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潇湘竹韵》 第1章 痴魂归旧骸 却说那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仙草一株,受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得换人形,修成个女体。这因果缠绵,便引出一段怀金悼玉的《红楼梦》来。 世人只知那绛珠仙子下世还泪,却不知她身侧尚有一缕伴生幽魄,渺渺冥冥,竟也随入红尘,演出一场“双生还债”的悲音。 这正是:绛珠原本是前身,谁道旁枝亦断魂。血泪浸透三生石,痴儿犹自补天痕。 那太虚幻境深处,孽海情天之间,警幻仙姑正于“薄命司”中检阅命册。 忽闻得一阵幽咽风声,竟不似寻常仙乐缥缈,倒像那九泉之下的呜咽。仙姑蹙眉抬首,但见“金陵十二钗正册”架上,黛玉那一页无风自动,簌簌作响。 “奇了。” 警幻移步近前,玉指轻拂册页,却觉指尖一片湿凉——那墨字“堪怜咏絮才”的“怜”字上,竟无端渗出水渍,细细看去,哪里是水?分明是血泪交融,将“怜”字染得猩红刺目。 更奇的是,这血泪不止一处,竟顺着纸缘缓缓下淌,在页脚空白处聚成一滩,渐渐晕染出几行原册未有之字迹: “灵河畔,影随形,痴魄暗结并蒂茎。甘露债未了,又添心头刃,双生双死总关情,到头来,血作泪,泪化冰,寒塘空对月伶仃。” 这判词墨迹淋漓,字字如杜鹃泣血,偏偏写到末句“月伶仃”三字,那“仃”字最后一竖竟戛然而断,仿佛笔者力竭而亡。 警幻凝眸细看,见那断笔处墨渍蔓延,隐约要现出个名姓来。她心下已猜着**分,轻叹一声:“痴儿,痴儿!甘露之债尚未偿清,你又何苦再添一重血债?” 话音未落,那断笔处墨痕猛地一颤,竟真的浮出三个小字——“林长生”。 只是这三字淡如轻烟,转瞬便要散去。 警幻急欲再看,忽听“嘶啦”一声轻响,册页边缘无端起了一道细裂,恰恰将那“生”字从中劈开,一半留在纸上,一半已碎作齑粉。 “天意如此……” 警幻默然良久,方将那页轻轻合上。 转身时,裙裾拂过案几,带倒了琉璃盏中一枝绛珠仙草的化身。 那草落入孽海情天的万丈红尘镜中,竟不见下沉,反在水面漾开两道涟漪。 一道是惯常的泪痕,另一道却是殷红血色,两相交缠,久久不散。 窗外,不知何处传来渺渺歌声: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歌声到此本该尽了,偏又续了两句,那声气却是个童音: “想心头能有多少血珠儿,怎禁得前世流到今生,今生又流到来世?” 警幻闻之,手中玉如意“铛”地落在云石地上。 她知这因果已非她所能左右,唯有闭目合十,轻诵一声:“痴儿,你既要逆天改命,那便看看你这缕残魂,如何在这命定的千红一哭、万艳同悲中,寻一条生路罢。” 话说江南扬州,巡盐御史林如海府邸。 时值仲春,本该是“烟花三月下扬州”的好时节,林府内却笼罩着一片愁云惨雾。 偏院西厢,药气弥漫,混杂着佛前檀香的清苦,丝丝缕缕,缠绕在雕花窗棂之间。 三岁的黛玉立在紫檀屏风外,一身素白绫袄,更衬得小脸儿惨白如纸。 她紧紧攥着袖口,指甲掐进掌心,却觉不出疼 里头那微弱如游丝的呼吸声,已断断续续停了三回了。 每一次,她都以为那襁褓中的人儿真要去了,可那气息偏偏又续上一点,吊着人心,上不得,下不得。 “弟弟……”她低低唤了一声,声音几乎听不见。 里头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那声音空洞。 奶娘王氏掀帘出来,眼睛红肿:“姑娘,哥儿怕是不中用了……老爷已吩咐预备后事了。” 黛玉身子一晃,紫鹃忙扶住。 她却推开,一步步挪到屏风边,隔着朦胧的蝉翼纱往里看。 只见那小小的楠木摇床里,弟弟长生裹在锦被中,只露出一张青灰的脸。 嘴唇已无血色,唯有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两弯阴影,倒像是睡着了。 她忽然想起昨日弟弟最后清醒时,用冰凉的小手抓住她的指头,含混不清地说:“姐姐……莫哭……” 那声音软糯,却不知怎的,让她心头一颤,仿佛在哪里听过似的。 “姑娘,您去歇歇罢。”王嬷嬷来搀。 黛玉不动,只从袖中抽出一条旧帕子,帕角绣着几叶兰草,已洗得发白。 她将帕子轻轻塞进摇床边缘,贴着弟弟的小手。 那手冰凉,触之如寒玉。 “你带着这个…”她声音哽咽,“黄泉路上,也好有个念想……” 话音未落,那冰凉的手指竟微微一动。 众人还道是眼花了,却见那只小手缓缓收紧,竟将那帕子攥住了。 摇床里传来一声极轻、极哑的声音。 “活了!哥儿活了!” 满屋哗然。 林如海跌跌撞撞冲进来,扑到床前,只见那襁褓中的婴儿,竟缓缓睁开了眼。 那双眼,让林如海浑身一震。 寻常婴孩的眼,是混沌的、清澈的、不谙世事的。 可长生这双眼,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里头映着烛光,却照不进深处。 那瞳孔里有一种说不清道明的东西,是悲悯?是沧桑?还是某种了然一切的疲惫? “长生……”林如海颤声唤。 婴儿的视线缓缓移动,掠过父亲涕泪纵横的脸,掠过一屋子惊惶的下人,最后定在了屏风边那个白衣小人儿身上。 四目相对。 黛玉睁大眼睛。 弟弟这双眼…她见过。 在哪里见过?梦里?前世?说不清。 只是那目光沉沉承载了千言万语,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 然后,她看见弟弟的唇角极其缓慢地扯出苦笑。 那笑容一闪即逝,快得让她疑心是自己花了眼。 再细看时,婴儿已闭上眼,呼吸却渐渐平稳下来,只是那攥着帕子的小手,死死不肯松开。 长生其实没有睡。 他只是闭着眼,在一片黑暗中感受这具躯壳的孱弱。每一次呼吸都疼。 前世夭折停尸时的冰冷和痛苦竟也随着魂魄一并回来了。 前世…他咀嚼着这两个字,心头泛起苦涩。 他是林长生,又不全是。 那个三岁夭折的婴孩,魂魄归了地府,本该饮下孟婆汤,忘却前尘。 可他在奈何桥头,听见了姐姐的哭声。 那哭声隔着阴阳两界,飘飘渺渺在他魂魄上颤抖。 他回头望去,只见三生石上映出黛玉焚稿的画面: 潇湘馆里,那个瘦得只剩皮骨头的女子,将诗稿一页页投入火盆,火光映着她惨白的脸。她没有哭,只是眼神空空的,像两口枯井。 “姐姐……”他想喊,却发不出声。 他看见宝玉大婚的红烛,看见黛玉气绝时直呼“宝玉你好……”,看见紫鹃哭得昏死过去,看见贾母捶胸顿足,说“是我害了这丫头”…… 他想冲过去,想抱住她,想告诉她“别哭,别哭,我在这里”。 可阴阳隔路,他只是一缕游魂,什么都做不了。 于是他在奈何桥头坐了不知多少年月,看着一批批魂魄饮汤过桥,自己却固执地守着那一点执念。 直到有一日,警幻仙姑路过,见他魂魄将散不散,问明缘由,长叹一声:“绛珠的泪债尚未还清,你倒要添一笔血债么?” 他伏地叩首:“不求同生,但求能替姐姐受一分苦。” 警幻沉默良久,方道:“你可知,逆天改命,是要付出代价的?” “魂飞魄散,亦在所不惜。” “罢了……” 警幻一挥云袖,“你既如此痴缠,我便许你重入那副旧骸。只是你不可直言天机,你改得了一时,改不了一世,该来的劫数终究会来,只是换种模样……” 仙姑深深看他一眼:“你每改一桩事,便要折损自身一分寿数。待到寿数耗尽,便是大罗金仙也救不得你。如此,可还愿去?” 他点头,没有半分犹豫。 于是魂魄被一阵狂风卷起,飘飘荡荡,不知行了多久,再睁眼时,已回到了这具三岁奄奄一息的身躯里。 “咳咳……”长生忍不住又咳起来,这回却咳出一口黑血,染在锦被上。 “哥儿!”奶娘惊呼。 长生摆摆手,却连摆手的力气都没有,他感受着这具身体的极限,默默计算:按前世,他该是今日夭折。如今强留一口气,已是逆了第一桩命。 那代价是什么,是无穷尽的病痛和虚弱吗? 正想着,外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是那个他思念了两世的声音: “弟弟可好些了?” 是黛玉。 长生心头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他强忍着,缓缓睁开眼,看见姐姐小心翼翼地凑到床边。三日不见,她又清减了些,下巴尖尖的,眼睛显得更大,里头盛满了担忧。 “姐姐……”他开口,声音哑得像公鸭嗓。 黛玉眼眶顿时红了,忙接过紫鹃递来的温水,用银匙一点点喂他。 长生顺从地喝着,眼睛直勾勾看着她。 他要把这张脸刻进魂魄里,哪怕再死一次,也绝不忘记。 “弟弟总看着我作甚?”黛玉被他看得有些窘。 长生不答,只伸出小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 那触感温温的,软软的,是活生生的姐姐,不是梦中那个焚稿的幻影。 “姐姐……”他又唤了一声,“莫哭。” 黛玉一怔:“我……我没哭。” “以后也别哭。”长生一字一句说得极慢,极认真,“眼泪……苦。” 黛玉的眼泪,到底还是落了下来,正滴在他手背上,滚烫。 长生看着那滴泪,心头涌起一股巨大的悲恸。 前世,姐姐就是流干了这样的泪,才香消玉殒的。 这一世,他要这些泪,一滴都不许流。 可他忽然又想起警幻的话,该来的劫数终究会来,只是换种模样。 如果…他不让姐姐流泪,这泪债,又要谁来还? 一个可怕的念头,渐渐浮上心头。 长生这一“活”,又拖了月余。 林如海遍请名医,药灌下去不知多少,却总不见大好。人倒是渐渐有了精神,只是那双眼,看人时总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教人心里发毛。 这日天光正好,黛玉在长生病榻边绣一方帕子。 她绣的是几竿竹子,疏疏落落,很有郑板桥的意趣。长生靠在软枕上,静静看着。 阳光透过茜纱窗,在姐姐脸上镀了一层柔光,她低垂的睫毛长而密,在眼睑下投出小扇子似的影。 岁月若能永远停在这一刻,该多好。 长生正想着,目光忽然落在黛玉的帕子上。 他心头一震。 前世,姐姐也有过这样一方帕子,后来赠给了宝玉。宝玉将它贴身珍藏,直到出家前才焚化。 “姐姐,”他忽然开口,声音虚弱,“这手帕里的竹子,怎地只有三节?” 黛玉手下一顿,针尖险些扎了手。 她抬头,有些讶异:“长生怎知姐姐绣的是竹子?” 那绣样才起了个头,不过几道墨线,寻常人绝看不出是什么。 长生自知失言,忙垂下眼:“猜的。” 黛玉将信将疑,又听长生问:“竹子不都是节节高么?姐姐绣三节,是取‘三生万物’之意?” 这话从一个三岁孩童口中说出,实在骇人。 黛玉盯着弟弟看了半晌,忽然觉得这张稚嫩的脸皮下藏着另一个灵魂。 她放下绣绷,轻声问:“长生,你…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长生心头一紧。 警幻的告诫在耳边回响: 不可直言天机,否则立时毙命。 他抿了抿唇,剧烈咳嗽起来,小脸憋得通红。 黛玉慌了,忙替他拍背,又喂水。 好容易平复了,长生靠在枕上,气息微弱地说:“长生只是…梦见一些事。” “梦见什么?” “梦见……”长生目光飘向窗外,梨花开得正盛,如雪如云,“梦见姐姐站在一片竹林中,一直哭一直哭。” 黛玉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她前几日,确实做过这样一个梦。 梦里她在潇湘馆的竹林中,哭得不能自已,醒来时,枕巾湿了一大片。 这事她从未对人说起,长生如何得知? 难道……真是姐弟连心? “姐姐,”长生握住她的手,小手冰凉,攥得极紧,“答应长生,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莫要哭。眼泪流多了,伤身。” 黛玉眼眶发热,强笑道:“傻孩子,人哪有不哭的?” “别人可以,”长生盯着她的眼,“姐姐不行。” 黛玉心头一凛。 还未及细问,外间传来脚步声,紫鹃端着药进来了:“姑娘,哥儿该用药了。” 药气苦得呛人,长生却眉头都不皱,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放下碗时,他的手微微一抖,几滴药汁洒在榻边小几的一张纸上。 那纸是林如海昨日练字留下的废稿,上头写着“玉不琢,不成器”几个字。 药汁滴在“玉”字上,墨迹顿时晕开,模糊成一团污渍。 长生看着那个渐渐化开的“玉”字,眼神暗了暗。 玉,宝玉。 那个衔玉而生的表哥,此刻还在金陵荣国府中被众人捧在手心罢?他还不知自己将来会遇见一个林妹妹,会与她共读《西厢》,会赠她旧帕,会许下“你放心”的誓言,却终究…负了她。 长生藏在被子下的手,缓缓握紧。 这一世,他绝不容许那样的事再发生。 哪怕要逆天改命,哪怕要折损寿数,哪怕…要他用这条捡回来的命去换。 “弟弟?”黛玉见他出神,轻声唤。 长生回过神,朝她绽出极淡的笑:“姐姐,我有些乏了。” 黛玉替他掖好被角,柔声道:“那你歇着,姐姐在这儿陪你。” 长生闭上眼,却毫无睡意。 他在心里默默盘算:按前世,母亲贾敏病逝就在明年,之后父亲林如海会送姐姐进京,寄居荣国府。 那是所有悲剧的开始。 他要阻止。 可怎么阻止? 他如今只是个三岁病儿,连这间屋子都出不去。 直接告诉父亲“你快死了”? 那是泄露天机,立时毙命。 暗示?父亲只会当他是童言稚语。 正思忖间,忽听外间传来父亲的脚步声,还有另一个陌生的声音。 “……扬州城东那位张太医,说是曾治过类似的症候。只是他如今云游去了,不知何时能归。” “无论等多久,都要等。”林如海的声音沙哑疲惫,“我这儿子……是敏儿拼了命生下的,我不能……” 话未说完,已哽咽。 长生心头一酸。 父亲林如海,前世在他夭折后不过两年,也随母亲去了。留下姐姐孤零零一人,寄人篱下,看尽眼色。 这一世,他要保住父亲。 可怎么保? 病是心疾带来的弱症,纵是华佗再世,怕也难救。 除非…除非能找到那传说中的… 长生猛地睁眼。 他想起来了。 前世魂魄游荡时,曾听阴司鬼差闲聊,说扬州城外的仁心堂,里面的大夫多的是善于调解气郁之症。 仁心堂 。 长生眼中复杂。 是夜,月华如水。 长生等一屋子人都睡熟了,才悄悄睁开眼。 他轻手轻脚爬下床,这三岁的身躯,虚弱得厉害,只这么个动作,已累得气喘吁吁。 他扶着墙,一步步挪到窗前,茜纱窗半开着,夜风送进梨花的清甜。 窗外庭院中,那株老梨树开得正盛,月光下,花瓣如雪,纷纷扬扬。 长生静静看了片刻,对着月亮缓缓跪了下来。 他跪得艰难,膝盖磕在青砖地上,生疼。 可他眉都不皱,只双手合十,对着那轮清冷的月,一字一句,低低起誓: “皇天在上,厚土在下。信男林长生,今以残魂之身,重入红尘。不求富贵荣华,不求长命百岁,但求——”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更坚定: “一求母亲贾敏,能在天之灵,来世再聚。” “二求父亲林如海,官场顺遂,安享天年。” “三求姐姐黛玉,此生不再流泪,觅得良人,白首同心。” “三愿林长生,此生与父亲姐姐再续亲缘。在此,长生愿以自身寿数、福报为抵。每改一桩命,便折寿一纪;每逆一次天,便削福三分。若违此誓,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言毕,他重重叩了三个头。 抬起头时,额上已是一片青紫,他却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却掉了下来。 原来三岁的身体,泪腺如此发达。 他抬手抹去,那泪却越抹越多,也罢,这一世的泪,就由他流干罢。 姐姐的眼里,只该有笑。 正此时,窗外忽然刮起一阵怪风,那梨树被吹得哗啦作响,花瓣漫天飞舞,有几片飘进窗来,落在长生脸上,凉丝丝的。 风里,隐约送来一声叹息。 那叹息极轻,极远,像是从九天之上传来,又像是从十八层地狱之下浮起。 长生浑身一震,猛地抬头,却只见月华皎皎,梨花如雪,哪有什么人影? 想来是警幻仙姑听见了。 长生扶着墙,慢慢站起身,膝盖疼得钻心,他却浑不在意,他走到妆台前,那是母亲贾敏的旧物,母亲去后,父亲不许人动,一直原样摆着。 妆台上有一面菱花镜,映出他此刻的模样:三岁的孩童,脸色苍白,额上带伤,明亮红肿的眼睛。 长生看着镜中的自己,缓缓抬手,抚上心口。 那里贴身戴着一块玉,不是宝玉那种通灵宝玉,只是寻常的羊脂白玉,雕成个长命锁的形状。 这是母亲临终前,亲手给他戴上的。 玉是暖的,贴在心口,仿佛母亲的手,还轻轻按在那里。 “母亲,”长生对着镜子低声说,“这一世,长生会保护好姐姐,保护好父亲,保护好林家。” “您放心。” 镜中的孩童眼中充斥着年龄极不相称的早慧。 窗外,月已西斜,远处隐约传来梆子声。 长生回到床上,盖好被子,闭上眼。 就在他跪地立誓的那一刻,千里之外的金陵荣国府中,那个衔玉而生的少年,正从一场大梦中惊醒。 宝玉坐在床上,冷汗涔涔。 他梦见一株绛珠草,草畔生着另一株细弱的藤蔓。 “林妹妹……”他喃喃道,心头一阵绞痛。 第2章 仁心堂稚子解父忧 且说那林长生在月下立誓之后,身子竟一日好似一日。虽仍是孱弱,咳疾却渐轻了,脸上也见了些血色。 林如海只道是苍天垂怜,日日焚香祷祝。 黛玉更将弟弟看作命根子,汤药饮食,皆要亲尝了温度,方肯喂与他。 这日清晨,长生正倚在窗下看姐姐临帖,听得外间一阵压抑的咳嗽声,那声音闷在胸腔里,沉甸甸的,听着便教人揪心。 他搁下手中的《千字文》,轻声问:“姐姐,爹爹这几日咳得越发重了?” 黛玉笔尖一顿,墨迹便在宣纸上洇开一小团。 她轻轻叹了口气,眉间锁着愁云:“自母亲去后,爹爹便落了这心口疼的毛病。请了多少大夫,吃了多少剂药,总不见根除。前儿夜里,我又听见他在书房咳嗽了半宿……”说着,眼圈便红了。 长生垂下眼帘,小手在袖中慢慢攥紧。 是了,他竟忘了这一节。 前世母亲贾敏早逝,父亲林如海悲痛过度,肝气郁结,又兼盐政事务繁剧,常年积劳,竟落下了心绞痛的症候。这病时好时坏,拖了几年,终是在他送黛玉进京后不久,便郁郁而终。 林家就此败落,那万贯家财竟成了填补贾府窟窿的集资——纵有金山银山,也护不住林黛玉被吃绝户。 他前世魂魄游荡时,曾听阴司鬼差吃酒闲话,说扬州城外有个“仁心堂”,里头的老大夫最擅调治这气郁之症。只是那医馆门庭破败,又专做些刮痧放血的粗笨法子,世人多视为江湖术士,不肯信他。 长生记得那鬼差说得活灵活现:“那老头子一手‘挑草’的绝技,能通经络,解郁结,多少心腹绞痛、胀闷欲绝的痧证,几板子下去便松快了。可惜哟,世人眼拙,只当是邪术歪道。” “挑草”二字,乃是刮痧的别名,《世医得效方》中早有记述:“心腹绞痛,冷汗出,胀闷欲绝,俗谓搅肠痧。” 这症候,与父亲如今的情状,岂不正合? 长生心思电转,已有计较。 他抬起脸,扯了扯黛玉的衣袖,作懵懂状:“姐姐莫哭。长生昨夜……做了个奇梦呢。” “哦?梦见什么了?”黛玉忙拭了泪,强笑道。 “梦见个白胡子老神仙,乘着朵紫云,落在咱们家后园那株老梅树下。” 长生眨着眼,声音又软又糯,“老神仙对我说,扬州城外有座破庙,庙里供着个专治心口疼的菩萨。若有人诚心带桂花糕去供了,菩萨便肯赐下良方。” 黛玉闻言,只当是孩童呓语,抚着他头发道:“弟弟定是日间听爹爹咳嗽,心里记挂,才做这梦。” 话虽如此,心下却不由一动。 谁知隔了几日,林如海在衙门里议事时,心绞痛发作,冷汗涔涔而下,面色金纸一般,几乎昏厥在公座上。众属官慌作一团,七手八脚抬回府来。 请来的大夫诊了脉,都摇头叹气,说“林大人这郁结已入膏肓,非药石可医矣”。 黛玉守在父亲榻前,眼泪断了线的珠子般往下掉。长生默默立在姐姐身后,看着父亲灰败的面容,心中绞痛,更甚于前世的病苦。 他忽然上前,扑在榻边,握着林如海冰凉的手,仰起小脸,一字一句道:“爹爹,长生梦见菩萨了。菩萨说,城外有救命的法子。” 林如海气息微弱,勉强睁眼看他,长生满眼澄澈与急切,竟让他恍惚了一瞬。 他想起这儿子自“死而复生”后,便时常有些异于常人的言语见识。莫非…真是天意? 听完长生的话过后,林如海只觉得好笑,拿着桂花糕去请大夫?前所未闻。 下一秒。 “去……”林如海闭了闭眼,哑着嗓子对管家林忠道,“照长生说的,备桂花糕,出城……去寻。” 林忠领命,带着几个得力小厮,匆匆出了城,寻了大半日,眼见日头西斜,哪有什么破庙? 正灰心时,却见荒草丛中一段残墙,墙内歪斜着一块木匾,上书“仁心堂”三字,漆皮剥落,字迹模糊,透着一股子寒酸气。 林忠心下一横,推门而入,只见院里荒草没膝,堂屋破败,供着一尊积满灰尘的药王像。 一个须发皆白、衣衫褴褛的老者,正蹲在檐下,用个石臼慢吞吞捣着草药,见人来头也不抬:“今日不看诊,请回罢。” “老先生,”林忠忙作揖,“我家老爷病重,听闻老先生有妙手,特来相请。” 老者冷笑一声,言语间满是讥讽:“妙手?老夫只会些刮痧放血的粗笨活儿,贵人金贵身子,怕是受不起。” 林忠想起长生嘱咐,忙奉上那包王记桂花糕,恭恭敬敬放在药王像前:“此乃我家小公子梦得菩萨指点,说此物可表诚心。万望先生慈悲,救我家老爷一命。” 那老者闻言,手中石杵停了。 他缓缓抬头,目光在那包桂花糕上停留良久,又看向林忠焦急的神色,终是长叹一声:“罢了,也是孽缘。” 起身拍去身上草屑,取了墙角一个积灰的木药箱,“带路罢。” 这一去,果然见了奇效。 老者为林如海诊脉后,又看了先前那些温补方子,连连摇头:“庸医误人!大人这是肝气郁结,血瘀脉络。用这般温补药材,如同抱薪救火,越补越滞。” 说罢,让林如海褪去上衣,取出一块光滑的牛角刮板,又点了一盏油灯,将刮板在火上燎了燎。 “老先生,这是……”林如海略有迟疑。 “刮痧。”老者言简意赅道,“大人这病,根子在郁结。今日需下重手,通开瘀阻,方有转机。忍着些。” 话音未落,刮板已落在林如海后背心俞穴上。 林如海闷哼一声,只觉一道火辣辣的灼痛窜起,随即是难以言喻的酸胀麻重。 那老者手法极稳极快,顺着膀胱经一路刮下,所过之处,皮肤迅速泛起一片深紫红的痧痕,看着骇人。 刮了约莫一刻钟,又在林如海十指指尖、两耳耳尖各刺一针,挤出数滴浓黑的血珠。 说来也奇,这一番折腾下来,林如海虽浑身汗湿,虚脱无力,但胸中那团堵了多年的滞闷之气,竟真散了大半,呼吸也畅快起来。 老者又开了一剂方子,尽是柴胡、香附、枳壳、丹参等疏肝理气活血化瘀药,与先前大夫所开截然不同。 如此调理了月余,林如海的心绞痛发作日稀,面色渐见红润,精神头也足了。 他心中感佩,封了重金酬谢,那老者却只取了应得的诊金,多余的一文不收,只道:“医者有缘,钱财有度。”飘然而去,再寻不见。 林如海大好了,便又操心起长生的弱症。 这日林如海对黛玉道:“那老先生手法了得,不如请他来给长生也瞧瞧?我见他刮痧通络,颇有神效,或能固本培元。” 长生在一旁听得,小脸“唰”地白了。 他前世便最怕疼,喝口苦药都要哄半天,想着那刮板落在皮肉上的滋味,便觉后背一阵发紧,正欲寻个由头躲开,却见父亲已吩咐林忠去请人了。 次日,那老者果然又至,诊了长生的脉,沉吟道:“小公子先天不足,元气孱弱,加之……心思过重,亦有郁结。刮痧可通,但需循序渐进,不可过猛。” 说罢,让长生褪了小衫,趴在软榻上。 长生咬牙闭眼,心道伸头缩头都是一刀。 那刮板甫一落下,他便是“嗷”一嗓子,痛得浑身一哆嗦。这孩童皮肉娇嫩,感觉远比成人敏锐,那火灼般的疼痛清晰异常。 老者手下不停,顺着督脉、膀胱经几条要络刮下,长生只觉背上似被钝刀寸寸凌迟,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哭嚎声惊得屋檐下雀鸟扑棱棱乱飞。 “轻些!先生轻些!”黛玉在旁看得心如刀割,连声哀求。 老者面不改色:“通则不痛。小公子这郁结藏得深,不出尽,病根难除。”手下力道竟又重了两分。 待得刮完,长生已是气若游丝,整个后背一片深紫,高高肿起,煞是吓人。老者又在他指尖放了血,挤出些紫黑血珠,方才罢手。 长生瘫在榻上,连哭的力气都没了,心中懊悔不迭。 早知要受这番活罪,何苦多那句嘴! 可奇的是,这番“酷刑”过后,长生的咳疾竟真一日好似一日,夜里安睡,饭食也进得香了,只是林长生每每忆起那刮板滋味,便觉后背隐隐抽痛,暗自咬牙发誓:“再不敢妄言了!” 如此又过了大半年,林如海身子日渐康健,政务处理起来也越发得心应手。只是每每独坐书房,对着亡妻贾敏的旧物,仍不免长吁短叹,神色郁郁。 长生冷眼瞧着,心知父亲心结未解,那“仁心堂”的法子,终究只能治身,难医心伤。 转眼冬去春来,长生将满五岁。 这日,他正陪黛玉在窗下读《诗经》,读到“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几句,黛玉的眼泪便扑簌簌落下来,打在书页上。 长生放下书,默默递过自己的绢子。 “姐姐又想母亲了?” 黛玉接过绢子,拭着泪,哽咽道:“母亲若在,见弟弟如今这般懂事,不知该多欢喜……” 话音未落,外间传来脚步声,林忠捧着一封书信进来。 “老爷,金陵荣国府老太太遣人送信来了。” 林如海接过那泥金笺封的书信,拆开看了,久久不语。烛光映着他半边脸,明明暗暗,神色复杂难言。 黛玉心中忐忑,轻声问:“爹爹,是外祖母家来信了?说什么?” 林如海将信递给她,长叹一声:“你外祖母年事已高,心中思念你母亲……如今想着你姊弟二人年幼失恃,无人依傍,信中意,是想接你们去京城,在她跟前抚养,也好全骨肉之情,慰她晚年寂寥。” 黛玉看罢信,眼泪又涌了出来。 她自幼失母,对外祖母家的印象,全来自母亲生前偶尔提及的零碎片段,既向往那份血脉亲情,又畏惧那高门深院的陌生。 如今真要去那千里之外的京城,寄人篱下,心中惶惑,难以言表。 长生在一旁静静听着,前世便是这封信将姐姐孤身一人送往贾府寄人篱下。 “爹爹,”他走到林如海面前,仰起苍白小脸,目光清亮坚定,“长生要和姐姐同去。” 林如海低头看他,眼中满是挣扎与不舍:“我儿,你年纪尚幼,身子骨又这般单薄,如何经得起长途跋涉?京师水土风气与扬州迥异,为父实在放心不下。” “正因长生体弱,才更需与姐姐同去。” 长生声音不高,“爹爹请想,姐姐一人离乡背井,去那全然陌生的所在,心中该何等凄惶?若再思念家人,忧思成疾,谁来宽慰照料?长生与姐姐血脉相连,有长生在侧,姐姐便知娘家始终有人在,心便定了。心定,则神安,病邪难侵。这还是其一。” 林如海:“……” 他见父亲凝神听着,继续道:“其二,母亲生前留下的家信曾言,外祖母家那位衔玉而生的表兄,性子最是…顽劣跳脱,不喜经书,只爱在内帏厮混。母亲叮嘱姐姐,若去贾府,需远着些。” 他看向黛玉,“姐姐,母亲是不是这般说过?” 黛玉一怔,想起母亲贾敏病中确曾拉着她的手,细细嘱咐过:“……你外祖母家那个宝玉,被惯得无法无天,最是个混世魔王。我的儿,你去了,只守着本分,莫要与那等纨绔厮混,没的玷污了咱们林家的清誉。” 她当时年幼,只懵懂记下,此刻被弟弟提起,心中那点对“表哥”模糊的好奇,顿时被疏远取代。 她轻轻点头:“母亲……确有此言。” 长生转回头,看着林如海:“爹爹您想,姐姐一介弱质孤女,在那府中,若无至亲兄弟扶持提醒,万一被那等纨绔带累了名声,如何是好?长生虽幼,也能时时提醒姐姐,守礼持重,不负母亲临终所托,不辱林家书香门楣。此其二。” 林如海闻言,心中震动。 他看着眼前不过五岁的幼子,那番话条理清晰,思虑深远,哪里像个孩童?分明是个历经世事、深谋远虑之人。 他又想起长生自“病愈”后的种种异状,那“菩萨托梦”寻得仁心堂的巧合,心中一个念头渐渐明晰——此子,恐非常人。 “长生,”林如海声音发干,缓缓问道,“你…可还‘梦’见过别的?” 长生知父亲已动疑,索性半真半假,垂下眼帘,轻声道:“长生还梦见……菩萨叹气,说林家万贯家财,若无人守护,终是镜花水月,护不住想护之人。须得至亲骨肉相互扶持,血脉相连,根不断,树方能常青。” 他抬起眼,目光澄澈,“爹爹,让长生陪姐姐去吧。长生会护姐姐周全。林家,不能散了。” 最后四字,他说得极轻,却如重锤,狠狠砸在林如海心头。是啊,自贾敏去后,他心灰意冷,只觉人生了无生趣。 可这一双儿女,是敏儿留给他最后的念想,是林家的血脉传承。 若他们再有什么闪失,他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亡妻? 林如海闭上眼,良久,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决然:“好。你们姐弟,同去。” “爹爹!”黛玉又喜又悲,泣不成声。 “莫哭,”林如海抚着女儿头发,沉声道,“既决定要去,便不能让人小觑了我林家的女儿。” 他转向林忠,一连串吩咐下去:“明日开库,拣上好的皮毛绸缎、古玩玉器,装足十箱。另备赤金五百两,纹银八千两,兑成京城‘阜康’票号的银票。再选四个稳妥老成的嬷嬷、八个机灵忠心的丫头,二十个得力懂事的男仆,一并跟着伺候。船只车马,一律拣最好的预备。” 他看向长生,目光深沉:“长生,你既说要护着姐姐,为父便信你。这些是你们的倚仗。记住,你们是巡盐御史林如海的儿女,是书香世家的小姐公子,无论走到哪里,都需挺直脊梁,不失风骨。” 长生郑重跪下,向父亲磕了三个头:“儿子谨记父亲教诲。” 黛玉亦随弟弟跪下。 启程那日,恰是暮春。 林府门外车马辚辚,仆从如云。林如海亲自将一双儿女送到码头。 晨风吹动黛玉鬓边碎发,她看着父亲骤然苍老了许多的容颜,泪如雨下。 林如海为女儿拭泪,哑声道:“莫哭。常写信来。待为父……待这边事务料理妥当,或去看你们。” 这话说得勉强,他自己亦知盐政繁剧,此一别,恐是经年。 他又蹲下身,看着长生,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最后只化作一句:“护好你姐姐,也…顾好自己。” 长生用力点头,小手紧紧握着父亲的手:“爹爹保重身体,按时服药。等长生和姐姐回来。” 登船,解缆。巨大的官船缓缓离岸,扬州城熟悉的楼阁街市,渐渐模糊成一片青灰色的轮廓。 长生扶着栏杆,望着岸上父亲久久不愿离去的身影,直到变成一个黑色的小点,最终消失在水天之际。 他转过身,回到舱中。 黛玉正对着窗外默默垂泪。 长生走过去挨着姐姐坐下,从袖中取出那卷《诗经》,轻声道:“姐姐,我们接着读诗吧。读《凯风》好不好?‘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黛玉接过书,心中的惶惧茫然被抚平了些许。 她揽过长生,姐弟二人相依在窗前,伴着欸乃桨声,轻声诵读。 船行数日,这日泊在镇江码头补给。 长生见黛玉连日闷闷,饮食少进,便道:“姐姐,听说金山寺的素斋天下闻名,景致也好。我们上去散散心,给母亲…点一盏长明灯,可好?” 黛玉闻言,心中酸楚,却也点头应了。 姐弟二人换了素净衣衫,只带了王嬷嬷和两个大丫鬟,乘小轿往山上去。 金山寺殿宇巍峨,香客如织。黛玉在佛前虔诚上香,为亡母供了长明灯,又求了平安符。 长生默默跪在另一侧蒲团上,合十闭目,默祷: “佛祖在上,信男林长生,乃是一缕不该存世的残魂。此去荣国府,龙潭虎穴,祸福难料。长生别无他求,不望富贵,不图寿考,只愿姐姐一世平安喜乐。若那府中果有风雨刀剑,长生愿以身作盾,纵魂飞魄散,亦要为她辟出一条生路。此心此志,天地可鉴。” 祷毕,他重重磕下头去。 起身时,忽见殿角光线晦暗处,似乎有个青灰色的人影,静静立在那里,朝这边望了一眼。 长生心头一跳,定睛再看,却只有幢幡摇曳,光影斑驳,哪有什么人影?他疑心自己眼花了,摇了摇头。 在寺后的“江天一览亭”用了素斋,凭栏远眺,但见大江东去,烟波浩渺,气象万千。 黛玉心境也开阔了些。 长生指着江上帆影,道:“姐姐你看,这天地如此广阔。我们林家世代诗书传家,爹爹是朝廷栋梁。姐姐是真正的大家闺秀,才情品貌,世间能有几人?此去贾府,我们只记着,我们是客,亦是主。不卑不亢,方是本色。” 黛玉听着弟弟这番老成豁达的言语,心中自卑与怯懦消散了几分。 她握紧弟弟的手,轻轻“嗯”了一声。 回到船上,黛玉从行囊中取出母亲贾敏的一个旧首饰匣,里面除了几件简单头面,底层还压着几封旧信。 她抽出其中一封,递给长生:“这是母亲病重时,写给外祖母的信。里面…提到过宝玉表兄。弟弟也看看吧。” 长生接过,展开信笺。 那娟秀字迹已有些褪色,言辞恳切,其中有一段写道:“……闻得宝玉侄儿聪颖灵秀,老太太爱如珍宝。然女儿私心忖度,顽童跳脱,不习经史,终日嬉游于内帏,恐非长久之相。黛玉性喜清静,若至府中,万望母亲约束宝玉,勿使相近,以免徒生事端,有损闺誉……” 长生看完,将信小心折好,放回匣中。 他抬眼看向黛玉,缓声道:“姐姐,母亲深谋远虑,所言极是。我们记着母亲的话,便是对母亲最大的孝心。” 黛玉凝视着匣子,缓缓点头。 此后月余航程,每逢黛玉思乡情切,长生就她读书下棋,有时候会讲些扬州旧事。 但每次林长生都有意无意巧妙地把话题牵扯到母亲信中的叮嘱,将那贾宝玉混世魔王“顽劣”、“内帏厮混”、“需远着”的印象,一遍遍加深在黛玉心间。 他做得极自然,黛玉只觉弟弟懂事贴心,浑然不觉对尚未素未谋面的贾宝玉的刻板印象已刻入心底。 这日,船近通州。 长生将黛玉请至自己舱中,屏退下人,指着桌上几个描金锁着的紫檀木小匣,道:“姐姐,这是爹爹私下交给我的。除了明面上那些箱笼,这里另有京城‘阜康’、‘源丰’两家最大票号的银票,共两万两。还有扬州、苏州几处田庄、铺面的地契文书。” 他打开其中一个匣子,里面是满满的金叶子、银锞子,光华熠熠。 黛玉倒抽一口凉气:“这……这么多?” “姐姐,”长生握住她的手,目光灼灼,“这是林家的底气,是爹爹和母亲留给我们的倚仗。你需记住,外祖母家再富贵,是贾家的。这些,才是我们林家的。” “任何时候,任何境况,姐姐都不必为钱财用度看人脸色,委屈自己。该用的用,该花的花,林家的小姐,有这般花用的底气。” 黛玉看着那满匣金银,又看着弟弟郑重的神情,心中的惶惑逐渐消退。 她反握住弟弟的手,一字一句道:“姐姐明白了。我们姊弟,相互扶持。” 次日午后,官船终于缓缓驶入通州码头。 贾府早已得了准信,派了浩浩荡荡一群人来接,领头的是贾母身边得脸的赖嬷嬷,并几个管事媳妇,后面跟着一众青衣小厮、婆子丫鬟,乌压压站了一片。 赖嬷嬷满面堆笑,上前行礼:“给林姑娘、林小爷请安。老太太日日念叨,可算把姑娘和小爷盼来了!一路上可还顺利?快请换轿,府里一切都预备妥当了。” 黛玉微微颔首,仪态端庄,牵着长生的手,缓步下船。她今日穿了一身月白绫子绣折枝梅的袄裙,外罩莲青斗纹锦缎披风,通身上下并无过多饰物,只鬓边簪一朵小白绒花,清雅素净至极。 长生立在她身侧,一身天青色素缎袍子,衬得小脸愈发苍白,打量着眼前这群贾府仆役,不闪不避。 赖嬷嬷偷眼打量这姐弟二人,心中暗忖:早听说林家小姐体弱,这小公子更是险些夭折的病秧子。如今看来,这通身的气派,倒不像那等好拿捏的孤女弱弟。 赖嬷嬷面上笑容不由更殷勤几分,亲自打起轿帘。 黛玉与长生各乘一顶青绸小轿。 轿帘放下,将外间的喧嚣与无数探究的目光隔开。 长生透过轿帘缝隙,看着贾府下人忙着搬运那些沉甸甸的箱笼行李,嘴角勾起一丝极的笑意。 轿子起行,吱呀吱呀,驶向那繁华深处的荣国府。 街道两旁人声渐沸,轿帘轻轻晃动,透过缝隙,窥见街市繁华渐次被高墙深院取代。 不知行了多久,轿子终于稳稳落地。 外头一阵细碎的脚步与低语声,随即轿帘被轻轻打起,方才那赖嬷嬷带着恭敬与热络的声音:“姑娘,小爷,到府了。请下轿。” 黛玉扶着紫鹃的手,缓缓下轿,长生紧随其后。眼前是两扇朱漆兽头大门,巍峨轩峻,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俱是屏息静气。 正门却不开,只走西边角门,早有婆子抬了青绸小轿在门内候着,黛玉与长生复又上轿。 轿子抬着,又行了约一射之地,方换了三四个衣帽周全的小厮上来,复又抬起,转弯过了一座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转过插屏,小小的三间厅,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 院中甬路相衔,山石点缀,树木葱茏。正面五间上房,皆是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 台阶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一见他们来了,便都笑迎上来,说:“刚才老太太还念呢,可巧就来了。” 于是三四人争着打起帘栊,一面听得人回话:“林姑娘和林小爷到了。” 黛玉心知这是外祖母正房了,不由屏息,手心里微微沁出汗来。长生却不着痕迹地轻轻握了握她的手,随即松开。 姐弟二人方迈步进房,只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黛玉知是外祖母了,方欲拜见,早被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 黛玉也哭个不住。 一时众人慢慢解劝住了,黛玉方拜见了外祖母。 贾母又搂过长生,见他身子单薄,小脸苍白,想起早逝的女儿,又是一阵心酸,眼泪滚下来:“我的儿,竟也这般大了…可怜你娘…”话未说完,哽咽难言。 长生依礼见过,举止沉静,并无孩童怯懦之态。 当下贾母一一指与黛玉、长生:“这是你大舅母,这是你二舅母,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 黛玉、长生一一拜见过。 贾母又道:“请姑娘们来。今日远客才来,可以不必上学去了。” 众人答应了一声,便去了两个。 不过一盏茶功夫,只听后院中有笑语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 黛玉与长生皆纳罕:“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 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的人从后房门进来。 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 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裉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黛玉与长生心中同时一动,这通身的气派,这先声夺人的声势…… 只见那人已至贾母跟前,贾母笑道:“你不认得她,她是我们这里有名的泼皮破落户儿,俗谓作辣子,你只叫她‘凤辣子’就是了。” 黛玉正不知如何称呼,长生却已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抹深色。 是了,王熙凤。 这一世,他们终于见面了。 第3章 摔玉明心志 且说那王熙凤拉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量了一回,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说着,便用帕子拭泪。 贾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来招我。你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快再休提前话。” 这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她身上,又是喜欢,又是伤心,竟忘了老祖宗了。该打,该打!” 又忙携黛玉之手,问:“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在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 一面又问婆子们:“林姑娘的行李东西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人来?你们赶早打扫两间下房,让他们去歇歇。” 说话时,已摆了茶果上来,熙凤亲为捧茶捧果。 又见黛玉身边只跟着一个奶娘王嬷嬷并十岁的小丫头雪雁,贾母便道:“伺候的丫头们也太弱了,我房里几个丫鬟,都是好的,拨两个去服侍外孙女儿罢。” 话音未落,却听一个清亮的童音响起:“外祖母慈爱,长生替姐姐谢过。只是……”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一直静坐的林家长子长生,放下手中茶盏,缓缓起身,朝贾母恭恭敬敬作了一揖。 他身量尚小,一身素缎袍子略显宽大,立在金碧辉煌的荣庆堂中,却自有沉静气度。 “只是什么?”贾母和颜悦色地问。 长生抬起小脸,目光澄澈:“只是林家祖训有云:男儿七岁,当以诗书为业,婢仆环绕,易生怠惰之心。长生虽年幼,亦不敢忘本。姐姐身边,有紫鹃、雪雁几个旧人伺候,已尽够了。再多添人,恐分心扰神,误了进学之功。还望外祖母体谅。” 堂上一静。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恭敬有礼,却明明白白将贾母的“赏赐”挡了回去。 更妙的是,那句“婢仆环绕,易生怠惰之心”,在这钟鸣鼎食、仆婢成群的荣国府里,听来竟有几分刺耳。 王夫人坐在下首,手中佛珠微微一顿,抬眼看了长生一瞬,那眼神平静无波,深不见底。 贾母倒不以为忤,反而笑道:“好孩子,难为你小小年纪,就懂得这些道理。可见你父亲教导有方。” 又对黛玉道:“既如此,你弟弟身边,也该有几个妥当人伺候。我瞧着他身子单薄,更需仔细照料。” 长生却再次躬身:“谢外祖母挂心。长生身边有林安、林平两个老仆,皆是自扬州跟来的,熟知长生饮食起居、用药忌讳,已是足用。再者——” 他顿了顿,“长生此来京城,一为陪伴姐姐,全骨肉之情;二为进学读书,不负林家书香门第。若为起居小事,劳动外祖母与舅母们费心调配人手,长生心中实在不安。不若将这份心力,容长生潜心向学,早日有所进益,方是正道。” 这一番将“读书进学”抬到高处,堵得众人再无话可说。贾母只能点头笑道:“好好,真是个有出息的孩子。既如此,便依你。” 邢夫人、王夫人等皆含笑称是,笑容底下各藏心思。 一时茶毕,贾母命两个老嬷嬷带了黛玉、长生去见两个母舅。 邢夫人忙起身,笑回道:“我带了外甥女、外甥过去,倒也便宜。” 贾母笑道:“正是呢,你也去罢,不必过来了。” 邢夫人答应了一声“是”,遂带了黛玉、长生,与王嬷嬷、紫鹃、雪雁,并林安、林平两个老仆,出了荣庆堂。 一行人往东过荣府正门,入一黑油大门中,至仪门前方下来。众小厮退出,方打起车帘,邢夫人携了黛玉、长生的手,进入院中。 黛玉见这院宇房屋,虽不及荣庆堂轩峻壮丽,却也是厅厦俱全,另是一番气象。 进入正室,早有盛妆丽服之姬妾丫鬟迎着。 邢夫人让黛玉、长生坐了,一面命人到外面书房去请贾赦。 一时人来回话说:“老爷说了:‘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姑娘、哥儿彼此倒伤心,暂且不忍相见。劝姑娘、哥儿不要伤心想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即同家里一样。姊妹们虽拙,大家一处伴着,亦可以解些烦闷。或有委屈之处,只管说得,不要外道才是。’” 黛玉、长生忙站起来,一一听了。 再坐一刻,便告辞。邢夫人苦留吃过晚饭去,黛玉、长生笑回道:“舅母爱惜赐饭,原不应辞,只是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恐领了赐去不恭,异日再领,未为不可。望舅母容谅。” 邢夫人听说,笑道:“这倒是了。”遂令两三个嬷嬷用方才的车好生送了过去。 于是黛玉、长生告辞,又往西,穿过荣府仪门内的一个东西穿堂,向南大厅之后,仪门内大院落,上面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比贾母处不同。 黛玉便知这方是正经正内室,一条大甬路,直接出大门的。进入堂屋中,抬头迎面先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的三个字,是“荣禧堂”,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又有“万几宸翰之宝”。 大紫檀雕螭案上,设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悬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一边是金蜼彝,一边是玻璃海。 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对联,乃乌木联牌,镶着錾银的字迹,道是: 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 下面一行小字,道是:“同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 黛玉、长生正看,忽见门外丫头报:“太太来了。” 只见王夫人从后房门被一群丫鬟簇拥着进来。黛玉、长生忙起身见礼。 王夫人却不往正座,只往东边让黛玉、长生坐了。 她自己在西边下首坐了,因说:“你舅舅今日斋戒去了,再见罢。只是有一句话嘱咐你,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往庙里还愿去,尚未回来,晚间你看见便知了。你只以后不要睬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黛玉、长生闻言,皆起身垂手。 长生抬眼,神色平静:“敢问二舅母,这位表兄,可是衔玉而生的宝玉表哥?” 王夫人一怔,点头道:“正是。” 长生便道:“舅母教诲,长生与姐姐谨记在心。来时路上,姐姐也曾翻阅母亲生前家信,信中母亲亦曾叮嘱,说宝玉表兄性子跳脱,不喜拘束,让我们……远着些,以免扰了表兄清净,也免生事端。如今既得舅母亲口嘱咐,我们姐弟自当遵从,在府中定会谨言慎行,避而远之,绝不给舅母添烦。” 这话说得恭顺无比,将“远离宝玉”的缘由,一半归到亡母遗训,一半归到王夫人嘱咐,自己与姐姐倒成了最懂事守礼的。 王夫人本意是敲打这新来的外甥女、外甥,莫要带坏了她的宝玉,此刻被长生一番话堵回来,竟是半个“不”字也说不出口,胸口微微发闷,只强笑道:“好孩子,你们明白就好。” 正说着,忽有丫鬟来回:“老太太那里传晚饭了。” 王夫人忙携了黛玉、长生,赶往贾母后院来。 彼时李纨、迎春、探春、惜春都已在了。 见黛玉、长生进来,忙都起身相见。 众人见黛玉年纪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便知她有不足之症。因问:“常服何药,如何不急为疗治?” 黛玉道:“我自来是如此,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到今日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那一年我三岁时,听得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她,只怕她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疯疯癫癫,说了这些不经之谈,也没人理他。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 长生在一旁静静听着,待黛玉说完,方补充道:“姐姐的病需静养。那和尚虽言语荒诞,但‘不见哭声’四字,家中长辈是记在心上的。故长生平日,最不敢惹姐姐伤心。” 他将黛玉“不能见哭”的禁忌,在众人面前点明。 贾母听了,便道:“正好,我这里正配丸药呢。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 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 长生心中微动。来了。 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正是方才见过的凤姐。她一来,便说笑一阵,屋里气氛顿时活络不少。 说话时,已摆了茶果上来。 正要用饭,忽听外边一阵脚步响,丫鬟进来笑道:“宝玉来了!” 黛玉心下正疑惑着:“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顽童?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 心中想着,忽见丫鬟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 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 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 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 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 只见这宝玉向贾母请了安,贾母便命:“去见你娘来。” 宝玉即转身去了。 一时回来,已换了冠带。 贾母因笑道:“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还不去见你妹妹!” 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姊妹,便料定是姑妈之女,忙来作揖。厮见毕归坐,细看形容,与众各别: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宝玉看罢,因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贾母笑道:“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她?” 宝玉笑道:“虽然未曾见过她,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 贾母笑道:“更好,更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 宝玉便走近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打量一番,因问:“妹妹可曾读书?” 黛玉道:“不曾读,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 宝玉又道:“妹妹尊名是那两个字?” 黛玉便说了名。 宝玉又问表字,黛玉道:“无字。” 宝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 探春便问:“何处出典?” 宝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况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这两个字,岂不两妙!” 探春笑道:“只恐又是你的杜撰。” 宝玉笑道:“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 众人皆笑。 黛玉垂眸不语,长生却搁下了手中茶盏。 那白玉瓷盏底碰在紫檀小几上,一声轻响,不高,却让近处的几人侧目。 “表哥。”长生开口,声音清亮。 宝玉转过脸,这才注意到黛玉身旁这个一直沉默的男孩。只见他面色苍白,身形单薄,正静静看着自己。 “这位是……”宝玉问。 “这是林家长子,黛玉的弟弟,长生。”贾母忙道,“比你小着几岁,你该唤表弟。” 宝玉这才恍然,笑道:“原来是林家表弟。方才只顾着和妹妹说话,倒冷落了你。” 长生微微一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表哥言重了。长生有一事请教表哥。” “何事?” “表哥方才要为姐姐取字‘颦颦’,想来是熟读诗书,精通礼乐的。”长生语气平和,甚至带着几分“请教”的诚恳,“却不知,表哥自己可有表字?” 堂上一静。 宝玉脸上的笑容淡了些。 他今年不过十三四岁,尚未到取字的年纪,世家子弟,多在弱冠时由长辈赐字。 长生此问,看似平常,实则尖锐,你一个自己都没有表字的人,凭什么逾矩为初次见面的表妹取字?这不仅是无礼,更是僭越。 宝玉脸上有些挂不住,强笑道:“我还不曾取字。” “原来如此。”长生点点头,恍然大悟,随即又道,“那表哥觉得,‘纨绔’二字如何?《汉书》有云:‘纨绔子弟,不学无术。’我看表哥通身气派,这二字,倒也贴切。不若长生今日,便替表哥取了这个字,可好?” “轰”的一声,如晴天霹雳在荣庆堂炸开。 纨绔子弟,不学无术! 这八个字,像八个响亮的耳光,狠狠甩在宝玉脸上,更是甩在了整个荣国府“溺爱宝玉”的脸面上。 王夫人手中的茶盏猛地一晃,茶水泼湿了裙裾。 贾母脸色一沉。 邢夫人、王熙凤等人,皆变了颜色。 宝玉何曾受过这等奚落?一张俊脸涨得通红,指着长生,气得浑身发抖:“你、你……” “我如何?”长生站起身。 他身量尚不及宝玉肩膀,句句却清晰:“圣人云:不知礼,无以立也。表哥与姐姐初次见面,不问安好,不叙家常,开口便要为她取字,此乃一不礼。自己尚无功名,未及冠岁,便妄论他人表字,此乃二不礼。长生虽年幼,也知‘非礼勿言’的道理。今日以‘纨绔’二字回赠表哥,是想提醒表哥,莫要忘了诗书礼义,才是立身之本。表哥觉得,长生说得可对?” 他这番引经据典,条理分明,特意将“取字”一事上升到“礼”的高度,将自己置于维护礼教的一方,倒让宝玉成了无理取闹的顽童。 宝玉气得说不出话,忽然一把扯下颈上那通灵宝玉,狠命往地上一摔,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 这一下变生肘腋,众人都吓了一跳。 袭人等丫鬟忙上前搂住他,哭道:“何苦来,你摔砸那哑巴物件。有砸它的,不如来砸我。” 贾母也急得搂了宝玉道:“孽障!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 宝玉满面泪痕,哭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如今来了这么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 贾母忙哄他道:“你这妹妹原有这个来的,因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无法可处,遂将她的玉带了去了。一则全殉葬之礼,尽你妹妹的孝心;二则你姑妈之灵,亦可权作见了女儿之意。因此她只说没有这个,不便自己夸张之意。你如今怎比得她?还不好生慎重带上,仔细你娘知道了。” 说着,便向丫鬟手中接来,亲与他带上。 贾母这话,本是急智,为了哄宝玉,将黛玉“没有玉”说成是“殉葬了”。可她万万没想到,这话听在黛玉和长生耳中,是何等诛心。 黛玉脸色惨白,身子晃了晃,紫鹃忙扶住。 她想起母亲病逝时的情景,想起那方随母亲入殓的旧帕,眼泪倏地滚落,却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长生站在那里,看着贾母搂着宝玉温言哄劝,看着满屋子人围着那“命根子”忙碌,看着姐姐苍白摇摇欲坠的身影。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 原来,在这些人眼里,母亲的死,不过是用来哄宝玉的一个“由头”。 原来,姐姐的悲痛,不及宝玉一时之气来得重要。 原来,这富贵滔天的荣国府,这血脉相连的外祖母家,从未真正将他们姐弟,当作骨肉至亲。 若非亲临面对,竟不知姐姐当时如何孤援无力。 他忽然笑了。 笑声很轻,却让离他最近的探春打了个寒颤。 她看见这个苍白瘦弱的表弟,缓缓走到桌边,伸手,端起了方才贾母赐给他还未喝一口的天青釉茶盏。 然后,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长生扬起手,将那茶盏,狠狠摔在了地上! “砰——!” 清脆的碎裂声,比方才宝玉摔玉更响。 碎瓷四溅,茶汤泼洒,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洇开一片刺目的污渍。 满堂死寂。 所有人都惊呆了,连哭闹的宝玉都忘了哭,怔怔看着地上那摊碎片。 贾母猛地转头,厉声道:“长生!你做什么!” 长生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却字字珠玑: “外祖母方才说,姐姐的玉,随母亲殉葬了。” “母亲去世时,长生三岁,姐姐六岁。我们跪在灵前,看着母亲入殓,看着她带走她最爱的诗稿,带走父亲题字的折扇,带走姐姐绣的方帕,可长生不记得,母亲带走了什么‘玉’。” 他往前走了一步,小小的身影在满堂华服之人面前竟有一种单薄傲骨的气势。 “外祖母用母亲的死,来哄表哥开心。长生想问,在您心里,我母亲的命,我姐姐的孝心,是不是还比不上一块石头,比不上一场胡闹?” “你、你胡说些什么!”王夫人霍然起身,脸色铁青。 “我是不是胡说,舅母心里清楚。” 长生看也不看她,目光只盯着贾母,“长生虽年幼,也读过《礼记》。上面说:‘男女七岁不同席’。表哥今年多大了?方才进来,不问安,不见礼,径直坐到姐姐身边,言语轻佻,举止逾矩,这便是我诗礼传家的荣国府的规矩?这便是表哥口中所说的‘旧相识’、‘远别重逢’?” 他转向宝玉:“表哥,你可知道,你方才所为,若在外头,该当何罪?登徒子之讥,都是轻的!” “登徒子”三字一出,宝玉如遭雷击,脸色惨白如纸。满屋女眷,更是神色大变,这话太重了,重到足以毁了一个世家子弟的名声。 “长生!住口!”贾母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长生,“你、你疯了不成!” “疯?”长生扯了扯嘴角,笑容讥讽,“外祖母,长生没疯。长生只是忽然明白了,这荣国府,不是我和姐姐该待的地方。” 他转身,走到黛玉身边,握住姐姐冰凉颤抖的手,握得很紧。 林长生抬起头,目光扫过满堂诸人,惊怒的贾母,铁青的王夫人,愕然的邢夫人,若有所思的王熙凤,惶恐的姊妹们,还有那瘫坐在地、失魂落魄的宝玉。 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林家姐弟,今日便告辞了。” “我们,不住这里。” “林家在京城,有宅子,有仆人,有祖宗留下的产业,姐姐的清誉,长生的前程,不劳外祖母和舅母们费心。” “从今日起,我们姐弟,自立门户。” 说完,他拉着黛玉,转身就走。 “站住!”贾母厉喝,“你们敢!” 长生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声音清晰地传回来: “外祖母,长生今日所言所行,若有半分不当,他日父亲问起,或林氏宗族追究,长生一力承担。但若有人,敢再以我母亲之名,行轻侮之事,敢再以‘兄妹’之名,损我姐姐清誉——” 他微微侧过脸,半张苍白的小脸,在烛光下阴暗参半,竟有几分邪性,阴森森开口: “长生虽年幼,亦知‘以血洗辱’四字,如何书写。” 满堂皆寒。 黛玉任由弟弟牵着,走到门口。 她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 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是一片清明冷澈。 她看着贾母,看着这一屋子所谓的“亲人”,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却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外祖母,舅母,今日我们姐弟进门,一不图荣华,二不慕富贵,只念着血脉亲情。可如今看来,倒是我们想错了。” “母亲若在天有灵,看见她的母亲,用她的死来哄孙子开心,看见她的女儿,被她的侄子轻慢取笑,不知该是何等心痛。” “这府里的饭,我们吃不起。这府里的情,我们……也受不起。” “从今往后,林家是林家,贾家是贾家。我们姐弟,宁饿死街头,也绝不再踏进这府门一步,免得——” 她顿了顿,吐出的话,字字如刀: “免得被人当成打秋风的穷亲戚,平白污了各位的眼。” 言毕,她再不回头,与长生并肩,一步步走出这金碧辉煌的荣庆堂。 紫鹃、雪雁、王嬷嬷,并林安、林平两个老仆,默默跟上。林安经过那摔碎的茶盏时,脚步微顿,弯腰,小心翼翼地从碎片中,拾起一片最大的、印着林家暗记的瓷片,揣入怀中。 一行人,在满堂死寂与无数道惊愕目光的注视下,穿过穿堂,走过甬路,出了垂花门,出了角门,出了那两扇朱漆兽头大门。 门外,林家的马车静静等候。暮色四合,华灯初上,荣宁街上一片繁华景象。 长生扶黛玉上了车,自己随后上去,车帘放下,隔绝了外间一切。 马车缓缓驶动,离开荣国府,驶入夜色。 车厢里,黛玉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伏在弟弟肩上,无声痛哭,浑身颤抖。 长生紧紧搂着姐姐,小手一下下拍着她的背,如同幼时母亲哄他们入睡那般。 “姐姐,不哭。”他声音很轻,“从今往后,长生护着你,我们靠自己。” 黛玉哭得说不出话,只用力点头。 马车穿过一条条街道,最终停在一座黑漆大门前。 门匾上两个朴拙的大字:“林府”。 这是林如海早年在京为官时置下的宅院,一直有老仆看守打理。虽不及荣国府轩峻,却也是三进院落,清静雅致。 林安早已提前派人过来收拾妥当,姐弟二人下了车,早有仆妇迎上来。 宅子里灯火通明,陈设虽不奢华,却样样洁净周全,透着家的气息。 长生扶着黛玉走进正堂,在母亲贾敏的牌位前,郑重跪下。 “母亲,”长生看着那漆黑的牌位,一字一句道,“儿子今日,带姐姐从荣国府出来了。” 黛玉泣不成声,也重重磕下头去。 林府新立,姐弟二人如何在京城立足?贾府风波未平,贾母、王夫人等人会如何反应?那“摔玉”与“摔杯”的风波,又将如何传遍京城?而暗处,是否已有目光,盯上了这对“胆大包天”的林家姐弟?且看下回分解。 第4章 立门户稚子稳根基 却说那林家姐弟连夜离了荣国府,回到自家京中旧宅。宅中留守的老仆林福早已得了信,领着几个老成的下人将宅院内外洒扫干净,灯火点得通明,厨下备了热汤热饭,静候小主人归来。 黛玉下了车,见宅子虽不宏丽,却庭轩清寂,花木扶疏,廊下悬着几盏素纱灯,昏黄的光晕在夜风中微微摇曳,倒比那富丽堂皇的荣国府多了几分家的暖意,心中酸楚稍平。 长生扶她至正堂,早有仆妇奉上温水手巾,姐弟二人略作梳洗。 林福上前禀道:“姑娘,小爷,正房三间早已收拾妥帖,东间是姑娘的闺房,西间给小爷住,中间明间可作起居。后头小厨房的刘嬷嬷是扬州跟来的,最知姑娘和小爷口味,已熬了冰糖燕窝粥,煨在灶上。各房被褥皆是新拆洗的,熏了姑娘素日爱的冷梅香。” 黛玉点头:“有劳福伯。” 长生却道:“福伯,今夜起,内外门户需严加看守。白日轮值,夜间加派双岗。凡有生人靠近,或收到不明拜帖,一律先来回我,再作定夺。” 他声音稚嫩,语气沉稳老练,“明日一早,你拿我的名帖,去顺天府衙门报备,就说巡盐御史林如海之子、女抵京,暂居旧宅。再打点几份得体的礼,送到与父亲相熟的几位世伯府上,只说我与姐姐年少,不便亲往拜会,待安顿妥当,再行补礼。” 林福心中暗惊,小爷不过五岁,行事竟如此周全体面,忙躬身应下:“是,老奴明白。” 用罢宵夜,黛玉已是身心俱疲,紫鹃、雪雁服侍她歇下。 长生却不肯就寝,命林安掌灯,将林福及几个要紧仆役唤至书房。 烛光下,长生小小身形坐在宽大的紫檀木椅中,面前摊着宅院的图纸、下人名册、及林如海暗中交付的京中产业账目。 他抬眼看向众人,目光清亮: “今夜之事,诸位想必已有所闻,我便直说从今往后,林家与荣国府,桥归桥,路归路。我与姐姐既自立门户,便需有门户的规矩。” “府中下人,凡有与荣国府私下往来、递送消息者,一经查实,即刻发卖,绝不容情。” “日常用度,一切从简。但姐姐饮食医药,需用最好的。我的开销,能省则省。” “对外言辞需谨慎,若有人问起今夜之事,只道姐弟年幼,恐扰外祖母清静,故暂居旧宅以尽孝心,其余一概不知。” 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锦囊,倒出几片金叶子,推至林福面前:“这些,是给今夜当值诸人的辛苦钱。往后,只要大家尽心尽力,林家绝不会亏待。但若有二心——” 他不再说下去,只静静看着众人。 几个经年的老仆脊背生寒,忙不迭躬身表态:“小爷放心,我等誓死效忠林家,绝无二心!” “去吧。”长生挥挥手。 众人退下,书房里只剩长生一人。 他推开窗,夜风带着深秋的寒意卷入,吹得烛火明灭不定。 远处,荣国府的方向仍有灯火璀璨,丝竹之声隐约可闻。 长生闭上眼,眼前浮现出贾母搂着宝玉哄劝的模样,浮现出王夫人那深不见底的眼神,浮现出满堂所谓的“亲人”惊愕却无人真正为他们说一句话的神情。 他握紧了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还不够。 今日的决裂,只是开始。荣国府那潭深水,绝不会轻易放过他们这两个“不识抬举”的外姓子弟。往后的明枪暗箭,只会更多,更毒。 但他不怕。 前世,他只是一缕无能为力的游魂,眼睁睁看着姐姐走向毁灭。这一世,他既回来了,便要有足够的力量,护她周全。 “姐姐,”他对着窗外夜色喃喃自语,“这一世,长生能带你出荣国府,也能让你长命百岁。” 与此同时,荣国府内一片狼藉。 荣庆堂中,碎玉与碎瓷尚未收拾干净。 贾母歪在榻上,面色铁青,胸口不住起伏。 王夫人、邢夫人、王熙凤并李纨、三春姊妹皆垂手侍立,大气不敢出。 宝玉已被袭人等搀回怡红院,只是哭闹不止,袭人、麝月等轮番哄劝,也无济于事。 “反了,真是反了!” 贾母终于喘匀了气,重重一拍炕几,“我活了这么大年纪,还没见过这等不知礼数、不敬尊长的孽障!林如海是怎么教的儿子!” 王夫人捻着佛珠,垂眸道:“老太太息怒。长生那孩子年纪小,许是一时意气。只是……” 她顿了顿,“他说的那些话,实在太过骇人,若传出去,宝玉的名声……” “他还敢提名声!”贾母怒道,“当着满屋子人的面,摔杯骂人,还带了他姐姐就走,这又将我贾家的脸面置于何地?将我这外祖母置于何地!” 邢夫人忙上前劝道:“老太太保重身子,那两个孩子不懂事,何必与他们一般见识?只是他们这一走,外头人若知道了,还不知要怎么议论咱们家呢。” “议论?”贾母冷笑,“他们敢!林家在京城有什么根基?两个黄口小儿,离了贾府,我看他们能撑几日!到时候吃了苦头,自然要回来求我!” 王熙凤一直垂首不语,此刻眼珠转了转,上前温声道:“老祖宗说得是。只是眼下,咱们得先把家里这场风波平息了。今日在场人多口杂,需得嘱咐下去,今夜之事,谁也不许往外传一个字。若有那起子乱嚼舌根的,立刻打发了出去。” 贾母点头:“凤丫头说得是。你去料理。” 王熙凤应了,自去安排。 贾母又对王夫人道:“你明日,亲自去一趟林家那宅子,到底是敏儿的孩子,总不能真让他们流落在外。好言劝他们回来,今日之事,我便不追究了。” 王夫人心中一百个不情愿,却也只能应下。 待众人散去,贾母独留王熙凤说话。 “凤丫头,你看长生那孩子。”贾母疲惫揉着额角。 王熙凤沉吟片刻,道:“老祖宗,不是孙媳妇多嘴,那林家小爷,实在不似个五岁的孩童。您看他今日那番话,引经据典,句句占着‘理’字。摔杯那一下,更是狠绝。这心性…倒像是经了多少事似的。” 贾母沉默良久,叹道:“我何尝不知?只是他这般做派,将宝玉至于何地?将贾家至于何地?若纵容下去,日后还得了?” 王熙凤心中明镜一般,老太太疼黛玉是真,但宝玉才是她的命根子。长生今日触了宝玉,更触了贾府的颜面,老太太心中那点怜惜,早已被恼怒取代。 她斟酌着词句道:“长生小爷年纪小,许是护姐心切,只是这法子太过刚烈。依孙媳妇看,不如冷他们些时日。林家姐弟在京城无依无靠,等他们知道生计艰难,自然明白老祖宗的苦心。到时候再接回来,好生教导规矩,也就是了。” 贾母缓缓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王熙凤从荣庆堂出来,并未立刻回房,而是转道去了王夫人处。 王夫人正对灯出神,见她来了,示意她坐下。 “婶子还在为今日的事烦心?”王熙凤亲手斟了茶。 王夫人叹了口气,眼中闪过冷意:“我烦心的不是那两个孩子,是宝玉。今日长生那些话倒是无礼。登徒子三个字,若真传出去,宝玉这辈子就毁了。” “婶子放心,我已吩咐下去,今夜之事绝不外传。”王熙凤道,“只是,长生那孩子,留不得。” 王夫人抬眼看她。 “婶子细想,”王熙凤压低声音,“他今日敢摔杯骂人,若日就敢做更出格的事。他才五岁便有这般心机胆识,若再大些,有林家那万贯家财撑腰,又有林如海在朝中的关系,将来必是宝玉的劫难。” “你的意思是……” “林家姐弟在京城,无长辈照应。小孩子嘛,头疼脑热,饮食不当,都是常事。” 王熙凤轻轻吹了吹茶沫,语气平淡,“若出点什么意外,也是天命。到时候,林家那些产业,老太太是黛玉的外祖母,宝玉是她嫡亲的表兄,代为照管也是理所应当。” 王夫人手中佛珠一顿,良久,缓缓道:“此事需做得干净,绝不能让人起疑。” “这是自然。”王熙凤笑道,“婶子放心,我自有分寸。” 二人又低语一阵,王熙凤方告辞出来。 夜风凉透,她紧了紧身上的披风,抬头望了望天上那弯冷月,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这荣国府的天,是该变一变了。 次日一早,王夫人果然备了车轿,往林家旧宅去。 她本意是做足姿态,以“舅母”的身份好言相劝,将两个孩子接回。若他们执意不回,那便是“不识抬举”,日后有什么变故,也怪不到贾家头上。 谁知车到林府门前,却见黑漆大门紧闭,门楣上“林府”二字匾额擦得干干净净。 门前并无寻常宅邸常见的门房闲汉,只两个青衣小厮垂手侍立,目不斜视,气度竟不比贾府的下人差。 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上前道:“荣国府二太太来瞧林姑娘和林小爷,快去通报。” 左侧那小厮不卑不亢,躬身道:“请嬷嬷稍候。” 小厮转身进门,不多时,一个五十余岁、衣着体面的老仆出来,正是林福。 林福朝车轿行了礼,方道:“二太太亲临,本不敢怠慢。只是我家姑娘昨夜受了惊吓,又兼车马劳顿,今早起来便有些发热,已请了大夫瞧过,眼下刚服了药睡下,实在不便见客。小爷正在跟前侍疾,亦分身乏术。小爷说,劳二太太跑这一趟,心中实在不安。待姑娘大好了,必亲自过府向老太太、太太们请罪。” 这番话滴水不漏,既给了理由,又全了礼数,更将不见的缘由归到黛玉受惊生病,暗指荣国府之过。 王夫人坐在轿中,脸色阴沉。 她料定这是推托之词,却也无法硬闯,只得隔着轿帘道:“既如此,让姐儿好生养着。缺什么短什么,只管遣人去府里说。”又命周瑞家的将带来的人参、燕窝等物奉上。 林福接了,再次谢过,恭送车轿离去。 回府路上,王夫人越想越气。她堂堂荣国府二太太,竟被两个小儿拒之门外! 更可恨的是,林家那老仆举止有度,话里话外竟无半分错处可挑。这更让她确信,长生那孩子背后必有高人指点,否则一个五岁稚子,怎能安排得如此周详? 此刻林府内,黛玉有些低热,正靠在床头,长生坐在榻边,一勺勺喂她喝药。 “弟弟,二舅母亲自来了,我们不见,是否……”黛玉神色忧虑。 长生舀起一勺药,轻轻吹凉:“姐姐不必担心。她此来,绝非真心接我们回去,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罢了。我们若见了,反倒不好。如今这般,她挑不出错,我们也能得些清静。” 黛玉服了药,长生替她掖好被角,柔声道:“姐姐再睡会儿。外头的事,有我。” 待黛玉睡熟,长生方悄悄退出卧房。 林福已候在门外,低声回禀了门前情形。 长生点头:“福伯做得很好,这几日紧闭门户,凡贾府来人,一律以此为由挡了。另外,” 他沉吟道,“姐姐的饮食药材,从今日起,你亲自经手。所有食材,需银针验过。药材,另请两位大夫分别看过方子,再抓药。煎药时,不许离人。” 林福讶然:“小爷是担心……” “防人之心不可无。”长生淡淡道,“荣国府那潭水,深着呢。” 林福肃然应下。 长生独自走回书房,推开窗。 院中一株老桂,花开得正盛,甜香沁人。 他却无心欣赏,目光望向皇城方向。 他前世魂魄游荡曾听鬼差提及,今上即位未久,正大力整顿盐务漕运,对父亲林如海这样的能吏颇为看重。而荣国府,看似鲜花着锦,实则内囊已空,全靠着祖上荫庇与宫中元春的体面勉强支撑。 “林安。”他唤道。 一直隐在暗处的老仆林安现身:“小爷。” “父亲离京前,可曾交代,在京中有何可以托付之人?” 林安略一思索,道:“老爷提过两人。一是国子监司业周文渊周大人,是老爷同年,为人清正。二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沈砚沈大人,与老爷在扬州曾共事,性情刚直,最恶勋贵跋扈。老爷说,若在京城遇到难处,可寻此二位。” 长生点头:“备两份得体的礼,以我的名义,送往周、沈二位大人府上。礼不必重,但要雅致。附上我的拜帖,言辞恳切,只说晚辈进京,本应亲往拜谒,奈何家姐抱恙,需在榻前侍奉,不克亲往,待家姐痊愈,必当登门请罪。” 他要看看父亲这些故交,在贾林之间会如何选择。 林安领命而去。 长生又铺开纸笔,给父亲林如海写信。 信中并未详述荣国府冲突,只道“姐姐与长生已安顿妥当,外祖母处亦常请安,一切皆好”,又提“偶感风寒,已延医诊治,不日可愈”,让父亲宽心。 最后,林长生笔锋一转,写道:“儿近日读书,见《盐铁论》中有云:山海之利,广泽之蓄,天地之藏也,皆宜属少府。私心忖度,盐政关乎国本,父亲身在局中,宜慎之又慎。儿虽年幼,亦知树大招风之理,愿父亲保重身体,明哲守中。” 这话看似孩童关心父亲,实则暗藏机锋,林如海何等聪明,必能看出其中深意。 贾府不可恃,盐政如履薄冰,需早作打算。 封好信,长生轻轻叹了口气。 他能做的,暂时只有这些,剩下的,便是等。 等贾府的下一步动作,等周、沈二位的回音,等父亲的指示,也等姐姐的身体好转。 他走回黛玉房中,见她睡得不安稳,眉头微蹙,梦中犹带泪痕。 长生在榻边坐下,握住姐姐的手,低声道:“姐姐,别怕。长生在。” 窗外,秋风渐起,卷落几片早凋的桂花瓣。 荣国府内,王夫人正与王熙凤密议。 “林家那小子,倒是谨慎得很。”王夫人冷笑,“闭门不出,连我也挡了回来。” 王熙凤道:“他越是谨慎,越说明心中有鬼。婶子,咱们不急。他们总有过不去的坎儿。” 她附耳低语几句。 王夫人眼中寒光一闪:“你是说,年底户部核销?” “正是。”王熙凤笑道,“林姑父在扬州管着盐政,每年往京城各府送的冰敬、炭敬,可都不是小数目。往年这些,都是走荣国府的门路打点。今年林家姐弟既与我们离了心,这笔银子…恐怕就难了。到时候,不用我们动手,自然有人找他们的麻烦。” 王夫人缓缓点头,捻着佛珠的手,终于松开了。 “那便等着罢。” 第5章 桂下□□稚子解厄 却说那黛玉自荣国府归来,心头郁结,兼秋夜风寒侵体,不几日便真个病倒了。 起初只是微咳低热,长生只道是寻常风寒,请了大夫来看,开了疏风散寒的方子。 谁知三五剂药下去,非但不见好,反添了心悸盗汗、夜不能寐的症候,一张小脸瘦得脱了形,整日昏昏沉沉,竟有几分当年贾敏病重时的光景。 长生心中焦灼,连换了三位大夫,诊脉开方,说法各异,有说是“思虑伤脾”,有说是“肝郁化火”,更有说是“先天不足,邪入心包”,药用得愈来愈重,黛玉的身子却一日弱似一日。 这日清晨,黛玉咳得狠了,紫鹃捧着漱盂来接,竟见痰中带着几缕血丝,吓得魂飞魄散,哭着来报长生。 长生正在书房翻阅林如海留下的几本医书,闻言手中狼毫“啪”地折断,墨汁溅了满纸,染污了刚抄到一半的《心经》。 他扔下笔,疾步赶至姐姐房中,但见黛玉倚在床头面如金纸,唇无血色,喘息细若游丝。 林黛玉听见他脚步声,勉力睁眼,目光涣散,气若游丝道:“长生…姐姐…怕是不中用了……” “胡说!”长生厉声喝道,眼圈却已红了,上前握住姐姐冰凉的手,声音发颤,“姐姐定能好起来。长生这就去请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便是倾家荡产,也要医好姐姐。” 他强作镇定,转身出房,脸色已沉得能滴出水来。 廊下,林福、林安早已候着,皆是满脸忧色。 “这几日,姐姐的饮食汤药,谁经手?”长生问。 林福躬身道:“回小爷,姑娘的饮食是小厨房刘嬷嬷亲自料理,老奴在旁盯着,绝无外人插手。药材是老奴亲自去‘回春堂’抓的,方子是保和堂李大夫开的,煎药是雪雁守着,寸步不离。” 长生不语,在廊下来回踱了几步。 秋日阳光透过廊下竹帘,在他苍白的小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他忽地停步:“去,将这几日姐姐喝剩的药渣、用过的膳具、乃至房中熏香灰烬,统统取来。再去请两位大夫,一位,去太医院请,不拘多少银子,只请最擅治妇人虚损之症的;另一位……” 他竟然有了不确定之色,“去寻仁心堂那位老先生,他若在京城,务必请来;若不在,打听他可有什么高徒一并请来!” 林安一惊:“小爷,仁心堂那位行踪飘忽,京城这么大,况且老先生先前一直在扬州…” “去找!”长生打断,眼中是与其年龄不符的厉色,“扬州城能找到,京城就也能找到。多派人手,将京城内外药铺医馆翻个遍,也要寻到踪迹!” 林安不敢多言,匆匆去了。 长生又对林福道:“将府中所有下人,不论内外、粗细,一律唤到前院。我要亲自问话。” 不过一刻钟,林府上下二十余口,从管事嬷嬷到洒扫小厮,皆垂手肃立院中。 长生站在廊下石阶上,身量尚不及成人腰际,此刻却自有家主风范,目光缓缓扫过众人,竟无一人敢抬头对视。 “我姐姐的病,来得蹊跷。”长生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砸在每个人心头,“今日,谁若知晓些蛛丝马迹,现在说出来,我赏银百两,既往不咎。若此刻隐瞒,待我查出来——” 他一字一句,“乱棍打死,送官究办,祸及家小!” 院中一片死寂,几个胆小的丫头已开始发抖。 半晌,角落一个负责洒扫后园、名唤小菊的粗使丫头,忽地“噗通”跪倒,以头抢地,颤声道:“小、小爷饶命!奴、奴婢前日…前日清晨打扫后园,见、见那株老桂树下泥土似有翻动过的新痕,奴婢当时没在意,只当是野猫扒的。” 长生瞳孔骤然收缩:“带路!” 众人簇拥着来到后园。 那株百年老桂,枝繁叶茂,正值花期,甜香馥郁。 长生命人细看树下,果然见树根旁有一处泥土颜色略新,与周围不同。他脸色更沉,喝道:“挖开!” 两个健仆取了铁锹,小心翼翼掘开泥土。不过挖下半尺,铁锹便触到一物。 拨开浮土,竟是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的小包。林福用树枝挑开油布,里头是几块黑褐相间、似木非木、似石非石的物事,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腥气。 “这是……”林福脸色大变,他久在宅门,见识过些阴私手段。 “是麝香,且是经阴寒药物炮制过的。”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忽从人群后传来。 众人急回头,只见林安引着一位须发皆白、衣衫褴褛的老者匆匆而来,正是扬州仁心堂那位老先生。 他竟不知何时到了京城却又恰巧被寻到,且悄无声息进了府,林长生已无心过问,连忙让开。 老者分开众人,上前拾起那油布包,凑到鼻端深深一嗅,又掐下一点碎末,在指尖捻开细看。 老者面色陡然阴沉:“好歹毒的心思!此物以麝香为君,佐以朱砂、寒水石、阴地蕨等数味大寒大毒之药,用特殊法门炮制,埋于桂树根下。桂树性温,花香浓烈,正可遮掩此物异味。人若久居附近,日夜吸入这混合之气,初时只觉神思倦怠,日渐消瘦,继而心脉受损,咳血盗汗,状似虚痨之症。寻常大夫不明就里,多以温补疏散之剂治之,无异于抱薪救火,加速其亡!不出三月,必会油尽灯枯,且死后脉象与重症虚痨无异,极难察觉!” 一番话,说得满院人毛骨悚然,几个胆小的仆妇已软倒在地。 长生身子晃了晃,脸色惨白,死死盯着那包毒物,眼中翻涌着滔天的怒火与后怕。 若不是他多了个心眼,若不是这小丫头偶然看见…姐姐她…… “先生!”长生稳住身形,朝老者深深一揖到底,声音颤抖,“求先生救我姐姐!林家必倾家以报!” 老者扶他起身,叹道:“小公子先莫急,带老朽去看病人。” 一行人急急回到黛玉房中。 老者为昏沉中的黛玉细细诊脉,又看了先前几位大夫开的方子,连连摇头:“庸医误人!姑娘分明是中了阴寒之毒,邪入心包,扰动神明。这些疏散发表、温补燥热之剂,正是以火济火,以毒攻毒,将毒性逼入脏腑更深!幸得发现尚早,若再晚上三五日,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救!” 他不再多言,径自走到书案前,提笔开方。 笔下所书,尽是附子、干姜、肉桂、吴茱萸等大辛大热之药,用量惊人,又加入犀角、牛黄、麝香、珍珠等解毒镇惊的珍稀药材。 “此方凶险,乃是以大热攻大寒,以毒攻毒。”老者搁笔,神色凝重,“姑娘中毒已深,心脉受损,非此虎狼之剂不能拔除病根。三日内,若高热能退,咳血能止,神识能清,便有一线生机。若不能……” 他摇摇头,未尽之言,众人心知肚明。 长生咬牙:“但凭先生施为!所需药材,无论多珍贵稀罕,林家不惜一切代价!” 药很快配齐煎好,黑漆漆,气味辛辣冲鼻,闻之欲呕。黛玉已昏沉不醒,牙关紧咬,药根本喂不进去。 紫鹃、雪雁哭着尝试几次,皆以失败告终。 长生默默接过药碗,自己先含了一口。那药汁入口,如同火烧刀割,苦涩辛辣直冲天灵。 他眉头未皱,俯身凑到姐姐唇边,以口相渡,一点一点,将药汁哺入黛玉口中。滚烫的药汁与他冰凉的唇相触,黛玉在昏迷中似有所觉,喉头微动,竟咽了下去。 一旁众人看得呆住,紫鹃捂着嘴,泪如雨下。 如此一日三次,长生不假他人之手,亲自哺药。 夜里,黛玉发起了高热,浑身滚烫,脸颊苍白,胡话连连,一时凄声唤“母亲”,一时又惊恐地喊“宝玉走开”,更多时候是细弱地叫着“长生…弟弟…” 一时分不清是叫长生,还是希望弟弟正如长生。 长生彻夜不眠,守在她床边,用冷帕子一遍遍为她敷额,握着她冰凉的手,一声声应着:“姐姐,长生在长生在这儿,谁也伤不了你……” 到了第三日黎明,黛玉的高热终于退去,咳血也止住了,虽仍虚弱得说不出话,眼神却渐渐清明,能认出人,也能勉强进些米汤。 老者再次诊脉,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些许:“毒性暂压住了。但姑娘元气大伤,心脉受损非一日可复,需得静养一年半载,精心调护,方有痊愈之望。切记,此后绝不可再受刺激,不可悲恸,不可劳累,更不可再接触任何阴寒之物,否则前功尽弃,神仙难救。” 长生悬了三日的心,此刻才重重落下,一股虚脱感瞬间袭来,他踉跄一步,被林福扶住。 他推开林福,再次朝老者深深跪拜:“先生再造之恩,长生没齿难忘!上次匆忙尚未询问,请先生示下名讳仙乡,他日必结草衔环以报!” 老者忙扶起他,目光复杂地看着这面色苍白却颇具仙缘的孩童,长叹一声:“老朽姓严,单名一个朴字,山野之人,漂泊无定,不必记挂。小公子,老朽有一言相劝。这高门大宅里的阴私手段,层出不穷,防不胜防。你们姐弟年幼更需万分小心。令姐此番生机,来之不易啊。” 长生肃然再拜:“严先生金玉良言,长生谨记肺腑。” 送走严先生,长生回到书房。 那包毒物就放在书案上,他盯着看了许久,忽然开口:“林安。” “小爷。”林安无声无息出现在门口。 “这包东西,你悄悄送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沈砚沈大人府上。不必多说,只让他看看便是。” 长生又添补充,“再查,这府中近日有谁与荣国府的人有过接触,有谁告过假,出过门,见了什么人。一厘一毫,都要查清。” “是。” 当日下午,林安带回消息: 看守后园角门的王婆子,约莫七八日前曾告假半日,说是女儿染疾。但有人瞧见,她并未回家,而是鬼鬼祟祟去了荣国府后街,进了一家刘记茶肆”。约莫半个时辰后,一个头戴帷帽、身形富态的妇人从茶肆后门匆匆离去。有那眼尖的认出,那妇人的衣裳料子和鞋样,极像荣国府二太太王夫人身边最得力的陪房——周瑞家的。 长生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无波澜。 果然是她。 好一个吃斋念佛、菩萨心肠的二舅母。 “小爷,可要报官?或是立刻修书告知老爷?”林安拳骨捏得发白,愤愤不平。 “报官?”长生冷笑,笑意未达眼底,“无凭无据,一个粗使婆子捕风捉影的指认,能扳倒荣国府的二太太?至于父亲……” 他声音低沉下去,“此事绝不能让他知晓,父亲性情刚直,若知贾家竟用如此阴毒手段戕害姐姐,必会不顾一切与贾府决裂,甚至闹上朝堂。可如今他在扬州盐政任上,如履薄冰,多少双眼睛盯着,绝不能有半分差池,更不能因后宅阴私授人以柄。” 他走到窗前,望着院中那株已被连根掘起、付之一炬的老桂树残迹,缓缓道:“此事,到此为止。” “可是!”林安不平正准备高声,却被打断。 “那个王婆子,给她三十两银子,打发她回金陵原籍,永不许再踏入京城半步。告诉她,若敢在外胡言乱语,她金陵的儿孙,便不必活了。其余知晓此事的下人,各赏三个月月钱,但也要让他们明白,今日院中之事,若有一字泄露于外,无论有意无意,皆以背主论处,乱棍打死,绝不容情。” “小爷!”林安急道,“难道就这般放过那些黑心烂肺的?” “放过?”长生转过身,晨曦映在他苍白的小脸上,阴郁得让林安睁大眼睛,“杀身之仇,不共戴天。只是眼下,我们羽翼未丰,撕破脸徒然打草惊蛇。” 他走回书案,提笔给沈砚写信。 信中并未提及毒物之事,只先诚恳致歉,说本应亲往拜谒,奈何家姐病重,实在无法脱身,又隐约提及,近日宅中不甚安宁,有宵小作祟,幸得贵人相助,方化险为夷。 最后写道:“家父常言,沈世伯刚正不阿,有古君子之风,乃朝中砥柱。长生年幼,于世情多有懵懂,唯知君子处世,当如松柏,不惧风雪。然幼苗稚嫩,亦需沃土滋养。今家姐病弱,长生孤稚,客居京城,每思及此,夜深难寐。若蒙世伯不弃,暇时赐教一二,则长生幸甚,林家幸甚。” 这信写得极有分寸,示弱以博同情,却不显卑微,求庇以寻依靠,却不失风骨;隐约点出危机,引人遐想,却不落把柄。 这不仅表明林家立场与价值,暗示可引为奥援,沈砚若真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刚直之人,见此信,又见那包毒物,心中自有计较。 信送出后,长生又亲往国子监司业周文渊府上。 这次他未递拜帖,只让门房通传“扬州故人之子,有疑难之事求教”。 周文渊正在书房临帖,闻报沉吟。 他与林如海同年中举,素有交情,对林家姐弟进京后的风波亦有耳闻,略一思忖,道:“请至偏厅相见。” 长生入内,依礼拜见。 周文渊见他虽面色苍白,眼下青黑,显是忧劳过度,但举止沉稳,气度凝定,心中先有了三分好感。 问道:“贤侄此来,可是为了令姐之病?老夫也有所闻,正欲遣人问候。” 长生再拜,神色恳切:“谢世伯关怀,家姐之病确有蹊跷。奈何长生年幼,于京中人事生疏,如盲人瞎马,深恐行差踏错,贻误姐姐病情,更负父亲所托。故冒昧前来,恳请世伯指点迷津。”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卷文稿,双手奉上:“此乃长生平日读书偶得,涂鸦之作,不堪入目。然家父尝言,世伯学问渊博,品性高洁,若能得世伯片言指教,胜读十年诗书。故不揣冒昧,请世伯斧正。” 周文渊接过,展开一看,是一篇《盐政漕运利弊刍议》。 文章不长,但立论清晰,数据详实,对当下盐政之弊、漕运之困、胥吏中饱、勋贵掣肘等洞若观火,虽文笔稍显稚嫩,但眼光格局、忧患意识,竟远超许多朝堂官员。 更难得的是,文中隐隐透出对勋贵世家把持利权、侵蚀国本的深深忧虑,正与周文渊这清流领袖的政见不谋而合。 他越看越是心惊,抬眼仔细打量眼前这不及他腰高的孩童,目光已大不相同:“此文真是你所写?” “是。”长生垂首,语气谦逊,“长生随父亲在扬州任上,耳濡目染,略知皮毛。近日侍疾之暇,翻阅父亲旧日文书,偶有所感,信笔胡诌。其中谬误,必是不少,还望世伯不吝赐教。” 周文渊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长叹一声,将文稿郑重收起:“林兄有子如此,林家后继有人,何其幸也!” 他起身,负手踱至窗边,片刻方道:“贤侄,你既信得过老夫,老夫便直言。京中局势,看似花团锦簇,实则暗流汹涌。今上即位以来,锐意革新,尤重盐、漕、吏治。令尊身在要津,身处风口浪尖,不知多少人眼热。至于荣国府……” 他语焉不详,“树大根深,然内里如何,贤侄近日,想必有所体会。” 长生静立恭听,神色不变。 “你姐弟既已离了那是非之地,未必是祸。” 周文渊转身,目光灼灼,“然自立门户,谈何容易。况你二人年幼,更易招人觊觎。依老夫之见,当务之急,不仅保全自身,谨言慎行,深居简出,更要广结善缘,朝中清流一脉,多与令尊有旧,老夫可为你引见几位。此外,” 他目光落在长生脸上,“贤侄天资聪颖,见识不凡,困守内宅,未免可惜。可愿入国子监听讲?虽无正式生员之名,亦可结交良师益友,拓眼界,立根基。” 长生心中一动。 国子监乃天下文脉所系,清流聚集之地,若能入内听讲,不仅是极好的护身符,更为将来立足铺平道路。 他起身,郑重一揖:“长生谢世伯提点厚爱。只是家姐病体未愈,长生实不忍远离。且长生年幼学浅,恐有辱监门清誉。” 周文渊抚须笑道:“这有何难?老夫可先为你谋一附读之名,不必日日点卯,只需定期呈交课业,参加月课考核。待你年纪稍长,再正式补入监生。至于令姐,老夫内人与太医院右院判刘大人府上颇有往来,可请刘夫人常过府探望,一则诊视病情,二来也是个照应。” 安排如此周详,长生心中感念,再次深深拜谢。 从周府出来,日已西斜。 长生坐在回府的马车中,微微阖目。 周文渊这条路,算是走通了,有这位清流领袖的照拂,贾府明面上多少要投鼠忌器。 至于沈砚那边,那包毒物送去便是最好的投名状。以沈砚刚直、嫉恶如仇的性子,对贾府这等行径,必是深恶痛绝。 车马粼粼,驶回林府。 刚至门口,却听得一阵喧哗吵闹之声。 只见府门前围了些看热闹的闲人,几个林府健仆拦在门外,而门外正有一锦衣华服的少年,不顾小厮拉扯,跳着脚要往里闯,口中不住嚷着:“让我进去!我要见林妹妹!我给林妹妹赔不是!你们这些狗奴才,敢拦我!” 不是别个,正是那荣国府的凤凰蛋、衔玉而生的贾宝玉。 只见他发髻微乱,满面泪痕,身上那件百蝶穿花大红箭袖也蹭了灰,一副不管不顾的癫狂模样。 他身边跟着的老嬷嬷和几个小厮,急得满头大汗,不住劝道:“二爷,好二爷,咱们回吧!老太太、太太知道了要生气的!” “二爷,林姑娘病着,不见客啊!” 长生坐在车中,静静看着这一幕。 透过车窗缝隙,他能看到贾宝玉脸上那种混合着焦躁、委屈、以及某种自以为深情的天真。 就是这种天真,前世将姐姐一步步推向泪尽而亡的深渊。 他轻轻放下车帘,对车外的林安道:“从侧门进,不必理会。” 马车悄悄驶向侧门,将进未进之时,贾宝玉那带着哭腔的喊声,清晰地随风飘入车中: “林妹妹!你出来!我知道你生我的气!我给你赔罪!我给你磕头都行!你不见我,我就跪死在你们口!” 声音凄切,情真意切,闻者动容。 长生气笑。 赔罪?磕头?跪死? 若真心知错,为何不在荣庆堂当场认下?若真心愧疚,为何事到如今,想的仍是逼姐姐出来相见,而非让她静养? 这般以痴缠为深情,以闹剧为真诚,将自己心意凌驾于他人病体之上的赔罪,与那包埋在桂树下的毒药,又有何本质区别? 况且,大庭广众,将姐姐清誉置于何地? 不过都是,披着不同外衣的,自私罢了。 第6章 避锋芒姐弟稳新基 话说那日宝玉在林府门外哭闹一场,被李嬷嬷与几个小厮好生劝了回来,回到荣国府,仍是哭天抢地,直嚷着要见林妹妹,又说是自己害了林妹妹生病,定要磕头赔罪才好。 众人百般解劝,只是不听。 贾母搂在怀里心肝儿肉的哄了半日,方渐渐止了,却仍是茶饭不思,只歪在炕上发怔。王夫人、王熙凤等无法,只得由他去。 次日一早,王熙凤果然奉了贾母之命,备了丰厚的药材补品,往林府去探病。 她原是八面玲珑之人,想着凭自己三寸不烂之舌,定能将那姐弟说动,便是接不回来,至少也得让他们回心转意,莫要与贾府生分了。谁知到了林府门前,却是结结实实吃了个闭门羹。 看门的小厮说话客气,礼也收了,可就是一句“姑娘需静养,小爷在侍疾,不便见客”,将人挡在门外。 王熙凤脸上笑着,心里却已恼了七八分,在门外软磨硬泡了半晌,到底进不去,只得悻悻而归。 回到荣国府,她径直去了王夫人屋里,将经过添油加醋说了一遍,末了冷笑道:“婶子您瞧,这可真是热脸贴了冷屁股。人家架子大着呢,连老祖宗的面子都不给。我看哪,这林家姐弟,是铁了心要跟咱们划清界限了。” 王夫人捻着佛珠,脸色阴沉如水。 她沉吟片刻,方道:“既如此,也不必上赶着。只是老太太那边……” “老太太那边,我去说。” 王熙凤忙道,“就说林妹妹病得重,怕过了病气给宝玉,才不敢见的。等大安了,自然就好了。老太太心疼宝玉,也重体面,那日长生摔杯而去,已是不敬。如今又这般做派,老太太心里岂能痛快?日子长了,那点怜惜,自然就淡了。” 王夫人缓缓点头:“你说得是。只是这两个孩子,到底姓林,是敏儿的骨血。若在京中有了闪失,我们面上也不好看。” “婶子放心,”王熙凤眼中闪过冷光,“这京城地界,他们能翻出什么浪来?林家那点家底,在京中算得了什么?等日子长了,知道外头的艰难,自然就晓得回头的香了。” 妯娌二人计议已定,王夫人自去安抚宝玉,只说黛玉病重,需静养,待好了自会回来。宝玉将信将疑,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日日去贾母跟前歪缠。 贾母被他磨得没法,只得又打发了几拨人去探病,皆被林府以“静养”为由挡了回来。 几次三番,贾母也灰了心,叹道:“罢了,既他们主意已定,便由他们去罢。只是到底是我外孙,缺什么短什么,你们时常看着些,莫叫人说我贾家刻薄了孤女弱弟。”话虽如此,那热切的心却也淡了几分。 这些事,林府内自然知晓。 长生听了林福禀报,只道:“知道了。日后荣国府来人,一概依此例挡回去。送来的东西,登记入库,单放一处,不必动用。” 他如今心思,全在另一桩事上。 是前日周大人愿意出面请太医正夫人为姐姐诊病,更是雪中送炭的情谊。他当即亲自修书致谢,言辞恭谨,并附上自己近期所抄的一部《道德经》手稿,以示向学之心。 至于那包“毒物”,他已命林安秘密送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沈砚沈大人府上。沈砚此人,以刚直不阿、嫉恶如仇著称,平生最恨阴私害人之事。这包东西送去,无需多言,自有分量。 这两步棋落下,长生心中稍定。 眼下最紧要的,是姐姐的病,黛玉自那日呕血后,虽经仁心堂那位严先生施治,稳住了病情,但元气大伤,终日恹恹,精神不济。 长生延医问药,亲尝汤水,衣不解带地在榻前侍奉,不过十来日,自己也瘦了一圈。 这日,黛玉精神略好些,靠在床头,看长生在窗下写字。午后的阳光透过茜纱窗,在他苍白的小脸上镀了一层柔光,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黛玉心中一阵酸楚,轻声道:“长生,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长生搁下笔,走到床边坐下,握住姐姐的手,笑道:“姐姐说哪里话,长生不辛苦,只要姐姐快些好起来。” 黛玉看着他明显消瘦的小脸,眼圈微红:“都是我不好,连累了你。若不是我病着,你也不必日日困在这屋子里,该去读书,去……” “姐姐,”长生打断她,语气认真,“读书在哪里都能读。但姐姐只有一个。你若不好,长生读书何用?” 黛玉喉头一哽,别过脸去,眼泪无声滑落。 长生默默递过帕子,等她稍稍平静,方道:“姐姐,周世伯前日来信,荐我去国子监附读。我想着,等姐姐大好了,我便去。” 黛玉一怔,转过头来:“国子监?你才多大年纪,如何能进?” “是附读,不必日日点卯,只需定期呈交功课,参加月课。”长生解释道,“周世伯是国子监司业,有荐举之权。他说我年纪虽小,但文章尚有可取之处,可先去附读,待年长些再正式入学。” 黛玉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忧虑,她欢喜弟弟如此上进,得了贵人青眼,又忧虑的是他年纪太小,国子监中皆是世家子弟、青年才俊,怕他受欺负。 长生看出她的心思,微笑道:“姐姐放心,周世伯既肯荐我,自会照应。况且,” 他声音低了几分,“我们姐弟在京中,无依无靠。若我能进国子监,便是有了正经出身,旁人再想轻慢我们,也需掂量几分。” 这话说到了黛玉心坎里。 她想起那日在荣国府受的委屈,想起宝玉的轻浮,想起王夫人的冷眼,想起贾母那看似慈爱实则偏袒的安抚,心中一阵刺痛。 她握紧弟弟的手,重重点头:“你去。好好读书,为林家争气。” “嗯。”长生应下,又道,“周世伯还说,他夫人与太医院右院判刘夫人是旧识,可请刘夫人来为姐姐诊脉。刘夫人是妇科圣手,有她调理,姐姐定能早日康复。” 黛玉眼中泛起泪光:“周世伯待我们如此厚谊,我们该如何报答?” “姐姐莫忧。”长生替她掖了掖被角,“这份情,长生记在心里。他日若有所成,必当报答。” 正说着,外头丫鬟来报,说周府派人送来帖子,三日后是周老夫人六十寿辰,请林小爷过府一叙。 长生接了帖子,对黛玉道:“姐姐,这是个机会。周世伯要在寿宴上正式引我入清流圈子。我需得好好准备。” 黛玉忙道:“是该去,礼可备下了?周世伯如此照拂我们,礼不可轻,也不可俗。” 林长生笑道:“我已想好了。前日我抄了一部《金刚经》,用的是父亲留下的澄心堂纸,墨里添了金粉,还算工整。另备了一方端溪老坑的砚台,一套湖笔,皆是文雅之物,不落俗套。” 黛玉点头:“甚好。只是你年纪小,独自赴宴,我总不放心。让林安多带几个人跟着,早些回来。” “姐姐放心。” 三日转瞬即过。 这日一早,长生换了身月白色绣竹叶纹的锦袍,头戴束发银冠,虽面色仍显苍白,但眉眼清朗,举止从容,自有一股沉静气度。 他乘了青帏小车,只带了林安并一个小厮,往周府而去。 周府位于城西,门第并不显赫,但庭院深深,花木扶疏,自有一股书香门第的清贵。 今日寿宴,来的多是文人士子、清流官员,并无多少勋贵子弟,气氛颇为清雅。 长生递上名帖贺礼,门房早得了吩咐,恭恭敬敬将他引至花厅。 周文渊正在厅中与几位老者叙话,见长生进来,含笑招手:“长生来了,过来见过几位世伯。” 长生上前,依礼拜见。 那几位老者皆是当世名儒,或致仕,或在朝,见长生年纪虽小,但行礼如仪,不卑不亢,眼中皆有赞许之色。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捋须笑问:“这便是如海公的公子?果然仪表不凡。听闻你年方五岁,已能通读经史?” 长生躬身道:“世伯谬赞。小子资质愚钝,不过识得几个字,略通文义,不敢当‘通读’二字。” 另一人笑道:“不必过谦。周兄前日拿了你那篇《盐政利弊刍议》与我看,立论清晰,数据详实,对漕运、盐引、胥吏之弊,洞若观火。这般见识,便是许多朝堂官员也未必有。后生可畏啊!” 长生心中一动,那篇文章是他根据前世记忆与今生所见所闻,揣摩父亲林如海平日文书风格所写,本是为投周文渊所好,不料他竟拿出来与同僚品评。 他忙道:“小子信口胡诌,班门弄斧,让诸位世伯见笑了。” 周文渊笑道:“不必过谦。文章好坏,自有公论。今日请你来,是为家母寿辰,也是让你见见诸位前辈,听听教诲,于你进益大有裨益。” 又对众人道,“这孩子天资聪颖,心性纯良,可惜年幼失恃,又远离父亲,在京中无依。诸位都是他的父执辈,日后还望多加照拂。” 众人皆道:“理当如此。” 正说着,外头又报有客到。 周文渊起身迎了出去,片刻,引着一位身着绯袍、面容清矍、不怒自威的中年官员进来。 众人一见,纷纷起身见礼:“沈大人。” 长生心中一震,这位便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沈砚了。 只见他约莫四十余岁年纪,剑眉星目,神情冷峻,虽嘴角含笑,但眼中自有股凛然之气,令人不敢逼视。 周文渊笑道:“沈兄来得正好。来,见过林世侄。”引长生至沈砚面前,“这便是如海公的公子,长生。长生,这位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沈砚沈世伯,与你父亲是故交。” 长生整衣下拜:“小子林长生,拜见沈世伯。” 沈砚目光落在长生身上,停留片刻,方伸手虚扶:“起来罢。”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你父亲近日可有家书?” 长生起身,垂手答道:“回世伯,前日刚收到父亲家书。父亲在任上一切安好,唯牵挂小子与家姐。父亲信中提及世伯,说世伯刚正不阿,是他平生最敬重之人,嘱小子若有机会,定要代他向世伯问安。” 沈砚神色微缓,点了点头:“你父亲是能臣,亦是直臣。你在京中,要好生读书,莫负了他的期望。” “是,长生谨记世伯教诲。” 沈砚不再多言,自去与旁人寒暄。长生退到一旁,心中却如明镜一般。 沈砚方才那一眼,看似平淡,实则已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那包“毒物”想必他已看过,今日周文渊特意引见,沈砚肯来,本身便是一种态度。 寿宴开席,长生年纪最小,座位被安排在末席。 他安之若素,举止得体,该敬酒时敬酒,该静听时静听,并无半分孩童的跳脱失礼。 席间众人谈诗论文,议论时政,长生并不多言,但偶尔被问及,也能答得切中要害,引经据典,颇见功底。更难得的是,他年纪虽小,对民生疾苦、吏治得失,竟有超乎年龄的见识,所言虽不乏稚嫩,但眼光独到,一针见血,令在座诸人频频侧目。 酒过三巡,话题转到近日朝中热议的盐政改革。 一位姓李的御史叹道:“盐政之弊,积重难返。如今朝中虽有整顿之意,然牵一发而动全身,勋贵、盐商、地方胥吏,盘根错节,动之不易啊。” 另一人接口:“正是。别的不说,单是那几大盐商,哪个背后没有靠山?便是朝廷派去的巡盐御史,若不通融,只怕也难立足。” 众人唏嘘。 一直沉默的沈砚忽然开口:“盐政之弊,在于利大而法疏。朝廷岁入,盐课占其三四,然盐课之入,十不过五六归于国库,余者皆入私囊。此非整顿不能清,非重典不能治。” 他目光扫过席间,最后落在末席的长生身上,“林世侄,你父亲身在扬州盐政任上,对此有何高见?” 这一问,席间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长生。 周文渊微微蹙眉,似觉此问过于锐利,恐长生难以应对。 长生起身,躬身一礼,方道:“回沈世伯,父亲公务,小子不敢妄议。然小子随父亲在扬州时,曾见盐场灶户,烈日煎盐,手足皴裂,所得不过糊口;又见盐商巨贾,高轩驷马,一掷千金。盐价腾贵,百姓嗟叹;私盐横行,官盐滞销。父亲常言,此非一隅之弊,乃天下通病。治标易,治本难。需清源正本,束吏治,均利益,通漕运,方是长治久安之策。” 见众人凝神倾听,他继续道:“小子愚见,盐政之弊,首在吏治。胥吏贪墨,克剥灶户,盘剥商民,上下其手,致使盐本日重,盐价日昂。次在利益不均。盐引之制,本为平抑盐价,然豪门权贵,把持盐引,转手牟利,盐法遂坏。三在漕运不畅。漕粮北上,空船南返,若载盐而回,则可省运费,平盐价。然沿途关卡重重,胥吏勒索,商民畏途,遂成空谈。” 一番话,条理清晰,切中肯綮。 席间诸人面面相觑,皆露惊异之色,这般见识,莫说一个五岁孩童,便是许多为官多年的也未必能说得如此透彻。 沈砚盯着长生,:“依你之见,当如何清源正本?” 长生不避不让,迎上他的目光,清晰道:“清吏治,需重典严刑,使胥吏不敢贪。均利益,需改革盐引,抑豪强,惠小民;通漕运,需简化关卡,严惩勒索,使商民乐从。三者并行,或可渐见成效。然,” 他话锋一转,“此非一日之功,更非一人之力。需朝野同心,上下协力,方有可为。家父在扬州,便是夙兴夜寐,亦感步履维艰。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最后一句,道尽了林如海在盐政任上的艰难与无奈,也点明了改革的阻力所在。 席间一片寂静。周文渊抚须颔首,眼中满是赞赏。沈砚深深看了长生一眼,缓缓点头:“好一个‘非不为也,实不能也’。你能看到这一层,已是不易。”他举杯,“如海有子如此,可慰平生。” 众人纷纷举杯附和。 长生躬身谢过,方坐下,背后已出了一层薄汗,他方才那番话已表明了立场。 寿宴散后,周文渊独留长生至书房。 屏退左右,他神色严肃道:“长生,你今日表现,远超我所期。沈大人向来严苛,能得他一句赞,极为难得。然,” 他话锋一转,“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今日锋芒太露,恐已引人注目。贾府那边,近日虽因元春娘娘染恙,无暇他顾,但绝非易与之辈。你需谨记,藏拙守愚,方是保身之道。” 长生肃然道:“世伯教诲,长生谨记。今日是长生孟浪了。” “非也。”周文渊摇头,“该显时则显,该藏时则藏,分寸拿捏,存乎一心。你年纪虽小,心思缜密,更难得是胸怀丘壑,心志坚毅。只是如今你羽翼未丰,更需小心,国子监附读之事,我已安排妥当。下月初一,你便来监中报到。届时,我会为你引见几位博士,皆是当世大儒,于你学业大有裨益。” 长生大喜,躬身下拜:“长生谢世伯提携之恩!” “起来罢。”周文渊扶起他,压低声音,“还有一事,沈大人对你颇为赏识,他让我转告你,那包‘东西’,他已知晓。在京中,只要有他在,无人敢明目张胆动你们姐弟。但你们自己需万分小心。另外,沈大人荐了一位西席,姓严,名朴,是位隐世高人,学问渊博,性情刚直。明日便会过府。有他教导你,我也放心。” 长生心中一喜,严朴!果然是那位仁心堂的神医!沈砚此举不仅是送一位名师,更是将一位杏林圣手送到姐姐身边!这份人情,实在太重了。 他再次深深一揖:“世伯与沈世伯维护之恩,长生没齿难忘!” 从周府出来,已是日暮西山。 长生坐在回府的马车中,闭目养神。 今日一行,收获远超预期,不仅正式踏入了清流圈子,得了周文渊的倾力扶持,更获得了沈砚的认可与庇护。两位朝中重臣的照拂,加上即将入国子监附读的身份,姐姐的安全与自己的前程,总算有了初步的保障。 林长生心中不仅无多少喜悦,还反添沉重。 今日席间,那些意味深长的目光,无不提醒他,他已置身漩涡中心。 贾府不会善罢甘休。 马车驶过荣宁街,遥见荣国府门前车马喧阗,灯火辉煌。 第7章 前世今生见香菱 自那日周府寿宴归来,次日辰时不到,林府门房来报,有客递帖,上写“山野散人严朴拜会林公子”。 长生知是沈砚荐的西席到了,忙整衣出迎。 只见一青衣老者立于阶下,须发皆白,面容清癯,正是前日为黛玉诊病的那位仁心堂严先生。 今日他未着道袍,只一袭半旧蓝衫,洗得发白,却干干净净,手中提着一个青布包袱,神色淡然,目光澄澈,立在晨光中,自有一股出尘之气。 长生忙上前,深深一揖:“学生林长生,拜见严先生。前日蒙先生救命之恩,今日又蒙先生屈尊教诲,感激不尽。” 严朴打量他片刻,颔首道:“不必多礼。老朽受沈大人所托,前来授课,非为报恩,亦非为谋生。只看你根骨如何,可堪造就。” 说罢径自入内,目光一扫庭院,道:“此地甚好,清静。你平日读书,在何处?” 长生引他到书房,严朴见书房不大,陈设简朴,临窗一张紫檀大案,上置文房四宝,并几叠书稿。 墙上悬一幅山水,是倪云林的笔意,疏淡萧索,案头供着一个青瓷瓶,插着几枝疏梅,香气清冷。 他微微点头:“倒不俗,你既拜我为师,有几句话需说在前面。” 长生垂手肃立:“请先生教诲。” 严朴于案后坐下,缓缓道:“我授课,不拘泥四书五经,诸子百家,医卜星相,农桑水利,皆在讲授之列。你若只想求取功名,作那寻章摘句的腐儒,今日便可作罢。” “求学之道,贵在明理。理明则心正,心正则行端。你若只想学些机巧权谋,汲汲于功名利禄,亦非我门下弟子。” 他看了一眼长生,“过往种种,我不问,你也不必说,然读书明理,亦是为解心结。若放不下,看不破,纵是学富五车,亦不过是又一个‘聪明误’。” 长生撩袍下跪,行三拜大礼:“学生林长生,愿拜先生为师。愿遵先生教诲,明理正心,绝不敢有违。” 严朴受了礼,神色稍霁,自包袱中取出一卷书,递与长生:“这是我手抄的《大学章句》,与你平日所读不同。朱子注疏,固然精到,然其理过严,其法过苛。我这里另有一番解说,你且先看,三日后讲与我听。” 长生双手接过,只觉那书卷入手微沉,翻开一看,字迹清峻峭拔,行间有朱笔批注,密密麻麻,皆是发前人所未发之论。 他知这是严先生毕生心血,珍而重之,小心收好。 自此,严朴便在林府住下,每日授课两个时辰。 他授课不拘一格,有时讲《论语》,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引申到时下官场倾轧、世态炎凉。 有时论《史记》,从“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说到盐漕之弊、民生疾苦;有时甚至抛开书本,与长生对弈一局,于棋局中讲解兵法谋略、人情世故。 更奇的是,他竟常以医道喻治国,说道:“治国如治病,当先辨其虚实寒热。如今朝政,看似气血两虚,实则毒火内蕴,一味温补,反促其亡。” 长生如饥似渴,昼夜攻读,本就两世为人,心智远超同龄,如今得名师指点,更是一日千里。 严朴见他颖悟非凡,举一反三,心中亦喜,倾囊相授,对他要求极严,一篇策论,常要修改数遍,直到字字珠玑,方肯罢休。 长生亦毫无怨言,常常读书至深夜,案头灯花,彻夜不熄。 黛玉的身子,在严朴和太医夫人精心调理下,日渐好转,脸上渐有了血色,已能下床走动,偶尔到书房看长生读书。 见弟弟如此用功,她心中欣慰又酸楚,于是常亲自下厨,炖了补汤送来。 严朴见她来,也不多言,只微微颔首,算是见礼。 黛玉亦知这位先生是位奇人,心中敬重,从不敢以寻常西席视之,平常也在一旁听着。 如此过了月余,已是腊月。 这日,严朴授课毕,并未如常离去,而是沉吟片刻,问道:“长生,你今年虚岁几何?” 长生答道:“回先生,学生虚岁已六岁。” “六岁……”严朴捻须,“按制,童生试第一场县试,多在二月。你虽年幼,然学业已有根基,可愿下场一试?” 长生一怔。 县试是科举之始,虽只是童生试第一关,然意义重大,考中了便是童生,有了功名在身,身份便大不相同。 他前世早夭,今生重生,所求不过是护姐姐周全,未曾想过如此早便下场。然转念一想,若得童生功名,于己是进身之阶,于姐姐亦是倚仗。 他肃然道:“学生愿往一试,只是年纪尚幼,恐学识浅薄,有负先生教诲。” 严朴摆手:“学问深浅,不在年岁,你文章策论我已看过,破题、承题、起讲、入手,已得法度。所欠者,火候耳。下场历练一番,方知深浅。” 他从袖中取出一纸文书,“这是你的保结文书,需有本县廪生作保,证明你身家清白,无冒籍、匿丧、顶替之弊,我已请托一位故交,为你作保。此外,还需填写姓名、籍贯、年岁、三代履历。” 长生接过,见是一份空白保结,上钤有县学教谕的官印。他知这是严先生动用故交关系为他谋得,心中感激,再拜道:“谢先生成全。” 严朴道:“不必谢我,你若能中,是你自己的本事,若不能,回来再用功便是。只是有一样,科举之道固然是正途,然切记莫要失了本心,功名是器,心性是道,莫要为器失道。” 长生受教。 次日,长生便开始准备应试所需。姓名、籍贯、年岁皆好填,唯三代履历需谨慎。 他提笔写下: 童生林长生,年六岁,系扬州府江都县民籍贯。 曾祖林海,字沧溟,曾任山东兖州府知府,诰授中宪大夫。 祖林远,字静庵,国子监生,未仕。 父林如海,字文卿,甲戌科进士,钦点探花及第,现任两淮巡盐御史。 母贾氏,荣国公贾代善之女,诰赠恭人。 身家清白,并无违碍。遵例报考,伏乞准考。” 写罢,吹干墨迹,心中百感交集。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扬州巡盐御史衙门,林如海正对着一封家书,久久不语。 信是长生写来的,厚厚一叠,前半部分详述了姐弟二人抵京后的种种以及京城眼线寄来的情报。 家信无非是“一切安好,望父安心”等字样,且不说眼线寄来的情报如何让林如海对贾府寒心,还更对姐弟二人隐忍早慧痛心,这两个孩子在扬州可是他和贾敏的宝贝疙瘩,怎么回了一趟京城却成了他们的谈资? 长生家书中这字里行间言辞寥寥却条理清晰,然字里行间透出的惊心动魄,让林如海这宦海沉浮多年之人,亦觉脊背生寒。 尤其是读到那“姐姐疑似中毒”一节,他霍然起身,在书房中疾走数步,方强行压下心头滔天怒浪。 他如何不知!明眼人都知道姐弟二人前脚离开,后脚中毒如此光明正大,不是有人存心还能是什么! 后半部分,则是长生的建议,他写道: “父亲身在盐政要津,如履薄冰。京中诸事儿与姐姐自会应对,父亲万勿以家事为念,当以国事为重。” “唯有一事,儿斗胆进言:往年岁末,父亲循例送往京中各府之‘冰敬’、‘炭敬’,其中送往荣国府者,可否暂缓,或改换名目,不经贾府之手,直送相关衙门?儿非疑外祖家,实因姐姐之事,已生嫌隙。贾府树大根深,枝节蔓延,若其中有人心怀怨怼,借此生事,恐累及父亲清誉……” 信末,又附了一页小字,是长生模糊写出的: 盐引,亏空,户部,弹劾,王子腾。 林如海盯着那寥寥数语,瞳孔骤缩。 他是何等人物,宦海沉浮二十余载,对官场险恶、人心诡谲,洞若观火。 长生信中所言看似孩童忧心,实则句句切中要害。 那“疑似中毒”之事,已让他对岳家彻底寒心,而信末那几句没头没尾的话,更让他惊出一身冷汗。 “盐引亏空”、“户部弹劾”、“王子腾”。 这几个词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他早已察觉、却始终不愿深想的可怕可能。 他缓缓坐回椅中,闭目沉思。 良久,唤来心腹长随林忠,沉声吩咐:“今年送往京中的节敬,重新拟单。荣国府那份,减三成,以‘老太太年高,不好奢靡’为由。余下七成,不走贾府门路,你亲自带人,分送户部李侍郎、都察院沈御史、通政司刘大人府上。记住,要隐秘,单子上只写‘扬州故旧年敬’,不提盐务。另,往年与贾府、王府有往来的盐引账目,全部重新核查,凡有模糊不清、不合规制之处,一律更正,造册备查。此事机密,不得让第三人知晓。” 林忠躬身应下:“老爷,可是京中……” 林如海摆摆手,疲惫道:“不必多问,照办便是。记住,手脚干净些,莫留把柄。” “是。” 林忠退下后,林如海重新展开长生家书,目光落在最后那几句童言稚语上,心中翻涌着惊涛骇浪。 这孩子究竟知道了多少? 他信中所提之事,桩桩件件,皆是要害,那中毒事件若非长生机警,黛玉只怕已……思及此处,他心如刀绞,对岳家最后一点情分也烟消云散。 而信末那几句断句更让他寝食难安。 他隐隐觉得贾府太过分,让一个孩子小小年纪竟然悟出那么多。更何况盐政亏空是重中重,贾府、王府,乃至宫中,这水太深了,谁都承担不起。 “吾儿……” 林如海摩挲着信纸,眼中泛起泪光,“为父定不会让你姐弟,再受半分委屈。” 年关将近,京城飘起了细雪。 林府内却无多少年节气氛,长生正闭门苦读,准备来年二月的县试。 严朴为他拟了数十道考题,涉及经义、策论、判语,每日讲解批改,要求极严。 长生天未亮即起,夜深方歇,案头烛泪堆积如山。 黛玉心疼弟弟,常熬夜陪他,或做针线,或温书,姐弟二人,一盏孤灯,常至三更。 这日,严朴讲解《孟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一章,忽然问道:“长生,你读书科举,所求为何?” 长生默然片刻,答道:“回先生,学生所求只为明理立身,守护家人。” 有意思,常人回答都是慷慨激昂说些什么提携玉龙为君死,又或者什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起命。 严朴深深看他一眼:“护人需力,立身需位,明理需智。然力位智皆可求而得之,唯‘心’不可失。你心志坚毅,然执念亦深,易入偏锋。你需谨记,无论何时,心要正,路要直。歪门邪道,或可逞一时之快,然终非长久之计。” 长生肃然:“学生谨记先生教诲。” 严朴颔首,不再多言,继续授课。 转眼已是正月十五,京城处处张灯结彩,火树银花。林府也挂了几盏红灯,应个景儿。 黛玉身子大好,这日晚间,命人在后园亭中设了小火炉,温了壶金华酒,备了几样精致小菜,与长生赏雪。 雪已停了,园中积雪皑皑,红梅映雪,清冷幽寂。 姐弟二人对坐,黛玉替长生斟了杯暖酒,轻声道:“再过半月,你便要下场了。可紧张?” 长生接过,摇头:“不紧张,姐姐放心,长生必不让你失望。” 黛玉看着弟弟愈发沉稳的模样,又是骄傲酸楚,弟弟不过六岁,便要独自面对这茫茫前程。 她举起酒杯,柔声道:“姐姐以茶代酒,祝我弟蟾宫折桂,前程似锦。” 长生举杯,与姐姐轻轻一碰:“长生亦祝姐姐,身体康健,平安喜乐。” 二人相视一笑,饮尽杯中物。 暖酒入喉,驱散了冬夜寒意。 正说着闲话,忽听墙外隐约传来女子哭泣之声。 那哭声幽幽咽咽,时断时续,在这喜庆的元宵雪夜中,显得格外凄清刺耳。 长生眉头一蹙,放下酒杯。 黛玉亦侧耳倾听,面露不忍:“这深更半夜是谁在哭?听着是个姑娘家,怪可怜的。” 长生起身:“姐姐稍坐,我去看看。” 黛玉忙道:“让林安去便是,外头冷。” 长生摇头:“无妨,我去去就回。”说着,披了件斗篷,唤了林安,主仆二人悄声出了后角门。 角门外是一条僻静小巷,此时积雪未扫,杳无人迹,那哭声是从巷子深处一座破败小院里传出的。 长生示意林安噤声,两人悄悄靠近,隐在墙根阴影里。 只见院门虚掩,透过门缝,隐约可见院里站着两个男子,一个粗壮如牛,满脸横肉,另一个尖嘴猴腮,眼神闪烁。 两人中间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女,衣衫单薄,在雪地里瑟瑟发抖,正挣扎着想向外跑。 “哭!还哭!”那粗壮男子抬手就是一个耳光,打得少女一个踉跄,翻在雪地里,“养了你这么些年,如今到了好年岁,正该替家里分忧,倒要跑?” 那少女捂着脸,只低低啜泣,不敢言语。 尖嘴男子蹲下身,捏着少女的下巴,嘿嘿笑道:“丫头,爹养你这些年不容易,明日带你去个好人家,往后吃香的喝辣的,比在这强百倍。你若再哭,惹恼了爹,明日卖你到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去!” 少女浑身一颤,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却不敢再挣扎,只低声道:“爹…女儿听话,女儿不哭了。” “这才像话。”粗壮男子哼了一声,“明日见了冯家大爷,乖巧些,听说那冯渊是个痴情种子就喜欢你这样娇怯怯的,若被他看上,赎了你去,也算你的造化。” 尖嘴男子附和道:“正是,那冯大爷说了,只要人合心意,银子不是问题。咱们养了她这些年,也该回本了。” 长生在暗处看着,心头猛地一跳。 冯渊!这名字他记得!前世曾听鬼差议论过一桩命案,说是金陵有个小乡绅之子冯渊,长到十**岁上,酷爱男风,最厌女子。 这也是前生冤孽,本是个不爱女色的断袖,可巧遇见这拐子卖丫头,他便一眼看上了这丫头,立誓再不交结男子男色,谁知那拐子贪心,一女两卖,又卖与了薛家。 薛蟠仗势强夺,打死了冯渊,将那丫头强抢了去。 被薛蟠强买为妾后,由薛宝钗改名香菱。 再后来,那丫头又不知怎的改名为秋菱。 他凝神细看雪光下那少女的眉眼。 是了,这般怯生生的模样,哀愁的神色,再加上额间一点红痣,这与他前世在薛姨妈屋里见过的香菱,何其相似!只是眼前这个更稚嫩些,更惶恐些。 可他记得,香菱应该是被拐子卖给了冯渊后,薛蟠出场打死对方,而如今怎会在这元宵雪夜,出现在这破败小院? 莫非这正是她被拐后,尚未卖出时的光景? 长生脑中思绪飞转,前世他魂魄飘荡,对许多事只知大概,细节早已模糊。 他只知香菱命运凄惨,最后被薛蟠正妻夏金桂折磨致死,可具体何时被拐,何时被卖,却记不真切。 如今倒是赶巧。 只听那尖嘴男子又道:“大哥,听说薛家那位大爷也到了京城,最爱这等年纪的小丫头,若是冯家出价不高,不如……” “你疯了!”粗壮男子低喝,“薛家那是我们能惹的?那种豪门大户,沾上了甩都甩不掉!就按原计划,明日见了冯渊,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完事咱们立刻离京,免得夜长梦多。” 长生心中雪亮,这些果然是拐子。 这少女,十有**就是日后的香菱,只是此刻,她尚未被卖到薛家,命运还有转圜余地。 他强压怒火,对林安低声道:“去顺天府报案,就说此地有拐子拐卖人口。快!” 林安应声,悄然而去。 长生仍隐在暗处,屏息倾听,院内传来鞭打声与少女压抑的痛呼,他拳头紧握,指甲掐进掌心。 不多时,远处传来急促脚步声与呵斥声,是顺天府的衙役到了。院内顿时一阵大乱,喝骂声、奔跑声、撞门声响成一片。 长生不再停留,转身悄然退回府中。 回到亭内,黛玉忙问:“如何?” 长生简略说了,隐去了自己对少女眼熟的疑窦,只道是路见不平。 黛玉听得花容失色,颤声道:“这…这天子脚下,竟有如此丧尽天良之事!那姑娘……可救下了?” “顺天府的人已到,应当无碍。”长生安慰道,心中却盘算着下一步。 次日一早,长生便去了顺天府衙门。 他如今虽年幼,但毕竟是巡盐御史之子,又有周文渊、沈砚的关系,衙门里的人对他颇为客气。 接待他的是一位姓王的推官,听闻来意,笑道: “林小爷说的可是昨晚那起拐子案?巧了,今早刚审完,那俩拐子供认他们专在江南一带拐骗幼女,养到十一二岁后再带到京城转卖。昨晚那小丫头,是他们2十有**前从苏州拐来的,来时才三四岁,如今已十二了,问她姓甚名谁,父母何人,一概不知。平日拐子只叫她丫头,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 长生心中了然,沉吟道:“既无户籍,又说不清来历,不知官府打算如何安置?” 王推官叹道:“按律,这等无主人口,或送养济院,或发卖为奴。只是她年纪尚小,又是女儿家,养济院那种地方……唉。” 他看了长生一眼,忽道,“林小爷府上,可缺使唤人手?这丫头虽来历不明,但看着还算本分。若是小爷府上愿意收留,给她个安身之处,倒是一桩善事。衙门这边,也好做个顺水人情。” 长生心中一动,府中确实缺人手,尤其是与姐姐同龄的玩伴。 黛玉自进京后,除了紫鹃、雪雁,再无其他说话的人,常常独自对窗垂泪。 若能将这少女带回府中,一来救她出苦海,二来也能给姐姐添个伴儿。 “多谢王大人指点,”长生拱手道,“既是如此,学生愿将她带回府中。只是还需办理什么手续?” “简单。”王推官笑道,“小爷写个领状,签字画押。衙门这边出具一份文书,证明此女由贵府收留,日后若有亲眷来寻,也好有个凭证。” 手续很快办妥。 长生带着那少女回到林府,黛玉正在廊下喂雀儿。 林黛玉见弟弟带回一个衣衫单薄、神色怯怯的少女,不由一怔。 “姐姐,”长生上前道,“这是顺天府救下的姑娘,被拐子拐来,无家可归,也无户籍。衙门那边不好安置,我便将她带了回来。” 少女怯生生抬头,露出一张尚带泪痕的脸。 她约莫十一二岁年纪,眉眼清秀,只是长期担惊受怕,显得格外瘦小可怜,见黛玉气质不凡,忙跪下磕头:“给……给小姐请安。” 黛玉忙扶她起来,见她双手冰凉,衣衫破旧,心中顿时涌起无限怜惜。她柔声道:“快别多礼,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 少女茫然摇头,眼中含泪:“我…我不记得了,只模糊记得,小时候家门口有棵很大的桂花树,秋天开花时,香得满街都是,他们只叫我丫头。” 黛玉心中一酸,握紧她的手,轻声道:“既如此,以后你就留在府里吧。总要有个名字才是……” 她沉吟片刻,灵光一闪,见这少女眉宇间有股清灵之气,脱口道,“你既记得桂花香,不如就叫香菱吧。桂花香远,菱角清甜,以后过个安稳香甜的日子。” 少女,如今该称香菱了,她怔怔看着黛玉温柔的脸庞,眼泪忽然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 她再次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谢小姐赐名,香菱…香菱一定好好伺候小姐,报答小姐的恩情!” 黛玉忙又扶她起来,眼中亦有泪光:“快起来,以后不必自称奴婢,你既入了林家,便是林家的人了。我小你几岁,我便叫你姐姐吧。” 香菱不可置信地抬头,嘴唇颤抖,却说不出话来。 紧接着香菱连忙摇摇头拒绝:“我怎敢称姐姐二字占了你便宜,不如我叫你林姑娘罢。” 林姑娘二字,他人称呼倒觉得生分疏离,不知怎的二人明明初次见面却颇合眼缘,一见如故,就刚刚香菱称呼林姑娘时,林黛玉反觉得亲切异常。 长生在一旁看着不语,心中百感交集,忽然觉得自己这重生一世或许真的能改变些什么。 “姐姐,”长生微笑道,“香菱初来,不如带她去换身暖和衣裳,吃点热食。我书房里还有功课,先去了。” 黛玉点头:“你去吧。香菱,跟我来。” 下一回,按照时间线,原时间线中香菱入贾府不久,薛宝钗等人进入贾府。[加油]如果有不足之处请多多指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前世今生见香菱 第8章 且教长生试锋芒 却说那香菱入了林府,黛玉见她身世凄苦,举止怯弱,心中顿生无限怜惜。 她亲自为香菱挑了几身合体的衣裳,又命紫鹃收拾出一间洁净厢房,一应铺盖用具皆与府中一等丫鬟同等。 香菱自小被拐子使唤打骂,何曾受过这般温和对待?初时只惶恐不安,处处小心,唯恐做错半点。 黛玉却从不苛责,只柔声细语教她认字读书,偶尔与她闲话家常。 香菱虽记不得自己本名父母,却在黛玉这般温存照料下,渐渐去了些畏缩,眉宇间那股天生的灵秀之气,也慢慢透了出来。 长生见姐姐身边多了个伴儿,这香菱虽性子怯弱,却并非愚钝之人,教她认字读书,一点即通,心中也觉宽慰,只是他眼下全副心神,都放在了即将到来的县试上。 县试乃是科举第一关,虽只考一日,却分四场:第一场试四书文一篇、五言八韵试帖诗一首,第二场试经文一篇,第三场试律赋一篇;第四场试时务策一道。 长生虽天资聪颖,又有严朴悉心教导,然毕竟年仅六岁,要过这童生试第一关,绝非易事。 严朴为他拟定了详细的备考之策。 每日卯时起身,先温习四书朱注一个时辰,辰时至巳时习作八股,巳时至午时研读五经,午后习诗赋策论,晚间则复习日间所学,并请严朴讲解批改。 这般苦读,直从腊月持续到正月末。 这日已是正月二十八,离二月初八开考,不过十日。严朴将长生唤至书房,神色郑重道:“长生,县试在即,为师有几句话,你须记牢。” 长生肃立:“请先生教诲。” 严朴缓缓道:“考场上最忌心浮气躁。你年纪小,旁人见你入场必多议论。你只当未闻静心答卷便是。” 长生颔首。 “再者,八股文章,贵在理正气清。莫要追求奇险怪僻,只要破题精当,承转自然,议论透彻,便是好文章。你文章已得法度,只需稳中求进。” 长生颇有认同,再颔首。 严朴顿了顿,“科举虽是正途,然切记,功名乃身外之物。你此次下场,重在历练,莫要过于在意得失。中与不中,皆是缘法,回来再用功便是。” 长生躬身:“学生谨记。” 严朴又道:“你父亲前日有家书至,言扬州盐务一切安好。他知你将赴县试,甚是欣慰,嘱你好生应试,不必挂念家中。”说着,自袖中取出一封信,“这是你父亲亲笔,你看看罢。” 长生接过,拆开一看,信中父亲先问了姐弟二人安好,又道:“闻吾儿将赴童试,父心甚慰。吾儿年幼志高,然科举之路,漫漫修远。此去但求尽心,得失勿挂怀。京中诸事严先生自会照应,儿安心应试即可。” 信末又附了一句:“近日京城恐有风雨,汝与玉儿,宜深居简出,静待天时。” 长生心中一动,父亲这最后一句,分明另有所指。 他想起前日听林福说起,荣国府近日车马往来频繁,似是有什么贵客将至。 莫非……与那“风雨”有关? 他按下心中疑惑,只将父亲嘱咐牢牢记下。 转眼到了二月初七。 这日下午,严朴将长生唤至跟前,递过一个青布包袱:“这是明日应试所需,笔墨纸砚、考篮、坐褥,并几块干粮。你且检查一番,莫有遗漏。” 长生一一检视,笔墨皆是上品,纸是特制的“试卷纸”,考篮里还备了清水、手巾,一应俱全。 他心中感念,再拜道:“谢先生周全。” 严朴扶起他,又自怀中取出一方小小锦囊:“这里面是三枚‘定心丸’,乃是为师用茯苓、远志、龙眼肉等药材秘制,有宁神静气之效。明日若觉心慌,含一枚在舌下,可助你凝神。” 长生双手接过,郑重收好。 当夜,长生早早歇下,黛玉却放心不下,亲自来看了几回,见他睡得安稳,方回房安寝。 紫鹃、雪雁并新来的香菱,皆在廊下守候,小声说着话,香菱虽入府不久,却已对这位温婉仁厚的林姑娘,生出了由衷的敬爱。 她轻声道:“林姑娘待小爷真好。” 紫鹃笑道:“姑娘待谁都好。只是小爷这次下场,姑娘心里比谁都紧张。小爷年纪太小了。” 香菱点头,眼中也露出关切之色。 次日寅时三刻,长生便起身了。 黛玉早已命人备好了早膳,皆是清淡易克化之物,长生用了半碗粥,两块点心,便不再多食。 黛玉又亲自为他整理了衣冠,系好斗篷,柔声道:“莫紧张,正常发挥便是,姐姐在家等你。” 长生点头:“姐姐放心。” 天还未亮,林安已备好马车在门外等候。 长生登上车,林福、林安皆随行,马车缓缓驶出巷口,向县学方向而去。 县试考场设在顺天府学宫。 长生到时,天色微明,考场外已聚集了许多应试的童生,大多是十几岁、二十几岁的少年青年,偶有三四十岁的,也属寻常。 像长生这般幼小的,却是一个也无,他一出现,顿时引得众人侧目,议论纷纷。 “这……这是谁家孩子?走错地方了罢?” “看着不过五六岁模样,也来应试?” “莫不是来瞧热闹的?” 长生充耳不闻,只静静排队等候。 不多时,考场门开,考生依次入场,轮到长生时,那查验的吏员也是一怔:“小公子,你……你这是?” 长生递上考牌、保结文书,朗声道:“学生林长生,江都县民籍,虚岁六岁,应顺天府大兴县县试。” 吏员接过文书,仔细查验,保结上确有廪生画押,三代履历清晰,并无违碍。他抬头看看长生,又看看文书,迟疑道:“这年纪也太小了……” 一旁的主考官大兴县知县李大人,闻声走了过来。 他接过文书看了看,又打量长生一番,问道:“你便是林如海林大人的公子?” 长生躬身:“正是。” 李知县捻须沉吟,他与林如海虽无深交,却知林如海是当朝能臣,且近日风闻林如海在扬州盐政上颇有作为,避过了不少明枪暗箭。 如今见其子年幼应试,心中已有了几分好感,便道:“既是林大人公子,想必家学渊源。既合考规,便准入场罢。” 长生谢过,提了考篮,按号寻到自己的考位。 那是一个小小的隔间,仅容一人一桌一椅,长生将笔墨纸砚摆好,坐褥铺在椅上,静静等候。 辰时正,考试开始。第一场四书题是:“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这是《论语》中常见之题,却极考功力,长生略一沉吟,提笔破题:“义利之辨,君子小人之所由分也……” 他下笔如飞,不过一个时辰,一篇五百余字的八股文章已一挥而就,又作了一首五言八韵试帖诗,题为《春雪》。他想起那夜与姐姐赏雪的情景,颇有触景生情,笔下便有了真情:“皑皑覆庭树,寂寂掩阶苔。非关柳絮舞,疑是玉尘来……” 午时交卷,稍作歇息,便考第二场经文,题目出自《尚书》,长生读经时日尚短,然有严朴悉心教导,对经义理解颇深,文章做得虽不算出彩,却也中规中矩。 第三场律赋,题目是《冰清玉洁赋》,长生想不起这个时代到底有哪些肱骨能臣,他满脑都是皎皎明月的姐姐,顿时文思泉涌,下笔如有神助:“夫冰之清也,凝寒不染尘;玉之洁也,温润自生辉……” 第四场时务策,问的是“漕运利弊”,这正是长生最擅长的。他结合自己前世所知与今生所学,将漕运之弊、改革之策,条分缕析,写得鞭辟入里。 待四场考毕,已是酉时,长生出了考场,但见夕阳西下,余晖染红了半边天。 林安早已在门外等候,见他出来,忙迎上前:“小爷辛苦了。考得如何?” 长生微微摇头:“尚可,回府罢。” 马车驶过街道,正是华灯初上时分,长生靠在车厢壁上,闭目养神。 这一日考试,虽不算艰难,却也颇耗心神,他正养神间,忽听外头传来一阵喧哗声,似是有人在争执。 长生掀开车帘一角望去。 只见前方街口,几辆华美的马车正缓缓驶过,前后皆有仆从簇拥,阵仗颇大。 路人都驻足观望,窃窃私语。 “这是哪家贵人?好生气派!” “似是往荣国府方向去的……” “听说是金陵薛家的大爷和小姐进京了!” 薛家?长生心中一动。是了,算算时日,正是薛宝钗进京的时候。 前世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薛宝钗,薛姨妈之女,薛蟠之妹,品貌端方,举止娴雅,后来入宫待选,再后来成了宝玉的“宝二奶奶”,与姐姐并列为“金玉良缘”,可总感觉哪里奇奇怪怪。 他目光落在中间那辆最精致的马车上,车帘垂着,看不清里头的人。 不知为何长生心中忽地生出一股莫名的不安,这一世,他与姐姐已离了荣国府,与贾府划清界限。可这薛宝钗进京,是否会带来新的变数? 那“金玉良缘”的宿命,是否还会如前世一般,将姐姐卷入其中? 正思忖间,那几辆马车已转过街角,往宁荣街方向去了。喧哗声渐远,街道恢复了平静。 长生放下车帘,靠回车厢。 夕阳的余晖透过车窗,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原来有些事终究是避不开的。 马车驶回林府时,天已全黑。黛玉早已在门口等候多时,见长生平安归来,忙迎上前:“长生,累了吧?考得如何?” 长生微微一笑:“姐姐放心,一切顺利。” 黛玉这才松了口气,牵着他的手往内院走:“我已命人备好了热水晚膳,你先沐浴更衣,再用膳。” 正说着,香菱也迎了出来,见长生回来,眼中露出欢喜之色,轻声道:“小爷回来了。” 她虽比黛玉年长几岁,却因身世坎坷,性子怯弱,在黛玉面前总是恭敬有加。黛玉待她宽厚,她心中感激,却从不敢以姐妹相称,只以“姑娘”、“小爷”尊称。 长生见她气色比初来时好了许多,眉眼间那股天生的灵秀也更明显了,心中也觉宽慰,点头道:“香菱,这几日府中可好?” 香菱垂首道:“一切都好。姑娘这几日,常教奴婢认字读书呢。” 黛玉笑道:“香菱聪慧,学得很快。”说着,已到了内院,黛玉命紫鹃、雪雁伺候长生沐浴,又对香菱道,“你也去帮忙罢。” 香菱应了,自去忙碌。 待长生沐浴更衣,用罢晚膳,已是戌时。 严朴将他唤至书房,询问考试情形,长生将四场考题及自己的作答,一一说了。 严朴听完,沉吟片刻,道:“文章做得中规中矩,诗赋也颇有灵气。时务策尤其见功底。若不出意外,中试应当有望。” 长生心中一松,随即又道:“只是学生年纪太小,恐考官……” 严朴摆手:“顺天府李知县,我曾有过一面之缘,是个明白人。他既准你入场,便不会因年岁而黜落你。况且,” 他含笑又补充一句,“你父亲如今在扬州盐政上颇有建树,朝中清流一脉,多有赞誉,再加上以往有甘罗十二拜相,如今再多个神童也是于朝堂有利。” 长生这才真正放下心来。 此后数日,便是静待放榜,黛玉知弟弟心中牵挂,也不多问,只每日陪他读书下棋,或教香菱习字。 香菱天资聪颖,不过月余,已认得数百字,能读浅近的诗文。她本就性情温顺,又知感恩,对黛玉忠心耿耿,府中上下,皆对她颇有好感。 这日午后,姐弟二人正在书房下棋,忽听外头一阵喧哗。林福急匆匆进来,满脸喜色:“小爷!大喜!县试放榜了!小爷中了!是第三十七名!” 长生手中棋子“啪”地落在棋盘上。 他虽早有准备,但真听到这消息,心中仍是波澜起伏。六年了,前世他三岁夭折,今生他六岁中了童生。这一步,他终于迈出去了。 黛玉喜得眼泪都出来了,握住长生的手,哽咽道:“长生……你中了!你中了!” 香菱也在旁欢喜道:“恭喜小爷!恭喜姑娘!” 长生反握住姐姐的手,微笑道:“姐姐,这只是第一步。” 正欢喜间,忽有门房来报:“小爷,外头有个自称是荣国府来的婆子,说是奉了二太太的命,来给姑娘和小爷送帖子。” 长生与黛玉对视一眼。黛玉拭了拭泪,道:“请她进来罢。” 不多时,一个衣着体面的婆子进了书房,正是王夫人身边的周瑞家的。 她满面堆笑,先给黛玉、长生行了礼,方道:“给林姑娘、林小爷道喜。听说小爷县试高中,太太欢喜得什么似的,命奴婢赶紧来贺喜。” 说着,递上一张泥金帖子,“过两日,府里设宴,为薛家太太、大爷、小姐接风。太太说,请姑娘和小爷务必赏光,过去热闹热闹。薛家小姐品貌端方,最是知书达理,与姑娘年岁相当,定能说到一处去。” 黛玉接过帖子,淡淡道:“多谢二舅母费心。只是我身子还未大好,恐过了病气给贵客,就不去叨扰了。请嬷嬷代我谢过二舅母美意。” 周瑞家的笑容僵了僵,忙道:“姑娘说哪里话。自家亲戚,哪有这些忌讳。薛家太太最是和气,薛小姐也最是宽厚,定不会在意的。” 长生忽开口道:“嬷嬷回去禀告二舅母,就说我与姐姐多谢舅母盛情。只是姐姐病体未愈,实在不宜出门应酬。待姐姐大好了,我们再过去给老太太、舅母们请安。” 他语气温和绵里藏针,周瑞家的知道多说无益,只得应了,又说了几句场面话,方告辞离去。 待她走后,黛玉蹙眉道:“薛家进京,摆宴接风,却特意来请我们,这是何意?” 长生看着那泥金帖子,缓缓道:“姐姐可还记得,母亲生前曾提过,金陵薛家是皇商,与王家是姻亲,同属四大家族?” 黛玉点头:“记得,母亲说薛家豪富,只是子嗣不肖,家风有些奢靡。” 林长生觉得好笑又心酸,母亲在时姐姐年幼,这些话又从何说起却记在心上,怕是父亲与母亲之间的贴己话让姐姐听了去,又记住了罢。 “正是。”长生道,“如今薛家进京,恰逢元春娘娘染恙,宫中待选之事暂缓,此时大张旗鼓入贾府,怕不仅是走亲访友这般简单。贾府与薛家,一个是有爵位的勋贵,一个是豪富的皇商,两相交结,利益盘根错节。如今特意来请我们,许是做给外人看,显他贾府不忘亲戚情分;又或许……”声音低了几分,“或许也是想试探我们的态度,看我们与贾府,是否真能彻底割裂。” 黛玉默然,她想起那日宝玉的轻浮和王夫人的冷眼以及贾母那看似慈爱实则偏袒的安抚,如今再加上薛家进京,这潭水,怕是更深了。 “姐姐莫忧。”长生握住她的手,“我们既已离了那府,便不必再理会那些是是非非。他们摆他们的宴,我们过我们的日子。只要我们姐弟同心,谨守本分,任他外头风雨,也侵扰不得我们。” 黛玉看着弟弟稚嫩的脸庞,宛然一笑,是啊,她有弟弟,天资聪颖却足够让人安心的弟弟。 窗外,春雪已融,柳梢初绿。 [摊手]存稿现在大概有9.6万字,已经对申签不太抱希望,这个文会继续写下去,是一边屯稿一边发。 恳切希望各位看文的时候能给些意见,很感谢,感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且教长生试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