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渣攻掳走后》 第1章 第 1 章 归墟海的尽头有一座岛。 岛上有一座楼。 楼阁最高处,一扇长窗半开着。窗内没有点灯,只借着极远处海平面上最后一线挣扎的残光,勉强勾勒出一个人影的轮廓。 那人凭窗而立,身形清癯,一袭白衣素得不染尘埃,却也空荡得仿佛随时会随风散去。 他面朝着海的方向,一动不动,只有几缕未束妥的长发,被微风吹得轻轻拂动,扫过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 他是白谨言。 曾几何时,这个名字响彻三界,是云端之上不染尘埃的仙君,是无数修道者心向往之的传说。 而今,传说囚于孤阁,仙骨已折,灵根尽毁,余下的,不过是一具靠着丹药吊命的躯壳。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踩着木阶,一步,一步,稳稳地上来。来人停在门外,静了一息,然后“吱呀”一声,推开了厚重的木门。 没有通报,无需准许。能在这时候,以这种方式踏入此间的,普天之下,只有一人。 来人一身玄色常服,料子是顶好的天蚕云锦。腰束玉带,身形挺拔,一进门,并未带来什么暖意,反而使本就冰凉的空气又沉了沉。 他面容极为英俊,眉峰如刃,鼻梁高挺,一双凤眼本是极好看的形状,此刻却深不见底,只沉沉地锁在窗边那个白衣背影上。 傅君卓。 当世帝君,权倾天下。亦是这囚笼的铸造者,白谨言曾经的徒弟,如今的……主人。 他挥手,身后无声侍立的黑衣侍从躬身退下,细心地掩上了门。 傅君卓一步步走过去,在离白谨言三步远的地方停下,这个距离,既能看清对方每一根眼睫的颤动,又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冰冷的间隔。 “师尊,”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却没什么温度,“今日海上有风浪,窗边寒湿重。” 白谨言没有回头,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仿佛立在窗边的只是一尊玉雕,一具空壳。 他的目光依旧凝在窗外那片吞噬了光线的浓黑里,那片他永远无法再踏足、只能遥遥望着的海。 傅君卓看着他这副模样,眼底深处那簇幽火窜动了一下,又被强行按捺下去。 “又在看海。”他说,“看了十年,还没看够么?还是说,师尊还在等着什么人,能劈开这归墟海的浪,穿过岛外的迷阵,来把您从我这‘逆徒’手中救出去?” 白谨言终于有了动静。他极缓、极缓地,将视线从窗外收了回来,侧过脸。残光吝啬地在他脸上涂抹出半边明暗,那容颜依旧清绝,只是眉眼间积着化不开的霜雪,唇色淡得几乎与脸色融为一体。 他看向傅君卓,目光空茫,没有恨,没有怒,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逆徒。”他唇瓣微启,吐出两个字。 傅君卓的心被这两字狠狠刺了一下,痉挛般抽痛,随之涌起的却是汹涌的、近乎暴戾的冲动。他踏前一步,瞬间拉近了距离。 “对,我是逆徒。”他逼视着那双空茫的眼睛,“十年前就是!我欺师灭祖,我毁你道基,我将你锁在这不见天日的鬼地方!天下人都以为你白谨言仙踪飘渺,避世清修,谁又知道,他们心心念念的仙君,早就在他好徒弟的掌控下,成了个废人!”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胸膛起伏,玄色的衣料随之紧绷。这些话,他反复说过无数次,像是要用最锋利的刀子,一遍遍去刮那道早已血肉模糊的伤口,既折磨对方,也凌迟自己。 “可那又怎样?”他抬手,欲抚摸白谨言的脸颊,却在即将触及时生生顿住,指尖微微颤抖,最终只是拂过对方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师尊,你告诉我,那又怎样?你恨我,厌我,视我如蛇蝎……可你还在这里,还在我身边。天上地下,只有我知道你在哪里,只有我能看见你,碰到你。这就够了。” 白谨言在他方才逼近时,微微往后缩了一下,那是一个极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躲避姿态。傅君卓捕捉到了,眼底的暴风雨骤然凝聚。他手指一转,捏住了那缕发丝,微微用力。 “躲什么?师尊,你还能躲到哪里去?这望仙阁,这归墟岛,这方圆千里的海域……都是我的。你,也是我的。” 白谨言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片空茫里似乎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 “傅君卓,”他唤他的全名,“你要的,到底是什么?” 傅君卓愣住。 他要的是什么?这个问题,他问过自己千遍万遍。最初,或许是少年时仰慕的目光得不到回应的不甘;后来,是权力斗争中必须扫除障碍的决绝;再后来……是日复一日看着这人在眼前,却如同隔了万水千山的疯狂。 “我要什么?”他喃喃重复,缓缓松开那缕发丝,转而用指背极其缓慢地抚过白谨言冰凉的脸,“我要你看着我,师尊。我要你眼里有我,心里有我。我要你……再像从前那样,对我笑一笑。” “从前?”白谨言极轻地扯了一下嘴角,“从前你是我徒儿,我是你师尊。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傅君卓一直压抑的情绪终于爆发出来。他手腕一翻,掐住白谨言纤细的手腕。 “好一个仅此而已!白谨言,你当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当年洛清河送你的潮生佩,你贴身收藏了多久?他陨落之时,你多日滴水未进!你对我,可曾有过半分这样的在意?!” 他口中的“洛清河”,像是一把浸了毒的钥匙,捅开了记忆深处某个锈死的锁。 白谨言一直平静如死水的脸上,终于出现了剧烈的波动。 他瞳孔骤缩,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那双空茫的眼睛里,涌上巨大的痛楚、震惊,以及一种傅君卓从未见过的、濒死般的灰败。 “你……你怎知……”他声音破碎,气息紊乱,想要挣脱傅君卓的钳制,却只是徒劳。 “我怎么知道?”傅君卓看着他骤变的脸色,心中涌起一股快意和剧痛,“这天下,有什么事能瞒过我?你以为你藏得很好?白谨言,你心里装着天下,装着苍生,装着你的故友至交,甚至装着一草一木,可曾有一个角落,是留给我的?哪怕只是一点点?” 他另一只手突然抬起,扣住白谨言的后颈,强迫他抬头与自己对视。 “既然你给不了,”傅君卓盯着他近在咫尺的、剧烈颤抖的眼睫,一字一句,“那我就自己拿。拿不到你的心,就先囚住你的人。一年,十年,百年,千年!我们有的是时间耗。你看这海,看这雾,看这永远不变的景色!直到你看厌了,看疯了,直到你眼里心里,只剩下我为止!” 白谨言被他扣着,动弹不得,只能被动承受着他眼中几乎要焚毁一切的烈焰。那烈焰之下,是无尽的深渊,是求而不得的疯魔。 剧烈的情绪冲击和傅君卓毫不留情的力道,使白瑾言本就虚弱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喉间一阵腥甜上涌,他猛地侧头,咳出一口血来。 暗红的血渍溅在雪白的衣襟上,也溅在傅君卓玄色的袖口,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污迹。 傅君卓一震,松开了手,眼底的疯狂瞬间被惊惶取代。 白谨言失去支撑,踉跄着向后倒去,脊背重重撞在冰凉的窗棂上,顺着窗棂滑坐在地,单薄的身体蜷缩起来,不住地咳嗽,更多的血沫从指缝间渗出,白衣上迅速绽开凄艳的红梅。 “师尊!”傅君卓失声叫道,方才的暴戾狠绝荡然无存,脸上只剩下一片惨白。他扑跪下去,想要将人扶起,手伸到一半却又僵住,“药……对,药!来人!拿凝碧丹来!快!” 他回头冲着门外厉声嘶吼。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侍从应诺的声音。 傅君卓转回头,看着地上咳得撕心裂肺、气息奄奄的人,想碰又不敢碰,只能徒劳地用手去接他咳出的血,那温热的液.体烫得他指尖发麻,一直麻到心里去。 白谨言的咳嗽渐渐微弱下去,他倚着墙,微微仰起头,脸上却奇异地浮现出一丝极淡、极飘渺的笑意,映着唇边殷红的血,有种惊心动魄的凄美。 他望着傅君卓,目光涣散,声音很轻:“傅君卓……你看……这就是……你要的……” 话音未落,他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不——!”傅君卓的嘶吼卡在喉咙里,变成了一声破碎的哀鸣。 他立刻将人抱起,那轻得惊人的重量使他心胆俱裂。怀中身体冰冷,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断绝。 侍从捧着丹药仓惶而入,被他一把夺过,颤抖着手想要喂入白谨言口中,却发现对方牙关紧闭,药丸根本送不进去。 “滚开!”他挥开准备帮忙的侍从,自己含了丹药,俯下身,以唇相渡。那唇瓣冰冷柔软,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他撬开他的齿关,将药液渡过去,动作近乎虔诚,又带着绝望的疯狂。 直到确认药液咽下,感受到那微弱的气息似乎稍稍稳了一些,傅君卓才抬起头,将人紧紧搂在怀里,脸埋进对方冰凉散乱的发间。 窗外,海雾更浓了,彻底吞没了最后一点天光。风铃哑然。整座望仙阁沉在死寂的黑暗里,只有男人压抑的、野兽般的喘息,和怀中人几乎听不见的呼吸,纠缠在一起。 他抱得那样紧,似乎要将这具冰冷的躯体揉进自己的骨血里,融为一体。可他知道,怀里的人正在一点点流逝,像指间的沙,像雾里的影。 他筑起这华丽的囚笼,锁住了天上月,却困住了自己的魂。月光越来越冷,越来越淡,快要照不见囚笼里,那个同样日渐枯萎的、疯狂的影子。 第2章 第 2 章 夜很深,望仙阁里一片漆黑,只有床边一盏小灯亮着豆大的光。 傅君卓坐在黑暗里,脸上半明半暗,下巴绷得很紧。白瑾言躺在榻上,盖着厚被,脸色比被面还白,几乎听不见呼吸。 傅君卓已经这样一动不动地坐了许久,袖子上那点血迹,早就干透了。 他握着白谨言露在被子外的一只手,腕骨伶仃,他不敢用力,只虚虚拢着。 喂下去的凝碧丹似乎起了些微作用,那可怕的咳血止住了,但人依旧深陷昏迷,体内气息乱得像一团扯散了的麻,时断时续。 傅君卓小心翼翼将灵力探进去,十年前被他亲手击碎的金丹处,如今只剩一片残破的废墟。灵脉尽断,全靠着无数珍稀丹药,才吊着最后一口气息。 为什么?傅君卓盯着那张了无生气的脸,心底翻涌着同样的疑问,为什么提到洛清河,反应会如此激烈?那个早就魂飞魄散、连轮回都进不了的人,凭什么还能在他心里掀起这样的波澜?自己十年的爱恋、十年的……痴妄,竟还不如一个死人残留的影子? 指腹摩挲着白谨言冰凉的指尖,细腻,却毫无生气。这双手,曾经执剑可斩九天雷霆,抚琴能引百鸟来朝,如今却连握住一片羽毛的力气都没有。 傅君卓记得这双手的温度,不是现在这样的冷,也不是……记忆中那种偶尔落在他发顶,带着些许无奈和纵容的、温凉的触感。那样的触碰太少了,少到他需要反复回忆、咀嚼,才能确信那不是自己年少时的一场幻梦。 “帝君。” 门外传来低沉恭敬的禀报声,是常年侍奉在此的心腹影卫首领,沧溟。 “药泉已备好,时辰到了。” 傅君卓从恍惚中挣脱。是了,每旬一次的药浴,雷打不动。他俯身,将白谨言连人带被轻轻抱起。怀中人轻得令他心头发涩,隔着厚厚的锦被,几乎没什么重量。 穿过寂静的、似乎没有尽头的回廊,空气中弥漫着越来越浓的苦涩药香。尽头是一间特别辟出的石室,引了地热,中央一方白玉砌成的池子,乳白色的药汤氤氲着热气,水面上浮着各色珍稀药材,气味复杂浓烈。 傅君卓挥手屏退所有侍从,包括沧溟,石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他褪去白谨言身上的衣物,那具身体苍白,清瘦,遍布着新旧伤痕。最刺目的,是心口处一道浅浅的、却永远无法褪去的淡金色疤痕,那是道基被毁、金丹碎裂时留下的印记。 傅君卓的目光在那疤痕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他将人轻轻放入温度适宜的池中,让他靠坐在池壁特意雕出的凹陷处,只露出肩膀以上。 热气熏蒸下,白谨言毫无血色的脸颊终于泛起一丝极淡的、不正常的潮红,长睫被水汽打湿,黏在一起,看起来比醒着时更添几分脆弱。 傅君卓并未离开,他就坐在池边,玄色衣袍下摆浸入水中也不在意。他取过一旁的玉梳,沾了特制的药液,开始为白谨言梳理那头浸湿的长发。 动作很轻,很慢。乌黑的长发在水中散开,梳齿缓缓划过发丝。 “十年了,师尊。这药泉,泡了十年。凝碧丹,吃了十年。你恨了我十年,也……忘了我十年。” 他停下梳发的动作,指尖卷起一缕湿发,缠绕,又松开。 “有时候我在想,如果当年……”他顿了顿,“如果我换一种方式,是不是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你还会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仙君,而我……” 他勾了勾嘴角,没有说下去。没有如果。从他踏入那条无法回头的路开始,从他对着那双清冷如月的眼睛挥出那一掌开始,一切就都注定了。 药力随着热意一丝丝渗入白谨言枯竭的经脉,昏迷中的人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眉头蹙了一下,极轻地呻.吟了一声。 傅君卓立刻凝神看去,指尖抚上他的眉心,想将那点褶皱抹平。 他想起很久以前,自己还是个半大少年,刚拜入师门不久,有一次练功岔了气,疼得蜷缩在地。是白谨言将他抱回房,用精纯的灵力为他疏导,守了他一整夜。 他迷迷糊糊醒来时,看见师尊靠在床边,眉头也是这般微微蹙着,那时他心里涨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依赖和……眷慕。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味?是从他发现自己再也无法满足于只是“徒弟”这个身份开始?是从他察觉到师尊心里装着太多东西,而自己能占据的角落太小开始?还是从……那个名叫洛清河的人出现开始? 缠绕着湿发的指尖蓦地收紧。 洛清河。又是洛清河。 药泉的热气蒸得傅君卓额角也沁出了细汗,他眼底却一片冰寒。有些事,他查了十年,依旧没有完全弄清楚。 比如,白瑾言贴身收藏的潮生佩究竟遗失于何处?问他,他只说不知道。再比如,洛青河陨落之前,与白瑾言之间拥有的究竟是怎样一段惊心动魄的情意?以至于仅仅提及这个名字,便能令白瑾言心神俱损……那是,恋人之间才会有的深情吗? 他只知道,洛清河的死……是他精心策划、雷霆万钧的一场“清理门户”。 他得到了他想要的权力,也如愿以偿地将这个人禁锢在了身边。可十年过去,他挖空了心思,用尽了手段,得到的依旧是一具日渐枯萎的躯壳,和一颗永远无法触及的心。 白谨言的睫毛颤动了几下。 傅君卓松开缠绕发丝的手指,转而用掌心贴住他的后颈,将一股温和的灵力缓缓渡过去,协助药力化开。 这个动作他做过无数次,早已熟练。可每一次,感受着掌心下那微弱却依旧顽强的生命迹象,他心头都会涌起一种混杂着庆幸与绝望的情绪。 庆幸他还活着,绝望于他这样活着。 “快了,师尊。”他俯下身,靠近白谨言被热气熏得泛红的耳廓,“等我把威胁清理干净……等你再也离不开我……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 石室的门被轻轻叩响,沧溟的声音隔着门传来,带着一微微的紧绷:“帝君,天枢阁急报。” 傅君卓的眸光一凛,天枢阁是他处理机要事务之所,非十万火急,不会在这时候来打扰。 他直起身,将白谨言在药泉中安置妥当,转身,带着一身未散的水汽和药香,拉开了石门。 门外,沧溟垂手而立,递上一枚密封的玉简。 傅君卓接过,灵力注入,玉简中信息瞬间流入脑海。他脸色未变,但周身的气息却冷冽了几分,连石室内蒸腾的热气似乎都被冻住。 “知道了。”他将玉简捏碎,化为齑粉,“备舟,回宫。” “那仙君……”沧溟迟疑。 “加派人手,守好望仙阁,阵法全开。”傅君卓吩咐,“药浴时辰到了便接出来,仔细照料。若有半点差池……” 他没说完,但眼中一闪而过的寒光已足以说明一切。 “属下明白。” 傅君卓最后回望了一眼雾气朦胧的药泉中那个模糊的身影,旋即决然转身,玄色衣袍在潮湿的石地上一掠而过,很快消失在回廊尽头。 而此刻,九重宫阙深处,属于帝君的御案上,躺着一份刚刚呈上的、来自南疆边陲的密报。 密报上的字迹潦草而急促:“南疆黑沼异动,疑似有‘潮生佩或碧海潮生箫’残余波动……且,有不明身份者暗中查访洛氏旧事。” 第3章 第 3 章 帝君法驾归宫,仪仗未歇,直入九重天阙最深处的紫宸殿。 殿极高,也极静。 穹顶星斗流转,幽光黯淡。墨玉般的盘龙柱立在两侧,龙睛是夜明珠,幽幽盯着殿心。 空气里凝着千年的沉水香。 冷、重、沉。 压得人透不过气。 傅君卓已换回帝君朝服,玄底金纹,十二章纹在灯下流淌着冰冷的光泽。 他端坐于御座之上,背脊挺直如松,方才在望仙阁药泉边的偏执与慌乱,已悉数敛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威严与沉静。 御案之上,除了那份南疆密报,又多了几份卷宗。纸已泛黄,边角磨得起了毛,是有些年头的东西了。 沧溟无声侍立在阶下阴影里,如同一道没有生命的影子。 “洛氏旧事……”傅君卓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查访者,可有线索?” “回帝君,”沧溟垂首,“对方极其谨慎,所用皆是死士,追踪至南疆与巫族交界处的‘**岭’,线索便断了。断前最后迹象表明,其中一人修为极高,至少是元婴后期,且功法……隐约有昔日‘碧潮宫’路数。” “碧潮宫。” 傅君卓沉吟,那是洛清河出身的宗门,早已在当年的清算中树倒猢狲散,宫主洛清河更是形神俱灭。 “残余孽党,还是……有人假借名头?” “属下已命暗鳞卫全力追查。但**岭地势诡谲,巫族势力盘根错节,深入需要时间。”沧溟顿了顿,补充道,“另,黑沼异动的消息,似乎并非仅我们知晓。近日,有几个中小宗门,还有散修联盟,都派了人往南疆去,名义上是查探异兽躁动,但行迹可疑。” 傅君卓眼中掠过一丝寒芒。 碧海潮生箫和潮生佩,是洛清河的本命法器,据说有沟通幽冥、引动潮汐、滋养身体本源之能,随其主陨落而不知所踪。这十年来,明里暗里寻找它的人从未断过,皆无功而返。如今黑沼异动,竟扯上了这早已湮灭的法器残余波动? 是有人知道了什么? 更让他心中警铃微作的,是“查访洛氏旧事”。洛清河的死,当年他做得干净利落,知情者早已化作黄土。白谨言对此讳莫如深,从未深究,或者说,无力深究。这世上,还有谁会对一个死了十年、且是“罪有应得”之人的旧事感兴趣? 除非,有人知道了不该知道的。 他抬手,御案上那份泛黄的卷宗自动飞入他手中。展开,是当年关于洛清河勾结魔族、意图颠覆仙盟的“罪证”笔录,条条款款,言之凿凿,后面附着数位“德高望重”之人的证词和手印。字迹工整,逻辑严密,无懈可击。 这是他当年亲手罗织,用来扳倒洛清河的关键一步。每一步都经过精心算计,每一环都扣得死紧。他确信没有破绽。 可为什么,心头那缕不安无法平复。 “十年前,跟随洛清河最紧的那个老仆,叫……洛忠?”傅君卓忽然问。 沧溟略一思索:“是。洛清河伏诛后,其仆从尽数处理。洛忠当时重伤遁走,下落不明,记录在案是‘已殁’。” “下落不明……”傅君卓指尖轻叩卷宗,“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已殁’二字,作不得准。查,从十年前南疆所有隐秘的逃生渠道、疗伤之地查起,特别是与巫族有牵扯的。” “是。”沧溟应下,旋即又道,“帝君,还有一事。三日后,是天祭大典。礼部呈上的章程,需您最后定夺。此次大典,仙盟各宗首领、四方城主皆会到场。” 天祭大典,十年一度,祭祀天地,彰显帝权,亦是各方势力汇聚、暗流汹涌之时。傅君卓登基十年,此次大典,更是他稳固权柄、敲打各方的重要场合。 他必须出席,且要以最完美的姿态,震慑所有心怀鬼胎之人。 这意味着,他将有数日无法前往望仙阁。 想到白谨言昏迷中苍白的脸,和那口触目惊心的血,傅君卓眸色沉了沉。他将那份南疆密报和洛氏卷宗合上,推向一边。 “大典之事,依旧例,着礼部与天枢阁协同办理,务必隆重,不得有失。”他顿了顿,“增派一队玄甲卫,由你亲自挑选心腹,即刻秘密前往归墟海,加强望仙阁外围巡防。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孤岛百里之内。岛上的阵法,尤其是禁制他灵力恢复的那几处核心,每日检查三次,若有异常,即刻禀报。” “是。”沧溟领命,却并未立即退下,稍作迟疑,“帝君,仙君身体……是否需请药王谷的孙长老秘密前来一趟?凝碧丹虽好,但仙君脉象日益虚弱,恐非长久之计。” 傅君卓沉默片刻。药王谷孙长老,是当世医术顶尖的几人之一,但同样,也是仙盟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与各方关系错综复杂。请他前来,风险不小。更重要的是…… “不必。”傅君卓的声音冷硬下来,“他的身体,朕自有分寸。所需药材,无论多珍稀,去内库取,没有的,天下搜寻。但外人,一个也不许接触望仙阁。” 他不允许任何人看到白谨言如今的模样,也不允许任何不确定的因素靠近那座孤岛。那是他的逆鳞,他罪孽的证明,也是他仅存的……执念。 沧溟不再多言,躬身退下,身影融入殿角阴影,消失不见。 紫宸殿内重归寂静。 傅君卓独自坐在高高的御座上,身后是巨大的、象征九州疆域的浮雕壁画,面前是堆积如山的奏折与密报。 权力之巅,风景独绝,亦寒凉刺骨。 他闭上眼,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却是药泉边那张湿漉漉的、脆弱的脸,和那句轻飘飘却锥心刺骨的“你要的……” 他要的…… 他睁开眼,眼底一片深寒。他要的,从来就没变过。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无论背负多少罪孽,无论前方是更深的深渊还是万劫不复,他都要将那人牢牢锁在身边。 潮生佩也好,洛氏旧事也罢,任何想要打破现状、染指他禁锢的人或事,他都会毫不留情地——碾碎。 只是心底那丝莫名的不安,如同附骨之疽在蔓延。南疆的黑沼,失踪的老仆,暗处的查访者……这些碎片背后,究竟是谁在指使? 还有白谨言,他那激烈到近乎崩溃的反应不只是悲恸,倒像是……整个人都被什么给掏空了。他和洛青河,真只是志同道合的朋友? 傅君卓揉了揉眉心。连日焦灼,加上为白谨言疗伤耗去大半灵力,一股疲惫终于涌了上来。但这疲惫只停留了一瞬。 他放下手,眼底已是一片沉静的冷。 他起身,走到御案旁一处不起眼的墙壁前,手指在某处按特定顺序轻叩几下,墙壁滑开,里面很窄,只站得下一个人。 正中有个寒玉架子。架上空荡荡,只躺着一支箫。 一支断箫。 苍青的箫身,触手温凉。上面的纹路像水波,仔细听,仿佛有潮声。但它是断的。断口很旧,参差不齐,光也暗了。 碧海潮生箫,洛清河的本命法器,同时也是当年洛清河与白谨言相识相知的见证。 傅君卓当年击溃洛清河后,找到的半支残萧,只是已受损严重,灵气几近消散。他一直将此箫秘密收藏于此,未曾示人,甚至连白谨言也不知其下落。 看到它,就像看到一根刺,扎在他和白谨言之间,也扎在他自己心里。但他留着它,不是为了它的法力,或许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是战利品?是警示?还是……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扭曲的证明? 他盯着那支玉箫,眼里的东西翻滚着,又一点点冷下去,最后什么都没剩下。 墙壁无声地合拢,最后一点苍青的光,也被吞没了。 回到御座,傅君卓铺开一张特制的符纸,指尖凝聚灵力,开始书写。符文明灭,化作一道细微流光,穿透殿宇重重大阵,朝着归墟海的方向疾驰而去。 那是传给望仙阁值守影卫的密令,除了例行叮嘱,只有简短一句:“每日巳时,让他听一刻钟海潮声。” 写完,他负手立于窗前,远望去,九重宫阙下是万家灯火,如星河倒挂。这江山,这繁华,都在他掌中。 但他的目光没停在这里。 它穿过了这些,越看越远,一直落到漆黑的海上。那里有座孤岛,终年笼在雾里。岛上有一扇长窗,此刻半开着。 三日后的天祭大典,他必须完美无瑕。 而南疆的谜团,岛上的囚徒,心底的毒刺……所有的一切,都将在那之后,一一清算。 第4章 第 4 章 南疆,黑沼。 终年瘴气弥漫,空气黏浊,带着股腐烂的甜腥。朽木从黑泥里支棱出来,惨白如骨。水面时不时“啵”地冒个泡,恶臭弥散。墨绿的水草间,总有东西悄无声息地滑过,快得只剩一道涟漪。 此地生灵绝迹。但此刻,黑沼深处那片由虬结树根盘出的干地上,却站着两个人。 当先一人身形高瘦,披着件毫不起眼的灰褐色斗篷,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一双沉静无波的眼睛。他手中握着一枚巴掌大的罗盘,罗盘并非金属,而是某种暗沉的骨质,指针微微震颤,发出微微的嗡鸣,指向黑沼更深处某个方向。 在他身后半步,是个身量稍矮、体态略显佝偻的老者,同样裹在斗篷里,气息收敛得极好,若非亲眼所见,几乎难以察觉其存在。老者手中并无器物,只一双眼睛在兜帽阴影下精光偶闪,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翻涌的瘴气和潜伏的危机。 “洛老,”高瘦男子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穿透沉闷的空气,“罗盘所指,波动源头应在正西三里处,瘴气最浓之地。但那里……似乎是‘腐骨鳄’的巢穴范围。” 被称为“洛老”的老者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轻笑,像破损的风箱:“腐骨鳄?畜生而已。公子,老奴这条命十年前就该丢了,能活到今日,已是赚了。您要找的东西,哪怕在鳄王肚子里,老奴也给您掏出来。” “谨慎为上。” 若傅君卓在此,或许能从高瘦男子那略显熟悉的轮廓和声音里,捕捉到一丝洛清河的影子,但此人气质更为内敛沉郁,正是洛清河的同胞弟弟,洛清源,只是外界皆以为他已随碧潮宫一同覆灭。 “兄长的碧海潮生箫灵韵特殊,即便只是一丝残余波动,也绝非凡物能湮灭。黑沼污秽,却能隔绝大部分探查,将波动隐藏至今,已属异数。此番异动,恐非自然。” 他抬眼望向西边,那里瘴气浓得如同灰绿色墙壁,即便是修士目力,也难以及远。罗盘的嗡鸣声似乎急促了一丝。 “帝宫那边,最近暗探活动频繁,南疆各处要道都多了不少生面孔。”洛老低声道,声音里带着刻骨的恨意,“傅君卓那狗贼,定然也察觉了。公子,我们动作需快。” 洛清源收起罗盘,自怀中取出一枚鸽卵大的碧色珠子。碧光一绽,内部如有潮汐涌动,立时将周遭瘴气逼退尺许。 “避瘴珠撑不了多久,走。” 两人一头扎进瘴气里,泥地软趴趴的,洛清源手里那颗珠子亮了一下,光还没散开便被瘴气压灭了。 再往里走,水里时不时有东西游过去,眼睛冒绿光,是吃人的鳄鱼。味儿也变了,瘴气里混进一股腥甜的臭味,跟鳄鱼窝一个味儿。 洛老忽然停住,抬手示意。前方瘴气稍薄处,露出一座由烂泥和枯骨堆成的小岛,岛上几个黑洞,腥气正从里面涌出。罗盘指针猛颤,笔直指向最大的那个洞口。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嘶嘎——!” 一声刺耳嘶鸣从侧后方袭来,夹带着精神冲击!几乎同时,左侧泥浆爆开,一条水桶粗的骨刺长尾闪电般扫来!右侧毒液如箭射到,封死了退路。 洛清源瞳孔一缩,掌心碧珠光芒暴涨,瞬间凝成光罩护住两人。 “孽畜找死!”洛老厉喝一声,佝偻的身形突地挺直,一股强横的元婴威压轰然爆发,他手中多了一柄短刃,刃身灰扑扑毫不起眼,却带起一道凄厉的灰芒,斩在那横扫而来的骨刺长尾中部! 铛的一声!短刃只在骨尾上斩出一道白痕,洛老反被震得手臂发麻,长尾缩回泥中。 这时,那发出精神嘶鸣的怪物也现了身,是只头大身小、覆盖骨甲的腐骨鳄,眼泛红光,死死盯着避瘴珠,不断嘶鸣。 “是鳄王亲卫!小心,它们灵智不低,受人操控!”洛清源低喝,看出端倪。普通腐骨鳄绝无这般战术。 就这么一耽搁,鳄群合围,嘶鸣催命。 “公子,老奴开路,您取东西!”洛老须发皆张,灰扑扑的短刃再次扬起,这一次,刃身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细小符文,一股杀气弥漫开来。他竟是要燃烧本源,强行破开一条路! “不可!”洛清源断然阻止,“强行突围,动静太大,必引来更多麻烦,甚至可能惊动帝宫耳目。” 他再次望向罗盘所指的那个洞口,又看了看手中光华略显暗淡的避瘴珠,忽然心念电转。 “洛老,收敛气息,随我来!” 说罢,他手中多了一枚龙眼大小的漆黑丹药,指尖一弹,跌入侧方一片看似平静的泥沼。那是“蛟涎香”,取自深海恶蛟唾液炼制,对绝大多数水生、沼生妖兽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果然,围拢的鳄群一滞,齐刷刷转向蛟涎香爆开的方向。就连那嘶鸣指挥的鳄王亲卫,动作也慢了半拍。 就是现在! 两人趁乱从鳄群侧翼冲出。洛清源以蛟涎香制造混乱,洛老断后。他们按罗盘指引,冲进最大的洞口,发现洞内有碧潮宫标记。洞底,一截东西半掩在乱石堆中。 那是一截断裂的潮生佩。苍青色的材质,黯淡无光,布满裂纹和污迹。 洛清源一步步走过去,蹲下,抹开上面的泥。刚碰到那冰冷的玉佩,一股微弱但极其精纯的潮汐灵力钻了进来! 不对——不是潮生佩本身的灵力!灵力里,竟然还夹杂着一丝浩瀚苍凉的剑意! 这剑意他认得。 清冷,孤高,决绝。 是白瑾言的。 “兄长……白仙君……”洛清源握紧了那截佩,眼底翻涌着悲痛、仇恨。 这截断佩在此,白谨言的剑意残留其上……也许,十年前兄长与白瑾言真的在一起过。只是,白瑾言自那场大战后,就消失了。 现在需要找到兄长为何突然入魔的原因,就能替兄长翻案,傅君卓那个登着他兄长人头上位的狗东西,洛氏一族一定会报仇。 “公子!鳄群又围上来了,还有别的动静在靠近!”洞口传来洛老急促的传音。 洛清源将那截断佩收入一个特制的玉盒,封存好,起身。 “走。按第三预案,去巫医寨。” 两人不再隐藏,洛清源全力催动避瘴珠,洛老短刃开路,朝着与来时相反、更深入黑沼也是更危险的方向疾驰而去。 在他们离开后约莫半柱香时间,几道迅疾无比的黑影落在方才激战之地。为首之人黑袍罩体,气息阴冷,蹲下身,检查着地上的痕迹。 “灰刃……无影刃洛忠?”黑袍人声音带着不确定,“还有一股陌生的元婴气息……碧潮宫余孽,果然未绝。” 他站起身,望向洛清源二人消失的方向,那是连帝宫暗探都轻易不敢深入的巫族传统势力范围。 “发讯,禀报沧溟大人:黑沼异动,疑为碧海潮生箫或潮生佩残片现世,争夺者中有疑似洛氏旧部,修为不明,遁入巫族地界。另……现场残留极微弱剑意,似与当年‘那位’有关,需进一步确认。” 黑影领命,取出一枚黑色符鸟,注入讯息,扬手放飞。符鸟化作一道几乎看不见的黑线,穿透层层瘴气,朝着中州帝宫方向而去。 黑袍人缓缓融入浓重瘴气,消失不见。 黑沼重归死寂。 远在归墟海的孤岛上,望仙阁中,昏迷了整整一日一夜的白谨言,于这一日的巳时,睫毛忽然剧烈颤动起来。 守在一旁的影卫立刻绷紧了身体。但榻上的人并没有醒。只是苍白的嘴唇微微动了几下,吐出几个几乎听不见的破碎字音。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渗入鬓发。 那音节依稀是: “…清…河……” “…佩……断了……” 第5章 第 5 章 白谨言在钝痛中醒来。 金丹碎裂的剧痛侵蚀全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与刺痛。他费力地转动眼珠,望向窗外。那片囚禁他视野的铁灰色海面上,正翻涌着破碎的白浪,周而复始。 是巳时了。 他混沌的意识里浮现这个认知。十年囚困,他对时间的感知早已模糊,唯有这每日定时传来的、被法阵“允许”传入的海潮声,成了刻在骨子里的标记。 潮声……潮声…… 破碎的音节和模糊的影像撞入脑海! 画面混乱:一道裹挟着雷霆与血光的惊天剑芒,一枚碎裂、灵光崩散的苍青玉佩,一支一截截断裂的玉箫,一张熟悉的、带着惊愕与难以言喻悲伤的脸在眼前放大、碎裂……还有某种东西被硬生生从神魂深处剥离的剧痛! “呃……” 白谨言蜷缩起身子,痛得抽气,冷汗透衣。是南疆的牵连,还是这隔绝的潮声,撕开了神魂深处的记忆裂痕? 潮生佩…… 洛清河…… 他死死咬唇,压住那灭顶的悲怆。不能想,一想便是万劫不复。 他重新瘫软在榻上,目光空洞地投向承尘上的星宿图案。那些星辰的排列,似乎与很多年前,在另一座更高的山上,另一座更简朴的洞府外,某个夏夜仰望星空时看到的,别无二致。 那时身边还有谁? 一个总是沉默跟在身后,眼睛却亮得灼人的少年。一个……会在他讲解剑诀时偷偷看他侧脸,被他发现后又慌忙低头,耳根泛红的徒弟。 傅君卓。 这个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他麻木的神经。恨吗?或许是有的。在道基被毁、在被牢笼加身、在无数个被强迫、被折辱、被用尽手段逼着看清“现实”的日日夜夜……恨意疯长。 但十年了。再剧烈的恨,也会被这日复一日的消磨、这看不到尽头的囚禁、这日益衰败的生命力,熬成一种死水般的疲惫。恨也需要力气,而他早已精疲力竭。 更多的时候,是一种巨大的荒谬感。他教导他,抚养他,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曾以为那孩子只是性子孤拐执拗些,却从未料到,那执拗之下,藏着如此可怕的、足以焚毁一切的业火。 而他,白谨言,世人眼中高高在上、悲悯众生的仙君,又做错了什么?错在不该收他为徒?错在不该对他严苛?还是错在……从未看清那双灼热眼眸深处,早已超越了师徒的、扭曲的占有欲? 或者,错在更早以前…… “吱呀——” 寝殿的门被轻轻推开,打断了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思绪。 进来的是两个穿着素淡青衣的侍女,容貌清秀,低眉顺眼,步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她们是傅君卓精心挑选并训练过的哑仆,只负责照料他的起居,从不多看一眼。 白谨言敛去所有外泄的情绪,任由她们将他扶起,为他更衣、梳洗。 她们为他换上一套新的雪白寝衣,料子是东海鲛绡混着天蚕丝织就,价值连城,却也轻飘飘得毫无分量,如同他此刻的存在。 梳头时,一个侍女拿着玉梳的手顿了一下。白谨言从面前光可鉴人的铜镜里看到,自己披散下来的长发中,靠近耳根处,有一小缕变成了刺眼的灰白。 不是衰老所致,修士寿元漫长,他容颜未改。那是道基彻底崩溃、生命本源严重流失的征兆。如同冬日枯树上最后一片倔强的叶子,终于也开始褪色。 侍女很快恢复如常,将那缕灰发藏入乌黑的发间,束成一个简单的发髻,用一支素玉簪固定。 梳洗完毕,另一名侍女端来一个白玉托盘,上面放着一碗熬得浓稠的灵米粥,几碟清淡小菜,还有一只温着的玉杯,里面是今日份的、加了大量珍贵药材的补气汤药。 白谨言看也没看那些食物,只伸手端起那杯汤药。褐色的药汁,气味古怪,他面不改色,一饮而尽。 粥菜他一筷子也未动。吃了又如何?不过是为这具残破的皮囊多续片刻毫无意义的命。有时他会想,如果当年傅君卓那一掌再重半分,或者自己放弃得再彻底一些,是不是反倒是一种解脱? 但这个念头也只是偶尔浮现,或许是本能的不甘,或许是对外面那片天空残留的一丝渺茫到可笑的念想。 侍女们并不劝食,见他不用,便安静地将碗碟撤下。其中一人走到窗边,将窗户开得更大了一些,带着咸腥湿气的海风更多地涌进来。 潮声似乎更清晰了些。 白谨言怔怔地望着窗外,侍女们收拾妥当,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再次掩上门。 殿内又只剩下他一人,和海潮永无止境的呜咽。 时间在这里流逝得极其缓慢,每一息都被拉长、放大。他有时会回忆一些久远的事,比如幼时山门的晨钟,比如第一次御剑时的清风,比如与三五好友纵论道法的酣畅……但那些画面总是很快褪色、模糊,被更近的、更沉重的黑暗记忆覆盖。 更多的时候,他什么也不想,只是枯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只是片刻,那扇门再次被推开。 这一次,进来的不是侍女。 一个穿着普通杂役服饰、面容平凡无奇的中年男子低着头,端着一个空了的炭盆走了进来,来更换寝殿角落取暖用的银丝炭。他动作麻利,目不斜视,很快将旧炭灰清理,倒入新的、烧得正旺的红罗炭。 就在他端着满是炭灰的旧盆,经过白谨言榻边,即将出门的刹那—— 一阵极其微弱的灵力波动,突然掠过白谨言的感知。 那波动极其隐晦,若非他曾屹立于修为顶峰、对灵力有着近乎本能的敏锐,加之这十年身处绝灵囚笼、对任何一丝外来的“异常”都格外敏感,恐怕根本无从察觉。 波动传来的方向……是那杂役离开的门口。 白谨言放在锦被上的手指,蜷缩了一瞬。 那波动,并非傅君卓布下的任何监视或防护法阵所有。它更古老,更……熟悉。 碧潮宫……? 杂役的背影已消失在门外,脚步声远去。 白谨言缓缓地低下头,看向自己苍白瘦削、指节分明的手。这只手,曾经握得住斩断因果的剑,抚得出动荡神魂的琴。如今,连抬起,都需耗费莫大气力。 第6章 第 6 章 穿过紫宸殿后的重重禁制,便是傅君卓的“沉渊殿”。此殿由整块玄铁筑成,无窗,寒气森然。穹顶悬九盏冷焰灯,幽光照着殿心盘坐的人影,是为引天雷地煞淬炼己身之所。 傅君卓闭目盘坐,周身灵力奔涌,却被牢牢锁在体表。他唇线紧抿,额角汗珠凝结成霜。此刻,他正修炼以杀证道的《九幽戮神诀》,此功法威力极大,却极易被煞气反噬。 十年来,他便是仗着此诀,加上无休止的征伐、吞噬、掠夺,才在最短时间内稳固了帝位,震慑了四方。 此刻他全力运转功法,引地煞阴气入体,冲击境界壁垒。灵力与阴气在经脉中猛烈碰撞,每次冲击都带来刮骨般的剧痛。这正是《九幽戮神诀》的修炼之道:将剧痛视为常态,将忍耐刻入本能。 不知过了多久,他周身灵力渐止,睁开眼,眼底一抹幽蓝火焰转瞬即逝。 壁垒未破。 他面无表情,呼出一道白气,如箭般打在玄铁墙上,凝出一片寒霜。 他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十年前,他虽亲手击碎了白谨言的道基,却也并非全无代价。白谨言最后一刻毫无保留的反击,以及……某种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与迟疑,使他自己体内也留下了一道极隐秘的暗伤。 这道暗伤平素无碍,却在他冲击更高境界时,成了顽固的阻碍,如同道心上的一道裂痕。 而那道裂痕,与囚困在归墟海孤岛上的那个人,息息相关。这是他力量的一部分源泉,也是他道途上最大的障碍与……心魔。 他起身,衣衫下肌肉分明,蕴藏着恐怖力量。他走到殿角一处凹陷前,伸手按了下去。 玄铁墙壁滑开,露出一间小室。室内只有正中悬浮着一面古朴的铜镜。镜面并非光可鉴人,而是雾蒙蒙一片。 傅君卓指尖凝聚一丝精纯灵力,凌空划出一个繁复的符文,打入镜中。 镜面雾气剧烈翻滚起来,渐渐显露出清晰的景象——正是归墟海,望仙阁顶层,白谨言所在的寝殿。 镜中的白谨言正侧躺在榻上,背对着“镜头”的方向,一动不动,只有身上雪白的寝衣随着极其微弱的呼吸浅浅起伏。 他面对着那扇半开的窗,窗外是灰蒙蒙的海天一线。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散在枕上的几缕乌发,和一小段苍白的脖颈。 傅君卓的目光落在那一小段脖颈上,停留了很久。他曾无数次在那上面留下过痕迹,吻痕,指痕,甚至是……齿痕。每一次,都带着一种混合了情.欲、占有、愤恨和绝望的冲动,想要将这个人彻底打上自己的烙印,揉进自己的骨血。 可烙印会淡去,痕迹会消失。十年了,他依旧只能这样,隔着遥远的空间,通过一面冷冰冰的法器窥视。那人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 镜中的白谨言忽然动了一下。他极慢地翻了个身,变成仰躺。这个角度,傅君卓终于能看到他的脸。 依旧是苍白的,没什么血色,他睁着眼,望着头顶的承尘。半晌,他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手,举到眼前,五指张开,对着穹顶透入的稀薄天光。 那只手瘦得惊人,指骨根根分明,白得近乎透明。他就那么静静地举着,看着,好像在研究掌心错综复杂的纹路,又好像只是在确认这只手是否还属于自己。 傅君卓的呼吸滞了一瞬。他记得这双手握剑时的样子,稳定,有力,能挥出斩断云海的惊世剑芒。他也记得这双手抚琴时的样子,优雅,从容,指尖在琴弦上跳跃,流淌出的乐声能使最凶戾的妖兽俯首。如今,这双手连抬起,都显得如此费力,如此……空洞。 白谨言看了很久,然后,他放下了手,重新搁回身侧。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嘴唇动了动。 没有声音传来,这窥视的“水月镜”只能传递影像。 但傅君卓死死盯着他的口型。 那是一个极简单的词,重复了两次。 “潮……声……” 傅君卓的心,缩紧。 每日巳时,准时传入的海潮声。是他下的令。他以为那或许是一种残忍的提醒,提醒白谨言身在何处,因何在此。又或许,是一种扭曲的慰藉,让他还能听到一点“外面”的声音。 可此刻,看着白谨言对着窗外那片囚困了他十年视野的海,无声地念出这两个字,傅君卓忽然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和一丝连自己也不愿承认的恐慌。 白瑾言还在惦记那个人。 傅君卓唰地抬手,挥散了镜中影像,雾气重新翻涌,铜镜恢复成一片模糊。 他转身,背对着那面镜子,胸膛微微起伏着。幽蓝的冷光照在他挺直的背脊上,投下一道长长的的影子。 心法反噬带来的戾气与镜中景象引发的剧烈情绪在他体.内冲撞。一股暴虐的冲动涌上来,想立刻撕裂空间,出现在那座孤岛上,掐着那人的脖子问他,到底要怎样!到底还要他怎样!是不是只有彻底毁了他,让他变成一具真正没有思想、没有反应的傀儡,自己才能解脱,才能……满足? 可残存的理智死死拉住了他。不行。不能再去。至少现在不能。天祭大典在即,他不能让自己的状态出现任何不稳。 南疆的异动也需要他集中精力应对,而且……他害怕,害怕看到那双空茫眼睛里的死寂,害怕那无声的“潮声”二字,更害怕自己控制不住,做出真正无法挽回的事。 他走到沉渊殿中央,盘膝坐下,强行收敛心神,再次运转《九幽戮神诀》。这一次,不是为了冲击壁垒,而是为了平复那翻腾的心绪,压制那蠢蠢欲动的煞气与心魔。 灵力运转间,那隐匿在经脉深处的暗伤隐隐作痛,与心口的烦恶交织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沧溟恭敬的声音:“帝君,药王谷孙长老、天机阁主、还有镇北侯已在偏殿等候,商议天祭大典最终细节及……南疆事宜。” 傅君卓缓缓睁开眼,所有激烈的情绪都被强行镇压下去。 他起身,无需更衣,心念一动,那身玄底金纹的帝君朝服便自行浮现,穿戴整齐。踏出沉渊殿的刹那,他又成了那个高高在上、威严莫测的九州之主。 第7章 第 7 章 大典前夜,九重宫阙悬灯如昼,光耀天地。但这煌煌光芒,照不透宫墙深处的暗流,更照不见万里外暗涌的归墟海。 紫宸殿偏殿,鎏金兽炉吐出青烟,袅袅盘旋。 傅君卓已换下朝服,只着一身深紫常服,玉带松挽,倚在铺着雪白狐皮的紫檀木榻上,手执一卷古籍,却久久未曾翻动一页。 殿门滑开,沧溟垂首而入,手中捧着一个黑檀木托盘,上置一壶酒,两只夜光杯。酒是陈年“碧澜醉”,壶身温润,酒香清冽,尚未斟出,已盈满一室。 “帝君,戌时了。”沧溟将托盘轻轻放在榻边小几上,低声道。 傅君卓的目光从书卷上移开,落在那酒壶上,静默片刻,挥了挥手。沧溟会意,躬身退至殿角阴影中。 殿内只剩下傅君卓一人。他放下书卷,执起酒壶,为自己斟了满满一杯。碧色的酒液在夜光杯中荡漾,漾开一圈圈细碎的涟漪。他没有立刻饮下,只是看着。 十年了。每年天祭大典前夜,无论身在何方,无论政务多么繁忙,他都会独饮一壶“碧澜醉”。这是白谨言从前偶尔会浅酌的酒,味道清冽微甘,后劲却绵长,饮后恍如置身春水碧波之间。 傅君卓不嗜酒,却独独记得这个味道,记得那人执杯时,指尖与杯壁相映的素白,和眼底偶尔掠过的、极淡的、如云烟般不可捉摸的怅惘。 他曾偷尝过师尊杯中残酒,那时年少,只觉得辛辣呛喉,远不如想象中美好。如今,他拥有了世间最稀有的佳酿,可以夜夜痛饮,却再也品不出记忆中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那个人的温度。 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冰凉的酒液落入胃腹,并未带来暖意,反而牵动了心口某处陈旧的隐痛。 他又倒了一杯,却不急着喝。 明日,便是天祭。他将在万众瞩目之下,登上祭天台,代天巡守,接受八方来朝。那是他权柄的巅峰象征,也是他十年经营、铁血手腕的成果展示。他本该志得意满,踌躇满志。 可为何,心头却如此空落,甚至有一丝烦躁?是因为南疆那尚未厘清的迷雾?还是因为……那个人? 他又饮尽一杯,酒意渐渐上涌,并未带来醺然的快慰。 他想起很多年前,似乎也是天祭前后,他随师尊第一次参加这等盛会。 那时的白谨言,一身白衣,立于云端,受万千修士敬仰朝拜。自己跟在师尊身后,仰望着那挺直如松的背影,只觉得天地间再无第二人能及。 是从何时开始,这仰慕变了质?是发现师尊的目光总会更多停留在那个温润如玉的洛清河身上时?是察觉到师尊对自己虽悉心教导却始终隔着一段不可逾越的距离时?还是当自己力量渐长、野心滋生,再也无法忍受永远只是他身后一个影子时? 酒一杯接一杯。“碧澜醉”的后劲果然绵长,丝丝缕缕,渗入四肢百骸。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双眼睛。不是如今望仙阁中空茫死寂的眼,而是从前,偶尔在指点他剑法略有进益时,会微微弯起,流露出一点极淡赞许的眼。或是在他因修炼急躁而受伤时,会蹙起眉头,带着些许关切拂过他伤处的眼。 那样的目光太少了,少到他必须反复回味、珍藏,才能确信那不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梦。 更多的时候,那双眼睛是平静的,清冷的,如同终年不化的雪山巅上的冰湖,倒映着天光云影,却照不进他炽热灼人的身影。 “为什么……就不能看看我呢?”傅君卓对着空了的酒杯,喃喃自语,“我哪里不如洛清河?哪里不如这天下苍生?我为你做了那么多……我甚至……” 甚至不惜毁了你。 最后几个字,他噎在喉间,猛地将酒杯掼在榻上,玉杯撞在坚硬的紫檀木边沿,发出清脆的裂响,碧色酒液溅湿了雪白的狐皮。 毁了又如何?他得到了吗? 没有。他得到了一具日渐枯萎的躯壳,一颗永远无法触及的心,和一座自己亲手打造、却同样困住了自己的华丽囚笼。还有这日益加深的、午夜梦回时啃噬灵魂的悔意? 不!他不悔! 傅君卓眼底爆发出骇人的厉色,路是他选的,力是他借的,罪是他犯的!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已经回不了头了!白谨言只能是他的,生是他的,死也是他的!就算互相折磨到神魂俱灭,就算一起沉入无边地狱,他也绝不会放手! 他喘.息着,体内《九幽戮神诀》的灵力因着情绪的剧烈波动而隐隐躁动,与酒意混合,冲撞着经脉,额角青筋隐现,冷汗渗出。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细微却尖锐的刺痛,从他左手腕内侧传来! 酒意瞬间散了大半,他倏地低头,掀开衣袖。 腕骨上,皮肉之下,骨骼之上,有一道极淡、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银色细线,此刻正微微发烫,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这道银线,并非天生,亦非伤痕。那是十年前,他强行与白谨言结下“同命契”时留下的印记。 所谓同命契,并非平等契约,而是极其霸道阴损的主奴契的一种变体,以他的精血为引,辅以上古禁术,将白谨言残存的生命本源与他的神魂强行捆绑。 白谨言生,他无碍。白谨言若死……契印反噬,虽不至立刻要了他的命,却也足以让他神魂受创,修为大跌。 这是他最后的保险,也是最深的枷锁。他以此确保白谨言无法自绝,也确保这世上无人能真正夺走他,除非先跨过他傅君卓的尸体。 十年来,这道契印一直沉寂,唯有在白谨言生命垂危、气息极度微弱时,才会有所感应,发出警示。 此刻,这契印在发烫,在闪烁! 望仙阁出事了?! 傅君卓霍然起身,紫袍带翻了小几,酒壶杯盏哐啷落地。他脸色变得铁青,眼中戾气暴涨。 “沧溟!”他厉声喝道。 殿角阴影波动,沧溟如鬼魅般现身,单膝跪地:“帝君?” “立刻传讯望仙阁值守影卫!问清楚,岛上出了何事!仙君此刻状况!”傅君卓语速极快,“还有,备好破空梭,朕要立刻……” 话音未落,腕上那银线契印的灼热感忽然减弱,闪烁的光芒也迅速黯淡下去,几个呼吸间,便恢复成原本那几乎看不见的淡银色,再无动静。 傅君卓的话戛然而止,他死死盯着手腕,不是濒死危机解除的安然,更像是一种……波动之后的重归沉寂。 他僵立原地,胸膛仍在起伏,方才瞬间涌起的、几乎要冲破理智的惊怒与冲动,被这突如其来的平静硬生生堵了回去,不上不下,憋闷得更加难受。 沧溟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良久,傅君卓缓缓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再开口时,声音已恢复了惯常的冰冷。 “传讯照旧。破空梭……暂且不必。”他慢慢坐回榻边,看着满地狼藉的碎玉和酒渍,“加强岛上巡查,尤其是今夜。若有任何异状,哪怕是一丝风吹草动,立即以最高级别密讯禀报。” “是。”沧溟领命,迟疑一瞬,低声问,“帝君,可需请孙长老……” “不必。”傅君卓的指尖再次拂过腕上那道已恢复平静的银线,“天祭在即,朕……走不开。” 沧溟不敢多言,迅速清理了殿内碎片,又换上一套新的酒具,旋即消失。 殿内重归寂静。 傅君卓独自坐在宽大的紫檀木榻上,他低头,再次看向自己的手腕。那道银线静静匍匐,似乎刚才的灼热与闪烁只是他酒后的错觉。 是错觉吗? 他闭上眼,强行压下心头所有翻腾的思绪。明日,他必须是最完美的帝君,不容有丝毫差错。现在的一切……都需暂且按下。 只是那口未能即刻奔赴的焦灼,那丝被契印牵动、无法掩饰的恐慌,一寸寸缠紧了他的心脏。 他重新执起酒壶,为自己又倒了一杯“碧澜醉”,仰头饮尽。冰凉的酒液落入腹中,却再难浇熄那从灵魂深处蔓延开来的不安。 第8章 第 8 章 天祭当日。 晨钟雅乐中,承天门开启。百官诸侯肃立御道两侧,仰望祭天台。台上社稷鼎青烟直上,凝为祥云,笼罩宫阙。 辰时正,旭日初升,第一缕真正的金光刺破云层,落在祭天台的最高处,将那星辰紫玉台面映照得流光溢彩,社稷鼎更似被镀上一层神圣的金边。 “吉时已到——!” 司礼监首席太监尖利悠长的唱喏声,灌注了灵力,瞬间传遍宫城内外每一个角落。 “恭迎帝君——!” “轰!” 承天门九重巨门同时洞开! 九龙华盖为前导,金钺旌旗随后,仪仗绵延数里。文武百官手持礼器,肃穆随行。 最后,在一队全身覆甲、只露双眼、气息剽悍冷冽的“玄甲近卫”簇拥下,帝君御辇缓缓驶出承天门。 御辇由九条通体雪白、头生玉角的“望天犼”牵引,车身以紫檀为骨,镶嵌无数宝石明珠,垂落下的帷幔是九天云霞织就,流光溢彩,华美不可方物。 辇中之人并未露面,但那笼罩天地的威压,已让御道两侧的金甲卫士将腰杆挺得更直,头颅垂得更低,也让宫门外等候的各方势力代表,心头凛然,纷纷垂首以示恭敬。 御辇行向祭天台,礼炮轰鸣,万岁声浪席卷皇城。 祭天台下,御辇停稳,玄甲近卫如磐石般拱卫四周。 一双穿着玄色绣金云纹朝靴的脚,踏上了通往祭天台第一层的玉阶。 一步,两步,三步…… 傅君卓今日未着那身过于沉重的十二章纹帝袍,而是一身相对简洁的玄色祭服,腰间束着代表天地四象的玉带,头戴十二旒平天冠,珠玉垂落,遮挡了部分面容,却更添神秘威严。 他拾级而上,珠玉轻响。 身后,是匍匐的臣民,是浩瀚的宫城,是广袤的疆域。身前,是九丈九的高台,是象征天道与权柄的社稷鼎。 十年苦心经营,十年铁血征伐,十年处心积虑,不就是为了站在这天下之巅,受万民朝拜,让这日月星辰、山川河岳,皆在他一念之间? 他应该感到满足,感到掌控一切的快意。 可是没有。 心在跳,但感觉是冷的,像是隔着一层东西。 眼前越是热闹,脑子里就越有个角落是暗的。那片灰蒙蒙的海,那座孤岛上的楼,还有那人苍白的脸和无声的唇语……总也挥不去。 还有手腕上,昨晚突然发烫的同命契印,此刻它沉寂着,却像一根无形的刺,时刻提醒着他某种潜在的不安。 他登上高处,俯瞰皇城,各方势力代表的目光聚焦于他。 这位年轻的帝君,手段狠辣,心思难测,登基十年,已将原本松散割据的仙盟势力整合得七七八八,今日天祭之后,其威势必将更上一层楼。是顺势依附,还是暗中筹谋? 傅君卓对身后种种心思恍若未觉。他此刻的心神,奇异般地分成两半。 一半冷静地掌控着全局,感应着台下每一道目光的重量,评估着各方势力的反应。另一半,却像是抽离了出来,悬浮于高空,冷冷地俯瞰着这盛大而虚幻的场景,以及场景中心那个同样显得有些虚幻的自己。 终于,他踏上了最后一层,站在了星辰紫玉铺就的祭天台顶。 这里,只有他,和那座沉默的社稷鼎。鼎中青烟袅袅,笔直上升。天光毫无遮拦地洒落,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层圣洁的金辉之中。 他转过身,面向台下黑压压的人群,面向更远处的山河万里。 司礼太监再次唱喏,声调苍凉,每一个字都灌注灵力,回荡在天地之间。 傅君卓依照古礼,净手,焚香,奉帛,献酒……每一个动作都标准,优雅,无可挑剔。 祭文进入最后篇章,充满对天地的敬畏与祈求。 傅君卓上前一步,立于社稷鼎前。接下来,将是最关键的一步,以帝血为引,沟通天地,祈求赐福,稳固国运。 他伸出左手,右手并指如刀,指尖灵力凝聚,泛着幽蓝的微光,缓缓划向掌心。 就在此时! 异变陡生! 并非来自台下,也非来自空中。而是来自他自身! 左手腕内侧,那道沉寂的同命契印,毫无征兆地,再次传来灼痛!这一次,并非昨夜那般短暂的、警示般的闪烁,而是持续的、尖锐的剧痛! “唔!” 傅君卓身体轻微地晃了一下,划向掌心的指尖一顿,灵力骤然紊乱! 台下距离最近的几位重臣和修为高深的宗主,察觉到了帝君那一瞬间的异常,以及那一丝极其细微的灵力波动! 祭文诵读声未停,但气氛已然为之一滞。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傅君卓那只停顿在半空的手上。 怎么回事?帝君他…… 傅君卓心头巨震,惊怒交加!这契印的反常,比昨夜更甚!望仙阁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是白谨言……? 剧痛还在持续,并随着他情绪的剧烈波动,有愈演愈烈之势,甚至开始隐隐牵动他体内《九幽戮神诀》的灵力,那道因白谨言而留下的暗伤也蠢蠢欲动! 电光石火之间,傅君卓做出了决断。 他强行压下腕间剧痛与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停滞的右手食指与中指,不再并指如刀,而是屈起,用指节在自己左手掌心重重一划! “嗤——” 皮开肉绽!并非轻柔的割破取血,而是近乎自残般的深可见骨!殷红的、带着淡金色光晕的帝血瞬间涌出,滴滴答答,落在早已备好的玉碗之中。 他以剧烈的疼痛,掩盖了契印的异动,也强行转移了体内灵力的躁动。 台下众人只见帝君动作似乎比预想中更“果决”了些,取血也更为“慷慨”,虽有细微诧异,但见鲜血已出,便只当是帝君心诚所致,那一点小小的凝滞,或许是自己看花了眼。 傅君卓面不改色,捧起盛满帝血的玉碗,在司礼太监高昂的唱喏声中,将血缓缓倾入社稷鼎中。 “以朕之血,祭告天地!” 帝血入鼎,与龙涎天香、各种祭品灵力混合。 “轰——!” 社稷鼎一震!鼎身所有符文同时亮起,青光冲天而起,直贯云霄! 只见霞光漫天,异象纷呈!这是大吉之兆!表明祭祀成功,天地认可! 台下顿时一片欢腾,山呼万岁之声再次响彻云霄,比之前更为狂热。 傅君卓立于漫天霞光与灵气漩涡中心,缓缓收回流血的手,负于身后,宽大的祭服袖袍垂下,遮住了那皮肉翻卷、兀自滴血的伤口,也遮住了腕上那仍在隐隐作痛的同命契印。 他抬起头,透过垂旒,望向那被霞光映照得瑰丽无比的天空,脸上无喜无悲。 祭礼成了。他的威势,将达到前所未有的顶峰。 可无人知晓,在这荣耀至极的时刻,他袖中的手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伤口,而是因为某种从灵魂深处蔓延开来的不祥预感。 望仙阁,白谨言……你究竟做了什么? 第9章 第 9 章 霞光瑞气持续了足足一个时辰,才渐渐消散。 整个皇城都笼罩在一种近乎狂热的氛围中,帝君威势如日中天,各方势力表面的恭顺达到了顶点。 盛大的宫宴在太极殿举行,傅君卓高踞御座,接受了群臣与各方使者的轮番朝贺。他神色平静,偶尔举杯,间或说一两句场面话。 掌心伤口早已在精纯灵力与顶级丹药作用下愈合,只留下一道淡红色的新痕,掩在袖中。腕上同命契印的灼痛,在天祭结束后便逐渐减弱,此刻已恢复沉寂,好像之前只是错觉。 但他知道,不是错觉。 宴会进行到后半段,气氛愈加热烈。傅君卓寻了个由头,示意沧溟随他离席,转入后殿一处僻静暖阁。 暖阁内熏着宁神的檀香,傅君卓一进入,脸上瞬间覆上一层冰寒。 “望仙阁如何?”他劈头便问。 沧溟早已候着,立刻躬身回禀:“帝君,岛上值守影卫已传回三次例行密报。阵法完好,无异动。仙君……一直昏睡,气息平稳,未曾苏醒。侍从照料如常,今日药浴已毕。” “昏睡?”傅君卓眉峰蹙起,“从何时起?” “据报,自前夜药浴后,便一直沉睡,唤之不醒,但呼吸脉搏尚稳,与以往灵力枯竭引发的深度昏厥相似,只是此次持续略久。” 前夜……正是他腕上契印第一次异动之时。而今日天祭时的剧痛,恰好发生在祭文**、他即将沟通天地的关键时刻。两次契印反应,时间点都如此敏感! “唤之不醒……”傅君卓重复着这四个字,眸色深暗。 白谨言灵力尽失,身体极度虚弱,陷入昏睡是常事,但连续昏睡近两日,且恰好伴随契印异动……真的只是巧合? “岛上其他人呢?近日可有异常?” “回帝君,所有侍从、护卫皆经过反复筛查,背景清白,近期无任何异常举动或联络。岛上物资补给,亦由可靠渠道单独运送,每次交接都有影卫暗中监控,未见纰漏。”沧溟回答得一丝不苟,“唯一可能接触外界的,是定期清理炭灰的杂役,但他们出入皆设了结界,看不到仙君本人。而且有严格路线与监控,皆是无法修炼的凡人。” 凡人…… 那丝碧潮宫印记的灵力波动,傅君卓事后反复思量,若真是洛氏余孽,是如何混入岛上,又是如何瞒过重重阵法监控,传递出那丝波动的?目的何在?仅仅是为了确认白谨言生死? 前夜刚有异动,昨夜契印便警示,今日天祭时更剧烈反应…… “南疆那边,有新的消息吗?”傅君卓换了个方向。 “暗鳞卫最新密报,追入巫族地界的疑似洛氏余孽已失去踪迹。巫族内部似乎也察觉了异样,加强了边境巡防,我们的人渗透需要时间。黑沼附近的异动暂时平息,但腐骨鳄王及其亲卫莫名暴毙数头,死状蹊跷,似是被极精纯的阴寒剑气所伤,伤口残留的剑意……仍在分析,初步判断,与仙盟已知的剑道流派皆不相同。” 阴寒剑气……剑意残留……傅君卓脑海中蓦地闪过白谨言的剑。清冷孤高,看似不染尘埃,实则内蕴极寒,一旦爆发,足以冻结山河。但白谨言的剑意,他再熟悉不过。那黑沼残留的,当真是白谨言的?还是有人故意模仿,混淆视听? 又或者……是当年洛清河?不,洛清河擅箫,剑法并非其长。 疑团越来越多,像一团乱麻,找不到线头。而所有的线,似乎都隐隐指向归墟海上那座孤岛,和岛上那个昏睡不醒的人。 傅君卓感到一阵烦躁,他习惯于将一切算计于心,将所有人、所有事都置于棋局之内。可如今,棋局似乎出现了他未曾预料到的变数。 “帝君,”沧溟犹豫片刻,低声补充,“还有一事。宫宴前,药王谷孙长老私下求见,言及帝君今日取血祭天时,气息似有瞬间不畅,恐是操劳过度或旧伤未愈,愿为帝君请脉。” 傅君卓眼神一冷:“你如何回复?” “属下以帝君需主持大典、无暇他顾为由婉拒,并言帝君修为精深,些许劳顿,调息即可。” “做得好。”傅君卓语气稍缓,眼底寒意却未退。 孙长老是药王谷首座,医术通神,心思也玲珑。他今日那瞬间的异常,果然没能完全瞒过这些老狐狸的眼睛。旧伤……他们是在试探,还是真的察觉到了什么? 同命契印是他最大的秘密之一,绝不容外人窥探。 “加强宫禁,尤其是朕的寝宫与沉渊殿周围。所有想打探朕身体状况的,无论身份,一律记下,暗中监控。”傅君卓冷声吩咐,“另外,传讯给谛听,让他动用所有埋在南疆和巫族的暗线,不惜代价,查清黑昭事件的来龙去脉,以及洛氏是否真有重要人物残存。” “谛听”是他手中最隐秘的情报组织头领,直接对他负责,连沧溟也只知道其存在,不知其具体。 “是。”沧溟肃然应命。 傅君卓挥了挥手,沧溟躬身退下。 暖阁内只剩下他一人。檀香烟气丝丝缕缕,想要抚平躁动,却徒劳无功。他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夜风带着前殿隐约的乐声与喧哗涌入。 他抬起左手,衣袖滑落,露出腕上那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银色契印,并无异样。 白谨言……你到底是真的昏睡不醒,还是在……筹划着什么?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毒草般疯长。十年囚困,白谨言从未有过真正激烈的反抗,最多是冷漠以对,或是如今日这般,以沉默和日渐衰弱的生命作为无声的抗议。 傅君卓早已习惯了这种僵持,甚至在这种僵持中,扭曲地获得某种病态的“安稳”。 可如果……这僵持并非终点?如果那看似枯竭的躯壳里,还藏着未熄的火星?如果那空茫的目光之下,从未真正放弃过挣脱的念头? 傅君卓的心一沉。 不行。绝不允许。 任何脱离掌控的可能,都必须扼杀在萌芽之中。 他需要再去一趟望仙阁。不是之前那种被情绪驱使的冲动,而是必须亲自确认,亲自……加固那囚笼。 但不是现在。宫宴未散,各方耳目众多。天祭刚过,他需要留在宫中,稳定人心,处理因大典而汇聚的诸多事务。 他按捺下立刻撕裂空间的冲动,重新坐回椅中,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 腕间契印似乎又隐隐传来一丝极细微的的悸动,像是在呼应他心底翻腾的恶念与不安。 傅君卓倏地睁眼,眼底已是一片幽深冰冷的决心。 白谨言,你最好只是昏睡。 若你敢有异动……若这天地间,真有谁还敢觊觎你、触碰你、尝试将你从我身边带走…… 我不介意,让这九州四海,再染一层血色。 第10章 第 10 章 宫宴的喧嚣与浮华,终在子时过后渐渐沉寂下去。 紫宸殿寝宫内,傅君卓独自立在窗前,并未就寝,身上仍是那身玄色祭服,只是去了冠冕,墨发以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几缕碎发垂落额角。 他望投向窗外,并非看那宫阙楼台,而是穿透重重夜色与空间,落向一个虚无缥缈的方向。 夜风穿过窗隙,带来深秋特有的清寒。 傅君卓忽然抬手,指尖在空中虚划,下一刻,他面前的空间无声无息地扭曲、裂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缝隙内是深邃无光的虚空乱流。 他没有丝毫犹豫,一步踏了进去。 空间裂缝在他身后悄然弥合。 …… 归墟海上,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连波涛声都被吸附、消音,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的死寂。 孤岛像一头蛰伏的巨兽,轮廓模糊,唯有崖顶望仙阁最高处,透出一点微弱的光芒,那是寝殿内长明不熄的夜明珠。 阁内,值夜的影卫如雕塑般立在阴影里,两名哑仆侍女伏在外间脚踏上,陷入浅眠。 一切都与往常无数个夜晚无异。 寝殿中央,那张宽大的、铺着厚厚云绒的紫檀木榻上,白谨言静静躺着。他身上盖着锦被,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和散在枕上的乌发。 他似乎仍在沉睡。甚至是比前两日更深的、无知无觉的沉眠。 但是,就在这万籁俱寂、连雾气都仿佛凝固的刹那—— 榻上之人,那双紧闭了将近两日的眼睛,倏然睁开! 没有初醒时的迷茫朦胧,那双眼眸在睁开的瞬间,便是一片沉静到极致的清明。 他没有动,甚至没有改变呼吸的节奏,只是静静地望着头顶那绘着星宿的承尘。然后,他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视线投向博古架方向的一片阴影。 那片阴影与其他角落并无不同,浓黑,安静。 白谨言的目光,却像两枚冰冷的钉子,死死“钉”在了那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息,也许漫长如整个夜晚。 那片被白谨言“钉”住的阴影,忽然极其细微地、水波般荡漾了一下。 紧接着,一个人影地底幽泉般,从那片阴影中缓缓“流淌”出来,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渐渐从中“浮”出。 轮廓逐渐清晰,显露出一个披着与阴影几乎融为一体的墨色斗篷的身影。斗篷的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锐利如鹰隼的眼睛。 那人站在阴影与光晕的交界处,气息收敛得完美无缺,若非白谨言“看”到了他,恐怕连最警觉的影卫也难以察觉其存在。 “十年不见,仙君。”斗篷人用唇语说,“别来……无恙?” 唇语是洛氏一族都会的,白瑾言跟着洛清河学过一二。 白谨言极其缓慢地,翕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吐出两个细若蚊蝇的字:“……洛忠。” 斗篷人——洛忠,碧潮宫旧仆,洛清河最信任的心腹,传闻中早已在十年前那场祸事中“重伤不治”的人。听到这个久违的、尘封了十年的称呼,身体震动了一下,兜帽阴影下的眼睛,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难为仙君……还记得老奴这个早已该死的名字。”洛忠的唇语里终于流露出了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他向前踏出极小的一步,更靠近了床榻一些,“那仙君可还记得,我家公子曾赠予您的潮生佩?” 白谨言的目光,在听到“我家公子”四个字时,剧烈地波动起来,那深埋的痛楚与悲怆几乎要破冰而出。 但他死死咬着牙,连下颌都绷出凌厉的线条,将那几乎失控的情绪,连同喉间翻涌的血气,一并狠狠压了下去。 他闭上了眼。片刻后,再睁开时,眼底已恢复了一片近乎死水的沉寂,只是那沉寂之下,是更深、更无望的黑暗。 “你……如何进来的?”他继续用气音问。 洛忠盯着他,唇瓣微动,无声道:“碧潮宫有一门秘术,‘影遁’,可借万物阴影穿行,气机与阴影同化,非高于施术者两个大境界,且精通空间与光影法则者,难以察觉。老奴这十年,别的没长进,只将这保命的法子,练到了极致。” 他顿了顿:“傅君卓那狗贼的阵法精妙,监控严密,却拦不住没有实体、没有灵力波动的‘影子’。老奴在此,已潜了三日。” 三日……正好是炭盆杂役出入,那丝碧潮宫印记波动出现,以及他腕上契印开始异动的时间! 白谨言心下了然。 “你来……做什么?”他无声问,“送死么?” “死?”洛忠嘴巴一开一合,却无声,“老奴的命,十年前就该随公子去了。苟活至今,只为两件事。” 他突然一步逼近,几乎贴上榻沿。兜帽下,目光锐利如刀,刮过白谨言衰败的躯体: “第一,我家二公子已寻得仙君您失落的半片潮生佩,您可知另一半在哪?那是公子的遗物,需要完璧。还有……仙君你,又为何突然道基尽毁,反被你那逆徒傅君卓囚禁于此?我可是寻了很久,才找到这里的。” 每一个问题,都狠狠捅进白谨言早已千疮百孔的记忆深处。他的呼吸猝然急促,脸色在夜明珠光下白得近乎透明。 洛忠死死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第二!若公子和仙君之间,当真有过…………老奴拼却魂飞魄散,也要将你从这魔窟里带出去!至少……要让我家公子瞑目!不能让傅君卓这欺师灭祖、戕害忠良的狗贼,永享这滔天权柄!” 寝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带他出去? 白谨言抬起眼,看向洛忠,眼里没有任何希冀,只有一片荒芜。 “你看我如今……还出得去么?” 是啊,眼前之人,哪里还有半分昔日仙君的风采?道基尽毁,灵力全无,形销骨立,气息奄奄。别说冲破这固若金汤的望仙阁与归墟海禁制,便是这床榻,他恐怕都难以自行离开。 洛忠眼底闪过一丝痛色,但随即被更深的决绝取代:“仙君不必灰心!老奴既敢来,自有几分把握!老奴这影遁之术可承两人……”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就在此时—— 寝殿外,那片笼罩孤岛的浓重雾霭,突然被一股蛮横无比的力量,硬生生撕裂开一道巨大的口子! 没有光芒,只有更深的黑暗从那裂缝中涌出,一股熟悉到让白谨言和洛忠同时灵魂战栗的、暴戾的气息! 傅君卓! 他来了!不是通过正常途径,而是直接撕裂空间,以最蛮横、最不留余地的方式,降临! “不好!”洛忠脸色剧变,身形立刻化作一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墨色流影,闪电般向后飞退,想要重新融入寝殿最深处的阴影之中! 但是,已经晚了。 “何方宵小,敢扰朕之清静?” 冰冷得不带一丝人类情感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瞬间席卷了整个寝殿!带着……滔天杀意! 紧接着,一只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的手,从虚空最深处探出,精准无比地,一把扼住了那道即将消散的墨色流影的“咽喉”!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响起! 墨色流影剧烈挣扎、扭曲,发出无声的惨嚎,却无法挣脱那只手! 傅君卓的身影,从撕裂的空间裂缝中一步踏出,玄衣墨发,面容冷峻如万古寒冰。 他看也未看被扼在手中的墨色身影,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眼,直直刺向榻上骤然撑起身子、脸色惨白如纸的白谨言。 他的目光,先是在白谨言那双眼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他的视线下移,落在白谨言因起身而微敞的领口。 寝衣之下,心口处,那道象征道基尽毁的淡金疤痕旁,一枚指甲大小、苍青色的玉佩,正静静浮于他的胸腔之间。纹路如水波流转,灵光极弱,却澄澈柔和。 那是潮生佩。 傅君卓的瞳孔,在看清那枚玉佩的瞬间,立时缩成了针尖大小! 一股远比发现洛忠潜入更加狂暴、更加难以言喻的惊怒与……某种近乎毁灭的恐慌,轰然在他胸腔里炸开! 他认得那枚玉佩! 碧潮宫至宝——潮生佩! 洛清河的贴身之物! 它怎么会在这里?!在这个他严禁一切外物、尤其是与洛清河有关之物靠近的囚笼里?! “好……很好……” 傅君卓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开口,声音低沉得可怕。 他扼着洛忠脖颈的手,缓缓收紧。洛忠的脸已涨成紫黑色,眼珠暴凸,却死死盯着傅君卓,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流声。 傅君卓却好像没有察觉,他只是死死盯着白谨言,盯着他心口那枚刺眼的苍青色玉佩,盯着他那双此刻终于不再是空洞、而是充满了恐惧的眼睛。 十年囚困,层层禁制,无数监控……竟还是挡不住!挡不住这早已死去之人的阴魂!挡不住这看似油尽灯枯之人的……暗通款曲! 滔天的怒火与一种被彻底背叛、彻底愚弄的暴戾,霎时吞噬了他所有残存的理智。 “白谨言……”他慢慢扯起一个毫无温度的、近乎狰狞的笑,“你果然……从未安分过。” 第11章 第 11 章 洛忠的眼睛暴凸着,死死瞪向傅君卓,那目光里的恨意浓得像化不开的血。 可傅君卓看不见他。 或者说,傅君卓此刻眼里,根本没有洛忠这个“东西”。他的全部视线,都黏在白谨言胸腔那半块苍青色的玉佩上,黏得那么紧,那么毒,似乎要用目光将那玉佩连同上面苍白的皮肉,一同烧穿、剜出来。 白谨言撑在榻上的手,几乎要嵌进柔软的被褥里。他胸腔剧烈起伏起来,每一次呼吸都扯着残破的经脉,带来刀割般的痛楚,喉头腥甜不断上涌。 他看着傅君卓。十年了,他见过傅君卓的许多面孔:阴鸷的、暴怒的、隐忍的、偏执的、偶尔流露扭曲温柔的……却从未见过眼前这一种。 傅君卓脸上甚至没有太多表情,只是嘴角那点细微的、上翘的弧度,像用刀子刻上去的,僵硬,锋利,不带一丝人气。 可那双眼睛,那双曾经明亮灼热、后来深沉难测的凤眼,此刻黑得如同两个旋涡,里面翻涌着足以焚毁天地的业火,却又被一层极寒的冰壳死死封住,只从缝隙里透出噬人的光。 白谨言的心,在那样的目光下,一寸寸沉下去,沉进一片更深的、没有光亮的寒潭。 他知道,这一次,不一样了。洛忠的出现,潮生佩的暴露,将他勉强维持的、与傅君卓之间那点病态的“平衡”,彻底击碎了。 “潮生佩。”傅君卓终于开口,“洛清河的命根子,他的贴身物,竟然赠予了你。” 他往前走了一步,白谨言的脊背不由自主地弯了弯,咳出一小口血沫,溅在雪白的寝衣前襟。 洛忠的挣扎剧烈了一瞬,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似乎想说什么,却被更猛烈的力道扼住,只剩下徒劳的抽搐。 傅君卓的目光,终于从玉佩上移开,缓缓抬起,对上白谨言的眼睛。他像是在欣赏,欣赏对方眼中的痛楚、悲哀,以及仓惶。 “师尊,”他唤道,语气竟奇异地带上了一点轻柔,“告诉徒儿,这脏东西……是怎么到你身上的?” 他抬起另一只手,指向白谨言心口的潮生佩,指尖凝聚着一丝幽蓝的灵力,微微颤动,似乎下一刻就要化作利刃,将那玉佩连同血肉一起剜出。 白谨言沉默了。 “是……我给他的。” 一个嘶哑的声音,突然插入这令人窒息的对峙。 是洛忠。他竟然冲破了喉间的禁锢,挤出了这句话。他的脸已经变成了青紫色,眼球布满血丝,看起来随时会爆开,可那眼里的光,却亮得骇人,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般的决绝。 “是老奴……拼死带进来的……与仙君无关……狗贼……你休要……污蔑……” “哦?”傅君卓微微偏头,像是终于注意到了手里还有这么个玩意儿。他手指略微松了松,洛忠得以多吸进一丝空气,能继续说下去。 洛忠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他却死死盯着傅君卓,“傅君卓……你欺师灭祖……构陷忠良……谋害我家公子……囚困仙君……你不得好死!潮生佩……是公子赠予仙君的……本就该……物归原主……老奴今日……便是拼着魂飞魄散……也要……” “也要什么?”傅君卓打断他,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玩味,“也要带他走?就凭你?凭这枚……死了主人的破玉佩?” 他忽然笑了,那笑声低低沉沉,在死寂的寝殿里回荡,说不出的诡异渗人。 “洛忠,你知道朕最讨厌什么吗?”他慢慢收紧手指,欣赏着洛忠因痛苦而愈发扭曲的脸,“朕最讨厌的,就是你们这些阴魂不散的……旧物。还有,” 他目光再次转向白谨言,冰寒刺骨,“旧情。” 话音落下的瞬间,傅君卓扼住洛忠脖颈的手,爆发出刺目的幽蓝光芒! 那不是简单的灵力,而是《九幽戮神诀》修炼出的、融合了地煞阴气与无边杀意的戮神煞气!幽蓝光芒如同有生命的毒蛇,瞬间钻入洛忠七窍,侵入他的经脉、丹田、神魂! “呃啊——!!!” 洛忠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整个人如同被投入滚油之中,剧烈地痉挛、抽搐,肌肤表面迅速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如同蛛网般的幽蓝纹路,那些纹路所过之处,血肉枯萎,生机被疯狂抽取、湮灭! 他连自爆金丹或者燃烧神魂同归于尽的机会都没有,就被这霸道无比的戮神煞气彻底压制、侵蚀! 白谨言震惊地看着洛忠在傅君卓手中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枯萎。他想冲过去,身体却沉重得如同灌了铅,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做不到。 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那个忠心耿耿、藏匿十年只为替主人物归原主的老仆,在自己面前承受这般非人的折磨。 “看着。”傅君卓的声音再次响起,冰冷,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残酷的愉悦,“师尊,好好看着。这就是觊觎你、触碰你、还想带你走的下场。” “看清楚,他是怎么一点点……变成灰的。” 幽蓝光芒越来越盛,洛忠的惨嚎声却渐渐低弱下去,最终只剩下细微的、濒死的抽搐。他的眼睛还圆睁着,死死盯着白谨言的方向,里面有不甘,有悲怆,有未尽的遗恨,最终,所有的光采都熄灭了,变成两片死寂的灰白。 他的身体,在傅君卓手中,如同风化的沙雕,寸寸碎裂,化作一蓬夹杂着幽蓝光点的黑色灰烬,簌簌落下。 连魂魄残渣,都没能留下半点。 寝殿内,弥漫开一股焦糊与灰烬的死亡气息。 傅君卓松开手,任由最后一点灰烬从指缝滑落。他缓缓转身,再次面向白谨言。 白谨言僵在榻上,脸色比身下的云绒还要白,嘴唇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他望着那摊迅速消散在空气中的灰烬,望着傅君卓平静得令人心寒的脸,只觉得一股冰寒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冻僵了四肢百骸,连心脏都似乎停止了跳动。 傅君卓朝他走来。一步,两步。 他停在榻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玄色的身影,挡住了夜明珠大半的光,将白谨言完全笼罩在一片阴影里。 他伸出手,不是去扼脖子,而是极其缓慢地,探向白谨言心口那枚潮生佩。白谨言身体本能地往后一缩,脊背抵住了冰凉的床头雕花板。 傅君卓的手停在了半空。他看着白谨言,眼底那层冰壳,终于“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缝隙。 汹涌的暴怒、痛苦、嫉妒、以及更深重的、连他自己也无法理解的绝望,从那道裂缝里狂涌而出! “躲?”他声音尖锐得刺耳,“白谨言,到了现在,你还在为他躲我?!为一个早就化成灰的死人留下的破烂玩意躲我?!” 他突然俯身,一只手狠狠抓住白谨言纤细的手腕,另一只手掌在他口中,牵引出了胸腔那枚潮生佩。 玉佩脱离温热的胸腔,落入傅君卓冰冷的掌心。 几乎是同时,白谨言身体一颤,脸色瞬间灰败下去,一直强压着的血气再也抑制不住,“哇”地一声,大口鲜血喷了出来,大部分溅在傅君卓玄色的衣襟和袖口。 潮生佩离体,那勉强护住的一线生机骤然减弱,本就油尽灯枯的身体瞬间反噬。 傅君卓握着尚带体温和血渍的玉佩,看着白谨言吐血后萎靡下去、气息急剧衰弱的模样,动作僵了一瞬。 那喷溅在身上的温热血液,烫得他指尖一颤。 但他随即握紧了玉佩,指尖用力,幽蓝的戮神煞气缠绕上去,就要将这枚承载了太多过往、见证了他最嫉恨那段情谊的物件,彻底碾碎! “不……”白谨言呕着血,却不知哪来的力气,染血的手死死抓住了傅君卓欲要施力的手腕。 他抬起眼,视线已经有些涣散,却依然固执地看进傅君卓翻涌着毁灭欲的眼睛里,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子,却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悲鸣:“……别……毁……” 那是洛清河……留在这世上……不多的东西了…… 也是他心口……仅存的……一点暖意了…… 傅君卓看着他眼中的哀求,看着他唇边刺目的红,看着他泛白颤抖的手指,胸口那股暴戾的火焰,好似被浇上了一瓢滚油,烧得更旺,更痛! “你求我?”他哑着嗓子,“你为他……求我?” 他一把甩开白谨言抓着他的手,将那枚潮生佩举到两人之间,玉佩在幽蓝煞气中微微震颤。 “白谨言,你看清楚!”他低吼着,眼底一片猩红,“看清楚我是谁!看清楚这十年,是谁在你身边!是谁养着你这副破身子!是谁……”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他看到,白谨言在被他甩开后,失去了最后的支撑,软软地倒回榻上,眼睛半阖。鲜血还在不断从他唇角溢出,染红了半边脸颊和散乱的黑发。 仿佛……认命了。或者说,不在意了。 毁不毁,生或死,于他而言,都没什么区别了。 这个认知,像一盆掺着冰碴的冷水,浇在傅君卓燃烧的怒火上,滋啦一声,冒起带着剧痛的白烟。 那股几乎要冲垮理智的毁灭欲,被一种更尖锐、更冰冷、更无从着落的恐慌,硬生生截断。 他不能……他不能就这么让他死了! 同命契印在手腕内侧疯狂灼烫,提醒着他白谨言生命力的急速流失。若是白谨言此刻断气,即便契印反噬不至立刻要他的命,也绝对会让他重创,在这各方虎视眈眈的节骨眼上,后果不堪设想! 更深处,有一种连他自己也不愿深究的、近乎本能的恐惧:如果他就这么死了……如果这具躯壳彻底冷了、僵了、化了灰…… 那这十年,他到底争来了什么?守住了什么? 一个华丽的囚笼,一堆即将燃尽的灰烬? “想死?”他收起缠绕潮生佩的戮神煞气,另一只手迅速探出,按在白谨言心口,精纯却霸道的灵力不顾对方经脉的脆弱,强行渡了过去! “没那么容易!” 他咬着牙,脸色铁青,粗暴地擦去白谨言唇边的血渍,又迅速从储物法宝中取出数枚光华氤氲的保命丹药,捏开白瑾言紧闭的牙关,一股脑塞了进去,用灵力化开,强行推入喉管。 丹药入腹,加上他毫不吝惜的灵力灌输,白谨言濒临断绝的气息,终于被强行吊住了一丝,虽然依旧微弱得可怜,但总算是暂时稳住了。 傅君卓喘着粗气,维持着灵力输送的姿势,额头竟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良久,他缓缓收回手,看着白谨言在药力和灵力作用下,惨白的脸上恢复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生气,只是人依旧昏迷着,眉头紧蹙。 傅君卓的目光,落回自己紧握的左手。掌心被潮生佩坚硬的棱角硌得生疼,那温润的玉质此刻只让他觉得无比恶心。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摊开手掌。 苍青色的玉佩静静躺在掌心,纹路如水,只是灵光比之前黯淡了许多,边缘处甚至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是方才戮神煞气侵蚀所致。 他没有再摧毁它,只是盯着它。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还只是个不起眼的外门弟子时,曾远远见过洛清河一次。 那人一身青衫,温润如玉,手持碧箫,与白衣胜雪的师尊并肩而立,谈笑风生。阳光洒在他们身上,美好得像一幅画,却也刺眼得让他心底某个角落,骤然阴暗了下去。 就是从那时起吗?那嫉恨的种子,是什么时候悄悄埋下,在不见天日的心里疯狂滋长,最终长成了今日这株足以吞噬一切的毒藤? 他将潮生佩紧紧握住,然后,弯下腰,将昏迷不醒的白谨言连同染血的锦被一起,打横抱了起来。 转身,一步踏出,再次撕裂空间。 这一次,他没有回紫宸殿,也没有去沉渊殿。 空间裂缝的彼端,是一片完全陌生的、位于九重宫阙最深处地下、被重重禁制和阵法封印的秘殿。 殿内没有窗户,只有四壁和穹顶镶嵌的无数颗夜明珠。中央是一个巨大的寒玉池,池中并非水,而是浓郁得化为液态的天地灵髓,散发着惊人的灵力波动,却也带着彻骨的寒意。 这是傅君卓为自己准备的、冲击更高境界时使用的闭关秘地,汇聚了九州四海搜寻来的最顶尖的修炼资源,其珍贵程度,足以使任何宗门疯狂。 此刻,他却将白谨言抱到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