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留下道道飞机云》 第1章 为你戴上耳机 窗外,空中飞机拖着尾翼,留下一道长长的飞机云,映着霞色,将天空分成两半,一半澄蓝,一半橘红。 窗内,被撕碎的挂历,也不能再完好无损地回到桌上摆好。倒下的瓶瓶罐罐,在日积月累的争吵声中,带上了斑斑划痕。 “到底要我说多少遍,啊?不是我不帮,是没有办法!”女人歇斯底里地吼着:“你朝我发脾气?你有本事,怎么自己不去帮?” 男人本来像泄了气的球,窝在沙发里一言不发,听到这句话,仿佛被针刺到,发出了气球彻底炸碎前最后一次巨响:“我就知道,你不帮就是瞧不起我,瞧不起我一家,你还有什么好说?就这样,不过了!” 说罢,抓起桌上刚买来的一袋豆腐,朝墙上狠狠一抡。 霎时间,软白的豆腐被拍得稀碎,溅得满客厅全是稀稀落落的白点。配合着七零八落的杂物,充斥在整个屋子里的怒气,客厅俨然成了一只冒着热气的煎锅,只想让人逃离。 有人也确实这么做了。男人瞪的铜铃一般大的眼睛扫了一眼客厅的现状,没有丝毫始作俑者的自觉,面不改色地踩着一双凉拖,推开房门,狠狠摔上,扬长而去。 周惟倚着卧房门棱,冷眼打量着客厅不久前发生的一切,好似这一场家庭的闹剧和她无关,她只是像邻里街坊站在自家门口看热闹。 行吧,午饭的黄不丁子汤肯定不加豆腐了。她的内心波澜不惊,脑海里只闪过这一句叹息。 “愣着做什么!”女人扶着沙发的靠背椅起直了身子,对刚刚的争吵也不做过多解释,理了理额前的乱发,向满脸写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女儿喊:“一起来收拾啊,难道这个家不是你的家吗!” 周惟默默蹲下身子,拿着抹布擦拭着四溅的豆腐的痕迹。天热,她舔舔嘴唇想起来倒杯水,妈妈的声音又冷不防传来:“大人的事情小孩少管,不该问的别问,下午记得把学习功课写完!” 这种话,明明已经听了很多次了,周惟自以为她免疫了这种话对她的影响,结果还是被浇了冷水一般,口也不渴了,又无言地蹲下身子,把撕碎的日历一片片捡起丢掉。 下午,习习的凉风透过斑驳的树影,洒落在桌上的描红本上。 老师说,现在考试是写在答题卡上用机器改卷,一份工整的卷面无形之间会提高老师的印象,要求这个暑假每个同学都练一本字帖,不求大家写的和书法家一样好,但是也要一笔一划让老师一目了然。 这种机械式的作业,最适合现在闷热的天气,不用动脑子地写了。周惟百无聊赖地写了几行,转转笔,再写几行,再转转笔。 “啪嗒——”笔被转到了地上。周惟正想歪着身子找到一个刁钻的角度,企图不起身只凭胳膊就够到笔,那只黑墨钢笔已经被人捡起,轻轻放回桌上了。 周惟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了。整个家里,在遇到问题还能心平气和地说话做事的人,只有他一个了。但是,中午家里的争吵像一口气梗在周惟胸口,闷得慌。 她没有说话,眼也没有斜看身旁的人一下,重新拿起笔,临摹着字帖上的课文。 好想把中午爸爸妈妈的争吵和哥哥说啊,哪怕这种无意义的吵架早已上演了无数次。 周惟甚至可以知道父母吵到后期会翻哪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可是她也会失望的啊。当家里物品被扔得噼里啪啦满地凌乱,她也会怕的啊。 不过,说了又有什么用呢?哥哥也不是没有遇到这种打骂,说不定比她看到的还多,只会让哥哥担心,解决不了任何事情。 周惟这么想着,把笔越捏越紧,字也越写越快,笔锋几次差点划破了薄薄的透明硫磺纸。 周恺下午回到家,踏进客厅,虽然这个时候的客厅和他早上出门前的摆放几乎别无二致,但是他仍然感觉到了大动干戈后的气息。 比如沙发上的靠枕顺序乱了,比如果盘从茶桌的左侧直接移到了右侧,比如电视机顶盒墙后的挂历换了一册新的——还有书房里明显有心事但是不愿意诉说的妹妹。 在笔锋终于划破了临摹纸之后,周惟停下笔,目光空洞地盯着书架上的闹钟。周恺帮她抚平了纸张,关上了笔帽,静静地坐在一旁,陪着她。 她不说,他自然也不会问。这是他们俩的默契。是先天血脉相连的,是后天在朝夕相处中潜移默化的,是世间万事万物都分隔不开的。 “你不是选了政史地吗,文科还是很注重卷面的,那么多大题,要写那么多字,老师踩点给分,字写好看一点,一些答的模棱两可的,老师说不定会心一软多给一两分呢。”周恺细细注视着妹妹周惟的字帖。 或许是因为心思不在练字上,描红部分压根就没有描上,隔着硫磺纸临摹的部分,更是直接写成自己惯来的字样,完全没按照字帖练。 周惟终于瞥了她哥哥一眼,没好气地关上了字帖:“不用你管,本来也就是个应付的作业,我自己考试会写好的。” 周恺也不恼,低头笑了一下,熟稔地用手碰了碰妹妹气得鼓鼓的脸颊:“我当然知道我家惟惟的字不需要在写字帖练。”看着周惟依然是垂头耷脑的,不过好歹恢复了些生气,又轻轻地添了一句:“一下午了,你终于肯理我了。” 周惟转过椅子,歪着头打量着哥哥,忽地伸出手,用手背量了量哥哥额头的温度——不烧啊,她对她哥不一直是有一句没一句的,什么时候她哥和她玩兄友妹恭这一套了? “你怎么了?想要演那种团团圆圆和和气气的家庭剧,每天还没演够?什么叫我不理你,真奇怪!”周惟把字帖一合,准备起身。 “该问怎么了的,应该是我吧。不要什么事情都憋在心里。”周恺一把拽住周惟,“不要老是皱着眉头,学校里面学习压力够大了,就不要被家里的事情影响,真的有什么,我替你找爸妈。” “你?你能帮什么忙?你在爸妈眼里,不也是小孩子?就算你以后大学毕业了,工作挣钱,他俩该吵还是吵。”周惟顿了顿,本来想着朝她哥嚷嚷几句,可还是停住了。 中午和妈妈清理争吵的残局时,妈妈特地叮嘱了周惟,说妈妈和爸爸吵架是大人的事情,不要和哥哥说,少一个人知道就越好,吵过之后该怎样过就依然是怎样过。 周恺在背后拽着周惟的胳膊,周惟看不到她哥哥的表情,但是小小的书房里倏然寂静,气压降低,周惟正准备回头,周恺就松开了手,指尖沿着她的胳膊滑落。 “对不起。”周恺莫名其妙地丢下这一句话,率先拧开了书房的门,离开了。 “我的天哪,这个家还有一个正常人吗!”周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扯了扯刘海,也径自走了出去。 明明中午还吵得天翻地覆,但是现在晚上一家四口又安安好好地坐在一起吃晚饭,夹菜盛汤,好一幅团团圆圆的和谐景象,周惟看着这一幕,心里啧啧直叹,这荒诞派戏剧经典除了《等待戈多》,还可以加一个“周家晚饭”。 周恺猜到家里又发生了一些事情,但是妹妹不愿说,问妈妈也只会得到敷衍的回答。 更不用问爸爸了,这个自诩为一家之主的男人,大男子主义满满,却做不到支撑起这个家的重任,遇到问题只会甩给妈妈,又唯恐别人看不起他,一腔窝囊气只会朝家里发泄。 他和他这个爸爸,早已不交流很多年了。思来想去,周恺还是决定以妈妈为突破口,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所有事物随着时间向前发展,不管消极积极。周恺的疑问没有费口舌就很快得到了解答,不过不是问妈妈得到的,而是又一场形式熟悉,内容陌生的争吵怒骂。 那是一个没有凉风的傍晚,闷热的天气似乎就在为这场爆发做铺垫。 周惟不太记得爸爸妈妈是怎么开始互相丢东西的了,她当时正在和哥哥一起看书,一边羡慕哥哥在大学可以随时玩手机,一边担忧高考。总之,新的一轮争吵就这么开始了。 “周海,我跟你说最后一遍!”妈妈的脸因为怒吼涨得通红,五官随着声嘶力竭开始狰狞,像一只戴着人类面具的发狂怪兽:“不是我不帮你弟弟孩子来恺恺惟惟的小学念书,而是我办不到!我不是教育局的!恺恺和惟惟当时的老师也被调走,不在这个学校了!现在都是划区上学,谁也帮不了这个忙!” “余娟你帮不了这个忙?这个话你去惑鬼吧,鬼都不信!要是真的按区上学,你是怎么把恺恺惟惟弄到那个小学的?我知道你有个教育局的朋友!”爸爸抱着双臂,双眼吊着,无动于衷地看着眼前濒临崩溃的女人。 他话语里全是挑衅:“说白了,你就是看不上我和我弟弟一家,在你眼里我们什么都不是,不值得你去找关系!” “我看不起你?你想要我怎么看得起你?把你当做皇上一样供着吗,给你提鞋?像丫环一样?你算老几?你配吗?”妈妈显然是被激怒了,一手指着爸爸,一手揪拽着爸爸衣领。 “对,你终于说出你的心里话了!”爸爸怒极反笑:“我就是不配!我和我一家都不配你的帮忙!” “你,你好哇——”妈妈苦笑着退后了几步,收回了手,还想喊几句什么,却明白说什么都已经失去了意义,摆了摆手。 晚饭餐桌一片狼藉。周惟和周恺就这么握着碗筷,两人都没有动口吃饭,两两相望,对视无言。 哦对,好像是自己不小心提到这个话题的,自己提了高中学区这个话头,不知道怎么就转到了叔叔家孩子上学要妈妈帮忙的事情。 周惟想到这,心里泛起了一丝愧疚,哥哥暑假还有暑期实践,在家里也呆不长,她还是希望能在哥哥在家里的时候维持一个平和的假象的。不过,这又是她阻止不了的,该来的还是会来,纸里包不住火。 周恺也大概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在他眼里,这是完完全全可以坐下来好好商量的事情,但是很多在他眼里可以和平解决的,到了他父母的眼里就是需要一场大仗的,而且争吵摔砸也解决不了问题,只能两人吵累了,停火了,等着一个由头过几天又开始吵。 “你在这吵我叫有什么用?能帮我为什么不帮,要不这样,我把我教育局同学的电话给你,你亲自去问她!”妈妈看着完全不把刚才的吵闹当一回事,自顾自开始看电视的爸爸,讥讽道:“要是你真的想帮你弟弟孩子,你应该也出力,而不是把什么事情都直接甩给我,说白了,你就是在你弟弟面前逞能说可以帮他解决孩子上学的事情,结果现在办不到了,面子挂不住——” 妈妈的话还没有说完,爸爸因为心思直接被妈妈挑明,脸一阵白一阵红,抡圆了拳头,就要向妈妈锤来。 “够了!惟惟高中正是学习任务重的时候,她现在要做晚课了!”周恺一个箭步冲上去挡下了爸爸的拳头,提高音量喊道。 周惟撂了筷子,把碗一推,略过了客厅里剑弩拔张的三人,走到阳台透透气。 哥哥似乎并没有当和事佬成功。周惟耳边除了“呼呼”的风声,又听见隔着卧房的客厅里传来叮叮当当的摔砸声,伴随着男人无能狂怒的嘶吼和女人绝望负气的悲鸣。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周惟曾经问过妈妈为什么不和爸爸分开,两个人在一起明明就是犯冲嘛。 妈妈被问到先是一怔,然后马上开始指责周惟小孩怎么管大人的事情,说大人的事情小孩不要瞎听瞎想。再接着,就是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婚姻本就是如此,每个人都要经历的。最后,还替爸爸找补,说爸爸除了脾气差点,其他方面已经很不错了。 一番话下来,把周惟怼得哑口无言。噢,妈妈讲完这些,还要时不时充当身边熟人的感情导师,说些什么过日子就是这回事,大家都想开点。和妈妈的年龄相仿的熟人也都会纷纷表示赞同,点头附和,好一派和谐的中年妇女拉家常景象。 周惟深知妈妈内心拒绝和爸爸分开的,要固执地把这种日子过下去,作为女儿,她只能默然接受。 可惜,周惟不会,永远不会理解妈妈的想法,不会把结婚生子当做人生必定要经历的事情,不会把粉饰家庭太平当做人生第一要务。 至少现在,还没有独自生活能力的周惟,只能把这种想法暗藏在心里。阳台上,夜晚的风吹久了有些冷,风中依然夹杂着父母互相怨怼的斥责。 周惟不想现在回屋,摇了摇头,脑袋里面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清,头隐隐作痛,只有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忽地,周惟感到被人轻轻地戴上了一副头戴式耳机——周恺已经练出凌波微步了吗,她又没有发现哥哥早就来到了她的身后。 夜色中,哥哥的脸色有些暗,周惟看不太清,但是她没有阻止哥哥给她戴耳机的举动。瞄了几眼哥哥,周惟回过头,任凭哥哥调整耳机的松紧角度,两眼直直地望向远处的街上霓虹,万家灯火 。 “And he shows me, 他对我说 he knows me every inch of my tall black soul 他看透了我每一寸焦油般乌黑的灵魂 He doesn''t mind I have a flat broke down life 他不在乎我过着的乏闷无味、支离破碎的生活 In fact, he says he thinks 事实上,他说 it''s why he might like about me, admires me 这正是他喜欢我之所在” 耳机里传来拉娜德雷百转千回的女声,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位复古女伶在昏暗的灯光下,低低细诉自己的幽怨故事。 一曲终了,女声独唱结束后还有一段悠扬的提琴尾奏。有些像美国爱情电影放映的结尾,男主女主驾驶着汽车,在落日余晖中开往公路的尽头。 “这是什么歌?” “拉娜德雷的《off to the races》。” “off to the races,嗯,这几个单词拆开我知道什么意思,组合起来怎么翻译?” “原意是竞马比赛,歌曲里面引申为启程扬帆。” 而后又是一阵寂静,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唯有时不时马路上的几声鸣笛。 “启程,扬帆,启程扬帆,”周惟喃喃,把胳膊倚在阳台栏杆上,自暴自弃道:“我什么时候也可以启程扬帆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哈哈哈,不可能了,我会在这个城市像爸妈一样,过所有人都过的——” 周惟后背忽然感受到了晚风中没有的温暖——她的哥哥不等她说完,或许是故意不让她说完,紧紧从周惟身后拥住了她,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周惟都感觉被勒得喘不过气。 周恺双臂紧紧揽着周惟,把头轻轻放在了周惟肩膀上,有些贪恋地呼吸着周惟颈间的气息。 两人自从周惟长大后,还是头一次有这么亲密的举动。周惟说不上来有什么感觉,没有抗拒,甚至不想从这个拥抱中抽离。 这个家乃至所有她认识的人,除了哥哥,都不会有人了解她的内心所想,向她无条件地敞开怀抱,给她依靠了。 周惟就这么静静地由哥哥拥着。两人的呼吸是同频,思绪是共鸣。在这微妙的同频共鸣间,周惟感觉自己由此找到了进入乌托邦的方法,时间停止流逝,世间只有她和哥哥。 许久,周恺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像怕惊碎了脆弱的玻璃,但是却异常坚定,每一个字在周惟耳边都清晰无比,掷地有声。 “惟惟,你听好,你绝对不会过上和爸爸妈妈一样的生活。如果你遇上了喜欢的人,你们的生活也会是平和温暖,而不是只有无谓的琐碎,”周恺将周惟的身子扳过来,让她面对自己,微微倾着身子确保和她的目光在同一水平线上,指尖亲昵地描摹着她的侧颊:“如果没有遇到,你也不会孤独,你永远拥有我,所以,不要担心。” 这算什么?是安慰吗?还是承诺?如果是,我真的会当真。不能确定的事情,就不要说啊!周惟怔怔地听完哥哥的话,嘴巴张合几次,但始终没有把心里的话说出口。 周恺说完话,也没有出声,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僵在阳台上。 是妈妈喊他们俩回房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两个人回来吧,吹风会着凉啊,今天晚上有《欢乐喜剧人》要播,惟惟你上次不是看的直笑吗?看一下放松心情,劳逸结合。” 呵,这样又把争吵一带而过了。揉烂的纸再铺平,也会留下痕迹,更何况一个活生生的人呢?周惟摘下耳机,苦笑几声,戴上不问世事的,乖巧的女儿面具准备回房。 一旁被摘下的耳机里,歌曲仍在循环: “light of my life,fire of my lions 点亮我的生命,燃烧我的**之火 …… Because i''m crazy, baby 因为我已经走火入魔,宝贝 I need you toe here and save me 我要你立刻现身拯救我 …… You are my one true love you are my one true love 你是我永世唯一真爱” “我知道,我现在说的话没有办法让你完全相信,”在周惟拧开门把手正要离去的一瞬间,周恺急急补了一句,夜晚的月亮在周恺身后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我对你说的每一个字,在你身边的每时每刻,都用尽了真心。你——” “你你”了半天,周恺硬是没有把最后的话说完。周惟背对着他等了一会儿,见没有下文,关上了阳台门,留下周恺一个人。 可是这要怎么说呢?说惟惟你是我活着的唯一意义吗?说自己的情感已经到了不可控的地步吗?想带着你到天涯海角,不想生命里有另外的任何人!惟惟的心里已经够乱了,自己不能给她添加负担了,尽心尽力扮演一个好哥哥的角色,在她身边,就是他最重要的事情。 周恺这么想着,在阳台随意坐下,一个人久久地望着月亮,任由思绪飘散。 ps.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给你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我给你我的书中所能蕴含的一切悟力,以及我生活中所能有的男子气概和幽默。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节选自博尔赫斯《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第2章 失落已久的永无岛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周惟本来想趁着暑假假期,把还没学到但是需要背的文言文先背了,这样到时候默写也会更熟练。她背着背着,被参考书上的李贺课外名句吸引了。 “李商隐真不愧是“诗鬼”啊!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这得是什么样的境遇才能写出这样的诗句!”周惟已然忘记了她的最初目的是把《逍遥游》先行背下,自顾自在网上搜起了李长吉诗句,一首首品味起来。 沉迷于一件事物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格外得快。周惟完全没有意识到日暮四合,爸爸妈妈要下班回来了。 所以当周海回到家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女儿坐在电脑面前不亦乐乎地浏览着网页。 周海其实根本不管孩子学习生活上的琐事——不过他嘴上肯定是不承认的。他最拿手的就是突发奇想做做样子,装着对孩子很上心。 就像现在,他摆出一副看到女儿趁着学习时间玩电脑痛心疾首的样子,要对女儿的这种行为严加管教。 “啊?都什么时候了!还在他妈的偷懒玩电脑!你这个鬼样子,考个鬼的大学?对得起我整天在外面工作应酬吗?没良心的狗东西!”周海极其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那一套,不分青红皂白对周惟一顿骂。 周惟被批头盖脸地一顿骂,毫无招架之力。她刚想张嘴替自己辩解些什么,就被堵了回来。 “小兔崽子还敢跟老子顶嘴?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学校里老师就是这么教你的吗?”周海看着周惟在书桌前低着头唯唯诺诺地站着,任由自己教训,瞬间感到了封建大家长一般的威风。小辈年轻人,就是要像自己这样的长辈训话懂规矩的。 这样想着,周海越说越带劲,嘴巴像机关枪一样朝周惟瞄准。周惟听得脑子发胀,只感觉有人在给自己念紧箍咒。 过了一会儿,妈妈也回来了,看着丈夫正言辞激动地管教着女儿,心底居然生出了一些安慰,丝毫不觉得丈夫用着一些夹杂粗鄙词汇的语句对着女儿有问题,也不过问丈夫为什么要骂女儿,只觉得成天和自己争吵的男人有了长进,学会管孩子了。 于是,余娟想也没想就加入了讨伐周惟的阵营:“你平常和爸爸不亲,但是他毕竟是你爸爸,他说的肯定也是为你好。毕竟要高考了,怎么能玩电脑呢?你爸说你你就听着。” 周惟已经失去了辩驳的想法。是啊,无论自己怎么解释,结果都是在高考前的假期看了一会儿电脑,这就是死罪,就该任由父母随心所欲地贬低自己。 稍稍昏暗的灯光,把这个书房搭成了一个小戏台。周惟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错乱的空间,眼前的父母,仿佛变成了戏曲里的角色,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张牙舞爪地唱着咿咿呀呀难以分辨的戏词,要把自己拼命留住。 真的是受不了了,我要离开这里!仿佛受到了什么蛊惑一般,周惟忽地推开房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出了家,隐入了暮色。 这应该是周惟平生第一次违逆父母。留在原地的周海余娟两人面面相觑,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女儿离家出走了。 周海不以为意:“一个姑娘家家,能跑哪里去?估计是面子薄被教训了挂不住,”他顿了顿补了一句:“还不都是你教出来的东西!”说罢,往沙发上一躺,大大咧咧地看起了电视。 余娟很着急,自顾自在小区里转了一圈,没有人影。所幸周惟年纪也不算小了,附近的治安也不差,只能想着过一会儿周惟就会自己回来。 可是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还是放不下心,便给儿子周恺发了条短信,说惟惟和爸爸闹矛盾跑出门了,让他和周惟联系,晚饭之前带她回来。 周恺这天本来和大学的室友约好,暑期实践快结束的时候一起吃个饭。看到这条消息,没有丝毫犹豫地推了他和几个兄弟的约,联系周惟。 他尝试给周惟发消息打电话——虽然他知道周惟肯定是不会接的。没办法,他只能沿着记忆中的画面,来到了一片破旧的拆迁区域。 那时他们家还住在**十年代单位建的职工家属院里面,附近有一个废弃的拖拉机厂,里面留下了一些对于小孩子来说是庞然大物的机器设施。 童年的时候,周惟经常和院子里同龄的小伙伴们在里面玩耍过家家,说要在这个拖拉机厂里,建一个属于他们的国度,自己是公主,哥哥周恺是王子。 周恺比他们这些小孩子大了几岁,没有很好地融入他们参与其中,最多的时候就是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的妹妹和小伙伴们在机器上上蹿下跳。 周惟对自家哥哥不和他们一起玩很不满意,便扯着他哥哥的衣角,要他和自己爬到拖拉机上方的平板上。 周恺怕妹妹一不小心摔下来,只是摔疼还好说,万一摔伤了他可是不会原谅自己的,就躲着不同意:“为什么要爬那么高,坐在驾驶座上就好了啊。” “那怎么行,我和朋友们说好了,他们同意我俩是公主和王子了,所以我们必须到最高的地方去!”周惟因为哥哥不配合她气鼓鼓的。要知道,让这些孩子们承认她和周恺是这个“国家”的公主王子,她花了好几包辣条和一打汽水呢! “这两者有什么必然的关系吗?成为公主和王子为什么就要爬到最高处?”周恺拗不过妹妹,只能护着妹妹,帮着她爬到拖拉机的顶部。 “因为只有公主和王子才能在这里坐着,其他人只能坐在下面。”周惟爬到拖拉机机顶后,催促着周恺也上来。 “那成为公主和王子会怎么样?我俩为什么要成为公主和王子?”周恺那时候身形已经开始抽条,凭借着身高优势一下子就踩着拖拉机的把手爬到了顶部。 “公主和王子会在一起啊!”周惟想也没想,脱口而出。毕竟,在所有的童话故事里面,公主和王子最后都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了呀。 那一刻,时间好似静止了流动。周惟好像又在自己耳边叽叽喳喳地说些什么,机车底下的小孩子们也在追逐打闹,但是周恺一点声音都没有听进去。 从车顶看这个废弃的工厂和再也不会使用的机器,仿佛这个世界都很小,只容得下自己和身边的周惟。 公主和王子会在一起,周惟和周恺也会在一起吗?周恺不知道,他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他之后要做什么。只是,想让时光至此停留,停留在这个周惟和自己并肩而坐在只有他俩的小天地里面。 年幼时的时光随风而逝。家属院里的小孩们大多搬去了新家,在路上见面也只是打个招呼寒暄几句,之前一起在废弃工厂里建立的国度,也像彼得潘里面的忘忧岛一样一去不返。 春来秋去更迭换年纪,长大后的周惟也不像小时候一样粘着周恺,换了一副灵魂一般,孤言寡语。 回忆倒带结束。 周恺很久都没有再回来过,故地回首,他竟失了方向。这片废弃的工厂连同家属区地皮,似乎都已经被卖掉。正值饭点,若是往日,此刻街上应该早已是从排气扇的呼呼声中飘来饭菜的香气,人们或步履匆匆或有说有笑地回家。 但是现在,尽管这里依然吹着儿时暑假那样带着闷热气息的晚风,红砖房的墙壁上爬山虎也依然会随着晚风窸窸窣窣地招手,可没有人烟的空荡楼房无言地诉说着物是人非事事休。 所谓的刻舟求剑大抵是如此。周恺这么想着,跟着梧桐树映着夕阳的影子,朝住宅区深处的那间旧工厂走去——如果周惟离开家想跑出来,那么她一定会来这里的。 果不其然,在工厂的大门前,周惟正站在那里。可是那间工厂的铁栅栏门紧锁,周惟只能从缝隙间看到她曾经爬上爬下的拖拉机。 周恺一步步向她走来,踩着路上的梧桐叶。干枯的梧桐叶蜷曲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她听到他来了,却并没有回头。依旧伫立凝视着那些门缝里布满灰尘的“大怪物”。许久,才慢悠悠地感叹:“我想着回到过去,但是再来这里,已经没有人了。” 周恺没有接话,只是像小时候陪她玩闹一样,现在陪她离开家静一静。 周惟总算回了头:“妈妈让你出来找的吧,那就别让她担心了,我们回去吧。”说着,径自往外走。 周惟在前头走着,周恺在后头跟着。 一路无言。 路的尽头,是一棵五六层楼高的大梧桐树。再往前走,到了主干道,就离开了这片废弃待改造的区域。 周惟停下了脚步,踢到了一颗落到地上的梧桐树籽。那是一颗外表像荔枝的褐色圆球,她小时候很喜欢玩,掰开之后,里面的种子像肉松一样。于是她和她的小伙伴把此树封为神树,还装模作样地祭拜它。 想到这里,周惟笑出了声。她注意到她哥哥的目光一直紧随着她的一举一动,周恺看着她笑,也跟着无声笑起来。 “你怎么也在笑!”周惟以为他想到了一些她小时候的糗事,一时有些害臊。她长大后和哥哥疏远,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觉得小时候和哥哥相处时做了很多幼稚的事情,她不想面对。 “因为你总算开心了一点。”周恺盯着她的脸,认认真真。 周惟被盯得不好意思,岔开话题:“你怎么知道我开不开心,我一直开心得很,再说——” “哥哥会一直和你在一起,说好的事情就不会改变。” 惊雷乍起,周惟猛地步转回头。 是啊,她还没有问,为什么哥哥会知道她跑到了这个地方; 她还没有问,哥哥是否还记得她小时候期盼着一直和哥哥做幻想国度的主人公; 她还没有问,哥哥说在一起,会不会引起不应该有的歧义——不仅仅只是字面意义上的在一起…… 周惟还没有问,并且也不敢问,只能按捺下自己青春期以来对哥哥所有的莫名情愫,故作轻松道:“我们是兄妹,肯定在一起啊,这有什么说好不说好的,呵呵是吧哈哈哈” “只要你回头,我永远在你的身后。” 周惟早已扭过头去,往前疾冲几步,不敢看他哥哥的神情。当她听到她哥哥的回答,所有的感情终于决堤,声音像划碎的镜片一般尖锐——“你说什么永远呢?我们会像爸爸和姑姑一样,像妈妈和舅舅一样,过着和他们别无二致的生活!这可真是永远不变!” “惟惟!”周恺急忙上前,揽住周惟因抽泣而颤抖的双肩,伏下身子,拨开周惟额前的碎发,:“哥哥从不说自己办不到的事情。我知道家里的氛围不太好,但是哥哥会想办法,你不会重蹈爸妈的覆辙。” 周惟情绪激动,并没有听进去他的话,周恺只能捧着她的脸,捉回她的逃避的眼神:“惟惟,哥哥是认真的。哥哥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你。你以后要是想干什么,就跟哥哥说——” “别安慰我了!你以后会有你自己的家庭和生活的!”周惟拨开她哥哥的手,想要脱离周恺的怀抱。 “不,我已经想好了,我这辈子只打算守着你。你以后要是有喜欢的人,那我就努力帮衬你们,自己孤独终老。” 周惟愣了神。哥哥说的这句话的语气轻描淡写,似乎只是说今天天气很好又或是明天吃什么菜一样,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你守着我干什么?”周惟努力平复自己的语气,想要将自己从内心深处那些对哥哥不可言说的情感上抽离回到现实——所以哥哥,你就不要再说一些容易让我想入非非的话了,就说一下些兄妹之间的客套话吧! “没有为什么,为了你就是冲入地狱,我也心甘情愿。” “你这是什么话?说的我好像是占有欲很强的妹妹!我只想让你过得好,你这样到时候别人说是我的错是我太霸道了!”周惟脑子乱成一团麻线,她看不清自己,也不懂哥哥。 “千错万错,都与你无关。”周恺理了理她揉乱的衣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你不要有负担。” 周惟看向周恺的眼睛。她哥哥的情绪向来稳定,但是她从哥哥表面上平静无波的眼神中看到了暗涌的湍流。 福灵心至般,她有些呓语地喃喃“那,那哥哥既然说守着我,是不是我的要求都会答应?” “哥哥什么时候没有答应你的要求过?” “很多次呢。玩五子棋的时候不让我赖棋,感冒的时候逼着我喝鱼腥草,不帮我写我不会的作业,和我抢电视的遥控器——哎呀呀,太多了!”周惟掰着手指头,一件件地找她哥哥算账,这几年来一直恹恹的脸色也活泼生气了许多。 “是,是,是,我的好妹妹,哥哥给你道歉,现在什么要求都答应你。”周恺牵起她,心满意足地看着妹妹开心些许。 “所以,为了让我相信你刚刚说的话,也为了弥补之前不答应我的要求——”周惟忽地挣脱了哥哥的手,拉开了几步的距离:“那你以后不许谈女朋友,我也不会找男朋友的!” 为什么要甩开哥哥的手离他远一点?因为周惟自己也知道这句话太过任性了,总之自己先说出来,如果哥哥不答应,那就赶紧趁他不注意跑走! 周惟细细地观察着哥哥的神情变化。如果哥哥大吃一惊,不知所措……她……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说自己和同学玩大冒险输了! 周惟想到了所有的情况,哪怕是最坏的情况——那就是哥哥会露出厌恶的表情,觉得自己妹妹的情感导向出了差错。然而,周恺的反应让她实在是捉摸不透: 周恺依然保持她说话之前的姿势,只是深深地望着她,好像是在辨别她说的话是真是假,又像在辨别眼前的她是否真实存在。 此刻的周恺确实陷入了迷茫,他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没有睡醒,怎么就出现了在梦里才会有的妹妹和自己的对话呢? 周惟看着这始料未及的情形,以为自己把哥哥给吓傻了,为了缓解尴尬,她撒丫子就跑,此刻不跑更待何时! 还未跑几步,她就被哥哥紧紧拥入怀中。她感受到哥哥下巴抵住她的额头,听到他哥哥大口大口地喘气呼吸,直到她发觉哥哥竟然哭了——因为她肩膀衣服被打湿,风一吹有些凉。 血脉相连的缘分,何尝不是命运的红线?心意的传达,不需要轰轰烈烈的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并立相对无言,在这片刻的静默中,无声胜有声。 日暮四合,梧桐树上的蝉鸣有一阵没一阵地叫着,要在太阳落山前声嘶力竭地喧嚣至最后一刻。 “好了,回去吧”周恺指尖轻轻地蹭了蹭妹妹的脸颊后,替她整理好拥抱后褶皱的衣服,准备拿出手机叫车回家,再晚怕是爸妈都要出来找了。 “就只是这样吗?”周惟环住哥哥脖颈的手稍稍用力,周恺也立即会意屈下身子,两人的视线焦聚在一个水平线上。 自己的脸肯定已经红得不成样子了吧,周惟只感到脸颊烧的厉害,不知道是热的还是羞的,但还是强装镇定。 周惟就逃也似的转过身:“哥哥快点打车!” 周恺无奈地笑笑摇摇头,他是很想和妹妹亲近的,无论是刚刚和妹妹的亲密接触,还是日常里的嬉笑怒骂,只要是是和妹妹有关的,他都甘之如饴。 “哥哥是不是说要答应我的所有要求?” “嗯。” “趁回家之前赶紧给我买一只冰棒吧!” “我记得你已经把家里冰箱批发一箱的冰棒吃完了,吃多了对身体不好。” “啊啊啊答应我答应我!” “唉。” ps. 这繁华世界,众生有情人 有情生烦恼,甘愿受罪 心狂似火烧,明知会艰苦 千错万错,拢与你无关! ————《莲花空行身染爱》 第3章 合欢树下 这个约定,是两个人之间的秘密,周惟周恺心照不宣地共同守护着这个潘多拉魔盒。 寒来暑往,周惟为高考做最后的冲刺。周恺大学即将毕业,船舶驾驶专业的他过段时间就要出海。 周惟的高中每个月只有两天的月假,周恺临近毕业事情繁多,也不能保证周惟月假的时候在家,细细一算,两个人小半年都没有好好坐在一起说说话了。 两个人好不容易碰面,打着给家里买菜的名义,一起出了门,实则是约会。 周恺本不想和周惟出来,并不是不愿,而是妹妹高考在即,怕影响到了她。 “难道你不知道大考大玩,小考小玩,不考不玩吗?现在命令哥哥带我去玩!”周惟一手挽住哥哥,用发顶磨蹭着他的脸颊,故意夹了声音:“哥哥你最好啦!” 周恺听了这话哪里受得住,如同侍卫得了公主的令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立马领着周惟出门,周惟指哪他就往哪里走。 两个人漫无目的地走着,街上行人匆匆而过,只有他俩仿佛这座城市的游魂,无处可依。 两个人走走停停,才发俩在沿着一条火车铁轨走。这条铁道是这座城市建市之初所修,随着城市的扩建,火车站搬去了郊区,这条铁道几乎不再使用。 笔直的铁道延伸至视线的尽头,她和哥哥的命运又会走向何方呢?周惟一直在逃避这个问题,她使劲摇了摇头,想把这想法从脑海中甩掉。 “怎么了?是不是走路走累了?”周恺格外关注妹妹的一举一动,看出她情绪的突然跌落:“我们找个地方休息下吧。”说着,牵着她走到路边的一棵合欢树下坐在。 “我只是在想,我们怎么又走到了一个没有生机的地方。”周惟环顾四周,——无论是等待拆迁的废弃工厂,还是渐渐被人遗忘的铁路,都是一片荒芜,没有未来的事物。 “惟惟,不要多想,”周恺了然妹妹多愁善感的心思:“旧工厂拆了后会有新建筑,没有旧铁路也不会有新铁路的规划。而我和你的命运不会如此。”周恺加重了语气,正色道:“我过些天估计就要出海了,可能几个月都回不来。但是我必须去,我们只有经济独立,才可以有两人的港湾。” “过些天……是过几天?”周惟本来只是懒懒地依偎在哥哥怀里,听了这话猛然抬头:“那我高考结束后哥哥岂不是不能陪我?” 周恺沉默了,这其实就是默认。 他何尝不想和妹妹呆在一块呢?但是他知道痛苦走向他妹妹的必经之路,挑战伦理是不可承受之痛,他必须有足够的资本保护惟惟。 换言之,他需要有脱离于父母亲戚之外独挡一面的能力,才可以成为妹妹的避风港。 周惟才发觉周恺考虑了这么多,两个人的未来已经在周恺的规划之中。目之所及,只有合欢树给他俩遮下烈日,投下斑驳的树影。 周恺爱怜地将其发丝别到耳后,指尖摩挲她的着脸颊,像是怕破碎了一件碎玻璃制的物价艺术品。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依偎着,任夏风吹拂。 周恺蹲下身,整理妹妹带着皱痕的衣角,周惟放空思绪,眼神飘向远方。 “惟惟,你听哥哥讲——”周恺整理好衣物后紧紧贴着妹妹而坐:“你现在就是调整好心态参加高考。哥哥也很想和你一起过暑假,但是这个世界不是我们想什么样子就什么样的。” 周惟没有反应,面无表情地继续放空。周恺仍絮絮叨叨地往下讲:“哥哥知道你不高兴,哥哥对不起你。哥哥在海上,那里信号不好,但是哥哥肯定会想方设法和你联系的。下了船,哥哥就来找你。哥哥走在哪里都是记着你挂着你的……” “好啦,怎么说还说个没完呢?又不是永别,我只是在想我们下次在一起——”周惟倾身过来,倚着周恺肩头:“你不在的时候,我会好好过自己的生活。等我们下次出来,你可得想好怎么补偿我噢!” 妹妹在耳边说话时的气息,像爪儿一样挠着周恺的心肝。听到妹妹的回答,拢住妹妹的身子,虔诚的教徒向神明奉上自己的信仰般。 身后的合欢树在太阳下婆娑的树影,荫庇着周惟周恺抽离于太阳光直射的现实世界。晚风拂动的枝叶,沙沙声为他们两人唱颂爱的祝祷歌。在他俩离去时,细碎的合欢花纷纷飘扬起落,宛若粉色的烟霞,跟随着二人落向不知何处的终末归途。 ps. 《相思》 [唐]李商隐 相思树上合欢枝,紫凤青鸾共羽仪。 肠断秦台吹管客,日西春尽到来迟。 第4章 又岂在朝朝暮暮 日子不徐不疾地过着。 周惟原以为高考完之后会学孙大圣大闹天宫闹一场,以此来宣泄高压学习下抑制的情感。 等到真的高考来临,和同学们击掌走进考场,之后铃声响起结束考试,并没有想象中的放肆狂欢。 “今天天气真好,明天不用上课!”挽着手的少女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出了考场。 周惟和几个要好的朋友一起聚了餐,看了几场电影,约着在商街压马路,还去了邻近的省城短途旅行几天——高中三年来最期盼的没有暑假作业的夏日假期就这么结束了。 周恺在大学一毕业就已经和航海公司签了合同。远洋的航行,和陆地上的生活相差太大,他最初是难以适应的。 比如,尽管船上会准备较为充足的淡水,但还是会用海水淡化设备,这种水对身体不好,会造成胆结石。 比如,船上的信号也不好,卫星电话基本上只能用来通讯。船上海员平时的娱乐生活只有碟片机或者读书看报打牌。 更不要提大风浪来的时候,港口上觉得硕大无朋的船,在海上只是沧海一粟,一个浪头打过来,似乎能将整座船掀翻。船内除了固定住的家具,其余的物品甩得到处一片狼藉。 几个和周恺一批上船的海员,没有一个不是叫苦不迭的。 “哎呀,等我年轻这几年跑几趟船,绝对不干了,这不是人干的活!”熊勇是周恺船上的同屋,好不容易地做完船上的工作,看着还有回来收拾凌乱的房间,骂骂咧咧。 周恺也是普通人,第一次跑海,他也不习惯。但是这些他都能忍受,唯一不可平的心事,就是错过了妹妹人生中重要的事情之一——高考。 他多期盼能和惟惟假期在一起呢? 这些天船上难熬的苦夜,他全靠幻想出一个平行时空,在那里他等着惟惟从考场出来,惟惟会飞奔过来紧紧拥住他; 他会亲自下厨,给惟惟做一桌好吃的,炸藕夹,珍珠丸子,蟠龙菜,这些都是惟惟喜欢吃的。 惟惟吃东西时粘着米饭的嘴角,他都忍不住想要去亲一亲;两人会挽着手臂说说笑笑地像平常情侣一样逛街…… 平常情侣一样逛街,多么令人奢望而不可及的字眼啊。哪怕他不跑海,穷其一生,也是没办法和惟惟像普通有情人一样终成眷属,得到大家的祝福的。 所以,后悔了吗?告诉她对哥哥的依赖,或许只是年少时期情感的错位,以后她会遇到互相爱慕的男孩子,像童话故事里的公主王子那样过上幸福的生活。 这份注定不可公诸于世的感情,只会像晦暗角落里蜷曲爬行毒舌,一遍一遍地撕咬着自己这颗生出了缱绻依恋的心。 这份苦痛,光折磨自己就好了,现在把惟惟卷进来,惟惟能承受的住吗?若是惟惟有什么三长两短,自己又有什么存活于世间的意义?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自己真是个自私的人。若是人有灵魂,他活该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周身环绕恶鬼修罗,在敲骨吸髓的噩嚎中永世不得安宁。 周恺无奈地叹了口气,将钱包夹层中和妹妹的合影中拿出来,在台灯下细细摩挲,透过橡胶纸的纹路抚摸妹妹的面容。 倏然,合影被人抽走,周恺条件反射般地跳起抢夺那张照片,却冷不防被人按在桌上—— “周恺,你到底有没有听我和你讲话?”只见熊勇带着怨气的眼神:“刚刚和你讲话,你一句都没有听!” “我听着呢,把我的照片还给我!”周恺不欲与他辩解,一心只惦记着与妹妹的合影。虽然他把妹妹的合影冲洗了很多张随身带着,但是每一张都很重要不能丢失。 “你每天都看着这张照片,让我瞧瞧有什么好看的,熊勇嘿嘿一笑,抓住了好兄弟的现行:“是哪个姑娘啊?” 照片中,看背景应该是在一个公园里,周恺和一个年岁稍小的女生并肩而立在一个盛开着紫藤花的长廊前。那女生的模样和周恺的有几分相似,俱是长眉长眼,褪去稚气的脸庞和周恺惯常的沉静老成一脉相承。 并没有什么暧昧的动作,但是两个人站在一块浑然天成似的。若是照片中出现第三个人,怎么看都不会协调,就只合该他们二人拍双人照。 “哪来的情妹妹呀?看这样子是青梅竹马吧,好小子瞒着有我出息了!”熊勇看着照片满是默契相配的人像,打趣八卦道:“都从来没有听你说起过呢,到下了船一起出来吃个饭啊!我请!” “是亲——妹妹。”周恺着重咬了“亲”这个字,但是不想在和他多说什么,小心翼翼地从熊勇手中拿回了照片,嫌他手脏一样还用纸巾擦了擦,才又放回钱包夹层。 “害,我说呢,那女孩子我第一眼看就挺像你的,不过我还以为是夫妻像呢!”熊勇见不是情侣,也没了继续打趣的心思,准备就寝休息,临了来一句:“我看照片上几年前的,现在也该上大学了吧。” 周恺没理他。所有和他关系熟悉的朋友同学都知道他有一个宝贝妹妹,但是他从来不愿意去谈论有关妹妹的任何事情。 因为他知道有些男生嘴是个没把门的,爱开一些没有尊重的玩笑话,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他不允许自己的妹妹成为别人嘴里茶余饭后的谈资。 熊勇的嘴闲不住,也不管周恺有没有回应他,顺着刚刚的话往下说:“上大学了,就有可能谈男朋友了,可别被个黄毛小子骗了去,到时候可就有你哭的了!” “不会的,她不会有男朋友的!”像是被说中了心事般,周恺没忍住,破口而出。 刚说完他就后悔了:自己对惟惟最好的保护,就是默默支持她所做的一切,不能凭自己的感情用事,不能给她带来外界的舆论压力。若是让旁人知道了他的隐秘心思,对于他和惟惟的未来将是万劫不复。 但是他为什么没忍住?自己心里也是害怕的吧。情感是无私的,是让他心甘情愿把自己一颗心捧着给惟惟任她把玩的;情感又是自私有占有欲的,惟惟的每一个动作神色都牵动着他的心。 想到惟惟上大学之后身边会同龄的有男生,他的心就抑制不住地绞痛。 周恺知道惟惟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会被轻浮的男生吸引的人,也知道惟惟和他一样,倔强而固执,认定了一件事就不回头,不会在和他确定心意之后还和别的男生纠缠不清。 周恺的思绪越来越乱。隐忍,思念,爱恋,吃醋,迷茫,纠结,万般的矛盾情续顷刻之间洪流一般席卷了他的大脑。睡意全无,他只得又打卡台灯,抽出一本书架上的《李长吉三家评注》,拿出纸笔抄写起来。 所幸熊勇把他的反常只是单纯地归结于哥哥对妹妹未来的担忧。他自觉失言,赶紧解释着:“我没别的意思啊,我肯定是希望你妹妹遇到良人的。你别太担心了,我感觉你妹妹像你,别人骗不到她的。” 熊勇见周恺一言不发,也没有放在心上,囫囵转了个身,很快呼噜呼噜地睡着了。 周恺在台灯下抄写着诗集来以此慰藉自己对妹妹的思念。而大洋的彼岸,周惟也在台灯前看着桌上和哥哥的合影发呆。 周惟桌上摆着英语四级的练习题,她转着笔,百无聊赖地写几笔就停一停。 她知道自己不能困囿于目前的状态。一段良好的关系应该是有益于双方的,而不是像她这样深陷在渴望哥哥的沼泽中窒息自己的正常生活。 不知道哥哥此时在干些什么?周惟缓缓拨动着书桌上特意买的迷你地球仪摆件,大致算了算时差——哥哥现在应该该在睡觉吧。 那么,哥哥晚安。 周惟在心里朝哥哥道了晚安。心里的躁动不安,随着这声天知地知唯有她知的晚安,陷入了平静。 所爱隔山海,山海亦可平。 明明是个从不求神拜佛的唯物主义者,周惟此刻却觉得这声晚安一定会传达到哥哥的耳边,一定有神明会护佑着哥哥,在海上变幻莫测的天气中平安返航。 做完了一套检测题,周惟推开了窗户透透气。窗外习习的凉风,带动了书桌上捕梦网的吊坠。吊坠上的流苏随着微风的轻拂,好似几只小精灵在追逐缠闹。 这个是哥哥在网上跟着教程,亲手做了送给她的捕梦网。没有办法和礼品店精致的成品相比较,但是在周惟心里弥足珍贵—— 高中的时候学业压力很大,她曾一度失眠,没有充足的休息,连上课的时候都精神恍惚。 不过大人们都没有在意。毕竟高中有句热议的教育口号是这么说的嘛,“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身边的同学们也不止她一个精神状态不好。 对于此,她没有提出去医院看看或者请几天假休息休息,而是这么撑着继续上课。 有一阵没一阵的眩晕恶心,久坐后突然站立时的心率加速,周惟对身体的异样情况习以为常,可最终被哥哥发现了她的虚弱下的强装镇定。 “为什么不和老师请假,不和爸妈说?”周恺和她说话从来都是温柔商讨的,一句重话也没有,语气突然这么严肃,周惟莫名有些心虚,气势就短了一截:“不为什么,大家从来都这样的。” “从来如此,这便对么?”周恺一边细细询问周惟的身体情况,一边找到周惟班主任的联系方式:“身体是最重要的,以后有什么事,直接跟哥哥说。至于现在,我们下午请假去医院看看。” 周惟当然不觉得去医院开几副药就能治好她的失眠。事实上那天,周恺如临大敌地拉着她去医院,一个劲儿地问医生怎么办。 医生反而一直在安慰他,说高中学业繁重失眠是普遍情况,最重要的是调整放松,不仅仅是学生,身边的家人也要营造一个宽松舒适的环境,不能急躁。 周惟在一边好整以暇地看着比自己还着急的哥哥,噗嗤一声地笑出来。周恺这才扭头回望她一眼,又继续和医生商讨治疗事宜。 “如果哥哥眼里只注视着我就好了。”周惟瞧着哥哥挂号开药缴费忙前忙后的身影,脑海中闪过这句话。 之后周恺孜孜不倦地询问她还失不失眠,她被问得烦了,就随口一句:“吃药也不管用,我想要一个捕梦网,以后只做好梦不做噩梦的捕梦网!” 周恺完全可以不把她这句玩笑话当真,又或者在商场里随手买一个送给她。但是,周恺亲手给她做了一个——那天她放月假回家,就看到了这张一看就花了哥哥很长时间很多心思的捕梦网,静静地悬于她的床头。 捕梦网在风中轻轻摇曳,遥远的思念在夜晚的梦境中交错重叠。 ps. I told myself don''t get attached But in my mind I play it back Spinning faster than the plane that took you... And this is when the feeling sinks in I don''t wanna miss you like this  e back... be here  e back... be here. 我告诫自己,不要沉迷于有你的世界 但记忆却在脑海重现 带走你的飞机无法追逐想念的脚步 伤感涌入的孤单,无法抑制的肆虐 我不想要这样的思念你 回来吧,回来我的身旁 回来吧,回来我的身旁 ——taylor swifte back,be here》 第5章 羡长江之无穷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六月中旬的梅雨时节,让这座江边的小城氤氲在湿润的水汽里。正值午间的一场雨后,近处倾倒着城市的光景,应和着远处山云朦胧的雾岚,消融了眼前的现实和虚幻的界限。 周恺下了火车,扑面而来的是雨后空气中的清新的香樟树气息。车站前马路上两排香樟树笔挺依次列开,从左往右的第二棵香樟树下,正站着他日思夜想的人。 周恺是下午一点下车,但是周惟午饭后十二点就来到车站前等着了。 她计划着哥哥一下车就直接冲到他的怀里。不,要不她先找个地方躲起来,让哥哥到处找她,然后突然从背后抱住哥哥给他一个惊喜! 周惟这么想着,一边戴着耳机听着歌,一边在车站附近四处晃悠,结果时间到了一点,她还浑然不知,依旧在车站前的路上寻找藏身之处。 “周惟——” 身后好像有人在叫她,周惟戴着耳机,因为开了降噪模式,没有听得太真切,正要回头,就一头撞进了哥哥的怀抱。 “哎呀痛死了!”周惟嗔怪着,但是就是不肯把身子离开周恺半分。两个人考拉和桉树一样,歪歪扭扭地紧拥着走了几步,才并肩挽着手。 周惟偏过头,盯了周恺一阵:“你黑了瘦了。”说着就有些心疼哥哥。 哥哥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的,有时候船到了港口靠岸,信号好了些,哥哥会给她发很多照片和视频——各式各样的海鲜,陆地上从未看见过的海景,以及一些和同事之间在远洋中相处的趣事。 若是只听周恺的一面之词,那只会觉得远洋航行很快乐。要不是她关注了一些海员的视频号和相关讨论,她是不知道海上的生活是多么清苦难熬。 “你漂亮了。”这不是周恺为了讨周惟喜欢说的话,而是他真的这么觉得。 对周恺来说,妹妹外在的五官是什么样子完全不重要,无论如何妹妹在他心里永远是无可替代的。但是,他关心的是周惟的身心健康,开心快乐,那是天下第一要紧事。 或许是上了大学在学校,周惟可以自主地规划自己的生活,离开了家里爸爸妈妈永远理不清的纷乱争执,她神情间里的郁结和强装无所谓都消散了不少,眉眼都舒展开了许多。 “哼,都说男人的嘴骗人的鬼,才不听你说这些!”虽然周惟听到哥哥夸自己高兴得很,但面上还是有点害羞不承认。 两个人踩着路面上雨后留下的小水洼,追逐打闹地往前走。是走到了路口等红绿灯,就又腻歪在一块。 周惟和周恺心照不宣地没有坐上回城南家里的公交车,而是坐上了与家相反方向的有轨电车,到了江北。 沿江的城北是老城区,临街的楼房并不那么新,但是充斥着浓厚的生活气息: 老爷爷骑着三轮车沿街卖烤红芍和煮玉米,脖子上的扩音器里带着些许的乡音的叫卖声,跟着他的车辙一同向前。 卖簸萁的阿姨一边削着簸萁皮,一边又扭着头和旁边卖菱角的婶婶说话。二人聊得起劲,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一把莲子,分给身边的几个小贩一起吃。 一只肥嘟嘟的小黄狗,一点也不怕人,有行人看了它一眼,立马摇着小短尾巴跟着走,跟几步又跑回来,等待下一个和它对视的人。 “嘭——”什么东西炸开了,周惟吓了一跳,周恺也下意识地把周惟搂过来护住她。街上的人们神色如常,仿佛刚刚那突兀的爆炸声不存在。 两个人转过街角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一个老爷爷在用老式爆米花机,一个黑色的滚筒,吱吱呜呜地转着,等烤熟的时候,给路过的行人一声“轰隆隆”的“惊吓”。 “好久没见到这种老式爆米花机器了!”周惟感叹着——她一个眼色,周恺立马心神领会,走上前去:“来袋爆米花。” “好嘞!十块钱。”老爷爷麻利地将刚出炉的爆米花装进塑料袋,从大衣内侧的荷包里掏出二维码:“扫码吧,虽然还是喜欢收现钱,但是老人家还是要赶上时代啊。” “没事,我有现金。”因为是海员,其他很多国家依然习惯用现金而非电子支付,周恺在外国港口停留的时候也会备些现金,甚至还有了收集各国货币的习惯。 “哟那可太好了,我和我老伴都不太会智能机,扫码的钱还得让儿子转过来,”老爷爷摇了摇头,叹口气:“去银行取钱也是,不会用机器,只能去人工窗口排队。” 周惟不知道接什么话,她看着老爷爷有些落寞的神情,但是深知自己没办法帮助他什么,像这样的老人还有很多,去医院看病也需要陪诊才行。 时代车轮滚滚向前,碾过的车辙之下,是不在意个体人生的美丽风景。总有一天,她也会老去,那个时候,她和哥哥是不是也会被时代和社会抛弃?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对话,沿着江堤步道走着。有锻炼的人戴着运动耳机匆匆跑过,不小心撞到周恺,周恺顺势就往周惟身上倒。 “别闹,你好烦啊!”周惟作势推哥哥,但是并未用力,俩人你一推我一倒,恨不得肉儿般一起团成片。打闹间的身体接触,傍晚的红霞爬上两个人的脸颊。 步道的尽头,是和江宾馆。这是市里很早的就建立的国营招待所,可以观赏到绝佳的江景。有些单位团建或者集体培训,都会订这家酒店。周恺周惟心照不宣地牵着手走进酒店。 酒店里装修着巨大的落地窗。 她不由得看向窗外,是她和哥哥刚刚走过的江堤步道,长江浩浩汤汤,携带着夕阳下城市的霓虹倒影,向东无穷尽。 酒店里有几对新人在不同的宴会厅举行着婚礼。 耳边是司仪主持婚礼的口播和音响不停歇播放着浪漫乐曲的声音。 “好想吃席,吃我们的席。”周惟故作轻松,“已经想好吃哪些菜了,不知哪天可以吃上。” “不用等,告诉哥哥,哥哥给你做。”感知到妹妹的失落,周恺心猛地一窒。 良久的沉默,两人相对无言。视线时不时地交汇又离开。在晚霞收尽余晖,斜月西升之时,二人才沿着来时路,踏向回家的方向。 ps. Loving him is like driving a new Maserati down a dead end street 爱上他,如同驾驶着崭新的玛莎拉蒂冲进死路 Faster than the wind, passionate as sin, ending so suddenly 快如疾风,情深至罪,却也草草了结 Loving him is like trying to change your mind once you’re already flying through the free fall 爱上他,如同自由坠落之后试图回心转意 Like the colors in autumn, so bright, just before they lose it all 好似秋色,纵使明艳,却将纷纷凋零 Losing him was blue, like I’ve never known 失去他,是蓝色,我从未知否 Missing him was dark grey, all alone 思念他,是深灰,我孑然一身 etting him was like trying to know somebody you never met 遗忘他,是将他当做陌生人重新来过 But loving him was red 而爱他,是红色 Loving him was red 烈焰般的红色 ——TaylorSwift《Red》 第6章 飞机云会带来好运的 “没有你的日子里,我会更加珍惜自己 没有我的岁月里,你要保重你自己 你问我何时归故里,我也轻声地问自己 不是在此时 ,不知在何时 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 周惟和周恺再次见面的时候,也确实是正值冬季。海员一远洋航行,一年半载都回不来,这次能赶上春节回家,也是这几年头一回。因此,周海余娟各外看重今年的春节,腊八一过,就急急火火地开始采购年货订年饭。 临江的南方小城,冬季时常蒙着层雨雾,模糊了眼前的视线。偶尔的降温,换来了冰凉的雨滴夹杂着飘落纷飞的雪粒。学生们寒假放得晚,迫不及待地用手去接晶莹对雪花瓣,雪花在温热的掌心中立刻化为水滴直至消失不见。 “其实今年冬天不算太冷。之前还有冻雨呢,雪也下得比今年大。”周惟出门忘戴了手套,把手揣进荷包。说话间吐出的白气,和嘴边烤红苕的热腾腾香气缠缠绕绕,遮挡住了哥哥的神情。 周恺正专心致志地喂周惟吃烤红苕,用塑料小勺仔细地刮干净周惟嘴边的红薯屑,闻言打趣道:“是呀今年不太冷,那就请周大小姐屈尊降贵地把手从荷包里拿出来自己吃吧。” “才不要呢!”周惟往长椅边上挪了挪:“你要是不想喂我,那你自己吃呗,我可没求着你!” “哪里敢啊我尊贵的小姐,”周恺立刻往周惟身边靠靠,“能服侍周大小姐,是小的我三生有幸,让周小姐浅开金口,我也与有荣焉。” “哈哈哈这两位大哥哥大姐姐在谈恋爱!”放学路过的几个学生瞧见在长椅上腻腻歪歪的周恺周惟,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和身边的同伴叽叽喳喳,佯装走路实则目光一直往长椅上的兄妹俩瞟。 待周恺周惟发了学生们八卦的视线,一边回头瞧他俩一边又一溜烟地跑远了。 周惟心里不由得有些泛酸。因为她知道这些小学生误会了,以为他俩是在市内公园长椅上谈情说爱的情侣,但他俩是兄妹。 其实也没有误会,她和哥哥间的真实情感,注定无法让任何人知晓。 “惟惟,你知道吗,在海上没事时,我看了很多书。”周恺握紧了周惟藏在衣袋里略微冰凉的手:“历史上有记载,人类社会最开始的血缘家族时期,同一辈的男女既是兄弟姐妹,又互为夫妻。世代流传的兄妹为婚传说正是那一时期的反映。” “是呢,我们国家的女娲伏羲,圣经里的夏娃亚当,还有古巴比伦的恩基与宁玛、古希腊的伊希斯和塞拉匹斯,这些传说中的神祇不仅被描述为兄妹,还承担着创造人类的责任。”周惟有些自嘲地笑笑:“可是哥哥,时代早不同了,那些远古的神话已经湮灭于历史长河。” “够了,周惟。”周恺一反往常对周惟的包容,正色道:“我不许你这么说自己。这段时间,我也一直在想,我对你到底是什么感情?但是无论是什么,我对你的感情,不会因为任何而改变。你只把我当世俗意义上的哥哥,我甘之如饴。若你之后另寻良缘,我会奉上祝福。” 当周恺念出她的名字时,周惟恍惚间觉得这个世界都静止了。熙熙攘攘的人潮间,时空就此定格。 “所以,我是像爱我自己一样爱你。你怎样都好,无论发生了什么,我只是想和你一起。说亲情太局限了,因为不只是传统社会的兄妹情。但是说爱情更是狭隘,所谓男女之爱,掺和了太多肉//欲和经济考量。很难用世上的任何一个词去表达我们的感情,那么,我也希望你不要用世上的看法去衡量我们的关系。” 周惟怔怔地看着哥哥的嘴唇一张一合,诉说着会惊诧旁人的大逆不道之话。许多幼时和哥哥相处的片段,混杂着哥哥现在的话语,一霎时思绪乱如麻。 那时和哥哥一起看一个叫龙娃凤娃的动画片,主角也是兄妹俩,情节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兄妹俩经历了很多磨难,即使忘却了结局如何,但是整个作品都笼罩着莫名悲凉的色彩,儿时观看落泪的怅惘至今仍能感受到。 周惟没有给周恺一个字的答复,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接住哥哥的这份阐述。总是这样啊,哥哥永远比她成熟想得深远,她也要更加坚定才可以,不能只是把哥哥当做她的避风港。 她也要做和哥哥并肩而立的木棉——舒婷曾在《致橡树》里运用过木棉树这个意向来比喻女性。而生在南国的木棉树无法和扎根于北方的橡树生长在一起的,这是否预示着她和哥哥的最终结局呢?夜幕里的繁星思念着晨曦中初升的太阳,遥遥相望,却不可及。 周惟起身,沉浸在自己的多愁善感里,自顾自地向前走着。周恺无言地守在她身后,并没有要周惟的回复。 “小心!” 周惟在过马路时,见绿灯亮了正要跨步,忽的被哥哥强有力的臂膀紧紧揽住,两人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 一辆面包车赶着送货在绿灯亮了依然行驶,若不是哥哥拉她,她可能就要在医院过春节了。 周惟的脸紧紧贴在哥哥的胸膛前,能够隔着大衣听到哥哥的心跳。或许是对刚刚的险些发生的意外心有余悸,心脏跳动地格外快。咚,咚,咚,周惟似乎也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心率节拍和哥哥的渐渐一致,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共振,连结着二人。 她也终于彻底看到了哥哥沉稳的外表下,是和她一样的迷惘无措与患得患失。最重要的是,这种不可名状的幽微情感,只有周惟能去探知。 周惟把头搭在周恺的肩头,凑近他的耳边,轻声一遍遍地唤着“哥哥”,细微的声音就要被来往的汽车鸣笛和拥挤众人的谈话声淹没,但是在周恺耳边,一字一顿,异常清晰。 二人最后依然是沉默着一前一后地回了家。不过周惟并未沉浸在之前的多愁善感里了。 就算她和哥哥没有结局又如何?人生是一场旅途,并不是排练好的戏剧,不需要有一个符合规训的大团圆结局。在人生漫长旅途中,只要她回头,哥哥就会在她的身后,这一点已足够。 年关将近,今年周家的年夜饭轮到周海来办。当然,周海本人是不会干的,对文言文一窍不通的他唯独会一句“君子远庖厨”。 虽然也不知道是谁给他的自信自诩为“君子”的,他和兄弟在客厅几个支了麻将桌,倒上几杯啤酒,只等着厨房里忙活的女人们到时候喊他们开吃。 余娟和几个妯娌并未指责分毫。在她们的观念里,这些活就是女人该做的,这是她们能干的表现。 周惟周恺也在厨房帮忙。周恺将早上细心挑选的莲藕上的污泥洗净,交由周惟一一切块。 “小心切到手,等我完洗完菜我来切。”周恺手里搓着藕上的湖泥,眼里盯着妹妹的手,万周惟一不小心弄伤了手指,他能在第一时间进行伤口的包扎处理。 “恺恺真是不错,会心疼妹妹。”剃鱼鳞的大婶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打趣道:“以后恺恺的女朋友有福了。” “说不定已经有了呢。恺恺也参加工作几年了,样貌性格和经济条件都挺不错,很讨女孩子喜欢的。等稳定了,带回家给我们瞧瞧呀!”一旁择菜的二婶最喜欢聊这种话题,赶紧接上话头。 余娟面上不显,心里也是有些得意的。尽管和丈夫常常因为生活中的琐事吵架,甚是不顺,但是一双儿女很让她省心,学业工作都步入正轨,她已经想象着周惟周恺各自结婚生子后,她和孙辈们齐享天伦之乐了。 客厅里打发时间的男人们隔着帘子,都能听到厨房里劳作的女人们八卦周恺后笑作一团的声音。周海本身就觉得周恺性子太柔顺,混在女人堆里会变成他眼中的娘娘腔,气不打一处来,朝朝厨房喊到:“周恺,给老子过来!” 周恺听到了,只是置若罔闻。 一来,他想和妹妹共处,常年在外跑海的他异常珍惜和妹妹共度的时光。 二来,他厌倦了客厅里几个男人的话题。爸爸和叔叔们喜欢吹嘘自身的各个方面,来获得所谓男人之间的面子。若是让父亲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远离他,他会作何感想? 年饭在男人们的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和女人们的家长里短间结束。 席间,爸爸和叔叔畅聊政治军事,并发表最高指示——一切国外势力都是间谍渗透,都要予以坚决消灭。 几个表弟表妹被迫在饭桌前进行中考和高考的宣誓——因为三叔要拍摄视频发抖音。周恺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几个婶婶要乱点鸳鸯谱给他找对象的想法。周惟被问及在大学有没有喜欢的人,也以重心在考研考编上予以搪塞。 午后,终于送走了客人,周恺收拾餐桌上的残局,周惟清扫地上的垃圾,余娟换上了一副新的日历,周海带着酒意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 热闹宴会后的安宁,让周惟短暂地卸下了心理上的防备,能够休息一会儿。并不知道之后的人生会如何书写,不管多么艰难,会遇到什么困境,只要和哥哥在一处,就可以坚持下去。望着哥哥系着围裙洗碗的背影,周惟在心里暗暗发誓:我会将这段回忆藏在心里,永远不忘记。 心灵感应般,周恺在此时也猛然回头,和周惟的片刻对视后,单手解开了围裙,拿上了外套:“妈,我和惟惟去超市买点零食。” 余娟看了眼茶几,点点头:“你们去买吧,过年家里确实也要备点零嘴,看春晚的时候可以吃吃。现在春节,超市关门早,快去快回。” 二人默契地又来到了江北,在江堤步道上慢悠悠地走着。或许是因为过年大家都在家里团聚,延伸至视线尽头的步道上唯有周恺和周惟,两人不顾及旁人,挽着胳膊十指紧扣。 “我想好了,等毕业了,我准备在省会找份事情做。”周惟向哥哥描述着未来的规划:“一来在省会工作机会多,二来没有熟人的人情世故,可以给我们相处的空间。而且,我们需要给父母养老,太远的话就不方便了。” “嗯,我也是这么想。和家里人保持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对我们好,也是对他们负责。”周恺思忖着:“我现在攒攒钱,争取在省会买套房子,一切都会好起来。” 二人就这么并肩走着,顺着长江的流向,不再出声。 话语中描绘的蓝图多么美好,可是生活哪里会按照想象的路径发展,之后工作中和家庭里发生的事,必然和他们的想法发生不可调和的冲突,都将成为对他们的考验。 目之所及,四下无人,万籁俱寂。 一架飞机伴着轰鸣,从长江尽头的天空飞驶而来,留下一道长长的飞机云,将东方深蓝天幕的星辰和西方未落太阳的余晖连结起来。 “哥哥,看啊,是飞机云!会带来好运的!” ps. I''m on the run with you ,my sweet love 和你携手,逃向远方,我亲爱的人 There''s nothing wrong contemplating God 即便萌生对上帝的沉思,也无妨 Under the chemtrails??over??the country club 乡村俱乐部上空 ,飞机划过留下飞机云 …… You''re in the wind I''m in the water 微风吹拂,水波荡漾 Nobody''s son nobody''s daughter 我们不是谁家的孩子 Watching the chemtrails over the country club 注视着乡村俱乐部上空飞机划过的痕迹 night TV I want you on me 深夜时分看电视,只想与你缠绵 Like when we were kids under chemtrails and country clubs 乡村俱乐部上空留下飞机云,就像我们小时候那样 It''s never too late baby so don''t give up 永远不会晚,所以亲爱的你,不要放弃 ——Lana Del Rey《Chemtrails Over The Country Clu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