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海》 第1章 1.1 手上的成绩簿被狠狠地甩到地上。 “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成绩!” 前几天的月考成绩已经出了,意外地考了个甚至能把自己给惊艳到的排名,难得的喜悦甚至让我产生了向父母分享这份小成就的冲动。谁料,回到家中,母亲便笑着迎了上来:“海瑜,这次月考考得真好啊!语文……” 我不知她从何得知我的成绩,也不再有心思听她后边都说了些啥——想必是些对我成绩的一通自以为是的门外汉式“分析”吧——我只能感觉到,疑惑与不满充斥了脑海,驱使我将手中的成绩簿甩到地上,向她厉声质问: “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成绩!” “不是考得不错吗?干嘛动起火来了?” “那是我的成绩!我考得好,自然会主动分享喜悦;我考得不好,更不应让我的成绩遭到无缘由的刺探!你知道你这样是对我的冒犯吗?” …… 在歇斯底里的咆哮中,我睁开了双眼。啊,是梦啊,难怪我会如此敏感,也难怪母亲平时虽让人腻烦但也还不至于主动刺探我的**。 书包、行李、地铁车厢,是在周末回家的路上没错了;而空荡荡的车厢似乎在告诉我:“你睡过站了!” 祸不单行! 算了,往好处想,至少没人关注到我刚才的那一声嘶吼,脸面算是保住了吧。 在返程地铁的途中,我不禁想到刚才噩梦的来源——我的母亲。自打我舍弃理科实验班的机会,为追求兴趣而来到文科平行班,且成绩有所下滑后,半年来,诸如以下的对话不知来来回回重复了多少次: “你的成绩真令人堪忧啊,我还是帮你联系一下那个XX老师给你补习吧。” “没必要,文科生哪有什么好补习的,再说了那些老师教的还不一定有我自学来的好呢。” “要是你当时选理科就好了,实验班的老师和氛围多好啊!” “都说了,我不喜欢理科,而且你又怎么知道我在实验班的压力下不会比现在堕落?” 她总能从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切进“理科”这个话题,虽然每次她就同样一个问题,我也就同样一个回复,半年下来简简单单的一问一答却令我不胜其烦。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做这样一个奇奇怪怪的梦吧。”想着想着,我不由得叹了口气。本想靠这次的成绩来挖苦一下她,而这次梦却让我意识到我没可能让她真正理解我,而做不到这一点,再多努力也不过打水漂而已,遂让这个念头作罢。 “列车已到站,请各位乘客先下后上,文明有序……” 我叹了口气。该回家了。 第2章 1.2 地球上的海洋是一个由相互联系着的各部分组成的一个庞大整体:虽然海洋被人为地分成了四大洋,但这四大洋并非孤立静止的四潭死水。 地理课,投影仪上展示的幻灯片如是说。 “我说海瑜啊,地理明明又烧脑又无聊,为什么文科生要还学这种东西啊?要不是物理化学更烧脑更无聊,鬼才选文科受地理折磨哟!”同桌悄悄向我抱怨道。 “真的是呢。算了算了,再忍个两年就过去了。”我苦笑着答道。 苦笑是因为我俩的悲欢并不相通:事实上,地理在文科六门科目里算得上我最喜欢的科目之一了。与人们认知里的“文科”有别,地理并非死记硬背就能掌握的科目,还得需要一些推理和判断的能力——而这,恐怕是包括同桌在内的众多文科生尚待发掘的本领吧。 万幸,和多数文科生比,我自认为我在这方面还是有那么些许天赋的,于是就出现了这样一个滑稽的场面:一般的文科生从语文、英语、政治、历史处获取分数以拖着学不明白的数学和地理;而我恰相反,靠数学和地理取得优势,拖着摆烂的语文、英语和政治。不用说,我这样的分数结构,想必把不少“小公主”给“恶心”坏了,她们中的一些人或许会这么看待我:“这人以为自己谁啊,成天在这显摆些啥呢,这么厉害咋不去理科班秀呢?” 为啥不去理科班?又是这个问题。一方面,我的脑袋确实只够在文科数学和地理这边耍耍威风,完全不足以在理科那边掀起点浪。而最重要的呢,简单来说就三个字:没兴趣。比起虚无缥缈的抽象思考,我可能更喜欢一些看得见闻得着的烟火味吧。所以,比起枯燥乏味但只需背书即可的英语和政治,我会更喜欢逻辑清晰且更接地气的地理;比起过于烧脑且易让人陷入无止境的抽象思考的物化生,我会觉得富有人文气味的同时不乏理性分析的历史更适合我…… “海瑜!海瑜!”同桌的几声呼喊把我从自我世界里拽了出来,“老师喊你回答问题呢!” “啊……?”一个激灵让我摆脱茫然。赶紧抬头,果不其然看到了老师那带着杀气的微笑。 “老师让你回答海洋之间通过什么相互联系。”同桌低着头捂着嘴悄悄对我说。 “啊……这个啊,”我嘀咕着,微弱模糊的声音让人不知是在回应同桌还是在回答老师的问题,于是我敞亮了声音继续说:“洋流、海陆间水循环和海上水循环,应该没了吧。”我悄悄舒了一口气。 “坐下吧,这次就不找你茬了,下次回答得具体些。”地理老师收起了刚才还微微上扬的嘴角,继续讲起了课。 是的,就像地理老师一样,我所喜欢的科目的科任老师,都是些通情达理的人,与他们相处能让人感到愉悦而没有压力。而更让我感到舒适的是他们对我的“放养”,不强行让我服从依照他们的意志,而是允许我以自己的方式去学习,而他们仅仅提供知识与方法上的指导——师生之间的互相信任总是让人感到惬意,有时候我自己都不由得怀疑:我会不会是因为老师太好了才喜欢上的这些科目? 而不幸的是,我的班主任,管事最多的那位老师,所教的科目是政治——我最讨厌的科目之一。简单评价一下这位老师吧:课堂极易令人犯困,因其照着幻灯片念稿的模式以及疲软如气若游丝的山羊的声音;总爱管些米粒大的小事,班级凝聚力和学习成绩不佳等大事搁置着,而硬抓着他那心心念念的“流动红旗”不放,好像也只有在这种地方才能彰显他当班主任的“过人能力”了;虽然能力平平,却总是能在奇奇怪怪的地方莫名自信,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莫过于那句“我是‘高级教师’,跟着我的步子走,保准能在高考取得好结果”;明明是个40岁出头的男人,说话却能婆婆妈妈、啰里吧嗦且让人摸不着重点;最最最令我反感的是,基于他那“抓小放大”的意识和不知道谁给予的自信,他总爱在一些诸如每月制定学习计划等有的没的地方“敦促”我们学习,然后附带一句:“跟着我走是不会有错的。”在他眼中,所谓“师生互相信任”纯属扯淡,只有学生服从老师的份,岂有老师放任学生的理。 好在,他还是有些“优点”的:他为人和善——不,与其说是和善,不如说更像个所谓“老好人”,沾点旧式知识分子的迂腐,又沾点某些“人民公仆”特有的卑懦。不过呢,一般情况下根本看不到他发火的一面——正是因此,我才得以时不时悄悄整些像迟到早退这些小动作,而在不慎被他发现后仅凭敷衍认错得以了事。我和他的对话甚至形成了一种固定的模板: “海瑜,今天你是不是又……(犯的错)了?” “嗯……”(低头) “……(一通说教)” “老师我知道错了……下次一定改!” “(叹口气)你回去吧。” “老师再见!”(溜) “唉,人是挺尽职一老师,只可惜是个笨蛋!” 当我回过神来时才发现:不知何时,我的目光早已朝向了窗外,脸上也早已挂上了一丝微笑——早已数不清这样的“神游”在我十年出头的受教育生涯中发生了多少次了。 而真正把我的心从九霄云外拉回来的,还得是窗外走廊的班主任的目光——鬼知道他这样盯着我多久了! “下课后免不了去他办公室了。”我把脸转向讲台,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如果此时有一面镜子在我面前,里边映出的眼睛恐怕是黯淡无光的吧。 “这堂课注定是听不下去了。” 办公室里,班主任的位置上。 又是一通“语重心长”的“教导”。 “海瑜啊,这都是你第几次上课开小差了?”——您也知道很多次啊,那您持之以恒地瞎操心不累吗? “你什么时候能把精力多放在学习上才好啊?”——大概得等到您改掉“事必躬亲”这个习惯之后吧。 “老师知道你很聪明,但你不应该拿你的聪明当作怠惰的挡箭牌,这会害了你的。”——先礼后兵我见过,先兵后礼还真是第一次见。 …… 全是些听了不知多少次的废话了。 当然,上面的吐槽全是我的颅内**,事实上的我并没有哪怕一点回应——既没这个心情又没这个必要——而仅仅是垂着头时不时“嗯”一声罢了,想必用不了多久他就该放我走了。 “老师都这样用心了,海瑜也不打算回应老师一下吗?”他冷不丁蹦出这么一句话。 嗯? 他这样的反应倒是第一次见,让我有种情况会失控的不祥预感。总之得仔细观望一下他接下来的反应。 可他沉默了,用右手撑在办公桌上扶着额头,嘴里似乎有话却说不出来的样子。 他这是怎么了?这个状态完全是极度反常的样子。难道是我今天做得太过分了让他急了?不应该吧,我刚刚也仅仅是上课望望窗外而已呀。难道是他今天刚好又碰上了其他什么烦心事?那他也太“敬业”了,即使是这样都还有余力来为我“操心”。 无论如何,想必他这次是动真格了。因为他接下来说了这么一句话,是我无论如何都未曾预料到的一句话: “这次是我最后一次和你谈这么多了,今后你再犯错,我也不会再对你多说任何话了。” 第3章 1.3 雨过天晴的午后,慵懒的阳光悄悄从正在午休的云朵之间钻进大地,与叶片上逗留的雨露嬉戏,在远方映出一道彩虹,与天边的太阳遥相辉映。校道两侧的花圃,阳光的温煦、泥土的清香、花儿的芬芳互相交织,惹来几只蝴蝶沉醉在其中,来回飞舞,却迟迟不肯离去——岭南就是如此,即使是晚秋时节依旧生机勃勃、万物竟发。 眼前的景色固然怡人,让人在无意中清醒了几分;但一想到现在还得赶去教室,继续接受一下午三节课的折磨,疲倦便将头脑中的惬意给打扫干净了。 “要是可以不用去上课就好了,我绝对能在这儿待一整个下午!” 拖着疲惫的身子,我不禁问自己:有多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大概从一个月前开始,我时不时就会做一些隐约中感到有些异常,但又说不上哪儿奇怪的梦——虽说每次都是在梦醒之后才意识到刚才在做梦,但梦中的感受并没有盗梦空间那样的真实感,而是带着一种缥缈的虚幻感,与其说是在做梦,不如说是在投影仪的世界里看着一段朦胧的画面。 蹊跷的是,在梦中,我的情绪似乎与现实世界中有不小的差异:在梦中,我似乎更为敏感,情绪似乎更容易被引燃。拿刚才午睡时的那个梦来说,梦中的我因为上课瞟窗外被班主任逮着而将他惹急了,他竟直接声称我若是再犯错便不再管我。换在现实里,这大概是我求之不得的美事,但在梦中,我竟为此自责,甚至当面向他道歉,却在离开他办公室后悄悄流泪了好一会儿才从梦中逃离——仔细想来,从上个月梦到被母亲擅自窥探我成绩开始,我几乎每逢做梦便逃不开在歇斯底里中醒来,望着天花板独自凌乱。 另一方面,或许应该提一下,梦里出现的其他人对待我的方式似乎也有些异样,无论是私自刺探孩子成绩的母亲,还是恼羞成怒给学生下“最后通牒”的班主任,虽然都是来自现实的人,但我无法想象他们真正在现实里做出这些事的样子——他们虽然确实有些恼人,但尚不至于夸张到这般程度。 不过呢,毕竟是梦,源于现实但又异于现实,出现一些浮夸的景象似乎也不足为奇吧。 想着想着,教室已经出现在眼前了——不出所料,踩点的我又是最后一个到教室的——于是我结束了思考,朝着座位走去。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 “至人游处于天地间,其精神与宇宙一体化,自我无穷地开放,向内打通自己,向外与他人他物相感通、相融合。达到这种境界,物我的界限便可消除,时空的限制无复感觉。这就是庄子他老头子所追求的境界!” 语文老师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地讲着庄子的《逍遥游》,抑扬顿挫且声情并茂,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就是庄子本人。 而与她的激情形成极为强烈的反差的,则是我的痛苦不堪。光是被接二连三的梦给折磨也就算了,中午时的绵绵阴雨让整个午觉变得更为阴沉,若非顾虑被舍管阿姨吵醒后赶到教室更痛苦,我一定要睡他个一整个下午! 十月岭南特有的闷热、昏暗教室里忽明忽暗的灯光,以及语文老师那尖锐刺耳的嗓音,一齐袭来,让此刻的我脑袋里只有头疼伴随着昏厥,根本没办法把精力集中在课堂上——尽管我本来就没有这个打算——而从耳边传到脑子里的,只有支离破碎的课堂片段——在我听来,与其说那是课堂的碎片,更不如说是从地狱中间断传来的魔鬼的低语,这让本就陷入混乱的我几近窒息。打个或许不那么恰当的比方,这种感觉就像滚滚浓烟朝杂乱无章的书房里弥漫。 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幻灯片上的字变了。 这又是在干什么?她怎么开始讲起了课本里没有的东西了? 我感到疑惑,但这一点点的小小疑惑很快便因大脑的停摆而被抛到脑后。 “庄周……梦中……蝴蝶……‘天人合一’……” 搞什么啊! 无论我如何试图强打精神,都只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几个词,而宕机的大脑也无法将这些碎片重新拼起来——光是保持清醒都是登天一般的难事。 渐渐地,教室好像变暗了。 几道不知哪照来的光,在我面前聚焦。 面前浮现出几只半透明的红剪纸蝴蝶,它们就在我眼前游着、浮着、飘着、迷离着,轨迹毫无规律可循,只像是在风中身不由己的蒲公英一样。 蝴蝶发出刺耳的声音,那绝不是我所了解的任何一种蝴蝶所能发出的声音,像木头的咯吱声,更像是一种肆无忌惮的笑声,随着蝴蝶的飘游萦绕在我耳旁,一下一下地敲击我的心理防线。 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 蝴蝶停止发出声音。 语文老师突然看向我,在阴暗的教室里她的脸更显阴森,带着似乎没有任何光的双目,用像是自动化机器一样运作的上下唇,以及与刚才的激情形成一种令人极为不适的反差、毫无波澜而死气沉沉语调说: 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 “人在最为清醒的时候方才知道他自身也是一场大梦,而愚昧的人则自以为清醒,好像什么都知晓什么都明了。” 说完,她的嘴角轻轻上扬,眼里突然亮起了光——那是一种带着神秘、幽邃以及轻蔑的光,而这道光,伴随着钻心的恐惧,反复蹂躏着,并完全刺碎了我那早已千疮百孔的心理防线。 我眼前一黑。 我竭力睁开眼睛,头上冒着冷汗,身子似乎还有些发颤。 我环顾四周,还是在教室,还是枯燥的语文课,只是内容好像从课外回到了《逍遥游》,继续接着语文老师心心念念的“至人”往下走。 莫非刚才又是梦?没完没了了还! “海瑜!” 语文老师那刺耳的嗓音穿越好几个座位的距离,直达我的耳膜,让才从噩梦中惊醒的我更是吓了个大激灵,在我不由自主的情况下条件反射般地站了起来,嘴巴却支支吾吾的。如果我能以第三人称视角去看自己刚才的拙态,想必会被自己的傻样给逗乐吧。 “海瑜,你来回答一下‘成功四问’是哪四问?” “成功四问”?这都哪跟哪啊?我他妈是来这儿上课的——当然,有被强迫的成分,但绝不可能是来这儿听你这不知道是吹牛还是灌鸡汤的OK?我的人生不需要你这样不识好与歹的人说教,更不需要来自你们的指指点点! 班主任也是,凭什么在用装软的方式赢得我的自责与道歉之后,却变本加厉地束缚我的手脚啊?就为了满足自己那一点点可笑的虚荣心吗? 我不理解: 我的生活真就那么不堪吗? 我的同情真就那么容易骗取吗? 我的眼泪真就那么一文不值吗? 我只是想用自己的方式、走在自己的道路上罢了,难道这也是什么罪恶吗? 愈发委屈的自己,泪腺似乎快要决堤,但绝不能在这么多人面前展现丢人的一面,我为此强忍着泪意。 但语文老师似乎并没有察觉: “海瑜!‘成功四问’……” “我不知道……”我打断了她。 “大点声!老师听不见。” “我——不知道!”我试图字正腔圆地厉声答复,然而声音中的颤抖连我自己都听得出来。 “给我到走廊去,这节课你就别听了,下课我再收拾你!” 我仰起头,转过身,用尽可能自然的脚步朝门外走去,但愿没人察觉出我的窘态。 按规矩说,到走廊后,我应当把目光聚焦在教室内的讲台上,让老师意识到我的悔意,让她相信我还是心向课堂的,或许还能争取到从轻发落的机会。 但我偏不。面对不合理的惩罚,怎么能让作为受害者的我先妥协? 我面朝走廊外的天空,翘起一边腿,双手伏在围栏上,摆出一副逍遥的姿态——如果语文老师聪明些,拿我此刻的姿态来解说《逍遥游》,那课堂效果不就出来了? 面前的天空正用它的悠远渐渐把我从苦恼中牵出,而云儿则用柔软的笑容悄悄将我领入慰藉的殿堂——在一抹淡雅的蔚蓝上恰到好处地点缀几点洁白,这应该是大自然所能展现出的最温柔的颜色了吧。当我把注意回归到自己身上时,竟发现自己早已在不自觉中悄悄露出了微笑。 直到—— 教室里的一些闲言碎语打破了我的兴致,迫使我将注意力转移到这些悄悄话上。 “陈海瑜这家伙啊,第几次招惹老师了啊?” “鬼知道他!我看到他那自命清高的样子和目空一切的表情就瞧他不爽。你瞧他,犯了错还搁这洋洋自得呢!” “就是!仗着自己不学习也能有点小成绩就把自己牛逼上天了,还以为自己是谁呢!” “你小点声!被他听见了就不好了。嘻嘻!” “干嘛,难不成他还敢对我怎么样啊?就他那熊样,哈哈!算了,不提他也罢,一提他就恼火!听课吧。” “听课吧。” 窸窣的笑声过了好几秒才消停。 有病吧这些人!——这是我当时脑子里唯一能挤得出的话语。 我想,我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这个教室甚至是这个走廊了,这里只能让我感到厌烦与恶心。但我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不然显得我像个只会逃跑的懦夫。继续站在那儿,仰望天空,便是我无声的反击。 可是这样的反击显得多么无力啊,就像只能安慰自己,而在别人眼中只是自欺欺人的鸵鸟一样可笑。 而我不能堂堂正正地向挑衅我的人站出来反驳——在大多数人的眼里,这可是“罪不容诛”之举。 可是,我真的做错什么了吗? 我只是一直走在自己的路上,有几个强盗硬要把我绑到“他们认为正确的道路”上,我默默反抗,却让自己显得狼狈。就在这时,还有几个过路人在一旁一边说风凉话,一边嘲笑与挖苦一身淤泥的我。而唯一能洗去淤泥,让我重获“清白”的水,早已被强盗给垄断。 而我,非但不能向名为“秩序”的强盗回击,甚至不能向那几个路人争辩我的清白——他们是“秩序”的既得利益者,也受到“秩序”的庇护,因此在他们眼里,我身上的淤泥只可能来源于我自身,怎么可能归咎于他们眼中心心念念的“秩序”呢?他们应该是这么想的吧:一身淤泥的“小丑”又有资格与站在干岸上的他们谈“清白”? 教室里不时传来一些嬉笑声,我不知是我的幻听,还是他们仍在肆无忌惮地嘲笑我这个“囚徒”,又或者是我所听到的正是他们心中的声音。无论如何,那断断续续的声音虽缥缈,却刺耳无比,好似一只只飞入耳朵里的白蚁,蚕食着我的耳膜与理智。 心就像被什么东西给堵着了一样,满脑负面情绪却找不到一个将它们排出的途径。无论我如何试图用理性说服自己:“错的是他们,才不是自己。”“没必要和他们计较,这点程度的惩罚根本没什么。”“就算没人理解自己,还有自己在倾听自己的声音。”然而,结果是,我能说服自己,但无法说服脑海里的情绪——它们因无处宣泄而不断沉积、高涨,眼看就要漫过理智之堤。 “我干啥要继续待在这破地方受罪啊!” 这个念头闪过脑海的一刹那,我便转过身,用力地迈起脚步,头也不回地离开这个阴郁的地方,朝楼顶的天台走去。背后似乎传来语文老师叫唤我名字的声音,但我才不管那是她真在叫唤还是说这只是我的幻听,我的脚步甚至没有因此而迟滞半分。 我蹲在天台,透过栅栏望着南归的雁群。 真好啊,大雁能在寒冷时向温暖的地方飞去。而我呢?被压迫却无力还击、被嘲笑却无处逃避,像个loser一样顾影自怜、像个小丑一样无枝可依。 视线不知何时模糊了起来。 我索性将头埋进双臂,让情绪的苦水肆虐理智的堤坝,任由它浸没我的全身…… 在满眼泪水中,我再次醒来。 现在还是梦吗? 不,我能感受到,这一次,我总算回到了现实。 第4章 1.4 两周过去了,可谓天凉好个秋,倔强如盘踞北回归线的“秋老虎”也渐渐难以招架“冬将军”的屡次袭扰,收敛了锋芒,最终任由来自塞外的寒风从它那伤痕累累的身体穿透而过,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岭南的一草一木、一潭一丘、一楼一宇最终沦陷,落入“冬将军”的手中;悄悄换上金衫的银杏叶,在风中向它的新主人载歌载舞,看上去是早已接受了自己“战利品”的身份,恰似“隔江犹唱后庭花”的商女,又如“帐下犹歌舞”的美人。 天气渐凉,但我却难得地享受了半个月的安眠——一方面是因为暑意的消散,不再燥热的宿舍让睡眠更舒适;另一方面,此前折磨我近一个月的梦像是步入冬眠了一般,自半个月前梦中的我在教学楼的天台失声痛哭而回到现实之后,这般令人捉摸不透的梦便不再出现。像得到恩赐的我,自然是不放过这样的机会,抓紧时间睡觉来犒劳自己——鬼知道是不是我的潜意识在准备一波大的,随时给我整个猝不及防。 我依旧不能理解,为何这些梦,会在看上去特定的时间、以看上去特定的形式出现,又在看上去特定的时间消失? 常言道:梦是现实的映射。那么,会不会是现实中的什么在我不知觉间刺激到了我? 我把目光放回到两个多月前,梳理一下这学期以来所发生的、除了枯燥乏味的学习生活之外的一些事件,试图从中找到什么线索: 8月19日,返校补课。 8月27日,开学典礼。 8月28日,高二年级组正式下发禁止学生携带手机进校园的文件。 9月15日,父母吵架,度过了一个短暂而不愉悦的周末。 9月17—19日,第一次月考。 9月21日,第一次进入奇怪的梦中。 10月4日,结束了短暂的国庆假期。 10月10日,被班主任没收手机。 10月23日,从最后一次奇怪的梦中醒来。 答案似乎呼之欲出了,这些梦的素材基本上来源于现实中发生过不久的事,在现实的刺激下,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梦似乎也不是什么反常的事。 那么,我的情绪,以及我身边的人们对待我的态度在梦中与现实中的差异,也能用梦境的虚幻说得通吗? 或许能吧,但似乎又有那么些牵强,总归不能很好地说服自己。可我一时间又找不到更合理的解释——难道这种看上去就虚无缥缈的东西,仅用理性就足以得出个所以然吗? “嘿!想什么呢?”正当我思绪中断的时候,同桌拍了拍我,“吃饭去啦!一会儿就没菜啦!” 食堂,可以说是一个学校的缩影,在这儿,什么样的人都不缺:排队时拿着单词本潜心默读的好学生、在远离老师目光的队伍里悄悄掏出手机的老油条、在角落的座位里卿卿我我的小情侣……只要稍加留心,在食堂里总能发现形形色色的人——他们组成了青葱南岭下的百尺丹青,共同延续着这百亩方地的缕缕烟火。 似乎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轨迹上前进着,或并行不悖,或有所交集——尽管有所不同,总归是有一条轨迹的,像食堂中的排着的一路路队伍一样,清晰可见而难以倾覆——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可那一连串不可思议的梦的出现,却让我隐隐感觉到,属于我的那一条轨迹,似乎正在被什么不可名状之物给悄悄动摇着,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偏移。 “你说……人为什么会做梦呢?”犹豫再三,我还是忍不住把内心的困惑向同在排队的同桌倾诉。 “你问这问题谁知道啊?你不会是吃错药了吧!”同桌带着疑惑的笑容看向我,但从我脸上的表情得到否定的答案后,收敛了上扬的嘴角、舒缓了玩笑的语气:“你……没事儿吧?” 我把困扰了我一个月的梦以及我对此的诸多疑惑一一讲述。 “啊,我当啥呢!”同桌脸上恢复了笑容——区别于刚才略带戏谑的笑,这是一种明快的笑容。“回忆一下你自己在不同人面前的表现吧:时而奔放如欢脱的兔子,时而又沉稳如厚重的老牛;时而稚嫩如新生的孩童,时而又成熟如人间的长者;时而愚钝如心智不全的痴呆儿童,时而又智慧如能言善辩的哲人……你有没有想过,你太善于用多面的自己向外探寻世界了,那么是不是忽视了用最单纯质朴的自己向内探索心灵呢?简单来说,也就是说,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现实中的你,向世界展示多面的自己;而梦中的你,则是用最本真的自我对抗世界,这可能便是梦中的你显得更敏感柔软、也是包括我在内的梦中的其他人对待你的方式有所不同的原因吧。” 同桌说得没错,在不同的人面前的我,往往呈现出不同的姿态:在挚友前的热忱、在玩伴前的放肆、在生人前的僵直、在强者前的自卑、在权威前的怯懦……也许这样的我在他人眼中,就像《变色龙》里的奥楚蔑洛夫吧:虚伪而势利。或许是吧,我也无法用冠冕堂皇的方式说服自己,逐渐接受了自己“变色龙”的形象。 但同桌的一番话却也给了我另一番思路。“向世界展示多面的自己。”又或许,我更像一个多面体,无论哪一面的我都是真实的我,而非变色龙的“保护色”,而将这些面拼接起来,便是完整的我——至少表壳上是的。 这样解释看上去就舒服多了,我浅浅一笑。 但我很快想起来,还有另一个更犀利的问题: 那内在的我呢?同桌的一个问题直接把我问懵了。 如果问我身边的人,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不同的人或多或少能给出一些关键词——聪明、自信、任性、稚嫩、呆板……但这些词就是真正的我吗?虽然每个词都很贴切,但我感觉这些词更像是戴在头上的帽子和穿在身上的外套,仅仅是一些装饰,却没有一种与我的灵魂契合的感觉。 我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这个问题问在自己头上,我又该如何作答呢?我思索良久,得出一个让自己难以接受的结论:我无法给出答案——哪怕是一个笼统的答案也无法给出。也就是说,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个怎么样的人——一个无比滑稽却真实的结论。 我不禁从同桌的话里寻找灵感:梦里的那个我——那个向往蓝天却感时伤怀、追求自我却敏感柔软、心存恻隐却畏惧背叛的我,会是本真的我吗?这是个大胆的想法,我从未往自己代入这样一个形象——一个看上去宛如弱柳扶风的形象,这真的会是我吗? ……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来到了队伍的最前头——轮到我打饭了,我也不得不中断了沉思。 “今天得到了好多有趣的信息,今晚睡前再继续往下想吧!”我告诉自己,随后将注意力转移到晚餐上。 第5章 1.5 然而,区别于往日的辗转反侧,今晚的我,却异常地早早入睡了。 再度醒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的窗帘。 “我有装过这东西吗?” 我拨开窗帘,走下床,穿上拖鞋。 “我啥时候换的拖鞋?为什么穿上去的感觉和之前不一样?” 一丝不安掠过心头。 睡眼惺忪的我望着房间,感觉到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陌生感,就好像是踏进这个房间一样。桌上相框里一个女生的相片格外夺人目光——我绝不可能在我的房间放女生的照片。我努力聚焦朦胧的目光,仔细观察女生,却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定睛一看却直感到——她长得好像我! 内心的不安逐渐升级为惶恐,头脑里的睡意也已消散。 一个无比荒谬的猜想占据了我的脑海。 我赶忙回到床上,用颤抖的手,从床头拿起手机。 望着屏幕前的自己,我大脑顿时一片空白,就如失去信号而闪着花白的老电视一样。 我的猜想得到了印证——尽管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 我变成了一个女孩! 第6章 2.1 17年前的晚夏,西南的边陲小城,暑意仍没有丝毫要离去的意思,继续犟在邕州的大地上。午后,艳阳当空,屈服于它的淫威,知了瘫倒在大树下,有气无力地发出一阵阵呻吟。 医院的走廊,一位年轻小伙正焦虑等候着手术室里的消息,知了的叫唤与止不住的流汗让他格外急躁。他双手合十,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默默为手术室里的她祈祷。 不知过了多久,手术室的门被拉开了。 “手术很顺利,是个女孩!”口罩遮住了大夫的半张脸,却遮不住大夫由内而外散发的喜悦。 显然,大夫的这份喜悦,传递给了小伙,直达他激动无比的内心。 傍晚时分,晚霞在夕阳的温煦下,融化成一道金辉,随着南风一道送往病房,点亮着这个新生的家庭。 小伙乐呵呵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还没从当爸爸了的喜悦中走出来;病床上的姑娘,则静静地望着窗外,若有所思。 “你说,我们的孩子该叫什么名好呢?” “啊?”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小伙当然还没想好答案,可他很快意识到,这的的确确是个不容忽视的问题,然而无论他怎样抓耳挠腮,都难想出一个很好的创意,默默低下了头。 半晌,姑娘把脸转向她的孩子——在落日余晖的照耀下,她的眼睛格外动人。 “南方吹来的海风、天空洒下的金碧,共同见证我们的女儿降临人世,就用一个‘海’字和一个‘瑜’字来铭记这一刻吧。海瑜——就给她起这个名字吧,希望我们的女儿能有大海一样的胸怀、像美瑜一样光彩杰出……” 襁褓里的海瑜盯着妈妈的眼睛,开心地笑了起来。 在某种程度上说,海瑜确实对得起自己的名字。 “聪明”,又或者说,“有灵性”,应该是海瑜收获得最多的评价之一。从小到大,她总能有一些奇思妙想,想象出比同龄的孩子所能想象出的更多奇奇怪怪的东西——看到眼前的树,她的目光并没有投入叶子或者树荫,而她却憧憬着花开满树,在风中与蝴蝶一起在纷飞的花瓣上飘舞;又不时会联想到,眼前这棵扎根于大地、向天空展开怀抱的大树,会不会是连接着两个世界的桥梁呢。总之,她脑袋里时不时会产出些无厘头的想法,又时不时会让这些无厘头的想法给吓着自己,吓得自己不敢在树下待太久,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被卷到另一个世界了,又害怕另一个世界里的坏人以树为欺负自己的媒介。胆小却又好奇一切的她,喜欢一个人在角落里,远远地看着风拂过树梢——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呼唤,同时一边期待着花开满枝头的时节,一边想象着花瓣在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风中回旋飞舞。 “这是来自这个世界的,对那个世界的回应吧。”她总会这么想。 海瑜家楼下,有一片池塘。大人不在家时,她很喜欢到池塘旁边的树下,一个人静静地观察着池中的鱼儿,时不时抬起头看着头顶上的树叶。那天,她独自蹲在树下,看着远处一群在有说有笑地嬉戏着的孩子们。“他们好吵。”像是出气般,她将手中的鹅卵石向池塘中砸去。望着泛起的涟漪,海瑜陷入沉思。“如果……如果树是连接两个世界的使者……”她看着水面上倒映的自己的脸,“如果树木连接着两个世界的话,那么水会不会就是两个世界之间的障碍呢?”——水面倒映出来的,或许正是另一个世界的影子,而水面则阻隔着两个世界来往,所以猴子们才无法从不能从水中捞到另一个世界的月亮。她笑着对水中的自己点点头,为自己发现了世界的又一个“秘密”而高兴着。 逐渐长大的她,在学业上也取得了些不错的成绩。在度过了一段轻松愉悦的小学时光后,她意外地在两次升学考试中一鸣惊人,先后顺利被省重点初中和高中录取。 而事实上,经常摆烂的她,并没有付出比别人多的努力——初三仍时不时上课瞌睡的她与她摇摆不定的成绩更是让老师头疼——某种意义上说,她中考的顺利可能还得感谢上天降恩。 另外,家境略显殷实的她,虽尚不至于大手大脚地奢侈花钱——当然也没这个必要,却也能确保无后顾之忧地过着充满乐子的生活。 不必付出过多的艰辛也能顺利取得成绩、不必刻意节省开支也能过上小康的日子,在朋友们的眼中,海瑜就像是象牙塔里的幸福公主,压根就没有烦恼可言,过着世外桃源般的生活。 当朋友们开玩笑地对海瑜说:要是能像海瑜一样幸福无忧该多好啊!海瑜总会打哈哈地回应:“我这哪儿就快乐了嘛?无聊乏味得很!” 在朋友们对她的“凡尔赛”发言各种抱怨的时候,只有海瑜自己知道,自己开玩笑的话,却是真正的内心所想。 “要是我的生活,真像他们眼中那样精彩就好了。”她不止一次这么想过。 在认识她的人眼中,她的家庭算得上是标准的“模范家庭”:父亲儒雅随和、母亲知书达理、孩子心灵性慧,一家三口彼此之间互相恩爱。 ——然而,平静美好的湖面下,却是涌动的暗流。从小时候起,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海瑜不知多少次看到爸爸妈妈因为各种事情互相吵起来。在海瑜的眼中,爸爸妈妈总能从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着吵着上升到两个可怕的字眼:“离婚”。一开始,她发自内心地害怕爸爸妈妈会分开,却没有上前去劝说他们和解,尤其是他们一起对着她问:“你以后想跟爸爸过还是妈妈过?”她只能呆呆地摇着头,喃喃地说:“我……不知道……”然而每一次“离婚”都以不了了之收场,久而久之,海瑜也感到麻木了。 “有时候还真觉得他们离婚就好了。”当这个想法浮现在她脑海里,她立刻为这个自己感到“可耻”,把这个念头深深掩埋进了心中。 另外,海瑜的妈妈因为在县城工作,只有周末才能陪伴海瑜。孩提时代的海瑜,最害怕的就是星期日的晚上,因为那意味着和妈妈分别——每周日晚上一次号啕大哭,成了海瑜的日常了。 但随着海瑜成长,尤其是进入学生时代开始,她心里却隐隐萌发了一个“罪恶”的感受:她有些害怕妈妈的回来。妈妈可能是因为一周只能见女儿两天,为了能弥补失去的与女儿在一起的时光,尤其是在学业方面开始“无微不至”地关注女儿的成长——无论是各种作业,还是课前预习课后复习,她都要亲自过问,生怕女儿的学习给落下了,那可太对不起她那聪明的脑袋了。可“生性自由”的海瑜,又怎么能遭得住这一轮又一轮的“关心”呢?她的心情也渐渐从一开始的害怕逐渐转变为厌烦——直到中学开始,因补课而减少的回家时间,反而成了她得到解放的信号。 然而,在学校里的她,真就“解放”了吗?为了让海瑜能“改邪归正”,一心投入学业,除了家里的妈妈,学校的老师更是“殚精竭虑”——毕竟,哪有老师会喜欢任性淘气的学生。尽管她自己明白,自己只是想稍作歇息,用一些娱乐的方式消解脑袋里的疲倦,但在老师眼中却成了名为“放纵”的罪恶,对她屡屡阻挠。尽管对“游击战”早已再熟悉不过,却还是难免对时不时伸手的老师感到厌烦——即使他们是出自“好意”——这反而会让她更苦恼。 磕磕碰碰走过十几年,总算来到了高中的她,一米七的身高、疏于锻炼的日常、远离阳光的蜗居,共同塑造了她一副憨态可掬的外表:汤圆似的脸蛋、麻薯般的体态——喜欢她的人喜欢以Baymax或白熊来形容她,但她却害怕更多的人将她视为“坦克”;朋友们总说她的眼睛很好看,但自认为因懒于化妆甚至打理头发与衣着而在文科班显得格格不入的她,却仍对自己的外貌感到些许自卑——尤其是在以瘦为美的当下。 略感自卑且性格内向的她,即使是在以女生为主体的文科班,也难交到几个朋友——她和多数同学也不过是点头之交,更别提与广袤人海里的一个个陌生人相识了。尽管她经常安慰自己,珍惜好自己的心灵以及为数不多的挚友便足够快乐了,但她总还是会害怕别人的目光: “别人眼中的我,会不会就是个自闭的小丑而已呢?” 高二一开始,海瑜便碰上了许多糟心的事。 第一次月考成绩出来了,当她愉悦地拿着成绩簿踏进家门,试图与母亲分享这份喜悦,顺带向母亲证明自己选择文科绝非一个错误。可刚进家门,母亲的第一句话却让她感到五雷轰顶:“海瑜,这次月考考得真好啊!”她不明白,为什么母亲能在她告知之前便知道了她的成绩,她也不想了解缘由,她只记得,当时的她冲着母亲歇斯底里地吼了好一阵,母亲委屈却理直气壮的表情让她更是感到痛楚。当然,最后,这件事还是不了了之了——她又怎么有勇气与母亲的“爱”抗衡呢。 如果分享失去了它本来的意义,那又怎么可能伴随着喜悦呢? 一个月后,晚秋,雨后,碧空如洗,她的目光不断被引向窗外,正当她难得静下心,沉浸于自然的馈赠时,却不出意外地被走廊外的班主任逮着。课间,办公室里,她本以为又是一顿絮絮叨叨——事实上一开始确实是这样的——却未曾料到,班主任却表现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这次是我最后一次和你谈这么多了,今后你再犯错,我也不会再对你多说任何话了。”这是好事吗?本应该是的,她现在也这么觉得。但当时的她,却难以控制地心生一阵愧疚感——她真的认为自己的行为错了吗?不,她只是不忍心看到因为自己的行为,让别人感到难过——哪怕是显而易见的无理取闹。她连连道歉,承诺自己会尽可能遵守规矩的。离开办公室后,她悄悄找了个没人的角落,独自泣不成声。可她怎料,赢得自己妥协的班主任,却变本加厉地试图控制自己——大到考试成绩,小到日常生活,无一不过问,就像一只巨大的手,伸向她的每一个角落。 明知鳄鱼之泪乃虚伪,可我为什么依旧控制不了自己的恻隐之心? 屋漏偏逢连夜雨,没几天后,因午觉没睡好而忍不住上课睡觉的她,被语文老师当场逮着。急性子的语文老师,直接让她到走廊去罚站:“给我到走廊去,这节课你就别听了,下课我再收拾你!”本对此不以为意的她,在无意中听到教室内的一些戏谑的闲言碎语后,却再难控制内心的情绪,不顾背后同学们的惊呼和老师的叫唤,直奔楼顶的天台跑去。在暮秋萧瑟的风中,望着南归的雁群,她的泪腺还是决堤了,她蹲在地上,将脸埋进双臂,无声地啜泣着,让自己沉浸在情绪的苦水中。 我本拥有自己的向往,但为何总忍不住拿不理解我的人作为惩罚自己的羁绊? 第7章 2.2 “久违的安稳觉!” 海瑜伸着懒腰,望着窗外照进来的阳光,期待着今天能是美好的一天。 可她很快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床帘不见了! “我昨晚明明挂上床帘了来着呀?难道是爸爸妈妈在我睡觉的时候把它收起来了?” 她继续打量着四周——这儿是自己家没错,但总有股说不上来的异样和陌生,就好像是背井离乡多年后的烂柯人望着物是人非的故土一样。 这时,父亲推门而入:“哟,小少爷起床了啊,居然不是被太阳晒屁股的一个早上。” 少爷?什么少爷?她一脸迷惑,父亲从来没用这种奇怪的方式称呼自己啊,而且,自己明明是个女孩子,少爷是个啥啊! “快去洗漱吧,你妈妈给你做好早饭了。” “嗯……”她刚一开口,立刻被自己的声音震撼到了——这无论怎么听,都是一个男生发出的声音! 她木在了原地。 “怎么了?” 她看着爸爸,却发现自己竟然能够平视父亲的眼睛——自己和父亲明明有着15公分的身高差啊! “没……没什么……”她没法相信,却清清楚楚地听到:这个男生的声音是自己发出来的。 洗了把脸,大脑算是清醒了,但这同时也说明了自己并非在做梦。 洗脸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带着一万个疑惑与震惊,海瑜不得不认清了事实——自己变成了一个男孩子。 她不由得想起困扰了她一个月之久的那些梦。 一个多月前,她隔三岔五就能做一些不寻常的梦,这些梦有些共同之处——梦里的自己,思考方式和行为方式似乎与自己有那么些不同,和现实中的自己相比,更像是一个让人不易亲近的博士;而梦里的其他人,像父母老师同学这些,对待自己的方式似乎也有些异常,他们好像更包容自己了——不,与其说是包容,不如说,比之现实,梦里的他们虽然仍在以各种方式叨扰自己,但比起现实中的控制欲,更多的是出于职责——母亲没再在背后私自刺探自己的成绩,班主任不再对自己精神控制,身边也少了许多中伤的闲言碎语。虽然说这未必不是件好事,但她却不由得感到些许孤独,每当梦醒,她不免会想:或许,自己并非不愿意被约束,只是无法接纳对自己无止境无休止的打扰罢了。 她依然能回忆起半个月前,最后一次困扰自己的怪梦的样子。 那是一个连环梦,她最初梦到班主任在得知自己带手机进学校后,迫于年级组的压力,要求海瑜把手机交给他,她当然也乖乖交了,却实在忍不住找朋友一个个吐槽自己的不幸与班主任的愚昧,而在一次次抱怨与嘲笑中,她“醒”了,来到了下一层梦;那是她讨厌的语文课,在难以忍受的困倦中、在语文老师对庄子的《逍遥游》以及一些像什么“梦饮酒者”之类奇奇怪怪的东西的一通通念叨中,以及周围一些透明而缥缈的纸蝴蝶的怪异叫声中,她抱头呐喊,在难以承受因紧随而来的语文老师怪异而狰狞的笑容而生的恐惧中,她又一次“醒”了;这次,是年级组开恩组织的秋游,起初,她和朋友一边烧烤一边有说有笑,一幕其乐融融的景象,但菜过五味,朋友们接连起身,去找自己的其他朋友乐去了,只留朋友没他们多的自己在原地凌乱——在这个班,除了他们,自己就没有朋友了,而在尴尬、孤寂和极端的清闲的煎熬下,在无比的焦躁中,她醒了。 她坐在床上,轻轻叹了口气,庆幸自己终于回到了现实。 她对着镜子里那张陌生而熟悉的脸苦笑着,终于认识到:原来这些梦仅仅是今天发生的事的“序幕”而已啊。 她匆匆吃了早饭,赶忙跑回房间——就算自己真的变成了一个男孩子,也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接受这个事实,最起码要弄清楚缘由! 可一进房门,她还是有些许犹豫了:“这毕竟不是我的房间,就这么肆无忌惮地刺探真的好吗?”她犹豫再三,最后一咬牙还是决定要弄出个究竟:“反正我以后都要用这副身体生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对,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首先翻开了儿时的相册,那是一个记录一个水灵灵的孩子的相册。她盯着相册的主人——那是一个白白净净的男孩子,圆乎乎的脸颊和炯炯有神的眼睛,让他显得格外可爱。“这就是那个男孩儿时的模样啊,可真是个灵气的孩子啊!”她努力回想,却难再想起自己小时候的模样了——她羞于面对相片中的自己——在她书桌上的相框,仅有一张不久前朋友拍下的照片——那是唯一一张能让自己找到些许自信的照片。 “同样的特征,在别人身上便是可爱,为什么放在我自己头上却成了让我自卑的束缚?” 她放下了手中的相册,望着书柜与书桌,试图能找到他写日记或随笔的可能,却不出所料地以失败告终。“就他那副高冷的样子,看着也不像是个喜欢记录生活的人吧。”她再次望向书柜,几乎是清一色的历史类读物——净是些《**宣言》《苏共亡党二十年祭》,还有些什么朝鲜战争之类的书,她不由得目瞪口呆:“真不愧是‘博士’啊!” 接着,她望向了衣柜,踱步走了过去。在她一咬牙打开柜门前,她又犹豫了一会儿:“应该……不会有什么女孩子见不得的衣服吧……”她拉开柜门,瞅了一眼,松了口气,都是些正常的衣服罢了——一眼望去,几乎全身些深色尤其以黑色为主的衣服裤子,少有的浅色不过是校服的白衬衫而已。“和我也差不多嘛,就这样不显山不露水的多好。” 她环顾四周,似乎找不到什么更有价值的线索了。她低下头,默默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对了!手机! 她猛地想起了,自己口袋里的,并不是自己的手机,而是那位“博士”的手机。 她点开了手机屏幕。“可是,这样真的好吗?”面对着手机的锁屏界面,她还是控制不住地犹豫起来了,明明可以用很多方式说服自己,但她总能感受到一种来自自我的约束,她内心的道德感不允许自己这么做,毕竟本来就已经是“私闯民宅”了,再去捣鼓别人的**……也不是啦!眼前分明就是自己的家,自己的房间啊……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漫无目的地在房间里打转,不时到客厅里瞅瞅,但始终没能找到些更有价值的信息。 真的一定要随便翻弄他的手机吗? 他会不会有重要的消息要回复呢?帮他看看好了? 如此想着,她再次点开了屏幕。 试试看自己的解锁密码吧。“成功了!” 看着□□上零零星星的红色气泡,她知道,他和自己一样,一般情况下是没什么人来主动找自己的。“既然看到这了,要不继续翻翻好了?”她诚惶诚恐地到他的空间历史动态里: 2018年10月17日 重阳节,年级组开恩了,居然组织秋游了,难得能带手机诶。 7人觉得很赞 2018年10月12日 该死,前天手机被班主任给没收了,今天才给拿回来。 10人觉得很赞 2018年9月19日 该死的月考终于结束了,连考三天是会死人的啊喂! 8人觉得很赞 海瑜忍俊不禁,她想不到,看上去高冷智慧的“博士”,发出来的文字居然能这么可爱!有一种肉眼可见的“反差萌”。 同时,她也发现,动态里所记录的事,刚好与自己之前所做的梦对应上了。“或许,之前的梦,就像一台摄影仪,让我能够观察‘博士’的生活和心理活动吧。” 她又翻了翻手机相册,依旧不出意料地是一些杂七杂八的图片和随手拍的一些风景图——自己的照片?不存在的。“看来看起来冷酷高傲的‘博士’也挺羞涩的嘛哈哈哈哈。” 她放下手机,她觉得,不能再往下翻了,虽然不知道“博士”会不会再回来,但这样总还是有些对不起别人的。 在极度的反常与不适应中,海瑜就这么过了一天。 深夜,在这个不属于自己的房间里、在这个不属于自己的床上,海瑜压根睡不着,拿起手机,却不敢打开任何有可能涉及手机主人**的地方。 翻来覆去却不能寐的她,在手机备忘录上写下这么一段话: 莫名其妙地来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世界! 虽然一切都与原来的世界一样,但依旧那么陌生——陌生的自己、陌生的房间、陌生的父母、陌生的家…… 想哭泣,但眼泪流不出来,在眼眶里打转,就像被困在这个世界的我。 睡不着,但好在夜晚很长,像这漫长的一天,像那遥不可及的归期。 她放下手机,闭上了湿润的双眼。 “呐,‘博士’啊,你说,我为什么会来到这儿啊?你又在哪儿呢?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呀?该不会,你就在我原本该在的地方吧?”脑海里浮现出相册里的他的容貌,她轻声地说:“晚安,海瑜。” 第8章 2.3 睁开双眼,熟悉的床帘再次出现在眼前,给了她一个惊喜。 “床帘!我是不是回家了!” 她打开手机,是熟悉的屏保;拉开床帘,看向桌面,熟悉的相框里,是洋溢着笑容望向远方的自己——她深邃的眼眸里,似乎藏着一整个宇宙。 她长舒一口气。或许,“博士”的一切,不过是一个看上去很真实的梦罢了。想着想着,她不由得苦笑——梦里的自己,还是那样敏感啊。 走廊外有脚步靠近,随即传来父亲的叫唤声:“海瑜!该起床吃早饭咯!瞧瞧现在几点了都,等会儿我送你去上学吧。” 上学?可是今天不是周末吗? 她赶紧再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日期:2018年11月11日星期日。 一阵不安涌上心头,一个不祥的预感逐渐占据内心——也许,昨天一整天发生的事,都是真实的。 在父亲的车上,她再次掏出手机。 她想印证自己的猜测——自己和“博士”交换了灵魂,就像几年前爆火的那部日本动画电影里的情节一样。 终于,她在手机里找到了这样一条备忘录: 海瑜——你也叫这个名字吗? 请允许我大胆而无礼地猜测,你会不会是另一个世界的我呢?又或者说,你就是我那藏在肤浅的外表下的灵魂呢? 我想,或许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我们拥有如此相似的经历和容貌——万分抱歉,出于求知与好奇,我不得不打探了一些你的信息,哪怕很有限——根据我之前的梦,你应该非常反感被这样吧,所以请允许我再次道歉。 出于补偿,我想自恋而真诚地对你说一句: 你(我)是个可爱的人。 好久没对别人写这么多文字了,可能有些失言了吧,但我能感觉到我能毫无防备地对你说话,就好像是在同自我对话、向自己谈心一样。 希望你还能有机会能看到这一条留言。 海瑜(another you,maybe) 2018年11月10日 是“博士”!原来他早就猜到了! 看着他的文字,海瑜不禁有些出神。 她的心里不禁产生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他的文字里满是诚恳的致歉、诙谐的浪漫与真诚的善意,反观自己在他的手机里都留下了些啥——莫名其妙的酸楚与歇斯底里的怨天尤人。一想到现在他很可能也正在面露困惑地看着自己留下的文字,她恨不得一刀把自己捅死,好给“博士”谢罪。 此外,她差点把他的房间翻了个底朝天,却没有像他一样向对方道歉——哪怕是连提都没提一嘴,她感觉自己有愧于“博士”。 她下定决心,回到学校后,一定要尽可能用能让“博士”看得到的方式,表示出自己对他的歉意——不管他们是否还有机会进入彼此的世界。 “海瑜,到学校咯!” “好嘞!”在把手机还给父亲之前,她再看了一眼备忘录——“你是个可爱的人。” “明明你也很可爱嘛。”她悄悄地笑了。 由于海洋温度、盐度的差异导致海水密度大小的不同,引起海洋水体的流动便形成了密度流。 地理课,幻灯片上再次展示洋流的相关内容。 但海瑜的心思似乎并不在课堂上。 就像之前老师说过的,虽然海洋被人为地分为了四大洋,但是四大洋间彼此联系,并非孤立静止的四潭死水。 人与人之间是否也是如此呢?海首先是海,那么,人首先是人,进而才有了性别、国度、肤色乃至善恶之分,而这些仅仅是观察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一种视角罢了——人与人之间彼此联系,通过各种方式紧密相连,又怎能靠人为贴标签的方式把人与人彼此分立呢? “那么,我和‘博士’呢? “或许我们本是两个世界的人,就像地中海和大西洋本是两片海域,但彼此之间通过密度流彼此交换海水、彼此保持联系。对,我们完全可以通过交换身体的方式与彼此联系,即使看不见对方。” 她知道该用什么方式向他表达了。 难得的一个没有作业而可以忙里偷闲的晚自习。 她从书包里拿出她最喜欢的一本手账本——她珍藏了许久却一直不曾舍得在上面涂涂画画。那是一本封面上充满蓝色和粉色——那是她最喜欢的两个颜色——的本本,几只蝴蝶发着光,在叶片与花瓣上飞舞。 “让我们成为彼此的庄周与蝶吧。”不知为何,她脑海里突然掠过这样一个念头。 她在扉页中央写下: The Diary of Butterfly 翻过一页,她继续写着: 2018年11月11日雨 ?? To 海瑜, ——说出这个名字却不是因为自我介绍,这倒还是第一次呢,还是怪难为情的。所以,能不能允许我任性地称你为“博士”呢? 那么,重新开始! To 博士, 万分抱歉!在你的手机里留下了一些垃圾情绪!绝不是对你有任何一点不满——我想,聪明如博士,你应该能想象出,一个女孩子独自到了另一个未曾涉足的世界,内心的不安席卷全身的感觉吧QAQ。 你说,我是另一个世界的另一个你,我倒觉得:你像是聪慧的庄子,而我是缥缈的蝴蝶——在梦中,我们互相成为彼此,在彼此的世界做出一些微妙却充满意义的改变。 就是说,我们本是两个独立的灵魂,却因得益于将你我相连的梦、得益于名为“海瑜”的桥梁,能够接触对方、与彼此沟通交流。 是昨天的我太愚笨,将这个桥梁视为灾祸,一味地哭喊抱怨,让聪明理性的博士见笑了,再次抱歉orz! 话虽如此,如果还有机会去到博士那边的世界,笨蛋一样的我或许还要好久才能适应另一边的生活吧;不知道博士能不能适应这边的生活呢——一个懦弱的女孩子,向世界妥协却得不到回报——这样的生活会不会让博士感到不适呢?如果因此给博士造成了困扰,请允许我第三次万分抱歉orz! 不好,扯远了——可能我就是这样吧,情绪一上脑子,意识就无边界地蔓延了。 如果博士不介意的话,如果还有机会来这儿做客的话,就让这个本子成为博士的diary book吧——我们依靠它与彼此对话,如何? 无论如何,再再再次对给博士造成的困扰抱歉! 最后,谢谢你,让我产生了久违的对明日的期盼。 Tips:一个不情之请:烦请博士帮忙准备一个像这样的本子,好让我记录另一个世界的生活分享给博士——我相信博士的品味哟~ From 海瑜(Another you) 睡前,她在手账本上贴上一张便利贴,上面写着: 致海瑜(Another me) 她把本本放在床头。 “下次再来到这儿,他一睁开眼就能看到我的留言了吧。” 宿舍的灯熄了——该睡觉了。 “明天见!——要是这样该多美好。” 在微笑中,她进入了梦乡。 第9章 2.4 2018年11月12日雨 ?? 这也许是我第一次写日记吧,说实话,完全没有写这玩意的经验,就当我在整些流水账吧——或者,你权且可以当作是“博士”对一天的报告。 早晨一起床,首先看到的是一本看上去略感熟悉的本子——上次见到它,好像是前天在“公主”——如果我真有“博士”那样的才华,那你便有“公主”般的情致,所以请允许我冒昧称你为“公主”殿下好了(啊啊总感觉有那么些羞耻……可是我也不是很懂该怎么称呼人比较合适……)——的书包里,而里面还没有任何字迹,如果不是刚买不久没来得及在上面留下记录,那么想必她很珍视这个本子吧。而现在,本子上多了个便利贴——“致海瑜(Another me)”。 “是她给我的留言吗?” 要迟到了,我来不及多想,把本子捎上便匆忙赶去教室了。 语文课,忙里偷闲,我读完了她给我留下的信。 她在信中多次给我道歉,而我却想给她道个歉——是我先入为主地从自己的视角出发,忘记了“我们本是两个独立的灵魂”,得出了“她是另一个世界的我”与“她是我的灵魂”这样武断而片面的自私结论。同时,想必是我的枯燥呆板让她不能适应我那个世界的生活吧——或许此刻,她正为如何仓皇应付另一个世界而奔波忧愁着吧。 ——我也是呢。 尽管是第二次来到这儿了,但学校毕竟不比家里——朋友还是那群朋友,但毕竟他们不知道藏在“海瑜”身体里的,是另一个灵魂——一个既是“海瑜”又不完全是“海瑜”的灵魂。我已试图尽最大努力保持自然,害怕因为自己的不慎而打扰了原本属于她的世界的秩序,但刻在脸上的生硬连我自己都觉察得出来。我只好假托心情有些烦乱,以作“缓兵之计”,可是以后又该怎么办呢? “以后又该怎么办呢?”像我这样粗枝大叶的人尚且在为这个问题顾虑,想必误入乡野的“公主”会更艰难吧。 文笔着实有限,就先写这么多吧。一不小心把记录自己的日记(流水账)写成了给你的信了,真是个失败的“报告”呢。 而且,我的字好丑,玷污了如此精致可爱的小本本,还望“公主”原谅! 最后,祝你所期盼的明日愈加顺遂。 2018年11月14日雨 ?? 好像有十天没见着太阳了,连日的阴云和阵雨总是让人有些压抑,此时身处一个尚未熟悉的地方更是叫人难堪。 窗外,残芳飘落,一幅凄美之景。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好巧不巧,讲台上的语文老师如是说道。 雨中的花,也曾得到已逝知己的呵护。 正如我,也在憧憬着得到“另一个自己”的体贴。 然而,虽说每晚睡前总会期待第二天能到“博士”那边去转一转,但真正到了彼岸,却几乎一整天都在想着逃避回到“公主”的温暖小城堡。仔细想想,我所期待的,哪儿会是所谓的“穿越”呢?不过是期待与他交流的机会罢了——可规则已经被制定好了,除了遵守又能怎样呢? 所幸,今天是个还算平淡的一天——平淡的课、平淡的作业、平淡的课间操、平淡的一日三餐,倒让我产生了我仍是个女孩、仍在原来那个世界继续逍遥的错觉。 可是——“以后又该怎么办呢?” 一起加油吧! 除了这句话,又还能说些啥呢? 可是今天的我有点累,就让疲惫的心歇一会儿再上路吧。 2018年11月23日晴 ?? 久违的晴天,北回归线上冬日的阳光总还是让人感到温暖惬意的——她也该看得到吧,时隔大概20天,她最喜欢的蔚蓝色再次回到天空——此刻她应该在悄悄微笑吧。 我尝试着走进她的心境、用她那般情致,欣赏阳光下的世界——在她的瞳孔下,浮云悠然自得,躺在天空的海洋里享受阳光沐浴;微风拂过湖边垂柳,向着南方更浩瀚的大海追逐而去;飞鸟呼朋引伴,在同一片蓝天下高歌与嬉戏。一切都是那么祥和美好。 要是我旁边有路人,在他们眼中,驻足远望的我,或许会显得很呆吧——倒也无所谓,内心得到快乐变已经很让人满足了。 或许,对你而言,自然就是这样一个东西吧:它在你忧郁时给予慰藉,也让你在快乐时得到升华。 自从第一次来到这儿以来,快半个月过去了,我能感觉到,我在渐渐熟悉这个世界——这个你生活了17年的世界。 不得不惊叹,17年来,你一直生活在这个我许久仍未完全适应的世界——所以说,我相信,你比自己想象得要坚强。 总之呢,似乎一切都在变好。一起期盼下一个明日吧。 2018年11月28日晴 ?? 博士!你算计我! 你从来没说过,你报名了校运会1500米跑的项目!更让人哭笑不得的是,这个项目就在今天——就恰好在我来到这儿的一天! 鬼知道我是怎么拖着注了铅一样的四肢和快要裂成三瓣的肺往前挪动的。我本想趁大伙注意力放在前几名的角逐之时,悄悄一走了之也就算了——就在这时!看台上那个多管闲事的主持人,他号召大家一起给远远落后的最后一名——就是我!——加油鼓劲!要不是要面对着几百双眼睛的注视,我早就挖个洞钻进去了——哪怕像鸵鸟一样只藏个头也好啊! 我就这样爬呀爬呀,无暇顾及两边的路上都有些什么人了——我已经不能集中精神了,单纯是机械地在完成一个任务罢了。鬼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撞向了终点线,全身像宕机的机器一样罢工了。 我到现在依然在怀疑:就你这身体素质,是怎么敢参与这种高强度项目的啊?!——啊好像我自己也没资格这么说你(捂嘴笑)。 还好啦,晚上,我用你的手机发了这样一条动态: 感谢为我加油过的所有人 辜负各位的期望了! QAQ 评论区清一色的“海瑜牛逼!”和几十条点赞(已经远远比你平时的动态多得多了!!),让我感受到,虽然博士你这人平时像个闷葫芦,到关键时候还是能得到敬仰的。好久没体味到众星捧月般的滋味了——虽然以这样的方式得到关注,还是太让人难为情了! 这个仇我记在小本本上,就不往心里去了——谁让笨蛋总是记不住仇呢。 要不是得到了一些意外之喜,看我不骂你! 现在的我只想好好睡一觉,世界晚安~ 2018年12月5日阴 ?? 今天,久违地被班主任叫去谈话了——仅仅是因为在他的课上发呆罢了。他开门见山就是一句:“海瑜啊,是不是时间一长,就忘了我们之前的约定了呀?”我知道,他指的是“我”若再犯错便不再管“我”的所谓“约定”。 我用一副苦笑的表情回复他:“好好好,老师,我知道错了,我下次会改的。” 他放我走了——从他的脸色可以看出来,他也意识到了:那个“我错了但我不改”的海瑜又回来了。 就是说,无须把不必要的同情给予那些白眼狼,值得你倾注感情的人和事多得很——我知道这也许很难,试一试总还是有希望的。我给你开了个头,如果你愿意走下去,在这儿随时能得到鼓励和支持;如果你不愿意的话,那请原谅我的擅作主张吧。 无论如何吧,爱自己总不会有错的——因为可爱会常驻爱自己的人~(或许波浪号能让自己的文字显得更柔和吧,哈哈) 2018年12月10日雨 ?? 昨天,月考成绩出来了,不出所料,又一次被妈妈先我一步得知成绩。 但这次,我试着冷静下来,没有哭没有闹,而是和妈妈谈我的真实感受。两个小时的谈心下来,结果是好的,我们都理解对方啦! 谢谢博士的鼓励,我现在正努力与自己和解、与世界和解——对那些值得我爱的人包括我自己我会选择真诚沟通,而对那些不值得我珍惜的人就把他们当尘土去笑笑就好了。 现在感觉看未来都是带着光的呢~ 扯远了,说说今天吧! 课间,刚上完班主任的课,我正伏台准备打个小盹,却被旁边几个同学的讨论吸引了注意力——他们好像在讨论什么男孩子该不该温柔精致,女孩子又该不该热烈奔放。 我继续趴在桌上,没有加入他们的讨论,却也在暗自思考着:我想,岂能用“该不该”这个字眼,每个人生来都是独立的自我,为什么要被“男”或“女”这样的条条框框给束缚? 然而,不得不承认的是,无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男女之间事实上的差异还是存在的,该怎么样才能找到一个两头兼顾的说法来说服自己呢? 等到上课,我在草稿纸上画下了这样一张图: 就是这样!男女的差异是存在的,但是无论哪个性别都没资格垄断任何一切人性的美好,无论男生还是女生,都独立且自由地享有温柔、坚强、热情、勇敢——所有一切符合自己天性的美好品质。 看着自己久违地用理性思考的产物,甚至产生了一种自己那芝麻大的脑子能与博士媲美了的错觉呢哈哈哈哈。 2018年12月20日雨 ?? 就在昨天,学业水平考试的第一天,物化生的考试结束了——这或许意味着,我最后一段系统学习物化生的时光结束了。 本以为内心会有波澜起伏——面对理综三科,我的情感和态度还是有那么些许复杂的吧。我清楚地知道,我选择文科是因为喜欢一些有烟火气息的知识,这是不假的事实;但另一方面,是我一直不敢面对的:自高一第一学期起,我渐渐感受到理科学起来的吃力程度已经大大高于我的预料——现在我不得不承认,选择文科的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在真正吃不消的那一天到来之前尽早逃避。 我的确会时不时反问自己:如果当时没有逃避,自己能不能战胜这个挑战?会不会比现在更成功(恰相反,一年以来,逐渐下滑的成绩似乎在告诉我自己并不适合文科这样一个选择,就像母亲所说的那样)?但与此同时,我的自尊心又在回避这个问题——我曾自认为我是个十分理性的人,因而数理化生则恰恰是我的天赋,可我竟回避我的天赋去选择我的“爱好”——往好来说是追求志趣,往坏来说则是怯懦吧。那么,逃避了天赋的我,又剩下了些啥呢? 这些便是我对理科的一些复杂心绪。 但还好,从走出考场的那一刻起,直到现在,我依旧波澜不惊。 ——或许,这得益于与你的相识吧。 同桌曾和我说过,在我梦里出现的你,或许便是最本真的我。我现在愈发感觉这句话不乏道理——一个多月来的交流,让我逐渐发觉,或许那个看似理性的我只是表象,真正的我会不会是像你那样感性而敏感,却又真诚而坚定呢……咳,突然矫情了——就是说,得感谢你,我才意识到自己并非像过去认为的那样抛弃了自己的天赋,只是对自己的认知出现了些误差罢了——所谓理性或逻辑,也许并非我的天赋;就算是,也绝非我唯一的天赋,既然这样,即使抛弃了理科,我为什么不能继续做一个充满热爱的同时又能保持清醒头脑的人呢? 总之呢,再次感谢你将我对自己的认识拉回正轨——我想,只要还能再与你相遇,我就能有更多机会继续认识更真实而深刻的自我吧。 2018年12月31日阴 ?? 其实准确来讲的话呢,我写下这段话的此时此刻,已经是2019年的第一天啦。 所以呢,祝看到这段话的陈海瑜小博士新年快乐! 第一次用另外一副身体去体验跨年夜呢——用另一双眼睛去欣赏另一个时空的划破邕城街头的万人空巷、划过天空的绚烂花火、高矮楼宇的万家灯火……好久没有这样静静地站在街头远望这个我生活了17年多的小城了,它竟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一种陌生的美感——这种感觉,就像被领养了多年的猫猫,第一次发现家里食物、玩具,还有宠爱自己的主人,一切都是为自己的精心准备的,虽然老早就已经习惯了家的温馨与主人的宠爱了,但心中的惊喜依旧是难以言表的。 新的一年到了,心中自然是不乏各种期待和憧憬想呼喊出来,但转念一想,与其把这些祈愿诉说,不如把它们藏在心里静静等到它们应验之日。(才不会说是贪心的孩子愿望太多,压根罗列不完呢!) 只留下一句最简单的祝福就好——对我们: 海瑜,新年快乐! 2019年1月23日晴 ?? 期末考结束了,也意味着这一学期结束了。 在这一充满迷幻的学期里,最让我无法忘记的,应该还得是2018年的11月10日,我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的日子——一个具有标志意义的日子,将这个学期分成了两段:前一段虽平静祥和但稍显黯淡,而后一段充满未知但无比引人入胜。 曾经我很向往那些青春剧里的情节,羡慕故事里的主人公拥有各自绚烂的高中时光——或拼搏或执着,或热爱或追求;反观自己,虽然一帆风顺走过十几年,也结识了些许挚友,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依旧觉得我的中学时光以平淡与孤独为主旋律——有与老师作对的刺激,但那是本性使然,不过是追求挣脱束缚的手段罢了;有与好友三五成群玩耍的欢乐,但那更像是打了一时的兴奋剂,不过是逃避孤独的方式之一罢了;有取得好成绩时的喜悦与自豪,可那打在试卷上的红色数字就能让我得到内心的润泽吗? 直到那些梦的出现,直到我来到这个世界,沉寂的水面开始泛起层层涟漪。这两个多月以来,我从另一个更可爱的视角重新认识了自己、认识了世界,得到了许多宝贵的心灵上的体验——就像是黑白的水墨画上得到了水彩颜料的渲染,逐渐五光十色起来。我逐渐乐观了起来:谁说要有大风大浪的故事的高中生活才能被称为“青春”?明明一个人在属于自己的角落孤芳自赏,或是静静将大千世界的美好尽收眼底,也可以很精彩嘛。 就像我和你的相遇一样,本来就是一件神秘而迷人的事嘛。 突然感觉,时间就好像信使,总能让那些藏于信纸中的心事,在三两天后如约而至,寄于彼此。 前路漫漫,但一起走下去一定会熠熠生辉。 2019年2月4日阴 ?? 除夕夜,一切和往年一样祥和。 除了——日渐式微的年味。 不知不觉间,曾经在年夜饭桌上打打闹闹的兄弟姐妹们,渐渐变得沉默寡言,饭桌上的气氛全靠大人们努力维持;曾经大街小巷里五光十色的花灯与连绵不绝的鞭炮声也已变得稀疏,本就空荡荡的大街更显凄清——只有一幢幢摩天大楼依旧灯火通明,但谁又知道灯光下的人们是否还像过去那样紧紧相依呢?酒桌上戏谑的词句是否是发自内心的吐露呢?电视里咿咿呀呀的春晚节目又是否还能带给观众们真正的喜悦呢? 哎呀,扯远了! 今天明明是个喜庆的日子,为什么要去想这些消极的东西呢? 明明奶奶做的饭菜还是那么美味、长辈们的红包还是那么诱人、孩子们的笑声还是那么开朗、夜空中的花火还是那么绚烂——用美好的心绪去感受美好,本身就是一件美好的事吧~ 马上就是新年了,提前祝你春节快乐!(虽然说等你看到的时候已经不能算“提前”了吧哈哈哈哈) 第10章 2.5 海瑜合上本子,收起笔,默默朝窗外望去,轻轻叹了口气——故作镇定的文字并没能很好地舒缓她内心的不安。 从早上醒来开始,一股不知缘由的忐忑便一直侵袭着她的心绪。可今天是除夕,她暂时把这股不安给按下,投入到年三十一整天的忙碌当中——洒扫、洗浴、更新衣、走亲戚、年夜饭……等她获得真正能由自己自由掌握的时间时,已经快晚上十一点钟了。 回到房间,她想把日记本当成自己的树洞,将一时的情绪用文字宣泄。但写到一半,她意识到,在这个喜庆的节日,让“博士”受自己的负面情绪影响,有那么些说不过去吧。她赶紧用些言不由衷的文字试图掩盖自己的不安心绪,可结果是她表达出来的东西连她自己都感到无比稀碎。 “就这样吧!” 她望着窗外出了神,但内心的不安感依旧没有衰减,伴随着一阵阵刺破夜空的爆竹声,不断扰动她那怦怦直跳的心脏。 不知过了多久,客厅里的电视传来了象征着辞旧迎新的倒计时声: 5—— 4—— 3—— 2—— 1—— “新年快乐!” 窗外鞭炮齐鸣,天空被应接不暇的烟火覆盖,电视里不断传出来自全国各地洋溢着的欢声笑语。 “要不出去走走吧,试着融入这些喜悦也挺好的。” 想着,她走出房间,恰好看到爸爸妈妈在整理行装,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海瑜啊,我们要去山上公园里的寺庙烧几炷香,你要是困了就先去睡觉吧,不用等我们回来了。” “我也去!”她微笑着答道。 车上,她托着腮静静看着一旁流动着的街道——马路上,没有了往日的车水马龙,只有父亲的车在畅通无阻地前行着;街边,小贩们大多已经回老家过年,又逢深夜,眼见的几乎所有店铺都已经打烊,仅剩几个流动摊贩的中年人,忙趁城管过年,放弃在这个阖家欢乐的日子与家人团聚,以此挣取一些零零星星的糊口钱;公园里,靠电力供应的花灯还在发光发亮,一些年轻人趁着这个没人的点来到这儿“打卡”,估计是在互联网上展示自己对这座城市的“自豪”吧。 “也许,再忙碌的城市,一年到头了也得有个停歇的时候吧。” 在她眼里,此时此刻,整座小城都已经进入了安眠乡。 除了——那令人烦躁的不安感,非但没有因城市的宁静祥和而消逝,反而随着目的地的逐渐接近而愈加强烈。 那儿有什么在等着她——冥冥之中,她带着这样的预感,乘着父亲的车,朝着山上的庙宇前进。 在香炉前,海瑜手持三炷香,心脏跳动的频率快要到达极限——她笃定,就是在这儿,一定有什么东西在呼唤她、在等待她,想要向她传达些什么——互换灵魂这样的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再发生些啥也不会感到稀奇了吧。 她努力保持镇静,打起精神,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双眼,轻轻将持着香火的双手合十,在心中默默地祷告着:“神明先生——也许是吧,我收到了您的邀请——如果不是我异想天开的话。您是否需要我在这儿做些什么,又或者是您有什么要告诉我吗——无论如何,我既在此恭候,静待聆听您的问候。” 霎时,仿佛整个世界都静音了——耳边燃烧的火苗声、断断续续的鞭炮声、人们不绝于耳的言笑声在顷刻间全都停止了,甚至是自己的心跳声也与那恼人的不安感一并消逝。 她睁开眼睛,她的余光注意到,原本三三两两走动的人群已不见,香炉里的火焰也停止了摆动;而这些并没有吸引她的注意力,因为她的视线早已被面前那个拥有清澈干净的双眼的人给夺去——那双眼里分明写着和自己一样的震撼,然而,透过那对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眸,她看到了藏在那个人身体里的,那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灵魂。 “是他!不对,既然他以自己的身体出现,那我……” 她匆忙低下头看看自己:是她自己的身体——对方也做着相同的动作,想必同样是在确认自己的身体吧。 他俩都木在原地——虽说三个多月下来,通过日记交流,他们已经与彼此熟悉,但面对如此突然因而未做任何准备的初次相见,他们还是因无从开口而语塞了。两个人都在绞尽脑汁,想要找到能打开话匣子的话题,但瘆人的尴尬让他们实在动不起脑子,只能木木地看着对方。 一阵晚风吹来,拂过她的头发,荡起他的衣摆。 “我……” “你……” 他俩同时开口,却又同时收回了想要说出口的话。 她看着他的眼睛,注视着那个与自己相同的灵魂,若有所思。 “对呀!何必拘泥于那言语的方式来交流呢?” 她打起精神,下定决心,鼓起勇气走向前,紧紧拥着他;他伸出双臂,轻轻搭在她的后背,以此作为回应——他们闭上双眼,一言不发,却道出许多言语无法表达的话语。此时此刻,晚风不再吹拂,烛火不再摇摆,香烟不再飘荡——仿佛整个世界都已静止。一时间,她好像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在这里,没有声音、没有光影、没有语言、没有知觉,甚至没有任何有形之物——只有两颗心在共鸣、两个灵魂在交相辉映。 …… 似乎过去了一个“永恒”,带着香火气息的风再次吹向她的面颊,耳畔再次响起香烛的焰火声与人们的喧闹声。她睁开双眼,眼前的焰火继续跳动着,寺庙里缭绕的香烟继续弥漫,身旁依旧是三五成群的访客,爸爸妈妈也在一旁默默向神明祈福。 她回过神来:好像,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因为—— 本应在眼前的他,不见了…… 第11章 3.1 在返程的车上,父亲静静开着车,母亲则靠在副驾驶位上,看样子已然睡着,整个车里充斥着土灰色的宁静——大半夜的,大家都累了吧。我把目光聚焦在车窗外,除了仍在加班的路灯,整座城市的街头已看不到哪怕一个行人、一辆奔跑的汽车、一家仍在开张的店铺……深夜的小城,就像父亲的车里一样静谧,悄无声息。 除了——我那充满混沌的大脑。 就在过去短短一个小时里,发生了太多常理不能解释的事,这些事被一股脑地塞进我的大脑里,冲击我那渐渐迷失的理智。 好像是命运在同我开玩笑,在我毫无准备时将她领到我面前,又在刹那间让她消失,从我的狼狈中获取快乐——如果我能听到命运的声音,那我的耳边应该徘徊着一阵阵幽幽的笑声吧。 心里一阵空落落的感觉,是因为被空旷的城市给触动吗?又或者是因为她悄无声息地离去? 她——那个唤我作“博士”的女孩,那个我自认为拥有和我一样的灵魂的人。她到底是谁?是我吗?不是我吗?我不知道。 她的出现是我始料未及的,但毫无疑问地给了我一种强烈而微妙的感觉。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我自己也说不清——是初见友人的兴奋?是本能的对“生人”的羞涩?又或者,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对她暗生情愫…… 想啥呢!我不愿接受自己因弥足珍贵地敞开心扉而稀里糊涂地喜欢上一个人——那显然是对自己,也是对她的不负责啊。可是,当进入她的怀里的那一刻,我的理智却实实在在地宕机了,我的手也不自觉地搭在了她的背上——我到底是在想什么?是单纯想给予她回应,试图传递我的善意?又还是藏着一份丑陋的私心在那呢…… 我混乱的大脑,已经不足以支撑我继续思考下去了。 “就当是一场梦吧。”我告诉自己,接着任由意识消散到九霄云外。 可是,望着书桌上的日记本,她在昨日留下的字迹,又实实在在地告诉我:昨日的一切似乎并不是梦,她确确实实地来过、我们确确实实地与彼此相遇、她也确确实实地在我身上留下了温暖。 她昨天的日记,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不可名状的忧伤,我想,昨天的她也承受了一整天来自不安感的压迫吧——像她那样柔软的心,想必已经被压得喘不过气了吧。 “这样很累吧。”看着她故作振作的话语,我苦笑着。 所以我不知道,当命运把我们拉开时,疲惫不堪的她是否有着像我一样的迷茫和无助,是否像我一样在原地失了神,是否像我一样在回过神之后无力地喃着自己的名字…… “海瑜……”面对拥有和我相同名字的她,我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见到她本是遥不可及的奢望,为什么在短暂实现却又匆匆结束后,内心还会被失落与空虚给占据呢? 或许,是因为心里那个不祥的预感在作祟吧——我不敢面对它,甚至不敢让它浮现上我的意识。 为了逃避它,我默默躺上了床,关了灯。可刚已在车上小憩过的我,丝毫没有睡意。 “希望它能够被继续书写下去吧。”望着黑暗中的日记本,我安慰着在漫漫长夜中挣扎的自己。 再睁开眼,窗外天已亮,而我也不知道这一夜自己到底睡着了没有,带着尚浑浊的目光直愣愣地望着前方。 书桌上,是相框里的她——在我的记忆里,那张照片里的她,在学校的湖边柳树下,雪白的长裙在晚风中轻轻飞舞,月光下的肌肤格外白皙,像是在对四周的黑夜宣战——她平日里所有的质朴,似乎全在此刻为衬托着她的光洁而努力着。她手掌紧贴胸口,似乎在虔诚祈祷着什么,唯有那一双眼睛在凝视远方——她的眼神里,像是在向世界倾诉着什么:像是直面着万难的坚定,是感激着美好的温存,是憧憬着未来的热情……总之,她那一汪目光中,似乎有着说不完的话语,甚至让我产生了这样的错觉——她的眼神在向我传达着什么,穿破我眼前的那一片朦胧,直抵我的心。 房门在不知何时被悄然打开。 “海瑜?”是母亲,“下午有空吗?我联系了一个很不错的英语老师,下午我带你去上一节课听听吧。这可是别人挤破头皮都争取不到的机会呢。” ……啊?是我没睡醒吗?我没记错的话,她已经和母亲和解了啊,可眼下这般又该作何解释?带着满脸的疑惑和满脑子的起床气,我回复道:“为什么你又没征求我的意见就私自去联系不认识的老师啊?而且我老早就说了我不愿意去补课了啊!” “这不是机会难得嘛,不抓紧联系就把机会拱手送人了呀。而且你那成绩,再不去找老师哪还了得啊?我这不是着急嘛。要是你当时不一意孤行选文科就好了……” 一股不知何来的躁动涌上心头,堵塞着我全身上下的每一处血管。 “我不去。”我一字一顿地厉声回复着,既是为了表明态度,也是在试图克制自己情绪决堤。 “可是我好不容易才联系上的老师,现在再拒绝老师,也显得很不礼貌呀,就答应这一次吧,我为了你都付出了这么多了。去吧,啊?” 我还是拒绝了。在怒吼中,我把她赶出了房间,狠狠地摔了房门。 拿我当孩子耍吗?用着同样的说辞,同样的语气,又一次来糊弄我是吗?仗着我之前每一次都默默地答应了,就可以无视我的各种不耐烦吗?所以这一次,我选择用这样的方式,作为对母亲的“警告”。 可我知道,这样的“警告”只能在一时有效,时间一长,母亲便会忘了我的抱怨,依旧带着同样的“操心”来叨扰我。 我抬起头,望着天花板,沉沉地叹了一声气。 可是—— 难道我能仅仅因为她的方式不当,就这么否认她对我的关心吗?于情于理似乎又完全说不过去。可是,我又有错吗?没有人会乐意自己事事被掌控吧。 谁都没有错——这大概是最让人痛苦的吧,没有谁应该被归咎,只有问题与痛苦本身在不断钻心,只有歇斯底里后的清醒所带来的那无边自责,在不断拷打着我卑微的灵魂。 看着相框里的她,她的眼神里,似乎又多了一重意味——一种藏在微笑里的恐惧,似乎在祈求着谁能将她带出这荒谬的苦楚。 那深入心灵的恐惧,也在感染着我,将我拖入深不见底的泥潭……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将我从梦里拽出来。 呼……又是梦啊,熟悉的感觉。 我拿起手机,却没有亮起屏幕。透过漆黑的屏幕,我看着那个憔悴的自己,我至少确认了一点:从她的世界构成的梦中醒来的我,已然回到了属于自己的世界。 真可笑啊,面对她的境遇,明明我自己也做不到理智嘛,又哪来的资格去教她生活呢? 或许,站在干岸上,总还是难对苦海里的人感同身受吧,又何谈去劝慰呢?——除非自己也被卷入这旋涡吧。 我苦笑着,还是打开了手机。 屏幕上的几个数字赫然进入眼中:都十二点了啊,可一晚上没睡好的我还是好疲惫。想继续睡,但又不愿接受自己被这样颠三倒四的时差束缚。 于是,我索性靠刷会儿手机来消磨时间,顺带试图让头脑清醒一会儿。 大年初一,己亥猪年的第一天,该回老家的同学基本上都已离开。至于小城的“留守户”们,则或随家人出游,投入初至岭南的春意中;或步入孔庙,祈祷来年学业一帆风顺;至于包括我在内的剩下的人呢,恐怕难免无所事事,难逃在家里坐牢、发霉。 这时呢,那些坐不住的年轻人们,便考虑三五作伴,约着在虚拟世界冲浪,约着去市中心游荡,约着去公园闲逛……总之呢,绝不愿孤零零地待在自己的房间。 我,自然也想过加入他们,可是呢,看着自己那一只手便数得过来的朋友,一个个都已经有了自己的“组织”,我自然不可能为了参与活动,便一头扎进不属于自己的尴尬当中。 至于代价,自然就是与寂寞做伴,听着客厅里传来的春晚重播声,默默躺在床上摆弄着手机,机械地一遍遍滑动着屏幕,却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干些啥。 □□空间里,不时刷新着朋友们在外happy的记录——他们洋溢着的笑容灿烂,与我在朋友群里问好的表情包的冷场,形成极为鲜明强烈的对比。 沉重的尴尬与孤独,像一张厚重的棉被,将我全方位无死角地覆盖,让我被压得透不过气,让我在黑暗、闷热和窒息的笼罩下,渐渐迷失了本就微弱的意识…… 头好疼…… 我艰难地睁开眼,四周一片灯红酒绿,小小的房间里充斥着嘈杂的歌声和震耳欲聋的音响声。 这是在……KTV吗? “哦?海瑜醒了啊!” “瞧你那点酒量,才喝了这么点就睡了这么久!” “你就应该用胶头滴管来喝才不会醉哈哈哈!” 原来我喝了酒啊,怪不得现在的我隐隐感到一阵头疼。 ——可是,我完全不记得我什么时候和他们一起出来的——也许我真的喝多了吧,头昏脑胀的我难以辨别现在的时间,难以辨别今天的日期,难以一个个辨别周围的人都是些谁,甚至难以辨别这副身体到底是自己的还是她的。 “海瑜,唱首歌提提神呗!”一位同学提议。 “可是,我五音不全哎……就没这个必要来伤害大家的耳朵了吧。”我不认为自己是在故作谦卑。虽然即使是我自己也没有见过自己唱歌的模样,听过自己的歌声——或许是羞于面对自己的丑态吧——但是,自认为没有语言天赋而且嗓音刺耳的我,岂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卖弄自己的喉咙呢。我承认,我仍对自己的歌唱抱有1%的侥幸——毕竟连自己都没听过,也许真的很不错呢——但面对眼前的一群人,我又怎么敢用自己的颜面作为那1%的赌注呢? “怕什么嘛!我唱得就好听吗?不也照样唱了嘛。” “可是……” “没什么的!大家伙都唱过了,你真不要来露一手吗?大家都没听过你唱歌诶。” “唱一首!”不知是谁在起哄,紧接着一呼百应,似乎全包厢的目光已经聚焦在我脸上。 我的脸上感到一阵燥热,也不知是由于尚未消化完的酒精的作用,还是由于我的害怕——害怕在众人面前展示自己的短处固然不假,可我也在害怕拒绝他们的邀请——不论是出自真诚,还是单纯出自想找个乐子而已。 在众目睽睽之下,我还是点头了。 还有三首歌才轮到我,我还有时间准备。 可是,我真的有在准备什么吗? 这漫长的十分钟里,我都在做些什么呢?是被高度紧绷着的心态给冲击着呢?还是想试图转移注意力来放松自己呢?是在努力调整状态准备硬着头皮背水一战呢?又还是在给自己准备一个出丑后的台阶下呢?又或许,是以上重重心绪一齐缠绕在我的脑海,让我的意识紊乱不堪,在这十分钟里同时反复体味着自欺欺人的纵适、无时无刻不在敲击心脏的恐惧,以及时而坚定时而虚糜的意志。总之,再多的时间也无法让我做好准备,相反徒增着情绪上的消磨。 前奏响起,我知道我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能尽可能地排空脑海,默默地静候着。 一段未醒又做一段 如果这画面有开关 从期待走到不堪 结局不好看 嗯?这出了奇的顺利是怎么回事?是我赌对了那1%吗? 似乎尝到甜头的我,索性放开自我,将周围的人、音响里的声音,甚至将自己的身体抛出脑外,就这么跟随着脑海里的声音唱下去吧。 在伴随着紧张的专注以及伴随着希望的顺利中,三分钟悄然过去。 难道是因为出现的人都伪善 擅长告别擅长躲闪 擅长分两段 算了别哭 伴随着最后一句歌词从我口中吐出的,是长长的一口气——可算熬过去了。看着朋友们脸上的笑,听着他们对我的夸奖,喜悦与未平的余悸一起萦绕在我的心头——这是一种久违的,得到认可与欢迎后的欢喜,让我暂时遗忘了昨日徘徊在脑海里的不安,暂时遗忘了唐突与她分别的失落,暂时遗忘了被一连串的梦魇袭扰的困窘,暂时遗忘了堵塞在我脑袋里的酒精……只是沉浸在幸福与感动当中。 直到—— 尾声散去,整个包厢随之变得昏暗。是灯光的问题吗?不,五光十色的灯光依然在摇晃着。同时,仿佛世界被按下了静音键,没有一丝声音再传入我耳里。我看着朋友们,他们仍然在用笑容给我传递鼓励,可不知为何,失去了声音的笑容,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阴森。 突然间,脑海里被一连串的声音涌入: “早知道是这样,就不瞎怂恿他去唱了。” “瞧他给乐的,真当自己是什么歌神了!” “给他乐会儿吧,看他也怪可怜的。” …… 那并非从外部传入耳的声音,而是在我脑海里的回响的声音。这是否意味着,这些声音,是藏在他们笑脸之下的、他们内心里真正的心声呢? 我不敢相信,可看着他们的眼睛,却似乎只能更加深我对这个猜想的确信。 所以说……所谓的顺利只不过是我空想出来的吧,而他们对我的赞美,或是出于施舍,或是出于嘲讽,或是出于闲来无事找乐子…… 我低下头,祈祷着世界按下静音键的同时也按下暂停键,让他们看不到我的丑态,让我的灵魂悄悄逃离这段窘迫。 方才抛之脑后的种种心绪,一时间再度袭来。我闭上眼,默默地任由它们化作浪潮,将我裹挟到另一个地方…… 就像走马灯一样,一段接一段的梦境在反复攻占我的意识:疲于拜访一个个连长相都不熟悉的亲戚、苦于应付多如牛毛却收效甚微的寒假作业、不情愿却不得不接受来自班主任的电话“监督”…… 被困于反复的梦魇之中,绝望而走投无路的我,使尽最后一丝意识,奋力呐喊。 课桌上的我,带着剧烈的呻吟声猛然起身。所幸,四周的座椅上空空如也,只有讲台上的语文老师在用发条般的声音在讲课——亏得我从各式各样的梦魇里走来,对身处仅有自己作为听众的课堂也已麻木。 显然,台下的动静引起了讲台上的老师的注意,她带着魑魅似的笑容盯着我:“你可算来了啊。” 没有错,那阴森森的眼神和机械般的声音,正和几个月前那奇异的梦境里的如出一辙;我试图观察四周,但只能看到一片朦胧之中浮动着什么,像是《小石潭记》里空游无所依的潭中鱼一般,静静漂浮着。而眼前的一切越是虚幻,越让我的记忆渐渐清晰——眼前的环境,和那场梦里一模一样——唯有那几只半透明的纸蝴蝶,已失去了形状,化作眼前浮动着的三两团混沌。不会错的,直觉告诉我,此情此景,正是那一场梦的继续。 像是看穿了我的内心一般,她拖动着上下唇说着: “大梦谁先觉?人生如梦,你认为这儿是场梦,可难道你从这儿醒来,再次睁开眼,所看到的一切便是真实吗?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有个睡梦里饮酒作乐的人,在天亮醒来后痛哭饮泣;而睡梦中痛哭饮泣的他,天亮醒来后却又可能在欢快地逐围打猎。正当他在做梦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甚至睡梦中,他还会接着做梦,惟有醒来以后方知是在做梦。可是,谁又能知道,认为自己清醒的他,是否仍在做梦呢? “那么,你又认为自己从这里醒来之后又是否在做梦呢?”她的目光牢牢锁着我的眼睛,让我无法逃避她瘆人的直视。 她说的故事,便是上次那什么“梦饮酒者”吧。可我并没有因为自己知道了这点而窃喜——知道了这个又能如何,正如故事里的那个人一样,我怎么能知道醒来后的自己真的逃离了梦魇吗?就算知道自己身处梦魇,那我又能如何?恐怕也只能乖乖认命吧。 君乎!牧乎! “人究竟是自己人生的主宰呢,又还是被自己的人生所牵着鼻子走的牧牛呢?” 等她说完这番话,眼前的朦胧愈加缥缈,漂浮在其中的那些“潭中鱼”也随之飘散——眼前的世界仿佛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塌,在我眼前消散。 “那么,祝你好运。” 伴随着语文老师逐渐失真的笑容与声音,我告别了这段梦境。 再次睁开双眼,看着眼前的房间,一切似乎明朗了起来。可刚才的那番话仍历历在目——我真的醒来了吗? 看着床头的日记本,看着上面的几只蝴蝶——不知是出于笃定还是出于对自己的安慰,我告诉自己:我想我已经醒过来了。 第12章 362 雨天,春寒料峭,刺骨的寒意随着空气弥漫到车内。 车窗外,持续了两天的雨仍然在无情地下着,没有丝毫要停下来的意思。 马路旁,一地的落叶被雨水浸湿——它们曾在岭南的温暖的庇护下,熬过了最寒冷的三九天,如今却倒在了这场倒春寒里,被天公嘲笑,被冷雨践踏。 春天……吗? “2019年2月5日”。我看着日历上的那一天。 那一天,发生了太多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事了——那些我不愿忆起,却又时不时扣动着我心弦的事。 “1、2、3、4……已经12天过去了啊。”我照着日历,用手指数着。 这12天,自神明将我从“博士”面前拽走,我再没见过他一面,甚至每晚睡梦前,期待着再与他交换灵魂的祈祷,也被无情地拒绝。 这12天,是平凡而枯燥的12天——庞大而机械的寒假作业、乍一看就毫无意义的补习班、班主任每天在班级群里鼓吹的鸡汤和母亲止不住的叨叨……净是些百害无利却又不得不接受的东西。 就好像做了一场为期半年的蝴蝶梦——荒诞而缥缈,却又灵妙而美好。而现在,或许是到了该醒来的时候了吧。庄子依旧在思考天地,蝴蝶依旧在逆风飞舞——两者之间的那根弦,在12天前就已经断裂——一切都回到了原点,那个平淡如水却泥泞如沼的原点。 “就像枯木做了一场春天的梦。” “海瑜,天气预报说这几天都在下雨,天挺冷的,多穿些衣服啊!” “好!雨天路滑,爸爸回家路上注意安全!拜拜!” 目送父亲开车离去后,我转头望向学校。 “唉,总归是该回去了。”我苦笑着。 然而,眼前的学校,有种说不上来的异样感,熟悉的校园却显得有那么些陌生,仿佛在我离开的这短短二十天里,正悄然发生着翻云覆雨的变化。也许是因为,比起二十天前,学校显得不那么可爱了吧。 “来都来了,进去吧。” 倒也奇怪,方才淅淅沥沥的雨,在我进入校门后便在顷刻间小了起来,渐渐停了。也好,倒省了我一只手来打伞。 出太阳了。好热。 看来,天气预报又失灵了。 “国家是统治阶级统治的工具,阶级性是国家的根本属性。我国是工人阶级领导的、以工农联盟为基础的人民民主专政的社会主义国家。人民民主专政是我国的国体,在我国社会主义制度中具有根本性意义。” 班主任,那个靠西装革履掩饰能力上窝囊无为的家伙,又开始照着他那奉若掌上明珠、实际上完全照搬照抄教材的课件,一字不落地将上面的内容复读一通——毫无技术含量可言、毫无思想深度可言,不过是当教科书的奴仆罢了。 “啊——” 我悄悄打了个哈欠——开学第一堂课就是他的课,可算是倒了血霉。 “人民民主专政的本质是人民当家作主。” 嗯?慢着……不对不对! 我抬起头,看着他的课件,意识到了问题出在哪儿——这一轮复习的进展未免太快了些,已经飞跃到了政治生活所在的必修二了吗? 我在脑海里检索着对政治课为数不多的记忆——一个月前的这个时候,也就是上学期期末考试的前一周,在最后一节政治课上,他明明才讲到了消费,也就是经济生活的第三课而已啊。 我试探着问了下同桌,得到的回答却是:“海瑜啊,你是有多久没听课了呀!经济生活,那不是上个月就已经复习完了吗?” 是这段时间以来的怪事太多,让我的记忆紊乱了吗?不,我清晰地记得,那节课,我正在“博士”的世界里,百无聊赖的我,以班主任那气若游丝的山羊音作为背景音,在日记里抱怨着期末复习的无趣。停笔时的我,抬起头看着投影上的课件,赫然摆着八个大字:“勤俭节约,艰苦奋斗。”——那正是“树立正确的消费观”里的内容,我记得一清二楚,我甚至还记得看到这八个字的我忍不住悄悄地笑了,笑它实在无趣、实在降智。 对,不会错的,那堂课明明就才讲到必修一的第三课。我掐了掐自己,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 看着一脸疑惑的我,同桌模仿着班主任,用假装语重心长的语气嘲笑我:“海瑜啊,实在不行话,还是听会儿课吧。这也是为你自己好呀!” “你少来!” 我朝同桌甩了个嫌弃的眼神,随即自顾自地发起了呆。 也许,真的是我太久没听课了吧。 ——又或者,是“博士”那个世界里,班主任的课,进展要比我这儿要快上一些呢? 不,不是这样的。这个猜想,在接下来的半天里被一点点击碎了。 在随后的课堂里,无论是我同样不熟悉的语文课和英语课,还是我熟悉的数学、历史、地理课,和今天早上的政治课一样,都在超越我记忆中的进度里进行着。 一次两次尚能理解,可直到现在,无论哪一堂课的进度,都已经超出了我的认知——这一切,根本就不在我的认知范围内。 我不知道,是我的意识终于走向混乱,还是说现实世界本就像这样无厘头。 17点30分。 俗话说,西晒猛如虎。悬挂在天空西北角的太阳,并没有因垂暮而丧失锋芒,反而愈加狂妄地将它的炽热甩向大地。 因被天气预报戏弄而完全没有准备任何换季穿着的我,披着厚重的袄子,顶着刺眼的夕阳,即使是跨越教室到宿舍之间的这两点一线,也险些丢了魂。 捡回一条命才回到宿舍的我,倚在床边的墙上——每逢换季时候的傍晚,一种堪比重感冒的极度不适便会袭来,让人头昏脑胀,无力集中精神去思考甚至是去感受,只想倒头睡去以逃避这种不适,然而脑袋因堵塞而滞胀,让我连这样的需求也无法得到满足。每当这时,我便恨不得赶紧昏厥过去,直到第二天天亮再睁开双眼。 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的我,才意识到自己头发上、脸颊上、背脊上——总之全身上下已被汗水浸透。 浅浅洗了个澡,总算好受了些。我换上睡衣,躺在床上。 “姐姐们,一会儿你们要去教室的时候不用叫上我了,我睡一会儿再过去吧。” 说完,我转了个身,额头贴着墙壁,渐渐睡去。 再次睁开眼,宿舍已经昏暗一片了——她们走的时候,也没忘给我关灯啊。 我缓缓下床,打开灯,望向墙上的时钟:“19点10分”。 切,又要迟到了嘛。 在一堆春冬季的衣物里找到尽可能轻薄的一套换上之后,准备出门的我,肚子咕咕叫了起来,我这才想起来,刚才过于不适的我,完全没有吃晚饭的胃口,因而径直走回宿舍。而在休息了一阵,勉强舒服了些之后,饥饿的感觉也随之回来了。 饭堂早就关门了,算了,去小卖部买些面包凑合好了。 在晚霞的余晖中,我走向教室。 这一天,总算走到了尾声。 空了一截的床头,就像我的心一样——不想让自己被卷入绵长的回忆当中,我把日记本藏在了书包,藏在书包里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睡不着。 满脑子的惆怅,藏在窗外一声声的蝉鸣里,笼罩在我的全身,让我不得入睡——这荒诞的一天,仍然在以这样的方式挣扎着,不肯结束。 我索性任由绵延不绝的思绪漫入脑海,让意识没入无边的夜色中,一点点、一点点地陷入灰色的梦乡。 第13章 3.3 “我没在开玩笑!” “那你说说,怎么会有这么无厘头的事啊?” “你问我,我怎么会知道!”意识到自己无意识间发出的声音太大了,我赶紧压低了声音,“它就是这么无厘头,可它就是实实在在地发生过嘛。” 课间,带着满腹的疑惑,我忍不住向同桌发起牢骚。 因为,就在刚刚的政治课—— 上课铃才一打响,早已在教室门口等候多时的班主任,穿着一身正装不紧不慢地走进教室,皮鞋的鞋跟踏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响声,将趴台的我从白日梦里扰醒。 可当我费力抬起头,艰难地把目光对焦后,首先出现在我视线中的,却是投影仪上“生产与经济制度”这几个大字。 我没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当是自己视线尚还模糊,或者是意识尚未清醒。 我揉了揉眼睛,甩了甩脑袋,才选择相信自己的眼睛,选择接受我看到的这几个字的含义——“生产与经济制度”,那正是“生产与消费”之后紧接着的内容。 “你说他昨天毫无征兆地就跳到了必修二,而今天又莫名其妙地回到了必修一?哥,你真确定你没有在做梦吗?” “我记得清清楚楚!我还记得,昨天我忍不住来问你的时候,你还嘲笑我该好好听会儿课了来着。” “你还说你没在做梦,我哪有?” “我……” 窗外一阵冷风刮进来,将同桌的桌面扬了个乱。 “我先收拾桌面,一会儿再和你争。” 在同桌整理桌面的时候,我无意间瞥到了同桌的笔记本上的某一页: 2019年2月17日 发展生产满足消费 同桌的动作停了下来,显然是也注意到了这个:“你说他昨天讲的是政治生活,可我笔记上白纸黑字记着经济生活的笔记呀。总不能是我在梦中完成的笔记吧。呐,还有。”同桌把昨天每一节课的笔记一一摆出来给我看。 我哑口无言——没有做笔记习惯的我,压根没法质证。 上课铃响了,倒是把我从尴尬中解救。 同桌拍了拍我,缓和了语气:“你呀,是该听会儿课啦。小心沉沦在梦里出不来了。” 梦……吗? 一个大胆而离奇的猜想突然涌上我的脑海,让我一时间不敢接受——不,已经发生了太多这样荒诞的事了,倒也不差这一个…… 昨天的一切,发生在未来……吧。 除此之外,我想象不到其他的可能了。唯有如此,才能解释为什么昨天的老师们,不约而同地讲起了本应在几个月后才可能讲到的课程;才能解释为什么乍暖还寒的岭南,在刹那间,变得如盛夏一样炎热;才能解释,为什么我和她仅仅分别半个月,却让我的心感受了像半生一样长的失散……这一切异样,似乎在我踏进校门起开始,又在一夜之间回归正常——就像一场梦,在不知何时悄然开始,却又在一瞬间化为泡影。 我不由得想起半个月前的那场梦,想起那个“梦饮酒者”的故事。 “那么,你又认为自己从这里醒来之后又是否在做梦呢?” 这个问题,我现在也无法回答——恐怕永远也回答不了吧。 事出反常必有妖。冥冥之中我感受到,那个凌驾在我命运之上的神明,也许未曾远去。 窗外的雨,好冷。 “我说你啊,这么冷的天怎么穿这么少?”看着悄悄打着寒战的我,同桌将手上的暖水壶递给了我。 “切,像我妈一样。”我故作嫌弃地接过这份温暖。 暖水袋带来的暖意,在寒风中,没一会儿就消散了。 正常的日子,似乎也是这样,被一片混沌冲了个破碎。 清晨,从梦中惊醒,眼眶中噙满泪水。 可当试图回忆方才梦中之事、梦中之景、梦中之人时,却一样都想不起来了,残存的,只有一阵幽幽的伤感——那是一种微妙的情感,像是与什么人分别后的痛楚,被时间的浪潮长久洗刷后余留的惆怅。 可我死活无法忆起,到底是什么样的梦,才能让我产生这样怅然若失的感觉。 我好像,把什么东西给落在记忆的角落了,再想拾起,却觅不着了。 睡不着了。 我看了看手表:“5点44分”——也没必要再睡了。 我坐起身,看着窗外泛起鱼肚白的天空:“啊,又是通往盛夏的一天吗?” 我坐在床上,带着未散尽的怅惘,默默迎接充满未知的一天的到来。 在之后的几天里,每天的日子在初春和盛夏里来回交替——不,与其说是交替,倒不如说是无规律地随机出现——让人完全拿不准,每一个第二天都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展现在眼前。一觉醒来,窗外可能是暖阳和煦,也可能是骄阳似火;可能是冷雨淅沥,也可能是大雨滂沱。如果要打个不那么恰当的比方的话,这样的日子,就好像中了木马的游戏,每一天都随机读档到不同的时间,随机开启着的存档。 就这样,过了不知道好几天。 我抬头看着黑板右侧的今日课程表:“周五了啊。” 自从这种阴阳乱序的日子开始,我好像渐渐不再关注日期——我又如何知道眼前那个太阳照常升起的第二天,和日历上记录的第二天,到底是不是一回事呢? 我把目光回溯到开学的那一天。 那一场本应持续好几天的冷雨,在我踏进校门的那一刻起,便即刻停了——更多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荒谬,便是从那一刻起开始,在那场雨的骤停之后紧随而来。 答案似乎就在眼前了——学校,似乎就是一切离奇荒诞的正中心。 无论是我所受的来自老师、还是同学的有意无意的欺负,无论是来自高考这个不可名状之物、还是数不清的小测大考的折磨,无论是一场又一场的幻梦、还是那个逐渐从我梦中淡出的故事……总而言之,名为“秩序”的梦魇的一切组成部分,一直寄宿在学校、盘旋在我心中。 可我能怎么办?高高的围墙以及其上的铁丝网,将我的视线拦在了学校里;没有通信设备的我,甚至无从得知外界发生了什么——是否像我眼前的一切一样莫名其妙呢? 我只能这么干等着。 等啊, 等啊…… 等着等着,甚至忘了自己在等。 所以,看着黑板上的课程表,我才想起今天已是周五——正是我苦等了许久的那一天,只要再坚持一会儿,就能短暂逃离这片沼泽了。 这一天,一切出奇地平淡。 班主任没有找茬,不识趣的老师们也没有无事生非,甚至是每周五晚的例行周测也临时取消了——一切都是那么和谐,甚至未曾发生些什么令人不愉快的事。 出逃的前日,就在顺利中安然度过了。 “要是每天都如这般祥和,谁又会抗拒在学校的生活呢?”我苦笑着,在对明天的期待和些许不安中,我将意识交付给了梦境。 …… 眼前是一片幽深的虚无。 没有声音、没有光影、没有知觉。 一朵花,凭空出现在眼前的虚无中。 这朵花,似乎称不上惹人惊艳,却以独有的静美与绵长的幽香,让人忘却眼前的虚无。 我驻足远望,沉醉其中。 回过神来,它已在我眼前。 我微微抬起手,想要轻抚它、感受它。 她渐渐黯淡。 她化作一只透明的蝴蝶。 蝴蝶, 飞去了。 “公寓关门时间已到。公寓关门时间已到。请还在公寓内的同学,加快脚步,马上离开公寓。” 熟悉的广播让我从梦境中回到现实。 周围一阵似乎是在收拾东西的捣鼓声。 “海瑜啊,你怎么还在床上!宿舍楼要关门了!你小子等着晚出被扣分吧!” “啊……?可是……今天不是周六吗?” “你这家伙睡迷糊了是吧?我来不及管你了,我先走了!” 宿舍重归寂静,只有门外时不时传来一阵飞奔的声音。 一阵不安袭来,笼罩着还未来得及回忆刚才那般梦的我,同时将我的睡意一扫而尽。 扣分什么的倒是其次,或者说是完全无关紧要的小事而已——比起我真正恐惧的:为什么周六会查晚出?还是说……今天压根就不是周六…… 我全身发寒,没有查证今天日期的勇气,一直瘫坐在床上,不敢动弹,试图用这样的方式骗过时间,让它不再流逝。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后,宿管推开房门,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着: “几点了还不起床呐?现在的学生可真是,才休息完第一天就偷懒了,真的是!” 我瞥向宿管手上的手机屏幕,注视着无意间看到的今天的日期,却连一个字都无力说出。 “2019年2月24日,星期日。” 第14章 3.4 眼前是一团浓雾。 雾太大了,大到让人甚至无法看清眼前的教学楼的全貌,只能依稀看见前三层楼的门窗——也许是此刻的同学们在早自习吧,走廊间并没有人影,一扇扇门窗因此显得格外幽深,像一个个通往深渊的入口——也许本就如此呢。这样一看,眼前的教学楼,与其说是什么庄严肃穆的朝圣地,倒不如说更像是将贪婪的双眼藏于迷雾、仅仅露出深渊巨口中数不清的獠牙的巨兽。 我感到有些晦气,忙将目光投向校园的围墙外——那是我心意烦乱时习惯性的动作,试图将注意力聚焦在高墙外的一幢幢高楼,这是为数不多的能将我的心绪从校园的囹圄中解放的方法之一——然而此刻,围墙外,只有无边的灰暗——往日将学校环抱的摩天大楼,全都隐匿在浓雾之中。 最终,我不得不让思绪回到眼前的大雾中。空气中充满了水汽,让置身其中的人难免有种沉溺于此的错觉。不知道此时是什么季节呢?雾水带来的一丝凉意,似乎为春天所独有——不不不,在这样根本看不到阳光的天气里,即使是夏季,这样的阴凉又似乎没什么说不过去的——不过,夏天应该不会有这么大的雾吧,我也不记得了……嘛,此时此刻的季节,除了成为我每日衣着的影响因素外,于我而言还有什么重要的地方吗? 一个又一个从周日至周五的轮回,仿佛让我失去了感知“时间”的能力。老实说,我不知道,我的时间是否还在向前流动,又还是说仅仅是在一个圆弧里反复回转呢。学校里的时间是否早已沉沦在循环往复之中,甚至早已停滞,我不知道。人们都说,判断时间的流动需要一个参照系,可在这茫茫迷雾中,除了眼前的校园,又哪来的什么参照物呢?我又如何知道,眼前的教学楼、眼前的花花草草,甚至是眼前的这一团浓雾,是真真实实存在呢,又还是说仅仅是让这个“牢笼”显得更真实的“点缀”而已呢。 我不自觉地抬起头,茫然地望着缭绕在我头顶的那一团浓雾。 “多久了,被禁锢在这片连时间也无暇眷顾的荒野?”我向自己发问,回忆起了不知道多久以前的那个早上,那个我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沦为神明的玩物的早上——那个早上,带着一万个不愿意,我还是接受了从周五夜晚一觉醒来的那天已为周日这个事实。在宿管老师不耐烦的催促中——当然我并没有理会——我换好衣服,离开了宿舍。老实说,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甚至已经接受了这样的荒诞,甚至没有发出什么埋怨,就这么拖动着双腿走向教室——唯一与往日不同的是,不知为何,此时我的双腿显得格外沉重,而每前进一步,这样的沉重则显得尤甚。我这才渐渐想起,前夜的我,又一次陷入了噩梦的困扰当中——我已经不记得当时的我能否想到,这样的噩梦将折磨我的每一天,直至现在也未见到个头——可我没来得及回忆起梦的内容,甚至没来得及细细感受梦带来的惆怅,便迷迷糊糊在舍友的催促中醒来。一时间,梦里的伤感涌上心头,伴随着我挪动着的脚步,从缕缕游丝一点一点汇成一张庞大的网朝我铺来,与来不及吃早餐所带来的身体上的饥饿与虚弱一道,在我迈进教室门口的那一刻,彻底将我捕获。此时,方才那种似乎是接受了命运的荒诞的那种感受,早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连最后一点享受清静与逃避的周末的自由也被剥夺之后的委屈与不甘。我呆站在教室后门,却无力再往前走一步,满脑子被数不清的“凭什么”这三个字环绕。也许已经有人注意到了在后门一动不动的我并因此感到疑惑,而这样的难堪反而更让我无法动弹。 “就没有想过反抗吗?”一个念头闪过,却在那一刹那间让我看到了救命稻草。我转过身,朝着门外的方向小跑而去——此刻,方才如戴上了镣铐的双腿,似乎得到了解放,轻盈无比。属于我的自由,凭什么就这么拱手相让了,哪怕是用看上去最幼稚的方式,将它争取回来,有什么错吗? 那时的我确确实实是这么想的。我一边感叹于那时的我尚有这样的反抗意识,一边惊讶于此时的自己不知何时早已对这样的荒诞感到麻木了——如果说刚刚得知被剥夺了周末时的自己是对逃避烦乱的心绪刻意做出的逃避,那么现在的我呢,是不是早已被眼前的荒诞给击败,而对此无感了呢?如果说我此刻才察觉到这个事实,是不是说这样的事实早已出现,换言之,是不是说我早已承认了自己这样一个被放逐的身份呢? 对这个问题我不愿细想,再次选择了逃避,将思绪继续拉回到那一天: 逃离教室的我,在草草解决早餐后,游荡到了学校的湖边——那是我有事没事时最喜欢来散散心的地方。我坐在湖畔的凉亭中,望着四周在风中飘摆的垂柳,“‘树欲静而风不止’,或许正是这个用来形容眼前这般景象的吧。”我转过头,又看向泛起层层涟漪、正如此刻我的心绪一般的湖面,回忆起了一年半前的自己——那时的自己,正是在这儿,让朋友给自己拍下了那张自己最为满意的照片。那时的自己,刚刚考入这所省重点的高中,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以为眼前的一切会愈加顺遂,一点点靠近更美好幸福的明天。我忍不住给自己一个苦笑,笑那时那个自己太单纯,完全不知道未来将要面对什么;也在笑眼前这个落魄的自己,若是让一年半前的自己看到此刻自己这副落水狗般的模样,那可太滑稽了。 “那时的我,眼里还有光啊。”我叹口气,再次朝着自己苦笑。 上课铃将我的心神再次拉回到眼前的现实——如果真的是现实的话。 “真是的,明明一直在走着走着,什么时候就停下脚步了。”我重新挪动步伐,朝着眼前的教学楼走去。 不知是不是大雾天的缘故,此时的我格外疲倦,这股难以忍受的倦意,驱使我到洗手台去洗把脸清醒清醒,即便现在已经是上课时间。 站在洗手台前,看着洗手台上的镜子——我的背后是窗台外的天空,而它早已隐没在浓雾之中,让镜中的我背后一片白茫茫的萧瑟。再看着自己的脸,竟有一种带着熟悉的陌生感——乍一看并没觉得有何异样,但一会儿便有一种说不上来不对劲,仿佛这张脸并不属于自己,可当想要定睛端详每一处细节,却又找不着到底是哪儿不对,而再试图放眼整张脸去感受这种不对劲的感觉时,这股感觉却又不见了。经过这番一来二去的折腾,让镜中本就疲惫的我,显得尤为憔悴。 我一定是太累了。 我打开水龙头,捧起一抔水,朝着脸上泼去,草草用手搓了搓后便朝着教室走去。 透过教室半掩着的后门,确认老师还没来,我悄悄溜进教室,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伴随着我将书包放下的动作,教室里同时引起了一阵骚动,似乎是在认为我这一动作在这个教室里显得极不和谐,而以这样的方式对我施压。我将头向同桌那儿转去,想确认一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却只见同桌用惊愕的目光打量着我,并用大为疑惑的语气问我:“你是哪个班的同学?是走错教室了吗?” 啊……? 我刚想对同桌发火,这玩笑对我而言可不好笑。可我立刻注意到,周围人都在以同样的目光看着我,似乎非常想从我这儿得到刚才同桌所问问题的答案。我看着他们,确信着他们都是我的同学,可眼前这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一幕又作何解释?是他们以开玩笑的方式对我表达的不欢迎吗? “同学,这儿不是你的位置。” “同学,你没发现你进错教室了吗?” “同学,现在已经上课了,虽然这个位置的主人还没来,还是请你回到你的班上去上课吧。” “同学……” 一连串的声音一齐涌入我脑海,让我一时间无法听清其中每一句话都在具体说些啥,只能确定每一句话都是对我下达的逐客令。我好想为自己小声辩护:“我就是这个位置的主人呀!我的名字是陈海瑜,高二2班的一名女生……” 像是洞悉我内心的声音一样,同桌再一次对我发话: “这间教室是高二2班的教室,这个位置的主人叫陈海瑜,是一名男生,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认识,但是在上课时间跑到别人的教室,直接在别人的位置上坐下,真的挺不礼貌的。” 我噤声了。 陈海瑜……男生?那我又是谁? 再看眼前同桌的目光,充满着敌意,与平日的开朗亲和相比,显得那么刻薄。显而易见,在同桌眼里,我不是那个熟悉的陈海瑜,而是一个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出现的外来者。作为一名“化外人”,被驱逐出境那是再合理不过的吧。 既然这样,再在这儿多待,似乎就说不过去了——再说了,搞得好像谁很想在这儿多待似的。我站起身,小声对全班人说了句:“失礼了。”我浅浅鞠了个躬,迈着尽可能稳重的步伐以掩盖自己的失态,朝着前门的方向走去。 可我又能朝哪去呢?前路早已被浓雾笼罩。 当我前脚刚刚踏出门外,准备转身朝着楼梯的方向走去时,背后突然有人唤着我的名字:“海瑜!你走出教室要做什么?”我一愣——是班主任的声音。他什么时候来的?他为什么会让我回去?他难道不像他们一样认为我不属于这里吗?在早已对上天的捉弄习以为常后,我没一会儿便意识到了这又是一次无趣的玩笑。在原地怔了一小会儿后,我回头,看着同学们的目光,和刚才那种逐客的目光相比,更像是一种看热闹的目光——这让我确信,在我刚才背对着他们的一刹那间,上天收回了他那实在不怎么好笑的玩笑。再看站在讲台上的班主任,正用无比疑惑的目光看着我——或许,在他眼中,此刻的我正公然在他眼皮子底下从前门逃课吧——而这,又或许是他职业生涯中受到的最大的挑衅吧。我没有理会他,直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他想让我回去,那我满足他便是了,这也算是给足了他面子了吧。 同桌一脸诧异地看着刚刚坐下的我,悄悄问我:“海瑜,你刚才到底在干什么呀?从来没见你玩这么大的呀!” 我恨不得直接回一句:“还不是拜你所赐!”算了,没啥意思,也没啥意义。我随便说了两句打发同桌,便双手托腮,排空脑袋,就这么呆呆地望着讲台,什么也不去想——自被时间放逐后的长久以来,我一直是这么打发着看不到尽头的时间黑洞的。 “我回来了!” 不知道多久没说过这句话了。站在门槛前,脑海里不知为什么突然浮现出曾经那个一回到宿舍就和舍友说笑的自己——那种结束了一整天的疲惫,躺在那算不上宽敞但依旧格外舒适的床上,和舍友们一起盘算着日子期待着周末的温馨,现在怎么就感受不到了呢?不,不止是感受不到了,甚至光是想象都想象不出来了。周末,意味着什么呢?回家吗?可是回家又有什么值得快乐的呢?回到那个充满着硝烟和束缚的“家”吗?或许不是吧。那到底是为什么? “我回来了!” 是记忆中母亲的声音。很久很久以前的自己,会因为听到妈妈那每隔一周才能听到的这四个字,一边大喊“妈妈回来了”,一边跑到妈妈的身边,紧紧抱着妈妈。 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家里的温暖,渐渐被一些消极的东西取代了。日子一长,成了现在这般末世废土的模样。 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即使残缺不堪,那时的自己仍旧日复一日地期待着回去呢?我不明白,我不理解,我无法想象,我无法感受。 我不想去思考这些了。没什么意义,不能改变现状,徒增些自扰罢了。 我把思绪抛到脑后,推开了宿舍的门。 明明是放学时间,却一个人也没有,也许她们吃晚饭去了吧,不过倒也清静。窗外那一整天仍未散去的大雾,让宿舍格外昏暗,更凸显了此刻的冷清,颇有一种世界末日下空无一人的避难所的感觉。 手中花洒喷出的热水淋在身上,蒸腾起的热汽盘旋在头顶,聚成一团白色的雾,将来自天花板的灯光融解,破碎在我的身旁。在一个人的宿舍里,我本可以自由地沉醉在仅属于自己的洗澡时间里,哼着喜欢的小曲,任由思绪飞往太空、飞出银河系——那都是过去式了。如今的我,不光身体被囚禁在高墙之内,连思想也囿于这百亩方地了。无论是生理上的视线,还是思维上的视线,恐怕再难翻越这片沉睡在雾中的所谓学府了。虽然早已接受这个现实,但不知为何,我还是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擦干身子,换上衣服,我站在洗手台前,有些茫然。我有些累,只想杵在原地一动不动,将时间忘却——反正时间对我也没有意义了。我就这么站在洗手台前,闭上双眼。除了自己外空无一人的宿舍,被寂静笼罩着,没有一丝声音,如与世隔绝般,消隐在这片大雾之中。 良久,身后传来的水滴声,将我从神游中唤回。 我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副拥有着与我甚是相似的五官的面庞——唯一不同的是,寸长的头发,仿佛在提醒着我,那是一张男生的脸。我注视着那双眼睛,那双如秋潭一般深邃却又尽显疲惫的眼睛,引起我一阵强烈的共鸣。那是一种熟悉的感觉——不,与其说是熟悉,不如说是一种强烈的怀念。这种感觉,竟与自被押入牢笼以来每日折磨我的那些梦魇一致。这么久以来,每天早上,我带着泪水醒来,内心被一股绵长的忧伤萦绕,可当试图回想,却无法再忆起梦的内容了。一直以来,这样的梦,在每一个黑夜侵蚀着我,又在每一个早晨给我留下一道道伤痕。看着眼前的那双眼睛,我似乎找到了一直以来袭扰着我的梦魇所指向的答案。 仿佛拾起一片记忆的碎片,虽然依旧不完整,也无法与我仅存的记忆相拼接,但它闪闪发光的样子依旧触及了我的心。不知何时,泪水已经淌在脸上——好久了,好久没有一个人悄悄为自己流泪了。而看着眼前那双眼睛,同样噙满泪水,我这才想起,在我眼前的是洗手台上的镜子,而非现实,而镜中的那张脸,正是我自己啊! 不知为何,一种说不上是不安还是激动的心情涌上心头。背后的水滴声愈加急促,仿佛是在映射着我的心跳声。 对了,今天早上,在教学楼的洗手台前,镜子里的那种异样感,或许便来自于此吧。那个爱开玩笑的神明,让我通过镜子,让我看到了另一个性别的自己。我已不记得为什么镜中的那个另一个自己会牵动着长久以来我的心绪,但我冥冥之中肯定,我和那个自己曾经有过交流——那股强烈的熟悉感便是证明——只是不知何时,不知为何,那段记忆被尘封了。 同样令我感到疑惑的是,为何早上的镜中还只是一种模糊的异样,而到现在则足以让我明显地感受到那是另一个我。 我兴奋地思考着——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漫无终日的刑期就要走到它的尽头了——我努力回忆着刚才与今天早上,努力发掘着任何一个能想得起来的细节。 苦思冥想之际,一个荒唐的念头钻了出来——乍一看,它怎么也不可能就这么成为答案。可即便如此,这样一种怎么看怎么离奇的想法却逐渐占据我的思想,让我不得不去相信它。 ——是水! 我的思绪被拉回到了更久远的过去,那个我还是个孩子的过去。 那时的自己,正是那个喜欢独自蹲在家楼下的池塘边发呆的孩子,也是那个自以为发现了世界的“秘密”而独自欣喜的孩子。 “水是作为两个不同世界之间的阻碍,而水面所倒映出来的,会不会就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影子呢?”那么,当主动突破水面这面镜子,是不是就已经迈入了另一个世界呢? 所以,大雾弥漫,空气中布满水汽,而身处雾中的自己,脸上才会浮现出一缕说不清的异样感,那种异样感,或许正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吧;然而,雾中的水分毕竟是有限的,而用清水洗过脸后的自己,接触到的水更多了,此时的我已经跨入了另一个世界,所以“熟悉”的同学们才会对眼前出现的“陌生人”表示出不欢迎甚至发出排斥;而刚刚洗完澡的我,全身浸满了水,已经和另一个世界产生了连接,所以眼前镜中的自己,呈现出来的,正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姿态——另一个世界的眼神、另一个世界的脸庞,甚至是另一个世界的全身。总之,越是充满着水的地方,与另一个世界的关联就越深。我不由得想到学校里的那一片湖,那个学校里水最多的地方——明明没有逻辑和事实的支撑,可我冥冥之中感觉到,那儿有一条安迪为肖申克监狱挖好的地道,正静候我的前往。 此刻的我的内心已经被强烈的激动给俘获——好久好久没有这种心跳剧烈的感觉了。眼前这个答案,也许看上去很荒诞,也许逻辑上也存在着不少漏洞,但那都不重要,我唯一笃定的是,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一定能通往答案。不承想,儿时“自作聪明”的思考,竟为多年后的自己找到了钥匙。 内心的亢奋催促着我赶紧朝着湖那边去,可是……可是,望着眼前的大门,我做出了数次尝试,而我最终仍未迈出那第一步。是我对突然出现在我眼前的那一缕希望不够期待吗?不可能,这样的回答完全无法解释方才乃至现在,我那快要跳脱出内心、抛下这具沉重的躯体奔向湖边的那股强烈悸动。 为什么?明明近在眼前,是我在害怕吗?望着那扇门——那扇代表着答案的大门,我仿佛看到了这一年来的自己:与班主任的“斗智斗勇”、与母亲无止尽的吵嘴、因害怕噩梦而在深夜的辗转反侧……一幕幕映在门上的,是被一系列精神内耗摧残着的自己——这就是,追求着所谓“自由”的代价吗? 恍然间,我意识到,在这被烟云笼罩下的校园,似乎我已然在不知不觉中,为高墙所驯化。 如果……如果我选择让自己永远待在这个牢笼中,会不会更好些?会不会,那些东西就不会再选择欺负我了——只要我自己主动与牢笼拥抱,就不会有人再来囚禁我了……对吗…… 可是,好不甘心啊。 一边是无法冷静的内心,一边是冒着冷汗的脊背。无论是前进追寻着可能的“光明”,还是后退消隐在名为“秩序”的迷雾中,我无法做出选择。懦弱让我的双腿失去力量,我无力地蹲在地上,将头埋入膝中,好让自己的视线既不向前也不向后。 双眼陷入黑暗。果然,我还是更适合选择逃避吗…… “我回来了!” 是记忆里儿时妈妈回来时的声音!也许是我的内心太浮躁,又或许是因为这声音本就太缥缈,我区分不出这声音是在我脑海里响起还是在我背后响起的。 “我回来了!”又一次。 我抬起头,闭上眼睛,侧耳倾听。 “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 我呢喃着,而就在我开口的同时,那声音也再次响起,与我的声音重叠。 我睁开眼,向身后望去,什么也没有看见,但我确信,那声音只是从背后走进了我的心里。 而当我回过头,却见眼前的那扇门已在不知何时被打开了。像做梦一般,为我打开门的,竟是孩提时的自己。我望着抵在门口上用一对水灵灵的眼睛看着我的她,就好像十几年前妈妈用温柔的目光望着我那样。而门外,映入眼帘的,并非宿舍楼的走廊,而竟是已盘踞在我内心的那片湖,眼前的画面,就好像哆啦A梦的任意门——那扇通往内心真正渴望前往的地方的门真实存在着。 女孩朝前跑去。我咬了咬牙,最终试探着迈过眼前的门槛。 在走出那幽闭的宿舍后,我这才发现,原来,在我不知觉间,外边的天已被夜幕覆盖。仿佛今天的浓雾未曾存在过,今夜的天空格外清澈,点点繁星在夜空中交相辉映,让本该宁静的夜晚显得无比热闹,如同挤满了孩子们的游乐园一样,欢声笑语不断却并不显得喧嚣。 同样格外引人注目的是那在星丛稀疏处寻得一片静谧的栖身之处的白月,如王妃般,清冷而让人无可接近。她孤独吗?也许吧,但她足够自由和干净,即使隅于深夜一角也能独自高洁——最重要的是,无论出于自愿与否,她的光亦与周围的繁星交相辉映,让黑色的夜幕显得那么和谐。 我想起今天历史老师讲到的万户的故事。没记错的话,后人为纪念他,月亮上的一座环形山便以“万户”命名,而他,也被人们誉为“世界航天第一人”。传说中,他自制火器以试图飞上天空,却以失败而终,如在涅槃中折翼的凤凰一样,烈火焚身,陨落天际。没有人知道,在临“上天”时,他的内心里到底想些什么——他会激动无比吗?头顶上便是向往已久的天空。他会感到恐惧吗?毕竟失败的代价是他渺小的身躯无可承担的。我不知道,但无论如何,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天空与自由——他点燃了引线,让自己的身体在夜空中绽放,遂归于沉寂…… 几声蛙鸣打破了这片沉寂。回过神来时,清冷的月光已化为一缕清澈的水,沿着银河,淌入湖中,我这才发现,在恍惚间,眼前已是那片湖水。如奇迹般,女孩站在湖面,湖光映在她的脸上,让她的眼睛异常明亮;而照向四周的湖光,在丁达尔效应下,如水面蒸腾起的仙气。眼前的女孩,在此刻,就仿佛将我从人间牢笼解救的天使,向我笑着招手:“快来呀!” 而我,已经为内心的那份纠结给出了自己的答案——真正重要的,并非身体的自由与否,而是内心是否还拥有着对自由与美好事物的向往——自由的心远比自由本身更可贵,那可是我作为一个人的“灵魂”所在啊。所以啊,我才会像个娃娃一样幼稚,明知无用却依然与班主任作对,明知会精疲力竭却依然和妈妈犟嘴,明知家中硝烟弥漫却依然选择从高墙林立学校逃离……那是刻在我骨子里的本能,哪能说改变就改变呢? 我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女孩,露出微笑,下定决心朝着那充满未知却无比诱人的湖走去。 并没有像女孩那样站在湖面上,我的身体浸入湖水中。湖水一点点没过我的脸颊,我闭上眼,仿佛感受到湖水在不断蔓延至我的五脏六腑,但我并不因此感到痛苦——它们没有给我带来一丝丝的不适,浸透全身的清凉反倒让我感到一种尤为久违的熟悉感,就好像我曾失去的什么,正一点一点回归。 恍然间,我猛地睁开双眼,目光短暂停留在远处教室的方向,随即携起一身的水起身上岸,便朝着目光所及的那个方向飞奔去。 就在我淌入湖水后的一个刹那,我似乎什么都想起来了……不,还差一点点,那最最重要的一点点。我确信,镜中的另一个我,一定在过去的某个时刻占据着我生命的重要位置,我也同时笃定,尽管没有依据,那个被我封存在书包里的日记本,一定承载着与那个“我”相关的记录,并将直接指引我通往那段回忆。 顾不得湿漉漉的身体,我急不可待地跑着。 来到教室后门,我短暂倚在门框——体质不好的我,连这短短的几百米路和几层高的楼都差点要支撑不住——旋即跑向自己的位置。 也许是因为此时正是晚自习的时间,本就不合时宜地出现,还发出这么大动静的我,引来全班人的目光——那目光,和早上那会儿如出一辙。 但很快,他们的反应便朝着异常甚至诡异的方向而去。他们只是看着我,尽管眼神中写满了“不欢迎”,可面部却毫无表情,只是像几十个摄像头一般将镜头锁在我身上。远处的几个同学缓缓站起身,以极其僵硬的步伐朝我而来;而他们所过之处的同学,也重复着上述的动作,如此反复,最后形成一幅排山倒海般的画面,颇有美国丧尸电影的感觉。 眼前的“僵尸”在一点一点朝我靠近。时间不多了。我赶忙朝书包深处翻找着那本至关重要的日记本。耳边不时传来一阵接一阵“滚出我们班”的低喃,若将其与教堂里的朗诵相联想,竟有种极为让人不适的相似。然而,这般景象,这般声音,怎么看怎么听都像是邪教啊。 找到了!我把它取出,封面上早已布满灰尘。来不及拭去附着在其表面的灰尘,赶紧从第一页开始翻起来。扉页上写着一行英文: The Diary of Butterfly 我迫切地往下翻着。 “我们本是两个独立的灵魂,却因得益于将你我相连的梦、得益于名为‘海瑜’的桥梁,能够接触对方、与彼此沟通交流。” “可是今天的我有点累,就让疲惫的心歇一会儿再上路吧。” “总之呢,似乎一切都在变好。一起期盼下一个明日吧。” “无论如何吧,爱自己总不会有错的——因为可爱会常驻爱自己的人” “谢谢博士的鼓励,我现在正努力与自己和解、与世界和解呢!” “我想,只要还能与你相遇,我就能有更多机会继续认识更真实而深刻的自我吧。” “只留下一句最简单的祝福就好——对我们:海瑜,新年快乐!” “前路漫漫,但一起走下去一定会熠熠生辉。” …… 眼前的一幕幕,本应像暖流般,涌入我的脑海,渐渐温暖着回忆。 但,看着眼前的一行行字,却有着一处无比怪异的地方——唯有此,我想不出任何能对此作出解释的可能: 眼前的每一篇日记,全都以相同的字迹写下。 我无法思考这意味着什么,但直觉告诉我,也许是我那最宝贵的回忆方才回归,须臾便化为最荒诞的笑话吧。 困惑、怅惘、绝望……一时间,各种消极的情绪将我包围。 耳边一句句“滚出这里”的声音逐渐靠近,眼前一双双僵直的手朝我伸来。 我抱着脑袋,无法控制自己发出呐喊,意识也随着呐喊声的式微而最终消散。 第15章 3.5 铁路,动车向南驶去,窗外的树林与远处的水田间断闪过,如走马灯般。 早上九时五十分,我靠在动车的座椅上,在第一次一个人坐列车而带来的紧张感褪去后,所留下的是仍未完全消散的因早起而带来的疲倦,铁路行驶时特有的平稳让我愈感眼皮沉重。考虑到只有一个小时便到达目的地,再打个盹恐怕只会更难受,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只用一个小时啊…… 还记得儿时,尽管离海边只有短短约200公里的路途,去一趟海边仍需大费周章,在公路上跋涉个两三个小时才能看到海;早听有传言说高铁与动车的开通后,居民出游将大加便捷,原先看起来遥远的邻市,也仅需短短个把小时便足以到达,更有些大城市地带,甚至提出了所谓“一小时生活圈”的概念。 时代的发展改变了许多,这本身固然不是啥坏事,但补觉的计划泡汤的我只是感到些许厌烦。 我索性将目光投向远方密布于天空的乌云,让记忆回到两天前。 坐在爸爸的车上,背后就是学校,但我不愿回头看一眼。 “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爸爸问我。 “不记得了……” “没事了吧?” “……” “回家吧。” “嗯……” 我对醒来之前的事确实不记得了,只知道自己醒来就在爸爸的车上了,四周热闹的市井与头顶上光彩夺目的摩天大楼,让我明白我已经正式“出狱”了。 这本应是件喜讯,但我却开心不起来,带着复杂的心情静静坐着,一言不发。安迪得到了救赎,但我却好像失去了什么。 爸爸告诉我,刚才晚自习的时候,我毫无征兆地突然大喊起来,没过多久便晕倒了,因为教室里本就安静,这么冷不丁地大喊一声,把好多人都给吓到了。班主任联系家长后,爸爸因为担心我,便马上开车来学校接我了。 可我完全没有这段记忆了。 偶然间瞥见的后视镜中倒映的学校,因本就处在地势高处,此刻更是宛如一棵盘根错节的参天大树,高耸入云。 第二天,听说了我的情况,妈妈也马上请假从县里赶了回来。 饭桌上,爸爸一言不发,妈妈则难得地也没再提到学校的事。 我机械地夹着菜,将其放进碗里,却实在没有送入嘴中的**。我感觉我的脑中被另外一种更为强烈的渴望给充斥着,我说不上来那种感受,也摸不清这种渴望的源头,却在冥冥中感觉到它指引我所要去往的地方。 “我,想去海边。”我放下筷子,抬起头,将我的想法说了出来。 父母夹菜的手同时怔住,随后一起收回,也将筷子放下。毕竟才从学校浅浅休了个小假,没过多久就得回去了。我就这么突然冒出一句“想去海边”,怎么说都在情理之外吧。 “这么突然吗?啥时候出发啊?”爸爸问我。 “明天……可以吗?” 爸爸没有回答。毕竟语出突然,没反应过来这不奇怪。 “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要去海边呢?明明都好久没有去过了呀。”妈妈也忙问我。 对啊,好多年都没去过海边了。那为什么此刻的我如此渴望着海?我弄不明白,但这次我想听从内心里的那个声音,尽管也许毫无来由,也毫无理由。 “我不知道,但是我真的很想去。可以由着我一次吗?”我罕见地恳请着。 沉默良久,爸爸依旧低着头没吭声。反倒是妈妈先说话了:“去吧。” 我和爸爸同时抬起头。我突然发现,妈妈似乎比平时要憔悴不少,可能是没休息好便赶回家里的缘故吧。或许,在她眼里的我,要比这显得更疲惫吧……毕竟她难得顺从我而不再如平日那样万般阻挠。 “玩得开心!”她强撑着说。 我没说话,点了下头,于是低头吃饭,就当是表达了肯定。 “要准备什么吗?”爸爸终于开口,也算是间接表示了同意吧。 “不用了,我空手去。” 就这样,什么也没带上,我坐上了这趟前往海边的列车。 “列车即将到达终点站,北海站……” 短短数十分钟的车程,让列车在我还未来得及展开思绪时便已到站——当然,也未来得及让我哪怕浅浅睡上个回笼觉。 走出车站,外边已下起了小雨。我叫了辆出租车。现在是早上十点半,倒也还早,去往预订的民宿处,再到附近简简单单解决午饭,再稍稍午休一会儿,一天所剩时间倒也绰绰有余。 但此刻的我还是感觉好困,也懒得思考下去了。所幸,司机并没有向我这个外地人寒暄的兴趣,而在向司机交代目的地后,我的眼皮在车身微妙的振动频率的作用下愈发沉重,直至完全覆上我的双眼。 此后所发生的倒也基本上与计划相符,所不同处,在于我未曾留意过民宿的入住时间的规定,我在民宿楼下的餐馆饭后联系房东时,才得知每日中午1点后才能入住。我看了下时间,才刚过12点,外边还在下雨,尽管不大,却也不便行走。无奈下,只能在餐馆等几十分钟了。 此时,我已有些焦躁。按计划,此刻我应当准备午休了才是,却只能在这儿无端浪费着我本就不多的自由时间。本就只有一天一夜的出游时间,怎么能在第一条就浪费了快半天呢?想到后天就要回到那个令人窒息的地方,我已犹豫起来:为了尽可能省下时间,要不要干脆别午休了,直接去海边吧,大不了晚上再入住吧。 我确实想这么做,可困意再次袭来——我想要睡一觉,这也是我真真切切所需要的。 最后我还是选择了后者。一点半,拖着疲惫的身子,躺在柔软的床上。阴沉的天气让房间显得幽暗,仅有阳台处透进些许微弱的光亮。伴随着窗外稀疏而规律的雨声,怀揣着些许不安,我再次合上双眼——我并不想睡太久,但此情此景下,梦境的长短已如走火的子弹,能够打出多远,已不由我说了算了。 ——如猜想的那样,这颗子弹,早已飞出我的目光所及之处。再次睁开眼,房间依旧昏暗,雨倒是停下了,只留下窗台的嘀嗒声试图作为其延续。我忍着头疼,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15:36。我好想立刻站起来,向外边奔去——这本该完整的一天,在我的挥霍下,已经荒废了一大半,我要马上弥补这前半天的罪过啊! 可我站不起来。我没有哪怕一点力气,所剩下的,除了焦躁还是焦躁。午觉醒来后独有的燥热,让我浑身犯痒,如被千百条蛀虫啃食着,而当我那可怜的身体被侵蚀得只剩下一具残骸之时,这一天也该结束了。 我动弹不得,被盘旋在头顶的昏厥感压迫着,尽管我试图强打精神,用尽全部气力维持着清醒,却还是不敌,在黑暗中又一次睡去。 再次睁开眼,眼前却是出租车的座椅靠背以及司机的背影。我看向四周,还在路上。刚才,是梦吗?又还是给予我的赎罪的机会?也许都是吧。但这次,我不会再浪费为数不多的时间了。 在我的请求下,出租车更改了目的地,向左变道进入左转车道,紧接着向左转而去——那是朝着大海的方向。 雨停了。眼前,即使是阴天,平静的海面亦毫无保留地显示其壮阔,而天空中的一片白茫茫,模糊了远方的天际线。天空与大海交汇,宛如一幅银灰色的帷幕,似要把浮在其上的零星扁舟吞没,为方才的那场雨谢幕。 水天一色。我脑海中浮现出这个词——在那之前,我以为这个词仅能用来形容万里无云时水光接天的一片蔚蓝色的波澜壮阔,未曾想亦是对白茫茫的一片寂静所作最好的诠释。 海风吹来,海鸥飞过。 自由。脑海中浮现出第二个词。 是啊,至少,在这两天,我是自由的。只要我还在这海边小镇,我的自由就不会结束。 从此刻开始,我的假期开始了——这无疑是一个良好的开始。看向远方那一片白皑皑,我这么告诉自己。 就这样,我沿着海岸线,朝着充实的午后奔去:富有地方气息与时代韵味的老街、神圣而肃穆的天主教堂、许多充满海边特色的小吃的侨港风情街、沙子洁白而细腻的银滩……尽管已经尽早出发,时间还是有限得可怜,即使已经用尽可能短的路程途经尽可能多的景点,我仍然需要马不停蹄地前行,才能勉强跟上时间的脚步。倘若我身处电影之中,有一台以我为中心的摄像机,一路追随着我,那它展现出来的画面恐怕颇有日漫里的主角,在人来人往的大都会里奔波劳碌的感觉,若是再搭配明快的BGM,一定会很适合作为轻摇滚歌曲的MV;仍未放晴的天空,又让这一切像卓别林时代的黑白默剧一般,无声的画面,映射出的却是喧嚷的匆忙——静谧与繁华交织,摩登与复古并存,这部电影的风格或许能很好还原这座滨海小镇吧。 我望着不远处的大海。夜幕已经降下,让值了一整天班的阴云得以隐于幕后——尽管,我清楚地知道,它们未曾散去,一直挂在天边,要不然,这样一个得以恣意放纵的夜晚,怎能没有星月作伴? 我看向眼前的餐桌,星星与月亮的缺席,以及除我以外空无一人的座椅,并没有让佳肴琳琅满目的桌面感到丝毫寂寞——各式各样的海鲜:带壳的或不带壳的、带刺的或不带刺的、鲜香的或寡淡的、赤红的或清白的,全都摆在我面前,我不需要与任何人竞争便能享有,也不需要作出任何艰难抉择——毕竟眼前一切都属于我。 今日的繁忙就此告一段落,而在独属于我的自由也一起远去之前,就让我好好享受纵欲带来的快感吧。 我举起酒杯,朝着大海干杯。 敬自由! 久违地喝起了酒,杯中的啤酒一口下肚。 可我不胜酒力。我试图找到那股“羽化而登仙”般轻飘飘的醉意,却只能感觉到“泰山崩于前”般沉重的倦意——酒精带来的这种“微醺”感却还是一如既往,竟让我感到些许熟悉。 嗯,这倒也好。借着这股倦意,今晚或许能早些入睡吧,毕竟明天一大早还得早起去码头赶海呢。 早点回去休息吧。 伴随醉意,带着对明天的希冀,我再次举起酒杯,同时夹起一块扇贝,就着杯中最后一口啤酒下肚。 敬明天! 窗外,不知何时,雨再次下起,由淅沥变得滂沱。 头顶炫目的灯光让我睁不开眼。我习惯性地将手伸向床头,摸索一番后却找不到本应置于床头的手机,只好在被窝里捣鼓着,才在床边沿处将其找到——只差那么一点,我就只能在床底下见到我的手机了。 想来是自己实在太累了,睡前看手机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才把手机落在了床上吧。 折腾了一番,我想我的眼睛也差不多该适应房间里的光亮了,便打开手机屏幕,试图用尚未清晰的视线去看清现在的时间,好像是……已经7点多了?我看向窗外,漆黑的天色告诉我显然是我看错了。我盯着屏幕,好一会儿视线才逐渐清晰,而我也看清楚了上面显示的时间:1时38分。 只睡了不到2个小时吗,明明感觉睡了好久…… 狂风与雨水拍打着窗台,让我朦胧的意识逐渐清晰,伴随而来的是一阵头疼与浑身的燥热——明明是18℃的空调房,却让我感到如坠熔炉,在这股燥热下,我全身上下被止不住的痒覆盖。 焦躁,数不尽的焦躁朝我的脑海席卷而来。我当然应该感到焦躁——我已经买好了今天晚上7点多的返程车票了,换句话说,接下来18个小时是我最后的自由,余下的每一分钟都弥足珍贵。此刻的我,竟有些像弥留之际的垂暮者,未来得及完成绝唱,即将带着无限的遗憾入土。 不,还有挽救的余地,只要一切精打细算,从早上醒来开始,尚有十几个小时用来享受,我一定有办法用最少的时间完成尽可能多的心愿的! 因此,此刻的我才更应当赶快再次睡去,距离天明还有不足4个小时,而我才睡了不到2个小时,若不抓紧时间睡去,明天一整天的体验恐怕会相当糟糕吧。不,不止是如此,倘若不能按部就班地实现计划中的每一段旅程,那么这次意义非凡的旅程恐怕就要毁于一旦了——那才是真正的遗憾。也正因如此,我才感到无比焦躁啊,理智告诉自己必须尽快入睡,可越是有着这样的意识我却愈发不安,而这样的焦躁与不安却阻碍着我入睡。 窗外飘来一股泥土的气味。人们都说泥土的芬芳是让人舒心的良药,可自幼害怕打雷的我,最是害怕与雨天相关的一切东西,即使是这股本应缓解焦虑的气息,也如世间最苦的中药那股沾满了沸腾着的黏稠苦腥气息一般闯入鼻腔,令我严重不适。 与此同时,窗外炸起一声惊雷,惊起我一身冷汗,后背本就未曾散去的痒意骤然缩紧,仿佛徘徊在我身上的蚁群终于停下脚步,却紧接着噬咬我的皮肤;又如触电般,一股酥麻像电磁波一样从肩胛骨扩散至全身。 我将头埋进被子,尝试着深呼吸,努力让自己不要再去思考,据说这是让意识流回归潜意识之下的最好方法,也许吧。 但是!即使我紧闭双眼,雷电划过的闪光,却屡次不合时宜地翻越窗户,透过窗帘,透过眼皮,闯入我的瞳孔之中。风与雨拍打在窗台的声音,换作平日里或许可能成为有助于入眠的白噪音,但在此刻全然如不具名的恶魔来自地狱的叩门,毫无规律可言的雷鸣则如同那不可名状之物的怒吼,那股本就令人不安的泥土味则更像是一股血腥味……我所能看得到的、能听到的、嗅到的一切,在此刻皆化作阻挠我入睡的可怖。 就这样,大约半个小时过去,我还是睁开了双眼,将脑袋探出被子——我最终放弃了睡去,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如败者终于承认自己的无能般,看着昏暗的房间和乱作一团的被窝,我长叹一口气,宣告缴械投降。 胃里一股胀气上涌,从气管直冲大脑,一股本来朦胧的眩晕感骤然清晰。我这才想起来,昨夜的我喝了一整瓶啤酒。可我本就不善喝酒,又是在一瞬间将一整杯酒一饮而尽,当时的我只是感到困倦,但在一番发酵后,化为此刻胃里的翻江倒海与脑袋的头晕目眩——酒精,在数小时前尚是我的盟友,而转瞬便撕毁契约,成为阻挠我追求明天的自由与快乐的最大敌人。 明天的自由……与快乐……吗?回想起昨夜望着大海吐出的“敬自由”与“敬明天”的誓词,当时的我是不是很开心呢? 无法理解。我疑惑着,我本不爱喝酒,于我而言,每一次喝酒的体验都无异于一次酷刑。但为什么昨夜的我却要“饮酒取乐”呢?记忆中,眼前滋滋冒着白花的啤酒,以及那不断冒起热气的各种海鲜,似乎是那么诱人,而我也似乎是兴致勃勃地将那一杯酒灌入口中,可此时的我已完全找不到那种感受了,我想象不出饮酒与快乐兼得的自己是何模样,仿佛昨夜快乐的记忆都是虚假的,像海水涨潮时翻涌而起的泡沫,虚无缥缈。 我第一次对昨晚的快乐产生了怀疑。我一方面开始懊悔,自由的时光本就无多,我为什么不加思考便去做自以为喜欢的事呢?但更多地,是开始感到恐惧,啤酒只是个开始,因为我想起来,不仅仅是啤酒,那一桌“琳琅满目”的海鲜,其实也并非我的挚爱,相反,我本就没有吃海鲜的习惯,突然接触这么多素未谋面的“新面孔”,我似乎是无法提起一点胃口的。 我逐渐找回昨晚的感受了,所谓“兴尽晚回舟”的快意,只是存在于我的脑海当中,事实上,当我的嘴唇抿起杯中啤酒花的那一刻,我的味蕾便升起一股强烈的抗拒,但被“快乐”占据了头脑的我却不以为意,随即被夹入口中的那块扇贝,也绝非“玉盘珍羞”——贝壳中的那块肉,分明如僵尸般惨白无比,无脊椎动物特有的滑腻感更是让我的口腔泛起一阵阵波澜,最让人无法忍受的还是那股各种调味品也无法掩盖的肉腥味……无论是啤酒还是海鲜,都让我感到恶心,两者一起塞入口中下肚,我能感受到的唯有钻心的苦楚。 那么,既然啤酒和海鲜带来的快乐是虚假的,那么昨日一整天的旅程又如何呢?我不敢往下思考,只能告诉自己:昨天的我无比快乐,让我无视了啤酒与海鲜带来的不适,就是这样。我反复这么对自己说着,试图进行自我洗脑,可无论如何都只像是自欺欺人而已,此刻虚弱的我无法阻止思绪向我不愿看到的那个方向飘逸。 回想昨天的一整天,或许完全可以用“匆忙”一词来形容:不是忙着在脑海里规划着今日的行程,便是疲于在城市的街道之间穿梭,紧接着再次为下一步行动做打算——自打我下出租车起,接下来的近10个小时里,我平均不到20分钟就要作出一次决策——悬于酸疼的躯干之上的,是我超负荷以致近乎宕机的大脑。 那么,又有几分快乐在其间呢?在连轴转的每一分每一秒中,似乎并不存在着属于快乐的容身之所——充其量只是在夹缝中生存罢了,就像在潮涨潮落间躲藏于沙滩中的寄居蟹一般。 我试图用“充实”一词来为这样的奔波开脱,但我做不到——在我看来,所谓“充实”,是在满足快乐的同时实现与忙碌的共存,可眼下,忙碌与疲倦淹没了我的昨日,将我困在这被风雨包围的房间中,昏黄的灯光似乎也为明日染上底色。 可无论如何,昨天的我的确沉浸在这样的忙碌与疲倦当中。正如方才的我无法理解昨日的我为何试图对饮酒取乐抱有期待,此刻的我也无法理解昨日的我会沉浸于此。 一阵恶心感伴着胃酸上涌,是昨晚酒精的作用。借此,我似乎找到了一种可能的答案:也许是在酒精带来的恶心感、半夜醒来带来的困意、对无法入睡进而影响明天的行程的焦虑、在种种消极情绪的催化下,我对昨日产生了误解。 我确实短暂地认为如此,直到片刻后,喉咙里残存的啤酒味,让我回想起昨晚面对大海说下的那句话:“敬自由”。对啊,我此行不正是为了自由、为了能短暂逃离原先身边的一切而来吗?可我怎么反而像是给自己上了一把枷锁,把自己困在疲惫与焦虑中呢?自由,那明明是我一直以来追逐着的东西,却像给我开了个玩笑般,在我尚有精力之时将我裹于糖衣之中,却又在我精疲力竭之际将昨日积攒的一切负面情绪通通点燃于此刻,轰鸣于我无力挣扎的脑内。 我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眼前这样,明明我已经短暂挣脱了牢笼,可我似乎已经无法从自由中汲取快乐了。我花了整整一天时间,在这片我憧憬已久的海边探索着每一个可能的乐趣,可为什么我越是努力如此,越是适得其反,结果把自己搞得狼狈不堪。 我努力为这座城市里目光所及的一切赋予意义,好让我从中收获快乐。可我发现,我不仅没能获得快乐,我所构建的一切“意义”都已如空中楼阁,在舟车劳顿的疲惫中、在啤酒与海鲜的诱惑与背刺中、在窗外风雨飘摇中顷刻间轰然坍塌,荡然无存于一片“虚无”的废墟当中。 不仅是昨天。回想过去的一年,甚至是我的整个前半生,我似乎都在这样追逐的路上:我拼命反抗,为了不活成他们期待的样子,我无数次擅自违背他们的意思,无数次擅自逃离。我好像被困在太平洋“尼莫点”上的溺水者,拼尽全力努力上游,在目光跃过海平面的那一刻,这才发现四周是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海,于是我再次开始拼尽全力,漫无目的地向前游,只为找到能栖身的海岸,可我永远都只能找到一个又一个渺小的孤岛,涨潮之际便再次陷入冰冷的海水中,于是再次启程。我不知道这样的苦旅是否真的有意义——我从未看到真正属于我的大陆,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能等来那一天。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一路劈波斩浪的哥伦布,还是说只是永远在被“鬼打墙”的西西弗斯。我为这趟旅程赋予“追逐自由”的意义,可置身其中的我真的是幸福的吗? 我自视清高,自认为不屑于从虚无缥缈的**以及漫无目的的奔波中获得幸福,我不愿意把自己的精神世界建立在功利的追逐之上——消遣?反抗?不过是获取幸福的方式,是追求幸福的路上路边的几朵小花,是在繁忙与疲惫后恢复精力的良药,但绝不是幸福本身。 可我不敢承认,如今被海水浸泡半辈子的自己,早已在停不下来的奔波中,在不知不觉间拥抱着**不肯放手——精疲力竭的我,只能在触手可及的消遣与反抗中补充能量,全然不顾这样的能量能否带我抵达幸福,当然,我也无力顾及于此。悄然间,目的与手段似乎已然颠倒。我意识到了吗,或许吧,可我又能如何?我竭尽全力才浮出水面,我不愿再次溺于其中。 无聊透顶,只是在无止尽地向前游着,甚至在途中丢失了目标与方向,于是陷入了“海上奔波—岛上休憩—再次奔波—再次休憩”这样周而复始的循环,没有目的,没有动力,只有惯性,只有肌肉记忆。唯一残存的念想,不过是祈祷下一次涨潮不要那么快到来罢了。 窗台间断传来滴答声,我这才发现雨已经在不知觉间小起来了,似乎在嘲弄我一般——连雨水也在嫌弃我的无趣。 有些值得庆幸的是,在意识到这样的无趣后,我也有些困了——我似乎不再对明天感到焦虑,反正明天依旧是那么无聊。待这份焦虑褪去,裸露出来的是干涸的心脏,以及随之而来的困意。 “退潮了。”我想。 我闭上眼睛,不再管窗外的世界已经几点了。 再次睁眼时,天已大亮。 但窗外仍未放晴,天穹一片惨白,如同一副纯白的瓷碗倒扣在世间。窗外没有昨夜的风声雨声传来,也听不到海浪的声音,听不到海鸥的鸣叫,甚至听不到此时本应有的孩子们的欢笑。 一切都如此寂静。海水与空气似乎不再流动,也感觉不到心脏仍在跳动,一切事物似乎都已停止运动,定格在海边无色的寂静中。 我拿起手机,时针指向的数字已是两位数。 此时已是接近晌午,很好,今天的安排被彻底搅乱了,我已再无乘船出海的机会,而短短数个小时后,我就要走上归途了。 但仅仅如此,倒是无法在我心中掀起波澜了,和以一生丈量的无聊相比,这样的小变故不过是小风小浪罢了。某种意义上说,倒有些“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意味在了。 好在,在我放任自己睡了一整个早上后,我的精力已稍加恢复。反正今天的安排已悉数作废,闲着也是闲着,我倒是萌发了些许想要出去走走的念头。 缓过神来时,我已走在街上。或许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吧,我甚至忘了我是何时下的床、何时出的门,忘了自己有没有在出门前进行过洗漱,忘了自己有没有吃过东西——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就连这场漫步本身也没什么意义——没有目的,没有目标,就连路途也并不特定,甚至不需要方向,只是纯粹地凭借残存的一丁点感觉,随意地在阡陌间漫步——我放弃了对双足的感知,好让自己像在这座海边城市飘荡。不也挺好吗?白色的幽灵正好与灰白的天空相映衬。 也许,并不只有我变成了幽灵。眼前的街道蜿蜒于钢筋丛林,却空无一人,并没有往日熙熙攘攘的氛围,路边的咖啡店、奶茶店,甚至是平日里声声叫卖不绝于耳的集市也是如此,就连马路上也不见穿梭的车流,只有十字路口依旧闪烁的信号灯在表明这座城市仍在运转。 每个人都是幽灵,我看不见他们,也许他们也看不见我,在这样一座幽灵之城里,每个人走在各自的轨道上,彼此间并不存在任何交集。 我喜欢这样的清静,没有人打扰我,也不用担心自己会打扰任何人,只是自顾自地随心所欲就好,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着,什么也不想,反倒感受不到疲惫了。 那就这么走着吧,不再去看周遭的一切,不再注意耳边的喧嚣,不再理会海风拂过身旁的触觉,也不再思考、不再感受。我就这样走着,沿着秒针掠过的路线,虚度着无意义的时间,静候时间在我身上流逝,直到潮水再次来袭。 又一次不知过去了多久,我似乎感受到我的身体已经追上了我正在飘荡的灵魂,我再次感受到四肢与躯干的相接,于是我停下了脚步。 我的目光由涣散重新聚焦,出现在我眼前的,便是我停下脚步的缘由——我再次来到了那片大海前。 如同被定身了一般,尽管身体再次回到灵魂,但我的灵魂却无法让我的身体动弹,我甚至无法将我的视线转移至别处。就这样,我面朝着眼前的大海,而大海则通过我的眼睛,与我深深连接着。 我想起那天晚上,我对父母说出的那句“想去海边”。我想起来,我此行最开始目的,正是心中那股无来由的对大海的渴望。可昨天一天下来,这股渴望似乎渐渐被一种**——来自这座城市各处的**——所替代。 但此刻,这股渴望似乎再次在我心中升腾,眼前一望无际的海水似乎便是一切问题的答案——它既是谜面,亦是谜底。就像数日前的那个晚上,我追随着内心的渴望来到学校的湖边一样,我选择再次相信这股渴望,尽管我仍不知道它的来由。 恍然间,一阵海风吹过耳畔,我突然发现,似乎周遭的一切再次复苏起来:眼前海面不再静止,海岸上是潮起潮落间涌起的阵阵海波,远处是扬起白帆的船只,在模糊的天际线上缓缓远去,天空、海面、船帆,三者融为一体,如一幅自然的浅色系油画在天地间展开,敞在由大气层构成的白色巨幕上。天空仍未放晴,但已依稀能看到几朵浮云在这片“白浪”中漂游,携着几缕穿透天幕的阳光降临海上。 此刻,我目光所及的一切事物,都拥有着前所未有的生机。兴许是拜其所赐,我的思维似乎也异常活跃,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近在咫尺的答案尽收眼底,想要走出这一眼望不到头的无聊。与此同时,我的身体恢复了,我不假思索地侧身沿着海岸线一路向南走去——朝着海风吹来的方向。 一直以来,我都把“上岸”当成自己的最终目的。我从海底浮上水面,又拼尽全力想要游到岸边,哪怕只是栖身于空无一物的孤岛——我害怕那深不见底的海,我曾从不见天日的深渊中逃离,也曾见到过海面上的世界,我对那一眼望不到头的海洋有着一股发自心底的恐惧,我深深地害怕着再次被海水吞噬。 于是,我把那遥不可及的陆地当成我的归宿,尽管没有人告诉我那片陆地到底有些什么,没有人告诉我那片陆地到底在何方,没有人告诉我我能否在生命走到尽头之前抵达海岸。我对那片仅存在于脑海中的大陆一无所知,却把自己的整个灵魂寄托于此,于是我踏上了这趟以虚无缥缈为终点的苦旅。 回过头来看,我终于认识到,为什么在这趟追逐着“幸福”的道路上,我会渐渐滑入无聊与空虚——这趟旅途本就不过是一场自我欺骗罢了,我幻想着能在虚无的土地上构建起意义的城堡,可最终呢,除了空中楼阁外,又能收获些什么?不过是一片镜花水月罢了。 此刻,我似乎逐渐看清了些什么。我为这座海边小镇,甚至是我为我的前半生所构建的一切意义:曾试图顺从他人的期待,却不顾自己是否已经精疲力尽;曾亦步亦趋地效仿别人的旅途,却不顾这样的路线是否适合自己;曾为追求感官上的刺激体验而追逐着**,却不顾自己是否发自内心地喜欢这样的刺激……我似乎只能在外界为自己构建一些仅能满足自己一时之需的意义,可这样的意义本就存在着先天的不足:当我为某种事物构建意义之时,也为“意义”本身筑起了边界,以至于边界之外只剩下漫无边际的虚无。若能长久驻足于此倒也没啥,可我并不认为 第16章 4.1 “生日快乐!” 室友们齐声向我道贺。 “谢谢大家!大家也早些休息吧,明天早上还要上课呢。” 如回应般,寝室顷刻间便归于宁静,没有人再说话。 今天,8月10日,我的18岁生日。 关于我的17岁,仿佛是一场很长很长的梦,长到梦醒的那一刻,竟有了一种现实更像一场梦的错觉。 我已回想不起这场为期1年的梦的细节了,只是在潜意识里有一种模糊的感觉,似乎是一种历经刻骨铭心后余留的惘然,像是退潮后干涸的沙滩一般。 也许这一年真的经历了许多,但那又如何,我无须再将它们忆起——我本就是个不善于回望的人,那么,就把目光放在眼前,向前看吧。 第17章 4.2 海上,一艘渔船,一对父女出海打鱼。 今天的收成并不好,渔网上只有寥寥几条鱼。 不过,除了鱼外,还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收获”——从外观上看,似乎是一本书,但在海水的浸泡下早已不成模样。 女孩捡起这本书,静静地端详起来。 似乎是为了发泄今日收成太少的不满,父亲大声喝止着女儿,让她不要随便碰这种刚打捞上来的东西,脏得很。 但女孩似乎没听见父亲的呵斥,望着手上的本子出了神,接着自顾自地翻了起来。 大致来看,似乎是谁的日记本,也许是被原主人遗弃而丢在了海里吧。可惜的是,这本日记因在海水中浸泡太久,其中的字迹早已无法辨认。 除了,写在扉页上的一行字,奇迹般地仍清晰地保留着原有的模样。那是一串英文,女孩似乎尚无法理解其中的意思,却仍然目不转睛地注释着,努力感受着这一行英文中拥有着远超其字面意思的内涵。 日记本的扉页上是一行手写的英文:The Diary of Butterf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