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灭之刃】莲子心》 第2章 第 2 章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身后村落的轮廓彻底沉入地平线,融入逐渐深浓的暮色。夜幕低垂,一弯残月伶仃地挂着,山林间的风穿过枝叶,发出细碎呜咽般的声响。幸子又冷又饿,草鞋早已不知去向,**的脚掌被砂石磨破划伤,每走一步都留下淡红的湿痕。 就在视野开始模糊、双膝发软即将倒下时,一簇暖黄的灯火破开黑暗,轻轻晃了过来。 “哎呀……这里怎么有个孩子?” 提着灯笼的女子身着素雅和服,在她面前停下脚步,声音里满是讶异。她身后还跟着几位装束相似的女子,手里拎着竹篮,似是刚采买归来。 “你是哪家的孩子?怎么会独自在这深山里?”为首的女子蹲下身,灯笼的光晕柔和地笼罩下来,照亮幸子沾满尘土的脸和那双惊惶睁大的眼睛。 幸子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连日奔逃积压的恐惧与疲惫在此刻轰然决堤。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觉眼前一黑,最后的意识里只剩下那团温暖的、晃动的光晕。 再次醒来时,身下是柔软洁净的被褥,房间宽敞,空气中浮动着似有若无的安宁香气。几位女子围在榻边,见她睁眼,面上皆露出真切的笑意。 “醒了就好!” “一定饿坏了吧?灶上一直温着粥呢。” 幸子没有立刻回应,她警惕地环视四周。这份善意来得太直接、太充沛,反而令她无措。在她短暂的人生经验里,温暖总是易逝的,如同母亲怀里的温度,终究会被现实的寒意覆盖。 “这里……是哪里?”她声音沙哑,轻声问道。 “这儿是万世极乐教。”一位圆脸侍女俯身,笑盈盈地回答,“我们是教主的侍女。你昏倒在山路边,我们便把你带回来了。叫我阿菊就好。” 幸子就这样在极乐教暂住下来。她渐渐知晓,此处是一个宣扬“救赎众生、引往极乐”的教团,信徒众多。而教主童磨大人,据传生有能窥见世间苦痛的七彩眼眸,是引领众人脱离苦海之人。 初次见到童磨,是在七日后的一场寻常集会上。 高高的莲台之上,那位传说中的教主静坐着。他确有一双异于常人的眼眸——虹膜流转着琉璃般澄澈而渐变的七彩光泽,美丽得不似凡物。他声音温和清悦,唇角永远衔着一抹悲悯的笑意。台下信众匍匐跪拜,泣诉着各自的苦难,仿佛他是能包容一切苦痛的器皿。 但幸子远远望着,却隐约觉得哪里不对。那双眼眸深处,七彩辉映之下,空无一物。没有悲悯,没有温柔,什么情绪都没有,静默得像一口古井,任凭投入多少呼喊与泪水,也激不起半分真实的涟漪。 集会散去时,她低着头想悄悄随着人流离开,一个平和的声音却从侧后方响起: “你好像,在躲着我?” 幸子脚步一僵,回过头。童磨不知何时已走下莲台,站在不远处廊柱的阴影边,依旧带着那副完美的慈悲笑容,微微偏头看着她,眼神里充满纯粹的好奇,如同孩童发现了从未见过的小虫。 “没、没有……”幸子下意识地否认,低下头。 “说谎呢。”童磨轻轻笑了起来,那笑声悦耳,却听不出什么情绪,“真有趣。来这里的人,大多都渴望靠近我、依赖我,或是崇拜我。只有你,似乎总想离我远些。”他向前走了两步,七彩眼眸在廊下光晕中显得更加剔透,也更加空洞,“为什么?” 幸子答不上来。她只是本能地感到一种寒意。这个人……太“整齐”了。他的言语、神态、举止,都像是精心雕琢的塑像,完美无瑕,可内里却是一片令人不安的虚无。那并非伪装,而是一种更加本质的、非人的“空缺”。 她抿紧嘴唇,最终只是更深的低下头,避开了那双美丽却令人心悸的眼睛。 童磨也不再追问,只是依旧含着那抹笑,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仿佛在观察一株会移动的、不太听话的植物。然后,他轻轻“啊”了一声,仿佛想起什么无关紧要的事,转身缓步离去,没有留下一丝声响。 幸子站在原地,良久,才慢慢松开不知何时攥紧的拳头,掌心已被指甲掐出深深的月痕。 第3章 第 3 章 幸子开始学习刺绣。这是她主动提出的请求。 一来,她想掌握一门实在的手艺。即便有朝一日离开这温暖的巢,也能靠十指谋一口饭吃。二来,她不愿欠下太多。极乐教的米粮、衣裳、还有那些无微不至的照拂,每一份善意都像轻柔的丝线,缠绕着她,让她既贪恋又惶恐——她太害怕习惯了某种温度后,那温度又会骤然抽离。这是她短短十六年人生里,用无数次失去换来的教训。 阿菊成了她的老师。这位圆脸的侍女姐姐性情温柔,针法却利落老到。其他侍女得了空,也常聚拢过来,一边指点她配色运针,一边低声说起各自的过往。她们的故事里总有相似的苦楚:被辜负的信任,猝然崩塌的依靠,或是病榻上望不到头的日夜。而故事的转折,又都指向同一个地方——在人生最漆黑的深渊里,是教主童磨大人向她们伸出了手,予她们安身之所,引她们看见“极乐”的微光。 “教主大人他……虽然有些地方让人觉得捉摸不透,但确确实实救了很多人。”阿菊将彩线穿过细小的针眼,声音轻柔,“他说,背负着痛苦活着是不对的,极乐才是唯一的解脱与归宿。” 幸子总是安静地听着,手指穿梭于绷紧的绢布之上,一朵半开的莲花在她针下缓缓浮现轮廓。她感念这些毫无保留的善意,甚至在心里,已悄然将阿菊她们视作了姐姐。可她心底离去的念头,并未因此消散。并非不喜此处,恰恰相反,是这里太好,好得像一场易醒的梦。她必须在自己彻底沉溺之前,为自己铺好退路。 她默默计算着绣品换来的微薄收入,藏在枕下的小布囊渐渐有了些许分量。就在她以为,离那个“可以离开”的日子越来越近时,噩梦挟着旧日的寒风,追到了这片山门前。 那是一个寻常的午后,阳光尚好。幸子正在后院晾晒新近完成的几方绣帕,丝线在光照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前院隐约的喧哗起初并未引起她的注意,直到那声劈裂安宁的咆哮狠狠撞入耳膜—— “那个死丫头是不是躲在这儿?!给老子滚出来!” 血液在瞬间冻结,连呼吸都停滞。是父亲。 嘈杂声迅速放大,侍女们惊慌的劝阻、父亲粗野不堪的辱骂、还有器物被推搡倒地的碎裂声响……每一种声音都化作了冰冷的针,扎进她的骨髓。她几乎是本能地缩起身子,躲到了晾晒着的、成排的布匹后面。粗糙的布料摩擦着她的脸颊,她死死咬住下唇,抑制住牙齿打颤的声响,整个人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 “躲?再躲能躲到天边去?老子知道你就在这儿!二十两银子,老子酒都预定了,你想让老子血本无归?!” 沉重的、踉跄的脚步声穿过前堂,朝着后院而来,每一步都像踩在她的心脏上。幸子闭上眼,蜷缩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从这世上消失。她在等待那只熟悉的、散发着酒气和汗臭的大手,将她从这短暂的安宁里粗暴地拖回地狱。 “你在找谁?” 一道清朗平稳的声音,如冰泉般突兀地介入这片混乱。 幸子倏地睁开眼。透过布匹交叠的缝隙,她看见童磨不知何时已静立在庭院中央。午后的阳光落在他白橡色的头发上,映得那身姿仿佛在发光。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悲天悯人、无懈可击的微笑,七彩的琉璃眼眸平静地注视着暴怒如狂兽的父亲,不见丝毫波澜。 父亲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气质迥异的人物慑住,气势一滞,但酒精与贪欲很快重新撑起了他的虚张声势:“你……你就是这地方的管事的?我闺女!我闺女跑到你们这儿来了!赶紧把人交出来!” “女儿?”童磨极轻微地偏了偏头,露出些许恰到好处的困惑,“此地只有前来寻求内心安宁、向往极乐的信众。并无谁家的女儿。” “放你娘的屁!少跟老子装蒜!有人亲眼看见她跟你们的人进了山门!”父亲唾沫横飞,挥舞着手臂。 童磨轻轻叹了一口气。那叹息悠长而沉缓,充满了塑像般的悲悯意味。紧接着,在午后明亮的日光下,幸子清晰地看见,他那双瑰丽而空洞的七彩眼眸中,竟缓缓蓄起了水光,随即,一滴晶莹的泪珠顺着他完美的脸颊滑落。这泪落得如此自然,如此适时,仿佛真是为着一个素未谋面的少女的夭亡而痛心。可躲在暗处的幸子却只感到一股更深的寒意渗入骨髓——那眼泪真实地流淌着,可他眼底深处,依旧是一片虚无的平静。 他用一种宛如咏叹、却又缺乏真正情感起伏的语调开口:“你所说的那位姑娘……已经蒙主宠召,前往永恒的极乐了。” “什……什么?!”父亲愣住了,狰狞的表情僵在脸上。 “约莫三日前,”童磨继续用他那平稳到诡异的声线叙述,眼角泪痕未干,面上悲悯之色更浓,“北面山崖下的采药人,发现了一具坠亡的少女遗骸。”他的语气,哀婉得像在吟诵悼词,可字句间却剔除了所有温度,“年岁与相貌,与你方才的描述……大致相符。唉……想是夜黑路滑,失足跌了下去。”他微微阖目,又一滴泪适时滚落,“如此青春年华,便如朝露般消散……真是令人扼腕,令人心碎啊。” “死……死了?”父亲脸上的怒容先是转为错愕,紧接着,一种更实际、更**的恼怒迅速涌现,“那、那老子的二十两银子怎么办?!定金我都收了!” “与一位父亲永失爱女的蚀骨之痛相比,银钱之事……何等渺小,何等可悲。”童磨重新睁开眼,泪光在他七彩的眸子里折射出奇异的光晕,可那深处依旧空茫。他向前微微倾身,姿态充满同情,却带着一种非人的、观察般的疏离,“这位施主,你此刻心中翻腾的,究竟是丧女之悲,还是失财之憾?这炽烈的痛苦,或许正需极乐之道的甘霖来浇熄。不如留下,让我为你讲解解脱之法,抚慰你哀恸的灵魂?” 父亲瞪着眼,看着童磨那挂着泪痕、完美无瑕的悲悯面容,又环视了一圈逐渐围拢、面色不善的侍女们,那眼泪非但没引起共鸣,反而激起他一阵莫名的寒颤与畏惧。他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嘴里不干不净地骂咧着“晦气”、“怪物”,脚步虚浮地转身,踉跄着逃也似的冲出了山门,消失在蜿蜒的山道尽头。 童磨站在原地,目送那狼狈的背影消失。他抬起手,用指腹轻轻拭去脸颊上残余的泪痕,动作优雅而随意,仿佛只是拂去一粒微尘。那方才还充盈着“悲痛”的面容,瞬间恢复了往常那种平静的、慈悲的微笑,转换之自然,仿佛刚才那感人至深的落泪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演出。 然后,他才缓缓转身,径直走向幸子藏身的那排布匹。 他蹲下身,视线与缩在布匹后的幸子齐平。“他不会再来了。”他用一种陈述事实的口吻说,七彩的眼眸清澈见底,方才的泪光与悲戚已无迹可寻,仿佛从未存在过,“我告诉他,你已经死了。” 幸子怔怔地看着他。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童磨的眼睛——七彩的虹膜美丽得惊人,也空洞得骇人。他说“死了”的时候,就像说“花开了”一样平淡。 “您……为什么帮我?” “因为有趣。”童磨的笑容加深了,“你和其他人都不一样。他们看我就像看神,你呢?你看我像看什么?” 幸子低下头:“我不知道。” “那就慢慢想吧。”童磨站起身,拍了拍并不存在的灰尘,“对了,刺绣很漂亮。继续努力吧,小幸子。” 他叫她“小幸子”。母亲之后,再没人这样叫过她。 第4章 第 4 章 父亲那场风波过去后,幸子对童磨的态度,如同被风吹动的池水,泛起了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涟漪。她依然觉得他“怪”,那种非人的、空洞的“怪异”感如影随形。但如今,这怪异之外,她模糊地感知到一层别的什么——在这个完美而冰冷的外壳下,他似乎对她投注了一种稀薄的“注意”。那并非关怀,更像一个孩子对玻璃瓶中罕见甲虫的好奇,带着纯然的观察欲,与人与人之间的温情毫无干系。 或许是这份难以言明的“注意”让她生出了一丝勇气,又或许是她想印证自己的某种猜想。幸子开始尝试主动与童磨交谈。她从小在父亲喜怒无常的阴影下练就的本能,便是察言观色,揣度人心。尽管面对童磨,这项本领近乎失效——他几乎没有“脸色”可供解读,他的一切表情都像是精心调整过的面具——但幸子还是努力捕捉着:他话音末尾那微不可查的停顿,指尖翻过书页时刹那的凝滞,或是眸光流转间,那七彩深处一丝极淡的、近乎困惑的微光。 一个阳光慵懒的午后,幸子坐在廊下,针线在绢布上游走,绣着另一朵姿态不同的莲。童磨在不远处的矮几旁翻阅着信众们呈上的祈愿木牌,上面写满了尘世的悲苦与祈求。 “童磨大人,”幸子没有抬头,声音轻轻的,像是怕惊扰了空气中的微尘,“您真的……感觉不到快乐,或者悲伤吗?”< 童磨从木牌上抬起视线,看向她。他的目光平静无波,如同映照景色的琉璃。“感觉不到呢。”他回答得理所当然,毫无遮掩,“不过,我知道在何种情境下,‘应当’感到快乐。比如现在,”他微微扬起脸,让阳光落在完美的侧颜上,“日光和煦,你正专注于喜爱之事,气氛宁和。此时‘应当’感到‘愉悦’。所以,我呈现笑容。” 他确实笑了。那个弧度精准、充满神性悲悯的笑容,与他背后灿烂却无温度的日光融为一体。 幸子手中的针停顿了一下。“那……寂寞呢?”她的声音更低了,几乎融进穿堂而过的微风里,“您独自坐在高高的莲座上,看着下面跪拜的人群时……不会感到寂寞吗?” “寂寞?”童磨偏了偏头,这个略带人性化的小动作在他做来,依然有种模仿般的生涩感。七彩的眼眸里清晰无误地浮现出一丝纯粹的困惑,像是不理解一个简单的词汇。“那是什么感觉?小幸子,你能描述给我听吗?” 幸子沉默了。针尖悬在绢布上方,迟迟没有落下。她忽然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一件多么徒劳的事——向一个没有味觉的人描述蜂蜜的甘甜,向一个目盲者诉说霞光的颜色。她面对的,是一种本质上的“无法理解”。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重新组织语言,声音有些缥缈:“就像……置身于人海之中,四周都是声响和身影,但他们的一切悲喜都与您无关。你们之间隔着一层很厚、很冷的琉璃。您看得见他们,却触摸不到任何温度;您能听见他们,那些声音却传不进心里。想要靠近,但永远找不到门。” 童磨静静地听着,那双美丽的眼睛注视着幸子微微蹙起的眉头和低垂的眼睫,仿佛在努力解析这些话语背后的密码。片刻,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结论下得简单直接:“原来如此。但这种状态,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保持距离,难道不是最合理的方式吗?过于靠近,就会被彼此的棱角刺伤。人类不也常常因此而痛苦吗?” 幸子指尖微微一颤。她想起母亲温暖却短暂的怀抱,以及随之而来的、冰冷的失去。她无法反驳,只能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所以,”童磨的话题转得突兀而自然,仿佛刚才讨论的只是天气,“小幸子学习刺绣,积攒钱财,是准备离开这里,对吗?” 幸子没有否认。在他那双仿佛能映照出一切虚饰的眼睛前,否认没有意义。 “为什么?”他问,语气里是纯粹的好奇,不含挽留或责备,“这里让你感到不安?” “不,”幸子抬起眼,直视他,第一次试图将自己的感受完整表达出来,“是这里太好。好得像一个醒来就会消散的梦。我……我习惯了失去,童磨大人。我害怕的不是得不到,而是得到之后,再眼睁睁看着它被夺走。如果注定要失去,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握得太紧。” 童磨静静地看着她,看了许久。阳光在他们之间移动,落下深深浅浅的光斑。他那张总是挂着慈悲笑意的脸上,此刻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平静地“观察”着。然后,他轻轻开口,话语如同谶言:“真奇怪啊。人类因为害怕终点失去,索性拒绝开始拥有。这难道不是一种……本末倒置的恐惧吗?” 他的用词精准,却依旧不带任何情感的温度,只是陈述一个他无法感同身受的“现象”。 那场对话之后,又平静地过去了半年。幸子的刺绣手艺日益精进,名声甚至传到了教外,开始有零散的订单指名请她制作。她将所得仔细收好,那个藏在枕下的小布袋渐渐有了令人安实的重量。期间,她也结识了两位常来送料取货的年轻女子,她们都是靠手艺谋生的人,眼眸里有相似的、对安稳生活的渴望。三人渐渐熟络,私下里萌生了一个小小的、光亮的梦想:在镇上合租一间铺面,开一家属于自己的绣坊。 离开的日子终于定下。收拾行囊的那天,侍女房内哭声一片。阿菊抱着她不肯松手,眼泪濡湿了她的肩头,反复念叨着一定要常回来看看。其他姐姐们也围着她,塞给她各种小心准备的饯别礼,叮咛嘱咐说不完。 童磨没有出现。没有道别,更没有挽留。 幸子背着简单的行囊走出山门时,午后的阳光正盛,将她的影子长长地拖在石阶上。她忍不住回头,望向那座她生活了许久的、宁静而诡异的庭院。 不知为何,幸子朝着那个方向,轻轻挥了挥手。 然后她转过身,再也没有回头,一步一步,踏下了石阶,走向山下那个充满未知、也蕴含微小希望的人间烟火之地。 第5章 第 5 章 初时的日子,美得像一个不愿醒来的梦。 幸子与早苗、惠美两位友人在镇子东头赁下了一间小小的铺面。铺子不大,但有个洒满阳光的后院,檐下挂上亲手染的蓝布招牌,上书“三叶绣坊”——三片叶子紧挨着,如同她们三人。早苗心灵手巧,擅长调配各色染料,一匹素布在她手中能焕发出草木与朝霞的色泽;惠美则精于裁剪,眼光独到,寻常布料经她设计裁制,便能显出别致的样款;而幸子的绣工,便是这坊间最亮眼的点缀,飞鸟灵动,花草含露,人物顾盼有神,为衣物带去了灵魂。 三人从晨光熹微忙到暮色四合,穿针引线,熨烫整理,笑语与剪刀的轻响、针线的悉索声交织在一起。每一枚铜钱都是十指辛勤换得,每一次客人满意的惊叹都发自真心。手指被针扎破,被染料浸染,腰背因久坐而酸疼,但心中那份踏实与微小的骄傲,是过往岁月里从未品尝过的滋味。 三年光阴如溪水般淌过,“三叶绣坊”在镇上渐渐有了名声。订单从零星变得稳定,甚至偶有邻镇的富户慕名而来。攒下的银钱让她们换上了更结实的门板,添置了更好的工具,生活虽不富裕,却清晰可见地在向上走。某个收工后的傍晚,幸子擦着柜台,望着窗外渐沉的落日和坊内暖黄的灯火,一个念头轻轻叩击心扉:或许,“幸子”这个名字,并非全是命运的嘲弄。她开始允许自己相信,她或许,也能拥有那么一点点,真正属于自己的、微薄却真实的幸运。 直到那个将一切砸碎的雨夜。 急雨敲打着窗棂,坊内三人早已歇下。粗暴的捶门声混着雨声,像野兽的咆哮,骤然撕裂了夜晚的宁静。幸子惊醒,心猛地一缩,披衣起身,屏息从门板的缝隙向外窥看——几张被雨水和阴影模糊了的、狰狞而陌生的脸孔贴在门外。 “开门!山田家的!欠债还钱!” “我们没欠债!”早苗在里间高声回应,声音带着惊惧的颤抖。 “你老子欠的,就是你们欠的!”门外传来粗嘎的冷笑,穿透雨幕,“山田那老赌鬼酒鬼,收了二十两卖闺女,闺女跑了,钱也输光了!现在他死了倒干净,债可落到你们头上了!连本带利,五十两!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幸子只觉得脚下一空,心直直坠入冰窖。父亲……那个她以为早已摆脱的噩梦,那个她宁愿相信已经死去的男人,竟在此时,以如此不堪的方式,再次化作鬼魅缠缚上来。 “我没有那样的父亲!”幸子抵着门,声音因愤怒和寒意而发颤,“他早就和我没关系了!” “你说没关系就没关系?父债女偿,天经地义!不开门?给老子砸!” 沉重的撞击声立刻响起,脆弱的木门在猛烈的踹击下剧烈摇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惠美吓得哭出声来,早苗已经抓起了做活的剪刀,脸色苍白却挡在幸子和惠美身前。门栓最终断裂,三个浑身湿透、满脸横肉的汉子闯了进来,带着室外的寒气与暴戾。 他们并不多说,进来便打砸。陈列的绣品被扯碎践踏,一匹匹染好的布料被扔进积水的泥地,珍贵的各色丝线散落狼藉,混入泥污。三年的心血,三个女子一千多个日夜的辛勤与梦想,在粗暴的拳头和靴底下,于顷刻间化为乌有。 “看来是真没钱。”领头的汉子环视一周,目光最终黏在幸子脸上,咧嘴露出黄牙,“不过这丫头模样确实周正。没钱,就拿人抵!卖到游郭去,这债也能填上!”说着,一只油腻粗大的手就朝幸子手腕抓来。 “放开她!”早苗尖叫着扑上去,手中的剪刀狠狠刺向汉子的手臂。汉子吃痛嚎叫,松开了幸子,反手一记沉重的耳光,将早苗掴得踉跄跌倒,头撞在案几角上,鲜血瞬间渗出。 “早苗——!”幸子目眦欲裂,想扑过去,却被另一人拦住。 这场混乱最终以邻居被惊动、叫来了巡夜的町方人员而暂告平息。那伙人并未罢休,撂下狠话:“三天!就给你们三天!凑不齐五十两,老子烧了这破店,把你们三个都卖到最下等的窑子里去!”然后才骂骂咧咧地消失在夜雨之中。 留下的是满目疮痍的绣坊,和三个身心俱伤的女子。惠美脸上带着掌印,低声啜泣;早苗额角的伤口草草包扎着,面色灰败,眼神空洞;幸子抱着膝盖坐在狼藉中,看着被雨水浸透的、她精心绣制的《莲池春色图》,那莲花已然污浊残破。 次日,幸子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走遍了镇上可能借到钱的人家。五十两不是小数目,而“山田家那个酗酒打人、卖女还赌债的爹”的恶名,早已如附骨之疽。同情者有之,叹息者有之,但最终都化为无奈的摇头与紧闭的门扉。无人愿意将钱借给一个被如此恶名缠绕、且看似绝无偿还能力的女子。 第三天,黄昏惨淡的光线笼罩着街道。幸子奔走无果,身心俱疲地回到绣坊。巷子里异常安静,安静得让她心慌。她推开虚掩的、已损坏的门,轻声呼唤:“早苗?惠美?” 无人应答。一种冰冷的不祥预感扼住了她的喉咙。她冲进她们平日歇息的里屋。 然后,她看到了。 早苗的身体悬挂在房梁垂下的布带上,轻轻晃动着。桌上,一盏油灯早已熄灭,灯盏旁压着一张墨迹潦草的字纸。 幸子没有尖叫。她像一尊突然被抽走灵魂的泥塑,僵直地立在门边,视线无法从那双静止的、穿着她们一起买的、廉价却干净的布袜的脚上移开。过了许久,或许只是一瞬,她才机械地挪动脚步,走到桌边,拿起那张纸。 “幸子,对不起。我撑不下去了。他们今天午后又来了,说如果明天凑不齐钱,就把我们三个都卖掉。惠美已经被他们强行带走了,说是‘先收点利息’。我太懦弱,太害怕了,不知道除了死,还能怎么逃。别找我,快逃吧,逃得越远越好。愿你…来生能有福气。 ——早苗绝笔” 纸从她颤抖的指间飘落。 她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上,没有眼泪,只是仰着头,呆呆地望着早苗微微晃动的身影。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这样?每一次,就在她以为可以触摸到一点点光的温暖时,总有更浓重、更冰冷的黑暗呼啸而来,将她狠狠拽回深渊,顺便将她珍视的一切,碾得粉碎。母亲是这样,极乐教那短暂的宁静是这样,如今这间倾注了所有心血的绣坊、这两个情同姐妹的友人,又是这样。 幸子。幸运的孩子。多么讽刺的名字,贯穿了她迄今为止的全部人生。 她就那样坐着,抱着早苗已然冰冷的、僵硬的双腿,坐了整整一夜。窗外从漆黑到泛起青灰,雨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屋檐滴水单调的嗒嗒声。 天光微亮时,她终于动了。用尽全身力气,她解下早苗,小心翼翼地将她平放在她们共用的、单薄的床铺上,为她整理好凌乱的衣衫和头发,擦去额角干涸的血迹。然后,她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充满回忆如今却只剩死寂与狼藉的小屋。 推开门,清冷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街道空旷,晨雾弥漫。 她该去哪儿?天地茫茫,竟无一处可容身。父亲带来的噩梦如影随形,吞噬了她刚刚筑起的一切。极乐教么?那里曾给过她庇护,但童磨大人那非人的空洞与怪异,至今仍让她心底发寒。况且,她已不再是当初那个一无所有的逃亡少女,她带着一身洗刷不掉的“债务”和两条人命的血腥。 脚步虚浮地踏入雾中,方向全然迷失。只是本能地向前走着,离开这伤心之地,离开这布满父亲阴影的城镇。至于前方是何处,何处又能收留她这不幸之身,她不知道,也无法思考。冰冷的晨露打湿了她的衣衫和头发,她却浑然未觉,只是麻木地、一步一步地,走入那一片苍茫的、未卜的晨雾深处。 第6章 第 6 章 晨雾浓得化不开,山野的轮廓在乳白色的混沌中沉浮。幸子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又要走向何处。她的双脚早已被露水、泥土和碎石磨破,鲜血在身后留下断续的印迹,但痛感遥远而模糊。 直到那对熟悉的石狮轮廓,连同其后隐约的门,如同幻影般从雾中浮现,她才怔住——身体在无意识中,竟沿着记忆里最深刻的那条路,走回了万世极乐教。 不是计划,不是抉择,是本能。她赤着脚,一步一步踏上湿滑的石阶,动作迟缓。 守门的侍女看见雾中走出的人,吓了一跳:“幸子?你怎么……” 幸子的目光空茫地掠过她,嘴唇干裂,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童磨大人……在吗?” “教主在寝殿,可你……” 幸子没再听,径直往里走。侍女被她身上那股死寂的气息慑住,竟忘了拦。 她穿过庭院,推开寝殿的门。 室内光线暗淡。童磨坐在窗边,似乎只是在等待天明。他转过头,七彩眼眸落在她身上,浮现出那种惯常的悲悯讶异。 “小幸子?”他温和地问,“你看起来不太好。” 幸子走到他面前,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她没有哭,脸上甚至没有什么表情,只是仰起脸,用那双空荡荡的眼睛看着他。 “童磨大人,”她的声音很轻,却像生了锈,“帮帮我。” 童磨偏了偏头,耐心地等待着。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幸子继续说,语速很慢,字句简单,“早苗死了。惠美被带走了。绣坊没了。我……没有地方可去了。”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攒力气。 “我什么都做不了。”她说,“您……能不能帮帮我?我不知道还能求谁了。” 童磨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他的表情没有变化,依旧是那副慈悲的模样。 “你想我怎么帮你呢,小幸子?”他问,声音轻柔。 幸子沉默了很久。晨光透过纸窗,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我不知道。”她最终说,声音更轻了,“但您……一定有办法的,对吗?就像上次那样。” 她的眼神里没有明确的恨意或复仇的火焰,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近乎绝望的依赖——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不在乎那浮木是什么,只要能让她暂时不沉下去。 童磨的嘴角微微弯起,那笑容慈悲而完美。 “我明白了。”他轻声说,“不过,有些事情需要等待合适的时机。你看,天还没黑。” 幸子顺着他目光看向窗外。雾气正在散去,天色渐亮。 “我可以等。”她说,没有任何犹豫。 “那就先休息吧。”童磨的声音依然温和,“你看起来很累了,小幸子。去换身干净衣服,吃点东西,好好睡一觉。等夜幕降临……我带你去‘解决’你的烦恼。” 他的语气如此平常,仿佛在说傍晚带她去赏花。幸子紧绷的神经,在这过于平淡的安排下,奇异地松弛了一瞬,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疲惫排山倒海般涌上。她确实已到了极限。 她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只是深深地看了童磨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孤注一掷的依赖,也有茫然的无助。然后,她默默地、顺从地转身,跟着闻讯赶来、面带忧色的阿菊离开了寝殿。 这一整天,幸子像个游魂。她清洗了身体,换上了干净的衣物,吃了阿菊送来的食物,却食不知味。她躺在曾经睡过的榻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的纹路,早苗悬空的身影、惠美被拖走时的哭喊、父亲狰狞的脸、还有童磨那双冰冷却承诺帮助的眼睛……各种画面在脑海中疯狂交织。她没有睡,也无法思考,只是等待着。 夜色如约浸透窗纸时,童磨的身影悄然出现在门外廊下。他脸上仍是那副悲悯的浅笑,朝屋内伸出手。 “时辰到了,小幸子。”他的声音温和依旧。 幸子将自己冰冷的手放入他更冰冷的掌心。没有言语。 下一刻,她感到一阵轻微的晕眩,周遭景物如被水波搅动般模糊、拉长,再清晰时,刺鼻的烟酒与汗臭气味已取代了教中清寂的檀香。眼前是一条她熟悉的、偏僻的后巷,不远处,那间破旧赌坊的门缝里泄出昏黄光线,里面传出骰子摇晃的脆响、男人粗野的呼喝,以及……女子压抑的、断续的啜泣。 幸子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童磨已松开手,径直上前,推开了那扇虚掩的、脏污的木门。 门内的喧嚣像被一刀切断。浑浊的灯光下,几张油腻的面孔同时转向门口。正是他们。而在角落阴影里,惠美被捆着手脚,堵着嘴,衣衫不整,脸上泪痕与淤青交错,正睁大惊恐的双眼。 “你?你还敢来?!”领头的刀疤脸先是一愣,随即咧嘴,露出黄黑的牙齿,“钱呢?还是想通了,自己送上门——” 他的话没能说完。 没有任何预兆,甚至没见童磨有任何动作,屋内的温度骤然跌至冰点。森冷的白雾凭空弥漫,下一瞬,数道晶莹剔透的冰锥,如同拥有生命般,精准地出现在那几个男人的咽喉、心口、太阳穴。 噗。噗噗。 极轻微的、利物穿透皮肉的声音接连响起。 男人们脸上的表情凝固在惊愕与尚未成型的凶狠上,眼神迅速涣散,身体如同断线的木偶般先后瘫软下去。鲜血从致命的创口汩汩涌出,在肮脏的地面上迅速洇开,浓重的铁锈味瞬间压过了一切。 太快了。太安静了。 童磨甚至没有移动脚步。他仍站在门边,七彩的眼眸在昏暗中静谧无波,仿佛刚才只是不经意间拂去了几点尘埃。他微微偏头,看向幸子,慈悲的笑容丝毫未变。 “这样,可以了吗?” 幸子僵在原地。她看着地上迅速失去生命的躯体,看着那蔓延的、刺目的红,又缓缓抬眼看着门口那个洁净如初、笑容依旧的男人。身体在无法控制地颤抖,但不是因为恐惧——至少不全是。一种更庞大、更混乱的东西攫住了她:极致的冰冷,非人的力量,以及……在这片将她彻底吞噬的黑暗里,唯一清晰存在的“结果”。 他做到了。如此轻易。如此……漠然。 角落里,惠美在极致的惊恐中昏厥过去,软倒在地。 幸子的目光从惠美身上移开,重新落回童磨身上。她的眼神空洞,却又像燃尽了所有,只剩下最坚硬的灰烬。她没有回答“可以”或“不可以”,只是踉跄着向前一步,然后,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这一次,她伸出手,不是跪拜,而是紧紧抓住了童磨衣服的一角。布料冰凉滑腻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像握着一块寒玉。 她仰起脸,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片被彻底焚烧后的苍白。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嘶哑破碎的声音: “童磨大人……” 她停顿了,仿佛在聚集最后的气力,眼睛死死盯着他,里面有某种东西正在坍塌,又在废墟里固执地生出畸形的根芽。 “……把我也变成……和您一样的存在吧。” 不是祈求,更像是陈述一个终于看清的答案。 童磨微微睁大了眼睛。那完美慈悲的笑容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类似讶异的波动。他缓缓蹲下身,与跪地的幸子平视,七彩眼眸好奇地端详着她,如同打量一枚突然裂开、露出不同内核的果实。 “哦?”他的声音轻柔,带着纯粹的不解,“为什么?你看到了,这并非人类应有的姿态。” “人类……”幸子重复着这个词,声音干涩得像沙砾摩擦,“人类的姿态,就是无能为力,就是只能眼睁睁看着……我想要力量。”她的目光越过他,瞥向地上那些尸体,又迅速收回,钉回他脸上,“像您这样的力量。能改变‘结果’的力量。” “即使,”童磨歪了歪头,笑容里浮现出一丝孩童发现新游戏般的兴味,“这意味着你将不再是人?意味着你将与过往的一切彻底割裂?意味着……你需要以人类的血肉为食,并可能被所谓的‘正义之士’追杀至死?” 幸子的瞳孔微微收缩,但脸上那决绝的灰白未曾动摇。她沉默了片刻,极轻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回答: “……我早就,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了。” 童磨静静地看了她几秒,然后,那讶异的神色如同涟漪般散去,重新被完美的慈悲覆盖。他伸出右手,尖锐的指甲在左手腕内侧轻轻一划。 一道细小的伤口出现,一种粘稠的、泛着不祥暗红色光泽的液体,缓缓渗了出来,在昏黄的光线下,流转着诡异的光晕。 他将手腕递到幸子唇边。 “那么,”他微笑着说,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有一丝淡淡的、满足的好奇,“如你所愿,小幸子。” 幸子闭上眼睛,没有丝毫犹豫,凑上前,含住了那道冰冷的伤口。 其实磨磨头已经做好了要把幸子吃掉的准备,结果没想到是变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 6 章 第7章 第 7 章 变成鬼的过程,是一场漫长而暴烈的凌迟。幸子的身体在撕裂与黏合间反复,每一寸骨骼都在破碎后以错误的方式重组,血液时而沸腾如熔岩,时而冰冷如寒水。意识在清醒的剧痛和疯狂的幻觉间浮沉:母亲临死前枯瘦的手,早苗悬在梁上微微晃动的脚尖,童磨那双映不出任何情绪的七彩眼眸,还有她自己跪在血泊中、仰头饮下非人之血的模样……所有画面绞缠在一起,撕扯着她残存的人性。 不知过了多久,这场酷刑终于平息。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世界以另一种面貌呈现。她能清晰听见庭院外数十丈远,甲虫摩擦鞘翅的细微声响;能看见月光下,灰尘在空气中飘浮的轨迹;而最无法忽视的,是鼻腔里骤然充斥的、一种甜腻而诱人的气息——从她自己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从极乐教外围守夜的人类信徒身上,丝丝缕缕地飘来。与此同时,胃部传来被烈火灼烧般的空洞感,那是一种原始、蛮横的渴望,直指那些甜气的源头:人肉。 “醒了?”熟悉的嗓音在旁边响起。 童磨坐在她身侧的蒲团上,单手托腮,正兴致勃勃地观察着她,眼神如同看着一枚终于破茧的蝶,带着纯粹的好奇。“感觉如何?第一次‘饥饿’的滋味很特别吧?” 幸子试图说话,喉咙里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她艰难地点头,身体因那股强烈的渴望而微微痉挛。 “第一次进食,最好谨慎些。”童磨的语气如同在传授某种礼仪,他站起身,“我带你去见一个‘合适’的对象。” 他没有解释何为“合适”,幸子也没有力气询问。她跟在他身后,脚步虚浮,感官却被无限放大,无数人类的气息如同灯火般在黑夜中明灭,每一缕都在挑动她濒临崩溃的食欲。 童磨带她来到一处偏僻的村落边缘,指向一间低矮的茅屋。里面,一个醉醺醺的男人正在殴打蜷缩在地的妻子,咒骂声伴随着女人的呜咽。“看,”童磨的声音在她耳边低语,平静无波,“一个刚刚犯下罪行的灵魂,此刻充满痛苦与暴戾。吞噬这样的存在,你内心的‘抵触’或许会少一些。” 幸子僵在原地。女人的哭声、男人身上散发出的浓烈血腥与恶意,混合成一股更加刺激的诱惑。胃部的灼烧感几乎要将她吞噬。她颤抖着,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不去吗?”童磨歪着头,“‘饥饿’可不会等待哦。” 最终,在生理本能的绝对碾压下,幸子冲了进去。过程混乱而血腥,当她回过神来时,口中满是令人作呕的铁锈味和脂肪的滑腻,但与此同时,一股温热的力量正从胃部流向四肢百骸,瞬间抚平了所有的虚弱与痛楚,带来一种近乎眩晕的充实感。她跪在血泊里,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一阵剧烈的恶心翻涌上来,但身体却诚实地为这力量而颤栗。 在那之后,幸子正式留在了万世极乐教。她彻底明白了这里的本质——一个精致的捕猎场。童磨那悲天悯人的教主姿态,他那套关于“解脱”与“极乐”的说辞,不过是筛选、安抚、最终享用食物的仪式。她成了这仪式的一部分,一个同样需要进食的鬼。 但她为自己划下了界限:只选择男人,只针对那些身上带着浓重罪孽与恶意气息的对象。对于女性,尤其是那些眼中尚存天真或绝望的信徒,她尽可能避开。童磨对她的选择从不干涉,只是偶尔,当有女信徒不堪生活重负,跪在他面前真心恳求“前往无苦无痛的极乐”时,他会笑着答应,然后将那已无生命的气息带到幸子面前。 “反正她们自愿解脱了,”他总是用那种慈悲的口吻说,“让小幸子吃饱些,也是好事。” 日子在仿佛凝固的时光里流逝。几十年,一百年。信徒如潮水般涌来又退去,童磨坐在莲台上的笑容与话语永恒不变。幸子逐渐熟悉了鬼的身份,熟悉了永生的节奏。她不再担忧衰老与突如其来的死亡,拥有了曾经梦寐以求的力量。只是,在这看似永恒的安稳里,有一点始终如鲠在喉:童磨那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空洞”。 百年相伴,她见证了他完美复刻人类的每一种情感表达,却又在每一次模仿后,感受到那内核令人战栗的虚无。她曾指给他看信徒母子相依时的温暖,讲述早苗和惠美曾给过她的短暂慰藉,试图让他理解什么是“牵挂”。童磨总是认真聆听,然后点点头,说:“原来如此,这就是‘情感联系’,我明白了。” 下一刻,他又能用同样的表情,谈论如何“处理”掉一个失去价值的信徒。 他们之间的关系难以定义。并非同伴,更非挚友或爱侣。更像是在无尽荒原中并肩而行的两座孤岛。幸子因他那非人的本质而始终无法真正靠近,却也因这永恒中唯有他不会“离开”或“改变”,而衍生出一种扭曲的依赖与习惯。他们交换着关于人类行为的观察,分享狩猎的区域,大多数时间沉默,偶尔靠近,又因本质的迥异而自然分开。一种冰冷而稳固的、基于“同类”与“永恒现状”的共生。 直到琴叶抱着婴儿出现。 那个女人有一双清澈而坚韧的眼睛,即便落难也未曾完全熄灭其中的光。幸子第一次见到她哄孩子时低声哼唱的模样,心脏某处早已死寂的地方,竟微微一抽。 琴叶很特别。她不盲目崇拜童磨,接受庇护的同时,保持着一种谨慎的感激和距离。她会在童磨布道时安静聆听,却在私下里对幸子露出疲惫而真实的微笑,会分享带孩子的琐碎烦恼,会轻声对怀中的婴儿说话。 “这孩子叫伊之助,”琴叶抚摸着婴儿柔软的头发,眼神温柔,“希望他能像山里的野猪一样,不管遇到什么,都能顽强地活下去。” 童磨对琴叶表现出了远超寻常信徒的“兴趣”。但这种兴趣,幸子渐渐察觉,并非捕食者看待猎物的眼神,而更像一个收藏家发现了一件稀有、完整且状态奇特的标本。他允许琴叶住在更清净的侧院,默许她不必参加所有集会,甚至在她生病时,会让侍女送去药品——尽管他这么做时,脸上依然是那种研究般的平静表情。 一次,他看着琴叶为了安抚哭闹的伊之助,不厌其烦地哼唱、轻拍,直到孩子沉沉睡去,然后疲惫却满足地微笑时,对身旁的幸子轻声说: “这种持续的、不求回报的付出行为,是基于那种叫做‘爱’的情感吗?即使耗尽自己也要保护弱小……真是奇特又美丽。我想一直看下去,看她能持续到什么程度,看她衰老,看她生命自然终结时的样子。那过程一定很有趣。” 幸子心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她意识到,童磨这次似乎不想“吃”,而是想“养”。这比单纯的食欲更让她感到一种非人的寒意,却也奇异地让琴叶暂时安全。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偶尔在童磨观察琴叶时,沉默地站在一旁,仿佛自己也成了这漫长观察实验的一部分旁观者。 几个月平静地过去。琴叶的脸色逐渐红润,伊之助也开始蹒跚学步。直到那个致命的夜晚。 惨叫声和婴儿撕裂般的啼哭陡然划破寂静,其中混杂着琴叶绝望的、充满憎恶的嘶喊:“怪物!吃人的怪物!别靠近我的孩子!!”紧接着是重物撞破门扉的声音和慌乱的奔跑声。 幸子瞬间明白了。琴叶发现了。发现了这极乐教光鲜表象下的血腥真相,发现了她们敬畏的“教主”究竟是什么东西。她选择了最决绝的方式反抗——逃离,并唾弃。 寂静并未持续多久。远处传来一声短促到几乎听不见的闷响,然后一切归于死寂,连婴儿的啼哭也消失了。 深夜,童磨回来了。他身上带着夜露的湿气和无法忽视的血腥味,表情却是一种罕见的、近乎苦恼的平静,那种慈悲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做错了事却不知错在何处的空洞迷惑。他将一具尚带余温的躯体放在幸子房间的外间,是琴叶,已然没有了生命气息。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那里,七彩眼眸望着虚空,用一种混杂着惋惜与纯粹不解的语气开口,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幸子解释: “真遗憾啊……我本来没打算杀掉小琴叶的。”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悲伤,“我想看着她慢慢变老,看着那份‘母性’随着时间如何变化,看着那个小生命长大……那应该会是非常有趣的过程。” 他停顿了一下,微微蹙眉,像是在回忆一个难以理解的谜题。 “可是她看见了。然后就开始尖叫,逃跑,用看怪物的眼神看我……我试着跟她解释,我说我是带他们进入极乐。”他歪了歪头,困惑更深了,“但她不听。她只是一边骂着‘恶鬼’,一边死死抱着孩子,想逃出去。她说宁愿死也不会留在怪物身边。” 童磨的语气里流露出一丝真实的、非人般的苦恼。 “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呢?留在这里,她可以活到自然衰老,孩子也能平安长大。逃出去?外面才是真正的危险。可她偏偏选择了最愚蠢的路。”他摇了摇头,仿佛在评价一个做出了错误实验选择的对象。 “她跑到山崖边,我以为她无路可退了。结果,她居然把那个孩子——伊之助,直接从悬崖上扔了下去。然后转身看着我,眼睛里全是恨,说什么‘宁愿让孩子摔死也不要被你这种怪物养大’。” 他摊了摊手,七彩眼眸里满是不赞同和无法理解。 “小琴叶真是个傻孩子,从那么高的地方扔下去,一个婴儿怎么可能活得下来?” 说完这些,他像是终于理清了这件麻烦事的逻辑,神情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甚至重新浮起那淡淡的、悲悯的浅笑。他指了指琴叶的遗体: “虽然小琴叶死掉了,有点可惜。不过,她最后爆发出的那种强烈的情感——恐惧、憎恨、绝望,味道应该很特别。小幸子,你那么喜欢小琴叶肯定很舍不得吧,我特意带回来给你的。” 他将这视为一种分享。 幸子看着琴叶平静却残留着惊惧表情的脸,又听着童磨那番毫无人类情感的叙述,一股彻骨的寒意蔓延开来。她沉默地接过那冰冷的躯体。 童磨见她接过,便不再停留,仿佛完成了物品交接,转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他像是又想起什么,回头补充道,语气寻常: “哦,那个悬崖下面我后来去看过,没有婴儿的尸体。大概是被野兽叼走了吧。” 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黑暗中。 最后,她抱着琴叶去了后山,在那棵早已凋零的樱树下,徒手挖了一个深坑,小心翼翼地将她放了进去,掩上泥土。 不知过了多久,童磨的声音在她身后不远处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埋起来?你不饿吗?我特意留给你的。” 幸子没有回头,指尖深深抠进冰冷的泥土里。“今晚……没胃口。”她听见自己平静地回答。 身后安静了片刻。然后,是童磨一如既往的、听不出情绪的声音:“是吗。随你吧。” 他没有追问,也没有停留,脚步声渐渐远去,如同从未在意。 幸子独自坐在新坟前,直到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山风呜咽,樱树的枯枝像绝望伸向天空的手。她想起琴叶哼唱摇篮曲时的温柔,想起她说希望伊之助像野猪一样顽强活下去时的光芒,最终却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收场。而童磨那番“惋惜”、“不解”和“分享”的话语,比任何狰狞的恶意更让她感到一种深渊般的虚无。 母亲、早苗、琴叶……那些属于人类的温暖与光亮,终究都会以各种方式熄灭。而她和童磨,这两缕游荡在永夜中的冰冷气息,或许还将这样继续同行下去,直到某个未知的终结。 第8章 第 8 章 决战来得毫无预兆。 空间的错位感袭来的瞬间,幸子便明白了——是鸣女的血鬼术。极乐教那宁静的表象如琉璃般碎裂,显露出其下颠倒错乱的无限城。无数脚步声、刀刃出鞘声、还有猎鬼人特有的凛然气息,从各个方向涌入这片突然展开的战场。 童磨端坐在他那由寒冰凝成的莲座上,脸上的笑容分毫未变,慈悲得令人心底生寒。他甚至没有看向那些涌来的敌人,只是轻轻挥了挥扇子,如同拂去无关紧要的尘埃,对隐在阴影中的幸子说:“去吧,小幸子。陪那些迷路的孩子们‘玩一玩’。” 幸子领会了他的意思。清理杂兵,维持战场的“秩序”,这是她百年来常做的事。她点点头,身影如水墨般融入了无限城错综复杂、不断变换的阴影与回廊之中。 猎杀的过程几乎成了本能。普通的队士在她百年锤炼的血鬼术与战斗经验面前,脆弱得如同麦秆。她精准而高效地穿梭,冰锥在暗处绽放,带走一条又一条生命。力量在指尖流动的感觉依旧清晰,这是她当年跪在血泊中渴求的东西,如今运用得如此娴熟,甚至带来一丝冰冷的、属于鬼的餍足。 当最后一名闯入她所在区域的队士倒在冰晶之下,四周暂时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时,幸子停下了动作。她站在一条不断缓缓移动的廊道上,侧耳倾听。远处,核心区域的方向,传来的不再是杂乱的喧嚣,而是一种……令她冰凉的血液都微微凝滞的沉闷撞击声,以及强大力量对撞引发的、空气的尖啸。 童磨大人还在那里。这个念头清晰地浮现。 虽然知道他强大得近乎无边,虽然百年来看惯了他游刃有余地处理一切“麻烦”,但这一次的敌人似乎……不太一样。那紫瞳少女和猪头少年闯入时的气息,带着一种截然不同的锐利与顽强。 回去看看。这个决定几乎没经过太多思考。或许是基于百年间形成的、近乎本能的站位习惯——她总是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或许是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对于这“永恒现状”可能被打破的隐忧;又或许,只是单纯觉得,清理完自己这边的“杂务”,该回到“主位”附近待命了。 她没有等待鸣女的指引,凭着对童磨力量波动的熟悉感知,朝着那震颤与轰鸣最为集中的方向疾驰。无限城的结构在她身边疯狂变换,但她方向明确。 越是靠近,空气中那股浓烈的不祥气味就越是刺鼻——不是人类鲜血的甜腥,而是鬼血特有的、带着冰冷腐朽气息的咸涩。是童磨的血。 当她终于冲破最后一道移门,闯入那间最为宽敞、如今却已成修罗场的厅堂时,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她骤然停下了所有动作。 童磨跪在那里。或者说,是他的无头躯体跪在那里。颈项之上空空如也。几步之外,他那颗美丽的头颅静静地搁在地上,白橡色的头发沾了尘灰,那双七彩的琉璃眼眸依然睁着,遥望着某个方向,嘴角甚至依旧保持着那副悲天悯人的完美弧度。两个年轻的猎鬼人站在不远处,浑身浴血,气喘吁吁,却带着绝境逢生般的灼灼战意。 幸子的思维出现了短暂的空白。百年……不,从更久以前开始,那个永远带着空洞笑容、强大得仿佛不可撼动的存在,就这样……被斩首了? “哈!还有同伙!”戴猪头套的少年率先发现了她,声音嘶哑却充满斗志,染血的双刀再次举起。 就在这时,地上那颗头颅的眼珠,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视线终于对焦在幸子身上。唇瓣翕张,气若游丝的声音,却清晰地传到了幸子耳中: “啊啦……小幸子,回来得……有点晚呢。” 平淡至极的语气,听不出遗憾,听不出痛苦,甚至听不出对自身终结的认知,就像在说“茶凉了”一样寻常。然而,正是这贯穿了百年、直至最终都未曾改变的“空洞”,像一把冰冷的钥匙,骤然拧断了幸子心中某根早已锈蚀却始终绷紧的弦。 百年的光影在眼前轰然倒塌——冰冷的教坛,无尽的狩猎,琴叶坟前的泥土,还有这始终相伴却又遥不可及的、非人的“同行者”。一切归于此刻这荒谬而寂静的终局。 “不——!!” 尖啸从她喉中迸发,不再是人类的声音,而是鬼的凄厉。理智崩断,剩余的只有焚烧一切的暴怒与某种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巨大的空洞感。冰晶不再优雅精准,而是狂暴地、不计代价地自她周身爆发,如同失控的暴风雪,席卷向那两个猎鬼人。 战斗毫无悬念地走向终末。紫瞳少女的刀法精妙而致命,总能找到她防御的间隙;猪头少年虽略显莽撞,但那蛮横的力量配合着野兽般的直觉,同样极具威胁。幸子的四肢不断被斩断、再生,血鬼术疯狂消耗着她的本源。她能感觉到力量在飞速流逝,如同掌心握不住的沙。 最终,一道冰冷的弧光划过视野。 日轮刀斩断脖颈的瞬间,并无剧痛,只有一种突如其来的、彻底的轻。仿佛一直背负着的无形重担,连同这具不老不死的躯壳,一起被卸下了。视野旋转着升高,然后停滞。 啊……结束了。名为幸子的、漫长而扭曲的旅途,终于到了终点。 恍惚间,她看到了母亲,穿着记忆中最干净的那件旧衣,朝她温柔地笑着。早苗也在,脸上没有阴霾,笑着对她招手。幸子朝着那光与温暖扑过去,仿佛变回了那个无助的孩子,紧紧抱住她们,积攒了百年的泪水化为无形的恸哭奔涌而出: “对不起……对不起……妈妈,早苗……我变成了怪物……我吃了好多人……我让你们失望了……对不起……带我走吧,求你们了……我好累,真的好累……” 母亲的手,温柔地抚过她的头发,触感虚幻却真实。“傻孩子,”母亲的声音依旧那么柔和,“还没完呢。你看,那边……还有人等着你呢。” 早苗也轻轻推了推她,笑容温暖:“去吧,幸子。他在等你呢。” 幸子茫然地回头。 在一片朦胧的、仿佛永恒暮色的光影边缘,童磨站在那里,七彩眼眸平静地望着她这边。没有笑容,没有悲悯,只是静静地“存在”着,如同过去百年间无数次她回头时看到的那样。 几乎没有思考,幸子朝着他跑过去,扑进他的怀里。没有温度,没有心跳,只有熟悉的、冰冷的触感。但这却是百年来,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拥抱。压抑了太久的情感决堤而出,她将脸埋在他冰冷的衣襟前,泣不成声: “对不起……童磨大人……我没用……我打不过他们……没能……没能帮您……” 童磨似乎愣了一下,对于“拥抱”和如此剧烈的情绪表达有些意外。他顿了顿,然后略显生疏地、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语气一如既往: “没关系,小幸子。你已经很努力了。”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似乎觉得这是此刻“应该”说的话,“而且,地狱有小幸子陪着,感觉好像……也不会觉得寂寞了。” 幸子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他。他的眼神依旧清澈见底,映不出任何情感波澜,那句话听起来也像是基于逻辑推导出的结论,而非感受。但此刻,这已经不重要了。 她紧紧地回抱住他,用力点头。然后,伸手握住了他冰凉的手。 童磨低头看了看两人交握的手,又抬眼看了看幸子哭花的脸,七彩眼眸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困惑的微光。他并未甩开,只是任由她牵着。 为什么要等她?他不明白。或许是百年来身边总有这么个“小幸子”的存在,已成了一种无需思考的习惯。又或许,只是对她最后那番激烈却徒劳的“报仇”举动,感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定义的“在意”?想不明白。不过,既然已经死了,这些也无需再想。 两人就这样,牵着手,转身向着那片更为深沉、仿佛蕴藏着无尽惩罚的黑暗深处走去。那里没有他许诺过的极乐,也没有她曾渴望过的温暖救赎。 但至少,这一次,不再是独自一人。 名为幸子的少女,历经人世与鬼道的所有不幸,最终找到的归宿,并非天国,亦非净土,只是这片有他同在的、永恒的地狱。然而对她而言,这或许便是扭曲一生中,所能触及的、唯一的“幸运”了。 樱花的花语是“命运的法则救赎循环”。她这一生,就是一场盛大的不断重复的凋零。但至少最后,有一片花瓣,终究落在了这唯一与她共度漫长时光的、非人之物的身畔。 名为幸子的少女,自始至终未曾真正拥有过“幸运”。当鬼的首级滚落尘埃,她早已丧失了为人的资格与尊严——或许更早,早在那个弥漫着血腥与绝望的夜晚,当她仰头饮下非人之血时,便已心知肚明地签收了这份通往终末的契约。 她赤条条地来,在冷眼与拳脚中长大;亦赤条条地去,未带走人世一片浮名、半缕温存。唯有那被诅咒的名字,如同一道反讽的烙印,贯穿了她全部黯淡的时光。 终有一日,“幸子”这个名字,连同她作为鬼的形貌,将淡化为猎鬼人记忆角落里一片模糊的残影,沉入时光的深潭,再无涟漪。无人知晓,那个名为幸子的“人”曾如何挣扎、如何希冀、又如何一步步坠入永夜。后世提及,或许只剩下一声对堕落者的轻蔑叹息,或是一笔对为祸之鬼的冰冷记载。 何其荒谬,何其可悲。 她曾将全部残存的信仰与依托,献给一个没有心的恶鬼,如同拥抱自己唯一的神祇。而最终,她也如她所信奉的神明那般崩解消散,化作无数细碎的、闪着微光的冰晶,在无人看见的黑暗里,悄然寂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第 8 章 第9章 第 9 章[番外] 童磨这个人吧,天生就没长那根“感情”的弦。不是后来丢了,是根本就没有。所以别指望他哪天突然开窍,懂得爱恨情仇了——不可能的事。就算他身体因为中毒啊什么的起了反应,心跳得扑通扑通响,他自己也搞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他只会觉得:“咦?这个感觉好新奇。”然后可能随便找个词往上套,比如“这莫非就是爱情?”,但其实心里头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他真正觉得有意思的,不是爱上谁,而是“自己居然能有感觉”这件事本身。就像小孩第一次发现手能抓住东西,光盯着自己的手看,觉得好玩,但根本不在意抓住的是什么。所以你让他去“爱”一个人,那太难为他了。他能做出来的,顶多是看着别人怎么做,他跟着学个样子,看上去好像有那么点意思,但里头是空的。 童磨最让人琢磨的地方,恰恰就是他这种非人特质。他的一切——说话的样子,慈悲的表情,甚至干坏事的时候——都像是在笨拙地模仿人类。因为他自己没有感情,所以只能靠看和学。你永远猜不到他下一步要干嘛,因为他做事没有“因为喜欢或讨厌”这种理由,全凭他那一刻觉得“这样好像挺有趣”。 正因为他是这样的空壳子,所以在人类社会里他永远格格不入。但反过来,在鬼的世界里,他反倒如鱼得水。因为鬼,说到底也都是些内心空荡荡的可悲生物。这就像一种讽刺的印证。 但你也不能简单地说他就是个纯粹的坏蛋。他是真心觉得自己在做正确的事,在救人,在给痛苦的人极乐。他的万世极乐教确实帮了不少走投无路的人,给了他们一个地方待着,一点希望——这点没法否认。可同时,他也是个实实在在的恶鬼,吃人毫不含糊。这两面在他那里不矛盾,因为他根本分不清世俗意义上的善和恶。他觉得给点甜头再吃掉,也是一种“救赎”。 所以他死的时候特别干脆,没什么遗憾,也没什么不甘心,就好像玩完了一场游戏,随手把棋子扔回盒子里。这种随意,反而比那些死前大吼大叫的恶人更让人心底发凉。 他身上有种天真的残忍,因为不懂,所以下手干脆,没有那么多纠结和炫耀。再加上他对什么都好奇,什么都想模仿试试,就使得这个角色特别复杂,让人一边觉得害怕,一边又忍不住想:他到底会做出什么事来?这种捉摸不透的劲儿,大概就是他最吸引人的地方。 第10章 第 10 章[番外] 起《莲子心》这个名字,其实是因为: 1.你看幸子,她叫“幸子”,本该是幸运的孩子,可一辈子活得就像颗莲子。莲子白白净净,长在泥水里也干干净净,可是掰开它,里头那芯子,碧绿碧绿的,嚼起来苦得人一激灵。幸子就是这么个里子——她跟着童磨,得了庇护,有了力量,看起来好像脱离了苦海,可她自己心里头那点苦,从来就没化开过。这苦是她命里带的,也是她自己选的,她抱住童磨这尊“神”的时候,就该知道往后滋味不对,可她认了。 2.再说童磨那个“万世极乐教”,听着多好,莲花座,极乐世界,救苦救难。可扒开这层好看的皮,就是这颗“莲心”的滋味。童磨自己就是个空心人,他那儿没有真慈悲,只有一场扮演慈悲的游戏。幸子待久了,自己也成了这游戏里的一部分,从里到外都浸透了那种清冷冷的苦。所谓的极乐,不过是在苦芯子外面,薄薄裹了层糖霜,一碰就碎。 他俩的关系,也像这莲肉包着莲心。童磨是那层没滋没味的白肉,给幸子一个形状,一个待着的地方,冷冰冰的,但也算种依靠。幸子就是里头那点苦芯子,她所有的记忆、难过、那点不甘心,都在这了。离了这层肉,芯子可能就散了;可没有这颗芯子,那肉也就只是个空壳,啥意思都没有。他俩就这么别别扭扭地长在一起,直到最后一块儿完蛋,像颗莲子被碾碎了,谁也分不开谁。 所以《莲子心》,是说,人这一辈子,有些苦就是芯子里的,去不掉。你挣扎,你选择,你抱住你以为的“救命稻草”,可能最后发现,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去尝那颗早就含在嘴里的苦芯子。但这苦里头,也有点别的东西——比如幸子那点决绝,比如那种明知道是苦路还要走下去的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