慌乱如同被投入了一块定心石,渐渐平息下来。 她深吸一口气,抹了抹眼角的湿意,重新挺直了背脊。 拾穗儿就站在人群前排,她看着台上慌乱的石穗儿,看着身旁挺身而出的陈阳,看着周围情绪失控的乡亲们,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决然。 她没有挤到台上,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却仿佛自带一种安定人心的气场。 她的目光沉静地、逐一地扫过在场每一张因为极度激动而扭曲、或是因深重绝望而麻木空洞的脸庞。 那目光很慢,很沉,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悲悯与坚定。 那目光仿佛带着温度,所过之处,那躁动不安的、充满了戾气与毁灭倾向的声浪,竟像是被一股温和而坚定的清流淌过,渐渐地、渐渐地平息、收敛了下来。 先是最前排的人,下意识地停止了嘶吼,怔怔地看着她; 然后是中间的人群,声音越来越小; 最后,连后排那些情绪最激动的年轻人,也慢慢放下了挥舞的拳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望向拾穗儿,这个他们几乎是看着一天天长大的姑娘。 他们记得她小时候跟着奶奶在沙滩上拿树枝乱写乱画的模样,记得她帮着邻里干活的勤快,记得她考上大学时全村人的骄傲,更记得不久前,她还因为失去至亲奶奶而哭得撕心裂肺,让人不忍卒睹。 可就是这个姑娘,却似乎在一夜之间,褪去了所有的脆弱,多了一份让人安心的沉稳。 同时,他们也望向陈阳,这个远道而来的大学生,这个带着专业知识和满腔热忱的年轻人。 这些天,他跟着张教授顶着风沙勘测地形,手把手教村里人种树的技巧,早已用行动赢得了大家的信任。 此刻他站在石穗儿身边,那份坚定的姿态,像是给所有人吃了一颗定心丸。 人们的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疑惑,想知道这两个年轻人能带来什么希望; 有审视,不确定他们是否能扛起这份重担;有期待,盼着他们能指出一条生路; 有依赖,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更有一种源于共同抗争的、难以言喻的深切信任。 终于,在全场重新陷入一种紧张的、几乎能听到彼此心跳的寂静之时,拾穗儿开口了。 她的声音并不响亮,甚至有些低沉,却异常地清晰、平稳,没有一丝颤抖,没有一丝慌乱。 每一个字都像戈壁滩上罕见的那股甘冽清泉,静静地、持续地流淌出来,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人心的力量,悄然滋润着每一个人干涸焦灼的心田。 “乡亲们。”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寒冷的夜空中,穿透了风的呜咽,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十二个月,是上面给咱们的最后通牒,是不容置疑的铁令,咱们反抗不了,也逃避不了。” 她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全场,看着那些依旧写满悲伤与不甘的脸庞,继续说道:“但大家更要记住,这,也是咱们金川村人,用咱们的不服输、用咱们的眼泪和决心,为自己争来的、最后的机会!” “当初,上面的初步决定是三个月后就启动搬迁,是我们一次次跑旗里、跑盟里,磨破了嘴皮子,说哑了嗓子,带着咱们村几位老人去旗长办公室门口求情;是张教授和陈阳他们这些的热心的人,用他们的专业知识据理力争,说金川村还有救,说只要给我们时间和支持,就能保住这片土地;也是咱们每个人,这些天来的坚持与不放弃,让上面看到了咱们的决心,才勉强同意把期限放宽到十二个月。” 这些话,她说得平静而客观,却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人们记忆的闸门。 大家想起了拾穗儿这些天的奔波劳碌,想起了她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沙哑的嗓音; 想起了张教授和陈阳顶着风沙勘测地形的身影,想起了他们耐心讲解治沙知识的模样; 想起了每个家庭这些天来的挣扎与坚持。情绪渐渐从愤怒转向了清醒,从盲目的反抗转向了对现实的正视。 “所以,这十二个月,不是惩罚,不是宣判,而是机会。” 拾穗儿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一年,三百六十五个日日夜夜,说长不长,眨眼即逝,要是咱们浑浑噩噩、怨天尤人,很快就会过去;说短,也绝不短,只要咱们齐心协力,拼死一搏,就足够创造奇迹!” 她略微停顿,目光更加锐利地扫视全场,像是要将每一个字都刻进大家的心里,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但是,乡亲们,我必须告诉大家一个残酷的事实——光靠着一股子血气之勇,光凭着拼命的蛮劲,咱们赢不了这场跟无情风沙的持久战、消耗战!风沙是死的,却也是最无情的,它不会因为咱们的愤怒而退缩,不会因为咱们的悲伤而怜悯。” “咱们要是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只会白白浪费时间和精力,最后还是逃不过搬迁的命运,还是会失去这片家园!” “咱们得有个清清楚楚的章法,得明白咱们的力气该往哪里使,宝贵的汗水该往哪里流,才能把这救命的时光,每一分每一秒,都用在最能见成效的刀刃上!” 说着,陈阳默契地从随身的背包里取出一个用防水油纸仔细包裹了数层的长条物件,递到拾穗儿手中。 那油纸是拾穗儿特意找来的,用来保护这份凝结了她无数心血的“秘密”。 拾穗儿的动作轻柔而郑重,仿佛在展开一件传承已久的稀世珍宝。 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白,却异常稳定。她一层层、耐心地打开油纸,每打开一层,大家的好奇心就多一分。 在场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紧紧盯着那个油纸包裹,想知道里面到底藏着什么。 最终,里面露出的,是一张大幅的、手绘的地图。 纸张是那种粗糙的、泛黄脆弱的厚牛皮纸,边缘还有些许磨损,显然是从某个废弃的旧账本上精心拆解下来的。 但上面的线条,却用炭笔和少数几种珍贵的有色笔画得极其清晰、准确、细致,看得出来绘制者花费了极大的心血。 村落残存房屋的精确位置被一一标注,用黑色的小点代表,旁边还注明了户数和人口; 那片一千多亩在沙海中苦苦挣扎、亟待拯救的耕地范围,被用粗重的棕色线条圈出,甚至细分了不同地块的土壤状况和沙化程度; 那口现存老井的位置用蓝色圆圈标出,旁边用细小的字迹注明了深度、每日出水量和水质情况; 周围大小沙丘的分布与预估高度,用淡黄色的阴影表示,一目了然; 主要的风向与风力,用红色的箭头标注,箭头的粗细代表风力的大小; 甚至,还有一些她根据自己多年观察记忆,以及近期得到张教授和陈阳指点后,用虚线谨慎标注出的、可能存在的微弱地下水流向。 这张地图,浸透了她过去多少个不眠之夜的心血与汗水。 多少个夜晚,在安置点临时搭建的帐篷里,别人都已沉沉睡去,她却借着微弱的油灯,凭着记忆和白天的实地勘察,一点点勾勒、 她将这张承载着全村落希望的地图,郑重地摊开在旁边一块较为平整的、大概是原来墙基的断墙残骸上,用几块随手捡来的、棱角分明的碎砖头,仔细地、稳稳地压好地图的四个角。 然后,她转过身,彻底面向全体村民,眼神锐利如鹰,坚定如铁,手中拿起一根事先准备好的、修长笔直的木棍,如同一位即将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精准而有力地将棍尖指向了地图的核心区域。 全场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根小小的木棍尖端,聚焦在地图上,聚焦在拾穗儿那张虽然稚嫩却闪耀着智慧与决断光芒的脸上。 命运的审判,似乎在这一刻,悄然转向了存亡的博弈。 第56章-定策 寒风如刀,在断壁残垣间穿梭呜咽,卷起细碎的沙砾,无情地拍打在临时搭建的木棚立柱上,发出“呜呜”的悲鸣,仿佛在为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低唱挽歌。 夜色如墨,唯有打谷场中央几堆篝火熊熊燃烧,橘红色的火苗在风中摇曳不定,映照着一张张写满沧桑与期盼的脸庞。 空气中弥漫着沙尘的土腥味、篝火的焦糊味,还有一种无声的沉重,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百余双眼睛——老的布满沟壑,少的写满焦灼——全都紧紧吸附在拾穗儿手中那根细长的木棍上,吸附在她面前那张铺在简陋木桌上、用炭笔和颜料精心绘制的希望之图上。 拾穗儿站在火光中央,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 连日来的奔波劳累让她清瘦的脸庞更显轮廓分明,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暗夜里指引方向的星辰,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坚毅光芒。 她深吸一口气,胸腔里涌动着积攒了数日的疲惫、压力,以及一种破釜沉舟的亢奋。 那根看似普通的木棍,此刻在她手中,却重若千钧,如同将军掌控全局的令箭,承载着金川村百余口人的生死存亡。 “乡亲们,形势逼人,时间不等人!” 她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全场。 她看到李大叔皱纹拧成的疙瘩,看到他手中那杆破旧烟袋被攥得吱嘎作响; 她看到王婶子泛红的眼眶,看到她怀中因不安而啜泣、又被轻声安抚睡去的稚子; 她看到以虎子为首的几个年轻人紧攥的拳头,看到他们眼中交织的紧张、期盼与那种被逼到绝境后即将爆发的孤注一掷。 “咱们金川村,遭了百年不遇的大灾!”拾穗儿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沉痛。“房子塌了,辛辛苦苦积攒的家当埋了,眼看能有收成的庄稼地被流沙吞了!连咱们祖祖辈辈依赖、视为命根子的那几口老井,水位也一天天往下掉,快见底了!” 这番话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勾起了刚刚过去的噩梦般的记忆,人群中响起压抑的啜泣和无奈的叹息。 李大叔蹲在角落,把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微微耸动。几个半大的孩子似乎被气氛感染,紧紧依偎在母亲身边,眼中充满了恐惧。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唤起了深藏在每个村民心底对故土的眷恋。 “咱们肩上的担子,比身后那巍峨的祁连山余脉还要重千万斤!咱们要守住的,不光是几间破房、几亩薄田,更是咱们金川村人不屈的魂!是咱们对得起祖宗、对得起子孙的责任!” 情绪在积蓄,一种同仇敌忾的氛围开始凝聚。 李大叔抬起了头,抹了把脸,眼神重新变得坚定。他松开了烟袋,下意识地挺直了佝偻的腰背。 “我这些天,”拾穗儿的语气放缓,但依旧有力,“白天跟着张教授、陈阳他们,啃着干馍,就着凉水,用脚板一寸一寸丈量了咱们村周围每一寸土地。东边那片老林带还剩下几棵苦苦挣扎的老树?西边的戈壁滩哪块地势稍高、哪处洼地可能存住雨水?南边干涸多年的河床,扒开表层沙土,底下有没有一丝潮气?北边那几座要命的流动沙丘,这半年又往前挪了多少步?我们都看得真真切切,一笔一画,记在本子上,画在了这张图里。” 她抬手,轻轻拍了拍桌上那张凝聚了心血的地图。 牛皮纸粗糙的质感,炭笔勾勒的山川地貌,颜料标注的沙丘、水源、残存植被,在火光下显得格外清晰而珍贵。 “晚上,就着这如豆的灯火,我和陈阳、和张教授,对着这张图,反复琢磨、画了又改、算了又算。” 她的目光投向身旁同样面带疲惫却眼神专注的陈阳和张教授,三人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 “我们争论过,为了一个井位的最佳选址,能吵到半夜脸红脖子粗;我们也一起推演过无数次,假设过不下十种最坏的可能——水要是根本找不到怎么办?辛辛苦苦垒起的沙墙被一夜大风摧毁怎么办?拼尽全力种下的树苗全部旱死怎么办?”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直面残酷现实的冷静:“每一种最坏的结果,我们都想到了,想到了骨头里!越想,心里越凉,但也越想,脑子越清醒!” 突然,她的目光再次变得锐利,如同暗夜中的闪电,扫过全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与她年轻面容不符的决断力和强大的感染力:“但正是把这些最坏的结果都想透了,我才越发坚信,咱们金川村,不是没救了!天无绝人之路,只要咱们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拧成一股绳,就一定能在这绝境中,杀出一条生路,守住咱们的家园!” “现在!”她手中的木棍重重敲在地图的核心位置,发出“笃”的一声脆响,震得篝火似乎都摇曳了一下,“我可以明确地告诉大家,咱们要想活下去,要想把根留住,这场治沙保村的生死战,必须同时打响,而且必须打好四个主战场!” “这四个战场,环环相扣,唇齿相依,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她的木棍依次重重地点在地图上四个用不同颜色醒目标注的区域,声音铿锵,如同战鼓擂响,“任何一个环节掉了链子,咱们所有的努力、流下的血汗,都可能付诸东流,前功尽弃,满盘皆输!” 话音刚落,台下便响起一阵抑制不住的骚动。有人倒吸冷气,有人下意识地交头接耳,焦虑和担忧如同水面的涟漪,再次扩散开来。 四个战场?听起来就无比艰巨!金川村现在老弱妇孺居多,青壮劳力有限,能同时铺开这么大的摊子吗? 拾穗儿没有急于平息议论,她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沉静地注视着大家,给予他们消化这个惊人计划的时间。 直到议论声渐渐平息,所有目光再次聚焦到她身上,充满了更深的探究和期待,她才缓缓开口,木棍精准地指向地图上那几口用蓝色圆圈标示、却被划上刺眼斜线的老井位置。 “第一战场,是决定咱们生死存亡的命根子工程,也是最最紧要的头等大事:找水、蓄水、省水!”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感。 “水!乡亲们!”拾穗儿的声音再次拔高,几乎穿透了风啸,带着一种震颤人心的力量,“咱们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咱们现在还能吊着命的这几口老井,出水是一天比一天少,打上来的水,浑浊不堪,沉淀半天,底下是一层黄泥。喝到嘴里,又苦又涩又咸,喇嗓子!可就连这样的水,也快只够人畜每天最低限度的饮用了,就这,还得严格限量!” 她的目光如炬,灼烧着每一张感同身受、写满忧虑的面孔:“可咱们要治沙,要固土,要种活那些能帮咱们挡住风沙的草和树,要靠它们保住咱们的口粮田,能指望这几口快要见底的老井吗?” 她猛地摇头,答案不言自明。 “不能!绝对不可能!” 她斩钉截铁,语气中没有丝毫幻想的余地,“想靠这点水来浇灌咱们即将拼死种下的树苗、巩固咱们用血汗垒起来的草方格?那是痴人说梦,是杯水车薪,是画饼充饥,是自欺欺人!”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痛彻心扉的清醒:“没有水,咱们就是无根的浮萍,风一吹就散;就是离了水的鱼,在干涸的河床上蹦跶不了几天!一切宏伟的计划,一切辛苦的劳作,都将是沙上筑塔,空中楼阁,注定一场空!所以,这第一仗,就是咱们的‘命脉之战’!是决定生死存亡的一仗!这一仗,只能胜,不能败!而且要快,要争分夺秒!” “这一仗,咱们要分四步走,步步为营,步步紧逼,一步也不能错,一步也不敢慢!”她的木棍在地图上有关水源的区域划动着。 “第一步,找水!”木棍点在那些代表推测水脉的虚线上,“要立刻请张教授和他的团队,动用他们带来的所有科学仪器,结合他们多年的经验,像老中医给垂危的病人号脉一样,谨慎又急切地探查咱们脚下的土地!尽快勘测清楚,到底还有没有活水,埋在多深,哪里最有希望打出救命的深井!这是根基,是咱们所有计划的起点,绝不能有半点马虎和延误!” “第二步,打井!”木棍重重落在几个用红圈标记的候选井位上,“一旦确定了井位,哪怕只有五六成的把握,咱们也要豁出去,集中全村还能动员的一切力量,想办法筹措资金、寻找设备。不管是向上级政府紧急求助、申请救灾补助,还是咱们各家各户想办法,找亲戚朋友拆借,甚至……甚至砸锅卖铁,变卖家里仅剩的那点值钱的东西,也必须在明年开春、播种季节到来之前,打出至少一口出水量充沛的深井!这口井,就是咱们金川村能不能活下去的关键,是希望之泉!” 说到“砸锅卖铁”时,台下许多人的眼眶红了,但眼神却更加决绝。为了活下去,为了家园,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第三步,蓄水!”她的声音稍缓,但紧迫感不减,“在找水打井的同时,要立刻动员全村,清理、加固现有的每一个水窖。那些年久失修、渗漏严重的水窖,要连夜抢修;还要收集一切能蓄水的家伙什——破了的缸、裂了的瓮、锈迹斑斑的铁桶、甚至结实的麻袋、塑料布,都不能放过!接下来的每一场雨,每一场雪,都是老天爷赏下来的救命水,是恩赐!一滴也不能让它白白流走!雪水融化了要想法子引到窖里,雨水下来了要千方百计存住!咱们要把能攒的水都攒起来,积少成多,以备不时之需!” “第四步,省水!”她的目光扫过每一户村民的方向,语气异常严肃,“从今天起,从现在起,家家户户,男女老少,都要把‘省水’这两个字,刻在脑门上,烙在心坎里!张教授和陈阳会尽快教大家滴灌、覆膜保墒这些最省水的种植法子。在日常生活中,洗菜淘米的水要留着喂猪饮畜,洗脸洗手的水要用来洒院子抑尘或浇灌屋角那点耐活的菜苗,洗衣服的水要用来拖地、冲茅厕!咱们要把每一滴水,都当成救命的油,不,比油更金贵十倍、百倍地来用!浪费一滴水,就是在掐断一条活路,就是在犯罪!” 这番关于水的论述,字字句句都戳中了所有村民的痛点和命门。 是啊,水是命,没有水,一切免谈。之前被灾难击懵的头脑,被恐慌和愤怒占据的情绪,此刻都被拾穗儿犀利而清晰的分析拉回到了最残酷却也最核心的现实问题上来。 人群中响起了热烈而沉重的议论声,充满了深切的忧虑和强烈的认同: “穗儿娃这话是掏心窝子的话啊!没有水,真啥都白扯!” “可不是嘛!我那口井,前天打水,绳子都快放完了才见着点泥汤子……” “找水打井是正办!我家还有几根老山参,明天我就拿去镇上看看能不能换点钱!” “对!我家还有头半大的猪,也卖了!凑钱打井!” “家里的破缸烂盆我明天就拾掇出来,该补的补,该糊的糊!” “以后洗脸水谁敢乱泼,我第一个不答应!” 群情激动,之前弥漫的绝望气息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所取代。 每个人脸上都少了几分茫然,多了几分具体的思量和跃跃欲试的冲动。 这时,陈阳一步跨到拾穗儿身边。这个从省城来的年轻技术员,脸上早已没了初来时的书卷气,取而代之的是被风沙磨砺出的粗糙和与村民同甘共苦的坚毅。 他看着拾穗儿,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叹、赞赏,还有一种坚定不移的支持。 他朗声开口,声音洪亮,确保在场每个人都能听清:“乡亲们!穗儿说得太好了!太对了!一针见血!水就是生命之源,更是治沙之本!她完全抓住了问题的要害和关键!”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语气真挚而带着强烈的责任感:“我这几天也是寝食难安,天天跟着张教授跑野外,看着那干裂的土地、枯死的草木,心里像压着块大石头,喘不过气来。我脑子里反复想的,就是水源这个天大的难题。我向你们保证,今晚散会后,我还会连夜给我的导师、给省水利厅的专家打电话、发邮件,他们是国内研究干旱地区水资源的老前辈,一定有办法给我们提供最专业的指导!” 陈阳的话音刚落,张教授也激动地推了推鼻梁上那副厚厚的、沾满沙尘的眼镜,快步走到前面。 这位年过半百的老专家,脸上因为兴奋和对拾穗儿的认可而泛着红光,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拾穗儿同学刚才的这番分析和判断,完全正确!无比精准!具有极高的科学性和前瞻性!” 他毫不吝啬地赞扬道,“说实话,我从事治沙和水资源研究几十年,参与过不少项目,评审过不少方案,但像拾穗儿这样一个年轻姑娘,在如此短的时间内,面对如此严峻的形势,能提出如此清晰、系统、且直指核心的规划,令我非常震惊,也非常钦佩!这不仅是勇气,更是智慧!” 他转向村民们,神情郑重,一字一句地承诺:“我带来的设备里,有简易的电阻率仪、浅层地震仪等物探设备,虽然比不上大型勘探队的精度,但在目前条件下,足够我们对重点区域进行初步勘测。未来一段时间,我和我的团队,将把绝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水源勘测这项最首要、最紧迫的任务上来!我们会争分夺秒,对拾穗儿同学标记的几个疑似水脉区域进行重点勘探,尽快圈定出几个最有可能打出丰沛水量的深井靶区,为打井提供科学依据!” “同时,”张教授补充道,“高效节水灌溉技术的培训和推广,我们也会立即着手进行。滴灌、喷灌、覆膜保墒这些技术,原理不难,关键是掌握要领。我们会尽快制作简易教具,手把手教会大家,确保每家每户至少有一个明白人,让每一滴宝贵的水都发挥出最大的效用!” 两位专业人士的话,像是给村民们吃了两颗定心丸。 原本对找水打井这种“高科技”事情还有些畏难和怀疑的人们,此刻心里踏实了许多。 有了科学的指导,有了专业的技术支撑,有了陈阳和张教授这样真心实意帮忙的人,那看似遥不可及的“希望之井”,似乎也变得清晰可见了。 拾穗儿向陈阳和张教授投去感激的一瞥,然后深吸一口气,将木棍果断地移向地图上村落附近那片用深褐色精心标注的区域——那一千多亩在风沙中挣扎的耕地。 “第二战场,保命工程:死守咱们的‘口粮田’和‘生命线’!”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决绝。 木棍点在那片代表金川村最后生存希望的土地上,那里原本是肥沃的良田,如今已有大半被黄沙覆盖,只剩下边缘地带还顽强地露出一丝曾经的绿色。 “这一千多亩地,是咱们金川村祖祖辈辈留下的基业,是咱们能不能吃上饭、有没有未来的最后底线!绝不能再让流沙往前推进一步!”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必须立刻、马上,组织起全村还能动弹的人手,用最传统的法子,也是最有效的法子——草方格,把它死死地护住,形成一道核心防护圈!” 她详细解释道:“把咱们现有的、能找到的所有材料都利用起来——玉米秆、麦秸秆、旧的芦苇帘子、甚至耐旱的芨芨草!按照张教授教的方法,打成标准的方格,一格一格铺下去,用沙压实。草方格能有效降低风速,固定流沙,为将来种草种树创造条件。这是守住根本的第一步!” “但是,”她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语气变得异常严肃,“乡亲们,我必须要跟大家说实话!这第二战场能不能最终守住,咱们明年秋天,田里能不能有点收成,不至于彻底绝收,关键就看第一战场的水仗打得怎么样!” 她的木棍在水源区和口粮田之间画了一条清晰的连线:“有了水,哪怕只是初步有了稳定的水源,咱们扎下的草方格才能发挥真正的作用!草方格里的草籽才有可能发芽、生长,慢慢形成真正的绿色活屏障;有了水,咱们才能在拼死保住的核心田地里,补种一些像谷子、糜子、沙棘这类特别耐旱的作物,才能看到一抹绿色,才能闻到粮食的香味,才能有继续坚持下去的底气,才能活下去!” “所以,守护口粮田,和找水打井,必须同步进行!” 她强调道,思路清晰,“咱们要分头行动,齐头并进!年轻力壮的主要跟着勘探队找水、筹备打井的前期工作;老人、妇女和半大的孩子,只要还能动,就先动手,从田边开始,扎草方格,清理田里的流沙!咱们要跟流沙抢时间,跟老天爷抢生机,分秒必争,不能浪费一点工夫!” 台下立刻有人大声响应: “穗儿放心!扎草方格这活儿我们能干!明天天不亮我就带娃他娘去地里!” “我家院里还有好几垛去年的玉米秆,都没舍得烧,正好派上用场!” “我虽然腿脚不利索,但坐着捆草绳子、递递秸秆没问题!算上我一个!” “对!咱们妇女能顶半边天!不能光等着!” 看到大家被调动起来的积极性,拾穗儿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她点点头,目光中充满赞许,随即,她的木棍坚定地移向了地图上方,那片用刺目红色标注、代表着威胁源头的区域——村落西北和北面那几座巨大的、正在不断移动的流动沙丘。 “第三战场,阻击战:锁住风口,固定流沙!” 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冷峻,带着临战的肃杀之气。 木棍指向那几个用红色箭头标示、仿佛张着巨口的沙魔源头。 “大家都清楚,那就是这次差点把咱们金川村吞掉的罪魁祸首!它们不光毁了咱们的家,现在还在一步步朝着咱们保命的口粮田、朝着咱们未来要打井的地方逼近!必须把它们拦住,钉死在外面!” “我们要在这几个最主要的风口地带,利用沙袋、秸秆网格,建立一道坚固的防线。” 她的木棍在地图上画出一道长长的、弧形的屏障标记,“这里,风最猛,沙最活,流动性最强,所以工程量最大,用工最多,而且——最苦、最累、最危险!” 她环视着村里的年轻人们,语气诚恳而带着托付重任的庄重:“这道防线,需要咱们村最强壮的劳力顶上去!我知道,这意味着要顶着能把人吹跑的狂风,迎着打在脸上生疼的飞沙,在沙丘上艰难作业。一不小心,就可能被流沙困住,甚至……有生命危险。” 她顿了顿,看到以王虎子为首的几个年轻人脸上非但没有惧色,反而露出了跃跃欲试的表情,心中稍安,继续说道:“但为了守住咱们刚刚规划好的家园,为了咱们的老人孩子能有一个不再担惊受怕的未来,我希望,恳请咱们村的汉子们,能挺身而出!再苦再累再危险,也得把这道防线,像钉子一样,牢牢地钉死在沙地上!绝不能让沙魔,再往前踏进一步!” “我去!”王虎子第一个吼了出来,他梗着脖子,胸膛挺得老高,“我年轻,有的是力气!风口再凶,还能凶过咱们金川村爷们儿的决心?我不怕!” “算我一个!” “我也去!不就是吃沙子吗?老子跟它拼了!” “还有我!守不住沙丘,我都没脸回来见爹娘!” 一时间,二三十个青壮年劳力纷纷站了出来,挥舞着拳头,声音洪亮,充满了保卫家园的豪情和视死如归的勇气。 他们的热血,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拾穗儿看着这些可敬的乡亲,眼眶再次发热。 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用木棍最后在村落周边、房前屋后、未来的草方格内部区域缓缓划过,留下充满生机的绿色印记。 “第四战场,未来工程:见缝插绿,恢复生态!” 她的声音变得柔和,充满了憧憬,仿佛已经看到了那片绿色。 “等前面三个战场稳住阵脚,水源有了初步保障,沙墙筑牢了,口粮田暂时守住了,咱们就要开始更长远的规划——见缝插针地种树、种草!” “种什么呢?就种那些咱们本地土生土长、最耐旱、最耐贫瘠,能在沙地里扎下根去的品种。” 她如数家珍,“沙枣,果子能吃,树干能做材;梭梭,固沙能手;花棒、杨柴,长得快;沙棘、柠条,既能固沙,果子还有经济价值……咱们要因地制宜,什么容易活就先种什么,什么长得快就多种什么!咱们要在村子外围种上宽宽的防护林带,在田埂上、渠边上种上固沙林,在房前屋后、院子里种上果树和耐活的花草。咱们要让金川村,一步一步,重新变回那个绿树成荫、鸟语花香的家园!” 说到动情处,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但眼神无比明亮:“但我必须再强调一次,”她的语气重新变得严肃,木棍再次点向水源地,“种什么?什么时候种?怎么种才能活?这一切,都得听水的指挥!水到哪里,绿色才能到哪里,希望才能到哪里!绝不能盲目,不能蛮干,不能浪费一滴宝贵的水资源!所有的种植计划,都必须、也一定要在张教授和陈阳的科学指导下进行!咱们要确保种下一棵,就能活一棵,种下一片,就能绿一片!” “这第四战场,是咱们的希望工程,是给子孙后代积攒的福泽。” 她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带着穿越时间的力量,“也许,咱们这一代人,看不到金川村完全变回绿水青山的那一天。但只要咱们今天开始种,坚持下去,一年年地种,一代代地护,总有一天,咱们的孙子、重孙子,就能在这片被咱们用血汗浇灌出来的绿色土地上,安居乐业!咱们今天流的每一滴汗,吃的每一口沙,都是在为他们铺路!” 四个战场,层次分明,逻辑严谨,从解决当下生死攸关的水源问题,到守住生存底线的口粮田,再到抵御外侮的防风固沙,最后到重建家园的生态恢复。 既有迫在眉睫的生死挣扎,也有中期坚韧的阵地防御,更有长远美好的绿色梦想。拾穗儿的规划,不仅直面了最残酷的现实,更给出了一条清晰可见、充满智慧且可操作的行动路径。 她站在那里,身形在火光映照下算不得高大,却像一棵深深扎根于沙地的梭梭树,沉稳、坚韧,散发着令人心安的磅礴力量。她以其超凡的远见、清晰的思路和不可动摇的信念,成功地将一幅看似不可能实现的治沙蓝图,深深地刻进了每一位乡亲的心里。 篝火依旧在噼啪燃烧,寒风依旧在旷野呼啸,但打谷场上的气氛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绝望的阴霾被驱散,恐慌的情绪被抚平,取而代之的是被点燃的斗志、升腾的希望和空前团结的决心。 每一张脸上都焕发出光彩,每一双眼睛里都闪烁着对未来的期盼。 之前的焦虑、恐慌、迷茫,都化作了此刻的坚定、决绝与同舟共济的温情。 李大叔猛地站起身,由于激动,声音有些沙哑:“穗儿娃!你就说吧,具体咋干?咱们都听你的!你说怎么干,咱们就怎么干!” “对!听穗儿的!” “金川村能不能活,就看这一搏了!” “拼了!” 群情激昂,声音汇聚成一股强大的力量,直冲云霄,仿佛连呼啸的寒风都被这股众志成城的气势所慑服。 拾穗儿看着眼前这一幕,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但这泪水,不再是绝望和悲伤,而是激动、是欣慰,是感受到巨大责任和信任的热流。 她知道,最艰难的动员时刻过去了,接下来,将是更加艰苦卓绝的奋斗。 但此刻,她心中充满了信心。 她抬起手,轻轻擦去眼泪,目光再次扫过全场每一张坚定的面孔,用尽全身的力气,清晰地说道: “好!那咱们就说定了!从明天,不,从此刻起,金川村治沙保村大战,正式开始!” (本章完) 第57章-分工 篝火的余温尚未完全散尽,橘红色的光焰在凛冽的寒风中顽强地跳跃着,将打谷场上百余张饱经风霜却又无比坚毅的面孔映照得格外清晰,每一道皱纹、每一个眼神都仿佛在诉说着生活的艰辛与不屈。 拾穗儿站在那张承载着金川村未来希望的简易木桌旁,额前几缕被汗水濡湿的碎发在火光的映照下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她那双亮如星辰、此刻却布满血丝的眼睛,缓缓地、极具分量地扫过全场每一张熟悉的面庞。 方才她与张教授、陈阳一同描绘的那四张关乎存亡的战场蓝图,已然像投入干涸心田的火种,在每个人心头燃起了熊熊的求生斗志与变革的决心。 与张教授、陈阳再次低声快速商议了几句,敲定了几个关键细节后,拾穗儿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霍然转身,再次面向鸦雀无声的人群。 她的声音虽然带着连日操劳的沙哑,却沉稳有力,每一个字都像是敲打在人们心上的鼓点,清晰地穿透了戈壁夜风那永不停歇的呜咽:“乡亲们!四个战场的路子,咱们已经摆清楚了!形势逼人,生死攸关,容不得半点犹豫,更容不得半点含糊!现在,到了咱们分兵派将,各司其职的时候了!要把每一分力气都用在刀刃上,要把千斤重担,实实在在地扛在每个人的肩膀上!” 人群瞬间变得更加寂静,连孩子的啼哭声都仿佛被这肃穆的气氛所感染而止息。百余双眼睛,带着全然的信任与急切的期盼,齐刷刷地聚焦在拾穗儿身上,聚焦在她身后那张画满了箭头和标记的地图上。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临战前的紧张与激动。 “第一战场,水源攻坚队!” 拾穗儿的声音陡然拔高,清晰地在夜空中回荡。 她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一般,率先落在了坐在前排、眉头紧锁、吧嗒着旱烟袋的李大叔身上。 “李大叔!” 她语气郑重,“您是咱们村的老把式,几十年风里来沙里去,对咱们村周边每一道沟壑、每一片沙地的脾性,比对自己手掌的纹路还熟!找水打井这项牵头重任,关系到全村人的命脉,非您这位经验老道、沉稳可靠的老将出马不可!这个队长,请您来当!” 李大叔像是被点燃的炮仗,猛地从磨得光滑的石磙上站起身,常年被风沙侵蚀而略显佝偻的腰背瞬间挺得笔直,仿佛一株迎着风沙的老红柳。 他扔掉手中的烟袋,声音洪亮,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穗儿娃!张教授!还有乡亲们!你们就放一百二十个心!这把老骨头,就算豁出去,也保证完成任务!找不到水,我李老五没脸回来见大家!” “好!” 拾穗儿眼中闪过赞许和信任的光芒,随即开始细化部署,“您的队伍,以赵铁柱、王强等二十名最精壮、最能吃苦耐劳的年轻后生为主力!他们的任务,就是全力配合张教授带来的专业勘测团队——搬运那些精贵的仪器设备、根据勘测结果清理井场、做好一切前期准备和后续的挖掘工作!同时,再配五名心细如发、手脚麻利的妇女同志,提前筹备好打井所需的绳索、箩筐、铁锹、镐头等一应工具物资,确保前线需要什么,咱们后方就能立刻补上什么,绝不能耽误一分一秒!” 她说完,立刻转向身旁的张教授,语气极为恳切,“张教授,这寻找地下水源,是技术活,更是精细活,所有的勘测、定位、技术把关,就全仰仗您和您的团队了!咱们村里人,全力配合!” 张教授推了推鼻梁上厚厚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里满是科学工作者的严谨和不容置疑的坚定:“拾穗儿同志,李大叔,各位乡亲,请放心!我们团队已经连夜调试好了所有设备,明天天一亮,立刻开工!我们会争分夺秒,运用一切技术手段,争取在三天之内,拿出最科学、最可靠的初步井位方案!绝不辜负大家的期望!” 站在张教授旁边的陈阳紧接着上前一步,年轻的脸庞上写满了责任与担当:“穗儿,李大叔,我跟李大叔的队伍一起行动!我负责协助张教授记录勘测数据、协调技术上的细节沟通,确保信息畅通无阻。同时,我会立刻想办法联系省水利厅和农科院的专家老师,争取通过电话或者最快的方式,获得更多的远程技术指导和支持!多一份智慧,咱们就多一分把握!” 拾穗儿看着配合默契的教授和学子,心中稍安,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的目光随即越过人群,落在了靠后位置一位头发几乎全白、手里下意识地攥着一截磨得异常光滑的旧草绳的老者身上。 那是马大爷,村里最年长的几位老人之一。 拾穗儿的语气变得愈发恳切,甚至带上了几分敬重:“第二战场,固沙护田队!” 她声音清晰地说道,“咱们村周边这一千多亩曾经能长出好庄稼的良田,是祖祖辈辈留下的命根子,是咱们未来能不能重新吃上自己粮食的根基!草方格固沙,看着简单,就是埋草捆子,可这里面的门道深了!分寸、地形、草的疏密、埋的深浅,差之毫厘,效果就可能谬以千里!搞不好,不但固不住沙,反而可能伤了地里残存的墒情,甚至毁了将来可能发芽的禾苗!” 她停顿了一下,让话语的分量沉下去,然后目光灼灼地看向马大爷:“马大爷!您跟着父辈们,在这片沙地边上扎了一辈子的草方格,最懂这里面的诀窍,最知道怎么让它既能牢牢锁住风沙,又不会毁了咱们庄稼生长的希望!这护田队的队长一职,经验至上,非您这位老把式莫属!请您务必挑起这个担子!” 马大爷原本有些浑浊的眼睛,在听到拾穗儿这番话后,骤然迸发出惊人的光彩。 他浑身一震,用那满是老茧、青筋凸起的手撑着膝盖,有些颤抖却异常坚定地站了起来,脸上的每一道深壑般的皱纹里,都透出了沉甸甸的责任感和被信任的激动:“穗儿娃!张教授!你们……你们信得过俺这把老骨头,俺……俺就算拼了命,也得把这事办好!这田,是俺们祖祖辈辈用血汗浇灌出来的,是咱们金川村的根!俺就是用手刨,用牙啃,也得用这草方格,把该死的风沙死死挡在田外边!” “有您这句话,咱们就放心了!” 拾穗儿的声音也带着一丝激动,她开始详细部署这支队伍的结构,“您的队伍,要以像您一样有经验、熟悉地情的老人为核心!请您亲自挑选十五位跟您一样,在这片土地上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真正摸透了地里脾气的老伙计!你们的核心任务,就是定方位、把控全局,尤其是每一个草方格的疏密间距和埋设深度——这直接决定了固沙的效果和田地的未来,是决定成败的关键!然后,再配二十名肯学能干、有力气的青壮劳力,和十五名心细耐劳的妇女同志!让老人们手把手地教,年轻人踏踏实实地学!负责割草、捆扎、运输、铺埋这些具体工作!咱们就用老带新、熟带生的法子,既保证工程质量,又能把进度赶上去,还能把这门保命的手艺传下去!” 她再次转向张教授,“张教授,还得劳烦您,把科学的间距参数、埋深标准,和马大爷他们这些老辈人积累下来的宝贵经验结合起来,找出最优方案,让咱们的草方格固沙效果更稳、更持久!” 张教授连忙郑重地点头,眼中充满了对民间智慧的尊重:“马大爷是真正的实践专家,是活地图,活教材!我一定全力配合,帮助把经验数据化、标准化,咱们双管齐下,保证把这千亩良田,护得如同铁桶一般严实!” 马大爷身后,那些被点到的、同样满脸风霜的老人们纷纷激动地应声,而年轻人们也主动往前凑,眼神里充满了想学到这门安身立命真本事的渴望和干劲。 “第三战场,风口阻击战!” 拾穗儿的声音陡然再次拔高,带上了临战前的肃杀之气,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全场那些血气方刚的青壮年。 “这里!” 她的手指向地图上那个标着巨大红色箭头的西北方向。 “是咱们的第一道防线,更是最关键、最凶险的一道屏障!那片不断移动的流动沙丘,就是这次吞掉咱们家园的罪魁祸首!如果不把它们牢牢锁死在风口,那么,护田队辛辛苦苦扎好的草方格,水源队未来打出的深井,都可能在一场大风之后,被新的流沙无情掩埋!这个战场,条件最苦,环境最险,意义最重!必须派上咱们金川村最硬、最韧、最能打硬仗的骨头顶上去!” 她的话音未落,人群中,一个身材高大魁梧、古铜色脸庞上带着一道浅疤、眼神锐利如刀的汉子应声而出,声如洪钟:“穗儿娃!这风口,俺熟!往年跑运输没少在那吃沙!这队长,让俺来!” 正是村里有名的硬汉周虎,胆大心细,为人仗义,在年轻人中极有威信。 拾穗儿看到周虎主动请缨,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和赞许,沉声道:“周虎哥!你胆大心细,熟悉风口地形,更有一股子不服输的狠劲,这风口阻击队的队长一职,非你莫属!”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异常严肃,带着叮嘱,“但是,周虎哥,还有即将跟你去的所有兄弟们,你们都要给我牢牢记住!咱们这不是去逞匹夫之勇,不是去蛮干!这是阻击战!是持久战!战略上要藐视它,战术上必须重视它!既要千方百计守住风口,挡住沙丘,也必须要时刻注意安全,保护好自己!咱们金川村的每一个劳力,都是宝贵的财富,一个都不能折损!” 周虎胸膛挺得如同戈壁上的白杨,用力握拳捶打着自己结实的胸膛,发出沉闷的响声:“穗儿娃!你放心!道理俺都懂!不把那沙魔钉死在这风口上,俺周虎,提头来见你和乡亲们!” “好!要的就是这股子气势!” 拾穗儿开始布置最前线的任务,“你的队伍,要精选三十名身强力壮、意志坚定、绝对敢打敢拼又能听从指挥的小伙子!张教授会首先带领你们去风口实地勘察,根据风向、沙丘移动速度和地形地貌,科学选址,教你们如何利用天然地形布防。你们要运用的主要武器,是沙袋、芦苇帘,以及更高密度、更坚固的加强型草方格!目标是搭建起多层次的立体防护墙!你们的任务,就是在沙丘向前推进的关键路径上,用最快的速度,筑起一道乃至数道坚不可摧的屏障,最大限度地减缓风速,固定流沙,想尽一切办法,绝不能让沙丘再往前挪动哪怕一步!” 她再次看向张教授,眼神中带着托付,“张教授,风口地形复杂多变,所有的技术指导、作业规范,尤其是安全红线,就拜托您了!一定要把风险降到最低!” 张教授神色凝重地点头,深知肩头责任重大:“我会亲自跟着风口队行动至少头三天!先划定绝对安全的作业区域,建立预警机制,然后再一步步教大家科学布防的方法和紧急避险的措施。确保咱们的阻击行动,既有效果,又最大程度保证人员安全!” 周虎身后,那三十名被点到的精壮小伙子纷纷上前一步,自动排成两排,个个眼神炽热,脸上透着视死如归的决绝,齐声发出震天的呐喊:“守住风口!绝不后退!人在阵地就在!” 雄壮的声浪汇聚在一起,直冲云霄,仿佛要将这压抑的夜空撕开一道口子,连寒风的呼啸声都被短暂地压了下去。 “第四战场,生态恢复队!” 拾穗儿的语气从刚才的肃杀转为深沉而充满期许,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老、中、青三代村民。 “乡亲们,这第四个战场,是咱们的未来工程,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事业,是给咱们的子孙后代留下绿荫和福泽的长远之仗!等到风口初步稳住,水源有了基本保障,咱们就要立刻见缝插针,开始在收复的沙地上,种下一片片绿色的希望!” 她抬手指向地图上那些用绿色标记出的、规划中的防护林带和恢复区,声音清晰而富有感染力:“咱们要种的,不是娇贵的花花草草,都是经过千百年自然选择、能在沙地里顽强生存的‘硬骨头’——沙枣、沙棘、梭梭、柠条、杨柴!这些树种,个个都是耐旱、耐贫瘠、抗风沙的英雄!它们的根系能像网一样牢牢抓住流沙,它们的树冠能有效削弱风力。而且,沙棘、沙枣的果子能卖钱,梭梭可以嫁接肉苁蓉,柠条、杨柴是很好的饲草和燃料!这既是治沙,也是咱们未来增收致富的好路子!” 人群中,一位常年默默打理着村里残存的那小片老林带、对各种苗木习性极为熟悉的老人站了出来,他是赵老根。 赵老根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沉稳的力量:“穗儿娃,张教授,俺老头子没啥大本事,就是摆弄了一辈子树木,懂些栽种管护的皮毛。这生态恢复队,俺想试试,牵头带着大家干起来!” 拾穗儿眼中顿时满是欣喜和激动,连忙用力点头:“赵大爷!您太谦虚了!您懂苗木习性,会育苗嫁接,更知道怎么伺候这些小苗成活、长大,您是咱们村活着的林业百科全书!这生态恢复队的队长,由您来担任,是再合适不过了!咱们的未来,就拜托您了!” 她开始描绘这支特殊队伍的蓝图,“您的队伍,不分老幼,不论男女,只要愿意学、肯出力、心中有绿意的,都可以加入!咱们先挑选十位像您一样懂些苗木知识的老人,作为技术核心,负责挑选最适合的苗木品种、培育健壮的树苗、最关键的是,要把栽种、管护的技巧,毫无保留地教给年轻人!然后,再配备二十名青壮劳力,负责平整沙地、挖坑、栽苗这些需要力气的重活;妇女同志们可以发挥心细的优势,帮忙收集树种、处理枝条、浇水、施肥、看护幼苗。咱们的策略是循序渐进,先易后难,首先在村庄周围相对避风、土质稍好的地方,以及在风口屏障的内侧试种,积累经验,成功后再逐步向外扩大种植面积,最终形成包围咱们家园的绿色长城!” 她转向张教授和陈阳,语气恳切:“张教授,陈阳,这植树造林,科学性极强,什么时候种、种多深、株距行距多少、怎么浇水施肥能提高成活率,这些都需要你们专业的指导!” 张教授脸上露出了对这项长远事业充满信心的笑容:“没问题!我会立刻整理一份详细的、图文并茂的栽种管护手册,把每种树的习性、适宜的立地条件、栽种要点和常见问题处理办法都写清楚,印出来发给大家,并且现场手把手地教,直到大家掌握要领!” 陈阳也立刻补充道:“我已经通过邮件联系了我的导师和农科院的师兄师姐,向他们说明了咱们这里的紧急情况和长远规划,正在积极争取协调一批优质的、适合咱们这里生长的耐旱苗木和草籽,一旦有消息,我会第一时间想办法尽快运过来支援大家!” 赵老根听着这周密的计划和有力的支持,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欣慰笑容,他提高嗓音,对周围的乡亲们说:“乡亲们呐!种树,就是种希望,种未来!只要咱们按照科学的方法来,像对待自己孩子一样精心管护,俺相信,这片黄沙地里,一定能长出绿苗,咱们金川村的日子,也一定能像这树苗一样,重新焕发生机,越来越有奔头!” 人群中响起了热烈而持久的响应声,不少人的眼中都闪烁着对绿色家园的憧憬之光,尤其是年轻人和妇女们,纷纷激动地表示要加入生态队,为子孙后代留下一片绿荫。 “最后,也是至关重要的,后勤保障与水资源管理队!” 拾穗儿的目光最后转向了以王婶为首的妇女们,“王婶,还有所有的姐妹们!你们是所有前线战场的坚强后盾,是维系整个战斗体系运转的生命线!你们的工作,看似不在风沙一线,却至关重要,关乎全局!” 她的语气无比郑重,“清点、加固现有的每一个水窖,制定并严格执行最节水的分配方案,保障所有前线队员的伙食供应,收集、储备一切可以用于储水的工具……每一件工作,都细致繁琐,却都关系到咱们这支治沙大军能不能坚持到底,能不能看到胜利的曙光!王婶,这个大后方,这个命脉中的命脉,我就全权拜托给您和妇女同志们了!” 王婶立刻放下怀里已经睡熟的孩子,快步走出人群,她的声音清脆响亮,带着妇女特有的干练和韧劲:“穗儿!张教授!你们就放心吧!水是命根子,饭是硬支撑!俺们妇女同志,心细,手巧,能吃苦!保证把咱们的水源看得比眼珠子还金贵,一滴都不浪费!也保证让前线的爷们儿们,不管多晚回来,都能吃上一口热乎饭,喝上一口干净水!这大后方,俺们一定守得稳稳当当,绝不给前线拖后腿!” 周围的妇女们群情激昂,纷纷出声响应,眼神中透着一股“巾帼不让须眉”的坚定和责任感。 接下来,分工继续有条不紊地细化下去:村里的老木匠负责带领徒弟检修、制作所有需要的工具;略懂电器的年轻人协助张教授的学生们调试和维护勘测设备;几位德高望重但体力不足的老人自发组成了安置点巡逻队,负责照看老弱病残,维持秩序;以苏晓为首的支教老师们,则主动承担起了记录各队每日分工、统计工分、管理登记有限物资的文书工作,确保一切有据可查,公开透明。 当所有的分工大致落定,拾穗儿环视全场,语气变得格外严肃,宣布了一项重要的制度:“乡亲们!从今天起,咱们金川村自救委员会正式成立!同时,实行工分制!各队队长,负责详细记录每个队员每天的工作量、完成情况。每天晚上,由王婶她们汇总,在打谷场的公告栏上公示!未来所有物资的分配,无论是粮食、工具还是未来的用水,都将严格按照工分来执行!多劳多得,公平公正!绝不允许出现浑水摸鱼、偷奸耍滑的现象!咱们要用制度,保证咱们的汗水,不会白流!” 这番话,像是一颗定心丸,让原本还有些担忧分配不公的村民们彻底安心了,脸上露出了踏实和更加积极的笑容。 最后,拾穗儿走到木桌旁,指尖带着无比的珍视,轻轻拂过地图上那些代表未来的绿色标注,用深沉而有力的声音做最后的总结和动员:“乡亲们!大家要牢牢记住,咱们这四个战场,是一个整体,环环相扣,缺一不可!水源队是咱们的命脉,是希望之源;风口队是咱们的屏障,是生存之盾;护田队是咱们的根基,是温饱之依;生态队是咱们的未来,是绿色之梦!咱们必须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互相支援,互相配合,绝不能各自为战,更不能顾此失彼!” “听穗儿的!” “咱们都记下了!” “一定互相帮衬!” 人群中响起了整齐而响亮的回答,声音里充满了众志成城、共渡难关的磅礴力量。 此刻,戈壁的寒风依旧在旷野中不知疲倦地呼啸盘旋,但打谷场上的气氛却截然不同,变得无比热烈、坚定而充满希望。 曾经在天灾面前一度茫然无措、如同一盘散沙的村民们,此刻已然被有效地组织起来,凝聚成了一支目标明确、分工清晰、纪律严明的战斗集体。 每个人的脸上都褪去了昨日的恐慌与绝望,换上了坚毅、果敢与决绝的神情,一双双眼睛里,闪烁着对生存的强烈渴望、对家园的深沉眷恋,以及一种即将投身伟大战斗的激动与庄严。 拾穗儿看着眼前这令人热血沸腾的一幕,心中百感交集,有压力,有感动,更有无限的勇气升腾而起。她抬起双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用一种带着滚烫温度、仿佛能点燃夜空的的力量,发出了最后的战斗号令: “乡亲们!路,已经铺在了咱们脚下!仗,就在咱们眼前!从明天天亮开始,咱们各就各位,各司其职,全力以赴!我拾穗儿在这里,和大家立下誓言:只要咱们不放弃、不退缩、心连着心、手挽着手,就没有跨不过去的火焰山,没有挡不住的风沙魔!我相信,咱们金川村人,一定能用我们的双手,我们的汗水,我们的智慧,打赢这场治沙保村的生死战!一定能在这片黄土地上,重新种出绿色的家园,牢牢守住咱们的根!” “守住家园!种出绿洲!金川村,必胜!” “必胜!必胜!必胜!” 撼天动地的呐喊声,再次从每个人的胸腔中迸发出来,汇聚成一股无可阻挡的洪流,在清冷的夜色中久久回荡、激荡。 篝火的光芒映照下,每一个人的身影都被拉得很长,显得格外挺拔,仿佛一道道正在崛起的、坚不可摧的绿色屏障,毅然决然地矗立在了金川村与那肆虐无情的风沙之间。 一场艰苦卓绝、考验意志的治沙生存之战,即将在黎明破晓时分,正式拉开悲壮而伟大的序幕。 第58章-寻水 黎明前的戈壁滩,是被冻住的寂静。 星斗悬在墨蓝的天幕上,寒辉洒在无边无际的沙砾上,泛着一层冷冽的银白。 风裹着冰碴子,像无数把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连呼出的白气都能瞬间凝结成霜。 李大叔裹紧了身上的补丁风衣,粗糙的手按了按腰间的旱烟袋,目光扫过身后整装待发的队伍—— 二十名精壮队员背着铁锹、镐头,后勤组的妇女们拎着装满干粮和水壶的帆布包。 张教授和陈阳团队则小心翼翼地护着几台被厚棉絮和防水布层层包裹的仪器,那是省城调来的高密度电法仪、核磁共振找水仪,还有便携式测井仪,每一台都价值不菲,是这次寻水的“宝贝疙瘩”。 “出发!”李大叔的声音沙哑却有力,像一块投入寒潭的石头,打破了戈壁的沉寂。 他走在队伍最前面,脚下的流沙被踩出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很快又被风轻轻抚平。 作为土生土长的戈壁人,李大叔今年六十三岁,额头上的皱纹深得能夹住沙粒,那是岁月和风沙刻下的印记。 他年轻时跟着父辈打井、治沙,对这片土地的脾性了如指掌,哪里可能藏水,哪里是流沙陷阱,他心里都有一本账。 “张教授,您跟紧我,前面那段是虚沙区,踩上去容易陷。” 李大叔回头叮嘱道。 张教授今年五十八岁,戴着一副厚厚的近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为了这次寻水,他和团队熬了三个通宵,整理了近十年的区域水文地质资料。 他点点头,扶了扶眼镜,对身边的陈阳说:“把GPS定位打开,记录下我们的行进路线,待会儿到了老井遗址,先测一下周边的地形高程。” 陈阳应声答应,迅速从背包里掏出平板电脑和GPS接收器。 他是张教授的得意门生,刚三十出头,毕业后就跟着张教授研究干旱区水文地质,别看年纪轻,却已经参与过好几次大型找水工程。 他手指在屏幕上飞快滑动,屏幕上立刻显示出实时的经纬度和海拔数据:“张教授,当前海拔1286米,向西南方向行进,预计还有四十分钟到达老井遗址。” 队伍沉默地前行,只有脚步声、工具碰撞声,以及风穿过沙砾缝隙的“呜呜”声。 陈阳一边走,一边观察着周围的环境,手里的笔记本上已经画满了草图:稀疏的骆驼刺沿着地势低洼处分布,沙棘的枝条干枯发黄,只有顶端冒出一点点嫩绿,远处的沙丘呈现出流动的弧形,那是常年盛行风的杰作。 “李大叔,您看那边的沙垄,是不是顺着西北风的方向延伸的?” 陈阳指着远处的沙丘问道。 李大叔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点点头:“没错,这戈壁上的沙,都是被风推着走的。老辈人说,‘沙随风走,水顺地流’,真正的水脉,绝不会在光秃秃的沙丘上,多半藏在这种沙垄之间的洼地,或者有植被扎堆生长的地方。” 他顿了顿,又说:“当年那口老井,就是在两条沙垄的交汇处挖的,听说挖井的时候,挖到三丈深就见水了,水旺得很,能供村子所有人畜使用。” “那后来为什么干涸了?”陈阳好奇地问。 “一是风沙太大,把井口给埋了,二是这些年气候越来越干,地表水少了,地下水位也跟着降了。” 李大叔叹了口气,“不过老辈人传下来一个说法,说那口老井底下连着一条‘活水脉’,就像人的血管一样,虽然表面看不见,但一直都在流动,只是有时候会往深处藏,只要找对了地方,就能再把水引出来。” 说话间,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晨曦穿透云层,给戈壁滩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又走了十几分钟,李大叔突然停下脚步,指着前方一片被流沙半埋的区域:“到了,那就是老井遗址。”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片高低不平的沙地上,立着半截断裂的木辘轳,黝黑的木头已经被岁月侵蚀得布满裂纹,风一吹,便发出“吱呀吱呀”的哀鸣,像是在诉说着当年的往事。 辘轳旁边,是一个被流沙填满大半的井口,井口周围的石板早已风化开裂,上面还能隐约看到一些模糊的刻痕。 “大家先休息十分钟,喝点水,吃点干粮,然后我们开始工作。” 张教授招呼道。队员们纷纷放下肩上的工具和仪器,后勤组的王婶和刘嫂立刻拿出水壶和馍馍,分给每个人。 陈阳喝了一口水,感觉干裂的嘴唇稍微舒服了一些,他走到老井遗址旁,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拨开井口周边的流沙,露出下面板结的黄土。 “教授,您看这里的土层,颜色比周围的要深一些,而且质地更紧实。” 陈阳喊道,张教授立刻走了过来,从背包里掏出一把地质锤和一个放大镜,轻轻敲了敲土层,又用放大镜仔细观察起来:“这是典型的粉质黏土层,透水性差,是良好的隔水层。当年的老井能出水,说明在这层黏土下面,一定有含水层。” 他站起身,从队员手中接过高密度电法仪的发射机和接收机:“陈阳,你带两个人,沿着老井周边,以五十米为间隔,布置测线,我和李大叔负责记录数据。记住,电极要插牢,避免接触不良影响数据准确性。” “明白!”陈阳立刻行动起来,和两名队员一起,拿出电极棒和电缆线,开始在老井周边布置测线。 电极棒是特制的,带着尖锐的金属头,能够轻松插入坚硬的土层。 陈阳跪在地上,一手扶着电极棒,一手用地质锤轻轻敲打,将电极棒牢牢固定在地面上,然后将电缆线连接好。 戈壁滩的清晨虽然寒冷,但一会儿功夫,陈阳的额头上就渗出了汗珠,他用手背擦了擦,继续专注地工作着。 李大叔站在一旁,看着陈阳他们忙碌,时不时提醒道:“小伙子,那边的沙层薄,下面是砾石,电极插浅点就行; 这边是虚沙,得插深点,不然风一吹就歪了。”他的经验果然管用,陈阳按照他说的调整了电极插入的深度,电缆线连接得更加稳固了。 布置好十条测线后,张教授按下了发射机的开关。 仪器立刻发出“嗡嗡”的轻微声响,电流通过电极棒传入地下,再通过接收机接收反射回来的信号,转化成数据显示在屏幕上。 “高密度电法勘探的原理,是通过测量地下不同深度的电阻率分布,来判断是否存在含水层。” 张教授一边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数据,一边对李大叔解释道,“水的电阻率低,岩石和干土的电阻率高,如果屏幕上出现低阻异常区,就说明下面可能有地下水。” 李大叔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眼睛却紧紧盯着屏幕:“那咱们现在测出来的,怎么样?” 张教授眉头微微皱起:“目前来看,浅层二十米以内,电阻率普遍偏高,没有明显的低阻异常,说明浅层地下水已经干涸了,和你说的地下水位下降相符。” 陈阳在一旁补充道:“李大叔,根据区域水文地质资料,咱们这一带的含水层主要分为潜水含水层和承压水含水层。潜水含水层离地表近,容易受气候影响,干旱年份就会干涸;而承压水含水层埋藏较深,受气候影响小,水量也更稳定,咱们要找的,应该就是承压水含水层。” “就是老辈人说的‘活水脉’吧?”李大叔问道。 张教授笑了笑:“可以这么理解。承压水含水层通常被隔水层包裹着,像一个巨大的地下水库,只要找到它的位置,打井穿透隔水层,水就会因为压力自动喷涌出来,水量非常可观,足够村里灌溉沙方格和庄稼。” 第一天的勘测工作持续到中午,太阳渐渐升高,戈壁滩的温度也急剧上升。 中午时分,气温已经超过了三十五摄氏度,太阳像一个巨大的火球,炙烤着大地,沙砾被晒得滚烫,脚踩在上面,隔着鞋子都能感觉到灼痛。 队员们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脸上布满了沙尘和汗水的混合物,嘴唇干裂得厉害,不少人的嘴角都渗出血丝。 后勤组的王婶和刘嫂把带来的绿豆汤倒进保温桶里,分给大家:“快喝点绿豆汤解解暑,别中暑了。” 绿豆汤是凌晨出发前熬好的,带着淡淡的清香,喝下去清凉解暑,让人瞬间精神了不少。 陈阳喝了两碗绿豆汤,又拿出防晒霜,往脸上和脖子上涂抹。 戈壁滩的紫外线极强,不做好防晒,用不了半天皮肤就会被晒伤。 他看了看张教授,发现张教授正专注地看着仪器屏幕,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滴落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教授,您也喝点水,涂抹点防晒霜吧。”陈阳递过水壶和防晒霜。 张教授接过水壶喝了一口,摆摆手说:“不用了,我皮糙肉厚,不怕晒。你看这组数据,在老井西北方向一百米处,有一个微弱的低阻异常,深度大概在五十米左右,但范围很小,可能只是一个小的积水囊,不是我们要找的承压水含水层。” 陈阳凑近屏幕看了看:“那我们下午扩大勘测范围吧,把测线延伸到两千米以外,说不定能找到更大的低阻异常区。” “好,就这么办。”张教授点点头。 下午的太阳更加毒辣,空气仿佛都被烤得扭曲了,远处的景物看起来都有些模糊。队员们顶着烈日,继续布置测线、采集数据。 陈阳负责记录数据,手心的汗把笔记本洇得发皱,仪器屏幕被晒得发烫,他不得不每隔十分钟就用衣角擦拭一次,才能看清上面的数据。 有一次,他不小心手一滑,笔记本掉在了沙地上,上面的字迹立刻被风沙糊住了一部分。 陈阳心疼得不行,赶紧把笔记本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清理掉上面的沙尘,幸好关键数据都已经记在了脑子里,他立刻重新补写在旁边。 李大叔年纪大了,耐不住高温,脸色有些发白,但他还是坚持跟着队伍,时不时蹲下身,抓起一把沙土在指尖捻搓,或者观察着周边的植被。 “张教授,你看那边,”李大叔突然指向老井东南方向的一片区域,“那片骆驼刺长得比别的地方茂盛,而且根部的土看起来更湿润。” 张教授和陈阳立刻走了过去。果然,那片区域的骆驼刺虽然依旧矮小,但枝条比其他地方的要粗壮一些,叶片也更绿,用手拨开根部的沙土,能感觉到一丝微弱的湿气。 “李大叔,您真是火眼金睛!”陈阳赞叹道,“骆驼刺的根系非常发达,能扎到地下几十米深的地方寻找水源,它长得茂盛的地方,很可能离水脉不远。” 张教授立刻让队员们在这片区域布置测线。果然,当电极棒插入地下后,仪器屏幕上立刻出现了明显的低阻异常信号。 “张教授,你看!电阻率显著降低,范围也很大!”陈阳激动地喊道。 张教授扶了扶眼镜,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太好了!我们立刻调整参数,进行三维探测,确定这个低阻异常区的具体深度和范围。” 三维探测比二维探测更加复杂,需要布置更多的测线和电极,数据处理也更加繁琐。 队员们虽然已经疲惫不堪,但看到希望,都重新燃起了斗志。 赵铁柱和王强两人扛着沉重的电缆线,在沙地上来回穿梭,汗水顺着他们的脸颊往下淌,在沙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湿痕。后勤组的妇女们也没有闲着,她们给队员们递水、擦汗,还时不时帮忙扶一下电极棒。 就在大家忙碌的时候,天边突然出现了一片乌云,风也渐渐大了起来。 “不好,要刮黑风了!”李大叔脸色一变,大声喊道。 戈壁滩上的黑风来得又快又猛,一旦遇上,后果不堪设想。 张教授立刻下令:“所有人立刻停止工作,把仪器收好,用防水布和棉絮裹紧,趴在地上,互相拉住!” 队员们训练有素,立刻行动起来。陈阳和张教授一起,飞快地关闭仪器,将屏幕和接口用防水布包好,然后和其他队员一起,趴在沙地上,互相拉住衣角。 转眼间,黑风就席卷而来,黄沙漫天,能见度不足三米,风声如同鬼哭狼嚎一般,震得人耳朵发疼。风沙打在脸上,像针扎一样疼,嘴里、鼻孔里全是沙土,让人几乎无法呼吸。 陈阳紧紧护着怀里的仪器,感觉自己快要被风吹走了,他死死拉住身边赵铁柱的衣角,才勉强稳住身体。 他担心仪器被风沙损坏,每隔一会儿就用手摸一摸,确认防水布没有松动。 张教授趴在他旁边,大声喊道:“陈阳,别担心,仪器都裹的很严密,不会有事的!” 黑风持续了近一个小时才渐渐平息。风停后,每个人都成了“土人”,头发、脸上、衣服上全是沙土,吐一口唾沫,里面都带着沙粒。 陈阳慢慢爬起来,赶紧打开防水布检查仪器,幸好保护得当,仪器没有受到损坏。 张教授也松了口气,他拍了拍身上的沙土,对队员们说:“大家都没事吧?没事的话,我们继续工作,刚才那片区域的信号非常好,不能错过。” 队员们互相拍打着身上的沙土,虽然疲惫不堪,但眼神依旧坚定。 “没事,张教授,我们还能坚持!”赵铁柱抹了把脸上的沙土,大声说道。 接下来的几天,寻水队一直在老井周边扩大勘测范围,遭遇了更多的困难。 第三天,气温飙升到了三十九摄氏度,一名年轻队员中暑晕倒,后勤组的刘嫂立刻用随身携带的清凉油给他涂抹太阳穴,又喂他喝了凉绿豆汤,过了好一会儿,队员才慢慢苏醒过来。 李大叔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让大家中午多休息两个小时,避开最热的时段,自己则顶着烈日,在周边继续寻找线索。 他想起老辈人传下来的另一个说法:“石缝藏水,凹地聚水,古河道下有水脉”。 于是,他带着两名队员,沿着老井周边的地势,寻找古河道的痕迹。 戈壁滩的地势起伏不大,想要找到古河道的痕迹并不容易,但李大叔凭着经验,观察着岩层的走向和沙土的颗粒大小,最终在老井西南方向两百米处,发现了一片砾石滩。 “张教授,你看这里,” 李大叔喊道,“这片砾石滩的砾石磨圆度很好,说明曾经有水流经过,这里很可能是一条古河道!” 张教授和陈阳立刻赶了过来。 张教授蹲下身,捡起一块砾石,用放大镜仔细观察:“没错,这些砾石的磨圆度确实很高,而且表面有水流冲刷的痕迹,这里大概率是一条古河道。古河道通常是地下水富集的区域,我们立即在这里布置测线!” 陈阳立刻带着队员们在砾石滩上布置测线。 由于砾石滩地势不平,电极棒很难固定,陈阳和队员们不得不先用铁锹挖一个小坑,把电极棒放进去,再用沙土填埋固定。忙活了一个下午,终于完成了勘测。 当数据传送到仪器屏幕上时,所有人都激动得屏住了呼吸。 屏幕上显示出一个范围巨大、信号稳定的低阻异常区,深度在八十到一百米之间。 “张教授,太好了!这个低阻异常区的范围很大,而且深度稳定,绝对是承压水含水层!”陈阳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 张教授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他反复核对数据,又用核磁共振找水仪进行了复测。 核磁共振找水仪的原理是通过测量地下水中氢核的磁共振信号,来确定含水层的含水量和渗透性。 复测结果显示,这个承压水含水层的含水量非常高,渗透性也很好,水量完全能够满足村里灌溉沙方格和庄稼的需求。 “李大叔,找到了!我们终于找到了!” 张教授紧紧握住李大叔的手,声音洪亮地说道,“就在这片古河道下方,八十到一百米深处,有一条大流量的承压水脉,足够咱们整个村子用了!” 李大叔看着屏幕上那些复杂的线条和色块,虽然看不懂,但他从张教授和陈阳激动的神情中,知道他们成功了。 他的眼睛瞬间湿润了,他抬手抹了把眼角,重重地拍了拍张教授的肩膀:“好!好!张教授,陈阳,谢谢你们!谢谢大家伙儿!这几天的罪没白受,老辈人说的‘活水脉’,总算让咱们找着了!” 队员们也爆发出热烈的欢呼,疲惫一扫而空。赵铁柱和王强互相击掌拥抱,后勤组的王婶和刘嫂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欢呼声在空旷的戈壁滩上久久回荡,惊飞了远处栖息的沙鸥。 夜幕降临,戈壁滩的温度骤降,寻水队在老井遗址旁升起了篝火。 篝火熊熊燃烧,映照着每个人脸上的笑容。 李大叔给大家讲起了老井的传说:“听说当年挖这口老井的时候,挖到三丈深,还是干土,大家都快放弃了,结果夜里来了一位白胡子老头,指着井口说‘再往下挖三尺,必有活水’。 大家半信半疑,照着做了,果然挖出了水,而且水旺得很。 后来大家都说,那位白胡子老头是河神显灵,保佑咱们戈壁人有水喝。” 张教授笑着说:“其实哪有什么河神,那位白胡子老头大概率是懂水文的高人。不过,这个传说也印证了咱们的判断,古河道下方确实藏着丰富的地下水。” 陈阳拿出笔记本,一边整理着这些天的勘测数据,一边说:“李大叔,您的经验太宝贵了,要是没有您的指引,我们不可能这么快找到水脉。这次的勘测结果显示,这条承压水脉的补给区在几百公里外的祁连山,通过地下岩层的裂隙,源源不断地输送过来,是真正的‘活水脉’。” 李大叔点点头:“还是你们有文化,懂技术。不过,老辈人传下来的经验,也是一辈辈人用血汗换来的。以后啊,咱们要把经验和技术结合起来,让这戈壁滩变成绿洲。” 篝火越烧越旺,映红了半边天。戈壁滩的风依旧带着凉意,但每个人的心里都暖烘烘的。八十到一百米深的地下,那条涌动的水脉,不仅是生命之源,更是希望之源。 它承载着戈壁人的期盼,也见证着科技与经验的结合,必将浇灌出一片生机勃勃的绿洲。 第59章-护田 清晨的曙光再次洒向金川村,金色的光线穿透薄薄的晨雾,却没能驱散打谷场上弥漫的离绪。 临时驻地旁,两拨告别的身影,让这片本该喧闹的护田起点,多了几分不舍与凝重。 陈阳的父母背着简单的行李,脚步匆匆地找到儿子。 陈母眼圈早已泛红,粗糙的手紧紧攥着陈阳的手,指腹摩挲着他掌心因握铁锹磨出的茧子,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哽咽:“阳阳,家里突发急事,你奶奶病重,我们得立刻赶回去……你在打井队那边好好干,听张教授的话,千万别逞强,渴了就喝水,累了就歇会儿,照顾好自己。” 陈父站在一旁,脸上满是沉稳,黝黑的脸上刻着岁月的风霜,他抬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力道厚重却藏着不舍:“儿子,长大了,能扛事了。打井是护田的根本,是金川村的希望,你得把这事盯紧了,家里的事有我和你妈,不用挂心。” 陈阳望着父母风尘仆仆的模样,母亲鬓角的白发在晨光中格外刺眼,鼻尖一酸,强忍着眼眶里的泪水,重重点头:“爸,妈,你们放心!打井队这边有我,一定配合张教授把井打好,打出足够的水来浇地!你们路上小心,代我给奶奶问好,告诉她我打完井就回去看她。” 他转头看向不远处的拾穗儿,目光坚定:“穗儿,护田的事就拜托你了,等井水通了,咱们一起让田地活过来!”拾穗儿用力点头,声音清亮:“你放心去,田这边有我,有大家伙儿,保证守住咱们的根,不让风沙多吞一寸田!” 不远处,苏晓、杨彤彤和陈静正围在拾穗儿身边,三个姑娘眼眶都红红的。 苏晓攥着拾穗儿的手,指节都有些发白,语气满是歉意:“穗儿姐,真对不住,学校临时通知要搞教学评估,辅导员连夜打电话让我们紧急回去……护田的事没能陪你到底,没能亲眼看到草方格铺起来,太遗憾了。” 杨彤彤从背包里掏出两本用牛皮纸包好的手册,小心翼翼地递到拾穗儿手中,声音带着哽咽:“这是我们连夜整理的《草方格固沙护田要点图解》和《沙地耐旱作物种植初步指南》,把平时跟着马大爷学的、查资料看到的,还有咱们一起巡田时发现的问题和解决办法都记在上面了,每个步骤都画了图,希望能帮你少走点弯路。” 陈静跟着点头,抹了把眼角的泪:“穗儿姐,你一定要坚持住,我们在学校等着金川村护田成功的消息,等田丰收了,我们一定回来帮忙!” 拾穗儿紧紧回握住她们的手,眼眶泛红却语气坚定:“说什么对不起,你们已经帮了大忙了!这些日子,你们跟着我们一起巡田、测土,教大家认耐旱植物,帮着记录护田数据,还给咱们整理了这么实用的手册,我都记在心里。路上小心,到学校记得给我报个平安,将来田地里长出庄稼,我第一时间拍照片告诉你们,给你们寄去最饱满的麦穗!” 张教授也走上前,拍了拍拾穗儿的肩膀,语气郑重:“拾穗儿,护田队就交给你了,你有经验、有担当,大家伙儿都信服你。打井队这边有我和陈阳,我们尽快打出水来,咱们分工协作,一定能守住金川村的田地。” 简单的告别后,拖拉机的轰鸣声在空旷的打谷场上响起,载着陈阳的父母和三位同学渐渐远去,扬起的尘土像一道灰色的幕布,遮住了他们的身影,直到消失在村口的沙丘后。 拾穗儿望着那个方向,久久没有移开目光,随后深吸一口气,将不舍和牵挂压在心底。 她转过身,面向身边的护田队员,身姿挺拔如田埂上的白杨树。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裤脚卷起,露出被晒得黝黑的脚踝,扎着利落的马尾,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脸上虽带着些许疲惫,眼神却格外坚定明亮。 “乡亲们!” 拾穗儿的声音不算特别洪亮,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人虽走了,但护田的事不能停,也停不起!打井队在那边跟石头、跟深度较劲,抢着给咱们送水;咱们得守住这头,跟风沙较劲,不让它们吞了咱们的田——不然井水来了,没田可浇,一切都白搭!”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熟悉的脸,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有正值壮年的汉子,有手脚麻利的妇女,还有几个跃跃欲试的半大孩子。 “今天起,护田队听我调度,咱们分工协作:青壮劳力组成‘固沙组’,负责往田边运谷秸秆、挖压草沟、铺草方格;妇女们结成‘整田组’,修整田埂、清除田间的沙砾和杂草;马大爷、刘二爷几位老把式,就当咱们的技术指导,在各区域巡查把关,有不懂的、拿不准的,大家都问他们。有没有信心?” “好!”队员们齐声应和,声音在田埂上回荡,震得旁边的沙粒轻轻颤动。 拾穗儿没有歇着,她先走到打谷场的角落,那里堆放着村里仅存的一些谷秸秆,都是去年秋收后特意留下来的,干燥、坚韧,是铺草方格的好材料。 但这些远远不够,田边的沙化带绵延数里,需要大量的秸秆。 “家里还有谷秸秆的,麻烦大家回去扛过来,越多越好!” 拾穗儿对着人群喊道,“路远的、力气小的,就少扛点;年轻力壮的,多辛苦辛苦,咱们凑够了材料,才能快点把沙障筑起来!” 话音刚落,不少村民就转身往家里跑。金川村的人家住得分散,最远的几户离田边有三四里地,而且都是坑坑洼洼的沙路,别说车了,连自行车都推不动,所有的谷秸秆都得靠肩膀扛。 拾穗儿也回了家,她家里还堆着两捆谷秸秆,是奶奶生前特意留的,说万一哪天要护田能用得上。 她扛起一捆,沉甸甸的,足有三四十斤,压在肩膀上,瞬间传来一阵酸痛。 她咬了咬牙,用绳子把秸秆捆得更紧实些,扛在肩上,一步步往田边走去。 沙松软,深一脚浅一脚,每走一步都要比平时多费几分力气,秸秆的边缘硌着肩膀,火辣辣地疼,汗水很快顺着额头往下淌,模糊了视线。 走到半路,她看到马大爷正扛着一捆秸秆,蹒跚地往前走。 马大爷快七十了,背有点驼,秸秆压在他肩上,让他的腰弯得更厉害了,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口气,用袖子抹一把脸上的汗。 “马大爷,我来帮您!”拾穗儿赶紧跑过去,想把马大爷肩上的秸秆接过来。马大爷摆摆手,喘着气说:“不用不用,穗儿娃,你自己扛着都够累了,我还能动,这点活不算啥。” 他顿了顿,望着远方的田地,“这田是咱们的根,多扛一根秸秆,就能多铺一块草方格,多拦一分沙,累点值。” 拾穗儿鼻子一酸,没再坚持,只是放慢脚步,陪着马大爷一起走。 一路上,她看到不少村民都在往田边扛秸秆,有的汉子扛着两大捆,压得肩膀都红了,却依旧大步流星; 有的妇女背着半捆,怀里还抱着孩子,孩子手里也攥着几根细小的秸秆; 还有几个半大的孩子,学着大人的样子,扛着一小捆,走几步歇几步,小脸憋得通红,却没人喊累。 走在最前面的是赵铁柱,他是村里最壮实的汉子,扛着三大捆秸秆,每走一段路,就把秸秆放在地上,揉揉肩膀,然后又重新扛起来。 “铁柱哥,歇会儿再走!”拾穗儿喊道。赵铁柱回过头,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没事,穗儿妹,我年轻,力气大!早点把秸秆运过来,咱们就能早点开工!” 就这样,村民们往返于家和田边之间,一趟又一趟,肩膀被秸秆磨得通红,有的甚至磨破了皮,渗出血丝,就用破布垫着,继续扛。 太阳渐渐升高,气温越来越高,沙路被晒得滚烫,脚踩在上面,隔着布鞋都能感觉到灼痛,每个人的衣衫都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领口、袖口析出一层白花花的盐渍,嘴唇也干裂得厉害,却没人抱怨一句。 等所有村民都把家里的谷秸秆扛到田边,已经是中午了。 大家坐在田埂的树荫下,喝着限量分配的水,啃着干硬的馍馍,短暂地休息。 拾穗儿看着堆成小山的谷秸秆,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她站起身,对大家说:“谢谢大家伙儿,这么远的路,这么沉的秸秆,大家都辛苦了!吃完了饭,咱们先把秸秆剪整齐,然后就开始挖沟铺草!” 下午,固沙工作正式开始。第一步是剪秸秆。 谷秸秆长短不一,有的太长,有的太短,铺草方格需要长度均匀的秸秆,大概六十厘米左右最合适。 村民们围成一圈,坐在沙地上,手里拿着镰刀,小心翼翼地把秸秆剪整齐。 拾穗儿也坐在中间,手里的镰刀上下翻飞,她的动作麻利,剪出来的秸秆长短一致,比不少汉子剪得都好。 “剪的时候注意点,别剪太短了,太短了埋在沙里不稳固;也别太长了,太长了浪费材料,还不好铺。” 她一边剪,一边提醒大家,“剪完的秸秆,都码整齐,分堆放好,等会儿挖完沟,直接就能用。” 秸秆剪好后,就到了最费力的环节——挖压草沟。 草方格的规格是一米见方,需要先在沙地上画出方格,然后沿着线条挖沟,沟宽十五厘米左右,深度二十厘米。看似简单的活,在流沙地里却难如登天。 拾穗儿带着固沙组的队员们,先在沙化最严重的东田边开始。 这里的沙丘离田地不足百米,风一吹,流沙就往田地里灌。 她先用铁锹在沙地上画出一米见方的方格,线条笔直,密密麻麻地铺满了田边的沙地。 然后,她拿起铁锹,对准一条线,用力往下挖。 流沙松软,一铁锹下去,能挖起满满一锹沙,但刚把沙扔到旁边,旁边的沙就又滑进沟里,把刚挖的沟填了一半。 “大家挖的时候,挖完一段就赶紧铺草,别等沙子滑下来!” 拾穗儿喊道,“沟要挖得直、挖得匀,深度不够的话,秸秆埋不牢,风一吹就倒!” 她跪在沙地上,身体前倾,用铁锹一点点挖,挖一下,就用脚把沟壁踩实,防止流沙滑落。 沙子滚烫,烫得她膝盖生疼,手心也被铁锹柄磨得发红,汗水滴在沙地上,瞬间就没了踪影。 有好几次,她刚挖完半条沟,一阵风刮来,流沙就把沟填了大半,她只能重新挖。 “别急,慢慢来,咱们挖一点是一点,总能把沟挖好。”拾穗儿安慰着身边有些急躁的赵铁柱。 赵铁柱正憋着火,他挖了半天,一条完整的沟都没挖成,流沙像跟他作对似的,刚挖好就填上。 “这破沙子,真气人!” 他嘟囔着,手里的铁锹却没停。 拾穗儿走过去,教他:“挖的时候,铁锹要斜着插进去,别直上直下,这样能把沟壁挖得陡一点,沙子不容易滑下来。挖出来的沙,要往远处扔,别堆在沟旁边。” 她一边说,一边示范,赵铁柱跟着学,果然好了不少。 马大爷也在一旁指导:“这流沙地,就得‘快挖、快铺、快埋’,不能耽误。沟挖好后,赶紧把秸秆铺进去,然后用沙子把秸秆的下半部分埋住,踩实,这样才能固定住。” 他蹲下身,拿起一把秸秆,铺进拾穗儿刚挖好的沟里,然后用铁锹铲起旁边的沙,一点点填进沟里,用脚用力踩实,“你们看,这样埋好,风再大也吹不动。” 拾穗儿学着马大爷的样子,把剪整齐的秸秆铺进沟里,秸秆要铺得密实,不能留缝隙,不然风沙会从缝隙里钻进来。 铺好后,她用铁锹铲起沙子,填在秸秆的根部,然后用脚踩实,踩的时候要均匀,不能只踩一边,不然秸秆会歪。 太阳越来越烈,像一个巨大的火球,炙烤着大地,气温飙升到四十摄氏度,沙砾烫得能烙人。 队员们的脸上都被晒得通红,嘴唇干裂得渗出血丝,有的人手上磨起了水泡,水泡破了,沾到沙子,钻心地疼,却没人停下手中的活。 妇女们组成的“整田组”也没闲着,她们蹲在田地里,用小锄头把田埂上的沙砾刨掉,把龟裂的土块敲碎,把田埂修整得厚实、平整。 王婶的手上磨出了好几个水泡,她用针把水泡挑破,挤出水,抹上一点清凉油,又继续干活:“田埂修结实了,将来浇水才不会跑水,不能因为这点小伤耽误事。” 有个年轻媳妇叫春杏,刚嫁过来没多久,第一次干这么重的活,扛了两趟秸秆就已经累得不行,挖沟的时候更是没力气,挖了几下就气喘吁吁,脸色发白,手脚发软。 她坐在沙地上,看着大家都在埋头苦干,自己却跟不上,眼里满是愧疚。 拾穗儿看到了,走过去,递给他一壶水,坐在她身边,轻声说:“春杏,累了就歇会儿,别急。 我知道这活苦,这沙地里干活,比在地里种地累十倍不止,但你看这片田,是咱们祖辈传下来的,要是被风沙吞了,将来咱们的娃就没地种、没饭吃了。” 她指了指不远处的田地,“你看那片田,去年还能收点小麦,今年风沙已经吞了边上半亩地了,再不加紧固沙,明年可能就全没了。” 春杏看着拾穗儿布满汗水和沙尘的脸,看着她肩膀上被秸秆硌出的红印,又望向正在一点点成型的沙障,咬了咬牙,抹了把脸上的汗:“穗儿姐,我不累了,我跟你干!你一个女的都能扛这么重的秸秆、挖这么深的沟,我也能!” 她站起身,拿起铁锹,重新加入了挖沟的队伍,虽然动作还是有些笨拙,但每一下都很用力。 拾穗儿笑了笑,也跟着起身,继续在各区域来回调度。 她一会儿跑到固沙组,查看沟挖得深不深、秸秆铺得匀不匀;一会儿跑到整田组,看看田埂修整得怎么样; 一会儿又给大家递水、擦汗,嗓子喊得有些沙哑,却始终没有停下脚步。 她的手上磨出了新的茧子,脸被晒得黝黑,额头上的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沙地上,留下一个个小小的湿痕,又很快被晒干。 孩子们也没闲着,他们挎着小竹篮,蹦蹦跳跳地给大人们递秸秆、捡碎石,时不时还会帮着踩实刚铺好的草方格。 八岁的小石头跑到拾穗儿身边,举着满篮子的碎石:“穗儿姐,我捡了好多石头,能帮你修田埂!” 拾穗儿摸了摸他的头,眼里满是暖意:“小石头真能干,有你帮忙,咱们的田埂能修得更牢!”小石头受到鼓励,跑得更欢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夕阳把大家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一天下来,大家累得筋疲力尽,胳膊酸痛得抬不起来,肩膀火辣辣地疼,每个人都像从沙堆里捞出来的一样,浑身是沙。 但看着田边那一小片铺好的草方格,纵横交错,像一张小小的网,把流沙牢牢锁住,大家的脸上都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今天辛苦了,大家都回家歇歇吧,明天咱们接着干!” 拾穗儿对大家说。村民们陆续散去,有的互相搀扶着,有的扛着工具,脚步沉重却透着满足。 拾穗儿没有走,她蹲在铺好的草方格前,轻轻抚摸着那些干燥的谷秸秆,它们虽然不起眼,却承载着全村人的希望。 马大爷走过来,坐在她身边,叹了口气:“穗儿娃,今天大家都累坏了,这流沙地里铺草方格,一天也铺不了几分地,难啊。” 拾穗儿点点头,她知道马大爷说的是实话,今天一整天,几十个人忙活下来,才铺了不到半亩地,而需要固沙的区域有几十亩,不知道要忙活多少天才能完成。 但她没有灰心,眼神依旧坚定:“马大爷,难是难,但咱们不能放弃。 哪怕一天只铺一分地,日积月累,总能把沙障铺起来。打井队那边也不容易,咱们多坚持一天,就多一分希望,等井水来了,咱们的辛苦就都值了。” 马大爷看着拾穗儿年轻却坚毅的脸庞,欣慰地点点头:“好样的,穗儿娃,你比我们这些老头子还有韧劲。有你带着,大家伙儿都能坚持下去。” 接下来的日子里,护田队每天都重复着同样的工作:扛秸秆、剪秸秆、挖沟、铺草、埋沙。 村民们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扛着秸秆往田边赶,天黑了才回家,日复一日,肩膀被磨得越来越粗糙,有的甚至结了厚厚的茧子,但没人叫苦,没人退缩。 拾穗儿始终和大家一起干活,她扛的秸秆不比汉子们少,挖的沟不比别人浅,手上的茧子一层叠一层。 有一次,她扛着秸秆往田边跑,不小心脚下一滑,摔在沙地上,秸秆压在身上,肩膀一阵剧痛,半天没爬起来。 村民们赶紧跑过去,把她扶起来,想让她回去休息。 “我没事,一点小伤,不碍事。”拾穗儿揉了揉肩膀,咬着牙,重新扛起秸秆,“咱们得抓紧时间,风沙可不等人。” 她的坚持和付出,大家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原本有些抱怨、有些退缩的人,看到拾穗儿一个女娃都这么拼命,也都打消了念头,跟着一起埋头苦干。 “穗儿姐都这么拼,咱们还有啥好说的,多干点活,早点把沙障铺起来!”赵铁柱的话,说出了大家的心声。 有一天,刮起了小风,虽然不大,但还是把刚挖好的几条沟填了不少。 大家看着好不容易挖好的沟被流沙填满,都有些沮丧。 拾穗儿拍了拍手,对大家说:“没事,风停了咱们再挖!风沙越凶,越说明咱们的固沙工作没白做,只要咱们把草方格铺起来,总有一天能把风沙治住!” 她拿起铁锹,率先走到被填满的沟边,重新挖了起来。 大家看着她的背影,也都拿起工具,跟着一起挖。 日子一天天过去,田边的草方格越来越多,像一张巨大的金色棋盘,牢牢地铺在沙地上,把流动的黄沙一点点锁住。 虽然每天只能铺很小的一块,但积少成多,原本裸露的沙化带,渐渐被草方格覆盖。 这天傍晚,一阵风吹过,以往早已是黄沙漫天、田边土粒飞扬的景象,如今却大不相同。 风穿过草方格,速度明显减缓,田边的沙面不再随风起舞,而是乖乖地停留在草方格内,只有少量细小的沙粒顺着草缝滑落,很快就被拦住。 队员们站在田埂上,看着眼前的成果,疲惫的脸上露出了由衷的笑容,眼里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马大爷走到拾穗儿身边,看着被守护得稳稳当当的田地,看着那一片连绵的草方格沙障,欣慰地说:“穗儿娃,好样的!这田被你守得结结实实,老辈人要是看到了,肯定高兴。 你看,这草方格真管用,风沙真的进不来了!” 拾穗儿望着远方正在施工的井架,那里传来人们的喊号子的声音,想必打井队也在紧锣密鼓地工作。她的眼里闪烁着希望的光芒,嘴角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马大爷,这是大家一起努力的结果,没有大家伙儿的付出,单凭我一个人,啥也干不成。等打井队那边传来好消息,井水顺着渠流进田里,咱们种上庄稼,这片田就真的活过来了,咱们金川村,也就能守住了。” 夕阳的余晖洒在田地上,给草方格沙障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也照亮了每个人脸上的笑容。 拾穗儿站在田埂中央,望着这片被精心守护的沃土,望着身边疲惫却坚定的村民们,心中充满了坚定的信念——她一定会带着大家,守住祖辈留下的田地,让金川村的沃土重新焕发生机,不辜负离开的人,也不辜负每一个为护田付出的人。 而那口即将打出的井水,将和这片草方格一起,浇灌出属于金川村的希望。 (本章完) 第60章-阻击 西北风口,是金川村头顶悬着的一把“沙刀”,更是横在村民与家园之间的生死关。 这里是风沙侵袭村子的必经之路,常年狂风不止,最大时能把成年汉子吹得脚跟打飘,连扎根几十年的沙.棘丛都能被连根拔起。 人站在这里,需得微微弓着身子,脚趾用力抠进松散的沙地,腰杆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才能勉强稳住身形。 狂风卷着沙砾,发出凄厉的呼啸,像无数只饿狼在暗夜中嘶吼,打在脸上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钢针在扎,疼得人眼泪直流,却连闭眼的功夫都不敢有——稍不留神,沙子就会钻进眼睛、鼻孔,甚至呛进喉咙,火辣辣地灼痛。 天地间一片昏黄,连正午的日光都被飞扬的沙尘滤得黯淡无光,远处的沙丘在风沙中若隐若现,如同蠕动的巨兽,张着血盆大口,随时准备吞噬村庄和田地。 周虎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疤痕,那是常年与风沙、农活打交道留下的印记。 此刻,他的皮肤上沾满了沙粒,汗水顺着肌肉的沟壑淌过,冲出一道道泥痕,却很快被狂风烘干,只留下一层白花花的盐渍,像撒了层细盐。 他站在一处沙丘顶端,眯着被风沙吹得通红肿胀的眼睛,紧蹙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死死盯着流沙的动向——最近几场风,已经把风口的沙线又往村里推进了十几米,村东头那几亩祖辈传下来的水浇地,已经被流沙吞了半亩,地里的麦苗刚冒芽就被埋得无影无踪。 再不加阻拦,用不了多久,整个村子都可能被沙海吞没。 “兄弟们!沙魔就在眼前!” 周虎猛地一挥手,声如炸雷,穿透呼啸的风吼,震得身边的沙粒簌簌往下掉,“今天,咱们就用这草袋子,给它砌一道过不去的坎!守住风口,就是守住咱们的家,守住咱们的田,守住咱们子孙后代的活路!开工!” 话音未落,早已整装待发的村民们便齐声应和,声音在狂风中虽有些散乱,却透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像一团火,在昏黄的风沙中燃烧。 这场风口阻击战,没有先进的设备,没有充足的补给,只有村民们一双双布满老茧的手,一堆堆从村里各处搜集来的沙蒿草、麦秸,以及心中那股不服输、不认命的韧劲。 阻击战的根基,首先在于这成千上万个草袋。打谷场一侧,早已被清理出一片平整的空地,俨然成了临时的草袋作坊。 以王婶为首的妇女们,成了这里绝对的主力——她们心灵手巧,擅长编织、捆扎这类细致活,平日里围着灶台、田地转,此刻却成了构筑防线的“后勤兵”,手中的草秆,就是她们对抗风沙的“武器”。 她们就地取材,用的是村里历年积存下来的沙蒿草和麦秸。沙蒿草耐旱、韧性极好,就算被风沙吹打、日晒雨淋,也能挺上大半年;麦秸干燥、质地坚硬,填充在草袋里,能让墙体更稳固。 但这些草秆大多长短不一、粗细混杂,还沾着泥沙和干枯的叶片,需要先进行分拣、理顺、拍打干净。 妇女们围坐成一个个圆圈,膝盖上放着一堆草秆,双手飞快地忙碌着,把过长的截断,过细的挑出,枯叶和泥沙随手掸掉,只留下粗细均匀、长度相当的草秆备用。 她们的动作麻利,指尖翻飞间,杂乱的草秆就变得整整齐齐。 分拣完毕,编织便正式开始。只见王婶拿起一把理顺的草秆,先将其分成均匀的两股,交叉放在腿上,然后左手紧紧固定住交叉点,右手拿起另一根草秆,以经纬交织的方式,熟练地穿插、缠绕。 她的手指粗糙、布满老茧,指关节因为常年劳作有些变形,却异常灵活,每一次穿插都精准到位,每一次缠绕都紧实有力,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太紧会把草秆勒断,太松又不结实。 “左手压两股,右手挑一股,绕两圈再拉紧,这样编出来的袋子才结实,经得住风沙吹、流沙压!” 王婶一边编织,一边给身边的年轻媳妇们传授技巧,嘴里还不停念叨着,“收口的时候要多缠两圈,再打个死结,不然装沙子的时候容易散,到了前线就是白费功夫!” 旁边的春杏学得格外认真,她刚嫁过来没多久,还是第一次参加这么大规模的护村行动。 她的手指还很娇嫩,没一会儿就被粗糙的草秆勒出了一道道红痕,有的地方甚至渗出血丝,鲜红的血珠沾在枯黄的草秆上,格外刺眼。 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滴在草秆上,打湿了一小片,被风一吹,带来一丝短暂的清凉,可手上的疼痛却丝毫未减,像有无数根小针在扎。 她咬了咬牙,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破旧的布条,笨拙地缠绕在手指上,勒紧了些,又继续埋头编织。 她不敢停,看着身边的王婶、刘嫂们都在飞快地干活,看着远处风口昏黄的天色,心里急得不行——她知道,前线的爷们儿正等着这些草袋救命。 “春杏,歇会儿吧,别把手指头磨坏了。” 王婶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停下手里的活,想让她缓一缓。 春杏摇摇头,嘴角挤出一丝苍白的笑容,声音有些沙哑:“没事王婶,我能坚持。 多编一个袋子,前线的爷们儿就多一份保障,咱们的家就多一份希望。” 她说着,手上的动作又快了些,哪怕每动一下,手指都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硬是没掉下来。 杨彤彤和陈静虽然已经离开,但她们留下的“提高编织效率”的小技巧,早已被妇女们熟练掌握。 比如先用木槌将麦秸稍微捶软,编织时不仅更省力,还能让草袋的结构更紧密,不容易松散; 把草秆按颜色分类,编出来的草袋不仅整齐划一,还能在铺设时区分不同区域,方便后续加固。 这些小小的技巧,看似不起眼,却让妇女们的编织效率提高了不少。 整个作坊里,弥漫着干燥的草香和淡淡的汗味,伴随着“沙沙”的编织声、草秆碰撞的“噼啪”声、偶尔传来的低语鼓劲声,形成一种艰苦却充满力量的韵律。 编好的草袋,一个个饱满、结实,长约一米、直径半米多,像一个个金色的圆筒,很快就在旁边堆积起来,越堆越高,像一座小小的金山,承载着全村人的希望。 “快些,再快些!” 王婶一边手上不停,一边给姐妹们鼓劲,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异常坚定,“前线的爷们儿等着咱们的‘弹药’呢! 咱们多编一个袋子,风口就多一分安稳,村里的田就多一分希望!孩子们还等着在田埂上跑呢!” 编好的草袋,需要立刻运往几里外的风口前线。 这段路,是名副其实的“死亡之路”——路面松软,深一脚浅一脚,每走一步都要耗费极大的力气,像是在泥潭里跋涉; 狂风裹挟着沙砾,迎面扑来,让人呼吸困难,连睁眼睛都困难; 更危险的是时不时出现的流沙坑,表面看起来和普通沙地没两样,一旦踩进去,半个身子都会陷进去,越挣扎陷得越深,得好几个人合力才能拉出来。 别说车辆,就连手推车都推不动,轮子一沾沙就陷,所有的草袋,都只能靠人力搬运。 青壮劳力们,包括一些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自发组成了运输队。 他们找来粗糙的木杠,每根木杠足有成年人的胳膊粗细,扛在肩上沉甸甸的,压得肩膀生疼。 两人一组,用木杠穿过草袋两端的绳套,一前一后,喊着简单的号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沙地上。 赵铁柱和王强一组,两人都是村里有名的壮实汉子,浑身是劲。 此刻,他们每人肩上扛着一根木杠,中间吊着两个草袋,加起来足有百十来斤,沉甸甸的重量压得木杠弯成了一个弧形,也压弯了他们的腰,两人的身子都弓成了虾米状,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脖子上的肌肉紧绷着,每走一步都显得格外吃力。 脚下的沙子松软,脚踝每次都会陷进去半尺深,拔出来时要费九牛二虎之力,鞋底沾满了沙,又沉又滑。 汗水顺着他们的鬓角、下巴滴落,砸在沙地上,瞬间就被干渴的沙地吸收,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只有衣衫上析出的白碱,越来越厚。 “嘿哟……走!嘿哟……挪!” 两人齐声喊着号子,声音沙哑却有力,步伐艰难却异常坚定,一步步朝着风口的方向挪动。 赵铁柱的肩膀被木杠压得通红,甚至磨破了皮,沙粒沾在伤口上,钻心地疼,他龇牙咧嘴地忍着,硬是没吭一声。 他只是时不时停下来,把木杠在肩膀上换个位置,用粗糙的手掌揉一揉被压得发麻的肌肉,又继续往前走。 “柱子哥,要不咱歇会儿?” 王强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感觉肺都要炸开了,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赵铁柱摇摇头,抹了把脸上的沙和汗,露出一口白牙:“歇啥?前线等着用呢!早一分钟送过去,周虎他们就能早一分钟筑墙!多耽误一分钟,村里的田就多一分危险!” 队伍排成一条蜿蜒的长龙,在沙丘之间艰难而执着地向前移动,像一条不屈的巨龙,在沙海中穿行。 有的汉子独自一人扛着一个草袋,虽然重量轻了些,但路程远、风沙大,同样累得够呛,走几步就喘口气,却始终没有放下肩上的草袋; 几个半大的小子,也学着大人的样子,两人抬着一个小号的草袋,步子虽小,却异常坚定,小脸憋得通红,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却没人喊累,没人退缩—— 他们看着父辈们为了守护家园拼尽全力,心里也憋着一股劲,想为村子出一份力。 走到半路,一阵狂风突然袭来,风速瞬间增大,卷起的沙砾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几个扛着草袋的汉子差点被吹倒,脚步踉跄着,死死抓住肩上的木杠才勉强稳住。 “蹲下!抓紧草袋!” 周虎派来接应的队员大声喊道,声音在狂风中勉强传递开来。 大家立刻蹲下身子,双手紧紧抓住草袋或木杠,把身子压得更低,任凭风沙打在背上、头上,疼得钻心。 风沙过后,每个人都成了“土人”,头发、眉毛、胡子上都沾满了沙粒,嘴里、鼻孔里也全是沙土,吐一口唾沫,里面都带着沙砾,牙齿磨得咯吱响。 但没人抱怨,只是简单地拍了拍身上的沙,揉了揉被风沙打红的眼睛,又扛起草袋,继续往前走,脚步比之前更加坚定。 风口最前沿,才是真正的战场。 这里的风速比半路还要大,人站在这里,几乎睁不开眼睛,说话都要靠吼,声音稍微小一点就会被风声吞没。 周虎带着最精锐的一批小伙子,负责构筑防线,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沾满了沙土,眼神却异常锐利,像一群蓄势待发的战士。 张教授特意从打井队赶了过来,他还穿着那件沾满油污的工作服,眼镜片上蒙了一层沙,时不时要用衣角擦拭。 他手里拿着罗盘和GPS定位仪,在沙地上仔细测量着,然后用木桩和绳子画出了第一道屏障的基准线,又用铁锹在地上挖了几个标记坑。 “周虎,这道线是根据近十年的风向数据和沙流轨迹算出来的,沿着这条线筑墙,能最大程度分散风沙的冲击力!草袋要交错码放,像砌砖墙一样,错缝搭接,这样结构才稳固,不容易被风吹倒!” 他一边说,一边用脚踩着沙地上的线,“底部要宽,顶部要窄,形成一个斜坡,这样能减少风的正面压力,记住,每垒三层就要用木桩加固一次,木桩必须钉入地下半米以上,才能拉住墙体!” “明白!张教授,您放心!” 周虎用力点头,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丝坚毅,转头对身边的队员们吼道:“都看清楚了!按张教授画的线来,一排一排往上垒,错缝码放,谁也不许偷工减料!这墙要是塌了,风沙就冲进村里了,咱们都对不起乡亲们,对不起家里的老婆孩子!” 小伙子们从运输队手中接过沉甸甸的草袋,两人一组,默契配合着。 “放这儿!对,往左挪一点,跟旁边的对齐,错开缝!” “踩实!用脚使劲踩,别留缝隙,把沙子填进去!” 周虎的声音在风沙中指挥若定,他自己也没闲着,扛着草袋来回奔走,哪里需要就往哪里去,额头上的汗水和沙子混在一起,糊成了泥,顺着脸颊往下淌,他抬手一抹,脸上就多了几道泥痕,像个花脸,却丝毫不影响他的专注。 他们先将草袋整齐地码放成一排,如同砌墙的砖石,草袋之间不留一丝空隙,然后按照张教授说的错缝搭接的方式,往上垒第二层。 每放好一个草袋,就用铁锹将旁边的沙土填入草袋之间的缝隙,一点点填满、捣实,确保其密不透风。 接着,最重要的一步是“踩实”——几名队员跳上垒好的草袋墙,双脚交替用力,反复踩踏,让草袋和其中的沙土紧密结合,变得像石头一样坚硬。 每垒起三层,他们就会拿起削尖的木桩,从草袋缝隙中狠狠钉入地下,木桩深深扎进沙地,只露出一小截,像一个个锚,牢牢拉住墙体。 在构筑主沙袋墙的同时,另一组人按照张教授“网格化固定”的思路,在主墙前方和侧翼,利用稍小号的草袋,开始铺设加强型的草方格。 他们先用铁锹在沙地上划出一米见方的格子,线条笔直,然后将草袋半埋入沙中,每个格子放四个草袋,相互连接,形成一个个坚固的“沙笼”,与主墙构成一个整体防御体系。 “张教授说了,这叫‘主次结合’,主墙挡大风,草方格拦流沙,两者配合,才能守住阵地!” 负责铺设草方格的队员一边干活,一边给身边的人解释,虽然声音沙哑,却透着一股自信。 风沙无情,刚刚垒好的墙体,一阵狂风过后,就可能被削去一角,或者被流沙埋住半边。 有一次,周虎他们刚垒好三层草袋墙,一阵突如其来的强风席卷而来,风力足有七八级,墙体顶端的两个草袋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眼看就要掉下来,墙体也跟着微微晃动。 “快!按住!” 周虎大喊一声,率先冲了上去,双手死死按住晃动的草袋,身子压得极低,几乎趴在了墙体上。 几名队员也立刻围上来,有的按住草袋,有的用铁锹往缝隙里填沙,有的使劲往下钉木桩。 风太大了,他们的身子被吹得东倒西歪,几乎要被风吹走,却没人松手,每个人都咬紧牙关,死死撑着,直到风势渐小,墙体重新稳固,大家才松了口气,瘫坐在沙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个人的脸上都沾满了沙土,却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周虎抹了把脸,吐出嘴里的沙子,骂了一句:“狗日的风沙,还跟老子较上劲了!咱们偏不让它得逞!” 他拿起铁锹,又开始填埋缝隙,动作比之前更加仔细,每填一把沙都要用脚踩实,生怕再出纰漏。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大家抬头一看,只见拾穗儿和陈阳正朝着这边走来。 拾穗儿扛着一捆草袋,快步走在前面,她的头发被风吹得散乱,脸上沾满了沙,却依旧神采奕奕; 陈阳跟在后面,手里提着一个水壶,还拿着几包饼干,是打井队那边特意让他带来的。 “周虎哥,大伙儿辛苦了!” 拾穗儿走到近前,放下肩上的草袋,声音清亮,“打井队那边进展顺利,张教授不在,陈阳就跟我过来看看,给大伙儿加加油!” 她的目光扫过每个人疲惫的脸庞,看到大家手上的伤口、肩上的红肿,心里一阵发酸,却很快稳住情绪,“田边的草方格已经铺了大半,就等着井水来了浇地,咱们这边一定要守住,不能让风沙毁了大家的心血!” 陈阳也走上前,把水壶和饼干递给周虎:“张教授在这边指导,打井队那边有刘工盯着,我们抽空过来看看。这是队里省下来的水和饼干,大伙儿先垫垫肚子。” 他看着眼前正在崛起的草袋墙,又看了看远处忙碌的村民,感慨道:“周虎哥,你们太不容易了,这道墙,就是咱们村的生命线啊!” “穗儿妹子,陈阳兄弟,你们来了就好!” 周虎接过水壶,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有你们这句话,咱们浑身是劲!放心,有我们在,风沙绝对进不了村!” 拾穗儿没有歇着,她拿起一把铁锹,就加入了填沙的队伍:“我来搭把手,多一个人多一份力!” 她的动作不算熟练,却很认真,每填一把沙都尽量填得密实,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她也顾不上擦。 陈阳也没闲着,帮着运输队的队员们抬草袋,虽然他不如村里的汉子们有力气,却也咬牙坚持着,不落下任何一个活。 看到拾穗儿和陈阳都加入了战斗,村民们的劲头更足了。 “穗儿队长都来帮忙了,咱们也不能落后!” “加把劲!让风沙看看咱们金川村人的厉害!” 大家一边干活,一边互相鼓劲,笑声、号子声、铁锹碰撞声,混合在风声中,形成了一曲激昂的战歌。 太阳渐渐西斜,气温慢慢降了下来,但狂风依旧没有停歇。 队员们的脸上、嘴里、耳朵里全是沙子,眼睛布满血丝,嘴唇干裂出血口子,渗出来的血珠很快就被风沙吹干,结成了血痂,一碰就疼。 他们的动作因疲惫而略显迟缓,胳膊酸痛得抬不起来,肩膀被草袋和木杠压得火辣辣地疼,每动一下都要咬牙坚持,却没有一个人退缩,没有一个人说要放弃。 他们的眼神中的狠劲与决心,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锐利,像一团团火焰,在昏黄的风沙中燃烧。 “喝口水!歇两分钟!” 王婶带着几个妇女,扛着装满水的水壶和一些干馍馍,赶到了前线。 她们的脸上也沾满了沙土,手上同样有被草秆勒出的伤痕,却依旧笑容满面。大家围拢过来,接过水壶,大口大口地喝着,虽然水带着淡淡的土腥味,却异常解渴,滋润着干裂的喉咙。 馍馍干硬,难以下咽,大家却吃得很香,这是他们一天下来的第一顿饭,每个人都狼吞虎咽,生怕耽误干活的时间。 “周虎,你们辛苦了!后面的草袋还在编,我们连夜赶工,保证明天给你们送足够的‘弹药’!” 王婶看着周虎布满血丝的眼睛,心疼地说道,“家里的娃们都等着你们凯旋呢,可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周虎点点头,咬了一口馍馍,嘴里塞满了食物,含糊地说道:“辛苦嫂子们了!有你们在,我们就有底气!放心,我们一定守住风口,不让大家的心血白费!” 张教授也没闲着,他沿着正在构筑的墙体来回走动,时不时用手推一推墙体,检查是否稳固,又蹲下身,查看草袋的码放和木桩的深度,时不时提醒大家:“这里的缝隙没填实,再加点沙!”“这个木桩钉浅了,再往下钉十公分!”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大家都认真听着,按照他的要求调整着。 黄昏时分,一道长约百米、高约一米的草袋沙墙,终于如同一条伤痕累累却岿然不动的巨蟒,横亘在了风口之前。 墙体由成千上万个草袋交错码放而成,底部宽约两米,顶部宽约一米,中间填满了沙土,钉满了加固的木桩,显得格外坚固。 虽然它看起来依旧简陋,在广袤的沙海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却像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挡在了村子和田地前面,代表着金川村人用最原始的材料和最顽强的意志,向肆虐的风沙发出的第一声正式宣战! 周虎扶着冰冷的草袋墙,手掌感受着墙体的坚实,望着远处依旧蠢蠢欲动的沙丘,又看了看身边累得瘫坐在沙地上的队员们—— 他们有的互相靠着休息,有的揉着酸痛的肩膀,有的还在检查着墙体的缝隙,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却洋溢着胜利的笑容。 周虎突然张开嘴,用尽全身力气吼道:“今天,咱们立住了!这道墙,就是咱们的长城!明天,咱们接着干,把墙再垒高些、再加长些!直到把这狗日的风沙,彻底挡在家门外!” “好!彻底挡住它!” 队员们齐声呐喊,声音在风口回荡,盖过了风声,充满了力量。 拾穗儿和陈阳也跟着欢呼起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这是激动的泪,是欣慰的泪,是看到希望的泪。 残阳如血,将草袋墙和墙上墙下那些疲惫却坚毅的身影,染成了一幅悲壮而雄浑的剪影。 风口阻击战的序幕,就在这漫天风沙与震天的号子中,轰轰烈烈地拉开了。 而这道用汗水、泪水和不屈意志筑成的草袋长城,终将成为金川村抵御风沙的坚固屏障,守护着村里的田地与家园,也见证着金川村人不怕苦、不怕累、敢与天斗、敢与沙斗的英雄气概。 第61章-打井 东方的天际还残留着几颗寒星,墨蓝色的穹顶笼罩着无垠的戈壁滩。 黎明前的风格外凛冽,卷起细小的沙砾,在空中呜咽盘旋,打在脸上如同针扎般刺痛。 然而,在这片死寂的荒漠边缘,金川村外的打井工地上已经晃动着忙碌的人影。 几盏煤油灯在晨雾中摇曳,昏黄的光晕如同执拗的火苗,在黑暗中顽强地燃烧着。 今天,是金川村向这片干涸的土地索要生命之水的日子。 一场用血肉之躯与坚硬地层的殊死搏斗,即将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拉开序幕。 井位选在一片低洼地带,经过连日清理,已经露出了坚实的黄土地表。 男人们挽起袖子,挥动着铁锹,从平地开始向下挖掘。 黄土簌簌落下,在井口周围堆起了半人高的土堆。 起初的挖掘还不需要什么特殊工具,每个人都弯着腰、弓着背,或徒手或用铁锹清理着泥土。 汗水滴落在干涸的土地上,瞬间就被吸收得无影无踪。 “大伙儿加把劲!先把坑底子挖平整!” 李大叔光着膀子,古铜色的脊梁在煤油灯的映照下闪着汗水的光泽。 他手中的铁锹抡得又快又稳,每一锹都带着决绝的力量。 “挖到两米多深,人够不着了再立井架!” 没有人喊累,也没有人抱怨。 村里那口老井早已见底,孩子们渴得嘴唇起皮,老人们咳得直不起腰。 这片干涸的土地,这片养育了他们祖祖辈辈的土地,如今却吝啬得连一滴清水都不肯施舍。 每一锹泥土的挖掘,都带着对生命的渴望,对未来的期盼。 挖到两米深时,坑口开始收窄。 井下的人需要仰着头才能将泥土递上来,清运工作变得愈发困难。 上下的人都忙得满头大汗,汗水混着泥土,在脸上勾勒出一道道沟壑。 “立井架!” 李大叔爬上来,抹了把脸上的泥汗,声音嘶哑却坚定。 他指挥着众人抬来三根碗口粗的白杨木——这是村里能找到的最粗壮笔直的木料了。 接头处用浸过桐油的麻绳和零星铁丝牢牢捆紧。 男人们齐心协力,将木头斜撑固定,一个简陋却结实的三角井架,如同瘦骨嶙峋的巨人,矗立在洼地中央。 井架顶端架上了硬木辘轳,穿好了粗麻绳,一端系着柳条编织的大筐垂进井下。 “下面的人只管挖,装满筐就喊一声!” 李大叔拽了拽麻绳,绳子顿时绷得笔直。 “这架子系着全村人的命,大家都仔细着点!” 太阳渐渐升高,戈壁滩的温度急速攀升,空气烫得人喘不过气来。 井下已经挖到三米深,坑壁陡峭,仅容一人蹲着挖掘。 王强第一个下去,腰间系着安全绳,手握短柄尖锹一下下凿着土。 沉闷的喊声不时从井下传来:“满筐喽!” 井上的赵铁柱等四人立即抓紧麻绳,齐声喊着号子:“嘿——呦!”手臂上的肌肉贲张,青筋如蚯蚓般蜿蜒。 沉重的土筐缓缓上升,辘轳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仿佛在诉说着这份工作的艰辛。 每拉上一筐土,就有人在长木杆上刻下一道痕迹,那是通往希望的轨迹,是生命线的延伸。 李大叔围着井架不停地打转,那双布满老茧、裂着血口子的手,一遍遍抚摸着支撑木和绳结。 他抓起一把黄土,在指尖细细捻磨,眼眶不由得发热:“老少爷们儿!这口井,就是咱们金川村的命啊!”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疲惫而焦虑的脸,声音沙哑却格外有力:“去年那场大旱,庄稼都枯死了,井水也干了。孩子们渴得直哭,老人们咳得喘不过气——咱们不能就这么等着!就用这最土的法子,跟阎王爷抢水喝!” “井下兄弟的命,就系在这根绳子上了!” 他盯着赵铁柱等人,声音陡然提高,“谁要是走神耍滑,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李叔放心!” 赵铁柱挺起胸膛,额角的青筋凸起,“就是勒断了手,也绝不会让井下的兄弟受一点伤!” 井下比井上凉爽些,却更加闷热潮湿。王强挖了一个多小时,浑身已经糊满了泥汗。 他仰起头喊道:“换人!” 石锁攥着绳子被缓缓吊了下去。 这孩子刚满十八岁,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眼神里藏着掩饰不住的紧张,却强装镇定地接过铁锹:“强哥你歇着,我来!” 王强爬上来,瘫坐在地上,灌了几口水道:“下面闷得慌,挖一会儿就头晕,多注意着点!” 石锁点点头开始挖掘。 表层的泥土还算松软,可越往下越坚硬。他正干得起劲,井口传来清脆的喊声。 抬头望去,只见拾穗儿带着妇女们挑着担子走来,陈阳拎着水壶跟在旁边。 拾穗儿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脸颊被晒得通红,脚步却依然轻快:“大伙儿歇会儿吧,喝点薄荷茶!我特意加了盐,能解乏!” 她掀开桶盖,一股薄荷的清香顿时飘散出来。 陈阳则将水壶递给拉绳的汉子们:“这是凉白开,晾了半天了,大家多喝点防中暑。” “穗儿妹子和陈阳有心了!这水比蜜还甜!” 赵铁柱灌了大半壶,抹着嘴笑道。 拾穗儿给众人续着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望向井口,满是担忧:“井下的石锁怎么样了?要不要换他上来歇歇?” 李大叔摇摇头:“让他再挖一会儿。” 说着看向陈阳,“你懂得多,看看这井架还有什么能改进的地方没有。” 陈阳仔细检查后沉吟道:“井架的结构没有问题,不过辘轳的转轴可以加点润滑油,拉绳的地方垫上厚布,这样既能省劲,还不容易勒手。” “还是你脑子活络!” 李大叔立刻让人照做。果然,后续拉绳的时候,辘轳的声响小了不少,汉子们手上的压力也减轻了许多。 拾穗儿看着陈阳忙碌的身影,心里泛起一阵暖意。 这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来到村里后没有半分娇气,不仅吃苦受累,还总能想出些实用的法子。 她盛了碗薄荷茶递过去:“你也喝点吧,忙得一头的汗。” 陈阳接过来道了谢,仰头喝下,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擦擦汗吧,太阳太毒了。” 拾穗儿的指尖触到他发烫的手,脸颊不由得微红,低头小声道了谢。 井下的石锁已经挖了两个多小时,井深达到了十米。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马灯的光线昏暗,空气污浊得让人头晕。 “强哥……我有点喘不上气……” 他扶着铁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话音刚落,一块土块从井壁剥落,“啪”地砸在他的脚边。 石锁吓得脸色煞白,铁锹差点脱手,声音里带着哭腔:“强哥……井壁掉土了……” 井上的人顿时慌了,李大叔急得大喊:“快拉他上来!稳着点!” 石锁被拉上来后,瘫坐在地,浑身发抖。 拾穗儿赶紧递上水:“别怕,上来了就好了,好好歇会儿。” 陈阳蹲下身,轻声安慰道:“井下是有点危险,但井架很牢固,下次多注意就是了,你已经很棒了。” 石锁看着众人鼓励的目光,慢慢平静下来:“我歇会儿还能下去!” 井越挖越深,进度也愈发缓慢。三米、五米、十五米……井深到二十米时,需要八个人一起拉绳,号子声变得沉重短促,每一声都耗尽气力。 井下的人每次上来,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嘴唇干裂,眼神疲惫。 陈阳看在眼里,心疼不已。 他走到李大叔身边:“李叔,我想下去看看。 我学过一些地质知识,能判断土层和水层的位置。 天这么热,也能替他们挖一会儿,让大家轮换着歇一歇。” 李大叔愣了愣:“井下太危险了,你一个读书人……” “我能行!” 陈阳语气坚定,“多一个人多一份力,我不怕苦也不怕累。” 拾穗儿也上前担忧道:“陈阳,井下又黑又闷,还有塌方的风险,要不还是我多送点水下去吧?” “放心,我会小心的。” 陈阳笑了笑,“你送水也不方便,我下去正好看看情况。” 拗不过他的坚持,李大叔只好仔细为他系好安全绳,反复叮嘱:“一有不对劲就拽绳子,我们马上拉你上来!” 陈阳接过小马灯,被缓缓吊下井底。潮湿闷热、空气污浊的环境扑面而来。 他仔细观察着井壁,摸摸泥土、闻闻土块,然后对着井口喊道:“下面是黄土层,再往下是黏土层,水层应该不远了!” 井上众人精神一振,李大叔喊道:“小心点,挖一会儿就上来!” 陈阳点点头开始挖掘,动作虽不熟练却十分有力。 闷热的环境让他很快就汗流浃背,但想到村里人的期盼和拾穗儿担忧的眼神,他便咬紧牙关坚持着。 半个时辰后,他感到头晕眼花,喊了声“拉我上去”,被众人稳稳地拉回了地面。 拾穗儿第一时间递上毛巾和水:“怎么样?下面还好吗?” “情况不错,土层很坚实,离水层应该不远了!” 陈阳擦着脸笑道,“你泡的薄荷茶真管用,现在我还觉得嘴里清凉着呢。” 拾穗儿脸颊微红,笑着转身去续水了。 井深渐渐增加,挖掘工作也愈发艰难。 打到近三十米时,铁锹撞上了坚硬的胶泥层,“咔嚓”一声火星四溅,再也挖不动了。 王强在井下敲了敲,传来沉闷的“梆梆”声:“李叔!碰到硬茬子了!” 李大叔下去查看后,沉声道:“换钢钎和大锤!” 真正的硬仗开始了。 井下空间狭窄,老石匠马三爷扶着钢钎,王强抡着大锤。 马三爷年纪大了,腰也不太好,下到井底时脸色发白,却还是稳稳扶住钢钎:“娃子,看准了砸!” “铛!” 十几斤重的铁锤狠狠砸在钢钎上,撞击声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火星落在湿泥上瞬间熄灭。 王强喘着粗气,手臂被反震力震得发麻,几十锤下去,才崩下一点碎石屑。 天越来越热,太阳像个大火球炙烤着大地。 拾穗儿和妇女们轮番送水送食,熬了一锅又一锅绿豆汤,备好了草药膏。 拾穗儿每次来,都会给陈阳多带一碗,看着他挥汗如雨的样子,心里既敬佩又心疼。 一次送绿豆汤时,她见陈阳正帮着拉绳,手上已经被勒出了红痕,急忙上前:“陈阳,歇会儿吧,别累坏了。” “没事,大家都在拼命,我不能落后。”陈阳咬牙坚持着。 拾穗儿拗不过他,掏出一块布递过去:“缠在手上,能好受点。” 陈阳接过布,心里暖暖的:“谢谢你,拾穗儿。有你在,我们更有信心了。” 拾穗儿脸颊更红了,低头轻声道:“都是应该的。” 抡大锤极其耗费体力,王强十几分钟就汗流浃背,需要频繁换人。 井下潮湿污浊,油灯昏暗,众人浑身糊满了泥汗,休息时只能靠在井壁上,剩下沉重的喘息。 一天下来,往往只能前进几十厘米,绝望的情绪在人群中悄悄蔓延。 “这得挖到啥时候啊?” “怕是白费劲,这地方根本没水……” 私下的嘀咕声渐渐响起。 晚上天气凉爽了些,拾穗儿带着妇女们送来玉米糊糊和野菜馍馍。 见队员们瘫坐在井边,眼神疲惫迷茫,她心里发酸,默默地为每个人盛饭递馍:“大伙儿多吃点,补充体力。” 走到王强身边,看到他虎口震裂渗着血,拾穗儿眼眶一红,掏出草药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强子,疼吗?” “穗儿姐,不疼!” 王强咧嘴笑了笑,“就是进度太慢,怕让大伙儿失望。” “慢不怕!” 拾穗儿摇着头,声音坚定,“只要方向对,一寸寸地挖,总能挖到水!你们是全村的希望!” 陈阳也上前鼓劲:“大家别灰心,胶泥层往往是隔水层,挖透了就是地下水!” 李大叔嚼着干馍:“老辈人打井碰到硬石头,耗上几个月是常事!都打起精神来,明天接着干!” 希望重新在人们心中燃起,队员们的眼神重新焕发出光彩。 然而,灾难总是在人们最疲惫的时候降临。 那天下午,井深接近三十五米,马三爷的儿子马小军扶着钢钎,赵铁柱的弟弟赵钢蛋抡着大锤。 连续作业五个小时,两人都已经疲惫不堪,注意力开始不集中。 “铛!”钢钎碰到坚硬的砾石猛地一滑,锤头擦着马小军的手背砸在了井壁上! “啊!”凄厉的痛呼声从井下传来,马小军的手背上皮开肉绽,鲜血顿时染红了泥土。 “快拉人上来!”李大叔声嘶力竭地喊着,脸色惨白。 赵铁柱等人慌忙转动辘轳,将两人拉了上来。马小军脸色惨白如纸,疼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 赵钢蛋瘫坐在地,抱着头哭道:“我不是故意的……都怪我走神了……” 马三爷踉跄着跑来,看到儿子血肉模糊的手,身体晃了晃差点栽倒。 他撕下衣襟,颤抖着为儿子包扎,浑浊的老泪滚落,滴在儿子染血的手上:“娃……疼吗?都怪爹……” 工地上顿时一片死寂,只有风声、马小军的痛哼和赵钢蛋的哭声在回荡。 “这井别打了,太危险了……” “说不定老天爷不让咱们活……” 消极的情绪在这一刻爆发了。 “哭啥!” 手上缠着绷带的王强猛地站起,拉起赵钢蛋,“打井哪有不磕着碰着的?小军的伤要紧,赶紧送张大夫那儿去!但这井不能停!” 他转向众人,眼睛布满血丝,声音洪亮如惊雷:“小军流了血,这口井更要打下去!现在停了,他的血就白流了!金川村也没指望了!” “王强说得对!” 拾穗儿强忍着眼泪,攥紧拳头,“李大叔,安排人送小军去治伤,我这儿有草药膏先止血。愿意留下的,咱们重新排班!这口井必须打,这是咱们唯一的出路!” 她蹲下身给马小军涂药,眼泪掉在他的手上:“小军,对不起,让你受苦了。我们一定打出水来,不辜负你流的血!” “穗儿姐……你们接着打……” 马小军疼得发抖,却仍咬牙点头。 “大家别放弃!” 陈阳上前,目光坚定,“水层就在附近!我加入井下作业,多一份力量!” “打下去!” 李大叔赤红着眼,一挥手臂,“我亲自扶钎!就算只剩下一个人,也要挖到底!” “我留下!” 赵铁柱第一个响应,“小军的血不能白流!” “我也留下!” “接着打!” 响应声此起彼伏,绝望被不屈的意志取代。 马小军被送走后,工地恢复了秩序。李大叔、王强、陈阳等人轮番下井,用钢钎和铁锤一厘米一厘米地掘进。 虎口震裂了缠上布继续,肩膀磨破了垫上布再扛,手上起泡了挑破涂药,没有人退缩。 井上的号子声整齐有力,信念通过那根麻绳传递给井下的每一个兄弟。 拾穗儿和妇女们忙前忙后,绿豆汤、草药膏源源不断地供应着。 拾穗儿每天都守在井边,有人上来就第一时间递水擦汗、处理伤口,反复叮嘱“小心点”。 陈阳每次下井上来,拾穗儿都会格外仔细地检查他的身体状况。 一次陈阳的胳膊被井壁划伤,她一边涂药一边埋怨:“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下次一定要注意!村里还指望你出主意呢!” “知道了,让你担心了,对不起。” 陈阳看着她嗔怪的眼神,心里暖暖的。 “跟我客气啥。” 拾穗儿低头包扎着,声音轻柔。 井深在艰难地增加:四十米,四十五米,五十米……打到五十八米时,又遇到了胶泥和砾石的混合层,钢钎都差点弯了,进度再次停滞。 “都快六十米了,还没见水,是不是判断错了?” 动摇的声音再次响起。 “大家别慌!” 陈阳坚定地说,“这是重要的储水层,挖透了就能见到水!” 为了安定人心,他再次下井,上来后兴奋地大喊:“我摸到湿泥了!水就在下面,再加把劲!” 这一天,李大叔和王强在井下连续作业四个小时,疲惫到了极点。 李大叔扶着钢钎,手臂因持续震动而不住颤抖,汗水滴在钢钎上“滋滋”作响。 王强抡锤的动作变慢了,每一锤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铛!”一锤下去,钢钎打入的感觉突然变了,不再是死硬的撞击,而是带着一丝“涩”感。 王强疑惑地“嗯?”了一声。 李大叔也察觉到了异样,示意他停手。老人摸了摸钢钎的新茬口,凑到灯下仔细观看。 崩下的碎石屑颜色更深,带着隐隐的湿意。 他捻起一点放在鼻尖闻了闻,一股湿润的土腥味扑面而来。 又小心翼翼地放进舌尖——一丝凉丝丝的湿气在口中缓缓散开! “潮气!是湿泥!” 李大叔身体猛地一震,声音因激动而剧烈颤抖。 他抓着王强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肉里,“下面肯定有水!咱们快挖到了!” 王强愣了愣,扑到碎石屑前,也捻起一点放在舌尖品尝。 当那丝凉意在口中散开时,这个坚忍的汉子突然像个孩子一样,边哭边笑:“水!真的有水!李叔,我们找到了!” “找到水了!” 李大叔用尽全身力气朝井口呐喊,声音穿透厚厚的土层,传到了地面。 井上先是寂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赵铁柱扔掉绳子,和众人抱在一起又跳又笑,眼泪横流。 有人挥舞着拳头,有人跪地亲吻着土地:“有水了!金川村有救了!” 消息很快传回村里,整个村子都沸腾了!老人、孩子、妇女们纷纷涌向井边,喜悦驱散了所有的阴霾和疲惫。 拾穗儿站在井边,听着井下的哭喊和井上的欢呼,仰起头望着繁星点点的夜空,滚烫的泪水滑过沾满风尘的脸颊。 她转头看向身边的陈阳,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井下的掘进仍在继续,钢钎的撞击声、铁锤的敲打声,成了这个夜晚最欢快的鼓点。 金川村的人们用最原始的工具和最坚韧的意志,以汗水、鲜血为代价,终于叩响了生命之门。 这份用信念和毅力换来的希望,将永远铭记在每个人心中,成为代代相传的精神力量。 陈阳看着拾穗儿泛红的眼眶,递过手帕:“别哭,这是喜悦的泪水。等水出来了,咱们先给孩子们烧开了喝。” 拾穗儿接过手帕擦着眼泪,笑着点头:“嗯!还要用这水浇浇地里的庄稼,让它们也活过来。” 两人望着井口,眼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晚风轻轻拂过,带着即将到来的水汽,也带着彼此心中悄然滋生的暖意。 井下的挖掘还在继续,但每个人的心中都充满了希望。 那是一种久违的、几乎被遗忘的感觉,如同干涸的河床终于等来了雨季的第一滴雨水。 在这一刻,所有的苦痛和疲惫都变得值得,所有的坚持和努力都找到了意义。 夜深了,但没有人愿意离去。 大家围坐在井边,听着井下传来的每一声敲击,仿佛在聆听生命最初的脉动。 孩子们依偎在母亲怀里,老人们拄着拐杖,浑浊的眼中闪烁着泪光。 这一夜,金川村无人入睡,因为希望正在地下深处悄然萌发,如同黑暗中破土而出的嫩芽,即将照亮每个人的生命。 李大叔坐在井沿,粗糙的手掌轻轻抚摸着井架的木柱,仿佛在抚摸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他的眼中含着泪,嘴角却带着笑。这一生,他经历过太多的苦难和离别,但从未像此刻这般,真切地感受到生命的力量。 “就快好了。” 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就快好了。” 是啊,就快好了。 干涸的土地即将迎来甘霖,枯萎的生命即将重新绽放。 这一口井,不仅将涌出清澈的地下水,更将涌出金川村人永不枯竭的希望和勇气。 而在不远处,陈阳和拾穗儿并肩而立,望着满天繁星,心中满是对未来的期待。 他们知道,当第一股清泉涌出之时,不仅金川村将迎来新生,他们之间那份悄然滋生的情愫,也将如这井水般,清澈而绵长。 夜更深了,但东方的天际已经泛起了一丝微光。黎明即将到来,而金川村的黎明,将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第62章-坚壁 井绳在粗糙的木制滑轮上发出漫长而痛苦的"吱呀"声,仿佛在诉说着这个不眠之夜的艰辛。 绳索绷得紧紧的,每一次转动都带着沉重的喘息,将最后一筐混合着希望与绝望的泥土从五十多米深的井下缓缓拽上来。 当那沾满泥土的藤筐终于冲破井口的黑暗,天边已经泛起一抹苍白的鱼肚白。 晨雾如轻纱般笼罩着金川村这片干渴的土地,将那口越挖越深的井衬托得像大地睁开的一只深邃而疲惫的眼睛,凝视着这群与命运抗争的人们。 陈阳蹲在井口边,指尖小心翼翼地捻着刚从井下带上来的土样。这个来自烟雨朦胧江南水乡的年轻人,与这片黄土高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是拾穗儿的大学同学,也是她当年的班长。毕业时,他放弃考入军校的机会,义无反顾地跟着心爱的姑娘来到了这个贫瘠的村庄。 那一刻的决定,不仅是为了心底那份藏了多年的情愫,更是被拾穗儿描述中乡亲们的淳朴和坚韧所打动。 此刻,他专注地研究着手中的土块。那不再是之前干燥松散的黄土,而是带着令人欣喜的黏腻湿度。 他轻轻一碾,细密的湿润感便沁入皮肤,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水汽——那是水的前兆,是全村人盼了许久的生机。 这个发现让他的心脏不由自主地加速跳动。 “大伙儿再加把劲儿!” 陈阳站起身,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眼底闪烁着明亮的光彩。 “这土样的湿度,还有井下井壁的潮润感,都说明咱们离真正的含水层不远了!再往下挖透这几层,水就来了!” 他的话像一剂强心针,瞬间驱散了众人一夜的疲惫。 围在井口的金川村人脸上都露出了久违的期盼笑容,连日来的辛苦仿佛在这一刻都有了回报。 自这场百年不遇的干旱和沙尘暴开始,村里的田地龟裂如老人脸上的皱纹,庄稼在烈日下枯死,就连仅剩的几口水井也日渐干涸。 村民们每天天不亮就要背着水桶,走十几里崎岖山路去邻村挑水,常常为了半桶浑水而排上几个小时的队。 日子过得苦不堪言,打一口属于自己的深井,成了全村人唯一的希望和寄托。 从最初选址时的反复勘测,到挖井过程中的日夜操劳,陈阳始终冲在最前面。 这次打井,他从土样分析到井壁加固,全靠他出谋划策。村民们都信任这个踏实肯干、有学问的外乡后生,连村里最有经验的李大叔,遇事也总愿意先问问他的意见。 而如今带领大家撑过难关的,是他们年轻的村长拾穗儿——老村长前几天累倒了,卧病在床前把担子交到了拾穗儿肩上。 这个从小在村里长大的姑娘,带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始终和大家并肩作战,那双原本细嫩的手早已磨出了一层厚厚的老茧。 “陈阳说得对!” 李大叔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浑浊的眼睛里也泛起了久违的光亮。 他不是村长,却是村里辈分最高、经验最足的老人,大伙儿都愿意听他的劝。 “都熬到这份上了,五十多米都挖过来了,还差这最后一哆嗦?王强,你跟狗子再下去探探,看看下面的情况!” “好嘞!” 身材高大魁梧的王强应声而出,他是村里最壮实的后生,打井以来,井下最累最险的活,他总是抢着干。 另一个叫狗子的年轻人也立刻站起身,两人熟练地系好安全绳,戴上已经磨损严重的安全帽,拿着钢钎和铁锤,顺着井壁两侧的脚踏坑,一步步下到幽深的井底。 井口上方,众人屏息凝神,只能听见自己紧张的心跳声。 井下传来的"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在空旷的井道里回荡,清脆而有力,每一声都像是在叩击着希望的大门。 陈阳站在井口边缘,目光紧紧盯着井下,手里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 他能想象到,王强和狗子在狭窄闷热的井下,正奋力地挥舞着铁锤,汗水沿着他们黝黑的脊背流淌,一点点向那梦寐以求的含水层逼近。 不远处,石穗儿端着水壶,眼神里满是焦灼,时不时望向井口。 她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在晨曦的微光中闪烁,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这个年仅二十四岁的姑娘,肩上却扛着整个村子的希望。 她想起病榻上老村长枯瘦的手紧紧握住她的场景,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满是信任与期待:“穗儿,金川村...就交给你了……” 想起了奶奶阿古拉临终时的遗愿“要让戈壁变成绿洲,让村民都过上好日子……〞 然而,没过多久,井下的敲击声突然变了调。 不再是之前那种“叮叮”的清脆声响,而是变成了“铛——铛——”的沉闷巨响,每一声都像是敲在了生铁上,带着震耳欲聋的回响,让人听着心里发紧。 那声音不再连贯,间隔越来越长,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艰难和挣扎。 “怎么回事?” 李大叔皱起了眉头,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深深的皱纹里刻满了担忧。 陈阳的心也沉了下去,他俯身对着井口大喊:“王强!狗子!下面出什么事了?” 井下沉默了片刻,这短暂的寂静比之前的敲击声更让人窒息。 随后传来王强粗重而疲惫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陈阳哥!下面是一层硬石头!太硬了!铁锤砸上去根本没用,就留个白点,溅点火星!” 众人的心瞬间凉了半截,几个妇女不自觉地捂住了嘴,眼里涌上了泪水。 打井以来,他们遇到过黄土层、黏土层,也遇到过普通的岩石层,虽然每一层都很艰难,钢钎磨秃了一根又一根,铁锤砸坏了一把又一把,手上的水泡起了又破,破了又起,但总能一点点地剥离,一点点地推进。 可现在,听到"根本没用"这四个字,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又过了漫长的半个多小时,安全绳被缓缓向上拉动,每一下都显得那么沉重。 王强和狗子爬了上来,当他们的身影重新出现在井口时,众人看到了触目惊心的一幕:他们的手上都缠着厚厚的布条,可布条已经被鲜血浸透,暗红色的血顺着手指往下滴,滴在干裂的土地上,形成一个个小小的血点,像极了凋零的花瓣。 王强的虎口处,布条已经被震裂,露出了里面血肉模糊的伤口,他的手臂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显然是被铁锤的反震力震伤了。 狗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得渗出血丝,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李大叔,陈阳哥,穗儿村长……真……真挖不动了。” 狗子的声音带着哭腔,这个平时乐观开朗的小伙子此刻眼里满是绝望,”那石头是暗青色的,硬得像钢铁,我们俩轮流抡了两个小时的锤,就凿出一个浅坑,连表层都没打透……” 王强瘫坐在井边,看着自己鲜血淋漓、颤抖不止的双手,一向坚毅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近乎崩溃的神情。 “我活了这么大,从没见过这么硬的石头!”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深深的无力感。 “就像大地故意挡在这儿,不让我们见水……” 沉闷的敲击声虽然停了,但那"铛铛"的巨响仿佛还在每个人的耳边回荡,像丧钟一样,敲得人心里发沉。 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被这坚硬的现实狠狠浇了一盆冷水,几乎要彻底熄灭。 人群中传来压抑的啜泣声,一个老太太跪倒在地,双手合十,对着苍天喃喃祈祷:“老天爷啊,您就发发慈悲,给条活路吧……” 人群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只有风吹过井口的"呜呜"声,显得格外凄凉。 有的人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一声不吭;有的人则望着那口深不见底的井,脸上写满了绝望和不甘;还有的人轻轻叹息着,那叹息声里,满是无能为力的苦涩。 拾穗儿看着眼前这一幕,鼻子一酸,眼圈瞬间红了。 她强忍着泪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知道,老村长把村长的位置交给她,是信任她能带着大家走出困境。 可现在,五十多米的井挖下去,汗水流了无数,甚至有人流了血,却要栽在这最后一层硬石头上,她怎么对得起全村人的期盼?怎么对得起卧病在床的老支书? 她想起小时候,爷爷常说的话:“穗儿啊,咱们金川村的人,骨头里流的不是血,是倔强。” 李大叔的脸色铁青得吓人,他紧握着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围着井口一圈又一圈地踱步,脚步沉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众人的心上。 他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额头上的皱纹因为焦虑而变得更加深刻,像是刻上去的一样。 他弯腰抓起一把从井下带上来的碎石,那碎石棱角分明,暗青色的表面泛着冰冷的光泽,入手沉重,坚硬异常。 他用力捏了捏,碎石丝毫没有变形,反而硌得他手心生疼。 “教授,陈阳,穗儿!” 李大叔抬起头,目光投向站在一旁的张教授、陈阳和石穗儿,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你们都是有主意的人,看看这石头……这可咋办啊?还有别的办法吗?” 周围的村民也纷纷抬起头,目光聚焦在三人身上,那目光里有期盼,有焦虑,还有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 仿佛只要他们点一下头,就还有希望;只要他们说一句“没办法”,所有人就真的要彻底放弃了。 张教授是陈阳特地从省城地质大学请来的专家,这段时间一直住在村里指导打井。 此刻,他正拿着一块碎石,用放大镜仔细观察着,脸色凝重得可怕。 他放下放大镜,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沉重地说:“李大叔,乡亲们,这不是普通的岩石,而是深层胶结砾岩。” 他顿了顿,进一步解释道,“这种岩石是由砾石和硅质胶结物紧密结合形成的,密度极大,硬度非常高,比咱们常见的花岗岩还要硬上不少。” 他指了指那块碎石:“你们看,它的结构非常致密,颗粒之间结合得极其牢固,所以常规的单点敲击方式,根本无法破坏它的结构。咱们现在用的钢钎和铁锤,对付这种岩石,就像是用鸡蛋去碰石头,不仅效率低下,还会对工具和人的身体造成很大的损耗。” 张教授的话,像是给众人判了死刑,让原本就沉重的气氛变得更加压抑。 连省城来的专家都这么说,难道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人群中,一个年轻母亲紧紧抱着嗷嗷待哺的孩子,泪水无声地滑落。 那孩子因为长期饮用不干净的水,脸上长满了红疹,此刻正难受地哭闹着。 陈阳没有说话,他蹲下身,拿起一块碎石反复摩挲着。 冰冷坚硬的触感从指尖传来,那棱角分明的边缘,仿佛在嘲笑他们的不自量力。 他的脑海里飞速运转着,回忆着在学校里学到的地质知识,还有各种打井方法。 常规的爆破方法肯定不行,井下空间狭窄,一旦爆破,很可能导致井壁坍塌;用钻机?村里根本没有那么先进的设备,就算能借到,五十多米深的井也很难操作。 他想起了自己初到金川村时,村民们热情地接纳了这个外乡人,把最好的食物留给他,把最暖和的炕让给他。 王强的母亲,那位慈祥的王大娘,总是偷偷在他的包里塞煮熟的鸡蛋…… 他抬头看了看身边的拾穗儿,她正咬着已经渗出血丝的嘴唇,眼眶红红的,却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陈阳的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保护欲和责任感,他不仅想帮金川村打出水,更想让石穗儿看到希望,不想让她失望。 他转头望向周围的乡亲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和焦虑,王强还在低头处理手上的伤口,狗子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老人们眼里含着泪水,孩子们渴得直舔干裂的嘴唇…… 他们已经坚持了这么久,付出了这么多,绝不能就这么放弃。 就在这时,拾穗儿突然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光亮。 一段尘封的记忆在她脑海中浮现…… 小时候,村里那口老井还没干涸的时候,她曾见过爷爷和父辈们一起加固井壁,那时候也遇到过坚硬的岩层。 她记得,当时爷爷他们找了一根极其粗壮的圆木,用绳索牢牢捆绑结实,前端裹上厚厚的铁皮,十几二十个人围着圆木,喊着整齐的号子,一起发力,像撞钟一样反复撞击岩层,硬生生把坚硬的石头撞开了一道裂缝。 那个画面在她脑海里越来越清晰,号子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嘿呦——加把劲呀——嘿呦——破石头呀——” 爷爷满是汗水的脸庞,父亲青筋暴起的手臂,还有那震天动地的撞击声……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向陈阳、张教授和李大叔:“我想到一个办法!”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她身上,李大叔急切地问道:“穗儿,你快说!不管是什么办法,只要能打出水,我们都听你的!” 拾穗儿深吸一口气,语速急促却条理清晰地说道:“我小时候见过爷爷他们打老井,遇到硬石头的时候,就是用''撞木''来撞的!找一根最粗壮、最结实的硬木,用绳索捆牢,前端削尖裹上铁皮,然后让二三十个精壮劳力一起抱住撞木,听着号子统一发力,像撞钟一样对着一个点反复撞!靠众人的力量和撞木的重量,硬生生把岩石撞裂、撞碎!” 她说着,眼神里满是期待:“那时候我还小,只记得他们喊着号子,一下一下撞得特别用力,最后真的把岩层撞开了。现在咱们遇到的情况,说不定也能用这个办法试一试!” 陈阳听完,眼睛瞬间亮了。 他立刻顺着石穗儿的思路补充道:“穗儿说的这个方法,从力学角度来说完全可行!集中二三十人的力量,再加上撞木本身的重量,产生的冲击力非常大,而且聚焦在一个点上,压强足够突破胶结砾岩的致密结构!” 他看向张教授,张教授也点了点头,赞许地说道:“这个思路很好!虽然原始,但针对性极强。现在我们没有更好的设备,这种依靠人力和集体力量的方法,确实是当前最有效、最安全的选择。在缺乏现代化机械的情况下,先人的智慧往往能给我们启示。” 李大叔愣了愣,随即一拍大腿,激动地说道:"对!我怎么把这个老法子给忘了!当年你爷爷他们就是这么干的!人心齐,泰山移!只要咱们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就没有撞不开的石头!” 老人说着,眼眶不禁湿润了,他想起了那些已经离世的老伙计们,想起了当年和他们一起奋斗的岁月。 沉闷的气氛瞬间被打破,众人脸上重新燃起了希望。 刚刚还弥漫在人群中的绝望和焦虑,渐渐被一种不屈不挠的斗志所取代。 “穗儿村长说得对!咱们就用老法子!跟这石头耗到底!” 王强猛地站起身,虽然手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坚定,“我第一个报名,参加撞木!就是这双手废了,也要把水撞出来!” “我也报名!” 狗子挣扎着站起来,抹去脸上的汗水与血迹。 “刚才在下面没干成的活,现在在上面接着干!” “算我一个!”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站出来,“别看我年纪大,力气还有的是!” “还有我!” “我也来!” 一时间,二三十个精壮劳力纷纷站起身,主动请缨。 他们的脸上虽然还带着疲惫,但眼神里却闪烁着不屈的光芒。 就连一些半大的少年也挤到前面,嚷嚷着要帮忙。干旱没有打倒他们,坚硬的岩石也同样不能。 陈阳看着身边眼神明亮的石穗儿,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这个坚强的姑娘,总能在关键时刻带来希望。他想起大学时,拾穗儿总是那个在团队遇到困难时第一个站出来想办法的人。 如今,她依然是金川村的希望之光。 他转头对着众人,声音洪亮而坚定:“既然大家都同意,那咱们现在就分工准备!李大叔,麻烦你带着几个人选木料,要最粗壮、最结实的硬木;乡亲们帮忙找绳索和铁皮,把撞木的前端加固好;其他人先休息片刻,养足精神,一会儿咱们就开始强攻这层坚壁!” “好!”众人齐声应道,声音洪亮,响彻云霄,惊起了远处树上的飞鸟。 晨曦渐渐驱散了晨雾,金色的阳光洒在金川村的土地上,洒在那口深五十多米的井上,也洒在每个人坚毅的脸上。 拾穗儿看着眼前齐心协力的乡亲们,看着身边并肩而立的陈阳,心里充满了信心。 她知道,只要大家团结一心,就没有迈不过去的坎。 这层坚壁,终将被他们用智慧和勇气,硬生生撞开一条通往希望的道路。 妇女们开始生火做饭,要为即将投入新一轮战斗的男人们准备一顿饱饭。 孩子们也懂事地帮忙递工具、送水。整个金川村仿佛一台精密的机器,开始为攻克这层坚壁而全速运转。 井口那深邃的黑暗,似乎也不再那么令人绝望,因为有一束光,已经照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王强默默地走到石穗儿面前,伸出那双缠着染血布条的手,声音低沉却坚定:“穗儿,给我也安排个活吧,我手伤了抱不了撞木,但我还能喊号子,还能在旁边指导年轻人。” 石穗儿望着这双饱经磨难的手,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能重重地点头。 这一刻,她深深地理解了爷爷曾经说过的话:金川村的人,骨子里流的不是血,是倔强。而这倔强,必将带领他们冲破一切阻碍,找到那生命之源。 第63章-血祭 日头悬在头顶,毒辣得如同下坠的熔岩火球,毫无怜悯地炙烤着金川村的每一寸土地。 空气被热浪扭曲,若是此时赤脚踩在土路上,那灼人的热力会透过薄薄的脚底板直往上窜,烫得人站不住脚,脚心一阵阵地抽紧、发麻,像是踩在刚刚熄火、余温尚存的炉灶灰烬上。 金川村,已经整整三个月没有下过一滴雨了。 村中央那口滋养了几代人的百年老井,井口的青石被岁月和无数双手磨得溜光水滑,如今早已见了底,只剩下井壁阴湿处渗出的一些浑浊泥浆,黏糊糊地、吝啬地附着在长满青苔的砖缝里,像垂死者眼角最后一点不甘的湿气。 每天,星星还稀疏地挂在天幕上,残月未沉,井边就排起了歪歪扭扭、死气沉沉的长队。 人们沉默着,脸上带着一种被漫长干旱磨砺出的麻木的渴求,眼神空洞地望着那幽深的井口,仿佛在凝视一个即将干涸的生命源泉。 轮到的人,会用系着长绳的木桶,小心翼翼地探下去。 木桶在幽深的、已然陌生的井壁上磕磕碰碰,发出空洞而令人心慌的回响,一下下,敲打在排队人们的心上。 在井底刮擦半天,才能勉强舀上小半桶黄褐色的、散发着土腥味的泥汤。 就这点贵如油脂的泥水,提回家,也要小心翼翼地倒在瓦盆里,像对待稀世珍宝一样,沉淀上大半天,等泥沙勉强落定了,上面才能勉强舀出几碗浑浊的水来喝。 那水喝进嘴里,一股强烈的土腥气和涩味拉得喉咙生疼,但没人抱怨,甚至没人皱眉,能有这点泥水吊着命,维系着喉咙里那一丝湿气,已是这口老井最后的恩赐。 绝望,如同看不见的、却又无比黏稠的蛛网,在这个盛夏的酷热中,悄悄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越收越紧,几乎要扼住呼吸。 然而,与这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荒芜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村口那一片新开辟的工地上——那口新挖的深井边。 这里,是金川村最后的心跳所在,是两百多口人最后的精神堡垒。 汗水的咸腥气、泥土的土腥气、男人们身上散发出的浓重体味,还有那一丝微弱却无比顽强的、名为“希望”的气息,混杂在燥热得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空气里,形成一种奇特的、悲壮而热烈的氛围。 男人们,无论年长的还是年轻的,都脱光了膀子。 他们古铜色的、黝黑色的脊梁,在烈日的直射下,闪着油亮的光,那是汗水不断渗出又被迅速蒸发后留下的盐渍。 绳索摩擦井沿发出的“吱嘎”声、铁锹镐头碰撞岩石的“叮当”声、以及人们短促而有力的、从胸腔深处迸发出来的号子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与天争命、与地搏斗的顽强乐章。 村里最年长、须发皆白、走路需要拐棍支撑的九太公,前几天被孙儿搀扶着,颤巍巍地拄着拐棍来看时,眯着那双昏花的老眼,对着幽深的井口端详了半晌,才用沙哑得如同破风箱的声音说:“嗯……这个深度……我爷爷那辈人传下来的话……理应是该触碰到那条……那条传说中丰沛的地下暗河了‘龙王脉’了……” 几天下来,负责轮番下井,用钢钎、大锤挖掘的几个村里公认的好手,双手的虎口都被巨大的反震力震得裂开了血口子,用家里撕下来的旧布条缠了一层又一层,血渍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布条变成了暗红色,硬邦邦地贴在伤口上。 可是,那“铁板岩”上,除了留下一些白色的凿痕和零星的火星,几乎纹丝不动。 就在大家一筹莫展,蹲在井边闷头抽着劣质烟卷,灰蓝色的烟雾缭绕却怎么也化不开心头浓重愁绪的时候,年轻的村长拾穗儿站了出来。 她扎着一条粗辫子,脸庞被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一双眼睛大而亮,虽然年轻,但做事果决,心思缜密,肯吃苦,也真心实意地为全村人着想。 她看着大家被失望笼罩的脸色,看着他们缠着脏污布条、微微颤抖的双手,心里像被无数根细密的针扎一样,密密麻麻地疼。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全村最后一点希望的火苗就这样熄灭。 她蹙着眉头,努力在记忆的深处搜寻。忽然,他想起爷爷领着父亲和村里人打现在那口老井时,也遇到过硬得邪门的“铁板岩”,当时同样没钱没机器,就是想出了个土法子,叫“木凿”——用粗壮结实的硬木,比如老桑木、老榆木,削尖一头,有时为了增加威力,还会在尖端包上铁皮或打个铁楔子,然后靠众多壮劳力的合力,在上方用绳索控制,像寺庙里撞钟一样,一次次地、利用惯性猛烈地撞击岩层,靠的是一股子瞬间的爆发力和巧劲儿,硬是把那岩层给震裂开、震碎。 这个几乎被遗忘在岁月尘埃里的古老智慧,此刻像一道强烈的闪电,彻底照亮了拾穗儿的心,也成了全村最后的、唯一的、看似渺茫却必须抓住的希望之光。 她立刻召集了李大叔、王木匠、刘铁匠等几个主事的人,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起初,大家将信将疑,毕竟这法子太古老,也太笨重了。但看着拾穗儿眼中那簇燃烧的火苗,再看看眼前这进退维谷的绝境,死马也得当活马医了!说干就干! 一人将搂抱过来老桑木、纹理密实、比一般木头都沉手,被老木匠王大爷从自家柴房最里头,小心翼翼地翻了出来。那木头有些年头了,木质沉甸甸的,泛着暗哑的光泽。 王大爷用粗糙得像老树皮一样的手掌,一遍遍摩挲着冰凉而光滑的木身,像是跟一个沉默多年的老伙计对话,喃喃自语道:“老伙计……放了十几年,当初留着你是想打个结实柜子……没想到,没想到还有用上你的一天,还是这般救命的用处……咱金川村能不能活,就看你的了……你得争气啊……” 老人的眼角,有些湿润,混浊的泪光在昏花的眼里闪烁。 铁匠刘师傅,一个平时话不多的黑壮汉子,听完拾穗儿的计划,二话不说,转身就回了家。 不一会儿,他和他那半大的徒弟,吭哧吭哧地把他家那口早就不用了、却因为念旧一直舍不得扔的破旧但厚实无比的大铁锅给抬了出来。 在井边临时垒起的简陋炉灶上,炭火被风箱吹得呼呼作响,刘师傅把铁锅碎片扔进坩埚,烧得通红。 风箱呼哧呼哧地响着,像一头疲惫却不肯停歇的老牛,炉火映红了他淌满汗水的、古铜色的胸膛和专注得近乎虔诚的脸庞。 他抡起那把用了十几年的大锤,“叮叮当当”,富有节奏地一番锤炼,汗水不断地从他额头、鼻尖滴下,落在烧红的铁块上,“刺啦”一声,冒起一股带着焦糊味的白烟。 一个厚实、尖锐、闪着冷冽寒光的楔形铁头,就在这汗与火的洗礼中诞生了。 然后,刘师傅用几颗大号的铁钉,牢牢地将这个铁头钉在已经被王大爷削尖的桑木前端。 每砸一下钉子,他的嘴角都绷得紧紧的,仿佛把全身的力气和愿望都砸了进去。 老石匠刘叔,则带着几个细心的人,把井口用早先凿好的条石,重新修砌了一遍,砌成了更稳固的六边形。 石块接口处都巧妙地凿出凹凸槽,相互嵌合,严丝合缝,再用湿黏土混合着坚韧的草木灰填满缝隙,确保井口能承受住接下来那巨大而反复的冲击力。 几股粗壮的牛皮绳被浸得湿透,增加了韧性和强度,然后被牢牢地系在撞木上,另一端则悬挂在井口两侧用粗大木桩打下的坚固支点上。 一切准备就绪。那根凝聚着全村最后希望、也承载着沉重命运的凿木,就这样横亘在众人面前。 黝黑发亮的桑木木身,配上寒光闪闪、透着冷意的楔形铁头,静静地悬在井口上方,像一条沉睡的、等待着被唤醒去进行一场生死搏命的巨兽。 它沉甸甸的,承载的,不仅仅是它自身的物理重量,更是金川村两百多口人,男女老少,活下去的全部指望,是压上一切的豪赌。 最关键也最危险的环节来了——需要人下到井底,在最近的距离扶稳、引导凿木,确保每一次撞击都精准有效。 井底工作面狭窄,光线昏暗,空气污浊,一旦发生意外,后果不堪设想。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人群中蔓延。下井,无异于刀尖上跳舞。 “我去!”一个低沉而沙哑,却异常坚定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是赵老四。他个子不算高,但肩膀宽阔,胳膊上的肌肉一疙瘩一疙瘩的,像蕴藏着无穷的力气。 他是村里出了名的闷葫芦,也是出了名的干活踏实、肯下死力气。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了看幽深的井口,又看了看周围一张张愁苦的脸。 “我也去!我跟老四搭手!” 王强,赵老四光屁股玩到大的好兄弟,一个性格爽朗的壮汉,立刻站了出来,用力拍了拍赵老四的肩膀,“咱哥俩有默契!” 接着,又有两个年轻的后生,铁蛋和石头,互相对视了一眼,也咬着牙站了出来:“四叔,强哥,我们跟你们一起下!” 拾穗儿看着这四位自愿请缨的“敢死队员”,尤其是赵老四——她的表四叔,鼻子一酸,眼圈瞬间就红了。 她知道,这一下去,就是把命别在了裤腰带上。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棉花,想嘱咐千万句小心,最终却只化作一句哽咽的、带着颤音的话:“四叔……强哥……铁蛋,石头……你们……千万……千万小心啊!” 赵老四转过头,看着这个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侄女,如今挑着全村的重担,他咧开那因为干渴而裂开血口的嘴唇,努力挤出一个朴实的、让人心安的微笑,尽管那笑容看起来有些苦涩:“丫头,放心,咱命硬着呢。阎王爷嫌咱糙,不爱收。不打出水来,咱谁也不准趴下!” 他说完,弯腰拿起一把小镐头,对王强他们挥了挥手,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沉稳:“走,咱哥几个先下去,把底下再归置归置,给这‘大家伙’腾出地方,别让它下去磕着碰着。” 赵老四率先抓住那摇摇晃晃的绳梯,一步一步,沉稳地向那三十米下的黑暗深处降去。 绳梯在他沉重的身体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仿佛随时都会散架。越往下,光线越暗,空气也越发潮湿闷热,带着一股浓浓的土腥味和霉味。井壁上,渗出的水渍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光,长满了滑腻的青苔。终于,他的双脚踩到了井底坚实而冰冷的岩石上。王强、铁蛋和石头也紧随其后,下到了井底。 井下的世界,不足三四米见方,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只有从井口透下的那一束光柱,像舞台上的追光,孤零零地照亮了他们脚下那片青黑色、泛着冷硬金属光泽的“铁板岩”。岩面上,前几天钢钎和大锤留下的白色凿痕纵横交错,像一张绝望而扭曲的脸。赵老四用脚用力踩了踩那岩石,纹丝不动,反而传来一股反震的力道,仿佛踩在了一块巨大的生铁锭上。他蹲下身,伸出粗糙得像砂纸一样的手掌,轻轻地抚摸那冰冷、粗糙的岩面,指尖感受到的是一种亘古的坚硬和顽固。他在心里默默地对着这块阻挡了全村生路的石头说:“老伙计,你在这儿睡了万万年,是够结实的。可对不住了,为了上头三百多张要喝水的嘴,为了地底下那条‘龙王脉’,今天,咱非得把你这门撬开不可……”他抬起头,逆着光,望向井口那片被圈起来的、亮得刺眼的天空,恍惚间,似乎看到了侄女拾穗儿那双充满焦虑与期盼的大眼睛,看到了自家院子里那棵因为缺水而叶子卷曲、快要枯死的枣树,看到了媳妇桂花那因为常年操劳和缺水而总是干裂、布满小口子的双手……一股混合着责任、慈爱和不屈的复杂情感,像一股热流,从他心底最深处涌起,瞬间传遍了四肢百骸。他紧紧握住了手中的镐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来,搭把手,把这几块碎石头清到边上,别碍事。”赵老四的声音在井下显得格外低沉有力。四个人很快将井底清理干净,为即将开始的撞击做好了准备。 “井下收拾妥了!”王强朝着井口喊了一嗓子,声音在井筒里回荡。 井上,李大叔作为总指挥,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扫过面前这二十多条精壮汉子。他们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在烈日下油光发亮,肌肉紧绷,像一张张拉满了的弓。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凝重,眼神里交织着紧张、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人们粗重的呼吸声和那“怦怦”的心跳声,擂鼓般敲在各自的胸膛里。 “伙计们!”李大叔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金川村是死是活,就看咱们这一哆嗦了!井下,是老四、王强他们四个把命交给了咱们!咱们手上攥着的,不只是这根绳子,是他们的命,是全村的命!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听我号子!一齐发力!谁也不许拉稀摆带!” “嘿!!!”二十多条汉子齐声应和,那声音汇聚成一股无形的声浪,冲破了压抑的氛围。 “起——!”李大叔用尽力气,发出指令! 二十多条汉子腰腿猛地发力,手臂上块块肌肉贲起,青筋如同虬龙般凸起,合力将沉重的凿木拉到最高点! “落!!!” “轰!!!” 一声沉闷如雷、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巨响,猛然从井底传来!巨大的声浪和反震力,让整个井架都为之剧烈一颤,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井上拉绳的汉子们,只觉得虎口一阵发麻、剧痛,险些脱手。井底,赵老四和王强分别站在撞木的两侧,铁蛋和石头在后面策应。在撞木落下的瞬间,他们不是用蛮力去硬抗,而是用肩膀、用胸膛死死抵住木身,双脚如同生根般扎在岩石上,全身的力量都用来引导、稳定撞木下落的轨迹,确保那寒光闪闪的铁头,精准地、狠狠地砸向岩层上那道最明显、最关键的裂缝! 撞击的刹那,赵老四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力从木身上传来,震得他五脏六腑都仿佛错了位,气血一阵翻涌,耳朵里瞬间充满了嗡嗡的鸣响,眼前金星乱冒。细碎的石屑和尘土“扑簌簌”地从井壁和撞击点溅起,落在他头上、脸上、赤裸的汗湿的脊背上,打得生疼。他猛地晃了晃脑袋,努力让自己从那瞬间的眩晕中清醒过来,吐掉溅到嘴里的沙土,朝着手心啐了口唾沫(尽管唾液也少得可怜),用力搓了搓,再次用肩膀抵住撞木,对旁边的王强喊道:“好!劲儿使得正!就这么干!对准了裂缝!” 王强也被震得龇牙咧嘴,但他还是扯着嗓子回应:“没错!老子感觉这‘铁板’颤了一下!有门儿!” 一次又一次,号子声与那沉闷如雷的撞击声,顽强地交织、碰撞,仿佛金川村这颗不屈的心脏,在绝望的胸腔里,一下,又一下,沉重而有力地搏动。汗水像开了闸的洪水,从每一个毛孔里汹涌而出,顺着他们的额头、眉眼、鼻梁、嘴角往下淌,迷了眼睛,涩了嘴唇,然后像一条条小溪,沿着古铜色的脊梁、胸膛、胳膊,汇聚到腰际,洇湿了裤头,最后滴落在脚下滚烫的岩石上,“滋滋”作响,瞬间就化作一小团白汽,消失无踪。井下的空气变得更加污浊不堪,混合着汗味、土腥味、岩石粉末和一种焦躁的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火辣辣的感觉,灼烧着喉咙和肺部。 就在人们全身心投入,仿佛看到岩层上裂缝在缓慢扩大的希望时,天色毫无征兆地骤变。原本毒辣辣的日头,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按了下去,不知从何处涌来的浓重乌云,翻滚着、汇聚着,如同千军万马,迅速吞噬了整个天空。天色瞬间暗沉下来,如同傍晚提前了几个时辰降临。狂风毫无预兆地卷地而起,像一头挣脱锁链的凶兽,裹挟着地面上大量的黄沙、浮土和枯枝败叶,发出凄厉骇人的尖啸,扑向工地。天地间顿时昏黄一片,飞沙走石,打在人的脸上、胳膊上、脊梁上,像鞭子抽一样,生疼无比。井上的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天弄得睁不开眼,尘土迷了眼,呛得人直咳嗽,脚步也有些踉跄,队伍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风声凄厉,如同万千鬼魂在同时嚎叫,又像是有意要扑灭这人间最后的、微弱的抗争之火。 “上面刮大风了!好大的风沙!”井下的王强听到了井上传来的嘈杂和风的呼啸,仰头大喊,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安。 井口的光线变得昏暗不定,狂风卷着沙土从井口灌入,吹得井壁上松动的泥土和碎石子“簌簌”落下,打在赵老四他们的头上、身上。赵老四用宽阔的肩膀死死抵住因为井上发力不稳而有些晃动的撞木,朝着井上吼道,也像是在给井下的同伴打气:“脚底下都踩实了!别慌!越是这时候越不能乱!听准号子!咱们这儿稳住了,井上才能稳住!”他的声音在狭小的井底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像一根定海神针,暂时压下了同伴心中的慌乱。他甚至下意识地挪动了一下脚步,把脚下几块可能松动的碎石用脚踢开到角落,确保自己站在最坚实的地方。这个细微的动作,是他多年劳作积累的经验和下意识的谨慎。 “稳住!脚下踩实了!不能停!老天爷刮阵风,也拦不住咱们打井救命!”井上,李大叔逆风站立,砂石像子弹一样抽打在他黝黑粗糙的脸上,生疼,他却浑然不觉,像一根钉子钉在地上,用尽全身力气,扯着已经有些沙哑的嗓子嘶声呐喊,努力维持着队伍的秩序。那声音不算洪亮,甚至有些破锣般的沙哑,却带着一种定人心魄的原始力量。 风沙中,号子声再次响起,或许是因为人们被这恶劣天气激起了更强的狠劲,发力比之前更猛、更急促!撞木以更快的速度、更大的力量砸向井底! “这一下狠!肯定要开了!”王强在撞击的巨响中,带着兴奋和期待喊道。 “轰!!!” 一声格外剧烈、几乎要震破耳膜的巨响在井底炸开!异变就在这最接近希望的时刻,骤然发生!由于井上发力过猛,撞木的铁头在岩石上砸出火星后,产生了巨大的、极不规则的横向反弹力!这本就难以预测和控制,祸不单行,井壁一块被连日震动和狂风共同影响而松动的、拳头大小的石头,恰在此时脱落,带着风声,直直砸向赵老四的脚踝! 赵老四的全部精神和力量都贯注在控制撞木上,眼角的余光瞥到黑影袭来,完全是本能地、下意识地抬脚一闪!就是这脚下根基瞬间的松动和身体重心的微妙变化,让他失去了最佳的发力支点和平衡。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那失控的撞木尾部,借着那股巨大的、横向的、狂暴的反弹力,如同一条被彻底激怒的钢铁巨蟒,猛地、毫无征兆地、横向地扫荡过来! “老四!小心!!!”王强的惊呼声在这一刻变得撕心裂肺,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绝望!他的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想要扑过去,但距离和速度都让他无能为力! 赵老四听到了王强变了调的惊呼,也感觉到了那股恶风扑面,他想躲,但井底空间太狭小了,他的身体因为刚才闪避落石已经失去了平衡。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变慢,他眼睁睁看着那粗壮的、沾满泥土和汗渍的木桩尾部,在自己的瞳孔中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带着死亡的气息…… “砰!!!” 一声钝重、沉闷、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响!那是沉重无比的硬木,结结实实、毫无花哨地狠狠撞击在肉体上的、令人牙酸的声音!紧接着,是一声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仿佛直接敲在灵魂上的“咔嚓”声!那声音,甚至短暂地压过了风沙的呼啸,清晰地传入了井下每一个人的耳膜,也仿佛透过井筒,传到了井上每一个人的心里! 赵老四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完整的惨叫,只感觉腰部侧面和后背传来一阵无法形容的、粉碎性的剧痛,那感觉就像是被一辆飞驰的马车拦腰撞上!他整个人被这股巨大的力量带得双脚离地,像一捆毫无重量的稻草,直直地飞了出去,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长满青苔的井壁上,发出一声闷响,然后软软地、无声无息地滑落下来,瘫倒在井底的碎石和泥土中,激起一片尘土。他蜷缩着身体,脸朝下,一动不动。 “停!快停!井下出事了!老四不行了!!”王强带着哭腔的、因为极度惊恐而变调的嘶吼声,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所有人的心上,穿透了风沙,传到了井上! 整个工地,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风似乎也识趣变弱,仿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惨剧惊呆了。井上的号子声、撞击声戛然而止。人们愣在原地,手里还握着尚有余温的绳索,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茫然。那根巨大的撞木,失去了控制,沉重地、无力地晃荡着,铁头偶尔撞击在井沿石上,发出空洞而绝望的“哐当”声。 “快!快把人拉上来!”拾穗儿第一个反应过来,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哭音。她脸色惨白,不顾一切地冲向井口。 人们这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放下绳梯。王强和铁蛋、石头,哭着,喊着,手忙脚乱地,小心翼翼地将已经完全失去意识、软绵绵的赵老四扶起,用绳索捆好,一点点地往上拉。每拉动一下,赵老四的身体都无力地晃动着,看得井上的人心都揪在了一起。他的左臂以一个极其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明显是断了。脸色苍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嘴唇紧闭,嘴角和鼻孔里渗出的鲜血,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眼。 当赵老四被平放在井边一块匆忙找来的门板上时,所有人都围了上来。张教授,那位村里请来的地质专家,急忙推开人群蹲下。他检查着赵老四的伤势,面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他不敢轻易移动赵老四,只能用手轻轻按压他的脊椎部位。刚按到腰椎附近,昏迷中的赵老四就发出了一声极其痛苦、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微弱呻吟,整个身体都下意识地抽搐了一下。 “别动他!谁都别动他!”张教授抬起头,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左臂尺桡骨开放性骨折!更要命的是,恐怕是腰椎受到了毁灭性撞击,骨头断了,伤到了脊椎神经……绝对不能随意移动!得赶紧找块平整的门板来!要稳!稳稳地抬回去!必须马上想办法送县医院!快!这是争分夺秒的事!”他的话音未落,人群里已经响起了压抑的抽泣声。 赵老四的媳妇桂花,一个瘦弱但一向坚韧的女人,原本在远处和几个妇女一起忙着烧水、准备给大家擦汗,闻讯像被一道晴天霹雳击中,手里的水瓢“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她先是愣了一秒,随即像疯了一样,连滚带爬地冲过来,拨开人群,看到门板上丈夫那副毫无生机、惨白如纸的模样,看到他那双曾经能挑起两百斤担子、走过无数山路的腿,此刻像两根没有生命的朽木般瘫软着,她双腿一软,直接“噗通”一声瘫倒在地,双手发疯般地拍打着干裂的土地,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几乎不似人声的嚎啕:“老天爷啊!你开开眼啊!你咋不劈死我啊!你这是不让我们娘俩活了啊——!当家的!你醒醒啊!你看看我!这日子可咋过啊——!我的天啊——!”那哭声凄厉绝望,像无数把带着倒刺的冰锥子,狠狠地扎进每个人的心里,并在里面疯狂地搅动。刚刚还充满力量与抗争轰鸣的井台,瞬间被这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悲恸所笼罩,死一般寂静,只剩下风声和女人那摧肝裂胆、让天地变色的哭声。 也许是妻子的哭声刺激了神经,赵老四的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眼神涣散、茫然,没有焦点。他尝试着想挪动一下身体,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腰部以下,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软绵绵的,仿佛那部分身体已经彻底背叛了他,不再属于自己。一种前所未有的、冰窖般的恐惧瞬间淹没了他。 “我的腿……我的腿……咋没感觉了?动不了……一点都动不了……”赵老四的声音极其微弱、嘶哑,却充满了巨大的、无法理解的恐惧和绝望。这声音,比刚才桂花那撕心裂肺的哭嚎更让人揪心,像一把冰冷的钝刀子,在每个人的心头上慢慢地割着,凌迟着。 他强忍着钻心的剧痛和下身麻木带来的巨大恐惧,目光有些涣散地、茫然地越过围观的、一张张写满悲痛、无措、泪水的脸,望向那幽深的、尚未成功的井口,又看向身边哭得几乎晕厥过去、头发散乱、状若疯癫的妻子,还有旁边那个闻讯跑来、才五六岁、被吓得脸色发白、只知道紧紧攥着母亲衣角、哇哇大哭、脸上脏兮兮的孩子。最后,他的目光扫过周围那一张张熟悉而此刻却布满悲痛、无措、甚至恐惧的脸庞。这些,都是他的乡邻,他的叔伯兄弟啊。他为了大家,变成了这副模样,往后……浑浊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顺着他黝黑、被岁月和辛劳刻满深深皱纹的眼角,大颗大颗地、无声地滑落,混着脸上的泥污、汗水和血渍,滴落在身下干裂得如同龟壳的土地上,瞬间就被吸走了,只留下一个深色的、迅速消失的印记。这泪水,不仅是为自己可能终身瘫痪、成为一个废人、拖累家庭的悲惨命运而流,更是为那触手可及、却可能永远无法与家人共享的甘甜井水而流,为这个家顶梁柱塌了之后的渺茫未来而流。这无声的哭泣,比任何嚎啕都更令人心碎,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巨石,压在每个人的胸口,让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 悲愤、恐惧与绝望,如同冰冷刺骨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工地。刚刚还高昂的、如同烈火般燃烧的士气,顷刻间土崩瓦解,被这血淋淋的残酷现实浇得透心凉。 “不打了!这井说啥也不能再打了!再打下去,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事!这是要人命啊!”人群中,有人带着哭腔和巨大的后怕喊道,声音充满了恐惧。这声音道出了许多人心底最深的忧虑和怯懦。 “为了这口没影子的井,把命搭上,把家弄散,值吗?咱认命吧……也许咱金川村,就该有这个劫数……”另一种声音响起,透着深深的无力感、宿命感和怀疑,仿佛一直紧绷的弦,终于在这巨大的打击下彻底断了。希望的代价,如此血淋淋,让人无法承受。 刚刚还充满力量与生机的井台,此刻一片死寂,只剩下桂花那持续不断的、令人心碎的哀嚎。那根巨大的撞木,静静地悬在那里,铁头反射着乌云缝隙里透出的晦暗天光,冰冷冷的,像一具为失败和牺牲而立的纪念碑,无声地嘲笑着众人之前所有的努力和付出,宣告着人与天斗的徒劳。 第64章-出水 赵老四被抬走的那一刻,时间仿佛在金川村的井台上凝固成了一块沉重的铁。 暑气蒸腾的日头悬在头顶,烤得黄土发烫,可每个人的脊梁骨却透着刺骨的寒意,连山间吹过的风都带着凝滞的痛感,裹着尘土在井台边打着旋,不肯离去。 四个壮汉,都是村里最有力气的后生,此刻却像托着易碎的琉璃,小心翼翼地抬着那块临时拆下的门板。 门板被赵老四的血浸得发黑,边缘还挂着几缕撕裂的衣料,每走一步,木轴与地面的摩擦都发出“吱呀”的呻吟,像是在替门板上那个血肉模糊的人诉说着剧痛。 山路本就崎岖,被连日的烈日晒得龟裂,碎石子硌得鞋底生疼,汉子们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动。 “慢着!左边有块石头!” 走在最前面的王强压低声音嘶吼,声音因过度紧张而沙哑。 他猛地顿住脚步,身后的三人立刻会意,小心翼翼地调整门板的角度,避开那块凸起的青石板。 即便如此,轻微的颠簸还是不可避免,昏迷中的赵老四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无意识的、断断续续的呻吟。 那声音微弱得如同秋日将死的蚊蚋,细若游丝,却像一把钝刀子,在每个人的心尖上反复切割,比任何撕心裂肺的惨叫都更揪人心肺。 他的媳妇桂花,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抽走了魂魄。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前襟沾满了丈夫的血,头发散乱地贴在脸上,沾满了泪水和尘土。 眼泪早已流干,眼眶红肿得像两颗熟透的杏子,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嘶哑声响,像是被人扼住了脖颈。 她没有力气哭喊,只是机械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门板旁边,双手死死攥着门板边缘,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呈现出骇人的惨白,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 她的目光死死黏在赵老四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仿佛只要一眨眼,丈夫就会消失不见。 他们六岁的儿子小栓柱,被邻居张大嫂紧紧抱在怀里。 孩子吓得浑身发抖,眼睛瞪得大大的,却连放声大哭的勇气都没有,只是把小脸埋在大嫂肩头,肩膀一抽一抽地,小声地抽噎着。 那压抑的啜泣声,像一根细细的针,悄无声息地扎进每个人的心里,比嚎啕大哭更令人心碎。 张大嫂一边拍着孩子的背安抚,一边忍不住抹眼泪,视线却始终没离开那门板上的人,脸上满是疼惜与焦灼。 井台边,陷入了一种比死亡更可怕的全然死寂。 那根巨大的凿木,足有成年人的腰那么粗,此刻正沾着赵老四尚未干涸的鲜血,无力地悬在井口上方。 暗红色的血珠顺着木头的纹路缓缓滑落,滴进幽深的井底,发出“咚”的一声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人们或蹲或站,形态各异,却都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颓丧。 有人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后背微微耸动;有人靠着井架,眼神呆滞地望着那幽深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井口,井口黑黢黢的,像一张巨大的嘴,要将所有人的希望都吸进去。 几个刚才还在奋力拉绳的汉子,此刻瘫坐在地上,双腿伸直,沾满尘土的裤腿上还留着绳索勒出的红痕。 他们怔怔地看着自己磨破了皮、正渗着血丝的手掌,掌心的皮肉翻卷着,混着汗水和泥土,火辣辣地疼,可他们却像感觉不到一般,眼神空洞得可怕。 那是一种耗尽了力气,却又看不到希望的绝望,像潮水一样将他们淹没。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汗味,那是连日劳作积累下的酸腐气息; 混合着新鲜的血腥味,刺鼻而温热,带着生命流逝的沉重; 更有一种名为“绝望”的气味,无形无质,却比前两种气味更令人窒息,钻进每个人的鼻腔,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散了……都散了吧……” 人群中,不知是谁用带着哭腔的声音低语了一句。 那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却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激起了一圈圈绝望的涟漪,在人群中迅速扩散开来。 “还打什么打……老四都那样了……能不能活都两说……”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无力,他拄着拐杖,身子微微摇晃,像是随时都会倒下。 “这就是命……咱金川村,这辈子怕是都拗不过老天爷的命啊……” 有人附和着,语气里带着深深的宿命感,仿佛已经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现实。 “再打下去,谁知道下一个轮到谁?这井……它吃人啊!它要吃够人才肯出水!” 一个年轻媳妇抱着孩子,声音里满是恐惧,她的身子抖得厉害,说完便忍不住哭了起来,引得周围几个人也跟着红了眼眶。 消极、恐惧、宿命的论调开始像瘟疫一样在人群中迅速蔓延。 刚刚还凝聚在一起的意志,在血淋淋的现实面前,脆薄如纸,眼看着就要分崩离析。 有人开始默默地收拾散落在地上的工具——断了把的铁镐,镐头还沾着新鲜的泥土和碎石; 磨得起毛的草绳,上面布满了磨损的纤维,有些地方已经断裂; 还有那面被踩满脚印的破锣,锣面凹陷下去一块,早已没了往日的清脆声响。 人们的动作迟缓得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每一个动作都透着心灰意冷,像是在埋葬一件早已死去的东西。 希望的堡垒在转瞬间土崩瓦解,只剩下断壁残垣,在风中摇摇欲坠。 就在这信念即将彻底崩塌的千钧一发之际,那个清脆却已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像一道划破浓重乌云的闪电,撕裂了绝望的天幕: “不能散!” 拾穗儿站了出来。 她的眼睛因长时间的哭泣和熬夜守在井边而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眼白里布满了细密的血丝,脸色因巨大的悲痛和紧张而苍白如纸,嘴唇干裂得起了一层白皮。 但她的脊梁挺得笔直,像风雨中绝不弯折的翠竹,带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韧劲,又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她几步走到井口,每一步都走得异常坚定,脚下的黄土被她踩出清晰的脚印。 她毅然站在那根冰冷而危险的凿木前,转过身,面向惶惑的众人。 她的目光不再是年轻姑娘的清澈明亮,而是布满了血丝,那里面燃烧着两团火焰—— 一团是为四叔受伤而燃的悲愤,一团是绝不放弃的决绝,灼灼地扫过每一张彷徨、惊恐、悲伤的脸,像是在质问,又像是在唤醒。 “这井,必须打下去!” 她的声音不高,却因极度的激动和克制而微微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性和不容置疑的决绝,“咱们现在散了,撂挑子了,那我四叔的血,就白流了!他受的罪,就白受了!”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他为了啥?他是为了他自己能躺床上享福吗?不是!他是为了咱们金川村!为了咱们在场的每一个人,为了咱们的爹娘孩子,将来能喝上一口干净水,不用再天天喝那拉嗓子的泥汤子!” “你们忘了吗? 开春到现在,咱们喝的是什么?是池塘里沉淀下来的浑水,里面飘着草屑和虫子,喝到嘴里又苦又涩,多少人拉了肚子,多少孩子因为缺水嘴唇干裂得直流血!”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明显的哭腔,却有一种撼人心魄的力量在空气中震荡,“他是为了咱们那龟裂的地里,明年能长出绿油油的庄稼,后年娃娃们能有口饱饭吃!为了咱们金川村,能在这干旱的年月里活下去!” “咱们现在要是怕了,退了,那我四叔就成了一个笑话!一个为了件没指望的事把命都差点搭进去的傻子!”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悲愤的质问,“咱们对得起他吗?对得起他刚才躺在那儿,只剩一口气的时候说的那句话吗?!” 她猛地伸出手,指向赵老四刚才躺过的地方,那里只剩下一滩暗红色的、触目惊心的血迹,血迹已经开始凝固,边缘泛着黑褐色,与周围的黄土形成鲜明的对比,旁边还散落着几根他挣扎时掉落的头发。 “‘打下去……别管我……水……要水……’” 拾穗儿一字一顿地、清晰地重复着赵老四昏迷前那断断续续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是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泪水终于忍不住汹涌而出,顺着脸颊滚落,滴在胸前的衣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但她倔强地用手背狠狠擦去,粗糙的布料蹭得眼角生疼,留下淡淡的血痕。 “这是他拿命换来的话!是咱们金川村现在唯一能走的路!只有打出水来,才能对得起我四叔!才能让他觉得,他受的罪,流的血,都值了!咱们现在停了,就是认输了,就是对我四叔、对咱们自己的背叛!” 她的话,像一记记重锤,狠狠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那些原本想要退缩的人,羞愧地低下了头,双手紧紧攥着衣角,不敢直视她那燃烧着火焰的目光; 那些被恐惧笼罩的人,眼神中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光,一丝名为“不甘”和“尊严”的火星,在眼底悄悄闪烁; 还有些人,想起了赵老四平日里的好,想起他总是第一个扛着工具上工,想起他分给邻居的那半袋红薯,想起他抱着小石头时慈祥的笑容,眼眶再次湿润了。 李大叔,这个刚才还像山一样指挥若定的老石匠,此刻也老泪纵横。 他今年六十多岁,脸上刻满了岁月的沟壑,双手布满了厚厚的老茧,那是一辈子与石头打交道留下的印记。 刚才赵老四受伤时,他强忍着悲痛指挥众人救人,此刻听了拾穗儿的话,再也忍不住,泪水顺着皱纹滑落,滴在胸前的围裙上。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有些迟缓,膝盖发出“咯吱”的声响,显然是连日劳作累坏了,但脚步却异常坚定地走到拾穗儿身边。 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新鲜伤口的大手,再一次紧紧握住了撞木那粗糙的绳索。 绳索上还沾着赵老四的血迹,温热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像是一种无声的激励。 他转过身,面向众人,脖颈上的青筋再次暴起,像一条条蠕动的蚯蚓,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如同受伤雄狮般的、震耳欲聋的咆哮: “拾穗儿说得对!咱们是顶天立地的爷们儿!不能当孬种!老四在前面给咱们淌了路,用血给咱们指了方向!咱们不能让他白淌!这井,就是啃,就是用牙啃,用命啃,也得把它啃出水来!为了老四!为了金川村!打出水来!” “打出水来!为四叔!” 王强第一个响应,他今年二十出头,是村里最年轻的后生,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眼睛红肿着,但眼神已经变得无比凶狠和坚定,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狼。 他一把抓起地上那沾着血迹的草绳,死死地、一圈一圈地缠在自己早已血肉模糊的手上,粗糙的草绳摩擦着伤口,钻心的疼,但他仿佛感觉不到一般,只是紧紧地攥着,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打出水来!” “为了四叔!为了金川村!” 更多的人站了起来,原本佝偻的脊背重新挺直,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有人抹掉脸上的泪水,有人握紧了拳头,一种混合着悲愤与不屈的力量在人群中迅速凝聚、升腾,像一团即将燎原的星火。 这一次,他们的动力不再仅仅是为了生存的希望,更是为了给倒下的兄弟一个交代,为了捍卫金川村人永不屈服的尊严! 没有多余的动员,人们默默地重新站好了位置,分成几排,握紧了绳索。 这一次,队伍更加沉默,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在空气中交织,但气氛却更加凝重,仿佛有一股无形的、悲壮的气场在弥漫,连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 号子声再次响起,不再是之前那种高亢的呐喊,而是变成了一种低沉、压抑、却蕴含着更强大力量的闷吼,像是从大地深处发出的、不屈的咆哮,在山谷间久久回荡。 “嘿——呦!!!” 王强的嗓子已经完全嘶哑了,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血性,穿透尘埃,响彻在井台上方。 “轰!!!”撞击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沉稳,更加专注。 撞木带着所有人的力量,狠狠地砸向井底的岩层,每一次都精准地瞄准了那条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裂缝。 人们咬紧牙关,牙关咯咯作响,手臂上的肌肉贲张如铁,青筋暴露,额头上的汗珠像断了线的珠子,不断地滚落,砸在地上。 他们将所有的悲愤、所有的力量、所有的希望,都毫无保留地灌注到了这一次次沉闷的撞击之中。 井下,王强、铁蛋和石锁三个后生,还守在下面。 空间狭小而黑暗,只有头顶井口透下的一丝微光,照亮了周围潮湿的岩壁。 他们强忍着失去同伴的悲痛和身体的极度疲惫,四肢早已酸痛不堪,耳膜被一次次的撞击声震得嗡嗡作响,却凭借着拾穗儿不断从井口传递下来的指引,更加小心地引导着沉重的撞木。 “偏右一点!对准裂缝!” 拾穗儿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带着一丝嘶哑,却异常清晰。 铁蛋立刻调整位置,用肩膀顶住撞木,使劲往右边挪了挪。 黑暗中,每一次撞击带来的震动都让他们浑身发麻,岩壁上的碎石不断掉落,砸在他们的头上、肩上,生疼生疼,但他们仿佛能感受到赵老四就在身边,用他那双满是老茧的手和他们一起扶着撞木,用他最后的意志和他们一起在战斗。 泪水混合着井壁震落的尘土,在他们年轻的脸颊上划出泥泞的沟壑,嘴里满是泥土和泪水的咸味,却没有人松手。 撞击,持续着。 二十下,五十下,一百下……没有人计数,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 汗水混着血水,不断地从人们的额头、手掌滴落,在干涸的土地上裂开一小片深色,又迅速被蒸发,只留下一道道深色的印记。 妇女们默默地守在一旁,没有多言,只是用实际行动支持着男人们。 她们端来早已晾好的凉水,有人渴了,就递过去一碗,看着对方一饮而尽,再默默接过空碗; 她们拿出家里仅剩的干粮,是掺着糠皮的窝头,小心翼翼地掰成小块,递给疲惫的汉子们,让他们补充体力; 还有几个懂点草药的妇人,拿出随身携带的草药,用石头捣烂,为受伤的人清洗、包扎伤口,动作轻柔而熟练,嘴里还低声安慰着:“忍忍,贴上药就不疼了,等打出水来,就好了。” 整个金川村,仿佛只剩下这一种节奏,一种信念——向大地要水! 张教授也守在井边,他是县里派来的地质专家,头发已经花白,戴着一副厚厚的老花镜,镜片上沾满了灰尘。 他不顾众人的劝阻,几乎大半个身子都探在井口,双手紧紧抓住井架,生怕自己掉下去。 他用手电筒死死地盯着井下岩层的变化,手电筒的光束在黑暗中晃动,照亮了井底的景象。 他的嗓子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却依然不断地修正着方向:“偏左半寸!对!稳住!就是那里!裂缝在扩大!我看到了!坚持住!水就在下面!再加点劲!” 他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每一次观察到裂缝扩大,都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大声地告知众人,给大家注入新的动力。 希望,如同岩层上那一条不断扩大的、黑暗中的裂缝,在血与汗的反复浇灌下,艰难地、却又顽强地向下延伸,向着地底深处那孕育着生命的水源靠近。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两个时辰。 空气似乎也变得清新了一些,不再像之前那样压抑,风里带着一丝湿润的气息,仿佛是远方传来的好消息。 突然! 在一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沉重、都要决绝的撞击之后,井下传来的声音发生了根本性的、令人心悸的变化! 那不再是沉闷的“轰隆”声,不再是凿木与岩石硬碰硬的钝响,而是一种奇特的、清脆得令人心颤的“咔嚓”声,像是某种坚硬的东西被彻底折断。 紧接着,是仿佛千钧巨石被彻底撕裂的、震耳欲聋的“哗啦”声,那声音惊天动地,从井底喷涌而出,顺着井口扩散开来,震得每个人的耳膜嗡嗡作响。 然后,一切人为的声响都消失了片刻,万籁俱寂。 井上的人们停止了拉动绳索,井下的三个后生也屏住了呼吸,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细微的、却无比清晰的、充满生命律动的“汩汩”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从地心最深处苏醒,正欢快地、不可阻挡地涌上来! 那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带着一股湿润的气息,顺着井口飘上来,钻进每个人的鼻腔。 “停!停一下!” 井下的王强突然声嘶力竭地大喊,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激动和剧烈的颤抖,甚至带上了一丝恐惧,像是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井上的人们瞬间停止了动作,每个人的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连呼吸都屏住了,生怕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奇迹。 整个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那从井底传来的、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的“汩汩”声,如同天籁,在每个人的耳边回响。 王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井壁边,他的膝盖被井底的碎石硌得生疼,却浑然不觉。 他将耳朵紧紧贴在那冰冷的、此刻却隐隐传来震动感的岩石上,屏息凝神地听着。那“汩汩”的声音就在耳边,像是无数条小溪在欢腾,带着生命的活力。 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越来越剧烈,从肩膀到双腿,整个身子都在哆嗦。 他猛地抬起头,朝着井口那一片圆形的、光亮的方向,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发出了一声完全变了调的、带着哭音和狂喜的呐喊: “水!是水声!岩层裂了!水涌上来了!出水啦——!!!” 这一声“出水啦”,如同积蓄了万年的平地惊雷,轰然炸响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一瞬间,整个井台陷入了极致的寂静,所有人都愣住了,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这期盼了数月、用血泪换来的奇迹真的降临了。 几秒钟之后,巨大的、足以掀翻天的狂喜,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轰然爆发,从每个人的胸腔里喷涌而出! “出水啦!真的出水啦!” “老天爷!苍天有眼!终于出水啦!” “我们有救了!金川村有救了!” 人们扔下了手中的绳索,忘记了疲惫,忘记了伤痛,忘记了之前所有的绝望与悲伤。 他们互相拥抱,捶打着对方的胸膛,跳着,叫着,哭着,笑着!平日里不善言辞的汉子们,此刻像个孩子一样,泪流满面,却笑得无比灿烂; 妇女们也不再压抑自己的情绪,放声大哭,泪水里满是喜悦与释然。 泪水像决堤的洪水,肆意流淌,与汗水、血水混合在一起,咸涩中却品出了无与伦比的甘甜。 那是一种压抑了太久太久之后的情感释放,是一种劫后余生的狂喜,更是一种对倒下战友亡灵的至高告慰! 李大叔这个硬朗了一辈子的老石匠,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土。他双手捂着脸,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了像迷路孩子找到家一样的、毫无顾忌的嚎啕大哭。 他哭了很久,像是要把这几个月来所有的压力、恐惧和悲痛都哭出来,哭声里却带着难以言喻的喜悦。 拾穗儿则靠在冰冷的井架旁,浑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干,顺着井架缓缓滑坐在地上。 她仰头望着那终于彻底冲破乌云、洒下万道金光的湛蓝天空,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睛,却让她感到无比温暖。 她任凭泪水如小溪般流淌,脸上却绽放出了三个月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带着泪光的、如同雨后彩虹般绚烂的笑容。 那笑容纯净而明媚,驱散了所有的阴霾,照亮了她布满泥痕的脸庞。 很快,井下负责观察的铁蛋和石锁被大家七手八脚地拉了上来。 他们浑身湿透,不是汗水,而是清澈的、冰凉的、带着大地深处气息的井水!水珠顺着他们的头发、衣角滴落,在地上汇成一小滩水渍。 他们激动得语无伦次,手舞足蹈,脸上洋溢着狂喜的笑容:“真的!可大的水了!咕嘟咕嘟往上冒!跟开了锅似的!清亮得很!甜!是甜的!俺尝了,是真甜的!” 铁蛋一边说,一边还咂咂嘴,像是在回味井水的甘甜,引得众人都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期待。 人们迫不及待地用早已准备好的木桶放下井去。 绳索飞快地滑落,带着木桶向井底坠去,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没过多久,绳索就变得沉重起来,几个汉子合力,小心翼翼地将木桶拉起。 当那满满一桶清澈见底、泛着凉气、在阳光下折射出晶莹光芒的井水被提上来时,所有人都“呼啦”一下围了上去,里三层外三层,却都小心翼翼地不敢碰翻水桶,像是在守护一件稀世珍宝。 桶里的水清澈得能看到桶底的木纹,没有一丝杂质,带着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意,让人看了就觉得心旷神怡。 一个年纪最长的老人,拄着一根枣木拐杖,在众人的搀扶下走到水桶边。 他颤抖着伸出布满皱纹的手,捧起一掬水,如同捧着世间最珍贵的珠宝,小心翼翼地凑到嘴边,喝了一口。 那清凉甘甜的感觉瞬间滋润了干渴冒烟的喉咙,顺着喉咙滑下,仿佛一股生命之泉流遍了全身,洗涤了所有的疲惫与悲伤,让他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 他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焕发出光彩,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像是年轻了十岁。 “甜!真甜啊!是活水!是活水!” 他带着哭腔,仰天大喊,声音里满是激动与感恩,“咱们金川村,有救了!” 这桶水,第一个被端到了拾穗儿和李大叔面前。 拾穗儿双手颤抖着接过水瓢,她没有先喝,而是捧着它,像是捧着无比神圣的祭品,一步步走到那滩已经有些发暗的、属于赵老四的血迹前。 她缓缓地蹲下身,庄重地将清冽的泉水洒在地上,泉水渗透进黄土,浸湿了那片血迹,仿佛在告慰着什么。 她的声音哽咽却清晰,带着浓浓的思念与告慰:“四叔,你听见了吗?出水了!咱们村有水了!这第一口,你尝尝……你尝尝甜不甜……” 泪水再次滑落,滴进脚下的泥土里,与泉水融为一体。 然后,她才转过身,对眼巴巴望着水桶的众人说:“快,给桂花婶子家送去!多送几桶!让四叔……让他也知道!让他也用这水擦擦身子!” “对!给桂花家送水去!” 众人纷纷响应,立刻有人拿起水桶,再次放下井去,打了满满一桶水,快步朝着赵老四家的方向跑去。 清澈的泉水不断地从地底深处涌出,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上涨。 那汩汩的水声,在金川村村民听来,是世界上最动听、最恢弘的音乐,胜过任何丝竹管弦。 它洗刷了数月来的绝望,冲走了刚刚发生的悲伤,带来了生机勃勃的希望。 井台边,人们忙着打水、运水,脸上都洋溢着久违的笑容。 孩子们也不再害怕,从大人的怀里挣脱出来,围着井口欢呼雀跃,追逐打闹,清脆的笑声回荡在山谷间,给这个刚刚经历过磨难的村庄带来了生机与活力。 此刻,这奔涌而出的泉水,无疑给这个濒临绝境的村庄注入了最强大的强心剂。 他们用自己的顽强、团结和牺牲,终于从干涸的土地深处,刨出了生存的希望,叩开了生命之门。 阳光彻底冲破了乌云的束缚,毫无保留地洒在大地上,洒在波光粼粼的新井井口,井水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的光芒,耀眼而温暖。 阳光也洒在每一张泪痕未干却洋溢着希望与喜悦的脸上,驱散了所有的阴霾,照亮了未来的路。 金川村,在这场与天争命的惨烈搏斗中,终于迎来了一丝宝贵的喘息之机。而那份用血与泪、用生命与尊严换来的甘泉,必将永远流淌在金川村的历史和每个人的记忆深处,滋养着这片土地和其后世世代代的子孙,见证着这个村庄不屈不挠的精神与生生不息的希望。 (本章完) 第65章-选石 出水的狂喜在金川村的山谷间回荡了整整半日,直到夕阳把井台染成一片金红,人们才从劫后余生的亢奋中渐渐沉静下来。 井水还在汩汩地涌着,水位已漫到井口下三尺许,清冽的泉水泛着细密的气泡,在暮色中闪着温润的光,像是大地睁开的一只澄澈眼眸,欣喜地注视着这群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的人们。 狂欢退去,疲惫和现实的考量便浮了上来。井水虽好,但眼下这只是一个裸露的泉眼,脆弱得经不起任何风雨。 “不能让井水就这么敞着。” 李大叔抹了把脸上尚未干透的泪痕,也抹去了几分疲惫,他站起身,拍了拍沾满尘土的裤腿,那裤腿上还沾染着挖掘时溅上的泥浆和赵老四留下的暗红血迹。 他走到井口边,借着最后一丝天光,仔细打量着粗糙的岩壁。 是啊,赵老四的血不能白流,这来之不易的水源,这全村人的命根子,必须得守住,而且要守得牢牢的! 众人纷纷围拢过来,脸上露出了坚定的神色,七嘴八舌地应和着:“李大叔说得对,得把井砌起来!”“用石头砌,砌得结结实实的,传个百十年!”“明天就动手,咱们有的是力气!” 拾穗儿也站起身,晚风拂动着她额前凌乱的碎发,眼眶虽还红肿着,眼神却格外的清亮、坚定。 她看向李大叔,声音带着连日呼喊和悲伤所致的沙哑,却异常沉稳:“李大叔,砌井的事您经验足,您来牵头。” 她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张面孔,最后仿佛穿过人群,望向了赵老四躺着的那个方向,“四叔还在屋里躺着,这井是他用命换来的,咱们得把它砌得稳稳当当的,让他醒了能看到一口像样的井,一口配得上他付出的井。” 提到赵老四,人群瞬间安静了几分,一种混合着悲伤、感激和责任的沉甸甸的情绪悄然漫上每个人的心头。 这时,桂花婶子不知何时也默默地来到了井边,她脸上的泪痕早已被夜风吹干,只剩下一种近乎平静的坚毅。 她手里提着一个半旧的蓝布包,走到李大叔面前,递了过去。 “俺家老四,以前懂点木工活,村里谁家盖房砌墙,他都去帮忙,最会量尺寸、看水平。” 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这里面是他平日里常用的一把卷尺和几根木工笔,还有他自个儿琢磨画的一些图样。东西旧了,但或许能用得上,你们……尽管用。” 李大叔双手接过那个布包,感觉入手沉甸甸的,不仅仅是工具的重量,更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和托付。 他郑重地点点头,对桂花,也是对所有人说:“放心吧桂花,也请大家放心。 俺们一定把这井砌成金川村最结实、最漂亮的井,让老四醒来第一眼就能看到,让他放心!” 当晚,村里的男人们,特别是那些骨干劳力,都聚到了李大叔家那间不算宽敞的堂屋里。 一盏煤油灯放在桌子中央,豆大的火苗跳跃着,投下昏黄却专注的光晕。 李大叔早年跟着师傅学过几年石匠活,砌墙、垒坝、修桥补路的手艺在十里八乡都是出了名的扎实。 他找来一张旧报纸,又寻了块烧剩的木炭,就在桌面上画起了井的草图。 “咱们这口井,泉眼旺,水量足,井口不能太小,小了打水不方便,也不能太大,大了费石料,也不够稳固。” 李大叔一边画一边说,木炭在报纸上留下粗犷的线条,“俺琢磨着,井口内径留三尺正合适,刚好能顺顺畅畅地放下大水桶,两个人同时打水也转得开身。 井壁要砌成圆形,圆形受力最好。而且,不能砌成直上直下的筒子,得有点收分,就是越往下,稍微往里收一点点,这样井身更稳当,像咱们站马步一样,下盘扎实。” “李大叔,石料从哪儿来?” 王强迫不及待地问道,他的手掌白天磨破的地方已经缠上了捣碎的草药,散发着淡淡的青草气息,但眼神里满是急于贡献力量的迫切。 “咱们村附近好像没有现成的好石料。” “嗯,这是个关键。” 李大叔用木炭点了点草图的下方,“咱们后山,不是有片青石坡吗?那里的石头,是正经的青石,质地坚硬,耐风化,更耐水泡,是砌井垒墙的上好材料。就是……开采起来不容易,那石头犟得很。” “不怕它硬!” 王强挥了挥拳头,牵动了手上的伤,咧了咧嘴,但眼神依旧坚定,“再硬的石头,还能有咱们的决心硬?” “说得好!” 李大叔赞许地点点头,随即开始分配任务,“明天一早,天蒙蒙亮就动身。所有年轻力壮的后生,都跟我上青石坡,开山取石!家伙事都带齐全了,大锤、钢钎、铁镐、撬棍,一样不能少。妇女们在家也有重任,筛沙子、和泥,这砌井的泥浆好比人身上的肉,要把石头骨头粘在一起,含糊不得。泥要和得匀、摔得熟。孩子们嘛,” 他看了看窗外,“也别闲着,帮忙捡拾合用的碎石子,大的拳头大小,小的鸡蛋大小,都要,砌井填缝离不开它们。再就是帮忙递个工具,送送水。咱们分工合作,各司其职,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争取半个月内,把这井砌得漂漂亮亮!” “半个月?李大叔,是不是太急了点?”村里一位年纪稍长、性子沉稳的老陈叔皱了皱眉,提出了疑虑,“那青石坡我去过,石头是真好,可也真难啃。一锤下去,火星子直冒,石头却不见动静。开采、打磨、运输,每一步都是硬仗。砌井更是细活,讲究个慢工出细活,急了怕出纰漏啊。” 李大叔理解老陈的担心,但他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异常坚定:“老陈哥,你的顾虑在理。但咱们现在等不起啊。老四还躺在那里,这井早一天砌好,他的心就早一天安稳。地里的庄稼苗,更是张着嘴等水喝,晚一天浇水就多一分减产的风险。这口敞着的泉眼,也让人心里不踏实。咱们是不能等,也等不起。只要大伙儿齐心,力气使对地方,没有办不成的事!” 这番话掷地有声,说到了每个人的心坎里。 众人不再有异议,脸上都露出了破釜沉舟般的决心。 第二天,东方刚刚泛起鱼肚白,鸡叫第一声,沉寂了没多久的金川村再次沸腾起来。 汉子们吃过简单的早饭,便扛着沉甸甸的铁镐、钢钎,拿着长长的撬棍和粗麻绳,浩浩荡荡地向着后山的青石坡进发。 脚步声踏在晨露未干的土路上,沙沙作响,充满了力量感。 后山的青石坡,地势陡峭,怪石嶙峋。这里的青石经过千万年的地质挤压和风化,质地异常坚硬,颜色呈深青色,表面粗糙,棱角分明,像一头头沉默而倔强的野兽,嵌在山体之中。 王强年轻气盛,体力恢复得也快,第一个冲到坡前,选中了一块突出明显、半人高的巨石,吐口唾沫在掌心搓了搓,抡圆了胳膊,一铁镐就狠狠地砸了下去。 “咚!”一声沉闷巨响,如同敲在了一口实心的大钟上,铁镐被猛地反弹回来,震得王强虎口发麻,胳膊酸痛,再看那青石,只在表面留下了一个浅浅的白印,连个碎屑都没崩下来。 “嘿!这石头,可真他娘的硬!” 王强甩了甩震得发麻的胳膊,既有些气馁,又激起了不服输的劲头。 李大叔不慌不忙地走过来,经验丰富的他早已料到会是这样。 他拍了拍王强的肩膀:“小子,别跟它硬碰硬。这青石看着浑沦个儿,其实里头有纹理,有性子。你得先找准它的纹路,顺着纹理下家伙,事半功倍。” 他蹲下身,仔细查看那块青石,用手摸索着表面的裂纹和颜色深浅的变化,然后拿起一根尖头的钢钎,对准一处细微的缝隙,“来,强子,用大锤,照着我这钎子顶,稳着点劲,一下一下来,别慌。” 王强换上了更沉的大锤,深吸一口气,瞄准钢钎顶端,用力砸下。 “咚!咚!咚!” 沉闷而有节奏的敲击声开始在青石坡上回荡,这声音不像在土石上挖掘那般松散,而是带着一种金石相交的脆硬,传得很远,震得人心脏都跟着一起跳动。 钢钎在李大叔稳稳地把握下,一点点钻进石缝,每一次锤击,缝隙似乎都扩大了一丝。 汗水从王强的额头、鬓角不断渗出、滴落,砸在脚下的石头上,瞬间蒸发。 周围的其他人也各自找准了目标,在李大叔或其他有经验的老人指点下,开始了艰难的“啃石头”工程。 一时间,青石坡上锤声阵阵,号子声此起彼伏。 “嗨——哟!嗨——哟!” 每当一块大石需要挪动时,众人便一起喊着号子,合力用撬棍撬,用肩膀扛,用绳索拉。 青石沉重无比,最小的也有百十来斤,大的更是需要四五个人才能勉强移动。 绳索深深地勒进肩膀的肌肉里,汗水浸湿了破烂的衣衫,脚步踉跄,但没有人退缩。 每成功采下一块规整的石料,人群中就会爆发出一阵小小的欢呼,仿佛打赢了一场小小的战役。 开采下来的石料,还需要初步的修整。 用錾子和手锤,将过于尖锐的棱角敲掉,大致敲打出相对平整的砌筑面。 这个过程同样费时费力,石屑飞溅,不小心打到脸上生疼。 但汉子们干得一丝不苟,因为他们知道,石头打磨得越平整,砌起来的井壁就越稳固,李大叔的要求也越严格。 运输更是考验体力和协作的环节。 从青石坡到村口的井台,有一段不短的距离,而且多是崎岖不平的山路。 对于巨大的石料,他们采用最原始也是最有效的方法——滚木。 砍来碗口粗的硬木,垫在石头下面,前面的人用绳子拉,后面的人用撬棍推,旁边的人不断将后面的滚木移到前面,循环往复,石头便在“吱吱嘎嘎”的声响中,缓慢而坚定地向着村庄移动。 对于稍小一些的石块,则用粗木杠两人抬着,沉重的压力让木杠发出不堪重负的弯曲声,抬杠人的腰也深深地弯了下去,脚步沉重地踏在地上,留下深深的脚印。 与此同时,村庄里也是一片繁忙景象。 妇女们把村里最大的晒谷场清理出来,支起好几口大铁锅,烧起滚烫的热水。 然后将从河边运来的沙子,倒进一个个大木盆或者干脆铺在地上的席子上,用清水一遍遍淘洗,滤掉泥土和草根,直到沙子呈现出干净的金黄色。 桂花婶子带着几个年长、有和泥经验的妇人,在井台附近找了一处平整空地,开始了和泥的工作。 这是砌井的“粘合剂”,至关重要。 她们按照李大叔交代的比例,将优质的黄土、珍贵的石灰(这是村里以前存下来修祠堂剩下的)以及淘洗干净的沙子混合在一起,加入适量的水,然后用木杵、铁锹反复捶打、翻拌。 这泥团要和得软硬适中,既有黏性又不沾手,需要极大的耐心和力气。 桂花婶子做得格外认真,仿佛要把自己对丈夫的期盼和全村人的希望,都揉进这每一团泥巴里。 孩子们的身影也穿梭在忙碌的大人中间。 他们提着小竹篮,挎着小簸箕,认真地在家门口、道路旁、山坡下捡拾着大小合适的碎石子。 小栓柱也跟在孩子们中间,他小小的身影跑前跑后,小脸晒得黑红,额头上挂着汗珠,眼神却异常专注。 他不太说话,只是默默地捡起一块块石子,小心地放进篮子里,他知道,爸爸为了这口井流了血,他也要为这口井尽一份力,哪怕这力量很小很小。 太阳缓缓升高,又渐渐西斜。金川村的每一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为这口即将诞生的新井添砖加瓦。 汗水浸透了衣裳,疲惫侵袭着身体,但看着井台边越堆越高的青石料,看着和好的大堆泥料,看着孩子们捡来的成堆碎石子,一种创造的喜悦和期待,冲淡了所有的辛苦。 选石、运石的第一天,就在这紧张、劳累却又充满希望的节奏中过去了。而更艰巨的砌筑任务,还在后面等着他们。 第66章-砌井 日子在叮叮当当的凿石声和号子声中一天天过去。金川村的砌井工程,如同一个缓慢却坚定的生命体,在所有人的呵护下,逐渐成形。 青石坡上的开采从未停歇,一块块经过初步打磨的石料被源源不断地运到井台边,按照大小、形状分门别类码放整齐,像一群等待检阅的士兵。 真正的核心工程——砌筑,在李大叔的亲自指挥下,正式开始了。 李大叔俨然成了整个工地的总工程师和技术总监,他的每一个指令,都关系到井壁的垂直度、牢固度和未来的使用寿命。 砌井的第一步,是清理和夯实井基。 他们将井口周围松软的浮土和碎石彻底清除,直到露出坚实的原生土层。 然后用夯木喊着号子,一下下将地基夯实,确保井台基础稳固,不会因为承重而下沉。 接着,李大叔用桂花带来的那根磨得发亮的卷尺和木工笔,蘸着锅底灰调成的“墨汁”,在夯实的地基上仔细弹出了井口的内外圆线,精确到了寸。 “砌井就像做人,根基不正,上面砌得再花哨也是白搭。” 李大叔对围在身边的几个主要劳力,特别是王强等年轻人说道,“咱们这第一层石头,是基准,每一块都要放得平平正正,线要绷直了看,差一丝一毫都不行!” 他亲自挑选了十几块大小均匀、底面最为平整的青石作为基石。 砌筑用的泥浆也已经准备就绪,那是由桂花婶子带领妇女们反复捶打熟化的“精泥”,黏性十足。 李大叔挽起袖子,亲自示范。他用瓦刀挖起一团泥浆,均匀地抹在石头将要放置的位置,厚度约莫一指厚,然后双手抱起一块几十斤重的基石,稳稳地放在泥浆上,左右微微晃动,让其与泥浆充分接触、坐实。 放好后,他立刻拿起一个透明的玻璃瓶,里面装了水,当作简易水平仪,横放在石头表面,仔细调整石头的位置,直到瓶子里的水泡稳稳地停在正中央。 “看到没?就这样!” 李大叔直起腰,擦了把汗,“每一块石头,放下去之前要看看底面平不平,放下去之后要看看上面平不平,跟相邻的石头要看看接缝严不严。泥浆要饱满,石头要稳当。来,大家轮流上手,我看着!” 王强第一个尝试,他学着李大叔的样子,抹泥、抱石、放置、调整。 看似简单的动作,实际操作起来却困难重重。石头沉重,抱起来容易,要精准平稳地放下却需要腰力和臂力的完美配合。 调整水平更是需要耐心和细心,稍一用力过猛,石头就歪了,得重新撬起来,刮掉旧泥,重新抹上新泥再来。 在李大叔严格的监督下,王强折腾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将第一块基石砌合格。 汗水已经湿透了他的后背。 “不错,有股子钻劲!” 李大叔难得地表扬了一句,“砌井这活儿,急不得,就得慢工出细活。 大家都试试,互相看着点,谁砌好了,让我过来看一眼。” 就这样,井口的第一层石头,花了几乎一整天的时间才砌筑完成。但当这规整的圆形基础呈现在眼前时,所有人都感到一种由衷的成就感。这不仅仅是一圈石头,这是希望之井坚实的起点。 随着井壁一层层加高,挑战也越来越大。李大叔让人用粗壮的木头和结实的木板,在井口搭起了一个简易的脚手架,并做了一个可以升降的辘轳架,用来吊运石料和泥浆。砌筑工作开始向井下延伸。 李大叔坚持要亲自下到井里去指挥。井下的空间狭小、阴暗、潮湿,泉水在脚下汩汩流淌,寒气逼人。 上面吊下来一盏马灯,昏黄的光线在凹凸不平的岩壁和正在砌筑的青石上跳跃,只能勉强视物。 李大叔踩着湿滑的木架,衣服很快就被井壁渗出的水气和溅起的泉水打湿,紧紧地贴在身上,冰冷刺骨。 但他似乎完全感觉不到,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中的瓦刀和眼前的井壁上。 他站在井下,仰着头指挥上面的人:“左边,对,再过来一点!好,慢点放!” 每一块石料都用绳索捆好,通过辘轳缓缓吊下来,由井下的李大叔或者他指定的助手接住,再按照他的指示砌到合适的位置。他用手摸着每一块石头的接缝,用一个小铅垂线时刻检查着井壁的垂直度。 “停!”有一次,王强在井下砌筑时,因为光线昏暗,不小心将一块石头砌得稍微向外倾斜了一点点,肉眼几乎难以察觉。 但李大叔用手一摸,又用垂线一比,立刻发现了问题。 “这块不行,拆了重砌!”他的声音在井里显得有些瓮声瓮气,但语气不容置疑。 王强愣了一下,看着那块费了好大劲才砌上去的石头,有些不舍:“大叔,就歪了一点点,不碍事吧?泥浆都快干了……” “糊涂!”李大叔的声音严厉起来,“现在看着只是一点点,可这点歪斜,会让整口井的受力都不均匀。时间长了,泉水日夜冲刷浸泡,泥浆老化,这点歪斜就可能变成裂缝,裂缝扩大,就可能导致井壁坍塌!咱们这是百年大计,不是搭积木,可以推倒了重来。现在多费一点工,将来就多一分安稳!拆!” 王强被说得满脸通红,羞愧不已,连忙和李大叔一起,小心翼翼地将那块石头撬下来,刮掉已经有些发硬的泥浆,重新打磨平整砌筑面,再抹上新鲜泥浆,小心翼翼地砌了回去,这次,他反复用垂线校验,直到确认完全垂直才罢休。 这件事给所有参与砌井的人敲响了警钟。从此以后,大家更加精益求精,不敢有丝毫马虎和懈怠。 每一块石头都反复比对,每一道缝隙都用泥浆填塞得满满当当,再用小锤敲击石头,让泥浆更紧密。 对于较大的缝隙,则挑选合适的楔形小石块塞紧,确保井壁浑然一体。 砌井工程进行到第十天左右,张教授看到井台边堆积如山的青石料,看到已经砌出地面近半人高、工艺精湛的井壁,再看到旁边汩汩涌出、清澈满溢的泉水,脸上露出了极为欣慰和震撼的笑容。 “好啊!太好了!”张教授紧紧握住刚从井底下爬上来的、满身泥水的李大叔的手,激动地说,“你们不仅找到了水,战胜了干旱,更懂得如何科学地保护和发展这来之不易的水源!砌井固水,这是真正的可持续发展观念,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事啊!” 他绕着井口仔细查看了已经砌好的部分,又下到井口边,用手电筒照了照井壁的内部结构和砌筑质量,连连点头:“了不起!真是了不起!这青石选得好,砌筑的工艺更是规范、扎实!这收分(指井壁微微向内倾斜)做得恰到好处,垂直度也控制得极好。照这个标准砌下去,这口井,别说百年,几百年都能安然无恙!”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又提出了一个建议:“不过,李大叔,各位乡亲,我有个建议。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特别是增强井壁的防渗漏能力和耐久性,最好能在砌好的青石井壁内侧,再抹上一层水泥砂浆。水泥防渗效果好,表面光滑,不易附着污物和滋生青苔,能让井水长期保持清洁。” “水泥?”李大叔和众人都愣了一下。 水泥对于这个偏远的山村来说,还是稀罕物,村里以前盖房最多用石灰砂浆,从来没用过水泥。 “张教授,水泥是个好东西,可咱们这穷乡僻壤,没处弄去啊,而且那东西金贵……” 张教授笑着摆摆手:“这个你们不用担心。金川村打出旺井,并且自发砌井保护水源的事,我已经向县里做了详细汇报。县里领导非常重视,认为这是抗旱救灾工作中涌现出来的典型!这口井,是金川村的希望,也是咱们全县人民顽强精神的象征。我已经以县里的名义打了报告,申请调拨一批水泥支援你们。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你们只管继续按计划施工,水泥的事情,包在我身上!” 果然,几天后,一阵拖拉机的轰鸣声打破了山村的宁静。 县里不仅派车送来了几袋标号很高的水泥,还贴心地送来了几把专门用于抹灰的铁抹子和灰板。 张教授甚至考虑到村民可能不熟悉水泥特性,还附上了一张详细的说明书,标注了水泥、沙子和水的配合比例。 这意外的支援如同给工程注入了新的强心剂。汉子们按照说明,仔细地将水泥、干净的细沙和水按比例在木板上混合,搅拌成均匀细腻的水泥砂浆。 然后,由心灵手巧的人下到井里,用灰板托着砂浆,用抹子仔细地、均匀地抹在已经砌好的青石井壁内侧。 水泥砂浆抹上去后,原本粗糙的青石表面立刻变得光滑如镜,井壁的整体性和防水性得到了极大的提升。 最后的收尾工作同样一丝不苟。井口用一块精心挑选、打磨得极其平整的巨型青石覆盖,边缘打磨成圆角,防止磕碰。 李大叔亲自执笔,在这块井口石上,一锤一錾地刻下了“金川井”三个大字。 他的石匠手艺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字体苍劲有力,深深刻入石中,仿佛要将金川村人的坚韧也刻进去。 井台周围,用孩子们捡来的碎石子混合三合土,铺成了一个坚实、平整且略有坡度(便于排水)的圆形平台。 砌井的第十五天,当最后一块井口石安放到位,最后一抹水泥砂浆被抹平收光,一口崭新、坚固、美观的水井,终于完整地呈现在金川村所有人的面前。 井身高出地面约一米,青石垒砌的井壁厚重沉稳,向内微微收拢,显得无比稳固。 井口石上的“金川井”三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井水清澈见底,水位很高,映着井口蔚蓝的天空和人们欣喜的脸庞。 夕阳再次将金色的余晖洒向大地,也洒在这口凝聚了汗水、泪水、鲜血和希望的“金川井”上。 井水泛着粼粼的金色波光,宛如一颗被精心擦拭后镶嵌在大地上的璀璨明珠。 全村男女老少都围拢在井边,默默地注视着这口井,脸上洋溢着无法言喻的欣慰、自豪和激动。半个月的辛苦劳作,所有的疲惫,在这一刻都化为了巨大的满足感。 桂花婶子缓缓走到井口边,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冰凉的青石井壁,抚摸着那“金川井”三个深深镌刻的大字,泪水再次无声地滑落。 但这一次,泪水里不再有悲伤和绝望,只有无尽的思念、深沉的告慰和苦尽甘来的喜悦。 “老四……你看到了吗?井……砌好了……咱村,有水了……” 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却仿佛能直达心底那个牵挂的人。 拾穗儿用崭新的木桶,小心翼翼地打上来第一桶完全来自这口新井的泉水。 她走到李大叔面前,用碗舀了满满一碗,递给他:“李大叔,您辛苦了,您尝尝,用这新井壁围着的井水,是不是更甜了?” 李大叔双手接过碗,碗里清澈的泉水微微晃动,映出他疲惫却欣慰的面容。他低下头,喝了一大口。 清凉、甘冽的泉水顺着喉咙滑下,瞬间滋润了他因连日指挥而沙哑的喉咙,也仿佛洗涤了他这半个月来的所有疲惫。 他闭上眼睛,细细品味着,然后重重地点点头,声音有些哽咽:“甜!真甜!这甜味儿,不一样!这是咱们金川村自己的甜,是用汗珠子、血珠子和心劲儿换来的甜啊!是安了心、落了底的甜!” 王强和几个年轻后生也迫不及待地打了水,直接用瓢舀着大口大口地喝起来,清凉的泉水让他们发出满足的叹息。 “痛快!太痛快了!”王强抹了抹嘴,兴奋地对着田野大喊,“地里的苗儿们,你们等着!明天就给你们喝个饱!明年,咱们金川村,一定要迎来一个大丰收!” 欢呼声、笑声、感叹声在井台周围回荡。李大叔看着眼前这生动的一幕,看着那一张张重新焕发出生机与希望的脸庞,心中百感交集。 他想起了干涸的土地,想起了绝望的叹息,想起了赵老四倒下时那揪心的一幕,想起了众人不眠不休挖掘的夜晚,想起了这半个月来叮叮当当的凿石声和嘹亮的号子声……这口井,早已超越了其作为水源的物理意义。它是金川村人在绝境中不屈不挠、奋起抗争的纪念碑,是团结协作、守望相助精神的结晶,是这个村庄历经磨难后重获新生的象征。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力气大声说道:“乡亲们!今天,咱们的金川井,成了!明天,咱们选个吉时,举行开井仪式!要敲锣打鼓,要敬天谢地,更要告慰老四!让全村人都来喝这第一口安心的井水!让这井水,保佑咱们金川村,从此风调雨顺,人畜安康!” “好!”众人齐声响应,欢呼声直冲云霄,在山谷间久久回荡,比半个月前出水时的狂喜,更多了一份踏实和坚定的力量。 夜色渐浓,有人点亮了挂在井台旁柱子上的马灯。温暖的灯光映照着“金川井”三个大字,也映照着每个人脸上发自内心的笑容。 这口井,将如同一位沉默而可靠的守护者,日夜不息地涌出甘泉,守护着金川村的水源,守护着庄稼的希望,守护着家家户户的炊烟,见证着这个小小村庄从枯萎走向繁荣的每一个脚印。 第67章-泉启 晨光初露,东方天际才刚泛起一抹浅淡的鱼肚白,金川村却已褪去往日的沉寂,漾起不同寻常的喧嚣与忙碌。 薄雾如柔纱轻笼村落,裹着泥土的清新与草木的微润,混着几分庄重气息漫在街巷间,拂过家家户户的土坯房檐,落在早起村民的肩头。 村民们不分男女老少,都赶在天透亮前起身,翻出平日里舍不得穿的整洁衣裳——汉子们的粗布短褂浆洗得平整,妇女们的素色布衫叠得妥帖,就连孩子们也换上了过年才肯上身的新衣新鞋,踩着轻快的脚步,从村子各个角落向着村中央那口新砌的“金川井”汇聚。 青石垒砌的井壁在熹微晨光里透着沉稳厚重,石材缝隙间的水泥抹得匀净,一夜凝结的露水挂在石面,映着渐亮的天光,闪着细碎晶莹的光点。 井口那块巨大的青石井盘,被乡亲们连夜擦拭得一尘不染,“金川井”三个遒劲大字深深刻入石中,笔锋藏着力道,仿佛承托着全村人百余日的期盼与心血。 井台周围新铺的三合土地面平整坚实,特意留了缓坡,确保雨水不会倒灌入井,每一处细节都藏着众人的用心。 桂花婶子天未亮就起了身,拎着木桶到井边舀来清澈泉水,坐在床边仔细为依旧卧床的赵老四擦洗脸和手,又轻轻为他换上一身干净的青布衫。 赵老四还无法自主行动,意识时昏时醒,可脸色早已不是从前那般令人揪心的蜡黄,透着些许血色的红润,胸口起伏平稳有力,呼吸也渐渐匀畅。 桂花婶子望着丈夫日渐好转的气色,眼眶忍不住又湿了,这一次却不是焦灼的泪,满是欣慰与踏实。 她唤来王强等几个壮实后生,众人小心翼翼地垫上厚棉被,将赵老四连人带榻抬到井边向阳避风的位置,让他也能好好“参与”这场属于全村的盛事。 乡亲们陆续赶来,井台周围渐渐聚满了人。妇女们臂弯里挎着精心编织的竹篮,里面装着自家树上新摘的红枣、刚炒得喷香的花生,还有几户人家拿出珍藏已久的红皮鸡蛋,都是特意备好的贡品,要在仪式后分给乡亲们,共享这份苦尽甘来的喜悦。 汉子们则捧着用红纸裹得整齐的鞭炮,长长的炮仗盘在木托盘里,像一条沉睡的红龙,只待吉时一到,便要发出震天欢鸣。孩子们最是兴奋,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小脸蛋涨得通红,满是抑制不住的雀跃与好奇,清脆的笑声飘在晨风中,像清晨最动听的鸟鸣。 井台边,人们自发围成半圆,目光不约而同聚焦在那口凝聚全村半月心血的井上。眼神里藏着对天地自然的敬畏,藏着对过往干旱艰难的感慨,更藏着苦尽甘来的期盼与发自内心的自豪。 这口井早已超越了水源本身的意义,是金川村人在绝境中不屈不挠的证明,是众人团结协作结出的硕果,是点亮全村希望的光。 李大叔也换上了一身浆洗得发白却格外干净的粗布衣裤,花白的头发用木梳梳理得整整齐齐,额前的皱纹里还沾着些许晨露。他站在井边,环视着周围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有满脸沧桑的老人,有朝气蓬勃的后生,有面带笑意的妇女,还有蹦蹦跳跳的孩子,心中百感交集。 从最初勘测水源时的焦虑不安,到夜以继日挖掘时的艰辛劳累,从意外塌方时的悲痛绝望,到泉水喷涌而出时的狂喜落泪,再到这半个月来叮叮当当的砌井声…… 一幕幕场景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过,每一幕都刻着乡亲们的坚守与付出。他深吸一口清晨湿润的空气,缓缓吐出浊气,努力平复着激荡的心情。 太阳终于挣脱地平线的束缚,第一缕金色阳光洒向大地,穿过薄雾落在井台,恰好照亮“金川井”三个大字,石面上的光点愈发耀眼。 吉时已到,现场渐渐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汇聚到李大叔身上。 他神色庄重,缓步走到井边,拿起那把特意为新井打造的全新柏木水瓢,水瓢木质细腻,还带着淡淡的柏木清香,握在手里沉甸甸的。 李大叔探身将水瓢缓缓沉入井中,清冽的泉水顺着瓢壁漫入,舀起满满一瓢泉水。井水在瓢中微微晃动,清澈见底,映着初升的朝阳,泛着碎金般的光芒,也映照出他饱经风霜却此刻无比坚定的面容。 他双手将水瓢高高举过头顶,面向东方,洪亮而虔诚的声音在清晨的空气中回荡,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皇天在上!厚土在下!山川神灵,共鉴此心!”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位乡亲,声音愈发沉浑有力:“今日,我金川村全体父老,在此敬谢天地厚恩,赐我金川活命之甘泉!此井,非一石一土之功,乃聚我全村百余日之心血,凝我乡亲老幼之魂魄!它见证过我辈之困顿绝望,亦承载我辈之坚韧不屈!愿此井之水,长流不息!愿井畔之人,永怀感念!更祈皇天厚土,山川神灵,佑我金川宝地,自此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人畜安康,世代永续!” 说罢,他缓缓将瓢中清冽的泉水,以敬献之姿缓缓洒向井台四周的土地。 水珠滴落,在平整的三合土地面上晕开深色痕迹,渐渐渗入泥土,仿佛是对这片养育众人的土地,最深沉的叩谢与祝福。 完成对天地山川的祭拜,李大叔再次俯身,从井中舀起第二瓢水。 这一次,他缓步走向安静躺在榻上的赵老四,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通路,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随着他,原本热闹的氛围渐渐变得肃穆而温情。 李大叔在赵老四榻前蹲下身,望着这位为这口井几乎付出生命代价的老伙计,眼眶微微发热,声音低沉而清晰,仿佛在与一位清醒的老友交谈:“老四兄弟,你闻闻,这水气,是不是带着咱石头山的清甜?你听听,这井下的水声,是不是比先前更欢实了?井,咱们砌成了,跟你梦里盼的一模一样,青石到顶,结结实实,能用一百年,一千年!你惦念的事,桩桩件件,乡亲们都给你办得妥妥帖帖了。你呀,就安心将养着,等好利索了,咱一起到田边看水浇地,看庄稼长高。” 话音刚落,一滴浑浊的泪水从赵老四紧闭的眼角悄然滑落,顺着脸颊缓缓渗入鬓角花白的发丝中。 这细微的动作,没逃过紧挨在旁的桂花婶子的眼睛,她猛地别过脸,用袖子使劲擦着瞬间决堤的泪水,肩膀因压抑的哽咽微微颤动,可嘴角却难以自抑地向上弯起,露出一个带着泪花的宽慰笑容。 李大叔站起身,深吸一口气转向众人,继续用那把柏木水瓢,依次为村中最年长的几位耆老和几个稚嫩的孩童奉上井水。 须发皆白的老人们,双手颤抖地接过盛满清水的陶碗,仿佛接过的是千斤重托,小口啜饮着,细细品味着泉水的清甜,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泪光,布满岁月沟壑的脸上,慢慢绽开出如同孩童般纯净满足的笑容。 孩子们早已按捺不住,迫不及待接过水碗,咕咚咕咚喝了起来,清甜的井水顺着喉咙流下,让他们舒畅地咂着嘴,喝完互相望着,咧开缺了门牙的嘴巴,发出清脆如银铃般的笑声,争先恐后喊着:“甜!真甜!比糖水还甜哩!” 这充满生机的童音,感染了在场每一个人,气氛顿时活跃起来,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吉时到!点炮!” 李大叔环视一周,见祭拜仪式已毕,运足中气高声宣布。 负责点炮的王强早已准备就绪,闻声立刻用微微颤抖的手点燃引信,霎时间,“噼里啪啦”的炸响声震耳欲聋,打破了山村清晨的宁静! 长长的鞭炮如同一条苏醒的火龙,剧烈扭动着身躯,喷吐出浓烈的硝烟和四下飞溅的红纸屑。 艳红的纸花如同喜庆的雪花,纷纷扬扬飘落,覆盖在井台周围,也落在人们的头发上、肩膀上,像是铺了一层喜庆的红毯。 空气中弥漫的火药味,独特而浓烈,与泥土的芬芳、井水的清冽气息混合在一起,构成一种象征新生与希望的特殊味道。 欢呼声、笑语声、孩子们的尖叫嬉闹声,顿时汇成一片欢乐的海洋,漫过井台四周。 半个月来的艰辛疲惫,连日劳作的腰酸背痛,似乎都在这震天的喧闹和弥漫的硝烟中得到了释放与慰藉,每个人的心里都装着满满的踏实与喜悦。 然而,在这片几乎要淹没一切的欢腾声浪之下,一股潜流的沉默却在几个经验丰富的老庄稼把式心中蔓延开来。 王强、石锁等人,脸上虽也带着笑,目光却不自觉越过欢腾的人群,投向村子周围那些高低起伏的坡地。 目光所及之处,井台边湿润滋澜,可更远处的田地里,历经干旱煎熬的禾苗大多依旧蔫黄着叶片,在微风中无力摇曳,土壤裂开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纹路,像是干渴的嘴巴张着,盼着水源滋养。 井水虽甜,泉涌虽旺,可金川村的田地多分布在山坡上,离井台有段距离,地势又高低不平,如何让这救命水翻过坡坎,流进那一块块干渴的田地里去?这个现实而紧迫的问题,像一块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压在他们心头,也渐渐压在了冷静下来的李大叔心上。 喜悦是真实的,可开井只是战胜干旱的第一步,接下来的引水灌溉,仍是一场需要众人齐心攻克的硬仗。 第68章-风袭 清晨的风裹着沙粒刮过田埂,比往日烈了几分,呜呜咽咽地像是藏着股子蛮劲,吹得田边残留的麦秸秆沙沙作响,刚铺好没多久的草方格边缘微微颤动,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风卷走。 天刚蒙蒙亮,天边只泛着一抹淡淡的鱼肚白,连归巢的鸟儿都还没醒,拾穗儿就已经背着帆布包到了田边,帆布包里装着半截干粮和一壶凉白开,是她今早没顾上在家吃早饭,顺手揣来的。 身后跟着沉稳的脚步声,陈阳扛着两把铁锹快步走来,额角沾着细碎的沙粒,睫毛上还挂着几粒未掉落的尘沙,显然是比拾穗儿更早起身,先去农具房清点整理了工具,又绕去石堆旁提前备了些碎石,才匆匆赶过来。 见她蹲在沙地上凝神细看,他立刻把铁锹轻轻靠在田埂边,也顺势蹲下身,陪着她一起检查秸秆的固定情况。 “早看夜里风不对劲,后半夜听着风声就没歇过,果然根基松了。” 陈阳的声音低沉温润,混着晨起的微哑,却格外让人安心。 他指尖顺着拾穗儿扒开的沙层探下去,轻轻碰了碰晃动的秸秆,眉头微微拧起,眼底藏着几分担忧。 “等会儿加固时多往根部埋些沙,实在不行就找些麻绳缠在秸秆下半截,增加摩擦力,能牢不少。我等下回去拿几捆麻绳过来。” 拾穗儿侧头看他,晨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他脸上,能看清他眼底未散的倦意,却满是认真与细致,心里莫名暖了暖,轻轻点头:“嗯,正想喊大伙儿先加固老的沙障,再铺新的,不然新的铺了也稳不住。” 她没急着喊村民们开工,而是沿着田埂慢慢走,蹲在沙地上小心翼翼地检查每一处秸秆的固定情况。 指尖抚过被夜风侵蚀的沙层,冰凉的沙粒顺着指缝往下漏,触到埋在沙里的秸秆时,能明显感觉到有些秸秆晃动得厉害,稍一用力就能往上拔动几分。 再往下扒拉几下沙子,她的眉头便紧紧蹙了起来——部分埋在沙里的秸秆居然露了半截,根部周围的沙子松散得一捏就碎,连带着周围的沙层都往下陷了些,显然是夜间的风沙悄悄松动了根基,要是再刮大点风,这些秸秆恐怕撑不了多久,整片沙障都可能被吹乱。 “大伙儿先别急着铺新的,先把之前的草方格加固!” 拾穗儿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沙,声音被风吹得有些发飘,却依旧清晰有力,顺着风传到不远处陆续赶来的村民耳朵里。 她抬手抹了把被风吹到额前的碎发,发丝上沾着的沙粒簌簌掉落,目光扫过整片草方格,语气笃定,“用铁锹把秸秆周围的沙再踩实些,边缘多堆些碎石头压着,别让风把秸秆吹起来!咱们先把老底子守住,再铺新的才管用,不然之前的功夫全白费了!” 陈阳就站在她身侧,见风把她的衣领吹得敞开,抬手帮她轻轻拢了拢,指尖不经意触到她脖颈的肌肤,带着几分凉意,他又把她帆布包里的水壶拿出来拧开,递到她嘴边,语气带着细致的关切:“先喝口水润润喉,风大天干,别渴着。” 动作自然又轻柔,眼里的在意藏都藏不住。拾穗儿抿了几口温水,暖意顺着喉咙滑进心里,连带着被风吹得发干的喉咙都舒服了不少。 村民们闻言,立刻拿起手边的工具行动起来。 赵铁柱扛着沉重的铁锹走在前面,每走一步都要在沙地上踩出深深的脚印,他弯腰挖着浅浅的坑,动作麻利又稳当,额角很快渗出细密的汗珠,混着沙粒粘在皮肤上,亮晶晶的,顺着脸颊往下滑,滴落在沙地里,瞬间就没了痕迹。 妇女们跟在后面,手里拎着装满碎石的竹筐,弯腰往坑里填碎石,竹筐碰撞的脆响混着风声,在田埂上此起彼伏。 马大爷则拿着一把磨得光滑的木槌,蹲在沙地上,把露在外面的秸秆一点点往下压,直到大半截都埋进沙里,压完一处还会用脚使劲踩几下,确认秸秆稳当了,才拄着木槌慢慢挪到下一处。 陈阳扛着铁锹,始终跟在拾穗儿附近,她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像是她的影子。 她弯腰铺秸秆,他就蹲在旁边帮她扶着,怕风把秸秆吹歪; 她要搬碎石,他总能先一步把竹筐拎过来,不让她多费一点劲; 她累了想歇口气,他就立刻递上水和干粮,默默守在旁边帮她挡着风。 风越刮越猛,像是生了气似的,裹着更多的沙粒往前冲,呼啸着掠过田埂,卷起地上的浮沙,形成一道道细小的沙柱。 沙粒打在脸上生疼,像是无数根细小的针在扎,连睁眼睛都觉得费劲。 大家不得不眯着眼干活,眼角被沙粒磨得发红,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混着沙粒淌在脸上,留下一道道浅浅的痕迹。 嘴里、头发里全是沙子,一说话就硌得牙慌,连咽口水都觉得喉咙里沙沙的,格外难受。 春杏年纪小,才十七八岁,从来没受过这种罪,她抹了把脸上的沙,手指划过脸颊时,带出几道浅浅的红痕,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声音带着委屈的哭腔,“穗儿姐,风太大了,要不先歇会儿吧!等风小了再干行不行?” 她指着自己刚铺好的一排秸秆,眼眶红红的,那排秸秆转眼就被风吹倒了两根,她好不容易扶起来,刚往周围填了点沙,又被流沙埋了半截,怎么都守不住,心里又急又委屈。 拾穗儿抬头看了眼天,心里咯噔一下,莫名升起几分不安。 原本泛着鱼肚白的天边,此刻已经被乌云渐渐聚拢,黑压压的一片像是要压下来似的,连远处的天空都变成了灰黄色。 风里的沙粒越来越密,打在身上的力道也越来越重,远处的沙丘已经看不清轮廓,只剩下一片灰蒙蒙的黄,显然是要起大风沙了。 她咬了咬牙,抓起一把捆好的秸秆往旁边的沟里铺,手指被秸秆边缘锋利的地方划得有些疼,渗出血丝,却丝毫没在意,“不能歇!风沙越猛,越要守住刚铺好的沙障,不然之前几天的活全白费了!咱们好不容易才铺了这么多,不能就这么让风沙毁了!再坚持会儿,等把关键部位加固好再说!” 陈阳瞥见她手指上的血痕,心里一紧,立刻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干净的布条——那是他特意带在身上,怕干活时受伤备用的。 他快步走到她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用布条仔细擦拭伤口上的沙粒,动作轻柔得像是怕碰疼她,又小心翼翼地把布条缠在她手指上,打了个结实的结,语气里满是心疼:“别这么拼,手都破了,疼不疼?剩下的秸秆我来铺,你在旁边看着就行,别再伤着自己。” 拾穗儿摇摇头,想把手抽回来继续干活,却被他握得更紧,他的掌心温暖而有力,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她只好点点头,站在旁边帮他递秸秆。 陈阳拿起秸秆,按照拾穗儿之前的节奏往沟里铺,动作比她还要细致,每铺一根,都要往根部填足沙子,用脚踩实。 话音刚落,一阵狂风突然卷着黄沙呼啸而来,像是一头失控的猛兽,瞬间吞没了田边的身影,只听见耳边传来“呼呼”的风声,震得人耳朵发疼,还有秸秆断裂的脆响,“咔嚓、咔嚓”的,听得人心里发紧。 大家下意识地抱住身边的秸秆,闭上眼睛,任由黄沙裹着自己,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生怕吸进太多沙粒呛到肺里。 陈阳第一时间扑到拾穗儿身边,张开手臂把她紧紧护在怀里,后背对着狂风黄沙,沙粒狠狠打在他背上,像是鞭子抽一样疼,衣服很快就被沙粒磨得有些发毛,皮肤上传来阵阵刺痛,他却丝毫没动,只是把拾穗儿抱得更紧,声音沙哑却格外坚定:“别怕,有我呢,风很快就过去了。” 拾穗儿埋在他怀里,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草木香,混着沙粒的味道,却让她格外安心,原本紧绷的神经瞬间放松下来,眼泪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他毫无保留的保护,哪怕自己承受着风沙的击打,也要护她周全。 等风势稍缓,黄沙渐渐落下,空气中的沙粒慢慢沉淀,大家才慢慢睁开眼睛,抬手抹掉脸上的沙,抬头一看,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愣住了,眼里满是震惊与沮丧。 刚加固好的一片草方格被吹得乱七八糟,不少秸秆被连根拔起,散落在沙地上,有的甚至被吹到了田埂另一边的空地上,断成了好几截; 田埂边缘的沙层又被刮走了一层,露出了底下干裂的泥土,一道道深深的裂纹像是老人脸上的皱纹,纵横交错,看着格外刺眼; 连之前堆在边缘的碎石,都被风吹得满地都是,东一块西一块的。 陈阳慢慢松开拾穗儿,后背的衣服已经被沙粒磨得有些破了,皮肤上布满了细小的红痕,有的地方还渗着淡淡的血丝,他却没顾上自己,先抬手帮拾穗儿拍掉头上、身上的沙,手指轻轻拂过她的脸颊,仔细检查她有没有受伤,语气里满是焦急:“没事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是不是被沙粒打到眼睛了?” 拾穗儿看着他后背的红痕,心里一阵酸涩,眼泪再也忍不住掉了下来,抬手轻轻碰了碰他的后背,动作轻柔得像是怕弄疼他,声音带着哽咽:“陈阳,你疼不疼?后背都成这样了。” 陈阳笑了笑,握住她的手,把她的手指按在自己掌心,语气温柔又带着几分安抚:“不疼,这点小伤不算什么,只要你没事就好。” 他说着,又帮她擦了擦眼泪,指尖带着沙粒的粗糙,却格外温暖,“别哭,风沙吹倒了咱们再铺,总会守住的。” “这风太狠了……” 有村民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无力,手里的铁锹“哐当”一声掉在沙地上,眼里满是沮丧。 连日来,大家每天天不亮就到田边干活,天黑透了才回家,累得腰酸背痛,手上磨出了厚厚的茧子,有的还被秸秆划了不少口子,可没想到,一场风沙就毁了大半的成果,换谁都难免泄气。 旁边的几个妇女也红了眼眶,默默捡起地上散落的秸秆,却没了之前的劲头,动作慢吞吞的,满是失落与无奈。 有的妇女甚至忍不住抹眼泪,嘴里小声念叨着:“这可怎么办啊,辛辛苦苦干了这么久,全毁了……” 拾穗儿擦了擦眼泪,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酸涩与委屈,捡起一根断裂的秸秆,轻轻拍掉上面的沙,秸秆断裂的地方还带着新鲜的痕迹,边缘有些锋利。 她捏着秸秆,语气坚定得没有一丝动摇,“风沙狠,咱们比它更狠!吹倒了就重新铺,埋浅了就再往下压,只要咱们不松劲,总有一天能把它治住!不能就这么放弃,不然之前的苦就白受了!” 她知道,这个时候自己不能慌,更不能泄气,要是连她都没了信心,村民们就更撑不住了。 她转头看向身边的马大爷,眼神里带着信任,“马大爷,您在这儿生活了一辈子,治沙经验足,有没有办法能让秸秆固定得更牢些?” 陈阳就站在她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无声地给她鼓励,眼里的坚定和她如出一辙,仿佛在说:不管多难,我都陪着你,一起扛过去。 他蹲在沙地上,盯着被吹倒的草方格看了半天,手指在沙地上画着什么,眉头紧紧皱着,像是在琢磨着对策,嘴里还小声念叨着:“之前铺的太单薄了,风一吹就透……得想个办法分散风力才行……” 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眼睛一亮,猛地站起身,拍了拍大腿,语气里满是兴奋:“有了!咱们之前铺秸秆都是顺着铺,太单薄了,风一吹就倒。咱们可以把秸秆交叉铺,像编网似的,这样形成的网眼能挡住一部分风沙,风的力道也能被分散,不容易把秸秆吹倒;再在交叉点压上大石头,重量够了,就算风大,也能把秸秆压住。” 他顿了顿,又蹲下去扒拉了几下沙地上的沟,手指指着沟底,“另外,挖沟的时候可以挖成梯形,底部宽、顶部窄,秸秆埋进去之后,根部能被沙子裹得更紧,更稳当,流沙也不容易滑进沟里把秸秆冲倒,这样双重保障,肯定比之前牢固。” 拾穗儿听完,眼睛立刻亮了起来,陈阳的办法确实靠谱,交叉铺秸秆就像编网,稳定性肯定比顺着铺强,梯形沟又能固定根部,确实能顶住更大的风沙。 她立刻采纳了陈阳的建议,拍了拍手,吸引大家的注意力,“大伙儿都听马大爷的,咱们重新调整方案!青壮劳力们多扛些碎石和大石头来,石头越重越好,压在交叉点才管用;妇女们把秸秆整理成更规整的捆,长短理顺了,方便交叉铺;陈阳在前面指导大家挖梯形沟,教大伙儿怎么挖才标准,辛苦您了。” 陈阳立刻扛起两把铁锹,对身边的赵铁柱和几个青壮劳力说:“走,咱们去多扛些石头和秸秆来,争取快点把沙障修好,趁着风还没再变大。” 说着,就带着几人往远处的石堆和秸秆堆走去,脚步飞快,丝毫没顾及后背的疼痛,只是偶尔抬手按一下后背,又继续往前走。 分配好任务,大家渐渐从沮丧中缓过来,原本低落的情绪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不服输的劲头。 青壮劳力们扛着更多碎石和大石头往田边跑,石头沉甸甸的,压得他们肩膀发红,甚至有些地方已经磨出了红印,却没人喊累,只是偶尔停下来揉一揉肩膀,又接着往前跑,嘴里还互相打气! “再加把劲,早点修好就能安心了!” 妇女们则坐在沙地上,把散落的秸秆一根根整理好,捆成大小一致的捆,有的秸秆边缘锋利,不小心就会划到手,她们只是用嘴吹一吹伤口,又接着干活,没人抱怨一句,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快。 陈阳扛着石头回来,看到拾穗儿正弯腰往沟里铺秸秆,膝盖微微弯曲,像是有些不舒服,走路也比之前慢了些,他立刻放下石头,快步走过去,轻轻扶住她的腰,语气里满是担忧:“怎么了?膝盖不舒服?是不是蹲久了麻了?” 拾穗儿愣了一下,才想起刚才蹲在地上检查秸秆,蹲了太久,起身时膝盖就有些酸,她摇摇头,想强撑着:“没事,就是蹲久了有点麻,活动一下就好,不碍事。” 陈阳却没让她继续干活,而是把她拉到田埂边的一块大石头旁,让她坐下休息,自己拿起秸秆往沟里铺,又拿起铁锹铲沙埋根部,动作又快又稳,“你歇会儿,我来干,这点活难不倒我,你在旁边歇着就行,别累着。” 拾穗儿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后背的红痕在阳光下格外明显,心里又暖又疼,眼泪再次涌了上来,却强忍着没掉下来,她知道,陈阳不想让她担心,她要是坚持干活,他只会更操心。 按照陈阳教的方法,大家先挖梯形沟,底部宽约半米,顶部宽约三十厘米,深度刚好能埋住大半截秸秆,挖好之后,再把沟壁的沙踩实,防止坍塌。 挖好沟之后,再把整理好的秸秆按照交叉的方式铺进沟里,一根横着铺,一根竖着铺,形成一个个小小的方格网,每铺好一处,就把大石头稳稳地压在交叉点上,再用铁锹铲来沙子,把秸秆根部埋得严严实实,用脚使劲踩实,确保秸秆不会晃动。 风还在刮,只是比之前稍微小了些,沙粒依旧打在身上,疼得人忍不住皱眉,可没人再抱怨,也没人再提歇会儿的事,每个人都埋头苦干,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尽快把沙障加固好,不能再让风沙毁了他们的心血。 拾穗儿在旁边歇了一会儿,指尖摩挲着膝盖,酸胀感虽没完全消退,可看着陈阳弓着背忙碌的身影,后背的红痕被汗水浸得愈发明显,每搬一块石头都要微微顿一下,显然是疼得厉害,却硬撑着没吭声。 周围的村民也都埋着头苦干,青壮劳力扛着石头往来奔波,肩膀早已压得发红; 妇女们指尖磨得泛红,仍不停整理着秸秆,没人有半句怨言。 她实在坐不住,撑着石头慢慢站起身,踉跄了两步才稳住身形,快步走过去帮陈阳递秸秆、扶石头,指尖碰到秸秆尖锐边缘时,想起之前被划伤的疼,却也顾不上了。 陈阳瞥见她过来,急忙想拦:“你怎么又过来了?膝盖不疼了?赶紧回去歇着。” 她却仰头笑了笑,眼角沾着的沙粒随笑容晃动,语气轻快:“好多了,咱们一起干,快点干完也能早点休息,总不能让你一个人受累,大家都在忙,我哪能闲着。” 陈阳无奈,知道劝不动她,只好让她在旁边搭把手,自己则把搬石头、挖沟这些重活全揽在身上,哪怕后背刺痛难忍,也咬牙硬扛。 每次递秸秆给她,都会先仔细捋顺边缘,把尖锐的茬子避开,再轻轻放在她手里,反复叮嘱:“慢点拿,别碰着尖的地方,别再伤到手。” 拾穗儿点头应着,手里的动作却没放慢,尽量帮他多分担些,递秸秆时特意对准他伸手的位置,省得他再弯腰调整,偶尔见他肩膀晃了晃,还会伸手扶一把他手里的石头,轻声问:“沉不沉?要不分我一半?”陈阳总会笑着摆手:“不沉,这点重量我扛得住,你别碰,石头凉,硌手。” 风还在断断续续地刮着,沙粒打在脸上依旧生疼,刚平复没多久的天色又暗了几分,乌云越聚越密,像是随时会砸下暴雨。 突然,一阵狂风猛地卷着黄沙呼啸而来,风力比之前还要大,瞬间掀翻了刚铺好的几根秸秆,沙粒迷得人睁不开眼。 拾穗儿手里攥着的一根秸秆被风吹得猛然脱手,直直往远处飞,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抓,脚下的沙子本就松散,被狂风一吹更是站不稳,身子一滑,膝盖重重磕在坚硬的沙砾上,“咚”的一声闷响,钻心的疼瞬间顺着膝盖蔓延开来,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额头瞬间渗出细密的汗珠,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差点掉下来,手里剩下的秸秆也散落一地。 陈阳听见声响,猛地回头,看见她蜷缩着身子蹲在地上,手紧紧按着膝盖,脸色苍白,心里瞬间揪紧,扔下手里的铁锹就冲了过去,连后背的剧痛都忘了。 周围的村民也纷纷停下手里的活,围了过来,满脸担忧地看着拾穗儿。 狂风还在刮着,沙障还有大半没加固好,可此刻没人再顾得上干活,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疼得说不出话的拾穗儿身上,这场与风沙的较量,还没结束,他们的坚守,也才刚刚到最关键的时刻。 第69章-共守 陈阳见状,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间揪紧,连呼吸都漏了半拍。 他猛地扔下手里的铁锹,铁锹“哐当”一声砸在沙地上,溅起细小的沙粒,他顾不上这些,快步冲过来,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握住拾穗儿的膝盖! 指尖轻轻摩挲着红肿的部位,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易碎的珍宝,生怕稍一用力就加重她的疼痛,语气里满是掩饰不住的焦急和心疼:“怎么样?疼得厉害吗?我看看,是不是磕坏了?有没有伤到骨头?” 他说着,慢慢掀起她的裤腿,只见膝盖已经红得发紫,鼓起一个明显的鼓包,碰一下都能感觉到滚烫的温度,看着就让人心疼不已。 他心里一紧,眉头拧成一团,眼底满是深深的自责,声音都带着几分颤抖:“都怪我,都怪我没看好你,明知道风大沙滑,还让你过来帮忙,要是你真出点事,我该怎么办啊。别干了,听话,我送你回家休息,这里的活交给我们就行,肯定能把沙障加固好,不会让你的心血白费。” 拾穗儿摇摇头,想撑着地面站起身,可膝盖刚一受力,钻心的疼痛就顺着腿蔓延开来,疼得她额头瞬间渗出细密的汗珠,脸色苍白了几分,差点栽倒在地。 陈阳见状,赶紧伸手扶住她的腰,将她稳稳揽在怀里,不让她再动。 拾穗儿咬了咬嘴唇,强忍着眼眶里的泪水,语气依旧坚定:“不行,现在不能走,沙障还没加固好,刚才的狂风只是前奏,万一再刮更大的风,之前铺的又要被吹乱了,咱们不能就这么功亏一篑。我歇会儿就好,不碍事的,别担心。” 陈阳看着她倔强的样子,心里又疼又无奈,眼眶微微发红,湿润的水汽在眼底打转,却知道劝不动她。 他只好扶着她慢慢站起来,让她紧紧靠在自己身上,尽量不让她的膝盖受力,声音带着几分恳求:“那你别动手,就站在旁边看着,所有活我来干,好不好?你要是再受伤,我该心疼死了,真的承受不住。” 拾穗儿看着他眼里的心疼和焦急,还有那藏不住的慌乱,心里一阵酸涩,眼泪再也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他的手背上,滚烫滚烫的,“陈阳,谢谢你,总是陪着我,为我付出这么多,明明自己后背都受伤了,还处处照顾我,明明这么累,却从来不说一句怨言。” 陈阳抬手帮她擦眼泪,指尖带着常年干活留下的粗糙茧子,却格外温柔,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将泪水拭去,语气温柔又坚定,每一个字都饱含深情,像是承诺,又像是誓言,深深刻在拾穗儿心里:“傻丫头,为你做什么都值得。 我这辈子,就是要陪着你,护着你,和你一起把这片沙地治好,一起守着咱们的家,不管多苦多累,不管遇到多大的风沙,我都不会离开你,永远都在你身边。”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让拾穗儿心里暖暖的,所有的疼痛和疲惫都仿佛消散了大半。 春杏看到拾穗儿磕到了膝盖,心里也很着急,赶紧放下手里的秸秆,快步跑过来扶住她的另一边胳膊,语气里满是担忧:“穗儿姐,你没事吧?膝盖都肿成这样了,肯定特别疼,要不你还是歇会儿吧,我来帮陈阳哥干活,你别逞强了,身体要紧。” 旁边的几个妇女也纷纷围了过来,放下手里的活,七嘴八舌地劝道:“是啊,穗儿,你就听陈阳的,歇着吧,我们多干点就行,不差你这一个人。你要是倒下了,我们心里更没底了,治沙的事还得靠你领头呢。” 马大爷也拄着木槌走了过来,看着拾穗儿红肿的膝盖,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关切:“穗儿,听大伙儿的,先歇着,风沙再急也不差这一会儿,身体是本钱,别硬撑。陈阳说得对,这里的活我们来干,保证把沙障加固好,你放心。” 拾穗儿摇摇头,推开春杏的手,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没事,小磕碰而已,过会儿就好了,不碍事。现在正是要紧的时候,我歇着了,大家就要多受累,快干活吧,别耽误时间,趁着风小,赶紧把沙障修好,不然等会儿风再大,就更难办了。” 陈阳却没让她再逞强,扶着她慢慢走到一块平整的大石头旁,让她坐下,又从帆布包里拿出干粮递给她,干粮还是早上带来的,带着淡淡的麦香。 “你先吃点东西,补充点力气,我去干活,有事你就喊我,我就在旁边,随时都能听见。” 说着,他又把水壶放在她手边,拧开盖子,方便她喝水,才转身拿起工具继续干活。 只是他每铺好一处草方格,就会忍不住回头看她一眼,确认她没事才放心,眼里的牵挂藏都藏不住。 他后背的疼痛越来越明显,每动一下,都像是有无数根针在扎,汗水顺着后背往下流,浸湿了衣服,和伤口处的血丝混在一起,又疼又痒,可一想到拾穗儿,就浑身充满了力气,他不能倒下,他要撑起这片沙障,撑起拾穗儿的希望,不能让她的心血白费。 风还在断断续续地刮着,沙粒依旧打在身上,疼得人皮肤发麻,刚平复没多久的天色又暗了几分,乌云像是被墨染过一样,沉沉地压在头顶,让人喘不过气。 可没人再抱怨,每个人都埋头苦干,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尽快把沙障加固好,守住这片土地。 青壮劳力们扛着石头来回奔波,肩膀上的红印越来越深,有的已经磨破了皮,渗出血丝,却只是从口袋里掏出布条简单缠了缠,又接着干活,甚至不敢停下脚步,怕耽误进度; 妇女们整理秸秆的手越来越酸,指尖都有些发麻,胳膊也抬不起来了,却依旧加快速度,把秸秆捆得整整齐齐,方便大家铺,嘴里还互相鼓励,不让彼此泄气; 马大爷年纪大了,体力不如年轻人,却依旧坚守在田边,耐心指导大家挖梯形沟,偶尔还会动手帮忙压秸秆,额角的汗珠不停往下掉,砸在沙地上,瞬间就没了痕迹,却没歇过一会儿,眼里满是坚定。 陈阳始终是最忙碌的那个,他既要铺秸秆、压石头,又要时不时关注拾穗儿的情况,怕她不舒服,还要帮旁边体力弱的妇女搬石头,后背的伤口被汗水浸湿,传来阵阵刺痛,他却咬着牙坚持,脸上没有一丝怨言,反而越干越有劲。 有村民看他太累,想过来帮他分担,他却笑着摆手:“没事,我年轻,力气大,扛得住,你们先把自己手里的活干完就行。” 他心里清楚,自己多干一点,拾穗儿就能少担心一点,沙障也能早点加固好,大家就能早点休息。 拾穗儿坐在石头上,看着陈阳忙碌的身影,看着村民们齐心协力干活的样子,心里满是感动,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 她知道,治沙这条路很难,会遇到很多困难,比如突如其来的风沙,比如日复一日的辛苦,比如看不到尽头的坚持,可只要大家齐心协力,只要陈阳陪着她,她就有勇气坚持下去,不管遇到多大的风浪,都不会退缩。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肿起来的膝盖,虽然还疼,可心里却暖暖的,充满了力量。 她拿起水壶喝了口水,又吃了点干粮,看着眼前的沙障一点点被修复、加固,心里渐渐踏实了下来。 偶尔风大的时候,她会下意识地看向陈阳,看到他稳稳地站在沙地里,顶着风沙干活,心里就格外安心。 太阳渐渐升高,又慢慢落下,天边的乌云渐渐散去,风势也渐渐减弱,沙粒不再像之前那样密集,打在身上的力道也轻了不少,远处的沙丘渐渐露出了模糊的轮廓,天空也慢慢变蓝了些,透出淡淡的光。 直到傍晚,天边泛起淡淡的橙红色晚霞,将天空染成了一片温暖的色彩,大家才停下手里的活,纷纷坐在沙地上休息,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每个人的脸上、身上都沾满了沙子,头发被沙粒粘成一绺一绺的,像是结了层沙壳,轻轻一碰就会掉下来; 手上磨出了大大小小的水泡,有的水泡破了,渗出血丝,混着沙子粘在手上,看着格外让人心疼; 衣服上也沾满了沙粒,沉甸甸的,一抖动就会落下不少沙子,发出沙沙的声响。 可没人喊疼,没人抱怨,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疲惫却欣慰的笑容,看着眼前加固好的沙障,眼里满是满足和希望,所有的辛苦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陈阳顾不上休息,也顾不上擦脸上的沙粒和汗水,快步走到拾穗儿身边,蹲下身轻轻揉着她的膝盖,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 语气里满是关切:“还疼吗?能走吗?我背你回家,路上全是沙子,不好走,你膝盖肿着,走路会疼,别硬撑。” 拾穗儿点点头,靠在他身上,声音轻柔又带着几分沙哑:“有点疼,不过能走,不用背,我自己能走,你也累了一天了,别再折腾了。” 陈阳却没让她走,轻轻把她扶起来,蹲下身,后背对着她,语气带着几分固执,又藏着浓浓的心疼:“上来,我背你,这点力气我还有,你要是走路疼,我心里更难受。听话,上来吧。” 拾穗儿看着他宽厚的后背,后背的衣服上还沾着沙粒和淡淡的血迹,那是白天被风沙磨破的伤口留下的痕迹,心里一阵酸涩,眼泪又一次掉了下来。 她轻轻趴在他背上,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脖子,脸颊贴在他的后背,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后背的温度和微微的颤抖,声音带着哽咽:“陈阳,辛苦你了,真的辛苦你了。” 陈阳站起身,动作平稳而缓慢,生怕颠到她,让她膝盖疼,语气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不辛苦,背着你,一点都不辛苦,反而很幸福。” 他背着拾穗儿往家的方向走,脚步沉稳,虽然累得肩膀微微颤抖,呼吸也有些急促,却始终没停下脚步,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坚定。 拾穗儿趴在他背上,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有力的心跳声,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草木香混着沙粒的味道,那是让她无比安心的味道。 她知道,陈阳累坏了,一整天都在干重活,后背还受了伤,却还要背着她回家,心里满是心疼与爱意,眼泪不停往下掉,浸湿了他的衣服,留下一片深色的印记。 陈阳能感觉到后背的湿润,知道她又哭了,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语气温柔地安慰:“别哭了,傻丫头,沙障已经加固好了,没事了,以后我会更小心,不让你再受伤了。” 拾穗儿点点头,把脸埋得更深,感受着他的温暖,心里满是幸福。 路过加固好的草方格时,陈阳特意放慢了脚步,拾穗儿靠在他身上,看着眼前的沙障,心里渐渐踏实了下来。 经过调整方案后重新铺好的草方格,一个个交叉相连,像是一张结实的大网,牢牢地铺在沙地上,交叉点上的大石头稳稳地压着,秸秆根部被沙子埋得严实,任凭残留的微风刮过,也丝毫没有晃动,再也不会被轻易吹倒了。 之前被风沙吹乱的地方,都已经重新铺好、加固,整片沙障整齐又牢固,像是一道坚固的屏障,守护着这片土地,守护着大家的希望。 马大爷走到他们身边,看着眼前的沙障,满意地点点头,眼里满是欣慰,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这下稳当了,就算再刮之前那样的大风,也吹不倒这些草方格了。只要咱们坚持下去,一点点扩大沙障的范围,总有一天能把风沙挡住,让这片沙地变成良田,到时候咱们就能多种庄稼,收成越来越好,日子就能越过越红火。” 拾穗儿点点头,眼里满是坚定:“嗯,只要咱们齐心协力,不松劲,一定能做到。今天辛苦大家了,忙了一整天,都累坏了,回去好好休息,等明天天一亮,咱们就接着铺,争取早日把整片沙地都护住,不让风沙再破坏咱们的土地,不让咱们的庄稼再受损失。” 陈阳在她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指尖紧紧攥着她的手,语气温柔又带着几分心疼:“明天我早点来,先把秸秆和石头准备好,挖好几条沟,你晚点来,多休息会儿,养好膝盖,别再累着自己了,不然我会担心的。” 村民们闻言,纷纷点头附和,虽然累得不行,可心里充满了希望,脸上都露出了期待的笑容。 之前的沮丧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信心,他们知道,只要跟着拾穗儿,跟着大伙儿一起努力,就一定能战胜风沙,守住这片土地,守住他们的家园。 大家互相搀扶着起身,慢慢往家的方向走,路上还在讨论着明天的干活计划,嘴里满是期待,偶尔传来几声爽朗的笑声,驱散了连日来的疲惫和辛苦。 有村民看着拾穗儿和陈阳的身影,笑着说:“穗儿和陈阳真是般配,两个人一起带头治沙,互相照顾,咱们跟着他们,肯定能把风沙治好。” 旁边的村民也纷纷点头:“是啊,陈阳对穗儿是真上心,处处护着她,这样的感情真好,穗儿能遇到陈阳,是福气。” 这些话传到拾穗儿耳朵里,她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心里甜甜的,紧紧抱着陈阳的脖子,嘴角忍不住上扬。 陈阳背着拾穗儿慢慢往前走,夕阳渐渐落下,晚霞染红了半边天,金色的余晖洒在沙地上,洒在整齐的草方格上,洒在村民们疲惫却坚定的脸上,也洒在他们身上,构成了一幅温暖而有力量的画面。 风轻轻吹过,带着淡淡的沙香,不再像之前那样凶猛,反而多了几分温柔,像是在诉说着他们坚守的决心,也像是在见证着陈阳对拾穗儿毫无保留的真爱,见证着金川村百姓的质朴与和善。 村民们三三两两走在后面,说说笑笑,虽然辛苦,却充满了希望,整个田埂上都弥漫着温暖的气息。 回到家后,陈阳把拾穗儿轻轻放在炕上,生怕碰到她的膝盖,动作轻柔至极。 他转身去烧了点热水,拿来干净的毛巾,帮她擦脸、擦手,把脸上和手上的沙粒都擦干净,又小心翼翼地帮她处理膝盖上的伤,从柜子里找出之前备用的草药,捣碎后敷在她的膝盖上,再用布条轻轻缠好,缓解肿胀和疼痛。 草药带着淡淡的清香,敷在膝盖上暖暖的,疼痛感渐渐减轻了不少。 拾穗儿靠在炕头上,看着他忙碌的身影,眼里满是爱意,嘴角带着幸福的笑容,她知道,这辈子能遇到陈阳,是她的幸运,有他陪着,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她都不怕,都有勇气去面对。 陈阳敷完药,又用温热的毛巾轻轻敷在拾穗儿膝盖上,反复揉按消肿,指尖力道放得极轻,生怕碰疼了她。 敷完后他坐在炕边,轻轻握住她的手,掌心裹着她微凉的指尖,指尖细细摩挲着她手背上磨出的薄茧,那是连日治沙留下的痕迹,看得他心里阵阵发疼,语气温柔得像夜色里的月光:“好好休息,睡一觉,草药敷着能散肿,明天起来膝盖就不疼了。我明早早些来,先去田边把秸秆理好,你别早起,多睡会儿养足精神,不用惦记干活的事。” 拾穗儿点点头,身子往他身边靠了靠,脑袋轻轻抵在他肩膀上,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草药香混着沙粒的清冽,疲惫与安心交织着漫上来。 她轻轻闭上眼睛,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还有他平稳的呼吸落在发顶,紧绷了一天的神经彻底放松,没多久便沉沉睡去,嘴角始终弯着浅浅的弧度,那是卸下所有防备后,安心又幸福的笑容。 陈阳没敢动,就保持着坐姿任由她靠着,目光落在她熟睡的脸庞上,指尖轻轻拂过她额前的碎发,眼里满是化不开的宠溺与温柔。 他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发丝柔软,带着淡淡的草木香,心里满是踏实。 他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治沙的任务远没结束,往后或许还会遇到更烈的风沙、更难的阻碍,可只要能和拾穗儿并肩站在一起,一起守着这片土地,一起护着金川村的百姓,哪怕再苦再累,哪怕要付出更多,他都心甘情愿,毫无怨言。 这份陪着她、护着她的心意,早已刻进骨子里,成了这辈子最坚定的执念。 夜色渐渐深了,月光透过窗棂洒进屋里,落在炕边相拥的身影上,温柔又缱绻; 院外的月光更盛,洒在院子里的石磨上,洒在田边整齐的草方格上,像一层薄薄的轻纱,轻轻笼罩着这片被他们用心守护的土地,静谧又充满希望。 远处偶尔传来几声风声,不再是白日里的凶猛凛冽,反倒轻柔了许多,像是在为他们的坚守轻声鼓掌,又像是在为这份纯粹的爱情默默祝福。 拾穗儿和陈阳的身影藏在暖黄的月光里,金川村百姓的身影藏在各自的院落里,藏在这片厚重的土地里,藏在对往后日子的期盼里。 他们凭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用坚守与热爱对抗风沙,用真诚与善良守护家园,也用满心深情守护着彼此。 而这片被他们耗尽心血守护的土地,早已悄悄孕育着新的生机,往后的日子里,他们会继续并肩前行,熬过风雨,迎来晨光,收获更多邻里间的温暖与感动,也让这份跨越风沙的深情、这份守护家园的坚守,在金川村的土地上慢慢延续,直到风沙退去,良田遍野。 只是谁也没想到,一场新的考验已在悄然酝酿,即将落在这群执着的人身上,而他们的情谊与坚守,也将在新的挑战里,愈发坚韧。 第70章—隐忧 天刚蒙蒙亮,窗外就飘起了细碎的晨露。那露水沾在院角的柴草垛上,凝结成一颗颗晶莹的小水珠,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落在地面的沙粒上,晕开浅浅的湿痕。 这景象,若在往年,该是润泽万物的甘霖前兆,可如今,在金川村持续了三个月的大旱背景下,这点可怜的湿润,反而像是一场无声的嘲弄,藏着更深的不安。 陈阳就是被这过于寂静中突然响起的鸡鸣吵醒的。他动了动僵硬的身子,才惊觉拾穗儿还靠在他肩膀上睡得沉。 她的呼吸均匀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眼角的泪痕虽已干涸,却像烙印般刻在陈阳心里,提醒着他昨夜她膝盖剧痛时,那强忍着的、细碎的呻吟。 他记得昨夜拾穗儿疼得浑身发抖,却还咬着被角不肯出声,生怕吵醒他。 他假装睡着,直到听见她压抑的抽气声,才起身点亮油灯。 昏黄的灯光下,她苍白的脸上满是汗水,却还强撑着对他笑:“吵着你了?就是有点抽筋,一会儿就好。” 他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安宁。小心翼翼地将早已麻木的胳膊从她颈下抽离,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生怕碰碎了窗边那短暂凝聚的晨露。 他低头,目光落在她膝盖上缠着的、已经有些脏污的布条上,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他伸出手指,极轻地碰了碰布条外侧,感受到的是正常的体温,没有昨夜那吓人的烫热,一直悬在喉咙口的心,这才稍稍回落几分。 起身时,炕板的轻微吱呀声都让他心惊。他拉过那床薄薄的被子,仔细地盖到拾穗儿的肩头,又将边角一一掖好,仿佛这样就能将她与外界所有的伤痛和烦恼隔绝。 做完这一切,他才踮着脚,像猫一样悄无声息地走出屋子。 院里的空气带着黎明的清冽,混合着沙土被微量露水浸润后散发出的、类似铁锈的独特气味。 这气息吸入肺腑,带来片刻的清醒,随即又被更深沉的干燥感取代。 他走到井边,探身往下看,水面又降了一截。打水时,粗糙的井绳勒进掌心,每提起一寸都格外费力。 后背的伤口在动作间被一次次牵扯,尖锐的疼痛让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却只是紧紧抿着唇,将闷哼咽回肚里,继续一趟趟地往返于井台和水缸之间。 每一次弯腰,每一次用力,伤处都像有火在灼烧。 那是前天帮马大爷家加固房梁时不小心被木头划伤的,当时血流了不少,马大娘急着要去找郎中,他硬是拦住了。 “这点小伤,上点草药就好了,现在这光景,哪能那么金贵。” 他记得自己是这么说的。其实他是心疼那点诊金——拾穗儿的膝盖还需要抓药,能省一点是一点。 水缸终于满了。他扶着缸沿喘了口气,后背的疼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但他不能停,穗儿需要热水洗漱,需要热粥暖胃,这个家,需要他撑起来。 熬粥的时候,他蹲在灶前添柴。火光映着他年轻却过早刻上风霜的脸。 才二十出头的年纪,眼角已经有了细密的纹路。米是去年秋收时节省下来的,原本就不多,这三个月的大旱更是让存粮见了底。 他小心地量出两把米,又添了一把,想着今天拾穗儿要去田里,得多吃点才有力气。 炊烟袅袅升起,给死寂的清晨添了一丝活气。陈阳就着微弱的天光,沉默地清扫着院里的沙尘。 每一粒被扫拢的沙子,都像是他心头积压的忧虑。旱情不见缓解,草方格刚刚起步,穗儿的伤…… 这一切都沉甸甸地压在他年轻的肩膀上。有时候半夜醒来,看着身边熟睡的拾穗儿,他会突然感到一阵恐慌——若是自己撑不住了,她该怎么办? 等他把晾得温温的小米粥和拌了香油的咸菜端进屋时,拾穗儿已经醒了。 她靠在炕头,正尝试着轻轻活动受伤的膝盖,见到他进来,脸上立刻绽开一个带着些许倦意的笑容:“你什么时候起的?我都不知道。” “也没多久。” 陈阳把碗筷放好,走过去熟练地扶她坐直,又在她身后垫好靠垫,动作细致入微,“膝盖感觉怎么样?还疼得厉害吗?”他的声音里是藏不住的关切。 拾穗儿依言动了动腿,眉头微微舒展:“好多了,能稍微动一动,不像昨天夜里那样钻心地疼了。” 话虽这么说,但她尝试支撑身体时,嘴角那一瞬间的抽搐还是没能逃过陈阳的眼睛。 陈阳的心稍稍安定,拿起勺子舀了粥,细心地吹凉才递到她嘴边:“那就好。先吃点东西。今天你哪儿也别去,就在家好好歇着,田里的事有我,我去跟马大爷他们交代。” 拾穗儿顺从地吃下粥,却轻轻摇头:“不行,陈阳,我得去。草方格刚弄好,我不亲眼去看看,心里不踏实。尤其是这种天气,沙土干得冒烟,万一哪里没铺牢,一阵风就能前功尽弃。我就在旁边看着,不干活,行吗?” 她望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坚持,也有一丝恳求。 看着她苍白却倔强的脸,陈阳所有劝阻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了解她,就像了解自己掌心的纹路。 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骨子里却有着不输任何人的坚韧。她为这片土地付出的太多了。 他无奈地叹口气,妥协道:“说好了,只准看,不准动。累了就必须坐下,膝盖不舒服我们立刻回来,不许逞强。” “嗯,听你的。” 拾穗儿这才真心实意地笑起来,自己接过勺子,小口小口地吃着粥。粥水的温热似乎也驱散了一些她心头的阴霾。 然而,当陈阳为她换药,重新包扎膝盖时,两人之间温馨的沉默里,却弥漫着一股化不开的忧虑。 陈阳看着那依旧红肿的膝盖,心里盘算着今天得再去李郎中那里抓点药。 拾穗儿则透过窗户,望着外面被朝霞染上一层虚假暖光的干裂土地。 他们都心照不宣地害怕,害怕这点晨露带来的短暂湿润背后,隐藏着更大的危机。 去田边的路上,陈阳特意放慢了脚步,让拾穗儿扶着他的胳膊慢慢走。遇到春杏和其他早起的村民,大家关切地围上来。 “穗儿,你这腿咋还出来啊?” 春杏赶紧上前扶住拾穗儿的另一只胳膊,“陈阳你也真是,就由着她胡来?” 陈阳只能苦笑,拾穗儿则一遍遍解释:“不怪他,是我非要来的。就在田埂上坐着,不碍事。” 马大爷提着旱烟袋走过来,看了看拾穗儿的脸色,又看了看陈阳眼下的乌青,叹了口气:“你们两个娃啊,一个比一个倔。这治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把身子累垮了可咋整?” 这份来自乡亲的温暖,像微弱的火苗,试图驱散笼罩在每个人心头的寒意。 可当大家的目光转向那片刚刚铺好的草方格时,心情又都沉重起来。 田里,众人已经开始忙碌。看着草方格在大家努力下延伸,拾穗儿坐在陈阳为她找来的大石头上,初时心里确实涌起一股欣慰。 风似乎也变得温柔了些,带着秸秆的清香。但很快,她那颗始终悬着的心,就捕捉到了异常——西边那片草方格,有几根秸秆的根部,沙土似乎松动了,秸秆甚至微微翘起! “陈阳!”她立刻喊道,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快来看西边!” 陈阳闻声跑来,蹲下身仔细查看,脸色渐渐凝重。马大爷也被请过来,老经验的他一看便知根源:“唉,露水坏事啊!沙土太干,表层这点水一浸,底下的干沙反而更松了,风一吹,根基就不稳了。” 检查的结果让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不止西边,北边沙丘脚下,更多的问题暴露出来。 沮丧的情绪开始像瘟疫一样在村民中悄悄蔓延,有人开始低声怀疑方法是否真的有效。 “我就说这法子不行,白费力气……” “这才一晚上就成这样了,往后可咋整?” “要不还是算了吧,听天由命……” 陈阳压下心中的焦急,强作镇定地分配任务,组织大家重新加固。 他拿起铁锹,第一个走向问题最严重的西边。每挖一锹土,后背的伤口都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汗水迅速浸湿了衣衫,混合着背后隐隐渗出的血迹。 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只是更用力地挥动铁锹,仿佛身体的疼痛可以抵消内心的焦虑。 拾穗儿远远看着陈阳明显比旁人更吃力的背影,看着他汗湿后紧紧贴在背上、隐约显出绷带轮廓和淡淡血渍的衣衫,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揪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认得那绷带的位置,正是他前天受伤的地方。原来他的伤一直没好,原来他一直在硬撑。 愧疚、心疼、无助,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化作滚烫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弯弯的月牙印。若不是自己这双不争气的腿,他何至于要一个人扛起这么多? 春杏握住她冰凉的手,无声地给予安慰。拾穗儿望着烈日下那个为她、为整个村子拼命的身影,一种不祥的预感却越来越强烈。 这晨露带来的,绝非滋润,而是更深重的隐忧。她不知道,陈阳还能硬撑多久,这片土地,又将迎来怎样的考验。 晌午的日头毒辣辣地照在沙地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陈阳还在不停地忙碌着,他的动作已经明显慢了下来,每挥一次铁锹都要停顿片刻,借着擦汗的机会喘口气。 拾穗儿看见他的嘴唇干裂得起了皮,脸色苍白得吓人。 “陈阳,歇会儿吧!”她忍不住喊道。 他回过头,对她挤出一个笑容:“马上就完,你再等等。” 可是这个笑容在她看来,比哭还让人心疼。她突然很恨自己这双不争气的腿,若不是它们,她就能站在他身边,替他分担一些重量;若不是它们,他就不必在照顾她的同时还要扛起这么多。 马大爷也看出了陈阳的不对劲,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娃,歇口气,喝口水。这活不是一天能干完的。” 陈阳这才放下铁锹,踉跄着走到树荫下,接过拾穗儿递来的水壶时,手都在发抖。 他仰头喝水,喉结剧烈地滚动着,汗水顺着下巴滴落在沙地上,瞬间就被吸干了。 “你的伤……”拾穗儿轻声问,声音里带着哽咽。 “没事,快好了。”他轻描淡写地说,却不敢看她的眼睛。 她知道他在撒谎,可她也知道,此刻拆穿这个谎言毫无意义。他们都在硬撑着,为了彼此,为了这片生养他们的土地。 下午的风渐渐大了起来,卷起沙粒打在脸上生疼。刚刚加固好的草方格在风中微微颤动,像是在与这无情的天地抗争。 陈阳休息片刻后又起身去干活,只是这一次,他的脚步明显虚浮,有好几次都差点摔倒。 拾穗儿的心随着他的每一个踉跄而揪紧。她想起去年秋天,他们一起在田里收玉米,那时的陈阳还是个会跟她开玩笑、会在劳作间隙吹叶笛给她听的年轻人。 可这半年来的大旱,让他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他的眉头总是紧锁着,笑容也少了,偶尔笑一下,也带着化不开的愁绪。 夕阳西下时,草方格终于重新加固完毕。村民们拖着疲惫的身子陆续回家,陈阳是最后一个离开的。 他仔细检查了每一片草方格,又弯腰把几处不太牢固的地方重新压实。 “走吧。”他终于走到拾穗儿身边,声音沙哑得几乎说不出话。 她扶着他的胳膊站起来,感受到他全身的重量几乎都压在了她身上。这是从未有过的事——以往无论多累,他都会强撑着不让她担心。 回家的路上,两人都很沉默。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干裂的土地上扭曲变形。 拾穗儿看着那些刚刚加固好的草方格在暮色中若隐若现,心里却没有丝毫轻松。她知道,今晚或许又有一场大风,明天起来,可能又会有新的问题出现。 而陈阳,她的陈阳,已经快要撑到极限了。 晚饭他只喝了几口粥就放下了筷子,说是太累吃不下。拾穗儿没有勉强,只是默默收拾了碗筷。等她洗漱完毕回到屋里,发现他已经靠在炕头睡着了,连衣服都没脱。 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想替他盖好被子,却无意中碰到了他的额头——滚烫!她的心猛地一沉,轻轻掀开他后背的衣衫,只见绷带已经被血和脓水浸透,伤口周围的皮肤红肿发亮。 原来他一直在发烧,原来他的伤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 拾穗儿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一滴一滴落在他粗糙的手背上。 睡梦中的他仿佛有所察觉,眉头微微皱起,喃喃道:“穗儿……别怕……有我在……” 她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窗外,风声渐起,拍打着窗纸哗哗作响。 今夜,注定又是一个难眠的夜晚。而明天的太阳升起时,等待他们的,又将是怎样的艰难? 这片干涸的土地啊,还要吞噬多少汗水与泪水,才肯赐予一线生机?拾穗儿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第一次感到了深深的恐惧。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身边这个用生命守护着她的男人,为了这个在干旱中苦苦挣扎的村庄。 隐忧如这夜色,越来越浓了。 第71章-忍痛 日头越爬越高,毒辣地炙烤着大地。 昨夜那点可怜的晨露早已蒸发殆尽,沙地重新变得滚烫,踩上去能感到热气透过薄薄的鞋底灼烧着脚心。 空气里弥漫着焦躁的热浪,吸进肺里都带着灼痛感。 重新加固草方格的工作远比想象中艰难。久旱的沙土松散得像流水,刚挖好的沟槽,边壁的沙子就不停地往下滑落,埋进去的秸秆需要反复按压、填土,才能勉强固定。 每个人的体力都在急速消耗,水囊很快见了底,嘴唇干裂起皮,喉咙里冒着烟。 陈阳无疑是其中最辛苦的一个。他不仅要完成自己那份活,还要不断巡视指导。后 背的伤口在持续劳作下,早已不是隐隐作痛,而是变成了一种持续不断的灼烧感。 汗水浸透了粗布衫,紧紧贴在身上,每动一下都摩擦着伤口。 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开始模糊,耳边村民的说话声时而清晰时而遥远。 "阳娃子,歇会儿吧。" 马大爷第三次走过来,把水囊递到他面前,"脸色这么差,别硬撑。" 陈阳摇摇头,接过水囊却只抿了一小口。他不敢多喝,水不多了,得留给还在干活的乡亲们。 清凉的水滑过干裂的喉咙,反而激起更深的渴意。他舔了舔起皮的嘴唇,把水囊还了回去:"没事,把西边那片弄完就歇。" 其实西边那片是最难啃的硬骨头。沙丘背风处的草方格受损最严重,几乎要重新铺设。 但他不能说出来,他是主心骨,得撑着。这些日子,他眼看着村里人从最初的满怀希望到现在的疲惫不堪,若是连他都倒下了,这治沙的事怕是真要前功尽弃。 拾穗儿坐在田埂的大石头上,目光始终追随着陈阳。她看见他每次直起腰时,都要用手撑着膝盖缓上好一会儿;看见他弯腰时,后背的衣衫上渗出的血迹越来越明显;看见他走路时脚步虚浮,像是踩在棉花上。她的心揪成一团,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印。 "穗儿姐,喝口水吧。" 春杏把水囊递过来,声音轻轻的。 拾穗儿摇摇头,刚要说话,突然看见陈阳在搬一块石头时,身子猛地一晃—— "陈阳!" 她的惊呼声刚落,就看见陈阳为了不压坏刚铺好的草方格,在倒地前用手猛地一撑。 随即传来一声清脆的"咔嚓"声,像一根枯枝被折断。 时间仿佛静止了。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连风声都似乎停滞了。 拾穗儿的心跳几乎停止。她再也顾不得膝盖的疼痛,踉踉跄跄地扑了过去。 每走一步,膝盖都像针扎一样疼,可她浑然不觉,眼里只有那个倒在地上的身影。 陈阳倒在沙地里,右手腕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 他试图用左手支撑起身子,却因为剧痛再次倒下。额头上全是冷汗,脸色惨白如纸,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陈阳!陈阳!" 拾穗儿跪倒在他身边,双手颤抖着,想碰他又不敢碰。 眼泪模糊了视线,她胡乱地用袖子擦去,生怕看不清他的伤势。 马大爷快步赶来,小心地托起陈阳的右臂查看,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坏了,手腕折了。" 这句话像一块巨石砸在拾穗儿心上。她只觉得天旋地转,差点栽倒在地。 春杏赶紧扶住她,自己也红了眼眶。 "我......没事......" 陈阳虚弱地睁开眼,还想安慰拾穗儿,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他的嘴唇干裂得厉害,微微一动就渗出血丝。 "别说话了,省着力气。" 马大爷立即指挥几个青壮年,"快,找门板来,小心点抬回去!" 回村的路上,拾穗儿紧紧跟在担架旁。她看着陈阳因疼痛而紧皱的眉头,看着他那不自然弯曲的手腕,心如刀绞。 这条路,他们一起走过无数回。可现在,他躺在门板上,她拖着伤腿跟在旁边,每一步都走得无比沉重。 "都怪我......" 她喃喃自语,"要是昨天不让你去田里......" "穗儿,别这么说。" 同行的马大娘扶住她的胳膊,"阳娃子是为了大伙,为了这片地。你要坚强些,他还要靠你照顾呢。" 回到家,村里的李郎中已经等在院子里。看到陈阳的伤势,他倒吸一口凉气:"这伤得不轻啊。" 正骨的过程极其痛苦。陈阳咬着一块布巾,额头上青筋暴起,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很快就浸湿了头下的枕头。 他始终没有喊出声,只是死死地盯着拾穗儿,用眼神告诉她:别怕。 拾穗儿紧紧握着他没有受伤的左手,感受着他因为剧痛而突然收紧的力道。 那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但她一声不吭,任由他握着。仿佛这样,就能替他分担一些痛苦。 等到伤口都处理妥当,陈阳已经虚脱得说不出话。 李郎中一边收拾药箱,一边低声对拾穗儿交代:"手腕至少要养两个月。后背的伤千万不能沾水,每天换药。 最麻烦的是他身子太虚,又累又渴,这才容易出事。得想办法弄点有营养的......" 拾穗儿默默记下,心里却一阵发苦。现在这光景,连喝的水都要精打细算,上哪儿去找有营养的?她忽然想起去年秋天晒干的几枚枣子,一直舍不得吃,或许可以泡水给陈阳补补身子。 送走李郎中,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拾穗儿打来清水,仔细地给陈阳擦洗身子。当擦到后背时,她的手忍不住颤抖。 那道伤口从右肩一直延伸到腰际,皮肉外翻,虽然已经上了药,依然狰狞可怖。她想起这伤是怎么来的——那天为了帮马大爷家加固被风沙损坏的房梁,一根椽子突然断裂,陈阳为了推开马大爷,自己被落下的木头划伤。 "你这个傻子......"她轻声说着,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下来,"总是想着别人,从来不想想自己......" 夜深了,拾穗儿却毫无睡意。她坐在炕沿,就着油灯微弱的光,仔细端详着陈阳的睡颜。 才二十出头的人,眉头却已经刻上了深深的川字纹。他的嘴唇因为失血而苍白,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这只曾经有力的大手,现在缠着厚厚的绷带,无力地垂在身侧。 窗外,风声又起。这声音让拾穗儿心惊胆战。草方格还没完全巩固,陈阳又倒下了。 明天的风沙会不会把他们的心血都毁掉?未来的路该怎么走? 她轻轻抚平陈阳紧皱的眉头,在他耳边轻声说:"你好好养着,还有我呢。" 油灯的火苗微微晃动,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拾穗儿拿起针线,开始缝补陈阳白天被撕破的衣衫。 一针一线,都带着说不尽的忧思。这件粗布衫已经补了又补,但她舍不得扔,这是陈阳娘生前最后一件为他做的衣裳。 后半夜,陈阳发起烧来,浑身滚烫,不停地说着胡话:"水......穗儿......草方格......守住......一定要守住......" 拾穗儿一遍遍地用湿布给他擦拭额头,喂他喝水。水是珍贵的,但她毫不吝啬。 看着他干裂的嘴唇,她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口井,给他源源不断的清泉。 她想起小时候听奶奶阿古拉说,人要是发烧说胡话,那是因为魂儿还在惦记着没做完的事。陈阳的魂儿,还留在那片沙地里。 天快亮时,陈阳的烧终于退了些,沉沉睡去。拾穗儿轻轻下炕,推开房门。 黎明的微光中,村庄还在沉睡。远处的沙丘在晨曦中显出朦胧的轮廓。风小了,但依然能听见沙粒拍打门窗的细碎声响。 她走到院子的水缸前,看着缸底那仅剩的一层清水,心里沉甸甸的。 但当她回头望向屋内,看着炕上那个需要她照顾的身影时,一股从未有过的力量从心底升起。 "不怕,"她对自己说,"有我在。" 晨光初现,在她疲惫却坚定的脸上投下淡淡的光晕。这一夜的守候,让她明白了什么是相濡以沫。前路再难,他们也要一起走下去。就像这沙漠里的胡杨,根连着根,共同抵御风沙。 第72章-守夜 日头越爬越高,毒辣地炙烤着大地。 昨夜那点可怜的晨露早已蒸发殆尽,沙地重新变得滚烫,踩上去能感到热气透过薄薄的鞋底灼烧着脚心。 空气里弥漫着焦躁的热浪,吸进肺里都带着灼痛感。 重新加固草方格的工作远比想象中艰难。久旱的沙土松散得像流水,刚挖好的沟槽,边壁的沙子就不停地往下滑落,埋进去的秸秆需要反复按压、填土,才能勉强固定。 每个人的体力都在急速消耗,水囊很快见了底,嘴唇干裂起皮,喉咙里冒着烟。 陈阳无疑是其中最辛苦的一个。他不仅要完成自己那份活,还要不断巡视指导。后 背的伤口在持续劳作下,早已不是隐隐作痛,而是变成了一种持续不断的灼烧感。 汗水浸透了粗布衫,紧紧贴在身上,每动一下都摩擦着伤口。 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开始模糊,耳边村民的说话声时而清晰时而遥远。 "阳娃子,歇会儿吧。" 马大爷第三次走过来,把水囊递到他面前,"脸色这么差,别硬撑。" 陈阳摇摇头,接过水囊却只抿了一小口。他不敢多喝,水不多了,得留给还在干活的乡亲们。 清凉的水滑过干裂的喉咙,反而激起更深的渴意。他舔了舔起皮的嘴唇,把水囊还了回去:"没事,把西边那片弄完就歇。" 其实西边那片是最难啃的硬骨头。沙丘背风处的草方格受损最严重,几乎要重新铺设。 但他不能说出来,他是主心骨,得撑着。这些日子,他眼看着村里人从最初的满怀希望到现在的疲惫不堪,若是连他都倒下了,这治沙的事怕是真要前功尽弃。 拾穗儿坐在田埂的大石头上,目光始终追随着陈阳。她看见他每次直起腰时,都要用手撑着膝盖缓上好一会儿;看见他弯腰时,后背的衣衫上渗出的血迹越来越明显;看见他走路时脚步虚浮,像是踩在棉花上。她的心揪成一团,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印。 "穗儿姐,喝口水吧。" 春杏把水囊递过来,声音轻轻的。 拾穗儿摇摇头,刚要说话,突然看见陈阳在搬一块石头时,身子猛地一晃—— "陈阳!" 她的惊呼声刚落,就看见陈阳为了不压坏刚铺好的草方格,在倒地前用手猛地一撑。 随即传来一声清脆的"咔嚓"声,像一根枯枝被折断。 时间仿佛静止了。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连风声都似乎停滞了。 拾穗儿的心跳几乎停止。她再也顾不得膝盖的疼痛,踉踉跄跄地扑了过去。 每走一步,膝盖都像针扎一样疼,可她浑然不觉,眼里只有那个倒在地上的身影。 陈阳倒在沙地里,右手腕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 他试图用左手支撑起身子,却因为剧痛再次倒下。额头上全是冷汗,脸色惨白如纸,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陈阳!陈阳!" 拾穗儿跪倒在他身边,双手颤抖着,想碰他又不敢碰。 眼泪模糊了视线,她胡乱地用袖子擦去,生怕看不清他的伤势。 马大爷快步赶来,小心地托起陈阳的右臂查看,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坏了,手腕折了。" 这句话像一块巨石砸在拾穗儿心上。她只觉得天旋地转,差点栽倒在地。 春杏赶紧扶住她,自己也红了眼眶。 "我......没事......" 陈阳虚弱地睁开眼,还想安慰拾穗儿,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他的嘴唇干裂得厉害,微微一动就渗出血丝。 "别说话了,省着力气。" 马大爷立即指挥几个青壮年,"快,找门板来,小心点抬回去!" 回村的路上,拾穗儿紧紧跟在担架旁。她看着陈阳因疼痛而紧皱的眉头,看着他那不自然弯曲的手腕,心如刀绞。 这条路,他们一起走过无数回。可现在,他躺在门板上,她拖着伤腿跟在旁边,每一步都走得无比沉重。 "都怪我......" 她喃喃自语,"要是昨天不让你去田里......" "穗儿,别这么说。" 同行的马大娘扶住她的胳膊,"阳娃子是为了大伙,为了这片地。你要坚强些,他还要靠你照顾呢。" 回到家,村里的李郎中已经等在院子里。看到陈阳的伤势,他倒吸一口凉气:"这伤得不轻啊。" 正骨的过程极其痛苦。陈阳咬着一块布巾,额头上青筋暴起,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很快就浸湿了头下的枕头。 他始终没有喊出声,只是死死地盯着拾穗儿,用眼神告诉她:别怕。 拾穗儿紧紧握着他没有受伤的左手,感受着他因为剧痛而突然收紧的力道。 那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但她一声不吭,任由他握着。仿佛这样,就能替他分担一些痛苦。 等到伤口都处理妥当,陈阳已经虚脱得说不出话。 李郎中一边收拾药箱,一边低声对拾穗儿交代:"手腕至少要养两个月。后背的伤千万不能沾水,每天换药。 最麻烦的是他身子太虚,又累又渴,这才容易出事。得想办法弄点有营养的......" 拾穗儿默默记下,心里却一阵发苦。现在这光景,连喝的水都要精打细算,上哪儿去找有营养的?她忽然想起去年秋天晒干的几枚枣子,一直舍不得吃,或许可以泡水给陈阳补补身子。 送走李郎中,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拾穗儿打来清水,仔细地给陈阳擦洗身子。当擦到后背时,她的手忍不住颤抖。 那道伤口从右肩一直延伸到腰际,皮肉外翻,虽然已经上了药,依然狰狞可怖。她想起这伤是怎么来的——那天为了帮马大爷家加固被风沙损坏的房梁,一根椽子突然断裂,陈阳为了推开马大爷,自己被落下的木头划伤。 "你这个傻子......"她轻声说着,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下来,"总是想着别人,从来不想想自己......" 夜深了,拾穗儿却毫无睡意。她坐在炕沿,就着油灯微弱的光,仔细端详着陈阳的睡颜。 才二十出头的人,眉头却已经刻上了深深的川字纹。他的嘴唇因为失血而苍白,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这只曾经有力的大手,现在缠着厚厚的绷带,无力地垂在身侧。 窗外,风声又起。这声音让拾穗儿心惊胆战。草方格还没完全巩固,陈阳又倒下了。 明天的风沙会不会把他们的心血都毁掉?未来的路该怎么走? 她轻轻抚平陈阳紧皱的眉头,在他耳边轻声说:"你好好养着,还有我呢。" 油灯的火苗微微晃动,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拾穗儿拿起针线,开始缝补陈阳白天被撕破的衣衫。 一针一线,都带着说不尽的忧思。这件粗布衫已经补了又补,但她舍不得扔,这是陈阳娘生前最后一件为他做的衣裳。 后半夜,陈阳发起烧来,浑身滚烫,不停地说着胡话:"水......穗儿......草方格......守住......一定要守住......" 拾穗儿一遍遍地用湿布给他擦拭额头,喂他喝水。水是珍贵的,但她毫不吝啬。 看着他干裂的嘴唇,她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口井,给他源源不断的清泉。 她想起小时候听奶奶阿古拉说,人要是发烧说胡话,那是因为魂儿还在惦记着没做完的事。陈阳的魂儿,还留在那片沙地里。 天快亮时,陈阳的烧终于退了些,沉沉睡去。拾穗儿轻轻下炕,推开房门。 黎明的微光中,村庄还在沉睡。远处的沙丘在晨曦中显出朦胧的轮廓。风小了,但依然能听见沙粒拍打门窗的细碎声响。 她走到院子的水缸前,看着缸底那仅剩的一层清水,心里沉甸甸的。 但当她回头望向屋内,看着炕上那个需要她照顾的身影时,一股从未有过的力量从心底升起。 "不怕,"她对自己说,"有我在。" 晨光初现,在她疲惫却坚定的脸上投下淡淡的光晕。 这一夜的守候,让她明白了什么是相濡以沫。前路再难,他们也要一起走下去。就像这沙漠里的胡杨,根连着根,共同抵御风沙。 第73章-焦灼 日头毒辣得像下了火,无情地炙烤着金川村每一寸干裂的土地。 空气被热浪扭曲,吸进肺里都带着灼人的滚烫。三个月滴雨未落,沙地早已被晒得发白,脚踩上去,隔着薄薄的鞋底都能感到那股钻心的烫。 村民们短暂休息后,重新投入劳作。陈阳抹了把糊住眼睛的汗水,走到拾穗儿坐着的大石头旁。 他看着拾穗儿被晒得泛红的脸颊,心疼地皱了皱眉。 他找来一块破旧的、带着尘土味的麻袋,仔细铺在滚烫的石头上,又脱下自己早已被汗水浸透、颜色深一块浅一块的外衫,笨拙地撑开,搭在拾穗儿头顶,勉强为她营造出一小片阴凉 “日头太毒,别硬扛着。” 陈阳的声音因干渴而沙哑,他伸手,用指节轻轻蹭了蹭拾穗儿热烘烘的脸颊,那一点短暂的凉意让她下意识地蹭了蹭他的手。 “要是头晕就说话,咱不差这一会儿工夫。” 拾穗儿抓住他即将收回的手,触手一片湿冷,那是冷汗混合着热汗的触感。 她目光落在他后背汗湿的衣衫上,那里隐约透出绷带的轮廓,心猛地一揪:“我没事,石头阴凉。倒是你,后背的伤……还有水,就剩壶底一点了,你喝了吧,我看你嘴唇都起皮了。” 陈阳咧开干裂的嘴唇,想给她一个轻松的笑,却只扯出一个难看的弧度:“真没事,我扛得住。水你留着,我渴了再去井边看看。”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沉甸甸的。 老井的水一天比一天浅,打上来的水混着泥沙,带着一股土腥味。再不下雨,别说浇地,人喝的水都快要断了。 他转身快步走回干活的人群,仿佛这样就能甩开那些沉重的念头。拾穗儿望着他明显比之前更显吃力的背影,看着他每次弯腰搬动石头时,脊背都会不受控制地僵硬一下,她的心也跟着一下下地抽紧。 头顶那件带着他汗味和体温的外衫,此刻重得像块石头,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这不是遮阳,这是陈阳用他的身体在为她挡灾啊。 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望向那片在烈日下延伸的草方格。秸秆编织成的网格,是这片绝望土地上唯一的绿色希望。 可这希望,此刻却显得如此脆弱。她深吸一口灼热的空气,目光像梳子一样,一遍遍梳理着已经铺好的区域,生怕漏过一丝隐患。 突然,她的目光定格在南边那道陡峭的沙丘坡上。起初只是觉得有些异样,待她眯起被阳光刺得生疼的眼睛仔细看去,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坡面上的沙土,正以一种缓慢却不容忽视的速度向下滑动! 几处原本埋得结结实实的草方格,已经被滑落的沙土埋住了半截,裸露在外的秸秆头歪歪斜斜,像垂死挣扎的伤员。 更有几根秸秆,已经被流动的沙土顶得脱离了原位,眼看就要被彻底吞噬。 恐慌瞬间攫住了拾穗儿的心脏。“陈阳!” 她的声音因为惊惧而尖利,穿透了燥热的空气,“你快来看南坡!沙……沙在滑!” 陈阳闻声,扔下手中的石块就冲了过来,脚步因为急切和疲惫而有些踉跄。 顺着拾穗儿颤抖的手指望去,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坡上的情况比想象的更糟,沙土的流动虽然缓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破坏力,正在无声地瓦解他们辛苦数日的成果。 马大爷也拄着铁锹赶了过来,只看了一眼,便重重地叹了口气,皱纹深刻的脸上写满了忧虑:“唉……千算万算,还是没算到这一层。这旱得太久了,沙土没了半点黏性,坡陡一点,自个儿就站不住了啊。这要是不管,坡上的保不住,下面的也得被拖累……” “那咋整?难道就眼看着它塌了?” 一个黑瘦的汉子带着哭腔喊道,他为了铺这片坡,手上磨满了血泡,“咱这汗白流了?血白淌了?” 人群骚动起来,沮丧和绝望的情绪像瘟疫一样蔓延。陈阳看着大家灰败的脸色,又看看拾穗儿眼中强忍的泪水,他知道自己不能慌。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感,声音尽量保持平稳:“不能眼睁睁看着!坡上的必须加固!拾穗儿,你有啥想法没?” 拾穗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紧紧盯着滑坡的边缘:“挖沟!在坡上挖几道浅沟,能拦一下滑下来的沙子!再把埋住的秸秆清出来,重新埋深,压更多的石头!坡顶也得想办法压住重东西,从源头上减缓冲劲!” 马大爷点头:“是这么个理儿!可是……人手就这些,顾了这头,就顾不了那头了。” 他看向陈阳,意思是让他拿主意。 陈阳胸口堵得难受。新草方格的推进不能停,否则整体防线无法合拢;可坡上的险情更是刻不容缓。 他目光扫过一张张疲惫而期盼的脸,终于咬牙道:“分兵!马大爷,您带一半劳力,专攻南坡加固!我带剩下的人,继续往前铺!妇女们负责后勤,送水送工具,帮着整理秸秆!咱们两头并进!” 没有异议。在这个生死存亡的关头,金川村的人展现出惊人的团结。 马大爷立刻点了几个壮劳力,扛着铁锹锄头就往陡坡上爬。每踩一步,沙子都簌簌往下滑,脚步异常艰难。 陈阳收回目光,转身对剩下的人吼道:“咱们也加把劲!不能落后!干活!” 他率先扛起一块沉重的石头,走向待铺的沙地。后背的伤口在强烈的拉伸下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汗水像小溪一样顺着脊梁沟往下淌,流进伤口,腌渍出钻心的疼。 但他只是闷哼一声,把所有的力气都灌注到手臂上。 拾穗儿坐在石头上,目光在远处陡坡上艰难作业的马大爷等人和近处挥汗如雨的陈阳之间来回切换。 焦灼,像一把钝刀子,在她心里反复切割。她恨自己这双不争气的膝盖,恨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忙也帮不上。 太阳穴突突地跳着,一阵阵发晕,但她死死咬着下唇,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她得看着,必须看着,她是所有人的眼睛,不能漏掉任何一处隐患。 第74章-硬撑 日头毒辣得像是要把人的魂儿都烤干。时间在灼热的煎熬中缓慢流逝,太阳仿佛钉在了天上,纹丝不动。 南坡上的加固工作进行得异常艰难。这里的沙土比别处更松散,刚挖好的浅沟,边壁的沙子就不停地滑落填埋,需要一遍遍地重新清理。 马大爷和几个汉子几乎是半跪在陡坡上,一锹一锹地挖着,汗水混着沙土糊满了脸,结成了硬壳,像是戴了一张僵硬的面具。 每清理出一处被埋的草方格,都要耗费巨大的力气,粗重的喘息声在燥热的空气中格外清晰。 春杏提着好不容易匀出来的一小壶水,深一脚浅一脚地爬上坡。她的布鞋里灌满了沙子,每走一步都硌得生疼。 水壶挨个递给干活的乡亲,传到每个人手里,都只是象征性地沾湿一下嘴唇,谁也舍不得多喝。 送到马大爷手里时,老人舔了舔干裂出血口的嘴唇,喉咙滚动了一下,却把水壶推了回去:“给下面铺格子的人送去,他们更费力气,我老头子还能扛。” 春杏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她看向坡下,陈阳正领着另一组人埋头苦干。 他们的进度明显受到了影响,人手不足,每个人都像上了发条一样,拼命地加快动作。 陈阳更是如同疯魔了一般,几乎是一个人干着两个人的活。搬石、挖坑、埋秸秆、压实……他穿梭在人群中,脚步已经有些虚浮,却不肯停下片刻。 他那件粗布衫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脊梁上,勾勒出瘦削却倔强的轮廓。 拾穗儿坐在田埂边的树荫下,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陈阳。 她看着他一次次弯腰,每一次直起身子,都需要用手撑着膝盖,缓上好几秒,呼吸沉重得像拉风箱。 他后背的衣衫,那片深色的水渍越来越大,边缘甚至透出了淡淡的粉色——那是血水混着汗水洇湿的痕迹! 她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她甚至能想象到,那粗糙的布料每动一下就摩擦一次裂开的伤口,是怎样的痛楚。 昨夜为他换药时,那皮开肉绽的景象又浮现在眼前,让她一阵眩晕。 “陈阳……你歇会儿……喝口水……” 她忍不住朝他喊,声音带着哭腔,在干燥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微弱。 陈阳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听到。他抬起头,朝她的方向望了一眼,脸上努力挤出一个让她安心的笑容,却因为极度疲惫而扭曲变形。 他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随即又弯下腰,去搬动另一块用来压角的石头。 那石头似乎格外沉重,他试了两次才抱起来,脚步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旁边的村民赶紧扶住他,他却只是摇摇头,挣开搀扶,继续向前走。 “他这是在硬撑啊……” 拾穗儿喃喃自语,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滚烫的泪珠砸在身下垫着的麻袋上,瞬间被吸干,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圆点。 她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用身体的疼痛来转移内心的煎熬。 她知道自己不能过去,过去只会让他更分心,更着急。 这种明知他在受苦却无能为力的感觉,比膝盖的伤痛更折磨人。 焦灼,已经从对草方格隐患的担忧,彻底转向了对陈阳身体的恐惧。她害怕下一个瞬间,就会看到那个强撑的身影轰然倒下。 就在这时,南坡上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石锁在清理被埋的秸秆时,脚下的沙土突然塌陷,整个人顺着陡坡滑下去好几米,幸好被下面的人及时拉住,才没出大事,但脚踝也扭伤了,疼得龇牙咧嘴,一时站不起来。 这意外像一盆冷水,浇在每个人心头。连日来的疲惫和眼前的挫折感交织在一起,达到了顶点。 坡上的工作进度慢了下来,气氛更加凝重,有人开始低声叹气。 马大爷看着受伤的石头,又看看越来越斜的日头,哑着嗓子对坡下喊:“陈阳!坡上太险,天也快黑了,今天怕是弄不完了!要不先撤?”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陈阳。陈阳直起腰,望着还有大半没有加固的陡坡,又看看身后铺了一小半的新草方格,胸口剧烈地起伏。 他知道马大爷说的是实情,天黑在陡坡上作业太危险,万一再有人受伤……可是,一旦停下,一夜的风沙过后,今天所有人拼尽全力铺下的草方格,可能都会被埋没、被摧毁,今天的汗水就真的白流了。 他咽下口水和着血丝的唾沫,用尽全身力气喊道:“再坚持一下!马大爷,你们把坡顶最险的那段压住重石头就撤!我们下面再加把劲,把今天铺的这趟格子从头到尾检查加固一遍!天黑前,能干多少是多少!” 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没有人反对。 马大爷叹了口气,招呼坡上的人继续。下面的人也都默默加快了动作,铁锹挥舞的频率更快了。 这是一种近乎悲壮的硬撑。为了家园,为了那点微薄的希望,每个人都在透支着自己最后的体力。 拾穗儿看着那片在夕阳余晖中奋力挣扎的身影,看着陈阳那仿佛随时会碎裂却依旧挺直的脊梁,泪水流了又干,干了又流。 她看见马大爷每挖一锹都要喘上好一阵,看见春杏提着空水壶茫然四顾的侧影,看见那个扭伤脚的后生咬着牙还想站起来帮忙。 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什么叫相依为命——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就像沙漠里紧紧缠绕的根系,你撑着我,我扶着你,在绝境中传递着微弱的温度。 她不再喊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将那份撕心裂肺的心疼,死死地压在了心底最深处。 夕阳终于沉下了地平线,天边只剩下一抹暗红的余晖,像一道尚未愈合的伤口,横亘在天地之间。 风渐渐大了,带着夜晚的凉意,吹动着沙粒,发出细碎的声响,仿佛在提醒着人们,新一轮的考验即将来临。 远处,最后一缕天光映照在刚刚加固好的草方格上,那些纵横交错的秸秆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单薄,却又格外坚定。 它们能撑过这个夜晚吗?没有人知道答案。但此刻,在这片被风沙侵蚀的土地上,至少还有一群人不肯放弃,用血肉之躯与这片荒凉较着劲。 第75章 星光 日头终于沉下了西边的沙丘,最后一抹余晖像褪色的血渍,染红了天际。 灼人的热浪稍稍退却,晚风开始带来一丝微弱的凉意,卷起沙粒,打在脸上生疼。 空气依然干燥得厉害,呼吸时鼻腔都带着刺痛感,喉咙里像是塞了一把沙子。 南坡上,马大爷带着人终于用能找到的最大的几块石头,勉强压住了坡顶最容易滑坡的一段。 老村长最后一个从陡坡上下来,脚步蹒跚,差点栽倒在地,幸好被旁边的后生扶住。他摆摆手,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瘫坐在沙地上,胸膛剧烈起伏着,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空发呆。 其他几个人或坐或躺,都累得脱了形,像是被抽走了骨头,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耗尽了。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汗味和沙土的腥气。 陈阳这边,也完成了对新铺草方格区域的最后一次检查和加固。 他拖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身体,一步步挪到拾穗儿面前。 他的脸在暮色中显得灰白,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得泛白起皮,眼窝深陷,只有那双眼睛,还燃烧着最后的、不肯熄灭的光,像风中残烛,顽强地亮着。 他缓缓蹲下身,这个简单的动作让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想像往常一样去揉拾穗儿的膝盖,手臂却沉重得抬不起来,最终只是用手背轻轻碰了碰她的腿,声音嘶哑微弱得几乎听不清:“……穗儿,膝盖……还好吗?” 看着他这副近乎虚脱的模样,拾穗儿所有强装的情绪瞬间崩溃。 她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扶自己的膝盖,而是紧紧抓住了陈阳那只布满伤口和厚茧、沾满沙土的手。 她的手冰凉,他的手却烫得吓人,那热度灼烧着她的掌心,也灼烧着她的心。 “陈阳……陈阳……” 她一遍遍叫着他的名字,泪水汹涌而出,泣不成声,“你别吓我……你怎么样?后背……手……你身上怎么这么烫……” 她的话语破碎,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慌。 陈阳想扯出一个笑容安慰她,嘴角动了动,却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了。 他只是反手,用尽残余的力气握了握她冰凉的手指,那力道轻得让她心碎。 他摇了摇头,干裂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发出气音:“没……事。” 然后,他支撑着想要站起来,身体却不受控制地猛地一晃,眼前一阵发黑,整个人向前栽去。 “陈阳哥!” 一直留意着这边的春杏和旁边一个叫铁柱的村民眼疾手快,赶紧上前,一左一右扶住了他。 “我没事……就是有点脱力,腿软……” 陈阳靠在铁柱身上,喘息着,胸口像是压着块大石,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后背火辣辣的疼痛。 马大爷也挣扎着走过来,借着昏暗的天光仔细看了看陈阳的脸色,又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眉头紧紧锁住,重重叹了口气! “烫得厉害!今天都到极限了。坡上算是暂时稳住了,但根子上的问题没解决,沙土太松,还得看老天爷脸色。新的格子也铺了不少……不容易,大家都不容易。”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深深的忧虑。 村民们互相搀扶着,踉踉跄跄地聚拢过来。 每个人都像是从沙土里捞出来的一样,头发、眉毛、衣服上全是沙尘,脸色灰败,眼神空洞。 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拉风箱般的喘息声在暮色中交织。 极度的疲惫像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和肩膀上,但看着眼前这片在昏暗中延伸、总算暂时稳住阵脚的草方格,一种劫后余生的、微弱的欣慰,又悄悄在眼底最深处滋生。 这是他们用汗水、甚至鲜血换来的,是黑暗中的一点念想。 “回……回家吧。” 陈阳靠在铁柱身上,哑着嗓子,几乎是用气音说道,“明天……明天再说。” 队伍沉默地向村子方向缓慢挪动。陈阳几乎是被春杏和铁柱半架着走的,他的脚步虚浮,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一样。 拾穗儿捡了根结实的树枝当拐杖,忍着膝盖一阵阵刺骨的酸痛,紧紧跟在他身边,目光一秒也不敢离开他苍白的侧脸。 她的心悬在嗓子眼,生怕他下一刻就会彻底倒下。 夜色渐浓,天边最后一点光亮也被吞没,只有几颗稀疏的星子怯怯地探出头来。 村子里零星亮起了昏暗的油灯光,像旷野中几簇微弱的鬼火。 回到那个简陋却承载着他们所有温暖的小院,陈阳几乎是直接瘫倒在了炕上,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 拾穗儿顾不上自己钻心疼痛的膝盖,急忙点亮油灯,打来瓦罐里仅剩的、有些浑浊的井水,用干净的布巾蘸湿,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脸上、脖颈、手臂上的沙土、汗渍和已经干涸的血迹。 当她颤抖着手,轻轻掀开他后背早已被血水和汗水反复浸透、硬邦邦黏连在皮肉上的衣衫时,眼前的一幕让她几乎窒息。 绷带已经完全失去了本来的颜色,紧紧贴在伤口上,边缘渗出的组织液和血水混合,使得周围的皮肤红肿发亮,有些地方甚至开始泛白,伤口深处隐约可见狰狞的红色。一股混合着血腥和淡淡异样的气味弥漫开来。 泪水再次决堤,模糊了拾穗儿的视线。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用最轻、最柔的动作,一点一点地用湿布润湿黏连处,试图将绷带分离。 每一下轻微的触碰,都引得陈阳在昏迷中无意识地抽搐一下,她的心也跟着抽搐一下,像是被无数细针反复穿刺。 陈阳趴在炕上,意识已经模糊,陷入昏沉的浅眠。 但他紧锁的眉头始终没有舒展,嘴里断断续续地发出低不可闻的呓语:“水……得省着点用……坡上……明天……明天还得加固……格子……要快……要赶在风前……” 拾穗儿俯下身,脸颊轻轻贴在他没有受伤的、滚烫的肩胛骨旁,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滴落在他汗湿的皮肤上。 “嗯,我知道,我知道……你别想了,先歇着,求你了……” 她的声音轻得像夜晚的微风,带着无尽的疼惜和哀求,消散在昏暗的灯光里。 夜色完全笼罩了金川村,四下一片寂静,只有风声不知疲倦地呼啸着,吹动着破旧的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为这片土地哀鸣,又像是在预示着新一轮更猛烈的冲击即将来临。 拾穗儿吹灭了油灯,只留下一小截灯草在碗里闪着微光,藉此节省灯油。 她静静地守在炕边,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听着陈阳沉重而不均匀的呼吸,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异常热度,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后怕。 今天,他们勉强撑过去了,像是从鬼门关抢回了一点时间。 但陈阳的身体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草方格的隐患远未根除,而最要命的水源问题,像一把越来越重的利剑,悬在每个人的头顶,不知何时就会轰然落下。 然而,在这片无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沉重如山的忧虑中,看着身边这个男人即使在昏迷中也依然为她、为这个村子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的模样,感受着他掌心那烫人的温度里包裹着的顽强生命力,拾穗儿枯竭的心田深处,仿佛又被注入了一股微弱却倔强的力量。 那力量像一颗被深埋的火种,在寒夜里艰难地闪烁着,虽微弱,却不肯熄灭。 她轻轻握住陈阳那只没有受伤的、滚烫的手,将它贴在自己冰凉的脸颊上,试图用自己的温度为他带去一丝凉意。 也许,只要人还在,心头的这点火种不灭,大家还能互相搀扶着,就总还能在绝境中蹚出一条生路来。 只是,黎明到来时,前方等待他们的,究竟是怎样的狂风暴雨?拾穗儿望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紧紧握住了拳头。 第76章-惊变 持续了三个月令人窒息般的干旱后,金川村的夜晚似乎被一种异样的沉闷所笼罩。 往常夜里还能听到几声零落的虫鸣,今夜却死寂得可怕,连风都仿佛屏住了呼吸。 空气不再是单纯的干燥,而是变得粘稠、滞重,压在胸口,让人无端地心慌。 拾穗儿躺在陈阳身侧,辗转难眠。她能清晰地听到他强健却略显急促的心跳声,与自己胸腔里那不安的擂动交织在一起。 窗外连一丝风声都没有,这种反常的寂静比往日的风声更让人不安。 她往他温热的怀里缩了缩,陈阳立刻收紧了手臂,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 "睡不着?"他低声问,气息拂过她的额发。 其实他也醒着,后背的伤口在闷热的空气中隐隐作痛,但更让他不安的是这死寂的夜。 "嗯,"拾穗儿轻轻应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他的衣角,"心里头慌慌的,总觉得要有什么事发生。这静得......太吓人了。" 陈沉默了一下,粗糙的手掌一下下抚着她的后背,像在安抚受惊的小兽。 "别瞎想,是天气太闷了。快睡吧,明天还得早起。" 他的声音沉稳,试图驱散她的不安,但他自己心里也绷着一根弦。 他同样感受到了空气中那股山雨欲来的压迫感,这不像往常干热的风,倒像是暴风雨前那种令人窒息的宁静。 他暗暗祈祷,若真要下雨,千万要是润物无声的细雨,而不是...... 就在这时,一直沉睡的村庄里突然传来几声狗吠,那声音急促而惊恐,很快又戛然而止,像是被什么扼住了喉咙。 这反常的动静让拾穗儿浑身一颤,陈阳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自己的眉头却锁得更紧了。 后半夜,变故骤生。先是一阵急促的、带着土腥气的冷风猛地撞开虚掩的窗扇,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将两人同时惊醒。 紧接着,远处天边滚过一阵沉闷的、像是巨石碾过天际的轰隆声。 不是雷,却比雷声更让人心悸。原本透过窗纸的微弱月光,瞬间被浓得化不开的漆黑吞噬。 陈阳猛地坐起身,动作快得牵动了后背的伤口,他倒抽一口冷气,却顾不得许多,赤脚跳下炕,扑到窗边。 只见原本繁星点亮的夜空,此刻被翻涌的、墨汁般的乌云严严实实地盖住了。 风像脱缰的野马,呼啸着卷起地上的沙石,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棂和屋顶上,那声音不再是熟悉的沙沙声,而是带着一种毁灭性的疯狂。 "陈阳!"拾穗儿也坐了起来,声音带着惊恐的颤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身边空了的炕席。 她的膝盖在突如其来的寒意中隐隐作痛,但此刻更让她害怕的是窗外那陌生的咆哮。 "我在!"陈阳迅速退回炕边,在黑暗中准确无误地握住她冰凉的手,"变天了,风大得邪乎!"他能感觉到她手心的冷汗,自己的掌心却也一片湿滑。 他的话音刚落,第一滴雨点就像石子一样重重砸在瓦片上,发出清脆又惊心的一声"啪!"。 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雨点迅速连成线,继而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轰鸣,以倾天覆地之势狂泻而下! 这不是他们期盼了三个月的甘霖,这简直是天河决了口,带着要将整个金川村吞噬的暴烈! 雨水疯狂地敲打着屋顶,仿佛要将这薄薄的遮蔽彻底击穿。 "下雨了!天啊,下得太大了!" 拾穗儿的脸色在偶尔划破夜空的闪电映照下,惨白如纸。 她不是喜悦,而是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心脏,"草方格!陈阳!刚铺的草方格经不住这么浇啊!沙子遇水就流,秸秆根本扎不住根!那些陡坡......" 她不敢再说下去,眼前仿佛已经出现了草方格被洪水冲得七零八落的惨状。 陈阳的心也沉到了谷底,像是被一块冰砸中。他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而且来得如此猛烈,如此无情。 他冲到门边,拉开门栓,一股混合着冰冷雨水和泥土气息的狂风立刻将他推得后退半步。 门外已是水世界,雨水像瀑布一样从屋檐倾泻,在地上溅起浑浊的水花,低洼处瞬间就积起了水洼。 借着惨白的闪电,他看到院里的柴草垛被狂风撕扯得四处飞散。 "我得去看看!"陈阳转身就要冲进雨幕里。 他脑海里全是村民们这几个月来疲惫而充满期盼的脸,是他们一锹一铲垒起的希望。如果草方格毁了...... 他不敢想象明天大家看到那片狼藉时,会是怎样的绝望。 "不行!不能去!"拾穗儿几乎是扑过来,从后面死死抱住他的腰,声音带着哭腔,"雨太大了!还有闪电!太危险了!你去了能做什么?这么大的雨,人站都站不稳啊!你那伤还没好......" 她的眼泪汹涌而出,混合着空气中冰冷的水汽。 陈阳身体僵住,感受着身后她剧烈的颤抖和绝望的拥抱。 他知道她说得对,人在这种天地之威面前,渺小得不堪一击。 雨水已经开始从门缝倒灌进来,打湿了他的裤脚,冰冷刺骨。可是......那是他们投入了所有心血、承载着全部希望的草方格啊! 是他们带着村民们流血流汗垒起来的屏障!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它们被洪水冲走? "那是咱们的命根子啊......穗儿......是全村的指望......" 陈阳的声音沙哑,充满了无力感和巨大的痛苦,他抬手覆上她紧紧环在自己腰间的手,那手冷得像冰,还在不住地发抖。 "我知道!我知道!" 拾穗儿的眼泪混着从门外溅进来的雨水,湿透了他单薄的后衫,"可你要是出了事,我怎么办?草方格没了,咱们还能再弄,你要是没了......" 她说不下去了,只是更紧地抱住他,仿佛一松手,他就会被门外的狂风暴雨卷走。 她想起他后背狰狞的伤口,想起他苍白疲惫的脸,心就像被刀绞一样。 就在这时,一道刺眼的闪电撕裂夜幕,将屋内照得亮如白昼,紧接着一声炸雷仿佛就在屋顶爆开,"轰隆"一声巨响,震得整个屋子都在颤抖,墙皮簌簌落下。 借着一瞬间的光亮,陈阳看到院子里的积水已经没过了脚踝,正打着旋地向低洼处涌去。 他仿佛看到了田地里,那些脆弱的草方格在洪水冲击下土崩瓦解的景象,看到了马大爷他们绝望的眼神。 他猛地闭上眼睛,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额角的青筋在闪电映照下清晰可见。最终,理智战胜了冲动。 他艰难地、一寸寸地,将拾穗儿的手掰开,然后转身,用力将她冰冷颤抖的身体紧紧搂进怀里。她的肩膀单薄得让他心疼。 "不去了......我哪儿也不去......" 他把脸埋在她颈窝,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我陪着你,咱们一起......等着雨停。" 他拥着她,退回到炕边。两人谁也没再说话,只是紧紧依偎在一起,听着窗外如同千军万马奔腾般的雨声雷声,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煎熬。 炕席因为潮湿而变得冰冷,但他们靠在一起的身体是这寒夜里唯一的暖源。 拾穗儿把脸贴在他胸口,听着他沉重的心跳,眼泪无声地流淌。陈阳的手一直紧紧握着她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希望,在这狂暴的雨夜中,仿佛风雨中飘摇的烛火,一点点黯淡,碎裂。这个夜晚,格外漫长,格外寒冷。而明天,等待着他们的,将会是什么? 第77章-湮灭 暴雨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反而愈发猖獗。天色在乌云笼罩下,迟迟不见亮光,只有偶尔划破天际的闪电,将屋内照得一片瘆人的青白,随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噬。 陈阳和拾穗儿几乎一夜未眠。拾穗儿后来体力不支,靠在陈阳怀里迷迷糊糊地浅睡过去,但稍有大的雷声或风雨声,便会惊悸而醒,浑身颤抖。 陈阳则始终睁着眼,像一尊守护神,死死盯着窗外那片混沌的雨幕,耳朵敏锐地捕捉着除了雨声外的任何动静——远处隐约传来的树木折断声,让他心头揪紧;更远处仿佛有土石崩塌的闷响,更是让他背脊发凉。 后背的伤口在潮湿阴冷的空气里隐隐作痛,像是有无数细针在扎,但比起心口那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钝痛,那根本不算什么。 他脑海里反复浮现着草方格在洪水中挣扎的画面,每一次想象都让他的拳头握紧一分。 天快亮时,雨势终于从疯狂的倾泻变成了持续的、沉闷的瓢泼大雨,但那雨量依旧惊人。 院子里的积水已经快漫到门槛,浑浊的黄水里漂浮着柴草、落叶、烂木屑,甚至还有几只淹死的小鸡崽,小小的尸体随着水流打转,看得人心里发凉,也预示着村里其他地方的灾情恐怕更为严重。 陈阳轻轻将再次睡着的拾穗儿放平,为她掖好被角。 她的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也紧紧蹙着,仿佛承载着整个世界的重量。 他俯身,极轻地在她冰凉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尝到了泪水的咸涩。 然后,他迅速穿上那件半湿的、冰冷的粗布外衫,找了顶破旧的、边缘已经破损的斗笠扣在头上。 “陈阳……” 拾穗儿还是醒了,声音虚弱得像一缕游丝,带着未散的惊悸。 “雨小些了,我就在院门口看看,绝不走远。” 陈阳抢在她阻止前开口,语气带着不容商量的坚决,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是深不见底的忧虑,“不亲眼看看,我这心里……像油煎一样,过不去。” 拾穗儿看着他憔悴却异常坚定的面容,知道此刻任何劝阻都是徒劳。 她强撑着虚弱的身子坐起来,拿起炕边一件自己的旧棉袄——那是她娘留给她的,虽然破旧,但絮的棉花厚实。 “把这个穿上,淋湿了冷。小心点,看着脚下,水大……千万别往深处去……” 她的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担忧。 陈阳接过那件还带着她体温和淡淡皂角清香的棉袄,心头一酸,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他重重地点了下头,喉结滚动,想说点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口,毅然转身拉开了门。 刹那间,冷风夹着密集的雨点立刻扑了他满脸,让他几乎窒息。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泥土腥味的空气,咬了咬牙,踏进及膝深的积水里。 冰凉的污水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裤腿,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蔓延至全身。 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拄着一根事先准备好的粗木棍,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脚下的虚实,一步步艰难地往外挪动。 原本熟悉的院落和村路,此刻已面目全非,成了浑黄的泽国。 雨水汇成一道道急流,像无数条凶狠的土蛇,在原本干涸的土地上肆意冲撞,疯狂地冲刷着地面,带走一切松软的东西。 他看到邻居家低矮的土坯院墙塌了一角,看到路边的老槐树被狂风撕扯掉大半枝叶,凄惨地立在水中。 每看到一处惨状,他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越靠近村外的田地,陈阳的心跳得越快,几乎要撞破胸膛。 浑浊的洪水发出令人心悸的轰鸣声,那声音比夜晚听到的更加真切,也更加恐怖。 当他终于耗尽力气,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到田边那块唯一还算干爽的高坡上,看清眼前景象的瞬间,整个人如同被瞬间抽干了所有血液和力气,僵立在了滂沱大雨中,大脑一片空白。 完了。 他心里只剩下这两个字,像两块冰冷的巨石,砸得他魂飞魄散。 昨日还依稀看得出整齐轮廓、承载着全村希望的草方格,此刻已几乎荡然无存,仿佛从未存在过。 浑浊的洪水像无数匹脱缰的野马,在原本平整的沙土地上肆意奔腾、冲撞,犁开一道道触目惊心的深沟,有的地方甚至露出了底下更深的沙层。 那些他们一根根精心挑选、亲手埋下、用一块块石头小心翼翼压实的秸秆,大部分已被狂暴的水流连根拔起,像无根的浮萍,像丢弃的垃圾,被浑浊的洪水无情地裹挟着,翻滚着,冲向不知名的下游,转眼就消失不见。 少数几处侥幸还留有痕迹的,也已是东倒西歪,奄奄一息,被浑浊的泥浆半掩半埋,再也看不出丝毫曾经的坚韧。 而之前花费了巨大代价,投入了最多人力物力,马大爷带着人冒着生命危险、一锹一锹挖沟、一块石一块石垒砌才勉强加固的南边沙丘坡,此刻更是惨不忍睹,宛如地狱景象。 持续的暴雨将松散的沙土彻底泡软、泡酥,形成了大面积的、令人绝望的滑坡,泥石流混合着雨水,像一道污浊不堪的、巨大的黄色瀑布,从坡顶轰鸣着冲刷而下,所过之处,吞噬、掩埋了一切生命的痕迹。 那里,曾经浸透着马大爷和乡亲们最多的汗水…… 陈阳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咙,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手中那根赖以支撑的木棍“哐当”一声掉进浑浊的水里,溅起一片泥点,他也浑然不觉。 他仿佛感觉不到冰冷的雨水正疯狂地浇透他的全身,感觉不到后背伤口被寒意浸透后那钻心的刺痛,只是呆呆地站着,像一尊被遗弃在荒原、失去灵魂的石像,与这片死寂的毁灭融为一体。 雨水顺着他僵硬麻木的脸颊不断流淌,分不清是冰冷的雨水还是滚烫的泪水。 几个月的心血,无数个日日夜夜的辛劳,村民们被烈日晒脱皮的脊背、磨出血泡的手掌、充满期盼又疲惫的眼神,拾穗儿膝盖上反复发作的伤痛,他自己后背那久久不愈的伤口…… 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付出与坚持,在这短短一夜之间,被这场突如其来的、狂暴的暴雨,摧毁得干干净净,连一丝痕迹都快要寻不见。 一种巨大的、近乎灭顶的绝望,像这漫天漫地的洪水,冰冷刺骨,将他死死摁在这片冰冷的泥泞里,动弹不得,连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身后传来了杂沓而沉重的脚步声,以及压抑不住的、破碎的惊呼声和绝望的哭泣声。 马大爷被春杏搀扶着,还有十几个闻讯赶来的村民,每个人都浑身湿透,脸色惨白,如同梦游般深一脚浅一脚地挪了过来。 当他们看清眼前这片如同被巨兽蹂躏过的、满目疮痍的土地时,所有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脸上血色尽褪。 “没了……全没了……呜呜……” 春杏第一个承受不住,猛地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那哭声在狂暴的雨声中显得如此微弱而绝望,像一根即将绷断的弦。 一个黑瘦的、平日里最能吃苦耐劳的汉子,名叫石头的,猛地蹲下身,双手疯狂地插进浑浊冰冷的积水里,似乎想从泥浆中捞出什么,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最终发出像受伤野兽般的、沉闷而痛苦的呜咽。 那是他负责的区域,他埋下的每一根秸秆,都像是他亲手栽下的孩子,如今尸骨无存。 马大爷踉跄着,挣脱春杏的搀扶,一步步挪到如同石雕般的陈阳身边。 老人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里积满了浑浊的雨水和泪水,看上去像是瞬间又被抽走了十年的阳寿。 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安慰的话,或者只是一声叹息,却最终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的惨状面前都苍白无力。 他只是伸出那双枯柴般、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用尽全身力气,重重地按在陈阳那冰冷得如同冰块、正无法自控地颤抖着的肩膀上。 那一下,仿佛不是按压,而是将自己生命中最后一点微弱的热度和重量,传递过去。 希望,在这一刻,被这场无情而狂暴的大雨,彻底冲刷,彻底湮灭,连一丝灰烬都未曾留下。 空气中弥漫着比雨水更冰冷、更黏稠、更让人窒息的绝望气息,笼罩着每一个站在这里的人,也笼罩着整个在风雨中飘摇的金川村。 第78章-余烬 暴雨后的田野,死寂得可怕。人们深一脚浅一脚地站在及膝的泥泞里,像一群被遗弃的木偶,失去了所有生气。 先前压抑的哭声渐渐变成了断续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抽噎,那声音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碎。 雨水依旧不停,顺着每个人麻木的脸颊往下淌,混合着黄泥和苦涩的泪水,在衣襟上晕开大片的污渍。 陈阳依旧僵立在高坡上,如同一棵被雷火劈焦的枯木。 他的目光空洞地掠过那片被洪水彻底蹂躏过的土地,脑海中不受控制地疯狂闪回着这几个月来的点点滴滴…… 拾穗儿不顾膝盖疼痛,跪在滚烫的沙地里,一遍遍示范如何将秸秆交叉埋稳,额角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烁; 他自己咬着牙,忍着后背伤口火辣辣的疼痛,将一块块沉重的石头搬到陡坡上,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 马大爷在沙丘顶端险些滑倒,被旁边人拉住时,老人脸上那混杂着后怕与倔强的神情; 春杏和一群妇女围坐在树荫下,就着昏暗的天光整理秸秆,手指被粗糙的秸秆划出一道道血口子,却没人喊一声疼; 还有那些烈日当空的正午,村民们就着浑浊的凉水,啃着干硬的窝头,一边吞咽一边望着初具规模的草方格,眼中那纯粹而炽热的希望之光…… 这一切,所有的汗水、血水、期盼与坚持,都在这一夜之间,被无情地冲刷成了泡影,消失在这片浑黄的泥泞之下。 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愧疚感,像一条冰冷的毒蛇,从心底最深处钻出,死死缠住了他的心脏,越收越紧,让他窒息。 他是领头人,是他第一个提出这个方案,是他拍着胸脯向大家保证,是他带着大家走上这条看似充满希望的道路。 如果当初他能想得更远一些,如果他能预料到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如果加固时能把根基打得更牢,如果……无数个“如果”像烧红的烙铁,烫灼着他的神经。这种无休止的自责几乎要将他逼疯。 “怪我……都怪我……是我没用……” 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破碎,被风雨声掩盖,只有他自己能听见这心碎的声音。 “放屁!” 一声粗粝的、带着勃然怒意的低吼,如同旱地惊雷,在他耳边猛地炸响。 是马大爷!老人不知何时已转过身来,浑浊的老眼此刻却锐利如鹰隼,燃烧着一种近乎愤怒的光芒。 他那布满沟壑的脸因激动而涨红,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在场每一个垂头丧气、如同被霜打过的茄子般的村民,最后死死定格在陈阳那惨白如纸、写满自我否定的脸上。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是天灾!是老天爷不睁眼!怪不到任何人头上!” 马大爷的声音洪亮而沙哑,带着一种与他的年龄不符的强悍气势,竟一时压过了淅沥的雨声。 “咱们金川村的列祖列宗,哪一代不是从灾荒苦难里爬出来的?旱灾让庄稼颗粒无收,蝗虫过境遮天蔽日,风沙埋了房屋断了生路……哪一次不是觉得天塌了,过不去了?可咱金川村的人,骨头是沙子磨硬的!脊梁是风沙打不弯的!这才一代代,像沙漠里的胡杨,把根死死扎在了这片土地上!” 他剧烈地喘着粗气,胸膛起伏,伸出一根颤抖却坚定的手指,直直地指向那片狼藉不堪、仿佛被巨兽践踏过的田地,声音斩钉截铁! “草方格,是没了!被冲走了,埋掉了!可你们睁大眼睛看看,咱们脚下的地,它还在!它没被冲走!咱们这些人,一个不少,都还站在这里!咱们的手还在!力气还在!只要这口心气没散,这口气没断,就能从头再来!从这片烂泥巴里,再把咱们的家,重新垒起来!” “马大爷……” 陈阳猛地抬起头,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清晰地看到了马大爷眼中那簇在绝境中依然不肯熄灭、反而燃烧得更加炽烈的火苗。 那火苗,像一道微弱却坚韧的光,刺破了他心中厚重的阴霾,那颗被冻僵、被愧疚吞噬的心脏,仿佛被注入了一丝带着温度的暖流。 “陈阳,” 马大爷目光灼灼,如同两盏风中的马灯,死死盯住他,“你当初带着咱们老少爷们儿撸起袖子干的时候,是咋跟大家说的?你站在村口的大石头上,声音亮堂地说,‘只要咱们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这沙窝子里,也能长出金疙瘩!’这话,是你陈阳说的!是咱们金川村的汉子吐出去的唾沫!现在,这天灾来了,这话,它还作数不作数?!” 陈阳浑身剧烈一震,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 是啊,当初他站在高处,看着下面那一张张被生活磨砺得粗糙却充满信任的脸,许下诺言,要带着大家在这绝境中蹚出一条生路的时候,何曾天真地以为前方会是一片坦途? 挫折、打击、甚至毁灭性的失败,本就是这条逆天而行的道路上,注定要面对的磨难! 他猛地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带着浓郁土腥味的空气,那寒气直冲肺腑,却奇异地让他混乱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他强迫自己忽略后背伤口传来的阵阵刺痛,忽略那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疲惫与绝望,用尽全身力气,一点点地、艰难地挺直了那几乎被现实压弯的脊梁。 他转过身,目光缓缓地、沉重地扫过眼前每一张写满疲惫、沮丧、无助,却依旧下意识望向他、等待他下一句话的脸庞。 “作数!” 陈阳的声音起初有些沙哑,但随即变得异常坚定、清晰,像一块投入死水中的巨石,穿透淅淅沥沥的雨声,重重砸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草方格没了,咱们就再铺!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十次!一百次!直到把这该死的风沙彻底治住,直到咱们金川村的人,再也不用看老天的脸色吃饭为止!” 他迈开沉重的步伐,走到那个蹲在地上、肩膀仍在剧烈耸动、名叫二牛的黑瘦汉子面前,伸出同样沾满泥泞却依旧有力的手,一把将他从冰冷的泥水里拉起来。 “二牛,抬起头!别让眼泪糊住了眼!眼泪冲不走沙子,也垒不起格子!咱们得用手,用咱们这双磨出了茧子、裂开了口子的手,再把咱们的家,一寸一寸,从这片烂泥里刨出来,垒起来!” 他又将目光转向春杏和其他几个仍在默默抹着眼泪、眼神空洞的妇女,提高了声音:“嫂子们,姐妹们!也都把眼泪擦干!之前咱们能从无到有,把散乱的秸秆整理好,铺成格子,现在咱们一样能!而且这次,咱们吃过亏,更有经验!咱们知道哪里该加固,哪里该挖沟!咱们会比以前干得更好!” 最后,他重新看向须发皆张、如同老狮般的马大爷,师徒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碰撞出坚定的火花。 陈阳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沉稳有力:“马大爷说得对!只要人还在,心气还在,希望就绝不了种!这场暴雨是毁了咱们的草方格,但它也把沙子泡软了!等天放晴,地皮半干不湿的时候,正是重新开工的好时机!到时候,咱们把秸秆埋得更深,把基础打得更牢!咱们还要沿着田地挖出排水沟,未雨绸缪,防着老天爷哪天再变脸!” 他这番并不算激昂,却字字铿锵、带着破釜沉舟决心的话语,像一阵带着生机的风,吹过了这片被绝望笼罩的土地。人们眼中那死灰般的绝望和麻木,开始一点点松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废墟中爬起的坚韧,一种被残酷现实激发出来的、不服输、不认命的狠劲与血气。 “对!陈阳哥说得在理!从头再来!” “娘的,跟这贼老天拼了!不信咱这么多人,治不住这黄沙!” “哭顶个球用!有力气哭,不如留着力气干活!” “就是!咱们金川村的人,没那么容易被打趴下!” 压抑的议论声渐渐响起,汇聚成一股微弱却顽强的声浪。 虽然每个人的脸上依旧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声音里也透着嘶哑,但那话语中,却重新注入了咬牙硬撑的骨气和不屈的血性。 不知何时,那令人心烦意乱的暴雨,竟然渐渐停歇了,只剩下天空飘落的零星雨丝。天际那厚重得令人窒息的乌云边缘,似乎也隐隐透出了一丝久违的、微弱的亮光。 陈阳一步步走到一直强撑着伤腿站在人群外围、默默注视着他的拾穗儿身边,伸出大手,紧紧握住她那双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的手。 她的手心里全是冰冷的冷汗,还在微微颤抖,但当她抬起头看向他时,那双曾经被绝望笼罩的眸子里,不再是一片灰暗,而是充满了对他毫无保留的信任,以及一种要与他共同面对一切苦难、并肩作战的决然。 “回家吧,” 陈阳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也让大家都先回去。把湿衣服换了,烧点姜汤热水,驱驱寒气。等这雨彻底停了,地皮稍干,能下脚了,咱们就——重新开工!” 希望,如同这场毁灭性暴雨过后,在泥泞灰烬中残存的、微弱的火星,看似随时可能熄灭,却以其顽强的生命力,在这片被无情蹂躏的土地上,在每一个金川村人的胸膛里,重新开始闪烁,跳动。 前路,注定布满荆棘,更加艰难,但只要这口不认输的心气还在,只要人们还愿意互相搀扶,这星星点点的余烬,终有一天,会再次燎原。 第79章-不屈 雨是后半夜停的。当第一缕惨白的天光挣扎着穿透厚重如铅的云层,勉强照亮金川村的土地时,映入眼帘的,是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与满目疮痍。 田埂边,昨日还依稀可辨的、如同棋盘般纵横交错的草方格脉络,此刻已荡然无存,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彻底抹去。 浑浊的泥浆像一块巨大而肮脏的裹尸布,严严实实地覆盖了一切生命的痕迹。 肆虐的洪水在松软的沙地上犁出无数道扭曲、狰狞的深沟,像是大地被撕裂的伤口。 一些散乱的秸秆从粘稠的泥浆中支棱出来,沾满了黑褐色的污泥,如同溺毙者伸向天空求救的残肢,无声地诉说着昨夜的惨烈。 那些曾经用来固定草方格的石块,大多已不知所踪,或许被冲到了下游,或许就被深埋在这片泥泞之下。 而之前投入了最多人力物力、拼死加固的南边沙丘坡,此刻更是惨不忍睹,巨大的滑坡体像一道溃烂的、流淌着泥浆的伤疤,从坡顶直泻而下,将之前所有的努力无情地吞噬、掩埋,只留下一片触目惊心的狼藉。 陈阳和最早赶来的马大爷、二牛等十几个村民,如同泥塑木雕般呆立在田埂上。雨水浸透的粗布裤腿冰冷地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却无人去理会。 一种比这初冬寒风更凛冽、更刺骨的绝望,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了每个人的喉咙,让人喘不过气。 空气中弥漫着泥水的腥气和一种万物衰败的死寂。 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发出了一声极力压抑的、如同被掐住脖子般的呜咽,是王婶。她用手死死捂住嘴,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这微弱的声响,却像一记重锤,狠狠敲碎了在场所有人心中最后一丝残存的侥幸。 更多的人低下了头,肩膀无声地耸动起来,浑浊的泪水滴落在脚下的泥泞里,瞬间消失不见。 就在这时,拾穗儿被春杏半搀半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挪了过来。 每在泥泞中踏出一步,膝盖都传来钻心刺骨的疼痛,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她固执地、轻轻推开了春杏搀扶的手,独自扶住了田埂边那块熟悉的大石头,稳住了摇摇欲坠的身形。 当眼前这片如同末日降临般的惨烈景象,毫无保留地撞入她的眼帘时,她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凉透了,冻结了。 几个月来,所有的心血与汗水,无数个日夜的辛劳与期盼,村民们眼中那从无到有、一点点被点燃的希望之光…… 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夜之间,被这场狂暴的雨,彻底化为乌有,埋葬在这片肮脏的泥泞之下。 一股难以抑制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她死死咬住已经毫无血色的下唇,才强忍着没有让那口郁结之血喷出来。 滚烫的眼泪再也不受控制,决堤般汹涌而出,混着脸上冰凉的雨水,滚过她苍白的面颊。 完了吗?难道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坚持,就这样轻易地被摧毁,彻底结束了吗? 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虚无感,像黑色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身影彻底吞噬。 就在她的意志即将被这无边的绝望彻底淹没,双腿发软几乎要瘫倒在地的瞬间,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死死地定格在了田埂下方那个如同石雕般沉默的身影上。 是陈阳。 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只是呆立着,沉浸在悲伤与无措之中。在令人窒息的死寂里,他只是默默地、一步一步地、异常坚定地走下了陡滑的田埂,义无反顾地踏进了及膝深的、冰冷刺骨的泥浆之中。 粘稠肮脏的泥水瞬间淹没了他破旧的裤腿,刺骨的寒意如同千万根细针扎入骨髓,他却浑然未觉,仿佛那身体早已不属于他自己。 他弯下腰,甚至没有片刻的犹豫,就将那双布满新旧伤痕、结满厚茧的手,直直地、狠狠地插进了粘稠湿滑的黑泥里。他摸索着,臂膀和背脊的肌肉因用力而紧紧绷起,牵动了后背那道狰狞的伤口,剧烈的疼痛让他的额角瞬间迸出青筋,但他只是咬紧牙关,闷哼一声,然后猛地发力,用力向上一拔—— 一根沾满了黑褐色泥浆、几乎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本黄褐色的秸秆,被他硬生生地从绝望的泥沼里拔了出来! 他没有振臂高呼,没有发表任何慷慨激昂的言论,甚至没有去看周围任何人的反应。 他只是死死地、紧紧地将那根肮脏不堪、象征着失败与毁灭的秸秆握在手里,粗糙的手指因用力而关节泛白。 那姿态,不像是在握着一段枯草,而像是在握住一面永不倒下的旗帜,一把刺向命运咽喉的利剑! 然后,没有丝毫停顿,他再次沉默地弯下腰,忍受着伤口被牵扯的剧痛,将手重新插入冰冷的泥浆,去寻找第二根,第三根…… 他的动作因为身体的伤痛和泥浆的阻力而显得僵硬、迟缓,每一次弯腰和直起,都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和因剧痛而微微抽搐的嘴角,但他没有片刻的犹豫和停滞,如同一个不知疲倦的、在与天地抗争的机械。 那一刻,拾穗儿仿佛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铮”地一声,骤然断裂了——那是连日来紧绷在心头、几乎要将她压垮的绝望之弦。 随即,一股更原始、更强大、更炽热的力量,从断裂处奔涌而出,瞬间流遍四肢百骸! 陈阳,用他最沉默、最笨拙、却也最决绝、最震撼人心的方式,向每一个陷入绝望深渊的人,发出了无声却振聋发聩的宣告:只要人还没倒下,只要这双手还能动,只要胸腔里还有一口气,就绝没有认输这一说!天可以毁掉他们的劳动成果,但毁不掉他们重新开始的勇气! 滚烫的泪水再次汹涌地模糊了拾穗儿的视线,但这一次,她没有去擦拭。 她任由那滚烫的液体肆意流淌,仿佛要冲刷掉所有的恐惧与软弱。 然后,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那片被死寂和绝望笼罩的人群,嘶声喊道: “乡亲们!抬头!看看陈阳!看看他在做什么!” 她的声音因激动和用力而嘶哑不堪,却像一道划破厚重乌云的凌厉闪电,猛地劈开了笼罩在田野上空的沉重阴霾。 人们下意识地、茫然地抬起头,循着她声音指引的方向望去。 “草方格能被洪水冲走!田地能被泥石流掩埋!但咱们金川村人的骨头,冲不走!压不弯!咱们世世代代治沙的心,冲不散!”拾穗儿的声音在空旷、死寂的田野上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生命的力量砸出来的,重重地敲击在每一个人的心坎上。 马大爷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泥浆中那个一次次沉默地弯腰、一次次奋力从泥泞中挖掘的身影,他脸上松弛的肌肉剧烈地抖动了一下,猛地将手中当作拐杖的树枝重重顿在地上,溅起一片泥点:“拾穗儿说得对!天能毁咱的格子,毁不了咱的志气!都别跟丢了魂似的愣着了!是汉子的,就跟着陈阳,下水!把咱们的东西,一根一根,从这烂泥巴里,给我捞出来!” “对!捞出来!不能白费了之前的力气!” “跟它干了!不能让老天爷看了笑话!” “不能就这么算了!咱们金川村的人,没那么容易认输!” …… 压抑的呜咽和抽泣,迅速变成了粗重的、带着狠劲的喘息。 一双双原本被绝望和麻木充斥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野火般不屈的光芒。 人们像是从一场噩梦中骤然惊醒的战士,纷纷抓起身边能找到的铁锹、木棍,甚至直接赤着双手,跟着陈阳的身影,义无反顾地、踉跄着踏进了冰冷刺骨的泥浆之中。 不屈。 这简单的两个字,此刻未曾有人宣之于口,却已深深镌刻进每一个金川村人沾满泥浆、写满疲惫却异常刚毅的脸庞,融入他们每一次奋力插入泥泞、与绝望争夺希望的发力之中,融入这片被灾难洗礼后、愈发显得苍凉而坚韧的土地里。灾难,可以摧毁一切看得见的成果,却永远无法摧毁这片贫瘠土地所孕育出的、那百折不挠的硬骨头和挺直的脊梁! 第80章 再战 积水终于排干了,露出泥泞不堪的地表。清理出的那片空地,在满目疮痍中显得格外珍贵,像是废墟中开辟出的第一块阵地。 但这仅仅是漫长重建路上微不足道的一步,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如何在这片被洪水蹂躏过的废墟上,建立起更坚固、更能抵御未来风雨的屏障? 晌午时分,稀薄的阳光勉强穿透云层,给冰冷的大地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 人们三三两两围坐在清理出的空地上,就着瓦罐里浑浊的冷水,啃着硬邦邦、能硌疼牙的干粮。 身体早已透支,每一块肌肉都在发出抗议,但此刻的气氛,却与清晨那种令人窒息的绝望截然不同。 一种更加沉静、更加务实的气息在人群中弥漫开来,仿佛汹涌的洪流退去后,沉淀下来的是坚硬的河床。 失败带来的不仅是刻骨的伤痛,更有沉甸甸的、用巨大代价换来的教训。 拾穗儿的膝盖肿得像个发面的馒头,一阵阵跳着疼,像是有根针在里面不停地扎。 但她固执地拒绝了春杏让她休息的恳求,坚持让春杏搀扶着她,在那片狼藉的田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慢走了一圈又一圈。 她的目光像梳子一样,细细梳理过每一寸土地。 洪水冲刷出的每一条沟壑的走向和深度,沙丘坡滑坡体的范围和边缘那摇摇欲坠的稳定程度,都被她默默地、清晰地刻进了心里。 陈阳沉默地跟在她身侧,像一道沉默的影子,守护着她的安全,也分担着她的思考。 他不时蹲下身,抓起一把泥沙在指间细细捻开,查看土质的粘稠度和颗粒粗细;或者用脚试探性地踩探被水泡得稀软的地基,判断其承重能力。 “陈阳,你看这里,” 拾穗儿在一道最深最宽的冲沟前停下脚步,眉头紧紧锁住,指着沟壑的走向,“水是从这个方向直冲下来的,力道最猛,把好土都带走了,只剩下虚沙。 以后咱们要是再挖排水沟,主干道一定得避开这个流线,实在避不开,沟底和沟壁就都得用石头砌一层,像给河道穿盔甲一样,不然再来一场雨,还得被冲垮。” “嗯。”陈阳应了一声,弯腰抓起一把沟底的流沙,那沙子毫无粘性,瞬间从他粗粝的指缝间溜走,仿佛抓不住的时光。 “下面的好沙层确实被掏空了,地基都虚了。光是填平恐怕不行,得去远处河滩拉些粘土来,和沙土掺在一起,一层层夯实。最好底下能先铺上一层大小不一的石头做‘骨’,再往上填土,这样才经得住水泡。” 马大爷也拄着那根磨得光滑的木棍,颤巍巍地挪了过来。 他听着两个年轻人的分析,浑浊的老眼扫过这片熟悉的土地,用他那几十年与风沙水土搏斗积累下的、近乎本能的经验补充道:“坡上更是个大难题。光靠表面压石头,就像给痨病鬼穿棉袄,看着厚实,里头空了,一场大雨就能泡塌。我看啊,这回得下狠心,打桩!去找些结实的老榆木、槐木,削尖了头,斜着、密密地打进坡体里去,像下钉子一样,把那些松散的沙土给我牢牢‘钉’住!让它们再想滑!” 你一言,我一语,不再是清晨时那无力的抱怨和绝望的哀叹,而是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分析、对失败教训的深刻总结、以及对未来可行对策的务实商讨。 失败的痛苦,像一剂猛药,虽然苦涩,却正在这群朴实的农民身上,迅速催生出宝贵的、用鲜血和汗水换来的智慧与经验。 他们不再是被动承受灾难、只能听天由命的难民,而是开始主动审视伤口、寻找敌人弱点、积极商讨克敌方法的战士。 这片土地给予他们的重创,正被他们转化为与之抗争的武器。 拾穗儿忍着膝盖传来的一波强过一波的刺痛,被春杏搀扶着,慢慢回到田埂边那块暂时作为“指挥所”的、冰凉的大石头旁。 不需要任何呼喊,疲惫的村民们便自发地、默默地围拢过来,一双双眼睛注视着她,里面没有了早晨的茫然,只剩下全然的信任和一种亟待行动的专注。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一张张被风沙刻满皱纹、被疲惫笼罩却眼神无比坚定的脸,声音因为缺水和劳累而异常沙哑,但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清晰、稳定,仿佛钉子般楔入每个人的心中: “乡亲们,仗,还没打完!而且,从现在起,咱们要打的,是一场更硬、更讲究章法的仗!” 她略微停顿了一下,让这沉甸甸的话语在每个人心里回荡,“但咱们现在,摸清了敌人的路数——它不光会刮那要命的干风,还会下这毁地的暴雨!那咱们就给它来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它狠,咱们要比它更狠,还要比它更聪明!” 她开始条分缕析地部署接下来的“战斗”计划,思路清晰,目标明确,仿佛一位运筹帷幄的将领: 由她和马大爷牵头,带上两个心细的年轻人,组成勘察设计组。 立即开始工作,不仅要重新规划新的草方格布局,避开潜在的汇水区域,更要详细设计一套纵横交错的排水系统,用木炭在准备好的粗麻布上画出草图,重点标注出所有需要特别加固的险工险段,比如那道深沟和滑坡的沙丘坡。 由陈阳带领着主要劳力,组成清障预备组。一方面要继续彻底清理场地,将还能用的秸秆归拢、清洗,另一方面要立刻分派精壮人手,带上斧锯,去远处的林子寻找合适的木材,准备制作马大爷所说的木桩,同时组织人去收集足够砌沟、垫底的石料。材料是根基,必须提前备足。 由春杏和村里的妇女们,组成后勤保障组。她们的任务同样繁重而关键:负责所有劳作工具的检查与修缮,确保铁锹锋利、箩筐结实;想方设法张罗大家的伙食,哪怕是多烧一口热水,也能暖暖身子;还要细心照顾像她和几个在清理中受了轻伤的乡亲,确保前线的“战士”们没有后顾之忧。 任务被清晰地划分开来,责任落实到具体的人头上。 这不再是最初那种凭着朴素愿望和一腔热血的盲目冲动,而是经过失败烈火洗礼后,更加冷静、更有章法、也更具韧性的再战部署。 他们不仅要恢复被毁掉的一切,更要超越从前,建造一个更坚固、更经得起风雨考验的家园。 “大家有没有信心?”拾穗儿最后挺直了脊梁,尽管膝盖的疼痛让她几乎站立不稳,但她目光灼灼,用尽力气高声问道。 “有!” 回应她的,是异口同声、斩钉截铁、仿佛能冲破头顶尚未散尽乌云的吼声。 这声音里,不再仅仅是清晨那种悲壮的血性,更融入了对灾难的仇恨,以及一种基于理性判断和周密准备的、更加沉甸甸的必胜信念。 再战。这意味着他们坦然咽下了失败的苦果,但骨子里绝不认输。 他们擦干身上的血迹和泥水,仔细包扎好身体和心灵上的伤口,然后拿起由痛苦经验和集体智慧锻造的、更锋利也更坚韧的武器,准备与这片多灾多难却让他们生死相依的土地,进行新一轮的、更艰苦、也更充满智慧的较量。 太阳在云缝中时隐时现,将微弱的光芒投在这群浑身泥泞却目光坚定的人身上,仿佛在见证着一种不屈的生机,正从绝望的废墟中,破土而出。 第81章-重铸 夕阳沉沉西坠,将一片熔金般的、却毫无暖意的余晖,慷慨地泼洒在这片刚刚经历过浩劫的土地上。 经过又一天近乎疯狂的、透支体力的奋战,一片比昨日更为宽阔、地基也清理得更加彻底的空地,终于袒露在众人面前。泥土的气息混合着汗水的咸涩,在微凉的空气中弥漫。 然而,比这片清理出来的土地更引人注目的,是旁边那片相对平整的空地上,由拾穗儿和马大爷用削尖的木棍,一笔一画勾勒出的、巨大而清晰的新的规划图。 那图案深深印在泥地上,线条分明,如同烙印在这片土地肌肤上的誓言。 与之前相对规整却略显单一的方格网络相比,眼前这幅新的蓝图,明显复杂、精密,甚至带着一种严谨的军事布防图般的肃穆。 几条粗壮的主排水沟如同大地的动脉,清晰地标注出流向,更细密的支沟则像无数毛细血管,有机地贯穿、连接着每一个区域。 草方格的布局不再是均匀分布,而是巧妙地顺应着地势的微妙起伏,刻意避开了容易汇水的低洼地带。 而在那片令人心有余悸的沙丘坡上,一个个计划打入木桩的位置和角度被精确标出,旁边还注明了深度和倾斜要求,远远看去,像是一排排严阵以待、准备刺入坡体的利剑,构建起一道坚固的防御阵地。 不远处,陈阳已经带着一组最精壮的劳力,按照图纸上最粗的那条线的标记,开始挖掘第一条、也是最为关键的排水主沟。 这一次,他们的动作里没有了最初的急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而坚韧的力量。 铁锹深深嵌入泥土,挖出的不再是随意的浅坑,而是深度、宽度都严格符合要求的沟渠。 每一锹土被甩上沟沿,都伴随着沉重的喘息;每一次用石夯将沟壁和沟底反复拍打结实,那“砰砰”的闷响,都像是在为未来的安宁打下不可撼动的基石。 汗水如同溪流,顺着他们古铜色、布满新旧伤痕的脊背肆意流淌,最终滴落在这片被寄予厚望的新土之上,瞬间洇开深色的印记。 拾穗儿强忍着膝盖传来的一阵阵钝痛,没有让自己闲下来。 她找了一块相对平坦干净的大石头坐下,面前堆着小山似的、是今天众人从泥浆深处仔细搜寻、抢救出来的,那些还算完整、未被完全摧毁的秸秆。 她伸出那双因为长时间浸泡在冷水里而显得有些苍白浮肿的手,拿起一根沾满干涸泥块的秸秆,动作极其轻柔、耐心地,一点一点剥去那些顽固的泥壳,仿佛不是在清理杂物,而是在为受伤的战友小心擦拭伤口。 然后,她拿起另外两根处理干净的秸秆,将它们与手中这根并排,开始尝试用一种全新的、更为复杂的方法,将它们紧密地编织在一起。 她的手指并不十分灵巧,甚至因为劳累而微微颤抖,但那份专注和用心,却让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充满了力量。 “穗儿姐,你这是在弄啥新花样哩?” 春杏拖着疲惫的身子凑过来,脸上还沾着未干的泥点,好奇地看着她手中初具雏形的、显得粗壮了不少的秸秆股。 拾穗儿抬起头,夕阳最后的光芒恰好勾勒出她柔韧的侧影,给她苍白疲惫的脸颊染上了一点虚幻的暖色。 她的眼中闪烁着一种经过痛苦沉淀后的、沉静而坚定的光芒,轻声解释道:“我在想,咱以前两根秸秆交叉着埋,还是不够牢靠。能不能……像咱大姑娘编辫子那样,把三根秸秆拧成一股绳。这样扭成了股,有了韧劲儿,肯定比单根或者两根交叉着更耐冲,更不容易被水拔起来。就是……” 她顿了顿,嘴角泛起一丝无奈的苦笑,“这法子笨,更耗手指头,也更费功夫。” 春杏的眼睛却瞬间亮了起来,仿佛连日来的疲惫都被这个新奇的想法驱散了:“这法子好!再费功夫也值当!结实顶用才是根本!来,穗儿姐,你慢点做,教教我,我跟你一块弄!多个人,多份力!” 很快,几个平日里就以手巧心细著称的妇女也被吸引了过来。 她们默默地围坐在拾穗儿身边,顾不上地上的潮湿和冰凉,专注地看着、学着,然后拿起手边的秸秆,一起研究、摸索这种“重铸”秸秆的新方法。 空气中不再只有劳作的喘息,偶尔还夹杂着几句低声的讨论和尝试成功时轻微的喜悦惊叹。 这不再是简单的、机械的重复劳动,而是融合了血泪教训后的主动求变与技术提升,充满了创造的专注与对未来的深切期待。 陈阳终于放下了那柄磨得锃亮的铁锹,拖着仿佛灌满了铅的双腿,步履蹒跚地走了过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弯腰,从地上拾起一根拾穗儿刚刚编好的、明显粗壮结实了许多的“三股加强型”秸秆股。 他放在那双布满厚茧和新鲜划痕的大手里,仔细掂了掂分量,感受着那沉甸甸的质感。然后,他双手握住秸秆股的两端,臂膀肌肉贲起,用力向两边拉扯——秸秆股立刻发出“嘎吱嘎吱”的,充满韧性的声响,被绷成了弓形,却丝毫没有松散或断裂的迹象。 他抬起眼,目光越过秸秆,深深地看向额角渗着细汗、正紧张地望着他的拾穗儿。 那双因极度疲惫和缺乏睡眠而布满蛛网般血丝的眼睛里,多日来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与如释重负的希望的笑意,他重重地点了下头,声音因缺水而沙哑,却异常清晰有力:“好!这个结实!扛得住劲!就这么干!” 他这简短却分量千钧的肯定,像一阵带着暖意的春风,瞬间吹散了连日笼罩在众人心头的最后一丝阴霾。 拾穗儿和周围几个妇女的脸上,几乎同时绽放出了暴雨过后第一个发自内心的、虽然依旧难掩疲惫却闪烁着动人光彩的笑容。 那笑容,比天边最后一抹绚烂的晚霞,更加珍贵,更加温暖人心。 夜幕如同巨大的墨色天鹅绒,缓缓覆盖下来。人们开始收拾散落一地的工具,准备返回那个虽然简陋却能提供片刻喘息的家。 身体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呻吟,比昨天更加疲惫,像是被彻底拆卸后又勉强组装起来,但脚步踏在归途上,却莫名地比往日踏实、沉稳了许多。 因为他们内心深处清晰地知道,他们此刻所做的,绝不仅仅是在悲壮地恢复灾难前的原状。 他们是在重铸。 重铸,意味着彻底的浴火重生。他们以这片饱经蹂躏、满目疮痍的土地为坚硬的砧板,以混合着汗水、泪水甚至鲜血的顽强意志为熊熊炉火,以那场惨痛失败换来的、刻骨铭心的深刻经验为精确的模具,要将他们的希望、他们的家园、他们子孙后代的未来,毫无保留地投入其中,进行一次脱胎换骨般的重新锻造。 这一次,他们发誓,要铸得更牢,更坚,更韧,要让它能经得起未来岁月中任何风雨严酷无情的考验。 空地上,那条刚刚挖出雏形、散发着新鲜泥土气息的排水主沟,在初升的清冷月光下,泛着幽暗而坚实的光泽,像一道刚刚铭刻在大地胸膛上的、沉默却充满力量的誓言。不屈的精神已然点燃了再战的烽火,而这场更为艰巨、也更为伟大的重铸征程,就在他们每一个沉稳而坚定的脚步下,向着不可预知却必须征服的前方,毅然延伸。 第82章-难题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渐渐稀落下来,只剩下零星的余响在山谷间回荡。 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还没散尽,和泥土、新打上来的井水的清新气味混在一起,形成一种特别的味道,让人心里头既欢喜,又有点沉甸甸的。 井台边,乡亲们脸上都乐开了花,互相递着竹篮里的红枣、花生,分享着这盼了多少年的甜味。 可这高兴劲儿还没过去,一个实实在在的难题,就像刚开春时那刮脸的冷风,悄悄地钻进了人群里,让不少人心里咯噔一下。 王老栓,种了一辈子地,老实巴交,这会儿蹲在井台边上,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一遍遍摸着光滑的青石井沿,眉头却越皱越紧。 他抬起头,望了望村外山坡上那片在太阳底下还显得蔫黄的庄稼地,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声音不大,却让周围说笑的人都静了下来: “水是有了,这水也真是甜到心里去了……可是……” 他顿了顿,像是要把话在嘴里掂量掂量分量,“咱村的地,十有八九都在坡上,高一块低一块的。这井水……咋样才能顺顺当当地流到那些张着嘴等水喝的田里去?总不能……总不能往后浇地,全指望咱们老少爷们儿,用肩膀一担一担地从这井台往坡上挑吧?那得挑到哪年哪月才是个头?” 这话,就像一块大石头砸进了平静的水塘,溅起了层层波浪。 大家刚露出的笑脸,一下子又蒙上了愁云。是啊,井是打成了,天大的喜事,可要是水送不到地里,特别是那些高处的坡地,这井水对全村吃饱肚子的帮助,就得打个大折扣。 藏在欢喜底下的担心,被王老栓一句话捅破了,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所有人的目光,带着还没散尽的期盼和新的忧虑,齐刷刷地又投向了站在人群中间的李大叔。 李大叔脸上的笑容也收了起来,他目光深深地看过远处干渴的土地,又落回到眼前一张张焦急的脸上。 他晓得这个问题的分量,这关系到这口井到底能不能真的变成大伙儿的活路。 他正要说话,一个清脆又带着点沉稳的声音,像山涧里流下来的凉水,从人群外边响了起来。 “李大叔,” 只见拾穗儿往前走了几步,她显然也一直在琢磨这个事,“我小时候常听我爷爷念叨,说咱们村东头,沿着山脚那条,已长满了荒草和刺棵子的干沟,老早老早以前,可不是条干沟。爷爷说,那叫‘老龙渠’,在老辈子年间,是条活水渠,就是从更远的山里引水下来,浇咱们这一带田地的。后来好像是连着发山洪,源头改了道,加上年久没人管,渠就慢慢淤死、荒废了。您看……咱们能不能下点力气,把那条老龙渠重新挖出来?再把咱这井水,想办法引到渠头去?这样水是不是就能顺着老渠的旧道,流到那些高处的田里了?” 拾穗儿这话,像黑夜里划着的一根火柴,嚓的一下,把李大叔的心照亮了! 他眼睛猛地一亮,用力一拍自己的脑门,声音因为激动都有点抖:“对啊!老龙渠!你看我这脑子,光盯着这口井了,把老祖宗留下的这条道儿都给忘了!没错!是有这么条渠!虽说荒了几十年,大概的走向还在!那渠身好多地方比咱村的田地都高,正是现成的引水路!” 他越说越来劲,转过身对着大伙儿,胳膊有力地指向村东头:“乡亲们!拾穗儿这话可说到根子上了!咱们不用从头到尾开一条新大渠,那工程太大,咱干不起。咱们就从这井台边,顺着地势,挖一条有点坡度的小沟,不用太宽,接上老龙渠的头!只要把老龙渠里头淤的泥沙、烂树根子清干净,把塌了的地方修好,让水路通顺,这井水,就能顺着老渠,自己流到咱村大部分田头!” 希望的火苗又在大家眼里闪动起来。可马上,现实的难处也摆在了眼前。 村里最熟悉老龙渠情况的老人之一,有田叔,拄着拐棍站出来,既是补充也是提醒:“大侄子,老龙渠是条路,拾穗儿娃没说错。可它荒废的年头太久了,我年轻那会儿它还淌点水星子,后来就彻底干了。现在里头,怕不止是淤泥烂草,估计刺裸子、杂树棵子都长成小树林了,还有些地方,山坡上滑下来的土石把渠身都埋了,渠帮子也塌了不少。这清理修补的活儿……恐怕不比咱们打这口井轻省啊。咱们这些人,刚忙完井上的活,力气都耗得差不多了……” “有田叔,您说的在理!” 有田叔话还没说完,王强一个箭步从人群里跨到中间空地上。 他猛地挽起袖子,露出胳膊上打井时被石头和铁器磨出的厚茧子,还有几道没完全好的血口子,声音因为激动格外响亮:“活儿肯定不轻!可再难,还能比咱们从石头缝里硬刨出水来难吗?咱们打井,是为了找到命根子一样的水!现在修渠,就是为了让这命根子水活起来,流到该去的地方!能让咱全村的田地都喝饱水,能让金川村往后娃娃们都不再怕旱!咱们既然有本事把这石头井从无到有地打出来,就一定有能耐再把这条老龙渠给修通!决不能眼睁睁看着这甜滋滋的井水,就困死在这井台边上,那不成了一潭死水了吗?那咱们这半个月流的汗,摔的血珠子,不都白费了?!” 王强这番实实在在的话,像给快要灭了的火堆添上了干柴,一下子把大家心里头那点犹豫和怕难的情绪烧得干干净净! “王强说得对!” “是这么个理儿!打井那么难都挺过来了,还怕修渠?” “干!必须干!不能让井水白淌!” 大家的情绪又被点燃了,而且比刚才更旺!刚刚经历过打井辛苦的乡亲们,脸上非但看不出累和躲闪,反而冒出一种越干越有劲的韧劲儿。 桂花婶子也擦擦眼角,挤到前面,高声对李大叔和大家说:“李大哥,各位乡亲!俺家老四要是现在能爬起来,能张嘴说话,俺敢说,他肯定是头一个扛起铁锨冲上去的!他晓得,地里没水,村子就没了指望!俺们这些妇女,力气上是比不过你们男人,但你们放心,修渠这些天,送水送饭,烧火做饭,保证让大伙儿吃得热乎,吃得饱饱的,绝亏不了大伙儿的力气!俺们也能帮着搬点轻省东西,筛筛沙子!” “好!桂花说的好!” 人群里响起妇女们赞同的声音。 第83章-清渠 李大叔看着这一张张被希望和决心照得发亮的脸,看着这群刚创出奇迹、又要迎接新困难的乡亲,心里头一股热浪翻涌,浑身是劲。 他不再犹豫,大手用力一挥,声音洪亮地说: “好!咱们金川村的人,就是有这股子不认命的劲儿!那咱们就趁着这股热乎劲,一鼓作气,让这井里的泉水,流遍咱金川村的每一块土地,浇活每一棵庄稼!” 他马上开始安排,思路清楚,活儿分得明白: “老龙渠,我年轻时候走过,从头到尾大概有三里多长。咱们不能乱哄哄一起上,要分开段,包着干!把劳力分成三队,每队负责一里多地,同时开工!壮劳力干最累的,清沙、砍杂树、搬压渠的碎石、夯实地基!妇女们,成立个运输队,负责从料场和井台这边,往各段工地上送石料、黄沙、水泥!老人和半大孩子,成立后勤队,负责烧开水、做饭送饭,保障大伙儿!” 他走到井台边,捡起根树枝在地上简单画了个图:“从咱这井台到老龙渠头,大概有半里地,咱们要修的这条小支渠,不用太宽,有个二尺宽、一尺半深就够用了,关键是坡度要弄准,让水能自己流过去。老龙渠的主干,埋在沙里几十年,原有的渠身早被黄沙填实,咱们要顺着记忆里的走向挖开,挖宽到三尺,加深到二尺,把埋在沙下的旧渠身清出来,这样水淌得痛快,才能保证远处高处的田都能浇上!” “清楚了!”大伙儿齐声答应,都摩拳擦掌,等着干活。 说干就干!简单的分派和鼓劲之后,当天后晌,被沙漠掩埋了几十年的老龙渠沿线,就又响起了久违的人声和干活的声音! 李大叔亲自带着几位记得老渠走向的老人,沿线标记定位,凭着模糊的记忆一点点搜寻渠身痕迹,三支主要由年轻汉子组成的清沙修渠队伍,像三支箭,分别开到了老龙渠的上、中、下三段。 真正的困难开始了。老龙渠早已被厚厚的黄沙彻底掩埋,表层是松散的浮沙,挖下去没多久就会塌落,得边挖边用木板挡着沙壁,稍不留神就会把刚清出的渠槽又埋住。 沙地里的刺裸子、杂树和野草顺着沙缝扎根生长,长得比人都高,根子绞在一起扎进沙层深处,清理起来格外费劲。 汉子们先得抡起柴刀、镰刀,拼命砍掉这些扎根沙里的杂树荒草,开出作业通道,再拿着铁锨、锄头,一锨一锄地挖开表层浮沙,顺着标记的走向搜寻旧渠遗迹。 滚烫的沙子裹着汗水贴在身上,晒得黑红的脊背被日光灼得发烫,汗水顺着脊梁往下淌,渗进沙子里瞬间蒸发,只留下一道道白印子。 喊号子的声音、铁锨磕碰石头的声音、沉重的喘气声,混成一片,奏响了一曲跟黄沙、跟荒芜较劲的粗犷调子。 王强自己要求,带着一帮手脚利索、有点泥瓦匠手艺的年轻人,专门负责检查和修补那些被沙压塌、冲毁的旧渠帮子。 这是技术活,也是细心活。他们得先从青石坡那边开采来大小合适的石头,然后用小推车运到破损的地方。 接着,严格按照李大叔打井时教的方法,和好水泥沙子,把石头一层层、一块块地垒起来,保证结实,再用泥抹子把里外的缝子抹平压实,尽量弄得光滑点,让水少费点劲。 王强手上的旧伤,被汗水、沙粒反复磨着,常常疼得他直咧嘴,可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每个动作都仔细到位,他晓得,这渠帮子结不结实,关系到水渠能用多久,一点都不能马虎。 妇女们组成的运输队,成了连着井台、料场和三个分散工地的血脉。 她们两人一伙,或抬或挑,用扁担扛着装满石头、沙子的竹筐,或者小心地提着和好的水泥桶,沿着刚清出的沙质渠岸艰难地往前走,脚下的沙子松软难行,每一步都要格外用力,稍不留意就会打滑。 沉甸甸的担子把扁担压得弯弯的,嵌进她们柔弱的肩膀里,磨出了一道道红印子,汗水打湿了衣衫,贴在身上黏腻难受,却没人停下脚步。 拾穗儿虽然年纪小,但干活的劲头一点不差,她咬着牙,和一位大婶一起抬着一筐沉沙子,瘦小的身子微微打着颤,汗水把她额前的头发都打湿了,贴在脑门上,可她那双清亮的眼睛里,却闪着一种跟她年纪不太相称的坚韧。 村里的老人们也没闲着。他们自发地在村里宽敞的场院上支起了几口大锅,劈柴烧火,把井水烧得滚开,沏上大碗茶。 又拿出各家凑来的面粉、玉米面,蒸出一锅锅实在的窝头、馍馍,烤好香喷喷的红薯、土豆。 到了吃饭的点儿,他们就由几个半大孩子领着路,用木桶挑着开水,用篮子提着吃食,踩着松软的沙子准时送到各个工地上。 看着子弟们在沙地里汗流浃背、热火朝天的样子,这些见过村子几十年风风雨雨的老人们,眼圈泛红,捻着胡子连连点头,小声念叨着:“人心真要齐了,黄沙也能挖开!有这股子心气儿,咱金川村,往后肯定有盼头!” 活儿干得并不顺当。最大的麻烦来自天气。就在水渠修到最关键的中段,大部分黄沙清得差不多,刚露出旧渠身、正集中力量修补渠帮、抹水泥面的时候,一场夏天常见的雷阵雨,没打招呼就来了。 铜钱大的雨点劈头盖脸砸下来,松散的沙岸被雨水一泡,瞬间变得泥泞滑溜,刚清出的渠槽里积满雨水,随时可能塌沙埋渠。刚抹上还没干透的水泥砂浆,最怕雨水冲、雨水泡。 “停下!快停下!盖渠帮、挡沙壁!”李大叔反应极快,冒着大雨冲到工地上,哑着嗓子大声喊。 村民们立刻动起来,扔下工具,跑回村,找来所有能遮雨的东西——家里存的旧油布、盖粮食的厚草帘子,甚至是一些大片的芭蕉叶子,手忙脚乱却又小心地把刚抹好水泥的脆弱渠壁盖起来,用石头压住边角,又找了木板加固沙壁,防止塌落。 雨水把每个人的衣裳都淋透了,冰凉地贴在身上,但没人抱怨,所有人的心都拴在那段辛苦清出的渠身和抹好的渠壁上。 雨哩哩啦啦下了整整一夜才慢慢停住。第二天一早,天刚放晴,李大叔就急着带王强他们仔细检查被雨水泡过的渠段。 让人松口气的是,沙壁加固及时,没出现大面积塌落,水泥砂浆虽然受了潮,但没被雨水直接冲打,表面大体是好的,没出现明显的裂口或者掉皮。 这场虚惊,反倒让村民们更佩服李大叔想得周到,也积累了应对沙渠雨天施工的经验。 第84章-引水 一连干了二十多天,乡亲们硬生生顶住了流沙掩埋、杂树盘根、沙壁坍塌与暴雨突袭的重重考验,一条新崭崭、结实实的水渠,终于像一条睡醒的长龙,弯弯曲曲地盘亘在金川村的土地上。 它从“金川井”边起头,顺着新修的半里支渠蜿蜒向前,稳稳接上焕然一新的老龙渠主干,再循着山势一路往西延伸,直抵村外那片渴得最凶的山坡田头。 渠壁用青石与水泥砌得平平整整,严丝合缝,渠底宽宽敞敞,无一处阻碍,在正午的太阳底下泛着冷冽的灰白光,安安静静卧在那里,等着生命之水第一次淌过它的身躯。 通水的日子,注定是要刻进金川村年轮里的日子。 差不多全村人都撂下手里的活计,天刚亮就往井台边、水渠沿线的要紧处凑,老老少少挤在一处,空气里飘着比井打成那天更复杂的情绪——有盼了许久的热切,有怕出岔子的紧张,更有即将亲眼见奇迹的激动,连风里都裹着藏不住的期待。 拾穗儿和陈阳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步步走到井口。 陈阳望着眼前汩汩冒着凉气的井口,又扫过人群里一张张攥紧拳头、满是期盼的脸,深深吸了口气,像是把全村人的心愿都攒进了掌心,双手扣住那块沉重的木头闸板,臂膀绷起青筋,猛地往上一提!“嘎吱——”一声沉响,闸板应声打开! 刹那间,憋在井里的清亮泉水像挣脱了缰绳的野马,带着股冲劲欢快地涌了出来!它们顺着光滑的支渠壁往下淌,撞在渠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发出哗啦啦的脆响,奔着、跳着,飞快地汇入下方更宽的老龙渠主干道。水头刚涌出来时带些新渠的沙粒,略有些浑浊,可不过片刻就变得澄澈透亮,像一条晶莹的透明带子,顺着早就计算好的坡度,毫无阻碍地向着远方流去,所过之处,连空气都添了几分湿润。 “水流了!水真的走了!” 人群瞬间炸了锅,激动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好多人不由自主地跟着水流往前跑,脚步都带着雀跃。 孩子们最是兴奋,围着水渠边追着水头跑,看着水流越跑越远,又笑又叫,手里的小石子扔进水渠,溅起一圈圈涟漪,满是欢喜。 大人们心思都在田地里,脚步匆匆跑到自家田地的进水口,眼瞅着清亮的泉水顺着留好的水口,咕嘟咕嘟灌进干得裂出一道道深纹的田里,飞快地渗进土层,滋润着那些蔫黄干瘪、快要旱死的庄稼根须,脸上的愁容全被狂喜取代。 一位头发全白的老农,慢慢蹲在自家田埂上,伸出哆嗦着、布满老茧的手,抓起一把刚被泉水打湿、变成深褐色的泥土,紧紧攥在手心里,感受着那久违的湿润与泥土的活气,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他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泪顺着脸上深深的皱纹往下淌,嘴唇哆嗦着,反反复复地小声念叨:“活了……地活过来了!庄稼……庄稼有救了啊!金川村……终于有救了啊!” 这一幕,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红了眼眶,连平日里硬朗的汉子们,也忍不住背过身偷偷抹眼睛,所有的辛苦与坚持,在这一刻都有了着落。 拾穗儿没跟着人群跑,她心里记挂着赵老四,脚步飞快地冲回村里,跑到赵老四养病的炕前,压不住心头的激动,弯下腰凑到赵老四耳边,声音轻快又清晰:“四叔!四叔!你听,外面的水声多大!水渠通了!井水真的流到田里了!咱村的庄稼都能喝上水了,再也不怕旱了!” 就在这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赵老四那一直紧紧闭着的眼皮,突然猛地跳了几下,紧接着,竟然慢慢地、极其吃力地睁开了一条细缝! 虽说他眼神依旧混混沌沌,看不清眼前的东西,可那条细缝里透出的微弱光亮,足以让一直守在旁边的桂花婶子和拾穗儿瞬间屏住呼吸,心脏都跟着停跳了半拍! 他的嘴唇也极轻微地动了动,像是有话想说,却终究没发出半点声音。 可这一点点细微的变化,已经足够说明,他定然是感觉到了外面村子里的翻天覆地,感觉到了那流淌着的、带着希望的活水。 桂花婶子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眼泪“唰”地就流了下来,她颤抖着伸出手,想摸摸赵老四的脸又怕惊扰了他,哽咽着说:“老四……你醒了?你听见了吗?水渠通了,水到田里了,咱村有盼头了……” 拾穗儿站在一旁,红着眼眶笑了,心里又暖又亮,她知道,四叔定是感知到了这份欢喜,才会有了反应。 李大叔没跟着水流跑,也没去凑热闹,他一个人慢慢爬上渠岸旁边的小高坡,居高临下地望着脚下这条金川村人用汗水、甚至血水修成的“水龙”。 看着清亮的活水顺着水渠欢快流淌,看着泉水一点点灌进干裂的土地,看着乡亲们脸上那股久旱逢甘霖的狂喜与希望,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百种滋味涌上心头——找水时的日夜焦灼,挖井时的挥汗如雨,塌方时的揪心悲痛,出水时的满心狂喜,砌井时的小心翼翼,修渠时的攻坚克难,到此刻修渠成功的满心欣慰…… 所有的难处、所有的付出,在这一刻都化作了说不出的甘甜,漫溢在心底。 他缓缓转过身,对着坡下欢腾的人群,运足了力气,声音沉稳又有力,像山里的顽石般掷地有声,传出去老远:“乡亲们!从今天起,这口‘金川井’,这条‘老龙渠’,就是咱金川村扎在地里的命根子!它们淌的不只是水,是咱金川村人的血汗,是咱不服输、不认命的骨气!只要咱们的心,还像砌这井的青石一样紧紧贴在一处;只要咱们的劲,还像修这渠时的号子一样齐刷刷往一处使!俺就把话放在这儿:咱们金川村,从今往后,再也没有过不去的坎!日子,一定会像这渠里的水,越流越有劲,越流越亮堂!” “好!说得好!” 震天的欢呼声瞬间响起,和脚下哗啦啦不停流淌的水声混在一处,在山谷里久久回荡,像是在向老天爷宣告,这个曾被干旱折磨的村子,彻底活过来了! 清亮的泉水日夜不停地流着,不曾停歇。 它流过干裂的土地,土地便慢慢舒展纹路,恢复了生机;它浇灌着枯萎的禾苗,禾苗便渐渐挺起腰杆,重新泛出鲜嫩的绿色。 这水,不光是金川村人的活命根基,更是全村人团结一心、咬牙坚持、遇事想办法、不服输不低头的精神象征。 这口井,这条渠,还有藏在其中的故事与精神,定会像这源源不断的泉水一样,在这片饱受过苦难的土地上一直传下去,滋养着一辈又一辈的金川村人,护着村子岁岁安稳,日子红火。 第85章-雹袭 水渠通水后的日子,金川村像是被注入了滚烫的鲜血,整个村子都活泛了起来。 那哗啦啦的流水声,成了世上最动听的音乐,日夜不息地滋润着干渴的土地,也安抚着村民们曾经焦灼的心田。 地里的庄稼,眼瞅着就变了样,原本蔫黄耷拉的叶子,一天天挺括起来,泛出了久违的绿意,虽然还带着些病后的虚弱,但总算有了活过来的迹象。 乡亲们脸上的皱纹都仿佛舒展开了不少,见面打招呼,声音里都带着轻快。 拾穗儿每天都要到田边转上几圈,看着清澈的渠水顺着垄沟,乖乖地流进自家和赵老四家的地里,心里就跟喝了蜜一样甜。 她更是隔三差五就往赵老四家跑,把水渠里水有多清,地里庄稼绿得多快,一遍遍地讲给炕上依旧昏睡的赵老四听。 桂花婶子也说,自打通水那天老四眼皮动过那一下之后,虽然他再没别的反应,但脸色似乎不像以前那样死沉了,呼吸也好像更匀实了些。 这让拾穗儿心里更充满了希望,她觉得,只要这水一直流着,地里的收成有了指望,四叔就一定能醒过来。 陈阳和李大叔也没闲着。水渠是修好了,但后续的维护、各家用水时间的安排,都是细致活。 李大叔带着几个村干部,天天沿着渠岸巡查,生怕哪里出现渗漏或者堵塞。 陈阳则成了村里的技术顾问,谁家田里的进水口没弄好,或者水流不畅,都会来找他。看着乡亲们因为水流到田里而露出的笑脸,陈阳觉得,自己这二十多天吃的苦、受的累,都值了。 他黝黑的脸上,时常带着笑,感觉自己和这片土地,和这些淳朴的乡亲们,真正融为了一体。 然而,老天爷似乎总见不得人过几天舒坦日子。就在通水后约莫十来天的一个下午,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就变了脸。 起初,只是天边堆起了些墨黑的云团,也没人在意。 夏天嘛,雨说来就来,下点雨还能更凉快些,对庄稼也有好处。 可那云团翻滚着,聚集着,速度奇快,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驱赶着,不一会儿就铺满了大半个天空。 天色迅速暗了下来,明明是午后,却阴沉得如同傍晚。 空气也变得闷热难当,一丝风都没有,树叶子都耷拉着,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 有经验的老农开始觉得不对劲了。这云的颜色太深,黑里透着一股诡异的黄绿色,不像平常下雨的乌云。 “这云头咋这么邪性?”李大叔正和几个村民在村部商量事情,走到门口一看,心里就咯噔一下。 “怕不是要下冷子(雹子)吧?”一个上了年纪的老汉忧心忡忡地说。 这话一出,在场的人都变了脸色。冰雹!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尤其是对于刚刚缓过点劲来的庄稼来说,简直就是灭顶之灾! “快!敲锣!通知大伙儿,能往家里收的东西赶紧收!人也都躲回家去!”李大叔当机立断,声音都变了调。 立刻有人抄起铜锣,咣咣咣地敲了起来,急促的锣声瞬间传遍了整个村子,伴随着声嘶力竭的喊叫:“下冷子啦!快回家躲躲啊!” 村子里顿时乱成一团。鸡飞狗跳,大人喊,孩子哭。在田里忙活的人们,丢下手里的农具就往家跑,院子里晾晒的衣物,都被手忙脚乱地抢收进屋。 拾穗儿当时正在自家院子里喂鸡,听到锣声和喊叫,心里一紧,扔下鸡食盆就往外冲。 她首先想到的是赵老四家窗户是不是关严实了,桂花婶子一个人能不能忙过来。刚跑到村道上,一阵狂风就卷着沙石劈头盖脸地打来,吹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夹杂着零星的小颗粒,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 那颗粒打在脸上,生疼生疼的。拾穗儿心里叫声不好,这真是雹子!她用手挡着头,拼命往赵老四家跑。 还没跑到地方,真正的灾难降临了。天上的云层仿佛再也兜不住,无数白色的冰蛋子,先是米粒大小,很快变成指甲盖大,最后竟有鸡蛋甚至拳头那么大!它们密集地、凶狠地砸向大地,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 “噼里啪啦——砰砰砰!”冰雹砸在屋顶的瓦片上,发出令人心惊胆战的碎裂声;砸在树叶上,顷刻间就把枝叶打得七零八落; 砸在土路上,溅起一片泥泞;砸在水渠里,激起密集的水花。整个世界都被这恐怖的噪音笼罩了。 拾穗儿被困在了一户人家的屋檐下,根本无法前行。她眼睁睁看着,田地里那些刚刚泛绿、还没完全恢复元气的玉米苗、高粱苗,在冰雹无情的打击下,一片片地倒伏、折断,绿色的汁液混合着泥水,狼藉一地。 那条大家付出了巨大心血才修成的水渠,渠水被砸得翻腾不止,崭新的渠壁和渠底,也被大冰雹砸出了一个个小坑洼。 她的心,就像被那些冰雹狠狠砸中一样,痛得无法呼吸。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和脸上的雨水、冰水混在一起。 完了,全完了!乡亲们二十多天的拼命,刚刚燃起的希望,难道就要被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雹子,砸得粉碎吗? 陈阳和李大叔他们也躲在村部里,听着外面如同战鼓般密集的雹子声,看着窗外一片混沌的世界,每个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 李大叔拳头攥得紧紧的,指甲几乎掐进了肉里,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陈阳则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仿佛已经看到了田地里的惨状,听到了乡亲们心碎的声音。 这场猛烈的冰雹,足足持续了有一顿饭的功夫。 当雹子渐渐变小,最终停下来的时候,天地间一片死寂。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但之前的喧嚣和恐怖已经过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荒凉。 人们小心翼翼地推开家门,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满目疮痍,一片狼藉。屋顶的瓦片碎了不少,院子里积水很深,漂浮着被砸烂的树叶和残破的冰雹。 更让人揪心的是田野——原本已经显露出生机的绿色,几乎被彻底抹去,取而代之的是倒伏的、光秃秃的秸秆和一片泥泞的土黄。 那条象征着希望的水渠,虽然主体无恙,但水面漂浮着断枝残叶,渠岸两旁也是一片凌乱。 死一般的寂静之后,是压抑不住的哭声。 先是女人和孩子们忍不住抽泣起来,接着,一些汉子也蹲在地上,抱着头,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这哭声,比通水那天的欢呼更让人心碎。 拾穗儿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赵老四家的田边,看到那一片被冰雹摧毁的惨状,腿一软,差点瘫坐在泥水里。 她想起通水那天,四叔眼皮的跳动,想起桂花婶子流着泪说“地活过来了”,可现在……地好像又死了,死得比之前更彻底。 李大叔站在村口的高坡上,望着这片被冰雹蹂躏过的土地,这个硬朗的汉子,眼眶也红了。 他声音沙哑,对着茫然无措的乡亲们,也像是对自己说:“哭……哭有啥用!天灾来了,咱……咱得认!可咱金川村的人,不能就这么垮了!” 话虽这么说,但看着几乎绝收的田地,想想接下来漫长的日子,一股绝望的阴云,比刚才的雹云更加沉重地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这刚刚通水带来的希望,难道真的就这么短暂吗?接下来的日子,可该怎么过啊?李大叔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疙瘩,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第86章-田灾 雹子过后,金川村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那是一种比干旱时更让人窒息的绝望。 干旱的时候,心里总还存着一丝找水的念想,有一股跟老天爷较劲的心气儿。 可这场雹灾,来得太猛、太狠,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把大家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才盼来的一点绿色希望,砸了个稀巴烂。 雨停后,太阳勉强从云层后面钻出来,阳光惨白地照在湿漉漉的大地上,更映衬出田野的满目疮痍。 玉米和高粱的秸秆,东倒西歪地趴在泥水里,叶子被打得千疮百孔,像是被无数蝗虫啃过一样。 好些秸秆直接被拦腰砸断,露出白森森的茬口,看着就揪心。 原本已经开始拔节的秧苗,如今都软塌塌地贴在地上,裹满了泥浆,再也直不起腰来。 田垄之间,积水汇成了一个个小水洼,混着泥浆和植物的残骸,浑浊不堪。 那条新修的水渠里,水流依旧,却显得格外孤寂,它还在忠实地流淌,可它能浇灌的作物,已经所剩无几了。 村民们陆陆续续来到地头,看着自己视若性命的责任田变成了这副模样,很多人都僵立在那里,像是被抽走了魂儿。 有人蹲下身,颤抖着手,想去扶起一株倒伏的玉米苗,可手指刚一碰到,那本就脆弱的茎秆就彻底断了。 那人再也忍不住,一屁股坐在泥地里,放声痛哭起来。这哭声像是会传染,地头很快便哭声一片。 男人们的哭声低沉而压抑,像是受伤野兽的呜咽;女人们则哭得撕心裂肺,一边哭一边数落着日子的艰难,孩子的学费,来年的口粮。 孩子们被大人的悲伤感染,也吓得哇哇大哭。 拾穗儿家的地,和赵老四家的地紧挨着。她看着两家的田里几乎一模一样的惨状,心里像刀绞一样疼。 她想起和四叔一起在地里劳作的日子,想起四叔教她怎么间苗、怎么除草,想起通水时自己趴在四叔耳边报喜的情景…… 可现在,地毁了,四叔还躺在炕上不知何时能醒,这接二连三的打击,让她一个半大孩子,有些承受不住了。 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死死咬住嘴唇,才没让自己哭出声来。 她不能倒,桂花婶子还需要人支撑,这个家,现在很大程度上得靠她。 陈阳跟着李大叔,沿着水渠,一路查看灾情。越看,心情越沉重。 几乎找不到一块完好的田地。李大叔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只是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沉。 走到赵老四家地头,看到拾穗儿孤零零站在那里的身影,李大叔的脚步顿住了,他张了张嘴,想安慰几句,却发现自己喉咙发紧,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任何语言,在这样惨重的损失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村里紧急召开了村民大会。会场就设在打谷场上,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人们或蹲或坐,大多低着头,唉声叹气。李大叔站在磨盘上,看着下面一张张灰败的脸,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 “乡亲们,”他的声音嘶哑,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这场雹子,啥样……大家都看见了。咱村的庄稼……十成里去了八九成,今年秋后的收成……怕是……指望不大了。” 下面响起一片压抑的啜泣声。 李大叔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一些:“天灾无情,咱摊上了,就得认!可咱金川村的人,祖祖辈辈在这片土地上刨食吃,啥样的难处没遇到过?旱灾咱挺过来了,这雹灾,咱也得挺过去!” “咋挺过去啊?李大哥!” 一个村民带着哭腔喊道,“地里啥都没了,拿啥交公粮?拿啥换钱?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啊?” 这话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大家都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李大叔,希望能从这位主心骨这里得到一点希望。 李大叔心里也没底,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垮。“公粮的事,我去向上头反映,看能不能减免或者缓交。至于吃的……咱们想想办法。一是看看地里,还有没有能救过来一点的,仔细拾掇拾掇。二是……看看家里还有多少存粮,算计着吃。三是……” 他顿了顿,环视着众人,“咱们得想想,能不能种点别的,赶在秋霜下来之前,多少能收一点是一点!” “种别的?这时候还能种啥?种啥也来不及了啊!”有人悲观地摇头。 “是啊,季节过了,种啥都白搭!”不少人附和。 会场上弥漫着浓重的悲观情绪。李大叔知道,光靠说空话鼓劲不行,必须得有点实实在在的招数。 可他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什么立竿见影的好办法。会议最终在一片愁云惨雾中散了,大家带着更深的忧虑,各回各家。 接下来的几天,金川村被一种绝望的忙碌笼罩着。人们还是下地,但不是去侍弄庄稼,而是去清理被砸烂的秸秆,把它们抱出来,晒干,或许还能当柴火烧。 每清理出一块地,看着光秃秃的泥土,心里的窟窿就好像又大了一圈。 拾穗儿和陈阳,还有村里一些年轻人,帮着劳力弱的人家清理田地。大家默默地干着活,很少说话,气氛沉闷得可怕。 桂花婶子强打着精神,一边照顾赵老四,一边也跟着拾穗儿下地收拾。 她看着拾穗儿明显消瘦下去的脸颊和黑眼圈,心疼得直掉泪。 “穗儿,苦了你了……” 她拉着拾穗儿的手,哽咽着说。 拾穗儿摇摇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婶子,我不苦。只要咱人在,地就在,办法总比困难多。”这话她像是说给桂花婶子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 陈阳看着这一切,心急如焚。 他跑到乡里的农技站,咨询有没有晚秋能种的短平快作物。 农技站的技术员听了金川村的情况,也很同情,但翻遍了资料,也只是说可以试试种点小白菜、菠菜之类的叶菜,生长期短,但产量低,也卖不上价钱,只能说是聊胜于无,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陈阳带着这个不算好消息的消息回到村里,李大叔听了,沉默半晌,叹了口气:“有点绿叶子吃,总比光喝稀粥强。试试吧。” 可当李大叔把这个想法在村里一说,响应者却寥寥无几。 很多人觉得,费那个劲,种出那点菜,也不顶饿,白白浪费种子和力气。 更重要的是,那股心气儿,好像被那场雹子彻底砸没了。人们普遍陷入了一种听天由命的麻木状态。 望着村里日渐消沉的气氛,看着乡亲们眼中熄灭的光,李大叔和陈阳都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难道,金川村真的要被这场雹灾打垮了吗?刚刚凝聚起来的人心,就要这样散了吗?李大叔蹲在村口,望着那片劫后余生、却毫无生气的土地,眉头紧锁,烟袋锅子明灭不定,他心里有一个模糊的念头在打转,却怎么也抓不真切。他知道,必须尽快找到一条出路,否则,这个村子可能就真的缓不过来了。可出路,到底在哪里呢? 第87章-种菜 日子在绝望的沉寂中又过了几天。金川村像是一个大病未愈的人,有气无力地喘息着。 地里的烂秸秆清理得差不多了,露出大片大片褐色的泥土,在秋日显得有些刺眼的阳光下,沉默地诉说着遭受的劫难。 水渠里的水依旧日夜不停地流着,声音潺潺,却似乎失去了往日欢快的调子,反而像是在为这片受伤的土地低低呜咽。 拾穗儿每天还是坚持下地,哪怕只是在地头呆呆地站一会儿。 她看着自家和四叔家那光秃秃的田垄,心里空落落的。通水那天的热闹和喜悦,仿佛已经是很久远以前的事情了。 她有时会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泥土因为之前的雨雹和最近的清理,带着湿气,但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生机,只觉得冰凉。 陈阳也心急如焚。他帮着几户还愿意尝试的人家,撒下了一些白菜籽和菠菜籽。 种子撒进土里,却像是在进行一场明知希望渺茫的赌博。 他每天都要去看一看,盼着那嫩绿的芽能早点钻出来,给这片灰败的土地带来一点点色彩。可是,等待发芽的日子显得格外漫长。 转机,出现在一个看似平常的傍晚。 拾穗儿从地里回来,心情低落地往家走。路过村头那棵老槐树下时,看见村里年纪最大的五保户孙爷爷,正佝偻着腰,在他家院子旁边那一小块巴掌大的菜畦里忙活。 孙爷爷无儿无女,年纪大了,干不动重活,就靠着这点菜地,种点葱蒜青菜,勉强维持。 拾穗儿本来没太在意,正要走过去,却猛地停住了脚步。 她睁大了眼睛,仔细看向孙爷爷的那片小菜畦。 奇怪的是,村里其他地方都被雹子砸得一片狼藉,可孙爷爷这块小菜地,虽然也有些凌乱,但地里那些小葱、韭菜,还有几棵晚种的矮豆角,竟然大多还顽强地绿着! 尤其是那几垄韭菜,被雹子打秃了的叶子旁边,又冒出了嫩嫩的新芽! 这是怎么回事?拾穗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快步走过去,蹲在菜畦边,仔细查看。 她发现,孙爷爷的这块菜地,地势稍微高一点,而且菜畦的垄背搭得比较高,更重要的是,菜畦上面,稀疏拉拉地搭着一些旧的稻草帘子,虽然被雹子砸得有些破烂,但显然起到了一定的遮挡作用! “孙爷爷,您这菜……咋没被砸坏啊?”拾穗儿惊讶地问。 孙爷爷抬起头,用浑浊的眼睛看了看拾穗儿,又看了看自己的菜地,脸上露出一丝憨厚又带着点小得意的笑容:“嘿,穗儿来啦。砸是砸坏了些,不打紧。这菜啊,跟庄稼不一样,它泼实(生命力顽强),根在,心不死,给点阳光雨露,它就还能窜起来。你看这韭菜,割一茬长一茬,冰雹砸了头,它从根上再发新芽。” 老人朴实的话语,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拾穗儿脑中多日来的迷雾!根在,心不死!泼实!对啊,庄稼毁了,是因为它们正处在娇嫩的苗期,经不起硬砸。 可是,如果种的是像蔬菜这样生长周期短、恢复能力强的作物呢? 尤其是像韭菜、小油菜这类叶菜,它们不像玉米高粱那样需要长杆子、结大穗,它们要的是叶子,是茎秆,即使被损坏一部分,只要根还在,就能很快重新生长!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拾穗儿心里猛地窜了出来:为什么不把全村的地,都赶紧抢种上蔬菜呢? 现在距离秋霜下来,还有一段时间,完全来得及种一茬快熟的叶菜!虽然蔬菜不能当主食,但至少能解决眼前吃菜的问题,多余的或许还能拉到集上换点钱,买点粮食!总比让地这么荒着强啊! 这就像是给一个失血过多的人,先输上一点救急的液体,稳住性命再说! 拾穗儿的心怦怦直跳,激动得脸都红了。她顾不上多想,站起来就往李大叔家跑,一边跑一边喊:“李大叔!李大叔!有办法了!我有办法了!” 她气喘吁吁地冲进李大叔家院子,把正在唉声叹气的李大叔和陈阳都吓了一跳。 拾穗儿也顾不上歇气,连比划带说,把孙爷爷菜地的情况和自己的想法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 李大叔和陈阳起初是疑惑,听着听着,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尤其是陈阳,他一拍大腿:“对啊!我怎么没想到!种菜!生长期短,见效快!特别是有些耐寒的叶菜,现在种下去,赶在霜冻前肯定能收一茬!虽然不能完全解决粮食问题,但这是眼下最快能见到收益、稳住人心的办法了!” 李大叔猛地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久违的激动:“好!好个拾穗儿!你这丫头,可给咱村提了个醒啊!根在,心不死!说得好!咱金川村的人心没散,地也没死透!种菜!就这么干!” 当下,三人连夜商量起来。种什么菜?种子从哪里来?怎么组织?一家一户零散种不行,必须统一规划,形成规模,才好管理,也好往外销售。李大叔决定,明天一早就开全村大会,把这个想法告诉大家。 第二天,村民大会上,当李大叔把“弃粮种菜”的想法提出来时,下面顿时议论纷纷。有像拾穗儿一样眼前一亮的,也有将信将疑的。 “种菜?那玩意能吃饱肚子吗?” “现在种,来得及吗?别到时候菜没长成,霜下来了,白忙活一场。” “种子钱哪来?咱现在哪还有钱买种子啊?” 面对质疑,李大叔还没说话,拾穗儿站了出来。她走到人群前面,虽然有些紧张,但眼神清澈而坚定。 她没有讲大道理,而是把大家带到了孙爷爷的菜畦边,指着那一片在废墟中顽强生长的绿色,把孙爷爷那番“根在心不死”的话,又说了一遍。 看着那实实在在的绿色希望,听着拾穗儿带着真情实感的讲述,很多原本犹豫的人动摇了。 陈阳也站了出来,他通过查阅资料和向蔬系专业同学咨询向大家保证,现在抢种一茬速生叶菜,时间完全来得及,并且详细介绍了几种适合当下种植的蔬菜品种和种植要点。 李大叔看到火候差不多了,运足气力,大声说:“乡亲们!我知道大家担心啥!可咱们现在还有别的更好的路吗?让地荒着,咱们就只能干等着挨饿!种菜,是冒险,但也是眼下唯一的活路!就像拾穗儿说的,只要咱们的心不死,地就死不了!种子钱,村里先想办法垫上,算是借给大家的,等菜卖了钱再还!咱们金川村,连井都打出来了,连渠都修成了,还能被这点困难吓倒吗?咱们就拿出修渠挖井的劲头来,跟老天爷再抢一回时间!” 这番话,重新点燃了村民们眼底的光。是啊,金川村什么苦没吃过,什么难没闯过?修渠通水那么难都过来了,难道还能在种菜这事上认怂? “干!李大哥,我们听你的!” “对!种菜!总不能坐着等死!” “拾穗儿这娃说得对,根在,心不死,咱就还有希望!” 群情再次被调动起来,这一次,不再是盲目的激动,而是带着绝处求生的决心和一股不服输的韧劲。 说干就干!村里迅速统一了意见,决定集中连片种植生长周期短的小白菜、菠菜、快油菜和耐寒的韭菜。 李大叔亲自带人去乡里信用社,好说歹说,用村里的名义贷了一小笔款子,用于购买种子和必要的农资。陈阳负责技术指导,确保种植科学高效。 沉寂了没几天的田野,再次热闹起来。这一次,没有了修渠时那种号子震天的磅礴,却多了一种与时间赛跑的紧迫和专注。 人们平整土地,开沟施肥,撒播种子,每一个步骤都小心翼翼,充满了期盼。 那撒进泥土里的,不仅仅是菜籽,更是金川村人最后的希望,是不向命运低头的倔强。 拾穗儿干得格外卖力,她仿佛要把对四叔的牵挂,对未来的期盼,都倾注到脚下的土地里。 陈阳手把手地教大家怎么播种更均匀,怎么覆土更保墒。李大叔穿梭在田间地头,查看进度,解决困难。 在全体村民的共同努力下,只用了短短三四天时间,金川村大部分受损的田地,都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绿纱”——那是刚刚冒出土的、娇嫩无比的菜芽。 望着这片新绿,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雹灾之后第一次真心的、带着希望的笑容。这绿色虽然微弱,却像黑暗中的一星灯火,照亮了前路。 然而,就在大家刚刚松了一口气的时候,新的问题接踵而至。菜苗是出来了,可它们太过娇嫩,如何养护成了大问题。 浇水、间苗、除草、防虫,哪一样都不能马虎。更重要的是,天气渐渐转凉,秋霜说来就来,如何给这些娇嫩的菜苗保暖,防止它们被冻死,成了一个迫在眉睫的难题。 现有的条件如此简陋,大家想尽了土办法,比如盖稻草、搭小拱棚,但效果如何,谁心里也没底。 眼看着那些承载着全村人希望的嫩绿小苗,在秋风中微微颤抖,李大叔、陈阳和拾穗儿的心,又揪紧了。 这刚刚点燃的希望之火,能抗住即将到来的秋寒吗?他们千方百计抢种下去的蔬菜,真的能顺利长大,变成救命的粮食和钱吗?前面的困难,似乎一点也不比修渠时少。 第88章-护苗 拾穗儿攥着从银行贷来的钱换回的菜籽,指尖一遍遍摩挲着那袋沉甸甸的种子,眼里满是郑重。 灾后的金川村土地荒芜,乡亲们兜里空空,是她拉着陈阳一次次跑银行说明情况,软磨硬泡才贷到这笔钱,这些菜籽,便是全村人灾后重拾生计的全部指望。 两人领着乡亲们翻整好冻硬的土地,小心翼翼将菜籽撒进地里,每一粒种子落下,都载着众人对日子回暖的期盼。 不过几日光景,一层毛茸茸的淡绿色嫩芽便顶开了坚硬的土皮,怯生生地探出头来。 它们细弱的茎秆撑着小小的叶片,带着初生的娇嫩,星星点点铺满了菜畦,给这片饱受创伤的土地缀上了鲜活的色彩,带来了崭新的生机。 这抹单薄却倔强的绿色,在荒芜的田野里格外扎眼,比金子还要珍贵,悄悄照亮了金川村乡亲们黯淡的眼眸,也重新点燃了大家沉寂许久的心气。 平日里路过地头的人,脚步总会不自觉放慢,忍不住蹲下身,细细打量着这些嫩苗,指尖轻轻拂过微凉的叶片,脸上渐渐漾开久违的、带着真切期盼的笑容。 老人们捋着花白的胡须,眼里含着泪光,嘴里念叨着“有盼头了,总算有盼头了”;妇女们拉着家常,话语里满是对丰收的憧憬;就连孩子们也绕着田埂奔跑,时不时蹲下来看看小苗,生怕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希望。 可这新生的希望,太过娇嫩,如同初生婴儿的皮肤般脆弱,一阵稍大的风,一场突如其来的降温,都可能让它悄然夭折。 尤其是深秋的寒意日渐浓重,像一层无形的网,慢慢笼罩了整个村庄,成了悬在每个人心头的一把利剑,让人寝食难安。 白天有暖融融的太阳照着,嫩苗还能舒展叶片,尽情汲取暖意,可一到夜里,寒气便顺着夜色弥漫开来,冰冷的露水打在叶片上,那些纤细的小苗便冻得瑟瑟发抖,叶片微微蜷缩,蔫蔫的模样看着就让人心疼。 天刚蒙蒙亮,陈阳就扛着锄头来到了菜地,蹲在田埂上,轻轻捏起一片冰凉的小白菜叶子,指尖能清晰感受到叶片的瑟缩,他眉头紧紧锁着,语气沉重:“得想办法给它们保保暖,不然一场霜下来,这地里的苗就全完了,咱们这阵子的心思也都白费了,那笔贷款更是没法交代。” 这话戳中了所有人的心事,李大叔当即召集村里的乡亲们聚在田头商量对策。有经验的老人蹲在地上,捻着泥土思索片刻,缓缓开口:“最好的法子就是找些干谷草或者麦秸,薄薄盖在菜畦上,既能透气,又能挡住夜里的寒气,就像给小苗苗盖上一层暖和的被子,准能扛过这秋寒。” 可这话刚说完,大家脸上的希冀就淡了下去。金川村今年遭了严重的雹灾,地里的庄稼几乎颗粒无收,家家户户的谷草麦秸本就紧缺,一场雹子下来,仅存的一点也被砸得稀烂潮湿,根本没法用。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皱着眉沉默不语,原本燃起的希望,似乎又要被现实浇灭。 就在气氛沉闷之际,一个年轻村民忽然开口:“我知道几十里外的柳林村,他们那边今年没遭雹灾,庄稼收成不错,家里的谷草麦秸肯定有富余,说不定能讨些或者买些回来。” “几十里地啊……” 李大叔捻着胡须沉吟,声音里满是顾虑。 这段路全是坑洼不平的土路,崎岖难行,一来一回就得耗费一整天,要去讨要或购买,再靠人挑车拉运回来,不仅费时费力,对大家来说也是不小的考验,毕竟灾后大家的身子骨本就虚弱,哪经得起这般折腾。 “我去!” 话音刚落,拾穗儿就第一个站了出来,她眼神坚定,语气掷地有声,“这些苗是咱们贷了钱才种出来的,绝不能让它们冻坏,再远再累我都不怕,多一个人多一份力,早一天把草料运回来,小苗就多一分保障。” “我也去!” 陈阳紧接着站到拾穗儿身边,看着众人说道,“我年轻力壮,扛得住,多个人也能多帮衬着点,路上能快些。” 有了两人带头,村里的青壮劳力也都纷纷响应,主动报名加入,一支临时的“讨草队”很快就组建完成。 第二天天还没亮,天刚蒙蒙亮,带着些许凉意的晨雾笼罩着村庄,“讨草队”的众人就背着干粮,推着独轮车、拉着板车,踏着晨露踏上了去往柳林村的路。 几十里的土路坑坑洼洼,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一路颠簸不停。 太阳渐渐升高,毒辣的阳光晒得人额头冒汗,汗水顺着脸颊滑落,浸湿了衣衫,贴在身上黏腻难受; 到了午后,又刮起了风,尘土飞扬,迷得人睁不开眼睛。 众人咬着牙赶路,累了就停下歇片刻,喝口水、啃两口干粮,又接着往前赶。 好不容易到了柳林村,大家说明来意后,柳林村的乡亲们很是热情,得知金川村遭了灾还贷款种庄稼过日子,纷纷愿意伸出援手,有的主动拿出富余的谷草麦秸,有的只收了一点点钱就给了满满一车草料。 装好草料后,众人来不及多歇,又急匆匆往回赶,直到天色擦黑,才总算回到了金川村。 每个人回来时都累得筋疲力尽,肩膀被车绳勒出了一道深红的印子,一碰就疼,脚底磨出了大大小小的水泡,走路都一瘸一拐,脸上满是疲惫,可当看到车上堆得高高的、金灿灿的干爽谷草时,所有人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了,这些草料,就是保住菜苗的希望,也是守住贷款换来的生计盼头。 草料运回来后,更细致的活儿还在后头。拾穗儿带着村里的妇女和老人,早早来到地里,大家分工合作,有的坐在田埂上把杂乱的谷草捋顺,剔除里面的杂质,有的小心翼翼地把捋好的谷草搬到菜畦边,薄薄地铺在垄沟间。 铺草的时候,大家都格外小心,手指轻轻把谷草展开,既要盖住幼苗的根部起到保暖作用,又不敢铺得太厚,生怕压坏了娇嫩的小苗。 大家弯着腰,一遍遍调整着谷草的厚度,一干就是大半天,腰弯得酸痛难忍,直起身时都要扶着腰慢慢活动半天才能缓过来,手指也被粗糙的谷草磨得发红,可没有一个人抱怨,眼里满是认真,只想把这些脆弱的小苗好好护住。 铺好了草料,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深秋的夜晚寒气刺骨,稍有不慎,菜苗还是难逃冻害,夜里的守护便成了重中之重。 拾穗儿和陈阳主动承担起了夜间巡查田地的任务,让其他乡亲们能好好休息,养足精神应对白天的农活。 每天晚饭后,夜色渐渐浓稠,两人就提着马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广阔的田野。深秋的夜晚格外寂静,寒风呼啸着穿过田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一样割得生疼,马灯昏黄的光晕在黑暗中轻轻摇曳,只能勉强照亮脚下一小块地儿,四周都是沉沉的黑暗,只有风声在耳边作响。 他们沿着菜畦,一垄一垄仔细查看,时不时蹲下身,用冻得发凉的手轻轻触摸菜叶,感受着叶片的温度,判断是否受了寒。 发现哪处的谷草被风吹得零散、盖得薄了,就赶紧从带来的草捆里抽出一些,小心翼翼地添铺好; 发现哪处地势低洼积了露水,就赶紧用手扒开土沟,把积水疏通出去,生怕寒气滞留冻伤苗根。 拾穗儿裹紧了身上单薄的衣衫,寒风还是顺着领口、袖口钻进来,冻得她浑身打哆嗦,牙齿都忍不住轻轻打颤。 陈阳看她冻得厉害,连忙把自己身上厚实些的外衣脱下来,轻轻披在她肩上,还细心地拉了拉衣襟,遮住漏风的地方。 “陈阳哥,你把衣服给我,你自己不冷吗?” 拾穗儿拢了拢身上的外衣,衣服上还带着陈阳的体温,暖意慢慢裹住身体,可她看着陈阳只穿一件单衣的模样,心里满是过意不去。 “我身体壮实,抗冻,没事的。” 陈阳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对着拾穗儿呵呵一笑,试图掩饰身上的寒意,可他冻得发紫的嘴唇和微微发抖的身子,还是暴露了他的寒冷。 夜里的巡查安静又漫长,两人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都只是默默地沿着菜畦走着、检查着,借着马灯微弱的光芒,守护着这片承载着全村希望的绿色。 寂静的夜里,只有呼啸的风声、脚下踩过枯草的沙沙声,以及偶尔两人轻声的叮嘱。 有时候累得实在走不动了,他们就找个背风的田埂坐下歇一会儿,马灯放在旁边,昏黄的光映着彼此疲惫却坚定的脸庞。 拾穗儿会望着黑暗中依稀可见的村庄轮廓,想起为贷款奔波的日夜,心里默默念叨:“一定要护住这些苗,不能辜负大家的信任,咱们贷着钱也要把日子过好,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陈阳则常常侧头看着拾穗儿,灯光下,她的侧脸显得格外认真,眼里满是对未来的期盼和守护菜苗的坚定,这个看似柔弱的姑娘,身体里却蕴藏着如此巨大的坚韧和力量,让他心里充满了敬佩,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情愫,在寂静的夜里悄悄蔓延。 每次巡查都要到后半夜,估摸着夜色最深、寒气最重的时刻过去了,菜苗不会再受严重冻害,两人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互相搀扶着往村里走。 回到村里时,他们的裤腿早已被浓重的夜露打湿,紧紧贴在腿上,带着刺骨的凉意,鞋子上沾满了湿漉漉的泥巴,沉重又冰冷,脸上满是掩不住的倦容,眼底布满红血丝,可每当想起地里安然无恙的菜苗,两人眼神里就会透出守护希望带来的踏实和光亮,一身的疲惫似乎也减轻了不少。 日复一日,无论是寒风凛冽的夜晚,还是露水浓重的凌晨,拾穗儿和陈阳的巡查从未间断,乡亲们也常常轮流过来帮忙,有的白天帮忙除草,有的夜里过来替换两人歇一歇。 在大家的精心呵护下,那些娇嫩的菜苗,竟然真的顽强地挺过了一个又一个寒冷的夜晚,叶片一天天舒展变大,颜色也从最初的淡绿渐渐转为鲜亮的翠绿,在秋日稀薄却温暖的阳光下,舒展着枝叶,焕发出勃勃生机,一眼望去,满畦的翠绿长势喜人,让人满心欢喜。 看着菜苗安然无恙地一天天长大,之前所有的奔波劳累、寒夜坚守,都化作了心底的甘甜,乡亲们路过菜地时,脸上的笑容越发真切,眼里的期盼也越发浓厚,这片菜地,成了大家心里最踏实的慰藉,也是偿还贷款、改善生活的底气。 然而,护住了菜苗,只是闯过了灾后种粮的第一关,接下来的路还有很长。菜苗要茁壮成长,浇水、施肥、除草一样都不能松懈,每一项农活都得细心照料; 而且,眼看着地里的菜一天天长成,很快就能收获,可这么多菜该怎么分配才能让家家户户都满意? 除了自家吃,多余的菜又该怎么卖出去,换成活钱偿还贷款、补贴家用?这些实实在在的问题,又成了摆在拾穗儿、陈阳和所有乡亲们面前的新难题。 每当夜里巡查归来,两人站在田埂上,望着这片日益葱茏的菜地,看着在月光下静静生长的菜苗,都会忍不住陷入沉思,心里默默盘算着下一步的计划。 这一畦畦长势喜人的青菜,能否顺利长成丰收的果实,变成乡亲们碗里新鲜的粮食,变成兜里实实在在的活钱,支撑着大家偿还贷款、熬过难关,慢慢把日子过好呢?所有人都在心里期盼着,也在悄悄积蓄着力量,准备迎接接下来的挑战。 第89章-丰收 日子在朝暮更迭的期盼与实打实的辛劳中悄悄滑过,从抢种下那批承载着全村希望的菜籽算起,转眼已近五十个日夜。 深秋的天愈发澄澈,高远的苍穹像被水洗过一般,干净得没有一丝杂云,温和的阳光褪去了夏日的灼热,轻柔地洒在金川村的每一寸土地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 谁也不曾想,昔日遭了雹灾、满目疮痍的田野,如今早已换了人间。 往日里裸露的褐色土块被层层绿意覆盖,那片鲜活的绿从田埂这头铺展到那头,一眼望不到边,风一吹便漾起细碎的涟漪,满是蓬勃的生机,看得人心里格外敞亮。 地里的蔬菜都铆足了劲生长,长势喜人得很。小白菜棵棵长得敦敦实实,肥厚的嫩绿叶片舒展开来,像一朵朵精心雕琢的小花,挨挨挤挤地簇拥在一起; 菠菜挺着重实的茎秆,墨绿的阔叶舒展着,透着一股子精神抖擞的劲儿,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 油菜也蹿到了一拃多高,茎秆挺拔,叶片鲜绿,连片的翠绿在田间铺陈开来,一眼望去满眼清爽; 尤其是那几畦韭菜,先前割过一茬后,新抽的叶片愈发鲜嫩粗壮,叶尖带着淡淡的嫩黄,看着就惹人喜爱。 整个田野仿佛被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绿色绒毯,秋风拂过,裹挟着清新的泥土气息与蔬菜的清甜,漫在空气中,深吸一口,满是自然的鲜活味道。 这般实打实的丰收景致,让沉寂了许久的金川村彻底沸腾起来。乡亲们每日总要往地里跑上好几趟,哪怕只是站在田埂上望一望,心里也觉得踏实。 指尖轻轻抚过亲手栽种、日夜呵护的蔬菜,感受着叶片的厚实与鲜嫩,往日里因灾害压在心头的阴霾尽数散去,眼角眉梢都漾着藏不住的笑意,那笑容里满是喜悦,更有失而复得的珍视。 孩子们也格外欢喜,三三两两在田埂上追逐嬉戏,清脆的笑声随着秋风飘向远方,偶尔停下脚步,蹲在田边好奇地打量着地里的蔬菜,小手轻轻碰一下叶片又赶紧缩回,生怕碰坏了这来之不易的收成。 空气中满是实打实的喜悦,这抹浓得化不开的绿,不仅稳稳撑起了大家填饱肚子的希望,更像一剂良药,悄悄抚平了灾害留给每个人心中的创伤,让日子重新有了奔头。 “真没想到啊,竟能长得这么好!” 李大叔蹲在地头,粗糙的掌心轻轻摩挲着一棵饱满的小白菜,指腹感受着叶片的温润与厚实,语气里满是感慨,眼眶微微发热,“这可是咱金川村人,凭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硬生生从老天爷嘴里抢回来的收成啊!不容易,真是太不容易了!” 简单的话语道出了所有人的心声,围在一旁的乡亲们纷纷点头附和,眼里满是欣慰与动容。 从贷款买籽、翻土播种,到寒夜护苗、浇水除草,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艰难,如今总算盼来了丰收,所有的辛苦都有了最好的回报。 收割的日子定下来后,全村人都盼着这一天。这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天边才泛起一抹淡淡的鱼肚白,带着些许凉意的晨雾还未完全散去,全村的男女老少便早早齐聚地头,人人脸上都洋溢着掩不住的收获喜悦,手里或是攥着磨得锃亮的镰刀,或是提着结实的铲子,或是挎着沉甸甸的筐篓,热闹得像是过年一般,每个人都劲头十足,等着好好收割这份来之不易的成果。 在李大叔的统一安排下,大家按着事先划分好的区域,有条不紊地开始了收割。 妇女和老人们手脚麻利,专注地弯腰收割,指尖灵巧地捋过蔬菜的茎秆,镰刀轻轻一割,一棵水灵的蔬菜便顺势倒下,紧接着便细心地剔除泛黄、破损的叶片,将鲜嫩完好的蔬菜整齐地码进筐中,每一个动作都透着珍视; 青壮年们则更显利落,扛起装满蔬菜的筐篓稳稳前行,或是两人一组抬着大竹筐,脚步沉稳地将蔬菜运到村口的打谷场上,汗水顺着额头滑落,浸湿了衣衫,却没人停下歇息,脸上始终带着满满的干劲。 不多时,空旷的打谷场上便堆起了一座座绿色的小山,小白菜的嫩绿、菠菜的墨绿、快油菜的鲜绿交织在一起,格外惹眼。 温暖的阳光渐渐升高,洒在鲜嫩的菜叶上,水珠折射出细碎的光,泛着诱人的光泽,看着这满场的收成,每个人的心里都格外踏实欢喜,空气中满是丰收的甜蜜气息。 拾穗儿穿梭在田间,干得格外起劲,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泥土里,她也顾不上抬手擦拭,只是埋头麻利地收割着蔬菜。 望着眼前这满田的翠绿、打谷场上堆积的收成,想起这些日子的奔波与坚守,她心里甜丝丝的,所有的疲惫都烟消云散。 她特意在忙碌间隙挑出些最嫩的小白菜和菠菜,小心翼翼地用干净的布包好放在一旁,心里惦记着家里的桂花婶子和卧病在床的四叔,想着带回去让他们也尝尝鲜,沾沾这丰收的喜气,让他们也高兴高兴。 大伙儿从清晨忙到正午,太阳渐渐升到头顶,地里的蔬菜总算尽数收割完毕,整整齐齐堆在了打谷场上。 望着这满场的收成,大家脸上的笑容越发真切,可欢喜过后,一个现实的问题悄悄压在了拾穗儿和陈阳心头——这么多蔬菜,除了按户按人口分给乡亲们自家食用,剩下的数量不少,若放着容易蔫坏,得想办法卖出去换成钱,才能帮大伙儿补贴家用、置办过冬和来年耕种的物资,真正让这份丰收派上用场。 傍晚歇下时,拾穗儿坐在田埂上望着满场的蔬菜发呆,陈阳走过来挨着她坐下,两人聊着这段日子的辛苦,说着村里的近况,不知不觉就提起了眼下蔬菜销路的难题。 聊着聊着,拾穗儿忽然想起了两人的老师张教授,平日里他们常和张教授联系,彼此熟络得很,张教授见识广、人脉足,或许能有办法。 没多想,她便和陈阳商量着给张教授打个电话,权当唠家常说说村里的事。 第二天一早,陈阳便去了乡里的邮电所,拨通了张教授的电话。 电话接通后,他先是问候了老师,接着便随口说起了金川村灾后种菜的始末,从贷款播种到寒夜护苗,再到如今丰收却愁着处置剩余蔬菜的情况,一一细细道来。 张教授听着电话那头的讲述,得知两个学生带着乡亲们顶着困难种出了满田蔬菜,既欣慰又心疼,没等陈阳提及求助,便主动开口说道:“你们种的这些蔬菜没打农药、没施化肥,都是实打实的有机菜,品质肯定好。我来想办法帮你们对接销路,联系下学校后勤,看看能不能供应给学校,让你们的学弟们、学妹们都吃上这份新鲜有机的蔬菜,也能帮乡亲们把菜换成实在的收入。” 挂了电话,陈阳一路快步赶回村里,迫不及待地把张教授愿意帮忙的消息告诉了拾穗儿和乡亲们。 大伙儿一听,脸上瞬间绽开了笑容,先前压在心头的焦虑一扫而空,眼里满是光亮与期待。 只是心里仍悄悄揣着一丝忐忑,这么多鲜嫩的蔬菜,能不能顺利对接上学校的需求,顺顺利利运过去卖个好价钱,真正帮着大伙儿把日子往稳当里过,所有人都默默盼着这桩事能成,让这份来之不易的丰收,真正变成日子变好的底气。 第90章-卖菜 天刚蒙蒙亮,天边凝着层淡淡的薄雾,寒意浸得人骨头缝发紧,拾穗儿和陈阳就各挑着两大筐新鲜蔬菜,踏着晨露往镇上去了。 筐子沉得压弯了扁担,磨得肩头生疼,两人脚步匆匆,心里揣着全村人的指望,只盼着能把这些凝结着汗水的菜卖出去,解了村里的燃眉之急。 镇上的集市不算小,可摆摊卖菜的农户挤得满满当当,吆喝声此起彼伏。 两人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放下担子,刚把蔬菜摆开,就有路过的人驻足打量,可一听报价,都摇着头走开了——镇上菜摊多,别家蔬菜要么价格更低,要么是常年摆摊的老主顾多,他们这外来的新鲜面孔,再加上带着露水的蔬菜看着虽好,却没多少人愿意买单。 从清晨守到日头偏午,筐里的菜没卖掉多少,偶尔有人买,也只挑拣几棵,给的价钱压得极低。 日头渐渐烈了,晒得两人脸颊发烫,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浸湿了衣衫,挑来的水喝得见了底,喉咙干得发紧。 拾穗儿蹲在筐边,轻轻拢了拢被晒得发蔫的菜叶,眼里满是焦急,指尖攥得发白:“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再卖不掉,这些菜就要坏了,乡亲们的辛苦就白费了。” 陈阳站在一旁,望着来往的人群,眉头拧得紧紧的,心里又急又沉。 他来回踱了几步,咬了咬牙:“拾穗儿,你在这儿守着,我再去镇上的饭馆、小卖部问问,看看能不能批量卖给他们。” 说罢,他挑着半筐菜,挨家挨户上门询问,可要么被直接拒绝,要么说已经有固定供货的农户,跑了大半个镇子,腿都酸了,也没谈成一家,回来时筐里的菜没少多少,脸上满是挫败。 日头西斜的时候,两人挑去的菜还剩大半,筐子依旧沉得压人,可两人的脚步却没了清晨的急切,只剩沉重。 往村里走的路上,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一路沉默,只听得见扁担咯吱作响,心里的焦虑像块石头,越压越沉。 回到村里,乡亲们围上来打听情况,见两人落寞的神情,便知卖菜不顺,脸上的期盼渐渐淡了,一个个唉声叹气,原本燃起的希望又沉了下去。 夜里,拾穗儿和陈阳坐在李大叔家,对着桌上的油灯愁眉不展。 李大叔抽着旱烟,烟丝燃了又灭,叹着气说:“镇上销路窄,这可咋整啊?” 陈阳攥着拳头,忽然想起远在北京的张教授,眼里闪过一丝光亮:“拾穗儿,李大叔,我想到个人,或许能帮上忙——咱们的母校京科大学的张教授,他一直疼惜咱们,或许能想想办法。” 拾穗儿眼睛一亮,随即又暗了下去:“可咱们离北京那么远,就怕麻烦教授,也不知能不能成。” “眼下实在没别的法子了,只能试试。”陈阳咬了咬牙,打定主意第二天一早就去乡里邮电所给张教授打电话。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透,陈阳就揣着全村人的期盼,脚步匆匆往乡里赶。 寒意浸着清晨的空气,他却走得浑身发热,心里又急又忐忑,既怕去晚了耽误打电话,更怕开口求助被拒绝,辜负了乡亲们最后的指望。 好不容易赶到乡里的邮电所,值守的工作人员刚打开门,陈阳连忙上前说明来意,攥着话筒的手心沁出细汗,指尖微颤地拨通了张教授办公室的电话。 铃声一遍遍敲在心头,每多响一声,他的心跳就沉一分,直到那熟悉又温和的声音传来,悬着的心才稍稍稳了些:“张教授,我是陈阳,还有拾穗儿。” 听到两个学生的名字,张教授的声音瞬间添了几分暖意:“阳子,好久没联系,你们在村里还好吗?” “教授,我们还好,就是村里遇上了难处,实在没办法了,想请您帮帮忙……” 陈阳定了定神,把金川村遭雹灾、田地绝收,他和拾穗儿回村牵头带乡亲贷款抢种蔬菜,如今丰收却难销,去镇上卖菜屡屡碰壁的困境,细细讲了一遍。 他说着乡亲们寒夜护苗、日夜耕耘的艰辛,说着去镇上卖菜时的窘迫,字字句句都带着无奈与急切,既盼着恩师能伸出援手,又怕这份求助太过唐突。 电话那头的张教授静静听着,偶尔插话询问蔬菜品种、长势,语气里满是关切,待陈阳说完,他当即沉声道:“好孩子们,你们和乡亲们的辛苦不能白费!放心,这事我来想办法,一定帮你们把菜卖出去!” 张教授说,京科大学师生众多,食堂每日蔬菜需求量极大,眼下正是储备过冬食材的时候,需求比往常更旺,他这就联系学校后勤处,争取让学校食堂收购这批蔬菜。 “你们种的是纯天然蔬菜,品质肯定靠谱,母校帮自己学生,也是帮乡亲们,后勤处那边肯定愿意支持!” 张教授的声音坚定又温和,瞬间驱散了陈阳心里的焦虑。 挂掉电话的那一刻,陈阳激动得眼眶发热,转身就往村里狂奔,脚步轻快如飞,嘴里不停念叨着“有希望了!教授愿意帮咱们!”,恨不得立刻把这个好消息送到每个人耳边。 回到村里,他第一时间找到拾穗儿和李大叔,把通话的情形一五一十说完,拾穗儿眼里瞬间泛起光亮,多日的愁云尽数消散,李大叔也喜不自胜,连连说着“有盼头了!” 消息传开,村里的乡亲们又重新燃起希望,日日盼着好消息。不过两天,乡里邮电所就来通知,说张教授打来了电话。 李大叔带着拾穗儿和陈阳急匆匆赶去,拾穗儿握着话筒,声音里满是感激:“张教授。” 电话那头,张教授的语气格外爽朗:“拾穗儿、阳子,告诉乡亲们,成了!学校后勤处决定全部收购这批蔬菜,按市场批发最高价算,明天一早就派卡车去村里拉菜!” “太谢谢您了张教授!谢谢母校!” 拾穗儿的声音带着哽咽,身旁的陈阳和李大叔也不停说着感谢,眼眶都红了。 挂掉电话,三人快步回村报喜,一路上逢人就说“母校要收咱们的菜了”,乡亲们的欢呼声此起彼伏,整个村子都浸在久旱逢甘霖的欢喜里。 第二天上午,两辆印着“京科大学”字样的中型卡车,稳稳沿着崎岖土路开进了金川村。 乡亲们全都涌到村口迎接,孩子们围着卡车跑跳雀跃,伸手摸着车身上熟悉的校徽,眼里满是新奇与自豪。 后勤处的负责人带着工作人员下车,见打谷场上堆积如山的新鲜蔬菜,笑着对拾穗儿和陈阳说:“你们回村带乡亲干事,有担当,是京科的骄傲!母校肯定全力支持,这菜品质好,我们收得放心!” 不用动员,乡亲们自发围上来帮忙装车。拾穗儿带着妇女们蹲在一旁,仔细打理蔬菜,剔除枯叶、擦去泥土,码得整整齐齐;陈阳和青壮年们装箱、过秤、抬车,分工有序,热火朝天。 汗水浸湿了衣衫,却没人喊累,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满满的干劲,眼里闪着期盼的光。 忙活大半天,所有蔬菜都稳稳装上卡车。结算时,后勤处负责人把厚厚一沓崭新的钞票递到李大叔手里,拍了拍拾穗儿和陈阳的肩膀:“好好干,母校永远是你们的后盾!”打谷场上瞬间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沓钱上——这是卖菜的收入,是全村人的活命钱,是母校的支持,更是日子向好的希望,每一张都重逾千斤。 李大叔攥着钱,手微微发颤,转身面向乡亲们,高高举起钞票,声音哽咽却格外响亮:“乡亲们!菜卖出去了!多亏了拾穗儿、陈阳,多亏了他们的母校京科大学!咱们的辛苦没白费,金川村有救了!” “太好了!谢谢母校!谢谢拾穗儿、陈阳!” 震天的欢呼声响彻村庄,乡亲们笑着相拥,不少人红了眼眶,泪水里藏着过往的艰辛,更藏着满满的喜悦与对未来的期盼。 卡车开动前,司机拿出一封张教授的亲笔信递给拾穗儿。 信里,张教授欣慰于两人回村创业的担当,赞扬了乡亲们的韧劲,承诺学校后续会在农业技术上持续支持,帮村里规划种植、提升产量;还叮嘱他俩踏实干事的同时别丢了学习,母校永远为他们敞开大门。 拾穗儿紧紧攥着信,眼泪滑落脸颊,心里满是温暖与力量。 这笔卖菜的钱解了燃眉之急,而母校的支持、恩师的牵挂,更让她和陈阳坚定了好好干的决心。 望着远去的卡车,两人相视一笑,眼里满是笃定——有母校撑腰,有乡亲同心,再难的路也能走下去。 只是,这凝聚着全村心血与母校期盼的“活命钱”,要如何规划才能让全村安稳过冬,既解当下困境,又为来年创业铺路,成了李大叔、拾穗儿和陈阳心头最沉甸甸的牵挂,也刻在了每个乡亲的心上。 第91章-买粮 卖菜换来的那厚厚几沓钞票,被拾穗儿用干净的粗布细细裹了三层,指尖反复摩挲着布包上细密的纹路,掌心能清晰感受到钞票叠压的厚重质感,连带着心口也沉了沉。 她将裹得严实的布包小心放进贴身缝好的布袋里,指尖用力系紧两道绳结,紧紧贴在胸口,那温热的触感透过粗布传来,既沉甸甸压着心,又莫名生出一股必须把事办妥帖的笃定,这钱得花在刀刃上,才对得起所有人的付出。 怎么精细规划这笔钱,让每一分都用在最要紧的地方,成了拾穗儿心头刻不容缓的事。 当天傍晚,她就去请了李大叔、村里几位德高望重的年长老人,还有平日里热心帮衬邻里的桂花婶子来家里商议,小土屋的炕桌旁围坐一圈,桌上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烛火轻轻跳动着,映着每个人凝重又期盼的脸,大伙儿都静坐着,等着听拾穗儿拿主意,也想说说自己心里的盘算。 拾穗儿先清了清嗓子,语气沉稳又恳切,目光扫过在座的长辈:“叔伯婶子们,这钱是大伙儿一起流血流汗拼出来的,关乎着每家每户能不能安稳过冬,还得提前为明年开春种地做打算,半点马虎不得,得咱们一起好好盘算清楚。 我先说说我的想法,大家要是有别的建议尽管开口,咱们商量着来,务必让每一分钱都花得值当。” 她说着,指尖轻轻在炕桌上点了点,条理清晰地往下说:“首先,这笔钱的大头得用来买粮食。今年遭了雹灾,地里绝收,各家各户的口粮早就见底了,眼瞅着天越来越冷,入冬后更是难寻吃食,吃饱肚子才是最要紧的事。咱们先按村里每家的人口数,分够一整个冬天的大米和面粉,绝不能让村里任何人饿肚子,这是底线。” 话音刚落,李大叔就重重点头附和,手里夹着的旱烟杆在桌上轻轻磕了磕:“拾穗儿说得在理,民以食为天,吃饱饭才是根本,粮食的事必须放在头一位,这钱得先紧着粮食花。” 坐在一旁的桂花婶子也跟着补充,手里的针线活下意识停了下来:“除了大米白面,还得买点油盐酱醋这些调味品,村里家家户户的坛坛罐罐早就空了,没这些东西,就算有粮食,粗茶淡饭也难咽下去,这些最基本的吃食物件得一并备上,日子也能过得顺口些。”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轻轻叹了口气,眉头微微皱着,语气带着担忧:“还有过冬的煤炭,往年这村子冬天就冷得难熬,屋里屋外一个温度,今年怕是会更寒,村里的老人和孩子身子弱,根本扛不住冻,哪怕少买些,也得让大伙儿能烧炕取暖,总不能冻着过日子。” 陈阳也坐在角落轻声提议,眼神里满是考量:“明年开春还得接着种地,这才是长久的法子,种子和化肥也得提前留些钱预备着,等开春再着急买,要么赶不上农时,要么容易买到掺假的次品,提前筹划着才稳妥,也能少花些冤枉钱。”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细细说着该顾及到的地方,从吃食到取暖,从当下过冬到来年耕种,每一句都透着对日子的真切盘算,拾穗儿都坐在一旁认真听着,时不时点头应和,随手拿起炕桌上的草纸和炭笔,把大伙儿说的要点一一记下来,字迹虽算不上工整,却写得密密麻麻,生怕落下任何一件要紧事。 等众人说得差不多了,她拢了拢思路,拿起草纸,语气坚定地拍板:“大家说的这些都在理,每一样都得考虑到。粮食占大头,按人口足额分配;油盐酱醋按户匀配,保证每家都够用;煤炭优先分给老人和孩子多的人家,剩下的再按需求慢慢分;种子和化肥留足必要的份额,不能耽误明年种地;最后剩下的一点钱,再匀出来些,给村里几户特别困难的人家添点补贴,帮他们多置办些过冬的物件。” 她顿了顿,指着草纸上盘算好的数目,轻声补充:“我大致算了算,这样分配下来,这笔钱刚够周转,半点富余都没有,所以每一笔开支都得精打细算,买东西的时候仔细比对,不能浪费一分钱,也不能多花一分冤枉钱。” 众人看着她条理分明的安排,又想着这分配既顾全了全村的大局,又特意体恤了村里的困难人家,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没有半点偏颇,都连连点头认可,眼里满是信任:“拾穗儿想得周到,方方面面都顾及到了,就按你说的来!”“有你这么细心的孩子做主,我们都放心!”“是啊,这钱交给你安排,准保能花在刀刃上。” 开支方案定下来了,接下来最关键的就是去县城采购物资。要带着全村的活命钱出门,路途又远又崎岖,还得把沉甸甸的粮食物资安全运回来,风险不小,必须找靠谱又有经验的人同行,才能让人放心。 陈阳当即站起身,语气笃定地说:“拾穗儿,我去采购吧,再喊上石锁搭伴。石锁常年跑县城拉货,熟路又沉稳,做事靠谱,他家那台旧拖拉机也能拉货,我俩互相照应着,路上多留意些,肯定能把东西安安全全拉回来。” 坐在一旁的石锁也跟着应声,拍了拍胸脯保证:“没问题,我跟着一起去,一定把钱看好,一分都不会出差错,把物资也拉得稳稳妥妥的,绝不辜负你和大伙儿的指望。” 拾穗儿看着两人恳切又坚定的模样,眼神里满是信任,又细细叮嘱了一遍,生怕有遗漏:“路上一定要多加小心,钱你们分着贴身放好,各自藏在隐秘的地方,千万别大意;开拖拉机慢点开,山路坑坑洼洼的不好走,遇上陡坡慢些爬,安全第一;买东西的时候仔细挑,粮食要选新鲜的,摸着手感干爽、没有霉味的,煤炭要挑耐烧的,别买碎渣多的,每样东西都多问几家比价,别花冤枉钱。早去早回,大伙儿都在家等着你们呢。” 两人重重点头,语气郑重:“你放心,准保把事办妥帖,平安把东西拉回来。” 第二天凌晨,天还没亮透,天边只泛起一丝极淡的鱼肚白,厚重的寒雾裹着刺骨的冷气浸得人骨头缝都发僵,路边的草叶上都结着薄薄的白霜,陈阳和石锁就已经收拾妥当。 拾穗儿特意起了大早,亲自把那包沉甸甸的钱交到两人手里,又反复叮嘱了几句路上的注意事项,才和闻讯赶来的乡亲们一起到村口送行。 看着拖拉机的尾灯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渐渐远去,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山路的拐角处,拾穗儿还站在原地久久没动,心里既盼着他们能早点归来,又忍不住时时刻刻牵挂着路上的安危,手心攥得紧紧的,指尖都泛了白。 这一整天,村里的人都心神不宁,哪怕手里干着活,心思也不在上面,总忍不住时不时往村口的方向张望,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议论着采购的事,猜测着他们有没有顺利到县城,东西买得怎么样了,会不会遇上什么麻烦。 拾穗儿更是坐立难安,在村里来回走动,一会儿帮桂花婶子收拾家务转移注意力,一会儿又忍不住走到村口眺望,耳朵时刻竖着听外面的动静,心里一遍遍默默祈祷着他们能平安顺利,早点把物资拉回来。 直到傍晚时分,夕阳渐渐沉下山坡,天边染着淡淡的橘红色晚霞,村外终于传来了熟悉的拖拉机“突突突”的声响,比去时更显沉重,一听就载满了沉甸甸的东西! “回来了!回来了!他们回来啦!” 村里的孩子们最先反应过来,欢呼着往村口的方向跑,原本散落在村里各处的乡亲们也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涌向村口,脸上满是急切与期盼。 只见那台旧拖拉机慢悠悠地开了过来,车斗里堆得满满当当,鼓鼓囊囊的麻袋整齐地摞得老高,不用问也知道里面装的是大米和面粉,麻袋旁边放着成桶的食用油、成袋的食盐和酱油,还有几筐沉甸甸的煤炭,黑亮的煤块透着实在的分量,车底盘被压得几乎贴住地面,每走一步都显得格外费力。 陈阳和石锁坐在车头,浑身沾着尘土,脸上满是掩饰不住的疲惫,眼窝微微凹陷,额头上还挂着未干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可两人的眼神里却透着完成任务的轻松与喜悦,嘴角也带着浅浅的笑意。 “拾穗儿,大伙儿,买到了!都按你交代的买齐了,一样都没落下!” 刚停稳拖拉机,陈阳就迫不及待跳下车,朝着人群大声喊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沙哑,却满是兴奋。 人群瞬间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大家纷纷围上前,围着拖拉机细细打量着车上实实在在的粮食和物资,伸手轻轻拍了拍鼓鼓的麻袋,感受着有粮的分量,心里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脸上都漾起了踏实又真切的笑容。 有了这些东西,这个寒冷又艰难的冬天,总算有了安稳过日子的盼头,不用再担心饿肚子、受冻了。 拾穗儿快步走上前,先是细细看了看满车的物资,确认一样都没少,又转头看向疲惫不堪的两人,眼里满是感激,声音温和:“辛苦你们了,一路奔波受累,平安回来就好,东西齐了比啥都强。” 随后,拾穗儿按照之前定好的分配方案,牵头组织大伙儿分粮分物。 她和李大叔一起,拿着事先统计好的各家人口数和困难情况清单,一一清点核对,让几位细心的大婶帮忙,把米、面、油、盐按份分好,装在各家带来的布袋和筐子里,煤炭则让青壮年们帮忙,优先送到村里老人和孩子多的人家,再挨家挨户送剩下的,每一笔都算得清清楚楚,分得分明又公道,没有半点偏差。 乡亲们排着整齐的队伍,陆续领到属于自家的物资,手里捧着白花花的大米、沉甸甸的面粉,怀里抱着油桶盐袋,闻着空气中淡淡的米香和油盐的烟火气,脸上都洋溢着踏实又感激的笑容,看向拾穗儿的眼神里满是认可,不住地对着她道谢:“拾穗儿,多亏了你把钱花得明白,考虑得周全,让咱们能安安稳稳过冬,真是太谢谢你了!” “是啊,有你领着咱们,日子总算有盼头了,这冬天再也不用愁了。” 拾穗儿家也分到了一份物资,她提着沉甸甸的米面回到家,小心翼翼地把大米倒进家里空荡荡的米缸里,白花花的米粒顺着指尖滑落,发出细碎的声响,淡淡的米香慢慢漫开来,填满了小小的土屋。 她走到炕边,轻声对躺着休息的赵老四说:“四叔,你闻闻,咱家有粮食了,今年冬天饿不着了。你好好养着身子,快点好起来,等你精神好些,我给你做热腾腾的白面馍馍吃,还能给你做菠菜鸡蛋汤,补补身子。” 赵老四轻轻点了点头,眼里泛起湿润的光泽,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句沙哑的“好,好”,心里满是感激与踏实。 看着眼前领到物资后满脸欢喜、互相道贺的乡亲们,又瞧着那台被压得快要散架的旧拖拉机,车身沾着厚厚的尘土,轮子上还裹着泥块,还有陈阳和石锁叔疲惫不堪、连说话都没力气的模样,拾穗儿心里的喜悦渐渐淡了些,一丝深沉的忧虑悄然升起,压在心头。 去县城的路太过崎岖难行,坑洼不平的山路走起来格外费劲,这次是运气好,才能平安往返,可往后呢? 金川村要想真正好起来,总不能一直靠着这台老旧的拖拉机冒险运输物资,总不能一直受限于这难走的路,不然哪怕种出再多的粮食蔬菜,也难运出去换成钱,日子也难有真正的起色。 卖菜买粮的喜悦还在心头萦绕,乡亲们安稳过冬的底气也实实在在握在了手里,可一个更艰巨的挑战,已经清晰地摆在了拾穗儿面前——要想让乡亲们的日子真正安稳红火起来,打通村里的出路、改善出行条件,已经迫在眉睫,这或许是比当下过冬更难的事,却也是必须要走的路。 第92章-侧翻 粮食与过冬物资稳稳分到各家各户,金川村的空气里都漫着股踏实的暖意,连吹过村口老槐树的风,都似带着几分柔和。 天刚蒙蒙亮,家家户户的烟囱就早早升起袅袅炊烟,那烟柱比往日更显厚重敦实,裹着新米的清甜与杂粮的醇香飘在村庄上空,丝丝缕缕缠绕着矮屋土墙,透着日子终于有了着落的安稳。 厨房里,铁锅咕嘟咕嘟煮着滚烫的米粥,白汽顺着锅盖缝隙溢出,氤氲了窗棂;炕头烧着暖烘烘的煤火,把被褥烘得松软温热,老人孩子蜷在炕上,脸上泛着满足的红晕。 乡亲们心里总算落了底,面对日渐逼近的寒冬,先前悬着的那颗心慢慢沉定,脸上渐渐漾开久违的轻松笑容。 可这份难得的安稳之下,石锁和陈阳运粮归来时满身的尘土泥渍、裤脚磨破的毛边,还有那台被崎岖山路颠得几乎散架的旧拖拉机,像一根细密的刺,深深扎在拾穗儿、李大叔这些心里装着全村的人心里,沉甸甸的不安总也散不去,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眼前总浮现出那台苟延残喘的拖拉机和两人疲惫的模样。 那日刚卸完车上的粮食物资,石锁就蹲在自家那台饱经风霜的旧拖拉机旁,粗糙的手掌带着薄茧,一遍遍摩挲着车身满是磕碰的坑洼痕迹,指尖划过深一道浅一道的划痕,眼里满是难掩的后怕,对着凑过来的李大叔心有余悸地念叨:“老李哥,这回真是走了狗屎运,才算把东西囫囵个儿拉回来。你是没亲眼见那路有多险,尤其是快到咱村那段‘鬼见愁’,窄得只能过一辆车,两边就是深不见底的沟,路面全是大大小小的烂石头坑,车轮子碾过去就直晃悠,车子歪歪扭扭走得心惊胆战,好几次车轮都擦着沟边过,差点就翻下去了!我这心啊,一路都悬在嗓子眼,手死死攥着方向盘,半点不敢松劲,手心全是汗。” 陈阳站在一旁,额角的汗珠还没干透,想起路上的惊险场面,眉头紧紧皱着,也跟着补充道:“是啊李大叔,这路要是再不修,咱金川村都别想有好日子过。之前种的菜熟了,运到乡里要颠好几个时辰,好些菜都被颠坏,卖不上价;这回买粮更是提着心过日子。这次是运气好没出岔子,可下次万一……” 他话没说完,声音就渐渐低了下去,尾音带着难掩的担忧,可在场的人都懂他没说出口的话里藏着怎样的恐惧。 这次运的是全村人的过冬粮食,若是真翻了车,不仅辛苦攒下的活命钱打了水漂,全村人挨过寒冬的指望也没了; 往后要是运些更金贵的农资,或是村里有人突发急病要送医院,这坑洼难行的路,就是一道挡在生死之间的鬼门关,半点容不得侥幸。 谁也没料到,怕什么来什么。就在运粮回来后的第三天,石锁要去乡里拉村里代销点订的杂货,油盐酱醋、针头线脑还有孩子们用的纸笔,都是乡亲们日常要用的东西。陈阳想着石锁一个人,前几日运粮又熬得辛苦,便主动搭伴同行,说是路上能多搭把手照看,也好帮着留意路况。 两人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发动了那台还没来得及检修的旧拖拉机出发,车上装的虽是零碎物件,可陈阳依旧半点不敢马虎,一路上反复叮嘱石锁慢点开,多留意路面的坑洼,遇到陡坡就停下来歇口气再走。 可返程走到那段让人闻之色变的“鬼见愁”路段时,意外还是猝不及防地来了。 连日的风吹雨打,让本就破败的路面雪上加霜,前方突然出现一个被雨水冲蚀的深坑,足有半尺多深,石锁眼神一紧,来不及稳稳缓速,下意识猛地打了一把方向盘避让,车轮瞬间碾在了路边松软的路肩上,泥土簌簌往下掉,车身瞬间失去平衡,朝着路边的深沟狠狠歪倒。 “轰隆”一声巨响,震得周遭的草木都微微发颤,拖拉机重重侧翻在地,沉重的车身砸向一旁,刚好压在了来不及完全跳下车的陈阳腿上,疼得他眼前一黑。 石锁被惯性甩到一旁,胳膊擦破了一大片皮,渗出血迹混着泥土,可他顾不上自身的疼痛,挣扎着爬起来,抬头就看到陈阳被压在车下,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满是密密麻麻的冷汗,顺着脸颊滚落,嘴唇咬得发紫,却硬是强忍着没喊出声,只是死死攥着拳头,指节泛白,双腿被沉重的车身死死压住,动弹不得。 石锁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扑过去想搬车,可拖拉机再旧也重逾千斤,仅凭他一人之力根本挪不动分毫,只能急得朝着村里的方向放声呼救,声音带着哭腔,一遍遍喊着:“来人啊!出事了!陈阳被压着了!快来人啊!” 消息顺着风传回村里,乡亲们瞬间慌了神,不管手里正干着什么,有的刚端起饭碗,有的还在缝补衣物,有的正收拾农具,都纷纷扔下手里的活计,朝着出事的方向狂奔,脚下的泥土被踩得飞溅,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赶紧救下陈阳。 赶到现场时,看到侧翻在沟边的拖拉机、被压在车下痛苦不堪的陈阳,还有散落一地、摔得粉碎的酱油瓶醋瓶,玻璃碎片混着杂货撒了一片,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后背直冒冷汗,心揪得紧紧的。 “快!赶紧把车抬起来!别耽误了!” 李大叔急得声音发颤,额角青筋凸起,率先冲到拖拉机旁,村里的青壮年们也立刻围拢过来,十几个人齐心协力抓着车身,喊着整齐的号子,拼尽全身力气,才一点点将沉重的拖拉机从陈阳身上挪开,每个人的脸都憋得通红,胳膊上青筋暴起。 拾穗儿跟着人群一路狂奔而来,头发都跑散了,看到陈阳躺在冰冷的地上,双腿不自然地垂着,毫无知觉,脸色白得像张薄纸,眼里瞬间蓄满了泪水,顺着脸颊滚落,快步冲到他身边,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轻轻喊着:“陈阳哥!你怎么样?别吓我啊!” 陈阳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到拾穗儿通红的眼眶和满脸的担忧,想挤出一个笑容安慰她,可刚一动,钻心的疼痛就席卷全身,疼得他浑身发抖,只能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我没事……别担心……”话没说完,就再也支撑不住,疼得晕了过去。 众人连忙在附近找了块平整的木板,小心翼翼地将陈阳抬上去,生怕碰着他受伤的腿,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轮流背着、护着,朝着乡里的卫生院赶。 可这坑洼不平的路,走一步颠一步,每颠一下,陈阳就忍不住皱紧眉头,冷汗浸湿了单薄的衣衫,嘴唇抿得紧紧的,看得乡亲们心里又疼又急,却半点办法也没有——若是路能平坦些,能快些赶到卫生院,陈阳也能少受些罪,可眼下,只能在颠簸中一点点往前挪。 留在现场的人默默收拾着散落的货物,破碎的玻璃渣子小心翼翼地捡起来放在一边,能用的东西尽量归拢好,看着摔得不成样子的拖拉机,车头变形,车轮也歪了,再想起陈阳被抬走时痛苦的模样,每个人心里都沉甸甸的,像压了块大石头,说不出的难受。 石锁蹲在路边,双手抱着头,这个平日里硬朗结实、很少掉泪的汉子,此刻红了眼圈,眼眶里的泪水打转,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深深的自责:“都怪我……都怪我没开好车……要是路能好点,要是我再慢点、再仔细点……陈阳也不会遭这罪啊!这破路!这要人命的破路啊!” 拾穗儿看着众人把陈阳送走,直到身影消失在山路尽头,才缓缓转过身,折返回到出事的路边,目光落在这条坑洼不平、沾满泥泞的土路上,路面上的车辙深深浅浅,烂泥与碎石混杂在一起,像是一道道丑陋的伤疤,心里像被重锤狠狠砸过,又疼又堵,喘不过气来。 从当初带领大家修渠通水,解决灌溉难题,到抗雹救灾保住菜地,再到四处奔走联系买家卖掉蔬菜,又千里迢迢运粮回来安稳过冬,她和陈阳领着乡亲们闯过了一道又一道难关,每一步都走得艰难却坚定,眼看着日子慢慢有了起色,可如今,陈阳只是为了帮村里拉点日常杂货,竟被这烂路害得重伤,这条困了金川村祖祖辈辈的路,难道真要把所有人的希望都碾碎吗? 她缓缓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带来一阵刺痛,眼里的泪水渐渐褪去,只剩下异常的坚定,那份坚定里藏着不认输的执拗。 拾穗儿走到李大叔身边,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字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李大叔,这路,咱们再也不能等了!陈阳哥不能白受这个罪,乡亲们也不能一辈子被这路困住!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当初修渠那么难,咱们咬着牙都熬过来了,修路就算再苦再难,咱们也必须干成!” 李大叔看着眼前满是决绝的拾穗儿,那双眼睛里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光芒,又想起陈阳重伤昏迷的模样,想起这些年村里因为路差遭遇的种种难处,心里的愧疚与坚定交织在一起,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洪亮而坚定,朝着在场的乡亲们高声说道:“穗儿说得对!这路,今天起必须提上日程!老话说‘要想富,先修路’,咱金川村祖祖辈辈都受够了这路的苦,运输难、就医难,啥好事都被这路挡着!今儿个,就算拼上一身力气,就算熬上多少日夜,也得把这条路修通!不能再让这破路害更多人,不能再让它挡住咱过日子的盼头!” 乡亲们听着这话,想着陈阳的遭遇,想着这些年被路所困的委屈与艰难,纷纷红了眼圈,压抑在心里的不甘与期盼瞬间爆发,齐声附和起来,“修!必须修!”“就算累死也得把路修平!”此起彼伏的声音里满是决心,修路的念头在每个人心里深深扎了根,再也动摇不得。 可冷静下来之后,大家也清楚地知道,修路远比当初修渠要艰难得多。 从金川村到乡里足足二十多公里路,大多是狭窄陡峭的土路,弯多坡陡,要一点点拓宽、取直、垫平,需要的土石方量大得惊人,单是清理路边的杂草灌木、挖平陡坡,就不是容易事,耗费的劳力更是难以计数。 村里本就一穷二白,没有任何大型机械,所有的活计都得靠大家的双手,一锹一镐地挖,一筐一筐地运,肩膀扛、手里抬,全凭一身力气; 眼下又临近寒冬,气温一天比一天低,寒风刺骨,土地也渐渐变硬,干活的难度更是成倍增加,手脚冻僵都是常事。 这么大的工程量,单靠村里这些老老少少,不知道要付出多少辛苦,要熬多少个日夜,要受多少罪才能完成。 一时的决心容易下,可这条承载着全村人希望的路,真能靠着大家一双双粗糙的手,一点点修通吗? 巨大的困难像一座厚重的大山,稳稳横亘在所有人面前,压得人喘不过气,心里满是沉重,却又带着一丝不肯轻易放弃的执拗,眼神里藏着对未来的期盼,哪怕前路漫漫,也想拼尽全力试一试。 第93章-决计 石锁拖拉机侧翻、陈阳重伤的事,像最后一根沉重的稻草,彻底压垮了金川村人对那条烂路的所有忍耐,更像一记振聋发聩的警钟,狠狠敲醒了每一个沉睡的人。 往日里,大伙儿虽也常抱怨路难走,却总抱着“凑活过”的念头得过且过,总觉得修路耗时耗力,等政策扶持或许更轻松,可陈阳躺在担架上苍白的脸、痛苦的呻吟,像烙铁一样印在每个人心里,藏在安稳表象下的隐忧彻底爆发。 没人再犹豫,没人再观望,一个滚烫又坚定的念头在每个人心里深深扎根:不能再等了,必须修路,这是关乎全村人生计与未来的破局之路。 李大叔是村里威望最高的老人,一辈子牵头做过修渠、抢种的难事,此刻没有半分迟疑,当即拍板召集全村人开大会,要把修路的决心、要面对的艰难险阻,毫无保留地摆在所有人面前。 消息传开时,天刚擦黑,拾穗儿比谁都上心,揣着自家的扫帚就往打谷场去。 打谷场是村里最开阔的地方,平日里晒粮、聚会都在这儿,此刻散落着不少干枯的麦秸和碎石,她弯腰一点点清扫干净,又找来几根粗壮的木杆搭起简易台子,把家里最亮的一盏煤油灯挂在杆上,昏黄的灯光在夜色里晕开一片温暖的光亮,静静等着乡亲们聚拢。 夜色渐浓,乡亲们三三两两赶来,有扛着板凳的老人,有挽着袖子的青壮年,还有好奇跟来的半大孩子,脚步声、低语声渐渐填满了打谷场。 拾穗儿主动迎上前,先走到几位年迈的老人身边,轻轻握着他们粗糙的手,轻声说起陈阳在卫生院的近况,话里带着心疼:“大爷大娘,陈阳哥这罪真没白受,咱要是不把路修通,往后保不齐还得有人遭这份难,孩子们上学、老人们看病,哪一样离得开好路啊。” 说完又快步走到青壮年群体里,语气恳切又带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咱年轻力壮,多扛一份力,路就早一天修通,往后日子也能早一天舒坦,总不能一辈子被这烂路困住,让外村人笑话咱没骨气。” 她的话没有华丽辞藻,却句句戳中人心底最实在的期盼,悄悄稳住了大伙儿浮动的心神。 等最后几位乡亲赶到,所有人围站成一圈,目光齐刷刷落在临时搭起的磨盘上——那是村里临时的讲台,李大叔深吸一口气,大步走上磨盘,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沉痛,声音却掷地有声,穿透夜色落在每个人耳边:“乡亲们!石锁翻车、陈阳重伤,这事儿就发生在眼前,咱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这条烂路,坑坑洼洼多少年,咱忍了一次又一次,可这次它害了人,再不能让它把咱金川村困死了!” 他顿了顿,抬手抹了把脸,语气里添了几分回忆与坚定:“当年天大的旱情,咱全村人拧成一股绳修渠通水,才在灾年里活了命;后来地里收成差,咱一起抢种蔬菜、寒夜护苗,才缓过了一口气;可要是路一直不通,咱就算种出金山银山也运不出去,就算急着用啥物资也运不进来,这辈子都别想富起来,出门办事永远提心吊胆!这路,今天起,必须修!” 磨盘下鸦雀无声,连孩子们都收起了嬉闹,安安静静站在大人身边。 每个人都低着头,脑海里一遍遍浮现陈阳被抬走时脸色惨白、冷汗直流的模样,想起往年拉粮去乡里卖,拖拉机在烂路上颠得东倒西歪,粮食撒了一路的心疼; 想起孩子上学走十几里烂路,鞋子磨破一双又一双,回来时裤脚沾满泥泞的模样; 想起老人突发急病,大伙儿轮流背着往乡里跑,却因路难走耽误时间的焦灼。 脸上满是凝重,心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对陈阳的心疼,有对烂路的愤懑,更有一股不甘被命运困住的执拗,沉默里藏着即将爆发的决心。 这时,拾穗儿快步走上磨盘旁的土坡,她个头不算高,却站得笔直,目光缓缓扫过在场每一张熟悉的脸,从白发苍苍的老人到朝气蓬勃的青年,声音清亮却带着沉甸甸的恳切,字字句句都砸在大伙儿心上:“乡亲们,李大叔说得对,这路非修不可!陈阳哥是为了帮村里拉点杂货,才被这烂路伤得躺进卫生院,咱隔着老远都能听见他疼得哼叫,心里能好受吗?以前咱总觉得修路难、怕吃苦,可再难能难过灾年里没饭吃、饿肚子的日子?再苦能苦过眼睁睁看着亲人受伤,却因为路不好连送医都费劲的滋味?” 她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湿润,语气愈发坚定:“这路修通了,咱种的粮食、栽的蔬菜能顺顺利利运出去换钱,不用再担心半路翻车糟蹋东西;老人孩子突发急病,能快快送到医院,不用再靠人背肩扛耽误时间;咱的娃去乡里上学,不用再走得脚疼,能安安稳稳坐在教室里读书;往后走亲访友、出门办事,都能踏踏实实的,子孙后代也不用再走咱走过的险路!就算磨破手、累弯腰,就算熬多少日夜,为了往后的好日子,咱也得咬牙干到底!” 她的话音刚落,人群里渐渐起了骚动,原本压抑的情绪被彻底点燃,几个原本还有些犹豫的乡亲,看着拾穗儿眼里不容动摇的执拗,想起过往被路所困的种种难处,慢慢挺直了腰杆,眼里多了几分坚定。 人群角落,平日里最爱偷懒怕出力的王二柱,双手插在兜里,小声嘟囔着:“这二十多里路,全是土坡石头,就靠咱这双手刨、肩膀扛,得累到啥时候,怕是熬不了几天就撑不住啊。” 这话虽轻,却在安静的人群里格外清晰,传到了拾穗儿耳里。 她没有半点指责,径直穿过人群走到王二柱身边,轻轻握住他的胳膊,语气温和却带着力量:“二柱哥,咱都知道累,谁也不是铁打的身子,抡一天镐头、扛一天箩筐,胳膊腿肯定疼得抬不起来。可咱要是现在怕累躲着走,这烂路就得困咱一辈子,咱的娃还得接着走咱走的苦路,难道你想看着娃以后也跟咱一样,走十几里烂路去求学、去谋生吗?” 她顿了顿,望着王二柱的眼睛认真说:“你想想,等路修好了,你拉着家里的农产品去乡里卖,不用再担心翻车,能多卖不少钱;娃上学不用再早起摸黑赶路,也能少受些罪,逢年过节想带着家人去县城转转,也能顺顺利利坐车去,这点累,值不值啊?” 一番话软中带硬,既说透了眼前的难处,更点透了往后的盼头,说得王二柱红了脸,狠狠拍了拍胸脯,声音洪亮了不少:“拾穗儿说得在理!是我想得太浅了,这路我跟着修,往后咋干听你的,绝不偷懒耍滑!” 有了王二柱带头,更多人跟着高声附和,“修!必须修!”“李大叔、拾穗儿,你们说咋干咱就咋干!”“再也不受这破路的欺负了,再苦再累都值!”“为了娃、为了往后,拼了!” 压抑已久的决心化作震天的吼声,在打谷场上空回荡,穿透夜色,惊醒了枝头的宿鸟,也彻底点燃了全村人修路的热情。 没人再想置身事外,没人再计较得失,一颗颗心紧紧拧成了一股绳,朝着同一个目标靠拢,修路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说干就干,金川村人向来没有拖泥带水的性子。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李大叔就召集了村里的几位干部,打算先去勘测路线,拾穗儿早早候在村口,肩上扛着一把铁锹,手里还拎着一个小本子和半截铅笔,主动说:“李大叔,我跟你们一起去,多个人多双眼睛,也能帮着记记路况。” 李大叔看着她眼里的认真,点了点头:“好,路上小心点,这路难走。” 几人沿着去往乡里的路来回奔波勘测,二十多里的山路崎岖难行,时而穿过茂密的树林,时而爬上陡峭的土坡。 脚下不是坑洼的泥地就是尖锐的碎石,裤脚很快沾满泥泞,鞋子也被磨出了小洞,脚趾蹭得生疼,拾穗儿却浑然不觉。 手里的小本子记得密密麻麻,每一处狭窄路段、陡峭坡道、深坑洼地都标注得清清楚楚,连哪里取土方便、哪里有碎石可用,甚至哪里能避开成片的树木减少麻烦,都一一记下,生怕漏了半点细节。 中午时分,几人找了块平整的石头歇脚,啃着带来的干硬馒头,就着山泉水充饥,一边吃一边琢磨修路方案。 拾穗儿把记满的本子摊开,指着上面的标注说:“李大叔,咱要是顺着原有路线修,能省不少功夫,重点把窄的地方拓宽、弯的地方取直、坑洼的地方垫平,先打通一条能安稳走车的基础路,那些特别险的路段,比如‘鬼见愁’那儿,得集中力气攻克。” 大伙儿围着本子讨论起来,反复调整细节,既想省些人力物力,又要保证路面结实耐用,直到太阳偏西,才敲定了最终的修路方案。 回到村里,拾穗儿又主动揽下挨家挨户上门集中工具的活儿。 她知道村里不少人家日子紧巴,铁锹、箩筐这些农具都是平日里干活的依仗,上门时从不直接开口要,先陪着乡亲们唠家常,说说修路的进展,讲讲往后的好处,再慢慢提起集中工具的缘由:“婶子,把家里暂时不用的铁锹、箩筐拿出来凑凑数呗,修路是咱全村人的事,工具凑齐了,干活也能快些,路早一天修通,咱也早一天享福不是?等路修好了,工具还完完整整还给大伙儿。” 遇到家里实在缺工具的,她二话不说,转身就跑回家,把自家的两把铁锹、三个箩筐先送过去,还笑着说:“先用着,等后续有富余的再换回来就行。” 看到有的箩筐破了洞、扁担裂了缝,她又挨家挨户喊来村里的妇女们,找出自家的旧麻袋、粗棉线,一起坐在村口的大槐树下缝补,把破箩筐补好,裂扁担缠上厚实的布条,尽量不浪费一点能用的东西,指尖被针扎破了好几处,渗出血珠也只是含在嘴里抿一下,接着低头忙活。 夕阳西下,村口的空地上,铁锹、镐头、扁担、箩筐、石夯渐渐摆得满满当当,还有人把家里切菜的菜刀、劈柴的斧头都拿来了,说能帮着砍些树枝、凿些小石子,凑个用场。 看着这些简陋却承载着希望的工具,拾穗儿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心里越发笃定,只要大伙儿齐心,再难的路也能修通。夜色再次降临,金川村的灯光一盏盏亮起,每家每户都在说着修路的事,话语里满是期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众志成城的暖意,等待着第二天的到来。 第94章-修路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天边才泛出一抹微光,寒气裹着露水打在身上,透着刺骨的凉意,村里的鸡叫声此起彼伏,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拾穗儿已经起了床,简单洗漱后,扛着铁锹就出了门,她特意从家里翻出一面生产队时期留下的红旗,红色的布料有些褪色,却依旧鲜亮,牢牢插在村口的路基旁。寒风里,红旗猎猎作响,像是在为即将开始的奋战鼓劲助威。 “乡亲们,咱今天就从这儿开始,一点点把路修平,早一天修通,早一天踏实!” 她高举着铁锹挥了挥,高声喊着,声音里满是朝气与坚定,在清晨的山谷间回荡。 话音落下,村里的男女老少陆续赶来,老人孩子扛着小锤子、小铲子等轻便工具,青壮年背着大镐、铁锹等重家伙,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昂扬的斗志,没有丝毫懈怠。 一场堪比当年修渠、更显浩大艰苦的修路工程,就这样在晨光中正式拉开了序幕。 二十多里的修路战线上,又有几面红旗被插了起来,分散在各个路段,红得耀眼。乡亲们按照之前敲定的方案,各自分工,分散在各处忙碌,人声鼎沸却不杂乱,每个人都朝着同一个目标努力。 拾穗儿始终冲在最前面,抢着干最繁重的活计,她跟着青壮年一起走到最陡峭的路段,抡起沉甸甸的大镐,使劲刨向坚硬的路面。 大镐又沉又重,她每次抡起来都要费不少力气,一镐下去,只能在地面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手臂震得发麻,碎石尘土溅得满脸都是,眼睛都快睁不开。 胳膊酸得抬不起来,她就甩甩胳膊、揉揉肩膀,歇上十几秒又接着往下刨;手掌被镐柄磨得发烫,她也只是握紧了再握紧,不肯停下片刻。 挥动铁锹铲除路边的淤泥杂草时,汗水顺着脸颊滚落,砸在地上瞬间浸湿一小片泥土,后背的衣衫早就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风一吹透着凉意,她却只是偶尔用袖子抹一把汗,脚步半点不停歇,手上的动作越发麻利。 工地上渐渐响起此起彼伏的号子声,“嘿哟——嘿哟——”的吆喝声整齐有力,伴着铁器撞击岩石的铿锵声,交织成一曲激昂的劳动乐章,在山谷间回荡。 看到有人累得坐在路边叹气,眼神里透着疲惫与懈怠,拾穗儿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计走过去,从随身带的布包里掏出水壶,拧开盖子递过去:“哥,歇口气再干,别硬扛着,喝点水缓一缓。” 等对方接过水壶喝了几口,她又笑着坐在一旁鼓劲:“你想想,等路修通了,咱坐着拖拉机去乡里,稳稳当当的,不用再颠得骨头疼;拉着菜去卖,能多卖好价钱,家里的日子也能宽裕些,过年还能给娃买件新衣裳,这点累不算啥,咬咬牙就过去了!” 几句话说得人心头发暖,原本懈怠的人也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重新拿起工具加入干活的队伍,脸上又恢复了干劲。 村里的张婶和李嫂平日里干惯了家务,没做过这么重的活,才干了两个时辰就觉得腰酸背痛,悄悄凑在一起嘀咕,琢磨着回家歇半天。 拾穗儿瞥见她们磨磨蹭蹭往路边走,脚步放慢,时不时揉着腰,立刻放下手里的箩筐追了上去,拉着她们的手柔声说:“婶子,是不是累着了?要不先歇两分钟再干?”张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可不是嘛,这扛箩筐运土的活,比在家喂猪做饭累多了,实在有点撑不住。” 拾穗儿点点头,理解地说:“累是肯定的,我这胳膊也酸得很呢。可咱女人也能顶半边天,修路可不是男人的专属事,是咱全村人的盼头啊。现在多流点汗,往后出门赶集、走亲戚都方便,不用再踩着烂泥摔跤,下雨下雪也能安安稳稳出门,咱可不能半途而废,让人笑话不说,也对不起自己刚才流的那些汗不是?” 说着,她硬是拉着她们回到工地,陪着一起挎着箩筐运土,时不时跟她们唠唠往后路通了的好日子,说要一起去县城逛集市、买花布,慢慢打消了她们偷懒的念头,两人也沉下心来踏实干活,再也没提回家的事。 日子一天天过去,修路工程稳步推进,乡亲们的手上、肩上都磨出了大小不一的血泡,血泡破了就简单包一层布条,结出厚厚的茧子也毫不在意,依旧咬牙坚持着。 这期间,陈阳在乡里卫生院养了些日子,伤势稍稍稳定,就再也待不住了,急着回了村。 他的胳膊和腿还没完全痊愈,没法干重活,便主动当起了技术指导,靠着在学校学到的知识,帮着大家规划路面坡度、计算拓宽尺寸,确保修路质量。 拾穗儿立刻主动配合他的工作,每天一早先去找陈阳问清楚当天的施工重点,再跑到各个路段传达给乡亲们,帮着拉线定位、丈量尺寸,招呼大家按要求分层铺垫沙土石子。有几个老乡亲觉得“修路就是把路填平就行,不用这么讲究”,不愿按陈阳说的分层铺垫,觉得费功夫,直接把沙石往坑里一倒就想完事。拾穗儿见状,立刻上前耐心解释:“大爷,陈阳哥在学校学过这些,按他说的分层铺垫,路基才能结实,经得起车辆碾压,也不怕下雨冲坏,要是图省事随便填,过不了多久路就又坏了,咱之前流的汗不就白流了?还得返工更累不是?” 她一边说,一边拿起铁锹示范,教大家先铺一层粗石子,踩实后再铺细沙土,一点点讲解其中的道理。在她的耐心劝说和示范下,大伙儿都明白了其中的关键,乖乖听指挥按规矩干活,修路进度虽没加快,质量却有了保障,路基越来越结实。 李大叔年纪大了,扛不动重物、抡不动大镐,就每天沿着修路的队伍来回走动照看,手里拎着一个布袋子,里面装着水和干粮,看到有人渴了就递上水,看到有人饿了就拿出干粮分给大家。 他看着拾穗儿瘦小的身影在工地上穿梭忙碌,额头上满是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肩膀被箩筐勒出深深的红印,甚至能看到布料下透出的暗红,忍不住走上前,心疼地劝道:“拾穗儿,歇会儿再干吧,别光顾着干活,累坏了身子可咋整,你还年轻,可不能落下病根。” 拾穗儿直起身,用袖子抹掉脸上的汗水,露出一抹爽朗又坚定的笑容,脸颊因劳累泛着红晕,眼里却闪着光:“不累,李大叔!我年轻,身子骨结实,扛得住!只要路能修通,咱全村人的好日子就有盼头,我多干一点,路就能早一天修通,心里就踏实一点,这点苦真不算啥。”说完,她又扛起箩筐,快步走向取土点,背影单薄却透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 她的身影始终活跃在工地上,哪里有难处就往哪里去,哪里缺人手就顶上,汗水一次次浸湿衣衫,又被风吹干,留下一道道白痕,手上的茧子越来越厚,却依旧干劲十足。 那份不服输的韧劲、那份一心为了全村的赤诚,深深感染着每一个人,让大伙儿都憋着一股劲,哪怕再苦再累,也没有一个人退缩,没有一个人抱怨,只是埋头苦干,一点点朝着目标推进。 日头升了又落,月光圆了又缺,日子在日复一日的忙碌中悄然流逝。 在拾穗儿的带领与耐心劝说下,金川村人凭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靠着自己的双手和肩膀,一寸一寸地往前推进修路进度。 陡峭的土坡被一点点削平,狭窄的路段被慢慢拓宽,坑洼的路面被仔细垫实,新修的路基渐渐成型,像一条规整的灰色带子,从村口出发,稳稳当当地向着乡里的方向延伸。 虽然眼下还只是粗糙的沙石路,比不上城里的柏油路平整光滑,走在上面还能感受到细小的碎石硌脚,却比以前那条坑洼泥泞、暗藏危险的烂路强了千百倍,再也不用小心翼翼怕摔跤,不用担惊受怕怕翻车,走在上面稳稳当当,心里满是踏实。 一晃一个多月过去,最让人头疼的“鬼见愁”路段也被彻底降服。 这里原本坡陡弯急,路面狭窄还布满尖锐的碎石,是整条路中最难啃的硬骨头,拾穗儿带着几个年轻小伙组成突击队,每天最先赶到这里干活,拿着钢钎大锤一点点凿开突出的岩石,用箩筐一趟趟运土垫平坡道,手上磨出了血泡也只是简单包扎一下就接着干。终于,当最后一筐沙石填完,最后一处陡坡被削平,全线二十多里路顺利贯通。 那天,乡亲们纷纷聚集到路边,望着这条用自己的汗水、毅力与坚持铺就的平坦宽阔的沙石路,从村口一直延伸到远方,连接起村庄与外界的希望,所有人都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不少老人抹着眼泪,青壮年们相互击掌拥抱,孩子们在路边欢快地奔跑嬉戏,喜悦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脚下的路面上,带着无尽的感慨。 这不是一条普通的路,是金川村人用双手铸就的希望之路,是摆脱贫困、走向未来的通途,每一寸路面都浸透着大伙儿的心血,承载着全村人的期盼。 喜悦的情绪在村里蔓延了许久,家家户户都透着欢腾,连晚饭都比平日里丰盛了不少,大伙儿聚在一起,说着修路的点点滴滴,畅想着往后的好日子。 可冷静下来后,拾穗儿和乡亲们心里也清楚,这条路只是刚有了雏形,远远不算完工。 毕竟是沙土路基,没有经过硬化处理,往后遇到雨雪天气,路面容易变得泥泞打滑,行人车辆都难通行,长期被车辆碾压也可能出现破损塌陷,后续的养护与硬化还需要大量的精力与投入。这条路能不能经得起风雨的考验,能不能真正成为村庄发展的助力,能不能稳稳托起金川村人对好日子的期盼? 没人能给出确切的答案,但每个人心里都满是期盼,也深深明白,路修通只是一个开始,是金川村改变命运的第一步,接下来要走的路,依旧任重而道远。 可看着眼前这条平坦的路,想着过往并肩作战的日子,大伙儿心里没有丝毫畏惧,只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连二十多里的烂路都能靠着双手修通,往后再大的困难,只要大家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就没有跨不过去的坎,金川村一定能沿着这条路,一步步走向光明的未来。 第95章-路牌 金川村乡亲们凭着一双手、一股劲,硬生生修通二十多公里沙石路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没几天就传遍了周边村寨,甚至顺着新修的路传到了旗里。 听闻消息的人无不震惊,一个刚遭特大雹灾、庄稼几乎绝收的小村子,不仅没被灾难压垮,反倒在新任村长拾穗儿的带领下,短时间内靠自身力量完成了这般浩大的工程,这份决心与毅力,实在让人敬佩不已。 通路后的第三天清晨,几辆吉普车循着新修的沙石路驶来,车轮碾过平整的路面,卷起淡淡的尘土,稳稳开进了金川村。 车刚停稳,王旗长便带着旗里、乡里的几位领导走下车,他们是特意赶来视察新路、慰问村民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了迎上前的拾穗儿身上,脸上满是真切的关切。 作为新任村长,拾穗儿沉稳上前接待,礼貌又清晰地向领导们说明修路的整体情况,话语间既带着对工程的细致考量,也藏着对乡亲们辛劳的心疼。 王旗长没有先去村部歇脚,寒暄几句后,便在拾穗儿、李大叔等人的陪同下,径直徒步走上了新修的路。 拾穗儿走在身旁,脚步稳健,细细介绍着每一段路的施工难点:哪里曾是陡峭的陡坡,大伙儿如何一筐筐运土垫平;哪里布满坚硬岩石,乡亲们如何挥锤凿石拓宽;哪段路曾坑洼难行,老人孩子都来帮忙填坑……字字句句都透着对这段血汗之路的珍视,也道尽了全村人的坚持。 王旗长放慢脚步,一边认真听着拾穗儿的讲解,一边俯身查看路面的平整度,用脚轻轻踩踏感受路基的夯实程度,时不时蹲下身,掌心抚过粗糙的沙石表面,指尖摩挲着路面的纹理,眼里渐渐泛起赞许的光。 越往前走,看到路面规划规整、陡坡缓降合理、坑洼尽数填平,想到这一切都是眼前这位年轻姑娘领着村民们一锹一镐刨出来的,他脸上的惊讶与认可便越发浓厚,不时转头对拾穗儿点头称赞:“拾穗儿同志,年纪轻轻却有勇有谋有担当,领着乡亲们在灾年里干成了这么大的事,着实不容易!” 走到村口那段原先最烂、如今修得最平整宽阔的路段时,王旗长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目光扫过身旁的村干部,又望向闻讯赶来围站在路边的村民们,声音里带着难掩的激动,洪亮又真切:“乡亲们!拾穗儿村长!我代表旗委、旗政府,特意来看看大家!” 话音落下,现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望着王旗长,眼里满是期待与忐忑。 “来之前,我就听说你们在拾穗儿村长带领下自发修路,原以为只是简单修补一番,解决基本通行问题,没想到啊,你们竟是靠着双手开山辟土,硬生生修出了这么长、这么标准的一条沙石路!” 王旗长语气里满是赞叹,连连感慨,“了不起!金川村的乡亲们了不起,拾穗儿村长更了不起!” 他环视着眼前一张张被日头晒得黝黑的脸庞,上面带着连日劳作的疲惫,却难掩发自内心的自豪,目光尤其在那群跟着拾穗儿一起运土铺路的妇女和半大孩子身上停留了片刻,眼里多了几分动容,继续说道:“金川村今年太不容易了,遭遇了几十年不遇的特大雹灾,庄稼绝收、家园受损,可你们没有等靠要,更没有向困难低头!在拾穗儿村长的带领下,大伙儿靠着双手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先打井修渠保住水源,又抢种蔬菜艰难自救,如今更是凭着一股韧劲修通了这条‘出路’!你们这种不屈不挠、敢教日月换新天的精神,值得我们全旗人民学习!” 这番话字字句句说到了大伙儿的心坎里,也让拾穗儿眼眶微微发热。 从临危受命担起村长重任,到领着大家闯过一个又一个难关,从担心辜负信任的忐忑,到咬牙坚持的笃定,所有的辛苦与付出,在这一刻都有了最珍贵的认可。 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不少人的眼眶悄悄泛红,闪动着激动的泪花。这掌声,是送给并肩作战的彼此,是送给带领大家冲破困境的拾穗儿,更是送给这个在风雨中愈发坚韧的村庄。 “这条路,是拾穗儿村长领着大伙儿用血汗一锹一镐铺就的,是金川村摆脱困境、奔向未来的希望之路!” 王旗长望着脚下的路,语气愈发动情,“今天来,我也给大家带来了一份礼物!” 说着,他抬手示意随行人员,几人立刻从车上抬下来一块用大红布紧紧覆盖的长方形牌子,稳稳放在路边。 王旗长走到牌子旁,笑着看向拾穗儿:“拾穗儿村长,这条路是你领着乡亲们一砖一瓦修起来的,该由你亲手为它正名,这份荣誉,你们当之无愧。” 拾穗儿心头一热,快步走上前,李大叔主动上前扶住牌子另一侧,两人一同缓缓揭开了红布——只见一块崭新的路牌映入眼帘,木质牌身打磨光滑,上面刻着三个苍劲有力的烫金大字:金川路!右下角还清晰刻着立牌的年月,字体规整大气,在阳光下泛着温润又耀眼的光。 “从今天起,这条路就正式命名为‘金川路’!”王旗长高高抬手,声音洪亮地宣布,“这块路牌,是对你们辛劳付出的永久纪念,更是对金川村顽强拼搏精神的彰显!同时,我在这里向大家郑重保证,这条路绝不会止步于沙石路!旗里已经研究决定,将‘金川路’的硬化工程,列入明年全旗乡村道路建设的重点项目!等到明年开春,政府出资牵头,咱们一起出力配合,把这条路铺上柏油,打造成一条真正平坦宽阔、畅通无阻的康庄大道!” “好!太好了!” “谢谢王旗长!谢谢政府!谢谢拾穗儿村长!” 话音刚落,现场就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乡亲们激动地拍手、跳跃,脸上满是狂喜与期盼。 以村为名命名道路,是全村人的至高荣耀;明年就能铺上柏油,往后再也不用受烂路之苦,更是实实在在的盼头,这简直是双喜临门! 大家看向拾穗儿的眼神里,满是信任、感激与敬佩,这一刻,金川村的未来,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明亮,满是触手可及的希望。 随后,王旗长亲自陪着拾穗儿,带领众人小心翼翼地将“金川路”路牌竖立在村口最显眼的位置。 崭新的路牌稳稳矗立着,迎着阳光熠熠生辉,红色的底色衬着烫金大字,格外醒目,仿佛在向世人宣告着金川村的新生,诉说着这位年轻女村长带领村庄在困境中逆风崛起的故事。 拾穗儿站在路牌旁,指尖轻轻拂过“金川路”三个厚重的烫金大字,心潮澎湃,过往的一幕幕在脑海中清晰浮现:临危受命当村长时的忐忑不安,带领大家打井时的日夜坚守,通水那一刻全村人的欢呼雀跃,雹灾后面对满目疮痍的绝望无助,咬牙领着乡亲们抢种蔬菜、寒夜护苗的执着,奔走卖菜买粮时的忐忑焦灼,组织大伙儿修路时的震天号子与如雨汗水,还有陈阳因烂路重伤卧床的模样…… 无数个艰难却坚定的日夜,无数次咬牙扛住的瞬间,都浓缩在“金川路”这三个字里,化作了她带领村庄继续前行的底气与力量。 路修通了,名字定了,未来的蓝图也已绘就,从沙石路到柏油路的期许就在眼前,她这个村长总算没辜负乡亲们的信任,金川村似乎终于能卸下重担喘口气,一步步迈向安稳富足的好日子。 可拾穗儿心里清楚,生活从来不是一帆风顺的,总有未知的挑战在前方等候。 这条凝聚着全村心血的“金川路”,真能毫无阻碍地通往幸福的明天吗?就在大伙儿沉浸在通路立牌的巨大喜悦中,沉浸在对未来的美好憧憬里时,一个谁也未曾预料到的消息,正悄然酝酿,朝着这个刚刚站稳脚跟、重拾希望的小村子慢慢逼近,即将打破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也将给她这个年轻的村长带来一场新的严峻考验。 第96章-暗夜 金川路那方簇新的路牌,在戈壁滩特有的干燥风沙中,已然矗立了整整七天。 七个日出日落,金川村家家户户的门楣上,仿佛还萦绕着通路那日的鞭炮硝烟味和村民淳朴而热烈的欢笑声。 这条路,像一条终于被打通的动脉,连接着这个被重山阻隔了世世代代的村庄与外面那个广阔而喧嚣的世界。 希望,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开始在每个人心中潺潺流动。 然而,每当夕阳被远山吞噬,巨大的夜幕自天际垂落,村庄便像被投入了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沉入令人心慌的黑暗。 那零星从几户人家窗户里透出的煤油灯光,昏黄如豆,在穿堂而过的夜风中不安地摇曳,拼尽全力,也只能在无边的墨色里,圈出一小片恍惚的、勉强视物的方寸之地。 光晕之外,是更深邃的暗,吞噬了房屋的轮廓,也吞噬了白日里因通路而生的些许喧嚣。 这光与暗的尖锐对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刺眼地提醒着人们,仅仅一条路,还远不足以将金川村从世代的贫困与闭塞中彻底解救出来。 这样的昼夜轮回,金川村的人早已习惯。没有电,日子便像是被按下了慢放键,一切劳作都回归最原始的重力与人力。 磨房里的石磨,需要壮年汉子耗费半天气力才能推动,面粉混杂着汗水,是生活最本真的滋味; 夜晚若需出门,便只能仰仗星月的光辉,若逢阴天,则寸步难行,连孩童都知道惧怕那纯粹的黑暗。 照明尚成奢望,更何谈借助电力发展生产,改善生活? 日子,便在这清贫与闭塞的循环里,打了一代又一代的转,仿佛一个走不出的圆。 通路带来的短暂喜悦,很快被这亘古不变的黑暗现实冲刷得七零八落,一种新的焦虑开始在村里蔓延:路通了,然后呢? 夜色渐浓,拾穗儿独自站在自家小院的中央,清冽的晚风拂动她额前的碎发,也送来了邻家隐约的叹息声。 她望着这片被沉沉黑暗笼罩的村庄,眉头紧紧蹙起,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作为村里为数不多考上大学又毅然回来的年轻人,作为临危受命的新任村长,她肩上的担子比谁都重。 通路,是她上任后烧的第一把火,是打通了向外的“出路”。 那晚,她站在欢呼的人群中,看着第一辆卡车摇摇晃晃开进村口,心中也曾充满豪情。 可喜悦过后,更沉重的责任压上心头。她知道,这还远远不够。 没有电,村庄就像是一个有了腿脚却失了双眼的巨人,空有前行的渴望,却难以在发展的道路上真正迈开步子、看清方向。 这“光明”的问题,成了横亘在她心头最大的一块巨石,比当初修路时遇到的任何技术难题和资金短缺都更让她寝食难安。 她想起白天去李大叔家,看到他借着油灯微光费力地修补农具,手上满是老茧;想起张婶念叨着要是晚上有亮光,就能多纳几双鞋底贴补家用; 想起孩子们在昏暗的灯下写字,眼睛都快贴到了书本上…… 每一幅画面,都像一根针,扎在她的心上。 她深吸一口带着寒意的空气,试图理清纷乱的思绪。 转身,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院落东侧那间还亮着微弱灯光的厢房。 那里住着她的大学同窗,陈阳。京科大学四载同窗时光恍如昨日,陈阳是当年的班长,才华出众,逻辑清晰,主修的正是电力工程。 毕业时,他本有留在大城市、进入军校的大好前程,导师的挽留、同学的惋惜言犹在耳,他却出人意料地、执拗地跟着她,回到了这片生她养她却贫瘠落后的戈壁滩。 他说,他想用所学做点实实在在的事。命运弄人,前些日子村里道路未修、坑洼不平之时,他为了勘察地形,不幸遭遇意外,重伤昏迷,险些丢了性命。 如今虽已苏醒,但身体元气大伤,尚在康复期,便暂住在拾穗儿家休养。 虽分房而居,以避闲言,却也方便了这对老同学相互照应,商讨村务。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拾穗儿深深记在心里。 拾穗儿轻轻推开东厢房的门,一股淡淡的书卷气和草药味混合着传来。 昏黄的煤油灯下,陈阳半靠在床头,脸色因久伤初愈仍带着几分苍白,但那双看向书本的眼睛,却专注而有神。 他修长的手指正划过一本厚厚电力专业书籍上的复杂图谱,眉宇间是惯有的认真与执着。 灯光将他清瘦的身影投在土墙上,放得很大,随着火苗轻轻晃动。 这场景,让拾穗儿想起大学图书馆里,那个总是坐在角落安静看书的少年。 只是如今,环境从窗明几净变成了家徒四壁,不变的,是那份对知识的专注。 见拾穗儿进来,陈阳连忙放下手中的书,试图起身,嘴角扯出一个宽慰的笑:“穗儿,这么晚过来,是村里有啥急事?” 他的声音还带着一丝伤后的虚弱,但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他能感觉到拾穗儿近日来的焦虑,路通的那晚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忧虑,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拾穗儿走到桌旁那张旧木凳上坐下,摇了摇头,示意他别动,免得牵动伤口。 她看着跳动的灯苗,沉默了几秒,然后转过头,开门见山地道出了积压在心头的重负:“陈阳,咱村的情况,你都清楚。这条路是通了,算是迈出了第一步。可这没电的日子,还是一天也熬不下去。你看外面,天黑得像锅底,想干点啥都难。往后,要想真的发展起来,搞点副业,让娃娃们有个好的学习环境,没电是万万不行的。我今晚来找你,就是想跟你这个专家好好探讨一下,以咱村现在这条件,能不能借着你的专业知识,寻出一条自给自足的供电路子来?我们不能总是等、靠、要,得自己想办法。”她的语气里,有疲惫,更有一种不甘现状的倔强。 提及用电这个老大难,陈阳的神色也凝重起来,他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扫过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是啊,这个问题我躺床上这些天也反复想过。咱村地理位置太偏,距离主干电网太远,拉专线的成本高得吓人,之前几任村干部也不是没动过念头,论证会开了好几次,最后都因为预算问题太高,只能不了了之。” 他话锋一转,手指下意识地敲了敲床沿,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不过,我这阵子养伤,翻了不少带来的专业的书籍,也反复琢磨过咱村的地理环境。你看,咱村四面环山,尤其是村后的大梁山,地势高,形成了一个天然的风口,我注意过,常年有风,而且风速比较稳定,不是一阵一阵的;另外,咱这戈壁滩上,别的不说,日照那是绝对充足,一年到头晴多雨少,太阳毒得很。这两个特点,恰恰符合两种现在很成熟的清洁能源发电的要求——风力发电和光伏发电。” “风力发电?光伏发电?” 这两个对于村民来说无比陌生的词汇,却像两道划破暗夜的闪电,瞬间在拾穗儿眼中点燃了光芒。 她身体不自觉地前倾,语气急切而又充满期待,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你快仔细说说,这俩法子到底咋回事?听着就新鲜!靠不靠谱?咱们村这条件,真能行吗?陈阳,你是学这个的,可得帮村里好好谋划谋划!这可是关系到全村未来的大事!” 她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旋转的风车和闪光的板子,虽然那形象还十分模糊。 看到拾穗儿眼中熟悉的光彩,那是她一旦认准目标便会迸发的执着与热情,陈阳的心也被点燃了,连伤口的隐痛似乎都减轻了几分。 他点了点头,从床头的抽屉里拿出纸笔,就着昏黄的灯光,一边在纸上勾勒简图,一边用尽可能通俗的语言详细解释:“靠谱,这都是已经非常成熟的技术了,在国外和国内一些条件好的地方用了很多年了。你看,风力发电,简单说,就是立起一个大风车,高高的塔筒上面带着三个大叶片,就像咱们小时候玩的纸风车放大了千万倍。靠风吹动风车的叶片旋转,这个旋转的力通过一套齿轮装置加速,带动内部的发电机,就能产生电流了。就像咱们推磨,使劲推,磨盘就转。咱们村后的大梁山地势高,又开阔,风能资源很好,我初步判断,非常适合建一个小型风电场,不用多,先立起几台,发的电就够咱村基本使用了。” 他顿了顿,笔尖移到纸的另一侧,画下几块方形的板子:“再说光伏发电,这个更直接。就是利用一种叫光伏板的设备,也叫太阳能板,直接吸收太阳光,板子里面有种特殊的材料,太阳一照,就能把光能直接转化成电能。村东头那片向阳的荒坡,你记得吧?坡度平缓,日照时间长,从早到晚几乎没有任何遮挡,石头多,庄稼也长不好,荒着也是荒着,但却是铺设光伏板的理想场地,简直是老天爷给咱村留的宝地。” 他抬起头,看着拾穗儿越来越亮的眼睛,总结道:“这两种方式,最大的好处就是就地取材,依靠咱们这儿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自然能源,不需要依赖遥远的外部电网,正好适合咱们村实现能源的自给自足。而且它们都是清洁能源,几乎没有污染,不像烧煤烧油,后期的运营维护成本也相对较低。如果能建成,咱们金川村,就真的能彻底告别缺电的历史,再也不用受这无电之苦了!晚上亮堂堂,白天还能用电力带动农机、搞点小加工。” 听着陈阳条理清晰、深入浅出的讲解,一个清晰而充满希望的蓝图在拾穗儿脑海中渐渐勾勒出来。 她仿佛看到了后山梁上缓缓转动的白色风车,像守护村庄的巨人;看到了东荒坡上成排深蓝色的光伏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如同波光粼粼的湖泊;更看到了夜晚家家户户明亮的灯光,听到了磨房里电磨的轰鸣声。 她激动地一拍桌子,震得油灯的火苗猛地一跳:“这法子太好了!既不依赖上级拨款、看人脸色,又能一劳永逸地解决根本问题,还能利用起咱们这没人要的风和太阳!这才是真正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们这是靠风靠光!这才是真正的可持续发展!陈阳,这事非得你牵头出技术不可!咱们俩,就像在大学里做项目那样,一起合力,把这件事给村里办成、办好!” 她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脸上焕发出一种夺目的光彩。 陈阳望着拾穗儿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她眼中那份为村庄谋出路的坚定和信任,再想到自己放弃城市优渥待遇、执意回村的初衷,以及养伤期间,李大叔悄悄放在门口的鸡蛋,张婶熬了好久的骨头汤,还有那些乡亲们朴素的问候和关怀…… 这份深厚的同窗情谊与对这片土地、这群人日益深厚的牵挂,汇成了一股强大的力量,驱散了他因伤病而产生的些许消沉。 他没有任何犹豫,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坚定的神色,郑重地点头:“没问题,穗儿,咱村的事就是我的事。我这条命是乡亲们救回来的,这点力算得了什么?我肯定尽全力。接下来,我先把身体养利索点,然后尽快整理一份详细的可行性报告出来。得把咱们村的风速、日照数据做个更精确的测算,不能光凭感觉。还有风电场和光伏电站的具体选址、初步规模、需要多少台风电机、多少光伏板、预估发电量能不能满足需求、建设成本大概要多少……这些都得核算清楚。有了这份专业的报告,后续向旗里申报项目,申请支持,才能更有说服力,不然空口白牙,人家也很难相信咱们。” 他的思路已经迅速切换到技术策划层面,展现出一个工程师的严谨。 拾穗儿看着陈阳迅速进入状态,心里踏实了许多。她知道,只要有陈阳在,技术上的事就有了主心骨。 两人又就一些细节讨论了许久,直到月过中天,煤油灯里的油也快燃尽了,才各自休息。 那个夜晚,拾穗儿久违地睡了一个踏实觉,梦中,金川村灯火通明。 第97章-曙光 接下来的日子,陈阳几乎是拼尽了全力。他的伤势并未完全康复,身体还时常感到虚弱和关节的隐痛,但他强忍着,每天天刚蒙蒙亮,就带着一套简陋的测量工具——一个旧的风速仪、一个罗盘、几根标尺,还有厚厚的记录本,一步步走向村后的大梁山,或是村东的荒坡。 拾穗儿想给他找个帮手,他却婉拒了,说前期数据测量必须精准,他亲自来做才放心。 戈壁滩的烈日,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大地,即便是在清晨,紫外线也格外强烈。 陈阳顶着拾穗儿硬塞给他的旧草帽,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顺着他清瘦的脸颊滑落。 他一遍遍测量着不同高度、不同时段的风速,认真记录风向的变化规律,常常在一个观测点一站就是一两个小时,腿站麻了,就捶打几下;在荒坡上,他一蹲就是半天,用自制的简易日晷和计时器,测算着日照角度和有效光照时长,皮肤被晒得黝黑,嘴唇干裂起皮,旧伤在跋涉中隐隐作痛,但他从未有过一句怨言。 有一次,拾穗儿中午给他送饭,看到他正趴在滚烫的岩石上记录数据,后背的衣衫已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略显单薄的脊梁,她的眼眶瞬间就湿了。这就是那个曾经在窗明几净的实验室里摆弄精密仪器的优等生,如今却在这荒山野岭,用最原始的方式,为一个小村庄的明天丈量着希望。 晚上,回到那间狭小的东厢房,他就着那盏摇曳的煤油灯,将白天采集的数据仔细整理、计算、核对,在白纸上绘制出一张张虽然简陋却精准专业的选址图、设备布局草图。 灯光昏暗,他常常需要凑得很近才能看清数字和线条,眼睛熬得通红。 可行性报告在他的笔下,一页页丰厚起来,每一个数据都凝聚着他的心血和汗水,也凝聚着他对这片土地和人们的承诺。 拾穗儿忙完村务,总会过来帮他整理散落的稿纸,给他泡一杯热茶,默默陪着他。有时,两人会就某个技术细节讨论到深夜,思想的碰撞激发出更完善的方案。 与此同时,拾穗儿也开始了她作为村长的“攻坚”任务。 她深知,再好的方案,如果没有村民的理解和支持,就是空中楼阁。 她开始挨家挨户地走访,利用饭后的时间,坐在乡亲们的炕头、院坝里,将利用风力和太阳能发电的想法,用最朴实的语言,掰开了揉碎了讲给大家听。她不说那些“光伏”、“千瓦时”的专业名词,就说“大风车发电”、“太阳板聚光”。 起初,反应正如他们所料,充满了新奇、不解甚至怀疑。 村里德高望重的李大叔吧嗒着旱烟,眉头拧成了疙瘩,吧嗒了好几口,才缓缓吐出烟圈,忧心忡忡地说:“靠风吹日晒就能发电?穗儿,陈阳,这听着咋跟神话故事里的宝镜似的,照一照就亮了?咱祖祖辈辈在这地上刨食,靠的是力气和老天爷赏饭,可从来没听说过这稀罕事,能靠谱吗?那大风车,立起来得花多少钱?别一阵大风给刮倒了砸着人。” 心直口快的张婶也满脸忧色,扯着拾穗儿的袖子说:“这可不是小事,得花不少钱吧?咱村刚遭了灾,又修了路,家家户户都没啥积蓄,要是忙活半天,投进去那么多钱,那风车不转,板子不亮,可咋整?咱村可再经不起折腾了啊!” 一些年轻人虽然觉得新奇,但也担心效果:“这电够不够用啊?能不能带动电视、冰箱?” 面对这些质朴而现实的疑虑,拾穗儿没有急躁,更没有退缩。 她和陈阳商量后,决定采取更直观的方式。他们俩结成一对,利用一天晚上村民比较集中的时候,在村里打谷场的空地上,挂起了一块大白布,陈阳用他带来的简易投影仪(其实是利用透镜和强光手电筒自制的),将报告里的一些示意图、简单原理动画(他熬夜手绘并拍摄的)投射到白布上。这新奇的形式立刻吸引了全村老少的目光。 陈阳站在白布前,彻底抛开了那些晦涩的专业术语。 他用村民熟悉的磨盘来比喻发电机:“乡亲们,这发电啊,就跟咱推磨一个道理。风一吹,或者太阳一照,就相当于咱们用手去推磨盘,磨盘转了,就能磨出面来。这发电机呢,风车或板子就是推手,它一转,电就‘磨’出来了。” 他用“抓住风的力量”、“收集太阳的光”这样形象的说法来阐释原理。 他指着投影出的图纸,告诉大家村里的风有多大(展示了测量数据)、太阳有多足(展示了日照时数记录),这些条件是多么难得,甚至比很多地方都好; 他还举出外面一些成功的案例,展示了照片,说某些比金川村更偏远的山区、牧区,就是靠这些办法实现了用电自由,晚上灯火通明,还能用电器干活。 拾穗儿则接着陈阳话,从大家最关心的切身利益出发,给大家算一笔看得见摸得着的“经济账”和“生活账”:“叔,婶,大哥大姐们,你们想啊,一旦电发出来了,咱们晚上就能亮堂堂的,娃娃们写字不用再凑着油灯熏眼睛了,对眼睛好;磨房可以用电磨,开关一按,磨就自己转了,省下多少人力?这些人力可以去干别的活,增加收入。往后,咱们要是想搞点土豆粉加工、弄个小型冷藏库存放牛羊肉,延长售卖时间,卖个好价钱,都有了电力的支撑。这日子,是不是就能越过越有奔头?前期投入是大了点,但这是一次投入,长远受益,就像咱修路一样,是为了子孙后代!” 他们这种诚恳的态度、形象的讲解,尤其是陈阳带伤工作的付出(村民们都看到他每天早出晚归、一瘸一拐地上山)和那份日益详实的报告,像春风化雨般,渐渐消融了乡亲们心头的坚冰。 村里最年长的张爷爷,捋着花白的胡子,在一次村民聚集时,用拐杖顿了顿地,开了口,声音不大,却很有分量:“穗儿这丫头,是咱看着长大的,实诚,办事稳当,心里装的都是咱村老小;陈阳这孩子,有大学问,有大良心,为了咱村的事,伤没养好就天天往山上跑,晒得跟炭头似的,图个啥?不就图咱村能好吗?他们俩凑在一起琢磨的事,我看,错不了!咱们这把老骨头,别的帮不上,支持他俩,出把子力气,总能做到吧?不能寒了孩子们的心呐!” 张爷爷一席话,说到了大家心坎里。李大叔第一个响应:“张叔说得在理!是咱老眼光了!陈阳和穗儿是为了咱好,咱不能拖后腿!需要出力的时候,我第一个上!” 张婶也不好意思地说:“是哩是哩,是好事,是咱想岔了。” 众人纷纷点头,疑虑变成了期待,担忧化作了支持。一种团结一致、共克难关的氛围在村里弥漫开来。 大家都盼着,这靠风靠太阳就能带来光明的奇迹,能早日降临金川村。 又过了七八天,陈阳终于将一份厚厚的手写版《金川村风力-光伏互补发电项目可行性研究报告》郑重地交到了拾穗儿手上。 报告装订得整整齐齐,封面上是他工整的毛笔字。报告里,风速的年平均值、日照的有效时数、风电机的选型建议、光伏板的铺设面积、预估的日均发电量、初步的预算清单…… 甚至还包括了简单的电网接入方案和后期维护管理设想。 每一项都条分缕析,数据详实,图纸清晰,透着一种令人信服的专业与严谨。这不仅仅是一份报告,更是一份心血结晶,一份沉甸甸的希望。 拾穗儿小心翼翼地用牛皮纸将报告包好,像捧着珍宝一样。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她就搭上了最早一班去旗里的拖拉机,一路颠簸,径直找到了新能源发展办公室的周明远主任。 办公室里,她顾不上一路风尘,将金川村缺电的困境、村民的期盼,以及她和陈阳共同规划的这份风力-光伏互补发电方案,清晰、有条理、充满热情地汇报了一遍,然后双手递上了那份沉甸甸的报告。 周明远主任先是有些惊讶于一个偏远村庄能提出如此专业和系统的方案,他接过报告,仔细地翻阅起来。 随着阅读的深入,他脸上的神色从惊讶转为赞许,不时地点点头,还用笔在某些数据旁做了标记。 合上报告最后一页,他看向拾穗儿,语气中带着明显的肯定和欣赏:“拾穗儿同志,真没想到你们金川村能拿出这么一份有水平、有见地、操作性很强的报告!数据详实,论证充分,选址也很有眼光,尤其是这个风光互补的设计,考虑得很周到,可以有效弥补单一能源不稳定的缺点。看得出来,你们是下了真功夫、做了扎实调研的。不瞒你说,王旗长最近开会也多次强调,要特别关注像你们这样的偏远村庄的能源保障问题,鼓励探索因地制宜的新能源应用。你们村这种依靠自身自然条件,谋划风力、光伏发电,实现能源自给自足的思路,非常好,非常有前瞻性,完全符合旗里的政策导向,值得大力支持!” 听到这话,拾穗儿连日来的奔波劳累和紧张心情,瞬间化为了激动的暖流,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她连忙深吸一口气,平稳了一下情绪,说道:“周主任,这主要都是陈阳的功劳,他是京科大学电力专业的高材生,现在就在我们村。是他靠着专业知识,带着伤实地测量、反复测算才做出来的。我们全村人都盼着能早日解决用电难题,如果项目能获批,我们保证全力配合,出工出力,尽快把电站建起来!” 周明远满意地点点头,站起身,给拾穗儿倒了一杯水:“好!有你们这样的村干部,有技术人才在村里扎根,这事就成功了一半!这样,我们办公室近期就安排技术人员去你们村实地考察,核实一下报告里的数据。只要实际情况与报告相符,我们一定特事特办,尽快推进项目审批和必要的资金支持,帮助你们金川村早日建成发电站,彻底告别无电的历史!你们先回去做好准备。” 带着旗里肯定的答复和即将实地考察的准信回到村里,拾穗儿第一时间召集了乡亲们,在打谷场上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了陈阳和每一位村民。 乡亲们更是欢呼雀跃,相互传递着这个喜讯,李大叔激动地拍着陈阳的肩膀,张婶撩起衣角擦着眼角,孩子们在人群中兴奋地穿梭。盼了祖祖辈辈的用电梦,终于不再是镜花水月,而是看到了真真切切的曙光。金川村上空弥漫着一种节日般的喜悦气氛。 傍晚,拾穗儿和陈阳再次并肩站在自家院中。夕阳的余晖将村后大梁山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金边,山峦起伏,仿佛蕴藏着无穷的力量;村东那片广阔的荒坡,也在晚霞中显得格外宁静而充满潜力。拾穗儿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笃定与力量。 通路,是打通了躯干;而即将到来的电,将是点亮村庄的眼睛和灵魂。她侧头看了看身旁虽然疲惫却目光坚定的陈阳,心中涌起无限的感激。 有老同学最坚实的技术支撑,有全村乡亲们最朴素的信任和支持,这条依靠风和阳光照亮的前路,一定会被他们脚踏实地走通。 金川村,将不再于黑暗中摸索前行,光明的、充满希望的日子,已然清晰可见,就在不远的前方。那不仅是电灯的光,更是发展之光,希望之光。 第98章 波澜 秋意渐浓,漫山遍野的苍翠底色上,悄然点染上一簇簇赭黄与深红。 田埂边,晚开的野菊花在微凉的风中轻轻摇曳。金川村的田地里,晚熟的作物依旧绿意盎然,预示着不错的收成。 然而,与这日渐丰饶的景致相比,村子里的人心,却像被秋风吹皱的一池湖水,起了层层涟漪,不再平静。 自打拾穗儿从旗里带回那个令人振奋的消息——新能源办公室的周主任肯定了他们的方案,并将很快派考察组下来实地勘测——整个金川村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 最初的几天,喜悦和期盼挂在每个村民的脸上,人们碰面时的话题,总离不开那即将立起来的“大风车”和“亮板子”,想象着夜晚灯火通明、磨盘自个儿转起来的好光景。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山那边的考察队迟迟未见踪影,一些微妙的变化,开始像暗流一样在村里涌动。 期盼,在等待中渐渐发酵,掺杂进了不安和猜疑。这种情绪,最先在那些习惯于安于现状、或是曾因各种原因对村干部举措持观望态度的人中间弥漫开来。 村西头的刘二柱,便是这暗流的源头之一。他是个光棍汉,平日里有些游手好闲,村里集体出工修路时,他就常借故躲懒。 此刻,他蹲在村口那棵不知活了多少岁月的老槐树下,吧嗒着旱烟,对着几个围拢过来歇脚的老伙计,开始了他的“高见”。 “啧,”他吐出一口烟圈,眯缝着眼,语气里带着几分自以为是的精明,“我说老几位,咱可别高兴得太早喽。指望那风刮、日头晒就能发电?听着咋那么玄乎呢?那风是咱能管得了的?今儿有明儿没的!太阳还有让云彩遮住的时候呢!到时候,一阵风来,一阵雨去,咱这电灯难不成也跟着一闪一闪,跟那鬼火似的?” 他见有人露出思索的神色,更是来了劲,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地说:“陈阳那后生,是念过大书,可这书本上的玩意儿,跟咱这实实在在的黄土疙瘩能一样?别是纸上谈兵,糊弄咱哩!拾穗儿丫头嘛,有股子冲劲,可终究年轻,经的事少,让人家三言两语一说,就当了真。咱村刚缓过点劲儿,可别再瞎折腾,把这点家底儿都赔进去咯!” 这话像是一颗毒种子,悄无声息地落进了听者心田的裂缝里。 尤其是那些心里本就七上八下的老人,闻言更是忧心忡忡。 很快,更离谱的谣言也传开了,说什么光伏板有看不见的“辐射”,会伤人于无形;立起来的大风车会坏了金川村祖辈传下来的好风水,惊扰了山神土地,要给村子带来灾祸。 流言蜚语,比秋风跑得还快。没几日,村里原本热腾腾的气氛,明显冷了下来。 拾穗儿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她去张婶家商量清理荒坡用工的事,张婶眼神躲闪,支支吾吾地说家里最近忙,可能抽不出人手; 李大叔见了她,也不再热络地问考察队啥时候来,只是叹了口气,摇摇头走开。那种被无形隔膜阻隔的感觉,让拾穗儿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又沉又闷。 傍晚,她端着熬好的草药,推开东厢房的门。陈阳正伏在桌上,就着煤油灯核对一组风速数据,眉头微锁,专注得连她进来都没立刻发觉。 灯光下,他伤后初愈的脸庞显得有些清瘦,但眼神却格外明亮坚定。 “陈阳,”拾穗儿把碗放在桌上,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委屈,“你听到村里那些闲话了吗?” 陈阳抬起头,看到拾穗儿紧蹙的眉头和眼中的焦虑,他放下笔,温和却坚定地说:“听到一些。穗儿,别往心里去。乡亲们不是不信我们,他们是怕,怕希望落空,怕再受损失。这是人之常情。” “可是,他们怎么能那么说?什么辐射,什么坏风水……根本就是没影子的事!” 拾穗儿有些激动,这些天的压力让她有些控制不住情绪。 “正因为是没影子的事,才更容易让人害怕。” 陈阳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他的平静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恐惧源于未知。我们要做的,不是去责怪谁,而是用他们能听懂的方式,把未知变成已知。穗儿,你是村长,越是这种时候,越要稳得住。你的信心,就是全村人的定心丸。” 陈阳的话,像一盆清凉的泉水,浇熄了拾穗儿心头的焦躁之火。 她看着陈阳,这个曾经在大学校园里意气风发的班长,如今为了金川村的未来,甘愿埋首在这昏暗的油灯下,忍受着伤痛的折磨和不明就里的非议,却没有一丝怨言。 一股混合着愧疚、感动和更加坚定的力量,从心底涌起。 “你说得对。” 拾穗儿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清明锐利,“我们不能等着考察队来,必须先把自家人的心拢到一起。明天,我们就开全村大会,你把那些道理,明明白白地给大家讲清楚!” 第99章-稳心 第二天下午,村部前的打谷场上,黑压压地坐满了人。秋日的阳光暖洋洋地照着,但场内的气氛却有些压抑和观望。 拾穗儿站在前面,目光扫过全场每一张熟悉的面孔,有期待,有疑惑,也有冷漠。 她开门见山,声音清晰而有力:“乡亲们!今天把大家请来,不为别的事,就为咱们村马上要建的风力发电站和光伏电站!我知道,这几天村里有些风言风语,大家心里头有了疙瘩,怕这电站不靠谱,怕对身体不好,怕白费力气白花钱!” 她顿了顿,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然后提高了音量:“今天,我和陈阳,就是来给大家解疙瘩的!咱们金川村人,做事向来光明磊落,有啥疑问,摆在桌面上说!现在,请咱们的技术员陈阳,给大家讲讲,这电站到底咋回事!” 陈阳稳步走上前。他今天特意穿得整整齐齐,虽然脸色仍有些苍白,但身姿挺拔。他没有拿厚厚的书本,而是拿着几张连夜赶制的大图表,上面用粗笔清晰地画着风力发电机和光伏板的简单结构图,旁边配着通俗易懂的说明。 他先是对着大家鞠了一躬,然后才开口,语气平和而诚恳:“叔伯婶娘,兄弟姐妹们!我是陈阳,大家伙儿都认识。我学的就是电,吃的就是这碗饭。今天,我不用那些拗口的词,就像咱平时拉家常一样,跟大家说说心里话。” 他首先拿起一张画着光伏板的图:“先说说大家最担心的‘辐射’。咱们村用的煤油灯,点着了有黑烟,呛人,对不对?那个烟是有害的。可咱们这光伏板,它发电的时候,安安静静,不冒烟,不出火,它就靠吃太阳光。太阳光照在咱们身上,暖洋洋的,舒服不舒服?这光伏板啊,就是把太阳光的这点‘暖和劲儿’,变成咱能用的电。它产生的那么一点点电磁波动,比咱用的手机还小得多得多,国家对这有严格标准,绝对伤不了人!大家要是不信,我这里有国家最权威的检测报告,白纸黑字盖着红章,就贴在村部门口,谁都可以去看,随时可以去查!” 他这番话,像唠家常一样,把高深的原理说得朴实明白。 接着,他又走到另一张图前,上面画着风车和一个电池模样的东西:“还有乡亲担心,没风没太阳咋办?咱们想了个巧法子!你看,咱家过日子,粮食丰收了,一时吃不完,咋办?得存到粮仓里,对不对?咱这电站也一样!风大太阳好的时候,电发得多,用不完,咱就把它存到这个‘大电池’里。等到了阴天、夜里没风的时候,咱就开仓放粮,用存起来的电!这样一环扣一环,保证咱村天天晚上都亮堂堂,除非连续一两个月不见天日,那种情况,咱这儿几十年也遇不上一回!” 最后,他谈到维护和费用,语气更加笃定:“至于后期维护,大家更可以把心放进肚子里。我学这个专业,就是干这个的。往后电站建成了,日常的检查、维护,我自己就能干,保证随叫随到,绝不让大家再多花一分冤枉钱!” 陈阳的讲解,条理清晰,有理有据,更难得的是充满了真诚。台下原本窃窃私语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许多人脸上露出了恍然和信服的神情。 这时,拾穗儿再次站到前面。她的眼中闪着光,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哽咽,却更加充满力量:“乡亲们!都听到了吧?陈阳把他学的本事,毫无保留地掏给了咱们!他为啥?就因为他把咱金川村当成了自己的家!把咱们每一个人,当成了自己的亲人!咱们金川村,穷了、黑了多少代?点了多少辈的煤油灯?受了多少没电的苦?现在,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个机会,能靠咱们自己的力量,让村子亮起来,让日子好起来,咱们能因为几句不着边际的闲话,就自己先打了退堂鼓吗?!” 她目光灼灼地扫视全场:“我拾穗儿在这里跟大家保证!这个项目,每一分钱怎么花,每一项材料怎么用,都会清清楚楚写在村口的公示栏上!我和陈阳,还有村干部,绝不多占集体一分便宜!咱们大家一起看着,一起干!一定要让金川村,彻底告别黑灯瞎火的日子!” “说得好!”一个苍老却洪亮的声音响起。只见张爷爷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老人家手里拄着拐杖,身体却站得笔直,他环视着在场的男女老少,目光如炬,“老少爷们儿!我活了七八十岁,经历过旧社会的兵荒马乱,也熬过了解放初期的苦日子。我认准一个理:看人,要看他的心,要看他脚下走的路!拾穗儿这丫头,自打当了村长,她心里可有一刻装着自己?她跑前跑后,磨破了嘴皮子,求来了修路的钱;现在,她又和陈阳这后生,绞尽脑汁要给咱村引来‘光明’!陈阳是啥人?是京科大学的高材生!是放着城里的金饭碗不端,非要回到咱这穷山沟来的实在人!他带着伤,起早贪黑,翻山越岭地测量,图个啥?不就图咱村能有个盼头吗?!” 老人家的声音有些颤抖,却带着千钧之力:“咱们要是听了些闲言碎语,就疑神疑鬼,寒了这俩孩子的心,那才真是老糊涂了,对不起祖宗,更对不起儿孙后代!这事,我老头子把话放这儿:坚决支持!谁要是再在后面搬弄是非,不用拾穗儿开口,我第一个不答应!” 张爷爷这番掷地有声的话,像一阵滚烫的热流,瞬间冲垮了人们心中最后的疑虑堤坝。人群沉默了片刻,随即爆发出热烈的响应: “张叔说得在理!咱不能犯糊涂!” “对!信穗儿的!信陈阳的!” “干!咱金川村的人,不是孬种!” “谁再胡说八道,撕烂他的嘴!” 刚才还散布谣言的刘二柱,早已缩到了人群最后面,脸涨得像猪肝,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村里的风波刚刚平息,新的挑战又不期而至。 第100章-纠纷 这天晌午,日头正烈,金川村村部院里那棵老槐树的叶子都被晒得打了蔫儿。拾穗儿正和陈阳在屋里核对数据,就听见院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夹杂着几句气势汹汹的嚷嚷。 “拾穗儿!拾穗儿村长在不在?出来说话!” 人未到,声先至。那嗓门洪亮,带着一股子兴师问罪的架势。 拾穗儿心里咯噔一下,与陈阳对视一眼,两人同时起身迎了出去。 只见清溪村的王村长,那个黑脸膛、脾气出了名火爆的汉子,带着七八个本村的壮劳力,已经闯进了院子,一字排开,堵在了门口。 王村长双手叉腰,黝黑的脸上满是怒气,眼睛瞪得像铜铃。 “王村长,您这是……” 拾穗儿稳住心神,上前一步,语气尽量平和。 “拾穗儿村长,咱们明人不说暗话!” 王村长大手一挥,直接打断了拾穗儿的话,“听说你们要在后山大梁山上建什么大风车?搞发电?我告诉你,那可不行!那山梁子,往东边那一大片,祖祖辈辈都说不清,但起码有一半是我们清溪村的地界!你们金川村倒好,不声不响,没跟我们打半个招呼就想动工?天下没这个道理!” 他唾沫星子横飞,手指头差点戳到拾穗儿面前:“要想建,成啊!见者有份!收益对半分!不然,我告诉你们,这事没完!你们也别想顺顺当当地搞!” 这突如其来的发难,让院里几个原本在商量清理荒坡事宜的金川村村民都愣住了,面面相觑,脸上浮现出愤怒和担忧。 李大叔气得胡子直抖,攥紧了拳头就要上前理论。拾穗儿心里也是一紧,这分明是见项目有了眉目,想来强行分一杯羹。 但她迅速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下意识地投向身旁的陈阳。 陈阳脸上看不出太多波澜,只是对拾穗儿微微点了点头,那眼神沉稳笃定,仿佛在说:“别慌,有我在。”他转身快步走进屋里,片刻功夫,就抱着一卷用油布细心包裹的物件走了出来。 那是一卷纸张已经泛黄、边缘有些破损的旧图纸,看着就有些年头了。 另一只手里,则拿着一叠崭新的、绘着清晰线条和数据的图纸,还有一个写满密密麻麻数字的记录本。 “王村长,各位清溪村的乡亲,先别急,有什么话,咱们凭事实说。” 陈阳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力量。 他走到院中那盘平日里村民用来歇脚、磨刀的石磨前,小心翼翼地将那卷旧图纸在磨盘上铺开。 图纸很大,上面用毛笔勾勒出山形水系,线条虽然古朴,但标注清晰。 几个关键的节点和边界线上,都赫然盖着已经有些模糊、但依然能辨认出的红色印章。 “王村长,您请看。” 陈阳的手指沿着图纸上一条用朱笔加重描画的界线缓缓移动,“这张图,是早年公社时期,由旗里的自然资源办公室(当时叫农林科)牵头,组织咱们金川村和你们清溪村的老辈人,一起上山下沟,一步一步勘测、共同确认后,正式划定的村界图。您看,这里,大梁山的主脉走向,还有这南坡的界线,画得清清楚楚。根据这份具有法律效力的图纸,我们规划建设风电场的整个南坡区域,完全在我们金川村的行政界内,这一点,毫无争议。” 王村长将信将疑地凑过头去,眯着眼仔细瞅那图纸上的线条和印章,脸色阴晴不定。他身后清溪村的人也开始交头接耳。 陈阳不待他反驳,又展开了那叠新图纸和记录本:“王村长要是不放心,再看看这些。这是我前阵子,借用了专业的GPS测量仪器,带着伤,亲自到山上,一个点一个点重新勘测的坐标数据。您看这记录,东经多少度,北纬多少度,每一个点的位置都标得明明白白。这些现代仪器测出来的数据,和几十年前这份老图纸上标记的界线,吻合得非常好,误差在允许范围内。我们规划的风机基础具体打在哪里,都严格依据这些数据,确保在界线以内,绝无越界侵占的可能。” 他指着图纸上精确的坐标标记和清晰的红线,一条条、一项项,说得有理有据,逻辑严密。 王村长盯着那些他看不太懂的等高线、经纬度和专业符号,又看看那盖着红章的老图纸,张了张嘴,想挑点毛病,却一时找不到任何突破口。 陈阳的准备实在太充分了,从历史依据到现代测绘数据,层层递进,证据链完整,把他能想到的质疑点都堵死了。 他的脸色由黑转红,又由红转青,明显是理亏却又不甘心。 拾穗儿看准时机,上前一步,站在陈阳身边,语气诚恳而坚定,既给了对方台阶,又牢牢守住了原则:“王村长,村界的划分,是早年政府统一组织勘定的,白纸黑字,红章为凭,有据可查。这不是咱们两个村今天凭口头就能争出个结果的事情。我们这个风力发电项目,现在还在等待旗里专家下来考察的阶段,后续的一切手续,我们都会严格按照国家的规章流程来办,绝不会乱来。您和清溪村的乡亲们对地界有疑问,这是可以理解的。您看这样行不行:如果王村长坚持认为有争议,咱们现在就可以一起去旗里的自然资源局,请局里的领导和技术人员,调出最早的原始档案,带上更精密的仪器,咱们三方一起再到山上去,当场重新勘测、当场对质核实!如果最终核实下来,确实是我们金川村占用了清溪村的土地,我拾穗儿在这里代表金川村保证,项目立即停止,我们公开道歉,该承担什么责任我们绝不推诿!但是,如果核实下来,界线清楚,确实没有占用,” 拾穗儿顿了顿,目光扫过王村长和他身后的人,“也请王村长和清溪村的乡亲们能够理解,支持我们金川村把这个利于长远发展的项目办好。咱们两个村相邻,要是我们这个项目成功了,说不定以后也能给清溪村提供一条解决用电难的新思路,这也是给咱们整个这片偏远山区带个好头、做个榜样,您说是不是?” 拾穗儿这番话,不卑不亢,既有理有节,又顾全了大局,给足了对方面子。 王村长看着石磨上那新旧两份无可辩驳的证据,听着拾穗儿合情合理的提议,自知根本站不住脚,完全是胡搅蛮缠。 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又实在下不来台,一张脸憋得通红,最后只能重重地“哼!”了一声,色厉内荏地撂下一句:“……你们……你们别得意!这事……这事没这么容易完!咱们走着瞧!” 说完,猛一挥手,带着那七八个同样有些讪讪的村民,灰头土脸、脚步杂乱地离开了金川村的村部院子。 他们前脚刚走,早就气得脸色铁青、浑身发抖的李大叔猛地一跺脚,声音都变了调:“欺人太甚!简直是欺人太甚!明明就是咱们的地界,红章白字写得清清楚楚,他们怎么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来敲竹杠!这不是欺负咱金川村没人吗?!” 陈阳赶紧上前扶住激动不已的李大叔,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帮他顺气,温声安抚道:“李大叔,您消消气,为这种事儿气坏了身子不值当。咱们手续齐全,证据确凿,无论是讲道理还是摆证据,咱们都站得住脚。他们这种无理取闹,影响不了项目推进的,您放心。” 然而,话虽如此,陈阳和拾穗儿心里都明白,王村长今天虽然暂时被挡了回去,但以他的性子,这事恐怕不会就这么轻易了结。 地界纠纷是农村最敏感、最容易引发群体矛盾的问题之一,必须从根本上彻底解决,才能杜绝后患,确保项目未来顺利实施。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陈阳和拾穗儿就带着所有相关的图纸、资料,专门赶往旗里的自然资源局。 他们直接找到了负责地籍管理的科室,将情况做了详细说明。 局里的工作人员听说是关乎新能源项目落地和村庄边界确认的大事,非常重视。 负责档案的老同志立刻从档案室里调出了泛黄的原始勘界记录和存底图纸;一位年轻的技术员则带上最新的全站仪等精密测量设备。 一行人当即出发,再次前往大梁山。山路崎岖难行,尤其是通往界碑的那段路,更是陡峭。 陈阳腿伤未愈,走起来格外吃力,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但他始终咬牙坚持着。 每到一处关键的界碑或标志点,他都能准确报出图上的标记和之前自己测量的经纬度数据。 “就是这里,根据档案记录,界石应该埋在这棵老松树正北方向五步处。” 陈阳指着前方。技术员拿着金属探测器仔细探查,果然,“嘀嘀”声响起,挖开浅层的浮土,一块刻着模糊字迹的界石露了出来。技术员又架起全站仪,进行精确定位测量。 “东经115度32分16秒,北纬40度17分08秒。” 技术员报出数据,与档案记录和陈阳之前的测量结果几乎完全一致,“误差在厘米级,可以忽略不计。确认此点位与原始档案及村界图完全吻合。” 他们沿着界线,一连核查了数个关键点,结果无一例外,都证实了金川村所提供的证据准确无误。 清溪村那边,王村长虽然也派了人远远跟着,但看到旗里工作人员专业的测量过程和明确的数据,也都不敢再上前纠缠。 回到自然资源局,工作人员当即根据复核结果,出具了一份正式的《土地权属确认证明》,白纸黑字,加盖了旗自然资源局的鲜红大印,明确指出“大梁南山坡地土地所有权、使用权归金川村集体所有,界线清楚,无争议”。 当拾穗儿从工作人员手中接过这份沉甸甸的证明文件时,她的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这不仅仅是一纸公文,更是金川村捍卫自身权益、走向光明未来的法律保障,是堵住一切悠悠之口最有力的武器。 他们第一时间将这份证明的复印件送达了清溪村村委会。 王村长看着那份盖着大红印章的证明,脸色难看至极,但再也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这场因地界引发的风波,总算被彻底平息。 内忧外患,一一化解。 金川村的天空,仿佛被这场秋雨般的风波洗涤过一般,显得更加澄澈、高远。 村民们的心,也像吃了一颗定心丸,更加团结。陈阳更加废寝忘食地投入工作,反复核对着风速、日照的每一组数据,完善着技术方案的每一个细节,确保旗里考察组到来时,能够万无一失地展示出金川村最好的条件和最充分的准备。 而拾穗儿,则带领着重新凝聚起信心和力量的村民们,热火朝天地开始了前期准备工作。 村东的荒坡上,镰刀挥舞,砍掉杂乱的灌木荆棘;村后的山梁上,村民们用最原始的锄头和铁锹,喊着号子,平整着未来将安装风机的基础场地。汗水滴落在孕育希望的土地上,也映照着金川村人对光明未来的无限憧憬。 第101章-落定 深秋的风带着几分凉意,吹得村后大梁山的草木沙沙作响,金川村的乡亲们心里却揣着一团火,每天都盼着旗里考察队伍的到来。 拾穗儿和陈阳更是不敢松懈,陈阳反复梳理风力、日照的勘测数据,细化项目规划方案,确保每一个专业细节都不出差错; 拾穗儿则把村里的前期准备工作打理得井井有条,组织乡亲们把规划建风电场和光伏电站的区域清理干净,还特意在村部整理出一间屋子,用来摆放项目资料和数据图表。 这天清晨,三辆印着“新能源考察”字样的越野车顺着平整的“金川路”驶进村里,周明远带着考察队如期而至。 拾穗儿和陈阳早早就在村口等候,见考察队到来,连忙上前迎接。 周明远握着俩人的手,笑着说:“拾穗儿同志,陈阳同志,之前看了你们提交的可行性报告,做得很专业,今天特意来实地考察核实,看看咱村的条件是不是真如报告里所说的那样适合建风力和光伏发电站。” “周主任,快请进村部歇息片刻,我们已经把详细资料都准备好了,陈阳会给大家详细讲解。” 拾穗儿热情引路,将考察队带到村部。刚坐下,陈阳便拿出提前准备好的专业资料和数据图表,有条不紊地讲解起来:“周主任,各位同志,这是我近一个月来实地勘测的详细数据,咱村后大梁山年均风速在每秒3.2米,风向稳定,地势开阔无遮挡,完全符合小型风电场建设标准,规划安装4台2.5兆瓦风机,年发电量预计可达2000万千瓦时;村东荒坡年均日照时长超过2800小时,光照充足,适合铺设集中式光伏板,面积约120亩,加上村民屋顶安装的分布式光伏板,年发电量预计能达到1500万千瓦时,两者结合,完全能满足村里的用电需求,实现自给自足。” 陈阳一边说,一边指着图表上的风速曲线、日照分布数据,精准的专业讲解和详实的数据支撑,让考察队的人频频点头。 周明远赞许道:“陈阳同志专业功底很扎实,不愧是高等学府出来的高材生,数据测算得很细致,报告里的规划也很合理,不过还是要实地去看看情况,才能最终确认。” 稍作歇息后,拾穗儿和陈阳便带着考察队前往实地考察。 一行人先来到村后大梁山,陈阳拿着风速仪,当场测量实时风速,报出数据:“周主任,现在的实时风速是每秒3.5米,和我之前勘测的平均数据基本一致,这里的风速常年稳定在这个区间,非常适合建风电场。” 他领着考察队沿着规划区域行走,逐一说明每台风机的拟定安装位置,讲解如何根据地形优化布局,确保发电效率最大化,专业的分析让考察队的技术人员频频认可。 接着,大伙儿又来到村东荒坡,陈阳指着开阔的场地说:“这片荒坡土层薄,种不了庄稼,常年无遮挡,日照时间长,铺设光伏板不会占用耕地,还能充分利用闲置土地。而且这里地势平坦,方便施工和后期维护,后续我们还会规划建设储能机房,储存多余电量,保证全天候供电稳定。” 考察队的人拿出仪器现场检测日照强度,核对陈阳之前提交的数据,结果完全吻合,脸上都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考察过程中,乡亲们纷纷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向考察队诉说缺电的难处和对发电站的期盼:“周主任,咱村没电灯几十年了,晚上出门都得摸黑,要是能建成发电站,再也不用点煤油灯了,求求你们一定要帮咱村办成这事啊!” “拾穗儿和陈阳为了这事操碎了心,陈阳带着病还天天上山测数据,他是大学生有本事,拾穗儿有担当,他俩都是真心为咱村好,你们可得多支持!” 听着乡亲们真切的期盼,看着拾穗儿和陈阳的用心付出,周明远深受触动,当场对大伙儿说:“乡亲们放心,金川村的条件确实非常适合建设风力和光伏发电站,拾穗儿同志有担当,陈阳同志有专业能力,俩人齐心协力为村里谋出路,这份心意难能可贵,我们一定会尽快推进项目审批,帮大家早日告别无电日子。” 当天下午,考察队带着实地勘测的数据和资料离开了金川村,临走前,周明远特意叮嘱拾穗儿和陈阳:“你们再细化一下施工方案,做好村民的沟通工作,争取项目获批后能尽快开工,有任何需要协调的事,随时联系我们。” 送考察队离开后,村里一片欢腾,乡亲们围着拾穗儿和陈阳欢呼雀跃,张婶激动地说:“这下有盼头了!多亏了拾穗儿牵头,陈阳用专业知识帮衬,咱村终于能用上自家发的电了!” 陈阳笑着说:“这是大家一起努力的结果,等项目获批,咱们还要一起出力,把发电站建好。” 拾穗儿也满脸笑容:“接下来咱们再把准备工作做细,等着好消息就行,相信用不了多久,咱村就能彻底告别无电历史。” 接下来的日子里,拾穗儿和陈阳一边等候审批结果,一边忙着细化施工方案。 陈阳凭借专业知识,绘制出详细的施工图纸,标注好风机基础、光伏板铺设、储能机房建设的具体位置和技术参数,还制定了详细的安全施工规范; 拾穗儿则挨家挨户统计愿意在屋顶安装光伏板的村民,做好施工前的动员工作,同时协调村里的闲置劳动力,提前做好施工准备。 半个月后,拾穗儿刚回到家,就看到陈阳拿着手机迎面走来,眼里满是喜色。“拾穗儿,周主任刚给我打电话,项目获批了!” 陈阳声音难掩激动,“审批文件已经下来了,旗里会全力保障建设资金和技术支持,争取早日开工!” “真的获批了!”拾穗儿激动得眼眶发红,俩人当即走出家门,把好消息告知乡亲们。 一瞬间,村里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大伙儿互相拥抱,眼里满是激动的泪水,盼了几十年的用电梦,终于要实现了。 陈阳握着手里的施工图纸,心里满是憧憬,他知道,接下来的建设任务虽然艰巨,但凭着自己的专业知识,加上全村人的齐心协力,一定能把发电站建好,让金川村的夜晚彻底亮起来。 几天后,周明远带着施工队和建设物资来到金川村,项目开工仪式在村东荒坡隆重举行。王旗长特意赶来参加,亲手按下开工启动键,随着挖掘机的轰鸣声响起,金川村风力发电和光伏发电项目正式开工建设,拾穗儿和陈阳站在人群中,望着忙碌的施工现场,心里满是坚定,这条靠光靠风的供电之路,终于正式启程,金川村的光明未来,正在一步步靠近。 第102章-风雪 入冬的脚步踩进金川村时,整个村子都在发电站工地上忙得热火朝天。 村后大梁山的风机基础已经浇好了,灰白色的水泥墩子稳稳扎在山顶,像颗埋进土里的希望种子。 工人们正搭着塔架,一根根钢架子竖起来,在冬日灰白的天色里闪着银光。村东那片荒坡也变了模样——光伏支架一排排站在坡上,蓝色的光伏板一片片铺开,远远看去,像是给荒坡披了件崭新的衣裳。 拾穗儿天天泡在工地上。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棉袄,头发用橡皮筋简单扎着,从早忙到晚。 施工队缺什么材料,她去协调;乡亲们有什么不明白,她去解释;遇到突发情况,她得第一时间想办法解决。 几天下来,脸被寒风吹得通红,手上也裂开了口子。 陈阳的身体还没好利索,咳嗽时不时还会发作。但他每天都跟着拾穗儿往工地跑,挎着个帆布包,里面装着图纸、笔记本和测量工具。 风机基础浇筑时,他盯着水泥的配比和浇筑的精度,在寒风里一站就是半天;光伏板安装时,他拿着角度仪一片片测量,确保每块板子都朝着最合适的方向。 “陈阳,回屋歇歇吧,这儿有我们呢。”李大叔看他咳得厉害,忍不住劝道。 陈阳摆摆手,从口袋里掏出个小药瓶,倒出两粒药片干咽下去:“没事,不打紧。这基础浇筑是百年大计,差一点,以后风机转起来都可能出问题,我得看着才放心。” 他说这话时,眼睛盯着正在施工的工人,目光专注得像在雕琢什么珍贵物件。 只有拾穗儿知道,陈阳心里憋着一股劲——他要对得起全村人的期待,对得起那份沉甸甸的信任,更要对得起自己学的这一身本事。 村里人干活的劲儿头足得让人心疼。 年轻小伙子们跟着施工队搬运材料,几十斤重的钢架,两个人一抬就走,肩膀磨破了也不吱声。 妇女们在临时搭起的灶台边忙活,大铁锅里炖着白菜粉条,蒸笼里冒着白花花的馒头热气。就连王大爷这样的老人,也天天拄着拐杖来工地,帮着照看工具,打扫场地碎片。 “拾穗儿,你看看这儿还缺啥不?” 桂花端着簸箕过来,里面是刚烙好的饼,“我让家里那口子又去邻村买了五十斤面粉,够工人们吃几天的。” 拾穗儿接过簸箕,看着桂花冻裂的手,喉咙突然有点堵:“嫂子,这些天辛苦大家了。” “说啥呢!”桂花拍拍她的肩,“等电通了,咱村就不一样了。这点辛苦算个啥?” 是啊,等电通了,村里晚上就能亮堂堂的,孩子们写作业不用再点煤油灯,老人冬天能用电暖器,家家户户都能看上电视,知道外面是啥样子。 这个念头像团火,烧在每个金川村人的心里。 可谁也没想到,这团火会遭遇那么大的风雪。 那天早上天就阴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压得很低,低得好像要贴到屋顶上。 拾穗儿抬头看了看天,心里隐隐有些不安。陈阳也注意到了天气变化,他找到施工队长,叮嘱加快进度,把怕湿的材料先遮盖好。 到下午,第一片雪花飘了下来。 开始只是零星几点,接着就密了,到傍晚时,已经成了鹅毛大雪,铺天盖地往下落。 风也刮起来,卷着雪片子横着飞,打在脸上生疼。 不到两个时辰,整个村子就白了,山白了,路白了,工地上那些刚立起来的支架也白了。 “坏了。”拾穗儿站在自家屋檐下,看着越来越大的雪,心直往下沉。 一夜风雪。 第二天推开门,雪已经积到膝盖深。村子静得吓人,连鸡叫声都听不见。 拾穗儿深一脚浅一脚往工地走,陈阳也跟了出来,俩人一前一后,在雪地里踩出两行深深的脚印。 工地上的景象让人揪心。 厚厚的积雪把一切都埋了,只露出些高处的钢架尖尖。 临时工棚被雪压塌了两间,幸好工人们昨天傍晚就撤到村里去了。 那些刚立起来的光伏支架,在雪的重压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声,有几处已经明显弯了。 拾穗儿扒开一处积雪,看到下面的支架接头处已经变形,她的心像被什么揪了一把。 “拾穗儿!”陈阳在不远处喊她,声音在风雪里显得很急,“得赶紧清雪!再不清理,这些支架全得压坏!基础可能也会冻坏!” 拾穗儿跑过去,看到陈阳正蹲在一个风机基础旁,用手扒开雪检查。他的手指冻得通红,却还在仔细摸着水泥表面。 “基础浇筑时间还不长,这么低温加上积雪重压,可能会产生裂缝。” 陈阳站起来,脸色凝重,“一旦基础出问题,整个风机都得重来,损失就太大了。” “清雪!”拾穗儿咬着牙吐出两个字,“现在就清!” 她转身就往村里跑,棉鞋在雪地里打滑,摔了一跤,爬起来继续跑。陈阳看着她的背影,也赶紧跟了上去。 铜锣在村里响起来的时候,乡亲们正在各家扫雪。听到锣声,大家都放下手里的活计,聚到村头老槐树下。 “工地上雪太厚,支架要压坏了!” 拾穗儿喘着气喊,“基础也可能冻裂,咱们得去清雪,能去的都去!” 没有一个人犹豫。 李老三从家里扛出三把铁锹,分给旁边的年轻人。 张婶招呼妇女们:“男人们去清雪,咱们烧水做饭,不能让他们饿着冻着!” 王大爷拄着拐杖也要去,被大家劝住了,老人急得直跺脚:“那我给你们看工具!这总行吧?” 陈阳已经回屋拿出了图纸,在雪地里铺开——虽然马上就被风吹得哗哗响。 他指着图纸,大声说:“清雪不能乱清!要按路线来,先清关键设施周围的雪!风机基础这里,光伏支架这里,这些地方最要紧!” 他蹲下身,用树枝在雪地上画出路线:“从这儿开始,往这儿清,靠近支架的地方只能用手,不能用铁锹撬,会伤到支架!” 大伙儿围着他,仔细听着。这些庄稼汉也许不懂什么专业术语,但他们听得懂事情的轻重缓急。 清雪队伍上山了。 二十多个青壮年,扛着铁锹、扫帚,还有人推着小推车。 雪还在下,风刮在脸上像刀割,可没人退缩。拾穗儿冲在最前面,一锹一锹地铲雪,很快,她的棉袄就被雪浸湿了,又结成了冰壳。 陈阳也拿着铁锹在干,但他更多的是在各个关键点之间来回查看,指导大家怎么清才不伤到设施。 看到一处支架变形严重,他赶紧让工人们拿来工具,在风雪里进行临时加固。 “陈工,你进屋暖暖吧!”有人看他咳得厉害,劝道。 陈阳摇摇头,继续检查下一处。他知道,这时候他多发现一个问题,就能多挽回一分损失。 中午,妇女们送饭来了。热乎乎的粥装在保温桶里,馒头用棉被捂着,还带着温热。 大家就蹲在雪地里,捧着碗匆匆吃着。粥很快就凉了,就着冷风往下咽。 张婶特意给陈阳盛了碗稠的,又塞了两个煮鸡蛋:“陈阳,你身子还没好,得多吃点。” 陈阳接过碗,手冻得发抖,差点没端住。他看着碗里冒出的热气,再看看周围一张张沾着雪屑的脸,突然觉得眼睛发酸。 “谢谢婶。”他低声说,埋头喝粥,热粥下肚,身上才有了点暖意。 下午雪小了些,但天更冷了。铁锹把子冻手,抓一会儿就得搓搓手。拾穗儿的鞋全湿透了,脚冻得没了知觉,她还是咬着牙继续干。 她知道,她不能停,她一停,大家的心气儿就可能散了。 到傍晚,工地主要区域的雪总算清得差不多了。 可往山下看,那条山路已经完全被雪埋了,白茫茫一片,连路的影子都看不到。 “材料运不上来,机械也上不来。” 施工队长愁眉苦脸地说,“这雪再下两天,咱们的工期至少要耽误半个月。” 拾穗儿站在山坡上,看着被封住的山路,心里沉甸甸的。 她知道队长说的是实话,可她更知道,这时候不能说泄气话。 “路是人走出来的。” 她说,声音不大,但很坚定,“山路也是人开出来的。明天,咱们就开路!” 夜幕降临时,清雪的人们拖着疲惫的身子下山。 拾穗儿走在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工地——那些支架在暮色中静静立着,虽然还有些积雪,但已经不像早上那样被压得摇摇欲坠了。 陈阳走在她身边,突然轻声说:“今天多亏了大家。” 拾穗儿点点头,没说话。她的心里涌起一种复杂的情绪——是感动,是沉重,也是某种说不清的希望。 她想,也许建发电站最难的不是技术,不是钱,而是这份在风雪里也不熄灭的心气儿。 回到家,拾穗儿打了盆热水泡脚。脚冻得通红,泡进热水里,针扎似的疼。 她咬着牙忍着,脑子里却在想明天开路的事。 陈阳在隔壁屋里咳嗽,咳了很久。拾穗儿听着,心里一阵阵发紧。她起身,去灶房熬了姜汤,端到陈阳屋门口。 “来,喝点姜汤暖暖身子。” 屋里静了一下,门开了。陈阳披着棉袄站在门口,脸色在油灯下显得很苍白。他接过碗,手还在微微发抖。 “谢谢。”他说,然后看着她,“你的脚怎么样?” “没事。”拾穗儿说,顿了顿,又问,“你说,这雪还会下多久?” 陈阳望向窗外,夜色里,雪花还在零零星星地飘。 “看云层,可能还要下。” 他低声说,“但不管下多久,路总要打通。发电站,也一定要建起来。” 拾穗儿重重点头。 那一夜,村里很多人家都亮着灯。人们在修补工具,准备干粮,为第二天的开路做准备。 没有人抱怨,也没有人问“值不值得”,因为大家都明白——这条路,是为了他们自己的明天。 而此刻的工地上,积雪在月光下泛着冷白的光。几处被临时加固的支架在风里微微摇晃,像是在等待,也像是在坚持。 夜空中,又飘起了细碎的雪沫。 第103章-开路 第二天天不亮,开路的人就聚齐了。 除了昨天清雪的二十多号人,又多了十几个乡亲。 大伙儿扛着铁锹、镐头,还有人从家里拿来门板、木板,准备垫在陡坡处。拾穗儿数了数,有三十八个人,村里能来的青壮年基本都来了。 陈阳也起了个大早,他根据山路的走势,连夜画了张简单的开路图。 哪段路陡,哪段路窄,哪段容易塌方,都标得清清楚楚。 “从山脚开始,分段清理。” 陈阳指着图纸说,“最窄的这段,一次只能过三个人,其他人从两边山坡上清理积雪,拓宽路面。陡坡处要特别注意安全,最好系上绳子。” 李老三看了看山路,积雪深得能没到大腿根,他咂咂嘴:“这得清到啥时候去。” “清一点是一点。”拾穗儿已经开始动手了,铁锹插进雪里,扬起一片雪雾,“今天清不完,明天接着清,总有一天能清通!” 这话像是给大家提了气,人们纷纷动起手来。铁锹铲雪的声音、镐头破冰的声音、人们的吆喝声,在清晨的山谷里回荡。 陈阳没有和大家一起铲雪,他拄着根木棍,在开出的路上来回走动,观察山体情况,指导大家避开危险地段。 他的咳嗽还没好,走一段就要停下来喘口气,可始终没有离开工地。 到上午十点多,乡里的铲雪车来了。 可车子开到山脚就停下了——山路太窄,积雪太厚,铲雪车根本开不上去。 司机老王从驾驶室跳下来,看着陡峭的山路直摇头:“这路不行,车上不去,硬上要翻车的。” 拾穗儿的心沉了一下,但她马上说:“王师傅,您在山脚这段铲,我们往上清,清出一段,您就往前开一段,行不?” 老王看看这些在雪地里奋战的人,点点头:“成!我跟你们一起干!” 于是有了分工:铲雪车清理山脚相对平缓的路段,人工队伍向陡坡段推进。 陈阳重新规划了路线,让大家在铲雪车前面先清出一条能让车通行的宽度,再慢慢向两边拓宽。 活儿更累了。 陡坡上的积雪更深,有的地方下面是冰,一镐头下去只能砸出个白点。 李老三和几个小伙子脱了棉袄,只穿着单衣干,头上却还冒着热气。 拾穗儿的手套早就湿透了,手指冻得僵硬,她干脆摘了手套,赤手抓着铁锹把子,手心很快磨出了水泡,水泡破了,渗出血,混着雪水,钻心地疼。 中午,妇女们送饭来时,看到男人们的样子,都忍不住红了眼睛。 张婶拉着拾穗儿的手,看着她手上的血口子,眼泪直掉:“闺女,这手......” “没事,婶。” 拾穗儿把手缩回来,接过馒头就啃。馒头已经凉了,硬邦邦的,她就着雪水往下咽。 陈阳的咳嗽更厉害了,他背过身去咳,肩膀一耸一耸的。拾穗儿递过去水壶,他摆摆手,从口袋里掏出药瓶,却发现药瓶已经空了。 “我回去给你拿药。”拾穗儿说着就要起身。 “不用。”陈阳拉住她,喘着气说,“晚上再说,现在不能耽误。” 下午,开路遇到了最难的一段——一个近四十度的陡坡,弯急路窄,路边就是十几米深的山沟。昨天刘二柱就是在这儿摔下去的。 提起刘二柱,大家都沉默了。 昨天他被送去乡医院后,诊断结果是脚踝骨折,至少得躺三个月。这会儿他媳妇还在医院陪着,家里俩孩子托给了邻居照看。 “这段我来。”李老三紧了紧裤腰带,拿起镐头。 “一起。”拾穗儿也跟上去。 陈阳仔细查看了这段路的地形,说:“不能直接从上面清,会引发雪崩。要从侧面斜着清,慢慢推进。每个人腰上都要系绳子,另一头拴在路边的树上。” 绳子不够,大家就把带来的麻绳、草绳都接起来。十几个人,腰上都系着绳子,像一串蚂蚱,在陡坡上一点点清理积雪。 风更大了,卷着雪粒子往人脸上扑,眼睛都睁不开。李老三在最前面,一镐一镐地刨着冰,虎口震裂了,血顺着镐把往下流,他就像没看见。 突然,坡上传来“咔”的一声响。 “退!快退!”陈阳大吼。 一块被积雪掩埋的岩石松动了,带着大片的雪往下滑。系着绳子的人们拼命往路边靠,岩石擦着李老三的身边滚下去,轰隆隆地滚进山沟。 好险。 大家都惊出一身冷汗。李老三脸色发白,扶着镐头直喘气。 “歇会儿,都歇会儿。”拾穗儿的声音也在发抖。 人们退到相对安全的地方,或坐或蹲,没人说话,只有风声在耳边呼啸。 拾穗儿看着那处陡坡,看着下面深不见底的山沟,心里第一次感到了害怕。 要是刚才那块石头砸中人...... 要是有人摔下去...... 她不敢想。 陈阳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他也没说话,只是望着远处的山。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声说:“我上大学时,老师讲过一件事。六十年代,他们那代人建水电站,在西南大山里。条件比这苦得多,没机械,全靠人力。有一年发山洪,工地被淹了,死了三个人。” 拾穗儿转头看他。 “活下来的人,在坟前站了一夜。第二天天亮,继续干活。” 陈阳的声音很平静,“老师说,他们哭过,怕过,但从没想过不干了。因为知道,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 拾穗儿低下头,看着自己满是伤口的手。 “刘二柱摔下去的时候,我在想,”她声音有些哑,“要是他真出大事,我这辈子心里都过不去。” “所以咱们得更小心。” 陈阳站起来,拍拍身上的雪,“但不能停。停了,之前的苦就白吃了,大家的期待也白费了。” 他走到李老三身边,蹲下身查看他手上的伤,又从自己衣服上撕下条布,给他简单包扎。 “老三哥,一会儿你在后面,我上前面。” “那不行!”李老三急道,“你身子还没好......” “我懂地形,知道怎么避开危险。”陈阳说得很坚决,“听我的。” 重新开工时,陈阳真的走在了最前面。他腰上系着绳子,手里拿着根长木棍,走一步,先用棍子探探雪下的情况。 他的背影在风雪里显得很单薄,但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拾穗儿看着那个背影,突然想起陈阳刚来村里的样子——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戴着眼镜,说话文绉绉的,和这个山村格格不入。而现在,他站在最危险的地方,为这个村子开路。 她的鼻子有点发酸。 也许是陈阳的谨慎起了作用,也许是大家的运气好,接下来的清理再没遇到大危险。 到太阳偏西时,这段最陡最险的路,终于清出了一条能过人的通道。 “通车了!通车了!”有人兴奋地大喊。 铲雪车在下面鸣笛回应。 老王从驾驶室探出头,冲着山上喊:“好样的!我明天一早就把材料车带上来!” 那一刻,所有人都笑了。尽管脸上冻得通红,手上都是伤口,但笑容是真心的。 李老三一屁股坐在雪地里,长长出了口气。拾穗儿靠着树干,腿都在发软。 陈阳解开腰上的绳子,想说什么,却剧烈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半天直不起来。拾穗儿赶紧跑过去,拍着他的背。 “没事......” 陈阳摆摆手,可话没说完,突然咳出一口血,溅在雪地上,鲜红得刺眼。 所有人都愣住了。 “陈阳!” “陈阳!” 人们围过来。拾穗儿扶住陈阳,发现他的身体烫得吓人。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快!送陈阳回去!”李老三背起陈阳就往山下跑。 拾穗儿跟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只知道,陈阳不能有事,绝对不能有事。 回到村里,陈阳已经烧得迷迷糊糊。拾穗儿请来村里的老中医,老大夫看了,直摇头:“劳累过度,风寒入体,加上旧伤未愈,得赶紧送医院。” “我去找车!”李老三扭头就跑。 可天已经黑了,山路刚清出一小段,车根本下不去。就算能下去,到乡医院也得两个多小时,陈阳这状况,能撑得住吗? 拾穗儿守在炕边,用湿毛巾给陈阳敷额头。陈阳闭着眼,眉头紧皱,嘴里喃喃说着什么。拾穗儿凑近听,听见他在说:“基础......别浇坏了......图纸......” 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这个城里来的技术员,把命都快搭进去了,心里惦记的还是村里的发电站。 夜深了,陈阳的烧还没退。拾穗儿一遍遍换毛巾,一遍遍给他喂水。窗外又飘起了雪,她看着黑暗中飞舞的雪花,心里涌起深深的无力感。 路还没完全打通,陈阳又病倒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凌晨时分,陈阳的烧终于退了些,人也清醒了一点。他睁开眼,看到拾穗儿守在旁边,愣了一下。 “我......” “别说话。”拾穗儿按住他,“好好躺着。天亮了就送你去医院。” 陈阳摇摇头,想坐起来,被拾穗儿硬按了回去。 “路......”他声音嘶哑。 “路我们会接着清。”拾穗儿说,“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养病。” 陈阳看着她,看了很久,突然轻声说:“对不起,拖累大家了。” 拾穗儿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她扭过头,抹了把脸,再转回来时,努力挤出个笑容:“说什么呢。没有你,我们连图纸都看不懂,发电站更建不起来。你是我们的主心骨,你得赶紧好起来。” 陈阳闭上眼睛,许久,才说:“明天,让老三他们按我标的路线继续清。最险的那段已经过了,后面会好走些。材料运上来后,先检查风机基础有没有冻裂,如果有裂缝,哪怕很小,也要告诉我......” “知道,知道。”拾穗儿连连点头,“你好好休息,别操心了。” 后半夜,陈阳睡着了。拾穗儿却怎么也睡不着。她走到院子里,雪还在下,不大,但很密。远处山上,那条刚刚开辟出来的小路,又被新雪覆盖了一层。 她想起这些天的一幕幕——大家冒着风雪清雪,手上磨出的血泡,李老三差点被石头砸中,陈阳咳出的那口血...... 这条路,走得真难。 可再难,也得走下去。就像陈阳说的,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 天快亮时,拾穗儿做了个决定。她回到屋里,找出纸笔,借着油灯的光,开始写信。 信是写给旗里的,她要申请更多的支援——不只是铲雪车,还需要一些专业的工具,需要懂技术的人来指导,需要......她写不下去了,因为她也不知道到底需要什么。 她只知道,单靠金川村这几十号人,要扛过这个冬天,太难了。 窗外的天色渐渐泛白,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拾穗儿放下笔,看着炕上昏睡的陈阳,又看看窗外苍茫的雪山。 今天,路能全通吗? 材料能运上来吗? 陈阳能挺过去吗? 一个个问题压在心头,沉甸甸的。但她知道,此刻的自己不能表现出丝毫犹豫。因为全村人都在看着她,等着她。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寒风夹着雪沫扑面而来,冰冷,却也让人清醒。 雪地里,已经有人影在走动。是李老三他们,拿着工具,又要上山了。 “穗儿,陈工怎么样了?”李老三走过来问。 “烧退了些。”拾穗儿说,“老三哥,今天你们按陈工画的路线继续清,一定要注意安全。我......我去旗里一趟。” “你去旗里做啥?” “求援。”拾穗儿吐出两个字,目光望向远方白茫茫的山路。 有些路,一个人走太孤独。有些事,一个村子扛太沉重。她要去为金川村,求一条更宽的路,求一份更多的希望。 哪怕,这条路同样不好走。 第104章-踏雪 天刚蒙蒙亮,拾穗儿就出发了。 雪还在下,不大,但没停过。她穿着最厚的棉袄,裹着头巾,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山路上。 这条路昨天才清出一段,经过一夜,又盖上了新雪。有些地方,雪能没到小腿肚。 李老三要陪她去,被她拦住了:“工地上不能没人,陈阳画的路线只有你们看得懂,你得在。” “那你一个人咋行?这路滑得很!”李老三不放心。 “我走慢点,没事。” 拾穗儿把装着干粮的布包挎好,又检查了下绑腿——这是村里老人教的,用布条把裤腿扎紧,雪就灌不进去。 走到那段陡坡时,拾穗儿格外小心。她抓着路边的灌木,一步步往下挪。 脚下打滑了好几次,有次差点摔倒,幸亏及时抱住了一棵树。树干上的积雪扑簌簌落下来,灌了她一脖子,冰凉。 她站在那儿喘了口气,回头望去。 村子在晨雾中露出模糊的轮廓,工地上已经有人影在活动了。她知道,那是李老三他们又开始清雪了。 继续往前走。 越往下,路越好走些,但积雪依然很深。拾穗儿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实了才迈下一步。她的鞋早就湿透了,脚冻得麻木,只是机械地往前走。 脑子里却在想,到了旗里该找谁,该怎么说。 王旗长她见过两次,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说话挺和气。 可上次她去申请建发电站时,乡里虽然支持,但也明确说了,资金有限,能给的不多。这次再去要支援,人家能给吗? 还有陈阳的病。乡医院条件有限,如果治不好,就得往市里送。可路不通,怎么送? 一个个问题在脑子里打转,越想心里越沉。 走到山脚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雪停了,阳光照在雪地上,白得晃眼。 拾穗儿眯着眼,看到远处有车轮印——应该是昨天铲雪车留下的。 她顺着车轮印往前走,果然,前面路上有铲雪车在作业。 司机老王看到她,从驾驶室探出头:“拾穗儿?你咋下来了?” “王师傅,我去旗里。” 拾穗儿走过去,仰着头说,“陈阳病得厉害,路又没全通,我想去旗里求援。” 老王跳下车,打量着她一身狼狈:“你这姑娘......一个人走这么远的路?上来吧,我捎你一段。” 铲雪车开得很慢,但比走路快多了。驾驶室里暖和一些,拾穗儿搓着冻僵的手,看着窗外白茫茫的田野。 “你们村那个发电站,真能建起来?”老王忽然问。 “能。”拾穗儿回答得很肯定。 老王笑了:“你这丫头,劲儿还挺足。我听说,为了这发电站,你们村把家底都掏空了?” “家底掏空了还能再挣。” 拾穗儿说,“可这机会错过了,就不知道要等多少年了。” 老王点点头,不再说话。车子在雪地里慢慢前进,发动机的声音单调地响着。 到乡里时,已经快中午了。 拾穗儿谢过老王,直奔旗政府。旗政府是个二层小楼,院子里堆着雪,几个工作人员在扫雪。 她走到门口,拍了拍身上的雪,又理了理头发,才走进去。 王旗长办公室在二楼。拾穗儿上楼时,腿都在发抖——一半是累的,一半是紧张的。 敲门,里面传来声音:“请进。” 推门进去,王旗长正在看文件,抬头看到她,愣了一下:“你是......金川村的拾穗儿?” “王旗长好,是我。”拾穗儿站在门口,有些局促。 “快进来坐。”王旗长起身,给她倒了杯热水,“这么冷的天,你怎么来了?路通了?” “还没全通。”拾穗儿接过水杯,暖和着手,“王旗长,我是来......来求援的。” 她把村里的情况一五一十说了——发电站建到一半遇到大雪,工地受损,路不通,陈阳病重,刘二柱摔伤住院...... 王旗长听着,眉头越皱越紧。 等拾穗儿说完,他叹了口气:“这些情况,我也听说了。昨天你们村送伤员来医院,我就知道了。可旗里......也有旗里的难处啊。” 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这场雪是全乡范围的,受灾的不止你们一个村。东沟村有十几户房子被雪压塌了,西岭村冻死了几十只羊,都是损失。旗里就这么点资源,得统筹安排。” 拾穗儿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旗长,我知道您有难处。” 她站起来,声音有些发颤,“可我们村的发电站,不只是我们一个村的事。如果建成了,是全旗第一个自给自足的发电站,能给其他村做个榜样。现在到了最关键的时候,要是停了,之前的投入就全打水漂了,全村人的心血就白费了......” 她说不下去了,眼圈红了。 王旗长转过身,看着她。这个姑娘浑身是雪,脸冻得通红,手上都是冻疮,可眼神里的那股劲儿,却让人动容。 “你先坐。”王旗长走回办公桌后,沉吟了一会儿,“这样,我尽量帮你协调。旗里还有一台备用的发电机,可以先借给你们工地用,保证施工用电。医疗方面,我让医院派个医生,带上药,跟你回村,给陈技术员看看。路的问题......” 他顿了顿:“旗里的铲雪车就一台,现在全旗都在用,不能只给你们一个村。但我可以联系县交通局,看看他们能不能支援。” “谢谢旗长!谢谢!”拾穗儿连连鞠躬。 “别谢我太早。”王旗长摆摆手,“这些都是暂时的。你们村最缺的,还是钱吧?修复受损设施,购买材料,都需要钱。这我就真没办法了,旗里的经费就那么多,分不过来。” “钱”这个字像块石头,压在拾穗儿心上。她知道王旗长说的是实话,旗里也难。可没有钱,接下来的工程怎么推进? 从旗政府出来,拾穗儿去了医院。 刘二柱住在三楼病房,脚上打着石膏,吊得高高的。他媳妇在旁边伺候着,看到拾穗儿,连忙站起来:“穗儿,你咋来了?” “我来旗里办事,顺道看看二柱哥。” 拾穗儿把带来的苹果放在床头,“二柱哥,感觉好点没?” 刘二柱脸色不太好,但还是挤出一丝笑:“好多了。就是这脚......医生说至少三个月不能下地。穗儿,我对不起大家,这节骨眼上,不但帮不上忙,还拖后腿......” “别这么说。” 拾穗儿在床边坐下,“你是为村里受的伤,村里不会不管你。你好好养着,家里的事,有大家呢。” 刘二柱媳妇抹了抹眼睛:“穗儿,村里现在咋样了?路通了吗?” “快通了。”拾穗儿说,“大家干得可起劲了。” 从医院出来,拾穗儿去了乡里的信用社。她站在门口犹豫了很久,才走进去。 工作人员听她说完来意,直摇头:“拾穗儿同志,不是我不帮你。你们村之前贷的款还没还,现在又要贷,这不符合规定。而且你们村那个发电站项目......说实话,风险太大。这大雪一下,工期延误,成本增加,能不能建成还两说,我们不敢再放贷了。” “可如果不继续投入,之前的贷款就更还不上了啊!”拾穗儿急道。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规定就是规定。”工作人员很无奈。 从信用社出来,拾穗儿站在街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突然觉得很茫然。旗长答应给的支援有限,贷款又贷不到,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乡中学门口。 正是放学时间,学生们涌出来,一个个穿着厚厚的棉衣,脸上红扑扑的。有个男孩跑得太急,摔了一跤,书包里的书散了一地。拾穗儿上前帮他捡起来。 “谢谢阿姨。”男孩说。 阿姨。拾穗儿愣了一下,她才二十三岁,就被孩子叫阿姨了。在村里,她这个年纪的姑娘,好多都已经当妈了。可她还整天在工地上跑,为发电站的事操心。 有时候她也问自己,值吗? 特别是看到同龄的姑娘穿着新衣服,说说笑笑地从身边走过时,她也会有一瞬间的恍惚。如果她没当这个村干部,如果她没揽下建发电站这个事,现在的她,会不会也在过另一种生活? 可是没有如果。 她把书递给男孩,笑了笑:“快回家吧,路上滑,小心点。” 男孩跑远了。拾穗儿站在那儿,看着那些学生,突然想起了村里那些孩子。 冬天,他们坐在冰冷的教室里上课,手冻得握不住笔;晚上,他们在煤油灯下写作业,眼睛都快贴到本子上了。 如果发电站建成了,教室就能装上电灯,还能装上暖气。 孩子们晚上写作业,不用再熏得眼睛疼。夏天,也许还能用上电扇...... 想到这些,她心里那点茫然就消失了。 值。怎么不值? 她找了个小吃店,买了两个馒头,就着热水吃了。然后去找乡长说的那个医生。 医生姓赵,四十多岁,听说是去金川村出诊,很爽快地答应了,还带了不少药。拾穗儿要付钱,赵医生摆摆手:“乡长交代了,这些药从乡里走账。你也别跟我客气,治病救人是我的本分。” 下午,拾穗儿和赵医生坐上了回村的拖拉机——是乡里派的车,顺便给村里捎些急需的物资。 路上,拾穗儿把村里的情况详细跟赵医生说了。 赵医生听完,沉默了很久,说:“你们村不容易。那个陈技术员,我听乡医院的人说了,是累倒的。现在这样的年轻人,不多了。” 拖拉机开到山脚就上不去了。路还没完全通,只能走上去。赵医生背着药箱,跟着拾穗儿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上走。 天又阴了,又开始飘雪。路比早上更难走,因为走的人多了,雪被踩实了,结了冰,更滑。 赵医生摔了一跤,药箱差点滚下山坡,幸亏拾穗儿眼疾手快抓住了。 “这路......真该好好修修了。”赵医生喘着气说。 “等发电站建成了,有了电,村里就能办厂,有了钱,第一件事就是修柏油路。” 拾穗儿说,像是在对赵医生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走到那段陡坡时,天已经快黑了。 远远看到有人影在坡上晃动,走近了才看清,是李老三他们,还在清雪。 “穗儿回来了!”有人喊了一声。 大家都围过来。看到赵医生,李老三眼睛一亮:“医生来了!太好了!陈工烧了一天了,刚还说明话呢!” 拾穗儿心里一紧:“快,带赵医生去!” 村里没有诊所,赵医生直接在拾穗儿家给陈阳看病。 检查完,赵医生脸色凝重:“肺炎,而且不轻。得马上用药,如果明天还退不了烧,必须送县医院。” “可路......”拾穗儿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今晚我守着。”赵医生说,“你忙你的去。” 这一晚,拾穗儿没睡。 她守在陈阳门外,听着里面的动静。赵医生在给陈阳打针,喂药,量体温。 陈阳有时咳嗽,有时说明话,说的都是“基础”“图纸”“工期”这些词。 半夜,李老三来了,低声说:“穗儿,路通了。铲雪车开上来了,材料车明天一早就能到。” 拾穗儿点点头,没说话。路通了,材料能上来了,可陈阳却倒下了。这算好消息吗? 天快亮时,赵医生出来,脸色轻松了些:“烧开始退了。这年轻人,体质不错,扛过来了。” 拾穗儿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她扶着墙,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这一天一夜,她憋了太多情绪。在乡政府时的忐忑,在信用社时的失望,在路上摔倒时的委屈,看到陈阳病重时的害怕......现在,终于能哭出来了。 赵医生拍拍她的肩:“丫头,你也不容易。去歇会儿吧,这儿有我。” 拾穗儿摇摇头,擦干眼泪:“我去工地。材料上来了,得有人盯着卸车。” 她走出门,天边已经泛白。雪停了,风也小了。工地上,铲雪车和第一批材料车已经到了,人们正在忙碌。 李老三看到她,跑过来:“陈工咋样了?” “烧退了。”拾穗儿说。 “太好了!”李老三松了口气,随即又皱起眉,“可是穗儿,刚才卸车时发现,有些材料被雪水泡了,不能用。而且,咱们的钱......不多了。” 拾穗儿看着那些被泡湿的材料,看着工地上忙碌的人们,看着远处刚刚露出一角的发电站雏形。 路通了,陈阳的烧退了,可新的问题又来了。 材料损失,资金短缺,工期延误......每一个问题,都像一座山,压在她肩上。 可她知道,自己不能倒。就像这山路,再难走,也得走下去。就像这发电站,再难建,也得建起来。 因为身后,是全村的期盼。 因为前方,是等了很多年的光。 第105章-求援 到乡里时,已经快中午了。 拾穗儿谢过老王,直奔旗政府。旗政府是个二层小楼,灰色的墙,绿色的窗。院子里堆着雪,几个工作人员在扫雪。扫帚划过地面,发出沙沙的声音。 她走到门口,拍了拍身上的雪,又理了理头发。头发被头巾压得扁扁的,她用手捋了捋,可还是乱。算了,就这样吧。 王旗长办公室在二楼。楼梯是木头的,踩上去咯吱响。拾穗儿上楼时,腿都在发抖——一半是累的,一半是紧张的。 敲门,里面传来声音:“请进。” 推门进去,王旗长正在看文件,戴着一副老花镜。抬头看到她,愣了一下,把眼镜摘下来:“你是......金川村的拾穗儿?” “王旗长好,是我。”拾穗儿站在门口,有些局促。办公室很暖和,暖气片滋滋响着。她的鞋是湿的,在地板上留下两个水印。 “快进来坐。”王旗长起身,给她倒了杯热水,“这么冷的天,你怎么来了?路通了?” “还没全通。”拾穗儿接过水杯,暖和着手。水很烫,但她舍不得放下。手太冷了,需要这股热乎气。 她把村里的情况一五一十说了——发电站建到一半遇到大雪,工地受损,路不通,陈阳病重,刘二柱摔伤住院......说得很慢,但很清楚。哪些地方塌了,损失了多少材料,陈阳烧到多少度,刘二柱的伤情,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王旗长听着,眉头越皱越紧。他点了支烟,吸了一口,又按灭了。 等拾穗儿说完,他叹了口气:“这些情况,我也听说了。昨天你们村送伤员来医院,我就知道了。可旗里......也有旗里的难处啊。” 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院子里,雪还在扫,一下一下的。 “这场雪是全乡范围的,受灾的不止你们一个村。东沟村有十几户房子被雪压塌了,西岭村冻死了几十只羊,都是损失。旗里就这么点资源,得统筹安排。” 拾穗儿的心一点点往下沉。水杯在手里,已经不烫了,温温的。可她觉得冷,从心里往外冷。 “旗长,我知道您有难处。” 她站起来,声音有些发颤,“可我们村的发电站,不只是我们一个村的事。如果建成了,是全旗第一个自给自足的发电站,能给其他村做个榜样。现在到了最关键的时候,要是停了,之前的投入就全打水漂了,全村人的心血就白费了......” 她说不下去了。眼前浮现出那些画面:王奶奶一层层打开布包,李老三的红纸包,刘二柱说“我在城里工地干活,晚上宿舍的灯亮堂堂的”时的神情...... 眼圈红了,但她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王旗长转过身,看着她。这个姑娘站在那儿,棉袄旧了,袖口磨得发白。脸冻得通红,手上都是冻疮。可眼睛里的那股劲儿,像雪地里的火苗,烧得旺旺的。 “你先坐。”王旗长走回办公桌后,沉吟了一会儿。手指在桌面上敲着,嗒,嗒,嗒。 “这样,我尽量帮你协调。”他终于开口,“旗里还有一台备用的发电机,可以先借给你们工地用,保证施工用电。医疗方面,我让医院派个医生,带上药,跟你回村,给陈技术员看看。路的问题......” 他顿了顿,拿起茶杯喝了口水:“旗里的铲雪车就一台,现在全旗都在用,不能只给你们一个村。但我可以联系县交通局,看看他们能不能支援。” “谢谢旗长!谢谢!” 拾穗儿站起来,连连鞠躬。眼泪终于掉下来了,不是委屈,是感激。 她知道,这些支援不多,但在这个时候,已经是雪中送炭了。 “别谢我太早。” 王旗长摆摆手,表情严肃起来,“这些都是暂时的。你们村最缺的,还是钱吧?修复受损设施,购买材料,都需要钱。这我就真没办法了,旗里的经费就那么多,分不过来。” “钱”这个字像块石头,压在拾穗儿心上。她知道王旗长说的是实话,旗里也难。去年修水渠,今年建小学,哪样不要钱?可没有钱,接下来的工程怎么推进? 从旗政府出来,拾穗儿去了医院。 医院在街那头,三层楼,墙刷得雪白。院子里有棵老槐树,叶子落光了,枝丫上积着雪。 刘二柱住在三楼病房,脚上打着石膏,吊得高高的。他媳妇在旁边伺候着,正给他喂水。看到拾穗儿,连忙站起来:“穗儿,你咋来了?” “我来旗里办事,顺道看看二柱哥。” 拾穗儿把带来的苹果放在床头。苹果只有三个,是她用最后一点钱买的。“二柱哥,感觉好点没?” 刘二柱脸色苍白,嘴唇干裂。看到拾穗儿,想坐起来,被他媳妇按住了。 “好多了。” 他挤出一丝笑,可笑容里都是苦,“就是这脚......医生说至少三个月不能下地。穗儿,我对不起大家,这节骨眼上,不但帮不上忙,还拖后腿......” “别这么说。” 拾穗儿在床边坐下,拿起一个苹果,用小刀慢慢削皮。 “你是为村里受的伤,村里不会不管你。你好好养着,家里的事,有大家呢。” 苹果皮一圈圈垂下来,薄薄的,不断。拾穗儿剥得很仔细,像是在做什么重要的事。 刘二柱媳妇抹了抹眼睛:“穗儿,村里现在咋样了?路通了吗?” “快通了。” 拾穗儿说,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刘二柱,“大家干得可起劲了。等路通了,材料运上来,工程就能继续。等你脚好了回去,发电站说不定就建成了。” 刘二柱接过苹果,没吃,拿在手里。 他看着拾穗儿,突然说:“穗儿,我柜子里还有五百块钱,是我留着交住院费的。你拿去,买材料。” “不行!” 拾穗儿和他媳妇同时说。 “二柱哥,你的钱不能动。” 拾穗儿站起来,“住院要花钱,家里也要花钱。村里的事,村里想办法。” “可村里还有啥办法?” 刘二柱声音提高了,“家底都掏空了,贷款还没还,现在又出这事......穗儿,你别瞒我,我都知道。” 拾穗儿不说话。病房里很安静,能听到隔壁孩子的哭声,还有走廊里护士的脚步声。 过了很久,她说:“有办法的。天无绝人之路。” 从医院出来,拾穗儿去了乡里的信用社。 信用社在街角,门面不大,玻璃门上贴着“存取自由”的红字。她站在门口,看着那四个字,看了很久。 门开了,有人出来,看了她一眼。她深吸一口气,走进去。 第106章-夜守 大家都围过来。看到赵医生,李老三眼睛一亮:“医生来了!太好了!陈阳烧了一天了,刚还说明话呢!” 拾穗儿心里一紧:“快,带赵医生去!” 她顾不上累,顾不上手疼,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里跑。赵医生跟在她后面,药箱在背上一颠一颠的。 村里没有诊所,赵医生直接在拾穗儿家给陈阳看病。 陈阳躺在炕上,盖着两床被子,还在发抖。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起了皮。 赵医生拿出体温计,量了量,三十九度八。又听肺,用听诊器听了很久,眉头越皱越紧。 “肺炎,而且不轻。” 赵医生摘下听诊器,“得马上用药,如果明天还退不了烧,必须送旗医院。” “可路......” 拾穗儿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这一天,她跑了那么多地方,求了那么多人,都没哭。 可现在,看着陈阳烧得迷迷糊糊的样子,她忍不住了。 “今晚我守着。” 赵医生说,打开药箱,拿出针剂和药瓶,“你忙你的去。” 拾穗儿没走。她守在陈阳门外,坐在门槛上。 屋里点着煤油灯,灯光从门缝里漏出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细的光。 赵医生在给陈阳打针,喂药,量体温。陈阳有时咳嗽,咳得撕心裂肺。有时说明话,说的都是“基础”“图纸”“工期”这些词。 院子里,雪还在下。无声无息的,落在院子里,落在柴垛上,落在晾衣服的绳子上。 绳子是父亲生前拉的,已经很多年了,有些地方快断了,可拾穗儿舍不得换。 半夜,李老三来了,身上都是雪。 他看到拾穗儿坐在门槛上,愣了一下,压低声音说:“穗儿,路通了。铲雪车开上来了,材料车明天一早就能到。” 拾穗儿点点头,没说话。路通了,材料能上来了,可陈阳却倒下了。这算好消息吗? 李老三在她身边蹲下,也看着院子里飘飞的雪。过了很久,他说:“穗儿,刚才卸车时发现,有些材料被雪水泡了,不能用。而且,咱们的钱......不多了。” 拾穗儿还是没说话。她知道,李老三是来告诉她坏消息的。 材料损失,资金短缺,这些她早就想到了。可亲耳听到,心还是往下沉了沉。 “王旗长答应给一台发电机,还有一些药。” 她说,声音很轻,像是怕吵醒屋里的人,“其他的,再想办法。” “还能想啥办法?” 李老三抱着头,“该想的办法都想过了。村里能拿的钱都拿了,能借的都借了。信用社不给贷,旗里也没钱......” “总会有办法的。” 拾穗儿说,不知是在安慰李老三,还是在安慰自己。 天快亮时,赵医生出来了,脸色轻松了些:“烧开始退了。三十八度二。这年轻人,体质不错,扛过来了。” 拾穗儿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她扶着墙,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这一天一夜,她憋了太多情绪。在旗政府时的忐忑,在信用社时的失望,在路上摔倒时的委屈,看到陈阳病重时的害怕......现在,终于能哭出来了。 赵医生拍拍她的肩:“丫头,你也不容易。去歇会儿吧,这儿有我。” 拾穗儿摇摇头,用袖子擦干眼泪:“我去工地。材料上来了,得有人盯着卸车。” 她走出门,天边已经泛白。雪停了,风也小了。远处的山露出了轮廓,青黑色的,顶上有雪,像戴了白帽子。 工地上,铲雪车和第一批材料车已经到了。人们正在忙碌,卸车的卸车,清点的清点。看到拾穗儿,都停下手中的活,看着她。 拾穗儿走过去,走到那些被泡湿的材料旁边。水泥袋破了,水泥结了块。钢筋生锈了,斑斑驳驳的。木材被水泡得发黑,一掰就断。 她蹲下来,抓起一把结块的水泥。水泥很重,很硬,像石头。 她握在手里,握了很久,然后站起来,对大家说:“能用的挑出来,不能用的放一边。清点一下,还缺多少。” 她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在清晨的空气里传得很远。 李老三走过来,手里拿着本子:“穗儿,清点过了。水泥损失三分之一,钢筋损失一半,木材全完了。要补上这些,至少还得......”他报了个数字。 那个数字,像一块冰,砸在拾穗儿心上。她知道那个数字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村里人还得勒紧裤腰带,意味着还得去求人,意味着还得面对更多的拒绝和困难。 可她只是点点头:“知道了。先把能用的卸下来,我去想办法。” 她转身往村里走。脚下是雪,踩上去咯吱响。 身后是工地,是人们忙碌的身影,是那些被泡坏的材料,是那个建了一半的发电站。 天完全亮了。太阳从山后升起来,照在雪地上,金灿灿的。拾穗儿走在雪地里,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她知道,自己不能倒。就像这山路,再难走,也得走下去。就像这发电站,再难建,也得建起来。 可钱从哪里来?材料从哪里来?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得走下去。 因为身后,是全村的期盼。 因为前方,是等了很多年的光。 陈阳的烧是第三天早上全退的。 他睁开眼睛时,天刚亮。屋里很安静,能听到院子里扫雪的声音,唰,唰,唰,一下一下的,很有节奏。阳光从窗户纸的破洞漏进来,在炕上投下几个光斑,亮亮的,暖暖的。 他想起身,可浑身没力气,头还晕。门开了,拾穗儿端着一碗粥进来,看到他醒了,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你醒了?” “我睡了多久?”陈阳开口,声音哑得厉害。 “两天两夜。”拾穗儿把粥放在炕沿上,扶他坐起来,在他背后垫了枕头。她的动作很轻,可陈阳还是觉得天旋地转。 “工地......” 陈阳说,眼睛盯着她。 “工地没事。” 拾穗儿舀起一勺粥,吹了吹,递到他嘴边,“路通了,材料运上来了。老王他们在卸车,你放心。” 粥是小米粥,熬得稠稠的,里面放了红枣。陈阳喝了一口,温的,甜丝丝的。 他慢慢喝,一口一口。拾穗儿一勺一勺地喂,很耐心。 “赵医生说,你再休息两天就能下地了。”她说,“但不能再累着,肺炎刚好,得养着。” 陈阳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得去工地。图纸......” “图纸我看过了,能看懂。” 拾穗儿打断他,“你这几天就好好养着,工地有我,有老王,有大家。” 她喂完粥,又端来一碗药。黑乎乎的,很苦。 陈阳皱着眉头喝完,拾穗儿递给他一块冰糖。冰糖小小的,白白的,在嘴里慢慢化开,甜味一点点蔓延。 “哪来的冰糖?” 陈阳问。村里很少见这东西。 “赵医生给的。” 拾穗儿说,收拾碗勺,“他说吃药嘴里苦,含着冰糖能好受点。” 陈阳看着她。她瘦了,眼眶下有青影,脸色也不好。可眼睛很亮,像雪地里燃着的火。 “你......” 他想说什么,可喉咙堵住了。 “我没事。” 拾穗儿端起碗往外走,走到门口,回头说,“你再睡会儿,我去工地看看。” 门关上了。陈阳躺在炕上,看着屋顶。屋顶是旧的,椽子有些发黑,蜘蛛在角落里结了网。可阳光很好,透过窗户纸,把整个屋子照得亮堂堂的。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来金川村的时候。那是他和拾穗儿一起在毕业前那次研学…… 村里很穷。房子是土坯的,路是泥的。吃水要到山脚去挑,晚上点煤油灯。孩子们穿的衣服补丁摞补丁,可眼睛很亮,看到他带来的书,围着他问这问那。 他们毕业后,为了自己心爱的女孩,他选择和拾穗儿一同回乡。一同经历着防风固沙,护田打井,铺路发电…… 他静静地看向她时,正巧她也看着他,眼睛很亮,像山里的泉水。 第107章-聚心 寒风卷着工地上的沙尘,打在脸上像细碎的冰针。拾穗儿站在堆料场中央,一笔一划地在本子上记录着所剩无几的材料。 水泥还剩五十袋,在临时搭起的雨布下摞成两排,袋角已有些潮湿。 钢筋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锈红色的螺纹钢横七竖八地躺在雪地里。木材——连一根像样的木条都没有了,只有些劈碎了的边角料,连当柴烧都嫌不够旺。 她握笔的手冻得发紫,关节处裂开了几道血口子,每写一个字都钻心地疼。 李老三蹲在报废的搅拌机旁,裹着那件油光发亮的棉袄。 他抽着自家种的旱烟,烟叶卷得粗粝,每吸一口,浓烈的烟气就呛得他一阵猛咳,咳完了,浑浊的眼睛望向拾穗儿:“穗儿啊,这么下去真不行。材料见底了,天又冻得跟铁板似的,混凝土浇不了。工期一拖,等开春化冻,地基非出问题不可。” “我知道。” 拾穗儿合上本子,声音在风里显得很轻,却又很沉,“我正在想办法。” “你能想啥办法?” 王爷爷拄着枣木拐棍走过来,他耳朵背,说话像打雷,“村里能凑的都凑了!我那儿还有两副棺材板,杉木的,放了十几年,干透了的,要不要?” “爷爷!”拾穗儿赶忙扶住老人颤巍巍的胳膊,“那是您老早就备下的,不能动!” “有啥不能动?”王爷爷眼睛一瞪,额上的皱纹挤成了深沟,“我都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还要那玩意儿干啥?拿去!锯开了做模板,好歹能顶一阵!” 老人的话像在平静的水面投了块石头。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 老刘搓着粗糙的手掌,犹豫了一会儿开口:“我家……还有几根梁木,是留着开春盖新房的。先拿来用吧,房子……晚两年盖也没啥。” 小赵低着头,脚踢着地上的石子:“我爹留下的那套木匠工具里,有几块上好的红松料,他说是留给孙子的……我回去找找。” 张婶裹了裹头巾:“我娘家兄弟在县木材厂当会计,我明天一早就去求他,看能不能赊点出来……” 你一言,我一语。声音都不大,却一句句砸在拾穗儿心上。 她太清楚了——王爷爷那两副棺材板,是他六十岁那年就给自己和老伴备下的,每年都要抬出来晒一次太阳,上一次桐油;老刘的新房,想了快十年了,儿子等着娶媳妇;小赵他爹留下的那些木材,是老人家走之前亲手挑的,摸着木头就像摸着老头子的手…… 他们说的“有”,其实是“从自己命里抠”。 拾穗儿觉得眼眶发烫,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她张了张嘴,好不容易才发出声音:“谢谢……谢谢大伙儿。可是……水泥、钢筋,这些硬家伙,还是得花钱买。” “钱”这个字一出口,刚才还热腾腾的气氛一下子凉了半截。 所有人都沉默了,只听见风在工地上空呼啸而过,卷起一阵雪沫子。 过了很久,久到拾穗儿以为不会有人再说话时,李老三猛地站起来,一脚踩灭烟头:“我去县里找我表哥!他在建筑公司当了二十年采购,脸熟,看能不能借点,或者赊点。” “我跟你一道!”小赵立刻说。 “我也去。”老刘把破棉袄的扣子一个个系紧。 “都去!人多脸面大!”王爷爷用拐棍重重敲着地面,冻土发出沉闷的响声。 拾穗儿挨个看过这些熟悉的脸——被北风吹得皴裂,被日头晒得黝黑,岁月在上面刻下一道道沟壑。 可那一双双眼睛却亮得灼人,里面烧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光,那是不认命、不服软、非要在这石头缝里挣出一条生路的光。 “好!”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风里劈开一条路,“咱们分头行动!能借的借,能赊的赊。我去信用社,再试最后一次。” 李老三皱眉:“上次那个信贷员不是把话说死了吗?说咱们一没抵押二没担保,不符合规定……” “我再去一趟。”拾穗儿说,声音里透着一股狠劲,“这次我带上村里的账本,带上电站的图纸,带上咱们全村五十八户按了手印的联名信!我不信,他们看不见咱们的决心!” 没有更多犹豫,人群立刻散开各自准备。拾穗儿回到那间临时搭起的工棚里,从木箱最底层取出三样东西。 第一样是村里的账本。牛皮纸封面已经磨得发白,里面用工整的蝇头小楷一笔笔记着:王有福家,出工三十个,折合人民币一百五十元;李秀兰家,出黄豆两百斤,折合八十元;赵铁柱家,出小平车一辆……每一笔后面,都签着名字,或者按着一个鲜红的手印。 第二样是电站的施工图纸。那是陈阳熬了七个通宵画出来的,上面密密麻麻全是线和数字,每一处标高、每一个坡度、每一根管线的走向,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拾穗儿已经不知道看了多少遍,那些复杂的线条在她眼里,渐渐变成了哗哗流动的河水,变成了村里夜晚亮起的第一盏灯。 第三样是联名信。最普通的信纸上,写着全村人的名字,名字后面,是五十八个手印——有的粗大厚实,是常年干农活的男人的;有的纤细秀气,是女人的;还有一个特别小的,歪歪扭扭的,旁边用铅笔写着“王小宝,八岁”。红红的印泥像一颗颗心,重重地按在纸上。 她用洗得发白的蓝布把这三样东西仔细包好,紧紧抱在怀里。 刚要出门,陈阳从里屋出来了,扶着门框,脸色还是惨白的,嘴唇没有一点血色。 “我跟你去。” 他说,声音有些虚,却异常坚定。 “你烧还没退净……” “我好了。” 陈阳站直身体,尽管这个动作让他轻轻晃了一下,“图纸是我画的,我最清楚。信用社的人问起来,技术上的事我能说明白。” 拾穗儿看着他。这个从小在城里长大,刚来时皮肤白净,手指修长,现在脸上也起了冻疮,手上全是裂口。他站都站不稳,可那双眼睛里的光,和外面那些人一模一样。 “好。”她终于点头,“但你要答应我,撑不住了就说,不准硬撑。” “我答应。”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天不知什么时候又阴了下来,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北风像刀子似的,刮得人脸生疼。 陈阳身体虚,走了不到一里地就开始喘,额上冒出细密的冷汗。拾穗儿放慢脚步,搀住他的胳膊。 山路上的积雪被踩实了,结了冰,滑得很。两人互相支撑着,在陡峭的山路上一点点往下挪。呼出的白气刚出口就被风吹散。 走到那段最陡的“鹰嘴崖”时,陈阳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后倒去。 拾穗儿死死抓住他的胳膊,自己的脚下却也跟着一滑,“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膝盖结结实实地磕在裸露的石头上,疼得她眼前一黑,差点叫出声来。 “你怎么样?”陈阳慌忙要拉她。 “没事!”拾穗儿咬着牙,撑着地面站起来,拍了拍裤腿上的雪泥和碎石,“走吧。” 这段平时一个小时就能走完的山路,他们整整走了两个半小时。 到旗里时,已经快中午了。信用社那扇绿色的铁门正被人从里面缓缓推动,眼看就要关上。 “等等!”拾穗儿喊了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冲过去,在门合拢前一刻挤了进去。陈阳跟在她身后,扶着门框大口喘气。 布包被放在光滑的水磨石柜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同志,”拾穗儿的声音在空旷的营业厅里回荡,“我想再申请一次贷款。” 柜台后面坐着的还是上次那个女信贷员,三十多岁模样,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她抬头看到拾穗儿,又看到后面脸色苍白的陈阳,愣了一下。 “这是我们的账本,” 拾穗儿解开蓝布包,把三样东西一样一样摊开在柜台上,动作郑重得像在进行某种仪式,“这是我们小水电站的施工图纸,这是我们全村五十八户的联名信。” 她的语速很快,像憋了太久终于找到了出口:“我知道信用社的规定,知道贷款需要抵押和担保,知道我们这个项目风险大。但是同志,请你看看,为了这个电站,我们村付出了多少。你看看这些手印,看看这些一笔一笔记下的账。我们不是来伸手要钱的,我们是来借钱的。借了,我们一定还!电站建成了,村里通了电,我们就能办粮食加工厂,建养鸡场,搞果园灌溉……我们有计划,有干劲,有全村老少一起扛的决心!我们还得上!” 她的脸因为激动涨得通红,手微微发抖。陈阳这时走上前,展开那张复杂的图纸,手指指着关键部位,声音虽然虚弱却条理清晰:“您看这里,我们利用了十八米的自然落差,设计了两级导流……这里的水轮机型号虽然老,但维护简单,适合农村……建成后年发电量预计能达到……至少能解决全村照明和基本生产用电……” 女信贷员静静地听着,目光从拾穗儿激动的脸,移到陈阳苍白的脸,再移到柜台上的三样东西上。 她的手指拂过账本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数字;她的目光扫过图纸上那些精细严谨的线条和标注;最后,她的视线久久停留在联名信上——那一个个鲜红的手印,在白色的信纸上像一簇簇跳动的火苗。她甚至注意到了那个最小的手印,旁边稚嫩的笔迹写着“王小宝,八岁”。 营业厅里很安静,只有墙上的挂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透过玻璃门,能看到外面街道上走过的人,能听到隐约的说笑声和自行车铃响。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长。 终于,女信贷员抬起头,推了推眼镜:“你们的情况……我需要向主任汇报。” 她拿起那部老式电话,拨了一个号码。接通后,她背过身去,声音压得很低,说了很久。拾穗儿听不清具体内容,只能看到她时而点头,时而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表情严肃而认真。 电话挂断了。 女信贷员转过身来,看着他们:“主任请你们到楼上办公室去谈。” 拾穗儿和陈阳对视一眼。陈阳轻轻点了点头,拾穗儿深吸一口气,重新包好那三样东西,紧紧抱在怀里。 通往二楼的楼梯很窄,每一步都踩出“吱呀”的声响。但拾穗儿的脚步,却比来时稳了许多。 第108章-雪途 领导在二楼办公室,是个中年男人,戴着眼镜,在看他们的材料。 他看得很仔细,一页一页翻,手指在纸上慢慢移动,碰到那些用铅笔修改过的地方,会停一下。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翻纸的沙沙声。暖气开得足,窗玻璃上蒙着一层水汽。 拾穗儿坐在椅子上,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她看着领导的脸,想从那脸上看出点什么,可什么也看不出。 陈阳坐在旁边,背挺得笔直。他的烧刚退,脸色还白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拾穗儿悄悄碰了碰他的手,手很凉。 终于,领导翻完了最后一页。他把材料整整齐齐地摞好,放在桌上,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然后抬起头,看着他们。 “你们知道,如果贷款批了,还不上会怎么样吗?” 声音很平,没有什么起伏。 拾穗儿咽了口唾沫:“知道。我们用村里的集体土地做抵押。如果还不上,地归信用社。” “那是你们村最后的土地。” 领导说,声音沉了下去,“你们想过没有,万一发电站建不成,或者建成了发不了电,或者发了电也挣不回钱......到时候地没了,你们村靠什么活?” “想过。”拾穗儿说,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我们天天都在想。可如果不建发电站,有地又能怎么样?地还在那儿,可种不出好庄稼。我们村的地,都是山坡地,浇不上水,靠天吃饭。风调雨顺的时候,一亩地打两百斤粮。遇上旱年,颗粒无收。” 她顿了顿,接着说:“可有了电就不一样了。我们能打井,能修渠,能引水上山。我们算过,要是能浇上水,一亩地最少能打四百斤。地还是那些地,可产出能翻一倍。” 领导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看了很久。 拾穗儿迎着他的目光,没有躲。她知道,这时候不能躲。 她必须让领导看见她眼里的东西——那种全村人憋了三十年的劲儿,那种拼尽一切也要把事干成的决心。 “而且,”陈阳开口了,声音还有点哑,“发电站不只是为了浇地。有了电,村里就能办加工厂,可以把山货加工了卖出去,价钱能翻好几倍。孩子们晚上能好好写作业,不用再熏眼睛。老人冬天能用电热毯,不用再挨冻......” 他说着说着,咳嗽起来。拾穗儿赶紧给他拍背。 领导看着这两个年轻人。一个姑娘,一个男孩,脸上都是冻疮,手上都是裂口,衣服旧得发白,鞋上沾满泥雪。可他们的眼睛很亮,亮得像烧着一团火。 办公室里又安静下来。窗外的雪还在下,大片大片的,无声无息地落在院子里。 “我需要去你们村看看。”领导忽然说。 拾穗儿愣住了。陈阳也愣住了。 “现在?”拾穗儿问。 “现在。”领导站起来,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外套,“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得亲眼看看,你们村到底值不值得我冒这个险。” 车子开出信用社院子时,雪下得更大了。前挡风玻璃上的雨刷来回摆动,发出单调的刮擦声。领导开得很慢,很稳。 拾穗儿和陈阳坐在后座。陈阳靠窗坐着,闭着眼睛,脸色很不好看。车子一颠,他的眉头就皱一下。 “难受就说。”拾穗儿小声说。 “没事。”陈阳摇摇头,眼睛没睁开。 领导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们一眼,没说话。 路越来越难走。柏油路变成了石子路,石子路又变成了土路。车子颠簸得厉害,像在浪头上行驶。拾穗儿紧紧抓着前面的椅背,指节都发白了。 终于到了山脚。领导停下车,看着那条通往山上的路,皱起了眉。 路完全被雪盖住了,白茫茫一片,看不出哪儿是路,哪儿是沟。只有几行深深浅浅的脚印,从山下一直延伸到山上,歪歪扭扭的,像一条挣扎的蛇。 “得走上去。”拾穗儿说,声音里带着歉意,“路不好走,您......” “走吧。”领导推开车门,冷风呼地灌进来。 三个人开始往山上走。领导走在前面,拾穗儿和陈阳跟在后面。 雪很厚,一脚踩下去,能没到小腿。每走一步,都要费很大的劲。 领导走得很小心,很慢。 他穿着皮鞋,鞋底滑,走几步就要扶一下路边的树。树上的积雪被震落下来,洒了他一身。 走到那段陡坡时,领导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后仰去。 “小心!”陈阳喊了一声,伸手去扶。 他扶住了领导,自己却因为用力过猛,脚下一滑,摔倒在地,顺着坡滚了下去。 “陈阳!”拾穗儿惊叫。 陈阳滚了四五米,被一棵树拦住才停下来。他躺在雪地里,一动不动。 拾穗儿连滚带爬地冲下去,跪在他身边:“陈阳!陈阳你怎么样?” 领导也赶了下来,气喘吁吁。 陈阳慢慢睁开眼睛,咳了几声,笑了:“没事......就是摔了一下。” 他想坐起来,可刚一动,脸上就露出痛苦的表情。 “别动!”拾穗儿按住他,“哪儿疼?” “腰......腰有点疼。”陈阳说,额头上冒出汗珠。 领导蹲下来,看了看他的情况:“能站起来吗?” “能。”陈阳咬着牙,在拾穗儿的搀扶下慢慢站起来。他站直了,可腰还是弓着,脸色煞白。 “回去吧。”领导说,“先去医院。” “不用!”陈阳赶紧说,“真没事,就是抻了一下。咱继续走,快到了。” 他迈开步子,可刚走一步,就疼得吸了口冷气。 拾穗儿扶着他,眼圈红了:“别逞强了......” “真没事。”陈阳看着她,笑了笑,“你看,我能走。” 他一步一步往前走,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腰始终直不起来。可他坚持走着,没有停。 领导看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然后跟了上去。 剩下的路,三个人都走得很慢。没有人说话,只有踩雪的声音,和粗重的喘息声。 到村里时,天已经快黑了。 工地上还有人,在挑灯夜战。是李老三他们,从旗里回来了,没借到钱,但赊到了一些材料,正在卸车。几盏马灯挂在杆子上,昏黄的光照着忙碌的人群。 看到拾穗儿带着个陌生人回来,大家都围了过来。 “这位是信用社的领导,来咱们村看看。”拾穗儿介绍。 领导点点头,没说话。他站在那儿,看着工地。 地基已经挖好了,是个长方形的大坑,有半人深。坑里浇了水泥,浇了一半,露着钢筋。那些钢筋一根根竖着,像一排排等待检阅的士兵。 工棚是用木板和油毡搭的,很简陋,四处漏风。棚子里堆着材料——水泥、沙子、石子,码得整整齐齐。墙上贴着图纸,用石头压着边角。 工地上拉着一条横幅,红布已经褪色了,边角被风吹得起了毛。但上面的字还能看清:“自力更生建电站,艰苦奋斗换新天”。 领导看了很久,然后说:“带我去村里看看。” 拾穗儿带他进村。 天黑了,家家户户点起了灯。不是电灯,是煤油灯,从窗户透出昏黄的光,一团一团的,在雪夜里显得格外温暖,也格外脆弱。 领导走进王奶奶家。 王奶奶正在灯下缝衣服,针脚很密。她眼睛不太好,脸几乎贴到布上。看到有人来,她放下手里的活,想站起来。 “奶奶,您忙。”领导赶紧说。 “不忙不忙。”王奶奶说,眯着眼睛看了看,“您是......” “我是信用社的,来看看。” “信用社好啊。”王奶奶笑了,露出缺了牙的牙床,“穗儿去贷款,成了吗?我们村建发电站,缺钱。我这儿还有十块钱,是卖鸡蛋攒的,你拿去......” 她从怀里掏出个手帕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毛票,一分、两分、五分,叠得整整齐齐,边角都磨毛了。 领导看着那些钱,看着老人满是皱纹的手,看着那双昏花但真诚的眼睛。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点点头。 从王奶奶家出来,又去了几家。 家家都一样。点着煤油灯,吃着简单的晚饭——玉米糊糊、咸菜疙瘩。 孩子们在灯下写作业,眼睛都快贴到本子上了。看到领导来,有些胆怯,躲在大人身后,可眼睛亮亮的,看着这个陌生人。 大人们说的都是发电站的事。什么时候能建好,什么时候能通电,通了电以后要买什么——电灯、电磨、电视机...... 他们的眼睛里,有一种光。 那种光,领导在很多地方见过——在那些拼了命也要把孩子送出大山的父母眼里,在那些守着贫瘠土地却依然坚持耕种的老农眼里,在那些明知前路艰难却依然选择前行的年轻人眼里。 那是一种不肯认命的光。 最后,领导去了工地旁边的工棚。 棚子里生着炉子,可还是很冷。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吹得墙上的图纸哗啦响。桌上摆着工具——尺子、铅笔、计算器。床上堆着被褥,很薄,洗得发白。 陈阳的床在最里面。被褥上盖着一件棉衣,袖口磨破了,露出棉絮。 “你就住这儿?”领导问。 “嗯。”陈阳点头,“离工地近,方便。” “冷吗?” “还好,习惯了。” 领导没再问。他在工棚里站了很久,看着那些图纸,那些工具,那些简陋的摆设。外面,工地上传来人们干活的声音——铁锹铲土,小车推石,号子声,说话声。虽然杂乱,但充满生气。 那是活着的声音。 “回去吧。”他说。 第109章-获批 回程的路上,领导一直没说话。 车灯照着前方的路,雪在光柱里飞舞,像无数只扑火的飞蛾。拾穗儿和陈阳坐在后面,也不敢说话。心悬着,像吊在半空。 到信用社时,已经晚上九点多了。 雪还在下,院子里积了厚厚一层。办公室的灯还亮着,从窗户透出来,在雪地上透出一片昏黄。 领导停下车,没立刻下去。他坐在驾驶座上,看着窗外的雪,看了很久。 然后他转过头,对后座的两个人说:“你们等等。” 他下了车,踩着雪走进办公室。灯更亮了,透过窗户,能看到他在打电话。说得很慢,一句一句的,说了很久。 拾穗儿的手心出了汗。她紧紧握着陈阳的手,两个人的手都很凉。 时间过得很慢,每一秒都像一年。 终于,领导出来了。他手里拿着一张纸,走到车边,拉开后车门。 “这是贷款合同。”他说,声音很平静,像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利息按最低的算,期限三年。三年后,如果还不上,你们村的集体土地归信用社。” 他把合同递给拾穗儿。 拾穗儿接过来,手在抖。纸很轻,可她觉得有千斤重。 她看着上面的字,那些黑色的印刷体,那些数字。那个数字,她做梦都不敢想的数字。 有了这些钱,水泥就能买,钢筋就能买,木材就能买。发电站就能继续建,就能建成。 她的眼睛模糊了。眼泪涌上来,怎么也止不住。她低下头,眼泪滴在合同上,晕开了墨迹,把那个数字染成了一团黑。 “谢谢您......”她哽咽着说,深深地鞠躬,“谢谢......” “别谢我。”领导说,看着她,也看着陈阳,“我是在赌博。赌你们能成,赌你们村能变样。别让我输。” “我们不会让您输的。” 陈阳说,声音很轻,但很坚定,“我们一定把发电站建起来,一定把电通上。” 领导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他关上车门,转身走回办公室。 拾穗儿捧着合同,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她看了又看,擦了擦眼睛,又看。那个数字,她看了一遍又一遍,像是要刻在心里。 成了。真的成了。 她抬起头,看着陈阳。陈阳也看着她,笑了。这是几天来,他第一次笑。笑得眼睛弯弯的,像个孩子。 “成了。”他说。 “成了。”拾穗儿也笑,笑着笑着,眼泪又流下来。 他们下了车。雪还在下,风很大,卷着雪打在身上,生疼。 可拾穗儿一点也不觉得冷。她怀里揣着合同,像揣着一团火。那团火从心里烧出来,烧遍了全身,烧得她浑身发热。 他们没车,只能走回去。 夜很深,雪很厚,路很难走。 可他们走得很轻快,像脚下生了风。陈阳的腰还疼,走得慢,可他的脚步很稳,一步一步,踩得很实。 “有了钱,先买水泥。” 拾穗儿说,声音里带着兴奋,“要标号高的,耐冻的。” “对。”陈阳点头,“钢筋也要足量的,不能偷工减料。” “木材我去联络。” 拾穗儿说,“我有个同学在木材厂,他说能给优惠。” “还得雇辆车。” 陈阳说,“专门运材料。不能总靠人背。” “开春前,基础部分必须完工。” 拾穗儿说,像是在下决心,“开春化冻,地基容易出问题。” “对。”陈阳说,“开春化冻前......” 他们一路走,一路说。说工程,说材料,说工期。 说到兴奋处,声音很大,在雪夜里传得很远。惊起了路边树上的鸟,扑棱棱飞起来,在雪光里划出一道黑影,又落下。 风渐渐小了,雪也渐渐小了。天空露出深蓝色,星星一颗一颗地亮起来,很密,很亮。 走到那段陡坡时,他们看到前面有光。 不止一束,好多束。手电筒的光,在雪地里晃动,像一群萤火虫。光柱交错,照亮了飞舞的雪花。 “穗儿?是穗儿吗?” 是李老三的声音。哑哑的,带着急切。 “是我们!”拾穗儿喊,声音在雪夜里传得很远。 光柱照过来,照在他们脸上。刺眼,可温暖。 是村里人。李大叔,石锁,桂花嫂子,刘二柱......都来了。 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手电筒,身上落满了雪,像一个个雪人。 他们围过来,把拾穗儿和陈阳围在中间。手电筒的光聚在一起,照出一片明亮。 “怎么样?”李大叔急急地问,眼睛紧紧盯着拾穗儿,“贷款......批了吗?”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雪夜里很静,只有风过树梢的呜咽声。 拾穗儿看着大家,看着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冻得通红的脸,带着期盼的眼睛。 她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说不出话。 她从怀里掏出合同,小心翼翼地展开。纸在风里哗啦响,像一面小小的旗。 她把合同举起来,让所有人都能看见。 “批了!”她喊,声音颤抖着,带着哭腔,“贷款批了!钱有了!” 人群静了一瞬。 然后,爆发出欢呼。 那欢呼声,像憋了很久的火山,一下子喷发出来。 在雪夜里炸开,传得很远很远。惊起了更多的鸟,惊动了沉睡的山。 远处传来狗叫,一声,两声,然后全村的狗都叫起来。 李大叔抱起陈阳,转了个圈。雪从他们身上洒落,在灯光里闪闪发亮。 老王拍着陈阳的肩,笑得合不拢嘴,眼泪却流下来。 小赵和老刘抱在一起,又跳又叫,像两个孩子。 “有钱了!咱们有钱了!” “发电站能建了!” “有电了!要有电了!” 欢呼声,笑声,哭声,混在一起。在雪夜里,像一首歌。 手电筒的光柱乱晃,照亮了一张张兴奋的脸。 那些脸上,有皱纹,有冻疮,有疲惫,可此刻,都绽放着光。那种光,比手电筒的光更亮,更暖。 他们簇拥着拾穗儿和陈阳往回走。几十个人,几十支手电筒,照出一条光明的路。在雪地里,亮堂堂的,一直延伸到村里。 拾穗儿走在中间,左边是陈阳,右边是李大叔。 她看着前方,看着村里的灯光。虽然还是煤油灯的光,昏黄昏黄的,一点一点的,散落在山坡上。 可今夜,她觉得那光特别亮,特别暖。 那光里,有希望。 回到村里,王爷爷还在村口等着。 老人拄着拐棍,站在雪地里,像一棵老树。雪落在他的头上、肩上,他浑然不觉。只是望着路的方向,一动不动。 看到他们回来,老人颤巍巍地往前走。脚步蹒跚,深一脚浅一脚。 “成了?”他问,声音在风里发颤,“贷款......成了?” 拾穗儿快走几步,扶住老人。她的手很暖,老人的手很凉,像冰。 “成了,爷爷。” 她说,眼泪又涌上来,“贷款批了,钱有了。发电站能接着建了。” 老人看着她,看了很久。 他的眼睛很浑浊,眼白泛黄,可此刻,那眼睛里有一种光,很亮,很清澈。 “好......”他说,声音哽咽了,“好......好啊......” 他抬起头,看着天。雪落在他的脸上,融化了,和眼泪混在一起,流下来。 “你爹......”他喃喃地说,“你爹要是知道了......该多高兴啊......” 拾穗儿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她想起父亲,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修了一辈子路,挖了一辈子渠,手上全是老茧,背上全是汗碱。 临死前,他拉着她的手,手很瘦,很凉。他说:“穗儿,爹没本事......没让村里用上电。你要是有能耐......一定要让村里亮起来......” 现在,她快要做到了。 虽然还有很多困难,虽然前路依然艰难。可最难的一关,已经过了。 有了钱,有了希望。 第110章-雪险 腊月十七,新买的水泥运到村里那天,老天爷难得开了眼。 太阳从东边山脊后头爬上来时,金光泼洒在皑皑雪地上,亮得刺眼。屋檐下的冰棱子开始滴滴答答往下淌水,雪水混着泥土,把村路搅成了浆糊,走一步就沾满脚泥。 可这天早晨,没人嫌泥泞。天刚蒙蒙亮,工地旁就挤满了人,男女老少都来了,围在那辆风尘仆仆的大卡车周围,脸上的笑纹比沟壑还深。 卡车是拾穗儿跑了三趟县里才雇来的,车身上溅满了黄泥点子,像个刚从泥塘里爬出来的汉子。可在那天的晨光里,它威风凛凛,像凯旋的功臣。 “哐当”一声,司机跳下车,扯开车厢板。白花花的水泥袋码得整整齐齐,在太阳底下泛着青灰色的光。“一百袋,点清楚了!”司机把提货单递给拾穗儿,嗓门洪亮,震得人耳朵嗡嗡响。 拾穗儿伸出手,指尖却在发抖。她低头看单子上的数字,又抬头看车厢里的水泥,眼圈“唰”地红了。 滚烫的泪在眼眶里打转,她使劲眨了眨眼,才没让它们掉下来。这不是梦——有了这些水泥,电站地基就能接着浇,村里盼了一辈子的电,就真的有指望了。 “卸车!”李老三扯开嗓子吼了一声。 人群呼啦啦涌上去。两人一组,弯腰,屈膝,肩膀抵住水泥袋,嘿一声扛起来。一袋水泥五十公斤,压得人腰杆弯成弓,可没人喊累。 汉子们汗水从额头滚下来,砸在雪地上,“滋”一声化出个小坑;嘴里呵出的白气在冷风里散开,像极了下工回家时看见的炊烟。 工地上热火朝天,连寒风都退避三舍。 拾穗儿撸起袖子想帮忙,被李老三一把拦住:“你就别上手了,指挥指挥就行。” 她心里明镜似的——这些天为电站的事,她熬红了眼,跑细了腿,身子早就虚了。 她站在一旁,看着水泥袋一袋袋从车上卸下来,在工棚旁堆成小山。 阳光照在白色袋子上,反射出细碎的光,拾穗儿心里那团火,烧得更旺了。她仿佛已经看见电站烟囱冒白烟,家家窗户透出暖黄的光。 可就在水泥卸完,大家挽起袖子准备浇混凝土时,意外来了。 陈阳捧着设计图在工地上踱来踱去,眉头皱成了疙瘩。 他一会儿低头看图,一会儿蹲下看地基里的钢筋,一会儿望着远处雪山发呆,嘴里喃喃:“不对……不对……” “哪里不对?”拾穗儿心里咯噔一下,快步走过去。 陈阳没回话,铅笔在图纸上勾画,沙沙声听得人心慌。过了半晌,他才抬头,脸色凝重:“水位不对。” 拾穗儿没听懂。陈阳拉她到地基坑边,指着坑底交错的钢筋:“这些位置全是按设计图来的。设计图是根据去年测的水位定的。可你看今年这雪——” 他指向漫山遍野的白,“比往年厚了半米不止。开春雪一化,河里水位肯定暴涨。” 他顿了顿,声音沉得像铅块:“要是水位涨太多,超过设计高度,电站建起来也白费——水轮机转不动。” 拾穗儿的心猛地一沉,像被石头砸中。她抓住陈阳胳膊,声音发颤:“那……怎么办?” “重新测水位。必须知道开春水位到底涨多少。” “现在就测啊!” 陈阳苦笑:“说得轻巧。河里结着厚冰,冰下水位没法测。要测准,得等开春化冻。可等到那时候,工期全耽误了。” 拾穗儿愣住,浑身力气像被抽干。她看着坑里的钢筋,看着旁边水泥小山,喉咙里堵了团棉花。 一切都准备好了,怎么偏卡在这儿?等?要等多久?村里那些老人,还能等得起吗? “不能等。”她摇头,声音又急又涩,“等不起。” “我知道等不起。”陈阳叹气,“可是……” 他没说下去,但拾穗儿懂。不等,万一建起来的电站不能用,全村人的血汗就全打了水漂。 工地上的人围过来,听明白后,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 “那……就等等吧。”老王蹲在地上闷声说,“等开春再测,总比建个没用的强。”“是啊,不急这一时。”老刘附和,声音里满是不甘。 李老三没说话,定定看着拾穗儿。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她是村长,这个决定,只能她做。 拾穗儿望着地基坑,望了很久。寒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像针扎。 她猛地转头看陈阳:“有没有别的办法?不用等开春,现在就能测?” 陈阳皱眉想了半天,摇头:“没有。至少我想不出来。” “再想想!好好想想!”拾穗儿抓着他胳膊,近乎哀求。 陈阳沉默,走到一旁蹲在石头上,双手抱头。图纸摊在膝上,被风吹得哗啦响,像无声哭诉。 工地上静得可怕。刚才的热闹被冷水浇得干干净净。 大家默默站着,看着水泥,看着地基,眼神迷茫。太阳升高了,照在身上本该暖和,可没人感觉到暖意。 时间一分一秒溜走,风刮得更紧。就在所有人快绝望时,陈阳猛地站起来。 “有个办法。”他声音沙哑,“但是……很危险。” “什么办法?快说!” 陈阳抬手指向远处雪山:“水位涨多少,全看山上积雪有多少。要是我们能上山,测出积雪厚度,就能估算开春雪化后,河里涨多少水。” 他加重语气:“但现在是隆冬,山上全是齐腰深的雪,路滑,还有雪崩危险。” 拾穗儿顺他指的方向望——雪山白茫茫一片,陡坡在阳光下闪着寒光,看着就让人心里发怵。可她想起老支书临终前拉着她的手念叨“啥时候能用上电灯”;想起孩子们晚上写作业,只能靠昏暗煤油灯。 “我去。”李老三开口,斩钉截铁,“我从小在山里长大,熟悉路。”“我也去!”小赵喊道,“我年轻,力气大!”“算我一个!”老刘举手。很快,七八个人站出来,眼神坚定。 陈阳看着他们,却摇头:“不是人多就行。得懂测量,会看地形。而且……”他目光落在拾穗儿身上,“得有人能根据测量结果,当场决定电站基础加高多少。” 所有人目光再次聚焦拾穗儿。 拾穗儿的心怦怦跳。她知道,陈阳说的人是她。只有她能做这个决定。她看着远处雪山——那片白茫茫藏着危险,也藏着希望。她想起父亲临终叮嘱:“领着乡亲们,把日子过好。” “我去。”她深吸一口气,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不行!”李老三脸急红了,“你一个姑娘家,上山太危险!万一出事,我怎么交代?”“是啊穗儿,你不能去!”老王也急,“让我们去,你在村里等!” 拾穗儿摇头,眼神决绝:“我必须去。我是村长,得亲眼看到数据,才能做最准的决定。” 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陈阳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最终点头:“好。我跟你一起去。我懂测量,有我在,多一分把握。” “你也不行!”李老三更急,“你病刚好没几天,腰还疼,怎么能上山?” 陈阳笑了笑,拍拍腰:“没事,老毛病了。建电站这么大的事,我怎么能躲后面?” 事情就这么定了。陈阳、拾穗儿,加上李老三和两个年轻小伙子,五人上山。其他人留在村里守着工地,等消息。 出发前,陈阳仔细检查每个人的装备——厚棉衣、防滑胶鞋、结实绑腿、保暖手套,一样不能少。还有最重要的测量工具:水平仪、标尺、罗盘,被他小心翼翼装进背包。 “都听好了!”陈阳看着大家,神色严肃,“上山以后,一切听我指挥。不准乱走,不准分开。雪山上,一步走错,就可能没命。” 所有人郑重地点头。 迎着凛冽寒风,五人出发了。 第111章-上山 上山的路,比想象中难走百倍。 积雪没到大腿根,每走一步都要费九牛二虎之力拔腿。 寒风像刀子刮在脸上,卷着雪粒往脖子里钻,冻得人直哆嗦。 陈阳走在最前面,手里攥着长木棍不停探路,生怕踩空掉进雪窟窿。 拾穗儿跟在他身后,踩着他踩出的脚印,一步一步往上挪。李老三和两个小伙子断后,警惕盯着四周动静。 走了一个多小时,一行人来到陡峭山坡下。这山坡足有六七十度,坡上盖着厚厚积雪,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哪里是实路,哪里是虚土。 “必须从这里上去。” 陈阳指着山坡顶端,“上面有个平台,站在那里能测量整个山谷积雪厚度。” 李老三皱眉,伸手摸坡上的雪,脸色凝重:“太陡了。雪这么松,万一触发雪崩……” “我知道危险。”陈阳打断他,眼神坚定,“但只有那个平台视野最好,换别的地方数据不准。咱们这趟不能白来。” 他转头看拾穗儿,目光带着询问:“上不上?” 拾穗儿看着陡峭山坡,心里发怵。寒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生疼。 可她想起村里人的期盼,想起父亲临终前的眼神,想起那盏昏黄煤油灯。她咬牙,重重点头:“上!” 陈阳没再多说,转身往山坡上爬。爬雪山不能直上直下,得走“之”字形。 他用木棍探路,每一步都踩得稳稳当当,踩出深深脚印。 拾穗儿跟在他身后,踩着他的脚印,手紧紧抓着坡上裸露的灌木枝条,不敢有半点松懈。 雪太松了,一脚踩下去,半截腿陷进去。有时候脚拔不出来,只能靠身后李老三帮忙拉一把。 风越来越大,刮得人站不稳,雪粒打在眼睛上,涩得睁不开眼。 拾穗儿的棉衣早被汗水湿透,贴在身上冰凉刺骨,可她咬着牙,一步一步往上挪,不敢停,也不能停。 爬到半山腰时,意外发生了。 走在最后的小伙子脚下突然一滑,整个人像雪球顺着陡坡往下溜。 “不好!”李老三大喊,伸手去拉,却晚了一步。 小伙子慌了神,拼命想抓东西,可坡上全是光滑积雪,没有借力之处。 他下滑速度越来越快,眼看就要滑到坡底——那里,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抓住!抓住啊!”拾穗儿失声尖叫,心提到嗓子眼。 千钧一发之际,陈阳突然做出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猛地转身,不顾一切扑下去,整个人重重摔在雪地上,伸出双手死死抓住小伙子脚踝。 巨大冲力带着陈阳也往下滑,两人像脱缰野马顺着陡坡飞速下滑。 雪粒飞溅,风声呼啸,拾穗儿的心跳得快炸开。“陈阳!”她撕心裂肺喊着,想扑过去救,却被脚下积雪绊了个趔趄。 李老三和另一个小伙子疯了似的往下扑,可坡太滑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人越滑越快,离悬崖越来越近。 就在两人即将滑下悬崖瞬间,陈阳另一只手猛地抓住一棵从雪里钻出的枯树根。 树根细细的,只有手腕粗细,在狂风中微微摇晃,仿佛随时会断裂。 可就是这根细树根,硬生生拽住了他们下滑的身体。 陈阳脸涨得通红,额头青筋暴起,他死死抓着树根,另一只手攥着小伙子脚踝,指节因用力过度泛出惨白色。 两人重量全挂在这小树根上,树根被拉得弯成弓,随时可能崩断。 “快……快帮忙……” 陈阳从牙缝挤出几个字,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李老三和另一个小伙子连滚带爬冲过去,一人抓陈阳胳膊,一人抓小伙子肩膀,拼尽全力往上拽。 拾穗儿顾不上危险,手脚并用爬过去,帮忙拉住陈阳衣角。寒风呼啸,雪粒乱飞,四人的汗水和雪水混在一起,顺着脸颊往下淌。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们终于把陈阳和小伙子拉上来。 所有人瘫倒在雪地上大口喘气,浑身力气被抽干。冷汗湿透衣服,被寒风一吹,冻得直哆嗦。 陈阳的手因用力过度不停颤抖,虎口处裂开深深口子,鲜红血珠渗出来,滴在雪地上,像朵朵绽开的红梅。 拾穗儿爬过去,小心翼翼握住他的手,声音哽咽:“你怎么样?有没有事?” 陈阳摇头,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吐不出。他脸色苍白像纸,额头布满冷汗,显然耗光了所有力气。 歇了好半晌,大家才缓过劲。没人抱怨,没人退缩。 李老三从背包拿出急救包给陈阳包扎伤口。陈阳咬牙站起身,抹了把脸上雪水:“走,继续往上爬。” 这一次,所有人都更小心了。每走一步都用木棍探了又探,踩实了才敢迈下一步。寒风依旧凛冽,积雪依旧深厚,可每个人眼神里都多了份坚定。 不知走了多久,他们终于爬到那个平台。 平台不大,只有十几平米见方,周围是光秃秃岩石。 站在平台上,整个山谷尽收眼底,白茫茫积雪覆盖大地,一眼望不到边。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刺眼光芒,让人睁不开眼。 陈阳顾不上休息,立刻从背包掏出测量工具。他架起水平仪,拿出标尺,跪在雪地上开始一丝不苟测量。 测积雪厚度,测山坡坡度,测山谷面积……每个数据都记在本子上,不敢有半点马虎。 拾穗儿在一旁帮忙,递工具,记录数据。她手冻得通红,握不住笔,只能写几个字就放嘴边哈口气,搓搓手。 李老三和两个小伙子在平台周围警戒,警惕观察雪层动静,生怕发生雪崩。 时间一点点过去,太阳渐渐西斜,天色慢慢暗下来。 山谷里的风越来越紧,刮得人站不稳。陈阳的测量还在继续,他眉头越皱越紧,脸色越来越凝重。 终于,他停下动作,收起测量工具。 “怎么样?测出来了吗?”拾穗儿连忙凑过去,声音急切。 陈阳没立刻回答。他看着手里的笔记本,看了很久很久。 夕阳余晖洒在他脸上,映得脸色一片凝重。他抬头看拾穗儿,眼神带着无奈:“情况……比我们想的严重得多。” “有多严重?”拾穗儿的心猛地一沉。 “今年山上积雪,比往年厚了至少一米。”陈阳声音低沉沙哑,“开春雪化后,河里水位会上涨一米五到两米。”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说:“也就是说,按原来设计,咱们电站基础,矮了至少一米五。” 拾穗儿的脑袋“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砸中。她呆呆站在那里,看着远处白茫茫山谷,耳边的风声仿佛变成一片轰鸣。 一米五!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已经建好的地基要全部拆掉重来;意味着要投入更多水泥、更多钢筋;意味着工期延长,成本增加。 而他们的钱,早就捉襟见肘了。剩下的那点钱,只够按原来设计把电站建完。如果基础要加高一米五,那笔钱,远远不够。 “要……要多少钱?”她的声音颤抖,几乎听不清。 陈阳低头算了算,报出一个数字。 那个数字,像千斤巨石狠狠砸在拾穗儿心上。比他们从信用社贷的款,还要多得多。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差点摔倒在雪地里。李老三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穗儿,你没事吧?” 拾穗儿摇头,眼眶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滚落下来。 她看着陈阳,带着最后一丝希望:“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一定要加高一米五吗?” 陈阳重重点头,叹息道:“如果不加高基础,电站建起来也用不了。而且……” 他指了指山谷下方,“如果水位涨得太高,还可能冲垮地基。到时候,咱们就真的是血本无归了。” 血本无归。 这四个字像四把尖刀,狠狠插进拾穗儿心里。她站在寒风中,看着脚下白茫茫山谷,看着远处隐约可见的村子,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难道,他们这么多天的努力,这么多人的血汗,真的要白费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