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为坐惆怅》 第1章 除了我你还想见到谁 沈安与卫鹤重逢的日子是阳光和煦的春日,杏花开得极旺。 卫鹤直直站在杏花树下一如既往地朝沈安挥挥手,雪白了的花瓣伴着春风不住地飘落。 卫鹤十二那年随父亲出征,历经四个春夏秋冬。 他回京当天,沈安本想去接的,可惜被一些事给绊住了,今日才堪堪相见。沈安朝他走过去,模糊的身影愈发清晰,记忆中的人眉目依旧。 “殿下,你一个人?”卫鹤看了看沈安身后,嬉笑道。 “除了我你还想见到谁?舅舅。”沈安回应他。 “那倒没有,你会去庆功宴么?” 沈安不喜欢贵女多的地方,应付人很累,故而摇头:“不去,你就是为了同我说这个?还有,怎么跑后宫来了……” “我去看阿姐——”卫鹤脱口道。 也就是说,不是来找她的。沈安沉默半晌,她可是专门跑出来找卫鹤。 可是刚怎地没瞧见他呢,她皱眉道:“你翻墙进来的?” “我胆子要有这么大就好了。”卫鹤乐道,“自然是皇上允许的。” 沈安不是很相信,不知道为什么,从前父皇就不喜欢卫鹤。这倒稀奇,问道:“在西北立了什么功,这样厉害?” “那是说上一日也说不完。”卫鹤很是得意,话锋一转,“怎么一点不关心我,按理说,我的英勇事迹早就传遍京城了。” 沈安看着他这样臭屁,也未落下什么大伤,笑道:“日后再听你说也不迟。” 舅侄二人并没有什么时间叙旧,已是午后了,宫宴即将开场。 今个是凯旋宴,庆祝西北大捷。 沈安早早便称了病,不想来。 其实她哪怕不装病也可以选择来不来,这是独属于她的特权。是那些家世显赫的世家子弟所没有的,虽然,多数人是挤破了头也想来。 御膳房的人端着一盘又一盘山珍海味;教坊的人提前演奏千遍万遍;宫人门忙忙碌碌地布置场地,足以见得皇帝如何重视这场宴。 世家贵族的小姐少爷们陆续也到了,无外乎都是些声望较高、小有名气的天之骄子。一个个盛装出席,各有各的傲气,最受瞩目的当然还是那些位高权重之人的儿女。 除去沈安,这光环本应落在那位首辅大人的女儿身上。可惜,卫鹤回来了,还带回了至高无上的荣誉。却贼寇,杀敌将;守其土,扩其境。这些实打实拿到的功勋,不仅仅流转在人们口耳间。年纪轻轻便能纵马驰骋战场,立下赫赫战功,于前于后都是名垂千古的神话。 于是卫鹤被这群人众星捧月般绕着,不得脱身。 “卫鹤,西北是怎么样的?”一位少爷好奇地问道。 “草原、大漠,黄沙漫天?”卫鹤顿了顿,补充道,“还会下雪。”西北范围太广,到底是西是北,卫鹤不清楚到底那人更偏向哪块。 卫鹤举手投足间不显局促,随意却不随便,勾起的嘴角总是恰到好处,他适合所有战场。在这种高强度交流下,逐步摸清了京城现如今的脉络。 他侃侃而谈,草地、荒漠、雪山……卫鹤都曾见过,这是困在京城的贵胄们一辈子也见不到的。 正当那群人听得入迷时,一小宦官前来:“小将军,贵妃娘娘正在找你。”卫鹤点点头,对绕着他的人怀着歉意地笑了笑。 当朝贵妃,地位尊贵,后宫无后,她便行使皇后权力,何其尊贵。 贵妃卫青霓生得极美,岁月无法在她身上留下痕迹,泼墨般的青丝,羊脂玉般透着红润的肌肤,一对琥珀藏在飞鸟羽毛似的睫毛下,小而挺的翘鼻,整个人光是坐在那就如同女神临世,感觉身后有会圣光浮动。 “阿鹤,”卫青霓道,眼眸中掩不住高兴,可顷刻间又转为担忧,“父亲今日怎么没到场,也未让人传话。” “应是待会来罢,我也不知道。”卫鹤垂下目光,模样到像他姐姐五六分,只是五官更为凌厉,更为立体。 卫青霓担心的神色未减,只点头道:“但愿……” 姐弟二人曾几何时才一起谈过天,现下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居然生出几分尴尬。 缓解这份尴尬的是天子。 皇上到现场坐下,只是稍稍将目光聚焦下方一点,全场便鸦雀无声了。所有人都竖起耳朵听沈玄湛开口,生怕错过一个字。 沈玄湛看上去脸色不好,却还是耐心发问:“卫将军何在?” 两位卫姓将军,小的来了,大的还在家中,未到场呢。 卫青霓面色微变,倒吸一口凉气,正欲开口。卫鹤也是如临大敌,皇上都到了,父亲还没来。他从姐姐那走到场地中心,在众人睽睽目光中,跪下。 “臣在。”他单膝下跪,后背依旧那么直挺,面上无波无澜,可惜额前冒出的冷汗浸湿了发丝。 沈玄湛细细盯了他一会,这期间方有许多人注意到卫将军——卫经义没来!只怪这小卫将军风头太盛,多数人没有刻意关注那名老将。 窃窃私语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传来,蚊子一样嗡嗡作响。卫青霓并未作什么大表情,其他的妃嫔却仍不时投来得意的目光,幸灾乐祸地盯着这位贵妃娘娘。 一声嗤笑后,皇帝由阴转晴,颇为悦颜道:“有你这样的好男儿生于大景,也叫朕安心。”沈玄湛笑着举起手中的玉琉璃杯,“小卫将军,真是彪炳千秋。” 底下的人都举起杯盏,不明所以的人都艳羡卫鹤,能得到这种赞叹。 卫鹤低下头颅:“臣谢过陛下,陛下千秋万代,万寿无疆。” “朕要如何赏赐你们呢?不过数年,卫将军的儿子就生得如此。” “大景的子民守卫大景是理所应当的,万不敢有所希冀。”卫鹤语速极快,实在想快点把这话题跃过,“若要邀功,那请陛下多让臣为家国出力罢。” 一片死寂。 卫青霓斟酌着开口:“阿鹤毕竟年幼,不宜过度封赏。” “贵妃既然发话,那便算了。你可不要怨你姐姐。”沈玄湛呵呵笑道,“不过贵妃,公主可有大碍?” “公主无事,只是……” “罢了,朕知她脾性,给她留点面子不必再说。”沈玄湛放过卫鹤,没再说些什么了。 沈安是很受宠爱的,甚至达到了叫人诧异的程度。 也许这和她是唯一的皇嗣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后宫的女子都知晓,沈玄湛没有临幸过任何人,妃嫔如同守了活寡一样,可是为他的权,还是有各种各样的女人对沈玄湛投怀送抱。加上在外官逼迫下,后宫的人也不在少数,只是皇后之位迟迟没有定夺。 如此受宠的公主此刻躺在自己床榻上盯着头顶的红木,她很生气。 卫鹤居然没有第一时间来找她,真叫人寒心。 “烦死了。”沈安嘟囔着,不知道下次见到卫鹤又会是什么时候。 十二岁之前,她和卫鹤是常玩在一起的,这功倒得算到卫青霓头上。 在沈安稍微懂事的时候,沈玄湛让她在后宫中挑个人当继母,于是沈安挑了个最漂亮的,还顺带来了个舅舅。卫鹤的母亲也早早离世,父亲时常带兵打仗,皇帝便允许他时常入后宫找姐姐。 两人年岁相仿,争相打闹,爬树摸鱼……有次她爬到极高的树上下不来,急得泪流满面,鼻水也糊住了脸。是卫鹤找到她,抱着她爬下树的。从那天起,不管沈安去哪,卫鹤总能找到她。 沈安一直很喜欢卫鹤。识字时,闹着给卫鹤写信经常写成“卫鸟”……还问卫鹤可不可以改名字,他的名字好难写。 卫鹤第一次露出无语的表情,记得他说,那你就改为“沈女”好了。 两人就这样“沈女”“卫鸟”的叫了几个月,最后是卫青霓受不了了出来阻止,这场名字之争才结束。 沈安叹了口气,对卫鹤的喜欢终于战胜了对宴会的厌恶。 沈安到时已经是下半场了,大家吃的吃,闹的闹。沈玄湛对着他那不成器的女儿感到头疼,早就看见沈安猥琐地溜进来了,只能装作看不见。 还以为是找他的,结果沈安直直地往卫青霓的方向走去,于是沈玄湛顿感胸闷,早知道多阴阳一会卫鹤了。他现在真的要气死了,真被沈安气死才好,这样就不用受她气了。 卫鹤老早就注意到沈安来了,由于好久没吃过好东西了,现在脸上有点脏,躲着沈安躲到角落擦了擦脸。 至于对卫鹤有好感的女性,都坚定地认为小将军是不拘小节,并不会感觉他贪吃而导致形象崩塌。况且,就算卫鹤的脸和黑炭一样脏,那也是好看的!他只是吃得大口而已,也没有狼吞虎咽,恶鬼扑食…… 卫青霓也看见沈安了,小心翼翼地招手,其实沈安光明正大的进来到没什么,只是这蹑手蹑脚的反倒有损皇室形象。很多人都看见她,装作没看见而已。 “阿霓,舅舅呢?”沈安坐到卫青霓身边,四下看着。 卫青霓微微摇头,放下玉箸,替沈安顺了顺额前的刘海,道:“刚刚还在,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沈安干脆就待在这里坐等卫鹤出现了,她低声道:“他先前坐哪呢?” “怎么,不想坐我这边吗?”卫青霓打趣道,说罢从果盘里拿了颗樱桃。沈安不是这个意思,可是她嘴笨得很,说不出话,耳根子都红了。 卫青霓轻笑出声,捏了捏沈安的脸:“玩笑都开不得。” “都怪阿霓……”沈安将头撇到一边,平日她不是这样的木讷的。 “看那边。”卫青霓指了指卫鹤的位置。 沈安顺着她的指向望去,早就空无一人。 可是,再往深处看,沈安看见一熟悉的身影。她装作不甚在意的样子,很快扭头回来,随便揪了颗水果,塞进口中。 反而,更明显。卫青霓总是拿他们两个没办法,直道:“何必呢。” “什么?”沈安心不在焉地盯着那些乐师,听着相似的旋律。 卫青霓道:“再往深处看看。” 沈安早就看见了,那又怎么样,在众目睽睽下去找他吗?他们都这么久没见了,还能这么粘腻吗?又都不是小孩子了。 沈安还是选择顺着卫青霓的话看去,卫鹤怎么还在那里,他到底在干什么。 卫青霓很了解沈安,没有直接指出,只道:“他前面还同我念叨你呢。” 第2章 自然比不上我和你 沈安当然、很快便上套了。既然是卫鹤念叨她,那么她当然要给点表示了。 “我看见他了……我先走啦,阿霓。”沈安挤出一个笑脸。 卫青霓掩面笑着:“去罢。” 沈安穿过人群,预备向卫鹤走去。可是,路上总有人要拉着她聊点什么。沈安不断地停下来,谈笑着。谁也没问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卫鹤还站在小角落,抱臂等沈安走过来。哪里有那么多话要说! 沈安终于穿过重重人群,结束了七八段对话。 她戳了戳卫鹤:“你在这做什么?” “我在等你过来。” 沈安哑口,顿了顿,道:“为什么?” “不为什么。”卫鹤拉着她的手,急急地走回去了。 很多人都醉的醉、昏的昏,根本分不清南北,更别说清醒了。只有最高高在上的那个时刻清醒着,目光阴鸷地瞧着卫鹤和沈安谈笑风生。 卫鹤说着西北的事,各种特异的山川、湖海,不同的土地,异域风情。其实沈安不是很感兴趣,但是从卫鹤嘴里说出来就不一样了。 沈安乐意听他说话。 两人说到一半,总能找到共同的笑点,心照不宣笑起来。 “你在军营里有朋友吗?”沈安发问道。 卫鹤道:“自然。他现下也在京城里。” 沈安笃定:“你们关系很好。” 卫鹤想也没想,点头:“全天下最好。” 沈安呵呵道:“也是。” 卫鹤听出酸味,无奈道:“自然比不上我和你。” 沈安撇撇嘴,哼笑:“还以为把我忘了。” “哪敢忘记你,每时每刻都在想你。” 两个人忘乎所以地说些吓死人的体己话,舅侄太恐怖了,恐怖如斯。 马上快散场了,没人注意到卫经义还没来。 这场宴的主角都没来,还是顺顺利利地举行下去了。可能这和小卫将军风头太盛有关。 散场时分,世家子弟都围了上来,两人被团团围住。 女子就围着沈安了,夸赞她的发饰、衣裙、披肩……等等。沈安一一回应,个个都夸,还时不时贬低一下自己。脸快笑烂了。 卫鹤见状,拍了拍沈安的肩后,快步跟上几个少年打打闹闹地跑了,徒留沈安一个人。傅灵英最先上前,露出一个极其甜美的微笑,挽着沈安的手臂紧紧贴着她,很是亲密:“公主,可否送臣女一程。” 傅灵英——宰相之女,为人嚣张跋扈,性子刚烈,有求必应,喜爱却得不到的东西宁愿毁掉也不让别人到手。当然,名望极高。可惜,有些不好的流言,比如虐待家中小厮之类的…… 这一路上都是傅灵英问,沈安答,无外乎都是关于卫鹤的事。 沈安听着傅灵英夸得天花乱坠的,不禁发问:“怎么这么……敬佩他?” 除了那张脸,基本上没有优点了吧! 傅灵英贴近沈安,道:“臣女便同你说吧。” 沈安无端起了一阵恶寒,其实他们没那么熟,至少在今天以前,从未靠这么近过。 “臣女同那群趋炎附势的人可不同,是真心爱慕着他,并且家世地位面貌都与他相当,足够配得上的……”谈家世,两家追溯百年皆是名声显赫拥有封地;说地位,两家一文一武都乃朝廷重臣;论相貌,傅灵英只输卫青霓,倾国倾城。 听了一会,还没说到重点,完全在讲诉自己和别人有哪里不同。 沈安无语凝噎,听得更疲惫了。 又说了小半日,傅灵英终于说出为什么喜欢卫鹤了。 “主要是,他曾经救过臣女呢!若不是有意,为何要救臣女,”傅灵英自己陶醉起来,仿佛最美好的东西她已然得到手了,“臣女那时刚过十三,在生辰上……” 总结就是,她落水了,卫鹤把她救上来了。 沈安礼貌地笑了笑,想起来了,她当时还嘲笑卫鹤像只落水的公鸡,催促他换了件丑衣服。她乐了:“就因为这样?” “什么叫就因为这样?公主,请不要这么说吧,你只是和他呆的久了才感觉不到——啊,臣女到了,你不必再送了。”傅灵英趾高气昂地坐上那十二人抬的轿子。 居然不是马车,沈安吃惊地看着那轿子,无论如何还是太招摇了。 算来,傅灵英好像也是到年纪了,已经十八了,寻常人家早早便成婚了。沈安被自己无聊到了,人家爱结不结,与她又没关系。 别人自己都不着急呢。 月亮高高挂在天空,无风无云。沈安静步走在寂寥的长廊上,由于足够安静,宫人与宦官的议论就显得尤其大声。 “只有小的来了,不见大呢。” “说实在的,这风头也太盛了。” “娘哪,你别说这种话了。” “对啊,不如同我们说说小将军有多威风吧。” “……”沈安将这些话收入耳底,卫将军没来吗?的确没见到他。 她思来想去,这次宴会的主角应为卫将军的,只是卫鹤年纪轻轻便夺取军功过分出色,才抢了风头。抢风头这倒没什么,归根结底是一家人。 主要是,这似乎打了皇帝的脸。 沈安沉着脸走到那些人面前,轻声道:“再敢说这些扒了你们的皮,自己领罚去。” 那群人皆被沈安吓出一身冷汗,这公主走路是没声的。于是连连点头,颤声道:“是,公主。”慌慌张张地逃了。 沈安若有所思地走回寝宫,被春风吹得冷了,打了个激灵。杏花开的时候,还是有些春寒料峭。 梧桐轩修得不招摇也不简陋,颇有一番风味。四周种满了梧桐,卫青霓此时便站在梧桐树下,手里捧着信笺。 卫青霓朝沈安走去,将手中的信笺给她,道:“拿去,阿鹤让我给你的。” 沈安接过,低语道:“怎么不当面给我……” 卫青霓轻笑:“大抵是不好意思吧。” 沈安回到自己的偏殿中,拆开信笺。 打开那封信只有一朵干枯的花粘在一张纸上,周边已微微泛黄,角落蜷曲起来可是花却完好无缺。她从未见过这种花,想来是西北的,也不知道卫鹤是怎么保存的那么完整。 透过月光、烛光,来看,没什么特殊的。她看够了之后便小心翼翼将它收纳在匣子里。 卫鹤总喜欢送一些没用的小垃圾。 沈安殿中就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小物件,本来是不占地方的,越积越多后,那可太占位子了。 春日短暂,很快夏日就来了。这一长串的日子里,沈安再没见过卫鹤一面,郁闷万分。 宫人轻摇羽扇试图把闷热赶跑,热浪扭曲了四周,蝉鸣躲着树中,投下的树影随着蝉鸣舞动。 宫人流光进来,对沈安道:“公主,陛下又叫您过去呢。” 又来了,沈安十分无语。 她磨磨蹭蹭地走到昭阳殿,天天就让她读那些折子。大小官员问好、请安,都得一一读过去。枯燥无味,味同嚼蜡。 “父皇,天气再闷也拿我解闷呀。” “气都被你气死了,还拿你解闷。” “那整日叫我……” 沈玄湛二指弯起,狠狠地砸在沈安脑门上:“没心肝的,陪我坐一会又如何你了。” 沈安揉了揉那块额头,吐舌道:“你日理万机,不必同我置气。”她又得到一个暴栗,吃痛地捂住。 沈玄湛哼道:“这就呆不住了,日后你坐上这个位置该怎么办!” 沈安满不在乎,道:“日后再说不迟。再读那些乱七八糟的折子,我脑子会爆掉,之后早早死了。” 沈玄湛:“一天到晚说这些晦气话。” 沈安蜗在椅子里,将看完的折子垫在屁股下面,叹道:“今年可真太平。” 这里丰收、那里丰收,战争又赢了,天时地利人和一一跑来了。 河清海晏到有些吓人,翻遍了折子也没翻到灾祸,真真祥瑞。沈玄湛心情由阴转晴,自从改了年号后,一切风调雨顺了。 有些时候还是迷信一些好。 沈安趁他心情很好,讨来了出宫令牌。 拉长脸进昭阳殿,笑嘻嘻出昭阳殿。这一拿去,沈安就再也没还回来了。 沈玄湛真真拿她没办法。 沈安从头到脚都不像沈玄湛,半点不像,她像母亲。 也正是因为她像母亲,沈玄湛才会如此偏爱,无所保留地待她好。但凡沈安像他,都不可能这么被溺爱,或多或少得挨揍。 沈安兴致勃勃地收拾行囊,带了些银两。 流光站在一边,略有些担心,道:“公主,真不要我陪你去吗?” 沈安摆摆手,道:“我一个人就行,没关系。” 流光欲哭无泪,若沈安遇上什么事了,该死的也是他们这群宫人,退而求其次道:“你打算去哪些地方?”不能同去的话,至少要摸清地点。 卫鹤不来她,难道她还不能去找卫鹤吗。 沈安道:“我去舅舅家住几日。” 流光放心下来,差点抹泪,道:“好,流光知道了。” “我同阿霓提前说过了,你不用再去烦她。”沈安叮嘱着,一边收拾行囊。 “好。” 顺景的京城——在南方,并非中心地段。 烟柳画桥,江南水乡只要出了宫门便可看见。 江南人尤其好面子,宁可屋内全是红土地也要屋外铺满砖头。京城被一条奔腾的河流穿过,颓水河——也就是顺景的母亲河。这条长河生生不息地孕育它的孩子,数十年没泛滥过洪灾、数十年没干涸过,它如此慈爱。 沈安喜欢这座城,喜欢城里的人,他们乐观豁达、勤劳能干,这片土地就是他们一片片开垦出来的。从皇宫向外呈放射状,地价依次降低,最盛放的荷花池无边无际,碧绿、翠绿、深绿的荷叶连接了蓝天,白云悠悠而过…… 第3章 早知你来,打死我也不离开 她独自一人带着盘缠和信物,乐呵呵地走在大街小巷。 比起皇宫,她更喜欢民间。少女梳着最简单不过的发髻,用青丝带绑住,长缎带于头发一同垂下逐渐混在一起;淡黄的上衣与月白的阔腿裤同样用青丝缎带连接,浑然一体;靴子是墨色的,这样不容易弄脏。 熙熙攘攘的街道里,一片太平,政治清明。正当她略感骄傲时,突然发现一处角落起了争执,好奇心驱使她过去。 一粗布麻衣的青年正被一模样富贵、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欺负。青年冷若冰霜,好像不是在骂他一样,默默承受着别人的怒火。 中年男人带着的一众伙计团团围住青年,过路人皆避开他们,熟视无睹。 仔细看那青年的脸,满是大大小小的瘀伤,还挂着彩。 沈安逆着人群过去,仔细听着那场单方面的争吵。 原是那少年母亲生了腿疾,向这富翁借了一大笔财产,如今母亲没了钱也还不起……已经欠了几月有余,人财两空。 明眼人都能品出谁是错的那方,只不过过错方太值得可怜了。 于是大家也不好评判,只能当作没看见。 “有钱买书没钱还老子是吧!” “读什么臭书,这辈子也考不上!” “畜牲!” 那中年人骂的实在难听,少年也不吭声默默站那,确实理亏。 “多少?”沈安向前一步,她虽然矮人一头可气势却不输。 中年男子嗤笑一声,他数不清遇见过多少像沈安这种爱见义勇为的人了:“三十两银子,你替他还?” 沈安掂了掂钱袋子,将手探了探,取出多出的二两,剩下的都抛给中年人:“我替他还了!” 中年男子收下钱袋子,还数了一数,这才放心。他讨回来了钱心情也愉悦了不少,大声笑着对沈安说道:“小姑娘人倒心善!我可提醒你,离这厮远一些。邪乎得很。爹娘全给他克死了……”他后面那句话说得很小声。 沈安不信这些,一笑了之。 那团人一哄而散了,留下沈安和青年面面相觑。青年不但没有感激她,反倒幽怨地盯着沈安,那恶意比对那伙人更甚,盯得沈安浑身不自在。 怎么不感激别人,还恨上了。沈安真真倒霉。 他嗓子破锣似的:“你是谁?” 沈安随口捏造了个名字,不想和这个人再纠缠下去,权当积德行善了。 她话音落了也不见回复,于是耸耸肩,转身走了。 青年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方渡。” 沈安回头,鹦鹉学舌道:“方渡?” “我的名字,请你记住。” “哦哦哦,好的。”沈安扯出一个笑脸,怎么这么莫名其妙。 沈安逃也似的离开那个人,继续笑嘻嘻地走在市井中。 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口袋空空的什么都干不了。只好徒步去找卫鹤借点钱,再顺势住下来。说是借钱,其实以后都不会还了。像是去打秋风的穷亲戚。 将军府很偏僻,尤其靠近城门,那片地区都没有多少户人家。 沈安快靠近将军府时,太阳也落山了,炊烟也升起了,腿也走断了。她真后悔把剩下的钱拿去买礼物,可是自小的教养不允许他空着手去别人家府邸蹭吃蹭喝。 她买了条顶好的耳坠,卫鹤偶尔会带着纯银耳珰下方挂着长长的流苏。 沈安小时候送的,来来回回都是那条,她老早就看腻了。不过,她从小眼光就不错,那对耳坠现下也不过时。 给卫经义买了些糕点,人老了就爱吃些甜的。 偌大的将军府空无一人,卫将军和卫鹤都不在府上……真是见了鬼了。 新招来的丫鬟小厮哪里认得到沈安,不给她进去。天杀的,她前不久还带人来打扫过呢,现下居然进都进不去! 于是沈安只好坐在离将军府开外的一处阶梯上,等人回来,好凄凉,倒霉透顶了、 夕阳的余晖照在她身上,暖洋洋的。而她走了那么久的路累也累死了,于是抱着礼物,头靠在膝盖上,昏昏睡了过去。 梦中听见有人叫她,还听见笑声,那笑声越听越讨厌,越听越放肆,她猛睁开眼。 卫鹤夸张的笑脸占据了她大部分视野! 他弯着腰,伸手在她面前拂了拂:“还挺会挑地方睡的——” 沈安脸被晒得通红,自觉咬字清晰,实则很是含糊:“小卫将军真是大忙人,早出晚归的也不见来找我玩,不知道的以为你又跑西北去了,呵呵。” 卫鹤歪着头,什么也没听清,太阳从他身后落下,道:“早知道殿下会来,就是打死我,也不踏出门半步呢。” “要早知道我要来,怕提前三天就躲起来了。”沈安站起身,手中的盒子一并塞到卫鹤手中,解放的双手互相拍了拍灰。 “给我的?” 沈安没理他,大踏步朝他家走去。 卫鹤笑嘻嘻追上:“是不是。” “不是,给卫将军的。” “我也是卫将军——” “烦死了,上面那个是你的,”沈安终于肯回头看他了,跑回去阻止他拆开,“你别现在拆!” 卫经义后他们一步到,头发斑白半数,眼睛清明,不见浑浊。沈安怯生生地问了声好,这是她第二次见卫将军。第一次是送行卫鹤的那天。 卫经义难得笑了笑:“公主长大了些许。” “何止些许。”卫鹤插嘴道。 “……”沈安瞪了他一眼,不敢太放肆。 “整日就是说些混账话,别理他。”卫经义同样瞪了卫鹤一眼。 太阳已经完全落下来,沈安准备在这小住几日,再提借钱的事。她人来都来了,怎么可能空手而归,呵呵。 正愁不知道做什么呢,卫鹤便来邀请她了。 他们明日要去荷乡——京城中一片长势最好的荷花地。 沈安从马厩中挑了匹最最顺眼的白马,毛皮泛着银白色泽。她挑的那匹马很通人性,看见来人就垂下耳朵,眼神柔顺。 卫鹤今日把耳坠戴起了,垂着鲜红的流苏,一身皂衣,同样骑着一匹白马。 两人并排骑着,沈安看向卫鹤:“你去哪里做什么?” “给朋友做苦工……”卫鹤略有些哀怨,话锋一转,“收到礼物没?” 沈安看着浮起的尘土,道:“就你上次说的那个,天下第一的朋友。” “嗯,是他。觉得好看吗?”卫鹤转头看她。 “还行吧。”沈安快马加鞭,骑在前头。 “什么意思!”卫鹤追了上去。 两人像刚进学堂的孩童一样闹起嘴来,尘土飞扬。 荷乡的莲花开了大半,莲蓬也生出许多来,莲农驾着小舟务农,满载的小舟后头堆满的莲蓬将船身压下大半。 沈安盯着满池荷花,呆若木鸡。卫鹤拍了拍她的肩,道:“你要帮忙采莲蓬吗?” 沈安斜看他一眼:“工钱怎么算。” 卫鹤:“你开个价,找我要。” “行。” 因还没到真正丰收的日子,还有许多空闲的木舟。沈安躺在小舟上,让它随着水流而动,木头微微发霉的气息以及荷香萦绕身侧,耀眼的阳光被荷叶遮去大半,她摘下几个莲蓬堆在身边,有些成熟的荷花因为小舟的摆动落下花瓣来,也堆在身边。她舒舒服服地将手伸进水中。太舒服了,完全忘记采莲蓬的事,嘻嘻。 游到一片荷叶不高不繁茂的地块,太阳直直射向她,眼前一黑。 折了荷叶下来盖在脸上,温热的。 她准备回去了,撑起船桨划过池水,划出一波一波白花花的浪出来,清澈到能见鱼的水被搅拌的没那么透明了。 直到回程,沈安才想起来采莲蓬。她折下三两朵,看笑了,不管了。她空载着船,荡回去。卫鹤盯着那条空船,盯到沈安心虚。 “你采了些什么?” 沈安把手中的抛给他,弱弱道:“都在这里了。” 卫鹤接过,扣出莲子,剥去莲心,嚼在口中:“工钱扣光了。” “哟,好热闹呢。”什么叫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沈安见识到了。卫鹤回头,拉着沈安至身前:“明煜!” 名字是展明煜。二十三、四青年男子模样,眼角有道长疤不减风采,反而为那张脸带来点痞气。 展明煜见到沈安很高兴地打了招呼:“阿鹤的侄女,常听他说起你。” 沈安得意地看了眼卫鹤,问道:“说了些什么?” “喂!”卫鹤作势要捂住他嘴,却被展明煜侧身躲过。 展明煜嬉皮笑脸,暴露本性了:“保密——” “喂!那一开始就不要打开这个话题!”两个讨厌的人凑一块去了,所谓臭气相投。 展明煜对沈安笑道:“看在你的面子上,请你们吃饭得了。” 卫鹤插足二人间:“难道一开始你不准备请我吃饭吗?” “没这个想法。”展明煜老实说道。 来到一处露天方桌处,桌上尽是些与荷花有关的菜肴。 “荷花酿的酒喝过吗?”展明煜不知从哪里掏出两坛子酒来,眼里满是高兴。 沈安不喝,闻闻酒香倒能接受,摇头:“没有,我不喝酒。” 展明煜哀怨地看着两个人,无语极了:“怪不得是舅侄,原来都不喝酒,呵呵。”简直扫兴,气死他了。 “你今儿也别喝了,”卫鹤夺过那两坛酒,晃了晃,“只你一人喝不嫌扫兴。” “去你的。”展明煜抢了回来,自个给自个倒了一樽。 沈安双腿交叠,一只翘起,拿了朵莲蓬扣莲子,指着卫鹤问展明煜:“他在军营喝过酒吗?” “本尊在这怎么不问我!” 展明煜思索一番,良久道:“我见到的只有一次。” 那次大雪纷飞,卫鹤以及他率领的一师被逼入绝境死伤惨重。 尚有一息之气的全都身受重伤无一例外…… 敌人放松了警惕,放了一场火就走了——也亏得那么大的雪也能着起火来,树木焦枯地躺在地上,雪花融化汇聚成涓涓细流,尸体燃着滋滋冒油,烂肉的气味不断灌进鼻腔里,地狱的情景也就这样了。 卫鹤左肩被箭射中,后背被剑划了四五道,整个人僵在地上并觉得浑身炽热,动弹不得。意识渐渐流失,走马灯都开始闪回了,然后,闷响一声,鬼上身似的竟是爬了起来。 看来神明也眷顾他,满身覆盖的冰雪使他能够冲出火海,再一睁眼已经躺在营地里了。 是展明煜把他从火海外捞回来的。卫鹤人活着,可魂却失了。 这之后他有些萎靡不振,日日夜夜听见女人哭泣;儿童垂泪;老者叹息;还有将士死前的哀嚎。展明煜拉着好多瓶瓶罐罐找他,狠狠地打了一架。 卫鹤单方面挨打。展明煜把酒倒在卫鹤脸上,狠狠骂他。酒顺着流进卫鹤口中,再暖到胃中。 卫鹤第一次喝醉,伴着雪气酣眠一场。 第4章 鸽子送信需谨慎 卫鹤多次打断展明煜,沈安多次打断卫鹤打断展明煜。这样过了两三次,卫鹤不再说话了,挑挑拣拣那些莲藕。 沈安默默听完,看向卫鹤:“我直接问你这些,会说实话吗?” “不会。”卫鹤脱口沈安,补充道,“可他说的也太添油加醋了……” 展明煜挑眉道:“什么叫添油加醋,只是润色了一些。” 气氛凝固一会,展明煜开始思考自己哪句话说错了。 沈安气卫鹤不说,又恼自己不问,干脆不理会卫鹤了,继而同展明煜聊起天:“你在这里做事吗?” “我?阿鹤一点没同你谈起我吗,真叫人伤心。“展明煜捂着胸口,很受伤,”公主,本人如此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你在宫内竟从未注意我吗?” 沈安筷中莲藕掉落,不解:“那怎么会在这?” “告了假来帮忙朋友收莲蓬。”展明煜指了指卫鹤,“阿鹤也是啊。” 沈安还是不理解,这么说展明煜家不在这。可真是外向,沈安还误会他是这里的主人呢。展明煜看出沈安的疑惑,解释道:“我勉强也算在这长大的。” 从小混迹在这块区域,吃百家饭长大,怎么不算是这片的主人呢。大家都认识展明煜,也拿他当亲人来对待。 展明煜其人,爱财又好点面子,路上看见一文钱要装作不在意,却急急忙忙赶过去踩在脚下,趁人不注意飞速捡起,轻哼小曲,无事发生离开。 展明煜依依不舍地送别了他们,饭吃早了,应该再让卫鹤多收半个时辰的莲蓬。免费的劳工就这样跑了,太可惜了。 一路上二人没说一句话,和刚出发的情景截然相反。一路上骑着马,听着马蹄声,踏踏的,吵死了。 又呆了几天,她决定回宫了。天气愈来愈热了,白昼持续的时辰很长,金乌挂的高高的,叫人烦躁。冷战持续的很久,始终没得到卫鹤的全盘托出。 她没理由去对他发怒。 这就更让沈安难受。 卫鹤提出要送她回宫被拒,他只花了一瞬就点头同意。 她更难受了。 朱红的城墙角面上,被大块、小块斑驳的粉色盖住,许多红漆被雨水冲刷掉。年老的皇宫轮换百代主人。黑鸦从空中掠过,很快停下,在枝头耐心梳理鸟羽,这是第无限减一只乌鸦。 回到宫后,她也萎靡了一段时日。 一时之间没有发现卫青霓眉眼间的忧愁,直至今夜。 “安儿会讨厌我吗?”卫青霓随口问道。沈安皱眉,很快回道:“怎么会,我最喜欢你了。”她的胸口不断跳动,有事情悄然发生,暗潮涌动。 “轰——”天雷降下,刹那间天地被雷光照亮,亮如白昼。大雨倾盆,淅淅沥沥的雨滴滴滴答答,乌云密布。变天了。 “讨厌阿鹤吗?” “当然不。”沈安脱口而出,一种恐慌袭来,“问这个做什么?” “我明白了。”卫青霓绽出笑颜,又一闪电降临,天光半白,她把沈安拥入怀中,“谢谢你。”雷阵雨将污秽洗净,风暴雷鸣响彻云霄间。 自从这天后,沈安时常找不到卫青霓,就算找到了,她也不爱搭理沈安。 徒留她一人待在殿中。她又回到从前那种枯燥的日子,翻得卷边的书也讥讽她,翻页时裂开了。沈安这期间有写信寄出给卫鹤,没回应,奇了怪了。 她尝试用鸽子——自己养的一笼笼白鸽。 信鸽飞回,没有携带任何东西,她瞧着那鸽子许久:“你是不是丢三落四的。”鸽子怎么会回应,扑扑翅膀以示抗议。 那可奇怪了,信也不回的。往日再怎么生气也会回信的。 沈安压住手中写废的一叠叠纸,将笔用力戳下去,戳了个大窟窿出来。她把那些废纸卷成一团,统统丢了。 沈安踏入梧桐轩预备去御花园,逗猫逗狗一番。猛然看见一个游荡的身影,正跟着一大部队巡逻。展明煜还真没骗她,也真在宫中当差。 那可好了,沈安找到事做了。她走向那些侍卫前面,停了下来。 众人见到她赶忙停下,行礼问好。沈安点点头,指着展明煜笑着说道:“本宫找他有事。” 展明煜离开了同事,神清气爽,又能偷懒,更神清气爽。 沈安还是很拘谨的,毕竟他们只有过一面之缘。 他们漫无目的走着,沈安那股强硬的气势全无。还好展明煜是自来熟,见过一面聊过一句就算朋友了。 展明煜开口道:“找我什么事?” 沈安吞吞吐吐老半天,就是想多问问……舅舅的事。这样的话,就好像她很在意卫鹤一样。而且,通过别人的朋友打听别人消息,怎么想都很奇怪! 说不出口,如鲠在喉。沈安内心拉扯好长时间,越拖长时间越显诡异。 展明煜眼明心细,看出来了,一副我懂的表情:“你想问阿鹤的事?” 这一句话,敲碎了她的自尊。沈安在原地站了会,半晌,动了动,点了点头。她很快补充道:“你别和他说。” 这样的事被卫鹤知道了,不知道又能笑多少日。 展明煜从身后逐步走向她,一字一句道:“他不给你写信了?” “他写过吗?”她悬着的心突然放下。 “从何时起再没收到过他的信?” “去年冬至后,”那时人还在西北,她也不方便寄信过去,正觉奇怪呢。来年春卫鹤就回来了,自从他回来,二人就再没通过信了。 也没必要通信,京城这么安全,不需要再报平安。 “那可真奇了。”展明煜来来回回拨弄自己的剑穗,“我记得去年冬至他有写啊,还没送到?” 到底会有什么信要寄三四个月还没送到的! 沈安眉头皱起,抬起头看向展明煜:“我也写过信给他。一封回应都没有。” “没送到吗?” “飞过鸽子,我的信倒是被取下了。” 展明煜笑了一声,居然真的有人用鸽子送信,不怕被人抓去烤吗。他正了正神色:“那是不是被截了。”谁会那么无聊…… 沈安倒觉得有这个可能。 虽然皇帝还未昭告天下,她日后会继位。但这已经是人尽皆知的秘密了,有心人就爱盯着她看。沈安微微不快,家长里短也管,那群人真是闲的出屁来。 也不算闲的,毕竟两人的身份都不容小觑,万一联手结党呢。其实也不用万一了,摆到明面上了都。 沈安叹了口气,道:“我好像知道了,多谢。” 展明煜最受不了别人道谢了,总感觉是在讽刺他:“我们算朋友吧,不需要道谢。” 沈安怔了怔,怎么算朋友。这才见过第二面呢?沈安看了看他,矜持地笑了一下,道:“嗯,我们是朋友。”多个朋友也挺好的,不知道能不能信得过。 展明煜也笑了:“安心,会没事的。我先走了。” 沈安站立许久,到底是谁胆子大到敢直接截她的信了。再如何胆大,看过了之后也应该还回去吧。 沈安咬牙走回梧桐轩,等她揪出来是谁,不会让那人好过的。 辗转反侧躺在榻上,一夜无眠。 翌日清晨。 信寄不出去,人总归能去。她还得亲自去一趟,省的哪环节又出问题了。 至于谁截住了信,那是后日谈。比起揪出是谁截了信,那还是卫鹤写了什么给她比较重要。 沈安拿着宫牌也不让她出去,顿感不妙……她又得翻墙了。 比翻墙这件事先来到的是沈玄湛的传旨,像是早有预谋似的。 她当时都站在墙角了,突然来了好多宫人,被捉到了昭阳殿。 沈玄湛侧卧榻上叫退了众人,两人得以独处。沈安心虚地站在一旁,一夜未眠使她脑子又晕又痛,心脏也跳动异常。 沈玄湛坐起,不急不慢地拿起一旁的茶盏,垂下凤眸看着浮动的茶叶。 尔后,放下茶盏,徐步至沈安身前,开口道:“你可知错。” 沈安清醒了不少,电光火石之间忽然想到那些被截住的信,可又迫于威压她居然一句话说不出来。 沈安适应好久,终于能说出话来:“写信给舅舅有什么错。” 沈玄湛轻笑,摸了摸沈安的头:“错在舅舅叫卫鹤。” “你做什么那么讨厌他。”沈安头沉沉的,被生生压下。 “谁说我讨厌他。” 不用说也能看出来,处处针对。沈安想到他那么大一个人,处处给还是小孩子的卫鹤使绊子就想翻白眼,幼稚得像三岁孩童。 沈玄湛终于把手移开了,继续道:“离他远些。” 沈安不吭声,想都别想。 沈玄湛叹了口气:“公主,委屈你了。” 什么委屈?沈安满脸疑惑地仰头,话到嘴边还未说出。 “公主病了,迁居望月宫修养三月。”言下之意是关她禁闭,莫名其妙。 沈玄湛的话飘飘忽忽进了耳朵,这又闹哪出?昭阳殿内走进十几个宫人,皆朝沈安走来,她们七手八脚地拉扯沈安,却不大敢用力。 沈安血色从脸上褪去,挣扎道:“父皇,你做什么?!”不就是写几封信,至于吗?眼见着沈玄湛快出门了,情急之下,沈安喊道:“母后活着绝不会让你这样对我!” 沈玄湛果真回头,沉着脸,眯起双目:“沈安,关禁闭四月,未得召,不得出。”毫不留情地离去了,留沈安一人懵逼。 沈安瞬间软了下了,整个人跌坐在地上,拉都拉不起来。真的假的,就因为写了几封信,她也没写什么东西啊。 “殿下,走吧。”有人劝了劝她,继续拉她起来。 沈安赌气一样道:“本宫病了,走不动道!”也不起身,不在乎丢脸,就一直坐在地上。 “莫为难我们了。” 沈安沉默半晌,事已至此,只好接受了。在沈安看来,就是沈玄湛莫名其妙发疯把她给关了。当然,也不是很莫名其妙。等沈安从望月宫中出来,肯定又会变天。 “起开,本宫自己走。” 沈安没去理会身边人递出的手,自己借着地面站了起身。直直站立一会,闭上眼,逼回眼泪。她不可能哭,至少不能在人前哭。 沈玄湛说的好听,却从来不让她参与一些谋策。沈安气得全身发抖,有什么事是她不能知道的。 第5章 练练字行不行 望月宫本就很大,光是偏殿就有三所,又无人居住,更显得孤寂冷清。 沈安迁居住在正殿,蛛丝满布的画面没有出现,已然被打扫的一尘不染了,想来是早有预谋。 除了一些照顾起居的宫人就无人能进入,外面又布满了守卫,可谓只进不出。 暑气又闷热,现已七月中旬,太阳最为毒热的时段,白昼却逐渐变短了。 她试图与门口的侍卫交流,却不曾应她;翻墙出去,刚一爬上红墙便被发现……哪怕夜间攀爬也行不通,毫无办法。 再这样下去她真的要闷出事来了,与外界失联的滋味太难受了。 沈安搬了把椅子坐在桂树下发呆,忽地听见门口有争吵声,急促地跑到声音的源头。 那声音越听越熟悉,是卫青霓的声音。 沈安背靠着大门,听卫青霓道:“本宫来看公主有何不可?” 然后听见侍卫不容置喙的声音:“无令不得入内。” “若本宫偏要进入又如何?” “贵妃娘娘莫要为难我们这些人了。”那侍卫的声音依旧沉着。 沈安听得真切,也没什么办法,只得在门内喊道:“阿霓,我没事!” 卫青霓道:“殿下就在门后候着,开门让本宫见一面。” “这……”他们异口同声,相互而视。 “若在你们眼皮子底下也能出事,日后也不必干了。”卫青霓脸色沉了下来,不怒自威。 侍卫们突然发怵,巴巴道:“只能片刻。” 沈安没预料到这种走向,门锁被打开了。沈安转过身,退离大门好几步。卫青霓整个人都闯进她眼中,光辉神圣。 沈安好久没见到她了,下意识笑了笑。 卫青霓的身上的刺瞬间瓦解,匆匆走向她,一把抱住满是心疼,却低声耳语道:“丑时三刻。” 卫青霓又抱的更紧,像要把沈安揉进体内似的:“对不起。” 沈安心中酸涩,阿霓并没有对不起她啊。反倒是她,那么没用,只能干等着别人来看她。失落的情绪找到了宣泄口就像水坝后的水从墙体中找到一丝孔隙,一股脑全喷发出去。 沈安哭湿了卫青霓的衣服,停都停不下来,很是丢人。 卫青霓抱着她,轻轻拍打着后背,像母亲一样。 等沈安不哭了,卫青霓也走了,远行的背影被铜门遮住。 桂树在月影中晃动,月落在东边,观测九州大地。 沈安枯坐到丑时,她猜到谁会来了。他来了也没用,也就只能舒缓一下心情,不能让她解除禁闭,聊胜于无吧。 果然一熟悉的黑影如入无人之境般从墙中翻过,失笑出声,很轻。 沈安正正面对,站了起来,对他苦笑,这么落魄的模样又被看见了。 卫鹤被沈安拉进寝室,略显局促。四下静悄悄的,静到一点声响都会被发现。沈安拿来纸与笔,只有一只笔……那只笔还掉毛,天杀的。 卫鹤压在桌上,托着腮,伸手讨要笔:“怎么又被关起来了?” “不知,”沈安同样趴在桌上,看了那字一会,写道,“你来作甚?” 卫鹤没有拿过笔,低声道:“担心你。” 沈安张开口想骂他两句,很快又闭上了,气笑了:“你犯什么病,被发现了怎么办?” 卫鹤拿过笔:“日后再说!!!” “只是来看我?”沈安欲哭无泪,字也如龙凤飞舞。 “你以为我要做什么?”卫鹤没拿过笔,声音含笑。 沈安无言以对,烛火晃在卫鹤面上,明灭交替。 卫鹤接过她手中掉毛的笔,一笔一划写道:“我会想办法的。”书毕,对沈安眨眨眼,桃花灼灼。对不起,看着那些歪七扭八的丑字,沈安悸动不起来,掉了好些毛沾在上面,更难看明白、清晰是什么了。 沈安搬着凳子靠近他,用手肘了他一下,重重写道:“你想到没?” 卫鹤看到这句面露难色,轻声说道:“没有。”真的没有,只有歪门邪道的办法,不被认可的方法。比如直接带着她翻出去,能这样就好了。 “?”沈安画了个巨大无比的问号,说得信誓旦旦,还以为有法子呢。 烛光闪动,白烟缕缕升起,快燃尽了。 “我今夜不离开,等待天明。” “然后呢?” “然后、然后光明正大的跳出去,被人发现。” 沈安乖乖点头,认真说道:“你被父皇抓走,遭受责罚;我已经被抓了,罪加一等。这样吗?”卫鹤嘻嘻夸赞道:“怎么这么聪明。” “喂——” 卫鹤无所事事的画了个小笑脸,满意极了,举起纸欣赏一番。 沈安夺过,涂掉那个笑脸,打了个大叉。 “好过分。”烛火将他的五官柔化,睫毛打下一片阴影。他拿回纸,写道:“皇上最疼你了,等到八月下旬定会放过你。” “这么确切的时间?你确定吗?”沈安轻轻问他。 他笑道:“嗯,确定,到时候就知道了。”沈安很讨厌别人同她打哑谜,本应该生气的,可是她极其双标,因人而异。她非但没生气,反而安心下来,问了些别的东西:“你真的要留一夜?” “今晚都不会离开,我说过了。” 这场纸上谈话结束了,他们用声音交流着。 沈安问道:“那你睡哪?”卫鹤满不在乎回道:“做一回‘梁上君子’,皇宫的房梁修得可真宽啊。”沈安觉得好笑又觉得可怜兮兮的:“准备偷什么?” 卫鹤伸手讨要东西:“准备偷个大的,发簪给我。” 沈安仔细看了他一会,发现不是开玩笑的,左手拔出交接到他手上,吐槽道:“这哪叫偷。”须臾,她又问:“你真不走?” “不走。”卫鹤诚恳道。 “你困不困,我白日睡太久了,你可以躺那眯一会。”沈安指了指房内唯一的床。卫鹤缄口半晌,搜集着方才用写过的纸,道:“还是算了。”又都不是小孩子了。 沈安擦干净笔,布上又粘着几根墨毛,干脆把这破笔丢了算了。 一时间很安静,两人各做各的事。 卫鹤将那些纸烧了,无事可做,突然变得很忙:“快烧尽了,我去续灯。”他拿起烛台,火光又跳动几下,继而平息。续灯不难,抽出芯子,重新添油便可,这是背对着人做的事, 他一边添油一边道:“你若想做些什么,便做吧。” 管它对或否、有无意义,遭人诟病也好,受人追捧也罢。 沈安听他来了这么一句,停下手中的动作,道:“当然。”她从来都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卫鹤将烛台放了回来,重新坐下:“你的江山,我会守着。” 声音不大,分量不轻,沈安呼吸都停了一瞬。 这句话比任何情话都动听,沈安沦陷了,道:“好。” 良久,沈安倦了。 卫鹤看着她睡下,呼吸平稳。他看着这么不设防的沈安发愁,太熟悉了,所以完全没把他当异性吗? 卫鹤盯着逐渐泛白的天空,又看看沈安,胆从心中起。 他静步走到沈安身旁,单膝跪下,牵起她的手,落下一吻。 发觉自己做了混账事的卫鹤,慌慌张张地跑了,清晨的冷气扑面而来,逃也似的翻墙跑了,像被主人发现的盗贼。由于心虚,身姿也不甚矫捷,竟是被人瞧见了。 他甚至没发觉被人看见了。 这消息很快就被沈玄湛知道了,皇帝平静地听完消息,摆驾望月宫。 沈玄湛神色晦暗不明,彼此沈安还在睡。沈玄湛干脆坐在一边,盯着她睡。 等沈安醒了,睁开眼的第一反应是看向房梁。沈玄湛随着她的目光看去,表情舒缓了很多。沈安第二眼注意到旁边的人,吓得一激灵,道:“哟,父皇,晨安。” 沈玄湛牙缝中崩出三个字:“安分些。” 这还不够安分吗?她整日被锁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还不够安分吗? 不说还好,一说沈安就炸了。她敢怒不敢言,用被子蒙着头转向内侧,眼不见为净。沈玄湛无可奈何,叹息一声,道:“有话就说。” 沈安的声音从被褥中传出:“可不敢说,万一又惹您动怒,将我关个一年半载如何是好。” 也就是她敢这样夹枪带棒的同皇帝说话了,一边的宦官听得汗如雨下,唯恐陛下动怒。 沈玄湛丝毫没感到冒犯,孩子有脾气是好事,于是道:“说不准呢。” 没听见想听的话,沈安把眼睛露出,那对杏眼尤其像母亲,盯着他看。 居然真的这样想过!沈安语气不是很好,道:“来这做什么?若口头上关心大可不必,不如早日放我出去。” 沈玄湛笑笑看着那双眼睛,没有回应,转身便走了。 来了又走,就只是为了说句“安分些”?沈安一拍脑袋,天杀的,肯定是知道卫鹤来过了。她无论如何不会出事,卫鹤可说不准了。 事情没有如她设想的一样,卫鹤第二日夜还是来了。他来的次数很频繁,开头很频繁,后来就少了,再后来,再没来过。一问就说有事,有什么事也不说,两个人又吵了一架。当然,卫鹤单方面挨骂,默不作声。 沈安说到后面也累了,干脆闭嘴。两个人又开始冷战、又开始冷战。从小就天天吵还不够,长大了还要天天吵!现在可好了,没有卫青霓给他们和稀泥。 上弦月位于西边天空,弯弯的月牙儿皎洁如玉。外面一定也像月亮一样,不断地处于变化之中。月的阴晴圆缺,轮换一轮又一轮。 很快来到八月下旬,卫鹤信誓旦旦说她能出去的日子。 第6章 ?你要成婚了 桂香馥郁,淡黄素雅的桂花结了满树,不遗余力地展示自己的香气,强势浓烈。闻着桂花的气味,她低迷的心情大好。 皇帝倒是真的来了,身边的宦官宣告沈安的解禁。 宦官弯腰,手捧圣旨,道:“上以公主神智清明,玉体安康,即日起迁出望月宫,钦此。顺景十六年八月二十四。” 沈安虽大有疑问,却还是满心欢喜接过圣旨。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非是这段日子。 领头宦官退下,连带着沈玄湛后边一连串的人也退却至望月宫外面。沈安潜意识觉着不安。有种,暴雨来临前,压抑的平静。 沈玄湛继续和她打哑谜,面若春风:“傅氏女生辰宴,我同去。”一般人的生辰哪有皇帝会去的,她做了什么壮举吗?是闹了瘟疫她去施粥;还是灌了大水她去引水…… 沈玄湛看出她的不解,好心提醒道:“大可去问问你的好舅舅。”这和卫鹤又有什么关系,好烦躁,好讨厌猜测。为什么不能直截了当地告诉她,非得来猜! 沈安斩钉截铁拒绝道:“不,比起绕一大圈去问他,不如直接问您来得方便。”焦虑的情绪染上眉梢,沈安似想到了极其恐怖的事,倒退两步,自语:“您怎么能去女眷的生辰宴……” “傅丞相的宝贵千金已到适婚年纪,此次生辰能来缔结良缘再好不过。朕为他赔上一些面子,替他女儿讨来一桩好姻缘,也算是积德。”沈玄湛轻描淡写说道,并拂去落在肩上的桂花。 “你去指婚,指谁的婚?”沈安叫道,她双脚灌铅,动也不动。 “你说呢,公主。”沈玄湛笑着反问道,那满面春风的表情转移了,从沈安脸上转到沈玄湛脸上。 “舅舅根本不喜欢她!”这句话是从喉咙中挤出来的,尾调尖声刺耳,失去了原本的音色。 沈玄湛与她对立而站,将她的面部表情看得一清二楚,扭曲吞噬了痛苦。沈玄湛乐道:“那他喜欢谁?”卫鹤喜欢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沈玄湛要他喜欢谁。 沈安脑中闪过各种各样的人,最后被这一句话击中,鼻梁一阵酸感,无语凝噎。 时空停滞,唯有桂花不断随着秋风飘落。 “我不知道。”沈安双手垂落,失去活力。 沈玄湛替她说了:“朕知道他喜欢谁,公主要听吗?” 沈安没吭声,连头也低下了。 沈玄湛继续说下去:“舅舅喜欢侄女,天经地义,不是吗?公主。” 沈玄湛平静地如同一尊雕像:“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不就是□□嘛,可是他们本来就没有血缘关系,是被人强加的桎梏。别人才不在乎,只知道他们确实是舅侄。 她双目失去神采,有些空洞,缓缓向前走去,擦着沈玄湛身子走去:“不要您说,我知道。”秋风携带桂香,藏匿住她的话语不让任何人听见。 沈安将右手手背贴到唇上,狠狠咬住,浑身发颤,阻止自己哭出声。她从小就爱哭,性子敏感,稍微有人大小声对她就能哭出来。 沈玄湛转身,紧绷的身躯放松下来,道:“别出去哭。” 沈安差点没跪在地上,泪水齐下,恶心、痛苦。等她哭够了,沈玄湛才蹲下身,与她再次面对面,也许是心疼女儿想让她死心,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做事可以不计后果。你是不在乎这层关系,人家不一定不在乎。你大可以去府上找他,问问看、问问看人家愿不愿意同你在一起。” 沈玄湛敢这么说,一是赌沈安不敢去问,二是这事已经板上钉钉了,绝无回转的可能。 其实,沈玄湛把来往的信件看了个遍,隐晦生涩的情话搞得他浑身有蚂蚁在爬,后面几封又爬满了紧张和忐忑,字丑到必须一个字一个字猜过去,所以他记得很清楚,反正卫鹤应该是死心了。 七月二十一日,信中内容大致是:“我知你看不到,可仍旧想问,为何不回信?往日种种皆因我多加叨扰,实属扰人,上次那封寄出后,我辗转反侧数日未眠,幸而殿下大度未有怪罪,以平常之心对我。不再来打扰殿下了。无由会晤,不任向往之至。” 沈安抹干眼泪,恢复得很快,道:“我会去问问他怎么想的。” 沈玄湛心头一跳,算了,就算她去问也没用。 像平常人一样,沈安走出望月宫,双肩平直,后背挺直。 今日是八月二十四,三日后是黄道吉日也是傅灵英生辰。 轿舆停在梧桐轩大门,沈安走下轿,内心复杂。 梧桐轩满是梧桐,还未落叶,秋天并不被所有人看见。主殿为一,偏殿为二,三角布局,不大不小却足够人居。总有来往的宫人宦官清理所杂植的花草、打扫院内的落叶、擦拭户牖窗台……梧桐树没落叶,人却落了魂。 卫青霓应该早得知她要回来了,却不见人影,不知所踪。沈安本想问她此事,只得暂且搁下。沈安不大敢直接去找卫鹤,他们还在冷战呢。 迎面走来一支巡逻的队伍,沈安让了让道。队伍从她眼前经过,沈安扫了一眼,简直天时!沈安在后方开口:“展明煜,出列!” 队伍停了下来,大家都看着展明煜,把他盯得搞不好意思的。展明煜脱离队伍,送行同事,有地位高的朋友真是好事。又可以偷偷懒了。 展明煜先来一句关心:“公主可算出来了。” 沈安这次没把话憋着,道:“你一直待在宫中吗?” 展明煜点头,带着些怨气道:“嗯,假都休完了。”天天鸡鸣起来,巡逻三四个时辰,驴都没他那么能干。一身功夫都浪费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上,换谁都怨气冲天。 沈安感受这滔天怨气,笑了笑,道:“那他有和你联系吗?” 没说是谁,两人都心知肚明。展明煜点头:“会来探望我,不过最近没来了。好像有些忙吧。” 沈安冷笑,忙着准备聘礼呢。她的怨气也冲了出来,两个人周身都是黑气压,吓死人了。 沈安呵呵道:“你知道他忙些什么吗?” “忙着摆脱那些桃花吧,呵呵。”展明煜怨气更重,怎么他就没那小子命好! 沈安听这话,同样含恨,匆匆告别了展明煜。 同样的消息从别人口中听来,和从沈玄湛口中听来,感觉大不相同。 回到梧桐轩,卫青霓已经回来了,现下在房内。 沈安叩响她的房门,里面沉默一阵,旋即叹息道:“进来吧,安儿。” 卫青霓坐在梳妆台前,看着一面古朴的铜镜。她褪去妆容,披着头发,只有一人在房内,撤去宫人,专门等待沈安。卫青霓转过身,示意沈安随意找处坐下。卫青霓房内除去梳妆台还有一张小桌,共三把椅子,一一对应。 沈安正欲发问,卫青霓摇头打断她:“安儿,我不过深宫妇人,没有那么大的力量。”她有些痛苦地闭上双目,“你们两个,真叫人头疼。若我不是你母妃就好了。” 沈安辩驳道:“不,就算……” 其实就算没有这层关系,他们两个也绝无可能。卫将军功高盖主的事早就流传民间数十年不止,女儿是当朝贵妃,儿子又一战成名,再同皇室连结,其位怕是要易主。 “就算没有我,你们之间还有一道无法跨越的沟壑。是吗?”卫青霓轻轻侧着头,发丝从肩上滑落,“全怪在我身上吧,这样你会好受一些。” 沈安双目瞪圆,扑向卫青霓怀中,紧抱住她:“和你没关系啊,阿霓。求你不要这样。”卫青霓回抱,手掌顺着她的脊背滑落,轻轻安抚:“对不起。” 卫青霓何其悲痛,亲眼看着两人长大,在她眼中两人分明还是稚童。一想到有朝一日他们还会更加痛苦,她身心皆备受煎熬。 怎么满宫的人都知道她沈安喜欢卫鹤了!平日有那么明显吗? 流光今日也怪里怪气的,时不时叹息。 沈安拿着卫鹤送的小垃圾,一件件擦拭着,道:“流光,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公主,节哀。”流光语出惊人。 “人还没死呢,节什么哀。”沈安哭笑不得,“我不会当他死了。” 事到如今,沈安突然发现卫鹤有很多可取之处了。舅舅结婚,做侄女的去道喜,顺理成章。 八月二十五。 沈安足足蹉跎了一上午的时光,方才下决心出宫。 皇宫脚下依旧热闹,她却没有以往那种出宫游玩的喜悦。比对着皇宫的朱红绿瓦与民间的粉墙黛瓦,心中顿感割裂。皇宫的亮色像一根小刺,时刻提醒着她。 沈安在车马店租了匹小黑马,虽品种不算名贵,却也强力有劲。她驭马飞驰,穿过热闹的人群。 差一段路到卫府时,她不得不停下马。前方浩浩荡荡一大群人,大张旗鼓,走在最前头的华轿足足要了十二个家丁扶着,后边还跟着三排长长的队伍,不知何方名贵出行。照那群人那样走,走得稳稳当当,极其缓慢,像蜗牛在爬!不知得等多久。 之前遇见这种纨绔子弟出行,沈安是会暂缓下来让路,好生观赏一番的。现在她急得要命,也怪自个没早出门。她缓辔前行,那队伍离得极近,便出了两个家丁凶神恶煞拦住她,叫嚣道:“何人如此胆大,还不退下,小心我家小姐打死你!” 沈安气笑了,这么奢靡的出门还如此嚣张,若不是她急事在身定要治一治那位贵女。她挑衅喝道:“你们小姐是谁?” 第7章 舅舅抱一下 小厮们瞧着来人虽形单影只,那衣袍绸子看上去却非同一般,一时做不出决策,只得禀告主人。沈安冷漠地看着那华轿,等它的主人露面。她听见颇为熟悉的声音,皱起眉头来。 果然是——傅灵英,真是好巧不巧,看起来刚刚从卫府出来。傅灵英刚探头出来还是怒气冲冲,一见来人是谁,立刻转怒为喜,叫停了轿夫,十二人放下轿子。 傅灵英堆着笑让那些小厮靠边站。那些人见自家小姐这种态度皆大吃一惊,不知来者何人。 沈安以不动应万变,坐在马上也不下马。她压下心中苦涩,平静地看着傅灵英。 傅灵英抚着头上一流金的发钗,见沈安迟迟不下马,问道:“何不下马?” 沈安心道:“见了本宫不行礼便算了,还要本宫下马。”看来平日是好脾气给多了,沈安不理她,悄悄白了她一眼。傅灵英哪受过这种气,也是顿时冷下脸来,可还是对沈安诉苦道:“公主,臣女几次去将军府,少将军几次不见。你同他最熟,能否告诉臣女是何原因。” 傅灵英带着的小厮们听她喊着公主,小脸变得煞白,带头的两个将头低的更低。 沈安安抚了一下小黑马,顺了顺马头上的鬃毛,冷然道:“本宫如何得知。” 傅灵英这一问,让她更烦躁了。 傅灵英自讨没趣,可似乎想到了什么,笑道:“殿下有所不知,我们是该结作亲家了。”这种八字没一撇的事就这明晃晃地说了出来,看来她是势在必得,不怕不作数的。 她实在不在乎众人的神色,自顾自说道:“到那时臣女希望与陛下好好相处。” 卫将军尚不与皇帝称岳丈,她这般远的亲戚与沈安倒称起舅妈来了。 就是真的成了,沈安也不会认。何况,这还没成呢。 “傅小姐如此恬不知耻,本宫不曾听见什么消息,急急将自己同男子捆绑,意欲为何。”沈安训斥道,将缰绳一甩,从避让留出的道路骑过,经过傅灵英时,见她面容扭曲,脸色发红。沈安神色漠然,转头说了声:“劝傅小姐自爱。” 然后沈安擦过她,骑马扬长而去。 其实说出这种话沈安心头也狂跳,她惊于自己怎么有脸说的,明明自己更猎奇会喜欢上舅舅……罢了,说出来至少痛快多了。 什么自不自爱的,傅灵英的爱又不是拿不出手。 傅灵英气得下了车,从前沈安亲近卫鹤便算了,如今她觉得自己都要和卫鹤订婚了,沈安还如故去找他,居然还暗骂自己不知检点,分明沈安自己才是不知轻重的那个。 她对着沈安的骑着的马屁股喊道:“依臣女看您还是别去了,他连臣女都不见,又怎么会见您,莫白白讨了个没趣。”傅灵英俨然把自己在卫鹤心中的分量看重了。 仅仅因为救过她一命,就认为别人喜欢她。殊不知,别人只是心善罢了。 沈安着实没把那话放心上。 毕竟卫鹤谁都可能不见,唯独不会拒见沈安。 将军府大门紧闭,小厮还是上次的小厮。沈安将马牵至一边,走上前同他们交涉。小厮上下为难,这位可是公主……但是少爷又说谁都不见,只好对沈安道:“公主稍等。” “好。” 沈安头一次来卫鹤家这么紧张,理了理两边的刘海,检查发绳有无束紧,衣裙上落下的灰就不去管了。 她心慌的厉害。 等了一会,小厮出来了。和小厮一齐出来的还有卫鹤。 看样子他过得也不甚好,眼底乌青,像遭受了摧残。 卫鹤靠近沈安,哑然失笑:“你怎么来了。” 沈安一语不发,拉着他走进将军府,反客为主。陈设还是那些陈设,主人离家多年,依旧没变,和幼时回忆里的一样。这四年,沈安也有带人前来来打理一番。 走到一处花圃前面,沈安就停下了,卫鹤跟着她停下。 沈安伸手揪了一朵洁白小花,她想到卫鹤送来的那朵枯干的花也是白的。 卫鹤与刚回京时的意气风发相比憔悴了很多,与那晚“秉烛夜谈”相比紧张了很多。他等着沈安的接下来恭喜的话以及玩笑般问他怎么想的话。如果,沈安能露出一点点不舍,他就无憾了。 只怕他自己一厢情愿。 “某人没话对我说吗?”沈安继续扯着那些花,手停不下来。 “殿下出来了,恭喜。” 沈安听着这话,险些“辣手摧花”,她哼了一声:“我不要听这个。” 沉默一会。 “那你要听什么。” 听什么,还能听什么。 沈安侧身,仰头看他,眼眶已经发红:“我要听你说,你如何喜欢上傅灵英,如何欢喜的与她订婚,如何感到幸福……”卫鹤看见她这样,说着这些话,反倒没那么紧张了。如若她举止寻常,话语平静,那才叫他崩溃。 毫无情感波动的话证明一个人根本没那么在意你,卫鹤现在起码知道沈安还是关心他的,这就可以了、足够了。 其他的事情再也不敢奢望,哪怕他可以毫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却不敢自私地以为沈安也不在意别人的看法。 卫鹤放松下来,也跟着学着沈安一起扯那些可怜的小白花,笑着说道:“我不会娶她,也不会娶别人,我说过吧,替你守着江山。若与人成婚,不是害了人家吗?” 本来,他也没就此打算这样窝囊的过一辈子。 他上次在信中问的沈安问题:你是否在意我成不成家?没得到回应,心灰意冷一段时间,纠结过一段时间。 哪怕沈安完全不在乎他娶不娶妻,甚至很高兴他娶妻……他也绝对不会娶。 害了自己又害了别人。他再无能,也不至于沦落到这种境地。 现在、现在看见沈安还是有些在乎他的,心花怒放。 沈安却想,哪有那么简单,是皇帝要你成婚,难不成还能逃吗? 她又觉得自己太冲动了,什么都没想清楚就出来找卫鹤。 人被感情绑住时,就会很冲动。 “那怎么办呢?”沈安轻声自嘲道,怎么办呢,为什么这么无力。 沈安忽地感觉自己好生过分,要来这一趟逼迫他。若卫鹤为了悔婚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出来,情愿他成婚过安生日子。 不知不觉中,沈安敲定了,他们是两情相悦。 两个人相处模式完全就是,怎么届不到呢! 卫鹤摸摸她的头,像长辈一样,眼底的憔悴少了许多:“不要担心舅舅的事了。” 舅舅,沈安脑中闪过这个词,仿佛有冷水从头上浇过,这种时候还要故意提醒他们的身份吗? 沈安抬手拍下,道:“你本来就不是我舅舅,我们根本没有血缘关系,不要一直提醒我。”说完她就后悔了,这段话听起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卫鹤僵在那里,他什么话也说不出,如果他们没有这层关系的话,那要他怎么办呢?他不过是凭借着这层身份恬不知耻地纠缠着她。之所以他能够拉出那些世家子弟一大截,与沈安这般亲密无间,就是因为这层关系,好让他堂而皇之的接近沈安。 是他一直提醒她吗?卫鹤呼吸一滞,如果他们不是舅侄,难道就可以在一起吗?不,等等,卫鹤不能想当然的认为他们是互相倾慕,这样太不要脸了。 卫鹤才发现自己这么厚颜无耻。 两人沉默着,天地间似乎只有他们二人了,度秒如年。 “你去吗?”卫鹤突然没头没脑蹦出一句,他补充,“傅灵英的生辰。” “嗯。”沈安点点头。 “请看着我。”卫鹤咧开嘴角,好像又回到了凯旋而归的那种状态。 他笑起来,杀伤力实在太大。 沈安赶忙别过脑袋,差点看呆了,道:“好。还有……你写过信给我是吧。” “嗯。”卫鹤写了好多,一封没回复,失眠数月。 沈安解释道:“我一封都没收到,也写过信给你!” “这样啊,”卫鹤说出他最想说的一句话,“还好你不是故意不回我。” 沈安极力辩解,变作笑脸,道:“我怎么会故意冷落你,在你心里我有那么无理取闹吗?” 卫鹤低声道:“没有,你怎么会无理取闹。你做什么都有道理。” 然后他靠近沈安走了一步,抱住了她。沈安嗅到卫鹤身上皂角的味道,清清爽爽的,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沈安动了动,太突然了。 耳畔听见少年的声音:“不要讨厌我,让我抱一会,求你了。” 和以往的拥抱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沈安没动了。 卫鹤抱着她,解释道:“……我跟她一点不熟,怎么会想娶她。” 丞相夫人带人闯进将军府,雄赳赳气昂昂的,和卫经义谈婚事。 谈了许久,日日来,卫经义突然松口了,真是折煞他了。 八月二十六,还有一日。 那个拥抱久久不散,她忘不了了。 八月二十七,清晨。 沈玄湛专门派遣人送了服饰来,看起来十分重视。沈安看着那坨朱红色发愣,怎么是这么吉利的颜色。 阴阳怪气的。 她并不选择穿那身,反而选了自己最喜欢的月白色,梳着最简单的发髻,轻装上阵。 流光担忧道:“公主,不穿陛下送来的真的可以吗?” 沈安摇头道:“反正他也不会说什么。”若是换了红的,反而更会多说。 流光也不好再说些什么了。 午后到来,沈玄湛无故又派人传沈安过去。 沈安才刚一踏入昭阳殿…… “为什么不穿红的。”沈玄湛打趣道,“不想为新人送出祝福吗?” 沈安被这话恶心的说不出话,道:“又不是我生辰。抢人风头不好。” 八字还没一撇呢,就新人新人的。 沈玄湛让她坐下,她就坐下。 沈玄湛让她喝茶,她……还是不喝了,苦的要命。 看样子没想让她离开,只好坐在一边拨弄棋局。 她不会下围棋,爱下象棋。 沈安死死盯着残局,坐在那等啊等,都快等到日薄西山了,也不见沈玄湛起身。 沈安将手里的士移回将身边,道:“不去了吗?” 沈玄湛并不着急,边随手一指那盘棋,边翻看折子边道:“再等等。” 沈安发着呆,盯回棋盘…… 那一指,替她指明了。沈安气死了,憋着一口气,偏偏要自己想出另一种方法来。 她绞尽脑汁,刚刚那一指的确是最优解!混蛋! 沈玄湛终于动身了。 出行的轿撵,无比盛大…… 父女二人先后坐上。 沈安不自在地坐在轿撵中,头也不让探出去。 虽然是和沈玄湛分开坐,但是一些地位高的宦官,在沈安拉开帘子时,也会走来不断要求和提醒她注意形象。 沈安只得缩回去。 这次宴过了大半了。 傅灵英这半场下来过得很不是滋味。 傅丞相对她说,皇上会参加她生辰时有多高兴、荣耀,这前半场就有多失望、难过。 她提前散播这消息在圈子里,洋洋得意一时。 傅灵英盼着盼着。 终于,她终于盼来了天子,不由得把脖子拔得更长了。 有名有势的都来了,瞧着皇帝久久不来,早就等着看她笑话。 没成想,皇上居然真真来了。笑话是看不成了,以后又得在傅小姐面前低头做人。 在他们圈子中,傅灵英的地位又水涨船高。 大家蜂拥而上,为目睹天子龙颜。 傅丞相打头行礼,其余人皆退自他身后。 沈安则站在沈玄湛后边,神情得如同一潭波澜不惊的清水。到沈玄湛允许他们站起,众人才整齐如一地起身,并且还要拜谢他的允许。沈安内心触动,这便是权力。 主人家的位置让出给他们,其余人大气不敢喘一声。 沈安把目光瞟向卫鹤,发现他也在看她而且对她笑了一笑。沈安急急撤回目光,看向别处。 卫鹤很是出众,只要他在场,主客易位。 由着皇帝都来了。 原本就正式的宴会更加正式了。 沈安随着父皇入座,身边没有同龄人。 沈玄湛低声问沈安要不要去找人玩,沈安礼貌拒绝了,选择在一旁听他与傅丞相的嘘寒问暖。 她怕她下场,和别人打起来。 第8章 刚刚回来又走啊 沈安端坐于沈玄湛侧边,随意感受了一下上方视野,果然开阔。 就连角落中那道阴暗的目光也能瞧见,她主动投目光向那边——是位很眼熟的男子。于是仔细想了一番,实在想不起来,也便不管了。无非是傅家小厮或者门客,带着点政治疏离感,痛恨皇权吧。 这种人多了去了。 沈玄湛聊得很开心。 傅丞相呵呵笑着,他年纪稍大,晚年得子所以过分宠溺独女。 沈安想到这,说到溺爱子女,除了在大是大非上,沈玄湛也是不遑多让的。 她又不自觉往卫鹤那边看,穿过一众围绕着他的小姐少爷又对视上了,沈安捂住脸,深深的无力感——这样就好像自己一直在盯着他看似的。 沈安回头的同时,又同沈玄湛对上目光了。 沈玄湛叫停与丞相的谈话,问沈安:“你不去找人玩?”她再次摇头拒绝,沈玄湛也不再说什么。 旁边姓傅的丞相若有若无地看了她一会,后又笑眯眯道:“公主性子稳重,不像臣家小女。”性子稳重,沈安茫然地想着‘稳重’的意思,好像没有嘲讽在里,于是忙道:“瞧着傅小姐的确活泼一些。” 对于别人应付般的夸奖,最妥当的做法就是奉承回去。 沈玄湛爽朗地笑出声,玩笑道:“你个老匹夫,倒是会说话。” “陛下莫笑老夫了,呵呵……”他双手拢在广袖里,眯起眼。 随着时间的推移,沈安渐渐听不进去他们的谈话,不断玩着衣带,好像这样能缓解什么似的。她在想,卫鹤凭什么那么有底气?哪怕是她,也不可能轻易变夺沈玄湛决定好的事。半炷香前,她还听得见别人打闹的声音,现在连身边人的声音都远行了,自己完全脱离了这个场景,飘渺毫无实感。 连丞相都离开了。 沈玄湛对身边的人低声说了几句,含糊不清。又转头对沈安道:“沉稳一些挺好的。” 沈安还没回答他。 流水般的宦官从身后走出,列为两串极长的队伍。 原本吵吵闹闹、散作几块的人,忽然静了下来,他们渐渐都集中在一起。傅灵英与她父亲站至最前方,嘴角压都压不住。 卫鹤此时依旧一副事不关己气定神闲的模样,怎么那么胸有成竹呢。 为首的宦官双手捧着卷轴,用极其昂贵的金线缝制,在黑夜中也能泛光。 沈玄湛的后背终于从靠椅后移开,微微靠前,双手分别放至两膝上,笑着看向傅灵英道:“朕,兹以傅氏女傅灵英娇憨可掬、玲珑剔透;又以卫氏子卫鹤——”他顿了顿,睥睨着卫鹤,笑容如雪花一般化开,消失,“骁勇善战、龙章凤姿。二人年纪相当、门第相配,今见此意欲成人之美作为功德,特此赐婚。可有异议?” 根本没留让人反驳的余地,沈安脸色惨白却也认命,觉得就这样吧。 事情真的迫在眉睫时,才觉得从前的担心都没必要。 所以,卫鹤为什么那么气定神闲。 宦官赶忙打开卷轴,道:“奉天——” 话都没说完,被一道响亮的声音打断。 “臣有异议。”卫鹤无视四周骇异的目光;无视另一位当事人无措的目光;无视天子不悦的目光,一步步从别人主动让出的道路走出人群,一步步走到沈玄湛可以直视他的地方。 这句直接造就了一股压抑之中隐含着兴奋的气氛。 沈玄湛直起身子,强压不适,平静道:“有何异议。” 卫鹤没有被这威压压下,反而一派从容:“臣年尚少,非宜其室家之时,况北虏虽驱,犹存眈眈之视。臣愿受长缨戍边,效尺寸之力,以卫社稷。敢请圣上收回成命。” 欸?沈安觉着有一捆捆的火药在她头颅内炸开,炸的脑内已然空白一片。 什么叫,守边疆? “恃功而矫。”沈玄湛冷笑道,“朕看恐不尽然,分明是为一己私欲,特出此策。” 不能单纯用高兴、生气来描述沈玄湛的心情。卫鹤爱躲去边疆,替他稳固国土当然很好,可是在数人面前拒接圣旨,又有些下不来台。 沈玄湛并没有那么讨厌卫鹤。 卫鹤简直吃了雄心豹子胆:“无论陛下如何作想,臣意已决,望陛下成全。” “你有这份心,朕自然要成全。”沈玄湛看向一边的沈安,问道:“公主是否也认为,小卫将军实乃我国栋梁。” 卫鹤略微低了低头,额前细碎的刘海盖住他的眉眼。 沈安不想他再去边疆受苦,那种寂寥苍茫的绝域,更有仇雠等他,能不能活着还未可知。所有丫鬟小厮、宦官宫人、小姐少爷都不吱一声,位于前方的傅灵英咬紧牙关,傅丞相面色难堪,皆在等沈安说话。 这种局面,傅灵英死也想不到,她何曾受过这种屈辱!不止她没想到,在场所有人都没想到。 沈安组织着零碎的语言,网罗分散开的注意力……略微紧张。 沈安磕磕绊绊道:“儿臣认为……的确如此……可,不必做到如此境地。” 原来替她守江山不是开玩笑的,卫鹤是真的准备再跑去边疆了。但是现在,还不是沈安的江山啊!虽然以后会是。 那副悠哉悠哉的模样怎么说得出口这么沉重的话。 而且他回京还未满一年,要命了。 “公主有何高见?”沈玄湛得意地笑了,不屑地看着卫鹤,看着卫鹤不可置信地抬头。 沈安镇了镇心,继续说着。 “儿臣以为,仇雠已灭,家国已平……将军不必如此牵肠挂肚,平安要紧。”她感受到傅灵英感激的目光,沈玄湛赞许的目光,万万千人交织在一起复杂的目光,独独感受不到卫鹤的目光。 平安要紧! “小卫将军可听清了。”沈玄湛笑着,他觉得卫鹤现下该乖乖听话了。 然而,卫鹤并不完全是沈安的所有物,如果是,十二那年他就不会不顾沈安流下的泪水,毅然决然随军前往西北。 “听清了,可臣意欲已决。”卫鹤简直不知死活了。 换成别人,沈玄湛就勃然大怒了。 沈玄湛面对卫鹤只能小怒一下,谁叫卫鹤能打胜战! 沈玄湛额上青筋都暴起,强笑道:“那便去。” 傅灵英脸色更差了,皇帝怎么能真的同意了。 惹人艳羡的生辰宴瞬间变成供人取笑的话柄。傅灵英不知道该去恨谁。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谁也料想不到,可是她越来越伤心,眼泪不停地往下掉,惹人怜惜。 已经有人在后面偷偷咬耳朵了。 卫鹤远远看了沈安一眼,很是开心,好像滚回西北那极寒之地的不是他一样。 今日顺景十六年,八月二十七日。 卫鹤将于明年一月,顺景十七年,远赴西北。 这道消息惊雷般传播着,掀起轩然大波。 沈安临走前依旧处于一种懵懂的状态,她又瞧见傅府那个面熟的小厮,那似曾相识的感觉更让她仿佛处于梦中,只是明日醒来,什么也不会变。 沈玄湛带着她回家了。 一路上,沈安都是沉默的。 她在想什么时候给他送行好,自己刚刚说了那些话会不会让他伤心,可是她也是为了他好……她又想起傅灵英哭得那么可怜的脸,于是自己也想哭。 傅灵英哭什么呢?若不是她硬要结缘,又如何落到这种地步。可沈安又不可能把怒火宣泄到傅灵英头上,更感无力。 完全没有地方给她宣泄情绪。 重逢之日,又不知何时。 回到宫中,看见熟悉的红墙,那么陌生。 她像往常一样沐浴、洗漱,最后躲进被子里,等待太阳升起。如今黑夜长于白昼,而处于黑夜中又更能让人平静。她有很多时间冷静。 红日刚露出头,沈安就从被窝爬起。取出那朵不知名的花,仔细地勾勒它的纹路。 流光替她准备好早膳,道:“公主,你要不要再去求求陛下。” 沈安看了一眼流光:“嗯,好。” 明明完全没有回转的余地。 用完早膳后,沈安前去昭阳殿,她还是不想让卫鹤再去西北。 昭阳殿内只有沈玄湛一人,看上去像他早知道沈安会来。 “这种解决方法真让人意外。”沈玄湛依旧在喝他那破茶。 “……” “可惜了。年轻人就是冲动,”沈玄湛放下茶盏,严肃道,“你万不可追去西北找他。” 沈安自顾自倒了杯茶,学着他用盖子划了茶面几下:“我不会。” 沈玄湛笑着摇头:“公主。茶好喝么?” “一股茶味。” 沈玄湛将她手中的茶夺了回来:“不懂茶,喝了也是浪费。” “父皇,该册封我了吧。告知天下。”沈安直言不讳。她决定让卫鹤去西北再镀一层金回来,只要待上一段时日。沈安就会让大臣们上书,请求卫鹤回京。 沈玄湛停了一会,良久,道“行,你自个搬去东宫罢。回头让人拟一份诏书。还想要什么?” “我要一个人。”沈安想了想。 “卫鹤不行。” 她还没说是谁呢。 “不是他,是宫中侍卫。” “能信得过吗?” “能。”她脱口而出。 “拿去罢。信得过就行,还要什么?”沈玄湛略感欣慰。 “想不到了,先这样吧。”沈安闭眼。 沈玄湛继续说道:“贵妃不中用,干脆撤去抚养你的身份。反正你们也不以母女相称。” “阿霓分明带着全天下最让人信任的亲信来,”沈安揶揄道,“被你弄走了。” 沈玄湛‘呵’了一声:“你记恨我吗?” “恨。” “恨我也没关系。”沈玄湛轻飘飘地说出来。 “但我不会记恨你。世上天然与我有关的人,只有你了。”这句话是出自她内心。 沈玄湛笑了一声。 第9章 行吧,给你送行了… 她入驻东宫一事,把死气沉沉的前朝烧得沸腾了。 沈安听闻前朝重臣无一不反对她入住,可不管他们怎么阻挠,沈安还是成为了东宫的新主人。 流光带着一众宫人清理着。其实东宫一直有人打扫,不需要怎么清理。 流光的任务很快结束了,她觉得这里没梧桐轩好。 沈安掐了掐流光的脸,道:“什么好不好的,这怎么能比。” 流光抓着沈安的手,分开,道:“装修好难看。” ……沈安扫视一下,还行吧。 她讪笑,这里之前住的人还是沈玄湛呢。 卫鹤没来找她。 很快就到了来年一月。 给卫鹤送行的那日,飘了一场雪。南方终于飘雪了,沈安却没心情去赏玩。卫鹤倒是兴致很好,捏了个小雪人送她:“难得下雪。诺,给你。” 沈安撑着一柄红色的油纸伞,接住那丑丑的雪人调侃道:“是啊,你之后倒是经常能看见雪了。” 卫鹤将伞从她那夺过,大半部分向她倾斜:“别不高兴了,我还没生你气呢。” “要我嬉皮笑脸地送你去西北吗?早知你这样,还不如和傅……” “别教育我了,”卫鹤小心摩挲着腰间佩剑,剑穗晃动,“我跪了数月祠堂,还不够惨吗?” 沈安看了会手中捧着的雪人,闷闷道:“活该你受的。” 卫鹤夸张道:“好过分——” 沈安哼了一声。 卫鹤又道:“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想想……” “我有话对你说。”卫鹤扫去肩头的雪。 “嗯?” “别等我,我这样做只是因为我想这么做和你没关系。”卫鹤把伞还给沈安,笑了一下,“我有没有说过,我,喜欢你?” 他坦坦荡荡地说了出来,比想象中更轻松。 卫鹤心情更好了。 直到看见沈安蒙着一层水色的瞳孔,才惊觉自己有多自私。 他自己是轻松了,说出来是解脱了,可是这之后呢? 卫鹤觉得自己不会再见到沈安了。 沈安听见这话并没有痛苦反而有些开心,只是更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她一手撑伞一手捧着雪人,抽不出手抹去眼泪,只得又哭又笑的,吓得卫鹤手足无措地替她擦干泪水。 由于她需要将伞拿得很高才可以遮住他们两个,干脆不撑了,随手丢在脚边。她再向前一步,两人本就站得极其近…… 然后,他们在雪中拥抱。 卫鹤像一块木头,又惊又喜地楞住了,沈安将头埋进他的胸膛,再次闻到熟悉的皂角味,低声道:“你有没有听我说过,我也喜欢你。” 他喉结滚动,极尽虔诚,回抱住沈安,说不出话来,只好紧紧抱住她,爱若珍宝。 “所以,你做梦去。我一定会等你回来。”沈安颤声道。 立下这种誓言的最后,就剩离别。 临走前,卫鹤说给她留了个惊喜。 走就走吧,还留什么礼物,这么生疏。 卫鹤走了。 沈玄湛命令禁止别人送别卫鹤,除了沈安,就没有人了。他是无心的也好有意的也罢,沈安都很感谢。 沈安站在城墙上,目送他离去,直到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沈安与他最亲密的举动,就是那两个拥抱。 接下来,沈安必须赴往自己的战场。 她在高楼上远眺,无边的青山,重峦叠嶂。 沈安回到分别处,捡起那柄红伞,已经积了大半雪花。小雪人早就融化了,化为一滩冰冷的雪水。 前朝连她迁入东宫都不同意,那又怎么可能同意她继位。 想到这,深安实在无语,整个皇室只有她这唯一的血脉,她不继位还能是谁,莫不是要从不知名的地方随意拉出一个男的,然后不要脸地称那个傀儡才是正统继承人。 沈安回到宫中,细数自己到底有什么地方好让他们心服口服的承认,她的的确确适合那个位置。 她沉思一会,越想越心虚,确实没有……自幼便缺少竞争,以至于野心不大,甚至她这样做都只是为了保护身边人,如此温驯的想法。 但是她并不缺乏干劲,守护之心才最为珍贵。 展明煜来找她报道了。 现在,展明煜成了她的贴身侍卫。 他只花了很短的时间就接受了,虽然不清楚这其中道理,总之他应该算升职了,加俸禄了。但是,他并不开心。 展明煜深知西北的恶劣,他也不过刚从那回来。好朋友前去那么险恶的区域,自己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不由郁结在心。可是他又不能轻易表露出来,看着沈安变得那么安静,自己不能再给她添堵。 “接下来你要怎么办”展明煜绞尽脑汁,感觉还是说这个合适,长痛不如短痛。他虽然不直接参与朝廷,但是对前朝的风声还是略知一二。他不在乎上面坐着的是谁,但是,如果自己的朋友有资格争一争的话,那还是在意一下。 沈安自己也很迷茫,她夸下海口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向她砸来:“你指什么?” “唔……前朝的事吧。”展明煜回答她,这话好像还真不应该由他来说。 “培养自己的势力,再……”再什么呢,这话说的轻巧,做起来哪有那么轻松。前面还有一大堆琐碎的事等着她去处理。 她每说一句,展明煜就多错愕一分,这傻孩子把自己的计划完完整整分毫不差的告诉他了。展明煜欲哭无泪,这是正常的流程吗?完全不把他当外人。 “那么,只有卫将军支持你吗?” 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也不支持你。”展明煜觉得人生观都崩塌了,他好奇问道:“阿鹤不知道吗?” “他跪了整整一个月的祠堂。加上几乎是被……流放了,”说到流放,沈安长吁一口气,怎么会有人傻到主动选择被流放,“就算知道,又如何。” 展明煜‘啊’了一声,他还是觉得卫鹤有知情权,只是不好说出来,于是问道:“贵妃那边怎么说?” “……没有表示。”沈安也疑惑,为什么卫家不支持她。她真的孤立无援,只好另找几乎入手。展明煜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那,还有谁是支持你的?” 沈安嘿嘿笑了一下,很无辜:“皇上。” “……”展明煜回笑道:“那有什么好担心的?” 沈安靠在桌前,用手托着脑袋:“只有靠我自己,才能让他回来。” “阿鹤还能回来么……”不是他悲观,但是一般这样,怎么都不可能回来了吧。 沈安郑重地点头道:“当然,我会找到办法的。”目前还不知道怎么办。 展明煜腹诽道:“真不知道你们谁是公主。” 展明煜本寻思着反正自己日后要到北方老家去,那离西北近,也能多去看望一下卫鹤。他不指望兄弟能回来,可是又不好泼沈安冷水,宽慰道:“会有办法的。” 沈安一个头两个大,痛得要命,怎么连卫经义都不站在她那边。她前朝无人,自己也不能上朝,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了。 “从科举下手呢?”展明煜提了一口。 三年一次的科举,无法让她快速建立势力,并且不一定压得中宝。一开始,她就没想慢慢来,她总是很浮躁。再者今年的秋试已经结束了,大多人早就对他们出手了。 不过,暂时也没别的法子了。沈安点头道:“好。” 虽然他默许自己“篡位”,沈安陡然背脊发凉,他也能允许自己结党营私吗? 她不能再往下幻想了,当务之急是得知道朝堂的局势。啼笑皆非的是后宫的女人除了她,应该对朝堂也不是一无所知,她们都是倚仗着娘家的。 翌日,她安排展明煜尽量不惹人注意的出宫,看一看京城地段附件有无好价一些的府邸出售。自己则去梧桐轩,与卫青霓谈谈。 百年难得一遇的事都叫沈安给碰上,沈玄湛来后宫了。沈安刚一进门便看见沈玄湛在屋里边淡然啜茶,同一瞬间,卫青霓似笑非笑地绣着帕子。沈安甚想赶紧逃离这是非之地,可是她已然暴露在二人的视线中。 她分别行过礼,坐下后。三人相顾无言,弥漫着焦灼的味道。 沈玄湛倒是适应这种氛围,反正,谁尴尬他也不可能尴尬。 破冰之人只能是她或卫青霓了。 耐不过他们,沈安认命了,只道:“父皇今日倒有兴致。”她试着把话题抛给他。 “嗯。” 然后便没下文了,他绝对是故意的,沈安紧咬着后槽牙。 她又对卫青霓道:“娘娘在绣什么?”在宫人宦官加沈玄湛面前,她是不敢喊“阿霓”的。卫青霓倒是礼貌很多,还给了一个微笑:“绣仙鹤。” …… 沈安心揪了一下,哪壶不开提哪壶。她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幸得沈玄湛开口:“鹤是祥瑞,不可让他飞得太远了。”说便说了,还嗤笑一声。 沈安咽下一口唾沫,恨恨想到:“还不怪你。”她本平静的心又被一团火灼伤着。 “是啊,家国只需靠祥瑞守着便好了。”卫青霓手抖了一下,讥讽回去。 沈安再也维持不住笑脸了,猝然冷下脸,另外两人却仍然勾着嘴角,真的对仙鹤起了兴趣。他们唇枪舌战了一会,丝毫不顾沈安的感受,最终是都赢了,因为只有沈安输了。 这个话题终于过去了,沈安蒙上了一层阴影,从今往后不要从还未知晓、无法掌控的事物引出话题。短短一盏茶的功夫,她却被刺成了刺猬。 沈玄湛接过话题,低声笑道:“公主找贵妃有何事?” “只是想见娘娘了,等会便走。”沈安皮笑肉不笑。 熬着吧,熬到他去处理公务为止,之后再来一趟。沈安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长这般大了,还如同幼孩一般。” …… 沈玄湛是走了,可沈安被迫也跟着他走,于是害得她绕了一大圈。 卫青霓放下帕子,直面沈安,风平浪静。 “阿霓,你不支持我么?”沈安质问她,参杂着不解、疑惑。 最让沈安挫败的就是卫将军也不认同她去继位,这么多年的相处,还是比不上至亲血脉。如果,自己也淌着卫家的血,会不会不一样? 卫青霓道:“现在不行……” 什么叫现在不行?沈安更困惑了。 “你长大了,”卫青霓叹气道,“日后不必来了。” 沈安怀疑自己听错了,正欲再问,只听卫青霓又道:“我不会见你。” 她顿感天雷炸顶,脑内‘轰’了一声,然后,居然被逐出去了。短短两日,失去了两个最亲近的人。 第10章 三十两银子值了 为什么,因为她翅膀硬了、一声不响地就搬居害得阿霓生气了吗?不,她现在不能想这个,以后再想。沈安好怕自己一下顶不住,大病一场。 为何只是回到了去年的状态,却什么都变了。转变的太快,她还未完全适应。 沈安徘徊在梧桐轩外,梧桐叶早已落净了。她的悲伤好像也抽丝剥茧般,抽离了,只剩下久久不散的麻木。 天光虽很亮,阳光晒在身上却不暖,北方定更加寒冷。她强迫自己不要再游神了,再多想想还能做些什么。 展明煜爱财,不仅爱自己的也爱别人的,在他那无人能敌的嘴皮子底下杀出了个好价钱的地段。沈安不甚感激,总算是有些盼头了。 “在哪呢?” “东边那条,”他顿了顿,看了眼沈安,“离丞相府很近。” 沈安将手蜷起,拇指放至唇前:“正好,顺便去拜访一下傅丞相。” 展明煜问道:“要谁去打理那栋屋子?” 这倒叫沈安为难,她身边没有可用的人。她自己是不行的,只得压榨展明煜,近乎诚恳:“你能抽空吗?” 展明煜就不该多问,怎么嘴这般贱。 “会分外多给你俸禄。” 他忽地恍然大悟,好像听懂对面的人在说什么了:“行吧,我试试。” 府邸是找到了,又如何会有门士主动上门。 罢了。 既然他们不来,自己主动去找就是,至于从哪里,别人家中不是一大把现成的,去撬墙角便是了。沈安不由地对这个天才般的想法得意洋洋。 沈安又出宫了,这次不是一个人,带着车马和展明煜一起出门。移步自己买下的那栋院落,面向上还看得过去,至少不是歪歪斜斜又老又小的古董。他们继续前进,移步丞相府,极具落差,她原先怎么没注意到丞相府修得如此之大。 她下了车,告知门前的侍从通报一声。那气势不像是来拜访别人的,比较像是出来找茬的,更别提还有个高高大大的展明煜站至她身后。 傅丞相亲自出来迎接她,表示了十足的尊敬。他浑浊的双眼,嘀嘀咕咕转着,笑道:“公主来小臣这陋居不知有何事呐?”沈安学着他笑道:“特来拜访丞相,不知是否有空邀我喝盏茶。”说罢,示意身边人把礼物交至丞相手中。 二人便进屋了,展明煜表示在门口等待,推脱了主人家的邀请。 丞相客气着不要礼物,越拗不过沈安的执着,半推半就地收下。 他当然不想收,收了别人的礼就欠了一份人情,特别在敏感关系中。 远处,傅灵英匆匆走来。 沈安直截了当地对丞相说道:“古来,女子执政的事也屡见不鲜,您如何看待?” 傅丞相板着脸,像听见什么极其污秽的事似的:“夫为妻纲,女子需相夫教子此生方可无憾。臣略有听闻,陛下移居东宫,只怕风头过盛,无人敢娶。” 这老头胡诌些什么,前言不搭后语的,沈安讥笑道:“那倒没有令爱风头盛,本宫一介小女子自然是比不得的。” 自那日生辰宴后,傅灵英甚少出门了。 傅灵英正巧赶到,听见他们正在谈论自己,随意对沈安行了个礼,道:“有失远迎,多得罪。”沈安回笑道:“何谈得罪,分明是本宫不请自来。正谈及你呢,是不是,丞相。” 他呵呵道:“殿下不必理会小女,进去谈。” 傅灵英恼了,提高音量:“有什么话我听不得吗?!” 没人搭理她。 沈安玩弄着手中珠串,笑道:“令爱很是活泼。”老头脸色沉下,他以为,如果不是沈安从中阻挠,自己爱女心心念念的事早就成了。 丞相抬眼看她:“多谢公主。先前您谈及女子执政,是否有效仿之意。” “本宫身上流着血是否已经告知您了。除了本宫,还有谁是正统的,”沈安清了清嗓子,“此时还坐的住,莫不是要坐到同我年纪相仿的皇子出现。” “公主言重了,这般荒谬的事断不可能出现。”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本宫倒想知道你们脑子里都是在想什么。” 傅丞相卖笑道:“现在谈及继位是否太早了,陛下正值壮年,并非像臣一样垂垂老矣。” 沈安‘哦’的一声,摇晃着头笑了:“您等着本宫皇弟出生呢,本宫告诉你,”她正色,“怕是等不到了。” “殿下,您真是口不择言,如此大逆不道、罔顾人伦的话都说得出。”他威胁道,“陛下虽远在宫中,可隔墙有耳,不乏有心之人。” 顽固守旧的余孽,只能在平安时代爬上高位,虚伪地装作秩序的维护者。 沈玄湛无所谓,他早就默许沈安继位了;百姓更无所谓,只要安居乐业,政治清明,位子上坐的是谁不重要。若是换作一些愚昧不自知之人,百姓的意见就不得而知了。 沈安并不把他的威胁当作威胁,只道:“不见得有心之人就不在眼前罢。” “给臣扣下这么大的帽子,哎,您不曾入过前朝,自然不懂那些盘根错节、勾心斗角的事。”他苦心孤诣的模样,惺惺作态。 沈安站起身,这个时候展明煜应该已经摸清了,门客居住在哪里。 她做了个无辜良善的表情:“您说得对,本宫见天色已晚,便不多待了。不不不,您不必送了,丞相固然有心送本宫,本宫却不忍心劳烦您。” 她走到一半被傅灵英拦住,虽有不满,却还是停了下来。看着傅灵英扭扭捏捏的一点不像她平日的作派,磨没了她的耐心。沈安打断她,简洁道:“有事说事。”她生怕后脚就被傅丞相看见她往哪里去。 傅灵英心一横,不甘心道:“他走的那日,我看见了,看见你们做那种龌龊的事。”后面几句她几乎是含着恨意说的,面容也渐渐扭曲。 沈安听完也难受,她怎么能因为这种琐事打断自己的计划,于是怒从心起,气极反笑道:“所以呢?” 傅灵英见她这般嚣张,同样肝火旺,指着她道:“别忘了,你们可是舅侄,恶不恶心,这种违背伦理的事都做的出来!” 只是这样而已,沈安不仅要喜欢自己舅舅,还要登上皇位呢。给她听见不得吓死了。 “还要再大声点吗?告知天下,你心上人喜欢我。”沈安强忍不适,只想快点摆脱这个女人。 傅灵英脸都憋红了,娇嗔之美,道:“你就不害臊吗?不怕叫人知道。” “叫人知道?岂不更好,这样反倒光明正大。”沈安笑了,“不知是谁,婚约未定就跑去别人家里。还有事吗?无事的话,本宫先走了。” 傅灵英想到那日大雪纷飞,他们拥抱在一起的画面,就恶心难耐。 傅灵英咬牙道:“你等着。” 谁等着? 沈安看着她那双水灵的眼珠子,笑道:“本宫等你。” 傅灵英讨厌沈安,从前从前就很讨厌。凡是沈安出现的场所,焦点只会是沈安。 傅灵英的光环就暗淡了,她分明比沈安漂亮上数十倍不止,却还是敌不过那层身份。 沈安懒得和傅灵英再掰扯,道:“本宫改日再等你。” 沈安急促地来到他们计划好的位置,抬头看见展明煜指了指右侧。她见四下无人,偷偷溜了进去。 就算不能拉拢,添点堵她还是可以做到的。她思忖着选哪间客房好,碰巧有间门房打开了,兴许是听见她的脚步声了。 沈安摆出一副傅丞相叫我来的的样子,不急不忙走进去。 一位面熟的人,沈安感觉那眼神挺熟悉的,脱口套近乎道:“本宫见过你,或许你不记得了。”虽然她完全有可能根本没见过那人,却还是这样说了。 结果,结果那人眯起眼神看她,道:“我还记得。” 啊哈哈,原来他们真的见过。沈安打哈哈过去:“那正巧了,丞相叫我来找你的。何妨猜猜做些什么?” 那人看上去挺稳重的,小小年纪就看不出在想些什么,和卫鹤差不多吧,沈安观察了一番。卫鹤倒是挺好读懂的,只是偶尔会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他无故发笑道:“我认识你,将军府的丫鬟,当朝的公主。” 什么将军府的丫鬟,沈安有些茫然。 见沈安如此懵逼,一股幽怨嫉妒的神色出现在他脸上。这种怨恨的感觉,沈安想起来那天在大街上解救的那个,以怨报德的人。叫什么渡来着。 “方渡,请公主记住。”方渡藏起恶意,“老头引人来会提前通知,你相好走了,倒是长大了。” “什么相好?” “西北。” 沈安和他处着不是很舒服,‘相好’……某种意义上也没错,于是不作反驳,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反正她早就不报指望挑个忠诚的,先插点乱七八糟的人在前朝再说,于是回复道:“我们也算老相识了,你替我办事好过那个老匹夫,不是吗?” “我凭什么帮你。” “凭我那三十俩银子。”沈安想起来了那三十俩碎银,真是好心有好报。 方渡眼底闪过一丝嫌恶:“我知道了,你要我做什么。” “你能过殿试吗?”沈安直言不讳问道。 “能不能过是我的事。” “你没能力的话,要你也无用。”沈安直白道。直截了当地、有什么说什么,很有快感。 不藏着掖着一些事,就不会压力自己了。 方渡是真的恨她,施舍般给了自己三十俩,现在又来质疑自己的能力。更可恨的是,这些事那个公主,都没什么错。 反倒是自己耿耿于怀,小肚鸡肠。 方渡道:“殿试完了你再来找我。” “行。”沈安爽快答应了,她才不管方渡会不会告密,反正自己是已经和这个傅家撕破脸皮了。 第11章 偷你鸽子,抱一丝啦 殿试前,沈安不间断地‘招兵买马’硬生生让她构建起自己的一点势力起来了!她费尽了心神,一点一滴的,纵使万般艰难,看着井井有条为她做事的人,安排的事情一环扣一环的进行,便是什么也值了。展明煜的工作也轻松下来,俸禄不减,欢喜万分。 她也不忘写信寄去西北,可一直没收到回音。说到信,她养的几笼鸽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全不见了。 前朝,对她不满的人多了去了。至于,沈安对那一小簇支持她的人感到诧异,很快,她就调查清楚了,无外乎皆是反傅派。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明智到注定会万古长青的道理。 不用等到揭榜那日,她已提前知道结果了。方渡,真叫他过了殿试。 他们约在一间不上不下的酒楼包厢内。方渡不问她结果,势在必得,自己必然能过殿试。还是一副死了人的脸,哦,他的确死了娘亲。 沈安的心硬的和石头一样了。 “你可以提要求,本宫能给出比那老头好上千万倍的好处。” 方渡听了并没有流露出贪婪,还是那副臭脸:“只要你和姓傅的不对付,我就会帮你。” “那你算遇上伯乐了,本宫生出来就同傅家不对付。”沈安笑道,很好,还是个和丞相府有仇的人。沉浸在仇恨的人是疯狗,不知疲惫、不择目的地一昧尽想着复仇了。 方渡无缘由提了一嘴:“卫将军近来,是不是太忙了。” 沈安心头跳动:“哪个卫将军?”“卫老将军。”方渡翻了个白。 “你也同卫家人有仇?”沈安不看外边了,看向他。 “那倒没有,希望你多注意一些。”方渡夹了块乳酸鱼送到嘴边。 武将那边,倒是没有领头的人激烈的表示抗议,只是在背后支持一下那些文官。只要搞定了老古板,墙头草们会知道该向哪处倒。 卫经义是常常不早朝,可是,卫鹤说他是落下病根来了,要安心修养。 为什么一个个的,都在明里暗里地让她远离卫家,他们家人自个、父皇、甚至仅几面之缘的同盟。 她看着热闹的市井,大声小声的吆喝声,连绵起伏。这种盛景,纵使有再高的功劳,也不能影响皇帝在百姓心中的地位。 不。沈安被这一想惊出一身冷汗,立即否定了这个荒诞的想法。她又想起了卫青霓,心觉还是得和卫青霓聊一聊。 纵使在前朝有人又如何,皆是话都插不上的小官,并不能真正做些什么。偏偏最闹心的是,她不能向沈玄湛举荐……沈安暗地里和沈玄湛较劲,像小孩子赌气一样,严防死守他。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 翰林院来的那位探花郎,是傅丞相府中出来的,是个人尽皆知的秘密。一时间,傅党更如日中天,对皇帝开枝散叶的请求一折一折的送来。沈玄湛只拿起其中一本看了片刻,理也不理,其余的一本未看。 景国的子嗣单薄,旁支都甚少,保守派急得心肝直痒痒。若再无子嗣诞生,只有那个公主,反对也无甚用。只好不停劝谏,上折子,极端者辞去职位要挟,皇帝不为所动,放言笑骂他们愚昧固执。性子刚烈的,即刻便回老家安养晚年了。 沈玄湛还奖赏般的赐予一大堆价值千金的金玉珠宝,供他们带回老家,叮嘱他们好生休息,莫要累着。 至于武将那边,主心骨不常出现,并无甚人领头说些什么。大景最该感谢的就是这群赤胆忠心的武官,沈玄湛为这群人皆升一级。 如此下来,傅党与沈安各有损失,余下什么也不是的人坐享利益。 方渡接到展明煜送来的密信,信上叫他多对傅丞相提一提沈安。看完后便随手烧了,噼里啪啦的在火中响,发出爆鸣声。 展明煜捎口信回去:“那人让你少管他,自有安排,不会害你。” 沈安正写信呢,收到这消息停笔下来,烛火微晃倒映在她脸上:“那便算了,不去管他。”不管怎么样,沈安输给任何人也能继位,这是她底气的来源。有人为自个保底的滋味,实在享受。 展明煜迟迟未走,站在那。沈安只得发问:“怎么了?” 展明煜看上去十分为难,摇摇头,说什么事也没有。他想让沈安别管卫鹤了,不要因为卫鹤损失现在的一切。展明煜自己至少会等她稳定下来,再回北方。 沈安凝视了他一会,让他走了。 春日来临许久了,北方冰雪消融,溪水化冻,涨了不少水。又是太平的一年。 她与卫青霓愈发生疏,毫无预兆地就闹成了这个样子。沈安不认为卫青霓会无端这样,只好下判是沈玄湛做了什么。 淑妃——李水兰来访。沈安听到这个熟悉的人名,浮现的不再是她温柔的面容而是她背后的家族。她的父亲也是站在傅丞相那边的,现在居然派女儿来找沈安。 李水兰穿着素净,并无任何攻击力。沈安自小养在后宫,对后宫的现状了然于心,沈玄湛踏入后宫的次数双手便可数的出来,并且所待的时间不超过一个时辰,多是来吃早膳的。时至今日,沈安对后宫的认识更深刻了,她们都是为了身后的人入宫的,不论愿不愿意。 沈安招呼她坐下,命人上茶,对这个温柔的女子笑道:“淑妃娘娘要来也不提前派人告知安儿,未曾备下什么好东西,见笑了。” “此番前来,是有事求你。”李水兰痛苦溢出表面,声音却是平缓的毫无波澜;放低的姿态分明耻辱又委屈,却很娴熟的模样。 沈安才注意到她生出的几缕银发,心中也是苦涩:“您说罢,安儿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忙的。” 李水兰挤出笑容,伸出手摸了下沈安的脸:“安儿长大了。是为了臣妾的父亲而来。臣妾劝过他……不要与你闹得太难看,可他始终认为一介女子能懂什么,从来不听,多次站队。他们在前朝看不清,后宫的女人可是耳目清明,皇上可以力排众议空出皇后之位也就能力排众议,让他们闭嘴。”李水兰这一生,到底为自己做过什么,沈安望着她,心道:“享受着家族带来的利益,也要做好牺牲的觉悟。” “臣妾希望,最后,您能宽恕他。”李水兰咬唇道,最后的‘宽恕’二字,咬得又轻又含糊。沈安听进心中,道:“娘娘放心。” 李水兰终于放松下来,她发自内心地笑了,比前面那个笑容好看许多。这一笑让沈安恍惚,从前从前,所有人都是那样对她笑的,什么猜忌怀疑、皮笑肉不笑之类的皆都不会出现。 长大的代价又是什么呢?她小时候多么期盼着长大,期盼着随意出宫找人玩。 盼望着盼望着,沈安终于长大了,出入宫也是稀松平常的事。可能是少了找人玩这一前提,她并没有很开心。 淑妃没有待很久,传达完自己的请求就带着贴身宫人离去了。如此匆忙,连茶水都没吃一口;连叙旧的时间都没有留下;连言语上的关心都没有说出。 权力与真心是此消彼长的关系,沈安喝着浸泡许久已经发苦的茶,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回味着茶的苦涩。 前朝翻涌的暗潮流进深宫,四处蔓延,早就破坏了所规定的那条泾渭分明的界限。前朝与后宫各种利益交织在一起,绑了个死结,只能用剪子把这结暴力剪开。而绑着死结的线团埋于他们体内,是身体中的血管, 近来,沈安倒是闲了下来,没有刚刚开始那么忙碌。于是她有时间胡思乱想了,她所爱着的人不断远离她,想守护的人不断远离她,那么她所做的一切都好像笑话一般,偏离了自己的初心。 她不禁觉得悲哀,真是造化弄人。 人的天性就是懒惰的,无论是谁。坐享其成,毫不费力的得到想要的一切,是世人所追求的。正是因为懒惰,才诱发了对权力的渴望,只有拥有权力,才可能不费吹灰之力的得到一切。沈安也是,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会急切的构建自己的势力。可,好笑的是,偏偏她不用这样做也能得到权力,于是,她干脆不想干了,等到自己继位那天也能够让卫鹤回家。 等到了那天,会是什么时候,几年、十几年、几十年……望不到头的时间使她心力憔悴。 新芽吐露,焕然一新的一年又开始了,白的粉的杏花又绽放。日子是一天天要过的,人是一天天要变的。没有人引导沈安,她独自摸着石头过河面对前路的未知,未知会引发恐慌和迷茫,她也陷入了迷茫。 “砰——”有东西砸在窗前,拉回了沈安的思绪。她起身走到门口,看见一只受了伤的鸽子落在地上,不断抽搐,翅膀根处鲜血淋漓。沈安认识那只鸽子,右边翅膀上染着小面积蓝染料,是那天她送信给卫鹤不果迟迟没有飞回的鸽子。 沈安急急跑过去差点平地绊倒,小心翼翼捡起它。 飞鸽无法送来很长的信件,只能寄送极其短的纸条,不像人力送信,而且极其不便不能互通消息,无法预测过程中被人猎杀拦截的风险。可,同样用鸽子送信极其隐蔽,能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虽然毫无根据,她还是觉得是卫鹤送来的。 第12章 对不起止不住笑 沈安把鸽子交给展明煜,急切地要求他带去医治,自己则取下鸽爪上的纸条,带进屋内查看。用一段细细的红绳绑着,绑了个很丑陋的死结。 为了不撕破纸,只得拿剪子剪开红绳。找来剪子,她看见自己手都在抖,一笑了之。展开后的纸条上写道:偷了鸽子,抱歉。多为自己考虑一些吧。我很好,勿念! 方一看见那和她如出一辙的丑字,瞬间认出来了,果然是卫鹤的。 沈安失笑道:“怎么是你偷了我的鸽子。什么时候……”她怀疑过沈玄湛命人抓走了,甚至怀疑过展明煜偷去烤了都没怀疑过卫鹤。还好没去质问他们。 沈安心下一动,这是收到她的信了吗?怎么不让驿使送,反倒用鸽子。她将纸条小心存放在装着白花的匣子中后,找笔墨纸砚去了。 既然要写,就把字写得漂亮些,她想一笔一划耐心磨着,却面对铺开的白纸发起了呆,到底要怎么写才好,要怎么写才能不落俗套。 思考片刻,终于决定写一些慰问的话。说起来,他们算互通心意了吗……沈安惴惴不安想到,应该问问吗?罢了,这种事怎么她怎么好意思问,好像自己很喜欢他似的。 笑意露于表面,她提笔写:舅舅,时隔数月…… 沈安突然停下,然后大幅度动作地划掉这张,新换了张纸。她习惯开头就是“舅舅”了,虽然嘴巴上不爱喊,架不住写信的时候爱写。她双手捂住两边脸颊,感觉烫烫的。 她重新写: 卫鹤,你敢偷我鸽子!等着吧,我绝不原谅你,要永远记恨你。 本人一直都有为自己考虑,只有你呆傻的总是不顾自己死活。 沈安看着怎么努力写也写不好的字,死心了,反正他的字也没好到哪去。心满意足地塞进函中,赶明再寄出去。 她将信笺交予展明煜,千叮咛万嘱咐不要丢了。展明煜笑嘻嘻伸出手,她心道不好,摸索半天才掏出几枚钱币。谁知,破天荒的,他居然没要钱。沈安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展明煜伸出手拿走信笺前后挥动几下,道:“给谁,阿鹤?”他自问自答,竖起一根眉道:“怎地不告诉我。” 怎么说,沈安乐乎所以了。忘记了他们原来是关系要好的朋友,仓促地欲解释。 “没怪你的意思,走啦。”展明煜不过起了些戏弄人的心思,谁料沈安不觉得玩笑,哎——没意思。他才不想写甚么信给卫鹤,从来只有人寄信给他。 沈安纳闷地看着这有一出是一出的人,也叹息一声。展明煜前脚刚走,沈玄湛后脚就踏入东宫。虽然面上只有他一个人,但沈安总觉得后面还有一大群宦官不知道躲在哪。 来者不善,他首次来这。 沈安身边无人,只得行了个虚虚的礼。沈玄湛直直略过她,径直走进殿中。 殿内陈设不多,两张案、两面柜子、一张榻、几幅挂画,一眼只能看见这些大物件。柜子中摆满了瓶瓶罐罐,插入几个小匣子。 沈安也不顾虚礼了,跟着他进屋,竟不像这东宫的主人。 像她上次一般,沈玄湛自顾自倒了盏茶,话也不说慵懒地靠在坐榻上。莫名其妙的,沈安不喜欢老打哑谜,直来直去岂不是更有效率。 不敢把心中话说出,有一股强硬却看不见的东西,强迫压制住她。沈安双手交叠,挺直后背,伫立在沈玄湛面前,等候发话。 这种氛围中人应该很严肃吧,可是沈安好想笑……不能笑,她知道自己一旦露出一点笑意必会止不住发笑。自己倒是没什么,若是他对远在边疆的那人做什么,不能笑。 她努力回忆起伤心痛苦的回忆,忆起卫鹤走的那日。那日,那日发生了什么来着。那日的痛苦悄然消失了,只记得卫鹤对她表诉衷肠。 完了,她嘴角抽搐,心痒难忍。 沈玄湛黑着脸看女儿笑到直不起身。沈安抱膝蹲在地上,浑身发抖,像哭像笑。他像见了污秽之物一般,嫌弃极。 “笑够没。”没有一点起伏的声音。 笑是笑够了,她不敢不笑,干巴巴笑了几声,不敢起身看他。 “起来。” 沈安小脸拧在一块,不情不愿地将头从手臂中抬起,笑着半边脸缓缓起身。哪里还有刚进殿的那副气势。 “还笑吗?”笑字微微上提,咬得很轻。 沈安捣蒜般摇着脑袋。 她不笑,别人可笑了。沈玄湛面上笑着,吐出的字也笑着:“来人。” 来人,来人做甚。来什么人,沈安彻彻底底不想笑了,也后悔自己没憋住。会因为方才的放肆害了身边人吗?喜怒哀乐人之常情又如何能憋住! 不出所料,果然在某处躲了一大堆宦官。不晓得他把人都藏在哪里,总是会游出一群乌压压的人。沈安不安想着:“犯事了。” 很快,不安转变为愤怒与委屈。 那群尖着嗓子的宦官,提着一只只倒挂的鸽子。鸽子死透了,血凝成块黏糊在雪白的羽毛上,褐的、黑的、红的,死不瞑目。它们瞪着眼珠子,鸽爪上缠绕着一封封信。 她认识这群鸽子,是她日日喂食、遛鸟,含辛茹苦养大的。 乐极生悲,她鼻头涌起酸意,四周都变得朦胧,又热又咸的液体从脸上滑下。她撅起嘴,眯起眼,摇着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她不自主尖叫了一声,胸口很痛,还无法呼吸,一口气始终上不来,倒下前听见沈玄湛冷漠的声音:“好生照看公主,醒了禀告朕。” 梦中,斑驳的土地,裸露一处,堆雪一处……飞鸟,停滞的;树木,枯黑的;野草,枯萎的;人,孤寂的。 她梦见一少年,衣袂翩翩,长身玉立,右手手臂弯折,上面停着白鸟。 一人一鸟立于山巅之上,青山不朽,狼烟从远方袅袅喷薄。那人对鸟说:“去吧。”白鸟展翅飞出,无数只各不相同的洁白鸽子从土地中飞出,遮住大半天空,落下的羽毛如雪,少年站在‘雪’中。 她知道是谁,哭着跑过去,越跑却离他越远。 最后的最后,卫鹤笑着对她说:“对不起。” 沈安醒了,盯着帷幔低语:“对不起……?”她心痛得厉害,呕心沥血养好的鸽子一时之间全没了,是该对不起她。 宫人拨开帷幔,见她睁着眼睛,赶忙禀告沈玄湛。 “为什么要这样。”沈安眼神空洞,真伤到她了。沈玄湛回她:“朕抓了许多鸟,不知漏了几只,让你好生认认。” “我只想和他说上几句话有什么错,你为什么要这样恨他。它们都是我养的鸽子,不是舅舅的。”沈安绝望道。 沈玄湛不在乎那是谁的鸽子,也不讨厌卫鹤,反倒十分欣赏。只是,讨厌卫鹤和沈安走得很近,仅仅是这样而已。他看不惯的东西就不应该存在,于是他阻挠这两个人,没有更深沉的原因了,只是看不惯而已。 “你离他远些,便什么事都没有。”沈玄湛抱着毫无理由的恶意,对女儿说道。 也就是说,沈安的信永远送不出去。 这事之后,悲喜交加于之季节变换,沈安大病不起。她没从床榻上起来,只是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她本来就脆弱,要有人允许她脆弱。 她为自己考虑,决定做个自私的人。喜欢就是喜欢,喜欢是掩盖不了的,她不要远离卫鹤,就算卫鹤会因此受罪。 对不起。 她又晕晕乎乎睡着了,睡梦中很舒服,什么也不用想。展明煜急得团团转,看着沈安醒醒睡睡却一语不发,甚至日夜颠倒的。很多事务都暂时搁置,十万火急的事只得由他作出决定。他只略懂兵法不懂政务,要了命了。 沈玄湛来过;卫青霓来过;各宫的妃嫔来过,他们各自带来太医、江湖郎中,都没什么用。展明煜只是一个小小的贴身侍卫,当然也没什么法子,不过觉着这一幕他曾经见过。 流光更是急地团团转,整日就是守着沈安。她泪眼婆娑,时不时喊一下沈安。 展明煜也是很急。 半夜,四下无人之时。他站在沈安床前,絮絮叨叨说着:“殿下,你醒着吗?看来没有,嗯,你怎么一下病倒了……我干了很多活,你快点醒来吧,我干不住了,求你了……”他把这几日历尽的风霜说了个变,沈安原本安逸的面容竟然皱起眉头来了。展明煜不敢再说下去,怕沈安给他一夜之间说死了,自己只能拉去陪葬。 “你不能死啊,你死了我怎地和阿鹤交代……”展明煜含泪道,忽地,他看见沈安嘴巴动了几下。那似曾相识的一幕就被展明煜想起来了。 当年,卫鹤从火海中爬出,被他救起来之后也是这样半死不活,军医均束手无策。展明煜为了躲懒经常去和小将军说话,也是提到他侄女才肯说话。 渐渐地,展明煜打开了卫鹤的话匣子。展明煜凭借着多活了几年的经验,不断开导他,居然让展明煜聊中用了。 展明煜一语不发地看着沈安,心道:“不会吧。” 他是因为这辈子作恶多端太多才碰上这两个祖宗的吗?展明煜面如土色,不过爱点小财,好点躲懒,仅此而已啊,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自己做了哪些不可饶恕的罪孽。 展明煜念念有词,什么恨啊、什么泪啊、什么悔啊……吵得不停,沈安嘴角抽搐,头晕目眩,却仍旧竭力骂道:“闭嘴……” 展明煜灿然一笑,可惜在黑夜中无人瞧见他的风姿:“收到。” 没死就行,人这一生总要经历一些坎吧。 第13章 好心人来了 遇到坎很正常,就怕遇到过不去的坎。进出东宫的人愈来愈多,沈安却只有那夜开口说了俩字,展明煜沉下的心又升起来了,那晚莫不是回光返照。 太医与郎中都诊断为心病,气得皇上将江湖大夫一个个全赶出宫去,将宫中太医都罚一月俸禄。 又过几日,连方渡都来了。展明煜和那种死气沉沉的人不对付,只得靠在门口,横着剑:“殿下不见外男。”方渡都多余看他,眼皮也不抬一下:“展明煜,轻重缓急分得清吧。也罢,再多等几日,全天下的外男都得穿着缟素面见她。” 展明煜反问道:“你来又有什么用?” “心病?”方渡嗤之以鼻,他反复咀嚼这两个字,“老子给她医。”展明煜提了一下嘴角,心道:“又不是因为你。”不过他没有说出来,放下手中长剑,抱臂道:“好好说话。” 展明煜自幼也是在市井长大,脏话淫词信手拈来,也从未在宫中说过那些……所以他讨厌方渡,装模作样,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心机深沉的首辅大人了。 方渡不理睬他,走进殿中。 沈安终日呆呆的,什么也不干只是盯着某一处发怔。她也想站起来或者说些什么,可心头空了一片,控制不了自己。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她早只是一具气息尚存的尸体了。一旦闭起眼就看到群寂的鸽子,红得滴出血来的瞳孔,死死盯着她。 “魂丢了似的,若你不想继位告知我一声。我这种人,需要倚仗,莫妨碍我另寻明主。”方渡说完,沈安很想同他说:蠢货,本宫身边有的是人。可是沈安一句话也讲不出,只得用那双杏眼看他。 沈安早就不缺人了,沈玄湛的态度再明显不过,于是群臣变了副面孔,急急讨好投奔于她。就算沈安病了,她也能收到消息,早就不是从前那个事事进不了耳的蠢货了。 沈玄湛借喜事禳灾,封她为皇太女,诏书一出,风向瞬间转变,再古板的人也不敢古板了。唯有傅丞相死死坚守,反而叫人佩服几分。 从前,沈安不需要方渡;现在,沈安更不需要方渡。他们从来不是各取所需的关系,他这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惹得沈安火大。 方渡不清楚沈安在想什么,反正不是想他些好,继续说道:“皇上宠爱你,封为皇太女,还有谁的地位比你更巩固?这一死,不仅皇上麻烦,我更麻烦。” 是了,她要利用沈玄湛亲手给的人脉把卫鹤接回家,不仅恶心了沈玄湛,还实现了自己一直以来的愿望。 沈安看着方渡,好像他也不是那么没用。自己不去干涉他没给他下达指令,可是明显感觉到自己的风声变好不完全是因为沈玄湛,也早就摆脱了傅丞相,完全与先主对立了,自成一党。 方渡道:“等你病好,方可垂帘听政了。离你相好回来岂不更近一步。不过,这都抗不过来,日后碰上更惊人的事又怎么办。” 瞬间,沈安感觉气力回来了,她不知道自己前一秒还是面色惨白,两颊凹陷,活脱脱地狱来索命的鬼魂。 她艰难道:“本宫,不会忘记你。”语毕,昏睡过去。 方渡也不管她是不是听得见,默然片刻,道:“记不记得的,算是允诺么。” 他还是忘不了那日人流如潮的街道,沉甸甸的三十俩,心中五味杂陈。 展明煜时不时朝殿内探头看去,与走出的方渡撞上。 方渡明明白白地翻了个白眼,道:“猴头猴脑。” 展明煜晃了两下,学作他的表情:“装模作样。” 两人这般不对付,是那日……展明煜照常去打理府邸,与新收的门士探讨一下收获,碰巧遇见方渡从丞相府出来。他正欲上前和方渡叨一会,见方渡如往日别无二分的模样徐徐从丞相府走出。 展明煜看他心情不甚好,遂放弃了于他交谈的决定,待他走完自己再走。谁知,在附近打闹的幼孩,乒乒乓乓地绕着方渡,你追我赶。 方渡非喜欢幼童之人,被迫停下脚步,狠狠地踹了其中一个小孩。孩子哇哇大哭起来,边哭边怒,卯足了劲也要去踢方渡,另一个孩童也加入战场。 哪怕有两人之多,还是比不过已成人的方渡。只见方渡笑着眯起眼来,即刻变脸冷下,各自给了两个耳光,极其响亮。 就算孩子实在扰人,也不至于那般对待,展明煜瞬间跳了出来,不解道:“不至于那样罢!”方渡还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道:“蠢货。”说着又往孩子身上踩了几脚。 展明煜上前阻止,三两下解决了方渡。方渡一个柔弱书生怎么可能比得过展明煜,饶是在嘴上下功夫,骂了起来。 骂的极其不入流,能止小儿啼哭。俩小孩是跑了,结在他们两人胸口的梁子却跑不了。更憋屈的是,他们还得时常会面。心头有块疙瘩加之骨子里天生看不顺眼,一来二去,更易生互相厌弃之心。 时至今日,两人是演都不演了。 翌日,阳光和煦。沈玄湛难得将情绪流于表面,忧心忡忡,来东宫的次数愈发频繁,状态也一日比一日差。他属实没想到沈安居然一病不起,自作自受的滋味不好受,担忧耗去他大半精力。若是,沈安真出事了,他无颜面对离去的妻子。 沈玄湛寻医问道,各种手段都用上,迟迟不见好转,终于听进了‘心病’这一诊断。心病是什么,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不过,沈安经昨日方渡一激,今个情况好许多了。她没有再怔怔的如同痴傻,眼神清明了,思绪不再浑沌。 沈玄湛解脱似的阖目,随即睁开双目,身姿前倾,一只手覆上沈安额头道:“清醒了便好。”沈安微微转身,额前的那只手便滑至耳畔,颤抖地收回了。 “初一的早朝。你也去吧。” 沈安早已知晓,哪怕她瘫在榻上,不能言语,也听得到、看得见。她不信沈玄湛是专门过来说这个的,定另外有事,不过见她快好了才不提及。至于原先想同她什么,沈安已不再好奇了,生怕他再提到自己可怜的鸽子们。 静默许久,也没理会沈玄湛。他是天子,何曾这般难堪,落下一句:“朕明日再来。”出门后,他才注意到展明煜——沈安亲口要过去的小侍卫。 展明煜见皇上正在看他,一下坐如针扎,如芒在背,屈身行礼。 沈玄展细细观察他,目光停留在面上那道明显的疤痕上,道:“可去过战场。”无波无澜,不容置喙。展明煜抱拳答道:“回陛下,去过西北。” “同哪个卫?” 展明煜只道卫鹤年少有为,觉着任何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喜欢他,却不知沈玄湛是怎么看待的,回道:“小卫将军。” 沈玄湛冷哼一声,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毅然离去。 展明煜盯着形形色色的宦官,抬着轿撵,平稳地走着。这种人,还会有烦恼吗?大概唯一的哭过的时候,只有从母亲肚子里出来。 他进屋瞧沈安,见无大碍,叹息道:“吓死人了,还以为要过去了。” 沈安未数过她对着展明煜叹过多少气:“不能盼我些好。” 再等等,再等等,马上又能见面了。 “方渡和你说了些什么?”展明煜是真好奇,他那么高超的话疗都没‘治’好沈安。 ……他所谓的话疗不过是自己嘴碎,滔滔不绝地说一连串不带听,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接受他话疗的人,只把自己想听的听进去了。 “他说,舅舅马上就能回来。”沈安纠结许久,还是不太敢在别人面前直呼卫鹤的名字,还是唤舅舅更好些。 沈安目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卫鹤,先做好这一件事,再去处理牵引出的烂摊子。比如,卫青霓与她生疏的事;比如,傅丞相针对她一事;比如,沈玄湛后续会怎么处理一事。等到尘埃落定,这些事她会一桩桩一件件亲手解决。 这段岁月,又快又慢的,充斥着矛盾。沈安回头看着这些起起伏伏,原来不过短短一年。只需一年的时间,她就能站稳根基……沈安拎得清自己几斤几两,无疑的,沈玄湛为她开了很多后门。换作数月前的沈安定然是不屑的,可是,感情、运气、机缘,不都是属于自己的吗?不管那些东西怎么虚无缥缈、捉摸不透,皆包含在自己实力的一部分里,别人想要也没有,只能眼巴巴地干望着。 是以,沈安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凡是有利于己而不耗己的事物,不必管其卑劣、高尚用便用了,他人虽窥伺效慕,未能如其也。 又过几日,沈安大好。可惜,卫青霓似乎早知道她安然无恙了,再未来过,她们还是未能再说上话。 东宫从前没有梧桐树,现在有了。她自己栽下一颗树苗,盼望着早日长大。 她不要做龙,想做凤凰——可以涅槃重生。况且,龙并没有凤凰好看。沈安心中惦记着沈玄湛拿去的信笺,她会一一拿回。 “展明煜,你去同方渡谈谈有关西北的事罢。”沈安耐心不足,她再也等不了了。她才注意到展明煜面露苦色,不由疑惑。 展明煜才道出他们间有诸多矛盾。 沈安笑了两声,拍肩安抚道:“多担待了。” “是……”天晓得展明煜欠沈安什么,他真是这辈子没受过这种委屈。 第14章 你们怎么线下快打啊… 冠,各式各样区分品阶;上衣下裳,五颜六色象征权贵;配绶、象笏,精细华贵奉天受命。随品阶的晋升,越能靠近天子威严,身担更重的权责——滋生出的**,同样与之增长。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大字,轻轻一盖,判决万人命运。 沈安身侧站着史官,手上的笔从未停过,哪怕她未曾说过一句话。更不用提及沈玄湛了,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被记载于书册。她匆匆扫过那白花花的玉冠。朝会,每月初一一次,今是四月初一。 位于前排看得见面容的人,可认得多数;后边的人渺小的看不见如蝼蚁一般,更不用提认识了,入眼都无法。原来,除了她主动去笼络一些人,只有位高权重者才能接触到她。四品京官竟然也如此之多,放眼望去个个都应为人中龙凤,在她眼中却渺小至极。 方渡,离得也较远。她试图找到自己人,找来找去只有一个方渡,暗自庆幸还好没放什么狠话。 她运气果真很好,碰上了卫经义来朝。沈安望向他,狂傲还在却沧桑不少,发冠束起的头发黑白半分,面色不改,自内由外散发从容淡定的气场。沈安感慨万千,不再单纯将他看作一位值得尊敬的长辈,而是欣赏、自豪。 不能在她身上留存的品质,自己的臣民拥有也是极好的。很快,她又不甚开心,思索着如果卫鹤在场应该属于哪个位置,是否比方渡更靠近她。很快,她就得出答案了——武将虽多如牛毛,真正去过战场的也不甚少,得过战功的却是折去大半,自然,卫鹤地位绝不会低。那种自豪又出现在沈安心中,顿觉面上有光。 ……很快,她就失了兴致。 她得一动不动坐在帘后几个时辰,听着下面官员尽说些无关紧要的屁话。兴奋好奇退为疲惫无聊,等她上位后,绝对要取消朝会,一月一日也不行至少改成三月一日。 真不知道沈玄湛怎么能熬那么多年。 百官今日也知皇太女位于后方,刻意去提沈安。如此一来,难免提到她远赴西北的舅舅,特别是卫经义还在,越发上瘾。 文官那排一孔雀纹官员突兀而出,低眉垂首,拜三下,双手持象笏交叠:“陛下,臣闻西北饮冰卧雪、枕戈待旦,苦寒之地。卫小将军追亡逐北、提剑战马而平定战乱。却又派他前去那绝域,怕使英雄寒心消志。” 卫经义无所表达,闭目养神。后,又几名武将站出,同样的话术。 沈玄湛把玩着手中珠串,轻笑一声:“你倒惯常文采斐然,若非他自请愿,朕定然不舍。”底下细细碎碎的讨论起,沈玄湛目光转向卫经义:“卫经义,你们父子二人皆为我大景付出甚多。朕甚感欣慰,幸得你二人。” 卫经义并未拜礼,衣袍上麒麟纹折返金乌之光,流光溢彩,哼道:“小儿志存高远,臣虽衰朽,不忍拖累。”责怪之意流于言表,大不敬呼之欲出。言语中处处带刺,面容上波澜不惊,抓不住把柄,故意气沈玄湛。 沈安暗中瞧着,也想争辩几句,话到嘴边却吐不出来,手心洇汗,忙擦于下裳之上。只得不言一词,顿感紧张。好在,沈玄湛未开金口,又一人站出。 “陛下,卫将军舐犊之情不形于色,人心却都是肉长的,纵然心中万般不情愿,为我大景竟甘愿不执一词。为人臣之根本,不外乎如此。臣愚昧,知此事万古流芳,却道如此虚名实敌不过绕膝承欢。”狮子纹武将说道,仿佛不是卫经义儿子,是他自己的一样。 沈玄湛听着这些文邹邹的词着实费劲,离了成言是不会讲话了还是干甚。以手扶额,不想说话,等下一个人站出。 可惜,沈安不能与方渡对上视线,要不然肯定要让他说些好话。枯燥无聊早早不翼而飞,剩下焦急激动。她迫使自己镇静下来,仔细记住百官的话。放眼望去,阵型不再严密紧致,已经有些歪七八斜、松松垮垮的。亲密的挤在一块,对立的空出距离,沈安担心他们下朝会不会因意见不合就此肉搏起来。 下一个人迟迟未站出来,沈玄湛早就不想提及这件事,公式化道:“私事不必再提,日后再议。傅正松,今日有何要事相奏?” 沈安心道:“原来叫傅正松,怪不得不知变通古板得要死。” 傅正松倒是拜了三拜,毕恭毕敬:“禀奏陛下,今岁太平,百姓安乐,并无大事。”他回到队首,如此轻松。沈玄湛笑了,嘴角抽动,眼里带刀似的要用眼神剜一记丞相。 换作平常,傅正松的话会像裹脚布一样又臭又长,几百个字里只出五六个有用的字,更有长者可滔滔不绝半个时辰。沈玄湛只需等他说完,一月一次的朝会就此结束,谁也别想再讨论一句。傅正松不偏不倚恰恰好地避开沈玄湛的目光,神色如常。 这样一来,马上又会扯到卫经义身上。沈玄湛又把玩起珠串,往后一仰,靠在龙椅上,静候百官发问。身侧的史官依旧书写着什么,从未停下,好像在记载些可颠覆日月的大事,荒唐可笑。 沈安看了许久,才发现不是自己人渺小到看不见,而是他们根本不配来朝。先前知晓的朝堂事务,也仅仅是从他人口中听来并非自己亲身经历,至于有所差错,谁又能知道。 果然,又扯回去了。这次是绣有云雁的,从后往前走了段路,三拜首:“陛下,天下已定,实乃幸事。臣僭越,特于此向卫将军以表尊敬。”说罢,对着卫经义抱拳,手中象笏略微向自己倾斜。果真僭越,敢在皇帝面前拜请他人。沈安盯着周遭人,他们没有什么奇怪的表情,熟视无睹。 原来,上朝就是一些人扯头花、拍马屁。虽然没看见扯头花,但是看见了拍马屁。沈安开始期待看见人扯头花了。这是其一让她出乎意料的,其二就是,他们玩在一起原来是不分文武的。 那个云雁退下,这个豹子又走上来了,又是四品。他同样拜上三拜,动作幅度比前面那个大上许多,符合刻板印象:“陛下,臣胆敢再提西北,”说到此,他看了看沈玄湛的神情,一副淡寡的表情,继而斗胆补充道,“臣去年回京,同卫少将军一同率兵追匈奴,分二路。臣渡河受困,四面矢,矢如雨下,不得行。乃鹤破围救臣,以保臣命!”他越发激动,感激涕零:“鹤挽雕弓,拉满弦,直取敌方将领首级,对臣笑之。臣记此幕于心,没齿难忘……臣私心,背鹤之意,劳请陛下一诏回之!” 他竟真真落泪,就在百官面前。 怎么对谁都笑。 朝廷上顿时鸦雀无声,连悉悉索索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卫经义转身看向他,注视良久。若看得见卫经义的眼睛,定然能看出他眼底的尊敬。 卫经义再次站出,虽看向沈玄湛却不是对他说,自豪道:“小儿本应当如此。” 沈安没去过战场,只知条件艰苦没有亲身领悟,见那豹纹武将落泪,心中也大受震撼。人因感激,忘却天地,不知身处何方作出失礼之事,却无人苛责。到底血液是热的,人是怀着善意的。 在场去过西北的人,或多或少听过、见过卫鹤,皆带着尊重注视那人回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不过几寸之路,却走得沉重漫长。 沈玄湛为不可察地吐息,闭眼道:“来日再议。退朝罢。” 他从龙椅中起身,十二章纹深深逢进华袍之中,日、月、星辰、山、龙、雉鸡……彰显君权,天命;礼冠投下一串串阴影在额前,眉睫黑如墨,凤眸藏住光亮,半垂睥睨着天下,将文武百官的态度收入眼底。 众人闭口不语,等他先离去。 离去之后,这块地会成为另一块战场。有言语、有肢体,辱骂、打斗,只要天子一走,瞬间露出獠牙。 沈安同样起身,躲着帘幕之后望着卫经义。为他伤心,为阿霓伤心,为卫鹤救过的人伤心,为自己伤心。 沈玄湛径直走后,史官退场,一排排宦官出场。沈安跌坐回椅子上,感受着凹凸起伏的花纹。至此,她的第一次上朝结束。亲身到来,却没亲身参与,只被记录在无人愿意去读的废纸之中。 上朝是结束了,还有下朝。她正要走时,又听见下方传来争议,好奇回看。 一武一文的两名官员斗了起来,他们各自被一群人拉着,口中吐露狂言。文官,骂人用典无数,沈安都得仔细回想;武官,直白了当,不堪入耳。但说得都不是刚刚谈论的事,应该是私人恩怨。或许是鞋被踩了、擦撞到了、被肘击了也未可知,能因为这种事吵起来,也是积累了很久的怨恨了。 她又瞧方渡头没回看一眼那群正在打骂的人,和三两与他一样表面上安安静静的人熟视无睹地朝宫门外走。这样看来她是少见多怪了。傅丞相周边围绕着一大堆人,卫经义也是;不过一个开怀大笑,另一个寡言少语。 斗架的气消了分成两路人,拉架的安慰着闹事的人,数落着另一位的不好。若被另一位听见了,少不了边走边骂。就这样,有事的没事的,大臣们稀稀疏疏,勾肩搭背地走了。所有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小圈子,沈安一个个目送离开。 等最后零零散散的几人也消失的没踪影了,方才起身。 至此,沈安的首次下朝也结束了。 拍马屁、扯头花都看见了,还只是第一次。 第15章 大哥你终于回来了 沈安不喜欢贵重到沉甸的东西,比如她足下踏着白玉砌成的地板,温润细腻——只感到刺目。大量人力物力全花费在做这种毫无用处的地方上,路都不好走也并不符合沈安审美。 东宫的路好走多了,大理石砖一块块叠着,能下足。沈安满意地看着这片地,摸索着红色围墙,一步步走回殿中。她是东宫的主人,这里的一切都属于她,于是走得更缓走得更轻盈。原来,朝会并无什么神圣的地方,不过是一群有权有势的人聊聊天罢了。 她是一个人独自回去的。 这之后,沈安不停地催促下面的人进谏有关西北的要务。 宫外那座府邸在沈安眼中看来是废了,要搜寻到天赋之子有够难的,那群门士皆是惯会胡诌吹牛。她懒得再理,那群男人用闹最多的时候大抵是用在睡前的幻想上,便撤去展明煜,换了个无关紧要的人去管。用得上自然是好,用不上便就此作罢。 如此一来,还是天赐的方渡有用。沈安多次感叹自己命好,只花三十俩便换来了这么一个人。更巧的是,他与傅正松也不对付。 沈安也怀疑有诈,但是,那时的落魄样不像伪装出来的。干脆摊牌算了,她要做就做的惊天动地。 他们再次约在酒楼,不过这次换到整个京城最大的酒楼中。 沈安亲自带着展明煜,表现出足够的尊重和诚意。她点了一大桌好菜和独属展明煜的一壶酒,堆出笑脸。经过时间的加长,他们已经很是相熟了。 沈安托腮看着方渡,眉眼弯起:“小小年纪便做得三品,本事不小。”方渡随意看了看饭桌,没有回应沈安的客套,紧盯展明煜。 展明煜正准备小酌一杯,被他那么一盯,浑身难受,放下杯盏,没好气道:“看甚,喝酒也碍着你了?殿下夸你呢,还不跪下叩谢。” 沈安低头扫了扫一尘不染的长凳上的灰,想:“怎么这么剑拔弩张了。” 方渡和他们熟了以后,也不罢一副文人做派假清高都不演了,翘起腿来:“殿下,请客连酒也没有,是给小人下马威么?” “你还喝酒呢,呵呵,怎么看也不像。”展明煜干笑两声,他瞧着方渡是那种一滴就倒的人。沈安无言以对,这种事情很重要吗,把糟粕学了个遍,也干笑两声:“呃……本宫不知道你喝酒。”说罢,招呼小二上来另点一壶。 他们两人各有对方渡的出乎意料,一个是不知道他也饮酒,另一个怎么都觉得他关注点错了。这样闹下来,气氛就有些诡异了。 三个人中,只有方渡不感到什么。沈安同展明煜面面相觑,互相使眼神,赶紧说句话吧,谁来都好。直到小二端着那壶突兀的酒出现:“三位贵客请慢用——” 原来是小二先开口了。 沈安清咳两声:“行了吗?” 所以沈安不喜欢方渡,弯弯绕绕的,烦死了。 方渡斯斯文文,坐正了替自己斟满酒道:“你想说什么。” “我要你上书要求卫将军回来。”沈安顿了顿,似觉不妥,补道,“少将军。” “公主不觉得突兀吗,我同他没有交集。” “嗯,那又如何?我等不了了,你以为旁人不知道你是谁的人吗?”沈安笑道,看向展明煜。 “抱歉,你是公主的人,已经人尽皆知了。”展明煜装作一副万分抱歉的模样。 方渡又能说什么,只能黑脸了。他又恢复到本性的状态,道:“你们以为我的话就有用吗?” 沈安摇头,为难道:“那本宫也没法子了,只要声势浩大,管你是谁都要少数服从多数。”自古以来都是,人数多的容易赢。 展明煜灿然一笑:“怕你担心,说一声,从西北回来的武官多如牛毛,更别提我这种无名小卒了。只要你走到茶馆,卫小将军的故事听个够。流放这么一个人,民众早心怀不满。” 方渡哼道:“流放?” 沈安双手捧脸,歪头笑道:“我觉得那叫流放,不叫守边疆。干脆叫他们传真实一点。” “既然胸有成竹还同我说甚?”方渡翻了个白眼。 “找你,自然是,明确立场。”沈安抿了口茶,“我们是一条绳上的,得到羹也得各自分成。”她放下茶杯,伸出右手,掌心向上:“所以,给我看看你的诚意。”方渡冷冷看着她伸出的那只手,渐渐的收回然后食指于拇指相连,比了个三。 这是让他不要忘记那三十俩。 方渡一拍桌,咬牙笑道:“真是上辈子欠你们这些王公贵族的。” 沈安纠正他:“错啦,你只欠我而已。” 方渡不语。 “对我投诚吧,方渡大人。” “我对你有什么用?”方渡抛出心中问题。沈安仔细想了想,如实道:“我前朝没人,只有你是能说得上话的。可惜了小展那么厉害没得到个一官半职。” 小展?展明煜顿感恶寒,用酒暖身。 “你连官位都不肯给他,真叫人寒心。”方渡本能地回复道。 沈安于是恶狠狠地瞪了展明煜一眼。 展明煜解释道:“当官有什么好的,一堆事要管,俸禄又少的可怜。” “你侍卫当的倒是事少钱多。”方渡再次依靠本能讥讽道。 “你懂个屁,东宫都快被我摸没了。”展明煜呵呵笑道,那个一贫如洗的展明煜离去了,现在的展明煜倒卖器具赚得盆满钵满,准备养老了。 “?”方渡看向沈安。 沈安无奈道:“我看那些东西挺碍事的,他要就拿去算了。” 其实东宫那些陈设本来也不是她的,搬进去就在那里,问了一下,原来多数都是沈玄湛的。方渡是真的觉得他在和两个傻子对话,忽地很累。 方渡道:“要拉拢我。你想法子推翻傅正松。” “好,那么,你不能背叛我。”沈安咬字清晰,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 “行。”方渡知道对待傻子要有耐心,于是抑制住自己的天性,回了个不那么刺耳的字。 沈安见他欣然应允,心满意足了,招呼道:“饭菜都凉了,将就吃点吧。” 三个人,在这座酒楼,这个时间,结下了不可言说的友谊…… 方渡果真上了封折子,略尽一丝绵薄之力。 至于沈安命人传一些言论在民间后——一些关于皇帝把为国立功的小将军流放到边疆——闹起来了。卫鹤离京那日,皇帝下令不准有人去送。成为了沈玄湛亲自埋下的隐患,在这段日子炸开。 大景人集体荣誉感极强,将军能守齐土、扩大版图,是令人津津乐道的饭后闲谈。只因他们自己也觉得面上有关,国家的荣誉就是自己的荣耀。 老年见子孙后代如此,释然安心;中年正是热血沸腾的年纪,最喜谈论家国大事…… 百姓如此,官员更是极力上书,尤其是从西北回来的将领。 远离京城千里之地,甚至有人开始游行。 无数帽子扣在沈玄湛头上,就算他可以堵住自己下属的嘴,也堵不住百姓们的悠悠众口。民意大于君意,迫于如此压力,沈玄湛只得退让。 等到今岁秋,卫鹤就能回来。 沈安混入喧嚣的市井,换来一串糖葫芦,顺着人流,走回宫中。 舟楫能否安稳靠岸,还得看水平不平缓。沈安最喜水流,水流总会推送她去远方;水流不在乎小舟,却在乎自己会不会变为死水,它们流淌着确保自己不死。 民大于天。 沈安牢记于心。 东宫近来很忙碌,主要是主人忙。 自她大病痊愈以来,首次捧着铜镜与自己对视一炷香的时间。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已不像自己。这个面颊略微凹陷,眼底晕着乌,从上往下都是灰扑扑的人是谁。 她沉思良久,一双枯干的手在脸上摸来摸去……枯干的手?她上下翻看自己那双手,瘦若枯木,心中大惊。 “流光,我怎么变丑了……” 流光无奈道:“什么变丑,胡说八道。很美、很美。” “分明就是,我这辈子见不了人了。” “公主,你别胡思乱想。”流光知道沈安那点心思,宽慰道。 沈安与自己陷入苦战,无助地捂住脸。 她觉得殿内十分沉闷,颦眉走到院中透透气。 头顶上传来声响:“你别捣腾了,让他看看你为了他跑了多少路。” 是展明煜,他蹲在屋顶上,双手耷拉在弯曲的膝盖上,叼着一根不知道哪里拔来的草,笑的油腻。 沈安心事被戳中,抬头佯怒道:“要你管!天天就上我屋顶,幼不幼稚!” “这又何苦来,你费尽心思是为了什么呢?”展明煜好笑道。 “和你没关系罢!”沈安冲着他挥了挥拳。 展明煜从屋顶上跳下,安然无恙的蹲在沈安面前,拍拍屁股站起。 他抱臂绕着沈安走了一圈,回到她面前,道:“挺好的,什么年纪就应该长什么样,除了瘦了点和之前没区别。” 展明煜真不理解她在干什么,明明和从前相差无几,谁看得出来。除了黑眼圈是很严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沈安无语道:“你不觉得我憔悴很多吗?” “是有点。”展明煜指了指自己眼睛下方,道,“你见过一种熊吗?你现在还挺像那种熊的。就是一种,眼圈是黑色的熊。” “……真的吗?那么明显。”沈安喃喃道。 “挺可爱的。”展明煜嘴中的草上下抖动。 沈安不想要这种‘可爱’,她不想让卫鹤看见自己这样,这种有气无力的虚弱样,万一被嫌弃了怎么办…… 她吐槽道:“反正你看见一条狗也说可爱。” 展明煜嘿嘿笑道:“又没说错。” 沈安又虚又快,小心翼翼问展明煜:“他会嫌弃我吗?” “什么?”展明煜大声反问,完全没听清沈安在说什么。 “没什么……”沈安转身回到屋中,满脸通红。 啊啊啊——为什么会问出这么羞耻的问题! 展明煜摸了摸脑袋:“搞不懂啊搞不懂。” 流光也走了出来,道:“搞不懂是对的。” 第16章 眼泪这么好用 他要是搞得懂就有鬼了。 秋日,还有多久呢?现在不过堪堪入夏。沈安又想起荷乡的莲花池,她再次走出殿外,寻找展明煜。不到一会的功夫,发现展明煜又蹲到屋顶上去了,不免觉得好笑。 沈安朝着他喊道:“你干什么那么爱蹲房顶?” 展明煜口中的草不翼而飞了,想来是掉了。他回道:“我?我从小就想做只鸟,这辈子做不成了,只好学着。” 什么鸟不鸟的,又在胡乱说些什么。沈安干脆不谈这个,问他:“你还要回去收莲子吗?” “当然,等丰收就告假。怎么,你还要压榨我不成?”展明煜笑道。 “那倒不是,你下来说行不?”沈安头抬得脖子都酸了。 展明煜长吁一口气,回到地上。 “话说,你父母也在那吗?”从没听他提起过父母。 展明煜垂眸,沉默一会,道:“不在。” 原来他自小就没和双亲待在一起,沈安心中动容,抱着疑惑问道:“你和哪个亲戚?”展明煜蹙眉道:“我一个人。命苦啊。”他单手叉腰,歪着头。 沈安大惊,她不解,问道:“那你为什么要来京城?不和你父母在一起……”话音刚落,她就顿感愧疚,小小年纪一个人流浪到远方,除了孤儿还有什么。沈安面露尴尬之色,惭愧地撇过头。 天杀的,她真该死。沈安只想跟着他再游荷乡,为什么好死不死偏偏多问这几句。她低头看着脚下的石砖,低声道:“你不用回答也没关系,我要进屋了。” 她刚走出一步,就听到展明煜的笑声。虽然只有一丝,但还是游离进她耳中。于是,沈安愧疚之情更深,恨不得以头抢地尔,给他跪下磕几个头。 展明煜看她那副样子,心中了然她在想的事,有些不悦。为什么总有人高高在上地同情别人呢?他突然有些明白方渡为何会讨厌有权有势的大好人了,那些人把自己放在一个高姿态上,以为自己高人一等,才会流露出同情。真是傲慢。 过了一会,展明煜又觉得自己想法偏激。沈安只是好心而已,和他幼时碰到的人还是有些不同的,何况,她也不知道自己介不介意别人提这个。 展明煜又回到屋顶上,看着院中那几颗葱茏的桂树。 沈安自讨没趣,干脆躲懒睡觉去了,正好也能补补精神气。她就是靠这些片刻才活下来的啊。 闲闲无事过了几日。 沈安传出的那些消息没告诉过任何人,包括卫家人。可是,她无端收到了卫经义的感谢信。心酸又翻涌上来,好像她和自己这个无血亲的娘家一点也不熟。 上面的字迹很秀气,下笔不重。沈安觉得这字与卫青霓的很像,喃喃道:“就我字丑……”忽然,她又想到卫鹤,补充道:“一家人除了他,字都好看。” 沈安没见过卫夫人,和自己母亲一样,早逝了。她不禁感叹,怎么身边都是一些父母不全的人,自己还好有个父亲在边上,更有甚者都是伶仃孤苦一个人了。 细细数来,就傅灵英最幸福。 沈安多次去后宫,多次被卫青霓下逐客令。她十分郁闷,到底怎么了。 走正门不行的话,干脆不走门了。翻墙这事,沈安干过无数遍了,特别是梧桐轩的墙。满面红墙都与她有过亲密接触,都是一些老朋友了。沈安乐呵呵地跑到从前住的地方,拍拍手准备翻。 “殿下,你在干什么?” 沈安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一个站不稳向后倾。还好,这种站不稳的事情也经常发生,沈安只是跌倒了屁股。她循着声音看去,原来是淑妃李水兰。 李水兰疾步走来,伸手去拉沈安。她不是很赞同沈安这个举动,问道:“怎么爬那么高。”说罢,她示意让身后的宫人退远些。 沈安一只手背在身后,强硬笑道:“我想回去看看。” 李水兰和卫青霓关系最好,两人是同期入宫的。沈安见李水兰颦眉更深,趁机装可怜道:“娘娘,安儿不知道为什么惹阿霓生气了。竟不让我回去……”语毕,抹去了不存在的眼泪。李水兰沉默地看着她,无奈道:“那定是你犯了大错。” “……没,我什么都没干。”对天发誓,她这次真是什么也没干,平白无故的就这样了。沈安越想下去越觉自己可怜,眼眶真真红了起来,上天真是对她不公。 李水兰见状,什么重话也不便再说,只道:“我带你进去吧,日后别再爬墙了。从小你就这样,跌了多少次也不知道。” 沈安小鸡啄米般点头,跟着李水兰,光明正大地走进梧桐轩。 卫青霓直接忽视她,和李水兰隔了层结界般,好若无人的聊起天来。沈安有种被孤立的感觉,委屈感袭来。她低头咬着唇,眼泪无声地掉落,整个人抖着,再没之前小人得志的嚣张气焰。 她真的什么都没做。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谈论声停了下来。李水兰心疼地看了沈安一眼,走了。 卫青霓抱住沈安,十分痛苦。 沈安嗅到熟悉的香气,哽咽得更厉害,哭的一抽一抽的。卫青霓更心疼了,毕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她抱沈安抱的更紧,安抚道:“这么大个人了,哭什么……” 沈安紧紧抱住卫青霓,生怕下一秒她就要走,哭道:“为什么……为什么不理我……” “我这不是理你了……” 沈安又抽泣好一会,方才停止,道:“你告诉我,到底为什么,好不好。如果是父皇叫你这样,不要理他,我会保护你……”卫青霓替沈安理了理凌乱的头发,道:“我有难言之隐……安儿,别问了。” 什么难言之隐比她还重要,沈安又欲再哭,却看见卫青霓眼底的痛苦。只得止住翻涌的情绪,闷闷道:“好,我不问。那你别躲着我走。” “……好。”卫青霓应允她。 沈安高兴地回到东宫,眼睛肿得不像话还带着笑,远远望去像被人揍了一顿。 展明煜难以置信地盯着她,欲言又止。沈安让他有事就说。 “你被谁揍了?”展明煜小声试探,“我给你打回去?” “?”沈安不解地看他。 展明煜叫她好好照照镜子。然后,殿内传出尖锐的叫声。 光是眼睛肿还不算,脸上还沾着干涸的白色不明块状物……她顶着这样的脸在后宫东宫来回窜。于是,沈安绝望地想起了她走前推脱卫青霓挽留的动作,以及卫青霓疑惑却理解的眼神。 终于挨到八月初一,又是上朝的一天。 沈安不再像几个月前那么胆怯警惕,上了几次朝感觉每次内容都大差不差的。还是第一次上朝好玩,现在都觉得有些枯燥了。一大群官员你来我往的辩论,净说一些屁话,说来说去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唯一好看的就是退朝后的小剧场。沈安最感兴趣的就是留在帘幕后,看下朝之后的故事。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用。她摸清了那群党派,上面的视野太宽阔了,什么小动作都瞒不住。最让她感到意外的是卫经义,常常见不到,一来的话却要呛几口沈玄湛。而且,说出的一些话都让人冷汗直流,尽是一些擦边的大不敬的话。不过,每次都有人站出圆了他的说法。 可是,沈安还是心跳个不停,她不能再想了,应该多想想卫鹤。毕竟她坐到这个位子,靠得是自己想让卫鹤回来的真心。嗯,她这样认为。 她扳着日子,数着天数,天黑得越来越快也越来越冷了。明明早就入秋了,为什么卫鹤还没回来。 是在守疆期间被仇人报复了;是半路被土匪强盗劫持了;是半路车马翻了;还是路上生了大病……种种意外和灾难浮现在沈安心头。搞得她寝食难安,夜晚辗转反侧。 她怒骂自己想点好的,结果跳出来的全都是不幸的遭遇。这种情况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重,担忧越来越深。 沈安也不想同别人说,自己一个瞎担心。她强迫自己想些别的,从身边最亲近的人想起。她想起,自从病好之后,和沈玄湛的接触少了。 沈安沉寂下来,有些后怕。害怕的原因还暂时想不出来,她就是莫名心慌。她不能再想沈玄湛了,想想展明煜吧。 展明煜夏日告了很长的一段假,又是回去采莲子。沈安本来想一起去的,结果因为方渡有事,不了了之。等她做完那些事,不仅莲花落了,莲蓬也落没了,留下满地残荷。虽然略感遗憾,不过夏日的年年都有的,明年也是一样。 展明煜带回很多酒,藏在自己屋子里,还以为沈安不知道呢。沈安讨厌别人喝酒,却不会阻止别人,就算他喝得烂罪,只要不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沈安也不会管他。哪怕他光明正大的挂个酒壶在腰上,沈安也不会说什么。很奇怪的是她还挺喜欢闻酒味的,入口就算了。 她想着想着,想到展明煜身世上了…… 她真的很好奇,却不好过问。罢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自己无意中说出来了。 等到桂花再次绽放的时期了,沈安看着满地金黄,馥郁的桂香融入空气中,让风携带着它的味道,飘去远方。 沈安不敢去接卫鹤。除了她,几乎满城的人都在等着迎接这位少年将军。展明煜当然也去了,抛下沈安一个人去。 展明煜走前还数落她没用,胆小怯懦,不就是接个人嘛,有什么大不了了的。 是没什么大不了了的,可是她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就是不敢去。 沈安那日蒙在被窝里,悔恨万千。 第17章 泾渭分明的线你看不到吗 人挤人压迫感极强,展明煜去迟了,换别人只能站在城门后,可是谁有他能挤。他凭一己之力挤到前排,排开无数人,得到很多声国骂,挨个赔笑也没用。 展明煜换了身利落的白衣,窄袖紧紧收在护臂中,腰间别着短剑。他探高了脖子,也没见到人影,看来还是来早了。展明煜忽地觉得很像在看猴子,于是脑内浮现出一只漂亮的金丝猴,无故笑了出声。四周的人瞬间和他隔开了一点距离。 没办法,他就是爱笑。 展明煜等啊等,还好沈安没来凑热闹,这么多人带她来肯定挤不进来了。人群躁动起来,展明煜眯起眼看向远方。 银鞍白马,飒沓流星,卷起一层层飞扬尘土,逐渐逼近城门时,马忽地减速,缓辔慢行。 卫鹤骑在马背上,无奈笑着与四周的人打招呼,四处乱看,人群为他开辟出一条新路,人声鼎沸。展明煜白挤了,挤到前面根本没用,连对视都没看对眼。 展明煜在他后面喊了一声:“阿鹤!” 卫鹤忙着和人说话呢,只见他弯着腰、低下头颅,和一名老太太有说有笑。老太太和蔼地笑着,递给他一块包裹着东西的布,强硬要求卫鹤收下。卫鹤只得收下,笑道:“谢谢。” 此时,展明煜又挤到前方去了。他满脸无语地盯着卫鹤,站在白马面前。 卫鹤告别了老太太,一回头就看见满脸怨气的展明煜。他无声勾起嘴角,道:“哟,好久不见。” 卫鹤抱着歉意对周边人道:“抱歉,各位各忙各的去吧。”说罢,下马,牵住这匹毛发柔顺的白马,边礼貌劝退旁边的人,边朝展明煜走去。 一年轻貌美的女子羞涩地跑来,扯住卫鹤衣袍一角。卫鹤不得已停下,将布料小心地取回,道:“这位姑娘,有什么事吗?”展明煜见了这幕,无可奈何地摇头。 女子小声嘟囔道:“这个给你!”声音虽小,气力却大,猛地正将东西往卫鹤怀中塞。卫鹤手中还拎着刚刚那位老太太的东西,此刻只空一手,却还是推了回去,费了些力气。他严词拒绝道:“不好意思,我不能收。” “可你前面……”她越说越小声,羞红了脸,几乎要哭了。虽然她是鼓足了勇气而来,可如今在众目睽睽下被拒,遭受这样的屈辱,还是有些难受。 卫鹤收敛笑意:“好意我心领了,谢谢,”他看着女子手中香囊,补充笑道,“我已有心上人,不能收。” 那女子定在原地,头也抬正了,看着卫鹤。 展明煜走到一旁,揽过卫鹤肩膀,重重压下,笑着对那女子道:“对,就是这样。”等卫鹤挣脱展明煜,那女子已经羞愧地跑掉了。 走了许久,还是不断有人靠近他们两个,走走停停。卫鹤数不清说了多少句‘谢谢’了……虽然都是好心的,但是困扰更多。而且,他寻了很久,与上次回京一样,并没有看见自己的心上人。也罢,人这么多,不来也好。 两人一马走了一路,终于摆脱了人流。 展明煜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卫鹤也一一回应。作为许久不见的友人,自然有许多话要说,并且久久不能停。 “你空着手来接我?”卫鹤幽怨地瞧着他,一副受伤的表情。 “那怎么办,你想我带什么来?”展明煜打趣道:“你拿得下那么多东西不,前面装得那么正人君子。现在打劫来了。”他忽然停下,满脸无奈一身正气:“抱歉。”随即捧腹大笑,笑得前仰后翻。 卫鹤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给了展明煜一肘子,大叫道:“去你的!” 那马也转头看两人,卫鹤总觉得被马笑了。 展明煜笑够了,继续往前走,道:“我说了那么多,该你说了。” “是是是,我想想该说哪些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卫鹤敷衍道,牵着马赶上他,“你连大黑都不帮我牵!” “谁的马谁牵。”展明煜对这匹白马有不好的印象,首先就是,它是一匹白马,为什么会叫大黑;其次是,他曾经被这匹马鄙夷过,这马把他甩下地后,还用鼻子对他哼气。简直要把展明煜气死了,这辈子他什么马没骑过。 展明煜走到墙边上,又随意在路边拔下一根狗尾巴草,叼进嘴里,靠着墙等卫鹤走上来。卫鹤慢悠悠地牵着大黑,也不甚急。 “你快点!”展明煜喊。 “别急。”卫鹤也走到墙边,蹲下身,挑选一根最干净的狗尾巴,然后拔草。大黑垂下头,咬住旁边几根草。 这些草从墙角的泥土中挣扎出来,活到这么大,无端就被人拔走了。或许,它们的肥料就是对这些人最好的惩罚…… “喂,你回头。”展明煜以一个极尖的声音提醒卫鹤,狗尾巴用手取下,悬在空中。卫鹤还未挑选好,都被大黑啃去大半,依旧蹲在地上,颦着眉,抬起头看向展明煜:“干什么?” 展明煜侧身贴墙,进退两难。左侧正对卫鹤,右侧着对着傅灵英。 丞相府的小姐,倾国倾城,貌若天仙,此刻站在远处惊恐地盯着卫鹤。她没有大张旗鼓地坐在轿撵上,只带了三两丫鬟小厮。她有些气喘吁吁,是刚刚小跑过。 傅灵英看着卫鹤蹲在墙角,止在原地,完全出乎意料,好像看见了什么奇观一样。等她反应过了,忙叫身边的人都背过身去,不让看。 在傅灵英的世界里,从来没人会去扒路边的野草。见到心上人这样,站在自己的角度选择了维护他尊严。 卫鹤见了她只觉头疼,不好的回忆再次翻涌进脑。他只得先随意扯下几根狗尾巴,躲过大黑的马头,站起身,丝毫不觉自己做了什么事。 好在,他没有直接把草放进嘴中,牵着大黑往前走。 如果傅灵英看见他吃草,她的世界还会再震一震。 展明煜认识那个女的,现下抱着看热闹的心态看着好兄弟怎么解决再来的桃花。他重新把草放到嘴边,上下抖动。 卫鹤牵着大黑,心中思忖着怎么让傅灵英快点回家。 傅灵英紧张到不行。 卫鹤刚刚好走到展明煜旁边就停下来了,对着傅灵英问了声好,就不便再说什么了。 他对傅灵英也没什么好印像,说不烦她是假,毕竟自己又不是圣人。 这条路的尽头就是将军府,偏僻,人烟又少。 傅灵英故地重游,这副样子让她想起那天沈安经过的时候,又想到那个雪天,脸黑了下来。又看见这条路上不止卫鹤一人,低声道:“我来接你……” 卫鹤听清了,展明煜也听清了。 展明煜不再靠着墙,他靠着卫鹤,嬉笑。他这人也好凑热闹,特别是与情相关的热闹。 卫鹤真真不喜欢她,道:“嗯。没事的话,就先走了。” 傅灵英怀疑自己听错了,她提高音量:“我说,我来接你。” 卫鹤干巴巴道:“我知道,还有事吗?没事我就先走了。” 展明煜不想再好这个热闹了,自己在这怪叫人尴尬的,不断咀嚼口中的根茎,已经烂如泥啦。他退却至卫鹤身后,摸了摸大黑的毛。滑滑的。 臭马,不让他骑。 傅灵英以为卫鹤会高高兴兴地和她一起走回府,开开心心地聊着西北的事。现在的情况完全超出她料想,她沉默半晌,生硬问道:“你刚刚在做什么?” “拔草。” “为什么?” “好玩。” “哪里好玩。” 有问有答的,更尴尬了。 卫鹤完全不想接她的话,不耐烦道:“傅小姐,我没招惹你罢?” 傅灵英蹙眉道:“没啊。我就是……”她住口了,世界上居然真的有人会不喜欢她。 她觉得这得怪沈安,想到沈安,她气不打一处来,含恨道:“你喜欢沈安是吗?!” 听见那两个字,卫鹤才肯对她作出表情,笑得灿若莲花:“嗯,你僭越了,应该叫她殿下。” 傅灵英从未见他那样笑过,看愣了一瞬,随即道:“你们是舅侄,怎么能……” “喜欢谁是自己的事,和傅小姐有关系么?”卫鹤无意识地将一根草放入口中,“不要管得这么宽罢。” 说罢,回头拍下展明煜正在摸大黑的手,拉着大黑绕过傅灵英和她的人走了。展明煜分给傅灵英一个同情的表情,随着卫鹤也绕过她。 现在,傅灵英带来的小厮们可以看见卫鹤了。 两人一马忽视她,绕道而行,还毫不忌讳地笑闹着,完全没把傅灵英当回事。 她再次受到委屈,恨意从心中起来,还未曾有她得不到的东西。 展明煜寻思着哪这么多人喜欢卫鹤,问道:“什么时候认识的?” 卫鹤也不知道,他完全忘记了怎么认识的傅灵英,只知道一直被她缠着,实属无奈:“我不知道。” 展明煜道:“呵呵。”他又想起刚刚,忽然道:“对了,你刚刚说喜欢谁?” 展明煜心头狂跳,卫鹤的脸皮已经厚到这种地步了吗?说喜欢侄女连脸都不带红一下的,怎么有些,诡异。 展明煜平日也能看出他们关系不寻常,比一般的舅侄关系距离近了些,只是这么大方的说出来,他还真有些接受不了…… 卫鹤:“喜欢你行不行。” “滚。” 离将军府只有一小段距离,卫鹤停了下来,他不敢回家。上次跪了一月的祠堂留下了可以烙印进灵魂的深深的阴影,膝盖酸酸麻麻了数天。 “你准备送我到哪?”卫鹤问他。 “再一小段吧,够不够义气?”展明煜将前面的想法抛诸脑后。 “在我这住一小段时间怎么样?你告了多久的假?” 展明煜老实答到:“就今天。” “今日住我那行不?”卫鹤近乎恳请,他着实有些怕爹。 “也行,明日清晨回去也是一样的,反正公主不会说什么……”展明煜耸耸肩。 卫鹤敏锐地捕捉到那两个字,感觉听错了,问道:“你替谁做事?” “你侄女。”展明煜嘻嘻哈哈。 卫鹤感觉他笑得格外刺眼,好想揍他;笑声好难听,好想揍他;笑得好欠打,好想揍他。他压住想揍展明煜的心,陪笑:“好笑吗?” 第18章 你走路妹声响的啊啊啊 “不好笑。”展明煜老实回答,可就是莫名感觉滑稽,所以他还是面带笑意。然后,他听见卫鹤略带幽怨的声音:“怎么不告诉我?” 展明煜何其无辜,他又不是神灵,咋可能知道卫鹤想听什么:“你也没问啊!” “我不问你就不说吗?!”卫鹤牵强道。展明煜随手将卫鹤口中的草拔出,塞到大黑嘴中,无语道:“你不要无理取闹!” 卫鹤扭头哼了一声。展明煜本就比卫鹤高几分,此刻抱臂仰头以一副高姿态看着卫鹤,冷笑道:“你态度最好好一些,不然我现在就走。” 哪能让他走。 能屈能伸的卫鹤笑嘻嘻搂上展明煜的肩膀,笑道:“咱俩谁和谁——”大黑咀嚼着那根二手草,扭头看着卫鹤发出嘶鸣,可以读出它眼里的不屑。卫鹤瞪回去,回头对展明煜继续笑道:“明煜……” “打住,本大爷大发慈悲就原谅你了。”展明煜推开卫鹤,神清气爽。 卫鹤实在想开口提起沈安,完全找不到插入的机会,只好心不在焉地走了一路。反正,明日也要入宫面圣,不差这一日。 “不是,我想问殿下的事。” 喂,他怎么就这么心直口快地问出来了?!卫鹤心跳漏了一拍,看见展明煜神色如常才稍稍安心。 好景不长,展明煜只是楞住了,然后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作出一副万分嫌弃又好似早就料到的无敌神情:“问。” 卫鹤见况,耳根子红得滴血,还好没蔓延到脸上,干脆豁出去了:“她还好吗?” “怎么不问我好不好?她当然好,她是公主,她还能不好吗?!我天天累死累活的替她办事,驴都没我能干!”展明煜大声嚷嚷,累积已久的怨气突然爆发。 “?”卫鹤皱眉道,“哈,替全天下最可爱的侄女做事够便宜你了。还没让没叫你出钱护着。” “去你的,她把我一个人当几个人用,钱就那么一点。”展明煜伸出三根手指,搓了搓。 “你赚多少都嫌不够,呵呵。”卫鹤放下心来。 将军府的大门紧闭,守门的还是那些人,一点没变。 卫鹤把大黑安置好,接下来是去大堂和父亲还有展明煜一起会面。他站于大门侧边,听父亲和好友谈笑的声音听了一会,方鼓足勇气踏进门。 卫鹤撑起一个笑脸,还是有些怕爹的斥责的:“父亲。” 卫经义点头,褪去在朝堂上的铠甲,就是一位普通平凡的人。幸得展明煜在场,卫经义没有发作,关切问了些事,就此翻篇作罢。 卫鹤坐至一侧,与展明煜面对面,有些后悔,应该坐去他旁边的。卫经义坐在最高处最中心,难得露出笑脸。 展明煜很喜欢卫经义,同样,卫经义也喜欢展明煜。卫鹤倒是不觉得有什么,说起来,他和展明煜的相识真是有种冥冥之中命定的感觉。 得知展明煜被卫经义救下时,卫鹤十分震惊同时又感凄然…… 数十年前,卫经义从军路过北方,停歇在展明煜所居的那个小村庄。与周遭民风淳朴、其乐融融的安详村庄不同,那所村子被山贼视为所有物。生产的一切粮食都要上交,再除去赋税的粮,能留下的还不足饱腹。 而,县令无能昏庸,不敢派兵捉拿,藏着掖着。**,官兵懦弱,山寨的势力一天天强大,几乎成了山皇帝。 山贼生性残暴,要粮要财,无故屠杀数多人,如此狠毒之事,硬生生被县令压下。 那无能县令,唯恐东窗事发,导致自己被革职。 展明煜那时不过五六岁的年纪,懵懂无知。家中交不出粮食,也无甚钱财,邻里更是贫弱无法帮助他们一家。山贼们青面獠牙、人高马大而且个个手持兵器,平凡老百姓如何打得过。 展明煜躲在木柜中,透过夹缝,窥见父母的惨状。他双瞳极具缩小,捂住嘴,蜷缩在黑暗中。 母亲、父亲的血飞过孔隙,溅到脸上,温热的,还有着铁锈味。 屋子很破烂,梁上缝隙抖落下灰尘,在光线里漂浮。 为首的山贼吐出一口唾沫,说着污言秽语。小弟们叽叽喳喳的像是老鼠,恶心。 母亲失血而死,父亲一命呜呼。 展明煜的父亲护住妻子,马刀从父亲背后刺穿肋骨,直直刺到母亲胸口。父亲口中喷涌出瀑布般的红色液体,母亲瞪大双目发出厚重的呼吸声极其痛苦地呻吟…… 展明煜不知道什么是死亡,只知道父母看上去很痛苦。他不再躲了,喉叫着冲了出去,一双拳脚殴打着为首山贼的腿,毫无作用。反而惹起了敌人的笑意,更激发了自己的恨意。 展明煜恨到脸上充血,无能狂怒。 展明煜被人从后背提起,老老实实地挨了个耳光,松动的牙齿也落了。 顿时天旋地转,却不忘朝山贼吐碎牙、口水。 这一做惹怒了山贼,他们将展明煜扔在地上,抽出后背的阔刀,正要下手。 卫经义勉强赶来,长剑一扫,凛然的破空声划破好几个山贼的皮肉。 数几个山贼居然敌不过卫经义一人。 卫经义将剑一振,血被振飞出去,剑身再次光亮。 展明煜的哭喊声,山贼恐惧的哀嚎,环绕在卫经义身边。 武功再高又有什么用,救不回已经逝去的人,只能救下尚且活着的展明煜…… 展明煜跌跌撞撞跑向父母,试图将刺穿二人的一柄长刀拔出。 他以为这样就好了。这样做的话,父母就不会流血,就会好起来。 卫经义的身躯遮住窄门,遮住白日的天光,于心不忍地看了一会。 展明煜力气太小了,刀又入得太深,不动如山。 尔后,卫经义走了过去,抱起哭到抽搐的展明煜,拍了拍他的背。 “孩子……”卫经义叹息,叮嘱他,“从今往后,你只需为自己活着。”展明煜只是哭,听不懂卫经义的话,他还那么小就失去双亲,如何能活呢? 卫经义将展明煜交付到属下手中,带领一众士兵围剿了山贼,捉了那贼县令,传报回京。 至此,村庄终于太平了,这一代终于太平了。 至于展明煜,寻了整个村子也没人愿意领要,只得再另寻安排。 最终,卫经义派人将展明煜带回京城,安置在一朋友那。 没成想,手下一时疏忽,展明煜逃了。 幸好,结局还不错。 卫经义始终相信有因果报应。若不是他救下了展明煜,谁又会在数十年后的那场战役中救下自己的孩子。 三人聊了一会,卫鹤莫名其妙又去祠堂跪了半个时辰……真的是没有道理,前面还跟展明煜笑眯眯的,转头就拉脸子给他看。 卫鹤怄气到入睡时。 是夜,卫鹤从床上爬起,他是被冻醒的。 他死死盯着被展明煜抢走的被褥,看着他睡得四仰八叉、歪七扭八裹着大半的被褥,酣眠。 客房那么多,怎么没一间是收拾出来的……卫鹤想到父亲不好客的性格,忍着那口气,暗自用力将被褥抢了回来。 他可不想明日顶着个黑漆漆的眼圈去皇宫内,只得暂且睡下。 几个时辰过去,公鸡打鸣了,卫鹤还是眼底乌青地起身了,疲惫地看着睡的和死猪一样的展明煜,呵笑一声。他掀开被子,扬长而去。 想到要当独面见沈玄湛,卫鹤无比紧张,总感觉皇上不是很喜欢他……如果要在率兵御敌和面见沈玄湛中选一个,他情愿将天下所有土地都打下来。 沈玄湛先是直勾勾盯他看好久,停在卫鹤晃动的耳坠上,道:“怎么打扮得花枝招展的。” “让你回来就真回来了,打从一开始就不甘心去西北吧。” “朕细细瞧你,怎么脸上白白净净的,一点伤口都没有。想必是很爱惜这张皮了。” “少把心思放在那种事上,知道吗?” …… 熬啊熬啊,熬过皇上不悦的带着小刺的目光;熬过皇上揶揄的讥讽的话语;熬过皇上心不甘情不愿的封赏,终于给卫鹤熬到了见阿姐的口谕。 卫青霓同样把目光放在耳坠上,好像有话想说,可在肚子里回流好久,终于咽下去没有说什么。 她酸溜溜道:“你又看见雪了?” 卫青霓始终待在梧桐轩内,非必要不出宫。 卫鹤知道姐姐爱雪,可惜南方不常下,微微笑道:“嗯,只是带不回来。” “留阳如何。” 留阳,卫鹤的佩剑。 卫鹤道:“保养得很好,剑比人娇贵。” 熬啊熬啊,虽然没有很难熬,听着阿姐的寒暄担忧,回答一系列必然出现的问题……该干的事都干完了,卫鹤终于自由了。 接下来,他该去东宫。 卫鹤三两下翻上宫墙,走过去跑过去哪有跳过去快。 避开人的视线,奔走于高墙之上,逆着风向,卫鹤借力从这头飞到另一头,很快就跃到东宫那块地。他静步走在屋檐瓦块上,摸索着地形,到底应该往哪里走! 好巧不巧,沈安躺屋里一天了,还在后悔昨日没和展明煜同去。算算时间,卫鹤现在应该在宫里面圣了,于是她走出寝殿,来到院中。 瓦片清脆作响,发出铃音。 沈安没有发现展明煜没回来,耳中听见屋檐上瓦块摩擦的声音只当是他,心中又郁结,头也不抬没好气道:“展!明!煜!求求你别走来走去了!平日不是很安静吗?!” ……卫鹤僵在屋顶上,他是故意发出声响的来着。于是,他只好无声地走到边缘,岔开腿,蹲了下来。沈安走到角落,绕着桂树,转啊转,转啊转。卫鹤就在屋顶上看着她发呆,耳坠落在肩头,玄色衣料垂在地上铺开。 时间久了,日晕不住晃动。 卫鹤换了个姿势,坐在屋檐上,脚都蹲麻了,沈安还搁那绕。他都怕沈安把自己绕晕……过了好半晌,展明煜都回来了。 沈安满心欢喜地打开门,看到是展明煜,放他进来后,失望地关起门,无奈又心累道:“这不好玩……” 展明煜心情也不甚好,该死的卫鹤丢下他一个人来宫中,明明他们可以一起来的,脱口道:“什么?” “你做什么要从屋顶上下来,重新从大门进来?”沈安把不好玩的事说了出来。 “娘的,不是我!”展明煜捂住嘴,然后抬头看去,看到某个人逆着光,发尾被阳光染成金黄色。眼神从迷茫转变为震惊、了然,然后变得愤怒。 卫鹤歪头对他笑了一下。 沈安看着展明煜震惊的目光,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卫鹤半抬起手,挥了挥,笑得更盛:“好久不见,殿下。” 沈安想死的心都有了,恨不得一头栽进土里……自己那副样子全被他看到了。可是,沈安还是移不开眼睛,呆呆回道:“好久不见……” 呆愣了好久,她才回过神来。低下头,看着地面,捂住脸,滚烫的脸……都不用照镜子,肯定红透了。 原来刚刚的人不是展明煜,是卫鹤啊啊啊—— 第19章 直下看山河 卫鹤纵身一跃,径直忽略展明煜,走到沈安前。 沈安从指缝中先看见卫鹤笔直的小腿,然后是他的脸?!原来是卫鹤乖乖蹲在沈安面前,笑着抬头看她:“怎么啦?” 太狡猾了。 沈安转移视线,从双手捂脸变成单手捂嘴:“没怎么,好久不见……” 展明煜无语地盯着两个忘记他也在的人,凑上前,呵呵道:“干什么呢,我还在呢!臭小子,你竟敢抛下我先跑了。”这对舅侄咋这样,他还在气头上呢。卫鹤起身,扶着沈安肩膀让她转了个身,直面展明煜,自己则躲着沈安身后:“自己起不来也怪我不成?” 沈安脑没跟上,身体却应和卫鹤,替他说话:“就是。” “说不过你们!”展明煜极其夸张的张大嘴,顿了顿,忽地想:“刚刚那场景是普通舅侄会做出来的吗?脸红是什么鬼?再怎么关系亲密也不会脸红吧……” 两个人完全不觉得有什么,旁若无人地聊起天来。 展明煜颤声道:“你们是普通舅侄,没错吧?” 沈安本想点头,可是回忆起那日互通心意……嗯,应该不算。可是隔了这么久,她觉得那日反而像做梦一样,一时不好拿捏卫鹤的想法。 卫鹤更感觉像做梦了,连梦中都不敢梦得那么大胆。 是以,展明煜这句话让原本聊得火热的舅侄,齐齐安静下来。展明煜若排开这层关系,单看他们并没有觉得有什么,问题是,他排不开这层关系……一股极其强烈的不适感袭来,油然而生一股恶心感。 至少,他自幼熏陶的为数不多的礼教,没有说舅舅和侄女在一起是正常的。他眼前的一幕把过去二十多年耳濡目染学会的规则打破了,简直完全丧失伦理道德。 若展明煜有阿姐,这意味着他要和阿姐的孩子在一起……光是想想,展明煜就要吐了。平日在市井听到一些罔顾人伦的热闹也就是笑笑便过去了,没想到这种魔幻的事发生在自己身边了。居然是自己的好友,他绝对是遭了报应。 展明煜强压不适,这只不过是他兀自脑补的罢了。他试图打破自己的脑补,重新问了一句:“没错吧?” 沈安也想知道,干脆豁出去了,牵住舅舅的手。感觉到身后的人急促地吸了一口凉气,浑身紧绷起来。 双手交叠后相互扣住,缓缓抬起,她笑道:“如你所见。” 展明煜快吐了,胃中翻涌的东西快涌上喉咙,他强笑道:“别这种开玩笑好吗?” 这边展明煜快吐了,卫鹤却快死了,他这辈子的心都没那样跳动过,几乎只能听见心跳声。 “谁和你开玩笑了?”沈安正色。 卫鹤真的要死了,眼眶都泛红。他弯下腰,头靠在沈安脖肩上,左手环抱住她。他就是明天暴毙而亡也觉得无憾。 展明煜朝后踉跄几步,差点没站稳,盯着他们两个人:“你们是疯了么?就算年纪相仿又如何,四周总有人提醒你们是什么关系吧?!阿鹤,你别这样,我以为你们只是关系好而已……很诡异,很……谁会惦记自己家的人。”说罢,他还干笑几声。 “有哪里不对吗?我们本来就不是亲的。”沈安皱眉道,她着实没料到展明煜会这样惊恐、反应这样大。 展明煜这副模样完全是出乎意料。 卫鹤全然适应了新身份,压在沈安肩头,笑道:“明煜,你太古板了。” 古板,呵呵,他,展明煜古板。 别开玩笑了,就算不是亲舅侄又怎么样。说得好像和没有血缘的亲戚就能在一起一样,岳母和女婿也没血缘也能在一起吗;公公和儿媳也没血缘也能在一起吗……展明煜一时接受无能,落荒而逃。 这事过去几日了,展明煜还是接受不了。沈安万分不解,顺其自然,这块疙瘩会被时间溶解的。 反正她心情是好的,好到连带着傅正松都看顺眼了。 卫鹤既然回来了,沈安以为自己不再会那么有干劲地投入朝政。没成想,她更起劲了。 原来她并不是单纯为了卫鹤…… 事情讲白后,卫鹤臭不要脸地天天翻进宫内,把这当成家了。 展明煜躲在阴影里,幽怨得像鬼魂,盯着那两个人耳鬓厮磨。 他冷笑着,对一边的流光道:“现在可好了,怎么不干脆住下来。” 流光嫌弃地离开他几步,道:“你又发什么疯。” 展明煜道:“拜托,你不觉得匪夷所思吗?” 流光道:“呵呵。”哪里匪夷所思,人家从小到大都那样。两个人从小到大都是那样亲密地说话的,流光早看得够够的。 该奇怪奇怪,为什么他们现在还不敢牵手罢! 流光走了,留展明煜一个人冒黑色气焰。 近来,京中怪事接连不断。 尤其是傅丞相所居的那一块,虽然不至于有人丧失性命,但鸡鸭狗猫却倒霉透顶,特别是黑狗。而且都是在半夜,月亮高悬无风无云的夜晚。 夜间鬼哭狼嚎,白日黑狗血泼在地上,渗进地缝里残留。 民间传是夜半三更,地府敞开阴界之门,有鬼魂夜游。闹得城中百姓终日惶惶不安,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惟恐被鬼怪勾去性命。 有人跑去衙门避难,更有甚者直接搬出了城。 不至于吧! 事情闹得太大了,官方无可奈何地发布了无数次宣告,判定为子虚乌有之事。可无人相信官府。破衙门查案连个毛都没查出,就敢直接判定为无,毫无公信力。 沈安对这类怪志颇为感兴趣,约来卫鹤准备探查一番。 至于展明煜,好久没出现在沈安跟前了。 沈安躲在寝室里,对着在一边研墨的流光道:“替我把展明煜叫过来。” 流光动作一顿,道:“好。” 不久。 展明煜苦大仇深地出现了。 “你去吗?”沈安对展明煜说,她恶趣味地补充道,“还有我舅舅。” 可惜没得到任何有趣的反应。 “去。”展明煜自认调理的差不多了,再怎么样违背道德,也没害到谁。怎么能就这样和朋友闹掰呢…… “好,等天一黑我们就去宫外府邸会和。” 太阳终于落下,晕染着天边的云霞,染成金灿灿的橘色,末尾竟有些许粉色。须臾,云彩变幻褪色。 因为不能从宫门正大光明地走,展明煜还以为沈安有什么小道。 “什么?当然没有。”沈安回道。 “那你怎么出宫?”展明煜自己一个人出宫倒是轻轻松松,若再带一个沈安不见得会有多顺利。 说来也巧,出宫的方法刚刚好到了。如果是他的话,那的确不在话下。 沈安指了指屋顶上的卫鹤,道:“诺。”卫鹤回来了真是太好了,她的天地瞬间宽广了。 卫鹤轻盈地跃下,很是臭屁。 “你怎么穿一身黑?”展明煜盯着他,天杀的,穿一身黑还那么明晃晃的。 “难道要我锦衣夜行?”卫鹤挑眉道。 展明煜从前怎么没觉得他这么装模作样、花枝招展的,道:“你来了,那我们和谁会合?现在人不都到了吗?” 沈安回答他:“没,我们和方渡约好了。还要赶去找他。” “你倒还会点功夫,他那个文弱书生?!要真有鬼我可护不住他。我绝对会跑得比谁都快的。”展明煜并非看不起文职人员,他只是看不起方渡而已。 卫鹤走到他身边,如常地揽过肩膀道:“我和他一队,你和殿下。” 展明煜居然默认卫鹤会和沈安一起了,他叹了口气:“遭罪——遇见你们真是上天给我的报应。” “怎么这样,我好伤心的。”卫鹤棒读,拍了拍展明煜。 “不是,你认识方渡吗?就跟他一队。” “没见过,不认识。现在打算认识认识了。” “赶紧走罢,再不走来不及赶到了。那么远呢……”沈安看了看天,云都灰了。 展明煜倒是无所谓,让方渡多等一会还更合他心意:“怎么走呢?” “我带着殿下,你先走。”卫鹤松开展明煜。 “我是说你们怎么走。” “唔……这个你就不用管了罢。”沈安扣了扣脸。 展明煜偏不,他就要管。他倒要看看卫鹤怎么带一个大活人,避开巡逻的侍卫,从宫墙上逃出宫。 “那行,你殿后。”卫鹤爱带谁走谁就能走,这就是天才的自信。谁叫上天乐意赋予他这些超乎常人、令人无法望其项背的武学天赋呢。 展明煜僵住嘴角:“你是要背着她,还是抱着她?” 卫鹤:“?” 沈安:“?” 他收到了两个人疑惑与不解的表情。 卫鹤不可置信地抬起手,揪着衣带转了一圈:“想什么呢?牵着寻落脚点就好了……不用那么费力吧。” 沈安绝望道:“我在你心里那么菜吗?” “不对吧,你们不应该含情脉脉、眉目传情,故意弄一些肢体接触出来,然后娇羞红脸吗?!怎么是这种毫无看点,毫无乐趣的互动?我看过的话本,听过的故事不是这样的!你们这样和之前有哪里不一样吗?!”展明煜解释道,他羞愧得脸都熟了。就算这样,他也要吐槽这两个人。 沈安:“……” 卫鹤:“……” 鹤安二人互相对视笑了几下,确实没什么不一样的。现在两人连脸都不红了,反而更像舅侄一些。可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两个人相处的挺愉快的。 只是、似乎生疏了些。 其实,牵手已经是卫鹤能做到的最大限度了。过去十七年因为尽拿些剑柄、长枪、弓矢等,手中起了很多茧子,他为此都偷偷纠结了好久要不要去牵。 “叫你少看点话本子了。”卫鹤扶额道。 沈安有些听进去了,若有所思。 展明煜意味深长地看着卫鹤,怪叫几声,点地而起,跃到屋顶上,回头道:“算了,你懂什么呢。” “走吧,发什么呆?”卫鹤伸出手。 沈安回神,点点头,将手交给他:“好。” 她又体验到轻功的快感,虽然风吹得她有些冷。比起这个,轻轻一跃就能跳那么高,好厉害。可惜她就是死都学不会,可恶。 像得道成仙一般,凌空时好像御剑飞行,整个皇宫尽收眼底。若不是她在,卫鹤应该能跃得更高,看见更宽广的事物罢。 沈安也想看他所看见的。 耳畔掠过呼啸的风声,卫鹤抓着她的手腕,回头笑道:“冷不冷?” 沈安摇摇头,她已经不觉得冷了,浑身都是热的。 悠悠天地内,朗朗清风自由无阻。 离天空似乎只有一步之遥了,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想做一只飞鸟了。 第20章 一把给你烧咯 冬日的白昼本就极其短暂,赶到宫外府邸时已是黑灯瞎火。展明煜率先抵达,一进门就瞧着昏暗的角落中有个人影微晃。他秉着不信神佛的理念,大着胆子走上前,心中暗骂那些不做事的门士。 “谁在那?!”展明煜已将手放上剑柄,摩挲着上面精细的纹路。 那人如同鬼魅一般,幽幽地点燃一盏煤灯,他长着和方渡一模一样的脸!展明煜先是一惊,而后不满道:“你做甚不点灯,吓谁呢?!” 方渡没有回答,不耐烦地点了点木桌,冷然道:“其他人呢?” “后面。”展明煜也坐下,靠着四方木桌跷起一双腿。 匆匆赶来的鹤安是没有展明煜的坏运气了,灯光亮堂堂的,笼罩着一屋子人。 沈安扯着卫鹤坐下,刚刚好四个人的位置。她和展明煜面对面,另外两人面对面。 卫鹤方一坐下,凳子还未捂热便被方渡盯得不自在,刚进屋时就感受到那股视线,现下还停留在他身上。 心下回想半天,他们的确是不认识的,怎生这样凝视别人…… 沈安坐的位置很巧妙,比较靠近卫鹤,再往卫鹤那挪一点,都可以互相挨着了。 “好看不?”展明煜呵呵道。 方渡回瞪展明煜一眼,哼道:“生出来还不让人看么?” 卫鹤没说不让人看呀,他寻思这是沈安的朋友,诚恳道:“要不我凑近一些,怕你瞧得不仔细。” 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能和展明煜玩得好的人脑子能有甚正常的。方渡真是糊涂了,他一时语塞。 沈安左右看看,盯着幽幽烛火一会,眨眨眼看向卫鹤,示意他介绍一下自己。 其实根本没必要介绍。 还未等人开口,屋外便刮起一阵狂风,吹得四周哐当作响。这街道笔直狭长,风毫无阻拦地贯穿而过,草织就的篮子之类,吹到空中落下。月光铺就一层银白道路,路上无人影踪迹却依旧怪声不止,让冬日的夜晚更加寒冷。 月亮盯着路面,锁住长路尽头的迷雾。 鸡鸣狗吠,鬼哭狼嚎不止。 夜间一般不会起风,如何刮起了一阵妖风? 四人皆站起,面上俱是警惕。 卫鹤丝毫没有芥蒂,对方渡道:“你和我一起。” 方渡再不愿意,也只好点头。 展明煜则携着沈安,面色凝重,低声问道:“你怕鬼不怕?” 沈安原以为他要说什么,结果是问她怕不怕鬼,不由啼笑皆非,道:“你把我当什么了,当然不。” 展明煜放心下来。 卫鹤轻咳一声,走到他们旁边,压低音量道:“他怕。” 这声音分明极其微弱,还是给方渡听进去了。 方渡轻笑一声。 沈安噗嗤笑了,而后用以一种了解的表情看了看展明煜,道:“我会保护你,放心。”怕鬼也跟出来呢,有够讲义气的。 展明煜欲哭无泪,欲辩驳几分,却说不出什么。就怕鬼怎么了,还不允许人害怕么。 这场闹剧结束后。 四人夺门而出,震惊地看着长街尽头的熊熊烈火。 火光冲天,照彻整个西街宛如白昼,极其夺目。噼里啪啦作响,合着其它杂音,共同筑成一曲狂魔之音。鬼怪幽灵似乎集聚在那里。 长街尽头,是丞相府。丞相府八面来风,吹得火势更盛。迷雾被火光点亮,出现一条通亮的光路。 方渡震惊之后,勾起嘴角,饶有兴趣地看着大火弥漫。 卫鹤拥着方渡,提醒道:“站稳了!”方渡瞬间离地几丈,还未来得及反应,面容扭曲:“他娘的!” 沈安只能和展明煜跑过去,一个怕鬼、一个不会轻功,何其可怜。 沈安好言好语宽慰道:“没事,什么妖魔鬼怪我都会统统打跑,诺,给你。”她做好了十足的准备,甚至囊中装有一袋子黑狗血。 展明煜接过几张黄符,强硬挤出笑脸:“我不信任这个,桃木有么。” “那倒没有,我不会用。”沈安嘿嘿笑道,“快走罢。” “我要和阿鹤一队!” “别喊了,就算他不和方渡,那也是和我一起。”沈安算着距离,还有一小段呢。还好她身子骨强,连跑这么多路也不带喘的。 展明煜跟在沈安身后,小跑着。 等他们两人抵达丞相府时,火势已经被控制住了,至少没有继续蔓延开。由于是夜晚,虽然府内人员混乱,大门还是紧紧闭上的,浓雾滚滚,引得邻里跑出来很多看热闹的人。此时此刻,什么鬼魂地府早就抛诸脑后了。 两个人鬼鬼祟祟,偷摸到无火势的那端,准备爬墙。展明煜虽然嘴上说着不信符箓,却还是在胸前后背贴了两张。随意翻跃上墙,接应沈安。 沈安借着他的手,同样稳稳地落在墙上。展明煜再从墙上跃下,疑惑道:“他们人呢?” 沈安也屈膝跳下,道:“别管他们了,先去看看火势。” 展明煜当然乐意,救火可比捉鬼愉快多了。 躲在一簇草丛后方,原来慌乱的不止府中小厮,因着怪声,连衙门的人都来了。此刻没人‘捉鬼’,都在从水池里舀水浇火。 乘乱,展明煜随机挑选一个人,夺过水瓢,也挤进人群灭火。展明煜开口道:“怎么走水的?”人流中有人回道:“都说了是杂物间干燥,那么多毛草,半点火星子掉进去也能着起来。”展明煜点点头:“也是。”说罢将手中的水泼出,水瓢塞到另一人手中,也算是帮了点忙。 沈安蹲在草丛里,默默等他回来。展明煜已经不害怕了,火光那么通亮人这么多,就算来真的他也不怕。 “怎么样。”沈安询问。 “火势已经控制住了,还有,根本没有鬼罢。怎么看都不可能出现在这里,那声音到底是怎么回是……” 火是控制住了,只要不让火苗飞扑到其它地方就好了。管家派一些人守着那间熊熊燃烧的屋子,撤去一些人,就此作罢,又派人把看热闹的邻居都赶走。至始至终,丞相和小姐都没出场。火势是解决了,衙门的人还是没走,他们当然不信什么无端起火,只道是那装神弄鬼的人放的。 如今胆大包天到来丞相府纵火,再之后会做什么简直不敢想,实在不敢放任下去。今夜,他们抱着决心势必抓住那人,叫他下大狱。 忽地,火焰扭曲地舞蹈,在熊熊烈火之中,居然听见有人的哀嚎声。小厮们皆听闻过那闹得满城风雨的谣言,鬼魂纵火的想法出现在每个人心中,却不得不死守着火堆。他们强压心中的恐惧,为了守住这份工作,坚守着。 “啊啊啊啊——”有人尖叫出声,哭叫着,“别索我命!啊啊啊!!!”那人尖叫着跑开,平地摔在地上,顾不得狼狈地爬起,接着守着那块地的人都一一惊恐地尖声跑走。 “怎么了?!” “是谁!” “谁在那里!出来!” 一众官府的人员跑过去,探查原因。 有一吊死鬼状的轮廓在火中燃烧,手脚晃动,加上噼里啪啦的响声,好像正在痴痴笑着。看着这诡异的一幕,所有人都沉默着,面露难色。沈安和展明煜偷偷摸过去,同样凝视着那人不像人的轮廓,展明煜吞咽了口唾沫:“那是活人吗?” “不是。”沈安回到,那响声就是燃烧发出的爆鸣,并不像排气的声音。 “那会是什么。”展明煜在战场上见过人燃烧的模样,确实不太像。他不怕活人、尸体,这些都是有实体的,他最怕的就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还未等这边探查清楚,位于北面的屋子又燃气火来,冒出几缕浓烟伴随着女眷的尖叫声。一时间,府邸再次热闹起来。 这面有鬼,那面有人放火。真是灾祸不断。 “鬼在那边了,我们走。”沈安笑道。 “非走不可么。”展明煜绝望道。 “非走不可哦。”沈安拉着他,“你怎么还在怕。” 展明煜也不知道,他就是心里慌,背脊发凉,只想被被褥包裹起来。眼前看不见的地方总会浮现出那些长发拖地、面色惨白的东西对他咯咯笑着;或者一个瘦长的影子,一动不动盯着他;也许还有等他一靠近就扯住他双腿,拖他入无间地狱里的奇形怪状的鬼魅。 他会想起战场,却又和战场不太一样。展明煜硬着头皮,随着沈安过去。 居然,点燃的是女子的闺阁。沈安凝重地看着这些大火,火光折射在眼中,如同怒火一般。 沈安张了张口,却又闭上了,长吁一口气。她蹲在地上,咬着指甲道:“你能把人救出来吗?” 别开玩笑了,再怎么高看他一眼也做不到。 展明煜无可奈何,摇头:“火势太大了。” 那火势大,加上又刮过一阵妖风。 一会的功夫,火光就席卷吞噬了小半间屋子。丫鬟那些女眷一个个恐惧地张大嘴巴,其中一个指着火堆,喊道:“小姐、小姐还在里面!” 傅正松也赶到,听见这个惊天噩耗,整个人塌在地上。 老泪纵横,火势太大了,扑面而来一股热浪。他一把老骨头竟是拿过小厮的水桶,浇透全身,意欲冲进火海中拼死一搏。 还是丞相夫人拉住他,却掩面哭泣。 沈安心情复杂地看着他们,展明煜也不语,未置一词。 外面的人焦急万分。 火海内——傅灵英被烟熏得哭也哭不出,咳嗽声不止。 她绝望地伏在地上,连原先冰冷的地板也热得不像话。闺房只有她一个人,伺候的丫鬟早就溜走了,她也许就要孤身葬送于火海了。 傅灵英流出两行泪,捂着胸口,不断地咳嗽。 她双目模糊,四处弥漫着大烟,发疯似的涌进鼻腔。她拖着沉重的躯体,强硬地想要爬出去,耳边听不见父母的哭喊声只听见火声,喃喃道:“娘……爹……咳咳。” 完全陷入绝境了。 弥留之际,她看见浓雾中闯出一个身形颀长的人,逆着火焰热浪而来。 那人一袭黑衣,动作敏捷,拿着块湿布先是捂住傅灵英口鼻,后开口道:“活着吗?” 傅灵英点点头。他见傅灵英还未呛死,道:“自己捂好。” 傅灵英用湿布过滤掉浓雾,总算可以呼吸了。 然后,那人将她扛起,踏过热浪,越过火光,冲出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