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钗记》 第1章 踏花枝,春野拾簪 暨阳府的春天,是漫山遍野泼出去的绿。 李贞提着竹篮,与邻家阿秀沿着田埂往野花坡走。篮子里装着刚摘的荠菜和香椿,还有用粗布仔细裹着的两块豆糕。她今日穿了件半旧的鹅黄春衫,头发松松绾成髻,只用一支木簪固定——那是她自己刻的,簪头一朵简朴的山茶花,尾端细细刻了个“贞”字。 “贞姐姐,你看那片紫云英!”阿秀指着河滩,忽然想起什么,“呀,我答应给虎子买糖葫芦的,前面有货郎!” 她提着裙子跑向不远处摇着拨浪鼓的货担,留下五岁的弟弟虎子在野地里撒欢。那孩子追着一只黄蝶,咯咯笑着越跑越远,脚下一绊—— “虎子!”李贞想也没想就扔了竹篮。 春风兜满她的衣袖,鹅黄衣衫在绿野间绽成一道明快的弧。她跑起来时,头发散了,那支木簪悄无声息地滑落,滚进一丛嫩绿的鼠曲草里。 孩子被她及时搂住,两人跌坐在软茸茸的草坡上。虎子愣了一瞬,反倒咯咯笑起来。李贞也笑了,眉眼弯成月牙,颊边沾了片草叶。阳光正穿过她散落的发丝,每一根都镀着金色的光晕。 就在这时,她看见一双皂色官靴停在不远处。 抬头望去,一个身着苍青色直裰的男子立在三步外,身姿挺拔如竹。他约莫二十六七岁,面容清峻,眉峰如敛远山,眼神沉静里透着不易察觉的敏锐。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手中那支木簪——正是她刚才遗落的。 “姑娘,可是你掉的?”他的声音温润,如春溪叩石。 李贞忙站起身,拍拍衣裳:“正是,多谢先生。” 她伸手去接,他却未立即归还,目光在簪尾那个“贞”字上停留了一瞬。那一眼很轻,却让李贞心头莫名一跳——寻常人不会细看簪上刻字。 “刻工朴拙,却有生气。”他将簪子递还,指尖避开了触碰,“像山野间自己长的花。” 这话说得巧妙。既赞了簪子,又似在问来历。 李贞大方接过,重新绾发:“让先生见笑了,我自己胡乱刻的。”她动作利落,三两下将长发挽好,簪子一别,又是那个清爽的乡间姑娘。阳光照在她光洁的额头上,鼻尖沁出细小的汗珠,整个人散发着青草般的蓬勃生气。 崔清源看着眼前这姑娘。她与京中闺秀全然不同——不施粉黛,笑时眼中有明亮的光,行动间带着一股坦荡的鲜活劲儿。最难得的是那双眼,清澈明净,却又不显稚嫩,反倒有种超越年纪的通透。 “阿贞!”阿秀举着两串糖葫芦跑回来,看见陌生男子,愣了愣。 李贞笑着拉过虎子,自然地介绍:“这位先生帮我捡了簪子。”又对崔清源道:“这是阿秀和虎子。先生是来踏青的?” “途经此处。”崔清源颔首,目光掠过远处官道上停着的简朴马车——车帘垂下,无人知里面坐着谁。他来暨阳府暗查前朝旧案,此行本该隐秘,却在途经这片春野时,被那抹跌进绿野的鹅黄牵住了视线。 更没想到,会捡到这样一支簪子。 “贞”字。他在心中默念。前朝那位获罪的李尚书,独子似乎也唤……他收起思绪,面上依旧是温文有礼的淡笑:“春日正好,不打扰诸位雅兴。” 他拱手作别,转身时,余光瞥见那姑娘已蹲下身,紫云英花瓣轻轻落在她的黑发上。姑娘仔细拍掉虎子膝盖上的草屑,笑声清脆如山泉。那支木簪在她发间轻轻晃动,簪尾的“贞”字时隐时现。 走出十余步,崔清源忽然驻足回首。 野花坡上,李贞正将一串糖葫芦分给虎子,侧脸映着春光,眉眼生动如画。风吹过,紫云英的淡紫花瓣拂过她的裙角,又飘向更远的田畴。 “大人?”随从低声询问。 崔清源收回目光:“走吧。” 马车缓缓驶离。车厢内,他闭目养神,一阵微风拂过,窗帘被春风撩开,飘进来几片紫云英花瓣 不知怎的,崔清源鬼使神差地,接下一片,轻柔地放进膝上的书册中。 --- 野花坡上,李贞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 “贞姐姐看什么呢?”阿秀凑过来。 “没什么。”李贞笑着摇头,从篮子里拿出豆糕分给大家。只是心里那丝异样久久不散——那人的眼神太深,像一口古井,看似平静,却不知底下沉着什么。 她抬手摸了摸发间的木簪。“贞”字在指尖留下细微的凹凸感…… 春风又起,吹散了她短暂的出神。虎子举着糖葫芦在花丛里蹦跳,阿秀哼起了采茶调。远山含翠,春水初生,一切都是明媚崭新的模样。 李贞深吸一口带着花草香的空气,将那些莫名的思绪抛在脑后。她不知道,那支失而复得的木簪,已将一个遥远的朝堂暗影,与她鲜活的春日轻轻系在了一起。 而此刻的崔清源坐在渐行渐远的马车里,掀帘回望—— 那片野花坡已成绿意中一抹模糊的暖色。他眼前却清晰浮现出簪尾那个“贞”字,以及那姑娘接簪时,眼中一闪而过、却又迅速被笑意掩盖的审慎。 他唇角泛起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弧度。 春野偶遇,如风过水面,涟漪轻漾即散。却不知这涟漪之下,命运的长河已悄然改道,将两个本该永无交集的人生,引向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同舟共济。 而这一切,都要从三年后那场改变无数人命运的科举开始——那时,乡野姑娘李贞将褪去鹅黄春衫,换上男子青衫,以另一个名字,踏入另一个世界。 但此刻,阳光正好,春花正烂漫。 第2章 拂砚尘,芸窗冷暖 当晨光漫过窗棂时,李贞已坐在西厢书案前。 她先抽出帕子,拭净砚台边沿——昨夜妹妹李洛偷偷在里面放了两颗野莓,梅渍子像淡胭脂一样印在了青石上。净了手,李贞才翻开砚台旁那卷边角微卷的《毛诗注疏》。这是乡塾宋先生特意允她借回的,书页间还夹着先生手书的朱批,墨迹清癯如瘦竹。 “阿姊!”七岁的李洛扒着门框,怀里抱着个布老虎,“娘说今早吃槐花蒸糕,让你去摘槐花。” 李贞合上书,笑着捏捏妹妹的鼻子:“是让你来当小传令兵呀。”她牵起妹妹的手穿过天井。暨阳府的春日总是慷慨,墙角老槐树缀满雪白花串,风里都飘着甜丝丝的香气。这地方风调雨顺,田垄里的麦子自己蹿得精神,不像北边郡县,女子整日要在田间灶头转。母亲总说,这是老天爷赏的福气,能让家里的闺女安安稳稳识几个字,将来不做睁眼瞎就好。 槐花篮子还没满,父亲李砚从书房窗口探出身:“贞儿,你来。” 书房里弥漫着旧纸与松墨的气息。李砚指着案上一纸诗笺:“宋先生昨日留的题——用‘子产不毁乡校’典,论民间言路。你娘说女儿家不必深究这些,可我瞧着……”他眼中藏着考较的光。 李贞接过诗笺。这典故出自《左传》,说的是郑国子产保留乡人议政场所的故事。她沉吟片刻:“女儿倒想起先生上月讲的《盐铁论》——‘议不在廷,而在草野’。子产之智,不在容言,而在知民间之言如镜,可照政之得失。”她抬眼看向父亲,“只是这等话题,先生怎会……” “宋先生不是寻常塾师。”李砚轻叩桌面,语焉不详,“他肯收女学生听讲,本就不是俗儒所为。你既有机缘旁听,多听多想便是。”话虽如此,他眼底分明有赞许。李家祖上出过举人,到他这代虽只中了个秀才,却始终留着书香门第的念想。让女儿读书,原只盼她明事理、知荣辱,将来持家管事不至于被人蒙蔽。可李贞的聪慧,渐渐超出了这份初衷。 早膳时,周氏将蒸糕夹到女儿碗里:“你爹又拉着你论文章了?莫太耗神。女儿家识些字、懂些道理便够了,难道还真能像男子那般去考功名?”话说得温和,却也道出了天堑——本朝开国以来三百五十年,何曾有过女举人? 李贞笑笑,掰开蒸糕喂给妹妹:“娘,女儿读书不为功名。就像这槐花,开时无人问它为何要开,它只是开着,香着,天地间便多了份好看。”她话说得玲珑,心里却掠过宋先生讲《史记》时灼灼的目光,还有那句未说完的:“大丈夫当……” “阿姊,糕粘手了。”李洛举着小油手。 “小馋猫。”李贞取帕子给妹妹擦手,动作轻柔。周氏看着长女低垂的侧脸,忽然想起这孩子的名字——贞,李砚说“贞”是取自《易经》“贞固足以干事”。当初取名时只盼她品性坚贞,如今看来,这“干事”二字,竟像某种隐约的谶语。 午后去乡塾。塾馆设在村东旧祠堂,只收了十几个学生。宋先生年过五旬,须发花白,讲课时常穿一袭洗得发白的青布直裰,可案头那方紫端砚、墙上那幅倪云林风格的枯木竹石图,都不是乡间该有的东西。 先生今日讲《战国策》。说到“冯谖客孟尝君”时,先生忽然问:“焚券市义,看似损一时之利,为何是高明之举?” 有学生答“收买人心”,有学生说“目光长远”。轮到李贞——她本坐在最后排靠窗的特别席位,那是先生特允的,用屏风略略隔开。她起身,声音清亮:“先生,我以为,冯谖之高,不在焚券,而在识‘义’。‘义’乃无形之资,孟尝君府库充盈,所缺者正是民心向背。这就像……”她顿了顿,“就像暨阳府这些年仓廪实而教化兴,富而不骄,方是长久之基。” 满堂寂静,皆为李贞言论惊叹着。宋先生抚须良久,缓缓道:“若天下为政者皆明此理,何愁不治?”目光扫过李贞,又移向窗外远山,似有未尽之言。 散学时,先生独留了她。“这本《贞观政要》你带回去。”他将书递过,书皮是重新裱过的,内页却有密密麻麻的批注,字迹瘦劲,与课本朱批同出一源,“其中论纳谏、论择官诸篇,可细读。不必与旁人说。” “先生为何……” “你读得懂。”老人眼中闪过极深的光,“这世道,女子读书是奢侈。暨阳富庶,许你这点奢侈,是你的机缘,或许……”他未说完,只摆摆手,“去吧。” 回家路上,李贞抱着那册厚书,心头沉甸甸的。先生的身份她早有猜测——那手字、那方砚、那偶尔脱口而出的朝堂旧闻,都指向某个隐匿山野的震惊朝堂的前朝身影。可这与她何干呢?她只是江阳村里一个爱读书的姑娘,最大的愿望,不过是将来嫁人后,还能继续读读父亲书房里的藏书。 晚霞落满天的时候,她在后院教妹妹认字。用树枝在沙地上写“洛”字:“这是你的名字,洛水之洛。曹子建写‘洛神赋’,说的就是这条河。” “洛神好看吗?” “古人说她‘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李贞握着妹妹的小手,一笔一画地写,“可阿姊觉得,能在洛水边自由来去的渔家女,比困在赋文里的神女更自在。” 李洛似懂非懂,忽然问:“那阿姊以后会像洛神一样飞走吗?” 李贞一怔。春野上那支失而复得的木簪,宋先生深不可测的眼神,还有书中那些关于天下、关于治道的文字,忽然都涌到眼前。她抬头望向渐暗的天色,西边最后一缕霞光正掠过屋檐,像某种温柔的警示。 “阿姊哪儿也不飞。”她搂紧妹妹,声音轻得像自语,“就守着咱家这方小天井,读书,教我们洛儿识字,多好。” 可心底某个角落,有什么东西好像正破土而出——像后山竹林里那些沉默的笋,在春雨里暗自积蓄力量,等待某个时刻,挣脱所有桎梏,向上,再向上…… 夜深了,李贞就着油灯翻开《贞观政要》。批注里有一句被朱砂圈出:“非常之时,当有非常之人。”墨迹已旧,圈画却新。 窗外,满月升过中天。暨阳府的春夜静得能听见万物生长的声音。而千里之外的京城,崔清源正对着一卷陈年档案蹙眉——前户部尚书李崇文获罪流放后,其独子下落成谜。卷末只有一句模糊记载:“或归原籍暨阳。” 他起身推窗,夜风扑面。忽然想起数月前春野上,那姑娘发间木簪刻着的“贞”字。 月光洒进书房,照亮案头一枚紫云英花瓣——那日从暨阳带回的,已风干成淡紫色的蝶形书签。他将其夹入档案扉页,合上时,轻轻按了按封面。 有些种子,一旦落入沃土,便注定要生长。无论那土地是春日田野,还是少女的心田。 而此刻的李贞,正枕着书香入眠。梦中没有功名利禄,只有一本永远翻不完的书,书页间洒满暨阳温柔的月光。 她不知道,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那些藏在书页间的批注、春野上的一瞥、还有这个允许女子读书的富庶之乡,都将成为她未来路上,最重要也最沉重的铺垫。 第3章 立雪庭,冰心衡量 腊月廿三,祭灶日。清河崔氏的府邸却无半分烟火气。 崔清源站在祠堂外的庑廊下,看着庭院里那株百年老梅。父亲崔灏正在祠中主持祭祀,苍老的诵祝声透过格扇门传来,每个字都像浸过了冰水。这是他成为刑部侍郎后首次归家祭祖,肩头绯袍在雪光中红得刺目。 “二公子,”老仆躬身,“老爷让您祭后前去书房一趟。” 崔清源颔首。雪花落在他的官帽上,迅速融成细小的水珠。他想起十七岁那年,也是这样一个雪天,他高中状元的喜报传到崔府时,父亲只说了三句话:“崔氏百年出过十四位状元。明日入翰林院,第一件事是焚掉你殿试那篇《论盐铁》——锋芒太露,此乃取祸之道。” 那篇文章崔清源终究没焚,而是将其锁进了翰林院的旧档库。但父亲的教诲他记下了:在朝为官,如履薄冰,进一步需思退三步。 书房里,崔灏正在赏玩一方古砚。见儿子进来,也不抬眼:“御史台弹劾户部侍郎王缙的案子,你压下了?” “证据不足。”崔清源站得笔直,有青松之姿“王缙确有贪渎之嫌,但御史所呈的田契系伪造。儿已着人暗查真伪,此时动他,反打草惊蛇。” “愚蠢。”崔灏将砚台轻轻搁下,声音平缓却冷硬,“陛下欲整顿户部久矣,缺的正是契机。真伪重要吗?重要的是让陛下看到刑部办事的利落,你的利落。”他抬眼,目光如冰冷的尺,“微之,你最大的毛病,就是太像你母亲——总以为这世道非黑即白。” 这话仿佛刺中了什么。崔清源袖中的手微微收紧。 母亲裴筠,出身河东裴氏嫡系,当年以才名动京师。嫁入崔氏后却日渐沉默,最终在他十岁那年病逝。临终前,她拉着他的手说:“源儿,娘教你读《韩非子》,不是为了让你学权术。是要你明白,这世上最难的不是辨忠奸,而是在浊流中,知道自己是谁。” 那句话,他从此刻在了心里。 “父亲可记得《晋书·傅玄传》?”崔清源忽然开口,“傅玄上书言:‘经国以礼义为基,治国以信实为本。’伪造证据构陷同僚,失的是国之信实。此例一开,往后刑部办案,谁还求真?” 崔灏沉默良久,忽然笑了。那笑里却没有温度:“你倒是会引经据典。好,此事依你。但我要提醒你——陛下近日频繁召见宋尹。” 宋尹,前朝太傅,因党争罢官归隐,据说就在江南某处。 崔清源心头一凛。父亲这是在点他:朝局将变,站队的时候快到了。 从书房出来,雪下得更密了。穿过回廊时,他看见东厢窗内透出暖黄的光——那是母亲生前的书房,如今空置着,只他偶尔会进去坐坐。推开门,陈设依旧。多宝阁上摆着母亲收藏的碑帖,案头那方裴家陪嫁的澄泥砚已干涸了多年。他拿起砚台旁的白玉镇尺,尺身刻着八字:“玉可碎,不可改其白。” 这是外祖父裴行之的手书。当年裴行之官至中书令,因坚持清查军饷案触怒权贵,被贬琼州,临终前将镇尺传给独女。母亲又留给了他。 “公子,”亲随崔墨在门外低声道,“江南来的密报。” 崔清源接过蜡封竹筒。抽出纸卷,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宋尹隐于暨阳,设塾授徒。” 暨阳。又是这个地方。 他走到窗边,雪花扑在脸上,冰凉。忽然想起去年春日在暨阳郊野,那个追着孩童奔跑的鹅黄身影。她发间木簪上的“贞”字,在阳光下清晰得灼眼。 当时只道是寻常偶遇。如今看来,或许冥冥中自有牵连。 “备马。”他转身,“我要去见一个人。” 半个时辰后,崔清源出现在城西一座不起眼的道观里。观主玄真子是他翰林院时的旧识,如今虽身着道袍,却仍是陛下暗中的耳目。 “崔侍郎雪夜来访,想必不是为论道。”玄真子煮着用新雪烹的香茗,雾气氤氲了他精致但略显锋利的眉眼。 “请教真人,前户部尚书李崇文案,可有隐情?” 玄真子斟茶的手顿了顿:“陈年旧案,侍郎为何突然问起?” “近日翻阅卷宗,见李崇文流放途中病故的记录语焉不详。其家产抄没清单中,独缺一方御赐的‘清正’玉珏——当年先帝赞他‘清正可风’特赐之物。这东西若流落在外,迟早是祸端。” 茶香袅袅。玄真子沉默许久,才缓缓道:“李崇文不是病故,是灭口。他手里握着某位大人私通敌国的证据。至于玉珏……”老人抬眼,目光锐利,“崔侍郎,有些事,知道不如不知。” “若那玉珏出现在不该出现的人手里呢?” “比如?” “比如一个本该随父流放、却隐姓埋名活着的李家后人。” 玄真子手中的茶杯轻轻一响。良久,他叹了口气:“崔氏玉树,果然名不虚传。老道只提醒一句——李崇文当年,是宋尹的门生。” 所有线索瞬间串联。宋尹归隐暨阳,李崇文之子可能也在暨阳…… 崔清源起身行礼:“多谢真人。” “崔侍郎,”玄真子忽然叫住他,“你父亲崔灏当年,是主审李崇文案的三司使之一。” 雪夜无声。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钥匙,咔嚓一声,打开了某个尘封的盒子。 回府的路上,崔清源纵马缓行。长安城的灯火在雪幕中晕成一片模糊的光海。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断案——那时刚入刑部,是个七品主事。有富商诬告佃农盗牛,证据凿凿,眼看佃农就要屈打成招。他夜访牛棚,发现所谓“赃物”的牛蹄印深浅不一,显是有人刻意伪造。重审那日,富商当庭反咬他收受佃农贿赂。父亲派人传话:“息事宁人。” 他没有。而是请来专司畜牧的老吏作证,又查出富商与县令勾结的账本。最终富商入狱,佃农跪地磕头,额血染红了衙前石阶,衙前的石狮子还记得这件事。 事后他被调任闲职三个月。同僚笑他“愣头青”,他却觉得值得——至少那个夜晚,他枕着母亲留下的白玉镇尺入睡时,没有梦见母亲失望的眼睛。 “公子,到了。”崔墨的声音拉回思绪。 崔府大门洞开,灯火通明。父亲站在阶上,似乎等了很久。 “去见玄真子了?”崔灏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是。” “问李崇文案?” “是。” 雪落在父子之间。崔灏忽然走下台阶,来到儿子面前。这个距离太近,近到崔清源能看清父亲鬓角新添的白发。 “为父知道你心里有杆秤。”崔灏的声音压得很低,低到只有两人能听见,“但你要记住——秤可以量物,也可以被用来砸人。在朝堂上,往往后者更常见。”他抬手,拂去儿子肩上的落雪,动作竟有一丝生疏的温和,“微之,崔氏百年荣辱系于你身。有些路,走了就不能回头。” 说完,转身入府。高大的背影在雪中渐渐模糊。 崔清源独立阶前,雪落满身。袖中那封江南密报沉甸甸的,还有怀中母亲的白玉镇尺,冰凉地贴着心口。 他忽然想起《后汉书》里范滂的故事。范滂赴死前对儿子说:“吾欲使汝为恶,则恶不可为;使汝为善,则吾不为恶。”——我想教你作恶,可恶事不该做;想教你行善,可我一生行善却落得如此下场。 那是少年时母亲讲给他的。讲完,母亲摸着他的头说:“源儿,范滂之难,难在善恶并非选择,而是本心。你若守住本心,便不必选。” 雪越下越大了。崔清源抬手接住一片雪花,看它在掌心迅速消融,化成一点冰凉的水渍。 就像某些真相,某些相遇,某些注定要面对的选择——它们静静潜伏在时光里,等着某个时刻,以最猝不及防的方式,融化在生命的温度中。 而他不知道的是,此刻千里之外的暨阳,李贞正坐在宋先生的书房里,听老人讲《贞观政要》。窗外也下着雪,炭盆噼啪作响。 宋先生指着书中一段:“你看这里——魏征谏太宗:‘愿陛下使臣为良臣,勿使臣为忠臣。’” “良臣与忠臣有何不同?” “良臣身享美名,君受显号;忠臣身陷诛戮,君陷恶名。”老人看着她,目光深如古井,“李贞,若有朝一日,你必须在‘对的事’和‘活下去’之间选择,你选什么?” 烛火摇曳。李贞看见先生眼中映出自己的影子,那么小,却又那么清晰。 她低头看向手中的书卷,许久,轻声却坚定地说: “学生若是男子出入朝堂,愿做一个良臣——因为只有活着,才能一直做对的事。” 雪落江南,无声无息。而命运的经纬,已在这一刻悄然交织。 两个原本遥不可及的世界,正在慢慢靠近。带着各自背负的家族、原则、秘密,以及那颗在浊世中不肯蒙尘的本心。 第4章 新岁首,书肆逢君 汀阳府的岁首,连青石板缝里都渗着爆竹的红屑和糖稀的甜香。 正月十二,李贞刚在舅家安顿好,便寻了由头往城南去。舅舅昨日闲谈时提起“漱石斋”收了一批江南难得的刻本,她心里早就长了草。 书肆临河,推开厚重的木门,暖意混着芸草香扑面而来。李贞在“经部”架前驻足,指尖正抚过一卷《毛诗正义》的布面,忽听身侧传来压抑的轻咳。 转头,见一少年正踮脚够上层一册《尔雅义疏》。他穿了件半旧的灰棉袍,身形清瘦,侧脸在昏黄烛光下显得有些苍白,唯有一双眼眸清明湛然。试了两次未果,他收回手,袖口掩唇又低咳了两声。 “可是要那本蓝布函的?”李贞出声,她身量高挑,轻松便将书取下。 少年接过,端正一揖:“多谢姑娘。”声音清朗温润,如玉石相叩。他目光掠过李贞臂弯里夹着的《水经注疏》,微露讶色,“姑娘也读地理书?” “闲时翻阅。”李贞微笑,“我尤爱郦道元笔下的江水——‘春冬之时,则素湍绿潭,回清倒影’,读来字字生凉,似有江风拂面。” 少年眸色倏然亮起:“巧极。在下正读《江水篇》。姑娘可曾留意,郦注引《宜都记》‘山水纡曲’后,自添‘其叠嶂秀峰,奇构异形’八字?”他语速稍快,显是谈及心头所好,“这‘奇构异形’绝非抄录旧文,定是亲临其境、胸有块垒,方能吐出这般惊叹。” 李贞微怔。她素来赏其文采,未曾这般细究笔意深浅。不由重新打量眼前人:旧袍洁净,指甲修整,指节处有薄茧,确是常执书笔之相,竟与宋师气质相似一二。虽作小厮打扮,气度却无半分瑟缩,反如瘦竹临风,自有清节。 “姑娘?”少年见她沉吟,以为唐突,歉然道,“是在下饶舌了。” “不,是兄台慧眼独具。”李贞忙道,“敢问兄台如何称呼?在此司理书册?” “敝姓宋,草字芒。”少年浅笑,“我在此做些整理编目、抄补残卷的杂事,换些薪俸,也得以博览群书。”他答得坦荡,眼底却掠过一丝极淡的、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寂寥。 二人便立在书架旁,从郦道元的文心,谈到《禹贡》分野,又及《汉书·地理志》的严谨。李贞发觉,这宋芒虽年纪似与自己相仿,学识却渊博得惊人,且见解常出入意表。谈及本朝一位以治河知名的官员时,他忽轻声叹道:“其实治水与理政,其理相通。‘障’不如‘导’,‘堵’不如‘疏’。可惜庙堂之上,深谙此道者稀,热衷筑堤邀功者众。” 此话颇有深意,李贞心下一动,却只作懵懂:“宋兄此言何解?” 宋芒却不再深谈,转而指向她手中那卷《乐府诗集》:“姑娘亦好古乐府?我最爱《古诗十九首》中‘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一句。天地逆旅,光阴过客,能得一隅静心读书,已是莫大福分。” 此时,内堂传来掌柜呼唤:“阿芒,后厢新到的那批湖州书需录册。” 宋芒应声,向李贞拱手:“今日得遇姑娘,畅谈甚快。姑娘若有暇,可常来。漱石斋虽陋,亦偶有沧海遗珠。”言罢,又轻咳两声,方才转身掀帘而去。 李贞望着那清瘦背影消失在帘后,心头莫名萦绕一丝怅惘。那咳嗽声,听着不似寻常风寒。 自此,李贞几乎日日寻机来漱石斋。今日替舅母买绣样,明日为舅舅借方志。父母只笑她“书痴”,并不深究。 她与宋芒的交谈,渐次由书及远。元宵那夜,汀阳灯市如星河倾倒,李贞提着一盏自己扎的荷花灯踏进书肆。宋芒正就着油灯,为一册《昭明文选》的残页补字,暖黄的光晕染在他专注的侧脸上,静谧温暖。 “今夜只谈风月,不论经史。”李贞将灯挂在窗棂,从怀中掏出油纸包,“舅母蒸的枣泥山药糕,还温着。” 二人倚着窗,一边分食糕点,一边看窗外人流灯海。宋芒说起曾在一卷野史中读到,前朝某位贬官,在边地见孩童失学,便以私俸设“夜课棚”,每夜教识字算术。“后来此人蒙冤赴死,当年那些孩童中,竟有人徒步千里赴京,冒死叩阍陈情。”他声音渐低,如檐下融雪,“可见有些种子,撒时不问收获,但总需有人肯撒。” 李贞托腮聆听,窗外鼎沸人声仿佛隔着一层琉璃。她忽问:“宋兄,你将来想做何事?” 宋芒沉默片刻,灯火在他眸中跳动:“若得平安终老,愿开一间小小书塾,收三五愿学的蒙童。即便他们将来只是记账、读信,能明是非、知廉耻,便好。”他看向李贞,目光澄澈,“李姑娘呢?” “我?”李贞怔然。女子的“将来”似乎早已被描画好——及笄、许嫁、相夫、教子。可此刻,对着这双清亮的眼睛,她听见自己说:“我想一直有书可读,一直能看见更广大的世界。哪怕……只是从字里行间去看。” 宋芒笑了,那笑容里有种通透的温暖:“那便一直读下去。书中自有千秋江山,足够你我徜徉。” 正月十七,归期已至。临行前,李贞再度踏入漱石斋。 宋芒递来一个青布小包:“不是什么珍本。前日理书,见这册《山海经笺注》残卷,插图颇精,想着姑娘或会喜欢。” 李贞接过,是薄薄一册,纸色古旧,却保存完好。翻开,正是《西山经》部分,页边有娟秀朱批,似是女子手泽。她心头暖意涌动:“多谢宋兄。我……每年岁首都会来汀阳。” “好。”宋芒点头,又从袖中取出一个更小的油纸包,“这是自制的润喉梨膏,见姑娘前日嗓音微哑。春寒料峭,路上备用。” 李贞接过,指尖无意触到他微凉的袖口。那一刻,许多疑问涌到嘴边:你究竟是谁?你的病到底如何?却终究只化作一句:“宋兄,请务必珍重。” “嗯。”宋芒微笑,眸光清澈,“一路顺风。” 马车辘辘驶离汀阳城,李贞掀帘回望。“漱石斋”的匾额在晨雾中渐渐模糊。她抱紧怀中那本《山海经笺注》,忽然觉得,这个新年最珍贵的所得,并非任何孤本秘籍,而是在这满室书香里,遇见了一个能听懂她心中山河的人。 此后的年节,书肆之约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他们谈诗论文,偶尔也极谨慎地触及时政的边缘。李贞日益察觉,宋芒对律例掌故、朝堂遗闻所知极深,而他的咳嗽,一年比一年绵长。一种超越寻常友谊的、近乎知己的信任,在无声的岁月里悄然扎根,等待着未来某一刻,承担起生命的重量。 第5章 友托珏,生死一诺 元鼎四年的腊月,风格外刺骨。 李贞踏进漱石斋时,前堂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掌柜从账本后抬头,认出是她,叹口气:“阿芒在后厢,病了些时日了。” 心猛地一沉。李贞谢过掌柜,轻车熟路地绕进后院。狭小的厢房门户虚掩,浓重的药味弥漫出来。她叩了叩门,里面传来虚弱却依旧温和的声音:“请进。” 推开门,宋芒半倚在榻上,身上盖着旧被,脸色白得近乎透明,颧骨却泛着不祥的红晕。见是她,他吃力地撑起身,眼里漾开真切的笑意:“李姑娘来了……今年有新收的《梦溪笔谈》残卷,在……” “书稍后再说。”李贞打断他,将带来的暨阳蜂蜜和一小包参片放在床头的矮凳上,“你怎么病得这样重?大夫如何说?” “旧疾而已,每年冬天总要闹一场。”宋芒轻描淡写,目光却久久停在她脸上,仿佛要记住什么。半晌,他忽然开口,声音低而清晰:“李姑娘,若有一日,我托你保管一件极要紧的东西,你可愿意?” 李贞心头毫无预兆地一紧,像被冰凉的手握住。她没有丝毫犹豫:“当然愿意。是什么东西?” “现在……还不能给你。”宋芒移开视线,望向窗外光秃的枝桠,那里正飘下细碎的雪霰,“等到必要的时候……我会想办法送到你手中。”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缓慢、用力,“那东西……关乎一些人的清白,甚至……许多人的性命。它很危险。” 房间里霎时寂静,只有炭盆里偶尔哔剥的轻响,和宋芒压抑的、拉风箱般的呼吸声。李贞看着眼前这个相识数载、亦师亦友的少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从未真正穿透他那温和沉静的表象,触及底下深藏的暗流与重负。他是谁?他从何处来?他背负着什么? 但她没有追问。有些信任,无需窥探全貌。她只是郑重地点头,一字一句:“好,我答应你。无论那是什么,我会用性命保管,直到该用它的时候。” 宋芒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整个人都松缓下来,靠回在了枕上。他笑了,那笑容苍白却无比干净:“谢谢你,李贞。” 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唤她的名字。 他从贴身的里衣内,取出一个用油布紧密包裹、仅有半个手掌大的扁平物件。油布边缘已被磨得发亮,显然常年随身。他没有打开,只是用冰冷的手指,轻轻将它放在李贞摊开的掌心里。 触手坚硬,微凉,边缘规整。 “现在不必看。”他按住李贞想要打开油布的手,指尖微颤,“记住我的话:若你听闻暨阳生变,或我……我不再能与你通信,便打开它。带着它,去京城,找……”他凑近些许,气音微弱地说出了一个名字,一个李贞从未听过,却隐隐感到雷霆万钧的名字,“……他或许能辨真伪,亦或……会带来更大的危险。如何抉择,那时全凭你心。” 李贞握紧那油布包,坚硬的边缘硌着掌心,仿佛烙下一个无声的契约。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却也有一股热血在胸腔涌动。“我记下了。宋芒,你……” “我不会有事的。”宋芒收回手,重新望向窗外,声音飘忽如雪,“春天快来了。等身子好些,我还想与你探讨新得的《武经总要》,里面有些阵法,颇为玄妙……” 他的声音渐低,眼皮沉重。李贞知道,他累了。 她没有久留,替他掖好被角,轻声道别。走到门口时,回头望去,宋芒闭目似已睡着,苍白的面容在昏光中静谧如画。窗外雪落无声,将他与世界温柔地隔开。 那是李贞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宋芒。 次年夏天,江阳村的血色黄昏降临得毫无征兆。当李贞在尸山血海中侥幸逃生,换上染血的男装,将“李贞”这个名字连同过往一起埋葬时,她带走的除了母亲的银簪、父亲的砚台,妹妹的小银镯。唯有两样东西:一是宋芒所赠的《山海经笺注》,二便是怀中这枚从未打开、却已变得滚烫的油布包裹。 很久以后,当化名“李真”的她,在刑部阴森的大牢里,接过狱卒暗中递来的、宋芒临终前设法送出的最后一封血书时,她才颤抖着打开那珍藏已久的油布包。 里面是一枚触手生温的羊脂白玉珏,玉质晶莹,边缘雕刻螭纹。玉珏中央,两个古篆小字在昏暗光线下,清晰得刺目: 清正。 玉珏之下,还压着一片小小的、干枯的紫云英花瓣——与多年前春野郊游时,沾在她衣襟上的那一朵,一模一样。 血书只有寥寥数字:“玉珏为信,真相在《注疏》夹页。吾友,万望珍重,替我……看一眼清平世道。” 直到那一刻,李贞才真正明白,那个汀阳书肆里咳嗽着微笑的少年,究竟将怎样一段沉冤、怎样一份如山信任,托付给了她。他们的友谊,始于书页间的灵犀一点,最终却以生死相托、清白相系的方式,成为了穿透岁月黑暗的,唯一的光。 而命运的齿轮,在此刻终于严丝合缝,开始向着既定的、充满荆棘与光辉的方向,轰然转动 第6章 夏焰焚天,暗夜埋骨一 元鼎五年的夏天来得又急又燥。 五月中,京城的槐花还没落尽,刑部值房里已堆满了各地呈报的粮仓防火条陈。崔清源翻开最新一份——来自暨阳府。太守陈继礼的笔迹工整如刻,详述了辖内十二处义仓的修缮进度,文末惯例是“托陛下洪福,今岁风调雨顺,仓廪充盈”的颂圣之词。 他盯着“仓廪充盈”四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头那枚已风干成淡褐色的紫云英花瓣。这是几年前从暨阳带回的,不知为何一直留着。 “大人,”亲随崔墨低声道,“暗桩递来消息,陈继礼半月内三次密会户部侍郎王缙,都在城外‘清音观’。王缙离京的理由是‘巡视漕运’。” 崔清源抬眼:“清音观的主持,是不是当年伺候过郑贵妃的那位老内侍?” “正是。观内有一条暗道通往后山别院,极隐秘。” 窗外的蝉声忽然尖锐起来。崔清源合上卷宗。陈继礼是王缙的门生,而王缙背后站着谁,朝堂上稍微明白点的人心里都有数——那位以“清廉”著称、却在老家置下万亩良田的左都御史赵珩。 “宋尹先生那边有何动静?” “陛下上月第三次密召宋先生入宫,谈了两个时辰。具体内容不知,但宋先生出宫时,怀里似乎揣着一卷东西。”崔墨声音更低,“咱们的人发现,最近往暨阳方向去的‘行商’多了三成。” 崔清源走到窗边。烈日炙烤着石板地,空气都微微扭曲。他想起宋尹——那位前朝太傅,因主张清查军屯、触犯武官集团利益而被罢黜,归隐已十年。陛下此时频繁召见,意图再明显不过:新法将行,旧账要清。而宋尹手中,怕是有不少能让某些人夜不能寐的东西。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暨阳府衙后堂。 冰盆里的冰块缓缓融化,凉意却驱不散陈继礼心头的燥热。 他展开密信,是王缙的亲笔:“宋老匹夫留不得。其所知之事,足以令我辈皆成齑粉。陛下召见频频,恐已起疑。趁其未入京,永绝后患。” 信纸在烛火上蜷曲成灰,陈继礼捻了捻手指,看向下首坐着的心腹师爷吴庸:“江阳村那边,摸清了?” 吴庸从瘦脸上挤出笑容,像夜里偷粮食的老鼠精:“摸清了。宋尹化名宋老夫子,住在村东头旧祠堂改的塾馆里。平日深居简出,但每月十五会去后山‘听泉亭’独坐半日。村里共四十七户,青壮多在城里的码头、作坊做工,留下的多是老弱妇孺。眼下正值夏收,家家粮仓堆满新麦。” “粮仓……”陈继礼慢慢重复,走到墙边悬挂的《暨阳府舆图》前,指尖点在标着“江阳”的小点上,“天干物燥,村民不慎走水,也是常事。” “太守英明。”吴庸躬身,“只是宋尹身手似乎不错,早年听说随军历练过。若要确保万无一失,需有‘意外’阻他逃生。” 陈继礼转身,从多宝阁暗格里取出一个小瓷瓶,轻轻放在桌上:“这是‘醉仙散’,无色无味,混入茶水中,半盏茶功夫便四肢绵软如醉。你亲自去办——三日后是十五。” 窗外雷声隐隐,江阳村今年夏天的第一场暴雨正在酝酿。 --- 六月十五,江阳村。 暮色四合时,李贞正帮着母亲将晒干的新麦装袋入仓。金黄的麦粒在掌中流淌,带着阳光最后的热度。 “娘,宋先生下午去后山时,脸色好像不太好。”李贞有些担忧。 周氏抹了把汗:“许是天太闷了。你爹去府城买了修屋顶的瓦片,下午回来把房梁补补。晚点你给先生送碗绿豆汤去,我多加了冰糖。” 李贞应下。她抬头望天,西边天际堆着铅灰色的云,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村头的黄狗趴在地上吐着舌头,连蝉鸣都有气无力,只有不知疲倦炎热的孩童还在追逐打闹,调皮的李洛正在和一个小男孩玩角斗的游戏,稚嫩的小脸上堆满了晶莹的汗珠子。 村东祠堂里,宋尹正对着棋盘独自对弈。黑白子纠缠如龙蛇,杀到中盘,他忽然停手,看向窗外沉沉的暮色。今日在听泉亭,他察觉到有人窥视——虽然只是一闪而过的影子,但那种被毒蛇盯上的寒意,他太熟悉了。 门被叩响,李贞端着绿豆汤进来:“先生,娘让我送来的,让您解解暑气。” 宋尹接过,温声道谢,却在碗沿触及嘴唇前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汤色澄澈,气味清甜,但他多年刀尖行走练就的直觉,让他嗅到了一丝极淡的、不属于绿豆的甜腥气。 他不动声色地放下碗,笑道:“先放着吧,这会儿还不渴。贞儿,你过来。” 李贞走近。宋尹从怀中取出一本薄册,塞进她手里:“这是我这些年批注的《盐铁论》心得,你收好。若……”他顿了顿,改口道,“若将来有机会,或许用得上。” 李贞觉得先生今日有些奇怪,却只当是天气闷热所致。她将册子小心收进怀里:“先生放心,我一定仔细读。” “好孩子。”宋尹看着她青春鲜活的脸庞,眼底掠过一丝极深的痛楚与歉疚。有些风暴要来,而这场风暴,或许正是因他而起。 子时三刻,第一道惊雷炸响。 李贞被雷声惊醒,随即闻到空气中飘来的烟味。她猛地起身推开窗——村西方向,火光冲天! “走水了!粮仓走水了!”凄厉的呼喊划破夜空。 村民们从睡梦中惊起,提桶端盆涌向火光处。李贞抓起外衣就往外跑,周氏在后面急喊:“贞儿!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