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娶妻媚娘改唐史》 第01章 苏醒贞观末 头痛欲裂。 像是有无数根钢针,从太阳穴狠狠扎进大脑深处,搅动着脑髓。意识沉浮在一片混沌的黑暗里,耳边是嗡嗡的轰鸣,夹杂着一些模糊而遥远的声音,听不真切,却带着一种陌生的腔调。 李瑾想睁开眼睛,眼皮却重若千斤。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一种极度的虚弱和麻木掌控了四肢百骸。他试图回忆发生了什么,记忆却支离破碎——最后的印象,是实验室里刺眼的白色灯光、仪器尖锐的警报声,以及一阵天旋地转的剧烈爆炸……是了,那次意外的能量失控事故。 难道我没死?在ICU? 一股浓重而复杂的气味强行钻入他的鼻腔。那是草药苦涩的味道、某种木质家具散发出的淡淡幽香,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像是麝香一样的香料气息。这绝不是医院消毒水的味道。 求生的本能让他奋力挣扎,终于,一丝微弱的光线刺破了黑暗。他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眼缝。 模糊的视野逐渐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上方一片朦胧的暗色。那不是熟悉的天花板,而是一种……古老的木质结构?深色的房梁,榫卯交错,支撑起一片略显低矮的屋顶。几片灰色的瓦片从缝隙中隐约可见。 他转动僵硬的脖颈,视线艰难地扫过四周。 自己躺在一张坚硬的床榻上,身下铺着的似乎是粗糙的麻布单子,触感并不舒适。身上盖着一床厚重的、填充着某种絮状物的被子,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床榻不远处,是一张造型古朴的矮脚方案,案面斑驳,上面放着一只缺了口的青瓷碗,碗底残留着些许深色的药渣。 房间很简陋,土坯的墙壁,地面是夯实的泥土,角落里堆着一些看不清模样的杂物。一扇糊着泛黄麻纸的木棱窗棂半开着,透进些许天光,也带来了外面隐约的人声和鸡鸣犬吠。 这是哪里?影视城?不对,这质感,这气味,太真实了…… 一股不属于他的记忆洪流,就在这时猛地冲进了他的脑海,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他的意识淹没。 剧烈的疼痛再次袭来,比刚才更甚。他闷哼一声,蜷缩起身子,无数画面、声音、情感碎片在脑中疯狂闪现: 一个同样名叫“李瑾”的年轻男子,约莫十七八岁,穿着类似古装的宽大袍服,在一个看似宗祠的地方跪拜……几个衣着华贵、面色倨傲的少年对他指指点点,口称“破落户”、“旁支庶子”……一个老仆唉声叹气地念叨着“家道中落”、“生计艰难”……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热,头痛欲裂,胸口憋闷,最终眼前一黑…… 两种记忆,两个“李瑾”的人生轨迹,开始强行融合、碰撞。现代的李瑾,是位才华横溢却意外陨落的材料科学博士;古代的李瑾,是大唐帝国一个早已没落的宗室远支,父母双亡,家徒四壁,寄居在长安城远亲的屋檐下,靠着微薄的接济和族学供给勉强过活,前几日感染风寒,竟是一病不起…… “贞观……二十二年……春?” 一个年号和时间从混乱的记忆碎片中浮现,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李瑾混乱的思绪。 贞观?唐太宗李世民的年号? 我……穿越到了一千四百多年前的唐朝?!而且,是贞观末年?那个后世史书称颂的盛世顶点,也是暗流汹涌的权力交替前夜? 巨大的震惊甚至暂时压过了身体的痛苦。他,一个致力于探索未来材料的科研工作者,竟然回到了辉煌与危机并存的古代中国,还成了一个身份尴尬、穷困潦倒的宗室子弟?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空气带着清晨的微凉和泥土的气息,无比真实地充盈着他的肺叶。他尝试活动手指,起初只是细微的颤动,然后是整个手掌。他慢慢抬起手,放到眼前。 这是一双年轻但略显苍白的手,指节分明,掌心有些许薄茧,似乎是长期握笔所致,但绝非他自己那双因常年实验而带着各种细微伤痕和试剂气味的手。 这不是梦。 真实的触感,陌生的躯体,以及脑海中那份沉甸甸的、属于这个时代“李瑾”的记忆,都在冷酷地告诉他一个事实:他重生了,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时空,以一个全新的、却无比糟糕的身份。 强烈的荒谬感和孤立感席卷了他。未来的知识、现代的思维,在这煌煌大唐,有何用处?这个身份又能带给他什么?一个“李唐宗室”的空头名号,在眼下这境遇里,恐怕连一顿饱饭都不如。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那扇简陋的木门被推开了。 一个穿着灰色粗布短打、头发花白的老者端着一个陶碗,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他看到床上睁着眼睛、正试图撑起身子的李瑾,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绽放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差点将碗里的粟米粥洒出来。 “阿郎!您……您醒了?!老天开眼,老天开眼啊!”老仆声音颤抖,急忙将碗放在案上,快步走到床边,眼眶瞬间就红了,“您都昏睡三天了,高热不退,汤水不进,老奴……老奴都以为……” 老仆名叫李福,是这具身体原主父母留下的唯一忠仆,也是如今这破落小院里仅剩的仆人。 看着老人真情流露的激动,李瑾心中五味杂陈。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能发出嗬嗬的气流声。 李福立刻会意,连忙从一旁的水壶里倒了一碗温水,小心地扶着李瑾,一点点喂他喝下。 清凉的水滑过喉咙,稍稍缓解了那股灼烧感。李瑾借着李福的搀扶,勉强半坐起来,靠在冰冷的土墙上。他环顾这间真正意义上的“家徒四壁”的屋子,目光最后落在窗外那片被窗棂分割的、灰蓝色的天空。 长安的天空。 一千多年前的长安。 “福伯,”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而陌生,却带着这个时代特有的语音,这是记忆融合带来的本能,“我……睡了多久?外面……现在是何时?” “阿郎,您昏迷整整三日了。”李福用袖子擦了擦眼角,“今儿个是贞观二十二年,二月初十。眼下刚过卯时,日头还没高升呢。” 贞观二十二年……李瑾在心中快速推算。李世民的生命已经快要走到尽头,太子李治地位已固,但那位未来将搅动天下风云的才人武媚,此刻应该已在感业寺中带发修行,前途未卜…… 历史的洪流就在身边涌动,而他却像一个不小心被冲上岸边的溺水者,赤手空拳,身无长物。 强烈的虚弱感再次袭来,他感到一阵眩晕。但与此同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却在心底慢慢滋生——是恐惧,是茫然,但深处,似乎也有一丝极微弱的、属于科研工作者本能的……好奇与挑战欲。 他活下来了,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 那么,接下来呢? 在这万象包罗、气象恢宏的大唐贞观末叶,他这个来自未来的孤魂,该何去何从?是随波逐流,在这个陌生的时代挣扎求存,直至悄无声息地湮灭于历史长河?还是……利用脑海中那些超越千年的见识,做点什么? 他暂时没有答案。身体依旧虚弱,处境依旧艰难,前路一片迷雾。 他轻轻闭上眼,感受着心脏在陌生的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跳动。 至少,他还活着。 在这伟大的时代,活着,本身就是一切可能的开始。 窗外的长安城,正随着晨曦一同缓缓苏醒。一百零八坊的钟鼓声隐约传来,坊门开启,车马辚辚,人声渐起。这座当时世界上最大、最繁华的都市,正开始它新的一天。而属于李瑾的,在大唐的第一天,也才刚刚揭开序幕。 未来的路,注定漫长而艰难,但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双原本属于落魄宗室子的眼眸深处,已悄然点燃了一丝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冷静而坚韧的火光。 第02章 我是谁家子 接下来的几日,李瑾(或许,现在必须完全接受这个身份和名字了)是在一种半梦半醒的混沌与缓慢的恢复中度过的。 高烧虽退,但身体的虚弱并非一朝一夕能够弥补。大部分时间,他只能躺在硬板床上,听着窗外长安城隐约传来的、如同背景音一般的生活交响——远处街市模糊的叫卖、近处坊内邻里的寒暄、孩童的嬉闹、车辙碾过黄土路的辘辘声。这些声音,与他记忆中现代都市的喧嚣截然不同,它们更具体,更充满烟火气,却也带着一种时空错置的疏离感。 他利用这段被迫静止的时间,像整理一堆杂乱无章的档案一样,小心翼翼地梳理着脑海中那份属于“原主”的记忆。这并非愉快的体验,如同强行观看一部以第一人称视角拍摄的、画面粗糙且充满压抑色彩的纪录片。 宗室远支,名存实亡。 这是对他身份最精准的概括。这个李瑾,祖上确实可以追溯到唐高祖李渊的某个兄弟,但经过几代传承,早已是旁支的旁支,血脉稀薄得如同兑了太多水的酒。所谓的“宗室”身份,除了一个听起来还算唬人的名头,以及在太常寺宗正寺那边有个微不足道的记录外,并未带来任何实质性的好处。没有封邑,没有实职,甚至连定期领取的微薄禄米,也因朝中人事更迭和胥吏的层层盘剥,时有时无,难以指望。 父母在他少年时期便相继病故,留下的家产本就不丰,经过一番折腾,如今只剩这位于长安城偏僻坊区(记忆显示是“崇仁坊”南隅,并非显贵所居之地)的一处小院,以及一个忠心耿耿的老仆李福。 生计艰难,前途黯淡。 原主的人生轨迹简单得近乎苍白。在族学中读过几年书,识文断字,受过最基础的儒家教育,也曾怀揣着通过科举或门荫步入仕途、重振家声的梦想。然而,现实是冰冷的。科举一途,竞争激烈远超想象,没有名师指点,没有家族奥援,仅凭一点天资和努力,想要在万千士子中脱颖而出,难如登天。门荫更是痴心妄想,他这种边缘宗室,早已被排除在权力核心的恩泽范围之外。 于是,年近弱冠的原主,便处在一种高不成低不就的尴尬境地。继续读书,前途渺茫;放弃学业,又能去做什么?经商?士农工商,阶层分明,宗室子弟哪怕再破落,公开操持贱业也会被人耻笑,甚至可能引来宗正寺的干涉。托关系谋个胥吏小职?同样需要打点和人脉,而这正是他最缺乏的。 这种对未来的焦虑,加上自幼体弱和家境贫寒带来的自卑敏感,使得原主的性格有些内向甚至懦弱。在族学中,他常常是沉默寡言、被其他家境稍好的宗室子弟边缘化的那一个。这次突如其来的大病,某种程度上也是长期郁郁寡欢、身心俱疲下的总爆发。 “唉……” 李瑾(现代灵魂)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这开局,可谓是地狱难度。无权无势,无财无依,只有一个空头宗室招牌,反而可能是一种束缚。 老仆李福是他了解外界和自身处境的主要信息来源。这个老人似乎将全部的希望和感情都寄托在了这位小主人身上,照顾得无微不至。从李福絮絮叨叨的话语中,李瑾拼凑出了更多细节。 “阿郎,您可算挺过来了,真是列祖列宗保佑。”李福一边给李瑾喂着苦涩的汤药,一边念叨,“前几日您病得厉害,老奴想去求本家那边的管事,看能不能请个好些的郎中,或是支借些钱帛……可,可连门房都没给好脸色,说……说咱们这一支早就出了五服,莫要再去打秋风……” 李福的语气里充满了无奈和愤懑。所谓的“本家”,指的是血缘关系相对较近、如今在朝中还算有些头脸的某一房宗室。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在他们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这月的禄米,又被克扣了不少,送来的都是些陈年旧粟,怕是只够咱们主仆二人喝十来日的稀粥了。”李福愁容满面,“眼看就要开春,阿郎您的春衫还没着落,去年那件已经短了一截……” 李瑾默默地听着,没有像原主可能做的那样,流露出沮丧或愤怒,只是眼神平静地分析着这些信息。生存压力是眼前最现实的问题。吃饭,穿衣,基本的生存保障。 他尝试着下床活动。双腿虚弱得如同踩在棉花上,每一步都需要扶着墙壁或家具。他走到那扇糊着麻纸的窗前,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二月的长安,春寒料峭。阳光斜斜地照进小院,院中一棵老槐树尚未发芽,枝干虬曲地伸向天空。院子不大,墙角堆着些柴火,地面打扫得还算干净,但难掩贫寒之气。透过低矮的土坯院墙,可以看到邻居家升起的袅袅炊烟,以及更远处坊墙上巡逻兵士走过的身影。 这就是大唐,这就是贞观盛世。有万国来朝的恢弘,必然也有蝼蚁求存的艰辛。阳光之下,阴影并存。 “福伯,”李瑾转过身,声音虽然依旧虚弱,但带着一种让李福微微一愣的沉稳,“家里……现在还有多少银钱?” 李福怔了怔,似乎没料到小主人会突然问这个,而且语气如此平静。他忙答道:“还有……还有几贯开元通宝,还有些零散的铜钱,加起来……大概能值个三四贯钱吧。另外,夫人留下的一支银簪,一直收着,以备不时之需。”三四贯钱,按照此时的购买力,大概只够普通百姓一家数口一两个月的基本嚼用,对于他们主仆二人来说,也支撑不了太久,尤其是在没有稳定进项的情况下。 李瑾点了点头。启动资金少得可怜。他慢慢走回床榻边坐下,目光落在房间角落里那几卷原主读过的书籍上——几本基础的儒家经典,《论语》、《孝经》,还有一些抄写的诗赋文章。知识,或许是原主留下的唯一有价值的“遗产”,也是他目前唯一可能依仗的东西。 但如何将知识转化为生存资源?去卖字?替人抄书?效率低下,收入微薄。凭借超越时代的见识去制造点什么?比如改进些日常用品?他想到了玻璃、肥皂、白糖……但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一来,启动需要最基本的实验条件和材料,他现在一无所有;二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在没有丝毫自保能力的情况下,拿出超越时代的东西,无异于小儿抱金于闹市,只会引来灾祸。 必须谨慎,步步为营。 当务之急,是尽快恢复体力,然后走出去,亲眼看看这个时代的长安,亲身体验市井生活,寻找可能的机会。困在这方寸小院,永远无法破局。 “福伯,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李瑾看着老人憔悴的面容,语气诚恳地说道,“我既已醒来,身体也在好转,以后的事,我们一起想办法。” 李福听到小主人这番话,眼圈又红了。他感觉阿郎病了这一场后,似乎有些不一样了。具体哪里不同,他说不上来,只是觉得眼神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带着怯懦和迷茫,而是变得……变得深沉了许多,像是一潭静水,看不到底。 “阿郎言重了,这是老奴的本分。”李福抹了抹眼角,“您能好起来,比什么都强。钱帛的事,您别太操心,老奴再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接些浆洗或者帮佣的短工……” “不,”李瑾轻轻摇头,打断了李福的话,“那些事暂且不急。你先帮我弄些吃食来,要实在些的,光喝粥顶不住力气。另外,等我再好些,我想去东西两市走走看看。” “去东西市?”李福有些惊讶。原主因为家境和性格,其实很少去那些热闹繁华之地,尤其是需要花钱的西市。 “嗯,”李瑾望向窗外,目光似乎要穿透坊墙,看到那座传说中的帝国心脏,“总得亲眼看看,这长安城,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了解环境,是生存和谋划的第一步。这个“家”的贫弱,他已经清楚了。接下来,该去认识一下即将置身其中的广阔舞台了。 李福看着小主人沉静的侧脸,虽然担忧,却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应了一声,默默退出去张罗饭食。他隐约觉得,一场大病之后,阿郎或许真的不一样了。也许……这是转机? 李瑾独自坐在榻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身下粗糙的席子。理清了身份和处境,前路虽然迷雾重重,但至少方向明确了一些。 活下去,然后,利用一切能利用的,在这个波澜壮阔的时代,先站稳脚跟。 感业寺……武媚……这些名字在他心底深处闪过,但很快被按了下去。那些都还太远。眼下,他首先要面对的,是这贞观盛世的真实市井,是下一顿饭的来源。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药味、土腥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遥远坊市的食物香气。 长安,我来了。以一个最不起眼的身份,带着一个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灵魂。 第03章 东市西市行 又将息了三四日,在李福精心熬制的粟米粥和偶尔换来的一两个鸡蛋的滋养下,李瑾的身体总算恢复了些许气力,虽然依旧清瘦,但至少行走坐卧已无大碍。那股萦绕不去的虚弱感渐渐被一种对新世界的强烈好奇所取代。 这一日,天光晴好,虽春寒未尽,但阳光照在身上已有了些许暖意。李瑾换上了一件浆洗得发白的青色圆领袍衫,这是原主最好的一件出门衣裳,即便如此,肘部也已有不易察觉的细微磨损。李福本想劝阻,觉得阿郎病体初愈,不宜去那人多眼杂之处,但看到李瑾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定神色,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默默将家里仅剩的几十文钱仔细串好,塞进李瑾的袖袋里,又再三叮嘱要小心财物,早些回来。 主仆二人出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简陋木门,走进了崇仁坊的街巷。 与李瑾想象中帝都坊区的整齐划一不同,崇仁坊内的道路并非笔直宽阔,而是蜿蜒曲折,两旁是高低错落的土坯墙或篱笆墙,墙内露出各式各样的屋顶,有普通百姓的茅草顶,也有稍富裕人家的瓦顶。巷子里有孩童追逐打闹,有妇人坐在门口缝补,也有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货郎吆喝着“磨剪子嘞锵菜刀”。生活气息扑面而来,真实而琐碎。 他们需要穿过几个里坊,才能到达皇城东南方、面向达官显贵居住区的东市。唐代长安实行严格的坊市制度,居民区(坊)与商业区(市)分离,两市(东市、西市)定时启闭,由市署管理。 走在坊间的街道上,李瑾尽可能地观察着一切。路面是夯实的黄土,车辙印很深,若是雨天,必然泥泞不堪。空气中有牲畜粪便、炊烟、以及某种类似劣质香料混合的复杂气味。行人的穿着大多以麻、葛为主,颜色单调,少见鲜艳的丝帛。偶尔有装饰华丽的马车在扈从的簇拥下疾驰而过,溅起尘土,行人纷纷避让,显示出森严的等级差距。 这一切,都与他记忆中史书描绘的“贞观之治,斗米三钱,路不拾遗”的盛世图景,既有吻合之处,又有更为复杂的底层细节。盛世之下,亦有寻常百姓的艰辛。 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穿过数道坊门,人流量明显增大,嘈杂声也越发响亮。终于,一片被高大夯土墙围起来的巨大区域出现在眼前,墙上开有市门,门楣上有石刻的“东市”二字,门旁有市署的胥吏和兵士把守。这就是东市了。 步入东市,仿佛瞬间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喧嚣声如同热浪般扑面而来。眼前是纵横如棋盘般的街道,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旌旗招展。丝帛行、珠宝店、铁器铺、书店、药行……鳞次栉比。穿着各色服饰的人摩肩接踵,有宽袍大袖、头戴幞头的士人,有身穿锦缎、大腹便便的商人,有荆钗布裙的妇人,也有卷发深目、穿着翻领胡服的西域胡商。 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车马声、骡马嘶鸣声,交织成一曲沸腾的市井交响乐。 “阿郎,跟紧老奴,这里人多手杂。”李福紧张地护在李瑾身前。 李瑾点了点头,目光却如同最贪婪的探照灯,扫视着周围的一切。他看到了绸缎庄里光洁亮丽的绫罗绸缎,看到了金银铺里工匠正在捶打精美的饰品,看到了乐器行里摆放的琵琶、箜篌。他甚至在一家规模不小的书肆前驻足,里面不仅有儒家经典,还有医书、历书、字帖,书籍多是卷轴装或经折装,价格不菲。 这里的商品明显偏向高端,顾客也以衣着光鲜者居多。空气中弥漫着高级香料、皮革和油漆的味道。这就是东市,主要服务对象是王公贵族和官僚阶层。 李瑾在一个售卖奢侈品的摊位前,看到了一面磨得极为光亮的铜镜,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镜中映出一张年轻而略显苍白的面孔,眉眼清秀,但带着长期营养不良的憔悴,眼神却异常深邃冷静,与这张略显稚嫩的脸庞有些格格不入。这就是他如今的模样。 他没有在任何店铺停留问价,因为他袖中的几十文钱,在这里恐怕连一尺像样的绢布都买不起。他来这里的目的,是观察,是感受,是收集信息。 他注意到交易的媒介主要是开元通宝,但也有以绢帛等实物进行交易的。他看到胡商与汉商用手势和半生不熟的官话激烈地讨价还价。他观察到市署的胥吏在市场中巡逻,维持秩序,也负责征收市税。 “福伯,去西市看看。”李瑾对身边紧张兮兮的老仆说道。东市虽繁华,但离他的生活太远,他想去看看更具烟火气、也更可能隐藏机会的西市。 西市位于长安城西部,周围多是平民居住区和胡人聚居区。从东市到西市,需要穿过小半个长安城。走在宽阔的朱雀大街上,看着远处气势恢宏的皇城宫阙,李瑾再次深切感受到了这座城市的宏伟尺度与帝国的强盛国力。 比起东市的“雅”,西市则突出一个“闹”和“杂”。 刚一踏入西市范围,一股更浓烈、更复杂的气味便涌入鼻腔。牲口市场的腥臊气、皮毛市场的膻味、餐饮摊贩传来的食物香气、还有各种香料、药材、乃至鱼腥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充满生命力的市井气息。 这里的店铺和摊位更加密集,商品种类也更为庞杂。除了常见的日常用品,这里更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奇珍异宝:西域的毛毯、波斯的宝石、大食的琉璃器、天竺的香料、高丽的参茸……应有尽有。胡商的身影也比东市更多,各种语言交织,俨然一个国际性的贸易中心。 李瑾看到了售卖鞍鞯辔头的马具行,看到了摆满犁铧锄头的农具铺,看到了热气腾腾的蒸饼摊、汤饼店,还有当垆卖酒的胡姬,她们高鼻深目,梳着繁复的发髻,穿着艳丽的裙装,热情地招揽着顾客。 他在一个售卖杂货的摊位上,看到了类似现代酱油或醋的液态调味品,用陶罐装着;在另一个摊位上,看到了粗糙的纸张,价格比书籍便宜很多,但质量远不如后世。他甚至在一个胡商的摊位上,看到了几种他不认识的蔬菜种子和干果。 这一切,都让李瑾感到一种奇异的兴奋。这是活生生的历史,是书本无法给予的直观体验。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分析着各种商品的材质、工艺、可能的成本与利润,思考着哪些东西可以利用现代知识进行改进,而又不至于太过惊世骇俗。 在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有一个旧书摊,不仅卖书,也收售一些旧物。李瑾的目光被一块黑乎乎、拳头大小的石头吸引住了。摊主是个干瘦的老头,正眯着眼打盹。 李瑾走过去,拿起那块石头,入手颇沉。他仔细看了看,心中微微一动。这似乎是……一块含铁量很高的铁矿原石?或者,是某种金属矿石?他对矿物学有一定了解,但这块石头的具体成分,还需要进一步鉴别。 “老丈,此物何价?”李瑾轻声问道。 老头睁开眼,瞥了瞥李瑾的穿着,懒洋洋地道:“十文钱。河边捡的,压咸菜缸倒是不错。” 李瑾没有还价,从袖中数出十文钱递了过去。他隐约觉得,这东西或许有用,哪怕只是用来研究一下这个时代的矿物水平。 就在他接过石头,准备离开旧书摊时,旁边两个穿着普通麻布衣服、像是仆役模样的人的对话,随风飘进了他的耳朵。 “听说了吗?感业寺那边,前几天好像不太平……” “可不是嘛,说是先帝爷的那些……唉,总之是非之地,少议论为妙。” 感业寺! 李瑾的心猛地一跳,如同被一根无形的针扎了一下。他立刻停下脚步,状似随意地翻看摊上的旧书,耳朵却竖了起来,试图捕捉更多的信息。 但那两人似乎只是随口一提,很快便转换了话题,聊起了最近的米价。 李瑾握着那块微凉的矿石,站在原地,心中却已波澜起伏。 感业寺。他终于真切地听到了这个名字。这个与武媚娘命运紧密相连的地方。它不再仅仅是史书上的一个名词,而是真实存在于这个城市某个角落的、可能正发生着某些事情的场所。 原来,她离自己,并不像想象中那么遥远。 这偶然听来的只言片语,像是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他原本只专注于生存大计的心湖中,漾开了一圈小小的涟漪。历史的经纬,似乎在以一种不经意的方式,开始将他这个意外的闯入者,轻轻编织进去。 他抬起头,望向西市熙熙攘攘的人流,望向远处长安城巍峨的城墙和天际线。这座伟大的城市,不仅有着令人惊叹的繁华,也隐藏着无数不为人知的悲欢与秘密。 “走吧,福伯,我们回去。”李瑾将矿石揣进怀里,语气平静,但眼神深处,已多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光芒。 西市之行,让他看到了机会,也听到了历史的回响。前路,似乎清晰了一些,也……更加复杂了一些。 第04章 琉璃杯惊变 从西市归来后的几日,李瑾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病愈初期的平静。他大部分时间待在简陋的小院里,或是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踱步,或是翻阅原主留下的那几卷书籍,看似无所事事,实则脑海中正进行着激烈的思想风暴。 西市的见闻,尤其是那块廉价购得的矿石和关于感业寺的只言片语,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持续在他心中漾开涟漪。生存的压力和历史的回响交织在一起,催促他必须做点什么,但又不能轻举妄动。 那块黑黢黢的矿石被他反复摩挲、观察。凭借有限的矿物学知识,他初步判断这可能是一种含铁量较高的矿石,或许还伴生有少量其他金属。但这远远不够。他需要更具体的信息,需要了解这个时代材料科学的实际水平,更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他低调地验证想法、并可能带来微小收益的契机。 直接冶炼金属?以他目前的条件和身份,无异于天方夜谭。他需要的是一个起点更低、更容易操作、且能快速见到成效的“项目”。 这一日,李福从外面回来,脸上带着几分忧色。原来,他之前为了给李瑾治病和补身体,向邻近相熟的杂货铺王掌柜赊欠了些许钱帛,今日王掌柜虽未明着催债,但言语间已透露出难处。 “阿郎,都是老奴没用……”李福嗫嚅道。 李瑾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自责。经济压力是实实在在的,逃避不了。他沉吟片刻,目光落在了墙角那只盛水的陶罐和喝水的粗陶碗上。唐代的日用器皿,多以陶、瓷、漆、木、金属为主,玻璃(此时称为琉璃)制品大多依赖西域进口,价格昂贵,且多为色彩艳丽的不透明或半透明器皿,纯净透明的玻璃极为罕见,几乎与珠宝等价。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他的思绪。 琉璃……玻璃……其主要成分是二氧化硅,也就是沙子。助熔剂可以用天然碱或草木灰……着色剂则可以利用不同的金属氧化物……这些基础化学知识,对于一个材料学博士来说,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而烧制温度,虽然要求较高,但唐代的陶瓷窑炉技术已经相当成熟,达到熔化玻璃的温度并非不可能。 最关键的是,原料易得,成本极低!沙土、草木灰、以及一些可能找到的矿物(比如那块矿石或许就能提供某些金属元素),这些几乎不需要花钱。 风险在于,他从未亲手烧制过玻璃,只有理论。而且,如何解释他懂得这门被视为“西域秘术”的技艺? 权衡利弊,李瑾很快下了决心。必须试一试。这可能是目前最适合他处境的一条路。至于解释,一个破落宗室子弟,偶然从某本“孤本杂书”上看来的“古法”,足以搪塞。毕竟,好奇心和无路可走的困境,是最好的掩护。 “福伯,”李瑾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让李福安心的力量,“你可知这长安城外,哪里能找到细腻些的白沙?还有,多收集一些干净的草木灰来。” 李福愣了一下,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老实回答:“渭河边的沙子倒是细腻,草木灰灶下就有。阿郎,您这是要……” “莫问,先备来。另外,再去王掌柜那里,看看能否赊借一小袋石碱(天然碱),就说……就说我要用来清洗衣物。”李瑾吩咐道,语气不容置疑。 李福看着小主人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睛,心中虽有万千疑惑,却莫名生出一股信任,应了一声便去张罗了。 接下来的两天,小院里进行着秘密的“实验”。李瑾指挥李福,将淘洗干净的细沙、过滤后的草木灰水、以及好不容易弄来的一点点石碱,按照他估算的比例混合,加水搅成粘稠的糊状。他没有制作复杂器形的野心,目标只有一个:烧制出一小块尽可能纯净透明的玻璃。 他没有窑炉,只能因陋就简。他让李福找来一个废弃的小陶罐,将混合好的料浆放入罐底,然后用黄泥仔细封住罐口,只留几个极小的出气孔。最后,在院中避风处架起一个小型的露天柴堆,将封好的陶罐放在火堆中心,开始长时间、不间断地煅烧。 这是一个极其原始且成功率渺茫的方法,完全依赖于他对温度和化学反应时间的直觉控制。李瑾亲自动手,不断添加耐烧的硬木,保持火焰的稳定。浓烟和高温让他汗流浃背,脸上也沾满了烟灰,但他眼神专注,紧紧盯着那团火焰,仿佛在凝视着未来的希望。 李福在一旁帮忙,看着小主人那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专注,心中惊疑不定,却不敢多问,只是默默地打着下手。 煅烧持续了大半天,直到日落西山,柴薪将尽。李瑾小心翼翼地用木棍将灼热的陶罐从灰烬中拨出,待其自然冷却。等待的过程无比煎熬,连李福都忍不住频频张望。 夜色渐深,陶罐终于凉了下来。李瑾深吸一口气,用石头轻轻敲击罐体。 “咔嚓”一声,陶罐碎裂。借着朦胧的月光和屋内透出的微弱灯光,李瑾和李福同时屏住了呼吸。 破碎的陶片中间,有一小坨不规则形状的、暗绿色的、半透明的疙疙瘩瘩的东西。它远非李瑾想象中的纯净透明,内部充满了气泡和杂质,颜色也浑浊不堪,更像是一块失败的、丑陋的琉璃废料。 李福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李瑾的眼睛却猛地亮了起来! 虽然品相极差,但这确确实实是玻璃!是经过高温熔融后重新凝结的非晶体!成功了!至少在原理上,他成功了! “福伯,你看,”李瑾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拿起那块还带着余温的、坑洼不平的玻璃疙瘩,对着月光,“光,能透过来。” 李福凑近一看,果然,朦胧的月光透过那丑陋的疙瘩,散发出一种奇异而柔和的光晕。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物事,既不是玉石,也不是水晶,更不是常见的彩色琉璃。 “阿郎……这,这是何物?”李福的声音充满了惊奇。 “此物……或可称之为‘净琉璃’。”李瑾斟酌着用词,“只是初次试制,火候和材料都不精,故而品相粗劣。但此法若成,或许能解我们眼下之急。” 他仔细检查着这块“初级产品”,分析着失败的原因:杂质太多,混合不均匀,温度控制不精确,冷却速度太快……问题很多,但方向没错。只要加以改进,纯净透明的玻璃并非遥不可及。 就在主仆二人对着这块丑陋的玻璃疙瘩既兴奋又沉思之际,院门外突然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 两人俱是一惊。这么晚了,会是谁? 李福警惕地走到门边,低声问道:“谁?” 门外传来一个略显熟悉的、带着商贾特有圆滑的声音:“可是李瑾郎君府上?老朽是邻街杂货铺的王掌柜,听闻郎君病体初愈,特来探望,顺便……咳咳,聊聊旧账。” 是债主王掌柜。李瑾心中了然,定是李福白日去赊借石碱,引起了对方的注意,又或许是一直惦记着欠款,趁夜前来探听虚实。 李瑾迅速将那块玻璃疙瘩和地上的狼藉用脚拨到角落的阴影里,示意李福开门。 门开处,一个穿着绸布长衫、身材微胖、面带和气生财笑容的中年人走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一小包点心。正是王掌柜。他一进门,小眼睛就习惯性地四下扫视,掠过简陋的院落,最后落在李瑾身上,尤其是在李瑾沾满烟灰的衣袍和脸上停留了片刻。 “哎呦,李郎君,您这是……”王掌柜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 “有劳王掌柜挂心,不过是偶感风寒,已无大碍。”李瑾拱手还礼,语气平淡,“至于欠款,还请宽限几日,不日定当奉还。” 王掌柜呵呵一笑,将点心放在院内唯一的石墩上:“郎君客气了,些许小事,不足挂齿。只是……”他话锋一转,目光再次扫过院子,似乎嗅到了空气中残留的烟火和某种奇特的气味(或许是熔融的硅酸盐味道),“方才在院外,似乎看到火光,又闻得异香,还以为郎君在炼制什么丹药或是……奇物?” 他到底是经商之人,眼尖鼻灵,显然察觉到了院中的异常。 李瑾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掌柜说笑了,不过是尝试用古法烧制些小玩意儿,不成想技艺粗劣,弄得一片狼藉,让掌柜见笑了。” “古法?小玩意儿?”王掌柜的小眼睛亮了一下,兴趣更浓。他这种商人,对“奇货可居”最是敏感。一个破落宗室子弟,深更半夜偷偷摸摸“烧制”东西,这本身就引人遐想。 李瑾本欲低调,但眼见王掌柜已经起疑,若一味遮掩,反而更惹人猜忌。他心念电转,忽然改变了主意。或许……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将“隐患”转化为“契机”的机会。 他故作犹豫片刻,然后从角落的阴影里,拿出了那块刚刚冷却的、丑陋的玻璃疙瘩,递到王掌柜面前。 “便是此物,初次试手,粗劣不堪,贻笑大方了。” 王掌柜疑惑地接过那块疙疙瘩瘩、颜色暗绿的东西,入手微凉,沉甸甸的。他起初不以为意,但当他下意识地将其凑到眼前,借着月光仔细观看时,他的呼吸骤然停滞了! 只见那疙疙瘩瘩的表面之下,内部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浑浊却又透着光的气质!它不是玉,不是石,更不是他所知的任何材料!它……它似乎是透明的,或者说,半透明的!虽然充满了杂质和气泡,丑陋无比,但这种材质感…… 王掌柜走南闯北,见过不少西域来的琉璃器,大多是色彩斑斓的碗、瓶、首饰,何曾见过这种试图追求“透明”的、虽然失败的样品?他敏锐地意识到,这东西虽然丑,但其背后代表的“技艺”,可能极其不寻常! 他的脸色瞬间变了,之前的圆滑和试探变成了极度的震惊和一丝贪婪。他猛地抬头,紧紧盯着李瑾,声音都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李……李郎君!此物……此物您从何而来?不,是您……您如何制成的?!” 看着王掌柜的反应,李瑾知道,他这把“小试牛刀”,已经成功地“惊”到了人。 他淡淡一笑,将玻璃疙瘩从王掌柜微微颤抖的手中取回,语气依旧平静:“都说了,是偶得的一卷残破古籍上所载的粗浅法子,胡乱试制,不成体统。让王掌柜见笑了。” 他越是轻描淡写,王掌柜心中就越是惊涛骇浪。他看着李瑾年轻却沉静的面容,又看了看他手中那块“粗劣”却透着神秘的疙瘩,一个念头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这位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破落宗室子,恐怕……身怀惊人之秘! “郎君过谦了!过谦了!”王掌柜的态度瞬间变得无比恭敬,甚至带上了几分谄媚,“此物虽形陋,然其质……其质非凡啊!不知郎君……下一步有何打算?” 夜色中,小院内的气氛悄然改变。一场因生存压力而起的简单实验,竟意外地打开了一扇通往未知方向的门。李瑾知道,从这一刻起,他想要的那种“低调”,可能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第05章 青楼诗名扬 琉璃疙瘩在王掌柜心中掀起的波澜,并未立即改变李瑾拮据的现状,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荡开了层层涟漪。王掌柜的态度发生了微妙转变,不再催促欠款,反而时常借着由头送来些米面果蔬,言语间多了几分试探与恭敬。李瑾心知肚明,这是那晚“净琉璃”带来的效应,但他依旧深居简出,大部分时间闭门谢客,继续他那不为人知的“研究”。 他需要更安静的环境,也需要更多的启动资金。那块失败的玻璃疙瘩证明了方向的可行性,但也暴露了无数问题。改进配方、优化工艺、寻找更稳定的热源……这一切都需要资源和时间。王掌柜的“投资”是杯水车薪,且带有明显的目的性,李瑾不愿过早被绑定。 就在他埋头于收集不同来源的沙土、草木灰,反复试验配比,几乎与外界隔绝之时,一封意外的请柬,通过族学里一位往日并无深交、家境却颇为殷实的同窗李灏,送到了他的陋室。 请柬是撒金箔的粉红笺纸,散发着淡淡的脂粉香气,上面用娟秀的字体写着,邀请他于三日后赴平康坊的“撷芳楼”,参加一场由某位喜好风雅的京兆杜氏子弟做东的文会。 “李瑾兄,久闻兄台虽沉默寡言,然学识内蕴,近日更闻兄深居简出,想必是学业精进。杜公子雅好文墨,最喜结交青年才俊,此番文会,长安不少年轻士子皆会到场,乃难得的雅集,万望赏光。” 李灏亲自送来请柬,话说得漂亮,眼神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和……或许是怜悯式的提携?在他看来,李瑾这般落魄,能有机会踏入平康坊的高级妓馆,结交权贵子弟,已是莫大机缘。 李瑾握着那封与这破败小院格格不入的请柬,眉头微蹙。平康坊,长安著名的风月之地,“撷芳楼”听名字便知是其中翘楚。他对此类交际应酬本能地排斥,尤其是这种明显带有攀附性质的场合。原主的记忆里,对这类聚会也多是怯懦和不适。 然而,拒绝?以一个破落宗室子的身份,拒绝一位京兆杜氏子弟的邀请?这无异于自绝于这个圈层,日后在长安恐怕更难立足。更何况……他脑中飞快闪过一个念头:这类文会,往往是信息交汇之地,或许能听到一些在市井坊间难以听闻的消息,比如……宫闱动向,或是某些特定人物的近况? 他需要信息,需要了解这个时代权力核心的脉搏。感业寺那日的零星耳语,始终在他心底萦绕。 “多谢灏兄美意,只是……”李瑾面露难色,指了指自己洗得发白的袍衫,“小弟这般形容,恐污了诸君雅兴。” 李灏哈哈一笑,似乎早有准备:“瑾兄何必过谦!衣衫不过是外物,腹有诗书气自华。杜公子乃豁达之人,岂会以衣冠取士?届时自有备好的洁净袍服,兄台只需人至即可。” 话已至此,再推辞便是矫情,也拂了李灏的面子。 三日后,华灯初上,平康坊内已是丝竹管弦声声入耳,香车宝马络绎不绝。李瑾换上了李灏准备的、一件半新不旧的青色细麻圆领袍,虽非锦缎,却也整洁体面。他在李灏的引领下,走进了装饰得富丽堂皇的撷芳楼。 楼内温暖如春,熏香馥郁。大厅中央铺着波斯地毯,设有多张矮案,已有二三十名年轻士子散坐其间,大多锦衣华服,意气风发。主位上一名约二十出头的青年,身着紫绫袍,腰缠玉带,面容白皙,眉眼间带着几分世家子的矜持与优越,正是做东的杜如晦的侄孙杜铭。几名姿容秀美、衣着艳丽的妓人穿梭其间,斟酒布菜,巧笑倩兮。 李瑾的到来,并未引起多少注意。他低调地选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尽量降低存在感。席间气氛热烈,行酒令,赏歌舞,议论时政,品评人物。话题从即将到来的科举,到边关战事,再到朝中某位大臣的趣闻,最后不可避免地落到了诗词歌赋上。 杜铭显然有意卖弄才学,酒至半酣,击盏而歌,率先吟了一首咏梅的五律,辞藻华丽,对仗工整,引得满座喝彩。随后,众人纷纷附和,或咏物,或抒怀,水平参差不齐,但气氛融洽。 李瑾只是默默饮酒,品尝着与他平日粗茶淡饭天差地别的精美菜肴,安静地观察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听着他们的高谈阔论。他注意到,杜铭身边坐着一位气度沉稳、年岁稍长的青袍男子,很少开口,但杜铭对其颇为敬重,称其为“元瑜兄”,似是太子左庶子许敬宗的门人。此外,还有几位胡商模样的座上客,看来这杜铭交游颇广。 就在他以为可以安然度过今晚时,麻烦还是找上门了。 一个坐在杜铭下首、面色微红、已有几分醉意的蓝衣青年,似乎注意到了始终沉默的李瑾,带着几分戏谑开口道:“咦,这位兄台面生得紧,一直默不作声,可是嫌我等诗作粗陋,不堪入耳?” 此人姓崔,亦是高门子弟,向来眼高于顶。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李瑾身上。李灏忙打圆场:“崔兄说笑了,这位是宗室李瑾兄,平日潜心学问,不喜多言。” “宗室?” 崔姓青年嗤笑一声,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哦……想起来了,可是崇仁坊那位‘潜心学问’的李郎君?” 话语中的轻蔑显而易见,引得几声低笑。在座大多家世优越,对一个穷困潦倒的远支宗室,自然缺乏敬意。 杜铭也带着玩味的笑容看了过来:“既是宗室俊彦,想必文采斐然。今日良辰美景,李兄何不也赋诗一首,让我等开阔眼界?” 这话看似客气,实则将李瑾架在了火上。 李瑾心中暗叹,该来的终究躲不过。他若作不出,或作得不好,坐实了“庸才”之名,日后更遭耻笑。他若作出,在这等场合,是福是祸亦难预料。他脑中飞速掠过无数唐诗宋词,选择哪一首?既要贴合场景,又不能太过惊世骇俗,引来不必要的关注。 他深吸一口气,放下酒杯,起身对四周团团一揖,姿态从容,并无半分怯懦:“杜公子、诸位兄台谬赞。瑾才疏学浅,本不敢班门弄斧。然蒙杜公子盛情,不敢扫兴。适才闻丝竹之声,观诸位雅兴,偶得几句俚语,便权当助兴,乞请斧正。” 他声音清朗,不卑不亢,让原本准备看笑话的几人稍稍收起了轻视之心。连那位“元瑜兄”也投来一丝好奇的目光。 李瑾缓步走到厅中,目光扫过窗外的月色,以及厅内摇曳的灯烛和宾客们或期待或嘲弄的脸,缓缓吟道: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开篇一句,奇崛的比喻和深沉的思绪便让场中细微的嘈杂声静了下去。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用典精妙,意境朦胧,对仗工整得令人心惊。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意象瑰丽,画面迭出,词采华美却又饱含怅惘。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尾联收束,无尽的追忆与感伤弥漫开来,余韵悠长。 诗毕,满场寂然。 在座皆是读书人,纵然有纨绔之辈,基本的鉴赏力还是有的。这首诗,辞藻之精美,意象之奇幻,情感之深婉,意境之朦胧,远远超出了方才所有的唱和之作,甚至……超出了他们熟悉的当下诗风!那种对时光易逝、往事如烟的深沉感慨,竟由一个看似未及弱冠的少年吟出,更添几分神秘与震撼。 就连原本带着挑衅意味的崔姓青年,也张大了嘴巴,忘了合拢。杜铭脸上的玩味笑容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震惊与审视。那位“元瑜兄”更是目光灼灼,紧紧盯着李瑾,仿佛要将他看穿。 撷芳楼的头牌姑娘,一位怀抱琵琶、气质清冷的女子,此刻也忘了拨弦,喃喃重复着最后两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好诗,真是好诗……” 她看向李瑾的眼神,充满了惊异与探究。 寂静持续了数息,随即爆发出热烈的赞叹! “好一个‘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句只应天上有!” “李兄大才!深藏不露,真乃我辈楷模!” “此诗何名?当浮一大白!” 风向瞬间逆转。嘲讽与轻视被由衷的钦佩取代。杜铭亲自斟满一杯酒,走到李瑾面前,郑重道:“李兄真乃谪仙人也!适才多有怠慢,恕罪恕罪!此诗意境高远,杜某佩服!请满饮此杯!” 李瑾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面色依旧平静:“杜公子过奖,偶有所感,信口胡诌,不敢当此盛誉。” 他越是谦逊,在众人眼中就越是高深莫测。一时间,他成了整个文会的中心,众人纷纷前来敬酒,询问诗作背景、平日读何书、有何心得。李瑾只得打起精神,小心应对,引经据典却又点到即止,更显得学识渊博,气度不凡。 他注意到,那位“元瑜兄”在与人低语几句后,提前离席,离去前,深深看了李瑾一眼。李瑾心中了然,这首诗,恐怕很快就会被传到某些人的耳朵里。 “锦瑟……” 那头牌姑娘轻轻拨动琵琶,试着为这首诗配乐,优美的旋律与诗句的意境渐渐融合。 李瑾坐在重新变得热情的人群中,感受着四周或真或假的恭维,心中却无多少喜悦,只有一丝疲惫和了然。他本想低调,却终究被推到了台前。这首诗,如同一块投入湖面的巨石,其引发的波澜,恐怕远不止于这撷芳楼一夜。 “诗词惊四座”的目的达到了,甚至超出了预期。但他明白,这借来的才名,是一把双刃剑。它带来了关注,也可能带来更大的麻烦和更深的漩涡。 文会散场时,已是深夜。杜铭亲自将李瑾送至门口,再三约定日后必要多多请教。李灏更是与有荣焉,热情地要送他回崇仁坊。 走在返回的清冷街道上,夜风吹散了些许酒意。李瑾抬头望向夜空那轮唐时的明月,心中思绪纷杂。今夜之后,“宗室子李瑾”这个名字,恐怕要在长安城的某个圈子里,留下印记了。 而这,究竟是他融入这个时代的开始,还是更深羁绊的开端? 第06章 巧遇袁天罡 撷芳楼一夜诗惊四座,效果立竿见影,却也带来了李瑾未曾预料到的“烦恼”。 “李瑾”这个名字,伴随着那首意境朦胧、辞藻瑰丽的《锦瑟》(李瑾心中对借用之作的定名),迅速在长安一部分年轻士子与风月场中流传开来。昔日门可罗雀的崇仁坊小院,竟也偶尔有好奇者或真心慕名而来拜访之人。族学中的同窗,包括那日引荐的李灏,态度也恭敬了不少,甚至有位掌管宗室事务的低阶官员,也派人送来了一份不轻不重的节礼,言语间颇有勉励之意。 杜铭更是亲自登门一次,虽只略坐片刻,言辞间却满是结交之意,并再次邀请他参加旬日后的曲江诗会。王掌柜则来得更勤,不仅绝口不提旧债,还时常带来些市面上的新奇玩意儿或时兴糕点,旁敲侧击地问及“净琉璃”的进展,眼神热切。 这一切,都让老仆李福喜忧参半。喜的是小主人终于扬眉吐气,再无人敢轻易欺侮;忧的是这突如其来的名声,如同筑于沙地上的高台,不知何时会坍塌。他更担心的是,那晚“烧制”的诡异之事,是否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李瑾本人却异常清醒。他深知这“才名”的虚幻与危险性。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在未拥有足够自保能力前,过高的关注度无异于火中取栗。他需要尽快将注意力从诗词歌赋这些“虚”的方面,转移到更实际、更能积累资本的事情上——比如,改进他的“净琉璃”工艺。 然而,改进需要知识,尤其是这个时代关于矿物、冶金、乃至天文历法(用于把控制作时的温度变化)的知识。原主留下的书籍仅限于儒家经典和诗赋,远远不够。他需要更专业的、更偏门的知识。 这一日,他想起在西市旧书摊的遭遇,决定再去碰碰运气,看能否找到一些涉及“格物”或“方技”的杂书、笔记,哪怕是些残缺的炼丹手札也好。或许,那些被正统士大夫视为“杂学”、“小道”的故纸堆里,藏着对他有用的信息。 再入西市,喧嚣依旧。与上次走马观花不同,这次他目标明确,径直朝着记忆中专售杂项旧物的区域走去。相较于售卖珠宝绸缎的主街,这里相对冷清,摊位也更显破旧,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旧木器和尘埃混合的味道。 他在一个接一个的旧书摊、杂物摊前驻足,仔细翻检。书籍多是些佛道经卷、医卜星相之书,或是些早已过时的启蒙读物。偶尔能看到几本兵书或农书,但内容粗浅。关于具体工艺技术的记载,少之又少,即便有,也多是语焉不详,充满玄虚之词。 正当他有些失望,拿起一本纸张泛黄、封面已失,似乎记载了些许矿物性状的残破笔记翻阅时,一个平和而略显苍老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 “这位郎君,可是对金石之物感兴趣?” 李瑾心中微凛,放下书卷,转头望去。只见身旁不知何时站了一位老者。此人身穿一袭洗得发白的青灰色道袍,头发用一根木簪随意挽起,面容清癯,皱纹深刻,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澄澈明亮,仿佛能洞穿人心,却又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淡然。他手持一柄拂尘,静静立在那里,与周围喧嚣的市井环境格格不入,仿佛独立于时光之外。 李瑾注意到,老者的目光正落在他刚才翻阅的那本残破笔记上,眼神中似乎闪过一丝讶异。这老者气度不凡,绝非常人。李瑾不敢怠慢,拱手施礼:“小子随意翻看,让道长见笑了。不知道长有何指教?” 老道微微一笑,拂尘轻摆:“指教不敢当。贫道见郎君翻检此书,目光专注,似在寻找特定之物,而非寻常士子猎奇可比。故而冒昧一问。” 他说话不快,每个字却清晰入耳,自带一股令人心静的力量。 “道长慧眼。”李瑾心中警惕,面上却不动声色,“小子近日读些杂书,对万物生成变化之理偶有好奇,故想寻些前人所记,以广见闻。” “万物生成变化之理……”老道重复了一遍,眼中赞赏之色一闪而过,“郎君年纪轻轻,能于辞章诗文之外,留意此道,已是难得。” 他话中似乎意有所指,显然听说了撷芳楼之事。 李瑾心中更惊,这老道竟知他底细?他愈发谨慎:“道长过誉,小子只是兴趣驳杂,浅尝辄止罢了。” 老道不再追问,目光却转向李瑾的脸,仔细端详起来。他的目光并非无礼的审视,而更像是一位匠人在观摩一块奇特的璞玉,带着探究与思索。李瑾被他看得有些发毛,却强自镇定,并未移开目光。 市集的喧嚣仿佛在二人周围沉寂下去。片刻后,老道轻轻“咦”了一声,眉头微蹙,又缓缓舒展开,眼中竟露出极为复杂的神色,混杂着惊奇、困惑,乃至一丝……难以置信。 “奇哉,怪哉……”老道喃喃低语。 “道长,有何不妥?”李瑾忍不住问道。 老道沉吟良久,方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字字如锤,敲在李瑾心上:“贫道观人面相数十载,略通此道。郎君之相,实乃平生仅见。”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语:“郎君命格,贵不可言,隐有紫气缠绕,乃搅动风云、影响天下格局之兆。然则……” 这个“然则”让李瑾的心提了起来。 “然则,郎君命宫之内,星辉黯淡,主星不明,竟似……无根之萍,无源之水。”老道的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与疑惑,“更奇者,郎君魂魄之光,清冽异常,迥异凡俗,隐隐与周天星斗皆不相同,倒似……倒似天外流光,误入此世轮回。” “天外流光?”李瑾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这老道究竟是谁?竟能一眼看穿他最大的秘密?虽然说得玄乎,但“天外”、“异世”的核心意思,却精准得可怕! 老道似乎没注意到李瑾瞬间的僵硬,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推演中,手指微微掐动,继续道:“且郎君命轨与当世凤格隐隐交缠,牵绊极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是这凤格……如今潜于幽暗,鸣于悲声,前途多舛,险阻重重。” 凤格?潜于幽暗,鸣于悲声?李瑾脑中立刻浮现出感业寺那个名字——武媚!这老道竟连这也看得出? 强压下心中惊涛骇浪,李瑾深吸一口气,故作不解地问道:“道长之言,玄奥莫测,小子愚钝,难以领会。不知这‘天外流光’、‘当世凤格’是何征兆?是吉是凶?” 老道深深看了李瑾一眼,那目光仿佛已将他从里到外看了个通透。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吉凶祸福,岂是贫道所能妄断?命由天定,亦由人争。郎君非常人,行非常事,自有非常之运数。贫道只能言尽于此。” 他顿了顿,又道:“至于郎君欲寻之物,或不在故纸堆中,而在……”他伸手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天地造化,与郎君本心之间。时机若至,自有际遇。” 说完,他不等李瑾再问,单掌立于胸前,微微一礼:“贫道袁天罡,与郎君今日一晤,亦是缘法。山高水长,郎君好自为之。” 袁天罡!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在李瑾脑海中炸响!竟然是他!历史上与李淳风齐名、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初唐第一相士!《推背图》的作者之一!自己竟然在这西市陋巷,遇到了这位传奇人物!而且,被他一眼断为“星外异数”! 就在李瑾震惊失神之际,袁天罡已转身,青灰色的道袍飘动,几步之间,便融入了往来的人流,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李瑾呆立原地,手中那本残破的笔记似乎有千斤重。市集的嘈杂声重新涌入耳中,他却感觉浑身冰凉。 袁天罡的话,似是而非,却句句指向核心。他看穿了自己穿越者的本质,点出了自己与武媚娘命运的关联!这是警告?是预言?还是……某种启示? “星外异数”……这个批语,让李瑾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安,却也隐隐有一种奇特的释然。仿佛一直独自背负的最大秘密,突然被一个至高存在点破,反而不用再那般小心翼翼地隐藏。 同时,袁天罡最后那句“天地造化,与本心之间”,似乎是在暗示他,解决问题的钥匙,不在于模仿古人,而在于运用他超越时代的“本心”(知识)去探索和创造。 良久,李瑾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既然已被“识破”,那便更无需畏首畏尾。袁天罡没有点明危害,反而似有鼓励之意,这或许意味着,他这条“异数”之路,并非绝路。 他将那本残笔记买下,小心收好。虽然可能无用,但这是个开始。 走出西市,阳光正好。李瑾抬头望向蔚蓝的天空,心中已有了决断。袁天罡的出现,如同一道强光,照亮了他前路的迷雾,也让他更加明确了自己的目标。 感业寺。武媚娘。 历史的轨迹清晰可见,而他自己,这个意外的变数,必将为这轨迹带来新的走向。 下一步,他需要更主动地去接近那个风暴的中心,去亲眼看看,那位未来将凌驾天下的女子,如今是何等境遇。 第07章 感业寺钟声 袁天罡一席话,如同在李瑾心湖中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星外异数”、“与当世凤格交缠”,这些玄之又玄的批语,像是一把钥匙,开启了他内心深处一直刻意压抑的某种冲动,也为他指明了冥冥中早已注定的方向。 返回崇仁坊那间陋室,一连数日,李瑾都显得有些沉默。他不再急于摆弄那些沙土和灰烬,也不再频繁外出。大部分时间,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院中老槐树下,或是凭窗而立,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却又仿佛穿透了坊墙,投向了长安城某个特定的方位。 李福察觉到了小主人的异样,心中惴惴,却不敢多问,只是将饮食准备得更加精心,进出也愈发轻手轻脚。他隐约感觉到,自那日西市归来,阿郎似乎下定了某个重大的决心,整个人的气质变得更加沉静,也愈发深不可测。 李瑾的脑海中,反复回响着袁天罡的话,同时也交织着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历史知识。感业寺,这个地方不再仅仅是史书上的一个名词,或是市井流言中的模糊背景,它已经与一个清晰的形象、一段已知的悲惨命运紧密相连——武媚娘,那位未来的女帝,此刻正被困在那青灯古佛之地,前途未卜,生死难料。 历史上,她在感业寺的日子并不好过。从太宗才人到出家为尼,身份一落千丈,其中凄苦可想而知。而此刻,距离高宗李治因忌日行香再次与她相遇,进而将她接回宫中,应该还有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正是她人生中最黑暗、最无助的时期。 “潜于幽暗,鸣于悲声……”袁天罡的判词,精准地描绘出了她此刻的境遇。 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地占据了李瑾的心神:他必须去感业寺。必须亲眼去看一看。不仅仅是为了印证历史的真实,不仅仅是为了满足好奇心,更是因为袁天罡点明的那条命运交织的线,以及……或许,是内心深处某种连他自己也尚未完全明晰的,想要改变什么的冲动。 然而,一个男子,尤其是一个身份敏感(哪怕是破落)的宗室子弟,平白无故前往皇家寺院、并且是安置先帝嫔妃修行之所的感业寺,这本身就是极不合礼法、极易惹人非议的行为。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 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向李福,以及偶尔来访的李灏等人,打听感业寺的相关信息。他表现得像是一个刚刚对佛法产生兴趣的年轻人,询问长安附近有哪些清静、有名的寺院可供参拜祈福。 “感业寺?”李灏听到这个名字,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神色,压低了声音,“瑾兄怎地问起那里?那可是……嗯,是先帝嫔妃修行之所,戒备森严,等闲人不得靠近。参拜祈福?怕是去不得。城中有名的寺院多得很,大慈恩寺、大兴善寺,香火鼎盛,高僧云集,那才是好去处。” 李福也在一旁忧心忡忡地补充:“是啊阿郎,那地方晦气,听说里头……不太平。您还是去些阳气盛的地方为好。” 他们的反应,更加印证了感业寺的特殊性和敏感性。但这并未让李瑾退缩,反而让他更加坚定了要去一探究竟的决心。越是禁忌,越说明那里隐藏着关键。 借口并不难找。几日后的一个傍晚,李瑾对李福说,他连日来夜读诗书,心神不宁,偶有噩梦,想去寺院上柱香,求个心安。并且,他特意强调,想去一处远离尘嚣、真正清静的地方静一静心。 “崇仁坊往南,临近京城边缘,似乎有座寺院颇为幽静……”李瑾故作回忆状。 李福立刻接口:“阿郎说的是感业寺吧?那儿倒是真清静,可……”他脸上满是犹豫。 “既是清静礼佛之地,有何不可?”李瑾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明日清晨,你陪我走一趟。备些简单的香烛供品即可。” 李福见小主人心意已决,不敢再劝,只得应下,心中却七上八下,总觉得此举颇为不妥。 次日清晨,天色微明,坊门刚开。李瑾换上了一身最朴素的青色布衣,带着同样心事重重的李福,出了崇仁坊,一路向南行去。 越往南走,街市越发冷清,行人渐稀。道路两旁开始出现大片的农田和零散的村落,与北面繁华的城坊区判若两个世界。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偶尔传来几声犬吠鸡鸣,更显空旷寂静。 走了约莫一个多时辰,远远的,一座依山而建的寺院轮廓出现在视野尽头。灰墙黑瓦,规模不小,但透着一股沉暮之气。周围林木环绕,人迹罕至,与远处长安城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那就是感业寺了。 越是接近,李瑾的心跳得越快。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他胸中涌动——既有对即将窥见历史真相的激动,也有对那位传奇女性命运的同情与好奇,更有一丝仿佛在触碰禁忌边缘的紧张感。 就在他们走到距离寺院山门尚有百余步的一片小树林边时,突然,一阵沉重、悠扬的钟声,从感业寺的方向传来。 “当……” 钟声浑厚,穿透清晨微凉的空气,在山野间回荡。这钟声不像大慈恩寺那般洪亮恢弘,反而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沉郁和苍凉,仿佛承载了无数被禁锢于此的青春与哀怨,一声声,敲在人的心上。 李瑾猛地停住了脚步,站在原地,静静地聆听着。这钟声,仿佛穿越了千年的时空,与他记忆中的某个节点轰然重合。就是这里了。就是这个时候。 历史,不再仅仅是书本上的文字,而是化作了这实实在在的钟声,敲响在他的耳边。 他抬眼望去,感业寺的轮廓在晨雾和树影中显得有些模糊,但那钟声却无比清晰。他仿佛能透过那厚重的墙壁,看到里面青灯古佛下,那些失去希望的身影。而其中一个,将在不久的将来,掀起滔天巨浪,改变整个帝国的命运。 “阿郎,钟声响了,寺门怕是快开了。咱们……还过去吗?”李福在一旁小声问道,语气中带着不安。 李瑾没有立刻回答。他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胸腔中那股因命运接近而带来的悸动。 去,当然要去。既然命运将他抛到了这个时代,既然连袁天罡都点明了他与她的关联,他怎能在此刻止步? “过去。”李瑾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就在附近看看。不必靠得太近,免得惊扰了寺中清修。” 他要亲眼看看这座囚禁着未来女帝的牢笼,感受这里的气息。他要确定,历史是否真的沿着既定的轨道前行。而更重要的是,一个模糊的计划,开始在他心中慢慢成形——他不能贸然闯入,不能暴露自己,但他必须找到一个方法,与那座寺庙,与寺庙里的那个人,建立起某种联系。 钟声还在一声接一声地响着,似乎在催促,又像是在警告。 李瑾迈开脚步,朝着感业寺的方向,继续前行。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历史的脉搏上。 第08章 墙外惊鸿影 感业寺的钟声余韵未绝,仍在清晨的山谷间低回。李瑾带着李福,并未径直走向寺院的山门。那太过显眼,也太过唐突。他沿着寺院外围高大、略显斑驳的灰墙,缓步而行,装作是偶然路过的香客,或是被钟声吸引前来瞻仰的游人,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视着周遭的一切。 寺院占地颇广,墙内古木参天,枝桠伸向天空,偶尔可见一角飞檐隐于树梢之后。周遭异常寂静,除了风声、鸟鸣和他们自己的脚步声,再无其他杂音,与远处长安城的喧嚣判若两个世界。空气中弥漫着香火和草木腐烂混合的独特气味,平添几分寂寥与肃穆。 李福紧跟在后,紧张地东张西望,生怕遇到什么人或惹上麻烦。他实在不明白,阿郎为何偏要跑到这偏僻又晦气的地方来。 李瑾的心却提了起来。他知道自己此行目的何在,却又不知具体能见到什么,更不知该如何进行下一步。袁天罡的批语如同指引,但前路依旧迷茫。他只能凭借直觉,寻找可能的契机。 他们绕到寺院侧面,这里围墙更高,墙根下杂草丛生,更显荒僻。墙内似乎有一片空地,或许是僧尼们日常活动的场所。李瑾停下脚步,假装欣赏墙头探出的一株苍劲古松,实则屏息凝神,倾听着墙内的动静。 起初,只有风声过耳。但渐渐地,一阵极轻微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夹杂着女子低低的、压抑的诵经声,随风飘了出来。声音很轻,若非此地极度安静,几乎难以察觉。那哭声充满了悲切与无助,诵经声也毫无平和之意,反而像是绝望中的喃喃自语。 李瑾的心猛地一紧。这高墙之内,禁锢着多少如花生命,在青灯古佛前耗损青春,埋葬希望?历史的残酷,此刻以如此具体的声音形式,敲击着他的耳膜。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和压低了的呵斥声从墙内传来: “哭什么哭!入了这等地方,还当自己是娘娘主子不成?” “整日哭丧着脸,没得触了霉头!” “赶紧把水提回去!误了时辰,有你好受!” 是年长女尼训斥年轻尼姑的声音,刻薄而冷漠。哭泣声和诵经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和木桶碰撞的声响。 李瑾暗叹一声。有人的地方就有阶层倾轧,这佛门清净地,看来也非净土。 他正欲转身离开,另寻他处观察,目光无意间扫过前方不远处的墙角。那里,靠近墙根的地方,似乎有一个小小的、因雨水冲刷或动物刨挖形成的缺口,不大,仅能容小动物穿过,但位置颇为隐蔽。 鬼使神差地,李瑾朝那个缺口走了过去。李福想阻止,却见小主人神色凝重,不敢出声。 李瑾蹲下身,凑近那个缺口。视线穿过杂草,恰好能看到墙内一角景象——那似乎是一处井台,井台边,一个穿着灰色缁衣的瘦弱身影,正费力地提起一桶水。看背影,应是个年轻比丘尼。 李瑾正想移开目光,避免窥人隐私,那提水的比丘尼却因水桶沉重,踉跄了一下,下意识地转过身,将水桶暂时放在井沿上,微微喘息着,抬手用衣袖擦拭额角的汗水。 就在她转身抬头的刹那,李瑾的呼吸骤然停滞,瞳孔猛地收缩! 尽管隔着一段距离,尽管她一身宽大破旧的缁衣,未施粉黛,发丝被汗水黏在略显苍白的额角,形容憔悴……但那张脸!那张融合了柔美与坚毅、眉眼间依稀可见绝代风华的容颜! 是武媚娘! 绝不会错!纵然此刻的她,与李瑾记忆中那些传世画像、影视形象中威仪天下的女皇判若两人,但那份独特的、深邃眉眼间蕴藏的不甘与倔强,那份即便身处泥泞也难掩的独特气质,是任何困苦都无法完全磨灭的! 她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年纪,正是女子最好的年华,此刻却在这冷寂的寺院中,做着粗重的活计,忍受着呵斥。她的眼神空洞地望着远处的天空,那里面没有泪,也没有光,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绝望和……死寂。仿佛所有的希望都已燃尽,只剩下麻木的躯壳,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等待最终的解脱。 李瑾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历史的画卷,以一种无比残酷和真实的方式,在他面前展开。这就是未来将要君临天下、改唐为周的一代女皇?这就是袁天罡口中“与当世凤格交缠”的另一位主角?此刻的她,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熄灭。 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击,混杂着历史的震撼、命运的荒谬、以及一种深切的同情,席卷了李瑾。他不再是历史的旁观者,而是真切地看到了历史主角的苦难。这种冲击,远比阅读任何史书都要强烈百倍。 就在这时,院内再次传来脚步声,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女尼走了过来,看到站在井边发呆的武媚娘,眉头一皱,语气不善地催促道:“武才人,动作快些!禅堂还等着洒扫呢!莫要偷懒!” 武才人!这个称呼,如同最后一道惊雷,证实了李瑾的猜测。 武媚娘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迅速低下头,掩去所有情绪,低声应了句:“是。” 然后,她弯下腰,重新提起那沉重的水桶,步履蹒跚地,朝着寺院深处走去。那单薄的灰色背影,在空旷的院落和巨大的古树映衬下,显得那么渺小,那么无助,仿佛随时会被这幽深的寺院吞噬。 李瑾僵在原地,保持着蹲踞的姿势,久久未动。直到武媚娘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院落的拐角,直到院内再无声息,他依然无法从那种巨大的震撼中回过神来。 墙外的惊鸿一瞥,短暂得如同幻觉,却在他心中刻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阿郎?阿郎?”李福担忧的声音将他从失神中唤醒,“您怎么了?脸色这么白?可是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在李福看来,这地方邪门,阿郎定是冲撞了什么。 李瑾缓缓站起身,因蹲得太久,双腿有些发麻,身形晃了晃。他摇了摇头,声音有些沙哑:“没什么……我们回去吧。”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堵高大、冰冷的灰墙,仿佛要将刚才看到的那一幕,牢牢刻在心里。然后,他转身,头也不回地朝着来路走去。 回程的路上,李瑾异常沉默。李福不敢多问,只觉得小主人周身笼罩着一层前所未有的低气压,比来时更加沉重。 那个在井边汲水的、绝望而麻木的灰色身影,与史书中那个杀伐果断、睥睨天下的女帝形象,在李瑾脑中不断交错、重叠。巨大的反差,带来的是更深的悸动。 他原本或许只是抱着观察历史、或许顺便为自己谋取出路的心态。但此刻,一种更强烈的、更具体的情感在他心中滋生——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这样一个拥有无限可能性的生命,在绝望中枯萎。历史的轨迹固然强大,但袁天罡说他乃“星外异数”,不正意味着他本身就代表着变数吗? 改变她的命运,或许,也就是在改变他自己的命运,甚至……改变这片天空下,未来的走向。 一种前所未有的决心,如同破土的幼苗,在他心中疯狂生长。感业寺的钟声,武媚娘那惊鸿一瞥的凄凉身影,共同敲响了他内心深处的某个开关。 他必须做点什么。必须接近她。必须找到一种方式,在那片死寂的绝望中,投入一颗石子,哪怕只能激起一丝微澜。 第09章 夜梦女帝临 自感业寺归来,李瑾便有些神思不属。白日里,他强打精神,或翻阅书卷,或继续他那改进“净琉璃”配比的实验,试图用具体的事务来压制内心翻腾的思绪。但那个在井边汲水的、绝望而麻木的灰色身影,总是不经意间闯入他的脑海,与史书中那个威仪天下、日月当空的女皇形象激烈碰撞,带来一阵阵难以言喻的心悸。 夜幕降临,陋室孤灯。李瑾躺在硬板床上,辗转反侧。白日的刻意压制,在夜深人静时,反而化作更汹涌的暗流,冲击着他的理智。窗外风声呜咽,仿佛夹杂着感业寺那沉郁的钟声,又似有女子低低的啜泣,若有若无,萦绕耳际。 不知过了多久,疲惫终于将他拖入了混乱的梦境。然而,这并非安宁的睡眠,而是一场光怪陆离、时空交错的漩涡。 他仿佛又站在了感业寺那斑驳的灰墙之外,透过那个小小的缺口向内窥视。井台依旧,古树依旧,但院中空无一人,只有惨白的月光洒满地面,一片死寂。他心中焦急,想要看得更清楚,身体却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忽然,景象扭曲、变幻。感业寺的院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巍峨辉煌、灯火通明的宫殿。金碧辉煌的柱础,雕龙画凤的屏风,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龙涎香气。他发现自己站在大殿的角落,如同一个透明的幽灵。 大殿之上,丹陛龙椅中,端坐一人。那人头戴帝冕,垂下的旒珠遮住了面容,但一身明黄色的龙袍,绣着日月星辰,散发出无与伦比的威严与压迫感。殿内百官俯首,山呼万岁,声音震耳欲聋。 是武则天!是登基称帝、改唐为周的她! 李瑾心中剧震,想要靠近看清,却见那龙椅上的人缓缓抬起了手,轻轻挥退了百官。顷刻间,大殿内空旷下来,只剩下他们二人……不,是李瑾这个无形的观察者,和那位至高无上的女帝。 女帝缓缓抬起头,旒珠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露出了真容。正是白日所见的武媚娘那张脸!但此刻,这张脸上再无半分憔悴与麻木,取而代之的是掌控天下的绝对自信、历经风霜的深沉,以及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她的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虚空,直射到李瑾的灵魂深处! 她看到了他!尽管他只是一个梦境中的虚影! “你,来了。”女帝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之音,在大殿中回荡,仿佛直接敲击在李瑾的心神上。 李瑾想要开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女帝站起身,一步步从丹陛上走下。龙袍曳地,发出沙沙的声响,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时空的节点上。她走到李瑾“面前”,虽看不见他,目光却精准地锁定了他所在的位置。 “朕,等了你很久。”她的语气平淡,却蕴含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或者说,等一个像你这样的‘变数’,等了很久。” 场景再次变幻。宫殿如潮水般退去,他们又回到了感业寺那口古井旁。只是此时,寺院破败不堪,断壁残垣,如同经历了一场浩劫。武媚娘依旧穿着那身灰色的缁衣,站在井边,但眼神已与白日截然不同,那里面燃烧着不甘的火焰和近乎偏执的求生欲。 “你看这口井,”她指着幽深的井口,声音带着一丝讥诮,“多少红颜枯骨,沉于其中?朕,差一点也成为其中之一。” 井水中,忽然浮现出种种幻影:她初入宫时的明媚娇憨,太宗驾崩时的恐惧无助,被发放感业寺时的绝望悲凉,以及……在无数个孤寂的夜晚,对权力和生存的渴望如何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 “世人皆言朕狠毒,恋栈权位。”她的声音冷冽,“可知这深宫、这尼庵,本就是吃人的地方!不争,便是死路一条!朕只是想活下去,想活得不再任人宰割!” 幻影再变,出现了王皇后、萧淑妃等人得意或怨毒的脸,出现了高宗李治优柔寡断又隐含依赖的神情,出现了朝堂上大臣们或鄙夷或畏惧的目光。一幕幕权力倾轧,一场场生死搏杀,以快得令人窒息的速度在李瑾眼前闪过。这是她走过的路,沾满鲜血,却也步步惊心。 最后,景象定格。是感业寺的禅房,夜深人静,油灯如豆。年轻的武媚娘独自跪在蒲团上,面前不是佛像,而是一面模糊的铜镜。镜中映出的,既是她此刻憔悴的容颜,又隐约重叠着未来那个冠冕堂皇的女帝影像! 两个时空的武媚娘,透过一面虚幻的镜子,目光交汇! 现实的武媚娘对着镜中的未来之影,喃喃自语,又像是在质问李瑾:“这条路,是对是错?这天下,女子为何就不能坐得?若注定要背负千古骂名,为何……不能再早一点?为何要受尽这寺中凄苦?” 镜中的女帝影像,嘴角似乎勾起一抹莫测的笑容,目光穿透铜镜,再次投向梦中的李瑾! “异数……”镜中的女帝朱唇轻启,与现实中感业寺的武媚娘声音重叠,“你能看到朕的过去,知晓朕的未来……你来自星外,超脱命轨……你,可能改变这注定的煎熬?” 轰! 梦境彻底崩塌!感业寺、宫殿、铜镜全部消失,李瑾感觉自己急速下坠,坠入一片无尽的黑暗。在黑暗中,只有那双眼睛——感业寺井边的绝望之眼,大殿之上的威严之眼,铜镜中洞悉一切的眼睛——交替出现,紧紧盯着他,仿佛在拷问他的灵魂。 “啊!” 李瑾猛地从床上坐起,浑身已被冷汗浸透,心脏狂跳不止,如同要挣脱胸腔。窗外,天色微熹,已是黎明。 他大口喘着气,梦境中的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可怕,尤其是最后那句拷问:“你可能改变这注定的煎熬?” 那不是疑问,更像是一种命运的邀约,或者说,是一道摆在他面前的选择题。 是继续作为一个旁观者,静待历史按照既定轨道发展,等待武媚娘自己熬过感业寺的岁月,然后入宫,开启她的传奇,同时也开启那段充满血腥与争议的历程? 还是……凭借自己这个“星外异数”的身份,凭借超越时代的见识,去介入,去改变?在她最绝望、最无助的时候,递过一根稻草,或许就能彻底改变她未来的心态、手段,甚至……改变整个历史的走向? 风险巨大。干预历史,尤其是干预一位未来帝王的成长轨迹,后果难以预料。可能引来杀身之祸,可能造成更恶劣的结局。袁天罡的批语是提示,也是警告。 但……脑海中再次浮现出井边那个单薄、绝望的灰色身影。与梦中那个执掌天下、却也孤独冰冷的帝王身影重叠。 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混合着对历史人物的同情、对改变命运的渴望、以及一种“既然来了,岂能白来”的豪赌心理,在他心中汹涌澎湃。 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晨冰冷的空气涌入,让他精神一振。远方的天际,朝霞初染,为长安城镀上了一层金边。 梦已醒,但梦中的冲击和抉择,却无比真实地压在他的心头。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犹豫了。感业寺的钟声,墙内的惊鸿一瞥,昨夜那场交织着过去与未来的大梦,都已将他的命运,与那位困于寺中的未来女帝,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 逃避与否认,都已毫无意义。 他需要一個计划,一個谨慎而有效的计划,去接近她,去影响她。不是以救世主的姿态,而是……以一种不引人注目的方式,在她那片绝望的心湖中,投下一颗希望的石子。 第一步,该怎么做?李瑾的目光,变得深邃而坚定。 第10章 誓改青史篇 晨光刺破云层,将长安城鳞次栉比的屋顶染上一层金辉。李瑾独立窗前,一夜混乱而沉重的梦境余波未平,心脏仍因那跨越时空的对视而悸动不已。然而,与之前的迷茫、震撼不同,此刻他眼中闪烁的,是一种近乎燃烧的清明。 梦中那双交织着绝望、威严与拷问的眼睛,如同最后的催化剂,将他连日来积累的纷乱思绪——穿越伊始的惶恐、身份低微的窘迫、窥见历史真实的震撼、对武媚娘悲惨处境的同情,以及袁天罡那番玄奥批语带来的宿命感——彻底沉淀、凝聚,最终锻造成了一个不可动摇的决心。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意外的闯入者,一个冷眼旁观的记录员。从此刻起,他要成为一个参与者,一个……撬动历史杠杆的人。 “改变这注定的煎熬……” 梦中那句拷问,犹在耳畔回响。这不是疑问,是挑战,也是机遇。 风险?当然有,且巨大无比。干预一位未来帝王的命运轨迹,犹如在万丈悬崖走钢丝,稍有差池,便是粉身碎骨。可能引来当权者的猜忌和剿杀,可能因蝴蝶效应引发更不可控的后果,甚至可能……让他这个“星外异数”彻底被历史的洪流吞噬。 但,不干预的后果呢?难道就眼睁睁看着那个在井边汲水的绝望女子,继续在感业寺的泥沼中挣扎,任由仇恨、恐惧和求生的欲望扭曲她的心性,最终一步步踏上那条充满血腥与争议的帝王之路?那条路,她走得艰难,天下亦随之动荡。更重要的是,那真的是她唯一的选择吗?或者说,那真的是最好的选择吗? 李瑾的思绪飞速运转,如同他前世操作的精密仪器。他冷静地分析着利弊,权衡着每一个可能的变量。 利在于: 1. 先知优势: 他熟知历史走向,了解关键人物和事件节点。这是最大的作弊器。 2. 知识降维: 他拥有超越时代千年的知识、见识和思维方式。无论是科技、经济、政治理念,还是对人性、社会的洞察,都远超这个时代的局限。 3. 身份掩护: 破落宗室子的身份,既不会引人过度瞩目,又拥有一层看似无用、关键时刻或许能提供些许便利的保护色。 4. 时机关键: 此刻的武媚娘,正处于人生最低谷,最绝望,也最容易被影响、被塑造的时期。雪中送炭,远胜于锦上添花。 弊在于: 1. 力量悬殊: 他自身毫无根基,手无寸铁,面对的是整个封建皇权和庞大的官僚体系。 2. 认知鸿沟: 他的现代思维与唐代的社会现实存在巨大差异,稍有不慎,可能水土不服,甚至引发排斥反应。 3. 不可预测性: 历史是复杂的混沌系统,任何一个微小的干预,都可能产生连锁反应,导致最终结果偏离预期,甚至走向更坏的局面。 4. 身份暴露: “星外异数”的身份若被彻底看穿,必将被视为妖孽,引来灭顶之灾。 利弊清晰,风险与机遇并存。但有一种力量,超越了这冷冰冰的利弊分析——那是他作为一个拥有独立意志的“人”,面对不公与苦难时,本能生出的不忍与冲动。是看到历史书页上冰冷文字背后活生生的人所承受的痛楚时,所产生的共情。是袁天罡所指出的,他与她命运已然交织的宿命感。 更重要的是,他来到这个时代,难道仅仅是为了苟活一世,重复原主那卑微而默默无闻的命运吗?既然上天(或者说那场意外)给了他重活一次的机会,给了他窥见历史真相的视角,给了他可能改变些什么的能力,他怎能甘心只做一个看客?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为勇也。” 儒家的训诫,此刻在他心中有了全新的含义。这不是迂腐,而是认清现实残酷后,依然选择遵循内心道义的抉择。 他深吸一口气,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种决绝的清醒。目光投向感业寺的方向,仿佛穿透重重坊墙,再次看到了那灰色的身影。 “不仅要救她出感业寺的泥潭,” 李瑾低声自语,声音却异常坚定,“更要扭转她那被苦难逼出的狠厉与猜忌,引导她走向一条……或许同样艰难,但可能更少血腥、更多建设性的道路。” 他要改变的,不仅仅是她个人的命运,更是她未来执掌权柄的方式,是可能波及整个大唐乃至华夏文明走向的历史轨迹!这个目标,狂妄得近乎痴人说梦,但却让他浑身的血液都隐隐沸腾起来。这是前所未有的挑战,也是独一无二的机遇! “袁天罡说我是‘星外异数’,是变数。好,那我就将这变数,发挥到极致!” 决心既定,策略便需跟上。冲动行事是取死之道,他需要一個周详、谨慎且极具耐心的计划。 第一步,立身。 空有决心毫无用处。他必须尽快获得一定的经济基础和自保能力。改进“净琉璃”工艺,制造出真正透明纯净的玻璃,以此换取第一桶金,并作为后续计划的物质基础,是当前最迫切、最可行的任务。王掌柜这条线,可以利用,但需谨慎控制,不能过早暴露核心。 第二步,近观。 必须再次接近感业寺,更深入地了解寺内情况,特别是武媚娘的日常起居、活动规律,以及寺中的人际关系、戒备程度。上次仓促一瞥,信息远远不够。需要一個合理的、不引人怀疑的理由定期靠近那里。香客?施主?还是…… 第三步,建信。 这是最困难也最核心的一步。如何与武媚娘建立联系?如何取得她的信任?直接接触风险太大,必须寻找一个恰当的、自然的契机,或者创造一个不露痕迹的沟通渠道。投石问路?传递信息?需要等待,也需要创造机会。 第四步,潜移。 信任建立后,如何施加影响?不能是生硬的说教,而应是潜移默化的引导。通过讲述“典故”、分析“时局”、分享“见解”,开阔她的视野,安抚她的情绪,在她心中播下不同的种子——关于权力、关于治国、关于人性……或许,还可以暗中提供一些小小的帮助,改善她的处境,让她看到希望。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急不得。他必须像一位最顶尖的棋手,布局深远,落子无声。 李瑾回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粗糙的黄麻纸,磨墨润笔。他需要将脑海中的计划纲要记录下来,不断修正完善。同时,他也需要开始为“净琉璃”的下一步试验做准备,精确计算原料配比,设计更合理的加热冷却流程。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专注的侧脸上。那个一个多月前刚从病榻上苏醒、迷茫无助的灵魂,此刻仿佛脱胎换骨。眼中不再是初来乍到的惶恐,也不是诗词扬名后的虚浮,而是一种找到了方向后的沉静、坚定,以及一种敢于向命运挥剑的锐利。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乃至这个时代的历史,都将因他这个“星外异数”的誓言,而走向一条充满未知与挑战的全新岔路。 “武媚娘……” 他停下笔,望向窗外广阔的天空,心中默念,“或许我无法给你一个一帆风顺的未来,但我发誓,绝不会让你独自在那座冰冷的寺庙里,被绝望吞噬。你的命运,由我来改写。这大唐的青史,也当有我李瑾,浓墨重彩刻下的一笔!” 誓言,无声,却重如千钧。 第11章 香客入禅院 决心已下,李瑾并未立刻行动。莽撞行事只会招致灭顶之灾。他如同最耐心的猎手,强压下心中的迫切,将全部精力投入到两件事上:一是继续改进“净琉璃”的工艺,积累必要的资本;二是通过李福和王掌柜等人,不动声色地收集关于感业寺更具体的信息——寺内布局、日常作息、主要管事僧尼的脾性,乃至与外界可能的联系渠道。 他知道,第一次正式进入感业寺,必须有一个完美无缺的理由,一个合乎情理的身份,以及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 机会,在十余日后悄然到来。 这日清晨,李福从市集回来,带回一个消息:三日后是浴佛节,长安城内各大寺院皆会举办法会,感业寺虽不如大慈恩寺等香火鼎盛,但作为皇家寺院,亦会有相应的仪式,并对特定信众开放,允许入寺礼佛祈福。 “浴佛节……”李瑾眼中精光一闪。这无疑是一个绝佳的契机。节日氛围下,寺门开禁,香客往来,人员相对复杂,混入其中不易引人注目。而以礼佛为名,更是天经地义,不会惹人怀疑。 他立刻开始准备。首先,他需要一身像样的行头。破落宗室也是宗室,衣衫过于寒酸,反而惹眼。他让李福将之前杜铭送来的那件半新青色细麻袍仔细浆洗干净,又将自己勉强能见人的另一件旧袍当了,换了些钱,购置了一双干净的布履和一顶普通的黑色幞头。 其次,是香烛供品。他亲自去西市挑选了质量中上、既不显奢靡也不至寒酸的线香、檀香和几样新鲜果品。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步,他需要一個能让他在寺内多停留片刻、甚至能与寺中人有合理接触的“由头”。 “福伯,”李瑾沉吟片刻,对李福吩咐道,“你悄悄去打听一下,感业寺内,可否为亡故亲人供奉一盏长明灯?需要多少香油钱?” 李福虽不解其意,但还是依言去了。傍晚回来禀报,感业寺确有此例,但因是皇家寺院,价格不菲,非寻常百姓所能负担。李瑾听罢,心中有了计较。为“早逝的父母”供奉长明灯,这个理由足够虔诚,也符合他宗室子的身份,更能为他与寺中执事僧尼交谈提供绝佳的借口。 浴佛节当天,天色未明,李瑾便起身沐浴更衣,换上那身浆洗得挺括的青色袍衫,束发戴幞头,整个人显得清瘦却精神奕奕,眉宇间那份超越年龄的沉静,更添几分难以言喻的气度。他仔细检查了准备好的香烛供品,又将一小袋事先称量好的铜钱和一小块碎银(供奉长明灯之用)贴身放好。 “阿郎,一切小心。”李福送至坊门,眼中满是担忧。他总觉得小主人此行目的绝不单纯,那感业寺乃是非之地,他实在放心不下。 “放心,仅是礼佛,片刻即回。”李瑾拍了拍老仆的肩膀,语气平静,随即转身融入了清晨赶往各寺上香的人流中。 越靠近感业寺,人流越发稀疏。与通往大慈恩寺、荐福寺等名刹的摩肩接踵不同,通往感业寺的道路显得冷清许多。毕竟,普通百姓多去香火旺盛的大寺,而达官显贵,除非有特殊缘由,亦少来这安置先帝嫔妃、气氛沉郁的皇家寺院。 依旧是那堵高大斑驳的灰墙,但今日,那扇平日里紧闭的朱漆山门却洞开着。两名穿着灰色僧衣、面色严肃的知客僧站在门旁,另有几名腰间佩刀的皇家侍卫模样的人在一旁巡视,眼神锐利地扫视着零散前来的香客。气氛庄重而肃穆,隐隐透着戒备。 李瑾整了整衣冠,深吸一口气,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向山门。他刻意控制着步伐的节奏和呼吸,让自己看起来像一個心怀虔敬、举止得体的普通年轻士子。 “阿弥陀佛,施主前来礼佛?”一名年长的知客僧合十行礼,声音平淡无波,目光却如探照灯般在李瑾身上扫过,留意着他的衣着、气度以及手中的香烛。 “正是。”李瑾还了一礼,声音清晰而恭谨,“弟子李瑾,闻今日浴佛胜会,特来宝刹进香,祈愿国泰民安,亦为早逝父母祈福。”他报出姓名,但未强调宗室身份,以免节外生枝。 知客僧看了看他手中品质不错的香烛,又见他举止有度,不似奸邪之辈,微微点头:“施主请随我来。寺内清静,请勿喧哗,勿要随意走动。” “谨遵法师吩咐。”李瑾应道,心中稍定。第一步,顺利踏入山门。 跨过高高的门槛,一股与外界截然不同的气息扑面而来。寺内庭院广阔,古木参天,殿宇巍峨,虽不及大慈恩寺的恢弘,却也自有一股皇家寺院的庄严气派。然而,这股庄严之中,却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寂寥和冷清。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檀香味,却压不住那股若有若无的、属于太多失意女子聚集而产生的压抑气息。 诵经声从远处的大雄宝殿传来,伴随着清脆的磬响,更显空旷。偶尔有穿着灰色或褐色缁衣的比丘尼低头匆匆走过,脚步轻捷,目不斜视,脸上大多没什么表情,如同一个个灰色的影子。整个寺院,安静得令人心头发紧。 李瑾跟随知客僧,沿着青石板铺就的甬道,向大雄宝殿走去。他目光看似平视前方,专注礼佛,眼角的余光却如最精密的雷达,飞快地扫视着四周的一切。 殿宇的布局、走廊的走向、可能通往内部院落的小门、巡逻侍卫的间隔时间……所有这些信息,都被他贪婪地吸收、记忆。他特别注意那些看似偏僻的角落,比如那日窥见武媚娘的井台方向。 大雄宝殿内,佛像宝相庄严,烛火通明。已有零星星一些香客在跪拜祈福。李瑾按捺住心中的急切,依照礼仪,净手、上香、跪拜,一切做得一丝不苟,如同一個真正虔诚的香客。他在佛前默默祝祷,心思却早已飞到了寺院的深处。 完成大殿的礼仪后,李瑾并未立刻离开。他转向一旁的知客僧,语气诚恳地询问道:“法师,弟子久闻宝刹可为亡亲供奉长明灯,以照亮幽冥之路,不知可否行此方便?” 知客僧看了他一眼,似乎对此并不意外,来此的香客多有此请。“施主有此孝心,自是功德。请随我去见知客师父。” 李瑾心中暗喜,这正是他计划中的一环。他被引到偏殿的一间净室,一位年纪更长、面色更显威严的知客师负责此事。询问了李瑾的姓名籍贯(李瑾含糊以“长安人士”应对)以及欲供奉之人的名讳(他报了原主父母的名字)后,知客师报出了一个数字不小的香油钱数目。 李瑾毫不犹豫地取出那块碎银和部分铜钱,恭敬奉上。这笔开销对他而言不小,但为了达成目的,值得。 办理手续需要时间,填写文书,登记名册。李瑾趁此机会,与那位年长的知客师攀谈起来,语气谦卑,询问些佛法常识、寺内日常,偶尔流露出对在此清修之人的一丝好奇与同情(把握着恰到好处的分寸)。 知客师见其态度恭谨,又舍得香油钱,脸色稍霁,也简单回答了几句,但口风甚紧,关于寺内具体情况,尤其是关于那些特殊身份“修行者”的信息,一概以“佛法庄严,清净之地”轻轻带过。 李瑾并不气馁,他本就不指望能轻易套出关键信息。他的目的,一是延长在寺内停留的时间,二是观察这位知客师的言行态度,三是让“李瑾”这个名字和“供奉长明灯的年轻士子”这个形象,在寺中执事僧尼心中留下一个模糊但正面的印象。 手续办妥,他被引领到一盏新点燃的长明灯前,看着那簇小小的、跳动的火焰,李瑾心中默念:“这盏灯,或许照不亮幽冥,但希望能照亮我脚下的路。” 当他终于从知客师处告辞,准备离开时,他在心中飞快地计算着。此次入寺,虽未见到想见的人,但初步摸清了寺内部分环境,建立了合理的香客身份,并留下了后续接触的伏笔(长明灯需要定期添加香油,亦可借机再来)。 他缓步向山门走去,心情并未放松,反而更加凝重。感业寺内部的戒备和压抑氛围,比他想象的更甚。在这里,想要与武媚娘建立联系,难度极大。 就在他即将走出山门,踏上归途之时,眼角余光似乎瞥见,远处一座僻静殿宇的拐角,一個灰色的身影一闪而逝,身形瘦削,低着头,很快消失在殿后的小径中。 是不是她?李瑾无法确定,心脏却不由自主地加快跳动了几分。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回头的冲动,面色平静地走出了感业寺的山门。阳光重新洒在身上,却驱不散他心头的沉重。 第一次潜入“虎穴”,虽只是在外围,却已让他深切感受到此行的艰难与危险。然而,这第一步,总算是迈出去了。 接下来,他需要更耐心,更谨慎,等待,或者创造下一个机会。 第12章 经房独对时 自浴佛节初次踏入感业寺,已过半月。李瑾并未急于再次前往。他深知,过频的出现只会惹人生疑。这半月里,他将主要精力放在了两件事上:一是继续改进“净琉璃”的配方和火候控制,经过数十次失败的尝试,他终于烧制出了一小块杂质和气泡明显减少、透明度有所提升的玻璃片,虽然离理想状态还很远,但已是质的飞跃,这让他信心大增;二是通过李福和王掌柜,更细致地了解感业寺的日常运作,特别是关于经书抄录、整理方面的信息。他了解到,感业寺作为皇家寺院,藏经颇丰,但年深日久,部分经卷难免有所损毁或字迹模糊,需要定期派人整理、修补,甚至重新抄录。而这等细致活计,有时会交由寺中识文断字、心性沉稳的比丘尼来完成。 这是一个潜在的突破口。李瑾需要一个更自然、更深入的理由进入寺院内部,而非仅仅停留在大殿。他想到了为父母供奉的长明灯,这给了他一个绝佳的借口——为表诚心,他希望能亲自为父母抄写或供养一部经文,置于佛前,并想向寺中法师请教经义。 时机选择在一個细雨蒙蒙的午后。这样的天气,寺中香客稀少,僧尼也多在各处殿堂或禅房内,不易引人注目。李瑾再次换上那身青衣,带上准备好的上好纸张和一小坛特意调制、带有清雅香气的墨锭作为“供养”,撑着油伞,再次来到了感业寺。 山门依旧,守卫的侍卫和知客僧见他再次前来,且带着文房四宝,脸上虽有讶色,但见他言辞恳切,言明是为供奉长明灯的父母尽孝心、请教经义,又出示了上次供奉的凭证,便也未多加阻拦,只是嘱咐他勿要乱走,由一名年轻的小沙弥引他入内。 细雨中的感业寺,更显幽深寂静。雨丝敲打着殿宇的琉璃瓦和庭中的芭蕉叶,发出淅淅索索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和檀香混合的味道。李瑾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他知道,这次必须更谨慎,也更需运气。 他被引至知客僧处,说明来意。听闻他要请教经义、还想为亡亲抄经供养,那位年长的知客师沉吟片刻。感业寺虽非寻常寺院,但有人如此诚心为亡亲做法事,亦是功德,不好断然拒绝。且李瑾态度恭谨,所供墨锭纸张皆非凡品,显是真心。 “施主有此孝心,实属难得。”知客师道,“今日寺内经师正在为众尼讲解《金刚经》,不便打扰。藏经阁倒是可去,但需有人引领。这样吧,你可先去经房稍坐,那里安静,亦可翻阅一些常见的经卷。待经师讲经完毕,老衲再为你引见。” “多谢法师成全。”李瑾心中暗喜,经房正在寺内相对深入的区域,这正中下怀。 小沙弥引着李瑾,穿过几重殿宇,来到一处相对僻静的院落。院中植有几株古松,雨打松针,更添清幽。正房便是经房,房门虚掩。小沙弥推开门,道:“施主请在此稍候,小僧还需去前殿值守。”说罢,合十一礼,便转身离去了。 李瑾踏入经房。屋内陈设简朴,四壁皆是高大的书架,上面整齐码放着一卷卷经书。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和墨锭的淡淡香气。临窗设有一张宽大的书案,上面铺着干净的毛毡,摆放着笔砚。此处确实安静,除了雨声,几乎听不到其他声响。 他并未立刻坐下,而是假装浏览书架上的经卷,目光却快速扫视整个房间。这里似乎并非只有他一人。书案一角,放着几卷刚刚整理好、尚未归架的经书,砚台中的墨迹也未全干。显然,在他来之前,有人在此整理经卷。 会是谁?李瑾的心提了起来。他不动声色地走到书案旁,目光落在那几卷整理好的经书上。字迹清秀工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筋骨,绝非普通僧尼所能书写。他拿起最上面一卷,是《维摩诘经》,翻看几页,注释清晰,偶有旁批,见解颇为独到。 就在这时,经房内侧的一扇小门(似是通往储藏室)被轻轻推开。一個穿着灰色缁衣的身影,抱着一摞略显陈旧的经卷,低着头走了出来。 李瑾的呼吸骤然一窒!尽管她低着头,尽管穿着宽大朴素的缁衣,但那個侧影,那日井边惊鸿一瞥的轮廓,他绝不会认错! 是武媚娘! 她显然没料到经房中有人,抬起头,露出略显苍白却依旧难掩清丽的面容。她的眼神原本带着专注和一丝疲惫,在看到李瑾的瞬间,先是一愣,随即迅速被警惕和疏离所取代。她微微蹙眉,目光快速扫过李瑾的衣着和放在书案上的纸张墨锭,似乎是在判断他的身份和来意。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时间仿佛凝固了。李瑾能清晰地看到她眼底深处那抹无法完全掩饰的惊疑,以及一种长期处于戒备状态下的敏感。她比那日井边看起来更加消瘦,但眉宇间那股隐而不发的韧劲,却更加清晰。 李瑾强压住内心的狂澜,迅速收敛心神,不能让对方看出任何异常。他后退半步,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士子礼,语气平和而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在下李瑾,冒昧打扰师太清修。因欲为亡亲抄经祈福,蒙知客法师允准,在此等候经师,不想师太正在此处整理经卷,是在下唐突了。” 他言辞恳切,态度恭谨,丝毫没有登徒子的轻浮,也没有寻常香客的好奇打量,更像是一个偶遇陌生人的礼貌致意。 武媚娘(此刻或许应称她为明空法师或其他法号)眼中的警惕未消,但见李瑾举止有度,不似奸恶之徒,且能道出知客师,便也微微合十还了一礼,声音清冷,不带丝毫感情:“阿弥陀佛。施主自便便是。” 说完,她便抱着经卷,走向书架,准备将经卷归位,显然不想与李瑾有任何交流,只想尽快做完事离开。 机会稍纵即逝!李瑾大脑飞速运转,他知道,若让她就这样离开,下次再想有如此独处的机会,不知要等到何时!必须说点什么,做点什么,引起她的注意,但不能过于突兀! 他的目光快速扫过手中的《维摩诘经》,落在了那句著名的“心净则佛土净”的旁批上。那旁批字迹与整理经卷的字迹一致,写的是“境由心转,相由心生,然心亦随境迁,何以言净?” 显示出批注者对经文并非盲目信从,而是有自己的思考,甚至带有一丝质疑和困惘。 就在武媚娘将经卷放上书架,转身欲走的瞬间,李瑾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师太所批‘心随境迁,何以言净’,实乃至问。在下浅见,维摩居士于染污中示现清净,或正言明,净不在避世,而在转境之力。心若不动,风幡何扰?” 这番话,他引用《维摩诘经》中维摩诘居士于尘世中修行、示现清净的典故,来回应她那句旁批的困惑。核心意思是:心的清净不在于逃避污浊的环境,而在于是否有力量转变环境;如果内心坚定,外界纷扰又如何? 这不是简单的佛理探讨,而是隐隐指向了一种积极入世、改变现状的态度!这绝不是一个普通香客会对一个陌生尼姑说的话!这更像是一种……试探性的共鸣! 武媚娘即将迈出的脚步,猛地顿住了。她倏然转身,一双明眸锐利如剑,紧紧盯住李瑾!那目光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更深的警惕,以及一丝被触及内心最隐秘角落的震动! 他是什么人?一个看似普通的年轻士子,如何能一眼看穿她随手所批注的心境?还给出如此……如此契合她内心深处不甘与挣扎的解读? 雨声敲窗,经房内,一时寂静得只剩两人急促的呼吸声。第一次独处,第一次对话,便在这样一句石破天惊的佛理机锋中,骤然开始。 第13章 一语惊破心中事 经房内,雨声淅沥,空气却仿佛凝固。武媚娘那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死死锁定在李瑾脸上,仿佛要穿透他平静的表象,直刺灵魂深处。震惊、警惕、审视,以及一丝极力压抑却仍泄露出的、被堪破心事的慌乱,在她眼中激烈交织。她握着经卷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短暂的死寂之后,她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加冰冷,甚至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杀意:“施主此言何意?贫尼愚钝,只知青灯古佛,扫洒庭院,不敢妄解甚深佛理,更不知何谓‘转境之力’。” 她矢口否认,试图将话题拉回安全的、表面的佛理讨论,并强调自己安于现状的身份,这是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 李瑾心中雪亮,她绝非愚钝,而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话语中隐含的、超越佛理的危险指向。她在试探,也在警告。 机会稍纵即逝,不能再绕圈子了!必须再下一剂猛药,让她明白,自己并非无的放矢,而是真正知晓她的处境和内心! 李瑾迎着她审视的目光,非但没有退缩,反而上前半步,压低了声音,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他的眼神不再仅仅是恭敬,而是透出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以及一种与她平等对话的自信。 “师太过谦了。” 李瑾微微摇头,目光扫过她因常年劳作而略显粗糙的手指,以及那洗得发白、却依旧难掩其独特气度的缁衣,“能于《维摩诘经》上批注出‘心随境迁’之问,可见师太慧根深种,绝非甘于‘只知扫洒’之人。维摩居士示疾毗耶离城,于万丈红尘中显大神通,度化众生,其所行者,正是‘转境’而非‘避世’。” 他顿了顿,语速不急不缓,却字字如锤,敲击着武媚娘的心防:“正如这经房之外,风雨如晦,天地晦暗。有人困坐愁城,怨天尤人,视雨为囚笼;然亦有人,可见雨后新绿,可听檐下清音,甚或……可借这雨势,蓄水为池,以待天晴。” “境由心转,亦由人行。” 李瑾的目光牢牢锁住武媚娘微微变色的脸,终于图穷匕见,将隐喻推向极致,“心若囿于方寸之地,纵处琼楼玉宇,亦如牢笼;心若存高天厚土之志,纵是… …” 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窗外感业寺高耸的院墙,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无比,“……纵是这青灯古佛之畔,亦可见… …” 他在这里做了一个极短的停顿,然后用一种近乎耳语,却石破天惊的语气,吐出了四个字: “日月当空。” 轰!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武媚娘的耳畔!她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毫无血色!娇躯剧烈一震,手中抱着的经卷差点脱手滑落!她猛地后退一步,背脊撞在冰冷的书架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你… …你究竟是何人?!” 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之前的冰冷和镇定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惊骇和……一丝恐惧!‘日月当空’!这是何等大逆不道、何等骇人听闻的言辞!这绝非一个普通士子能、敢说出来的话!这分明是……分明是窥破了她内心深处连自己都不敢轻易触碰的、那个最隐秘、最疯狂野望的…… 魔鬼的低语! 他知道了!他一定知道什么!是宫中旧敌派来试探、构陷她的?还是……别的什么? 看着她瞬间失态的反应,李瑾知道自己赌对了!这一剂猛药,终于撕开了她坚固的心理防线!历史的知识,在此刻成为了他最犀利的武器。 面对她的惊恐和质问,李瑾反而更加平静。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继续沿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语气放缓,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师太不必惊慌。在下并非师太所想之人。在下只是一个……能看到师太价值的人。” 他目光真诚地望向她因惊惧而睁大的美眸:“价值,不在于曾经的才人身份,亦不在于如今的比丘尼身份。而在于师太自身——在于师太批注经书时展现的卓见,在于师太身处逆境却未完全磨灭的……不甘之心。” 他再次微微躬身,态度恳切:“适才言语冒犯,实非在下所愿。只是见师太明珠蒙尘,困于浅滩,心有不忍,更觉……可惜。故出此言,意在点破迷障,而非恐吓要挟。” 武媚娘急促地呼吸着,胸脯起伏不定,她死死地盯着李瑾,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任何一丝虚伪或阴谋的痕迹。但看到的,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和……一种她从未在任何人眼中看到过的、仿佛知晓过去未来的深邃。 恐惧稍减,但警惕丝毫未松。她的大脑飞速运转,分析着眼前这个神秘年轻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他不是宫中派来的,否则不会说“明珠蒙尘”、“心有不忍”。他也不是寻常登徒子。他到底想干什么?他所图的,是什么? “可惜?” 武媚娘终于稍稍稳住了心神,声音依旧带着一丝沙哑,但已恢复了部分的冷静,她冷笑一声,带着讥诮和自嘲,“一个被遗弃于此、了此残生的废人,有何可惜?施主此言,不觉得可笑吗?” 她在反击,也在继续试探李瑾的底牌。 李瑾微微一笑,那笑容中带着超越年龄的洞察力:“龙潜于渊,非无腾天之力,待风云耳。凤栖于梧,非无凌霄之志,候时机矣。” 他再次用比喻,肯定了她的潜力,并暗示时机的重要性。 然后,他不再迂回,直接抛出了最大的诱惑,也是他此行的终极目的:“在下不才,或可为师太……带来一丝‘风云’,指出一线‘时机’。” 武媚娘瞳孔再次收缩。诱惑太大了!大到让她无法立刻相信,却又无法干脆地拒绝。这突如其来的希望,比刚才的惊骇更让她心潮澎湃!数月乃至数年的绝望囚禁,早已将她的心磨得近乎死寂,此刻却被这陌生男子几句话,搅动得翻江倒海! 但她毕竟是武媚娘,经历了宫廷倾轧和寺院冷暖,深知天下没有白得的好处。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依旧冰冷:“贫尼与施主素昧平生,施主为何要助我?又凭什么认为,你能带来所谓的‘风云’和‘时机’?” 这是最核心的问题,关乎动机和能力。 李瑾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他不能暴露自己最大的秘密,但必须给出一个足够有分量、且能让对方信服的理由。 他挺直身躯,目光坦然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因为,在下看到的,不是一個需要怜悯的弱女子,而是一位……非为池中物的潜龙。助你,非为施恩,而是……投资于未来。” “至于凭仗……” 李瑾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弧度,“或许就凭在下,能一眼看穿师太心中所藏的那轮……‘日月’吧。” 话音落下,经房内再次陷入一片寂静。只有窗外的雨声,敲打不休。 武媚娘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清瘦的年轻人,心中的惊涛骇浪,久久无法平息。投资于未来?非为池中物?他竟将她比作潜龙! 这个男人,危险,神秘,却仿佛手握着她极度渴望的、能打破这死局的一线生机。是陷阱?还是……真的是上天派来的一缕变数? 她该如何抉择? 第14章 非为池中物 “投资于未来?” “非为池中物?” 武媚娘重复着这几个字眼,声音低沉,带着浓重的讥诮与自嘲,仿佛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然而,那颤抖的尾音,和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几乎被绝望淹没的微光,出卖了她内心真正的震荡。她死死盯着李瑾,目光锐利如刀,试图剖开他平静外表下的每一丝伪装。 “未来?”她冷笑一声,向前逼近一步,即便穿着宽大缁衣,那股久居人上、哪怕跌落尘埃也未曾完全消散的压迫感,依旧扑面而来,“在这感业寺的高墙之内,日夜与青灯古佛为伴,抄经、洒扫、受尽白眼冷遇,了此残生便是我的‘未来’!池中物?我如今便是这池中一尾将死的鱼,连挣扎的力气都快耗尽,何谈腾跃?” 她的情绪激动,却又强行压抑着,使得话语如同从齿缝中迸出,充满了不甘与悲愤。这番话,与其说是反驳李瑾,不如说是她对自己处境的血泪控诉,是压抑太久的一次爆发。她在试探,也在宣泄。 李瑾没有被她此刻的凌厉吓退,反而迎着她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坚定,没有丝毫闪躲,也没有寻常男子面对她这般绝色女子激动时的怜悯或讨好。他的平静,本身就有一种奇异的说服力。 “师太此言差矣。”李瑾缓缓摇头,语气沉稳,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鱼困浅滩,非鱼之过,乃水之失。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此非龙虎之罪,乃时地不利。然龙终究是龙,虎终究是虎,鳞爪虽暂掩,风云际会时,自有腾跃九天、啸傲山林之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那双即便盛满愤怒与绝望,也依旧璀璨如星、暗藏锋芒的眼眸,诚恳道:“在下所见,非师太此刻之缁衣,非师太目下之处境。在下所见,是师太批注经书时,字里行间隐含的经纬之才;是师太身处逆境,眸中未灭的不屈之火;更是……” 他刻意停顿,目光如炬,直视她的双眼,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更是师太昔年侍奉御前,以才情敏捷、处事明断,得太宗皇帝些许青眼之旧事。如此心智,如此才干,岂是寻常闺阁女子可比?又岂是这区区感业寺青灯,所能磨灭殆尽?” 这番话,如重锤击心!武媚娘娇躯剧震,连退两步,背脊再次抵在冰凉的书架上,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他不仅看穿了她隐藏的野心,竟连她昔日宫中旧事也知晓?他到底是谁?究竟查探了她多少?是旧敌?是朝中某方势力?还是……她不敢想下去。 “你……你如何得知?”她的声音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宫中旧事,尤其涉及先帝,乃是最敏感的禁忌,等闲人绝不敢提及,更不可能知晓细节。 “师太不必疑惧在下身份。”李瑾看出她的惊疑,知道必须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至少是能暂时取信于她的解释,“在下李瑾,乃皇室远支,一介白衣,与朝中诸公无涉,与宫内纷争更无瓜葛。知晓些许旧事,不过是机缘巧合,曾听族中老人谈及先帝晚年,偶有感慨,言及后宫才人之中,武氏女子聪慧殊异,惜乎……时运不济。在下当时留心,今日见师太批注,观师太气度,两相印证,方有此猜。冒昧之处,还请师太海涵。” 他将原因推给“族中老人”和“偶然听闻”,既解释了信息来源,又淡化了自己的主动探查,显得合情合理。皇室远支的身份,也解释了他为何能接触到一些宫廷轶闻,同时表明自身地位低微,与权力核心无关,降低她的戒心。 武媚娘紧紧盯着他,似乎在判断这番话的真伪。李瑾目光坦然,任由她审视。片刻,她眼中惊疑稍退,但警惕未消,冷声道:“便是知晓旧事,又如何?昔年些许虚名,早随先帝龙驭上宾,烟消云散。如今的我,不过是感业寺中一寻常比丘尼,法号明空。前尘往事,早已忘却。施主提及,徒增烦恼罢了。” 她仍在退缩,在掩饰,这是多年逆境养成的本能。 李瑾却摇了摇头,语气斩钉截铁:“忘却?若真能忘却,师太便不会在经卷旁批中,暗藏对时运的诘问;若真能甘心,师太眼中便不会有那般深重的不甘与……孤愤!” 他再次点破她的内心,不留丝毫余地。 “在下今日前来,非为揭人伤疤,更非空口施舍怜悯。” 李瑾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无比郑重,“怜悯,是对弱者的俯视。而在下,是平视,甚至……” 他稍稍加重语气,“是仰视师太之才。” “仰视?”武媚娘嗤笑,眼中却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 “正是。”李瑾肯定道,目光灼灼,“在下仰视的,是师太于绝境中仍未磨灭的坚韧心志;是师太阅览经史、批注文字时展现的敏锐洞察与格局;更是师太……身为女子,却胸怀不输男儿的丘壑!这等心性才华,困于兹,是师太之不幸,又何尝不是……天下之憾?” “天下之憾?”武媚娘彻底愣住了。这四个字太重,重得她几乎承受不起。从未有人,在她人生最低谷、最狼狈的时刻,用这样的词语来形容她。不是同情她的遭遇,不是惋惜她的容貌,而是……肯定她的才能,甚至将她的境遇拔高到“天下之憾”的程度!这种评价,这种视角,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范畴。就像在无尽的黑暗中,突然有人递过来一支火把,照亮的不止是前路,还有她几乎要被自我怀疑吞噬的价值。 李瑾趁热打铁,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在下助师太,非因师太是弱质女流,需人拯救。而是因为,在下坚信,师太之才,当有更广阔的天地施展,而非湮没于此。在下所谋,亦非一时之利,而是……长远之功。师太视己为池中物,在下却愿赌师太乃潜渊之龙,只待风云。今日雪中送炭,他日若得云霓,或可互为奥援,共谋前程。此非施恩,实为……投资于璞玉,携手于微时。” 投资于璞玉,携手于微时!这八个字,彻底击中了武媚娘内心最深处。她所有的挣扎,不甘,野望,都被这直白而精准的言辞剖开,晾晒在阳光之下。没有虚伪的同情,没有居高临下的拯救,只有赤裸裸的价值认可和利益捆绑的提议。这反而,奇异地让她感到一丝……安心。 因为利益同盟,远比虚无的情感承诺,在这残酷的现实中,更为可靠。尤其是,对方看中的,不是她的美貌,不是她曾经的才人身份,而是她自身的能力和潜力!这在她饱经世态炎凉、看尽人心险恶之后,显得尤为珍贵,甚至……奢侈。 经房内再次陷入寂静。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渐渐停歇,只剩屋檐滴水,滴滴答答,敲打着石阶,也仿佛敲在两人的心头。 武媚娘缓缓站直了身体,不再是刚才那副激动抗拒的模样。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胸中积郁多年的闷气一并排出。再次看向李瑾时,眼中的凌厉、惊惧、讥诮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审视,以及一丝极力压抑的、重新燃起的探究之火。 “李……公子。”她终于改变了称呼,虽然依旧疏离,但已不再是“施主”那般全然陌生,“你之言,匪夷所思,骇人听闻。妾身……我姑且信你三分。然,空口无凭。” 她顿了顿,目光如电,“你既言投资,欲携手,那么,你能给我什么?又想要什么?风云何在?时机何来?” 她终于从情绪的冲击中冷静下来,开始以谈判者的姿态,追问最实际的问题。这是信任建立的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李瑾知道,最难的一关,算是初步度过了。他心中暗暗松了口气,面上却丝毫不显,反而露出了一丝成竹在胸的微笑。 “师太所问,正在情理之中。” 李瑾从容道,“风云自当由时势而生,时机需耐心等待并创造。在下眼下能给的,并非直接助师太脱离此地的承诺——那非在下力所能及,贸然行事,只会害了师太。” 他话锋一转:“但在下可助师太三件事。其一,安定心神,韬光养晦,于这寺中,亦能积蓄力量,阅览群书,静观时变。其二,……” 他目光微凝,“若有朝一日,时机乍现,风云微动,在下或可略尽绵薄,为师太……递上一把梯子,或指出一条未必是绝路的小径。” “至于在下所求……”李瑾直视武媚娘,目光坦诚得近乎残酷,“很简单。他日若师太真能乘风而起,勿忘今日雪中炭火之情。在下所求,不过是一个……站在师太身侧,而非对立面的位置,一个能让在下施展些许抱负,而非碌碌一生的机会。我们,是盟友。” 同盟,而非主仆。互助,而非施舍。共谋前程,各取所需。 武媚娘沉默良久。檐水滴落的声音,在寂静的经房中显得格外清晰。她看着眼前这个清瘦却目光坚定的年轻人,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大胆至极,却又奇异地符合她内心最深处的渴望与逻辑。 最终,她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与决断:“李公子之言,我记下了。然,世事无常,人心难测。今日之言,出你之口,入我之耳。他日若有变故,或我终老于此,今日种种,便如这檐下水滴,散去无痕。若真有风云际会之日……” 她没有说下去,但眼中闪烁的光芒,已说明一切。 李瑾知道,这已是他目前能取得的最好结果。信任的建立非一日之功,尤其是与她这般心智的女子。今日能敲开她的心防,播下种子,已属不易。 他微微一笑,拱手道:“理应如此。今日叨扰已久,在下不便久留。师太保重。或许不久,在下会再来请教经义。” 他特意强调了“请教经义”,这是为下次可能的接触留下合理的借口。 武媚娘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只是侧身让开了通往门口的路。 李瑾再次施礼,转身,步履平稳地走向经房门口。就在他即将推门而出的刹那,身后传来武媚娘清冷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入耳: “我法号,明空。” 李瑾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随即推门,踏入了雨后清新却微凉的空气中。 经房内,武媚娘独立良久,目光落在书案上那卷《维摩诘经》旁,李瑾留下的、散发着清雅香气的墨锭上。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墨锭,眼中神色复杂变幻,最终,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 非为池中物……么? 她抬起手,看着自己因常年劳作而略显粗糙的指尖,缓缓握紧。一丝微弱却无比顽强的火苗,在那深潭般的眸底,悄然燃起。 第15章 以奇书为饵 自经房一别,又是十余日过去。长安的暮春,细雨绵绵,带着些许愁绪。崇仁坊的小院里,李瑾并未闲着。他如同经验最老到的猎人,在布下诱饵后,耐心等待着猎物上钩,同时,也在精心准备着下一份更有分量的“礼物”。他清楚,上一次的“投资”宣言,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虽能惊起波澜,但若想真正撼动那潭深水,让“明空”彻底改变观望态度,主动踏出试探的一步,还需更具冲击力、更有实质价值的东西。 这份礼物,必须能进一步展现他的不凡价值,能给予她切实的希望或启发,能成为连接他们之间、超越言语信任的实物纽带。他思虑再三,最终确定了方向——书。 但非是寻常经史子集。他要给的,是能撬动她固有思维的、带有未来印记的“奇书”。内容必须谨慎筛选,既要能带来震撼,又不能逾越这个时代的理解范畴,更不能暴露自己最大的秘密。 最终,他选择了两个方向:一是“管理学”的初步理念,二是经过精心改编、能引发深思的“故事”。 他闭门谢客数日,连王掌柜的几次试探性拜访都以身体不适婉拒。他让李福购置了最上等的宣纸,亲自调制了浓淡合宜的墨,又精心挑选了数支笔锋得宜的兔毫笔。然后,他开始了“创作”。 说是创作,实则是从浩如烟海的现代知识中提取、转化、再编码。他首先撰写的,是一篇名为《治事杂论》的短篇。其中,他巧妙借鉴了后世泰勒制、流水线思想的雏形,结合《周礼》、《管子》等典籍的记载,论述了“分工明确、各司其职、标准流程、赏罚有度”对于提高工坊、乃至管理一地的效率的重要性。他刻意避免使用过于现代的名词,而是用“各安其分,专其一事”、“工序井然,如臂使指”、“法度如一,勤惰有别”等词语来表述。文中,他还引入了简单的“量化考核”概念,称之为“计功核效”。 接着,他以“海外奇谈”为幌子,杜撰了一个名为《大食商贾行记》的故事。故事背景设于前朝,主角是一位远赴西域经营的大食(阿拉伯)商人。故事核心并非经商奇遇,而是借商队穿越沙漠、经营货栈、应对盗匪、管理仆从等经历,隐晦地阐述了团队协作、信息收集、风险分散、成本核算、激励手段(非单纯金钱,包括尊重、荣誉等)等现代管理学和心理学的基本原理。故事写得跌宕起伏,充满异域风情,但内核却极具启发性。尤其是其中一段,描述商队陷入绝境,首领如何通过公平分配最后的水粮、确立共同目标、激发众人求生欲而最终脱险的情节,暗合了领导力与危机处理的要义。 最后,他摘录并重新演绎了《战国策》中“冯谖客孟尝君”的故事,但重点放在了冯谖如何通过“市义”收买人心、为孟尝君经营退路的长远眼光上,并加以点评,引申出“民心为基”、“长远布局”的重要性。 三份书稿,他用了三种不同的笔迹和口吻书写,使之看起来像是偶然得来或苦心搜集的“古籍”残篇与“海外”杂记。他故意在某些地方留下些许“纰漏”或“语焉不详”,显得更为真实。书成之后,他未做装订,而是细心卷好,用一根青色丝绦系住。 这日午后,雨歇云散,天空放晴。李瑾换上一身半旧的雨过天青色圆领袍,将书卷仔细放入一个防水的油布囊中,贴身藏好。他对李福只道是去西市书肆逛逛,便独自出了门。 他没有直接前往感业寺。过于频繁的出现同样惹人怀疑。他先是在西市几家书肆流连片刻,买了两本常见的经书做掩护,随后似漫无目的地信步向南,渐渐靠近了感业寺所在区域。他在寺外不远的一处茶寮坐下,要了一碗粗茶,慢慢啜饮,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寺院的朱红山门和远处高耸的钟楼。 他在等待,也在观察。他需要一個恰当的时机,一個看似偶然的相遇。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日头偏西。感业寺的侧门(非正门,似是运送杂物、食材的通道)吱呀一声开了,两名穿着灰色缁衣的比丘尼提着竹篮走了出来,看样子是奉命外出采摘野菜或购置些许日常用度。李瑾心中一动,但并未立刻上前。他耐心等着,直到那两名比丘尼的身影消失在坊街拐角,侧门即将关闭的瞬间,他才放下茶钱,快步走了过去。 “师太留步。”李瑾在门即将合拢前,轻声唤道。 负责关门的是個年纪稍长、面容严肃的比丘尼,闻声停住动作,蹙眉看向李瑾,眼中带着审视:“阿弥陀佛。施主何事?此乃寺院侧门,非请勿近。” 李瑾拱手,态度恭谨:“打扰师太清修。在下李瑾,月前曾来贵寺为亡亲供奉长明灯,蒙知客法师行方便。近日偶得几卷经书,自觉颇有深意,不敢专美,想起贵寺藏经颇丰,或可互为印证。又闻寺中法师精研佛法,故冒昧前来,想请法师代为呈送知客师父一观,若觉有益,或可充作藏经之补。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他言辞恳切,理由也说得过去(为寺中献经是功德),且提到了知客师和长明灯,增加了可信度。 年长比丘尼打量了他几眼,见他衣着朴素但整洁,举止有礼,不似奸邪之徒,且手中确实捧着经卷,脸色稍霁:“原是如此。施主可将经书交予贫尼,待师父闲暇时,自当转呈。” “有劳师太。”李瑾将手中在书肆买的两本普通经书递上,随即又似想起什么,从怀中取出那个油布囊,小心解开,露出里面那三卷特意准备的书稿,“此外,在下游历市井时,偶得幾卷前人杂论与海外奇谈残篇,文辞虽陋,然其中所言治事、观人之理,或有可采之处。在下见识浅薄,难辨真伪高下,久闻贵寺有法师博览群书,智慧深远,可否一并请法师过目品评?若觉是荒谬之言,弃之即可;若有一二可取,或可聊资谈助。” 他刻意将“前人杂论”、“海外奇谈”、“残篇”、“难辨真伪”等词强调,显得自己只是偶然得来,心中无数,特来请教高人,姿态放得极低。 年长比丘尼看了看那三卷书稿,纸质尚可,但显然并非古物,内容更是闻所未闻,本欲拒绝,但见李瑾态度诚恳,又言是请法师“品评”,而非强行献纳,犹豫了一下。感业寺虽是皇家寺院,规矩森严,但并非完全与世隔绝,偶尔也有信徒进献些自认稀奇的物件或书籍,由知客师或住持决定去留。眼前这人看着不像无理取闹之辈…… “师太,可是有香客来访?”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李瑾心头一跳,抬眼望去。只见门内光影处,一個熟悉的灰色身影正提着一篮刚刚洗净的野菜站在那里,不是武媚娘(明空)又是谁?她似乎刚从寺后菜园回来,额角带着细微的汗珠,几缕发丝贴在颊边,目光清泠地望过来,落在李瑾脸上时,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古井无波。 “明空师妹。”年长比丘尼回头,语气稍缓,“这位李施主,是来献经的,还有些杂书想请师父品鉴。” 武媚娘目光扫过李瑾手中的油布囊和书稿,又看了看他平静无波的脸,心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他果然又来了!而且如此“巧合”地出现在侧门!献经是假,借机传递消息才是真!那书稿…… 她面上不露分毫,对年长比丘尼合十道:“慧明师姐,既如此,便由我代为收下,稍后送去知客师处吧。师姐还要去监管晚课准备,不宜耽搁。” 她主动揽过这事,语气自然。 慧明师太本就嫌这事麻烦,见明空主动接手,自是乐意:“也好,那便有劳师妹了。” 说罢,对李瑾点了点头,便转身向寺内走去。 侧门处,便只剩下李瑾与武媚娘二人,隔着门槛,相对而立。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泥土的清新和野菜的淡淡青气。 “李公子,别来无恙。”武媚娘率先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她接过李瑾递上的两本普通经书,目光却落在他另一只手中的油布囊上。 “劳明空法师挂念,在下尚好。”李瑾微微躬身,将油布囊也递了过去,声音压低,语速平缓却清晰,“这几卷杂书,是在下近日偶然所得,观之颇觉……奇诡深邃,迥异常论。其中或有妄言,然亦不乏闪光之见。在下学识浅薄,难窥堂奥,想起法师博览强记,或可一观。若觉其中胡言乱语,弃之敝屣即可;若觉有一二可取……” 他抬起眼,目光与武媚娘瞬间交汇,意味深长地道,“或可于青灯长夜,聊解寂寥,甚或……触类旁通,另有所得。” “触类旁通”四字,他稍稍加重了语气。 武媚娘睫毛微颤,接过了油布囊。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都感到对方手中传来的微凉。她迅速收回手,将经书和油布囊放入菜篮,用野菜略微遮盖,面色依旧沉静:“施主有心了。贫尼会转交知客师父。” “有劳法师。”李瑾再次行礼,然后似随意般说道,“近日读史,见古之贤者,处困厄而不坠其志,每有奇书异闻助其开阔心胸,遂能守得云开。可见,际遇之变,有时或始于卷册之间。告辞。” 说罢,他不等武媚娘回应,转身便走,步伐不疾不徐,很快消失在巷口。 武媚娘站在原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良久未动。手中菜篮,似乎比来时重了许多。那油布囊中的书稿,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透过篮筐传递到她手心。 他最后一句话,分明是意有所指!“际遇之变,始于卷册之间”?还有那“触类旁通”……这书稿,绝非凡品!恐怕,这才是他今日真正的目的,所谓的“献经”,不过是个幌子。 她低头,看了眼篮中隐约露出的书卷一角,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上一次,他言语如刀,剖开她内心。这一次,他以“奇书”为饵,又会带来怎样的冲击? 提着菜篮,她转身步入幽深的寺内。步履看似依旧平稳,心中却已波澜暗涌。她知道,今晚的青灯下,她要读的,恐怕不再是那些熟悉的佛经了。 回到简陋的禅房,同住的另一名老尼已沉沉睡去。武媚娘点亮如豆的油灯,掩好房门,才小心翼翼地从菜篮最下层取出那油布囊。解开丝绦,展开书稿。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篇《治事杂论》。起初,她只是随意浏览,但很快,目光就被牢牢吸引。“分工明确,如身使臂,如臂使指”、“标准既定,优劣易辨,赏罚有据”……这些观点,结合她昔日协助太宗处理政务时见过的效率低下、人浮于事的弊端,简直如醍醐灌顶!原来管理之要,可以如此清晰条理!这绝非寻常书生空谈,而是极具操作性的真知灼见!作者是何人?竟有如此见识? 接着是《大食商贾行记》。故事引人入胜,异域风情扑面而来,但更让她心惊的是故事背后蕴含的深意。商队首领应对危机的方式、管理庞大商队的智慧、收拢人心的手段……这哪里是简单的商贾故事,这分明是一部暗藏机锋的权谋与驭术的寓言!尤其是“市义”与“长远布局”之论,更是让她联想到自身处境与未来,心中凛然。 最后是那篇对“冯谖市义”的点评,将收买人心与长远政治投资结合起来,观点犀利,直指核心。 三篇书稿,角度各异,却都指向同一个核心——如何更高效地管理人、事、物,如何洞察人性、把握时机、布局长远。这完全超越了她以往所读的任何经史子集,为她打开了一扇全新的窗户。 武媚娘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战栗的兴奋。这书稿的作者,其眼界、其谋略、其对世情人心的洞察,简直深不可测!李瑾从何处得来?他自称“偶然所得”,绝不可信!这分明是他……或者他背后之人,精心准备,用来打动她的“饵”! 而这“饵”的味道,如此对她胃口,直击她内心最深处的渴望——对知识的渴望,对力量的渴望,对摆脱困境、掌控自身命运的渴望! 她缓缓收起书稿,吹熄了油灯。黑暗中,她倚墙而坐,眸中光芒闪动,再无半分睡意。 李瑾……你究竟是何方神圣?献上如此“奇书”,你想要的,真的只是一个“盟友”那么简单吗? 但无论如何,这“饵”,她吞下了。而且,甘之如饴。 窗外,月色朦胧。感业寺的夜晚,一如既往的寂静。但在这寂静之下,一颗被禁锢已久、本已渐趋冰冷的心,却因这几卷突如其来的“奇书”,而重新剧烈地跳动起来,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探究欲与隐隐的期待。 第16章 夜半私授计 《治事杂论》与《大食商贾行记》在感业寺的禅房里,点燃了武媚娘心中沉寂已久的火焰。连续三个夜晚,她都在油灯下反复研读那几卷书稿,每读一遍都有新的领悟,那些关于分工、效率、人心、布局的论述,像一把把钥匙,打开了她思维中从未触碰过的锁。 但兴奋过后,是更深的疑惑。 李瑾到底是谁?这些书稿从何而来?他献上这些,究竟想要什么? 第四日黄昏,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武媚娘在斋堂用完简单的晚斋,回到禅房时,同屋的老尼已经睡下。她吹熄油灯,和衣躺在硬板床上,却毫无睡意。窗外雨声敲打着屋檐,像极了那日在经房初遇时的背景。 就在这时—— 笃、笃笃。 极轻的敲击声从窗棂传来,三短一长,带着某种节奏。 武媚娘浑身一僵,呼吸瞬间屏住。这不是寺中尼众的敲门方式。她缓缓坐起,黑暗中目光锐利地投向那扇糊着麻纸的窗户。雨夜,谁会来敲她的窗? “明空法师。”压低的声音从窗外传来,熟悉而清晰。 是李瑾! 武媚娘的心脏猛地一跳。他竟敢夜闯感业寺?这里是皇家寺院,夜间有武僧巡逻,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她下意识地想要喝问,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李瑾不是莽撞之人,他既然敢来,必有缘由。 她轻手轻脚地下床,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一条缝隙。冷雨夹杂着夜风灌入,她看到窗外廊下立着一个披着深色蓑衣的身影,帽檐压得很低,但那双在黑暗中依然清亮的眼睛,她认得。 “你疯了?”武媚娘压低声音,语气中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这是何处,你也敢——” “法师莫急。”李瑾的声音透过雨幕传来,平静得可怕,“在下既来,自有把握。请法师移步经房,有要事相商。”顿了顿,补充道,“知客师慧明今晚当值,此刻应在藏经阁清点经卷,一炷香时间内不会到前院来。巡逻的武僧刚过,下一班要两刻钟后。” 他竟然连寺中的值守规律都摸清了!武媚娘心中骇然,但同时也生出一丝异样——这个人,做事缜密得可怕。 “给我理由。”她没有动,声音冰冷。 “关于书稿,法师若有疑问,今夜可当面问清。”李瑾道,“此外,在下有些话,关于法师日后该如何在这寺中自处、积蓄力量,需当面告知。白日人多眼杂,唯有此刻。” 积蓄力量。这四个字像针一样刺进武媚娘心里。她沉默了三个呼吸,最终咬了咬牙:“等我。” 轻轻合上窗户,武媚娘迅速穿好外袍,将头发仔细束在僧帽中,又听了听同屋老尼均匀的鼾声,这才悄无声息地推门而出,融入雨夜的走廊。 经房在后院东侧,离她们这些低级比丘尼的禅房有一段距离,但好在沿途有廊庑相连,不必淋雨。她走得很快,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这是她在宫中多年练就的本事。雨中寺院格外寂静,只有檐溜滴答声和远处隐约的更鼓。 经房的门虚掩着,透出一线微光。武媚娘推门而入,反手将门掩上。 李瑾已经等在里面。他脱去了蓑衣,穿着一身深青色紧身衣靠,显得干练利落。经房中央的书案上,点着一盏小油灯,灯芯压得很低,光线只照亮桌面方圆三尺,其余地方都沉浸在昏暗中。这显然是精心计算过的,既能让两人看清彼此,又不至于让光线透出窗外太远。 “你胆子太大了。”武媚娘走到书案另一侧,与李瑾隔着灯火相对,目光如刀,“夜闯皇家寺院,若是被巡夜的武僧或是宫中派来的暗哨发现,你我都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我们的时间不多。”李瑾并不接她的质问,直入主题,“法师连日研读书稿,可有疑问?” 武媚娘盯着他,缓缓在蒲团上坐下:“疑问太多。第一,这些书稿,你从何得来?其中论述,闻所未闻,却鞭辟入里,绝非寻常文人所能著。” “乃一位隐世高人所著,在下机缘巧合得其传承。”李瑾早已备好说辞,神色坦然,“高人已仙去,遗命在下择有缘人传之。在下观法师,便是有缘人。” “第二,”武媚娘不为所动,继续追问,“你三番五次接近我,究竟所图为何?莫再说什么‘投资未来’的虚言,我要听真话。” 李瑾迎着她的目光,灯火在他眼中跳跃:“真话便是,在下确有所图。所图者,一为自保,二为前程。当今天下,看似太平,实则暗流汹涌。在下身如浮萍,无根无基,欲在这长安立足,需寻一株将来能参天的大树,早早倚靠。而法师你——”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便是在下眼中,最有可能长成参天大树的那一株。” 这话说得赤裸而残酷,将利益交换摆上了明面。武媚娘却反而稍稍安心——比起虚无缥缈的“赏识”,赤裸裸的利益诉求更真实,也更可控。 “你就如此笃定,我这株‘树苗’不会中途枯死?”她语气讥诮。 “所以在下今日冒险前来,便是要助法师,在这逆境中,先活下来,再积蓄力量,等待破土而出之日。”李瑾身体前倾,压低声音,“感业寺是牢笼,但也是屏障。在这里,无人会过分关注一个先帝的遗妃,这正是你韬光养晦、积蓄力量的绝佳时机。” 武媚娘瞳孔微缩:“说下去。” “第一,保身。”李瑾伸出第一根手指,“法师在寺中,需做到三点。其一,忍。对所有刁难、冷眼、苛待,皆需忍耐,示弱于人,让所有人都觉得你已认命,已无威胁。喜怒不形于色,恩怨不挂于口。” “其二,察。寺中大小执事僧尼,各是什么性情、有何喜好、彼此关系如何、与宫中何人联络,需暗中观察,默记于心。特别是掌管米粮、衣物、惩戒的执事,以及能与外界传递消息的知客、采买等人,需格外留意。” “其三,交。择一二看似边缘、实则关键之人,以诚相待,徐徐图之。不必阿谀奉承,但可适时施以小惠,或展现些许价值——比如,你识文断字,可帮人代写家书;你通晓医理,可为人诊治小疾。让人欠你人情,而非你欠人人情。” 武媚娘静静听着,心中已是波涛汹涌。这些看似简单的道理,经李瑾如此条分缕析地说出,竟有种拨云见日之感。她在宫中多年,勾心斗角见过不少,但如此系统、冷静地分析处境、制定策略,却是头一回见识。 “第二,蓄力。”李瑾伸出第二根手指,“身陷囹圄,不可自弃。需从三处着手。其一,强身。寺中清苦,更需注意饮食起居,力所能及锻炼体魄。身体是根本,万不可垮。” “其二,广识。感业寺藏经阁中,除佛经外,未必没有史书、医典、杂学。借整理经卷之机,广泛涉猎。不止读,还要思,要笔记。将读书心得、时局分析、人物评判,密记于纸,藏于妥处。他日若得机会,这些便是你的资本。” “其三,”李瑾目光炯炯,“建立自己的消息渠道。寺中并非铁板一块,总有缝隙。与负责采买的婆子、洒扫的杂役、乃至守门的武僧,建立若有若无的联系。不需他们为你冒险,只需在闲聊中,留意长安城中的流言、宫中的动向、朝堂的风声。这些零碎信息,拼凑起来,便是外面的世界。” 武媚娘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收紧。李瑾说的每一点,都切中要害。她之前不是没想过,但都是零碎的念头,从未如此系统、清晰地呈现在眼前。这个人,仿佛能看透她所处的困境,并为她量身打造了一套生存和发展的策略。 “第三,待时。”李瑾伸出第三根手指,声音压得更低,“等待,是最难的。但时机未到,妄动便是取死。你需要做的,是让自己在时机到来时,处于最佳的状态——身体康健,头脑清醒,信息灵通,甚至……在寺中已有初步的人脉和声望。如此,当时机叩门,你才能第一时间抓住门环,而不是连站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他停下,看着武媚娘:“这三条,法师可能做到?” 武媚娘没有立刻回答。她垂眸看着跳跃的灯焰,良久,才缓缓抬起眼:“你所说的‘时机’,究竟指什么?何时会来?我又如何知道时机已到?” 这是最核心的问题。李瑾心中暗赞,她果然抓住了关键。但他不能直接说“高宗李治会来感业寺行香,那便是你的机会”,这太像未卜先知,会引发不可控的猜疑。 “时机,往往孕育在变化之中。”李瑾选择了一个模糊但合理的说法,“新君登基已有时日,朝局渐稳。先帝嫔妃散居各处,感业寺并非唯一所在。假以时日,宫中或有抚恤之举,或需人手抄经祈福,或 simply 是年节祭祀,需人协助。此其一。” “其二,外界风云变幻,长安城从未真正平静。任何波动——无论是天灾,还是人祸——都可能产生涟漪,波及至此。法师需做的,是让自己变得‘有用’,在某些人眼中‘有价值’。如此,当时机出现——比如宫中需要一位精通文书、熟悉礼仪的比丘尼协助某些事务时——你才会进入考量的范围。”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而如何让自己‘有用’、‘有价值’,便在于我刚才所说的‘蓄力’。你读的书,你暗中观察了解到的人心向背,你偶尔展现出的能力,甚至你在寺中经营的那点人脉,都可能成为关键时刻的砝码。” 武媚娘深深吸了一口气。李瑾没有给出具体的时间表,但这番话让她看到了希望——一种基于现实分析、可通过自身努力去争取的希望,而非虚无缥缈的等待。 “你要我忍,要我察,要我交,要我读书,要我经营。”她总结道,目光锐利,“这些,我都能做到。但你要如何助我?你一个寺外之人,又能做什么?” 终于问到实质性的合作了。李瑾心中一定,知道她已经初步接受了这套方案。 “我能做的,至少有三。”李瑾伸出三根手指,“第一,为你提供外界的信息。寺中消息闭塞,我虽不才,在长安尚有几分耳目,朝堂动向、市井流言、乃至宫闱琐闻,若有所得,可设法传递于你。” “第二,为你解决一些实际的困难。”他继续道,“寺中清苦,若有需要——比如笔墨纸张,比如一些不易得的书籍,甚至是一些调理身体的药材——我可暗中筹措,通过稳妥的渠道送入。” “第三,”李瑾目光坚定,“也是最重要的,我会在外,为你营造‘势’。” “势?”武媚娘蹙眉。 “不错。”李瑾点头,“你需要机会,但机会不会凭空掉下来。我需要让某些人——也许是宫中某些掌事的女官,也许是礼部或宗正寺的官员——在某个时刻,能想起感业寺中,还有一位才学品行俱佳的比丘尼,法号明空。这需要时间,需要契机,更需要……我在外面的运作。” 他看着她:“但这需要你的配合。你在寺中的表现,你偶尔‘不经意’展露的才能,你与寺中某些人建立的良好关系,都会成为我对外‘说话’的依据。我们里应外合,方可成事。” 武媚娘沉默了。灯火在她眼中跳跃,映出复杂的光芒。她在权衡,在计算。李瑾的提议,风险极大,但回报也可能极高。他将自己与她捆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比空口许诺,更让人有几分相信。 “你要如何传递消息?寺中管制甚严,书信往来极易被发现。”她问出了一个最关键的技术问题。 李瑾从怀中取出两本薄薄的、看似普通的《金刚经》手抄本,推到武媚娘面前:“以此传递。” 武媚娘接过,翻开。乍看之下,就是普通的经文抄写,字迹工整。但当她仔细看去,却发现某些字的笔画,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加粗或延长,若不刻意寻找,根本不会注意。 “这是……”她凝神细看。 “一种小把戏。”李瑾低声道,“我将要传递的信息,先用只有你我知晓的规则,转换成数字。然后,在这些经文的特定位置,按照数字,对某些字的笔画做极其细微的改动。比如,第一页第三行第七个字,右点加重,可能代表‘宫’;第二页第五行第二个字,撇画略长,可能代表‘中有变’。接收者按规则反向解读即可。” 他指了指经书:“这两本,一本是我给你的范本,上面有译码规则,藏在经页夹层中。另一本是空白,你可用来回复。改动笔画需用特制的、与纸张颜色完全一致的浆液,写后即干,肉眼难辨,但用我给你的另一种药水涂抹,字迹会短暂显形。看过即焚。” 武媚娘倒抽一口凉气。如此精巧隐秘的传信方式,她闻所未闻!这绝非临时起意能想出的,必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甚至可能早有准备的方案!李瑾此人,心思之缜密,手段之奇诡,远超她想象! “此法……可靠吗?”她声音有些干涩。 “只要小心,应无大碍。”李瑾道,“经书在寺中流通寻常,不易惹疑。每次传递,我会将做了记号的经书混入其他供奉的经书中送入。你拿到后,依规则译出即可。你要回复,便在空白本上做好记号,置于经房东北角书架从下往上数第三格、最内侧的那卷《法华经》中。我每隔十日,会借故来寺一次,暗中取走。” 他连交接地点和方式都想好了!武媚娘看着眼前这个清瘦的年轻人,忽然感到一股寒意,但寒意中又夹杂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兴奋。与如此人物合作,固然危险,但或许……真的能挣出一线生机! “我如何信你?”她最后问道,目光灼灼,“你若出卖我,我万劫不复。你若有异心,我防不胜防。” 李瑾坦然迎上她的目光:“法师当下,除了信我,还有更好选择么?”这话残酷而真实。“至于出卖,于我何益?将你之事揭发,我最多得些赏银,却要背负背信弃义之名,更彻底断送一条可能通往高处的路。而若助你,他日你若得势,我便是从龙之功。这笔账,在下算得清。” 他站起身,重新披上蓑衣:“言尽于此。法师是聪慧绝顶之人,其中利害,自有判断。下次我来,会是十日后。若法师愿携手,届时经房一见。若不愿……”他顿了顿,“那便当从未见过在下,这些书稿,烧了便是。” 说完,他不再多言,推开经房门,悄无声息地融入夜雨之中。 武媚娘独自坐在经房里,对着那盏孤灯,看着面前两本看似平常的《金刚经》,久久未动。雨声渐渐小了,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她伸出手,轻轻抚过经书的封皮,指尖冰凉。 忍、察、交、读书、经营、等待……还有这套精密的传信之法。李瑾为她铺开了一条清晰得可怕的路,也将她拖入了一个危险得惊人的局。 但,这黑暗中透出的微光,这绝境中伸出的手,她有什么理由拒绝? 她缓缓握紧了经书,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决绝取代。 第17章 风雨夜归人 李瑾的身影消失在夜雨深处,经房的门被无声掩上,仿佛从未有人来过。武媚娘独自坐在书案前,那盏孤灯的火苗在穿堂而过的夜风中摇曳不定,将她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拉得细长而扭曲。 她一动不动,目光落在面前摊开的两本《金刚经》上。经书封皮粗糙,纸页泛黄,与寺中成千上万的经卷无异。但此刻在她眼中,这两本寻常经书却重若千钧——它们是连接她与外面那个疯狂世界的唯一绳索,是黑暗中递来的一把双刃剑。 雨声渐沥,敲打着窗纸。远处传来隐约的梆子声,已是三更天了。同屋的老尼鼾声均匀,对今夜发生的一切毫无察觉。武媚娘缓缓伸出手,指尖触碰到经书冰凉的封皮,那触感让她微微一颤。 她该信他吗? 这个问题在脑海中反复盘旋。李瑾此人,神秘得可怕。他能轻易闯入戒备森严的皇家寺院,能摸清巡夜武僧的规律,能拿出那些闻所未闻的奇书,能设计出如此精密的传信之法——这绝不是一个普通宗室子弟能做到的。他背后还有什么?他真正的目的又是什么? “投资未来……”她低声重复着这个词,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她武媚娘,太宗皇帝的才人,如今沦落感业寺、朝不保夕的比丘尼,竟成了别人眼中的“投资”? 可偏偏,这番“投资”的说辞,比任何花言巧语都更让她动摇。因为她太清楚这个世界的规则了——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只有赤裸裸的利。李瑾图她将来可能的价值,这反而真实。若他口口声声说什么赏识、怜惜,她倒要怀疑是陷阱了。 她翻开那本标注为“范本”的《金刚经》,就着昏黄的灯光,仔细辨认着字里行间那些细微的笔画变化。果然,在一些特定的位置,某些字的点、横、撇、捺有着几乎难以察觉的加粗或延长。若不刻意寻找,根本不会注意。而在经书最后几页的夹层中,她发现了一张极薄的绢纸,上面用蝇头小楷写满了字符与数字的对应规则,以及药水的配制与使用方法。 这套方法之精巧,让她脊背发凉。这需要何等的细心与谋算?李瑾为此准备了多久? “忍、察、交、强身、广识、建渠道……”她默念着李瑾传授的六字要诀,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心上。这些不是空泛的大道理,而是具体可行的方法。如何在寺中低调隐忍,如何观察人事,如何结交关键人物,如何强健体魄,如何利用藏经阁广博涉猎,如何从洒扫杂役口中套取外界消息……他甚至连细节都想到了。 这个人,仿佛能看透她所处的困境,并为她量身打造了一套生存与发展并重的策略。这不只是雪中送炭,这是在教她如何自己生火取暖。 武媚娘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李瑾说话时的神情——平静,笃定,眼神深处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洞彻。他没有怜悯,没有施舍,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性分析。而这种理性,在此刻的她看来,比任何温情都更可靠。 雨声渐大,敲打着瓦檐,发出噼啪声响。一阵冷风从窗缝钻入,吹得灯焰剧烈摇晃。武媚娘下意识地伸手护住灯火,指尖感受到些许暖意。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太宗皇帝身边侍奉笔墨时,曾听那位英明神武的帝王点评朝臣:“世上之人,或为利来,或为名往,或为情困。唯有一种人最难驾驭——他为的,是你看不懂的东西。” 当时的她不解其意。现在,她忽然有些明白了。李瑾图利吗?图。但他图的不是眼前小利,而是泼天的大利。他图名吗?或许。但他要的名,绝非诗会扬名、士林称颂那种虚名。那他还图什么? “为的是你看不懂的东西。”太宗皇帝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响起。 武媚娘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锐芒。看不懂又如何?只要他的利益与自己的前路绑定,只要他真有能耐将自己从这泥潭中拽出,那便够了。至于他背后还有什么,那是以后要考虑的事。 当下最要紧的,是活下去,是积蓄力量,是等待时机——正如李瑾所说。 她小心收好经书和绢纸,将“范本”藏在禅房角落一块松动的地砖下,将“空白本”塞入怀中贴身收藏。然后吹熄油灯,摸黑回到硬板床上躺下。 黑暗中,她睁着眼,听着窗外淅沥的雨声,听着同屋老尼绵长的鼾声,听着自己逐渐平稳有力的心跳。 一夜无眠。 ------ 同一时刻,长安城的夜雨愈下愈大。 李瑾穿着深色蓑衣,像一道幽灵,穿梭在坊间的街巷中。他避开了主干道,专挑偏僻小巷行走。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流淌成线,打湿了他的肩头。靴子踩在积水里,发出轻微的噗嗤声。 离开感业寺的过程比潜入时更加凶险。他刚翻出寺院西侧一段较矮的围墙,就险些与一队巡夜的武僧撞个正着。幸亏他提前观察过地形,及时躲进一处假山石的阴影中,屏息凝神,直到那队武僧提着灯笼、骂骂咧咧地走远,才敢继续行动。 雨水掩盖了他的踪迹,但也让夜路更加难行。长安城实行宵禁,此刻街上空无一人,只有巡街的金吾卫队伍偶尔经过。李瑾凭借着对坊市布局的记忆和原主残留的些许印象,在迷宫般的巷弄中迂回前进。 他的大脑在高速运转,复盘着刚才与武媚娘会面的每一个细节。 冒险吗?当然冒险。夜闯皇家寺院,一旦被发现,就是死罪。但他不得不冒这个险。时间不等人,武媚娘在感业寺多待一天,就多一分被磨去锐气的可能,也多一分意外发生的风险。他必须尽快与她建立实质性的联系,将合作的框架敲定。 效果如何?从武媚娘最后的反应看,她动摇了,也心动了。那套“密码通信”的方法镇住了她,那六字要诀说到了她心坎里。但她不会轻易全盘信任,这需要时间,也需要他后续持续地“投喂”有价值的信息和帮助。 下一步该怎么做?李瑾一边在雨夜中疾行,一边思索。首先,要尽快建立起稳定的信息传递渠道。感业寺那边,武媚娘需要时间消化、践行他给的建议,并尝试用那套密码本传回第一封信。这大概需要十天半月。 而这十天半月,他自己也不能闲着。他需要赚钱,需要人脉,需要尽快在长安立足。“净琉璃”的试验必须加速,王掌柜那条线可以用,但要小心控制,不能让他窥见全貌。杜铭那边,或许也该适时接触一下,那个京兆杜氏的公子哥,是打入长安年轻士子圈子的不错跳板。 还有……李瑾忽然想起那日西市巧遇的袁天罡。那位神秘的老道士,一眼看穿他“星外异数”的底细,却并未点破,反而似有深意。此人必须留意,是敌是友尚未可知。 “咳咳……”一阵冷风夹着雨丝灌入咽喉,李瑾忍不住低咳两声,拉紧了蓑衣。这具身体还是太弱,病愈不久,今夜又淋了雨,恐怕要染风寒。回去得让李福熬碗姜汤。 他拐进崇仁坊,坊门早已关闭,但西北角有一段年久失修的土墙,他早已探明,可以从那里攀爬进去。就在他靠近土墙,准备借力上跃时,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雨夜的寂静! 李瑾心头一紧,迅速闪身躲进墙根的阴影里,屏住呼吸。这个时候,能在宵禁的街道上纵马疾驰的,绝非寻常人物! 只见两骑快马从坊外主街飞驰而过,马上骑士穿着蓑衣,看不清面目,但鞍边悬挂的令牌在偶尔闪过的电光中反射出金属的冷光——是宫中禁军的令牌! 这么晚了,宫中禁军匆匆出宫,所为何事?李瑾的心提了起来。是宫中出了什么事?还是边疆有变? 马蹄声迅速远去,消失在雨幕中。李瑾等了片刻,确认再无动静,才从阴影中走出,利落地翻过土墙,落入崇仁坊内。落地时脚下打滑,险些摔倒,他稳住身形,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朝着自家小院的方向快步走去。 雨越下越大,砸在坊间的屋瓦上,噼啪作响,仿佛在敲打着某种不安的节拍。 回到小院时,已近四更天。李福居然还没睡,就着一盏油灯,在堂屋缝补衣物,听到门响,急忙起身,看到浑身湿透、面色苍白的李瑾,吓了一跳。 “阿郎!您这是……”李福连忙上前,接过蓑衣,触手冰凉。 “无妨,出去走了走,遇雨了。”李瑾摆摆手,声音有些沙哑,“福伯,劳烦煮碗姜汤来。” 李福欲言又止,看着小主人疲惫却异常明亮的眼神,最终把话咽了回去,转身去了灶间。阿郎自病愈后,行事愈发莫测,他这老仆,只需照顾好起居便是。 李瑾换了干爽衣物,坐在堂屋,就着灯光,摊开一张长安城的粗略草图——这是他自己凭记忆绘制的。他的手指点在感业寺的位置,又滑向皇城,再滑向崇仁坊……脑海中,今夜所见所闻,与已知的历史脉络交织碰撞。 “风雨欲来啊……”他低声自语。不仅是指窗外的疾风骤雨,更是指这座庞大帝国看似平静表面下,正在涌动的暗流。而他,已经一脚踏入了这漩涡的边缘。 姜汤很快煮好,李福端来,李瑾一饮而尽,一股暖流从喉咙直抵胃腹,驱散了些许寒意。 “阿郎,早些歇息吧。”李福劝道。 “嗯。”李瑾点点头,却并未起身。他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雨势似乎小了些,但云层依旧厚重,看不到半点星光。 感业寺中,那盏孤灯想必早已熄灭。那个同样无眠的女子,此刻在想些什么?是否已经开始研读那本密码范本?是否在脑海中勾勒他所说的那条“生存与发展”之路? 他们之间这条以风险与野心编织的脆弱纽带,能否经得起即将到来的风雨? 李瑾不知道答案。他只知道,从今夜起,他与她的命运,已经以一种奇异而危险的方式,捆绑在了一起。前路艰险,步步杀机,但既然选择了,便再无回头路。 他吹熄油灯,走入内室。躺在床上,听着渐渐稀疏的雨声,困意终于袭来。在陷入沉睡的前一刻,他脑海中最后的画面,是武媚娘在经房灯下那双清冷而倔强的眼睛。 那眼睛里,有怀疑,有挣扎,但最终,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名为希望的火光。 这就够了。 ------ 接下来的几日,长安城笼罩在连绵的阴雨中。李瑾染了风寒,低烧咳嗽,只得在家中将养。李福悉心照料,汤药不断,病情总算没有加重。 卧病期间,李瑾并未闲着。他让李福去西市买了些质量更好的石英砂、纯碱和石灰石,继续秘密改进“净琉璃”的配方。同时,他开始梳理原主的记忆,更细致地了解这个时代的社会规则、人际关系网络,特别是宗室子弟这个尴尬身份可能带来的便利与限制。 王掌柜来过一次,旁敲侧击地问起“净琉璃”的进展。李瑾以“古籍残缺,尚需时日推敲”为由搪塞过去,但透露了些许“已有小成,不日可现”的口风,吊足了他的胃口。王掌柜心领神会,留下些滋补品,笑眯眯地告辞。 杜铭那边也派人送来了请柬,邀请他参加旬日后的曲江池诗会。李瑾收下请柬,回帖称病体未愈,届时若好转,定当前往。这是一个信号,表明他愿意进入那个圈子,但又不显得过于急切。 他在等待。等待身体康复,等待“净琉璃”的突破,等待……感业寺那边的回音。 第十日,雨终于停了,天空放晴。李瑾的风寒也基本痊愈。他换上那身半旧的青色袍衫,再次以“为长明灯添香油、请教经义”为由,前往感业寺。 一切如常。知客僧慧明见是他,已不甚惊讶,例行公事地引他入内,让他自行去偏殿等候。李瑾在偏殿佯装翻阅经书,目光却不时扫向经房方向。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他借口如厕,离开偏殿,状似随意地走向经房。经房内空无一人。他迅速走到东北角书架,手指摸向从下往上数第三格,最内侧——那里果然多了一卷《法华经》。 李瑾的心跳快了一拍。他迅速抽出经卷,入手便觉重量有异。他不动声色地将经卷揣入怀中,回到偏殿,又坐了约一刻钟,才向知客僧告辞离去。 回到崇仁坊小院,紧闭房门。李瑾点燃油灯,取出那卷《法华经》,快速翻阅。在特定的页码、特定的行数、特定的字上,他看到了那些细微的、常人绝难发现的笔画修饰。 他取出早已备好的、按照绢纸上方法配制的药水,用细毛笔蘸取,轻轻涂抹在那些做过标记的字上。很快,一行行淡褐色的字迹,在纸张上显现出来。 字迹清秀而有力,是武媚娘的手笔。内容很简单,只有三句话: “经已阅,法已受。寺中慧明贪利,可交。闻宫中欲缮写《一切道经》,或有机。” 李瑾盯着这短短三行字,看了许久,嘴角缓缓勾起一丝笑意。 “经已阅,法已受”——她接受了他的建议和合作方式。 “寺中慧明贪利,可交”——她已经开始“察”和“交”,并给出了第一个有价值的信息:知客僧慧明贪财,可以钱财结交。这是建立内应的重要突破口。 “闻宫中欲缮写《一切道经》,或有机”——她甚至已经利用寺中可能的信息渠道(或许是采买的杂役,或许是其他尼姑的闲聊),捕捉到了一个潜在的机会!宫中要大规模抄写道经,可能需要从各寺院抽调精于书法的僧尼协助!这是一个能让武媚娘“有用”、进入某些人视线的绝佳机会! 好快的动作!好敏锐的嗅觉!不过短短十日,她不仅消化了他的建议,还迅速付诸行动,并找到了第一个可能的突破口! 李瑾心中的一块石头,稍稍落地。合作的第一步,成了。武媚娘不仅接过了他抛出的橄榄枝,还立刻展现了她的价值与能力。 他小心地将显示字迹的页面在灯焰上点燃,看着它们化为灰烬。然后,他铺开纸笔,开始构思回信。 他需要肯定她的进展,提供结交慧明的具体建议(如何投其所好又不引人怀疑),分析“缮写道经”这个机会的可能性与风险,并给出下一步的行动方向——比如,如何让她的书法在“不经意间”被看到,如何打探具体负责此事的官员等等。 同时,他也要开始自己的行动了。王掌柜那边的“净琉璃”需要加快,杜铭的诗会要去露个面,还有,得想办法打听一下,宫中要缮写《一切道经》的消息是否确实,具体由哪个衙门负责…… 灯火下,李瑾伏案疾书,神情专注。窗外的长安城,华灯初上,夜市将开,又是一个寻常的夜晚。但在这座巨大城市不起眼的角落里,一场悄然改变历史的秘密盟约,已经写下了第一个音符。 风雨夜归人,已悄然推开了一扇门。门后的道路,漫长而险峻,但方向,已然明确。 第18章 媚娘尺素书 灯下,信笺上的三行字迹,淡褐色的药水痕迹逐渐在空气中氧化,颜色变得更深,也更易辨认。李瑾的目光反复扫过这几句话,脑海中无数念头如电光石火般碰撞、交织、推演。 “经已阅,法已受。” 这简单的六个字,分量极重。它不仅意味着武媚娘接受了他所授的“自保蓄力、待时而动”之法,更意味着她初步认同了那条隐秘的、基于“密码通信”的联系渠道。这是一种姿态,一种信号——她愿意踏上他规划的道路,至少,愿意尝试。 “寺中慧明贪利,可交。” 这是武媚娘递出的第一份“投名状”,也是她展示能力的开始。知客僧慧明,那个面色严肃、看似规矩的年长比丘尼,竟“贪利”。这个信息看似平常,实则价值千金。感业寺作为皇家寺院,执事僧尼未必清苦,但“贪利”与“可利用”之间,有着微妙的差别。武媚娘在短短十日内,便已观察出此点,并精准地将其提炼为“可交”——即可以通过金钱或利益笼络,成为某种程度上的“内应”。这证明她不仅听了,而且立刻运用了“察”与“交”的策略,执行力与洞察力俱佳。 “闻宫中欲缮写《一切道经》,或有机。” 这更是至关重要的战略情报!李瑾的心跳微微加速。《一切道经》是唐代道教经典的总集,规模浩大。宫中若欲大规模缮写(抄录、校对、整理),必然需要大量精通书法、熟悉典籍的人手。仅靠宫中内侍、翰林院的书手恐怕不够,从长安乃至天下各寺院、道观抽调有文化的僧尼道士协助,是极有可能的惯例!这是一个将武媚娘从感业寺这个封闭空间“推出去”,进入更高层面视野的绝佳机会!一旦她能参与此事,哪怕只是最外围的抄写工作,也意味着她可以短暂离开感业寺,接触宫廷事务的边缘,甚至可能让某些关键人物(比如负责此事的官员,乃至……有机会接触到皇帝)看到她的才华!更重要的是,这提供了一个“合法”、“正当”的、展示其价值(书法、学识)的舞台! “好敏锐的嗅觉!好快的动作!”李瑾忍不住低声赞叹。他原本以为,武媚娘需要更长时间来消化、适应,并缓慢地建立信任。没想到,她不仅迅速接受了合作框架,还立刻付诸实践,并反馈回如此有价值的情报。这不仅仅是聪慧,更是一种在绝境中挣扎求生、对任何一线机会都死死抓住的本能!不愧是她! 兴奋之余,李瑾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机会往往与风险并存。他需要立刻做几件事: 第一,回信。 必须肯定武媚娘的进展,并给出具体、可操作的下一步指示。这封回信,是他们同盟关系实质化的第一步,至关重要。 第二,核实与利用“缮写道经”的信息。 这个消息的来源是否可靠?具体由哪个衙门负责?何时开始?遴选标准如何?他必须尽快从外部渠道进行核实和打探。 第三,落实“交”慧明。 需要准备合适的“饵料”,既能打动慧明,又不会过于惹眼,引起怀疑。 第四,加快自身实力积累。 无论是外部运作,还是未来可能的资金支持,都需要他尽快拥有一定的资本和人脉。王掌柜的“净琉璃”项目,杜铭的诗会邀请,都必须抓紧。 思路清晰,李瑾立刻行动。他重新铺开一张与武媚娘所用同款的、看似普通的经书用黄麻纸,研磨墨汁,但用的并非普通墨,而是他根据记忆,用几种植物汁液和矿物粉秘密调制的特殊“墨水”,写在纸上初时无色,需用另一种药水涂抹才能显形。这是对武媚娘所获“密码本”的升级和反制验证——他必须掌握更核心的加密技术,既是保护,也是一种微妙的掌控。 他提笔,用极细的狼毫笔尖,以工整的小楷,在经文的字里行间,开始嵌入他的回复。他写的很慢,很小心,确保每一个经过改动的笔画都自然融入原字,天衣无缝。 “阅信甚慰。慧明处,可渐进结交,投其所好而不露痕迹。附上开元通宝二十贯(等价绢帛或小额金银更宜),以为初饵。可借口为亡亲祈福,额外供奉灯油香火,由其经手,稍予便利。其人贪利,然未必无胆,初交慎之,观其行而后定深浅。” 他首先肯定了结交慧明的方向,并提供了具体的操作建议和启动资金。二十贯不是小数目,但足以打动一个贪利的知客僧,又不会多到引人怀疑。用“为亡亲祈福”做借口,合情合理。 “缮经事,至关重要。尔需暗中准备,勤练书法,尤工楷体、行书,力求端正秀丽。佛道典籍,亦需温习,尤重《老子》、《庄子》及《本际经》等道门要典,以备询查。此事成否,半在人为,半在天时。外界消息,吾自当打探,有确信即告。” 这是具体的指导。让她做好技能和知识的准备。书法是硬指标,对道家经典的熟悉则是软实力,能增加她被选中的筹码。同时,他将外部情报收集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减轻她的压力,也彰显自己的价值。 “另,附一润手方,寺中清苦,可自用,亦可酌情予交好之杂役、仆妇,收买人心,其效甚于钱帛。方曰:猪胰、皂角、杏仁、绿豆粉、密陀僧……” 他写下一个简单的、唐代条件可实现的护肤润手配方。感业寺劳作辛苦,武媚娘及其交好者手部易粗糙,此方能显关怀,比直接给钱更贴心,也更容易拉近关系。 “时机未至,务请隐忍蓄力,保重其身。你我之谋,在久远,不在朝夕。阅后即焚,切切。” 最后是叮嘱与共勉,强调长期性和隐蔽性。 信写毕,他仔细检查一遍,确认无误。待墨迹干透,他将其小心卷好,与另外几卷普通佛经混在一起。然后,他取出一个小锦囊,里面是早已兑换好的、易于隐藏和使用的几片金叶子和小块碎银,总计价值约二十贯。又将润手方的配方另抄在一张小纸条上,用药水处理过,与金叶子分开藏好。 做完这些,窗外天色已近黄昏。李瑾唤来李福。 “福伯,明日你去西市,寻王掌柜,如此说……”他低声吩咐一番。主要是两件事:一是询问“净琉璃”材料准备的进展,并暗示近日或有小成,可先看样品;二是打听一下,近日宫中或礼部、宗正寺、秘书省等衙门,是否有大规模征集善书之人、或筹备大型文书编纂的风声,借口是“听说有此类差事,想看看有无门路谋个抄写的活计补贴家用”。 李福虽不解其意,但对小主人近来种种神秘行事已有些习惯,只是点头应下。 “另外,”李瑾想了想,又道,“替我准备一份像样的拜帖,再备一份……唔,就选前日你从西市买回的那方还算不错的歙砚吧,明日我要去拜访杜铭公子。” “拜访杜公子?”李福有些惊讶,杜铭是京兆杜氏的公子,与他们这等破落宗室平日并无往来。 “嗯,诗会之约将近,总要提前走动,以示礼数。”李瑾淡淡解释。拜访杜铭,一是巩固关系,为诗会铺垫;二来,杜铭出身名门,交游广阔,或许能从其口中听到一些关于“缮写道经”或其他宫闱朝堂的零星消息,这比从市井打听要可靠得多。 李福不再多问,自去准备。 次日,李福一早便出门。李瑾则在家中,继续鼓捣他的“净琉璃”实验。经过多次失败,他调整了石英砂、纯碱、石灰石的比例,并改进了熔炼工艺——尝试用粘土制作了小型坩埚,并用风箱提高炉温。这一次,出炉的玻璃液颜色更浅,杂质和气泡明显减少。待其冷却后,得到了一小块比之前纯净得多、透明度也高不少的淡绿色玻璃片,虽然距离后世纯净透明的玻璃还有差距,但在这个时代,已堪称“琉璃精品”! 李瑾小心地将其打磨边缘,对着阳光看去,光线透过,已颇为清澈,隐隐有光彩流动。成了!至少,初步成了!有了这个样品,与王掌柜的谈判,乃至后续的资本积累,就有了最坚实的砝码。 傍晚,李福回来,带回消息:王掌柜那边材料已备齐一部分,听闻“小成”,很是兴奋,约他三日后详谈。至于打听消息,王掌柜人面颇广,答应帮忙留意,但目前尚无确切风声。 李瑾点点头,这在意料之中。如此机要之事,不会轻易流传于市井。 又过一日,李瑾带着拜帖和歙砚,前往杜铭在崇仁坊的宅邸。杜铭对他这个近期“诗名鹊起”的宗室子颇有兴趣,热情接待。交谈中,李瑾有意将话题引向经史典籍、书法文章,杜铭果然提起,听闻宗正寺那边近日事务繁杂,似与整理先帝遗物、编纂某些纪念文集有关,但具体不详。这虽非直接关于“缮写道经”,但至少说明宫廷和宗室机构最近有文化方面的动作,侧面印证了武媚娘消息的可能性。 李瑾心中稍定。临别时,杜铭再次热情邀请他务必参加旬日后的曲江池诗会,并暗示届时会有不少“清贵人物”到场。李瑾自然满口答应。 回到家中,李瑾知道,是时候进行第二次“通信”了。 这一次,他不再需要冒险夜闯。他换上一身半新不旧的青色儒袍,再次以“为父母长明灯添加香油,并请教法师某段经文释义”为由,正大光明地前往感业寺。知客僧慧明见是他,已无初次时的审视,例行公事地引他入内。李瑾趁其不备,将装有金叶子、润手方和那卷特殊“经书”的锦囊,以及另外两卷普通经书作为掩护,悄悄塞入了一个不起眼的、供奉在偏殿角落的破旧经幢底座缝隙中——这是他与武媚娘约定的新交接点,比经房书架更隐蔽。同时,他取走了武媚娘放在原处(经房书架)的、那卷空白《法华经》——她已用同样的密码方式,在里面留下了新的信息,可能是对上次的回应,也可能是新情报。 整个过程平静无波。添香油,请教经文(他确实准备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佛理问题),与慧明法师闲聊几句,表达对寺中清修之人的敬意,并“不经意”地提到,亡母托梦,希望他多行善事,故想再捐一笔香油钱,为寺中所有清修师父祈福,恳请慧明法师代为操办,并“略表心意”……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合情合理,那装有相当于数贯钱的碎银的小布袋“无意”中落入慧明袖中。慧明捏了捏布袋,脸上严肃的表情柔和了许多,合十道:“施主孝心可嘉,佛祖必佑。此事贫尼会妥善办理。”看向李瑾的目光,也少了几分疏离,多了几分“自己人”的意味。 第一步,“交”慧明,顺利埋下种子。 离开感业寺,回到小院,紧闭房门。李瑾迫不及待地取出那卷《法华经》,用药水涂抹。新的字迹显现,依然是武媚娘那清秀而有力的笔迹: “银钱已妥置,慧明处已有眉目,分寸在握。缮经事,闻由秘书省、宗正寺共理,或下月甄选。书法日课不辍,道经亦温习。近日左监门将军郭氏府中女眷来寺祈福,或为机缘。一切安好,勿念。阅即焚。” 信息更具体了!指明了负责机构(秘书省、宗正寺),给出了大致时间(下月),还提供了一个潜在的新机会点(左监门将军郭氏女眷来寺祈福)!郭氏,这可是军方实权人物,其女眷来感业寺,或许能接触到更高层次的关系网。武媚娘不仅完美执行了他的指示,还在主动寻找和创造机会!这份心性和能力,让李瑾既欣喜又凛然。 同盟的齿轮,已经开始严密咬合,缓缓转动。 他将经卷靠近灯焰,看着武媚娘的字迹在火焰中蜷曲、变黑、化为灰烬,心中却有一簇火苗悄然燃起。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孤独的穿越者,不再是黑暗中独自摸索的旅人。在这座庞大而陌生的长安城里,在看似固若金汤的历史高墙之内,他已经有了一个虽然脆弱、却潜力无限的盟友。他们各自在黑暗中蛰伏、积蓄,通过这无形的丝线传递着信息与力量,共同编织着一张细密而危险的网,等待着捕猎时机,或者……破网而出的那一刻。 李瑾铺开一张白纸,开始梳理接下来的行动计划: 1. 加快“净琉璃”量产试验,与王掌柜敲定合作,获取第一桶金。 2. 通过王掌柜、杜铭等渠道,核实“秘书省、宗正寺缮写道经”及“郭氏女眷”信息,并寻找切入点。 3. 精心准备曲江池诗会,争取一鸣惊人,打入更高层次的文人圈子,拓展人脉与信息源。 4. 持续与武媚娘保持密信联系,指导她利用“郭氏女眷”等机会,并继续巩固寺内关系(慧明及其他可交之人)。 5. 开始有意识地收集朝堂动态、后宫风向,特别是与李治(太子)、王皇后、萧淑妃等相关的信息。 前路依然布满荆棘,但方向已清晰,伙伴已就位。他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接受命运的李瑾了。 窗外,暮色四合,长安城的灯火次第亮起。李瑾吹熄油灯,走到院中,仰头望向繁星初现的夜空。历史的长河依旧奔流,但他已不再是随波逐流的浮萍。他手中,已握有一支能够搅动微澜的船桨。 “武媚娘……明空法师……” 他低声自语,嘴角浮现一丝极淡的笑意,“我们的路,才刚刚开始。” 同盟初建,棋局已开。下一步,该落子了。 第19章 金银开道时 暮色四合,崇仁坊小院的西厢房内,李瑾将最后一抔湿沙仔细地覆盖在陶模上,轻轻拍实。他面前的简易地炉中,炭火正旺,发出暗红色的光,将他的脸映得明暗不定。炉上架着的,是一个用上好陶土精心烧制、形似葫芦的密闭坩埚,此刻正发出轻微的、令人不安的“噼啪”声。 距离他收到武媚娘的第二封密信,已过去三日。这三天,除了让李福继续打探“缮经”与“郭氏女眷”的消息,并例行公事般去了一次感业寺,借添香油之机与慧明“闲聊”几句、稳固关系外,他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眼前的“净琉璃”大业中。 与王掌柜约定的三日之期已到,成败在此一举。 他改良了配方,将石英砂淘洗了又淘洗,几乎去除了所有可见杂质;纯碱(天然碱)和石灰石也尽量选用最纯净的。更重要的是,他借鉴了后世玻璃工艺中“澄清剂”的概念,尝试加入少量硝石(硝酸钾)和此前在西市淘来的、疑似含锰的矿物粉末(作为脱色剂尝试),以期进一步去除气泡、减轻色泽。工艺上,他放弃了之前露天堆烧的粗陋方法,设计了这个带简易陶制烟道的地炉,并用羊皮囊改造了一个手动风箱,由李福在外间鼓风,以获得更高、更稳定的炉温。 此刻,坩埚内正发生着奇妙的化学反应。李瑾全神贯注,侧耳倾听着炉内细微的声音变化,凭借记忆中的理论和无数次失败的经验,判断着火候。汗水沿着他的额角滑落,他也浑然不觉。 “阿郎,火候够了吗?” 外间传来李福压低的声音,带着紧张。老人正卖力地拉着风箱,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清晰可闻。 “再稳一稳,保持这个风力,半刻钟。” 李瑾沉声吩咐,声音因紧张而略显沙哑。成败在此一举,这不仅关乎他能否赚到第一桶金,更关乎他后续所有计划的启动资本。没有钱,在这个时代寸步难行,无论是支持武媚娘在寺中的打点,还是为自己铺就晋身之阶,都是空谈。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厢房里闷热如蒸笼。终于,李瑾感觉时机已到,低喝一声:“停风!准备退火!” 李福连忙停下。李瑾用厚厚的湿布包裹双手,握住特制的长铁钳,小心翼翼地将烧得通红的坩埚从炉中夹出,迅速移入旁边一个铺满干燥细沙、预先加热过的陶缸中,再用沙子仔细掩埋。这是一个极其简陋的“退火”过程,目的是让玻璃液缓慢均匀冷却,以减少内部应力,防止炸裂或过脆。 接下来,便是漫长的等待。李瑾和李福守在陶缸旁,如同守着即将孵化的鸡雏,大气都不敢出。夜色渐深,坊间更鼓响起,子时已过。 “阿郎,您先去歇着,老奴守着便是。” 李福看着小主人布满血丝的眼睛,心疼地劝道。 “无妨,就快见分晓了。” 李瑾摇摇头,目光死死盯着那毫无动静的沙堆。他的心跳得飞快,混合着期待与焦虑。如果这次再失败,不仅会打击信心,更会耽误与王掌柜的约定,影响后续计划。 又过了约一个时辰,沙堆的温度已降至可以触摸。李瑾深吸一口气,示意李福退后,自己则用木勺,一点点拨开表面尚有余温的细沙。 沙粒滑落,露出了坩埚深色的顶部。李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戴上厚布手套,轻轻拂去更多沙粒,露出了坩埚的颈部。然后,他用特制的木槌,沿着事先刻好的一条细缝,轻轻敲击。 “咔嚓”一声轻响,坩埚的顶部应声裂开一道缝隙。李瑾屏住呼吸,用铁钳小心翼翼地将裂开的陶片取下。 昏黄的油灯光下,坩埚内,一团半凝固的、暗红色的物质显露出来。表面坑洼不平,颜色浑浊……李瑾的心沉了一下。但紧接着,他注意到,这团物质似乎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干净”,没有那么多明显的黑色杂质和密集的气泡。 他强忍激动,继续敲击,将坩埚完全破开。当那团东西完全暴露在空气中,并随着温度进一步降低而迅速变硬时,李瑾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 成了! 虽然形状不规则,边缘参差不齐,颜色也并非完全透明,而是带着淡淡的、如同初春湖水般的浅绿色,但最关键的是——它整体质地均匀,内部几乎没有肉眼可见的大气泡,而且透明度极高!他能透过这团玻璃,清晰地看到后面油灯跳动的火焰轮廓! “这……这是琉璃?不,这……” 李福凑近一看,也惊呆了。他见过西市胡商售卖的上等琉璃器,色彩斑斓,但大多不透明,或是浑浊的半透明。眼前这块东西,虽然丑陋,但那澄澈的质感,那透光性,是他从未见过的!这简直像是……像是将最纯净的水凝固了一般,只是带着淡淡的绿意。 “是,也不是。” 李瑾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他小心地用布垫着,将这团还温热的、柚子大小的玻璃疙瘩取了出来,放在早已准备好的木垫上,“此物,我称之为‘明玻’。” 他拿起早就准备好的、用硬木和皮革自制的简易钳子和锤子,开始小心翼翼地敲击、修整这块玻璃疙瘩的边缘。这个过程需要极大的耐心和巧劲,既要剥去外部粘连的杂质和粗糙的表层,又不能用力过猛导致整体破裂。李瑾全神贯注,仿佛在雕琢绝世美玉。 李福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连呼吸都放轻了。 足足花了小半个时辰,李瑾才勉强将这块玻璃修整出一个大致扁平的、碗口大小的圆饼形状。他将其浸入早已准备好的、温度适宜的清水中进行最后的“淬火”稳定,然后捞出,用最细腻的绢布沾着清水和极细的石英砂粉末,开始一点点打磨表面。 当第一缕晨光透过窗纸射入厢房时,李瑾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缓缓举起那块经过初步打磨的玻璃圆饼,对着窗户。 刹那间,仿佛将一小片晨曦禁锢在了手中! 淡绿色的、晶莹剔透的玻璃圆饼,在晨光中流转着柔和而梦幻的光泽。它并非完全无色,但那抹淡绿纯净得如同山间溪水,均匀地分布在整个圆饼中,非但不是瑕疵,反而增添了一种天然的韵味。最重要的是它的透明度——透过它,窗外的景物虽然略带绿意,但清晰可辨,毫无阻碍!与当前世间那些色彩艳丽却浑浊、或是半透明却充满气泡的琉璃器相比,这块“明玻”简直是云泥之别! “我的天爷……” 李福扑通一声跪坐在地,老眼瞪得滚圆,死死盯着李瑾手中那如梦似幻的造物,嘴唇哆嗦着,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他活了这么大岁数,从未见过如此纯净、如此通透的“琉璃”!这简直是传说中龙王水晶宫里的宝物! 李瑾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强烈的疲惫感袭来,但他心中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喜悦和成就感。虽然这距离他理想中的纯净平板玻璃还有巨大差距,但这块“明玻”圆饼,已足以证明他的路线正确,工艺可行!在这个时代,这就是无可争议的瑰宝,是点石成金的奇迹! “福伯,快起来。” 李瑾扶起老仆,将玻璃圆饼小心地放在铺了软绸的木盒中,“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不可泄露半分!否则,必有杀身之祸!” 他神色凝重地叮嘱。怀璧其罪的道理,他比谁都懂。 李福猛地一颤,连忙磕头:“老奴明白!老奴明白!就是死,也绝不吐露半个字!” 李瑾点点头,他知道李福的忠诚。他仔细收好木盒,藏于卧室隐秘处,然后强打精神,对李福道:“准备热水,我要沐浴更衣。另外,去坊市买些新鲜果品,再沽一壶好酒。午后,我要去见王掌柜。” ------ 午后,西市,王记杂货铺后院静室。 王掌柜捧着那块用红绸衬底的淡绿色玻璃圆饼,双手微微颤抖,眼睛瞪得几乎要凸出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仿佛喘不过气来。他经商多年,走南闯北,见过无数奇珍异宝,西域传来的琉璃器也经手过不少,但何曾见过如此……如此纯粹、如此透亮、如此晶莹剔透的“琉璃”?!不,这绝不是普通的琉璃!这质感,这光泽,这毫无杂质的纯净……说是天上仙宫之物,他也信! “李……李郎君……这、这……” 王掌柜语无伦次,抬头看向坐在对面,神色平静、正慢条斯理品着茶的李瑾,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以及难以抑制的狂热贪婪。“此物……真是您……您炼制出来的?” 他仍不敢相信,这宛如天工造物般的东西,竟是出自这年轻宗室子之手。 “机缘巧合,偶得古方,侥幸成功一次罢了。” 李瑾放下茶杯,语气淡然,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王掌柜以为,此物如何?” “如何?这……这简直是稀世奇珍!无价之宝啊!” 王掌柜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他小心翼翼地将玻璃圆饼举到窗前,对着光细细查看,越看越是心醉神迷,“如此纯净,毫无瑕疵,透光如清水……若是以此制成杯盏、玉佩、屏风,乃至……乃至女子妆奁镜鉴,其价值……不可估量!不可估量啊!” 他仿佛已经看到无数金银财宝滚滚而来。 李瑾心中暗笑,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故意只拿出这块初步成功的、尚且粗糙的圆饼,就是要吊足王掌柜的胃口,同时也不至于太过惊世骇俗。若是将他心中设想的完全透明无色的平板玻璃拿出来,恐怕王掌柜当场就得吓晕过去。 “王掌柜过誉了。” 李瑾微微一笑,“此物炼制,极为不易,失败百次,方得此一成功。所需材料,亦非寻常之物,火候掌控,更是难上加难。” 他先给王掌柜打预防针,抬高成本和难度,为后续谈判铺垫。 “理解,理解!如此神物,岂是易得?” 王掌柜连连点头,如同小鸡啄米,目光片刻不离手中玻璃,“不知……不知郎君此次,炼制了多少?可有成器?” “仅此一枚。” 李瑾摇头,“乃是试验之作,不成器型。后续若要制成器皿,还需琢磨雕琢之工,更是繁琐。且成功率,依旧难料。” 他继续营造稀缺性和高难度。 王掌柜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但随即被更强烈的热切取代。有一就有二!既然能炼出这块,就说明方子是真的,工艺是可行的!只要继续投入,何愁不能量产? “郎君!” 王掌柜放下玻璃,搓着手,脸上堆起最诚恳的笑容,“王某上次就说过,愿与郎君共谋此大利!您出方子和技术,王某出本钱、出人手、出销路!所得利润,您占大头!您看……七三分成如何?您七,王某三!” 他直接开出了高价,生怕李瑾被别家抢走。 李瑾却摇了摇头,不紧不慢地又呷了口茶。 王掌柜心里一紧:“郎君觉得少了?那……您八,王某二?” 他咬牙又让一步。 李瑾放下茶杯,看着王掌柜,缓缓道:“王掌柜,此物之利,你知我知。然,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此物一旦面世,必将轰动长安,引来无数觊觎目光。届时,你我二人,可能守住这份财富?” 王掌柜一愣,兴奋的头脑冷静了些许。是啊,如此奇珍,若没有足够硬的靠山,只怕钱没赚到,命先没了。他之前被利益冲昏了头,此刻经李瑾一点,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那……郎君的意思是?” 王掌柜小心翼翼地问。 “合作可以,但方式需变一变。” 李瑾身子微微前倾,压低声音,“明面上的作坊,可以是你王记的产业,但实际掌控和技术,必须在我手中。你负责材料采购、普通匠人雇佣、以及大部分器物的销售。最核心的配料、火工,由我指定绝对可靠的人掌握。此其一。” 王掌柜略一思索,点头:“应当的,技术是根本,理应由郎君掌控。” “其二,”李瑾继续道,“销路不可急,不可滥。初期,我们不求量,只求精。每年只出数件,乃至十数件精品,专走高端路线。客户目标,定为皇室、顶级权贵、巨富豪商。每一件出品,都必须独一无二,有编号,有来历故事,将其打造成身份和地位的象征,而不仅仅是器物。” 王掌柜眼睛一亮,他是商人,立刻明白了其中奥妙——饥饿营销,提升逼格!这样不仅利润更高,而且能最大限度减少产量,降低暴露风险,还能借此搭上顶层人脉! “妙!妙啊!” 王掌柜抚掌赞叹,“郎君高见!如此一来,物以稀为贵,其价更可翻上数番!且能借此结交贵人!” “其三,”李瑾语气转冷,“保密为首要。所有参与核心工序之人,必须严格筛选,签订死契,集中居住,与外界隔绝。作坊地点,也要选在隐秘稳妥之处。若泄密……” 他目光如刀,扫过王掌柜。 王掌柜心头一凛,连忙表态:“郎君放心!王某晓得利害!定当安排得妥妥当当,若有差池,王某提头来见!” “其四,分成。” 李瑾终于说到最关键处,“我六,你四。” 王掌柜眉头微皱,这个比例比他预期的低,但考虑到李瑾掌握核心技术和主导权,也并非不能接受。他正要答应,却听李瑾又道: “不过,这四成,不是净利四成。” 李瑾顿了顿,抛出一个王掌柜从未听过的概念,“是‘纯利’的四成。” “纯利?” 王掌柜不解。 “不错。” 李瑾解释道,“所有销售收入,扣除材料成本、匠人薪俸、作坊开销、店铺租金、打通关节的份子钱、运输损耗、乃至可能的‘意外’打点等所有成本之后,剩下的,方为‘纯利’。你我得此纯利,再按六比四分配。” 王掌柜愣住了,仔细琢磨着这个“纯利”的概念。这看似和寻常分成差不多,但细想之下,却大有不同。如此一来,李瑾将销售过程中的所有成本、风险,都与他绑在了一起。要想多分钱,就必须共同努力降低成本、扩大销售、控制风险。这比简单的按销售额分成,更加紧密,也更能调动双方的积极性。而且,李瑾主动将销售环节的细节和成本透明化(至少表面上),也显得更“公道”。 “此外,”李瑾趁热打铁,“首批产出售卖所得,无论多少,我要先支取二百贯现钱,我有急用。此款可从你后续分成中扣除,或算作我提前支取的本金。” 这是他的底线,他需要启动资金,而且是立刻、马上。 王掌柜盘算起来。前期投入主要是建坊、购料、雇人,这些他垫付问题不大。李瑾先支取二百贯,虽然数额不小,但若能换来这“明玻”的独家合作,绝对值得。更何况,李瑾提出的“纯利”分成和高端精品的策略,长远看利润巨大。 “成!” 王掌柜一拍大腿,下定决心,“就依郎君所言!六比四分成,按‘纯利’算!前期投入和那二百贯,都包在王某身上!咱们立字为据!” 李瑾心中一块石头落地,脸上却依旧平静:“王掌柜爽快。既如此,我们便详细拟定契约条款。作坊选址、人员招募、材料清单,我也已有了计较,稍后便与你详谈。当务之急,是那二百贯钱,我需在三日内支取。” “没问题!王某这就去筹备!” 王掌柜红光满面,仿佛已经看到金山银山在向自己招手。 两人又密议了近一个时辰,敲定了合作细节,并找来坊正作为中人,签订了一份内容详实、条款严谨的契约,特别强调了保密条款和违约重罚。按下手印的那一刻,李瑾知道,自己在这个时代,终于迈出了积累资本、建立根基的第一步。 怀揣着刚刚到手的一百贯“定金”飞钱(唐代的一种汇票凭证,可在指定柜坊兑换现钱),李瑾走在华灯初上的西市街道上。喧嚣的市井人声,璀璨的万家灯火,此刻在他眼中,都与以往不同。这繁华之下涌动的财富与机遇,他终于有了伸手攫取的资格和工具。 “净琉璃”只是开始。有了这笔启动资金,很多计划都可以提上日程了。武媚娘在寺中的打点需要钱,自己拓展人脉、收集信息需要钱,未来更大的布局,更需要雄厚的资本支撑。 他抬头望向皇城方向,目光深邃。金银开道,方能叩响那扇沉重的大门。感业寺的青灯,曲江池的诗会,乃至更远处的波谲云诡……都需要这“黄白之物”铺路。 “王掌柜……” 李瑾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这个精明的商人,是他现阶段最好的合作者,但也需时刻提防。利益能将他们绑在一起,也足以让关系破裂。在拿出更多“奇技淫巧”之前,他必须确保自己始终掌握着核心技术和主动权。 回到崇仁坊小院,李瑾将飞钱仔细藏好。他没有休息,而是铺开纸笔,开始规划这笔钱的用途:一部分兑换成便于使用的小额金银和铜钱,用于日常开支和应急;一部分用来“投资”感业寺的慧明,以及可能需要的其他关节;剩下的,则要开始物色一处更隐蔽、更安全的宅院,作为真正的“实验室”和未来的据点。 同时,他还要准备曲江池诗会。那不仅是扬名的机会,更是打入长安士林、编织关系网的重要一步。杜铭的帖子,是一个不错的起点。 烛光下,李瑾伏案疾书,眼神明亮而坚定。资本的轮子已经开始转动,历史的轨迹,也必将因他这双无形之手的推动,而悄然偏转。 第20章 菩提树下盟 时光倏忽,自感业寺经房夜谈已过月余。长安城从暮春迈入初夏,崇仁坊小院中的槐树已枝繁叶茂,投下满地斑驳光影。李瑾的生活,在表面平静之下,正发生着深刻而有序的变化。 与王记杂货铺王掌柜的“明玻”合作已悄然启动。凭借先期到手的一百贯钱,李瑾在长安城西郊相对偏僻的延平坊,以“远房亲戚”的名义,租赁下一处带后院、有独立水井的旧宅。此地远离喧嚣,左邻右舍多为小户手工业者或城外农户,人员简单,不易惹眼。在李瑾的亲自设计和监督下,后院被改造成了一个简易的“实验室”和“作坊”。高大的夯土围墙确保私密,新砌的窑炉比之前小院的土炉更规范,还搭建了存放原料、处理成品和匠人居住的棚屋。 匠人招募是重中之重。李瑾没有通过王掌柜,而是让李福暗中寻访。条件苛刻:身家清白,最好是孤身流民或家累不重者;沉默寡言,能守秘密;手脚灵巧,有烧陶或打铁经验者优先。最终,以重金和严格的人身契约为约束,招募了四名匠人:一对是关中逃荒来的兄弟,曾烧过砖窑;一名是原官营铁坊因故被黜退的老匠人,经验丰富;还有一名略显木讷、但学东西极快的年轻学徒。李瑾亲自把关,与他们分别签订了近乎“死契”的雇佣文书,并言明所从事的是“家传秘技”,严禁外泄,违者重惩。同时,许以远超寻常工匠数倍的薪酬,并承诺妥善安置其家人(如有)。恩威并施之下,初步的班底算是搭了起来。 原料采购由王掌柜负责,他门路广,又能分散采购,不易引人注意。李瑾则将改良后的配方拆解,最关键的核心配料比例和窑温火候控制,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他亲自示范、指导,看着第一窑“明玻”原料在更可控的环境下熔化、澄清、退火。成果令人鼓舞——得到数块颜色更浅、透明度更高、气泡和杂质更少的玻璃料。虽然距离完全无色透明还有差距,但已足堪称这个时代的顶级“琉璃”珍宝。李瑾将其切割、粗磨,制成几件简单的镇纸、笔舔和一枚小巧的扇形佩饰,交给王掌柜。王掌柜如获至宝,通过隐秘渠道,将其中的镇纸和笔舔,以“西域极西之地偶然所得、疑似上古水晶髓”的神秘名头,高价售予了一位喜好猎奇的江南豪商,获利颇丰。李瑾分得了约定的首笔“纯利”分成,又得八十贯。资金池开始悄然蓄水。 这期间,李瑾与武媚娘保持着每月两次的“经文”传递。借助那套日益纯熟的密码系统,信息往来愈发顺畅。武媚娘展现了惊人的适应能力和执行力。在李瑾资金的暗中支持下,她已初步“结交”了知客僧慧明——通过“捐献”一笔不菲的、指定用于修缮藏经阁的“香油钱”,并“偶然”帮其解决了一桩与城中某商铺的香烛采买纠纷,赢得了慧明的好感与些许关照。她在寺中的处境悄然改善,虽仍做杂役,但已不再被刻意刁难,甚至得以接触更多经卷整理工作。她回报的信息也更有价值:确认了宫中确由秘书省牵头,筹备大规模缮写《一切道经》,预计秋后启动,届时或会从长安周边寺观遴选善书僧道入宫协助;左监门将军郭孝恪之母郭老夫人,将于下月十五前来感业寺为亡夫做周年法事,届时其女眷(包括郭将军夫人及待字闺中的女儿)会陪同前来。 一切,都在向着李瑾预设的方向稳步推进。资本在积累,内应在发展,机会在浮现。是时候,与武媚娘进行一次更深入、更正式的面对面的沟通了。同盟不能只靠密信维系,需要一次彻底的交底,一次明晰的约定,一次将双方利益和未来彻底捆绑的盟誓。 机会很快来临。五月初一,是感业寺例行的“开库晒经日”,寺中会将部分经卷搬出晾晒,并允许少数“功德深厚”的施主入藏经阁观摩、祈福。李瑾通过慧明,以“为父母祈福,愿捐资为部分受损经卷重新裱褙”为由,获得了一个名额。 这一日,天朗气清。李瑾早早来到感业寺,依旧是一身半旧青衫,神色恭谨。在知客僧慧明(如今对他已颇为客气)的引领下,他先到大殿上香捐资,然后被允许进入藏经阁后院。那里已搭起许多竹架,上面摊晒着大量经卷,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和墨香混合的气息。几位僧尼在旁照看。 李瑾的目光迅速扫过,很快在廊下角落一个负责整理经卷的灰色身影上定格——正是武媚娘。她比月前似乎清减了些,但精神却好了许多,眼神沉静,动作麻利。看到李瑾,她动作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继续低头整理经卷。 李瑾向引领的僧人合十致谢,表示想自行观摩片刻,僧人便退至一旁。他缓步走在竹架间,状似随意地翻看经卷,慢慢向武媚娘所在的方向移动。 大约一炷香后,引领僧人被另一执事叫走片刻。李瑾抓住这短暂的空档,走到武媚娘身侧的竹架旁,背对着其他人,仿佛在仔细查看一幅《金刚经》拓本。 “法师,”他低声开口,声音仅两人可闻,“后殿庭中那株菩提树,听闻乃太宗皇帝为文德皇后祈福所植,枝繁叶茂,荫蔽一方,在下心向往之,不知可否一观?” 武媚娘手中动作不停,声音平静无波:“菩提树在藏经阁后侧小院,施主沿此廊右转,过月洞门即是。平日少人前往,甚是清静。” “多谢法师指点。”李瑾微微颔首,将手中一直握着一卷用锦布包好的经卷,看似无意地放在武媚娘正在整理的经卷堆上,指尖在锦布上轻轻点了三下。然后,他转身,朝着武媚娘所指的方向,不疾不徐地走去。 那锦布包裹里,正是他们用于通信的“空白本”,而李瑾指尖的三下轻点,是约定的紧急面谈暗号。 穿过幽静的廊道,右转,果然见到一个月洞门。门内是一个小小的、略显荒僻的庭院,院中唯有一样景物——一株极为高大的菩提树,树干需数人合抱,树冠如盖,投下大片浓荫。此时正值初夏,菩提树叶青翠欲滴,微风拂过,飒飒作响。树下设有石桌石凳,布满青苔,显是少人来此。 李瑾步入院中,在石凳上坐下,静静等待。他选在此处,因其僻静,更因“菩提”二字在佛门的象征意义——觉悟、智慧、盟誓。在此树下定盟,恰如其分。 约莫过了半盏茶功夫,轻微的脚步声响起。武媚娘的身影出现在月洞门口。她手中提着一个不大的竹篮,里面放着些干净的抹布和一把小扫帚,像是来做清扫的。她走进小院,目光迅速扫视一圈,确认再无他人,这才走到菩提树下,与李瑾隔石桌相对而立,并未坐下。 “李公子相约,不知有何急事?”她开门见山,声音压低,目光清冽,带着审视。比起月前经房中的激动与挣扎,此刻的她显得沉稳了许多,那份深藏骨子里的冷静与果决,正逐渐重新凝聚。 李瑾抬头,迎上她的目光,没有寒暄,直接切入正题:“三件事。第一,缮写道经之事,已基本确定,秋后由秘书省、宗正寺及崇玄署联合主持,遴选天下善书僧道及宫中女官、内侍,集中誉录。此为良机。” 武媚娘眼眸微亮,但神色不变:“名额几何?遴选标准为何?” “具体名额未定,但规模不会小。标准首重书法,楷法端严、抄录精准无错者为上;其次需略通道典,以免讹误;再次,需身家清白,无不良记录。”李瑾将这几日通过王掌柜、杜铭等渠道多方打探、拼凑核实的信息道出,“此乃宫内差事,纵是外围,亦有觐见之机,更可在贵人面前露脸。你必须入选。” “我需做何准备?”武媚娘问得干脆。 “两月之内,将楷书练至登峰造极。我会设法送来秘书省通用的标准抄经用纸格式、以及《一切道经》的目录与部分重要篇章。你需反复临摹,务求形神兼备。道典我会挑选紧要者摘要送来,你需熟记于心,至少做到对答如流。此外,”李瑾顿了顿,“郭老夫人下月来寺做法事,是你另一个机会。郭孝恪乃陛下潜邸旧臣,颇受信任,其母笃信佛法。你若能在此次法事中,以精湛佛理、得体举止,给郭老夫人及其女眷留下深刻印象,甚至结下些许善缘,届时若需有人举荐或美言,或可借此力。” 武媚娘静静听着,眼神锐利如刀,消化着每一个信息点。李瑾的安排,可谓环环相扣,既有长期目标(缮经),又有短期契机(郭家),且提供了具体的行动路径和资源支持(字帖、道经摘要)。这份谋划与支持,远超她最初最乐观的预期。 “第二件事,”李瑾继续道,语气更凝重了几分,“关于你我之盟。” 武媚娘呼吸微微一滞,知道真正的关键来了。 “合作至今,法师当知在下诚意与能力。”李瑾目光坦然,“在下助法师脱离此地,非为施恩,实为投资。投资法师之才,之志,之未来。然投资有风险,盟约需分明。今日在此,愿与法师约法三章,共立此菩提之盟。” “公子请讲。”武媚娘沉声道。 “其一,目标一致。在下助法师离开感业寺,重返宫廷,乃至……登上更高之位。法师得势,需保在下性命无忧,富贵长安,并允在下施展抱负之空间。你我荣辱与共,休戚相关。” 李瑾直视她的眼睛,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与诉求。 武媚娘心中剧震。“重返宫廷”已是惊人之语,“登上更高之位”更是直指那不可言说的野望。而他索要的回报,也清晰明确——不是具体的官位财富,而是“性命无忧、富贵长安、施展抱负的空间”,这反而显得更加真实和……长远。她沉默片刻,缓缓点头:“可。若真有那一日,李公子今日之恩,他日必不相忘。武媚在此立誓,若违此诺,天人共弃。” 她没有称“贫尼”,而是用了本名,誓言极重。 “其二,各司其职,信息互通。”李瑾续道,“寺内之事,法师主导,在下在外策应,提供所需钱帛、消息、乃至部分谋划。外界动向,在下全力打探,及时相告。重大决断,需彼此商议。你我之间,严禁猜忌,严禁隐瞒。纵有分歧,亦需坦诚沟通,共寻良策。” 这是建立合作的基本规则,确保同盟稳固高效。 “理应如此。”武媚娘再次点头。李瑾展现出的情报能力和谋划之能,已赢得她初步信任,这种明确分工、信息共享的模式,也符合她的预期。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李瑾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每个字都清晰无比,“盟约存续期间,严禁互相背叛、互相加害。无论将来境遇如何变迁,地位如何悬殊,皆不可行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事。若有违者,另一方可持今日之盟约凭证,公之于众,共赴黄泉。”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两份早已写好的绢书,铺在石桌上。 武媚娘凝目看去,只见绢书上以工整楷书写着盟约条款,内容与李瑾所言大体一致,但更加详细规范,包括双方权利义务、联络方式、风险共担机制等。末尾,留有空位用于签名画押。最特别的是,每份绢书的边缘,都用特殊的、看似装饰的纹路,暗藏了一套更复杂的密码,这套密码的钥匙,只有他们二人知晓。即便盟约落入他人之手,不明密码,也难知具体内容,而若一方背叛,另一方则可解读并公布,形成致命威胁。 “此盟约一式两份,你我各执其一。以指血为印,菩提为证。” 李瑾取出一个小瓷瓶和一枚干净的银针,“法师可细观条款,若无异议,今日便在此,定下盟约。” 武媚娘拿起绢书,仔细阅读。条款清晰,权责分明,既有合作框架,也有制约机制,尤其是那条“严禁互相背叛”及“公之于众,共赴黄泉”的严厉惩罚,让她看到了李瑾的决心,也给了她一种奇异的安全感——他将自己的把柄,也交给了她。这份盟约,不是主仆契约,更像是平等的战略合作伙伴协议。 她抬起眼,深深地看着李瑾。这个年轻人,心思之缜密,谋划之深远,手段之老练,简直不像这个年纪该有。他图谋甚大,但似乎……并无直接窃国篡位之心,更像是一个想要在时代浪潮中攫取最大利益的……合作者?或者说,投资者? 风险巨大,但回报,也可能是前所未有的。她已身处深渊,还有什么可失去的?而这盟约,或许真是那根救命的绳索。 “好。”武媚娘没有犹豫太久,接过银针,刺破左手食指指尖,殷红的血珠渗出。她果断地在两份盟约末尾,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武曌。这是她给自己取的名,日月当空,光明普照,代表着她内心深处从未熄灭的野望。在此刻写下,意义非凡。 李瑾心中一震。武曌!她果然用的是这个名字!他面色不变,同样刺血,签下“李瑾”二字。两份盟约,各自收起,贴身藏好。 “盟约已成。”李瑾收起瓷瓶和银针,语气缓和了些,但依旧郑重,“自今日起,你我便是真正的盟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前路艰险,望彼此珍重,戮力同心。” 武媚娘,不,此刻起,在她心中,她更愿意自己是武曌,轻轻颔首,眸中闪烁着决绝而锐利的光芒:“戮力同心,生死不负。” 菩提树下,清风掠过,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为这场跨越时空、将搅动未来历史的秘密盟约作证。 “第三件事,”李瑾语气一转,从怀中又取出一个更小的、以火漆封口的油纸包,推了过去,“此为‘净手香脂’配方与些许成品。用法已在其中。寺中劳作辛苦,可用以护手。另有一些金银,已通过慧明,以‘居士供奉’之名,存入寺中公账,你可凭我此前与你约定的暗记支取使用,打点内外,不必吝啬。缮经准备所需之物,不日便会送来。” 油纸包里,是他用动物油脂、蜂蜡、香料和少量草药改良的护手霜,更适合这个时代制备。而金银,则是他近期从“明玻”获利中抽出的一部分。既然盟约已定,投资更需落到实处。 武曌接过,入手微沉。她没有推辞,坦然收起。钱财物资,此刻正是她所需。“多谢。” 顿了顿,她补充道,“郭家之事,我已有计较。寺中近日另有动静,掌管戒律的执事僧似乎与宫中某位女官有旧,或可借此,打探更多遴选内情。” 李瑾眼中露出赞赏之色。她果然没有被动等待,也在主动寻找和创造机会。“甚好。但需谨慎,勿操之过急。一切以保全自身为要。” 武曌点头,表示明白。 时间不多,引领僧人随时会回来。李瑾最后低声道:“今后联络,仍以经书为凭。若有万分紧急、需即刻面谈之情,可于藏经阁东北角第三扇窗下,放一白色卵石。我见之,三日内,必设法相见。” “我记下了。” 武曌将竹篮挎好,做出准备清扫的样子。 李瑾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对着菩提树合十一礼,仿佛只是寻常香客在瞻仰古树,然后转身,向月洞门外走去。经过武曌身边时,以极低的声音道:“保重。静候佳音。” 武曌没有回头,只是低头擦拭着石凳,轻轻“嗯”了一声。 李瑾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庭院中,只剩下武曌一人,独立于菩提树的浓荫之下。她缓缓直起身,望向李瑾离去的方向,又抬头看了看苍穹如盖的树冠,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点点金光。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怀中那份带着血迹、尚有余温的绢书盟约,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眸中,最后一丝彷徨与犹豫彻底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冰封般的冷静与破釜沉舟的决绝。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深宫似海,人心叵测。但此刻,她手中已握有了一线微光,一份力量,一个……盟友。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然而,她武曌,偏要在这无树之树下,以誓言为镜,照见一条属于自己的通天之路! 第21章 曲江池诗会 五月的长安,春意已浓。曲江池畔,垂柳如烟,碧波粼粼。今日的曲水亭一带,冠盖云集,车马如龙,一年一度的“曲江文会”正在此举行。这并非官方庆典,而是长安年轻士子自发组织、名流雅士齐聚的风流盛事,不拘出身门第,唯以才学见赏。能在此间扬名,无异于在长安文人圈中拿到一张体面的入场券。 李瑾随着杜铭,穿过熙攘的人群,来到水边一处开阔的草坪。草坪上早已铺陈了数十张锦席,错落有致,环绕着一方临时搭建的矮台。四周彩旗招展,侍者穿梭,空气中弥漫着酒香、墨香与草木芬芳。已有不少士子或坐或立,三五成群,高谈阔论,吟诗作赋,气氛热烈。 “瑾兄,这边请。”杜铭今日一身锦袍,意气风发,引着李瑾向一处视野颇佳的席次走去。沿途不断有人与杜铭打招呼,目光则好奇地落在他身后的李瑾身上。李瑾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细麻圆领袍,腰束青色丝绦,头戴黑色软脚幞头,装扮简净清爽,既不过分寒酸,亦不显张扬,衬得他身姿挺拔,面容清俊,尤其一双眸子沉静深邃,在喧闹场中自有一股从容气度。 “杜兄,这位是?” 一位同样锦衣华服、面如冠玉的年轻公子迎上来,拱手笑问,目光在打量李瑾。 “元瑜兄,正要为你引见。”杜铭热络地介绍,“此乃我新近结识的好友,宗室子李瑾,瑾兄。瑾兄虽深居简出,然才学内蕴,见识不凡,尤擅诗文。瑾兄,这位是许元瑜许兄,家学渊源,如今在东宫詹事府任职,乃我辈翘楚。” 许元瑜?李瑾心中一动,立刻想起前次在撷芳楼,杜铭身边那位气度沉稳的青袍男子。原来他在东宫任职,这可是个要紧位置。他连忙拱手,不卑不亢:“在下李瑾,久仰许兄大名,今日得见,幸甚。” “李兄客气了。”许元瑜还礼,笑容温和,目光却带着几分审视。他听杜铭提过这位“诗才惊四座”的落魄宗室子,此刻亲眼所见,观其气度沉稳,眼神清明,倒不像招摇撞骗之辈。“瑾兄初次来这曲江文会?此处汇集长安俊彦,正是以文会友的好去处。” “正是初次叨扰,还望许兄、杜兄多多指点。”李瑾微笑应答,言辞得体。 杜铭又将李瑾引见给其他几位相熟的士子,多是官宦子弟或颇有文名的清流。众人见是杜铭引荐,又闻其“诗才”之名,面上倒也客气,但眼神中难免带着几分考较与怀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远支宗室,凭什么得杜铭如此看重? 众人落座,自有侍女奉上酒水果点。矮台上,已有乐伎弹奏起琵琶,曲调悠扬。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烈,诗会也正式进入高潮——即席赋诗。 今日诗会的主持者,乃是礼部侍郎崔仁师的侄儿崔晔,年方弱冠,已是进士及第,颇有诗名,为人也颇自负。他见众人兴致已高,便起身笑道:“诸位,值此良辰美景,岂可无诗?不如便以这‘曲江春暮’为题,不限韵脚,各展才情,如何?” 众人轰然叫好。曲江春暮,既是眼前实景,又易生发时光流逝、人生际遇之感慨,题目不算偏,正可考验各人功底与情怀。 一时间,席间或凝神思索,或挥毫泼墨,或低声吟哦。不多时,便有诗作陆续呈上。崔晔与几位年长些的名士当众吟诵、品评。佳作自然赢得满堂彩,平庸之作也会得到鼓励,气氛热烈而友好。 李瑾安然坐着,并不多言,只静静品酒,欣赏着湖光山色,耳中听着众人诗作。平心而论,唐人诗才确是不凡,即便是在这即兴场合,也有不少句子清新可喜,意境不俗。当然,也有堆砌辞藻、无病**之作。 杜铭捅了捅他,低声道:“瑾兄,何不也赋诗一首,让诸位品鉴品鉴?” 他带李瑾来,就是盼着他能一鸣惊人,自己也脸上有光。 李瑾微笑摇头:“小弟才疏学浅,诸位兄台珠玉在前,岂敢班门弄斧?赏诗便是佳趣。” 他这般谦逊,反倒让旁边几位士子觉得他或是心虚。一位与杜铭不甚对付的蓝衣士子,姓郑,出自荥阳郑氏,向来眼高于顶,闻言便笑道:“李兄何必过谦?杜兄可是将你的诗才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今日盛会,正该让我等开开眼界才是。” 话中带着明显的挑衅。 许元瑜看了那郑姓士子一眼,并未说话,只是端起酒杯,目光落在李瑾身上,想看他如何应对。 李瑾心中苦笑,知道今日怕是难以藏拙了。他本意低调,但既然被架到火上,再推辞反而显得矫情或无能。略一沉吟,便道:“既如此,在下便献丑,作一首小诗,聊以助兴,还请诸位方家斧正。” 众人目光顿时聚焦过来。杜铭一脸期待,许元瑜若有所思,郑姓士子则面带讥诮,等着看笑话。 李瑾离席,缓步走至水边,负手望着烟波浩渺的曲江池,以及池畔如织的游人与缤纷的落英。暮春的风带着暖意,拂动他的衣袂。他脑海中飞速掠过无数唐诗宋词,须臾之间,已有定计。不能太过惊世骇俗,需贴合时景,又要显出格局气度,最好还能隐约透出点不同寻常的视角。 他转身,对侍立一旁的笔吏微微颔首。笔吏早已铺好宣纸,磨浓了墨。 李瑾提笔,略一沉吟,挥毫而就。笔走龙蛇,一行行清峻挺拔的行楷跃然纸上: 《曲江春暮感怀》 曲江水满花千树, 暮色苍然入画图。 人乐芳时争载酒, 我独临流问荻芦。 荻花如雪吹还起, 世事浮云卷复舒。 莫道春归无觅处, 且看新绿上平芜。 诗成,笔吏恭敬地将诗笺呈给主持崔晔。崔晔接过,低声吟哦一遍,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不由又看了一遍,这才清了清嗓子,朗声诵读出来。 诗声清越,回荡在曲水亭畔。起初几句,写景生动,对仗工整,“人乐芳时争载酒,我独临流问荻芦”一句,于喧闹中见孤怀,已显不俗。待到“荻花如雪吹还起,世事浮云卷复舒”一出,那份对世事无常、时光流转的深沉感悟,以及“如雪”、“浮云”的精准比喻,让在场许多士子为之动容。而最后两句“莫道春归无觅处,且看新绿上平芜”,于伤感中陡然振起,豁达中蕴含生机,境界顿开。 诗毕,场中静了一瞬,随即响起一片低声赞叹。 “好一个‘我独临流问荻芦’!孤高自许,情怀别具!” “‘世事浮云卷复舒’,妙喻!道尽人间常态。” “结句尤佳!不滞于伤春,转而见生机,胸襟开阔!” 杜铭喜形于色,连连抚掌。许元瑜眼中异彩连连,看向李瑾的目光已大不相同。那郑姓士子张了张嘴,想挑刺,却一时不知从何挑起,这诗无论意境、格律、辞章,皆属上乘,尤其是那份超然物外又积极向上的气度,绝非寻常纨绔能及。 崔晔将诗笺传给旁边几位名士品鉴,那几位也是频频点头。崔晔本人更是起身,对李瑾拱手道:“李兄大才!此诗情景交融,感悟深刻,结句尤见襟怀,非寻常伤春悲秋之作可比。今日诗会,有此佳作,增色不少!” “崔兄过奖了,愧不敢当。”李瑾连忙还礼,态度依旧谦和。 经此一事,席间众人对李瑾的态度明显热络起来。不时有人举杯相邀,探讨诗文。李瑾来者不拒,应答得体,引经据典信手拈来,且见解往往独到,不落窠臼。谈及经史,他也能别出机杼;论及时政,虽不多言,偶有只言片语,却切中要害,显露出不凡的见识。更难得的是他言谈风趣,举止从容,很快便与周遭士子打成一片。 许元瑜暗自观察,越看越是心惊。此子诗才敏捷也就罢了,谈吐见识竟也如此不俗,且沉稳有度,不骄不躁,全然不似他这个年纪(尤其是一度落魄)该有的心性。杜铭说他“深居简出”,只怕是韬光养晦。他心中对李瑾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诗会继续进行,气氛愈加热烈。除了赋诗,亦有投壶、射覆等雅戏。李瑾参与了几局,表现中规中矩,既不出挑,也不落后,恰到好处。 日头渐西,曲江池上泛起点点金光。就在诗会渐近尾声,众人酒意微醺之际,忽闻一阵悠扬的琴声自不远处的水榭传来。琴声淙淙,如流水潺潺,又似凤鸣九天,瞬间压过了场中的喧哗。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水榭之中,纱帘轻拂,隐约可见一窈窕身影正在抚琴。琴声高妙,显然出自大家之手。 “是公孙大家的琴音!”有人低呼。 “公孙大家今日也来了?” “想必是受某位贵人所邀……” 琴声流转,忽而高亢如裂帛,忽而低沉如呜咽,将一首《高山流水》演绎得淋漓尽致。众人皆屏息静听,如痴如醉。 琴声渐歇,余韵袅袅。水榭纱帘被侍女挑起,一位身着淡紫衣裙、云鬓高绾的绝色女子,在两位婢女的搀扶下,款步走出。她容貌昳丽,气质清冷,眉宇间却自带一股书卷清气,正是名动长安的琵琶圣手,亦精于琴筝的公孙大娘。她虽身份是乐伎,但技艺超群,结交多是公卿名流,地位超然。 公孙大娘目光流转,在席间扫过,最后竟落在李瑾身上,微微颔首,朱唇轻启,声音如珠玉落盘:“适才闻李公子《曲江春暮》佳作,词句清新,寓意深远。妾身不才,愿以一曲《阳春》相和,不知李公子可愿聆听?”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公孙大娘何等身份?等闲公侯宴请也未必能劳动她亲自献艺,更遑论主动邀和!这李瑾何德何能,竟能得她如此青眼? 无数道或羡慕、或惊讶、或探究的目光,齐刷刷聚焦在李瑾身上。 李瑾也是微微一怔,旋即起身,长揖到地:“公孙大家谬赞,在下愧不敢当。大家琴技超凡,一曲《阳春》,如聆仙乐,在下洗耳恭听。” 公孙大娘浅浅一笑,不再多言,重新坐回琴案后。素手轻抚,琴音再起。此番弹奏的乃是古曲《阳春白雪》,曲调明快昂扬,充满生机,恰与李瑾诗中“且看新绿上平芜”的意境暗合。琴声在她指下流淌,时而如冰雪初融,溪水叮咚;时而如春风拂面,新绿萌发;时而如百鸟争鸣,万物复苏。将一曲《阳春》演绎得生机勃勃,气象万千。 众人听得如醉如痴,便是最挑剔的乐师,也挑不出半分错处。琴声与方才的诗句,一音一文,竟似遥相呼应,相辅相成,更添雅趣。 一曲终了,掌声雷动。公孙大娘盈盈起身,对李瑾方向再施一礼,便由侍女扶着,款款离去,留下一池碧水与满座遐思。 经此插曲,李瑾在本次诗会的风头,可谓一时无两。诗才得了公孙大家的认可,这比任何赞誉都更有分量。 诗会散时,已是暮色四合,华灯初上。许多士子主动前来与李瑾结交,互换名帖。李瑾一一客气应对,既不过分热络,也不失礼数。 杜铭与许元瑜最后才走。杜铭满面红光,拍着李瑾的肩膀:“瑾兄今日可是大大露脸了!哈哈,看那郑二郎,脸都绿了!” 许元瑜则要沉稳得多,他深深看了李瑾一眼,道:“瑾兄大才,今日方知。他日若有暇,可来东宫詹事府寻我,你我煮茶论道,岂不快哉?” 这已是明确的结交之意,且暗示了可引他接触东宫体系。 李瑾心中一动,拱手道:“元瑜兄厚爱,瑾感激不尽。他日定当登门拜访,聆听教诲。” 三人又寒暄几句,方才各自登车离去。 坐在回崇仁坊的牛车上,李瑾掀开车帘,望着窗外长安城的璀璨灯火,神色平静,并无多少得意。诗会扬名,虽在意料之中,但公孙大娘的突然介入,却在他计划之外。这位奇女子为何会对他另眼相看?是真欣赏其诗才,还是别有深意? 不过,无论如何,今日目的已达。他李瑾的名字,算是在长安文人圈中初步立住了。借助杜铭,搭上了许元瑜这条线,更是意外之喜。东宫……或许是个不错的切入点。 他轻轻叩击着车厢壁,思绪飞转。名声是有了,但接下来,如何将这名声转化为实际的助力,如何应对可能随之而来的关注与麻烦,才是关键。尤其是,不能引起某些不必要的、过早的注意。 牛车辘辘,驶入渐深的夜色。曲江池的笙歌渐远,而李瑾在这座伟大城市中的棋局,才刚刚落下第一枚响亮的棋子。前方,是更广阔的舞台,也是更汹涌的暗流。 第22章 巧制香水贡 曲江诗会一鸣惊人,李瑾“诗才”之名悄然在长安年轻士子圈中传开。随之而来的,是各种宴饮邀约、诗社雅集。李瑾大多以“潜心读书、以备科考”为由婉拒,只择其紧要者参加,如杜铭、许元瑜等人的小范围集会。他深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尤其在根基未稳时,名声过盛并非全然好事。他需要的是“名”,而非“浮名”;是进入某些圈子的敲门砖,而非成为众矢之的的标靶。 他的精力,更多地投注在更实际的事情上:一是“明玻”作坊的稳步推进,首批精品已秘密制成,正由王掌柜通过隐秘渠道寻找“识货”的顶级买家;二是通过许元瑜这条线,更深入地了解东宫乃至朝堂的微妙动向;三则是他当前谋划的重中之重——如何将“诗名”与“奇技”结合,打开一条通往宫廷的、更稳妥的通道。 机会,在一次与杜铭的私下小聚中悄然浮现。 那日,杜铭邀李瑾至其别业赏玩新得的太湖奇石。酒过三巡,杜铭微醺,话也多了起来:“瑾兄,你那日一曲《曲江春暮》,连公孙大家都青眼有加,愚兄是佩服得紧。如今长安城中,谁不知崇仁坊李郎君诗才清丽,胸怀锦绣?” 李瑾谦逊道:“杜兄过誉,侥幸之作,不足挂齿。倒是杜兄家学渊源,交友广阔,令瑾羡慕。” 杜铭摆摆手,叹了口气:“家学渊源顶什么用?如今这世道,光有诗名不够,还得有实打实的门路,或者……奇货可居的本事。”他压低了声音,“不瞒瑾兄,家母近日颇有些烦恼。我有一姑母,嫁入太原王氏,如今是宫中的……嗯,一位贵人身边得用的女官。”他含糊了一下,但李瑾心领神会,宫中贵人,又姓王,多半与王皇后有些关联。 “姑母前日来信,言及宫中那位贵人近来心绪不宁,夜难安寝,太医署的安神香用了不少,效果却寻常。贵人颇好雅致清香之物,姑母便想寻些新奇不俗的香品进上,或可宽慰一二。只是这长安东西市有名的合香铺子,贡品级的香方试了无数,贵人总觉匠气太重,或香气过于甜腻沉闷,不甚合意。姑母为此发愁,家母也跟着忧心,让我也留心寻访。可这新奇不俗的香品,谈何容易?”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瑾心中一动。香品?宫中贵人?王皇后?一条若隐若现的线索在脑海中串联起来。历史上,王皇后容貌端丽但性格较为板正,不得高宗李治欢心,且与萧淑妃争宠处于下风,心绪不宁是常态。若能以此为契机…… 他面上不动声色,沉吟道:“宫中用度,自是精益求精。寻常合香,多以沉香、檀香、麝香、龙涎等重料堆叠,香气虽馥郁,久闻确易生腻,且安神之效,重在宁心静气,而非以浓香掩之。” 杜铭眼睛一亮:“哦?听瑾兄此言,似对香道亦有研习?” “略知皮毛。”李瑾微微一笑,“昔年翻阅杂书,曾见海外异闻,提及大秦(罗马)及大食(阿拉伯)之地,有制‘香水’之法。取其花草果实之精华,溶于‘醇浆’之中,其香清逸持久,变化丰富,可洒于衣袂,可沐于其身,随风散逸,若有若无,最是灵动宜人,安神宁心,或有奇效。且其物清澈如水,盛于琉璃瓶中,观之亦悦目。” “香水?清澈如水?盛于琉璃瓶?”杜铭听得新奇,酒意醒了大半,“瑾兄可知其制法?” 李瑾故作思索状:“书中记载语焉不详,只道需以鲜花异果,经反复蒸馏、冷凝,取那最精纯的‘香露’,再以秘法融于特制‘醇浆’之中。工序繁琐,所得极珍。我此前也曾依古法胡乱试制过一二,只得些粗浅花露,香气淡薄,难登大雅之堂。或许……可再细细揣摩古方,加以改良?” 他这话半真半假。蒸馏提取“精油”,利用酒精(醇浆)作为溶剂制作香水,原理他自然懂。但唐代已有简单的蒸馏技术(用于炼丹、制酒),只是尚未广泛应用于香品。而酒精提纯浓度是难点,鲜花来源和保鲜也是问题。但这些,恰恰是他可以“发挥”的地方。更重要的是,他手中有“明玻”!若能以晶莹剔透的玻璃瓶盛装那“清澈如水”的香水,其视觉效果和珍贵感,将呈几何级数提升!这绝非寻常香囊、香饼可比。 杜铭闻言,怦然心动。若真能制成此等新奇雅致的“香水”,进献宫中,必能解姑母之困,讨得贵人欢心,自己乃至家族也能长脸。更重要的是,李瑾提到“盛于琉璃瓶”——琉璃难得,清澈如水者更是价值连城。若李瑾真能弄到……杜铭看向李瑾的眼神顿时不同了。这位李兄,似乎总能给人惊喜。 “瑾兄若有把握一试,需要什么材料、器具,尽管开口!”杜铭热切道,“钱财人力,皆由我来筹措!若能成事,不仅姑母、家母感激不尽,便是宫中……也必记瑾兄一份人情!” 这“人情”二字,他咬得颇重。 李瑾要的就是他这句话。他沉吟道:“杜兄厚意,瑾感激不尽。然此物制法繁难,成败难料,需反复试验。材料倒也寻常,无非是四季鲜花、诸般香料,以及上等醇酒。只是这提炼融合之法,火候时机,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且盛放之器,需晶莹剔透、密封极佳之琉璃瓶,方能显其珍稀。此物……我或可设法。” 听到“琉璃瓶”李瑾自称“或可设法”,杜铭心中大定,更觉李瑾深不可测,连连拍胸脯保证一切所需由他张罗。 数日后,杜铭便在城外自家的一处僻静庄园内,为李瑾准备了一间独立的院落,并送来了大量新鲜的蔷薇、茉莉、兰花等时令香花,以及沉香、檀香木片、龙脑、苏合香等各种香料,还有十几坛上好的三勒浆(一种唐代名酒,酒精含量较高)。李瑾以“古法秘制,不宜旁观”为由,只让李福打下手,紧闭院门,开始了“香水”的研制。 真正的难点在于提纯酒精和萃取“精油”。李瑾设计了简单的冷凝回流装置,利用水浴加热三勒浆,收集挥发出的酒精蒸气,经过多次重复蒸馏,得到了浓度约莫四五十度的“醇浆”,虽不及后世高度酒,但作为溶剂已勉强可用。鲜花精油的萃取则更费工夫,他采用水上蒸馏法,将花瓣置于隔板上,下方沸水产生蒸汽,携带花香精油上升,遇冷凝结,得到混合了微量精油的花露。再将这些花露与提纯后的“醇浆”按不同比例混合,静置陈化,并加入极少量的天然固定剂(如麝香、龙涎香酊剂)尝试。 经过数十次失败的尝试,李瑾终于得到了几种香气相对稳定、层次较为丰富的香水原液。他将其过滤澄清,得到清澈微带颜色的液体。最重要的点睛之笔,是他从“明玻”作坊取来的几个小巧玲珑的玻璃瓶。这些瓶子是他亲自设计、由老匠人费尽心血吹制而成,不过拇指大小,形如泪滴,晶莹剔透,毫无杂质气泡,在阳光下折射出迷离光彩。瓶塞则用软木精心削制,裹以丝绸,确保密封。 李瑾将不同香型的香水注入不同的玻璃瓶中,分别贴上小笺,上书“蔷薇清露”、“茉莉幽韵”、“兰芷同心”、“檀香静悟”等雅名。每一瓶,不过盈盈一握,内中液体清澈微漾,映着剔透瓶身,美不胜收。 当李瑾将这几瓶“香水”呈于杜铭眼前时,杜铭彻底惊呆了。他颤抖着手拿起一瓶“蔷薇清露”,拔开裹着丝绸的软木塞,一股清新而持久的蔷薇花香,混合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醇冽气息,幽幽散发开来,瞬间盈满一室。那香气,不似寻常熏香那般浓烈扑鼻,而是清雅飘逸,若有若无,仿佛带着晨露的鲜活,直透心脾。再观那瓶身,晶莹剔透,宛若水晶,却又比水晶更显温润,瓶中美液微微荡漾,光华流转。 “此……此真乃仙家之物!”杜铭激动得语无伦次,“香气清远脱俗,瓶器巧夺天工!瑾兄,你……你真乃神人也!” 李瑾微笑:“杜兄过誉。侥幸成功罢了。此物用法也简,可滴少许于腕间、耳后,或洒于衣袂裙裾,香气随身,终日不散。亦可滴于沐汤之中,或置于枕畔案头,有安神静气之效。还请杜兄转呈令姑母,请贵人品鉴。” 杜铭如获至宝,小心收起,第二日便通过其母,紧急送入宫中,交到他那在王皇后宫中担任掌事女官的姑母手中。 等待回音的日子里,李瑾并未闲着。他通过密码书信,将此事简要告知了感业寺中的武曌(媚娘)。并非寻求意见,而是一种通报和维系。信中,他略去了香水的具体制法与玻璃瓶的来历,只言“偶得古方,制新奇香露,托人进献宫中,或可为一敲门砖。寺中诸事,万望谨慎,静待良机。” 很快,他收到了武曌的回信。字迹依旧清隽,语气平静,但李瑾能从中读出一丝细微的波动:“闻君有进,甚慰。香露事,闻之雅致,然宫闱深重,喜怒难测,慎之。闻皇后性端严,好礼佛,恶奢靡。萧妃娇宠,喜华艳。献物当投其所好,亦需防怀璧其罪。寺中一切如常,慧明处已妥,郭家事亦有进展。静候佳音。” 寥寥数语,却包含了关键信息:提醒他注意王皇后与萧淑妃的不同喜好与性格,警告他皇宫险恶,同时汇报了她那边的进展——已初步搞定知客僧慧明,郭老夫人来寺做法事的相关打点也有眉目了。这份冷静的分析与同步,让李瑾暗自点头。她果然迅速进入了状态,并能从有限信息中做出精准判断。 五日后,杜铭兴冲冲地来访,屏退左右,压低声音,满面红光:“瑾兄!大喜!姑母传话出来,贵人用了那‘蔷薇清露’和‘兰芷同心’,极是喜欢!赞其香气清雅不俗,有宁神之效,连日来睡眠安稳许多。尤其盛放之琉璃瓶,晶莹可爱,贵人爱不释手,置于妆台,时常把玩!” 李瑾心中一松,成了!第一步走得稳妥。 杜铭继续道:“姑母说,贵人问起此物来历。姑母按我们商议的,只说是你——一位宗室子弟,诗才卓著,兼通杂学,偶从海外残卷中复原古方,精心制成此香露,不敢私藏,特托她进献,聊表孝心。贵人听后,颇为惊讶,言道:‘宗室中竟有如此巧思雅致之人?’姑母趁势进言,说你不慕荣利,一心向学,且对香道、格物颇有心得。贵人便说……”他顿了顿,眼中放光,“若有机会,可让你入宫,当面向她阐述这香露的妙处,或许……还能为宫中调制些合用的香品!” 李瑾心中狂跳,脸上却保持平静:“杜兄,此话当真?入宫觐见,兹事体大,瑾何德何能……” “千真万确!”杜铭兴奋道,“虽是‘有机会’,但姑母既如此说,必有安排。只是……”他略一迟疑,低声道,“姑母也提醒,宫中近日不甚太平。皇后殿下虽喜此物,但萧淑妃那边……听闻此事,似乎有些不豫。且皇后殿下近来因陛下久不至中宫,心绪郁结,非区区香露可解。姑母之意,若瑾兄能再献上一二妙策,或精巧之物,能更得殿下欢心,甚至……有助于殿下挽回圣心,那此番机缘,方算稳妥。” 李瑾听明白了。王皇后收下香水,表示初步认可,给了个“有机会”的口头许诺。但这机会能否兑现,有多大价值,取决于他后续的“表现”。萧淑妃可能因此事生妒,是潜在风险。而王皇后当前的核心诉求,恐怕不只是新奇玩物,更是如何挽回皇帝李治的心。这才是难点,也是机遇。 “多谢杜兄和令姑母提点。”李瑾拱手,心思电转,“挽回圣心……此非易事。皇后殿下母仪天下,德行昭彰,陛下岂有不敬之理?或许是政务繁忙,或许是……偶有误会。瑾以为,投其所好,润物无声,或比直谏更有效。” “哦?瑾兄有何高见?”杜铭忙问。 “陛下雅好诗文,崇尚文治。皇后殿下若能时常以诗文与陛下唱和,或可增闺阁之趣。瑾不才,于诗道略有心得,或可为殿下参谋一二,草拟些应景唱和之作,供殿下参详。” 李瑾提出第一条,以诗文为桥,这是他的长项,且相对安全。 杜铭点头:“此计甚好!姑母也曾劝殿下多与陛下诗文往来。” “此外,”李瑾斟酌道,“陛下似乎对海外奇物、格致新学颇有兴趣。瑾偶得一些海外趣谈、精巧机关图谱,或可整理成册,进献殿下。殿下闲暇时观之,或可与陛下闲谈,增广见闻,亦是雅事。” 这是展示他“杂学”能力,投李治所好,间接帮助王皇后。 “还有这香露,”李瑾最后道,“可不止安神一用。瑾还可调制专用于沐浴、润发、乃至熏衣的香露,香气或淡雅或明媚,各有不同。女子妆容、仪态,亦是重要。瑾知晓一些海外养颜洁面、梳理青丝的偏方,或可一并献上。殿下凤体安康,容颜焕发,陛下见之,岂不欣悦?” 杜铭听得两眼放光,击掌赞叹:“妙!妙啊!瑾兄思虑周全!诗文唱和增情趣,奇谈新知投所好,香露妆品悦容颜……层层递进,不着痕迹!姑母知晓,必定欣喜!” 两人又密议良久,敲定诸多细节。李瑾承诺尽快整理诗文、趣谈图谱以及新的香露妆品方子。杜铭则负责打通宫中关节,传递消息物品。 送走杜铭,李瑾独立院中,望向皇城方向。夜幕下的宫阙,灯火阑珊,却仿佛隐藏着无尽的漩涡。 香水,只是敲门砖。真正的考验,在于门敲开之后,如何在这复杂的宫廷博弈中立足,并为自己和武曌,找到那丝破局而出的契机。王皇后的橄榄枝,是机遇,也可能是陷阱。萧淑妃的敌意,更是不容忽视的暗箭。 但无论如何,通往那重重宫阙的第一道门缝,已被那晶莹的琉璃瓶和清雅的香气,悄然撬开了一丝。 第23章 初闻王皇后 初夏的阳光透过精致的雕花窗格,在紫宸殿侧殿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光影。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清冽的檀香,混合着一种更幽微、更持久的甜香——那是李瑾进献的“兰芷同心”香水,被巧妙地滴在殿角错金博山炉的银片上的余韵。香气宁神,却驱不散这深宫中无处不在的、沉滞而压抑的气息。 李瑾垂手立于侧殿偏厢,等待着觐见的传召。他身上穿着一件崭新的天青色圆领襕衫,料子是杜铭着人送来的上好吴绫,款式简洁合体,既不过分华贵惹眼,也符合觐见皇后的礼仪。这是他穿越以来,第一次如此接近大唐帝国的权力核心。尽管只是后宫,尽管要见的并非皇帝,而是一位已隐隐失势的皇后,但那种无形的、厚重的威仪,仍透过每一根梁柱、每一幅帷幔、每一个低头敛目、步履无声的宫人,沉甸甸地压过来。 他能听见自己平稳而略快的心跳。紧张吗?当然。但他更多的是一种近乎冰冷的审慎与观察。历史的画卷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度,在他眼前缓缓展开一角。王皇后,这个在史书中被寥寥数笔带过、最终悲剧收场的女人,即将真实地出现在他面前。 引他前来的,是一位年约三旬、面容肃穆、举止一丝不苟的女官,姓周,正是杜铭的姑母,王皇后身边颇为得用的掌事宫女。一路上,周女官话语不多,只低声提点了些觐见的规矩礼仪,眼神中带着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李瑾知道,自己今日的表现,不仅关乎自身,也关乎杜家,更关乎周女官在王皇后面前的体面。 “李公子,请随奴婢来,皇后殿下宣见。” 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眉眼清秀的小宫女从内殿悄步走出,细声细气地通传。 李瑾深吸一口气,敛衽正冠,跟着小宫女,迈过那扇通往内殿的朱红门槛。步履不急不徐,目光微垂,恰到好处地表现出恭敬与拘谨,又不失士子风仪。 内殿比外厢更加宽敞明亮,陈设却反显素雅。没有过多金玉堆砌,多是紫檀木的家具,线条简洁流畅。多宝阁上陈列着一些古器、书卷,墙上挂着几幅意境幽远的山水画,整体氛围端庄清寂,甚至……透着些许冷清。这与李瑾想象中的皇后寝宫颇有些不同,少了几分富丽堂皇,多了几分书卷气和一种刻意维持的、略带僵硬的“雅正”。 殿中央的紫檀木嵌螺钿榻上,端坐着一位宫装女子。她穿着正红色的广袖蹙金鸾纹祎衣,头戴博鬓冠,缀着步摇,妆容精致,仪态万方。这便是王皇后了。单论容貌,她无疑是美丽的,标准的鹅蛋脸,柳眉杏目,鼻梁挺直,唇形优美。但这份美丽,仿佛被一层严丝合缝的礼仪铠甲包裹着,显得有些刻板,缺乏生气。她的眼神平静,甚至有些过于平静,如同两潭深水,波澜不惊,却让人看不出底下是温是寒。眉宇间,隐约笼着一层淡淡的、挥之不去的郁色,即便在精致的妆容和华丽的服饰下,也难以完全掩盖。 “臣李瑾,参见皇后殿下,殿下千岁。” 李瑾趋步上前,依礼躬身长揖。他未得官职,自称“臣”是谦称,也是宗室子弟在皇后面前的通用自称。 “平身,赐座。” 王皇后的声音响起,音色清越,语调平稳,透着惯常的威严,但细听之下,似乎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谢殿下。” 李瑾谢恩,在宫女搬来的绣墩上侧身坐下,只坐了半边,腰背挺直,目不斜视。 短暂的沉默。王皇后的目光落在李瑾身上,带着审视。她早已从周女官和杜家那里,听说了这个年轻宗室子的“奇事”——诗才惊艳,能复原海外古方,制出那等清雅绝伦的“香水”,为人却低调谦和。今日一见,相貌清俊,举止得体,眼神清明沉静,倒不似那等轻浮浪荡或谄媚钻营之徒。这第一印象,不算坏。 “那‘蔷薇清露’与‘兰芷同心’,本宫用了,颇觉清心宁神,香气也雅致,迥异寻常合香。” 王皇后开口,话题自然地从香水切入,“听闻是你依古方所制?” “回殿下,正是。” 李瑾恭敬答道,“臣少时体弱,寡于交游,唯好读书。曾于市井杂摊偶得残卷数页,似是前朝自西域流入的香方杂录,语焉不详。臣闲来无事,依其上所述原理,胡乱尝试,侥幸成功一二。本是小道玩物,不敢私藏,闻听殿下凤体欠安,夜难安寝,故冒昧进献,若能稍解烦忧,便是臣的造化。” 他将来源推给“西域残卷”,既解释了来历,又降低了“奇技淫巧”可能带来的非议,更点明是“听闻凤体欠安”才进献,显得体贴而非献媚。 王皇后微微颔首,似乎接受了他这个说法。“你倒是有心。那琉璃瓶亦是精巧,晶莹剔透,胜似水晶,也是依古法所制?” “此瓶……” 李瑾略一迟疑,这比香水更敏感,但早已想好说辞,“乃臣试验古方时,偶得副产品。本欲烧制药用器皿,不想火候机缘巧合,得此晶莹之物。自觉有趣,便打磨了盛放香露,取其密封避光之效。粗陋之物,能入殿下青眼,实是侥幸。” “偶得?” 王皇后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动了一下,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但并未深究。她话锋一转:“本宫听闻,你诗才亦是不俗,前日曲江文会,一首《曲江春暮》,连公孙大家都赞赏有加?” “殿下过誉。偶有感触,信口胡诌,实是贻笑大方。公孙大家谬赞,臣愧不敢当。” 李瑾连忙欠身,姿态放得更低。 “不必过谦。诗以言志,能得公孙大家一赞,自有其可取之处。” 王皇后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只是陈述事实,“你既是宗室子弟,又通诗书,可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后,当为何句?” 李瑾心中微凛。这并非简单考较诗文,更像是一种试探,试探他的心性与志向。他略作思忖,谨慎答道:“回殿下,是‘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然臣以为,此句之后,‘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方是寻常人情。而《关雎》之旨,终归于‘琴瑟友之’、‘钟鼓乐之’的谐和。诗教温柔敦厚,发乎情,止乎礼,终究是教人明伦常、知进退。” 他既回答了诗句,又引申到诗教伦常,既展现学识,又表明自己恪守礼法、安分知足的态度。 王皇后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腕间一串莹润的玉镯。良久,才缓缓道:“明伦常,知进退……说得不错。只是这世间,并非人人都能恪守伦常,知晓进退。” 她的声音里,终于泄露出一丝极淡的倦意与……无奈。 李瑾心知肚明她所指何事,但伴作不知,只是垂首道:“殿下教训的是。然礼法纲常,乃立身之本,治国之基。臣虽愚钝,亦知守分安常,方是正理。” 又是一阵沉默。殿内香炉青烟袅袅,气氛微妙。周女官侍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你献香有功,本宫自有赏赐。” 王皇后似乎结束了关于诗文的探讨,回到正题,“听闻你还通晓些海外的奇闻异事,格物之理?” “臣不敢言通晓,只是读书杂驳,偶有涉猎,一知半解。” 李瑾谨慎回答。 “嗯。” 王皇后点了点头,似乎斟酌着词句,“陛下近日操劳国事,偶有头痛之疾,太医署用药,总嫌沉闷。你既通香道,可有什么清新提神、又不失雅致的方子?还有,陛下有时批阅奏章至深夜,目力难免疲惫,可有什么……舒缓之法?” 来了!李瑾精神一振。王皇后果然开始询问“实用”的东西,而且直接关系到皇帝李治。这既是考较,也是给予机会,更是她试图挽回圣心的具体尝试——从这些细微的关怀体贴入手。 “陛下勤政爱民,宵衣旰食,实乃万民之福。” 李瑾先颂圣一句,然后才道,“至于提神香方,臣倒是记得那残卷中有一方,名曰‘龙脑苏合香’,取龙脑、苏合、安息、丁香等数味,佐以薄荷、柑橘清露,气息清冽醒神,于闷热烦倦时用之,颇有奇效。若陛下不弃,臣可试制进上。” “龙脑苏合香……” 王皇后重复了一遍,微微颔首,“可。你且制来,若好,本宫自有计较。” “至于舒缓目力……” 李瑾继续道,“臣曾闻海外有法,以温热毛巾敷于双目,可活络气血,缓解疲乏。或可于巾帕之上,滴少许清肝明目的花露,如菊花、决明子所蒸露水,效果更佳。此外,读书批阅时,灯火明暗需适宜,过明过暗皆伤目。可于灯盏旁置一浅水铜盆,借水面反光,使光线柔和均匀,或有所助益。” 他说的都是符合时代认知、简单易行的方法,不会显得过于怪异。 王皇后听得很仔细,眼中闪过一丝思索。这些法子听起来简单,却透着巧思,尤其是“水面反光”一说,颇有意趣。她不由得多看了李瑾一眼,这个年轻人,似乎肚子里确实有些不一样的货色,且懂得分寸,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你有心了。这些法子,本宫记下了。” 王皇后的语气似乎缓和了少许,“你既有些巧思,日后若再有新奇合用之物,或海外有趣的见闻典故,可经由周尚宫递话进来。陛下……与本宫,平日也喜听些新鲜故事,解解闷。” “臣遵命。能得为殿下与陛下分忧解闷,是臣的福分。” 李瑾起身,恭敬行礼。他知道,这算是初步得到了一个“递话”的渠道,虽然微小,却是关键的一步。 “嗯,退下吧。周尚宫,看赏。” 王皇后恢复了最初的平静威严,摆了摆手。 “奴婢遵命。” 周女官应道,引着李瑾退出内殿。 出了殿门,阳光有些刺眼。李瑾随着周女官默默前行,直到走出皇后寝宫范围,来到一处僻静回廊,周女官才停下脚步,转身对李瑾福了一礼,低声道:“李公子今日应对得体,殿下……应是满意的。那龙脑苏合香,还请公子费心。陛下近来……确实常宿在两仪殿书房,或是……淑景宫。” 她声音压得极低,最后三个字几乎微不可闻,但李瑾听清了——淑景宫,那是萧淑妃的寝宫。 李瑾心中了然,再次拱手:“多谢尚宫提点。瑾必当尽心竭力。” 周女官点点头,不再多言,唤来一名小太监,让他引李瑾出宫,自己则转身回去了。 坐在出宫的马车里,李瑾轻轻舒了口气,后背竟已微有汗意。与王皇后这番简短的对答,看似平淡,实则步步惊心。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可能藏着深意。他努力回忆着刚才的每一个细节,分析着王皇后的态度。 她对自己基本是认可的,甚至有一丝欣赏,但这份欣赏很有限,更多的是对自己“有用”的评估。她处境确实不佳,眉宇间的郁结和提及皇帝时的微妙停顿都说明了这一点。她试图通过这些小关怀挽回圣心,但方法似乎有些……笨拙和被动。她缺乏那种足以打动帝王、扭转乾坤的灵慧与魅力,更像个严格遵守后宫规则的“模范”,却不知如何打破僵局。 而萧淑妃……从周女官那隐晦的提示来看,如今圣眷正浓,是王皇后最大的心病和威胁。 “仅仅靠香水、提神香、保养眼睛的小窍门……恐怕远远不够。” 李瑾靠在车厢壁上,闭目沉思。王皇后需要的是更能触动皇帝、或者能有效打击对手的东西。但自己现在能提供的,太有限了。而且,过早、过深地卷入后宫的争斗,风险巨大。 但反过来想,风险越大,机遇也越大。王皇后再不得宠,终究是皇后,是中宫之主。若能真正获得她的信任与倚重,哪怕只是部分的,也是一张极有价值的护身符和跳板。关键在于,如何把握这个度,如何在提供“价值”的同时,不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特别是……避免过早引起萧淑妃的强烈敌意。 还有皇帝李治。今日虽未得见,但通过王皇后的只言片语,能感觉出这位年轻的皇帝勤政(或许也有摆脱长孙无忌等顾命大臣阴影的因素?),且对新鲜事物有一定兴趣。这或许是个突破口…… 马车驶出皇城,喧嚣的市井声浪传来。李瑾睁开眼,眸中恢复了清明与冷静。第一次宫廷接触,有惊无险,算是开了个好头。但前路漫漫,凶险未知。王皇后这条线,要抓牢,但更要小心使用。下一步,除了尽快制出“龙脑苏合香”,或许该从其他方面,再多了解一些后宫,特别是萧淑妃的信息了。杜铭那边,许元瑜那边,甚至……感业寺中,或许也能听到些风声? 他掀开车帘一角,望向远处巍峨的宫墙。那里面,才是真正的战场。而他,已经拿到了入场观摩的、最边缘的一张门票。 第24章 霓裳羽衣舞 盛夏七月,长安城热浪蒸腾,然而位于皇城北侧的蓬莱宫太液池畔,却是清风徐来,碧波粼粼,莲叶接天,带来丝丝凉意。今日是七月初七,乞巧节,亦是宫中例行的赏荷纳凉之会。虽非正旦、冬至等大节,但因着时令佳景与佳节相合,帝后常会设宴于太液池畔的水殿,邀集亲近宗室、部分重臣及有才名的文士参与,算是一场规模不大、但颇为风雅的宫中私宴。 李瑾的名字,赫然在受邀之列。这并非他诗名已盛到足以直达天听,而是王皇后借“赏荷宴以诗文会友”之机,向皇帝李治提了一句“闻有宗室子李瑾,诗才清丽,于香道亦有巧思”,李治随口应允,他便有了这入宫赴宴的资格。这其中,既有王皇后的“投石问路”,亦有杜家、周女官暗中运作之功,更是李瑾献上的“龙脑苏合香”确实合了皇帝心意——据周女官递出的消息,陛下近日常宿书房批阅奏疏,用了那提神香,颇觉受用,对进献之人也略有印象。这便够了。 这是李瑾第二次踏入宫禁,心境与初见王皇后时已大不相同。少了些初临贵地的忐忑,多了几分沉静与审慎。他深知,今日这场宴席,才是真正踏入长安权力核心外围的试金石。所见所闻,一言一行,皆需慎之又慎。 宴会设在太液池北岸的“清晖水殿”,临水而建,四面轩敞,垂以轻纱,湖光山色一览无余。殿内铺设茵褥,陈设雅致,不尚奢华,却处处透着皇家气派。丝竹之音悠扬,宫娥穿梭,捧来时令瓜果、冰镇酪浆,驱散了暑意。 李瑾坐在靠近殿门、相对边缘的席位上,这是他宗室子弟中“远支”且“白身”的身份使然。他今日穿了一身崭新的浅青色圆领襕袍,是杜铭特意为他置办的,料子、剪裁皆合时宜,既不失礼,也不过分招摇。他姿态端正,目不斜视,只以余光悄然观察着殿内情势。 帝后尚未驾临。殿中已到了不少人。上首主位自然是空着的,左右下首的席位渐次坐满。左侧多是宗室亲王、郡王及驸马都尉等皇亲,右侧则是宰相、三省六部要员及一些文学侍从之臣。李瑾看到了几个“熟人”——杜铭坐在其父杜如晦(已故)的侄孙杜楚客下首,见他看来,微微颔首示意。许元瑜亦在席,位置更靠前些,正与一位年长的文官低声交谈。他还瞥见了那位在曲江诗会上有过一面之缘、出身荥阳郑氏的郑姓士子,坐在一群年轻官员中,神色矜持。 气氛看似轻松,实则暗流涌动。宗室与朝臣之间,老臣与新贵之间,甚至后宫女眷的娘家势力之间,都存在着微妙的关系与无形的界限。低声的交谈,偶尔交换的眼神,举杯时的姿态,无不透着官场的学问。 约莫一刻钟后,内侍高唱:“陛下、皇后殿下驾到——” 殿内众人立刻肃然起身,躬身行礼。李瑾随着众人俯身,只听环佩轻响,香风微拂,一行人自殿后转入。他不敢抬头直视,只瞥见一袭明黄色的袍角与凤纹裙裾从眼前经过,在上首主位落座。 “众卿平身,今日佳节私宴,不必过于拘礼。”一个温和清朗,略带几分慵懒的男声响起,正是当今皇帝李治。 “谢陛下,皇后殿下。”众人谢恩归座。 李瑾这才稍稍抬眼,向上首望去。正中主位上的皇帝李治,年约二十五六,面容清俊,略显苍白,眉眼间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文秀之气,只是眼圈下有些淡淡的青影,透出几分疲惫。他头戴翼善冠,身着常服,姿态随意地倚着凭几,目光扫过殿内众人,带着一种疏离的审视。这便是那位在历史上性格有些优柔、体弱多病,却在位前期颇有作为、后期大权旁落的高宗皇帝。此刻的他,尚未被风疾彻底折磨,但已能看出几分倦怠。 他身侧的皇后王氏,今日盛装出席,头戴龙凤花钗冠,身着深青祎衣,妆容精致,仪态万方,努力维持着皇后的端庄与威仪。只是她的笑容略显僵硬,目光在与皇帝偶尔交汇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与紧张。李瑾注意到,皇帝落座后,似乎并未多看皇后几眼,注意力更多地放在了下首左侧靠近御座的一名宫装丽人身上。 那女子坐在仅次于皇后的位置,穿着一身烟霞色缕金百蝶穿花宫装,云鬓高绾,斜插一支赤金点翠步摇,容颜娇艳明媚,尤其是一双桃花眼,顾盼生辉,此刻正含笑望着皇帝,眼波流转间,风情万种。她身姿曼妙,气质与王皇后的端庄截然不同,更显娇柔妩媚。这便是如今宠冠后宫的萧淑妃了。李治的目光,显然更愿意停留在她身上。 “听闻今日教坊司排了新编的《霓裳羽衣舞》,朕心甚悦。这乞巧佳节,正当观舞赏乐,以遣永日。” 李治笑道,语气轻松了许多。 “陛下说的是。” 萧淑妃立刻接口,声音娇脆,“臣妾也听闻此舞精妙绝伦,早想一睹为快呢。” 王皇后笑容不变,点头道:“陛下喜欢就好。” 只是指尖微微收紧了袖口。 宴会正式开始。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乐工奏起舒缓的雅乐。席间众人纷纷向帝后敬酒,说着吉祥话。李瑾位卑言轻,只随大流举杯遥祝,并不多言,默默观察。 酒过三巡,气氛渐热。李治似乎兴致不错,还与几位近臣讨论了几句荷花品种与诗词。王皇后偶尔插言,努力想加入话题,但总显得有些生硬。萧淑妃则巧笑嫣然,不时为李治布菜斟酒,言谈娇憨,引得李治开怀。 就在此时,殿外乐声一变,从舒缓转为空灵缥缈。数名身着彩衣的宫娥鱼贯而入,在殿中空地摆开阵势。紧接着,丝竹管弦齐鸣,编钟清脆,一曲恢弘又带着仙气的《霓裳羽衣曲》奏响。 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只见一队身着七彩羽衣、头戴步摇冠、面覆轻纱的舞姬,踏着乐点,翩然入场。她们身姿轻盈,舞步繁复,长袖翻飞,羽衣飘舞,恍若九天仙子临凡。尤其是领舞的两人,舞姿尤为出众,一人着月白羽衣,清冷如月宫嫦娥;一人着绯红羽衣,娇艳似瑶台玉女。两人配合默契,时而如双星绕月,时而如鸾凤和鸣,将乐曲中“上元点环,素女把琼”的意境演绎得淋漓尽致。 “好!此舞颇有几分开元遗韵!” 李治抚掌赞叹,显然极为欣赏。 萧淑妃也笑靥如花:“陛下,领舞的两位,是教坊司新选的翘楚,据说为了排演此舞,苦练了三月呢。” 王皇后亦微笑颔首,只是目光在那领舞的两位佳人身上多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她听闻,其中那位着绯红羽衣的舞姬,似乎是萧淑妃宫中一位女官的妹妹……这献舞,只怕不只是献舞那么简单。 李瑾也看得入神。这《霓裳羽衣舞》的大名他如雷贯耳,亲眼得见,果然名不虚传,其服饰之华美,舞姿之精妙,乐曲之恢弘,确是大唐气象。他尤其注意到,为了表现“羽化登仙”的意境,舞姬们在舞蹈高潮部分,会借助隐藏的机关和绸带,做出凌空飞旋、飘然若仙的高难度动作。殿顶似乎垂下了一些几近透明的丝线,与舞姬腰间的挂钩相连,配合着鼓风机(人力扇风)吹起的轻纱薄雾,营造出腾云驾雾的视觉效果。这唐代的舞台机关,倒也巧妙。 舞蹈渐入佳境,乐曲越发激昂。两位领舞的舞姬,在众舞姬的簇拥下,开始完成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旋转、腾跃。就在她们即将完成一个高难度的双人交错飞旋动作时,异变陡生! “嘣——!” 一声轻微却刺耳的断裂声,混杂在乐曲中,寻常人或许难以察觉,但李瑾因着前世对机械结构的敏感,加之全神贯注,听得真切。他心头一紧,目光瞬间锁定声音来源——是那位着月白羽衣的领舞舞姬腰间!那根几乎看不见的、承托她部分体重、辅助她完成高难度腾挪动作的透明丝线,似乎因为承受了过大的扭转力,亦或是年久磨损,竟从与殿顶滑轮连接的部位断裂开来!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被音乐掩盖大半。 只见那月白衣舞姬身体猛然一歪,原本飘逸流畅的飞旋动作瞬间变形,整个人失去平衡,朝着旁边一根支撑水殿的朱漆立柱狠狠撞去!而她手中挥舞的长袖,因这失控的旋转,不偏不倚,扫向了旁边桌案上一盏燃烧正旺的青铜仙鹤灯! 电光石火之间! “小心!” 席间有人惊呼出声。 一切发生得太快。乐工们还在演奏,大部分舞姬还未反应过来,那失控的舞姬眼看就要撞上立柱,而她袖风带倒的铜灯,灯油泼洒,灯芯带着火苗飞起,直扑向最近的纱幔和茵褥! “护驾!” 内侍尖利的叫声响起。靠近御座的侍卫本能地向前挡了一步。席间一片哗然,许多人惊得站起身来。 王皇后脸色煞白,萧淑妃也掩口惊呼,花容失色。李治眉头紧皱,身体前倾,厉声道:“怎么回事?!” 眼看一场美轮美奂的宫廷乐舞,就要演变成火烧水殿、甚至惊驾伤人的大祸!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清朗冷静的声音,不大,却奇异地压过了现场的混乱,清晰地响起: “速取座垫!挡开灯盏!扶住人!” 众人下意识循声望去,只见靠近殿门处,一个身着浅青襕袍的年轻士子倏然站起,一边疾声指挥,一边已随手抄起自己座下的锦垫,一个箭步上前,手腕一抖,锦垫如一面软盾般挥出,精准地拍在了那盏即将倾倒、火苗乱窜的铜灯上! “哐当!” 铜灯被拍飞,滚落在地,火苗被锦垫压灭大半,只剩几点零星油火溅在光洁的金砖上,迅速熄灭。而几乎同时,两名反应较快的侍卫也已抢上前,一人扶住了踉跄撞向立柱、惊魂未定的月白衣舞姬,另一人迅速用脚踩灭了地上残余的火星。 整个过程不过呼吸之间。一场可能的火灾和重伤事故,被消弭于无形。 乐声早已戛然而止。舞姬们惊慌失措地跪倒在地。殿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看着那个掷出锦垫、出声指挥的青衣士子。 李瑾稳住身形,深吸一口气,将手中沾了灯油灰烬的锦垫轻轻放在地上,然后整了整衣袖,面向御座,躬身长揖:“臣惊扰圣驾,请陛下、皇后殿下、淑妃娘娘恕罪。” 他的动作从容不迫,声音平稳,仿佛刚才那迅捷如电、精准果断的举动不是他所为。 李治的目光落在李瑾身上,带着惊异、审视,还有一丝探究。他并未立刻叫起,而是缓缓问道:“你是何人?方才……倒是机敏。” 王皇后此时也回过神来,心跳如鼓,强自镇定,见皇帝发问,忙开口道:“陛下,此乃宗室子弟李瑾,前日进献提神香者。臣妾见他诗才尚可,故今日召来赴宴。” 她语速略快,透着一丝后怕和急于解释。 “李瑾?” 李治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似乎有些印象,“便是制那‘龙脑苏合香’的宗室子?抬起头来。” “臣遵旨。” 李瑾依言抬头,目光微垂,视线落在御座前的金砖上,姿态恭敬。 李治打量着他。很年轻,面容清俊,眼神沉静,不见慌乱。方才那一下,反应之快,判断之准,行动之果决,绝非寻常文弱书生所能为。更难得的是,事后果断请罪,不居功,不慌张。 “你方才,如何想到用座垫扑灭火苗?又何以能那般迅捷?” 李治饶有兴趣地问。他并未先追究舞姬失误或舞台事故,反而问起了这个。 李瑾心念电转,知道这是关键。不能显得过于“未卜先知”或“特异”,必须给出合理解释。他恭声答道:“回陛下,臣见那舞姬袖风带倒灯盏,火苗窜起,心知纱幔茵褥皆易燃之物,一旦燎原,恐惊圣驾。情急之下,见手边唯有座垫可做遮挡扑打之用,故不及细想,贸然出手。至于迅捷……臣幼时体弱,曾随一位游方道人习过几日强身健体的粗浅把式,手脚比寻常书生略灵活些,让陛下见笑了。” 他将反应快归咎于“情急本能”和“学过粗浅把式”,合情合理。 “游方道人?粗浅把式?” 李治不置可否,目光又扫了一眼地上狼藉的灯盏和惊魂未定的舞姬,以及那断裂垂落的透明丝线,眼神微冷。“今日这《霓裳羽衣》舞,排演之人,该当何罪?” 语气已带上了寒意。 负责教坊司的官员连滚爬爬地出列,跪地磕头如捣蒜:“臣该死!臣失察!定是机关检修不利,绳索老旧,臣万死!” 萧淑妃此刻已恢复镇定,柔声道:“陛下息怒,所幸未酿成大祸,亦是祖宗保佑。这李瑾……倒是有急智,护驾有功呢。” 她妙目流转,瞥了李瑾一眼,眼神有些复杂,似欣赏,又似探究。 王皇后也赶紧道:“淑妃所言极是。李瑾临危不乱,确是有功。只是这教坊司疏于职守,惊吓圣驾,不可不罚。” 她将话题引向惩罚肇事者,同时肯定了李瑾的功劳。 李治沉吟片刻,摆了摆手:“教坊司一干人等,交由内侍省依律处置。至于你……” 他看向李瑾,“临机应变,护驾有功,虽手段粗陋,其心可嘉。赐绢百匹,金十铤,以示嘉奖。” “臣谢陛下隆恩!此乃臣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李瑾再次躬身,心中稍定。赏赐是小事,关键是在皇帝面前留下了“机敏”、“沉稳”、“有用”的印象,且这番应对,应该没有引起过度怀疑。 “嗯。” 李治点点头,似乎对李瑾的谦逊颇为满意,又看了他一眼,才转向惊魂未定的众臣,“一场意外,扫了众卿雅兴。今日便到此吧。皇后,淑妃,随朕回宫。众卿且散了吧。” 帝后起身,在一片恭送声中离去。萧淑妃临走前,又深深看了李瑾一眼,那目光似乎要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个透彻。 宴会戛然而止。众人心思各异地陆续退场。李瑾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好奇的、探究的、羡慕的、乃至嫉妒的。杜铭挤过来,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瑾兄!好身手!好胆色!今日可是露了大脸了!” 许元瑜也走过来,对他微微颔首,眼中带着赞许,低声道:“沉着应变,颇有大将之风。只是……日后需更加谨慎。” 最后一句,意味深长。 李瑾明白他的意思。今日之事,是机遇,也是风险。他出了风头,入了皇帝的眼,但也必然卷入更复杂的视线中。教坊司的事故,真的是意外吗?那透明丝线,早不断晚不断,偏偏在御前献舞时断裂?还有萧淑妃那意味深长的一瞥…… 他一边应付着周围或真心或假意的道贺,一边随着人流退出水殿。盛夏的阳光刺眼,太液池的荷花开得正盛,但他心中却无半点欣赏的兴致。 霓裳羽衣,仙音妙舞,转眼间便可成索命惊魂。这宫廷的繁华之下,隐藏着多少看不见的丝线,又会在何时,悄然断裂? 今日他侥幸拨开了砸向自己的灯盏,但下一次,那断裂的“丝线”,又会带来怎样的危机?李瑾抬头,望了望巍峨的宫阙,眼神愈发深邃。 第25章 瑾言破危局 太液池畔的意外,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圈圈涟漪。李瑾临危救场,得蒙御赏,一时间“宗室子李瑾”之名,在赴宴的有限范围内悄然传开。当然,多是“急智过人”、“身手敏捷”之类的评价,与其“诗才”之名相映成趣。但真正让李瑾进入更高层次视野的,并非那掷垫救火的瞬间,而是随后数日,在蓬莱宫中发酵的另一起风波。 宴后次日,皇帝李治因受惊吓(或说因舞姬失误、险些酿祸而愠怒),当夜头痛宿疾复发,竟至无法视事,罢朝一日。消息虽被严格封锁于宫内,但诸如杜铭这般消息灵通的勋贵子弟,还是从父辈处得知一二。杜铭忧心忡忡地寻到李瑾,告知此事,并道:“陛下这头风之疾,乃旧年沉疴,每遇烦扰劳累或心绪不宁,便会发作。太医院诸位太医圣手束手,只能以针石药石暂缓,难以根治。此次发作,只怕……非比寻常。” 李瑾闻言,心中一动。高宗李治有“风疾”(高血压及相关脑血管疾病可能性大),这是史有明载的。此次因惊怒诱发,病情加重,倒不意外。他沉吟片刻,问道:“杜兄可知,陛下病症具体是何情形?发作时有何征兆?太医院通常如何诊治?” 杜铭回忆道:“听家父提过,似乎发作时,头痛欲裂,眩晕目眩,甚则呕吐,畏光惧声。太医多用平肝熄风、活血通络之剂,如天麻钩藤饮、川芎茶调散之类,佐以针灸。时有效验,然易反复。去岁春猎,陛下因马惊而疾发,卧床旬日,甚是凶险。” 李瑾脑中飞速调取关于高血压急症、偏头痛、乃至颅内压增高等可能的现代医学知识,并与唐代的“头风”、“肝风内动”等理论对应。他隐约记得,某些降压、改善循环的思路,或许能在这个时代的医药框架内找到替代或近似方案。但这风险极大,宫廷御医何等身份,他一个白身宗室,贸然议论天子病情、指摘太医诊治,是取死之道。 然而,这何尝不是一个机会?一个真正“简在帝心”,展示远超“奇技淫巧”价值的机会?当然,必须极端谨慎,不能直接涉及具体方药,而应从“病因病机”、“调养预防”的“理念”入手,最好是能提供某种立竿见影、至少是能缓解症状的“辅助之法”。 就在他苦思冥想如何介入而不惹祸上身时,第三天午后,宫中竟有旨意传来,非正式的,是皇后宫中周尚宫亲自前来,屏退左右,低声道:“李公子,陛下昨日病情稍稳,但仍头痛目眩,烦躁不安。皇后殿下忧心如焚,想起公子前次所献提神香颇具清心宁神之效,又闻公子博览杂书,或对养生祛疾有所涉猎。殿下不敢惊动太医署,恐徒增烦扰,特命老身前来,私下请教公子,可有……可有甚民间偏方、或海外异法,能稍缓陛下之苦?不拘何法,只要稳妥,或可一试。” 李瑾心中剧震。王皇后这是病急乱投医,还是真的开始信任自己“杂学”的能力?抑或是……想借自己之手,做些什么?无论何种原因,这都是一步险棋,但也是千载难逢的机遇。 他面上不露声色,沉吟道:“周尚宫,陛下龙体关乎社稷,瑾一介白身,安敢妄议?太医院诸位国手圣手,经验丰富,瑾岂敢置喙?” 周尚宫叹道:“公子不必过谦。太医之法,陛下早已用遍,奈何沉疴难起。殿下也是无法,念公子乃宗室,忠心可鉴,又素有机变,或能另辟蹊径。公子但说无妨,成与不成,殿下自有主张,绝不令公子为难。” 话已至此,再推脱反而显得心虚或无能。李瑾心念电转,迅速权衡。直接开方是找死,但提供一些基于现代认知的、在此时代背景下可解释、可操作的“调理建议”或“辅助手段”,或许可行。关键是,必须将建议包装在古人能理解的“理论”框架内,且绝不能与现有太医治疗方案冲突,最好是“补充”和“调理”。 他整理思绪,缓缓开口,语气极为慎重:“尚宫既如此说,瑾斗胆进言。瑾于医道实乃外行,不过偶阅杂书,略知养生之理。陛下之疾,依书所载类似‘头风’,多因肝阳上亢,气血逆乱,清窍受阻所致。情绪激动、外邪扰动,皆可诱发。” 周尚宫点头,这与太医诊断大体不差。 李瑾继续道:“太医用药针灸,乃治标清源之正法。然瑾窃以为,此疾除药石外,日常调护亦至关重要,或可辅助药力,减轻发作。瑾有数条浅见,乃杂糅海外及前贤养生之说,或可呈报殿下,供太医及尚药局诸公参详斧正。” “公子请讲。” 周尚宫拿出纸笔,准备记录。 “其一,静养环境。陛下病发时,畏光惧声,宜居于幽静暗室,门窗以厚帘遮蔽,减少声光刺激。可于室内悬挂深色帷帐,地面铺设软毯,以减回声。侍奉之人,需软底鞋,低声言语。” “其二,头部降温。以软巾浸凉井水(非冰水,免过激),稍拧干,敷于陛下额头、太阳穴及后颈处,常换常保清凉。此法可助收缩头部血管,或可缓解胀痛。亦可于室内放置清水盆,以增湿气,缓和燥热。” “其三,饮食清淡。病发期间及平日,饮食务必清淡,少食肥甘厚味,尤忌辛燥发物,如雄鸡、鲤鱼、鹅肉、姜蒜椒芥等。可多食些清热平肝之物,如芹菜、菊花、决明子(泡茶)、天麻(炖汤)等。饮水宜温,少饮茶,尤其浓茶。” “其四,按摩导引。若陛下不嫌,可于非急性发作时,由手法轻柔之内侍或宫人,以指腹轻揉陛下太阳穴、风池穴、百会穴等处,力度宜轻缓,方向宜从内向外、从上往下,不可用力按压。每日晨起、睡前,可教陛下习练‘吐纳’之法,即缓慢深吸气,再徐徐呼出,意守丹田,有助于平心静气,导引气血下行。” “其五,” 李瑾顿了顿,这是最关键也最大胆的一条,“情绪疏导。陛下疾发,常与心绪有关。可寻陛下心绪稍平之时,由亲近可信之人,陪侍闲谈,话题宜轻松愉悦,如诗词书画、花鸟鱼虫、奇闻轶事,或陛下昔年愉悦旧事,切忌谈论烦心朝政、引动肝火。若能引陛下展颜,或可收奇效。此外,陛下平日案牍劳形,宜间歇休息,每隔一两个时辰,必起身走动,极目远眺,放松颈背,不可久坐久视。” 他每说一条,都尽量用中医理论或生活常识包装,避免过于突兀的现代术语。尤其最后“情绪疏导”和“间歇休息”,看似简单,实则直指李治可能因政务压力、后宫纷扰导致的情绪波动和用眼过度(阅读奏章)等诱因。 周尚宫记录完毕,细细看了一遍,眼中露出思索之色。这些建议,大多听起来平实无奇,甚至有些“琐碎”,但组合起来,却自成一套细致的调护体系,尤其强调环境、饮食、情绪、作息等太医往往忽视或难以掌控的细节,与纯药物针灸的思路截然不同。 “公子所言,颇有道理,尤其这情绪疏导、定时休息之法,似与太医所言‘恬淡虚无、精神内守’之养生要旨暗合,却又更为具体可行。” 周尚宫沉吟道,“只是……劝陛下少理政事、多谈闲趣,恐非易事。” 李瑾道:“此非劝陛下不理朝政,而是张弛有度,讲究方法。譬如批阅奏章,可分段进行,中间稍事休息,或可事半功倍,反不易引发头疾。此乃海外所谓‘分段劳逸’之法。至于谈话内容,皇后殿下或淑妃娘娘,当最知陛下喜恶。” 周尚宫深深看了李瑾一眼,将纸笺仔细收好:“公子之言,老身定当一字不漏,回禀皇后殿下。公子忠心,殿下必知。此事……”她压低了声音,“出公子之口,入老身之耳,断不会外传,更不会提及公子之名。公子放心。” “有劳尚宫。” 李瑾躬身。他明白,王皇后这是既要用人,也要保护消息来源,尤其这种涉及天子病情、可能触动太医署敏感神经的建议。 周尚宫匆匆离去。李瑾独坐室中,心绪难平。他知道,自己抛出的这些“砖”,能否引出“玉”,全看天意和王皇后的运作能力了。但他隐隐觉得,这些融合了现代医学心理学理念的“调理术”,或许真能对李治的病情产生一些积极影响。关键在于,王皇后如何巧妙地将其“本土化”,并以她的方式呈现给皇帝。 等待是煎熬的。李瑾表面如常,读书、制香、偶尔与杜铭等人小聚,暗中却让李福通过王掌柜等渠道,密切关注宫中是否有关于皇帝病情的新动向,尤其是否有关于“调护新法”的传闻。 五日后,杜铭带来消息,神神秘秘:“瑾兄,奇了!听闻陛下头疾近日似有缓解,虽未痊愈,但已能勉强视事。更奇的是,宫中传出,陛下如今批阅奏章,每隔一个时辰,必起身在殿中漫步片刻,或由皇后殿下陪着说些闲话,看看花草。太医署对此似乎……颇有微词,认为有违静养常理,但陛下自己却觉得舒服不少,头痛发作次数似有减少。还有,陛下如今畏光,寝殿竟真挂了深色厚帘,地上也铺了毡毯……这些法子,听着倒有几分像是瑾兄当日……” 李瑾立刻打断他,正色道:“杜兄慎言!此乃宫中之事,你我岂可妄加揣测?陛下洪福齐天,自有神佑,太医院诸位国手医术通神,调理得法,方有起色。我等外臣,唯当为陛下祈福而已。” 杜铭一愣,随即会意,连忙点头:“是极是极!瑾兄所言甚是,是愚兄失言了。” 又过了两日,周尚宫再次悄然来访,此次面带些许轻松之色,虽未明言,但话语间透出对李瑾的谢意:“殿下让老身转告公子,公子日前所言养生之道,殿下深以为然,已酌情进与陛下知晓。陛下试用后,颇觉安适,头痛眩晕确有减轻。太医署虽有议论,然陛下坚持,也只得从之。殿下让老身多谢公子挂怀。” 她特意强调了“酌情”二字,并将功劳归于“殿下进言”,彻底撇清了李瑾。 李瑾心中大石落地,知道这一宝押对了。他提供的思路,经由王皇后转述、实践,确实产生了效果。这不仅缓解了李治的病痛,更让王皇后在李治面前展现了“贴心”与“细致”,或许能稍挽圣心。而自己,则隐于幕后,既展示了价值,又未引火烧身。 “殿下挂怀陛下,乃夫妻伉俪情深,天地可鉴。瑾些微陋见,能对陛下龙体略有裨益,已是万幸,岂敢居功。” 李瑾谦逊道。 周尚宫点头,又道:“另有一事,殿下让老身私下告知公子。太医署对陛下近日所用‘新法’,颇有非议,尤以署令王太医、副署令刘太医为甚。彼等认为此等‘杂法’扰乱了正统医治,或于龙体有碍。公子近日……还需谨慎些,莫要与太医署之人有所瓜葛,亦莫再与人谈论医道养生之事,以免徒惹麻烦。” 李瑾心中一凛,连忙道:“瑾谨记殿下教诲,绝不敢妄言。” 送走周尚宫,李瑾眉头微蹙。果然,动了太医署的“奶酪”,引来了反弹。这些御医,地位清贵,最重面子与权威。自己一个“外行”的建议(即便经由皇后之口)居然见效,无疑触动了他们的权威。这份敌意,虽未直接冲自己来,但需警惕。 与此同时,他也收到了武曌(媚娘)通过隐秘渠道传来的密信。信中除了例行告知感业寺中她已通过郭老夫人法事,与郭家女眷初步建立联系,并凭借一手好字和佛理见解,得了郭老夫人些许好感外,还提及一事:“近闻宫中陛下有恙,头痛目眩,太医束手。此疾似为旧疴,然每发愈频。妾偶闻先帝在时,亦有类似症候,曾服食丹药,初时见效,后反受其害。今上或亦如是?” 李瑾看罢,心中赞叹。武曌身居感业寺,消息竟也如此灵通,且能联想到太宗旧事,见识不凡。他提笔回信,除肯定其进展外,亦隐晦提及:“陛下之疾,确系沉疴,药石针砭乃正途,然调护之法亦不可偏废。喜怒忧思,皆可引动风阳。近日宫中或有新法调护,乃中宫慈心所致。太医署或有不谐之音,然圣意已决。寺中清静,正宜修身养性,勿为外事所扰。” 既告知了部分实情,暗示王皇后可能因此得益,也提醒她太医署有矛盾,让她心中有数。 数日后,皇帝李治病情进一步好转,已能正常临朝听政。宫中隐隐有传言,皇后殿下因悉心照料、献策调理有功,颇得陛下温言嘉许,帝后之间僵冷的关系似有缓和迹象。而太医署那边,则显得有些沉闷。 这一日,李瑾正在宅中翻阅杜铭送来的一些关于西域物产的杂记,门房来报,有客来访,自称姓刘,是太医署的医士。 李瑾心中一紧,该来的还是来了。他整理衣冠,来到前厅。只见一位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留着三缕长髯的青袍文士坐在那里,神色平淡,看不出喜怒,身边跟着个捧药箱的小童。 “在下太医署医士刘神威,冒昧来访,李公子有礼了。” 来人起身,拱手为礼,语气平淡。 “原来是刘医士,久仰。不知大驾光临,有何见教?” 李瑾还礼,心中警惕。刘神威?这名字似乎有些耳熟……好像是药王孙思邈的弟子?若是孙真人的门徒,倒未必是来找茬的。 刘神威打量了李瑾几眼,缓缓道:“闻李公子博闻强识,尤精海外杂学、养生之道。刘某不才,于医道略有涉猎,近日听闻一些调理头风的‘新法’,颇觉新奇,特来向公子请教。” 果然是为了此事!李瑾心思电转,此人语气不算恶劣,似有探讨之意,但立场不明。他打起十二分精神,微笑道:“刘医士言重了。瑾于医道一窍不通,何敢言‘精’?不过闲暇时翻些杂书,道听途说些养生皮毛,实不堪入方家之眼。不知医士所闻‘新法’为何?或许瑾曾于某本残卷中见过类似记载,可共同参详?” 他将自己定位为“杂学爱好者”,将建议来源推给“残卷”,姿态放得极低。 刘神威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料到李瑾如此谦逊,不居功,不辩解。他沉吟片刻,道:“听闻有法,以凉巾敷额,清淡饮食,定时休息,并辅以闲谈舒怀,可缓头痛。此等之法,看似平常,然组合运用,却暗合‘舒肝解郁、调畅情志’之理,与我师孙真人‘治未病’、‘重调养’之论,颇有相通之处。只是……其中细节,如凉巾之用、休息之规,与常法略有不同,不知公子于何处见得?” 李瑾心中稍定,看来这刘神威并非一味守旧之辈,其师孙思邈更是医学大家,提倡“治未病”,重视预防与调养。他立刻顺着话头道:“原来是孙真人的高足,失敬!孙真人《千金要方》名垂寰宇,瑾亦曾拜读,受益良多。至于刘医士所言之法,瑾确在一本前朝自天竺流入的医书残卷中见过类似记载,言头风之症,除药石外,需‘避光静心、节食慎情、劳逸有度’,并载有一些按摩导引的简法。那残卷破败,语焉不详,瑾亦是一知半解。今日听医士提及孙真人‘治未病’之论,方觉豁然开朗,原来中外医理,亦有相通之处。” 他巧妙地将自己“发明”的建议,归结为“天竺残卷”记载,并与孙思邈的理论挂钩,既抬高了对方,又撇清了自己“独创”的嫌疑,显得只是知识的搬运工和联想者。 刘神威闻言,神色缓和了许多,抚须道:“哦?天竺医书?这倒有趣。天竺医学于脑、目之疾,确有独到之处。公子可否借残卷一观?” “惭愧,那残卷年久虫蛀,早已朽烂不堪,瑾当年亦是偶然得见,抄录片段后,原卷便不知所踪。如今只记得些只言片语,方才所言,多是根据那些片段,结合日常见闻,自行揣测附会,让医士见笑了。” 李瑾面露遗憾。死无对证,最是安全。 刘神威仔细观察李瑾神色,见其不似作伪,且态度诚恳,心中疑虑去了大半。他本就不是来找茬的,只是听闻有新法见效,出于医者好奇前来探究。如今看来,这李瑾并非狂妄自大、藐视太医之辈,反倒是个虚心好学的。那些法子,细想起来,确有一定道理,只是太医署惯用经方重药,对此等“琐碎”调护,不甚重视罢了。 “公子过谦了。能从天竺残卷中悟出此等调护之法,亦是慧心。医道无穷,纵是细微之处,亦可能蕴藏至理。陛下试用后既觉舒适,便是明证。” 刘神威语气和缓下来,“只是,陛下之疾,终究是沉疴,此等调护,只能为辅,不可替代药石针砭。且各人体质不同,调护之法亦需因人而异,不可一概而论。公子日后若再见得此类异术,还当谨慎,最好能与太医署互通有无,以免……嗯,以免误用。” 最后几句,已是善意的提醒。李瑾立刻躬身:“医士教诲,瑾铭记于心。瑾于医道实是门外汉,日后绝不敢再妄言。今日得遇医士,实乃有幸,若蒙不弃,他日有暇,还望医士能指点一二养生常识,瑾感激不尽。” 刘神威见李瑾如此知趣,心中那点不快也消散了,点头道:“公子有心向学,自然是好。今日叨扰,就此别过。” 说罢,便起身告辞。 送走刘神威,李瑾长舒一口气。这一关,算是过去了。太医署的敌意,因刘神威的态度,或许能化解大半,至少不会明面上针对自己。而自己“谦逊好学”、“偶得古方”的形象,也算立住了。 此事看似平息,但李瑾知道,自己在皇帝、皇后乃至部分太医心中,已留下了“博闻强识、心思机巧、或许真有些偏门本事”的印象。这印象好坏参半,但无疑是块有用的敲门砖。而王皇后那里,自己这份“功劳”虽然被隐去,但情分是记下了。 只是,经此一事,他也更加清醒地认识到宫廷的波谲云诡。今日是太医署,明日可能是其他利益集团。必须尽快积累更多的资本,建立更稳固的根基。 他走回书房,目光落在桌案上一只晶莹剔透的“明玻”小瓶上,里面盛放着新近试制成功的、更加纯净的“蔷薇清露”。香水、玻璃、乃至未来可能出现的更多“奇技”……这些都是他的筹码。但如何安全地打出这些牌,还需仔细谋划。 “公子,” 李福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王掌柜那边派人递话,说您要的‘那批货’,已有眉目了,请您得空过目。” 李瑾收回思绪,眼中闪过一丝锐芒。“那批货”,指的是他让王掌柜暗中搜罗的几种可能用于提纯酒精、改进玻璃配方的特殊矿物和药材,以及……一些关于西域、天竺乃至更遥远国度的地理、物产杂记。知识的储备,技术的革新,人脉的编织,都需要时间,需要耐心。 他打开武曌的密信,又看了一遍最后那句“妾偶闻先帝在时,亦有类似症候,曾服食丹药,初时见效,后反受其害。” 心中凛然。她在提醒自己,皇帝可能服食丹药,而丹药的危害……这是个重要的信息,或许将来能用上。 提笔,他给武曌回信,除了告知太医署风波已过,让她安心,最后加了一句:“物之成毁,有时有势。吾等所谋,当时时察势,待机而动。寺中清静,正好淬炼心性,打磨‘器用’。” 器用,既指她的书法、学识,也指心性、手段。 放下笔,李瑾望向窗外渐沉的暮色。霓裳羽衣的意外,如同一道闪电,短暂地照亮了他前进的道路,也让他看清了路旁的悬崖。接下来的每一步,需更稳,更慎。 瑾言可破一时危局,然欲在这深宫宦海中立足,需要的不仅是急智与“奇技”,更是对时势的精准把握,对人心的深刻洞察,以及……足以支撑野心的实力积累。路,还长。 第26章 天子第一问 时入八月,秋意初染长安。自太液池宴至今已有月余,宫中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李治的头风之疾在太医署精心调治与王皇后引入的“新法”共同作用下,已大为缓解,能够正常处理朝政。李瑾的日子也仿佛重归平淡,读书、制香、偶尔与杜铭等人诗酒唱和,间或通过周尚宫向王皇后呈递些“海外奇谈摘要”或“雅致小物”,维系着那条若有若无的宫廷连线。 然而,表面平静下,暗涌从未停歇。太医署经刘神威那次拜访后,对李瑾的态度似乎缓和,但据杜铭从其他渠道听来的零星消息,署令王太医等人私下仍对“新法”颇有微词,只是碍于皇帝认可与皇后推行,不便明言。而萧淑妃那边,对王皇后“献方固宠”的举动显然不满,其宫中女眷与外戚在几次宫宴上,对王皇后一系的命妇态度都颇为冷淡。这些微妙的信号,通过周尚宫、杜铭乃至感业寺中武曌传来的零星信息,拼凑出后宫并不安宁的图景。 李瑾深知,自己这个“献策者”虽隐于幕后,但必然已落入某些人眼中。他愈发谨慎,深居简出,连“明玻”作坊都去得少了,只通过王掌柜和李福遥控。他知道,自己需要时间,需要等待下一个合适的契机,安全地将自己“推销”到皇帝面前,又不能显得过于急功近利。 契机,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到来。 八月中,秋高气爽。这一日,李瑾正在宅中书房整理近来收集的关于西域诸国物产与地理的笔记——这些是他为未来可能的“献策”做的知识储备,也是他与武曌密信中偶尔提及、拓宽其眼界的素材。忽然,门房李福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进来,脸色煞白,声音发颤:“阿、阿郎!宫、宫里来人了!是、是陛下身边的近侍!带着仪仗!要、要宣您即刻入宫觐见!” 李瑾手中毛笔一顿,一滴浓墨落在雪白的宣纸上,迅速氤氲开。皇帝直接宣召?不是通过皇后宫中,而是天子近侍亲自前来?他心中念头飞转,是福是祸?是因之前献方之事?还是又出了什么变故? “莫慌,更衣。” 李瑾放下笔,声音沉稳。他迅速换上一身符合觐见礼仪的崭新深青色圆领襕袍,束发正冠。临出门前,他瞥了一眼书案上摊开的西域笔记,心念微动,对李福低声道:“若我入宫迟迟未归,或有意外,你便去寻杜铭公子,将我之前封存在西厢第三个樟木箱底层的那个油布包交给他,他自知如何处理。” 那是他准备的一些关于“明玻”工艺核心要点的副本和与王掌柜的部分契约备份,算是以防万一的后手。 “老奴……老奴明白!” 李福眼眶发红,连连点头。 来到前院,只见一名面白无须、神色严肃的中年宦官带着四名侍卫、两名小黄门已等候在那里。见李瑾出来,宦官上下打量他一眼,尖着嗓子道:“可是宗室子弟李瑾?” “正是在下。” 李瑾躬身行礼。 “陛下口谕,宣李瑾即刻入宫,于两仪殿偏殿觐见。随咱家走吧。” 宦官言简意赅,转身便走。 李瑾心中一凛,两仪殿是皇帝日常处理政务、召见臣工之所,在紫宸殿之西,比皇后宫苑更加靠近前朝,也更具政治意味。皇帝在此召见,绝非寻常闲谈。 马车疾驰,穿过重重宫门。这一次,他没有被引向嫔妃居住的内宫区域,而是沿着皇城中轴线西行,气氛愈发肃穆庄严。守卫森严,甲士林立,空气中弥漫着帝国权力中枢特有的凝重与威压。 两仪殿偏殿,规模不及正殿宏伟,但陈设更为精致舒适,似是皇帝处理政务间隙小憩或召见亲近臣子之处。殿内焚着清淡的龙涎香,书案上堆积着奏章,墙角的多宝阁上除了书籍,还摆着几件精巧的器物,其中一件,正是李瑾所献、盛放“龙脑苏合香”的那只晶莹剔透的小玻璃瓶,在透过窗棂的秋阳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李治正斜倚在紫檀木嵌玉的坐榻上,身着常服,手中拿着一卷书,但目光并未落在书上,而是带着几分审视与探究,望向殿门方向。他气色比月前好了许多,眉宇间仍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倦色,但眼神清亮,自有一股天子的威仪。王皇后并不在侧,殿内只有两名垂手侍立的内侍。 “臣李瑾,叩见陛下,陛下万岁。” 李瑾趋步上前,依礼跪拜。这一次,他真切地感受到了所谓“天威咫尺”。 “平身,赐座。” 李治的声音响起,依旧温和,但少了几分宴席上的随意,多了几分君主特有的疏离感。 “谢陛下。” 李瑾起身,在內侍搬来的绣墩上侧身坐下,腰背挺直,眼观鼻,鼻观心。 短暂的沉默。李治放下书卷,目光落在李瑾身上,仿佛在重新打量。李瑾能感觉到那目光中的重量,平静下隐藏着锐利。 “李瑾,” 李治缓缓开口,叫的是全名,而非“李卿”或“李公子”,透着正式,“前次太液池宴,你临危护驾,机敏可嘉。朕已赏过。皇后近日所呈调养之法,朕用之颇觉安适,闻其中亦有你参详之功?” 来了!果然与此有关!李瑾心念急转,皇帝已知晓自己参与?是皇后坦承,还是他自己猜出?他不敢怠慢,恭声答道:“回陛下,臣惶恐。臣对医道实是门外汉,不过因皇后殿下垂询,将昔年偶见天竺残卷所载养生琐记,与臣读《千金要方》所悟孙真人‘治未病’、‘重调护’之理,胡乱揣测,禀报皇后殿下。殿下慈心,加以拣择施行,此乃殿下仁德,臣不敢言功。” 他再次强调自己只是“知识搬运工”,将功劳归於皇后和孙思邈,撇清自己。 “哦?天竺残卷?孙真人《千金要方》?” 李治似乎来了兴趣,“你倒是个喜欢读书的。除了医书,还读些什么?” “臣愚钝,读书杂驳,并无专精。经史子集,略有涉猎;诗词歌赋,偶一为之;海外杂记、方技图谱,亦因好奇,时有翻阅。实是兴趣驳杂,难成大器。” 李瑾回答得极为谦逊,但也点明自己“杂学”的特点。 “兴趣驳杂……未必是坏事。” 李治不置可否,话锋却是一转,“朕近日读《史记·货殖列传》,太史公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然我大唐自贞观以来,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府库渐丰,然山东、河南诸道,去岁仍有饥荒奏报。长安、洛阳两市,商贾云集,货殖繁盛,而江南漕运,损耗颇巨。朕尝思,这‘利’字,当如何取之有道,聚之有方,用之有度,方能国富民安,而非徒然扰民?” 李瑾心中剧震!这不是闲谈,更非考较诗文,这是实实在在的治国之问!涉及经济、财政、物流!皇帝为何要问自己这个?是随意兴起,还是别有深意?是试探,还是真的想听听一个“杂学”之士的不同见解? 他瞬间感到压力如山。这个问题太大,太敏感。回答得好,可能一飞冲天;回答不好,或触犯忌讳,便是万劫不复。他必须慎之又慎,既不能空谈,也不能过于具体触及现有利益格局,还要在唐代认知框架内,融入一些超越时代的、切实可行的理念。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沉吟片刻,方谨慎开口:“陛下此问,直指治国根本,臣学识浅陋,本不敢妄言。然陛下垂询,臣斗胆以蠡测海,略陈陋见。” “但说无妨,今日殿中言语,出你之口,入朕之耳。” 李治语气平淡,却给了某种保证。 “谢陛下。” 李瑾整理思绪,缓缓道,“臣窃以为,太史公所言‘利’,乃人性之常,不可强行遏制,而当善加疏导,如同大禹治水。治国之‘利’,首在生利,次在聚利,终在均利。” “哦?何为生利?” 李治身体微微前倾。 “生利者,使民得利,使地尽其用也。” 李瑾道,“农乃国之本,然农事靠天,丰歉难料。除兴修水利、推广良种、改进农具外,或可鼓励农户于农闲时,从事桑麻、果蔬、畜牧、乃至简单手工,以其产物易钱,补粮食之不足,增农户之收益。此谓‘以副补主,以末养本’。譬如江南水乡,可广植桑麻,发展织造;山泽之地,可养殖渔猎,种植药材。朝廷可遣熟知农事、工巧之官吏,至各地‘劝课农桑’,因地制宜,推广获利之术,此亦为‘生利’。” 李治若有所思,微微颔首:“此言有理。贞观年间,朝廷便常遣使劝农。然各地情势不同,成效不一。你接着说,何为聚利?” “聚利者,非强征暴敛,而在通有无、便交易、省耗损。” 李瑾道,“长安、洛阳之盛,在于四方货物汇聚。然货物转运,损耗惊人,尤以漕运为甚。臣闻前代有‘和雇’之法,朝廷出资雇佣民船、民夫运输官物,较之纯以徭役,效率更高,怨言更少,或可参详改进。再者,市舶之利,不可轻忽。海外奇珍,固可充内府,然若能规范市舶司,抽取合理关税,既可增国库收入,又能管控异物输入,不致金银外流过度。至于国内商税,当简明公允,禁绝胥吏层层加码、盘剥商旅,使货物其流,则税源自广。” “嗯,市舶、商税……确有可议之处。” 李治手指轻叩榻沿,“那‘均利’又是何解?莫非是均贫富?” “非也。” 李瑾摇头,“臣所谓‘均利’,非指均分财富,而是指朝廷所聚之利,当用之有道,还利于民,以保长治久安。其一,用于备荒赈灾,如设立常平仓,丰年平价购入储粮,灾年平价放出,平抑粮价,使民不因饥馑破产流离。其二,用于兴修水利、道路、驿站,此等工程,非但利国,雇佣民夫,亦可使其得钱粮以度日,是‘以工代赈’、‘以财生事’。其三,用于养兵抚边,保境安民,使商旅无虞,边民得安。其四,用于奖励耕织、发明创造,凡有能提高农亩之产、改进工器之巧者,予以嘉奖,可激励百姓用心生产。如此,朝廷所取之利,复用于民,民得实惠,则乐输国课,不以为苦。此乃‘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则上下相安,利源绵长。” 李瑾将现代一些经济学、财政学的基本理念,如促进商品经济、改进物流、规范税收、政府投资基础设施建设、社会保障、创新激励等,用完全符合唐代语境的语言包装阐述出来,既显得颇有见地,又不至于太过惊世骇俗。 李治听得极为专注,眼中异彩连连。这番论述,条理清晰,格局开阔,既有儒家仁政爱民的根本,又透着实干与巧思,远超寻常士子空谈仁义道德或堆砌典故。尤其是“以副补主”、“以工代赈”、“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等提法,颇为新颖且切中时弊。 “生利、聚利、均利……” 李治低声重复,品味着这三个词,“你这些想法,从何而来?亦是天竺残卷所载?” “陛下明鉴,此非一书所得。” 李瑾忙道,“乃是臣读史书,见历代治乱兴衰,多与民生、财用相关;读《管子》、《盐铁论》,知轻重之术;又杂览前朝奏疏、地方志,见各地物产风情;再结合近日听闻的长安市井百态、漕运艰难,胡思乱想,拼凑而成。荒诞不经之处,恳请陛下恕罪。” 他将来源归于广泛的阅读和观察,显得更为可信。 “胡思乱想?朕看未必全是胡思乱想。” 李治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似乎对李瑾的谦逊颇为受用,“你年纪轻轻,能由此见识,已属难得。不过,纸上谈兵易,付诸实行难。你可知,若依你‘均利’之说,广兴工程,国库是否能支?若改革漕运、市舶,触动现有利益,又当如何平衡?” “陛下圣虑周详。” 李瑾心中一凛,知道皇帝看到了问题的另一面——改革阻力,“臣所言,乃理想之态。施行必当循序渐进,因地制宜,更要陛下乾纲独断,善用贤能,方有可为。譬如漕运,可先择一二紧要路段,试行‘和雇’改良,观其成效,再作推广。至于触动利益……陛下,利之所在,人必趋之。关键在于是利于国,还是利于私。若利于国而暂损于私,则需以朝廷法度、长远之利晓谕之,分步推行,或可消弭阻力。且陛下可曾想过,若能扩大利源,譬如市舶之利大增,则朝廷可供调配之资财愈丰,或可补偿部分受损者,减少推行阻碍?” “扩大利源……补偿……” 李治喃喃道,眼中闪过思索的光芒。他看了一眼多宝阁上那晶莹的玻璃瓶,忽然问道:“你进献的这‘龙脑苏合香’,盛放之瓶晶莹剔透,似玉非玉,似水晶非水晶,闻说是你‘偶得’?此物可能如瓷器、丝绸般,为我大唐‘生利’?” 问题骤然转到具体之物上!李瑾心中警铃大作。皇帝注意到玻璃了!而且是直接问能否“生利”!这是对玻璃工艺产生了兴趣,还是更深的试探?他强行镇定,答道:“回陛下,此物臣称之为‘明玻’,确是试验古方时偶然所得。其质晶莹,密封避光,胜于陶瓷,轻于玉石。然炼制极难,火候、配料稍有差池,便成废品,且产量极低。若要如瓷器般量产行销,恐非易事。不过……” 他顿了顿,似在斟酌。 “不过什么?” 李治追问。 “不过,此物若能制成,确有其独特用处。除了盛放香水、药品,保持香气药性,亦可制成放大镜,助目力不佳者阅览细字;或制成凹凸透镜,组合以观远物、窥微渺,于军中瞭望、工匠雕琢,或有益处。只是此等应用,尚在设想,需能工巧匠反复试验。” 他抛出了放大镜、望远镜(观远)、显微镜(窥微)的概念,但说得极其模糊,只点出可能用途,将实现推给“能工巧匠”,既展示了前瞻性,又不显得自己过于“神通广大”。 “放大镜?观远?窥微?” 李治眼中兴趣更浓,这已超出纯粹享乐之物的范畴,涉及实用甚至军事了。“你之巧思,果然层出不穷。此事……朕记下了。” 李治不再继续追问玻璃,身体向后靠了靠,似乎有些疲惫,但看着李瑾的目光,已与初时大不相同,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欣赏与探究。“今日召你前来,本是想看看,能制出清雅香露、献上调理之法,又能在宴上临危救场的宗室子,究竟是何等人物。如今看来,你倒是个有实学的,非徒以诗文、奇巧炫人。” “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 李瑾连忙躬身。 “你之才,闲置可惜。” 李治沉吟片刻,道,“然你尚无出身,骤升高位,反为不美。这样吧,朕给你个差事。朕之皇太子忠,年岁渐长,正在进学。东宫属官虽备,然多是经学之士。太子亦需知晓些经世济用之道、天下山川风物。朕闻你读书颇杂,尤晓海外地理物产,可愿每月抽三两日,去东宫崇文馆,为太子讲讲这些杂学趣闻,开阔其眼界?不必拘于经义,但求生动有益即可。” 东宫!为太子讲学!李瑾心脏狂跳。这看似是个闲差,无品无级,实则意义重大!这是皇帝给予的接近权力核心培养人的机会,是莫大的信任与期许!更是将自己与国本联系起来的纽带!风险与机遇,皆在此中! “臣才疏学浅,恐难当太子师之任……” 李瑾本能地想要谦辞。 “非是太子师,只是讲讲杂学趣闻,不必有压力。” 李治打断他,语气却不容置疑,“此事,朕会知会太子左庶子。你自去准备便是。退下吧。” “臣……领旨,谢陛下隆恩!” 李瑾知道无法再推,恭敬叩拜,心中却是波澜起伏。 “嗯。今日之言,出得朕口,入得你耳,勿要外传。朕赏你些笔墨书籍,你好生研读,以备太子垂询。” 李治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内侍引着李瑾退出偏殿,另一名内侍已捧着赏赐的绢帛、上等笔墨纸砚及一匣书籍等候在外。 走出两仪殿范围,秋日的阳光照在身上,李瑾却觉得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刚才那番对话,看似平静,实则步步惊心,如履薄冰。天子的第一问,直接将他拖入了治国理政的深水区,而他凭借着超越时代的见识和谨慎的言辞,算是给出了一个让皇帝满意的答案。 为太子讲学……这意味着,他已不再仅仅是王皇后或杜家棋盘上的一颗棋子,而是真正进入了皇帝,乃至未来继承人的视野。东宫,那是真正的权力漩涡中心。太子李忠,虽是嫡长子,但生母早逝,养于王皇后膝下,地位看似稳固,实则暗藏危机。自己这个“杂学讲师”,恐怕很快就会被卷入更复杂的局势中。 他想起离宫前,内侍低声提点:“陛下赏赐中,有《贞观政要》一部,公子可细细研读。” 这是暗示,皇帝希望他讲授的内容,要像《贞观政要》那样,于趣味中蕴含治道。 回到崇仁坊宅中,李福见李瑾安然归来,还带着宫中赏赐,喜极而泣。李瑾却无多少喜色,将自己关入书房。 他打开皇帝赏赐的书匣,除了《贞观政要》,还有《汉书·食货志》、《管子》、《盐铁论》等与经济、政治相关的典籍,甚至有一卷不太详细的《大唐西域图记》。皇帝的用意,不言自明。 摊开纸笔,李瑾开始构思给太子讲学的内容大纲。不能太深,要有趣;不能空谈,要结合实际;不能偏离正道,又要潜移默化地传递一些现代理念。这比回答皇帝的问题更难。 同时,他也必须立刻通知武曌。太子讲学,意味着他与东宫绑定,这必然会影响他们在感业寺的计划,甚至可能成为新的助力或变数。还有王皇后那边,皇帝直接越过她给了自己差事,她会不会有想法?萧淑妃那边,听闻此消息,又会作何反应? 李瑾提笔,给武曌写密信,简述今日觐见结果,并写道:“事有突变,奉旨赴东宫,为太子讲杂学。此或为新途,然亦入旋涡。寺中诸事,万望谨慎,静观其变。郭家事,或可借力东宫名目,相机而行。” 他必须重新审视自己的位置和策略。天子的第一问,为他打开了一扇门,但门后是通天之路,还是修罗场,犹未可知。 夜色渐深,李瑾独立窗前,望向皇宫方向。两仪殿的灯火,想必依旧明亮。那里发出的一个念头,一次垂询,便足以改变无数人的命运,包括他这个来自千年后的孤魂。 “太子讲学……” 他低声自语,眼中光芒闪烁,是警惕,是思索,也有一丝跃跃欲试的火焰。既然已踏入这棋局中央,那便好好下完这盘棋。下一步,该落在东宫了。 第27章 太医署风波 东宫讲学的任命尚未正式下达,需要经过中书门下拟诏、用印等一系列流程,估摸还需旬日。李瑾利用这段空档,一面精心准备讲学内容的大纲,一面继续与王掌柜推进“明玻”作坊的事宜,同时通过加密信道,与感业寺中的武曌保持着紧密联系。武曌在得知李瑾即将赴东宫讲学后,回信极为简短,却意味深长:“东宫之机,千载难逢,务必慎之又慎。太子年幼,其师甚众,然其母早逝,养于中宫。此中关窍,不可不察。妾闻太医署近日似有不宁,或与君前番献策有关,当留意。” 她再次提醒了太子背后复杂的政治关系(王皇后养子),并提到了太医署的动态。 太医署不宁?李瑾记在心上,但眼下他首要任务是确保自己平稳进入东宫体系,太医署的矛盾,只要不直接烧到自己身上,暂时不宜过多介入。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日午后,李瑾正在书房对照着一幅简陋的《大唐西域图记》,勾勒着想象中的丝绸之路与更远方的海路,试图为太子准备一些生动的地理与贸易故事。门房李福匆匆来报,脸色古怪:“阿郎,太医署的刘神威刘医士又来了,还带着一个人,看着……看着气度不凡,像是位大官,但穿着常服。” 刘神威?还带了人?李瑾心中一凛。距离上次刘神威单独来访,澄清“调养之法”的误会,已过去一个多月。此次复来,所为何事?还带了旁人? “快请至前厅奉茶,我马上就来。” 李瑾不敢怠慢,迅速更衣。 来到前厅,只见刘神威正陪坐在下首,而上首主位上,坐着一位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目光湛然、留着三缕长髯的老者。老者穿着普通的青色道袍,但浆洗得极为干净,身形瘦削,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仿佛山间古松,沉静而蕴藏生机。刘神威对这位老者态度极为恭敬,甚至带着几分弟子般的虔诚。 “李公子,冒昧打扰。” 刘神威见李瑾进来,起身拱手,然后侧身介绍道,“这位是在下的恩师,孙真人。” 孙真人?!李瑾脑中轰然一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孙真人?药王孙思邈?!这位传说中活了一百多岁、著就《千金要方》、《千金翼方》、被后世尊为“药王”的医学巨擘,竟然亲自来到了自己这陋室?! 他强压心中震撼,连忙整肃衣冠,以大礼拜见:“晚辈李瑾,拜见孙真人!不知真人仙驾光临,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这绝非客套,对这位济世活人、德高望重的医学圣手,他是由衷敬佩。 孙思邈微微一笑,虚扶一下,声音平和舒缓,如同山涧清泉:“李小友不必多礼,是老朽不请自来,叨扰了。神威归去后,常提及小友,言小友博闻强识,于养生调护、乃至海外医理,皆有涉猎,见解新颖。老朽好奇,故来一见。” “真人折煞晚辈了。” 李瑾连忙请孙思邈上座,自己侍立一旁,“晚辈对医道实是门外汉,不过拾人牙慧,偶发妄言,当不得真。神威兄谬赞,愧不敢当。” 孙思邈目光温和地打量着李瑾,仿佛能看透人心:“小友过谦了。能从天竺残卷中悟出那等调护头风之法,已见慧心。更难得是,小友能将其与我华夏医理‘治未病’之说相印证,而非盲目崇外,此等见识,殊为难得。” 他顿了顿,缓缓道,“老朽此来,非为考较,实有一惑,或与小友所言‘杂学’有关,想请教一二。” “真人但问无妨,晚辈知无不言,只是学识浅陋,恐有负真人所望。” 李瑾心中忐忑,不知道这位医学泰斗会问出什么问题。 孙思邈从袖中取出一方素绢,上面用工笔细细描绘了几种植物形态,旁边还有简要的文字描述,似是在记录症状。“小友请看,此乃老朽近日在终南山中,见数位山民所患之症。其人多在黄昏后、或光线昏暗处,视物模糊,乃至不能见物,如同盲人,然白昼日光下,又与常人无异。问其饮食,多贫苦,以黍米、野菜为主,少食荤腥。老朽观其目,外观无异常,亦无疼痛。此症,乡野称为‘雀目’(夜盲症),然用寻常滋补肝肾、明目退翳之剂,效果甚微。小友博览群书,可知海外或前代,可有类似记载?有无良方?” 李瑾看向那素绢上的植物图样和描述,心中顿时了然。夜盲症!这分明是维生素A缺乏的典型症状!在这个时代,尤其是饮食结构单一、缺乏动物性食物和深色蔬菜的贫困人群中,并不罕见。治疗的关键在于补充维生素A,而动物肝脏、鱼肝油、胡萝卜、菠菜等富含维生素A或β-胡萝卜素的食物正是良药。唐代已有“肝主目”的理论,食用动物肝脏明目也偶有记载,但未必系统,且对病因认识不足。 如何解释?不能直接说“维生素A”,必须用古人能理解的理论包装。他沉吟片刻,道:“真人,此症晚辈确在杂书中见过类似记载。海外有书记载,远航水手常年漂泊海上,饮食单调,缺乏鲜菜鲜果,亦多患此症,称之为‘海盲’。其地医者发现,常食鱼肝、或某种海兽之肝,可防可治。又有记载,西域胡商中,亦有患此症者,其地医者嘱其多食羊肝、牛肝,亦可见效。” “鱼肝?羊肝?” 孙思邈眼中精光一闪,若有所思,“肝,五行属木,肝开窍于目。以肝补肝,以形补形,此乃常理。然寻常雀目,滋补肝肾之剂亦含此意,何以效微?而独重肝物?” “晚辈妄加揣测,” 李瑾谨慎道,“或许,此症非独肝肾阴虚,而在于某种……滋养目力、需从特定食物中获取的‘精微之物’匮乏。寻常草药,或可调补肝肾气血,然此‘精微之物’却蕴藏于肝、鱼肝、乃至某些颜色鲜黄或深绿的菜蔬之中。胡商记载中,亦提及多食苋菜、枸杞叶等,有助益。或许,此‘精微之物’于昏暗光线下,对视物尤为关键。若饮食中长期缺乏,则发为此症。补充肝物菜蔬,便是补此‘精微’。” 他将维生素A的功能,包装成一种对视力至关重要的“精微之物”,并指出其存在于特定食物中。这既符合中医“药食同源”、“以形补形”的观念,又点出了夜盲症的营养缺乏本质,且给出了具体的食物解决方案。 孙思邈听得极为专注,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长须,眼中闪烁着思索与明悟的光芒。“精微之物……蕴于特定食货……此说,倒是别开生面。与《内经》所言‘五谷为养,五果为助,五畜为益,五菜为充,气味合而服之,以补精益气’之理暗合,却又更具体指向目疾。肝、鱼肝、鲜绿之菜……” 他反复咀嚼着这几个词,忽然抚掌道:“妙!小友此论,豁然开朗!寻常滋补,泛泛而谈,未切中其‘匮乏’之要。若此‘精微之物’果存于肝与深色菜蔬,则针对补充,或可收奇效!神威,你可记下了?回去后,可寻几位‘雀目’病患,分而试之,一组以羊肝、猪肝为常食,一组多食苋菜、芥菜等绿蔬,一组仍用旧方,观其效验。” “弟子谨记。” 刘神威连忙躬身应下,看向李瑾的目光,也充满了惊奇与敬佩。他没想到,这年轻宗室子,不仅在养生调护上有见解,竟对这等疑难杂症,也能说出如此鞭辟入里的分析,连老师都为之赞叹。 “小友博闻强识,融会贯通,老朽受教了。” 孙思邈对李瑾的态度愈发温和,“不知小友可还有其他类似见闻?于疑难杂症,或海外奇特疗法?” 李瑾心念急转。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在孙思邈这样的医学权威面前适度展示价值,又能真正帮助这个时代的人。但必须极其谨慎,不能泄露太多超越时代的知识,最好是用“海外见闻”或“古书记载”的形式,提出一些符合科学原理、但在当时看来新奇的思路。 “真人面前,晚辈岂敢言教?” 李瑾谦逊道,“不过,确还听说过几桩海外医事,真伪难辨,或可供真人一笑,或可启发思路。” “小友但讲无妨。” 孙思邈兴致盎然。 “其一,闻海外有大秦之国,其军中医者,处理刀箭创伤,必以沸水煮过之净布擦拭伤口,所用刀具、针线,亦以火烤或酒浸,术后以洁净布条包裹。其愈后化脓溃烂者,远少于寻常处置。其医者言,伤口溃烂,或与肉眼不可见之‘微虫’有关,沸水、火、烈酒可杀之。” 李瑾隐晦地提出了消毒和无菌观念。 孙思邈眉头微蹙,陷入沉思:“微虫?沸水、烈酒……此说虽奇,然细思不无道理。痈疽疮疡,确似有‘毒’‘热’。以洁净、清毒之物处之,或可阻其恶化。此法……倒可于金创、疡科一试。” “其二,” 李瑾继续道,“闻南海岛国,有疾曰‘脚气病’,患者初时乏力、麻木,继而腿脚浮肿,甚则心悸气喘而亡。其地医者发现,常食糙米、或米糠熬水者,罕患此症;而专食白精米之富贵人,反易得之。故疑此症与米粮加工过精,丢失某种‘精微’有关。” 这是维生素B1缺乏的脚气病,他再次用“精微之物”和饮食关联来解释。 “脚气病……糙米与精米……” 孙思邈目光炯炯,他显然听说过此病,但从未将其与粮食的精细程度联系起来。“此说更为新奇!若果真如此,则治病防病,不仅在于用药,更在于日常饮食取舍!神威,此条亦需留意验证!” 刘神威已听得目瞪口呆,只觉今日所闻,匪夷所思,却又隐隐觉得大有道理,连忙点头记下。 李瑾又简单提了提“隔离防治瘟疫”、“观察病人排泄物、痰液颜色性状以助诊断”等现代医学常识,皆以“海外异闻”口吻说出,点到即止。 孙思邈听完,沉默良久,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看着李瑾,眼中充满了感慨与赞赏:“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小友所言,虽多闻所未闻,然细究其理,皆暗合天地自然、人体阴阳之道,非凭空杜撰。老朽行医数十载,常感医道无穷,今日方知,山外有山,海外有海。小友虽不自承医者,然此等见识,已胜却无数庸医。老朽厚颜,有一不情之请。” “真人请讲。” 李瑾忙道。 “老朽近日正着手增补《千金翼方》,欲广收海内外效方、奇法、以及如小友所言这等发人深省之医理推测。不知小友可否允准,将今日所言,及日后若再有所得,录成文字,供老朽参详收录?老朽必注明来源,不敢掠美。” 孙思邈态度极为诚恳。 李瑾心中一震。自己的言论若能借孙思邈的巨著流传,哪怕只是作为“海外异闻”或“一家之言”,也可能对后世医学发展产生一丝微弱的影响!这是莫大的荣幸,也是沉甸甸的责任。 “真人言重了!晚辈些微陋见,若能对真人著书有所裨益,乃是晚辈的福分。真人但有所需,晚辈定当知无不言,只是务请真人仔细甄别,去伪存真,切勿因晚辈妄言而误了真人著述。” 李瑾郑重应下。 孙思邈欣慰点头,又与李瑾探讨了些养生细节,甚至问起了那“龙脑苏合香”的配伍思路。李瑾皆小心应对,既展示见识,又不忘谦逊。 不知不觉,日已西斜。孙思邈起身告辞,临行前,他从袖中取出一个青瓷小瓶,递给李瑾:“此乃老朽依古方所制‘益气安神丸’,用材寻常,然君臣佐使颇有讲究,于劳心耗神、夜寐不安者略有小补。小友心思机敏,然亦需注意劳逸结合,勿要耗神过度。此药赠你,或有用时。” “多谢真人厚赐!” 李瑾双手接过,心中感动。这位药王,不仅医术高超,更怀仁心。 送走孙思邈师徒,李瑾独坐书房,心潮起伏。他没想到,与太医署的“风波”,竟以这样一种方式展开。不仅化解了可能的敌意,还赢得了药王孙思邈的认可与友谊。这对于他未来的宫廷之路,无疑是一层极佳的保护色和声望加持。孙思邈德高望重,深受皇室礼遇,其门生故旧遍布太医署乃至朝野,与之交好,利远大于弊。 更重要的是,今日一席谈,让他看到了自己超越时代的知识,在这个世界切实帮助他人、甚至可能推动文明细微进步的可能。这种成就感,与权力谋略带来的刺激截然不同,却同样令人充实。 他铺开纸笔,将今日与孙思邈讨论的内容,特别是关于夜盲症、创伤消毒、脚气病的“海外异闻”及自己的“猜测”,仔细整理记录下来,准备日后呈送孙思邈。同时,他也提笔给武曌写信,简述此事,并写道:“孙真人仙驾降临,论医甚洽。太医署之波澜,或可因之稍息。然木秀于林,此后更当潜藏。东宫之事在即,一切小心。” 数日后,刘神威再次来访,此次面带喜色,告知李瑾,依其所述,让几位夜盲症病患试食羊肝、猪肝及大量绿蔬,不过五六日,黄昏后视物能力竟有明显改善!有一重症者,已能在月下勉强辨物。孙思邈闻讯大喜,已命太医署记录在案,并开始小范围推广此法。太医署内,原本对“新法”和李瑾抱有疑虑的部分人,闻此奇效,态度也大为转变。毕竟,疗效是硬道理。 “瑾兄高见,恩师赞叹不已,署中诸位同僚,如今也对瑾兄刮目相看。” 刘神威笑道,“恩师让我转告瑾兄,他日若得‘海外残卷’中其他医药记载,万望不吝分享。另外……” 他压低声音,“恩师让我提醒瑾兄,东宫讲学,固然是机遇,然东宫属官,关系错综,尤其太子身边侍读、侍讲,多出身名门,或有倨傲者。瑾兄以杂学进,恐遭轻视。遇事当忍耐,以实学服人。恩师在太医署,亦会为瑾兄留意相关消息。” “多谢孙真人挂怀,多谢神威兄提点。” 李瑾真心感激。孙思邈的提醒,正是他担忧之处。太子身边,必然聚集了各方势力,自己这个空降的“杂学讲师”,日子恐怕不会轻松。 送走刘神威,李瑾知道,太医署这场风波,算是因祸得福,彻底平息,甚至为自己赢得了一个强大的潜在盟友。但真正的挑战,即将在东宫开始。 他走到院中,秋夜已凉,繁星满天。想起孙思邈所赠的“益气安神丸”,他取出一粒,就水服下,味道清苦,却带着草药特有的芬芳。 “以实学服人……” 他默念着这句话,目光投向皇城东侧,那是东宫所在的方向。那里,将是他的新战场。而太医署的经历告诉他,在这个时代,超越时代的“实学”,若运用得当,谨慎呈现,或许真能为自己,也为这片时空,凿开一丝别样的光亮。 第28章 萧淑妃之妒 东宫讲学的诏书终于正式下达。李瑾首次踏入东宫崇文馆,是在一个秋阳煦暖的午后。崇文馆位于东宫显德殿东侧,环境清幽,藏书颇丰。殿内已按讲学之仪做了简单布置,上首设一讲师席,下设数张书案,太子及伴读、侍讲等分坐其下。 李瑾今日特意选了一身沉稳的深蓝色儒袍,既显庄重,又不至于过分刻板。他知道,今日面对的,不仅是年仅十岁的太子李忠,更有其身后代表着各方势力的东宫属官、侍读。这些人或许表面恭敬,内心却未必服气他这个凭借“杂学”和“机缘”得蒙圣眷的年轻宗室。 太子李忠已在座,是个面容清秀、略显瘦弱的少年,穿着杏黄色常服,眼神清澈中带着几分这个年纪少有的拘谨和早熟。见到李瑾进来,在侍读的示意下,起身行礼:“学生见过李师傅。” 礼数周全,但缺乏亲近。 “太子殿下折煞臣了,臣万不敢当‘师傅’之称,蒙陛下恩典,来与殿下讲些杂闻趣事,开阔眼界而已。” 李瑾连忙侧身避礼,态度恭谨而不卑微。 太子左右,侍坐着数人。一位是年约四旬、面容严肃的东宫左庶子于志宁,乃当世大儒,太子经学师傅,今日似是被安排来“旁听”。另有两位年轻些的侍读,一位是太子母族远亲,另一位则是朝中某侍郎之子,皆衣着华贵,神色矜持。此外,还有几位负责记录、侍墨的东宫属吏。 于志宁对李瑾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眼神平静无波,看不出喜怒。两位年轻侍读则毫不掩饰地投来好奇与审视的目光。 “李公子既奉旨讲学,便请开始吧。不知今日欲为太子殿下讲何杂学?” 于志宁开口,声音平稳,却自带一股学究的威严。 “是。” 李瑾拱手,然后转向太子,声音放得温和些,“殿下,臣今日不讲经史,亦不谈诗文。想给殿下讲一个关于万里之外,一群商人如何在沙漠、海洋、不同国度之间,经营货物、管理商队、应对风险的故事。故事中,或许能窥见些许算术之妙、地理之奇、人心之微,以及……求生求利、乃至求存之道。” “商贾之事?” 太子有些疑惑,他自幼所学,皆是圣贤经义,治国大道,商贾乃四民之末,似乎难登大雅之堂。于志宁眉头也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正是。” 李瑾微笑,“然此非寻常商贾。殿下可知,为何我大唐丝绸,能抵万里之外的拂菻(东罗马帝国),价等黄金?为何天竺香料、波斯宝石,能汇聚长安西市?这其间,路途之遥、风险之巨、计算之精、人心之诡,不亚于经营一方,统领一军。知其运作,或可稍解‘货殖’、‘利往’之实,对殿下将来观天下、察民情,或有小助。” 他将“商贾”拔高到“观天下、察民情”的层面,又暗合了皇帝“生利、聚利”的思考,既抬高了话题,也给了自己一个合理的讲授立场。 太子毕竟少年心性,对“万里之外”、“沙漠海洋”、“风险奇遇”等字眼产生了兴趣,点了点头:“愿闻其详。” 李瑾便开始讲述一个精心编织的、以《大食商贾行记》为蓝本,但更加生动、细节更加丰富的故事。他描述了一支庞大的大食商队,如何从巴格达出发,携带玻璃器、香料、药材,穿越浩瀚沙漠,应对沙暴、盗匪、补给危机;如何抵达西域,与当地人交易丝绸、瓷器;又分出一支船队,扬帆出海,经历风暴、暗礁,抵达天竺、南洋,换取珍珠、犀角、苏木;最终部分货物辗转来到广州、泉州,再沿运河、驿道运抵长安。 他并非平铺直叙,而是在故事中巧妙嵌入了知识点。讲到商队穿越沙漠,他便提及如何通过观察星象、利用“牵星板”导航,暗中引入简易天文地理概念;讲到应对盗匪,他便描述首领如何利用地形设伏、如何以财物分化敌人,涉及简单的策略与人心揣摩;讲到货物交易,他便引入简单的等价计算、货币兑换、甚至模糊的“供需”概念;讲到管理庞大商队,他便提及分工、激励、惩戒,与管理学的雏形。 他讲得绘声绘色,将枯燥的知识包裹在惊险的故事中,偶尔还画上几笔简陋但形象的地图、星图、货物清单。太子听得渐渐入神,连那两位起初不以为然的年轻侍读,也被故事吸引。于志宁起初面无表情,但听到李瑾提及商队首领利用《孙子兵法》中“知己知彼”思想应对劫匪,以及引用《管子》“仓廪实而知礼节”来解释为何商路通畅能带来边境安宁时,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一个时辰的讲学很快过去。结束时,太子意犹未尽,主动问道:“李……李师傅,那商队最终回到巴格达,是赚是赔?那首领后来又如何了?” 李瑾笑道:“殿下,故事还未完。那首领归乡后,将所得财富,一部分用于扩建家园,奖励随行伙伴;一部分用于接济孤苦,修桥补路;还有一部分,则用于资助学者翻译各国典籍,探索新的航路与物产。他认为,财富聚之不易,当散之有道,方能源远流长。至于赚赔,其旅途所得珍宝固然价值连城,然其沿途所绘地图、所记风物人情、所结各方善缘,乃至其商队磨练出的这批见多识广、坚韧不拔的伙计,其价值,或许更在金银之上。” 他再次将话题引向“散财有道”、“长远价值”,与之前同皇帝讨论的“均利”暗合。 太子若有所思,点了点头。于志宁此时开口道:“李公子今日所讲,虽是商贾故事,然其中蕴含地理、算学、乃至御下、应变之理,倒也别致。太子殿下能广见闻,亦是好事。只是……”他顿了顿,“经义乃根本,还望公子把握分寸,莫要本末倒置。” “于公教诲,瑾铭记于心。杂学趣闻,只为佐餐,经史大道,方是主粮。臣必当时时提醒自己,勿忘根本。” 李瑾恭敬应道。他知道,于志宁这是在划界线,也是默许了他这种“佐餐”式的讲学存在。 首次讲学,有惊无险,甚至可算成功。太子虽未表现得特别热络,但至少不排斥,且对后续故事有了期待。于志宁的态度也还算平和。李瑾略略松了口气。 然而,他并未察觉,在崇文馆殿外回廊的立柱后,一个穿着浅碧色宫女服饰、眉眼伶俐的身影,悄无声息地伫立了许久,将殿内讲学的大致内容,乃至太子的反应,都听在耳中,记在心里。见讲学结束,那身影才如同游鱼般,悄然没入重重殿宇阴影中。 数日后,李瑾依诏再次入东宫讲学。此次他准备讲述“海船构造与远洋航行”,结合一些简易的流体力学、材料学常识,以及更广阔的世界地理猜想。他相信,这种探索未知、胸怀天地的气魄,应当能进一步激发太子的兴趣。 讲学依旧在崇文馆。今日太子似乎精神稍好,听讲时提问也多了些。然而,就在李瑾讲到“海船如何利用风帆角度,吃风而行,甚至逆风迂回”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环佩叮咚之声与女子细碎的谈笑,由远及近。 殿内众人皆是一怔。东宫崇文馆乃太子读书之所,等闲宫人不得喧哗靠近。 只见数名衣着鲜亮的宫女簇拥着一位宫装丽人,迤逦而来,径直到了崇文馆门外。那丽人云鬓高耸,金钗步摇,一身绯红缕金百蝶穿花宫装,外罩着月白蹙金绣海棠的披帛,容颜娇艳,明媚不可方物,正是萧淑妃!她身后跟着的宫女中,有一个眉眼伶俐的,正是那日曾在崇文馆外窥听的碧衣宫女。 “妾身听闻太子在此进学,特来探望。没打扰到太子殿下吧?” 萧淑妃站在殿门口,并不进来,笑吟吟地开口,声音娇脆,目光却如轻盈的羽毛,在殿内扫过,最后落在李瑾身上,停留了一瞬,眼波流转,带着探究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 太子李忠连忙起身:“淑妃娘娘来了,快请进。” 态度恭敬,但隐隐带着疏离。他虽养于王皇后膝下,但对这位宠冠后宫、与皇后不睦的淑妃,本能地保持着距离。 于志宁也起身行礼,眉头微蹙,显然对萧淑妃突然到来且直入太子书斋不甚赞同,但碍于礼数,不便直言。 “不必了,妾身就是顺路过来看看。” 萧淑妃笑着摆手,目光再次转向李瑾,“这位便是陛下新点为太子讲杂学的李公子吧?果然年轻俊朗,气度不凡。妾身前日还听陛下提起,说李公子见识广博,连孙真人都赞赏有加呢。” “淑妃娘娘谬赞,臣愧不敢当。” 李瑾躬身行礼,心中警铃大作。萧淑妃为何突然前来?真是“顺路”?还特意提到皇帝和孙思邈的赞赏? “李公子不必过谦。” 萧淑妃笑意更深,却未达眼底,“太子殿下能得李公子这般新颖有趣的讲学,是殿下的福气。只是……” 她话锋一转,语气依旧轻柔,却仿佛带着细刺,“这杂学虽有趣,终究是旁门。太子殿下乃国之储贰,将来要承继大统,总理万机,这经史子集、治国大道,才是根本。李公子讲授时,还需时时以圣贤正道为念,莫要让殿下沉溺于奇技淫巧、商贾末利之中,移了性情才好。” 这话看似劝诫,实则指责李瑾讲授内容“不务正业”,甚至可能“移了太子性情”,可谓诛心之论!殿内气氛骤然一凝。 于志宁脸色微沉,但萧淑妃是妃嫔,他作为外臣,不便直接反驳后宫主子对太子教育的“关心”。 太子李忠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似乎有些怯于萧淑妃的气势。 李瑾心中凛然,知道这是萧淑妃对自己的第一次正式发难,借“关心太子”之名,行打压警告之实。他必须回应,且不能软弱,又不能失礼顶撞。 他再次躬身,态度依旧恭谨,声音平稳清晰:“淑妃娘娘教诲,臣谨记于心。臣奉旨讲学,所授内容,皆经陛下首肯。陛下曾言,太子既需明经史大道,亦需知天下山川、民生物力、四方风物。臣所讲商贾航运、地理物产,非为鼓吹逐利,实为让殿下知晓,我大唐物阜民丰、万国来朝之盛景从何而来;知晓一粒粟、一寸丝、一件器,凝聚多少民力艰辛、四方辗转;知晓治国者,眼中当有江山社稷,亦当有市井阡陌、边关海疆。知民生之多艰,方知仁政之可贵;晓货殖之流转,方明富国之有途。此乃格物致知,亦是陛下期望殿下所有之胸襟眼界。臣才疏学浅,唯恐不能达圣意于万一,若有偏颇,恳请娘娘与于公随时指正。” 他这一番话,不卑不亢,将皇帝的旨意抬出来作为依据,并将自己的“杂学”拔高到“知民生”、“明富国”、“阔胸襟”的层面,完全契合储君教育的目标,又拉上了于志宁,显得自己并非独断专行。 萧淑妃脸上的笑容微微僵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冷意,但很快恢复如常:“李公子倒是能言善辩。陛下慧眼,自然是不会错的。妾身一介妇人,见识浅薄,不过是关心则乱,多嘴几句罢了。太子殿下专心进学,妾身就不多扰了。” 说着,对太子笑了笑,“殿下,妾身宫中新得了些岭南进贡的鲜荔枝,已让人送了些到殿下宫中,殿下读书辛苦,尝尝鲜。” “谢淑妃娘娘。” 太子李忠礼貌道谢。 萧淑妃又瞥了李瑾一眼,那目光意味深长,仿佛在说“我们走着瞧”,然后才扶着宫女的手,袅袅婷婷地离去,留下一阵香风。 殿内气氛有些沉闷。于志宁看了李瑾一眼,淡淡道:“淑妃娘娘也是关心太子殿下。李公子日后讲学,内容还需更加审慎,莫要予人口实。” “于公说的是,臣定当注意。” 李瑾应道。他知道,于志宁未必认同萧淑妃,但肯定也不愿东宫教育成为后妃攻讦的战场。 太子李忠看着萧淑妃离去的方向,小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袖中的手微微握紧。他忽然转向李瑾,问道:“李师傅,你方才说,知民生之多艰,方知仁政之可贵。那商队穿越沙漠,干渴将死,若你是首领,只剩最后一袋水,会如何分给同样干渴的随从和路遇的陌生旅人?” 这个问题问得突然,且颇为犀利,直指人心与抉择。于志宁和其他侍读也看向李瑾。 李瑾心中一动,太子此问,或许不仅是好奇,更有一丝对他刚才那番“大道理”的试探。他沉吟片刻,缓缓道:“殿下,此问并无定解。若依常理,或先保己方随从,因其是同生共死之人。然,若那陌生旅人并非歹人,且奄奄一息,见死不救,于心何忍?或许,可衡量距离绿洲或水源还有多远,计算每人最低所需,将水分作数份,人人有份,但都不足,激励众人齐心协力,尽快寻到水源。又或许,首领可自己少饮或不饮,以安众心……如何抉择,在乎当时情境,更在乎首领心中,是‘利’字当头,还是‘义’字为先,或是……‘仁’字为本。为君者,遇事抉择,亦当如是,需权衡轻重,洞察人心,但终究,离不开一个‘仁’字。无仁心,则一切权衡算计,终将失了根本。” 他将问题升华到为君者的抉择之道,最终落回儒家核心的“仁”上,既回答了问题,又紧扣了“正道”。 太子听罢,沉默良久,才轻轻点头:“李师傅说得是。仁心为本。” 他看向李瑾的目光,似乎少了几分最初的疏离,多了一丝极淡的认同。 于志宁脸色稍霁,对李瑾道:“时辰不早,今日就到此吧。” 离开东宫,秋风吹拂,李瑾却感到一阵寒意。萧淑妃的突然出现与那番绵里藏针的话,清楚地表明,这位宠妃已经注意到了自己,并且因为自己与王皇后的关联(进献香露、调理之策),以及可能对太子产生的影响,将自己视为了需要打压的对象。今日只是言语试探警告,下一次,恐怕就不会这么温和了。 “萧淑妃之妒……” 李瑾默念着这个词。这“妒”,恐怕不止是对皇帝可能关注的“人才”的嫉妒,更是对王皇后一系势力可能增强的警惕与敌意。自己这个微不足道的棋子,已被卷入了后妃争斗的漩涡边缘。 回到宅中,他立刻提笔,将今日东宫讲学遭遇萧淑妃之事,以密语写成简短报告,准备通过渠道递送给感业寺中的武曌。武曌身在后宫多年,对萧淑妃的了解必然更深,她的判断至关重要。 同时,他也让李福去寻杜铭,打听近日萧淑妃外戚、以及与其亲近的朝臣,有无异常动向。他必须提前防备。 夜幕降临,李瑾独立院中,望着东宫方向。那里是未来的权力中心,也是风暴眼。太子的“仁心为本”,萧淑妃的“笑里藏刀”,于志宁的“经学正统”,还有自己那点试图播撒的“现代思维”……各种力量在此交汇碰撞。 他知道,从今日起,自己将不再仅仅是太子的“杂学讲师”,更是某些人眼中需要清除的障碍。东宫之路,注定不会平坦。而萧淑妃那妩媚笑容下的冷意,如同这深秋的夜风,预示着更严酷的寒冬即将来临。 第29章 暗箭悄然至 萧淑妃崇文馆一行,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虽未激起滔天巨浪,却在东宫乃至相关人等的心里,漾开了层层需要警惕的涟漪。李瑾愈发谨慎,不仅在东宫言行更加注意分寸,连日常出入、与人交往也精简了许多。除了每月固定三次赴东宫讲学,他基本闭门不出,要么在书房准备教案、整理杂学笔记,要么在城西作坊与王掌柜、匠人们推敲“明玻”工艺的改进。与感业寺中武曌的密信往来,也变得更加隐秘和频密,双方都在努力拼凑着来自不同渠道的、关于萧淑妃及其关联势力的信息碎片。 然而,有些暗箭,并非谨慎就能完全避开。它们往往来自你意想不到的角度,在最松懈的时刻,给予致命一击。 时序入冬,长安城落下了今岁第一场薄雪。李瑾在东宫的第三次讲学颇为顺利,他讲了“水之利”——从大禹治水到郑国渠、都江堰,再到前朝大运河的开凿,着重分析水利工程如何改变地理、影响民生、乃至牵动国运。他将一些简单的工程学原理、材料学知识(如不同土壤特性、夯筑技巧)融入其中,并引导太子思考“顺势而为”与“人定胜天”的平衡。太子李忠听得认真,偶尔提问也渐切要害,左庶子于志宁虽仍板着脸,但并未出言打断或质疑,甚至在某处关于漕运损耗的讨论时,略微颔首。 讲学结束,李瑾照例在崇文馆侧厢稍作整理,将今日所用的简易图表、笔记收好。一名在东宫服侍多年的老内侍,姓胡,平日沉默寡言,但做事稳妥,负责崇文馆一应杂务。他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茶进来,低声道:“李公子,今日天寒,喝碗姜茶驱驱寒气再走吧。殿下吩咐厨房给各位讲官、侍读都备了的。” 李瑾不疑有他,东宫确有此类体恤之举。他道了声谢,接过姜茶。茶水温热,姜气辛辣,几口下肚,果然觉得身上暖了不少。他将空碗递还,又略坐了片刻,觉得并无异样,便起身告辞。 出了东宫,天色阴沉,细雪又飘了起来。李瑾坐上马车,行至半途,忽然觉得小腹传来一阵轻微的绞痛,起初并不在意,以为只是天寒受了些凉。但疼痛感很快加剧,并且位置开始游移,伴随着隐隐的恶心感。 不对劲!李瑾心中一沉。他身体自穿越后虽不算强健,但经过大半年调养,已无大碍,且饮食一向注意。今日只在东宫用了那碗姜茶……难道是那茶有问题? 他强忍不适,催促车夫快行。回到崇仁坊宅中时,腹痛已转为一阵紧似一阵的痉挛,额角渗出冷汗,脸色也苍白起来。李福见状大惊,连忙扶他躺下,要去请郎中。 “且慢!” 李瑾忍着痛,低声道,“先去……先去西市回春堂,请坐堂的秦老先生,莫要声张,从后门悄悄引他进来。别去常去的医馆。” 秦老先生是王掌柜介绍的一位老郎中,医术不错,口风也紧,曾为“明玻”作坊的匠人看过病。李瑾此刻不敢轻易信任陌生人,更不敢大张旗鼓请医,以免落入圈套。 等待郎中的时间格外难熬。腹痛时轻时重,恶心感越来越强,李瑾甚至干呕了几次,却吐不出什么。他强迫自己冷静分析:如果是下毒,目的是什么?直接毒杀自己?那碗茶是东宫所供,经手人是东宫内侍,若自己暴毙,必然震动东宫,皇帝必会严查。下毒者风险极大。若不是剧毒,那是什么?泻药?让自己出丑?还是某种引发急症、看似“意外”的药物? 他仔细回忆那碗姜茶的味道,除了姜的辛辣,似乎并无其他异味。但若是精通药性之人,完全可以用一些气味不显的药物。 秦老先生很快被李福从后门引入。老郎中见李瑾模样,也是吃了一惊,连忙诊脉、观色、询问症状及今日饮食。 “公子今日除了家中饮食,可还用过别物?” 秦老先生眉头紧锁。 “只在东宫……饮过一碗姜茶。” 李瑾虚弱地道。 “姜茶……” 秦老先生沉吟片刻,又问,“公子可还记得,腹痛是饮茶后多久开始的?除了腹痛恶心,可还有别处不适?比如,心悸、头晕、视物模糊?” “约莫两刻钟后始觉不适。主要是腹中绞痛,游走不定,恶心欲呕,手脚有些发冷,但并无心悸头晕,视物也清。” 李瑾仔细感受后回答。 秦老先生又仔细诊了脉,翻开李瑾眼皮看了看,思索良久,方缓缓道:“从公子脉象、症状看,不似寻常寒邪入里,亦非急腹症。倒像是……误食了某种相冲相克之物,引发了肠胃剧烈痉挛。” “相冲相克之物?” 李瑾心中一动。 “正是。” 秦老先生捋须道,“公子可听过‘十八反’、‘十九畏’?有些药物、食物,单用无碍,同食则可能产生毒性,或引发强烈不适。公子所饮姜茶,本有驱寒暖胃之效。然姜性辛温发散,若与某些同样辛散、或性寒凝滞之物同食,则可能使气机逆乱,缠塞于中焦,引发腹痛、呕恶。只是……” 他顿了顿,“公子既只在东宫用了姜茶,那相冲之物,是何时食入的?莫非公子早间或前日,曾食用了与姜相畏之物而不自知?” 李瑾摇头:“早间只用清粥小菜,昨日饮食也寻常。并无特殊之物。” 他忽然想到,如果是下毒,未必需要自己提前服下“相畏之物”,完全可以将另一种药物,提前下在那碗姜茶里,或者……涂抹在茶碗上!而姜茶本身,就是触发剂! “老先生,若是有人将一种与姜相畏的药物,提前置于茶碗内壁,再倒入姜茶,是否也能引发此症?” 李瑾问道。 秦老先生一怔,面色凝重起来:“若是精通药性,确有可能。有些药物研磨极细,或化为无色无味之液,沾染器皿,难以察觉。遇姜汤之热辛,其性激发,便可伤人。只是,此等手段……” 他看了李瑾一眼,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这是阴私害人之法。 “那此症可有大碍?如何解法?” 李瑾追问。 “所幸公子摄入应是不多,且体质尚可。此症虽来势急,但若处置得当,未必伤及根本。老夫先为公子行针,疏导气机,止痉安中。再开一剂调和之方,煎服后,静养一两日,当可缓解。只是这几日需饮食清淡,万不可再食辛发之物,更需安心静养,勿使情绪激动,以免气机再度紊乱。” 秦老先生道。 “有劳老先生。” 李瑾点头,心中已是一片冰冷。这不是意外,是精心设计的陷害!目的不是立刻要自己的命,而是让自己突发“急症”,而且这“急症”的诱因,可以归结为“误食相克之物”。如此一来,下毒者风险小,而自己却要受苦,更重要的是——若是自己“突发急症”的消息传开,尤其是在刚刚结束东宫讲学之后,会引发怎样的联想和猜疑? 秦老先生为李瑾施针,又开了药方。李福亲自去抓药、煎药。服药后,李瑾腹痛渐渐平息,但浑身乏力,恶心的感觉仍未完全消退。 他强打精神,对李福道:“我抱恙之事,暂勿外传。若有人问起,便说我感染风寒,需静养几日。另外,你设法悄悄打听一下,今日东宫崇文馆奉茶的那位胡内侍,最近可有什么异常,或者与哪些人来往过密。要小心,莫要打草惊蛇。” 李福红着眼眶应下。 李瑾独自躺在榻上,望着帐顶,脑海中飞速梳理。谁要害自己?萧淑妃的嫌疑最大。她有动机(打压王皇后一系、警告自己),也有能力(后宫宠妃,在东宫安插或收买一两个不起眼的内侍,并非难事)。手段也符合后宫女子惯用的阴私路子——不下剧毒,而是用药物引发症状,既可惩戒警告,又不易留下把柄,即便追查,也可推脱是“食物相克”的意外。 但,这只是猜测,没有证据。那个胡内侍,很可能只是被利用的棋子,甚至自己都未必知道那碗茶有问题。下药者或许另有其人,而且必定是精通药性之辈。太医署?萧淑妃能驱使太医署的人吗?刘神威是孙思邈弟子,应该不会。但太医署并非铁板一块,之前就有王太医等人对自己不满…… “公子,杜铭公子来访,听闻您身体不适,坚持要进来探望。” 李福在门外低声道。 杜铭?他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李瑾心中警惕,但杜铭是目前少数可信之人。“请他进来吧。” 杜铭急匆匆进来,看到李瑾脸色苍白卧于榻上,吓了一跳:“瑾兄!你这是怎么了?白日里不还好好的?” “偶感不适,或许是着了风寒,又吃错了东西,腹中绞痛。已请郎中看过,服了药,无大碍了。” 李瑾轻描淡写。 “只是风寒吃坏东西?” 杜铭将信将疑,在榻边坐下,压低声音,“瑾兄,我方才在府中,听父亲提及一事,觉得蹊跷,放心不下,特来告知。父亲说,他今日散朝后,与几位同僚在政事堂外闲聊,隐约听到有两位并非东宫属官的官员在议论,说什么‘太子新来的讲学,好是好,就是身子骨弱了些,别把什么病气过给了殿下’,‘听闻今日讲学后,那李瑾脸色就很不好,怕是宿疾’云云。父亲觉得此言不妥,但议论者声音不高,且很快走开,他也不好追问。我听了,便想到瑾兄,赶紧过来看看。” 李瑾心中一凛。果然!这边自己刚刚“发病”,那边已经有流言开始散布了!而且这流言极为阴毒,不仅暗示自己“身有宿疾”,更影射可能“过病气给太子”!这是要彻底毁掉自己东宫讲学的资格,甚至让自己背上“可能危害储君”的嫌疑!一旦这种流言传入皇帝或皇后耳中,后果不堪设想! “多谢杜兄告知。” 李瑾声音有些发冷,“我身体并无宿疾,此次是意外。只是这流言……来得未免太快了些。” 杜铭也不是蠢人,闻言脸色一变:“瑾兄的意思是……有人故意害你,还散布流言?是萧……” 他及时住口,但眼中已有了答案。 “无凭无据,不可妄言。” 李瑾摇头,“只是此事蹊跷,需小心应对。杜兄,还要劳烦你,通过可靠渠道,留意这些流言的源头和传播范围。另外,我可能需要面见皇后殿下陈情,还需杜兄和令姑母周尚宫设法安排,越快越好。但需隐秘,不能让人知道我‘病中’仍能活动。” 他必须尽快见到王皇后,一来澄清“突发急症”并非宿疾,二来禀报可能有人陷害,三来……也需要借助皇后的力量,压制和反击流言。皇后与萧淑妃是死对头,此事若操作得当,或许能反将一军。 “我明白!我这就回去找家母和姑母商量!” 杜铭也知事态严重,立刻起身。 “且慢,杜兄,还有一事。” 李瑾叫住他,“我发病之事,以及流言,暂时不要告诉许元瑜兄。” 杜铭一怔:“元瑜兄与我们也算交好,为何?” “元瑜兄在东宫任职,位置敏感。此事若涉及东宫内侍,他知情反而为难。且……我需确认一些事情。” 李瑾没有明说,但杜铭似乎懂了些什么,重重点头,匆匆离去。 杜铭走后,李瑾疲惫地闭上眼。腹痛虽缓,但心头沉重。暗箭已至,虽然未能致命,却已将自己置于极为不利的境地。流言如刀,杀人无形。必须尽快破局。 他想到了武曌。此事是否要立刻告知她?她身在感业寺,能做什么?或许……她能有不同的视角。而且,自己需要她的智慧。 他强撑着起身,坐到书案前,用颤抖的手提起笔。腹痛和虚弱让他的字迹有些歪斜,但他还是坚持用密语写下:“今日东宫归后,突发腹疾,医者疑为食中药物相冲所致。疑与奉茶内侍有关。现流言已起,谓我身有宿疾,恐过病气于太子。此箭甚毒,意在毁我东宫之途。卿在寺中,若有闻萧氏相关医药异动,或东宫人员近期异常,速告。我正设法面见中宫。” 他将信用蜡封好,交给李福:“老规矩,立刻送出去。” 做完这一切,李瑾几乎虚脱。他重新躺下,药力开始发作,带来阵阵困意。但在陷入沉睡之前,他脑中最后一个念头异常清晰:对手已经出招了,而且狠辣精准。接下来,不能仅仅是被动澄清和防御,必须找到反击的办法,揪出那只暗中下药的手,以及……操纵这只手的黑手。 雪,还在窗外无声飘落,掩盖了长安城的喧嚣,也仿佛要掩盖某些悄然滋生的阴谋。但有些痕迹,一旦留下,便再难抹去。这第一支暗箭,拉开了他在宫廷中真正搏杀的序幕。 第30章 反手布棋局 雪夜无声,崇仁坊小院的灯火亮至天明。 李瑾在药力与自身意志的双重作用下,昏沉却又警觉地睡了几个时辰。天光微亮时,腹痛已基本平复,只是身体依旧虚乏,恶心感也还残留些许。秦老先生开的药方颇有奇效,但这副身体经历这番折腾,确需静养。 他不敢多睡,强撑着起身,唤来李福询问夜间可有事端。李福回禀,杜铭那边尚未有消息,但感业寺的密信已于子夜前后,经由那条隐秘渠道送达。 李瑾精神一振,立刻取出译码药水,展开那看似寻常的《金刚经》抄本。武曌(媚娘)的回信,字迹依旧清隽,却带着一股冰雪般的冷静与锐利: “闻君有疾,心甚忧之。所疑相冲之物,妾略有所闻。宫中萧妃近侍中,有一老宫人陈氏,乃其乳母之妹,昔年曾在尚药局侍奉,粗通药性,尤擅配伍相生相克之理。此人月前曾以探亲之名出宫,与西市‘保和堂’坐堂郎中有所往来。保和堂东家,与萧氏外戚有旧。君可留意此线。 流言之事,毒甚于药。然流言无根,需借风势。此风源,或在东宫,亦在萧妃宫中传播。妾闻郭老夫人近日欲入宫探望皇后殿下,或可借其口,以闲谈之姿,于御前或中宫,提及昔日太宗朝有臣子因遭嫉,被诬‘身有隐疾、恐妨贵人’,后查实乃构陷之事。郭老夫人笃信佛法,心直口快,其言或可信。 太医署刘神威,乃孙真人高足,品性刚直。君既与其师有谊,或可借孙真人之名,请其暗中查验君所疑茶碗残留,或当日东宫茶房所用姜、枣等物,有无异常。彼为医者,见疑当查,且不属萧妃一系。 妾在寺中,一切如常。慧明处已打点妥当,郭老夫人事亦有进展,彼已应允,若有机会,可为内应。君且安心应对眼前,保重自身为要。阅后即焚。” 信不长,但信息量极大,条理清晰,直指要害!武曌不仅迅速锁定了可能的施药者和关联渠道(萧淑妃乳母之妹陈宫人→保和堂→萧氏外戚),还精准地点出了流言传播的关键节点(东宫内、萧淑妃宫中),并提供了三条破局思路:利用郭老夫人“闲谈”澄清历史案例、请刘神威暗中进行专业查验、以及她自己在感业寺继续巩固慧明和郭老夫人这条线。 更重要的是,她提到了“保和堂”和萧氏外戚的关联!这就为追查药物来源提供了具体方向!而让刘神威以医者本分、借孙真人之名暗中查验,既专业可靠,又能将太医署中正直的力量拉入己方,至少是争取其中立。 “好一个武曌!” 李瑾心中赞叹,寒意稍去,斗志渐生。她人在感业寺,消息之灵通、分析之透彻、谋划之周全,简直令人惊叹。这份急智与布局能力,已初显未来女政治家的锋芒。有此盟友,实乃大幸! 他不敢耽搁,立刻着手布置。 首先,他唤来李福,让其立刻通过王掌柜,动用市井中最可靠的眼线,秘密调查西市“保和堂”的坐堂郎中,以及其与萧氏外戚(特别是萧淑妃的兄弟子侄)的往来,重点查探月前是否有一位宫中老妇模样的妇人前去,购买或咨询过特殊药物,尤其是与“姜”相冲相畏之物。此事需极度隐秘,宁可查不到,也不能打草惊蛇。 其次,他提笔给刘神威写了一封简短的信。信中不提中毒疑案,只以请教的口吻写道,自己昨日偶感不适,腹痛呕恶,请的郎中断为可能误食了与姜相冲之物,自己百思不得其解,因知刘兄精研药性,又是孙真人高足,故冒昧请教,是否有些罕见药物,与姜同用会引发此类急症?若有,其性状如何,可能源于何处?最后附上一句:“此事关乎瑾自身,亦恐他人误蹈覆辙,故恳请神威兄费心。孙真人处,若得便,亦请代为请教,然万勿惊动旁人,以免徒增烦恼。” 这封信,既点明了症状和怀疑(与姜相冲),给出了合情合理的请教理由,又暗示了“恐他人误蹈”的担忧,并将孙思邈抬出来,刘神威只要不傻,必能领会其中深意,并会以医者的责任心去暗中调查。信由李福亲自送往刘神威在太医署外的住处。 做完这两件事,天已大亮。杜铭匆匆赶来,带来了周尚宫的回音。 “瑾兄,姑母已设法禀明皇后殿下。殿下闻知你突发急症,又有流言中伤,甚为震怒,已着人暗中查探流言源头。殿下之意,你既身体不适,本不宜挪动,但此事关乎东宫讲学资格及你自身清誉,拖延不得。殿下已安排妥当,今日午后,陛下会往常宁殿(王皇后寝宫)小坐。届时,殿下会借机提及郭老夫人今日入宫请安,陛下或许会见一见。郭老夫人是陛下潜邸旧臣之母,陛下素来礼遇。姑母让你尽快整理一份关于此次急症及流言的简明陈情,她会在陛下驾临前,寻机让你‘偶遇’郭老夫人,由你亲口向郭老夫人‘请教养生之道’,顺势将事情委婉透露。郭老夫人心直口快,又笃信佛理,最见不得宵小构陷之事,由她在陛下面前‘偶然’提及,最为自然。殿下会在旁转圜。” 杜铭语速极快,显然此事安排得颇为周折。 李瑾心中一定。王皇后反应迅速,且手段老辣。不直接让自己面圣陈情,而是通过郭老夫人这个“第三方”兼“老勋戚”之口,看似闲谈,实则句句要害,既能澄清事实,又能揭露构陷,还不会显得皇后或自己急吼吼地告状,可谓高明。这也与武曌的提议不谋而合。 “皇后殿下思虑周全,瑾感激不尽。陈情书我即刻准备。只是……” 李瑾略一迟疑,“我此时‘病中’,若出现在宫中,是否惹人生疑?” “无妨。” 杜铭道,“姑母安排你在常宁殿西侧暖阁等候,那里僻静,只说你是应皇后之前吩咐,来送新制的香露样本。郭老夫人会在偏殿歇息,姑母会引她‘偶然’路过暖阁。你只需将陈情要点,以向老夫人‘请教养生、谈及自身经历’的方式说出即可。你面色不佳,反倒更显真实。至于流言说你‘宿疾’,秦老先生那边,殿下已派人去打过招呼,必要时可请其为证。但最好不用到那一步。” “明白了。” 李瑾点头,立刻铺纸研墨,开始起草一份简明扼要的“陈情要点”。他必须将“突发急症疑为食物相克”、“东宫奉茶内侍胡某”、“流言骤起谓己身有宿疾恐过病太子”这几件事,以客观、困惑、甚至带点后怕的口吻串联起来,既要表明自己无辜受害,又不能直接指控任何人,最后落脚于“恐小人构陷,损及东宫清誉,亦负陛下信任,心中不安,特向老夫人请教,此类事当如何自处”,将个人安危与东宫、皇权挂钩。 午时刚过,李瑾勉强用了些清粥,换上一身半新不旧、略显宽大的深青色袍服,让自己看起来确实有几分病容,但又不至过于狼狈。在李福的搀扶下,坐上杜家安排的、不起眼的青篷马车,悄然从侧门进入皇城,被一名早已等候的小内侍引着,七拐八绕,来到常宁殿西侧的暖阁。 暖阁不大,陈设简单,生了炭盆,颇为暖和。李瑾静坐等候,心中将说辞反复默念。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阁外传来脚步声和女子交谈声,一个是周尚宫,另一个则是一位嗓音略显苍老、但中气颇足的老妇人声音。 “……这宫里路径曲折,老身都有些转向了。尚宫,这暖阁倒是清净。” “老夫人这边请,稍坐片刻,老奴去给您端碗热羹来。” 暖阁门被推开,周尚宫引着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慈祥、眼神清亮、穿着褐色团花锦袄的老妇人走了进来,正是左监门将军郭孝恪之母郭老夫人。周尚宫对李瑾使了个眼色,便借口去端热羹,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暖阁内只剩下李瑾与郭老夫人。 郭老夫人目光落在李瑾身上,见他脸色苍白,衣着朴素,起身行礼时身形微晃,不由关切道:“这位郎君是?面色怎地如此不好?快坐下说话。” “晚辈李瑾,见过郭老夫人。” 李瑾依礼见过,在郭老夫人示意下重新坐下,苦笑道:“不敢隐瞒老夫人,晚辈昨日侥幸蒙陛下恩典,为太子殿下讲学,归家后突发急症,腹痛呕恶,折腾了一夜,今日方好些。皇后殿下召晚辈来呈送新制的香露,不想冲撞了老夫人,还请老夫人恕罪。” “讲学?急症?” 郭老夫人眉头微皱,在李瑾对面坐下,“老身听皇后殿下提过一句,说有个年轻宗室子,诗才杂学都不错,在给太子讲些新鲜见识,莫非就是你?怎地突然就病了?可请了太医?” “劳老夫人挂心,已请了相熟的郎中看过。” 李瑾斟酌着词句,面露困惑与些许后怕,“说来奇怪,郎中诊脉后说,晚辈这症候,不似寻常风寒食滞,倒像是……误食了某种与姜茶相冲相克之物,引发了肠胃气机逆乱。可晚辈昨日饮食简单,只在东宫讲学后,饮了一碗殿下赏赐的驱寒姜茶……” “东宫?姜茶?” 郭老夫人眼神一凝,她是将门之母,又在后宫沉浮多年(其子郭孝恪是李治潜邸旧臣),政治嗅觉极为敏锐。“那姜茶可有何不妥?” “茶是寻常姜茶,奉茶的内侍也是东宫旧人。” 李瑾摇头,语气愈发沉重,“更让晚辈不解的是,晚辈病倒在家,尚未来得及告知旁人,宫中竟已有流言,说晚辈身有宿疾,体弱多病,恐……恐将病气过给太子殿下。晚辈自问身体虽非强健,却从无宿疾,此等流言,不知从何而起,真真令晚辈惶恐不安,又百口莫辩。若因晚辈之故,损及东宫清誉,或让陛下、皇后殿下忧心,晚辈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他说着,眼眶微红,似是又急又愧。 郭老夫人听着,脸色渐渐沉了下来。她久经世故,李瑾这番话虽未明指,但其中关节,她岂能听不出?东宫姜茶,食物相克,随即流言四起,直指讲官健康危及储君……这分明是有人设局构陷,一石二鸟!既打击了这年轻的讲官,又可能离间太子与皇帝,甚至给皇后难堪! “岂有此理!” 郭老夫人手中拐杖重重一顿,脸上露出怒容,“东宫是何等所在,太子讲学是何等严肃之事,竟有宵小之辈,行此鬼蜮伎俩!构陷讲官,散布流言,动摇国本,其心可诛!” 她看向李瑾,目光转为温和与同情,“李小郎君,你受委屈了。此事你并未做错什么,是有人见你得陛下、皇后青眼,又能在太子身边进言,心中嫉恨,故下此毒手。这流言恶毒,专攻人心弱点,你需尽快澄清,否则纵使无事,也难免在陛下心中留下芥蒂。” “老夫人明鉴!” 李瑾起身,深深一揖,“晚辈人微言轻,又初涉宫廷,骤逢此事,方寸已乱。不知该如何自处,才能既洗刷污名,又不致掀起波澜,反令陛下、殿下烦心?恳请老夫人指点迷津。” 郭老夫人沉吟片刻,道:“你既坦诚相告,老身也不瞒你。稍后陛下会来常宁殿,老身或许能见上一见。这等事,老身或许可以‘闲谈’几句,提一提往日旧事。太宗朝时,便有过类似构陷忠良之事,以‘身有隐疾、妨害贵人’为名,幸得太宗皇帝明察秋毫,未使忠臣蒙冤。陛下仁孝聪慧,必能体察。只是……” 她看着李瑾,“你自己也需有所准备。那姜茶、奉茶内侍,乃至流言源头,可能查明?” “晚辈已托可靠之人暗中查探,只是尚无确凿证据。” 李瑾如实道,“太医署刘神威医士,乃孙真人高足,品性端方,晚辈已向其请教药性相克之事,或能有所得。” “孙真人的弟子?那便好。” 郭老夫人点头,“此事你处理得还算沉稳。记住,清者自清,但亦需有雷霆手段,揪出幕后黑手,方能永绝后患。陛下皇后面前,老身会相机行事。你且宽心,保重身体要紧。太子殿下那边,你下次讲学,更需用心,以实学服人,流言自破。” “多谢老夫人教诲!晚辈感激不尽!” 李瑾再次郑重行礼。郭老夫人肯出面,此事便成功了大半。 这时,周尚宫端着热羹进来,又低声对郭老夫人道:“老夫人,陛下御驾已快到常宁殿了,皇后殿下请您过去呢。” “好,老身这就去。” 郭老夫人起身,对李瑾点点头,在周尚宫搀扶下离去。 李瑾留在暖阁,心中稍定。郭老夫人态度鲜明,且答应相助,这是最关键的一步。接下来,就看陛下那边了。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周尚宫匆匆回来,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低声道:“李公子,事情成了。郭老夫人当着陛下和皇后殿下的面,‘闲聊’时提起太宗朝旧事,又‘偶然’关切地问起皇后,是否听闻东宫新来讲学的一位李姓宗室子病了,还听闻有些不好的传言,说其有宿疾云云,言下颇为这些年轻人抱不平。陛下当时听了,未置可否,但明显留心了。皇后殿下顺势进言,说已派人问过,李瑾是昨日出宫后突发急症,似是饮食不调,已无大碍,并非宿疾,至于流言,恐怕是有人以讹传讹,或别有用心。陛下沉吟片刻,只说了句‘朕知道了’,便岔开了话题。但老身观陛下神色,已是不悦。离开常宁殿时,陛下特意吩咐近侍,去太医署传刘神威,询问一些养生药性之事。陛下……心里已有计较了。” 李瑾长长舒了一口气。皇帝没有当场发作,这是意料之中。但“朕知道了”这三个字,加上特意传唤刘神威,足以表明皇帝已将此事放在心上,并且可能已经开始暗中调查。这就够了!只要皇帝起了疑心,那些流言就再也伤不到自己根本,甚至可能成为追查幕后黑手的引子。 “多谢尚宫周全!此恩瑾铭记于心。” 李瑾诚心道谢。 “公子客气了,皇后殿下吩咐的事,老奴自当尽力。” 周尚宫道,“公子先回府静养吧。刘医士那边若有何消息,殿下会让人告知。东宫讲学,殿下之意,公子可告假两日,待身体康复、流言稍息后再去。太子殿下那边,殿下也会安抚。” “是,瑾明白。” 出宫回府,李瑾觉得身上松快了许多,连病后虚乏都似乎减轻了。刚到家不久,刘神威竟亲自登门,脸色颇为凝重。 “瑾兄,你信中所言之事,我仔细思量,又暗中查验了太医院一些古籍,并询问了恩师。” 刘神威压低声音,“与姜相冲,可致腹痛呕恶、气机逆乱之药物,确有不少。其中有一味‘赤芍’,若与姜同用,可增其辛散之性,过则伤中,引发痉挛呕恶。赤芍活血化瘀本是良药,但若用量或制法有偏,其性可滞。更重要的是,赤芍研极细粉,或经特殊炮制,可近乎无色无味。” 赤芍!李瑾记下了这个名字。 “另外,” 刘神威声音更低,“陛下午后突然传我,问的便是药食相克之理,尤其提到姜与何物同用可能致人急症。我据实以告,提及数种,包括赤芍。陛下听后,沉吟良久,又问我,若有人将此等药物暗中置于饮食器皿,可能查验。我言,若残留极少,或器物已清洗,则难。但若及时取得原物,或可尝试以银针、或特定药水测试。陛下便未再多言,令我退下了。瑾兄,陛下此问,只怕与你之事有关。你是否……” “神威兄,” 李瑾打断他,拱手道,“兄长相助之情,瑾感激不尽。此事牵连甚广,兄长知道得越少越好。今日之言,出兄之口,入弟之耳。兄长只需记得,陛下若有垂询,但以医者本分,据实回答即可。其余之事,兄长不必过问,以免卷入无谓纷争。” 刘神威看了李瑾一眼,见他神色郑重,也知宫廷之事水深,便点点头:“我明白了。瑾兄保重,若有需医药相助之处,尽管开口。” 送走刘神威,李瑾独自思忖。皇帝果然已经动了疑心,并且开始从专业角度调查。赤芍……这是个重要线索。接下来,就要看王掌柜那边对“保和堂”的调查,以及……东宫那个胡内侍,会不会有什么动作了。 他决定以静制动,告病不出,暗中观察。两日后,李福回报,王掌柜那边查到,月前确有一位五十多岁、官家仆妇打扮的老妪去过保和堂,以“家中女主人产后淤血不净”为由,购买过上等赤芍,且特意要求药堂代为研磨成极细的粉末,说是方便服用。老妪出手阔绰,不似寻常仆役。保和堂的伙计依稀记得,那老妪出门后,似乎上了一辆挂着“萧”字灯笼的马车。线索到此,虽不能直接指证萧淑妃,但链条已隐约可见。 另一方面,东宫传来消息,太子殿下得知李瑾“感染风寒”,特意派内侍送来宫中御制的“参苏饮”和几样珍贵药材,并传口谕让他安心静养,痊愈后再行讲学。太子此举,无疑是对“身有宿疾”流言的无声否定,也是一种安抚和挽留。 与此同时,宫中关于李瑾“宿疾”的流言,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遏止,迅速平息下去,再无人敢公然议论。偶尔有人提起,也会被旁人以“皇后殿下都说了是饮食不调,已好了”、“太子殿下还亲自赐药了呢”等话堵回去。 数日后,李瑾身体基本康复,正准备恢复东宫讲学,忽然从杜铭处得知一个消息:东宫崇文馆奉茶的内侍胡公,前日当值时“不慎”跌入后苑结冰的池塘,虽然被及时救起,但感染了严重风寒,高烧不退,已被移出东宫,送往宫人专用的病坊将养,据说情形不太好,怕是难再当差了。 李瑾闻讯,默然良久。胡内侍是棋子,也是弃子。他“不慎”落水,是意外,还是被人灭口?恐怕后者可能性更大。这条线,到此算是断了。但胡内侍的“意外”,本身也说明了一些问题——幕后之人急于掐断线索,这反而印证了其心虚。 “棋局”至此,李瑾一方算是稳住了阵脚,澄清了污名,保住了东宫讲学的资格,还让皇帝心中埋下了对构陷者的疑窦。而对手,损失了一枚暗子,可能还引起了皇帝的警觉,虽未伤筋动骨,但锐气已挫。 雪后初晴,李瑾站在院中,活动着有些僵硬的筋骨。阳光照在未化的积雪上,有些刺眼。 “公子,感业寺那边的回信。” 李福悄声递上一卷经书。 李瑾回到房中,译出密信。武曌的信依旧简短:“闻风波暂息,甚慰。胡内侍事,已知。断尾求生,常理也。然其主必不甘休,当防后续。郭老夫人处,情分已结,可善用之。东宫讲学,当更求精进,尤要留心太子身边其余人等。妾在寺中,一切顺遂,不日或有小成。望君珍重,步步为营。” 步步为营。李瑾将信纸凑近烛火,看着火焰将其吞没。 这第一场来自宫廷的暗算,他凭借王皇后的援手、郭老夫人的仗义执言、刘神威的专业知识、王掌柜的市井耳目,尤其是武曌那精准的情报分析和谋划,有惊无险地化解了,还顺势布下了几颗棋子(郭老夫人、刘神威)。 但武曌说得对,对手不会甘心。胡内侍的死(或重病),是警告,也是序幕。东宫那个地方,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更急。太子身边,还有多少双眼睛?萧淑妃那边,下一次又会射出怎样的暗箭? 他走到书案前,摊开为太子准备的下一次讲学内容——关于“城池攻防与器械革新”。这一次,他要讲得更精彩,更让太子印象深刻。因为唯有展现不可替代的价值,赢得太子真正的认可与信任,他才能在这东宫的漩涡中,扎下更深的根基。 反手布下的棋局,才刚刚开始。他与武曌,一在朝堂边缘,一在寺庙深处,两颗棋子遥相呼应,已然在这大唐的天穹下,悄然划出了第一道微不可察、却注定将改变轨迹的星痕。 第31章 东宫有疾 时序轮转,冬意渐深。长安城内外,已是一片银装素素。自“姜茶风波”平息后,李瑾的日子似乎重归某种刻意的平静。他恢复了每月三次的东宫讲学,内容愈发精进,从水利、地理延伸到简易的机械原理、乃至模糊的天文历法概念,皆以生动故事和实际操作(如制作简易模型、绘制地图)包裹,太子李忠显然对这些“杂学”兴趣渐浓,提问也越发深入。左庶子于志宁虽仍不苟言笑,但不再出言干涉,有时甚至会在李瑾讲述某些与经义可印证之处时,微微颔首。东宫的氛围,表面上和谐而有序。 李瑾与感业寺中武曌的密信往来,也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除了互通消息、分析局势,李瑾开始有意识地将一些经过“翻译”和“包装”的现代管理、经济、甚至基础科学理念,以“海外异闻”、“古书臆测”或“个人愚见”的形式,夹在信件中,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武曌的思维。而武曌的回应,则显示出她惊人的吸收与转化能力,往往能结合宫廷、寺院的实际,提出更具操作性的见解,甚至反向启发李瑾。二人虽未见面,但这种跨越空间的思想交流与磨合,让他们的同盟关系愈发紧密和富有成效。 与此同时,李瑾的“明玻”工坊在极端保密的情况下,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在王掌柜重金搜罗下,他们找到了一种品质极佳的天然石英矿脉,并改进了纯碱的提纯工艺。经过无数次试验,李瑾终于指导匠人烧制出了几片接近无色透明、气泡和杂质极少的小块平板玻璃!虽然面积不大,厚薄也难完全均匀,但其晶莹剔透、可透视万物的特性,已足以震撼这个时代任何见到它的人。李瑾谨慎地将其切割、打磨,制成数面小巧的“水玉镜”和放大镜片,效果远超当时最好的铜镜和单片水晶。他没有立刻让这些“神器”面世,而是小心藏匿,等待最合适的时机。 “姜茶风波”看似过去,但李瑾深知,萧淑妃及其背后的势力绝不会善罢甘休。胡内侍的“意外”落水重病,是警告,也是暂时蛰伏。他让王掌柜和李福的耳目,始终保持着对萧氏外戚、以及与萧淑妃过从甚密的几位官员、内侍的暗中关注,同时,也通过刘神威,留意着太医署内任何与萧淑妃宫中(尤其是那位通药理的陈宫人)有关的异常动向。他如同一个耐心的猎手,在平静的水面下,张开了无形的网。 然而,一场真正的风暴,往往起于青萍之末,来自最意想不到的方向。 腊月初,长安城连日大雪,天寒地冻。这一日,李瑾照例前往东宫讲学。他今日准备的内容是“雪与冰的妙用”,打算结合一些简单的物理现象(如凝华、融化吸热等),讲解雪盲的预防、冰窖储冰、乃至简易的“冷藏”概念,并计划用硝石制冰的小实验来收尾。他觉得,在寒冬时节讲这些,既应景,又能激发太子的兴趣。 然而,当他踏入崇文馆时,立刻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殿内炭火烧得很旺,却弥漫着一股压抑的焦虑。太子李忠的座位空着,只有于志宁和几位侍读、属官在座,个个面色凝重。于志宁更是眉头紧锁,手中无意识地捻着一串念珠。 “于公,太子殿下今日……” 李瑾上前见礼,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于志宁抬眼看他,眼中带着血丝,显然未曾休息好。他挥了挥手,示意其他人暂且退下,只留下李瑾。“李公子,你来得正好,也省得老夫再派人去寻你。太子殿下……染恙了。” “染恙?” 李瑾心中一紧,“不知是何症候?严重否?可请了太医?” “前日夜间,殿下忽发高热,头痛畏寒,周身酸痛。起初以为是寻常风寒,太医署也按风寒开了方子。然服药后,高热不退,反有加剧之势。昨日,殿下身上开始出现零星红疹,先见于面颈,渐及胸背。今日晨起,红疹增多,且有些已转为小水疱,殿下烦躁不安,咽痛难忍,几不能食。” 于志宁的声音沉重,带着深深的忧虑,“太医署王署令、刘副署令等数位太医皆已诊视,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言是‘时行温病’,有言是‘丹疹’,亦有疑是……‘痘疮’之兆!” 痘疮!天花!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李瑾脑海中炸响!在这个时代,天花是不折不扣的绝症,死亡率极高,即便侥幸存活,也往往留下满脸麻坑,甚至失明、残疾。而对于皇室,尤其是太子而言,若确诊天花,不仅是个人生死,更可能引发朝局动荡、储位之争!难怪于志宁如此焦虑,太医署如此慌乱! “痘疮……” 李瑾强迫自己冷静,快速搜索着关于天花的现代医学知识。高热、出疹、水疱、咽痛……这些症状确实符合天花的典型病程。但麻疹、水痘、严重药物疹等也可能有类似表现,尤其在早期,极易混淆。“太医们可曾言明,究竟是不是痘疮?有何依据?” “正是难以断定!” 于志宁叹道,“王署令倾向‘时行温病’,认为出疹乃是热毒外透,主张用清热凉血透疹之剂。刘副署令则疑是‘丹疹’(可能指猩红热或严重麻疹一类),主张解毒利咽。至于痘疮……只因症状有几分相似,且近日城中确有几例痘疮上报,故有人疑心。然殿下身上水疱初起,形态未明,且殿下从未出过痘,亦无明确接触痘疮患者之史,故太医署亦不敢骤下断言。陛下与皇后殿下闻讯,已亲临探视,忧急万分。陛下已严令太医署竭尽全力,务必保殿下平安,并封锁消息,严禁外传,以免引起恐慌。” 李瑾的心沉了下去。太医署内部意见不一,说明病情复杂凶险。而皇帝下令封锁消息,更是表明事态严重,一旦太子真是天花,且有不测,后果不堪设想。这不仅是医疗危机,更是政治风暴! “太子殿下现在何处?可容臣……前往探视?” 李瑾问道。他必须亲眼看看症状。虽然他不是专业医生,但现代人对于天花、麻疹、水痘等疾病的典型特征和区别,有着比古人更清晰的认知框架。或许能看出些端倪。 于志宁犹豫了一下。按理说,李瑾只是讲学,并非东宫属官,更非医者,此时不宜接近病中的太子。但李瑾之前展现出的“杂学”见识,尤其是与孙思邈的交情,以及“姜茶风波”中表现出的沉稳,让于志宁对他有了一丝不同于寻常年轻士子的信任。眼下太医署束手,任何一丝可能的助力,都值得尝试。 “殿下现在寝殿静养,由皇后殿下亲自照料,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于志宁压低声音,“不过,老夫可设法带你到寝殿外厢,隔着帘幔,远远看上一眼。你……可懂些医理?或见过类似症候?” “臣不敢言懂医理,只是读书杂乱,对海外一些奇异病症的记载略有印象。或许……能提供些许不同角度的观察,供太医参考。” 李瑾谨慎回答。 “……也罢,你随我来。切记,只看,勿言,勿近,一切听老夫安排。” 于志宁起身,带着李瑾,穿过重重殿宇回廊,来到东宫深处的太子寝殿“丽正殿”。 殿外戒备森严,侍卫、内侍林立,气氛凝重。殿内飘出浓重的药味。于志宁与值守的宦官低语几句,那宦官看了李瑾一眼,面露难色,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掀起厚重的门帘一角。 李瑾站在厢房门口,透过掀起的帘隙和数重纱幔,隐约看到内殿榻上躺着一个小小的身影,盖着锦被。王皇后坐在榻边,身影疲惫。几名太医在稍远处低声商议。空气中除了药味,似乎还隐隐有一丝……不太好闻的气息。 他的目光努力聚焦在太子露在锦被外的脸颊和脖颈上。距离不近,光线也被帘幔遮挡,看得不甚真切,但依稀可见,太子脸颊、脖颈处确实布满了红色斑疹,其中一些似乎已隆起,顶端有细微的反光,似是极小的水疱。太子似乎很不安稳,在枕上微微转动着头,发出痛苦的**。 就在这时,一名宫女端着水盆从内殿出来,经过厢房门口。盆中的水略显浑浊,似乎用过。李瑾眼尖,瞥见水面上似乎漂浮着些许……脱落的皮屑?还是别的什么? “如何?可看出什么?” 于志宁在他耳边低声急问。 李瑾收回目光,眉头紧锁。仅凭这远远一瞥,他无法确诊。高热、出疹、水疱,确实符合天花,但水痘、严重麻疹也有可能。关键在于水疱的形态、分布规律、以及是否“脐凹”(天花典型特征),还有口腔粘膜是否出现疹子(科氏斑,麻疹特征),这些细节,他根本无法看清。 “于公,距离太远,臣难以细辨。但听殿下**咽痛,观其红疹水疱初起,此症确实凶险。” 李瑾斟酌道,“臣记得海外杂记中,有区分几种‘出疹热病’之法。其一曰‘痘疮’,其疹深藏皮内,疱顶常有凹陷,形似脐窝,且多同时出现,从面颈至躯干四肢,离心性分布,疱液初清后浊。其二曰‘水痘’,其疹浅表,疱壁薄易破,多分批出现,向心性分布(躯干多,四肢少),且常有瘙痒。其三曰‘麻疹’,其疹为红色斑丘疹,常先有口腔粘膜白点,出疹时高热更甚。不知太医诊视时,可曾注意殿下身上水疱具体形态、分布,以及口中可有异常?” 他将天花的“脐凹”、“离心分布”,水痘的“分批出现”、“向心分布”、“疱壁薄”,麻疹的“科氏斑”等关键鉴别点,用古人能理解的语言描述出来,希望能为混乱的太医署提供一点清晰的思路。 于志宁听罢,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的光芒。李瑾所言,条理清晰,区别明确,远超太医们之前含糊的“时行”、“丹疹”之说。“你且在此稍候,老夫去问问刘副署令。” 于志宁匆匆转身,走向那几位正在商议的太医。 李瑾站在原地,心念急转。如果真是天花,在这个没有疫苗、没有特效抗病毒药物的时代,治疗几乎全靠患者自身免疫力和支持治疗,死亡率极高。太子年幼,未必扛得住。而且,一旦确诊,东宫必将被彻底隔离,甚至可能引发更大范围的恐慌和清洗。萧淑妃那边,会如何动作?她会借此机会,再次兴风作浪吗? 必须尽快查明病因!如果是水痘或严重麻疹,虽然也凶险,但比天花预后要好得多,治疗方案和隔离措施也不同。 这时,于志宁带着刘副署令走了过来。刘副署令年约五旬,面容清瘦,此刻也是满面愁容。他看了李瑾一眼,对于志宁道:“于公,这位李公子所言差异,确有些道理。只是……殿下身上水疱初起,大小不一,有些似有凹陷,有些又无。分布也确实以头面、躯干为多,四肢较少。口中……我等查看时,殿下咽部红肿,确有少许灰白色小点,但不知是否是公子所言‘麻疹’之兆。眼下症状混杂,实难遽断啊!” 水疱有凹陷(脐凹)!分布向心(头面躯干多)!口中有灰白点(可能是科氏斑,也可能是化脓性扁桃体炎分泌物)!症状混杂!李瑾听了,心中更是沉重。这听起来,既有点像天花,又有点像麻疹,甚至可能合并了细菌感染?病情复杂,太医们经验主义判断,自然容易分歧。 “刘大人,眼下最要紧的,是控制殿下高热,预防并发症,并严格隔离,防止扩散。” 李瑾沉声道,“无论是否是痘疮,此症具传染性无疑。东宫一应人等,尤其是近身侍奉者,需严密防护,其衣物用具需沸煮或暴晒,居所需通风,但避免殿下直接吹风受寒。殿下所用汤药、饮食,需格外洁净。此外……” 他顿了顿,“需立即查清,近日东宫内外,可有人患过类似出疹热病?或与宫外痘疮患者有过接触?太子殿下近日接触过哪些人、物?尤其是……可能来自宫外的。” 他想到了“姜茶风波”。那次是针对自己。这次太子突发急症,是否也可能是人为?如果是,那手段就太骇人听闻了!但如果是意外传染,查清传染源和途径也同样至关重要。 于志宁和刘副署令对视一眼,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李公子提醒的是。隔离防护,太医署已着手安排。至于追查接触……此事需禀明陛下和皇后殿下。” 于志宁道。 就在这时,一名内侍匆匆进来,在于志宁耳边低语几句。于志宁脸色一变,对李瑾和刘副署令道:“陛下召我等即刻前往两仪殿偏殿议事。刘大人,李公子,你们也一同去吧。只怕……朝中已有风声了。” 果然!消息封锁不住!李瑾心中一凛。太子重病,疑似天花,这样的消息,怎么可能完全瞒住?那些在宫中、朝中各有耳目的势力,恐怕早已得知。此刻皇帝召见,必是局势已有变化。 三人匆匆赶往两仪殿。偏殿内,气氛比东宫更加压抑。皇帝李治端坐御座,面色阴沉,眼圈发黑,显然一夜未眠。王皇后坐在下首,以帕拭泪,形容憔悴。御座之下,除了几位重臣,李瑾还看到了两张熟悉的面孔——长孙无忌和褚遂良!这两位太宗留下的顾命大臣、当朝宰相,竟然也在此!可见事态之严重,已惊动了朝堂最顶层。 此外,萧淑妃竟也坐在皇后下首不远,面带忧色,但眼神深处,却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光芒。 李瑾与于志宁、刘副署令上前行礼。 “太子病情如何?可有了定论?!” 李治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焦虑,直接问道。 刘副署令噗通跪下,颤声道:“陛下恕罪!殿下之症,高热出疹,确系瘟热之象。然疹形未定,诸医见解不一,或云时行,或云丹疹,或疑……痘疮。臣等无能,尚未能确诊,但已用尽方法,为殿下退热安神。眼下……殿下仍昏沉烦躁。” “尚未确诊?朕要你们太医署何用!” 李治猛地一拍御案,震得茶盏乱响,“太子若有闪失,你们……你们统统给朕……” “陛下息怒!” 长孙无忌出列,声音沉稳,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势,“太子染恙,臣等心如刀割。然当务之急,乃竭尽全力救治太子,查明病因,严防扩散。太医署众医士已尽力,此时降罪,恐于太子病情无益。老臣以为,当广征天下名医,共商诊治之策。同时,东宫需即行严隔,一应人员不得随意出入,以免瘟病流传,祸及宫闱乃至京师。” 褚遂良也附和道:“长孙司徒所言极是。太子乃国本,万不可有失。陛下,是否可下旨,命京兆府严查近日京师痘疮疫情,凡有可疑,立即上报。并令太常寺、宗正寺预备相关仪典祈福之事?” 这两位老臣,一个提出务实措施(隔离、征医),一个则顾及礼制与稳定(祈福),考虑周全,暂时压制了皇帝的怒火,也将事件处理纳入了朝廷规程。 李治胸膛起伏,勉强压下怒火,对于志宁道:“于卿,东宫一应事务,由你暂领,务必严守门户,照料好太子。太医署所有人,给朕留在东宫,不许离开,直至太子病情明朗!若有疏忽,提头来见!” “臣遵旨!” 于志宁叩首领命。 “陛下,” 萧淑妃忽然柔声开口,眼中含泪,“太子殿下突遭此难,臣妾心中亦是痛极。臣妾想起,妾身宫中有一老宫人陈氏,早年曾在尚药局侍奉,略通医理,尤擅辨识疑难杂症。可否让她前去东宫,协助太医们看看?多一人,或许多一分指望。” 她提到了陈宫人!那个可能与“姜茶风波”中赤芍有关的陈宫人! 李瑾心中警铃大作!萧淑妃此刻推荐她的人去东宫“协助”,是想趁机安插眼线,打探虚实?还是……有更深的图谋? 王皇后闻言,立刻抬头,眼中闪过厉色:“淑妃好意,本宫心领。然东宫如今已行严隔,太医署众医士皆在,更有刘副署令等圣手,无须再劳动淑妃宫中之人。陈宫人年事已高,莫要过了病气。” 萧淑妃泫然欲泣:“皇后殿下,臣妾只是忧心太子……” “好了!” 李治烦躁地打断,“东宫有太医署足矣。淑妃有心了。” 他显然此刻无心处理后宫争执,目光扫过殿中众人,最后,竟落在了垂手侍立的李瑾身上。 “李瑾,” 李治忽然点名,“你方才也在东宫。朕闻你平日博览杂书,于海外医事亦有耳闻。以你之见,太子之症,可有类似记载?或……有何见解?”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长孙无忌、褚遂良这两位帝国巨擘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李瑾身上。压力如山! 李瑾深吸一口气,出列躬身,声音竭力保持平稳:“回陛下,臣于医道实是外行,不敢妄断。然臣确在杂书中见过海外记述,类似出疹热病,有数种,其凶险、治法、乃至传染强弱,各有不同。关键在于细辨疹形、病程、及伴随之症。适才臣已将于公与刘副署令提及的几点鉴别之处禀明。眼下太医署众位大人正在全力诊辨,想必很快会有更明确的结论。臣以为,当务之急,除孙司徒所言严隔、广征名医外,还需立即彻底追查太子殿下近期行止接触,尤其是可能接触过的染病之人或可疑之物,查明传染源,一则有助于判断病情,二则可切断传播,防患于未然。臣……臣曾闻,有些恶疾,亦可借由某些不起眼的物件间接传播。” 他再次强调了追查接触史和传染源的重要性,并隐晦地提醒了“物件传播”的可能性(针对可能的阴谋)。 李治听着,阴沉的目光微微闪动,似乎在思索。长孙无忌也看了李瑾一眼,眼神深邃,不知在想什么。 “朕知道了。” 李治疲惫地摆摆手,“就依长孙司徒、褚仆射所言去办。于志宁,东宫就交给你了。李瑾……你既在太子身边讲学,近日也莫要离开长安,随时听候传唤。都退下吧。” “臣等告退。” 走出两仪殿,寒风扑面。李瑾感到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他知道,真正的危机,现在才刚开始。太子病重,朝局震动,各方势力必然蠢蠢欲动。而太子的病,究竟是时疫,还是……人为? 他必须立刻联系武曌。她在宫中旧人更多,或许能打听到更多关于陈宫人、乃至近期宫内外疫情的消息。同时,他自己也要动用一切力量,暗中调查。 东宫的雪,似乎下得更大了。那晶莹的雪花,此刻落在李瑾眼中,却仿佛带着森然的寒意。一场关乎国本、也关乎他自身命运的巨大风暴,已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