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竟是真千金》 第1章 第 1 章 第一章 太和五年四月,正是乍暖还寒的时节,贺令娴坐上马车赶往京城投奔她爹。 半个月前,她娘病死了,临走前,让她带上信物去京城认祖归宗,去过富家小姐的日子。 你爹姓贺,名叫迎玉,乃大魏朝鼎鼎有名的礼部侍郎,家住京城雨花巷。 贺令娴身上盖着一张破旧的毛毯,连日来的车马奔波让她过于难受,昏昏沉沉,她娘临终话语忽远忽近。 天色未晚,拉货的马车忽然停下,车外人声嘈杂。 贺令娴掀开遮帘一角,就看见两层木石小楼耸立在前,龟裂的木铃悬挂于飞檐之下,招牌上“福来客栈”上红漆斑驳剥落,萧索寂寥。 一个身穿蓝色袍子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可能是客栈掌柜,身后跟着岁数年轻的店小二,贺令娴眼看着车队领头带着手下迎了上去,朝掌柜拱拱手,不知道在相谈些什么,那掌柜面色有些凝重,朝车队这边扫了一眼,接着就命店小二领人进去。 这车队是村里的老村长帮她找,照老村长所说,车队领头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好汉,号称过江龙。且不论这传闻是否真实,就看这领头面容刚毅,身材高大,孔武有力,强壮得就跟熊瞎子似的,衬得十四岁的贺令娴如同小狗崽子,教人觉得传闻也有几分真实,要不然老村长也不敢把她托付给这个车队。 这一路上来,这号称过江龙的领头经验老道,好几次化险为夷,让贺令娴这些随队散客不得不佩服。 身穿灰褐色短打、小厮打扮的贺令娴,带上包袱,混在人群中,低头走路,前头的黄袍男声音忽然响起:“领头说前面山路坍塌,也不知何时方能通行。” 贺令娴也觉得奇怪,竖起耳朵,他旁边年纪较小的书生小哥插了一句:“你说这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塌了呢。” “常理说,路塌了无非是连日暴雨,山洪暴发,近日无风无雨,只听说南地水灾还闹瘟疫。” “你说这可咋办,咱盘缠本就不多,堪堪够上京的路费。真的是倒大霉了。” “放宽心,领头肯定能解决。你想想,我们晚一天,最多饿一天肚子,这货物晚一天,他们车队那得赔不少钱。” “可是......” “你就别可是了。” 书生小哥不住唉声叹气,不再多说什么。 贺令娴暗暗点头,心里松快了些,她何须着急,急的是押货的车队,后盘算了所带的盘缠,她也所剩不多,这一耽误,倒也还好,就是不知道会耽搁几天,万一拖个十天半个月,那不耽误她过上好日子嘛。 因人生路不熟,加上贺令娴年纪又小,车队特地给贺令娴安排全包服务,只交一次费用,路上的吃喝拉撒睡车队全包了。此外,贺令娴在一旁声泪俱下,言辞恳切地恳求过江龙把她的费用打折。 或许感于她悲惨的身世,亦或许为车队营造点好口碑,过江龙最终免除了一些费用。 路塌乃事发突然,这种状况恐怕不在当初谈好的约定里,一旦车队出尔反尔,趁火打劫,狠狠砍他们这些散客一刀,她怎么办才好?她还怎么投奔她爹,过小姐生活嘞! 想到此,贺令娴刚刚放下的心,又被提溜起来。 肚子不合时宜的叫了起来,她伸手捂着肚子,咽着口水,好饿,快饿死。 车队的日子都是急行军,没有一日三餐之说,只在地点安全且合适的时候,车队会停留,停留的时间也是极其短暂,仅够众人就着水吃干粮,解决人生之急。 待车队安稳好货物,天色已晚,众人三两结伴,饥肠辘辘,贺令娴趴在四方桌上,饿得没有力气,桌上的水壶都被她喝见底了。 “大伙稍安勿躁,前路塌方的消息,大伙都知道,我就不再细说,什么时候能通行,现在还没有准信;但是,”面带刀疤的领头站在高处,鹰视众人,高声喊道:“我过江龙说会带大家到京城,就一定准时带大家到京城。如果信不过我过江龙,你现在就可以离队,费用折返,绝不挽留。” 贺令娴仔细听着,有几分心动,坐在对面正是先前唉声叹气的书生小哥,她观小哥神色犹豫,应该是心动了,准备起身,随后又听见过江龙说道。 “乡亲们,一路走来,我过江龙的能力,乡亲们也是有目共睹;江湖险恶,匪盗横行,乡亲们瞧我脸上的伤疤,五日前我们在黄泥岗遇上穷凶极恶的贼人,差点我们就没命,岂能像现在安坐在这里,那是因为我跟贼首斗智斗勇,将贼人斩于手下,是因为我,大伙还能活在今日。这押镖的行当,还有谁能比得过我过江龙!” 过江龙伸手指向左脸上的伤疤。 贺令娴顺着过江龙的手指,看着刚愈合的疤痕,那伤疤再上两分,过江龙恐怕就得变成独眼龙。 五日前,车队路过黄泥岗的时候,惨遭山贼埋伏,过江龙带领手下奋力反击,殊死搏斗,最终打跑贼人,护得众人安全。 说到那场面,贺令娴的小腿又开始隐隐作痛,她那时候忙着四处逃窜,正撞上那贼人的刀口,锋利的刀刃往小腿一刮,吓得她连滚带爬,向着密林猛冲,躲藏起来。 后面听不见打斗声,她才敢睁开眼,借着草丛往窥探,看见过江龙左手提着滴血的大刀,岔腿坐在光秃的石头上,四周散落着断肢残骸,车马翻倒,大声吩咐手下去寻人及修整车队。 这时,贺令娴提起来的心才安然放下,暴汗浸透内衣,两股战战地走到过江龙身边,跟众人围坐在石头下,临近才注意到过江龙左脸皮开肉绽,冒着血水, 现在想起来,她仍然心有余悸。 “请乡亲们相信我过江龙,我过江龙在此发誓如不能带乡亲们按时到京,路费如数奉还,加倍赔偿。” 场下散客三三两两交谈,对面本欲离开的书生小哥也被旁边的黄袍男摁住,并高声附和:“龙哥,你武功高强,当日要不是你舍命相救,我今日怎么安坐于此,更枉论上京赶考。龙哥,你既有情,我岂能不义。我愿继续追随龙哥。” “对啊,龙哥侠义心肠,我辈岂能当那无情无义,猪狗都不如的畜生。”场下一武夫打扮的壮汉站起来,走到大堂中央,情绪激动地呼喊。 贺令娴见场面逐渐汹涌起来,跟着众人纷纷站起来,表征自己的衷心,无一人离场。 “感谢乡亲们的体谅,愿意信任我过江龙。”过江龙弯腰朝众人拱拱手,向门边等候多时的店小二示意,继续说:“为表诚意,今天的晚饭,我过江龙请。” 贺令娴悄悄捏了捏藏在腰间的盘缠,心下暗喜,看来是过江龙不愧是义薄云天的好汉,她不用出额外的花销,不仅不用担心破费,还能吃顿好的; 仔细想想,还是边走边看为好,万一真的耽搁十天半个月,她到时候再找过江龙将费用折返,离队,跟别的车队一起走。 眼下有便宜就得占,有便宜不占,那是王八蛋,她自然是不会去当那王八蛋。 随后,贺令娴偷偷扫视了一圈,众人似乎都不再异议,眉眼间冒着喜意,眼看过江龙下楼梯,走向柜台,视线一转,便看见店小二已掀开白色蒸布,刚出锅的馒头还冒着热气,她不自觉地舔了舔唇,听到相邻小哥同样在咽着口水。 “嘿,香喷喷的馒头来啰,请各位客官慢用。”店小儿边叫喊着,边把几盘香喷喷的馒头和咸鲜的小菜放到桌上,还贴心地上了满壶温酒,“这白面馒头配本店独有的小菜,麻辣鲜香,就着这辛辣的米酒,那叫一绝,尝过的客官都说好。” 馒头一上桌就被抢个清光,好在贺令娴动作也不慢,手快给自己抢到了两个。 店小二撑着托盘,将小巧的酒杯顺着桌子给每一个客人都摆上一个,再顺着圈给满上,边倒边说:“各位客官,这米酒可是咱们店自家酿造,在外面可买不到。别看这米酒浑浊,我跟你们说,就得是这么浑浊,不浑浊不是这个味嘞。客官们赶紧尝尝,就知道小二我所言不虚。” 听见店小二极力吹捧,难不成这米酒真的有那么好,不尝还不知道,贺令娴也被勾起几分心思,决定尝一下。说起来,她长这么大,还没有喝过酒。 见周围人已经吃着馒头喝着小酒,贺令娴才左手抓起两个馒头往嘴里塞,松软的馒头有点烫手,右手抄起酒杯,米酒浑浊散发着一种泥土的腥味,就着米酒嚼了两下馒头,感觉到一股甜滋滋的味道。 多日来的风餐露宿,像他们这些人好久没有这么安安稳稳地坐下吃上一顿温热的饭,一顿不夹杂着风尘的晚饭。 众人松快不少,欢声笑语也多了起来,一扫先前的沮丧沉闷。 店小二所言不虚,这馒头配上咸菜就着温酒,别有一番风味,也不知道京城礼部侍郎家的馒头是不是更香甜,酒是不是更香醇。 或许这酒过于霸道,她这才喝几口就感觉有几分醉意,四肢无力,天旋地转,似乎有人推了一把,往前一倾,竟就这么晕了过去。 第2章 第 2 章 第二章 贺令娴醒来时,人倒在地上,面朝墙壁,手脚都被粗绳捆住。 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是还在客栈里,还是到了何处的人间地狱,只知道她如身置火炉,身体燥热不已,生出细密的痒意。 “唔......唔......”她嘴里塞着布帛,呼叫不得,身上的火却越烧越旺。 不仅是热,从发顶到足底爆发着痒意,极痒,简直是如同万蚁过境,“唔——”她不住扭动、像搁浅的鱼那样拼死挣扎,可她四肢受缚,碰都碰不到,唯有勉强前后微动,哪怕是蹭到一点,都觉似激流窜过,随后又迸发出更剧烈裹挟痛意的痒,她一时分不清究竟是痛还是痒。 眼前的视线开始发花,连房门开启的声音都像是隔着几层稻草,变得模糊又遥远。 “哎呦,赵娘子,你来得可真是时候,我前脚收了个南边来的黄花大闺女,正准备向您报喜,不曾想您后脚就来,真是巧他爹打巧他哥——巧上加巧。我就说今早个怎么有喜鹊落在门楣,原来是赵娘子上门哩。” 贺令娴朦朦胧胧似乎听到背后传来一阵女声,嘴里沾血的布帛也被取出。 “就你这张嘴最会说,赶紧的,先瞧瞧货,成色好的话,少不了你王婆的。”另一道略显娇媚的女声响起。 王婆半蹲下来,一手抓起贺令娴的头发,举高她的头颅,怼向前,笑盈盈地说:“这南边的闺女长得雌雄莫辨,可男可女,水灵灵的,王孙贵子最喜欢这款。” 疼痛压过痒意,贺令娴被迫仰着头,睁眼看向赵娘子。 面容肿胀,眼红浴血,还有满脖子的红点,吓得赵娘子后退连连,说话都开始结巴:“你、说、说这、这是上哪来的?” 王婆一瞧赵娘子,这反应不对啊,侧脸看向贺令娴,不看还好,一看吓一跳,立马用力将贺令娴往边上推,准备拔腿奔向赵娘子。 “停、停、停。你在那,别过来。”赵娘子往门口一窜,一手死死捂着口鼻,一手指着王婆,喝令王婆定住在贺令娴身边。 南边来的。 红肿、发疹。 这人怎么跟传言中的瘟疫一个样! 赵娘子惶恐地看着,这地上半死不活、红肿不堪的样子跟她从江南赴考的恩客说的一模一样,丝毫不差,又想起坊间秘闻,这个瘟疫传染性极高,先是高热,然后皮肤红肿,起红疹,红疹变成水泡,最后皮肤溃烂而死,死得时候身上没有一块好肉,极其惨烈。 南方水灾后,暴发了瘟疫,死伤无数,官府为了防止瘟疫蔓延,派出官兵将发病的村子团团围住,一旦控制不住,就朝村子放火,熊熊火势吞噬了整个村庄,连只鸟都逃不出。 越想越害怕,伸出去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不受控制地上下咬合,发出细微的咯咯声,声音凄厉地朝王婆大吼大叫:“瘟疫!这他娘的是瘟疫。王婆你要害死我。”说完就直奔大门。 瘟疫。 王婆惊得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地上,茫然看向贺令娴,脑袋一片空白,嘴里喃喃着:“她早上来得时候还好好的,身上啥都没有”。 怎么会是瘟疫,那是会死人的瘟疫。 一旦被官府得知她家里有瘟疫,她家被官府宁可杀错不可放过,即刻抹杀,无一人能活着走出家门口。 感到侧身一重,不知贺令娴何时爬到她身边,整个身子压在她身上,王婆正欲手脚并用逃离这里,却见贺令娴冷不防地快速从她头上夺走刚打造的金钗,随即猛扎自己的大腿,再用力抽出。 光亮的金钗染上鲜血,沿着钗体滴落。 事出突然,王婆被贺令娴这一操作震惊得不知所措,呆立原地。 紧咬牙龈,吞天的痒意几乎烧毁贺令娴,金钗插入大腿的痛意才让她勉强挽回理智,胸口快速起伏,仰着头抽气,一张嘴,血就从嘴角流下,“咳咳,赵娘子一嚷嚷我得了瘟疫,你觉得你还能活着?嘶——” 痛意消减,痒意占据上风,迫不得已,贺令娴举起金钗猛得插入大腿,插得比第一次更深,抽出,“呃,没有瘟疫,我发物作祟,只有我好了,你才能活着。赶紧给我找大夫。”冷汗从皮肤层层冒出,打湿脸颊边上的碎发。 王婆惊慌未定,如同溺水之人拽到救命稻草,用力掐着贺令娴的肩膀,前后摇晃,眼珠子欲夺眶而出,似哭若笑,说:“真的?真的不是瘟疫。” 贺令娴四肢开始脱力,双眼涣散,意识逐渐模糊,手里金钗快要从手中脱落。 不行,她不能死,她不能就这么死去。 力气已经不多了,金钗一滑,斜插入大腿,被绑的双手再也抓不住金钗,无力垂下,她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也感觉不到痒意。 贺令娴扯了一下嘴角,似笑非笑,说:“不是,你再不找大夫,我就真的死了。”死死盯着王婆的眼睛,“我死了,你也活不了。我会在下面等着你。” 说完,两眼一黑,贺令娴不省人事。 王婆见此,奋力摇动贺令娴,只见她如同滑溜溜的面条,直往下滑落,急忙腾出一只手拍打她的背部,贺令娴却毫无反应,不由得急喊:“醒醒,你别死啊,我还不想死。我还年轻,我不能死。”颤颤巍巍伸出手去探她鼻息,气流浅快微弱,又沿下摸脖子上的脉搏,脉搏细速微动,时有时无。 没死,还活着。对了,要去请大夫。赶紧去请大夫。 王婆终于从惊慌中回过神来,连忙跑出去请大夫过来,越快越好。 贺令娴一夜浮浮沉沉,一度高热惊厥,王婆进进出出换了好几次降温擦汗的毛巾,累得伏在茶桌上睡过去。 天色暗沉,纸钱盘旋在空中,一座带着草籽的新坟立在潮湿的土地上,带着白色孝帽跪在墓碑前。 这是贺令娴不知道多少次梦到她娘出殡的情景。 睁开双眼,她躺在床上,这次没有粗绳绑住手脚,也没有布帛塞进嘴里。 贺令娴原先还当自己会就这么死在这里,死在一个他乡陌生人的家中。 身上的高热退去,头还有点晕,但不碍事,她从地上支起上半身,掀开被子,只见脚腕手腕都磨破了几层皮,大腿上有几个窟窿,血肉模糊,干涸的血迹与黑褐色的裤子融合在一起。 扶着墙壁,她从地上站立起来,脚步虚浮,走得还算稳,身体状况比她预测的好一些。 高热烧干了她的身子,嘴里干巴巴的,上下唇黏合无缝,一扯动嘴角,干裂唇角渗出血,借出血液的湿润,才能张开嘴巴。 房间弥漫着一股药草的味道,沿着气味,贺令娴发现气味的来源是正在熬煮的草药。 伸手取下药壶,药草熬得刚好,再晚一点就敖干,她将药汁从壶中倒出,看着黑色粘稠的汁液,白气缕缕升腾,又看了一眼睡得正酣的王婆,冷笑一声。 回想路上种种,这一切她还有什么不明白! 车队从她恳求那会就盯上了她,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独自投奔远在异地的亲戚,这不就是送上门的鸭子,天下掉下来的馅饼,不吃就罪过。 她好气,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是她技不如人,道行太浅。 一路上乔装打扮,跟随众人低调做事,表现得平平无奇,当好藏在树林中的一片绿叶,路上前防万防,提心吊胆,却不曾想人心险恶,人家早就设下陷阱,就等她安心走进去,这让她怎么防。 从一开头就是必死的局,整个车队陪着他们这些螳螂一起演戏,耐心演了一路,演到螳螂们放下警惕。 再说怎么说这些,都已经为时已晚,多想无益。 眼下的局面,怎么破局才是重中之重。 贺令娴深思了一下,目前就有两个目标:一是养好身体;二是卖个好去处。 身体是一切行动的前提,没有强健的体魄,她所有的想法和目标都无法执行。 至于卖个好去处,她被车队卖了,所有能证明她是良民的凭证,包括她的路引,都没有了,恐怕车队的人还趁着她昏迷替她签字画押写下卖身契。她现在的身份是奴隶,新鲜出炉的奴隶。 王婆自然不会是她被卖的终点,只是个中间人,本想将她卖给开妓院的赵娘子。若不是她突然发病,她此时或许就在妓院的床上陪客,再遇上喜欢玩些花样的,她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得给自己挑个好买家。 她之所以会发病,仔细回想,最有嫌疑的是倒地时塞在她嘴里的布帛。她从小吃不了桂圆,碰都不能碰,一碰就发病,但只要远离桂圆,她的病情立马减轻。这次发病如此严重,她也是头一次遇到。 这是她的秘密,也是她的弱点,只有她和她娘知道,现在她娘死了,普天之下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不对,还有一个人知道她的秘密,应该说她猜到她的秘密,还没来得及验证。 那就是面前酣睡的王婆。 伸手取来墨黑的药汁,一口气全喝下去,药汁的苦涩在口腔里蔓延开来,大腿结块的伤口因站立而绽开,传来阵痛。贺令娴无声笑起来。 她还活着,真好。 第3章 第 3 章 第三章 天色初亮,砰砰砰,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趴在桌上睡得正香的王婆也被这一阵敲门声惊醒,抬头一睁眼就看到坐在地上,侧身靠在墙壁的贺令娴,喜出望外,大喊了一声:“你的脸不红肿了?” 喝完汤药后没过多久,贺令娴就感觉到身上的热意消退大半,脸皮也不再肿痛紧绷,手边没有镜子,看不见她现在的样子,她猜测是自己恢复了大半。 贺令娴扯开嘴角,伸手抚摸着自己的脸,带着病后虚弱的语气说:“好些了。本来就不是瘟疫。” 闻言,王婆笑着起身活动一下身子,趴着睡把她身子都快趴麻了,就是这大门的敲门声越来越急,还夹着叫门声,破坏她的好心情。 “大清早的,这门是惹着你了还是我惹着你了?有事儿不能晚点说?”王婆气冲冲走向大门,她倒要看看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一大早敢来惹他姑奶奶,手脚麻利地打开大门,“谁啊。” 打开门一看,站在门外远远的衙差,布帛遮掩口鼻,正举着火把。 王婆心中大呼不妙,堆着笑,说:“赵捕头,早啊。这天还没亮呢,赵捕头带着老爷们有何公干。” “停,退回去,就在门里回话。”赵捕头朝她摆摆手,见王婆退回门里,厉声问:“你是不是叫王婆?” “是,王婆正是老身。”王婆退回门内,低声回话,心里暗暗猜测衙差的来意。 “是就没错,你去看看她家的人是不是瘟疫。”赵捕头说完,推了一把身边人,一个同是用布帛紧掩口鼻,斜带药箱的大夫,身体抖动得如同筛子,颤颤巍巍走出来。 “如果是,那就......” 王婆只见赵捕头晃动了一下手里的火把,照亮他身后,随从衙差围住房子,举起闪着寒光的大刀,房子周围也已经摆上干柴。 果然是赵娘子那边走漏了风声,王婆心想,她猜测对了,但眼下满墙的柴草, 只差赵捕头一声令下,干燥的柴草立马变身成索命的火舌,张牙舞爪,所到之处都将是火海一片。 后果不言而喻,如果她家里真有瘟疫,那她和她的家都会烧成灰烬。 “老爷饶命,老身家没有瘟疫。”王婆吓得跪倒在地求饶,心里后悔不已,她不应该贪图这一桩生意,鬼迷心窍,不应该为了这蝇头小利买江南来的女人。 “有没有不是你说了算。” 她想起离开前贺令娴的样子,扯着声音高喊:“老爷饶命,我家是有人病了,但那人是发物作祟,是发物作祟,青天大老爷明鉴啊。” “瘟疫还是发物作祟,等大夫查验过后才知道。不要妄想瞒天过海,稍有差池,你我项上的人头都不够掉。”赵捕头捏紧火把,盯着地上的王婆说。 大夫畏畏缩缩,走了半天走不到门里。 “别磨磨蹭蹭,赶紧去看看。”赵捕头说完,抬腿上前朝大夫踢了一脚。 大夫一个踉跄,往前连跨好几大步,越过门槛,趴倒在地上,痛呼:“哎呦。” “大夫小心。” 漆黑中传来一阵虚弱沙哑的女声。 “大家觉得我像传闻中染上瘟疫的人吗?”贺令娴暴露在火光之下,在大夫面前蹲下身子,低头询问:“咳,大夫,你看我像是染上瘟疫的人吗?咳咳” 话音刚落,门里门外霎时安静下来,无一人说话。 年近古稀的大夫仰头一看,冷不妨看到贺令娴一脸红疹,几近昏厥过去,手忙脚乱得到转身逃回门外,躲在一旁。 从床上走到大门,这短短的路程已经耗费了贺令娴大部分的气力。 她身形憔悴,面容苍白,点点猩红挂在脸庞,咳嗽之间,染上一丝潮红。 天色尚未完全变亮,贺令娴如同鬼魅般缥缈而出,暴露在众人面前。 赵捕头等人瞬间屏住呼吸,握紧手中的武器,她若敢迈出大门,立马就被弓箭手射成山野里的刺猬。 借着火把的光亮,赵捕头等人仔细瞧着贺令娴,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虽然红疹仍在,但和传闻中的红肿如猪头、目赤如阎王、溃烂如腐肉的瘟疫病人完全不一样,心中疑惑丛生,但他们没有见过真正的瘟疫长什么样,一时间也不敢轻举妄动。 赵捕头率先发话,指着大夫,命令道:“你去瞧瞧是不是瘟疫?” 大夫脸上残留着惊惧,躲在大门后,隔远观察贺令娴,凭着他多年来的诊断经验及官府传阅的瘟疫公文,将公文上的陈述与贺令娴的外貌一一对比,几番下来,心里已有几分判断,神色也轻快不少。 “从外观上,这姑娘和瘟疫的表征不符,”从门边走出来,大夫对着贺令娴,慢悠悠的说:“但......” 听到前半截话,众人心中放下一块大石,庆幸不已,没想到还有后半截,大石头变大,又压在心上。 “但什么,你赶紧说。”王婆催促道,她的身家性命可全维系在这老大夫的嘴上。 “但是还需要仔细看看,才能下决断。”大夫跨进大门,走到贺令娴身前。“小姑娘伸出舌头,让老夫看看。” 贺令娴闻言张开嘴,伸出舌头。 大夫借着天光观察舌象,点了点头,没有下决断。 王婆及赵捕头等众人紧紧盯着两人的一举一动,等待着最终结果。 “小姑娘伸出手腕。” 贺令娴挽起袖子,伸出手腕。 大夫搭着她的手腕,查看脉象,摇了摇头,没有下决断。 “小姑娘,别动。” 贺令娴站立不动。 大夫用手指按压她脸上的红疹,又拨开碎发,摸了一下她的脖子,还是没有下决断。 “唉哟,大夫,你说句话啊。”王婆急得手心都出汗了,恨不得大夫开口就是她没有瘟疫。 大夫这才走大门,朝赵捕头不慢不紧说:“老夫查看这姑娘舌象及脉搏,舌红少津苔黄,脉搏往来流利,如珠走盘,与南方传来的舌脉象不一致。随后,用手按压红疹未见破裂渗液,皮肤干燥,还.....” “行了,说重点”赵捕头打断了他话头,“她是不是得了瘟疫。” “不是”大夫肯定的说。 紧绷的衙差和王婆都松了一口气。 赵捕头又问:“她这吓人的模样是怎么回事?” 贺令娴这副模样走在大街上,在南方瘟疫愈演愈烈的情形下,能吓死不少行人。 “老夫猜测发物作祟”大夫转身问王婆:“她发病时,是不是全身红肿,皮肤发烫,声音沙哑,吞咽困难。” “是是是,没错就是这样。”王婆回忆贺令娴发病的样子,点了点头说:“昨晚吃了两副药后就好了。对了,大人不信,可以去街口的药店问问,老身昨天就在他家买的药材。” 赵捕头派手下去查一下王婆说的药材,不消一刻,传回来的消息,王婆昨天确实在他家买了三副医治发物作祟的药草。 随后,赵捕头派人进屋搜查,王婆急忙起身,紧紧跟在那衙差后面,防止被趁火打劫。 衙差让王婆动手翻箱倒柜,认真查看每一处,找了一圈也确实没有找到人,就回去向赵捕头复命。 天色完全亮起来,周围也有些摊贩邻里在围观。 “赵捕头,你看这些柴火......”王婆瞧墙角的柴草问。 赵捕头挥挥手,让手下收回柴草,看了一下周围,大声说:“既然不是瘟疫,是发物作祟,你看管好这女娃,让她好了再出门,但凡她一天没好,跑出来吓人就唯你是问。” 王婆跪在地上磕头:“谢谢赵捕头饶命。” “你每日上门复诊,确保她的病情早点好起来,你等下跟我回县衙,县令大人还等着消息。”赵捕头看着大夫说,驱散人群,“虚惊一场,大家都散了吧,该干嘛就干嘛去。” 赵捕头带着大夫等一群人走了,只留下贺令娴和王婆。 王婆嚷嚷两声,转身把大门关上。 贺令娴跟在王婆后面,贴身的衣物湿了干,干了又湿好几次,将她残存的高热也散去,体温恢复如平常一般。 心里暗暗庆幸,好险,如果不是这红肿消得快,今日就命丧火海。 她知道自己是发物作祟。 但这没有用,若那大夫学艺不精、若那县令真假不分,认定她就是染上瘟疫,她无论如何也脱不了身,插翅难逃。 她需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之下,让所有人见到她,见到她的病容,拉所有人下水,让有资格的、有身份的人说出来,她没有瘟疫,发物作祟。 所幸运气还是站在她这一边,她成功了。 她逃过了一劫。 一日之内大起大落,悲喜交加,让王婆如同弹弓来来回回拉紧松开,直至断裂。 王婆回房后就病倒在床。 第4章 第 4 章 第四章 次日,大夫带着药箱上门复诊,在大堂上给贺令娴把脉。 “脉象平稳许多,再修养几天就好得七七八八了。”大夫的手指从她的手指手腕上移开,执笔写起药方子。 “昨日多谢大夫了,若不是大夫澄清谣言,我、我就......”贺令娴说道一半便低头哽咽起来,眼泪滴落在桌子上,汇成一滩水。 “小姑娘别哭了,这回闹得这么大,怪不得你。”面对小姑娘伤心的哭诉,大夫顿时有些无措起来,安抚道:“现在没事了,都过去了,你别哭。你目前最重要好好养好身子,早日康复,这才是你要做的事。” 贺令娴伸手抹了抹摸眼泪,看着大夫说:“大夫就是我的恩人,没有恩公昨日相救,就没有今日的我。我想知道恩公叫什么。” 泪水洗刷过的双眼显得异常明亮,受潮的眼睫毛一上一下的,如同初生的小牛,懵懂且无措。 “我叫林序德,你叫我林大夫就行了,医者父母心,救人本来就是吾等作为医者的天职。”林大夫瞧着这双眼,心一下就软了,轻声说。 贺令娴真诚的说:“谢谢林恩公。” “你叫什么名字?听你的口音不像是这里的人?这王婆又是你的什么人?”林序德疑惑的问起。 “我叫林仙儿,来自陈州,半个月前娘亲死了,死之前让我去京城找我舅舅,我就跟着商队上路,没想到有人半路将我卖了,期间不知给我灌了什么汤药,醒来时就在王婆家,我又痒又疼;于是我跟将我买的王婆说我发物作祟,她就出去买药,给昏迷中的我灌药,后面的事,大夫也知道。”贺令娴声音低落的说着,眼泪盈满眼眶,沿着脸颊流了下来。 一听就明了,孤女独自上路投奔远在京城的亲戚,却遭恶人拐卖,沦落为奴,又逢发物作祟,遇上瘟疫谣言,差点就此死去。 闻者伤心见者流泪,林序德莫不如是,加上又是同一姓氏,几百年前或许还是一个老祖宗,林序德对贺令娴越发感到怜惜。 林序德连忙从药箱里取出手帕,递给贺令娴:“小姑娘别哭了。” 贺令娴从他手中取过手帕,擦了擦眼泪,说:“仙儿谢谢恩公。” 趁着她擦眼泪之际,林序德拿起笔继续写起药方子,涂划修改几下,增加了些效用好的药材,这药金是记在王婆头上,既让王婆狠狠破费,又能让这小姑娘少受些罪。 药方子终于写好,林序德收拾药箱,抬眼却见贺令娴在一旁期期艾艾,一副有难言之隐,要说不说的样子,轻笑问:“你还有什么事吗?” “恩公,仙儿有个请求?”贺令娴踌躇说出。 林大夫说:“嗯。你说吧。” “王婆早上起来就发高热,希望恩公能救救她。”贺令娴恳求道:“虽然王婆从人贩子中将仙儿买来,也是帮凶,但让仙儿眼睁睁看着她高热,可能因此死去,仙儿良心过不去。” 林序德闻言,心有同感,面对瘟疫,他作为人也会害怕恐惧,但作为医者,他必须承担起这一份责任,所以昨日官府找上门让他去诊断,他思索万遍,还是决定要去,这是他的职责。 “仙儿,你虽惨遭不幸,却仍真诚善良。带我去见见王婆。” 贺令娴起身,走在前,领着林序德去王婆的房间。 林序德见前方的贺令娴走路一拐一拐,右腿似乎使不上力,随后又闻到一股血腥气味,像是猜到了些什么,出声问:“仙儿,你身上腿上是否有伤。” 贺令娴转过身来,神色犹豫了一下,回应说:“是的。”看着林序德,手紧紧扯着大腿的裤缝,纠结要不要扯起裤脚。 “行了,仙儿,我知道了。” 仙儿,这伤势恐怕在大腿上,不太好见人,尤其不能见男人,他虽是大夫,但也是个男人,自然懂得避嫌。她一路上恐怕早已遭到男人的侵犯,对他怀有戒备之心,这很正常。 仙儿遭受了很多不幸和坎坷,为人却依然善良真诚,世间难得。 林序德心里暗暗赞叹。 从药箱里取出装有专治外伤药粉的白色瓷瓶,林序德把它递给贺令娴,嘱咐道:“用清水清洗伤口,然后敷上。这是今天的份。我明日过来带些更好用的金疮药。”停顿了一下,笑着说:“嗯,还有祛疤的药膏也要备上。帐就记在王婆头上就好。谁让她早不早晚不晚,现在发高热。” 贺令娴也被这嘲弄的语气逗笑了,带着笑意与感激的说:“谢谢恩公。”接下白色瓷瓶。 “仙儿,别叫我恩公了,你就叫我林大夫就行。” “好的,林大夫。” 林序德满意的点点头。 “走,去看看王婆怎么回事。” 查看完王婆后,林序德教导她送过来的草药要怎么处理和服用,随后又交代了些照料伤口的注意事项,期间夹带些坊间的传闻趣事。 此处乃鹤州,一个繁华的城镇,上接都城、下通南蛮,是物资与人员流转的必经之地,官驿马车、商队驼铃、行人挑担不绝于途,甚至胡商番客,接踵而至,气候上是夏承南方湿热,冬染北方清寒,四季分明,与终年只有春夏两季的陈州不一样。 两地气候如何不一样,贺令娴倒还没有体会到,但这鹤州四通八达的经济往来倒是切身体会到,要不然成为货物的她也不会被卖到这里,准备卖往别处。 正是南北往来的核心节点,国家税收之重地,莫怪当地官府对于瘟疫严防死守,防止因放过可疑之人,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从林大夫口中,贺令娴得知瘟疫的传闻并非空穴来风,南方受灾严重,已经引起朝堂的注意,朝堂不日就会派遣专人前往处理;县令大人严阵以待,趁此加强城内城外对于瘟疫的监控,外地来的客商需在城外驻扎停留三天,观察无碍后方能进城。 接到城内有瘟疫病人的消息,县令大人当场就失手摔了他最喜爱的紫砂壶,连夜叫醒各捕快,朝军营借来弓箭手,又找来行医多年的林大夫,准备妥当后连夜赶往王婆家,将王婆家团团围住,若消息经证实,即刻火烧王家。 “哎呀,仙儿,你不知道那衙差找了好几个大夫,那些大夫一听要去看瘟疫,立马晕倒在地,不省人事。就我最倒霉,大晚上的,夜诊完,刚走到半道就被劫持住,我都还没来得及使出倒地求生**呢!” 贺令娴想起,林大夫说起这段话的时候,一脸倒霉悲催,生无可恋的表情,怒其不争的口吻,仿佛他立马晕倒就不会被抓壮丁,但仔细想想,如果大夫们装晕,紧密双眼,衙差也拿他们没有半点法子,总不能拖着大夫的身体去现场,让昏迷中的大夫看看屋子里的人是不是真的有瘟疫。 贺令娴刚取下王婆额头上的湿毛巾,便看见王婆睁开眼睛。 不再青春年少的王婆躺在床上,面色灰白,往日冒着精光的双眼此刻失去神采,如同鱼目一般。 王婆惊讶问:“老身这是怎么了?手脚没有力气。” “大夫说王婆你大喜大悲,身体一时间承受不住,病倒了。”贺令娴伸手探了下王婆的额头,担忧道:“唉,这额头还怎么这么烫。”说完,起身把毛巾放进水盘里泡着。 王婆用手摸了一下额头,手掌和额头一个温度,她自己摸不出来有多热,就这轻轻的一动,她就觉得天旋地转,五脏六腑也随着翻腾起来,整个人难受得很,不敢再动,直挺挺地侧头看贺令娴忙来忙去。 只见贺令娴把毛巾拧干,轻轻搭在她的额头上,凉意慢慢从毛巾侵入她的额头,连带她的脑袋又清醒了几分。 “早上林大夫来得时候,你身上热得可怕,人也说着胡话。幸好林大夫医术了得,在你额头上扎了几针,才摆脱高热惊厥,太惊险了。”贺令娴俯卧在床边上,仰着头看王婆,庆幸的说。 面前贺令娴不过十三四岁,稚嫩的面容粘着几道烟灰,睫毛纤长浓密,蒙着一层薄薄的水光的双眼正专注地看着她,直教人心头一软。 “那真的太惊险了。”王婆回应,语气软了几分。 贺令娴点点头,说:“林大夫还教我用冷毛巾敷额头,说这样退热快。现在额头也没有早上烫,林大夫真聪明,居然还会这种法子。”说完,就走到屋子一角,那里有一个冒着热气的药壶,底下木柴无声燃烧着。 她手脚麻利地将药壶从火炉上取下,倒进早早准备好的瓷碗上。 这瓷碗不耐热,烫得她龇牙咧嘴,又不敢放手摔破,急匆匆端到王婆身边。 躺着的姿势不好喝药,贺令娴上手扶起王婆,她本就身材瘦弱,力气也不大,而王婆富态丰满,虚弱中又使不上力气,急得她满头大汗。 王婆出声安抚道:“慢慢来,不用急。” 摆弄了好一阵,王婆终于依靠在床头,不会滑落下去,身上盖着薄薄的毯子,避免风邪入侵。 瓷碗里的药汤冷下来,贺令娴伸手摸摸碗壁,觉得温度刚刚好,可以喝了,用汤匙舀了一口,送到王婆唇边,轻声说:“药汤不烫了,可以喝了。林大夫说,放冷后药效就差,要趁热喝。” 王婆看着汤匙里的褐色液体,想起昨日她强硬将放冷的灌入昏迷在地的贺令娴口中,怕得都快吓死了,自然管不了贺令娴会不会呛死。这也不怪她,她昨天吓得半死,收拾金银细软,藏在暗处,如果贺令娴真的瘟疫,等天亮就出城逃命。 她没有想到贺令娴人品纯善,即便被卖,即便可以放任她,让她高热死去,她却无怨无悔,也不趁人之危,细心照料她,盼望她早日康复。 王婆抬眼看见贺令娴那清浅的眼睛,张开嘴,喝下药汤。温热的药汤顺着食道流入身体。 “你叫什么名字?怎么卖到鹤州来的?” “我叫林仙儿,来自陈州,半个月前娘亲死了.....” 第5章 第 5 章 第五章 今日是林大夫上门复诊的最后一天,守在门口的衙差不用再当门神,继续抓小偷小摸去了,也就是王婆家可以自由进出。 “王婆,你病糊涂了。咱们都是老交情了,若不是看着这情分,我用得着眼巴巴赶着来你这。” 贺令娴还没有走进屋子就听到这埋怨的话语,声音听着陌生,但这娇滴滴的语气,她不会认错。 来人正是赵娘子。 无利不起早,王婆家一解禁就直奔而来,有什么样的利益能勾得她一大早就跑来找王婆。 康复后的贺令娴身子轻盈,放慢脚步,悄悄躲在房外,她想看看她们准备搞什么利益勾当。 “当日衙差来得这么快,少不得你吹枕边风吧。都说赵捕头是你的老相好,看来这话不假啊。你们这一弄,可把我吓得不轻,病了好几天,这药费都不知道在哪找回来。” “哎呦,这这这,都是传闻,当不得真,当不得真。这药费嘛,这不就在你王婆眼皮子底下。刚才一进门,我就瞅见那个丫头,这身段,这气质,一看就是好苗子,这长大后可迷倒不少人。” 刚才她在忙着熬药,背对门,难怪没有发现有人看着她,凭借背影就说好苗子,吹牛也不怕吹破牛。赵娘子明显冲着她来的,这勾当买卖就是她,主要是看王婆是怎么想的。 她不由贴耳去听,几乎整个耳朵挨着门上,可王婆却没有回应。 “王婆,你别犯傻了。难不成你想给她找个良人,再准备一大笔钱财作为嫁妆送给她,还是说你想养她一辈子?你别犯糊涂了,别忘了你自个儿子才成家,你儿媳妇可不稀罕多个小姑子。” 贺令娴听见王婆哀叹了一声,接着说:“我自然不可能养她一辈子,但这小姑娘也真是可怜......” 赵娘子嗤笑了一声,说:“可怜?这世道谁不可怜。我说,要不是她还是个南边来的黄花大闺女,还卖不上高价呢。只能卖到下等窑子,一天接上好几个客人,恶心得要死,还赚不上几个钱。” 王婆说:“这小姑娘很善良,要不是她这几天辛苦照看,我还不知道在哪呢?” 赵娘子说:“那我们一人退一步,我让她现在楼里当几年清倌人,等她大点再接客。这可是很大的退让,我楼里的姑娘们还没有过这样的待遇。” 进了她的楼,什么时候接客还轮得到一个小姑娘决定?她赵娘子可不是吃素的。若不是时下这楚楚可怜的南方小美人正吃香,她何至于低声下气求王婆这个老糊涂。 王婆除了哀叹,并没多说什么。 王婆这是准备要把她卖给赵娘子? 这青楼妓院可不是她想要的好去处。一入青楼,这不死也得脱层皮,单单这妓院里里外外的打手,她区区一女子,双拳难敌四手,恐怕不止四手,是八手,甚至十二手。不行,这样她没有活路可走啊。 “王婆,你醒了吗?该喝药了。” 贺令娴捧着装有汤药的瓷碗,迈进屋子。一进屋子,她便看到王婆靠在床头,一个女人坐在床边上,握住王婆搭着毛毯上的手,听闻她的声音,侧身看向她。 那女人身形丰腴却不臃肿,穿着艳色衣裳,皮肉保养得宜,虽有岁月痕迹,却被脂粉遮掩得恰到好处,瓜子脸上镶嵌着一双桃花眼,眼波流转间尽是活络,看人时目光像带着钩子。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看清楚赵娘子的相貌,先前她发物作祟导致面容肿胀,视线模糊,根本看不清想买她当妓女的人长什么样。 “你瞧,这小姑娘长得多俊,尤其那水灵灵的眼睛,像是会说话一般,看着就让人心软,想紧紧抱进怀里好好爱护一番。那些臭男人最喜欢这款,柔弱可怜,眼泪一掉,让他们干嘛就干嘛,哪舍得小美人吃苦。” 赵娘子用手帕捂着嘴,眉目弯弯,笑着说。王婆也依着赵娘子的话语,盯着她的脸,没有说话。 贺令娴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忽略王婆和赵娘子刀子割肉一样的打量,直直走向王婆,轻声说:“王婆,药好了。要现在服用吗?” 温热的药汁散发着一股黏稠的苦涩气味,静谧地笼罩在三人之间。 “这个小模样嫁给大户当妾侍也说得过去。起码不用费什么嫁妆,还能赚一笔聘礼。”赵娘子笑意盈盈地说着,灵光一闪,忽然拍着手,“哎哎哎,这买卖真有些说法,听说城南三十岁的打铁匠才死了妻子,她现在嫁过去刚刚好。那打铁匠出手也是阔绰,据说他娶第三任妻的时候,就给了老丈人家三十两银子。” 这鹤州三口之家一年的花销不过十两银子,这三十两的聘礼可以说是诚意十足。把她许给打铁匠,一纸婚书,后面想和离就难,毕竟他才三十岁就死了三任妻子,这妻子的死因恐怕和他脱不了干系;若她要和离,她和打铁匠总要死一个。 贺令娴盘算了这个也不是好去处,妥善脱身难度有点高之外,还得赔上自己贞操,陪一个不喜欢的男人睡觉,不太值得。 “赵娘子,容我想想。你先回去吧。”王婆说,伸手拿过贺令娴手里的瓷碗。 赵娘子说:“好嘞。这南边来的小姑娘,脸就是嫩,滑溜溜的。我后天再来哈。” 赵娘子说完,欣然起身,伸手摸了一把贺令娴。她想躲开却没有躲过,涂着丹寇的手指从上至下划过脸庞,熟练得像随手摸路边的一朵野花。 还没等赵娘子离开床边,就听到有人在大门口喊:“仙儿。仙儿。” “你听听,仙儿仙儿的喊,就说这小姑娘会讨男人欢心。”赵娘子抬手用手帕掩唇轻笑。 “王婆,是林大夫来了。” “仙儿你去请林大夫进来。” 贺令娴和王婆同时出声。 她走出屋子,后面跟着赵娘子,敞开的大门口站着林大夫。 “哎,这不是林大夫嘛。王婆等你好久呢。”赵娘子带着几分嗔怪的口吻说,越过她,腰肢轻摆,走到林大夫身前。 路过她身边时,带起一阵脂粉香气,浓郁得让人沉闷。 她见林大夫直接绕了过去,徒留赵娘子呆立在原地,一会儿又见怪不怪一样笑着离开王婆家。 贺令娴上前说:“林大夫,早啊。王婆在屋子等着你。”声音有点哽咽。 林大夫看着贺令娴的眼蒙上一层水光,朝她问好的笑容也是勉强中带着凄凉,担忧的问:“那赵娘子来的作甚?” 贺令娴吸了一下鼻子,低声说:“她想让王婆把我卖给她。” 赵姨娘是城中青楼的老鸨,这一点他知道,他作为大夫,病人无分贵贱,他平常也给青楼里的姑娘看病。楼里的姑娘们也是可怜人,遇上癖好奇怪的客人,身上时常青一块紫一块,下面同样惨不忍睹,他已经医治过好几个这样的可怜人。 仙儿年纪这么小,他怎么忍心看到清纯善良的她踏上悲惨的道路。林大夫于心不忍。 林大夫安抚道:“仙儿,别担心,我劝劝王婆。” 贺令娴边说边领着林大夫走进屋子。看见瓷碗放在床头柜上,王婆正闭目养神。 林大夫给贺令娴和王婆把完脉,写了一个药方子,药方子上的笔墨还没有干,需要再晾一会。 “仙儿身体已经完全好了,以后注意些就好。至于王婆这边,这次病来得凶猛,伤了底子,需要服用药材滋补,养一段时日方能完全好起来。”林大夫下了结论。 药材滋补,这就意味着得花钱;养一段时日,这就是说要花一大笔钱。贺令娴心里想着。 林大夫说:“仙儿,你先出去。我有些话和王婆说。” 贺令娴看看王婆,王婆点了点头,她便拿着喝完药汁的瓷碗离开房间。 林大夫关上房门,走到床边的凳子坐下,斥问:“我刚才见赵娘子上门,王婆这是打算恩将仇报,把仙儿卖入青楼?” 王婆看林大夫这做派,不禁反问:“仙儿仙儿,林大夫这么心疼仙儿,不如林大夫娶了仙儿?这样仙儿免了青楼受苦,林大夫也有知心人。” 林大夫长得人模人样,不算寒碜,年纪不过二十五,比仙儿是大了十来岁,但她觉得,年纪大的男人更疼妻子,更容易包容媳妇儿。 林大夫回应:“我心疼仙儿,那是因仙儿善良。岂能乘人之危,当那没良心的畜生!” 王婆白了林大夫一眼,说:“你不愿做畜生,愿意当好人。那我问你,仙儿不入青楼,不嫁人,谁养她一辈子?” 这个问题是刚才赵娘子提出,王婆想不到解决方法,谁都想当好人,但好人难当,谁愿意一直养着一个孤女? “林大夫,仙儿的善良,我眼睛也不是瞎子,能看的到。”王婆坦言的说:“林大夫孤家寡人,你不想养仙儿,孤男寡女难免被说闲话,是怜惜她。但我有儿子,有儿媳,不可能养她一辈子。我能容忍,我那儿媳可不好说话。” 王婆和林大夫各自有各自的难处,贺令娴的去处成烫手的山芋。 林大夫问:“那也不能送仙儿去青楼,就没有好法子安排仙儿吗?” 王婆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林大夫不愿意娶仙儿,仙儿无非就两条路,要么进青楼陪客,要么给人当妾侍或者填房,那刚死了媳妇的打铁匠就不错。” 林大夫立马拒绝:“不行、不行!这打铁匠一看就有猫腻,仙儿嫁给他,就是推仙儿送死。王婆作为牙子,平日不是认识很多富商大户,看看能不能给仙儿安排个好差事。” 王婆将毛毯往扯了扯,嘲讽的说:“哎,林大夫,你看我现在是能四处走动的模样吗?更别说,官府才将我这解禁,富商大户躲都躲不及,还上门呢。” 林大夫在房间内来回踱步,他也不知道怎么妥善安处贺令娴。 “赵娘子后天上门要人,我可怜的仙儿,要被卖进青楼这火坑,夜夜陪恩客。希望她不要责怪王婆。王婆也是没有办法,谁叫林大夫这么心硬,不肯娶仙儿。” 林大夫被王婆这番无耻的话语气得摔门而去。 贺令娴的去处怎么样,两人也没有定出个说法。 第6章 第 6 章 第六章 烫手的水汽从木盖与铁锅的缝隙中慢慢逸出,灶膛里的粗柴烧得红亮,偶尔有火星溅到灶口的砖石上,发出‘滋滋’的轻响。 贺令娴把目光从火堆中移开,眼里残留的红光跟在灶台重叠在一起,眩晕得让她难受。 这是第四道菜,也是最后一道菜。 寻常人家一顿哪能吃四道菜,能吃上两顿就是殷实人家。她什么能烧四道菜? 因为她当上了烧火丫头,大户人家的烧火丫头。 就在今早的。 “王婆,这是田管事,想买仙儿。” 贺令娴透过柴房的门缝见林大夫带着一个长着一张圆脸、中等身材的男人走进王婆家。 自从林大夫昨日离开后,贺令娴就被王婆叫到房中,她一进去就被早早躲在门后的王婆扑倒在地。 她手脚并用,奋力挣扎扑腾,如同被甩上干岸的游鱼,王婆虽还在病中,体型和力气都比康复却气力微薄的她强上许多。很快,在王婆强势镇压之下,她双手被粗绳反绑在身后,脸紧紧压着冰冷的地面上。 王婆趴在她身上,喘息不止,温热的气流一下又一下拍打在她的后脖,黏腻的汗滑落在她裸露的皮肤上,如同蛞蝓爬过后留下的透明的黏液。 稍过片刻,王婆开口道:“别动,你再动,我就用抹布塞进你的嘴里。” 贺令娴被压得快喘不过气来,声音虚弱的说:“王婆,你这是怎么呢?我被绑住了,怎么帮你熬药?” 王婆还是压在她身上,没有挪开。 贺令娴着急的问:“王婆,你这是怎么了?我是仙儿啊。” 她感觉身上一轻,王婆没有将全部的身子压在她上面,还没来得及高兴,便听见王婆说:“仙儿,这名字是你胡诌的吧。王婆是老了,但眼睛不瞎,一个敢用金钗插自己大腿的人,可不是什么小可怜。你说是吧,仙儿。” 她听到这番话,猜到王婆恐怕早就识破了她的真面目,哭声说:“王婆,我没骗你,我真的是仙儿。” 王婆拍了一下她的脸,力道不重,说:“是与不是,这都不重要。王婆不是丧尽天良的人。仙儿多日来尽心尽力的照顾,王婆也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王婆会给仙儿找个好去处。” 好去处,妓院还是鳏夫家?贺令娴在心里冷笑一声。 王婆身子压下来,压得贺令娴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王婆盯着她的眼睛说:“仙儿也要乖些。王婆可不想将仙儿再次弄得发物作祟。” 王婆果然知道她因何发物而作祟,难怪这么多天都能沉得住气,不将她关起来,让她继续服侍她,原来她早就掌握了把柄,不怕她不就范。今日撕破脸面,无非是衙差撤走,王婆怕她私下逃脱。 贺令娴想通这一点,挣扎毫无用处,不如留些体力。她身心放松,温顺地趴在地上,心里盘算着王婆下一步想要干什么,她该怎么应付。 王婆笑着说:“这才是好孩子。放心,王婆不会把你卖进妓院,但你也不能逃走,让王婆我白白亏钱啊。” 说完,王婆将她关进了柴房。 直到今日早上林大夫和田管事上门,王婆才解开她的双手,将她从柴房里放出来。 王婆坐在椅子上,看了看站立在大厅中间的贺令娴,耷拉着脑袋,如同案板上肉般任人宰割,甚至满意,便毫不犹豫的说:“可以。就是仙儿一个黄花大闺女,不知道田管事能出多少?” 田管事绕着贺令娴转了一圈,精明地盯着她,从头到脚审视了一番,沉默了一会说:“二十两。” 二十两,这是奴隶市场的正常的女奴价格,不高也不低。田管事说出这个价,刺探王婆的口风。 王婆闻言,高声反驳说:“低了,仙儿可是南边来的,岂是一般女奴,卖进妓院里,都能当头牌。” 这妓院的头牌可不是一般颜色可以当得上,能当头牌的价格也不一般。王婆信口开河,说这仙儿能有如此货色,他倒要瞧瞧。 田管事用手掐住贺令娴的脸庞,逼迫贺令娴将头抬起,力度之大,疼得她泪珠一下从眼眶里冒出,泪眼模糊之际,只见田管事盯着她的脸细细端详。 一般货色,不过如此,唯独一双眼睛称得上动人。 田管事松开手,夹着讥讽的语气说:“王婆,就这颜色当头牌?这话可不能乱说,免得传出去你王婆的口碑可就没了。” 林大夫在旁边急忙劝道:“王婆,仙儿在你病重的时候照料过你。田管事为人正直,待下人向来仁厚。你出个好价,放仙儿一条生路吧。” “她自愿照顾,怨不得我。”王婆说。 王婆一副无赖的样子,听得林大夫攥紧拳头,双目圆睁,眼中怒火熊熊,与平日温和的样子,判若两人。 田管事出手拦住林大夫,以免林大夫意气用事,朝王婆沉声说:“买卖都讲究一个讨价还价。请王婆回个价。” 王婆口气坚定的说:“一口价,三十两。你们要买就买,不买就算。三十两,这价是赵娘子出得起。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哦。” 田管事明白王婆的意思,你们今天不买,明日她就将贺令娴卖给妓院。贺令娴会不会进妓院陪客,这选择权就在田管事手上。 田管事看了眼身旁怒火中烧的林大夫,又打量眼前身材羸弱、神色怯懦的贺令娴,思索了一阵,出声说:“行,成交。” 贺令娴的买卖价格谈妥,三十两。 三十两便可以将贺令娴的一生,以及她后代的一生又一生买断。 买卖谈妥,王婆笑得喜不胜收,起身来到贺令娴身边,摸着她的头说:“仙儿啊,恭喜你啊,找到了一个好人家。” 田管事提醒道:“走流程吧。王婆把旧卖身契拿出来。” “好嘞。”王婆回道,放下手,转身进房去取贺令娴的卖身契。 林大夫见事情谈妥,神情也稍稍放松下来,抬眼看向贺令娴,却见她双眼红红,强忍着泪水,出声安慰道:“仙儿,别怕。你不会进青楼了。” 田管事见此,心生愤怒,这王婆真不是人,迫害一个小姑娘。 “这是仙儿的卖身契,一手交钱,一手交契。” 王婆挥了挥手中的卖身契。 卖身契上面白纸黑字,还有艳红的手印。原来还真有她的卖身契。 田管事从怀中掏出三十两白银,递给王婆,交换卖身契。 银货两讫。 田管事展开卖身契,旧卖身契上写着:林仙儿今因家父重病,自愿卖与王婆为奴,世代相袭,不得脱籍--这是死契,又抓起贺令娴的手掌,对比红色手印,两者纹路、形状特征完全一致,可以确认这就是贺令娴卖与王婆的卖身契。 王婆咬了一下银子,软的,是真银子,喜得嘴角都压不住,抬头见田管事还在查验,得意的说:“田管事,这就是仙儿的卖身契,没有错吧。王婆有口皆碑,绝不卖假货。当然,黄花大闺女也是真货,要现在验验?” “王婆,你闭嘴!”林大夫脸皮涨红,他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厉声道。 田管事将卖身契收入怀中,朝王婆道:“买卖已成,王婆与仙儿从此一笔勾销,再无干系。”又对林大夫和贺令娴道,“事情办妥,林大夫,我们先和仙儿离开这里,到府上再谈。” 贺令娴木然地点点头,跟着林大夫和田管事离开王婆家。 狭长巷道上的高墙遮挡了大半的阳光,青石板上的水渍泛着冷光,湿滑的苔藓啃食着斑驳青砖,混着土腥味的霉味浓稠得如同泥潭,冷风顺着巷口灌进来。 贺令娴只有一件陈年的破棉袄在身,冷风一吹,寒意便从四面八方的破洞刺进来,她不自觉地缩了缩身子,紧贴青石板的双脚已经冰冷得毫无知觉,如扯线的木偶一般僵硬前进。 鹤州不见阳光的春日便是如此,处处阴寒,冻人于无形之中。 “哎,仙儿快起来看看!” 贺令娴闻言抬头,往前一看,林大夫和田管事站巷口,那里春光灿烂。 她快步上前,走出王婆家的巷口,走入鹤州的市井中。 鹤州市井极是繁华,远远非陈州所能及,街上人来人往,大街两侧摊位挨挨挤挤,撑起的青布幌子随风轻摇,商铺的货架上琳琅满目,叫卖声不绝于耳,还有不少绑着辫子戴着高帽的异邦人骑着高大的骆驼走动,驼铃叮当作响。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鹤州真正的样子,繁华热闹,充满生机。 她又跟着田管事和林大夫穿过人声鼎沸的街市,从低楼密户走到高墙朱门,又走了好长一段时间,在一个白墙小门前停下。 “仙儿,你用手指按一下朱砂,然后压在这里。” 新卖身契放在桌上,边上还有打开装有鲜艳的朱砂的盒子。 贺令娴看了眼卖身契和朱砂,不解的看向林大夫。 林大夫看着她呆呆的样子,想到她可能不识字,不禁笑起来说道:“这是新契,田管事人好,帮你从死契换成活契。你好好在府里干活,以后能赎身。你要先长大,再寻亲。” 她听明白了,心里一热,眼泪就流出来了,感激地看着林大夫和田管事说:“谢谢林大夫。谢谢田管事。” 田管事闻言,大笑起来,说:“你谢谢林大夫就行了。我只不过借花敬佛,顺水推舟罢了。” 林大夫说:“哪里,哪里。这次仙儿脱离王婆的魔爪,田大夫功不可没。” 贺令娴在新卖身契上按押。 她既没有当妓女,也没有嫁鳏夫,而是成为了一个烧火丫头。 第7章 第 7 章 第七章 贺令娴坐在床上,背靠着墙壁,听见墙壁的另一边传来打呼噜的声音,时高时低,在安静的夜里尤其响亮。她把发髻散开,漆黑之中摸索了一番,摸到一枚小巧的玉质印章。 这是她娘生平最喜欢的物品,临终前给她的念想,也是她认亲的信物。 从上京前,她便将印章藏在发髻中,躲过了多次的搜查,待到今日脱困,她才敢把印章从发髻中取出。 她用指腹细细摩挲上的纹路,一遍又一遍,冰冷的印章被她的指温感染,慢慢暖和起来。 从知道被骗拐,到瘟疫谣言,再到王婆贵卖,她的心就跟街头顶碗杂耍一样,紧绷着,怕一不留神头顶的碗就砸了。 待田管事告知她这里是晋王府时,她的心才稍稍安定下来,有一种干岸上的鱼重回溪流中的死里逃生。 与妓院和鳏夫相比,晋王府也算是好去处。大户人家可以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可以给作为孤女的她提供庇护,毕竟没有人胆子长毛敢来招惹晋王府的人,哪怕她只是个烧火丫头。 至于把她弄成奴隶的王婆和过江龙,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还年轻,等得起,希望他们也能等得起! 如是想道,她紧紧握住手中的印章,紧得发疼。 天色微亮,贺令娴被敲门声吵醒,睡眼朦胧,长时间绷着的精神骤然松弛,怪不得她睡得太香,一夜无梦,直到房门被敲响。 她扯着被子擦了擦嘴角的水迹,伸了伸懒腰,跳下床轻快回应:“好嘞,这就来。” 拾掇好了以后,啪的一声,贺令娴把粗布巾搭在肩膀,拿着杨柳条和竹桶迈出房门。 “仙儿,这里。” 贺令娴下意识沿着声音的来处转头,看见水井边已经有好几个人在忙活,一个长得白胖和气的中年妇女朝她挥挥手。 是昨日才认识的徐厨娘,也是厨房重地的管事,厨艺了得,脾气如她的长相相反,跟鞭炮一般火爆,内里也是一副热心肠。 她大步绕过地上洗漱后积水,三两下跳到徐厨娘身旁,裂开嘴角笑着说:“来了。” “你这小兔崽子,别蹦那么快,稳重些。” “晓得嘞,晓得嘞,今后注意。” 徐厨娘晃了晃着手里的柳条和竹筒,“这是杨柳枝和竹盐,用来漱口的。我也不晓得你懂不懂,我给你这小兔崽子演示一下,看好了哈。” 她瞧着这两样东西也新鲜,昨日分给她的时候,她倒纳闷着,给她这杨柳条干嘛。这路边多得是这玩意,她过去瞧见过隔壁书生上京赶考,他爹娘给他折了几根。说起来,她上京匆忙,没来得及折几根杨柳枝循例循俗。 她照着徐厨娘的动作,用杨柳枝蘸着竹筒里的粗盐伸进嘴巴。粗糙的杨柳条与坚硬的盐粒撑大了牙齿和皮肉的缝隙,来回摩擦,盐粒溶解在口水中,又苦又咸,刺痛着杨柳条刮破的伤口。 这陌生的感觉让她感到不适,皱着眉头,五官狰狞。 “疼了吧。再用力,嘴巴出血就有你好受,让你疼得下次就不敢用力。好了,用井水漱口。” 贺令娴放轻动作,嘴里果然没那么疼,随后仰头用井水漱口,咕噜咕噜咕噜,水珠顺着嘴角滑落,漱毕吐出带血的水来。 口中虽有咸味,却清爽了许多。 “学得挺快的嘛。” “嘴巴有点疼。” “让你别那么用力。算了,第一回都这样,慢慢就会了。接下来学着些。” 徐厨娘掬起井水泼脸,用粗布巾轻轻擦拭脸颊。 跟着步骤,贺令娴被井水泼脸冻得一哆嗦,她清醒大半,用粗布巾擦脸后,她已经睡意全无,完全清醒。 “徐厨娘,什么时候吃得上早饭?” 远处有人在喊。 “急什么,再等等。” 徐厨娘朝那人大喊后,转过身指挥贺令娴:“杨柳枝这些物品放回房里,自己保管好。放好后就来厨房,以后要早些起!今日是我早起蒸包子才来教你,以后可不能这么晚。” 她点了点头:“厨娘教训得是,仙儿一定记住。” “行了,行了,你赶紧放东西去,磨磨蹭蹭的。”厨娘略带嫌弃的说。 “好嘞。” 太阳尚未升起,东边天际泛起一抹淡粉,霞光像仙女肩上轻盈的纱幔,随风散开,绕过朱红的廊柱,穿过雕花栏杆,铺散在潮湿的青石板上。厨房传来锅碗的轻响,馒头的香甜与霞光的暖意缠在一起,酿成难得的春日温馨。 时间不禁不慢地走过了两天。 贺令娴大多时候都待在后厨里,不敢随意走动,只偶尔到后厨院门透透气。有时候,远远会看到几个婢女走过,她们个个机灵娇俏,又见眼前这雕梁画栋,杨柳如烟,不禁让她感叹,晋王府是此番神仙宝地。 只不过神仙宝地里住的,不是那喝风饮露的神仙,人终究要吃饭的,一日三餐免不了。 “明日王爷就要南下,徐厨娘你们俩也可以歇歇。” 靠在门框上的成二说道。他个子不高,嘴上功夫了得,专门负责传菜的,有时还被抓去采购和送信,消息灵通得很。 徐厨娘颠了下锅,火焰从灶底窜起,随即被压下去,“这消息你怎么知道?” 贺令娴见成二嘿嘿笑了两声,故作神秘的样子,她也不着急,几日相处下来,她就发现成二这人藏不住秘密,越是不在乎,他就越想告诉你。 徐厨娘和成二认识多年,深知成二秉性,她也不顺着成二的话头。 两人都沉默下来。 “嘿,你们就不好奇为什么王爷要南下?” 贺令娴一眼也不瞧看成二,专心给灶膛添柴火,拨弄火炭。 “算了,算了。我成二这人向来大度,不跟你们两个女的一般见识。我悄悄告诉你们,这王爷南下是为了……”成二把看了眼外面,把房门掩上,小声说:“瘟疫。” 贺令娴手中动作一顿。 瘟疫?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去去去,一边去。成二,这小子又在胡说八道些什么,被贵人听到不得扒了你皮。” “我送菜时亲耳听到,你们怎么就不信呢。” “信信信。成二,你和我们说说也就罢了,别再乱嚷嚷了。来,这是最后一道菜。” 徐厨娘熟练地用厨勺把炒好的地三鲜扣在瓷盘上,捧起托盘往前一推,催促道:“赶紧送菜去。” 成二刚想反驳,托盘已经被塞到身前,只得先去送菜。 蹲在地上太久,贺令娴起身时眼前一黑,双腿发麻,幸好徐厨娘伸手扶了她一把。 “这破成二,一天到晚嘴上没门,早晚得在这上面栽跟头。仙儿,你可别学她。” 贺令娴还在眩晕中,左手撑在桌面上,身体顺势倚在桌子,焉焉的样子。 “蹲久就容易脚麻。先坐着歇会。” 徐厨娘扶着她做到长凳上,捏了捏她的手臂说道:“太瘦了,身上没几两肉,咯得慌。不过这都不是事,在厨房呆个两三年保你长得白白胖胖。” “……” 她被她娘寄养在乡下人家,那人家家里小孩又多,饭菜是有限的,轮到她的时候只有冷饭残羹,养了只黑狗当家,她还得和狗抢饭吃。后来,她娘给她换了一户人家,生活才好起来,但吃不饱是贫民的常态,她也逃不掉,长得瘦骨嶙峋。 晚饭已经做完了,徐厨娘在舀井水进锅,准备烧热水,富贵人家是一直备着热水,以防贵人的不时之需。 贺令娴头不晕了,脚没有麻木得跟擀面杖一样,刚站起身便瞧见成二抛着托盘进来。 “仙儿,有个姓林的找你。在后门。他是你的什么人?找你干嘛?” “成二,你一个男的,一天天的净八卦。闲着就帮忙刷碗。” “八卦咋地啦。要不是我,那姓林的还在后门傻傻等呢。” 姓林的?莫非是林大夫。他有什么事要找她? 得到徐厨娘的首肯,贺令娴脱下围裙,去后门瞧瞧。 果然是林大夫。 灯笼挂在房檐,散发着暖暖的黄光,林大夫静静站立在门口。 “林大夫,晚上好啊。” “仙儿。” 贺令娴看着林大夫面容沉沉,似乎有什么重大的事情想要告诉她,她沉默着,等林大夫开口。 “朝廷颁布了医师征召令,我应征了。明日就要启程去南边。”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林大夫的场景,明明他那时候多害怕瘟疫,吓到腿都软了,躲在墙角两股战战,怎么现在说要去南边。那可是瘟疫肆虐的南边。 “林大夫,你怎么想去南边。” 她见林大夫目光坚毅的看向前方,那是无边的黑夜,声音坚定地说:“救死扶伤是医者的天职。南边更需要我。仙儿,你不必劝我。” 贺令娴深知这样的人是劝不动,如同她劝她深陷情爱的娘亲,遍体鳞伤还想着她没良心的爹,她不懂他们的坚持,但是她能…… “林大夫,你等我一下。” 贺令娴说完就往府里跑,她想要折一根杨柳枝,折一根送别的杨柳枝。 晋王府很大,晚上的晋王府和白日的晋王府完全不一样,屋檐上的灯笼照在树上,风一吹,地上光影斑驳跳动,长长的连廊弯弯绕绕,她兜兜转转,找了好久才找到种在湖边的杨柳枝。 可是,她长得不够高,垫着脚去够那杨柳枝,还是不够高,便跳起来。 一下。 两下。 三下。 突然一个黑影笼罩住她,咔的一声,黑影折断了几根杨柳枝。 “给你。” 清脆悦耳的年轻男性声音,很好听。 贺令娴抬头看,光线昏暗,那人还是逆着光,睁大眼睛也看不见他的模样,只知道他的个子挺高的,身上有一股香气,冷冷的,像山溪流水。 “谢谢,我也不需要这么多。只要两根就好。” 贺令娴伸手取抽杨柳枝,冷不防碰到冰冷光滑的指尖,糟了,她这是摸到人家的手。 “对不起,我眼睛不太好。”她赶紧缩手,从一堆杨柳枝里抽了两根,打哈哈的说:“剩下的,你可以自己留着哈。” 说完,她立马拔腿,头也不会回的跑。 这身材高大、皮肤细腻、身怀冷香的人一看就不是普通人,虽然天黑眼瞎,但是不同寻常的气息,她还是能识别出来,更何况她胆大包天的摸了人家的手。 回去的路,不知是她认得路,还是她运气好,一路狂奔就跑到后门。 “林大夫,给你。”贺令娴抬头看着林大夫,气喘吁吁,将手中的杨柳枝递给林大夫。 好久没有跑步,累死她了,头上密密麻麻的汗水,将耳边的碎发都打湿,好在这杨柳枝还是拿到了。 林大夫见着贺令娴那亮晶晶的眼睛,额头上的水滴折射着光芒,小心翼翼接过带着叶露的杨柳枝,胸中涌起一股不可名状的感觉,暖暖的,热热的。 贺令娴气息平和下来,忽然想起旧事,“林大夫,这瘟疫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