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协议签在查房前》 第1章 爱情已死 清晨第一缕光透过窗帘的缝隙落下来,顾珩望着空气里缓慢浮动的金色尘埃,有些恍惚。 腰上的力道突然收紧,身后的人逐渐醒过来,顾珩偏头,没能躲开一个吻。 “……几点了。” 耳后的声音带着晨起的倦怠和喑哑。 顾珩闭上眼,入目一片橘红色,声音是一夜未眠磨出来的平静,仿若刀石相撞。 “傅闻舟,我们离婚吧。” 话落,顾珩察觉到搭在腰间那条手臂的肌肉忽然绷紧。 有那么一两秒,傅闻舟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呢?”磁性低沉的嗓音低声发问,语气还带着刚醒的沙哑。 顾珩不为所动,说了第一句话之后,后面的就都顺畅了。 “都是成年人,相互留点体面,我不想把话说的那么明白,撕破脸,谁都不好看。” 腰上的力道更紧了。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顾珩感受着脸上秋日阳光的温度,发现这温度暖不起人心来。 像这个临时搭建起来的家一样,毫无温度。 “昨天。” 傅闻舟沉默了一会,垂着眸子,看着顾珩右肩后的一枚小痣,嗓子有点紧,说道:“我可以解释。” “你也知道,我们很久不见,昨天……我们都喝醉了。” 顾珩发出一声极轻极浅的笑,他始终看着窗外,仿佛那片逐渐蓝起来的天空比身后人的辩解更有意义。 “撒谎。” 傅闻舟的手臂一僵,又缓缓松了力道。 一个普外科大夫,一个急诊科大夫,都是可以拿刀见血的医生,都明白酒精只是借口。 顾珩昨天白班,晚上九点到家发现傅闻舟还没回来,饭也没吃就先睡了。 凌晨的时候傅闻舟回来了,在顾珩的脸颊上落了一个吻,就去洗澡。 顾珩睁开了眼。 他的鼻尖闻到了淡淡的酒气,以及空气里夹杂的一股木调须后水的味道。 傅闻舟的手机在床上,不恰当的亮起。 ——到家了吗? 微信备注是“怀谦”。 是傅闻舟大学的白月光。 傅闻舟的手机没有密码,顾珩也从来不查,就像两人默契的约定一样,给对方充足的**空间,给对方足够的信任。 谁知道这信任是这么可笑。 浴室里的水声还在哗啦啦的响,又一条消息发来。 ——你说一个月后离婚,是真的吗? 顾珩没有再看,也懒得打开手机看那些聊天记录。 这一年的失望已经足够,最后一根稻草也终于压了下来。 须后水不用多加证明,傅闻舟讨厌各种人工香,从来不在自己脸上用须后水。那是谁的味道不用明说。 七年弹指一挥间,爱意逐渐冷淡。 沉没成本不参与重大决策,顾珩想了一晚上,清醒又理智地给自己的感情画上了句号。既然这段感情当初是他主动开口的,他提出结束也很合适。 至少不是被动的等着那“一个月后离婚”。 秋日的暖阳终究没有温暖人心,车轮滚过,风卷着落叶,枯黄的枫叶在空中晃晃悠悠飘荡几下,缓缓落到地面。过了一会,枫叶又被一双黑色皮鞋踩住。 傅闻舟沉默地盯着脚下的落叶,垂着的手指动了动,又归于平静。 顾珩向来干脆利索,决定了的事从不拖延,在决定离婚的那一刻,就已经把民政局的号约好了。 一个月的离婚冷静期,谁都没联系谁。 傅闻舟知道顾珩如果在气头上,说什么也不管用,所以他按照以往的经验,想先让顾珩冷静一下,然后再去解释。 他想,只要他解释清楚,顾珩是不会舍得离开的。 他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 顾珩为了他转专业,为了他考了一所大学的研究生,为了他向同一家医院求职。 他们两个,曾在无数个无望的黑夜里相互陪伴,为了实验通宵达旦,为了省钱一个睡在实验室桌子上,一个窝在椅子上,白衣为被,书包为枕;又有无数个清晨,两人值完夜班相视一笑,面对着初升的太阳,感慨着一夜的抢救与忙碌;他们会偷着在宿舍里包饺子,他负责包,顾珩只负责煮;他们也一起赶论文DDL…… 但是,没有。顾珩没有像想象中的那样联系他。 两个人明明在同一家医院,但自那天顾珩发现他的秘密之后,两人居然整一个月都没有再见过。 连偶遇都没有。 傅闻舟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对。 当他按照约好的时间来到民政局时,终于看见了顾珩。 顾珩还是那件穿了很多年的红白色夹克外套,长腿一支,稳稳地跨坐在那辆gsx上,头盔斜挂在后视镜上,正低着头给谁回复着消息,手指飞快地敲击着屏幕。 gsx是二手的,车身不算新了,在一些不显眼的地方能看见细小的划痕,但每一个部位都被擦拭得干干净净,透着一股被精心对待的利落劲儿。 傅闻舟曾经劝顾珩,下夜班别骑摩托。 顾珩毫不犹豫地给拒绝了,当时他刚摘下头盔,额前和鬓角的短发还留着被头盔压出的些微痕迹,非但不显狼狈,反而为他这份过于出众的好看,添上了一点属于他的,鲜活的生命力。 他瞪着眼睛看傅闻舟,拒绝的理直气壮。仿佛他生来就该和摩托绑定在一起,属于风和自由。 “那可不行,gsx是我的命,你拿国奖给我买的车,就算车祸我死了也值了。” 傅闻舟急赤白脸地去捂他嘴,斥责他胡说八道些什么鬼话,两人闹着就滚到一起去了。 此刻,还是那辆车,还是两个人,可一切都不一样了。 民政局的工作人员心里暗自可惜着,手上的动作却很迅速,麻利地让双方签字。 在这时,顾珩的手机响起。 “喂,诺姐,”顾珩一边打着电话,一边在纸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字迹铁画银钩,铿锵有力,一气呵成。 “好,我大概十分钟就过去。” 话音刚落,傅闻舟的话就接了上来,是对着工作人员的,“麻烦您先给他盖章。”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了。 多么客气疏离的一个“他”。 顾珩嘴角幅度很小的笑了下,什么也没说,拿起盖好章的离婚证,随便往夹克口袋里一塞,转身就离开了,一次头也没回。 傅闻舟低下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签下自己的名字。 “舟”字最后一笔落在纸上的时候,笔尖锋利到甚至划破了纸张。 当鲜艳的红戳盖下去宣告他们的婚姻彻底结束的时候,傅闻舟沉默地看着那个章,看了好久。 直到工作人员提醒他下班了,该走了,傅闻舟才突然醒过神来。 他想,这时候顾珩早就到急诊了,并没有因为离婚耽误一分一秒。 傅闻舟回了家,家还是那个样子,看上去什么都没变。顾珩压根就没有拿走什么东西。 客厅的茶几上还放着顾珩没喝完的半杯水,水面落了一层微不可见的尘,傅闻舟鬼使神差地端起来,指尖传来的是冰凉的温度。 阳台还晾着一身新买的刷手衣,顾珩一次没穿过,衣服快递到家才刚刚过了遍水,就被主人遗弃了,傅闻舟闭上眼,鼻尖是衣服上残留的洗衣液味道,挂了一个月,也浅淡的要消失不见了。 恍惚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傅闻舟脑海里无数念头浮起又消失,他突然听见密码锁被人按响的声音。 他心中一悸,脱口而出:“顾珩,你饿不饿啊?我……” 顾珩厨艺差的惊人,甚至还炸过厨房,锅盖直接钉到了天花板上,为了这他们当年还赔了房东不少钱。 所以顾珩很少进厨房,对他来说厨房堪比实验室,一不小心就要炸,如果傅闻舟不在家,顾珩就能面包配牛奶凑合一顿,如果两人都在家,傅闻舟下班太晚,顾珩就点外卖。 傅闻舟后半句话没说完,人刚走出去,就对上一双带着探究和笑意的眼睛,一张曾经让他觉得温润如玉,如今却觉得有几分陌生和疏离的面庞。 空气中隐约飘着一股木调香水的味道,像是要把那浅淡的洗衣液味道完全替换掉一样。 傅闻舟喉结滚动,把后半句“我去给你做点吃的”,连同那不切实际的期盼,一起咽回了空荡荡的胃里,转而开口:“怀谦?你怎么在这?” 孟怀谦一挑眉,语气笃定。 “你说你离婚了。” 第2章 事业永恒 “顾大夫,你来了。” 分诊台护士程诺抬头匆匆看了一眼顾珩,眼底血丝清晰可见,她哑着嗓子打了个招呼。 急诊室里,病患的交谈,家属的喊叫声,医护之间又快又急的指令声交织成一片,像一张无形的网,把所有人都罩在里面。 顾珩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他现在没有半点心思考虑那张离婚证,急诊夜班如果被提前叫来,就说明白班已经顶不住了。 他侧身从两辆平车中间挤了过去,白衣下摆被蹭出一道不明显的血痕,他直接奔着抢救室就去了。 程诺去找另一辆平车,从分诊台到抢救室,两人能顺一小段路,程诺语速飞快。 “上午120拉来了个危重孕产妇,急诊就地剖宫产,大出血大抢救,刚结束没一会,已经转ICU去了;下午又来了个室颤的,上来就除颤,心内已经到了,等有床位直接转上去。眼下还有三个车祸伤的,一个重的在开刀,剩下两个好点的在那边正处理呢,就在那。” 说着,下巴一台。 顾珩往那边一望,缝合室门口站着一个躺着一个,俩木乃伊。 旁边急诊内外科的诊区已经炸了锅了,乌泱泱的全是人。 程诺找到平车,麻利地卸下两边挡板,嘴里还没停,说道:“内科刚往抢救室推进去一病人,胸痛怀疑心梗急性发作,死活不住院,主任正在给家属打电话,我走了,你先忙去吧。” 顾珩这段时间值抢救室的班,当他推开门,一股混杂着血腥、消毒液、脓液和呕吐物气味的混合味道便扑面而来,即便带着口罩,那味道依旧从缝隙里直往天灵盖里钻。 顾珩下意识地屏了半秒呼吸,随后一头扎了进去。 抢救室里,心电监护仪的尖锐报警声,输液泵的滴滴声,患者的痛苦呻吟,不绝于耳。 一眼望过去,白班同事面如死灰,一同事心力憔悴地抓住顾珩的袖子,指着电脑上的病历,咬牙切齿。 “就这老头,抽烟喝酒高血压糖尿病一个不落,去年上了仨支架,今天突发胸痛查血心肌酶都飚上去了他还不信,心电图都这德行了还不住院。” 同事说着翻开一份病历,指着心电图上那简直要飞起来的ST段。 “不住院,主任直接电话医务科。这老头贼的很,用上药现在不疼了就要走,盯着点别让他跑了,跑了出事了咱就麻烦了。” 白班同事说完,拍了下脑袋,嘴里嘀咕着“还有3床3床”,说着迅速追了下3床急查的尿,尿妊免阳性。 “果然!”同事冲着顾珩嚷嚷:“估计宫外孕破了,你做腹穿,我叫妇科。” “喂,妇科吗?有个宫外孕大出血的……快点的,休克血压了……别带穿刺包了我们自己穿,你们直接手术室接人,家属跟着上去!” 顾珩二话不说,消毒、戴手套、铺单一气呵成。 进针,回抽,见血,送手术室。 急诊就是这个节奏,争分夺秒,每个决定的下达都是基于临床经验的多年积累,急诊科主任更是身负重责,一个错误的指令都可能导致一条生命的消失,可见压力之大。 而常年在这种环境下,很多时候操作甚至都变成了机械操作,需要稳准狠,需要一针见血的胆量。 医护一个个就像多年的战友,一个眼神,一个示意,双方似乎马上就能知道该做什么怎么做。 这些,建立在信任、熟悉、专业的基础上。 顾珩晚八点后正式接手该负责的患者,指令清晰,医嘱迅速,他的手指在键盘上翻飞,修长,苍白,手背青色的血管脉络略微凸起,像他的人一样,由专业、冷静凝集而成。 一条条医嘱被审核,一个个操作在进行。 输血、穿刺、除颤、发会诊。 补液、扩容、纠酸、抗休克,心肺复苏。 科室电话接起,挂断,再播出去。 顾珩眼疾手快地逮住要偷溜的大爷,一次。 迅速地给大爷除颤,两次。 左耳进右耳出大爷那有气无力,却喋喋不休的抱怨,三次。 经历以上一二三的同时,顾珩又再次做了个腹穿,扎了个胸穿,查了个临产宫口,交代了两次病危。 心内科、呼吸科都以最快的速度空出床位来,把自己的患者给收上去。 产科最后有惊无险,差点这三胎的就要生在楼道里了。 太平间也没闲着,俩病危的都过去了。 当他又做完一次操作,无意识地在病历里敲下“傅闻舟”三个字的时候,他愣了一下,随即垂下目光,盯着自己手背两秒,再抬起头时,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他面无表情地将那三个字删掉,每删一个字,就像删掉一次回忆一样。继而在旁边重新写上“操作者:顾珩”。 没有时多想叹什么,下一辆120呼啸的声音已经扑到了耳边…… 能喘口气的时候,顾珩一抬眼,半夜十二点。 急诊的累是从内到外的累,从灵魂到□□都泛着的累。 他这才感觉到自己的腰酸背痛,手指麻木,胃里火烧火燎空空如也。于是去自助机上买了一杯咖啡,直接灌了下去,可等咖啡砸进胃里,却又翻搅起一阵绵延不绝的疼痛。 他这才想起,今天一口饭都没吃。 当年留急诊,是觉得急诊富有挑战性。两年蹉跎下来他依旧是个年轻的牛马,体力好,喝咖啡能睁眼盯一宿,全靠肾上腺素吊着。 但是从读研开始,经年累月的作息饮食不规律,胃病是不可能不落下的。 以前偶尔还有傅闻舟做的暖胃营养粥,以后不会有了。 顾珩摇摇头,给自己加了个号,打算开一盒达喜嚼吧嚼吧或者开点奥美拉唑,国产的也行,比没有强。 凌晨两三点是人最疲惫的时候,顾珩忙完手里的活,抓空趴在桌子上迷瞪了一会,耳边恍惚地听见了什么话。 “听说了吗,空降那位……” 一个声音在嘈杂中钻进顾珩耳朵,但每个字都是分散的,就算成了句子也没明白它的含义。 “……说是科研临床一把抓,才三十多……” 这语气里有几分怀疑,却也带着积分不易察觉的期待。 但顾珩已经意识涣散,无暇深思,陷入浅眠,五分钟后,平车滚轮摩擦着地面骤然闯进抢救室。 顾珩睁开眼,血丝遍布,身体比大脑更快的反应,刚开始走的几步路脚步都是虚浮的,随即大脑接管身体,理智抢回阵地。 新的战斗开始了。 第3章 本能疏离 隔天八点,顾珩一脸菜色,面如死灰,一头短发蓬松凌乱,他睁着发红的眼睛跟下一个班交完最后一个病人,而后躺倒在了休息室。 他看了眼微信,跟车行老板的聊天记录都是关于二手gsx挂牌出的内容,那句“尽快”后面跟了一个车行老板回应的仨字,“没问题。” 顾珩眯了眯眼,秋天的阳光金黄灿烂,从窗户里斜照过来的时候都带着浪漫。 他盯着看了会,眼球酸涩,脑子有些木,眼皮也越来越沉,困意席卷而来,扯过一旁的被子胡乱地往身上一裹,瞬间就“昏迷”了过去。 不过片刻,顾珩从梦中惊醒,看了眼表,过去了一个小时。他准备起来洗个脸清醒一下,动作却一顿。 累出幻觉了? 门口站着一个人,仿佛是从他那短暂又浅眠的梦境中走出来的。 明明是医院发的工服,白大衣却被穿出了时尚大片般的挺阔感。 来人肩线平直,腰身利落,阳光从他略显随意的发丝中穿过,有几缕发丝搭在额前,遮住了部分眉眼。原本清晰深刻的面容陷在阴影里,只剩下一个完美却朦胧的侧颜轮廓。 他就那样静静站着,不知道站了多久,像一尊被时光遗忘的雕塑,周身都弥漫着一种与急诊科喧嚣格格不入的宁静。 顾珩眨了下眼。 这个场景就像梦一样,是由疲惫和回忆编织出的幻影,很快就变成阳光下五彩斑斓的泡沫,无影无踪。 因为傅闻舟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这一声把所有虚幻的美好撕裂成冷硬的现实。 顾珩不是很想回应,他现在没有心思和傅闻舟说一句话,于是自顾自地洗漱整理,当来人是空气。 傅闻舟也不说话也不动作,还是杵在门口,尴尬又沉默的气氛在休息室里萦绕。 顾珩洗了漱擦了脸,换上常服,夹克拉链没拉,就那么敞开着,一阵风从窗外卷入,吹动他略显凌乱的短发,发梢扫过眉骨,带着一种准备奔赴自由的利落与不羁。 他拎起头盔,侧身想从傅闻舟身边通过。 手腕被人拉住,顾珩下意识一抽手,手背直接打到了墙壁上,蓦的一痛,痛也让人清醒。 傅闻舟一愣。 顾珩有点想笑,原来将一个人从生命里剥离,是需要先从身体本能开始。 傅闻舟幼年被邻居家的男主人猥亵过,导致他刚开始对男同抱着非常大的恶意。 顾珩用了很多很多年,顶着一身铜皮铁骨逆流而行,头破血流,狼狈不堪,背水一战地往前闯,才在傅闻舟心里占据一席之地。 因为尊重,他同意傅闻舟提出在工作场所隐瞒两人关系的要求,隐婚两年,他也没说什么。 顾珩抬眼,嘴上却挂着客气礼貌的笑,问:“傅医生,有事吗?” 傅闻舟被他嘴角的笑刺痛,那个笑那样无所谓,那样虚假,那样满不在乎,他张了张口,说道:“有个患者说他外院化验落急诊了,我过来看一下。” “那可能落在诊室里了,不在休息室。” 傅闻舟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曲,道:“诊室没有。” “那可能丢了吧。” 见他要走,傅闻舟忙说:“我想跟你谈谈。” 顾珩一夜未眠的神经被扯得生疼,太阳穴又开始突突直跳,他没有回头,只甩下一句。 “没什么可谈的。” 顾珩神色阴郁,闷头往前走,被人叫住。 他以为傅闻舟没完没了还有什么要说,正要甩脸子,一回头,瞳孔微微放大,诧异地叫了一声:“师兄?” 在他身后几步之外,一个人静立在那里,像一枚定海神针,将急诊的喧嚣浪潮镇于身后。仅仅是站在那里,就让人知晓他身上的那种沉稳,强大到足以在风浪中岿然不动。 “师兄!” 傅闻舟走过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这一幕。 顾珩脸上的阴霾全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全是惊喜,他面前站着另一个医生,身姿挺拔,目光温和,似是察觉到什么,那人偏头看过来,带着洞悉一切的力量,只两秒,又挪开了,深邃的目光再次落回顾珩脸上。 有一丝敌意。 傅闻舟回到科里,神色不愉。 同事好奇地发问:“急诊有情况吗?你都往下跑了三趟了,又有要开刀的?” 说完,他自己嘀咕:“别送了,一晚上往上送仨。夜班累劈叉了都。” “没有情况。” 傅闻舟回应一句。 他登上OA,果然在公告栏发现了一则新消息。 ——关于聘用陆延同志为急诊科副主任的通知。 陆延,陆延。 傅闻舟在记忆中搜寻,却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 中午,他打开生活区冰箱,看着保鲜盒,沉默良久。里面装着满满的一盒海鲜粥,他熬了很久,咸香鲜美。 昨晚上他看见群里一直在弹消息,知道急诊前半夜往普外病房收了三个病人,一个阑尾炎一个肠穿孔一个肠梗阻,根据这种节奏,就知道急诊那组人肯定忙飞了,顾珩肯定没空吃饭,又该胃疼了。 鬼使神差地,他昨天半夜十点订了些海鲜,做了两个小时的粥。 他俩读研那会,身上没多少钱,两人曾经路过一家海鲜自助,四百五十八一位,他俩对视一眼,暗自咋舌,约定等日子好起来也来奢侈一把。当天他们去市场买了些活蹦乱跳的虾,傅闻舟现学现做捣鼓了一锅鲜虾粥,顾珩喝了三碗。 傅闻舟把冰箱里的保鲜盒拿出来,打开盖子,这次的粥里有多种鱼虾贝类、蔬菜菌菇,虽然丰盛,但毫无意义。 他把粥倒了。 倒的时候,突然想起来顾珩会骂他浪费粮食,再一看,一半粥已经全进了垃圾桶,和那堆厨余垃圾混在一起。 剩下的另一半粥,他吃了。 凉的,不鲜,不香。 傅闻舟原本以为,孟怀谦的回归可以替代顾珩的位置,但在离婚冷静期那一个月的时间里,他总是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哪怕身旁躺着熟睡的另一个人,却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有普外的同事发现他的心不在焉,还追问过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傅闻舟只能摇头说没事。 他将这段时间的心神不宁归因于一种内疚。 在顾珩出现之前,傅闻舟刚情窦初开的时候,喜欢上了孟怀谦。 可他又因为童年创伤埋着对同性恋的憎恶,暗自滋生了无数阴暗扭曲的想法。 但顾珩就像个大炮竹,大方敞亮,热热闹闹,噼里啪啦的突然就横插一脚,他那在贫瘠土壤里还没来得及发芽的初恋情愫以及强烈的恐同情绪,都被顾珩一脚丫子踩烂。 顾珩追了他两年,热烈的像朝阳,两人恋爱谈了三年,婚姻又持续了两年。 慢慢的,七年的时间消磨了一切激情与爱恋,他有时候觉得,和顾珩已经处成了一个屋子里的舍友,全靠习惯在维系,连激情都消失不见。 尤其是这一年,孟怀谦的回国,让他平静的生活终于起了涟漪和波澜,他那颗沉寂了许久的内心,再次出现悸动。 两人联系上,年少的悸动很快发展为实质的行为,他出轨了。 为了补偿顾珩,傅闻舟愿意净身出户。 可顾珩当时却冷笑一声,只带走了自己的一张工资卡,车子、房子,甚至连他傅闻舟,都被顾珩扔在了身后。 走的潇洒。 傅闻舟将这一个月的心神不宁,统统归结为一种强烈的亏欠感。 他告诉自己,去找顾珩只是为了寻求一种内心的平静,问问顾珩还需要什么可以作为补偿的,他尽力满足,仅此而已。 晚上离开医院的时候,傅闻舟在停车场里环顾了一圈,自然没有发现那辆熟悉的gsx。 手机震动,傅闻舟低头看去,是孟怀谦的消息。 ——刚订了一家爆火的火锅店,周末咱们去吃,位子很难订,别忘了。 傅闻舟犹豫了一下,回了个好。 第4章 资格错位 “你说怎么样?” 傅闻舟猛然回神,视线从邻桌的其乐融融中仓皇收回。 他最近总是走神,尤其是和孟怀谦在一起的时候,思绪总会飘向一个模糊的地方。 “什么?” 孟怀谦看着他,脸上惯有的温润笑意淡了些,没重复刚才的话,语气听不出波澜:“牛肉,还是羊肉?” “牛肉。” “虾滑,还是鱼片?” “虾滑。” 这种顺从,有问必答,更像一种敷衍了事,不过脑子。 孟怀谦放下筷子,身体微微后靠,隔着一锅沸腾的红汤,轻声投下炸弹。 “离婚,后悔还是不后悔?” 傅闻舟夹菜的手一顿,一块鲜红的牛肉掉进碗里,溅起小小的油花。 “如果胃口不好,我们可以回去。如果放不下,也可以回去追。”孟怀谦看着他,语气平和却刺人,“当然,我不希望。” “不用,”傅闻舟夹了肉片放到对方盘子中,微微一笑,“你想多了。” 孟怀谦没动筷子。 他看着傅闻舟手边那碟挑拣好的食物,据他所知,那里面没有一样是傅闻舟自己爱吃的。 傅闻舟记得别人的喜好,记得如此清晰,清晰到成了本能,却连他自己不吃什么都忘了。 孟怀谦牵了牵嘴角,自嘲地笑了笑。 一阵呛咳声吸引了两人的注意。 不远处的过道上,一个小男孩面色通红,呼吸急促,咳嗽不停,不停捶打自己胸口。旁边家长见了赶紧去拍小孩后背。 傅闻舟只看了两秒就断定这小孩被异物卡住了气管,他刚要起身,却见另一个身影远比他快得多,一把抱住小孩,一手握拳放到小孩上腹,一手成掌,两手配合用力挤压。 只看见一个影子从小男孩口中吐出,紧接着孩子哇的一声就哭了。 家长连连道谢,傅闻舟的目光却紧紧盯着那个身影。 是顾珩。 顾珩脸上带着笑,但那笑意却更像是浮于表面。像一根烧红的针,猝不及防地扎进傅闻舟的心口,带来一阵尖锐的酸涩。 面对家长的感谢,他也只是后退半步,拉开了恰到好处的社交距离,忙摆摆手,说了句没事,手肘的部位还绑着绷带。 顾珩回到座位上,隔的老远,视线受到遮挡,傅闻舟看不见坐在顾珩对面的人。 没一会,店里放起了音乐,四五个店员推着一碗长寿面到顾珩那一桌,唱起了生日快乐歌。 傅闻舟这才意识到今天是顾珩的生日,他居然忘了。 顾珩生日一定会献血,他曾坦白,做这事也不全算是为社会做贡献,他有私心,万一有一天谁需要用血,可以优先,说完了就看着傅闻舟。 “起码这是生命的一层保障。” 傅闻舟心里有一丝奇怪的庆幸,他想,顾珩还保留着这个习惯,有没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 傅闻舟看见了顾珩,同样的,顾珩也看见了傅闻舟。 在他给小孩急救结束后,一抬眼,正正好好和傅闻舟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顾珩如同看一个陌生人,没有任何情绪停留,便自然地转身回到卡座,结果他的心情被陆延一句话点破。 “我觉得你不开心。” 顾珩仰头把杯子里的酒水一饮而尽,喉结滚动了一下,半晌,才低声说:“师兄,看破不说破。” 一阵沉默。 陆延垂眸不语时,眉宇间会闪过一丝极锐利的、属于猎食者的精光,但那仿佛是幻觉,他就又恢复了平日里那种被阅历和学识浸润过的温文尔雅。 顾珩没看见。 他还要继续倒酒,被一只手拦住。 那只手修长笔直,手腕一串佛珠圆润光滑,不容置喙地将酒杯拿走,换成了一杯清水。 “我不抢救醉鬼,”陆延的嗓音温和,语调不疾不徐,“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什么换医院吗?是因为医院的饼太大,我忍不住。” “为了那一套房两辆车?你也不缺钱啊。” 陆延吐出两个字:“庸俗。” 顾珩本来也没打算细问,都是信口胡诌的。 到底有没有一套房两辆车,他也是听人家谣传的,随便一说而已,谁也没当真。 这时,恰逢店员们热热闹闹地围上来给他庆生,顾珩难得社恐起来,有点尴尬还有点不好意思。 等人都走了,顾珩脸上程式化的笑意瞬间褪去,只剩下一片安静的疲惫,真心实意道:“谢谢师兄。” 是陆延跟店员说这里有个过生日的客人。 “别谢我,我有目的。” 陆延简明扼要:“我看过你去年发在JAMA子刊上的文章,创伤性休克方向,数据很好。正好我这几年也在做这方面的内容,所以,谈个合作,如果数据扎实的话,大概再需要两年的时间,应该可以直接发顶刊。加入吗?” 顾珩想了想,没一会,眉头就拧起来了。 他喝了两口水,觉得不够滋味,又要了一瓶酒,度数低的,陆延没拦。 顾珩对瓶吹了两口,而后狐疑地说。 “这么好的事?条件肯定很苛刻。” 陆延爽朗一笑。 “对,这项工作需要把急诊的所有人都调用起来,加班是常事,我对他们不熟,这得靠你的帮助了。不过,资金充足。” “就这么简单?” “对我来说,解构和数据很简单,但和人打交道很麻烦,可你擅长。” 然后,顾珩就听了半个小时的实验思路,设计理念,入组条件,目前进度,临床意义。 他一边听一边喝一边琢磨,都没吃几口正经东西,而后一拍桌子,也不知道是不是上头了。 “行,”他很爽快,“我给你搞定那些人。” 酒精放大了他事业上的野心,这或许是他此刻唯一能牢牢抓住,而且不会背叛他的东西。 “你有点醉了。” “没有,”顾珩摆摆手,欲要起来的身体一歪,被陆延一把拉住。 “我的摩托,”顾珩皱眉,“头盔呢。” “酒驾?”陆延好脾气地提溜着顾珩的脖领子,“行了,我送你回去,住哪?明天下班再过来取你的摩托。” “峰、峰南街52号院。” 是一片城中村。 可等陆延开车到了才发现这一片已经拆了。 副驾的人已经睡了过去。 车停在路边,熄了火。 陆延侧过头,借着昏暗的光线,凝视着顾珩沉睡的侧脸。 他伸出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那微蹙的眉心时,骤然停下,最终只是收回了手,再次发动车子,向着医院驶去。 车子后面,一直不远不近的坠着另一辆车。 傅闻舟沉默地开着车,眉宇间有着倦怠与一丝落寞。曾经一丝不苟的头发有些许凌乱,紧抿的薄唇和下颌绷紧的线条,泄露了他极力压抑的烦乱。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有些用力,骨节发白,峰南街52号院是他和顾珩上学时候住过的宿舍,现在早已拆除,徒留一片废墟。 到了医院,陆延下车,绕到副驾,扶着顾珩出来。 顾珩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陆延的手臂稳如磐石,顾珩站稳了,眨眨眼,看了眼那灯火通明的医院大楼。 然后他点点头,哦了一声。 “该上钟了。” “上什么钟。” 陆延一弯腰,把人往背上一背,顾珩身上清冽的气息混着酒气涌入他的鼻腔。 他把人掂了掂,眉头一皱,太轻了,而后大步向着急诊走去。 不远处,傅闻舟死死地盯着这一幕。明明想上去,脚却像被钉在原地。 这一刻他才明白,他连上前质问的资格都没有。 与此同时,孟怀谦的微信消息也弹了出来。 “我想了想,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 第5章 证词无声 傅闻舟拧开家里的门,孟怀谦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回来了。空气里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也早已消失不见。 他坐到书桌旁,把电脑开机,没一会,又关机。 明天手术方案早已烂熟于心;新的论文已经投稿,只需等待回信;手术视频已经看了好多次,暂时失去了吸引力。 一种巨大的、无事可做的空虚感攫住了他。 傅闻舟皱起眉头,烦躁地起身。他走到书架前,把那本厚重的《外科手术学》拿出来,想用它压下心头的焦灼。 一本急诊科学有关的杂志擦着柜子和墙的缝隙掉到了地上。 与之一起散落的,还有无数泛黄的、大大小小的纸张。 傅闻舟蹲下身,拾起的是一段他从未正视过的过去。 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简笔画,一辆简易版的摩托车,简笔画右下角潦草地写了个日期,是一年前的十二月十九日,纸张的背面被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那力道像是带着宣泄与痛苦。纸张的边缘有些褶皱,好像被人反复拿出来看。 剩下的纸页有大有小,上面有字有画,是顾珩的字迹,也是顾珩拙劣的简笔画。 纸张顺序是乱的,他看着上面的内容,像是看到了不同时期的顾珩。 “工作第一天,留个纪念。” “小傅送我一杜卡迪,留个纪念。是乐高。” “生日这东西也不是必须庆祝,我刚开始也忙忘了。” “领证了,很开心。” “第二次摔车,惨烈,留个纪念。” “今天医院同事团建,他还是装着和我不熟。习惯了。” “试了一下跑赛道,风声在呼啸,心情瞬间变好了。” “……” 无数零碎的生活小事都被他以“留个纪念”的碎碎念方式塞在了这本杂志里。 傅闻舟着魔似的,开始从书架里翻找急诊医学有关的杂志,接二连三地翻出了无数张小纸片。 他又用了三四个小时的时间按时间顺序整理它们,严谨认真的态度,仿佛手里拿的不是普通的纸张,而是可以一针见血的手术刀。 早期的记录可以追溯到顾珩追他的时候,大部分都是斗志昂扬,积极向上的,后面的记录越来越少,也越来越简短压抑。 直到那张画了gsx的纸张上。 那似乎是一个信号,自那之后,没有任何只言片语。 傅闻舟回忆了很久也没想起来那天有什么异常。 他又把书架里的书挨个翻了遍,又翻找了床头柜,抽屉,文件袋等一系列有可能的地方。 他翻出了几张两人很久以前的合照,找到了那辆覆盖了一层灰的杜卡迪乐高模型,又找到了一把备用的摩托车钥匙,以及一张顾珩的工作证。 傅闻舟没来由地一阵心慌。 他盯着面前铺开的东西,终于挑了一个里面看起来意义最大的拍了个照片。 傅闻舟给顾珩发了一张照片,问:“你的工作证,明天给你带过去?” 石沉大海。 夜班太忙了? 傅闻舟手指动了动,又问:“还有些别的,我整理好了,明天一块带给你。” 手机振动,傅闻舟见是同事,压下那一阵失落感,忙接起电话。 “医务科紧急通知,急诊有人持刀伤人,无差别攻击,现在伤了三个候诊的患者和咱本院的俩大夫,手术分台平开,赶紧过来。” 急诊,伤医,无差别攻击。 傅闻舟脑子嗡的一声。 接二连三打给顾珩的电话都无人接听。他的唇抿成一条线,毫无血色,一脚油门踩到底,汽车离弦之箭般直奔医院。 傅闻舟匆忙赶到医院,车门都没锁,二话不说往急诊抢救室跑。 血迹、警灯、恐慌的人群……他喉咙发紧,心跳迅速而猛烈。 顾珩呢? “傅闻舟,这边!” 有同事眼尖的看到他,忙一声吼,傅闻舟往那边看了一眼,那是抢救室里的紧急手术间,他远远就看见监护仪闪着报警的红光,机器上血压数值65/45mmHg。 他一咬牙,立刻刷手上了台。他屏住呼吸连着追问了两遍才听清患者的名字。 叫什么已经不重要了,总之不是顾珩。 他这才感到哽在喉头的一口气终于吐了出去,后背上也是一层冷汗。他迅速恢复冷静,手术刀在患者腹部划开一条长长的切口。 急诊剖腹探查,纵切口,探进腹腔,大量血液瞬间就涌了出来,源源不绝,绿色的无菌巾很快就被染成一片暗色。 “吸血,找出血点,快!” 血压不断往下降,平衡液胶□□汹涌地灌进患者体内,血浆血球加压输入,心电监护仪上心跳的频率越来越快,一声一声砸在人的鼓膜上。 “再来一袋液!”麻醉医生扯着嗓子吼,“快点!” 液体全速开放,整个手术室的人都忙成一锅粥。 他们在紧锣密鼓的配合下终于找到了出血点,脾破裂II级,下腔静脉破裂。 傅闻舟手里的大纱垫直接压住下腔静脉的破裂口,普外科主任精准阻断血管,随即迅速缝合。 经过紧锣密鼓地抢救后,患者的血压终于一步步回升。 “放引流,准备关腹。” 说了这一句后,普外科方主任先下了台,还有别的患者已经被送来了。 这台的患者血压稳定,病情相对平稳,灌进去的血液大量且及时,手术室内的紧张气氛终于得到了片刻的松弛。 “无差别攻击,”巡回的声音有些发干,全是不可置信,“报复社会。” 麻醉医生也呼出一口气,继续推着手里的药,回应道:“真是作孽,程诺那么好的人,差点被抹脖子,多吓人。” “是啊,”器械护士叹口气,语气里是深深的担忧,“听说有个大夫给诺姐挡了个刀,不知道抢救的咋样了。” 傅闻舟觉得有些耳鸣,声音里也有不可察觉的颤抖,他问:“哪个大夫?” “是顾……这字是念‘行’吗?”麻醉医生看着电脑屏幕,犹豫的声音传过来,砸的傅闻舟怔在原地。 “隔壁那间有个叫顾行的,还在手术中。” 选名字的时候在“珩”和“衡”之间犹豫。最后还是“珩”。 珩,佩玉。如果玉碎,更符合我钟爱的BE美学。 衡,理性,精准,像一把刻刀。其实也符合大家对急诊的印象。稳准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证词无声 第6章 他的顾珩 手术室的灯光惨白一片,傅闻舟僵立地站在手术台上,拿着持针器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只两秒,他便继续缝合,入针,出针,打结,较之前更快,更急。 “好了,”傅闻舟低声说,“送ICU。” 他下了手术台,眉目敛着,去解手术衣颈后的系带。 那明明是个一拉就开的活结,他的手指却僵硬得不听使唤,反复尝试,竟将那活结拽成了一个死死的、纠缠的疙瘩。 只听撕拉一声,经历了无数次洗涤消毒杀菌,早已脆弱不堪的手术衣发出哀鸣,报废了。 坏了的衣服被扔进污物桶,傅闻舟迅速向住院医交代了几句这个病人的重点,精准又冷静。 然后,他的脚步不受控制地迈向麻醉医生的电脑,像是被一条无形的锁链拖拽过去。 姓名:顾珩,性别:男,年龄:28岁,诊断:创伤性休克、心脏外伤后、心包填塞,拟行手术:开胸探查。 麻醉单那一排字像烙铁般刻印在了他的视网膜上。 脚下地板似乎在微微倾斜。 “傅医生,”护士的声音拽回他,“方主任让您结束就赶紧去8间,肠破裂。” “好。”他应着,身体却转向了隔壁。他需要确认,哪怕只看一眼。 隔壁间的手术还在进行着。 顾珩嘴里插着气管插管,面如金纸,眼睛紧闭,是从未见过的虚弱。无影灯下,冰冷的开胸器撑住胸腔,暴露出一片被血液浸染的战场。 傅闻舟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顾珩毫无血色的脸颊时,猛地悬停在半空。 无菌意识让他连这微不足道的触碰都成了奢望。那只手最终无力地垂下,紧握成拳。 台上手术的是心外科的大主任,两个不认识的同事,还有…… 陆延。 傅闻舟紧紧盯着陆延和宁主任的默契配合,他知道陆延是心胸外科出身,他看过那份闪闪发光的履历。 正是因为知道,他这时才能干哑着嗓子,开口:“宁主任、陆主任,情况怎么样。” 宁主任头也不抬,声音从口罩下传来。 “心包填塞,很凶险。” 傅闻舟的目光扫过地上铺开的纱布,在墙角两袋已经装满的,容量为一升的吸引器袋子上停顿一瞬,算出了一个触目惊心的数字,出血量,三千。 傅闻舟的脸色更白了。 陆延抬了下眼,那眼神像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平静地看穿了他的失态,却又在瞬间,将他所有的欲言又止,冻结在原地。 没有敌意,没有警告,甚至没有任何情绪。 气氛沉重而凝滞。 手机响起,是催他上手术。 傅闻舟哑着嗓音道:“主任,拜托了。” 这话说的奇怪,宁主任回应:“应该的。” 而陆延只是在等待器械传递的间隙里,手背极其轻微又无比坚定地向外摆动了一下。 那是对任何可能干扰手术因素的彻底的排斥。 在转身时,傅闻舟踉跄了一下,手在墙壁上借了次力才稳住身形。离开前,他听见麻醉医生声音发紧地报了下术中血气。 三克六。 这三个字像一根针,牢牢扎进了人的听觉神经。 麻醉医生补充:“六单位的红细胞,一千的血浆,全速给,也给了升压药,目前血压60/30。” 新的血袋在此时送达,像一场迟来的援军。傅闻舟听见陆延冷静如精密仪器般的声音响起:“输血,刀。” 那个紧绷得发亮、颜色紫绀的心包,被划出一道精细的线。 先是从切口溢出的,是暗黑色的血块,随着心包压力的解除,血块和暗红的不凝血又一股脑地涌出来。 傅闻舟最后看到的,是监护仪上,那濒死的血压波形终于挣扎着向上跳了一格。 希望与绝望,同时达到了顶点。 陆延的眼神没有丝毫放松,高难度挑战现在才开始。 那个刚刚解除压迫的破口,现在要开始真正地出血了。 —— 顾珩觉得他现在很轻。 他在恍惚中,又回到了实验室的那个晚上,那时他刚结束一天的规培,面如土色,却还要乘两个小时的公交地铁,去实验室里做实验。 因为疲惫,劳累,实验的任务压的紧,他没空,也吃不进去一口饭。 神思恍惚地从动物房离开,脱下防护服,坐在地上,捂住脸,遮住了所有狼狈。 实验又失败了。 动物模型没有成功,可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大半。这已经是第三批动物模型了。 每一只死亡的裸鼠都是他失败的证明。 每一只,都是经费在燃烧,而后熄灭,火星子都不剩。 他在半夜十二点站在楼顶望风,低头看了眼楼下,想着如果把这十万块的经费还给导师,他退学,这条路是否可行。 就在那时候,傅闻舟来了。 踩着一地月光,满脸笑意地走过来,而后什么也没说,像是什么都知道,一把抱住了他。 年轻人干净清冽的嗓音响起。 “走,海底捞,半夜打折。” 傅闻舟感到手背被器械敲了一下,低头看去,是方主任在提醒他要剪线了。 方主任问:“想什么呢?也想去吃海底捞了?” 这台急诊手术情况尚可,肠破裂,修补缝合即可,所以手术间气氛轻松,刚台下巡回抱着手机,叨叨着想吃海底捞,有人笑着说了句:“走,海底捞,半夜打折。” 傅闻舟的思绪一下就被拽回到那个晚上。 几年前,他和顾珩还在读研,压力极其大,临床规培总是无法和科研相并行,俩人白天干临床,只能挤出来晚上的时间去做实验。 顾珩导师那一组的实验室特别远,单程都需要两个小时,傅闻舟知道那段时间实验进展不顺利,他怕顾珩一个人想七想八。 学医哪有不疯的。 傅闻舟白天干活飞快,却也没能按时下班,最后一台剖探手术冰冻病理恶性,直接变成了肿瘤减灭术,做到了前半夜。 但他还是去找顾珩了,他知道顾珩一个人是不会去吃饭的,他过去,为了带人吃顿海底捞,也一块再琢磨一下实验的事。 那顿海底捞是俩人吃的最爽的,风卷残云,狼吞虎咽。半夜去吃海底捞的大有人在。顾珩辣得眼眶发红,鼻尖冒汗,却冲他笑得见牙不见眼,在嘈杂的人声里大声说:“我突然想出来一个改进方案,多亏了这顿海底捞,你简直是我的救星!只要你在,我觉得什么坎都能过去。” 说着,他用自己的冰可乐杯,清脆地碰了一下傅闻舟的杯子。 冰块晃动的声响,和那时的笑声一样,留在了傅闻舟关于“幸福”的定义里。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顾珩的笑脸就越来越少。 傅闻舟一怔,突然想到了什么。 十二月十九日,去年的十二月十九日。 他想起来了。 他是很久以后才知道,那天,顾珩有一个认识了三年的老患者终究没能抗住疾病的折磨,在家里选择了自杀,被送到医院时人已经无力回天了,顾珩参与了整个抢救过程,抢救失败。 那天顾珩发消息问他大概什么时候回家。 傅闻舟那时候正坐在餐厅里,听着孟怀谦温柔地诉说国外的见闻。 孟怀谦身上有一种与医院里生死时速格格不入的,被人精心呵护的从容。 傅闻舟犹豫了一下,回复顾珩:“还在忙。你先吃点东西。” 等他回家的时候,发现玄关的灯还亮着,顾珩已经睡着了。 客厅的桌上摆着拼好的杜卡迪模型,旁边还有一个小蛋糕,一口没动,附带着一张纸条。 “你送的杜卡迪我拼好了。” 纸条背面是。 “生命太过脆弱,我们都要好好的。” 当时的傅闻舟,心里掠过的是什么? 他不知道顾珩白天抢救失败的事,所以除了心疼,还有一丝…… 微不可查的烦躁。 顾珩初中丧母,高中丧父,靠着自己读完了大学,唯一的爱好就是骑骑摩托,那也是因为骑摩托是他妈妈教的,而他爸爸,也只是象征性地拦一下,而后宠溺地看着他妈妈。 像太阳般热烈的母亲,如月光般温柔的父亲,才养出那样一个灵魂完整,敢爱敢恨的顾珩。 那时候,他怎么会觉得顾珩带着依赖的等待,是一种温柔的绑架,压得他喘不过气呢? 现在,傅闻舟站在另一个手术台前,手里握着缝合线,却清晰地看见,一年前的那天晚上,他亲手用冷漠和敷衍,熄灭了顾珩眼里的光。 他的顾珩,那是他的顾珩。 三克六,指,血色素36g/L。相当于正常人的1/3不到。 非心胸外科专业,所以跟心胸外科有关的全靠deepseek和豆包,这俩都要被我问崩溃了。医疗内容尽量往真实了写,但不除外有医学错误,如果发现了请指出,十分感谢。 最后:那不是你的顾珩了,没机会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他的顾珩 第7章 碎玉沉舟 手术持续了三个小时,术后,顾珩被转入ICU进一步支持。 傅闻舟下了那台肠穿孔手术的时候,顾珩已经在ICU了,全身插满了管子,一动不动,躺在病床上,脸色是一种失血过多的苍白,唇色淡得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口中还有气管插管,连接着呼吸机,胸腔引流管里正缓慢流出血水样的引流液。 陆延带着彻夜奋战的疲惫,只淡淡地看了傅闻舟一眼,说了四个字。 “命保住了。” 傅闻舟闭了闭眼,压下鼻腔和眼睛里翻涌而上的热意,说了声谢谢。 第二天,升压药还在缓慢持续泵入,顾珩仍是在昏迷中。傅闻舟每次来看那个脾破裂和下腔静脉破裂的患者前,都要先在顾珩床旁站半天。 傅闻舟的行为没有丝毫掩饰,明目张胆,简直把“牵挂”两个字写到了脸上。 ICU医生问:“这是你家亲戚吗?” “不是,”傅闻舟摇摇头,“是我爱人。” ICU医生明显一怔,随即点点头。 第三天,顾珩的生命体征相对稳定,镇静药的剂量开始减少,升压药也逐渐停止使用。他有了要清醒的迹象,有些躁动,但双手双脚被缚住,动弹不得。 第四天,升压药彻底停止,顾珩睁开了眼睛,看见了陆延,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ICU医师开始尝试拔管,拔管后血氧一度掉到85%,后又缓慢回升,到了95%。 第五天,顾珩可以开始简单交流,但很疲倦,尝尝说不了几个字就又睡过去。 第六天,顾珩精神多了,从ICU转回了心外科病房,继续观察。回去的第一天,就被程诺哭肿的双眼吓了一大跳。 程诺每天都会来,不分早晚,有时候干脆就在病床边铺个瑜伽垫,非要看着顾珩睡着自己才肯睡。 “如果没有你,我就死了。” 程诺紧紧攥着顾珩的手,眼神真挚而且诚恳,“诺姐说话算话,你要是瘫了,我伺候你一辈子。” 顾珩被她这想法惊的够呛,忙说不用不用。 程诺问:“你不害怕吗?” 顾珩笑了一下,扯动了伤口,疼的他皱起眉头。 “还行,那会没想那么多,哪能让你一个姑娘家面对刀子啊。虽然我叫你‘诺姐’,但是你可比我小。” “我在急诊干了十年,十年啊……”她眼里泛着水光,“我救过那么多人,可从没想到会有人向我亮出刀子。” 她红着眼睛,从桌上拿起那份还温热的粥,说:“吃点吧,吃点伤口长得快。” 顾珩胃口不好,尝了一口粥,随后陷入了沉默。 “咋了?不好吃吗?” “不是,”顾珩摇摇头,问:“傅闻舟做的?” 程诺定居在病房,每天都能看见傅闻舟过来探视,如果顾珩睡着,傅闻舟就会进来,默默地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一会,如果顾珩醒着,他就不进来了,但会转交一些东西让程诺给顾珩。 那表情里的担忧,程诺一下就知道了他们的关系。 “你要是不想吃,我就让他别送了。” 顾珩眨了下眼睛,冲着程诺微笑。 “还是我诺姐贴心。” 门外,傅闻舟沉默地僵立着,手里还端着保温盒,里面是排骨汤,清炖的,适合病人喝。 “呦,小傅又来啦?”心外科宁主任路过,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嘹亮,“在这站着干嘛呢?嚯,这么香,快送进去啊。” 说着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眼神。 傅闻舟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程诺非常有眼色地说了句:“我去弄点别的吃的,你等着我啊。” 傅闻舟的白大衣依旧挺括,但他下颌上,有新生的,没来得及仔细打理的胡茬,眼底有着掩饰不住的青黑。 “我做了你爱喝的玉米排骨汤。” 盖子打开,香气扑鼻。 傅闻舟盛了一小碗端过来,顾珩偏过头去,没有要喝的意思。 “我知道,”傅闻舟垂下眸子,“我做错了,顾珩,给我一个机会将功补过,我们重新来过。” 顾珩靠在病床上,那双眼睛因为消瘦而显得更大,眸色却像被水洗过的琉璃,清澈而平静,映不出什么情绪。 傅闻舟起身将枕头调整了一个让人舒服的姿势,而后双手交叉,手肘杵在膝盖上。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 傅闻舟终于说道:“家里还是原来那样,什么都没有变,等你出院了,回家,我好好照顾你。” “还有你的一些重要文件,”没有得到回应,傅闻舟自顾自继续说着:“我把它们和你的奖牌放一起了。” “你之前写过的那些小纸片,我看见了,都收在了一起。” “我和孟怀谦分开了,我对他,并不是爱情。” 傅闻舟的声音越来越低。 终于,顾珩转过头,看着傅闻舟的眼睛,那里没有热烈的情愫,有的只是一片沉静的麻木,他慢慢指向自己的胸口,宽大的病号服更衬得他身形单薄,每一次因伤口疼痛而轻微的吸气,都带着易碎感。 “傅闻舟,你可能不知道,被刀刺伤的那一刻,我想到的不是你,或者说,直到昏迷之前,我都没有想到你。”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每说一句话,中间都要休息好几次。 “醒过来后我就知道,我对你没有任何期待。我们那七年,就像这下面的伤口,看着吓人,但缝好了,也就长上了。你现在做的这些,就像在拆线后的疤痕上贴创可贴,除了提醒我这里曾经很痛,没有任何意义。” “我们,”顾珩的声音顿了顿,“互相耽误了七年,该结束了。” 原则就是原则,一旦被打破,无论当时有多撕心裂肺,顾珩依旧可以毫不保留地将其舍弃。 傅闻舟的手狠狠一颤,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的喉结动了动,近乎是有些狼狈地说:“我明天再来看你。” 陆延到的时候,傅闻舟早已走了,桌上是冷掉的排骨汤和营养粥,顾珩正盯着手机出神,像一尊被雨打湿的瓷像,苍白,安静,仿佛一动就会裂开,彻底破碎掉,屏幕上的抢救教学视频已暂停许久,程诺默默地陪在一边。 “这么爱学习?” “师兄?”顾珩听见声音,回过神来,疑惑地看向他,“你今天都来两趟了,急诊不忙吗?” 陆延一身白大衣穿得清隽挺拔,与病房的压抑格格不入。 “我过来看我自己的患者?都不行?况且是在我班上出的这么大的事。对了程诺,人事处找你过去一趟。” 他说着,打开手里的食盒,鲜美鸡汤的味道很快驱散了病房里原有的沉闷。 “院里特批,给你休病假的时候奖金和绩效照常发,再奖励你这个数,”说着,陆延五根手指张开,“有记者要采访你,作为领导,我给拒绝了,患者需要好好休息。医院已经替你起诉了,说绝不原谅,不可能谅解。” 培养一个医生有多难,十几年的寒窗苦读,是为了救人,不是为了被人杀了泄愤。 “那我谢谢领导了。” 见他神色郁郁,陆延一边盛着鸡汤,状似不经意地问:“傅闻舟来过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顾珩微微蹙起的眉,继续道,“你别用这个眼神看我,你们的事很多人都知道了。他在ICU里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你是他的爱人。” 陆延也不再追问,只是耐心地将鸡汤吹温,又把果切里顾珩能吃的仔细挑出来,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已做过千百回。 顾珩小声说:“我就是……难得闲下来,心里很乱。” “洗耳恭听。” 陆延靠在椅背上,做出了一副全然倾听的姿态。 “我母亲,是被别人抢劫后杀害的,”这些话有些艰难,顾珩喉咙发干,眼眶也有些热,“凶手刺穿了她的心脏,我想,如果她当时遇到的是你,可能还能捡回来一条命。” “可是小地方,没有这么强的医疗技术。我学了急诊,想救所有人,却救不了我妈妈,也差点救不了自己。”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我曾经以为,用了七年的时间,傅闻舟已经成为了我唯一的家人,来填补我失去的那个家。” “但后来发现我错了,其实当假设被证实的那一刻,我没有难过,有的只是一种‘原来不过如此’的感觉。他和我母亲一样,都死在了过去。” “我在昏迷的时候,又见到了以前的他,醒过来以后,只觉得一种……解脱。” 陆延沉声开口:“你还想再跟他谈谈吗?” “不了,”顾珩摇摇头,“没必要了。” 陆延偏头看向病房门口,一个白色的衣角一闪而过,他垂下目光。 废墟清理得越干净,新的地基才能打得越牢。 “先吃饭吧,”他再抬起头时,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可靠的模样,“吃饱喝足不想家。” 这绝对HE不了,别想了,小傅,承受失去爱人的悔恨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碎玉沉舟 第8章 作茧自缚 顾珩比任何人都更早、更清醒地接受了现实—— 经历那样一场手术,急诊一线于他,已是遥不可及的彼岸。 他比谁都清楚这件事。 出院回家以后,他只给了自己两天的放空时间,第三天清晨,便打开了电脑,文献与数据构成的数字洪流,迅速淹没了那些纷杂的念头。 这里没有无常的生死,只有清晰的逻辑与可验证的结果,这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心。 程诺一天三顿一顿不落地过来给他送饭,要不是顾珩觉得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太合适,照着程诺的架势,那就是要直接抛夫弃夫地住进来照顾他。 程诺的爱人对此并没有多说什么,甚至任劳任怨地当起了司机,顾珩一想到这对夫妻俩感激的目光,就忍不住打一个哆嗦。 他不习惯有人事无巨细地照顾他,推拒了几次仍然无果后,顾珩选择了沉默地接受,如同接受胸口那道终将伴随一生的疤痕。 回家后的前六周是严格限制期,不能负重或剧烈活动,甚至走的稍微快一些都成为了奢侈。 顾珩找了个时间,让车行的人上门,把那辆gsx 250r,连同头盔和护具,一起便宜卖了。 反正他骑不了了,好车干放着也是浪费。 这辆黑武士,陪着他风里来雨里去,质量好的没话说,像一个多年的老朋友,沉默寡言,不惧风雨。 顾珩记得它载着他在雨夜高架上撕开风幕雨帘的畅快,记得后视镜里城市灯火流淌成河的自由。 此刻,引擎不再轰鸣,只剩下拖车启动时沉闷的震动。 “要是不舍得,就别卖了。”陆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不知什么时候来的,简单地穿着一件质感柔软的灰色衬衫,身形挺拔如松,就那样安静地立在顾珩身侧,带着一种无需言说的存在感。 午后的光线下,他眉眼温润,却自有股沉淀过的稳重气度,将周遭的纷扰都隔绝在外。 “确实不舍得,”顾珩说着,两人并肩而行,速度极为缓慢。 “但是摩托车属于风和自由,不该被车衣罩着,在车棚里慢慢生锈。胎压会掉,零件会老,放久了,再好的车也废了。不如卖了,物尽其用。” 他卖掉的不仅是一辆车,还是一种生活方式,更是一段铜皮铁骨勇往无前的过往。 陆延双手插兜,点头赞同,他问:“晚上想吃什么?清蒸鲈鱼?山药排骨?” 顾珩缓缓地,缓缓地,停住了脚步。 就在一周前,他强硬地赶走了程诺——因为她在不知晓自己怀孕的情况下,连日奔波,情绪波动,导致出现了腹痛和出血,这都是先兆流产的表现。 顾珩用近乎冷酷的语气说:“你再这样,我就搬家。” 看到对方受伤的神情,他才缓下声音,指了指厨房里正在忙碌的陆延:“放心,饿不死了。” 程诺目光复杂地在他和陆延之间游移,最终什么也没问,只是红着眼眶被爱人接走。顾珩感激这份沉默。 陆延的照顾细致入微,且分寸感极佳。他从不越界,却又无处不在。 顾珩不是木头,他能感觉到那平静湖面下涌动的暗流。但他太累了,精力被漫长的康复和身体的隐痛消耗殆尽,情感世界一片荒芜,只想蜷缩起来,拒绝任何复杂的开始。 他只能用最安全的方式去理解这一切:陆延是为了那个实验,那个能发JAMA的文章。 他看着脚下的石子,皱着眉,像是不知道怎么措辞,犹豫着开了口:“师兄,我恢复得还行,生活能自理。创伤性休克的数据分析部分,我想尽快跟进,过阵子也许就能回医院做点文书工作,或者出出诊……” 他抬起头,撞进陆延深邃的目光里。 那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还有一种更复杂的、顾珩暂时不想读懂的东西。 “我给你太大压力了,是不是?” 陆延下意识伸手想去拉顾珩的手臂,“先回去,慢慢说。” 顾珩几乎本能地、微不可察地向后避了一下。 两人俱是一愣,空气瞬间凝固。 这个微小的动作,在两人之间清晰地划出了界限。 顾珩的疲惫不仅来自身体,更来自灵魂深处的倦怠与抗拒。他对任何可能的靠近都充满警觉。 就在这时,那道不合时宜的,熟悉的声音划破了僵局。 “顾珩。” 傅闻舟站在几步之外。他看起来并不比顾珩好多少,甚至更糟。向来一丝不苟的头发有些凌乱,下颌线紧绷,眼下是浓重的青黑,曾经属于普外医生的那种笃定与光彩,被一种深重的颓唐与焦灼取代。只有那双死死盯着顾珩的眼睛,里面翻涌着近乎偏执的悔恨与哀求。 他无视了陆延瞬间冷下的目光,只盯着顾珩清瘦的背影,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里挤压出来:“妈想见你。她……病危了。” 最后三个字,猝然刺入顾珩的耳膜。 顾珩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他回过身,脸色苍白,呼吸急促。 “什么时候的事?” 陆延一步上前,挡在傅闻舟与顾珩之间,眼神锐利如刀,声音压得极低,却寒意森然:“傅闻舟,他不能受刺激,你不知道吗?” 傅闻舟只是固执地,哀求般地说:“三天前,顾珩……” 顾珩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胸腔伤口被牵扯的细微疼痛。 再睁开时,那一双眼睛,褪去了住院时的疲惫混沌,重新凝起一种冷冽的,属于他自己的清醒。 “那现在最该去陪她的,不是我,而是你。” 然后,他无比坚定地,转过身,朝着家的方向,一步一步挪去,背影挺直,却透着一种脆弱。 傅闻舟站在原地,看着顾珩消失在单元门后,看着陆延警告性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毫不犹豫地跟了进去。 他垂下头,捂住脸,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后的,也是最不堪的“筹码”。 他以为这最后一次卑微的手段,至少能换来顾珩的一丝动容,可顾珩的反应,只有基于旧日情分的关切,和迅速抽离的冷静。 记忆翻涌。 离婚后,他的消沉被母亲看在眼里,母亲曾给顾珩打去电话,声音苍老疲惫,说着“相处不易”、“人非圣贤”,“等我走了以后闻舟就是一个人了”。 当时,顾珩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很轻。 “阿姨,我从来都是一个人。” 因为从来都是一个人,所以曾经倾尽所有去爱;也因为他终究只是一个人,所以在爱被耗尽后,才能如此决绝地收回所有,筑起坚不可摧的城池。 傅母最后哽咽着说:“阿姨替闻舟,跟你说声对不起。” 那声道歉,和那段婚姻一样,都被顾珩妥善地、无声地,埋葬在了过去。 手机震动,傅闻舟低头看去,是车行老板的微信。 一张gsx的照片,一句话。 “哥们,你要的车来了,说好的,不议价。” 傅闻舟盯着那张照片,直到屏幕暗下,映出自己空洞的脸。 他想起顾珩曾眼睛发亮地说:“等以后有钱了,给它换个更好的排气。” 那个“以后”,再也没有了。 第9章 昨日牢笼 傅闻舟的母亲最终死于呼吸衰竭。 起初,她只是得了一次普通的感冒,没当回事,结果逐渐加重,发展为肺炎。 本就羸弱的身体经不住打击,感染指标一路升高,像一场无法扑灭的山火,抗生素逐渐升级,最后呼吸衰竭死亡。 临终前,她抓着傅闻舟的手,口中喃喃,气息微弱如游丝。傅闻舟恍惚间听见了一句“顾珩”。 而后,世界瞬间失声。 他一个人办了母亲的葬礼。选墓地,定仪式,接待寥寥无几的亲友,在墓碑前放下最后一束白菊。没有人上前拥抱他,也没有人需要他安慰。他是儿子,也是这场死亡唯一的,孤独的承受者。 他一个人,又回去上班。 他依旧穿着整洁的白大衣,但肩线似乎总有挥之不去的疲惫,微微下沉。眼里的光被磨成了某种黯淡的执拗。那是一个人在废墟中,仍试图用专业本能维持体面与功能的最后努力。 他仍然穿梭于门诊病房与手术室,下医嘱,握手术刀,与家属谈话,所有的动作精准无误,却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缺乏了温度与生气。 繁忙的工作让他无暇多想,但一旦停下来,失去至亲的钝痛,以及更深处、早已溃烂的悔恨就会席卷而来。 悲伤堆积到某个临界点时,顾珩的影子便会不受控制地浮现。每到这时,他就会放任思绪飘忽,想到哪里是哪里。 他会想起一年夏天,顾珩双手插兜,跨坐在车上,因为跟他分享了什么好玩的事情而肆意地大笑。 那笑容明亮灼热,带着不管不顾的生命力,像夏日正午的阳光,烫得人心头发颤。 然后,那笑容会渐渐淡去,被更多的沉默取代。而他还恍然不觉。 记忆是凌迟的刀,反复切割着他早已鲜血淋漓的认知,一步踏错,步步错,终至无可挽回。 家里还是那个样子,只有一个人,冷清,寂静。 傅闻舟把那辆杜卡迪模型擦干净,放在摆台上;把那件全新未穿的刷手衣叠了起来,收进衣柜;把急诊有关的书籍码在书架上,整整齐齐。 收拾的过程中整理出了一些顾珩没拿走的重要文件,获奖证明、资格证明,他托别人转交给了顾珩。 顾珩从同事手中接过文件袋,抽出那摞证件的时候。有张单独的信纸滑落出来,他捡起,目光平静地扫过开头—— “我为你带来的伤害……” 顾珩没有停顿,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看到的只是一份无关紧要的化验单,他将其对折,扔进了垃圾桶,转身又投入工作中。 傅闻舟的世界在持续坍缩。他出现在急诊科的次数变得极少。一次不得不去的会诊,恰好撞上陆延和顾珩的班。 他看见陆延正侧头和顾珩说着什么,顾珩专注地看着电脑屏幕,微微点头。陆延抬手,极其自然地用指节拂掉了顾珩白大褂肩头的什么东西,动作没有一点刻意。 紧接着,陆延将手中的咖啡递了过去,顾珩还是盯在电脑,微一低头,就着他递来的姿势喝了一口咖啡,整个过程不到三秒,行云流水。 傅闻舟猛地扭开头,感到喉咙里泛起一股铁锈般的腥气。 他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急诊,从此,除非十万火急,他宁愿绕远路,也绝不再经过那片区域。那里灯火通明,生机与死亡交织喧哗,却已是他精神上的禁地。 有一次,他在医院公众号推送的喜报上,看到了一则消息——表彰急诊团队在创伤性休克领域的发表了一篇高分JAMA文章。 推送的最下方,是一张科室的合影。 顾珩站在人群中,气色是健康的润白,脸上带着很淡的笑意,并不热烈,却直达眼底,那眼神清亮专注,透着一种沉静的力量。 巨大的创伤仿佛一场残酷的淬炼,洗去了昔日或许存在的尘埃与躁动,让他眉目舒展开,沉淀下一种更为清冽、更为坚硬的神采。 那不是单纯的康复,更像一块玉,经灼烧、淬炼后,焕发出一种更为内敛的,却也更为坚硬的冷光。 傅闻舟看了一会才想起,距离顾珩被推进手术室的那天,已经整整一年零三个月了。 时间在他这里是沉淀的淤泥,停留在了签字离婚的那一天。 他习惯了听不到摩托声浪的日子,却在每一个深夜,被胸腔里幻听般的心跳与引擎轰鸣惊醒。 每一次,他都会像着了魔一样赤脚走向阳台,仿佛下一秒就能看见那盏熟悉的车头灯刺破夜色,由远及近。迎接他的永远只有城市入睡后空洞的寂静,和玻璃上自己狼狈的倒影。 每一次惊醒,身体都比理智更早地奔赴那个虚妄的希望,希冀之后的空虚,日复一日,凌迟着他残存的念想。 他知道那辆摩托不会来,因为它已经被自己买下来,罩着车衣,停在小区的车库里。 他甚至去考了摩托车驾照,买了专业装备,试图在空旷的郊外路上,去触摸顾珩曾经描述过的风和自由。 但他只感到笨拙、恐惧,以及更深的空虚。那辆摩托也沉默着,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再也给不了他任何慰藉。 他模仿着顾珩生活里可能存在的细节,用对方的习惯填塞自己空洞的日常。仿佛这样做,就能在某种意义上,与那个早已远去的灵魂保持一丝可怜的联系。 他还在呼吸,还能工作,还在生活,但他的世界,在他决意背叛的那一刻起,在他默许自己滑向孟怀谦的那一刻起,就已悄然静音,色彩层层褪去,未来只是带着不同日期面具的单调重复。 完结撒花,自娱自乐的小短文。钟爱BE美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昨日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