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酿》 1、第 1 章 西院酿酒屋的木门半掩着,袅袅雾气吹出来,院落间霎时酒香四溢。 竹木屋支开了一扇窗,狭小的空间中央架起一个大大的甑桶,底下柴火声吱吱作响。瓦瓷罐里,酒花颗颗滴落激起小小漩涡,纯、而清透,酒晕一圈圈向外,这滴还未散,那滴、又落了下来。 “滴答、滴答……” 烟雾缭绕的灶台边,云迟一下下地轻摇着竹木蒲扇。乌黑侧辫的发髻微微松动,几缕碎丝落下来,随着蒲扇的微风在耳畔轻轻飘荡。 密密的细汗从她脸颊渗出,鼻尖小巧,淡淡的沾染一抹殷红,她专注的看着瓷罐中的酒酿,眼睫一下下轻眨。 酒滴音声声渐高,很快,瓦瓷罐便装满了。 云迟封上甑桶,刚直起身,便听到那轻快的声线传进庭院。 是她那小徒弟。 “哇!你们今天有口福了,赶上老师古法酿酒。”她顿了顿,毫不吝啬地夸耀:“这酒可香了!非遗手艺,不是谁都能尝到的。” 不用想都知道,那丫头定是又扬起了自己骄傲的小下巴。 云迟无声的笑了笑,将蒲扇放上一旁的红木桌面。 她缓步走到橱柜前,微微弯身拉开磨砂制玻璃窗,一盏盏酒盅雕刻精致,整齐的陈列在内。葱白的指尖一寸寸滑过,最终落在一排蓝花青瓷的陶盅上面。她用食指捻着盅壁,极为小心地取出。 盛满酒液之后,那杯底的瓷花瞬间如晕染一般栩栩如生,轻轻一嗅,满腔的酒香沁人心脾。 云迟顺着木窗望向庭院,石桌前已经围坐了四五个人,她大概扫了一眼,只觉正对着自己的那张国字脸有些眼熟,却一时又想不起在哪见过。 恰时,小徒弟匆匆忙跑进来,双手撑住膝盖倚在门边,一下下地喘起粗气。 云迟顺手递了条毛巾过去,“外面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小徒弟轻拍胸脯,擦了擦额角的汗,呼吸尚未平复,气喘吁吁间带着点儿激动的情绪,“是韵唐的人!” 她走近几步压低声音,小手指神秘兮兮的指向外面,“那个,背对着我们的,就是大名鼎鼎的韵唐老总。” 说着话,她那小脸唰一下就红了起来,眯着眼,“又年轻又貌美!” 云迟敲了下她脑袋,颇为宠溺的念道:“好看的,都是祸水。” “老师,您也超级好看!”小徒弟俏皮的吐了下舌头,方才端起那提前备好的酒盘走出去。 云迟无奈地摇了摇头,眼角还挂着笑,不经意间就扫到了石桌前的那道身影。 余光瞥过的一眼,云迟不甚在意,她转过身,在铜镜前一点点拆开发髻。她偏着头,漫无目的地胡想。 要是能和韵唐合作,应该会有一笔不小的订单。 两年前,白酒行业杀出这匹黑马,初初崭露头角便占据大半市场。一时间幕后老板来历成谜,有说是老牌企业的子公司,有说是东山再起的行业大亨…… 却没人猜到,是这样一位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诚然,她是讶异的。 她就这么拢着头发神思飘忽,刚辫到一半,小徒弟又匆匆闯了进来。 云迟手上没停,从镜子里看她,“怎么了?” “他们想了解古法酿制的过程,要见您呢。” 云迟用头绳缠住发尾,沉吟片刻,“好,我这就过去。” 她理了理身上的旗袍,掖起耳边碎发,待到一切都规整合宜时才缓缓走出木屋。 庭院内漾着浓浓酒香,茂密的瓜藤架撑起一片绿荫,云迟缓步走下石阶,不经意的一次抬眼,霎时蹙起了眉心。 她顿住脚,定定的望向那处身影。 那时烈日刺眼,云迟看的不甚清晰,只见绿荫缝隙洒下的残阳落上男人肩头,为那颀长挺拔背影镀上一层微光。 侧影里,他轻抚杯壁瓷花,指尖沿着纹络一遍遍临摹。 有人生来矜贵不凡,一举一动都透着高不可攀…… 韵唐的老板,竟然是他。 难怪,她会觉得国字脸眼熟,那是他的司机,有过一面之缘。 见她驻足,小徒弟疑惑:“老师?怎么了?” 闻声,他偏了下头…… 猝不及防的,云迟撞进他幽暗的深瞳,渐渐地,视线找不到焦点。 “扑通、扑通” 她听到,自己不受控的心跳声。 云迟闪了下眸,长睫随之微微颤起,投下一片轻动的影儿。她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略带僵硬的勾起一抹浅笑,对上小徒弟那疑惑,“没事,太阳晃眼,晕住了。” 说完,她便不缓不慢向树荫处走去。逆着光,她隐隐看到,他那眸间一闪而过的僵硬。 大抵,和她一样,没有预料到会在此相遇。 云迟垂眸,唇角滑过一丝苦笑,渐而朝他走近。 小徒弟稍顿片刻,快步跟上,“你们好,这位就是我们蒸馏酒传统酿制技艺的传承人,云迟老师。” 她顿了顿,继续向云迟介绍,“这是韵唐酒业的核心团队,您身边这位是韵唐的执行总裁蒋先生。” 两人目光交叠,耳畔清风拂过,吹乱的发丝间,云迟看到他眼中的漠然。 那视线轻轻触到一起,又不过寻常的分开。 久别重逢,陌路重识。 云迟冲大家轻点了下头,视线落向那人,还是礼貌地打了声招呼,“您好,蒋先生。” “嗯。” 他轻点了下头,抬眸看向云迟,当真像不认识一般,“蒋唐凛。” 短短三个字,他念得极慢,声音懒懒的,很是漫不经心。 云迟呼吸一滞,视线落到他因酒精而泛红的眼尾,明明是妖冶邪魅的一张脸,偏偏能透出冷峻的气质。他沉声说起自己名字的那一刻,云迟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那时他介绍自己,甚至都不曾看她一眼。 她以为自己对从前那些事已经不在意了,可再面对他时,那缠得令她近乎喘不过气的酸涩还是能如约而至。 和云迟一同愣住的,还有身边那几位,要知道,这是老板第一次主动介绍自己。 于是,他们不约而同的,看向了这位温温和和的非遗传承人…… 云迟忽略掉这些直白的注视,面不改色的微笑着,“如果想了解古法酿制的全过程,大家可以移步到我们酿造工厂。” 重复过不计其数的说辞,语气和音调都是恰到好处。 唯一不合时宜的,便是蒋唐凛投来的那抹注视。他微偏头,半仰着,落在她身上的眸色随着话音渐而幽深,轻飘飘的,却十足有力。 云迟咬了下唇,清清嗓,硬着头皮继续道:“那里有专门的师傅会带大家领略古法酿制的魅力。” 同样的语调,却显得,少了几分底气。 蒋唐凛的目光终于掠过她,下巴象征性地扬了一下,“这不是就行。” 他眼神居高临下的,从刚刚云迟出来的木屋睨到她身上,仿若一切都是那般理所应当。 云迟的唇抿成一条直线,她一瞬不瞬的看着他,想用眼神提醒,他们之间不该再有瓜葛。 很可惜,她失败了。 蒋唐凛似是看不见一般,含笑问起:“可以吗?”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向云迟,她敛了敛眉,声音颇软,却莫名坚定。 “不可以。” 话音落下,周遭瞬间静谧,两人只剩无声对视。 比起当事人的淡定,旁观者的表情好像被暂停了。 他们仿佛失了声,恨不得当下隐到地缝里。 竟然有人拒绝了杀伐果断的蒋总??? 竟然有人被性情温顺的云老师拒绝了??? 显然,双方“家属”都很担心对方…… 两人平静的望着彼此,竟让人生出心惊肉跳之感。 他们四目相对,似焦灼,似对峙,互不相让。 仿佛下一秒,厮杀就会开始…… 好在,村长恰时赶到。 在场的所有旁观者都偷偷的、松了一口气。 村长大步迈进庭院,急匆匆的,“大家久等了。” 他眼含期待,笑问:“我们云老师的手艺如何?” 然而等来的,却是一阵静默…… 蒋唐凛不发话,没人敢出声。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摆弄着腕表搭扣,不急不缓,却是磨人心智。 那短短的十几秒,世界仿若静止,村长的期许,徒弟的紧张,全然定格在他那不冷不热的回答中。 “不错。”惜字如金的二字。 村长很明显松了一口气,他看向云迟,毫不吝啬地赞许道:“云老师这酒,没人说不好的。现在小年轻都图名图利,像她这样,能静下心来传承手艺的,怕是找不出第二位了!” 蒋唐凛静静听着,难得笑了一下,“我的荣幸。” 他低沉的声线带着些许蛊惑的嘶哑,笼罩在云迟耳廓。 她捏了捏泛白的指尖,始终没有抬头。 村长被这一笑弄得摸不准头脑,反应慢了半拍才接过话,“是缘分,赶巧的,今儿云老师在这边。” “是。”蒋唐凛始终笑着。 村长有些惊喜,他没料到,这人看着不易亲近,倒是有应必答。 他斟了杯茶,随声提议:“蒋先生要是感兴趣,可以看看我们古法制酒的过程。” 僵持的话题又转了回来,所有人再一次摒住呼吸。 云迟轻轻抬眸,再一次撞上他的视线…… 浓密的眉毛微微扬着,暗眸深邃幽远,那眼神像在狩猎,提早便候着,只等她抬眸这一刻。 云迟闪过一阵无措,像是偷瞄被抓的孩子,她呆呆的和他对峙数秒,方才偏过头去。 刚刚的慌乱尚未平复,那充满磁性的低音便再次侵占耳廓。 “云老师,应该不太方便吧?” 蒋唐凛偏过头,轻轻触上杯壁,一下又一下,敲出瓷杯的清脆。 村长一时没听明白,他原本只是想带蒋唐凛去工厂参观,经这么一提才反应过来。根正苗红的技艺传承人就在眼前,哪里还用去工厂。 他恍然大悟般看向云迟,“云老师,您今天有事吗?” 云迟是真的很想说自己有事,可面对村长小心翼翼的询问,她还是没下狠心说出拒绝的话。 身侧这位年过半百的老人,于她而言,亦师亦友。 云迟生于酒乡小镇,家中世代酿酒,耳濡目染的,手艺也就学成了。后来,她走出小镇,读书、恋爱…… 回过头来,还是喜欢酒乡那一方安宁。 那几年白酒业发达,不少手艺人都跑去城里做起了生意。 到头来,只剩零星几人,守着矮小的酿酒屋,守着被工业化取替的甑桶。 或是村长惜才爱才,或是他真正宝贵这门手艺,无论何种缘故,正是因为他的坚持,云迟才有机会将技艺传承。 如今面对村长期待的目光,她也只是摇了下头,浅笑着,“没事。”《 》 2、第 2 章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 前一秒还晴空万里的蓝天,霎时间就暗了下来,黑云浓浓卷起闷雷,一步步逼近。 房檐下,豆大的雨滴倾泻而落,急雨伴着狂风,平整的地面水花四溅。 那酒,终是没能酿成…… 一时间,竹木屋挤满了人,让这本就狭小的空间越发透不过气。 云迟走出里屋,缓步挪到窗边,她轻呼了几下,眉宇间方才得以舒缓。正看雨的功夫,手背传来一阵丝凉,她下意识望过去,单薄的木窗正在狂风的叫嚣中一下下颤动,密雨顺着缝隙钻入,浸湿了窗前的桌面。 她抬起手臂,暂且用掌心挡住风雨,细腰微微弯下,小腹卡着桌沿儿,看上去稍有滑稽。她另一只手向下,胡乱地翻找可以掩住窗户的东西。 可惜,几次都摸了空。 云迟开始泄气,高高举着的小臂泛起了酸。她动了动手腕正准备放下,那道清冷的男音直接扑向耳畔。 “用这个。”蒋唐凛不知何时站到了身侧。 他手中拿着一块木板,从云迟身前伸过,抵上窗口来回丈量着,似是寻找一个合适的位置。 云迟一时僵在原处,呆愣的视线落在身前那微挽着袖口的小臂上,经脉清晰,用力时,动脉还微微颤着。他弓身伏于窗前,手臂间的轻动总是若有似无地蹭到她前襟的布料上。很快,清冽的气息便占满鼻腔,呼吸交织,陌生也熟悉…… 她眨了眨眸,看着他越发逼近的身体,脸颊一热,猛地向后退去。 “啧,扶住窗。”蒋唐凛动作极为认真,说话时甚至头都没抬。 透着那不耐的语气,云迟猜到这人此时一定是皱紧了眉头,暗揣她这个搭档办事不力。 确实,他是在帮她的忙,于情于理都不该坐视不管。 云迟稍侧了下身,与他隔开距离后才伸出手,离得远了,她便触不到窗扇,只得微微踮起脚,吃力地挡着风雨侵袭。 这个角度,云迟刚好看到他那好看的侧脸,鼻梁高挺,轮廓分明,就连下颌棱角都完美到无可挑剔。 年少时的惊鸿一瞥,到如今,仍旧是她不可名状的心动…… 云迟别过眼,望向窗外,一阵酸涩突然涌向鼻尖。 雨滴飘飘洒洒,抬眼看去,天边灰雾一片,藏在心底的情绪像无法下灌的雨水,一点一点涌了上来。 蒋唐凛直起身,看着她,声音极轻,“好了。” 云迟恍过神,忙松开手,她垂下头,佯装扶起发酸的手腕,躲开他那灼热的注视。 “谢谢。”她闷声道谢。 半晌的静默,蒋唐凛直直地望着她,微不可闻的轻叹一声,“云迟。” 他念她的名字,微凉的声音似呢喃般缠绵。 蓦地,云迟的心脏,空了半拍。 颀长的身影笼罩在眼前,他正一步一步,向她走近…… 巨大的压迫感袭来,云迟下意识后退,半步不到,脚跟便触了墙角。 她无路可退,他步步紧逼。 敏感的神经被那渐近的身影紧紧攥着,几近崩溃,她恼羞成怒地抬眸,“蒋——” 蒋唐凛,你离我远点! 可惜,刚发出一声,便被打断。 “云老师,您手机响……了。”小徒弟一瞬定住,样子有些呆。 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云迟急急转身,呼吸都不甚平稳。她忙不迭地朝小徒弟走去,又害怕被看出异样,眼睛都不敢抬起。 视线欲盖弥彰的顺着手机,强装镇定道:“谁啊?” “啊。”小徒弟愣了下,回过神,把手机递过去,“闫峰哥。” 阴雨天,室内光线昏暗,她刚看得并不清楚,只隐约觉得两人距离有些近。可现在,她却无比确信,这位蒋先生与自家师父的关系,并不一般。 在递手机的空挡,她不小心蹭到了那纤瘦的指腹,凉意瞬间冰得她缩起了手指。定睛一看,那指尖甚至还带着不受控的轻抖…… 云迟拿过手机并未立刻接听,她往墙边走了几步,轻吸鼻尖,待到气息平稳方才划开接听键。 电话那端顿了一下,似是紧张的询问,“你怎么了?” “……”云迟着实佩服这洞察力,隔着话筒都能听出猫腻。 她轻笑了两声,故作轻松道:“没事啊,怎么了?” 闫峰半信半疑,“还以为你哭了。” 云迟一顿,又往墙角挪了挪,压低声音解释:“刚淋雨了,鼻子有点不舒服。” 她本就带着鼻音,这样轻轻柔柔的声,听着特别像在撒娇。 听筒那边空了两秒。 “雨停了,我们回去吧。” 身后,冷冽的声音近在咫尺,云迟后背一僵,耳垂不小心蹭到屏幕,通话挂断了…… 她举着手机,眼中闪过无措,泛白的指尖紧捏着,有一点抖。 掌心被振了两下,云迟方才拿下耳边的手机,闫峰发来消息:【在忙吗?我想问你晚上回来吗?回来的话我去接你。】 她攥着手机还没来得及回复,屋内一行人便熙熙攘攘走了出来。 村长高着嗓门送客,“天气不好就不多留你们了,改日再请大家来看古法的蒸馏纯酿。” 他挂着淳朴而热情的笑,出门看到云迟的一瞬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眸一转,落到蒋唐凛身上,“蒋先生,您方便带一下我们云老师吗?她也回市区。” “不用!”拒绝的话几乎是脱口而出,急切又果断,仿佛是沾染了什么东西,叫她避之不及。 全屋的目光齐刷刷向她聚来,窘迫的境地让云迟的脸顿觉火烧一般滚烫,她扯着唇干笑了两下,急中生智般晃了晃手机,“有人接了……” 她紧张得咬唇,水漉漉的眼却无比真诚。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明显感受到不远处那道灼热的目光,像是团着火,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烧得她连笑都挂不住。 那一刻,空气仿佛凝固。 见状,村长急忙出言解围,“有人接就好。” 他硬着头皮笑了笑,察言观色般看着蒋唐凛脸色,“蒋先生,您说在我们村建旅游区的事?” 蒋唐凛很是淡漠地扫了一眼,“再议。” 轻飘飘的两个字,像是在做宣判。 说着,便迈开长腿,眼皮都不抬一下地走出木屋…… 蒋唐凛走后,云迟才想起闫峰那条消息,她斟酌着字词,给了回信:【刚刚在送客户。不用过来接我,我蹭客户车回去,谢谢你费心。】 她用善意的谎言,婉拒了闫峰。 云迟与闫峰的相识并非偶然,她作为蒸馏酒酿造工艺的传承人自然少不了参加各种非遗宣传活动,而闫峰正是沂江市非遗保护协会公职人员,一来二去的,两人便认识了。后来经闫峰推荐,云迟成为非遗协会的工作人员,两人又变为同事,相处的时间总要多一些。 至于闫峰的心思,云迟有过明确拒绝,只是在那之后,他便声称以朋友的名义,从未有过越界。 对于此,云迟只能是尽量避嫌。 回完闫峰消息,她看了眼时间,现在到村口,刚好能赶上最后一班公车。云迟没再停留,简单和村长告别后便动了身。 雨后的村落混着泥土的芬芳,道路两旁,飞鸟划过矮矮草苗,云迟瞥了一眼,急急地加快脚步。此时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千万别下雨,至少在她上车之后…… 远处乌云缓缓而来,云迟焦急地等着车,冷风吹透单薄的外衫,她缩着肩膀,一遍又一遍探向路口。 疾风愈演愈烈,冷冷地拍打在她皮肤上,仅有可以遮风的站牌也被吹得肆意摆动。云迟头发散了大半,虚虚地倚靠石柱才勉强站稳。 墨色的浓云将天空笼罩,突然一道刺眼的强光闪过。天边惊雷巨响,刹那间云雾仿佛都要震裂…… 云迟紧紧捂住双耳,此时感官变得异常敏感,每一秒都是折磨。 忽而,一道男音在耳畔响起,“云迟,上车。” 云迟缓慢地抬起头,那张熟悉的俊脸就这样一寸寸显现,隔着雾蒙蒙的天色,视线不甚清楚,仿佛为他凌厉的眉眼镀上了一层柔光。 她有些不可置信,徒徒怔了几秒。 “云迟。”他叫她,眉宇间已经失去了耐心。 霎时间,骤雨倾盆,豆大的雨点密不透风,一颗接着一颗,不断线地砸向了云迟…… 那一瞬间她仿佛被淋傻了,脚步定住一般呆站在原地,大雨顺着发顶流过眼睫,视线越发的模糊。 直到—— 纤瘦的手臂被一道蛮力拉住,云迟惊呼出声,紧接着,便被连人提起…… 她惊魂未定地坐上驾驶位,眼眸一下下地轻颤着,努力从刚才的冲击中缓过神。 “叫你听不见?” 不耐烦的声音彻底将云迟拉回现实,他向来耐心不足,这一点倒是丝毫未变。 不过从前是从前,现在的云迟没义务哄着他,她看了眼被自己浸湿的座位,正色道:“洗车的钱,我会出的。” 蒋唐凛非常不屑的冷嗤出声,他转过头,擒着云迟的眼眸,“不是有人来接?” 他紧盯着她,不放过那脸上浮起的每一丝窘迫。 在他灼灼的审视下,云迟越发局促,她缠起手指,一下下地捏着,“他堵车了。” “行。”蒋唐凛莫名其妙应的这一声,好像磨碎了牙,从牙缝里挤出的一个字。 不过好在,这声过去以后,落在云迟头顶那道灼烈的注视便退了下去。 云迟缓缓松了口气,沉着头,视线不由自主地瞥到了身边。 转弯处,蒋唐凛单手转过方向盘,然后手掌轻轻撑着,等待自动回轮。他漫不经心地看向路面,眉心轻敛,晦暗不明。 手臂处,黑色腕表从袖口露出细边儿,筋骨分明,根根凸起,一如既往的好看。 云迟无意识地空咽两下,鼻尖一阵痒,没忍住,打出个喷嚏。 她用食指抵住鼻子,一顿一顿的轻吸,眯着眼,似是等待下一个喷嚏的到来。 与此同时,眼前多出了一只骨骼分明的手,他衔着纸巾,眼睛向下睨着,眉宇间不经意蹙起。 云迟想,大概是担心自己的豪车吧。 人在车厢内,她自是没有拒绝的理由,很快便接过轻蹭了下鼻尖,掩住喷嚏。 即便如此,蒋唐凛那注视仍未收回,他幽幽的目光宛若猎手,直到云迟被盯得快要发飙,他才不缓不慢移开视线。 云迟原本泛白的嘴唇被自己咬得充了血,脸颊微微泛着热,眼神中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还有怨,似是娇嗔。 反观蒋唐凛,似乎是心情不赖,眉心都得以舒展。 他看了眼窗外,语气间的讽意越发明显,“这么大的雨,你那男朋友还真是、一点都不靠谱。” 云迟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在这等着挖苦。 她不知他从哪来的误会,却也懒得解释,左右不能输了嘴上功夫。 于是她慢吞吞的,怼了回去。 “我看男人的眼光一直不怎么样。”《 》 3、第 3 章 “我看男人的眼光一直不怎么样。” 身边这道软音尚未落下,蒋唐凛扶着方向盘的那只手就已经攥起了青筋。 他轻抬食指,沿着方向盘内圈敲了两下,浅浅的,从喉间溢出一记哼笑,很快,便默了声。 车厢陷入一片死寂,仅有雨声淅沥拍打车窗。 豆大的雨珠不断线地砸向挡风玻璃,眼前如蒙细雾一般,云迟静静地望着,神思却不知已飘向何处…… 从城郊到市区,将近一小时的路程。 漫天的大雨停歇,道路两旁是焕然一新的草地,云迟侧眸看去,只见一道彩虹悄悄爬了上来,弯弯一抹弧线,横亘在天际之间。 她举起手机,想要记录美好。奈何车途颠簸,屏幕点了几次都无法聚焦。 渐渐地、车速降下来,最终停在了路边。 云迟单手举着手机,恍恍的回过头,眼中闪起懵懂。 注意到视线,蒋唐凛不甚在意的瞥了一眼,而后戴上耳机,自顾自地说起话来。 原来是要接电话。 云迟转过身,欣然接受了这沉默的便利,镜头中彩虹若隐若现,慢慢地、慢慢地,隐于天地。 她本无意窥探别人的隐私,怎料他的声音却是轻飘飘的、钻进了耳廓。 “不好意思,合作的事情,我们还是要商议之后才能决定。” “……” 云迟全然丧失了拍摄的兴致,她默默收回手机,倚上靠背端坐着。 没猜错的话,这通电话应该是村长打来的。 所以,他这模棱两可的态度…… 云迟捏了捏指尖,手机在掌心莫名发烫。 通话挂断,车子重新启动,又是静默一片。 云迟先行打破了沉默,“蒋唐凛。” 她郑重其事喊出他的名字,“你要是因为我,不想和醉花村合作,我可以退出,你没必要——” “为什么因为你?”蒋唐凛掀起眼皮,睨着眼打量她。 云迟一下噎住声,指尖扣上掌心,细细的抓着,她咬了咬后牙,“最好不是因为我。” 她带着气,说起话来有些凶,但到底没什么威慑力。 蒋唐凛忽而笑了,那笑声夹着的玩味、讽刺,无一不显出她没有自知之明的意味…… 云迟扯着衣襟,有一种说不出的无地自容。 静坐片刻,她把手伸进背包,摸索着,终于在最下面找到了手机。攥在掌心透出金属的凉意,好一会儿才适应了,她低头轻点了两下屏幕,眼眸垂着,没什么情绪的念出声。 “我到前面地铁站。”云迟声音颇软,却有着说不出的执拗,“谢谢。” 蒋唐凛淡淡瞥过一眼,眼皮耷拉着,不经意地上下打量了云迟一番。 目光刚好掠过她亮起的手机屏幕,就这么静静地盯在上头。 察觉到注视,云迟抬头,正抓住那双淡漠的双眸,她下意识偏过手腕,没什么表情的瞪他。 蒋唐凛丝毫没有任何被抓包的窘迫,相反,落在她脸上的视线平静,坦荡中甚至浮起了一抹笑意。 他没说话,却用眼神表达了一遍,你确定要去地铁站? 那神色,云迟莫名熟悉,好像从前每一次吵架,他都是这样的沉默。 很快,车子便停到了附近的地铁站。 云迟伸手解安全带,蒋唐凛又一次以那意味深长的眼神看了过来,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注视。 轻睨的眼睛好像在说,是你自己要到这的。 云迟选择无视,就这么在蒋唐凛的注视下再一次点开手机屏幕,微信‘扫一扫’界面打开,她连一句话都没有,直接冲驾驶位的男人转了过去。 她知道他一直看着自己,所以也无需废话。 莫名其妙的,车厢陷入一片静默。 面前的人没半点动静,云迟耐心耗尽,掀起眼皮看他,眸色偏冷。 其实前后不过十来秒的时间,但云迟还是觉得自己被白白浪费了功夫。 蒋唐凛难得听话,被这样一看,当真就偏过身子去拿手机,动作间还透出与他本人气质十分不符的乖巧。 云迟冷淡的神色浮起一瞬出乎意料的愣怔,睫毛一下下眨动,直到…… “嘀”的一声响。 她手中的手机识别了蒋唐凛举起的二维码。 “……” 无语凝噎。 看着手机屏幕上蹦出来的好友名片,云迟脑海里只有这四个字。 她好像被摁了暂停键,就这样,坐在原地愣住好几秒,忽地,笑了。 “蒋唐凛。” “我要收款码。” 轻软的两声打破沉寂,语气间是挡不住的无奈。 蒋唐凛镇定的神色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仅一瞬他便偏过头,手机放在两人中间的空位,他抬手摸了下鼻子,又转头看回云迟,“这样也能转?” 他冷冷地笑着,淡薄的唇角显出勾起痞坏。 大概是丢人吧。 云迟这样想着。 她无视了蒋唐凛眸光之中流转的千言万语,低下头,拾起刚被丢在两人之间的手机。 屏幕还亮着,她便当着他的面点出了收款码,又用自己的手机扫了钱过去。 “今天的费用。”说完,她便开门、下车,动作一气呵成,绝不拖泥带水。 她才不管身后的蒋唐凛是不是已经面若冰霜,只顾自己头也不回的往地铁站里走,看似平稳的步伐其实早在不自觉间加了速。 说到底,还是免不了心底的恐惧。 不可一世的蒋唐凛,竟有一天会轮到被她无视的境地。 真是出了心口的恶气…… 云迟越想越舒畅,嘴角都不知扬起了多久,她的脚步十分轻快,整个人都透出愉悦。 “小姐,等一下。”地铁工作人员拦住了云迟的去路,“今天暴雨,为了安全起见,地铁停运。” 云迟瞧着他的嘴一开一合,脑海中莫名浮现起蒋唐凛那意味深长的表情,他冷着脸一言不发,只是静静的看着,明知你会出错,却还是不劝一句。 就好像……家长对待熊孩子的态度,我任你作、任你闹,等吃亏了你就明白了。 多少年过去,他对她,还是如此…… 可云迟偏是那撞了南墙也要撞倒的性子。她暗暗咬了咬牙,皮笑肉不笑,“好的,谢谢。” 她咬上唇,提出一个不会被拒绝的要求,“我可以在这歇一会吗?” 总不能现在出去,说不准蒋唐凛此时正在地铁口,漫不经心地抽着烟,只为看她笑话…… 一时间挫败感盖过了先前所有的沾沾自喜,云迟表情有些丧,泄愤似的戳起手机。 过了好一阵,约莫时间差不多,她才慢吞吞往外走。 云迟探头探脑,边走、边向外张望,样子有些鬼祟。 她先前并没注意蒋唐凛开什么车,不过这会儿地铁口空荡一片,并不见驻足车辆。云迟松口气的同时,腰板也跟着直了起来。 她一步步向外,刚把左脚迈出站台,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一近、一远。 “云迟。” 一个气喘吁吁带着焦急,一个气定神闲悠哉自在。 云迟最先看到的,是停在死角处的那辆玛莎,全黑,通亮。蒋唐凛倚靠在侧,仿佛与车融为一体。 他一条腿曲起,脚尖点着地,原本含笑的目光倏然变冷,视线从云迟身上冷冷的、转到了马路对侧。 云迟顺着望过去,不远处,闫峰正风尘仆仆赶来。 他跑到云迟身边站定,手掌抵住膝盖,“淋雨了吧?” 他匀了口气,小声嘀咕了一句,“跟我说就好了,有什么麻烦的。” 云迟笑了笑,她不必猜测闫峰如何得知自己去处,这人总能想到法子,不计回报的在她身边守着。 她从包中拿出纸巾,递过去,“擦擦汗。” 闫峰很自然的接过,顺着手腕举起来,手臂停在了半空…… 出于礼貌,他冲那盯着自己的冷脸男人点了下头,而后才捏着手里的纸巾擦汗。 蒋唐凛的目光攻击性太强,闫峰有些招架不住,他把纸巾收起来,又瞥了一眼,转而俯到云迟耳边,“那玛莎边的先生,你认识吗?” 云迟顿了一下,捏了捏拇指,摇头,“不认识。” 她拉过闫峰手臂,扯着他往远走,“你车停在哪?我们回去吧。” 闫峰这才想起正事,拍了下脑门,“嗐,瞧我。” 他往前指了指,“就在对面呢。” 云迟被他的举动逗笑,只是笑意还未升上眼梢,便敛了起来。 那黑色玛莎砰的一声关上门,云迟被震得颤了一下…… 似乎只是一瞬,汽车从耳边呼啸而过,只留下一片呛人的尾气。 云迟垂下眼眸,长睫掩住落寞,晚霞之中,她踩着自己的影子,一步一步,与他背道而驰…… * 彼时回家,天色已晚。 云迟拖着一身的倦意,怎么也提不起精神。 她拿上换洗衣服钻进浴室,氤氲的雾气喷向肌肤,激起一个个小疙瘩,云迟缩缩肩膀,连着身子一下沉进浴缸底部。 热气卷着水雾扑面而来,瞬间熏红了一双杏眼,云迟仰起头一眨一眨的望着天花板,眼泪就这么悄悄的滑了下来…… 再醒来时,水温已经凉了大半,云迟软塌塌的抬起手腕,隔着眼皮揉啊揉,又酸又肿,缓了好一阵才睁开。 水温裹挟着冷意,云迟牙齿都随着一块打颤,她急急的从浴缸爬起来,还是没止住,打了两个喷嚏。 这一番折腾,感冒怕是躲不过去了。 云迟咳了两声,身上棉被裹得更紧,等暖和过来她才稍有舒展,赶紧拿起手机下单感冒药,一刻不敢耽搁。 她最怕生病,却又最爱生病。 买好了药这颗心才算放下,云迟退出界面,一边拿着纸团塞住鼻孔,一边回拨洗澡时的未接来电。 她摁开免提,把手机放到床上,起身倒了一杯热水。 很快,电话接通,熟悉的男音顺着听筒传了过来。 闫峰小心的问着:“刚刚睡着了吗?” 云迟咽下一口温水,含糊着,“没有,刚洗澡了,没听到。” 温水润喉,她舒服不少,声音也清朗些,“有什么事吗?” 问的是他刚打过来要说的事情。 闫峰轻嗯了声,态度正经起来,看来是要说工作。 云迟把水杯放上床头柜,随着他的话音,一步步点开文件。 “你看一下明天的招标会流程,协会这边有意把酿酒工艺安排在压轴出场,你觉得怎么样?” 云迟佛系惯了,“我都可以的,看安排。” 她撑起下巴,循着文件往下看,有那么点随意,像是在走马观花。 等到闫峰长篇大论把这次招标会的重要性陈述完之后,云迟才慢悠悠提及,“酿酒的工具我明天带过去,协会那套有些旧了。” 闫峰顿了一下,“行,有什么要求你就提,这边全权配合你。” 对面像是点了几下鼠标,很快云迟就收到一张图片,她还没来得及点开,闫峰的喋喋不休便传了过来。 “这个是明天的竞标企业名单,第一个的韵唐酒业,会长希望我们竭力争取下。” 他再说些什么,云迟听的不甚清晰。 只有眼前几个烫金大字:韵唐酒业——蒋唐凛《 》 4、第 4 章 蒋唐凛…… 在那样一个混着蝉鸣的夏天,这三个字毫无征兆地闯进了她眼里。 学校大礼堂照射而下的白炽光笼罩在女孩发顶,清透的声音穿过话筒,被礼堂两侧环绕式音响放大。 “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老师,亲爱的同学们,大家下午好,我是来自信息工程学院自动化专业的新生代表云迟,今天很荣幸能够站在这里……” 一段老生常谈的开场白,礼堂正中,大红色横幅醒目而突出。 ——京北工业大学2015级新生开学典礼。 台上讲话的姑娘中规中矩,吐字清晰的同时不免漾出几声不知是来自祖国何方的口音。大学校园本就是五湖四海齐聚一堂,这点特色不足以引起大家的关注。比起她讲话的内容,大家更在意这位新生代表的长相。 少男少女们终于挣脱了青春的枷锁,在成熟与稚气间纵情享受属于他们人生之中最美好的阶段。 于是,在云迟走上台的第一刻,他们便端详起了这姑娘的模样。 显然,这是属于没褪去稚气那一类的,其实可以说,有那么一点土。 仔细看,姑娘五官不错,就是稍黑了点儿,她微笑着,目光澄澈清亮,身后一把马尾晃在肩头,是无数千千万万好学生的缩影。 透彻、干净。 这是台下上千名观众的视角。 至于台上的云迟,则表示头顶那束光太晃眼,除了最前排靠右的一个空位,其余什么都看不清。 因为她所在的演讲桌就在舞台右前方,那个位置正对自己,红色名牌上加粗打印着的黑色字体。 ——蒋唐凛 下面还有一排小字,她盯了好一会儿,连蒙带猜的看出来,应该是优秀学生代表。 即便思绪飘成这般,演讲稿上的内容依旧一字不落。 好歹是背诵了半个月,连着每句话的停顿和表情,她都能尽善尽美地演绎出一个好学生该有的模样。 却没人知道,炽光灯下,眼前白茫茫一片的姑娘,在心底将这个陌生的名字重复了几十遍。 至于原因嘛,只能说,稿子太熟,人太无聊。如果非要加上些感情色彩,那就是这个名儿,确实有点好听。 不知道这位名字很好听的同学,一会儿是不是也要上台演讲。 正在她天马行空想这些的时候,礼堂最左侧的一扇小门被推开了…… 那扇门紧挨走廊,另一面便是整片的落地窗,所以门打开的一刻,有阳光沿着缝隙钻进来,落在地面上一道人影。 靠近的同学侧目,接二连三的,传来了几声低低的轻呼。 女孩子们的目光不加掩饰地追随,开玩笑,没有人会浪费看帅哥的机会。 交头接耳正式开始,有人还举起了手机拍到告白墙上,经过一番窃窃私语的讨论,来人的身份终于被确定,京北工业一大传奇,偶像剧男主般的存在。 当然,大神的传奇一定不单是彰显在好看的皮囊之上,谈起这样一个人,只看脸的话,真是太屈才了。 传言有云,大神生于京市世家,皇城根底下长大,搁在从前高低也是个王爷待遇。 爷爷辈参军,父辈从政,其母更甚,京市知名企业家,早些年国内发展制造业那会儿,直接白手起家。 世家公子哥身上没得纨绔劲儿,举手投足间尽是绅士与贵气,一出生就叠满buff的人,走起路来都透着一种物质极度充裕的松弛感。 他从礼堂最左侧绕到后面,往前去,稍弓了些背,躲着光,尽量降低存在感。可这么看他虽是把腰弯下去的,肩膀倒没有一点塌,照旧直挺挺的。一看就是家里教得好,任何时候体面丢不得。 他就这样“低调”地来到前排最右侧位置,轻抬手理了理衣襟,歉意地冲身边领导点了下头,这才准备坐下。 云迟也是这时候看清他脸的,先是一道人影,等他正准备坐下,角度刚好避开反光的地方…… 蓦地,台上的声音戛然而止。 云迟突然宕机,声音卡在喉咙,怎么也想不起下一句。 她就这么怔怔地望着自己唯一能看清的那处,座位上的人笑了一下,轻轻点头,像是打招呼,礼貌又不失优雅…… 台下的众人也注意到了这位新生代表的失态,纷纷看过去,细碎的议论夹着笑声悉悉簌簌传遍礼堂。 “……” 云迟终于在后台老师焦急的低呼中回过神,台下有些混乱,她自己更甚。 低下头手忙脚乱翻起桌面上事先准备的演讲稿,火烧般的热度从脖颈轰然腾起,染着她粉白的耳尖,一颗心早已随着她翻动的纸页上蹿下跳。 越是心急大脑越是一片空白,她根本想不起自己刚刚说到哪,也根本不知道如何救场…… “各位,非常抱歉。” 是的,她该道歉,可这声音,并不是从她口中发出来的。 云迟错愕地抬起头,只见眼前的人起了身,此时,正背对自己,深深地鞠下一躬。 “我是自动化专业12级的蒋唐凛,很荣幸参加学弟学妹们的开学典礼,但由于自己个人原因稍微有些迟到,希望大家能够谅解。” 说完,他稍停顿几秒,礼堂内顿时响起震雷掌声,他等到大家平息才接了下面一句,“那我就祝大家在以后的四年里学有所成,拥抱属于自己的璀璨人生!” 这句话,在第三页的最后部分。 云迟愣了一两秒才明白过来,他明里祝愿大家,实则却是给她提醒…… 蒋唐凛几句话说完便转过身,面带微笑地冲向云迟,“这位学妹,很抱歉打断了你,现在可以继续了。” 他又道歉了…… 明明是她的错,倒叫他连说了两次抱歉。 云迟本就烧红的脸越发滚烫,她长呼一口气,压制住乱跳的心脏,已然是顾不上什么表情管理,只得干笑着接下了他递过来的戏。 好在,稿子够熟,起个头就能顺下去,刚开始往下说声音稍带着些抖,不过不细听倒也察觉不出异样,接近尾声的时候终于缓过来,她却再不敢往那个位置看。 终于捱到了下台,她在灯光找不见的地方攥紧拳头,冰凉冰凉的指尖,掌心裹着的全是冷汗…… 她沿着墙边往后走,头向下半低,脑后的马尾随着走动一下下晃起,一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正前方地面。她从小就不大习惯被注视,尤其是自己一路走到后面几乎是正对着大家,倒也不是害怕,怎么说呢,她不太知道怎么面对,一直笑又呆呆的,不笑又觉得过意不去似的,总之走着路和大家对视这件事就很奇怪。 尤其是今天这种丢人的情况,她总觉得自己这一路走来接受了不少注目礼。如果可以,她恨不得整个埋进衣领,但那样又不行,太明显了,她已经够“出众”了。 来到班级所在区域,云迟这才抬了点头,她站到一边,用目光搜索着空位。 他们班有三十来号人,靠中间,占了两排位置。这会儿台上是校长在慷慨激昂地讲话,大家听着无趣,都自顾自玩起了手机。 大概是这边过于昏暗,也可能是云迟身材瘦小的原因,云迟这才发现,压根就没人在意之前的“小插曲”,甚至可以说,压根就没人在意她。 云迟心下放松了一些,动作也不再那么拘谨,很快她便就近寻到一处紧挨过道的空位,她轻着步子走过去,像是怕打扰到大家玩手机,却还是在坐下的时候惊住了身边的一个女孩。 小姑娘肩膀明显抖了一下,看过来的眼神里甚至晃过一瞬惊恐,不过她反应很快,在看清云迟之后立马放松下来,“是你啊,走路都没声音的。” 她被自己吓一跳的举动逗笑,也没忍住咕哝这么一句。 云迟被她说得不好意思,跟着也笑了笑,用口型很小声地,“抱歉啊。” “没事没事。”女孩摆摆手,转而又摆弄起手机玩。 云迟不经意瞄了一眼,刚好看到她手机屏幕上的蒋唐凛,抓拍到他面向大家道歉的一幕。短短一帧画面,她连着心尖都跟着颤了一下。 恰时,身边的女孩像是想到什么,突然又转过头,搞得云迟猝不及防,一阵被抓包的窘迫。她忙别开眼,装作找手机的样子低下头,藏起眼底那慌乱。 女孩的呼吸凑近,轻声在她耳边低语,“你刚刚在台上离他那么近,是不是超帅!” 云迟扯了下书包肩带,含糊着,“谁?” 她当然知道是谁,但是被人一问就回答出来的话,显得有点太刻意了…… “嘶……别装了,你看到他直接卡住了,近距离观察帅哥,你不知道大家多羡慕你!” 显然,她欲盖弥彰的答案也不是很容易让人信服。 云迟面上浮起一丝尴尬,捏了捏指尖,讪笑道:“真不是,我当时就是顺稿子,那块本来就不熟,又突然冒出来一个人,”她联想到刚刚女孩见自己坐过来的表情,为显真诚又接上一句,“吓住了,脑子一下就空了。” 虽然,解释得很牵强,但也说得通,而且,云迟这表情也确实真诚之极,很难叫人怀疑。 女孩抿了一下嘴,有那么一点扫兴的意思,“行吧。” 她又继续拿起手机欣赏蒋唐凛的美照,念念有词,“这五官真是太优越了。” “……” 云迟无声地,长长舒出一口气,她捏住刚找出来的手机,心里莫名升起一股子说谎的后怕,怕被戳穿,怕被嘲笑。 但,她好像也不算撒谎吧,确实,不是因为他长得好看才卡壳的。 坐在台下才发现,台上讲什么根本听不进去,她是完完全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突然,手机在掌心震了一下,屏幕亮起,一行字直晃晃撞进云迟眼睛。 好不容易平稳下来的心跳再一次悦动,她第一反应就是把手机扣过去,紧接着就是用余光疯狂扫描旁边的小妞,确定她没有注意到自己才放心…… 云迟往后躲了躲,手里攥着的手机像一块烫手山芋,她避着人,直到确定不管什么角度都不会有人看到她手机屏幕的时候才重新点亮了手机。 一条短信,只有四个字。 【今晚过来】 备注:蒋先生 云迟轻轻动了动手指,灵活地删掉后面两个字,而后又填上。 备注:蒋唐凛《 》 5、第 5 章 云迟是蒋唐凛的,私人酿酒师。 好像阴差阳错的,就那么让两个人遇到了一起。 高考之后的假期特别长,长到云迟在家待到烦,最后扯谎说开学时间提前,便跑到学校这边来了。 说起来,哪有人不愿意在家待着呢? 可她,就是不愿意的那个。 谈起云迟家里,父母恩爱,家庭和睦,作为家中独女,几乎收获了家人全部的偏爱。同样的,也肩负了全部的期许。 她自幼最常听到的一句话就是,你要懂事,你得懂事。云迟也是不负众望的,长成了大家期待的样子,乖巧、听话、懂规矩。 可她不喜欢。 不喜欢一家五口三代同堂,不喜欢十八岁了还没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不喜欢每晚入睡伴着奶奶的呼噜声。 可这些,并不是因为没钱。 怎么说?云迟愿意称之为“穷”,这种穷不是物质上的匮乏,而是精神上的,思想上的。 就比如他们家明明有三间屋子,可没有一间是她的,就因为爷爷睡觉怕吵;还比如家里明明可以出去买一处或者再租一处房子,可就因为父亲是家中独子,在爷爷奶奶都康健的情况下仍要一家人挤在一个七十多平的房子里。 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更重要的是,长期以来他们在潜移默化中给自己灌输的思想。 比如在看电视时,她和爷爷奶奶坐在一起看八点档的苦情抗战片,一个风尘女子声嘶力竭讲述自己悲惨的经历,说自己从前如何被践踏不得以走上了这条路,哭得如泣如诉…… 云迟至今都记得那天奶奶咬牙切齿地咒骂,好像电视里的女孩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 大概的意思就是女孩活该,穿成这个样子,走路也带着风尘气,不糟蹋她糟蹋谁。原话,云迟不想复述了,她只是不敢想为什么明明自己也是女人,却对一个女孩子有这么大的恶意。 女孩穿什么了?一件裙摆能能遮住的脚踝的旗袍?走路又怎么样了呢?身材好一些也是她的错吗? 其实真的是一件很小的事吧,奶奶也不过是看电视发表了一下自己的看法,可就这样一件小事,坚定了云迟离开的心。 她太清楚这些几乎困住奶奶一生的观念早已生了根,而自己,却是实在受够了这样耳濡目染的熏陶。要知道,这只是冰山一角,十八年的人生,一些所谓的道德观好像挣不开的枷锁束在云迟身上,她作为一个孩子却被要求有大人样,在外做事不能被挑出错,说话要滴水不漏,做事要八面玲珑…… 所以她会自卑,会下意识地讨好别人,同样的,也活得十分拧巴。 她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自己要收起尾巴装人了。一边唾弃自己的行为,一边又控制不住地在意别人的看法,因为在她十几年的家庭教育中,名声、脸面,这一切虚无的东西才是最重要的。 而去快乐的,勇敢的做自己,却是她在书本中参透的…… 多可笑啊,明明是那么疼爱自己的亲人,却好像除了“爱”,什么都给不了她。 于是,她逃了。 逃到了京北,这座包容性很强的城市,这座,穿露脐装不会被说是不正经衣服的城市。 跑出来的时候一心奔自由、奔独立,但她却忘了这些都是需要金钱作为支撑的,距离开学还有一个月时间,因此她需要一个既能解决住宿又能解决吃饭的差事。 云迟最开始想的是找补习机构做助教,但是假期过半,人家的课程也过半,并不需要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土妞”。也好在,她还有一技傍身,就这样歪打正着的撞进了一家酿酒小作坊。 她也是这个时候遇到蒋唐凛的,在她人生中最狼狈的那段日子里。 燥热的午后,太阳洒向一片碧绿草坪,远远望去有金光闪烁。天池边,一处林荫,演奏团悠扬的乐曲彻响。 盛大的露天酒会,觥筹交错,酒香弥漫…… 云迟是跟着那小作坊队伍一同过来的,酒会盛大,漫天充斥着贵族的气息,放眼望去就两个字,有钱。 他们这个小作坊属于后期备置团队,这段时间完全空闲出来,用云迟的话来说,就是像吉祥物一样站好即可。她同一群酿酒师位列中央酿造区,前后则围满了观赏工艺的看客。 人群中央,一位身着长褂衫的“老师傅”正在表演,云迟身高不足,只能踮起脚才能勉强看到操作。 正所谓,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这位自诩是蒸馏酒百年传承人的“老师傅”正在演绎最经典的“摘酒”步骤,新蒸的鲜酿透出浓浓的酒香,随着他抬高的手臂一点点倾落而下,不多时就见了底。 没有“掐头”,也没有“掐尾”,整个过程就像是一场毫无灵魂的表演,美而空洞。 在酿酒方面云迟确实谈不上技艺精湛,但最基本的操作她还是了解的。像这位“传承人”一样,不将头酒与尾酒同二段酒分开,一来会造成酒酿的甲醇超标,饮后容易上头;二来,会影响酒质,形成非常不协调的苦涩味。 这样的致命错误对于一个从小生活在酒乡的人来说简直是灵魂摧残,云迟整个眉心都拧在了一起。 现在的感觉怎么形容? 就是和走在路上无缘无故被扇了一巴掌相比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受到了暴击的云迟忘却了场合,喃喃的低音在不自觉间脱口而出,“这样摘酒也太草率了吧……” 她的声音并不大,放在平时都是要面对面才能听清的那种,可赶巧的,在她话音响起之前大家刚刚为“传承人”的精彩表演鼓完掌。 于是,这浅浅的一声刚刚好填补了掌声停下后的那两秒空缺。 这一刻,空荡的草坪出奇的寂静,云迟轻飘飘的质疑甚至还传来了回音…… 时间仿若陷入了静止状态,所有的目光都以一种震惊的姿态向她聚集。 云迟一下子变成了众矢之的…… “砰、砰、砰。” 一秒、两秒,静默间,云迟仿佛听到了自己越发强烈的心跳声。明明不是她的错,却在这注视之下,涌上了许多的紧张、无助、不知所措…… 被咬住的唇充了血,原本发烫的脸颊也更加烧红,她不自觉地缠住衣角,眼神间的无措中似是求救,像虔诚的少女等待着心软的神明能够救她于这窘境之中。 然而,事实却是并没有心软的神明出现,事态只会越来越糟。 都不用那个所谓的“传承人”为自己说话,就已经有看客出来“匡扶正义”了。 “你这个小姑娘怎么这样说话?老师傅活字招牌,还能出错了不成?” 这一句宛如平地一颗炸弹,彻底炸开了众人心间的正义…… “现在的年轻人啊,说话都不过脑子,一点不懂得尊重人。” “不明白就不要乱说话啊。” “小丫头,你赶紧道个歉吧。” “……” 云迟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一圈人,清澈的眸子早已藏匿起倔强,她看他们七嘴八舌,看他们不辨是非。 场面一度陷入僵局,迟迟不肯道歉的少女,以及正义感爆棚的看客。 最终,还是那个所谓的“受害者”出言,以“大方”的姿态打破了僵局。 他挥了挥手,笑容和蔼,“算了,小姑娘也是无心。” 他端起盛酒皿,冲着云迟的方向抬了一下,“大家一起来品酒吧。” 这话说完,算是搭了个台阶,大家纷纷赞叹起“老师傅”的宽宏大量,却也对云迟的态度嗤之以鼻。 云迟看清了那江湖骗子眼中的挑衅与威胁,她紧紧攥着拳头,无声的与他对峙。 片刻须臾,所有人都走出了这场闹剧,唯有云迟,始终站在原处,瘦瘦小小的一只,眼中却注满了倔强。 就那么一瞬间,她脑海里突然蹦出小时候的一幕,记不大清了,只记得是表弟哭闹,奶奶为了哄他就编自己的糗事逗乐,到最后一家人哈哈大笑,只有她,笑不出来。 哭闹的人变成她,大人们就会不以为然地挤眉弄眼,说是哄你弟高兴,当姐姐的,你要懂事,最后还要补一句,这孩子真是,好话坏话听不出来。 她是听不出来吗?她是不想陪他们做戏,不想装模作样。 大人们总是不在乎对错,在他们心里,凑在一起别管真假,只要都笑起来,其乐融融的,就是最重要的。 但云迟想告诉他们,对错很重要,是非更重要…… 于是,那个在小时候默默躲在妈妈怀里哭泣的姑娘,在今天终于喊了出来。 “大家可以尝一下,没有分段掐酒的酒味偏苦,而且很容易会上头。” 这一次,她的声音坚定而有力量,明亮亮的眸子望向众人,倒叫这些“正义之士”莫名生出了理亏的情绪。 他们面面相觑,视线在“传承人”和这个小丫头间流转,表情那叫一个精彩。他们瞅瞅这个,瞧瞧那个,俨然一副看热闹的姿态。 见状,那老师傅索性连风度都不装了,怒目圆睁的,冲着云迟就是一声吼,“你一个小丫头,懂什么是摘酒吗?不要道听途说点东西就在这里瞎说话!我不计较是看你年纪轻,现在倒是你不依不饶!” 一连串的怒斥,好像有理就在声高。 刚刚那几个说话的又被调动了情绪,人云亦云般附和起来。 “是啊,怎么还没完了?” “真是的,喝个酒这么多事……” “给台阶就下呗。” 看啊,就是这样的态度,他们先重伤你,之后再否定你,只因为你打破了原有的规则。 他们并不在乎酒的真假与否,更重要的是,眼前这个不知趣的小丫头扫了他们的兴…… 众人的埋怨和不耐烦让云迟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再一次消失,她红着眼睛,攥起衣角的指尖抓了又松好几次,却再也说不出一句。 “既然都是来品酒的,大家不妨等个几分钟,让这小姑娘试试她的做法,答案自然不就揭晓了?” 云迟错愕地回过头,艳阳的光照在了乌头花上透出一片金光,朦胧间,她看清说话的人。 那是她,长这么大以来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浓眉,狭长的眼,凌厉的眉梢微扬,嘴角挂着笑,眸间却是一片冷然。 像是有什么特殊的吸引力,他一出现,所有人都变得黯然失色。 他悠哉地坐在那把靠椅上,颀长的指间捻着高脚杯,一下下地轻晃着,视线漫不经心地落在云迟脸上。 看着她略显呆滞的表情,他歪了下头,狭长的眼睛终于挂起了笑,“不试试吗?” 倏地,云迟呼吸一滞,莫名的,湿了眼眶…… 在所有人都谴责她的时候,只有他,眼含笑意,告诉她,去试一下,去证明自己。 于是,她噙着那或感激或是其他什么说不清缘由的泪花,冲他笑了一下。 “我试。”《 》 6、第 6 章 最终尝试的结果必然是“老师傅”丢了面子,云迟在一声声赞许中获得认可,同时呢,她也失去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 因为“老师傅”的错误给主办方冠上了不负责任的标签,显然,大出风头的云迟是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 虽然被解雇,但云迟心底却莫名升起一阵畅快来,竟有那么点惨胜的意思。 她从前一直搞不太清“惨胜”这个词到底是赢了还是败了,但现在,偷偷弯起的眼尾已经揭示了答案。 那时恰逢午后,燥热的天气忽而卷起一缕清风,额前刘海儿被吹散露出几颗小痘痘,嘴角按捺不住那喜悦在她脸上显出几分俏皮。 许是在那一瞬间,或是更早,她再一次遇到了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收起浮在唇边的窃喜。 云迟当时正通过会场出口,也是因为这里没人她才悄悄露出些笑来,刚抬了点头,便瞧见靠在车边的男人,一双眼不加掩饰地看着她,好像专门等在这里一般。在视线交错的瞬间,云迟一时慌了神,脸颊不由自主热了起来。 她窥见来自他眼底的玩味,是在看见她暗自窃喜的表情之后,云迟越发羞怯,像做错事的小孩,眼神飘忽着企图掩盖住氛围间的尴尬。 然而,让她没想到的是,他就这样不急不缓地,径直走向了自己。 很自然地,好像两人是旧相识。 “你的酒很地道,是专门学过?” 云迟有些发愣地瞧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他很礼貌,说起话来也是面带微笑的,可她还是能感觉到这人的冷漠,透在骨子里的,即便是笑,也看不出多少感情,有钱人浑然天成的绅士风度而已。 她两个眼睛睁得圆圆的,抿着唇点了下头,又有些犹豫,“呃……也不算是,我家里做这个的,就学会了。” 他眼底晃过一瞬惊喜,毫不吝啬地夸赞,“很厉害。” 看得出来,这句还挺诚心的。 “这么说有一点冒昧,”因为一直看着她的眼睛,他显得格外真诚,“私人酿酒师,你做吗?” “啊?”云迟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眼前人的视线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她仿佛被那漆黑的瞳孔吸住了,不由自主地发问:“给你吗?” 眼前处变不惊的一张脸突然笑出声,像是没忍住,点了下头才收敛些。 他肯定道:“对,给我。” 云迟被笑得发懵,鼻尖轻轻吸了一口冷气,怯怯地,只吐出一个字。 “做。” 现在再回想起来,云迟非常确定,自己当时就是美色冲昏了头脑,连思考都没有直接答应下来。 但很幸运的是,因为一时冲动,云迟成功收获了这份吃住包管的清闲工作。 在豪华的别墅里随时恭候,只需要在他偶尔回家时酿上一盏美酒。 * 傍晚时分,夕阳悄悄攀上枝头,觅食的燕儿回巢,京北工业又一年的开学典礼在阵阵掌声之中走向尾声。 一张张年轻的面孔走出,或喜悦,或疲惫,或无动于衷,悉数伴起那日的微风,开启了自己人生全新的篇章。 从一台台石阶向上望去,蜂拥而至的人群,云迟挤在中央,马尾翘起来,轻点的脚步稍带急促。 她有一个星期没回莺园里了,酒酿的新麦需要重新熬制,今天又是和“老板”同一地点同时出发,免不了要耽搁时间,自然是能快一分是一分,能省一秒多一秒。 这般想着,她便越发的着急,恨不得百米冲刺到校门口,一路小跑还不忘拿出手机叫个快车。 刚好,一条消息进来。 蒋唐凛:【不用着急,我在拐角路口,一起回去。】 “……” 突然间,云迟心跳加快了,大概是手机太沉的原因?她甚至觉得掌心都有些发麻。 很难形容的一种感觉,又紧张,又期待。 虽然认识也有一个月的时间,但他们说话的次数用手指都能数过来,唯有几次见面也是她默默酿酒,他静静品尝。 现在要坐一辆车回去…… 这样的事,听起来,还,感觉有一种拉近距离的暧昧? 云迟脚步渐渐放慢,紧接着便是借着屏幕反的光看自己,很小心的动作,像害怕被发现似的,动作特别快地上手理了理被吹乱的刘海儿。 就那么薄薄的几缕,拨弄到两边显脸大,顺着下来又觉得土…… “唉……” 云迟泄气,开始羡慕人家天生丽质,自己却是土里土气。 其实她长得不丑,只是,不那么出众而已。但要是仔细瞧上一会儿,就能从她小巧的五官里品出精致来,属于很有特色的美感。 她又随手拨了拨额前那几缕碎发,决定让它们肆意生长,左右美丑也不在于这两根头发。 从前在书里看少女怀春,如今还真是这般,所以喜欢上一个人的第一反应就是自卑吗? 突然间,云迟非常想笑,笑自己反复拨弄刘海儿这一可笑的行为。 她耸着肩,低垂的头轻轻抬起,刚好撞见门卫室玻璃上映射出来的自己。 年轻的脸庞,干净的笑容,好像,也没那么糟。 从校门口出来,远远的,便瞧见停在路口的车,只露出个车头,但她还是一眼瞄到了。 黑棕色的,之前好奇,还照着车标百度了下,保时捷,但分不清款式,不过不管哪一款,都超过她一家子的全部家当了。 知道他就在不远处,那股子熟悉的紧张感再一次涌上来,心跳加速。 哦不,小鹿乱撞。 从看见他车的那一刻,云迟脚步便不由得加快了,无法描述的心情,只晓得那日微风正好,吹散了她精心摆弄的刘海儿,还有那颗萌动的心跳。 穿过马路,沿街向里去,到达那条小胡同,两侧的红砖瓦墙上是攀藤而生的凌霄,大红色花蕊成朵绽放,一片片的,映成荫,替保时捷遮去了微光。 云迟走近,却没瞧见它的主人,失落划过眼尾的瞬间,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去哪了呢? 她抬头向里张望,胡同深处寻不见半个人影,云迟挪着脚步向后,一转身功夫,刚好,和人撞个正着。 肩膀擦过来人胸口,鼻尖绕起一阵好闻的木质香气,很淡的味道,若有似无飘在鼻翼。 是他独有的。 两人的距离不足公分,云迟猛地后退,几乎是跳出去的,隔着不远的距离手足无措地看他,眼底闪过全是惊慌。 像是没料到她会突然转身,蒋唐凛也愣了一下,不过很快就被她夸张的举动逗笑了。 他勾着唇,眉眼多出些温柔来。 “走得还挺快。”他递过来一瓶水,轻声问道:“等急了?” “没,我也刚到。” 云迟盯着他手上漂亮的骨节,无意识地吞了下口水,当真是有些渴呢…… 她抬手去接那水,伸到一半就后悔了,两只手衬出极大色差,叫人难堪的是,黑的那只,是她的。 蒋唐凛并没注意这些,云迟把水接过去之后他便从裤子口袋里摸出钥匙把车门打开了。 见他过去,云迟也往车边走,可走近了又开始犯难,自己,坐哪呢? 坐后排不礼貌,好像把人当司机,可是坐副驾的话…万一有女朋友…… “坐前面。” 就她纠结这会儿功夫,蒋唐凛已经在车上坐好了。 车窗半开着,只露出他一双眼睛,好整以暇地落在她脸上,黑漆漆的瞳孔无端透出引诱,钩着人心。 云迟脸颊蓦然升起温热,烧得耳尖都泛起红,她不敢再多看一眼,目光躲闪着忙不迭地低下头。 直到车开起来,有风拂过,脸上的温度才渐渐平息。 云迟搓了两下指尖,车厢里安静的气氛显出一丝尴尬,她抿了抿唇,想找话题又不知从何开口,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发出声音。 “今天,谢谢你。” “嗯?” 云迟说话的时候正赶上红灯,四周有喇叭盖住了她的声音。 蒋唐凛转头过来,云迟同样,俩人视线撞一块,他默不作声地靠近了些,盯着她端详,神色稍有古怪。 云迟眼见他盯自己,下意识躲开,好在绿灯适时亮起,她松了口气。 抬手轻轻指着,“绿了。” 蒋唐凛单手撑在方向盘上,随着车流缓缓向前,漫不经心冒出一句,“黑了。” “啊?”云迟一时懵住,所以他们为什么奇奇怪怪地谈起了颜色,而且,这分明就是绿灯啊! 开过交通岗,车速提起来,蒋唐凛食指在方向盘上敲了两下,“可以用点防晒,京北夏天太阳毒。” 他手肘搭在车窗沿儿上,单手撑着下巴,举止间透出贵公子那迷人的散漫劲儿。 云迟空空眨了两下眼睛,从这美色之中抽离出来,方才听明白他的话。 “……”她又窘又羞,咬起唇,“军训,晒的。” “嗯。” 他面上没露,可云迟却在声音里听出了笑意,漾在喉咙里的,有一种撩拨人心的缱绻。 好像她明明就是黑了,还嘴硬着死不承认给自己找借口。 嗯,现在确实不是纯粹的黑了,毕竟,黑里透红……《 》 7、第 7 章 莺园里位于京北西郊一处密林山脚,如其名所见,开发商当真在入园口圈养了一窝夜莺,攀藤着灌丛芦苇,空灵的声音如歌般吟唱。 从视觉角度而言,确实优美而静谧,但每每经过这群莺鸟儿,云迟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书中常说被圈养的金丝雀,这偌大的别墅区关起来的,又何止是它们…… 见云迟望着窗外发呆,蒋唐凛也看了过去,虽是望向一处,但他所见风景到底与她略有不同。 少女高高束起的马尾扫在肩头,若隐若现遮着颈侧的肌肤,领口露出来的一点儿,白嫩细腻,那才是她本来的肤色,下颌连接的侧脸稍显婴儿肥,嘟嘟着,在车窗的映射下仿佛瞧见了细小的茸毛,好像那水蜜桃。 车窗被她遮去一半,由近及远,方才瞧见平日里飞舞在玻璃笼中的夜莺,倒是成了背景。 “应该养些金丝雀的。” 蒋唐凛清冽的声音从耳畔划过,云迟肩膀动了动,缓缓回过头,眼底有被突然惊扰的错愕,以及不可思议的惊喜,惊喜于,他竟知晓她的心思。 他笑出声来,目光凝在她脸上,偏了下头,反问道:“很应景,不是么?” 华丽的别墅,圈养的金丝雀,以及矜贵的主人。 确实,很应景。 云迟猜不透他心思,和他交流的时候,他总是冷不丁冒出这样一句不知涵义的话,久而久之的,她便不猜了,不是说,真诚是必杀技吗? 她浅浅笑了一下,勾起的嘴角将怯生生的模样弱化不少,“我是觉得,为什么一定要关起来呢?可以做一个露天的,里面备好吃食,这些鸟儿平时想进山林也可以,想回来也可以。” 蒋唐凛单手拨了一下方向盘,声音淡淡的,却透出调笑,“可是它们到处乱飞的话,可能会拉在业主们头上。” “……也是。”云迟一时语噎,倒没为别的,觉得这话有点粗鲁,但又因为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还怪接地气的。 果然啊,她就是双标无疑,看人下菜碟。 关于“金丝雀”的话题到此结束,车子转进院内,那些被圈养起来的鸟儿脱离视线,很快便抛之脑后。 走进石砌的圆形拱门,一眼望去便是平铺满面巨型泳池,湛蓝的水波与晚霞辉映,门厅反射出几棵柏树的蒲扇叶,开阔的视野舒畅了心灵,她也切身感受到所谓心旷神怡的意蕴。 这还是云迟第一次从正门踏进这片华贵的土地,放在平时,她都是走小路,从后门直接坐升降梯进地下酒窖。心中遗憾,为错过的风景,也为自己与他无法逾越的差距,于这别墅之中,她还比不上那些个笼中的鸟儿…… 正厅的大门半敞着,还未迈进去便能听到里面一群人哄闹的声音,少说也有五六个,打牌的、喝酒的、唱歌谈天说笑…… 当然,说他们是狐朋狗友欢聚一堂却又不似如此。这几个典型的非富即贵,和家门口凑在一块乌烟瘴气的社会青年不同,即便干着差不多的事儿,但就是透出一种松弛的优越感,果然,气质这种东西是用钱砸出来的。 形容他们,云迟只想到一个词:纸醉金迷。 “听老三说东城那边投了影视,廖家的买卖。” “呦,那可真是稳赚不赔啊!” “这就能上得了台面?”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云迟一句也听不懂。 她随着蒋唐凛进去,听他接话:“台面不台面有什么要紧,资本才是最重要的。” 他抬手扶上腕表,眸光低垂,眼帘遮住神色,漫不经心地解开腕骨上纯黑色的束缚,转手放在门口柜台上。 “呦?蒋少爷装人回来啦?”半个身子都倚在沙发上的男人吹了声口哨,目光直直地落在云迟身上,“这美女谁家的啊?看着眼生。” 他领口的衣扣敞着,露了大片,不动声色地耍流氓。 蒋唐凛眉心蹙了一下,趿拉着脚往里走,“酿酒师。” 简简单单的一句,很快转移了话题,“展览上那画儿你买了吗?” 他从沙发一角捡起个抱枕,一把扔在那男人露出的胸口上,转而坐下冲云迟扬了下下巴,“你去楼下吧。” 云迟轻轻点头,垂着眉往楼梯口走,避开可能来自一圈人的注目。 余光里她瞧见那刚和蒋唐凛对话的男人坐直了身子,接过抱枕放到一边,手肘搭上沙发,“扔车库了,你要?” 说的还是那画的事。 他抬了下眼,弹起舌,“嘿,小酿酒师。” 云迟顿住脚,慢半拍抬起头,一双眼怯生生和他对视,等着下文。 “陆盛瀚,你别逗她。”蒋唐凛狭长的细眼半眯,淡漠的声音透出几分威胁来。 能叫蒋唐凛冷脸的人…… 原本大家是没注意到这个不起眼的小小酿酒师的,闹了这么一出,所有人视线都转移到了云迟身上,打量、审视、戏谑…… 她从这些人的眼睛里读出了最浅显的涵义——上不得台面。 陆盛瀚懒洋洋地倚上靠背,嘴角勾起一抹轻浮,“我就想让她帮忙酿个青稞的,瞧你啊。” 他托着下巴,玩味的视线扫向云迟,“这还护上了?” 暧昧不清的一声调侃让本就拘束的云迟更加无所适从,她就这样踌躇的站在那儿,眉宇间悄悄藏起少女的羞赧。 “知道了。” 回答的那一声又细又低,甚至都没来得及叫人听清就被一道冷音盖住了。 蒋唐凛面上挂着阴霾,全然一副冷冰冰的姿态,“随便酿什么,你自己决定。” 她瞥见他垂在沙发边沿的手臂,青筋隐隐而见,毫无情绪的话语,却被听出了宣示主权的意味。 纵使再迟钝,云迟也能察觉气氛的紧张,她抿了下唇,低声应和道:“……好。” 说着话,人已经径直朝楼梯口迈进,片刻不再停留。 只希望,她的离开能够缓解这尴尬的场面。 得了便宜就要卖乖,这是云迟当下最大的感受。 一层楼梯之隔,分割了两个世界。 上面是浪漫主义的犬马声色,下面是批判现实主义的无声呐喊,但他于她的维护在今日打破了屏障,再一次撩拨起少女炙热而滚烫的心弦…… 却又在下一秒,醍醐灌顶。 “盛子你不惹他难受?” “这叫脱敏治疗,就他这尿性,苍蝇进了家门都得跟他姓,也不怕人家误会。” “哈哈哈怕什么,咱蒋少爷这不可控的占有欲打小就是祸害姑娘的主儿。 闹哄哄的调侃一句接着一句,话音里云迟听出端倪,她所认识的雅痞老板,温柔学长,其实是朋友口中的占有欲狂魔,任何附属于自己的东西都不许旁人支配。 所以没有维护,也没有例外,与他而言,云迟不过是一个听话的、不碍事也不起眼的被他所雇佣的酿酒师,而已。 人生最难过,莫过于给你希望又让你失望,明明从未拥有过,却好像丢失了一切。 仅在短短几秒之间…… 暗恋大抵都是如此,不断地期盼,不断地否定,周而复始,在矛盾的挣扎中疯狂地追随着,却又不敢表露一丝一毫。 楼上的喧嚣又变成了她听不懂的话题,什么融资,什么理财,本就不是她这个兼职赚外快的女大学生应该考虑的。 云迟挑着先前制好的陈酿勾调,青瓷小壶,一盏斟大麦,一盏斟青稞,勾兑融合流出醇香,浓郁地在稳火上熏着。 约莫一小时功夫,云迟才端着调好的酒出来,香气飘在屋里头迟迟散不尽,颇有醉了人心的架势。 “我靠,这酿酒师行家啊,怪不得护着。”陆盛瀚眼睛瞪圆了,闻着味硬生生咽了下口水。 云迟照例将托盘放到置酒架上,嘴里含着一句:“慢用。” 她是不想把自己姿态放低的,可处在这样一个位置,不自觉地就会在心里低人一等,这让她连说话都臊得慌。 许是声音过小,也可能他们压根就没把她放心上,总之没人注意到她的小心思,倒是放在那的酒,被一拥而上抢个混乱。 沙发一角,蒋唐凛松松垮垮靠着,表情懒散,两条长腿大咧咧伸着像一只悠闲的大猫,看着她轻轻勾起嘴角,笑容里带起平日里没见过的小傲娇。 她酿出的酒,反成了他炫耀的资本。 不得不承认,这一刻,云迟是开心的。 至少,被他需要着。 她笑得腼腆,指尖缠在身前扣着,“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蒋唐凛愣了一下,倚着扶手坐正,膝盖往回收了点,“不住这?” 他脸上的困惑明显,随即渐渐散去,稀疏平常地提议道:“我明天也有课,可以带你过去。” 像是没料到他会留自己,云迟脸色顿住,大脑疯狂运转说辞,“不用的,我……” 她讪笑一下,磕磕绊绊地,“作业没带。” 听她这样说,蒋唐凛便没再追问,将信将疑点了点头,“路上小心。” 他顺手拿起腿边的手机,点亮屏幕的功夫,眼前多出一小盏瓷杯,葱白的指尖缠着,酒香扑鼻。 是个女人,漂亮女人。 “什么时候出国?” “等手里这项目结束吧,估计怎么也得后年。”蒋唐凛从她手中接过酒杯,轻抿了一口,手指转着杯子玩。放下酒杯,转而摆弄起手机,头都不抬一下,“走大学生专项发展优势大,也算另辟蹊径。” 往后的话云迟便听不见了,她慢悠悠地在院子里挪步,沿着泳池边,明明是开阔的风景,瞧在眼里总有些堵。 所以和她交谈时便是夜莺会不会拉的问题,换个人,就是她从未涉猎的出国、项目…… 他有说话的下限,她却没有能够得上他层次的上限,所以自卑,所以胆怯,所以只敢悄悄幻想。 “听不懂,”袁宛璇直截了当,“不出国就成,下周结婚,当伴郎啊。” 没有询问,只是通知。 蒋唐凛就着酒杯又喝了一口,摇头:“不干。” 紧接着敲了两下手机,应该是在打字,待袁宛璇看过来适时熄屏。 鬼使神差的,像是想到什么,抬头,笑:“给钱吗?” “呦,蒋少爷还缺钱啊?” 被调侃的蒋少爷盯着瓷杯上的花纹,出神似的,幽幽的笑声从喉咙深处溢出。 “我给你找个伴娘行不?”《 》 8、第 8 章 茂盛的柏树将夏日里的翠绿延伸到尽头,越过石板小路,那片别墅区在眼前全然消失,绿叶萦绕的终点与主路相接,仿佛梦境归于现实。 风吹起来,天渐凉了,云迟搓着露在衣袖外的手臂,收起了惆怅的心思。她从包中拿出手机,消息提示灯一下下亮着,正欲点开,忽地一辆车开近,停在了面前。 “请问是您叫的车吗?” 看着降到一半车窗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司机,云迟一瞬愣怔,她是准备叫车的,但也仅限于拿出手机,甚至还未点开…… 她摆了下手,“不是。” “欸?不是吗?这荒郊野岭的,竟然还有第二个人。”司机碎碎念着,也没说把车开走,便自顾自地给叫车那人拨了电话。 云迟也好奇,这寸土寸金的地界,除了她,竟还有第二个人开不起车? 那边司机电话很快拨通,她就这么傻傻地站在边上,好奇心害人,连自己要叫车的事儿都能忘了。 “您好,我已经到达指定地点,请问您在什么位置?” 司机的声音顿了顿,自言自语似的念叨,重复起对面的话,“白色短袖,牛仔裤,马尾辫……” 他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缓缓转过头来打量起云迟,“是不是还背了一个绿书包?” 云迟被他盯得不自在,也随着这描述低头打量起自己的装扮。电话里好像又说了什么,司机大哥一副恍然大悟,“嗐,我就说这地方不能有别人了,” 他冲窗外抻了一下脖子,嚷嚷道:“小姑娘上来吧,你男朋友给你叫的车。” 还没等云迟反应过来,掌心手机的震感传来一阵酥麻,她下意识点开,蒋唐凛的大名赫然亮起。 【我叫的车,车牌号京a53288**】 我叫的车。 一条无声的消息,仿佛贴近耳边的细语,透着他低沉的嗓音,交叠起那句,你男朋友叫的车…… 浅浅的红晕染热了脸颊,云迟低下头,小小声地,“谢谢。” 美丽的误会赛过蜜罐腻糖,暖着心尖盈盈,一路都散不下去。 伴着夕阳,她哼起歌,脑后的马尾跳跃像姑娘雀跃的心,就这样神采飞扬地走进了宿舍。 在阳台晾衣服的室友听到动静,慢悠悠看过来,“你这是去哪了?” 云迟笑意收敛,恢复往日的清冷,淡淡地,“兼职去了。” “是吗?我今天去红墙胡同了,看见有个人像你。” 想到今天在红墙胡同上的蒋唐凛车,云迟心头一抖,不自觉地心跳加速。 马星璐从盆里取出褶皱的衣服抖了两下,目光轻飘飘地投过来,“应该是看错了吧?” 她嘴角含着笑,眼里闪出的光亮透出狡黠来。 云迟避开她审视的目光,回到自己座位上,从肩膀放下书包,默默地,“嗯,看错了。” “也是,”马星璐举起晾衣架,语气不屑,“我看见那人上的可是911呢。” 云迟略过她鄙夷的说辞,轻轻点了下头,没再接话。 她和室友并不亲近,顶多是知道名字的关系,而且,她总能感觉到室友对她若有似无的敌意,总之相处起来怪怪的,她也不愿意过多交谈。 恰逢这时手机震了一下,云迟摸过来点开,嘴角瞬间勾起了弧度。 蒋唐凛:【到了吗?】 桌面上摆了一面小镜子,刚好映出她畅意的笑,发乎内心的、不由自主的笑。 瞧见自己,云迟眼眉弯得越发明媚,当真是少女怀春藏不住…… 阳台悉悉簌簌响着动静,很快马星璐就晾完了衣服,她放下盆,从云迟身后经过。 听见脚步声,云迟下意识扣住正回复消息的手机,从镜子里她瞧见了马星璐撇起的嘴角。 “……” 马星璐从宿舍出去了,云迟无语地叹出声,遇上这样一个室友,她也只能够敬而远之。 重新拿过手机,继续回复消息:【到啦。】 她盯着对话框不由红了脸,好像那一个“啦”字都能显出自己的小心思来。 “诶呀!”云迟有点气急败坏,跺起脚,把手机扣过去,眼不见,心却静不下来。 蒋唐凛这种人,撩人都是无意识的,绅士有礼又细心体贴,真的很难让人不动心,当然,也很难有结果。 云迟默默叹了口气,其实,喜欢蒋唐凛这件事,她好像从一开始就没想过结果,她的这场暗恋,说起来更像追星,喜欢上一个高不可攀的人,注定是没有结果的。 但幸运的是,她比大多数追星的女孩子要幸福,因为她追的这一颗,是能够得见的,是就在身边的。 追星是什么? 云迟突然想到闺蜜的一句话。 “追星就是,只要我不放弃,他就永远是我的挚爱。” 对,只要她不放弃,他就是她世界里最亮的那颗星星。 所以,喜欢他这件事,不是无疾而终的暗恋。 而是她十八岁的青春里,最声势浩大的追星! 心里想通了,人也就畅快起来。 收起那些绕在心尖的别扭小心思,希望以后再碰见他,她能表现得自然一点。 于是,第二天就给了她验证的机会…… 新生第一课,学院安排实验室分组活动。 老师采取的方式非常公平,最原始的,抽签。 不过云迟个子矮,和同学走在一起没一会儿就落了尾,只能在人群后面等大家抽完才能轮到,所以剩到手里可供选择的纸签已经寥寥无几。 眼看着大家都找到了自己的实验小组,云迟也没犹豫,挑着最近的就拿了一个,果不其然,最后一组。 她从小就是运气绝缘体,别说捡到钱的好事,就是“再来一瓶”都没抽中过。 五组就五组吧,总归是有个队伍在。 虽然位置靠里了些,虽然这组的老师今年只招一个大一新生,虽然…… 罢了罢了。 既来之,则安之。 “好了,分组结束。之后的时间大家根据课表安排,有课的时候去上课,没课就回实验室帮助老师师兄师姐实验。” 带队老师又把各实验室的位置像大家交代一遍,语气透出完成任务的轻松,“现在你们可以到刚分好的实验室找自己老师报道了。” 她站在原处笑了两秒,转眼就没了影。 怪不得高中的老师都说,等上了大学就没人管你们了…… 大家都成群结队的往自己实验室去,只有云迟自己,孤零零一个,连说话的都没有,越过人群往走廊深处迈进。 机电实验室堆满了大型计算机和电脑,五颜六色的电路插线板,到处凸显着现代科技的魅力。 云迟先报了道,寒暄之后老师给她安排了位置,简单布置几个任务,像随口说的,然后就放任她自生自灭了。 这会儿实验室没人,据老师说都去上课了,云迟也顺势拿出课表瞧了一眼,整个一上午都没课,倒是晚上,竟然要上到八点半。 确定没课,云迟也放松下来,她拿出放在书包里的文具,在桌面上摆了几本书,挪挪放放,终于堆成了自己满意的样子。 她又拿出手机对着桌面拍了张照片,大学里的第一个工位,要留作纪念。 做完这些之后,云迟才开始着手老师布置的任务,一个扫地机器人的编程代码查阅,毫无技术含量,但……真正做起来她才意识到,复杂又繁琐。 其实不难,就是耗时,对着书页一个个查,一个个找,没点闲工夫还真干不了这活。 不知过去多久,纸页填满了一沓放在桌角上,明晃晃的阳光从玻璃窗折射进来落着字迹,刺得她眯起了眼睛。 这一晃就到了中午,云迟抬手揉着肩颈,目光落在桌面摆放的书本上检查,动作里透出慢吞吞的懒劲儿,混沌着的样子像刚睡醒似的。 蓦地,一声低笑。 窗外枝叶悉簌、风吹帘动、鸟儿鸣叫,皆不及这一刻。 云迟心头猛地颤动,试问一声,或许,你相信缘分么? 落在纸张上那束光被高大的身影遮住,视线探过去,骨节分明的长指落在上面,轻轻捻着一页页翻过,冷白的肤色显出关节处淡淡的粉,禁欲之中透着难言的诱惑,让人忍不住吞口水。 “你还挺能干。”赞许的声音含着笑,盖住了他原有那冷心冷情的调调。 仰起头,男人长身鹤立在侧,唇角的笑意传至眼尾,垂眸看向她时连眉梢都是舒展着。 霎时间心脏抽紧了,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然抓上一把,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匆匆忙忙的,云迟将视线挪到那沓纸上,怕再这样对视下去,她的眼睛会藏不住心思。 那只令人脸红心跳的手掌又向前伸来,狭小的桌面,仿佛下一秒指尖就会落到她臂弯上,如果这时候用放大镜观察,一定能看到那莲藕似的手臂上有细细的茸毛在抖动…… 颀长的手指掠过,轻抬着扶到书架上,指尖一本本滑过,停住,拽着书角拿出一本颠在手里翻动。 “喜欢英美文学?” 云迟的视线几乎是全程追随,他站在身侧,手臂高于她的头顶,她就只能仰着头,被迫看他手背上隐隐而现的青筋,盯在一处像是被吸了魂,温吞着点了下头。 蒋唐凛偏过头,手里还颠着那本书,居高临下地瞧她乖巧模样,蓦地笑出了声儿。 “盯这么紧,怕我霸占了你的不成?”《 》 9、第 9 章 当时他就站在身边,原本清冷的目光含起笑意透着几分挑逗意味,因为向下看的原因,那眼梢轻轻吊着,难以分辨出狡黠。 蒋唐凛给她留下的印象……嗯,很难形容,倒不是说一板一眼的,但至少也是绅士有礼冷静自持,如今这般逗弄人的模样,她还是第一次见。 所以,她大脑断片,一瞬间空耳,听漏了字。 “盯这么紧,怕我霸占了你不成?” 虽然只落了一个“的”字,全然就是另外一番意味。 也怪不得人家小姑娘,他说这话的时候一手端着书,另一只就撑在她椅背上,两人靠得近些,他一双长腿直接填补了书桌和椅子间空隙。云迟目光自下而上,视觉角度来看就是自己被困在了他那手臂之间。 这样一幅场面,云迟当时只想到一句。 ——霸王硬上弓。 于是大脑也就这么偏差着,听错了话音…… “呦?唐凛在呢,打球不?” 突然而来的推门声打破了云迟自以为是的暧昧气息,两人齐齐向门口看去,蒋唐凛就挡在云迟身侧,迥异的体型差把她衬得越发娇小,好像被护住的小崽子,怯生生露出脑袋来,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闪着水光,又好像,被护着她的那个人欺负了般。 潘砚一眼就认出这是新生演讲那位,联想到当时学妹卡壳的场景,他整张脸都散发出八卦之光。 “哎呀,打扰了打扰了。”话虽这么说,可他却一点儿也没这意思。 蒋唐凛轻啧一声,手中颠着的书放回原位,眼眉垂着,连声音都冷下来,“别胡说八道,这咱师妹。” 转身,往门口去,边走边念了一句她的名字,“云迟。” 很是郑重其事的向来人介绍,满满避嫌的意思。 走到门口,他从潘砚手中拨过篮球,轻轻转着,“潘砚,跟咱同组,叫师哥。” 云迟笑了一下,有那么点生硬,但也乖乖巧巧的挑不出毛病来,“师哥好。” “诶,师妹好。”潘砚点了下头,看起来眉飞色舞的,有些人就是天生表情丰富。 简单打过招呼,两人算是认识了,蒋唐凛俨然一副完成了介绍人任务的姿态,球塞回潘砚手里,便自顾自走出实验室。 “走了,”这话是冲云迟,临离开前特意嘱咐,“别忘了吃饭。” 走廊里有脚步声渐行渐远,也有紧随其后的,云迟低头收拾桌面东西,一叠纸捋了几遍,直到彻底听不见动静才起身。 她是有一点社恐在身上的,要是紧跟着出去肯定又要交流,硬着头皮没话找话的滋味着实不好受。 这时候偏是躲着不碰面,可一旦走出实验楼,脚下的步伐仿佛不受控制似的,不由自主就走到了篮球场。 可惜,一门心思扑了空,想见的人没见到,却碰见了找茬的。 马星璐当真是练就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纵是轻轻一瞥,也能在人群中锁定到云迟。 “云迟,你也来看打球啊?” 她声音俏皮,娇滴滴的语调,好像云迟来篮球场是多么稀奇的事儿。 云迟收回视线,不冷不热道:“我回宿舍。” 马星璐“哦”了一声,亲昵地挽住身边人手臂,“也是,你这都跟男神一个实验室了,哪里还用看其他人呦。” 说着又耸肩撞了一下身边人,蛮蛮小腰扭着,“就是她,和蒋唐凛一个实验室。” “……” 嫉妒是最大的恶意,可像她这么明显的,云迟还是第一次见。 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云迟懒得计较,她扯着嘴角礼貌地冲几位被马星璐吸引过来的同学笑了笑,而后便自顾自沿着路边往宿舍方向去了。 马星璐一拳头打在棉花上,气得直咬牙,和云迟的从容比起来,她的尖酸刻薄如跳梁小丑一般沦为笑柄。 都是明事理的人,稍微交换下眼神就知道怎么回事,大家会心一笑也没再多言,又重新把注意力转移到球场上。 回到宿舍,云迟卸去一身疲惫,终于暂时性松了一口气。她是属于精神消耗极为严重的一种人,只有独处的时候才能实现真正放松。她就静静坐在书桌前发呆,放空自己,缓了好一阵才恢复精气神。 ‘满血复活’之后,云迟从包中取出手机,消息提示灯闪烁着,是一通未接来电,家里打过来的,有半小时了。平日里,她这手机不是振动就是静音,很少能及时收到消息,就因为这事,没少被爸妈念叨。 云迟默默叹气,指尖在屏幕上点了两下,回拨号码。 很快,便接通了。 “爸,怎么了?我刚下课。”先下手为强。 一听是上课的正事,自然就不会怪她错过了电话。 云伟长心情不错,听见女儿的声音更是愉悦,“没什么事,还以为你午休了呢。” 他非但没怪云迟,还为自己打扰到她而解释起来。许是有段日子没联系的原因,父女俩都觉着格外亲切。 老生常谈的话题,也是云伟长最关心的话题,“钱够花不,不够我给你打。” 云迟缠了两下手边的头绳,轻声细语地,“够花,我还兼职呢,在学校也花不到什么钱。” “嗯,不够跟爸说,兼职那些耽误学习就别干了。” “知道啦。” 她爸爸妈妈是本分的庄稼人,从前就是靠栽种高粱酿酒为生,赚的都是辛苦钱,云迟哪里舍得多要一分。 云伟长说着家里的变化,比如他和妈妈现在不在村子里酿酒,比如他们找了一份工厂的正经工作,一个月能赚多少。 诸如此类的话题,云迟已经听妈妈说过了,但再听爸爸说一遍,她还是觉得高兴,替他们高兴,至少不用像以前那样辛苦了。 “对了,瞧我这记性……” 父女俩正谈得火热,寝室门突然开了,只见马星璐扭着腰肢进来,一副眼高于顶的表情,看见云迟,毫不掩饰地从那鼻腔里哼了一声。 几乎是一瞬间,云迟就将通话音量摁低,举着手机,在马星璐走向床铺的功夫离开了寝室。 她实在是没有勇气当着马星璐的面打电话,那样恐怕她的家务事不出今天就会传遍整个学院。 云迟往外走了几步,确定里面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才说话,“爸,你刚说什么?我室友睡觉了,我怕吵到她,就出来了。” “也没什么事,就告诉你家里要买房子了,”谈到这,云伟长的语调抑制不住的高兴,像是在邀功,也像在等女儿夸奖,“我和你妈准备搬出去。” 云迟的反应也确实没让他失望,连蚊子大的声音都比平时高,“真的啊!” 要知道,她最大的心愿就是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卧室。 “在哪买啊?房子多大?你俩钱够么?” 云伟长被女儿一系列的追问逗笑,“这两天正看着呢,人不大,操的心还不小。” 他调侃着,催促道:“行了,等你假期回来就能看到,你也快休息吧。” “诶?” 这话说的,买房子耶!多大的事,作为家里的一份子,她可太有权操心了! 只可惜,父亲并不给她这个机会,直接无情地挂断电话。 虽然如此,云迟还是没挡住那攀上眉梢的喜悦,对她这样普通家庭出身的人而言,买房子可以说是一辈子的大事。大概是心情好的原因,她连胃口都好起来,原本毫无饿意的肚子竟叫出了声。 云迟后知后觉,低头向下看,眉眼都弯起来,刚从实验室出来一门心思奔着体育场,把吃饭大事都忘在脑后。 果然,色令智昏。 盛夏的正午,烈日当头,树荫沿着柏油路铺满地面,枝头一动一动地凝滞在阳光之下,空气里充盈着袭人的燥闷火热。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洋溢着饭后的慵懒,脚下步伐匆匆,仿佛在与这燥热赛跑,急不可耐地要冲进宿舍大门里去。 这个时间也只有云迟,从反方向而来,逆流而行,一双漂亮的眼睛笑眯眯弯起,脸颊被热气晕着红。 她沉浸在自己世界里天马行空,完全忘却现实的存在,直到一道声音响起,打破了她幻想的屏障。 “什么事这么高兴?” 被挡住去路的云迟猛然抬头,肉眼可见的懵,她先是愣了一下,在看清蒋唐凛那憋笑的表情之后瞬间红了脸。 什么事这么高兴?她总不能说自己正在幻想给新房间摆满布娃娃吧。 云迟越发不好意思,张了张嘴,小小声地,“要去吃饭嘛,当然高兴了。” “嗷~”蒋唐凛拉着长音,唇角抑制不住地勾了勾笑,“对了,你周末有时间吗?” 云迟轻“啊?”了声,条件反射地点头,“有。” 蒋唐凛低头理了一下手里拎着的餐盒袋子,“周日我有个朋友结婚,缺伴娘,你可以不?” 云迟顺着他的动作向下看,盯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上,轻声重复着,“当伴娘啊。” 她想看看他买了谁家得饭,眼睛眨了又眨,却始终没看清楚。 半晌,抬起眸,满目真诚,“你去吗?” 蒋唐凛“嗤”得笑出了声,云迟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愚蠢,忙解释道:“我、我社恐,没有认识人的话……” “我朋友的婚礼。”蒋唐凛打断她,强调重点。 他把餐盒换到另一只手,晃了晃手腕,“大概一上午的时间,就当帮我个忙,伴娘的话还能收个大红包呢。” 云迟其实是不喜欢参与这样场合的,可他循循善诱的一句接着一句,她实在不忍心拒绝,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视线又挪到那餐盒上。 “可以啊,那,到时候电话联系。” 得到答复之后蒋唐凛便挪开脚步不再挡在她身前,他往旁边侧了下身子,餐盒举起来,“这是小炒肉,二楼,第三家。” 他狭起一双眼笑着,目光擒住云迟无所适从的一张小脸,好像她巴巴地惦记他手里的饭一样…… 云迟被逗弄得有点而恼,皱着鼻子不自觉哼出声来,转身就走,也顾不上什么乖巧礼貌。 气哄哄一路,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上了二楼,抬头只见五个大字。 ——特色小炒肉《 》 10、第 10 章 “你心情很好?” 蒋唐凛把餐盒递给潘砚,随手将椅子拉到一边,挑了下眉,反问道:“有么?” 潘砚斩钉截铁,“有!” 蒋唐凛轻轻一笑,不回答,也不否认。 他站到桌前,弓下身子去翻放在书架上那一叠叠的文件,低醇的声音从桌缝里透出来,“这小炒肉好吃吗?” 冷不丁冒出一句,潘砚掰着筷子的手都顿了一下,他磨了磨一次性筷子上的木屑,一脸探究地转过身来,“不对劲,你小子非常不对劲。” 蒋唐凛掀了下眼皮,觑到潘砚肥脸上的横肉,一时间就没了好心情。 他理都不理,继续摆弄着手里的文件。 牛皮纸袋的档案被细线缠着,他慢条斯理地拆开,耳边是潘砚粗着嗓子的絮叨。 “你今天明显心情愉悦,就光我撞见你笑都不止一次。还有啊,你不是从来不吃食堂吗?怎么还关心起口味来了?” 蒋唐凛充耳不闻,丝毫不耽误手上翻着纸页,他微微蹙了下眉,打断潘砚无端的猜测,“我这东西有人动过?” 他手上拿的是最新项目的资料,光调研就用了两个多月,宝贝得很。 潘砚看过来,眉心一跳,也没了揶揄人的心思。 紧张得不行,“怎么了?缺东西了?” 蒋唐凛把东西装好又放回去,漫不经心地,“没怎么。” 他沿着桌角摆弄那几本文件,看起来闲来无事,倒是很有闲心地给它们排起序来。 见他的样子应该就是随口一问,潘砚这才放下心来,转而端起餐盒大快朵颐,全然忘了先前的调侃。 少了这个大嘴巴的唠叨,寝室一下就安静起来。 在床上打完游戏的宋喆远探出头,单手摘下一只耳机,开始闲聊:“诶,你们觉得今年新来的学妹哪个最好看?” 男生寝室恒古不变的话题。 潘砚嘴里还含着米饭,大脑已经把几个学妹搜索了一遍,“那个叫马星璐的,身正条靓。” 宋喆远一边点头回忆着这女的长相,“嗯,是挺好看的。” 他转向正在整理东西的蒋唐凛,“诶,唐凛,你觉得呢?” 突然被cue到,蒋唐凛平静的目光透出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很明显就是没听他们说话。 “他什么时候参与过这事?”解围的是蒋唐凛对床邹钦,整个人流里流气的,谈到这些女孩都是止不住的兴奋,“我觉着新生发言那个不错,叫什么来着?” “叫云迟,名儿也挺好听。”潘砚接话。 宋喆远又开始回忆,稍有那么点印象,他余光瞥向蒋唐凛,若无其事地说道:“感觉那姑娘……啧,有点土里土气的。” 潘砚把吃光的餐盒扔进垃圾袋,弓着身子,声音有点闷,“好像是有点。” 他突然想起蒋唐凛和那姑娘熟络的样儿,转而问他,“蒋唐凛,你觉得呢?” 一直沉默不语的蒋唐凛掀起眼皮,轻睨着他,冷冰冰吐出俩字:“什么?” “就咱新来的学妹们,哪个好看?”宋喆远把话接过来,冲他挑了挑眉。 蒋唐凛拿了几个文件放到大档案袋里,起身,把椅子收到书桌下面,走到门边,扬着眉,隐隐露出几分笑意,“我也觉得新生发言那个不错。” * 此时,那个被男生406寝室谈论着还不错的姑娘,正在临时抱佛脚,企图通过敷面膜拯救自己的痘痘肌。 一连三天,云迟早睡早起,运动、减肥、坚持护肤…… 然而,效果并不显著。 转眼就到了周六,寝室那面唯一的全身镜,被云迟光顾的次数超过了入学以来的总和。 为数不多的几条裙子换来换去,最终还是选择了简单的短袖,好像有那样一种被称为‘美丽羞耻症’的毛病,精致一点就局促到不敢出门见人。 但毕竟不同往日,云迟还是将日常的穿搭做了修整,比如平时短袖搭配的牛仔裤,今天就破天荒的换成了不规则牛仔裙,侧面斜向下剪裁成毛边儿勾勒出小腿的修长,脚踝两侧的筋骨分明,随着飘动的裙摆若隐若现,就好像给服装注入了灵魂,把设计师保留的小心机淋漓尽致地展现无疑。 “呦,这是要去干嘛啊?”马星璐推门而入,正撞上云迟在门口照镜子,她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着,不屑的眼神中闪着猜忌和轻蔑。 她昨晚是和男朋友出去的,云迟没想到她会回来,除了被吓一跳,更多的就是烦,烦着应付她,烦着她那冒昧的眼神。 云迟拽了拽衣服前襟的褶皱,谎话信口拈来,“兼职面试。” 她从镜子前走开,回到自己位置,多一眼都不想往后看。 马星璐饶有兴致地走向门口的小置物架,她捻起那只遗落在上面的口红,前前后后看了个遍,明知故问道:“这是你的?” 云迟这才回过头,盯着被她把玩在手里的口红,唇线抿得紧绷,瓮声瓮气的“嗯”了一下。 她起身,走过去,在马星璐鄙夷的注视下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这是什么口红啊?看外壳我还以为杨树林呢。” 能是什么?就他们镇上一家小化妆品店买的,马星璐摆明了就是要给她难堪。 云迟把口红收到抽屉里,耷拉着眼眉,“就一口红,什么都不是。” 眼见着云迟不想搭理她,马星璐偏又凑过去盯着她嘴唇瞅,适时“啧”了一声,“这口红啊还是不能乱买,也差不了多少钱,你瞧这颜色都不正。” “有吗?”云迟扯着嘴角,分明就是冷笑,“我觉着挺好看的。” 她也不管有人在身边,直接站起来,要不是马星璐躲着,干脆就要撞到她身上。 “哎呦。”马星璐这人就蛮公主病的,要是放在平时,云迟这个语气,俩人铁定要吵起来,可她今天偏就有压人一头的气势,碰了一鼻子灰照旧喋喋不休。 “还是得用正品的,这种小作坊出来的没有通过检测,伤皮肤,搞不好嘴巴都要烂掉的……” “砰”的一声,云迟已经走出了寝室,一扇门终于隔绝掉所有聒噪的声音。 她边往外走边翻自己的小包,动作又急又恼的,最后什么也没找到,负着气的,直接抬手用手背蹭自己的嘴,皮肉摩擦混着丝丝的疼,抹下的一片惹得她眼眶都泛起了红。 其实她根本就不理解为什么要花几大百买一只口红,她也不理解马星璐这趾高气昂的优越感,但这着实令她恼怒,那种因贫困而落下的自卑,那种摆脱不掉土气的格格不入…… 每一样,都让她沉浸在无限的挣扎与痛苦之中。 长长的走廊仿佛没有尽头,两侧是掉了皮的墙壁围着,只有拐角那一扇小窗能透进些许的光亮,云迟置身其中,只觉昏暗、狭窄,心头的涩,仿若经过那老旧洗漱间常年弥漫的潮湿,久久挥之不去。 走出寝室楼遮挡的最后一处阴影,强光直射,云迟一瞬间眯起了眼睛,视觉上剧烈的波动让她短暂忘却心间的烦闷,只顾加快脚下步伐,匆匆赶路。 却没想到,这样的天气也能遇到熟人。 “这么热的天,师妹是要去哪?” 突然冒出的一声拦住了云迟去路,她恍然抬头,愣怔着,不太确定地看向眼前的人。 “我是你同专业师哥,宋喆远。”他笑容和煦,很容易让人亲近的模样。 云迟也笑着应声,“师哥好。” 宋喆远点头,继续刚才的话题,“这大周末的,师妹是要去哪?” 他不着痕迹地在云迟身上打量一番,笑:“是要去约会吗?” “啊……”云迟急忙摆手,否认道:“不是。” 同样的谎话说第二遍,毫无表演痕迹,“去兼职面试。” 宋喆远眨了眨眼,露出温和的笑意,“那你路上注意安全。” 其实打云迟从寝室一出来他就瞄到了,小姑娘一看就是精心打扮过的,想到前几日在寝室讨论的话题,他不得不承认,蒋唐凛眼光不赖。 不同于往日高高束起的马尾,这会儿她头发散着,巴掌大的小脸上,两颊被热得泛着红晕,最勾人的当属那双眼睛,不自觉的懵态,瞬间能激起人的保护欲。 这姑娘耐看,而且讨喜,既能入得了蒋唐凛的眼,想必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而且,对于她那拙劣的说辞,他是百般不信,就这么想着,好像被心中的疑惑驱使了的,不由自主地便跟了上去。 出了正门往南,唯一的出口便是拐角处的红墙胡同,此时日头正旺,整条街都不见一个人影。 云迟就这样顶着大太阳走过去,径直上了那辆黑棕色保时捷。 耀眼的车身缓缓驶出老街,躲在墙角的宋喆远心满意足收起手机,扬长而去…… 刚车就反方向停在路口,云迟怕晒,就近坐到了后排。 蒋唐凛拐进主路从后视镜看了一眼,轻声笑起,“化妆了?” 云迟那羞耻心又一下子上来,低着头闷闷“嗯”了一下。 她实在不想连他都看出自己那廉价口红。 不多时,他换了个挡位,像不经意间提起。 “口红挺好看” “衬你气色。” 坦荡而诚恳,直击她的心底。《 》 11、第 11 章 婚礼定在三亚举行,这也是云迟稀里糊涂跟着蒋唐凛上了飞机之后才知道的事。 当时她只被他那句口红好看就惹得心花怒放了一路,根本没注意被带到哪里,等反应过来,他已经拿着她的身份证在买票了…… 生平第一次除求学以外的远行,竟阴差阳错地和他坐在一起,比起欣喜,她想,现在的自己更多的应该是惶恐。毕竟,山里缺媳妇儿,缅甸缺腰子。 出于对自己人身安全的考虑,她确实要多一份警惕。 蒋唐凛仿佛能猜到她心中所想似的,在机舱门关闭的前夕,适时提醒,“现在跑,” 他顿了顿,笑:“应该是来不及了。” 云迟想说,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但每次看见他笑,都有一种很神奇的感觉,真如书中所言:高岭之花跌入神坛。 不过蒋唐凛有时候是真的坏,明明一本正经的样儿,偏故意的惹着她逗乐。 那句到了嘴边的话,她到底是没说,只是撇着嘴,故作怒气地瞪了他一眼。 天知道,她这模样有多娇嗔。 蒋唐凛往窗外瞥了一眼,才开始解释:“我也是刚知道在三亚办,左右这一两天的时间,到时候叫他们给你包个大红包。” 正说着话,身材玲珑有致的空姐一个用力就把舱门关上了,他转而又是一乐,邪祟地眯起眼睛,“这回真跑不了了。” “……”云迟只想说,无语。 从京北飞往三亚,大概四五个钟头的时间,除了开始那十分钟尚处在警备状态,云迟几乎是睡满了整个行程。 最后还是蒋唐凛推着肩膀把人给摇醒,当真是啼笑皆非。 她也不知怎的,明明精气神十足,可一听到发动机轰隆隆那声儿,人直接蔫了,更何况机翼平稳之后,越发悠哉得不能自已。 一时间困劲上来,挡都挡不去。 谁能想到,只是睡一觉的功夫,人都跑到三亚来了。 蒋唐凛瞧着她睡眼惺忪忍不住揶揄,“你倒信得过我。” 云迟“嗯”了一声,人还懵着,连呼吸都含着鼻音,就跟那小孩撒娇一样。 她想,她真的信得过他的。 蒋唐凛余光看她,也是这时候,唇角不经察觉地就勾了起来。 两人从机场往外走,他不时回头就着她的步伐,不知不觉间也慢了下来。 从机场出来,两人直奔酒店,这会儿天渐黑了,沿途海风吹着脸,丝丝凉凉,云迟坐在车窗边看风景,一时间形容词苍白,只在心里一遍又一遍欢呼,这人间,真的好美! 和蒋唐凛在一块,多震撼的场面都不足为奇,他是那样的天之骄子,只是仰望着,都叫她望尘莫及。 不过,好的环境造就好的心情,这般心旷神怡的景色,也叫她短暂忘却了自己与他那无法跨越的鸿沟。 望尘莫及也好,近在咫尺也罢,都比不过当下,比不过这一刻的天地宁静。 沿海公路上,奔驰的汽车将城市喧嚣抛之脑后,只有迎面的风夹杂着海浪,和煦而清朗,一股脑地将阴霾扫清。 然而,这宁静只保留了片刻。 到酒店之后,云迟一刻都没得闲,先是跟着婚庆公司彩排走流程,而后又被这伙人拉去参加单身派对。 夜晚的海滩篝火明明,入眼可见,豪车、香槟、年轻人三五成群,一帮二世祖的局儿,极尽想象的奢华。 云迟坐在岸边,安安静静地,不特意找,根本看不见她,她捧着个比脸都大的椰子,一口接一口的咬吸管。 篝火旁,蒋唐凛拾着碳木有一搭无一搭地往里扔,他手臂搭在桌角,人就那么懒散地靠着椅背,神色闲闲,态度也是。 “什么?” 对面的杨朝辉说了话,他没听清,抬了下眼皮看过去。 杨朝辉视线落在岸边,勾着嘴角,“那小丫头是干嘛的?” 蒋唐凛就是这时瞥见了百无聊赖的云迟,小小一只在椰子树下蜷着,看模样是累了,但一双眼却亮亮的。 他眯了下眼,酒杯放到桌面上,“学妹。” 杨朝辉在他脸上打量一圈,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这才堆起坏笑,“有对象没?” 蒋唐凛睨过去,目光里是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寒意,他站起身,重新看回云迟,自言自语似的,“应该没吧。” “嗯?”杨朝辉一直盯着云迟那边,根本没听清蒋唐凛说了什么,再抬眼就见这人已经起了身,径直奔那排椰子树去了。 云迟虽然空洞地坐在一处,可余光全是扫向他的,所以几乎是在他起身的一瞬,她那颗心便非常不争气地猛跳起来。 跳动的节奏伴着蠢蠢欲动的期待越发剧烈,直到他走到面前,她又装作被惊到般回过神,只抬眼瞄了一下,便匆匆挪开,垂着眼帘轻问:“怎么了?” 蒋唐凛自上而下的注视落在她发顶,不自觉放缓声音,“回去了。” 他弯身捡起落在地上的椰树叶,把玩着,“天凉了。” 椰树下微微耸起的肩膀舒展开,云迟恍然抬眼,不觉猜测起是否他也同样关注着自己,可觑到他偏冷硬的下颌,一时又觉得自己太过自作多情,眼里的惊喜也暗淡下去。 往酒店回的路上,她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路灯把两人影子拉的老长,若即若离地,触到一块、再分开…… “明早起得来吗?” “啊?” 云迟正盯着地上那影儿出神,懵懵地抬起眼,正撞上他漆黑的眸子,随即点了点头,“嗯。” 蒋唐凛笑:“你点头干什么?” 他像极了教导主任,分明就是在问,我刚说的是什么? 云迟无措极了,眼中的挣扎在慌张下渐而放弃,破罐子破摔道:“我没听。” 蒋唐凛凝着她,笑意越发明显,“没听就没听,不用罚站了。” 他往前几步走到她身边,温温地,“晚上早点睡,天不亮就要起床。” 云迟被他逗得又羞又恼,头也没抬,只是沉着点了点,脑后随意拢起来的马尾轻晃,连同落在地面的影儿,与他重合着,交叠在一起。《 》 12、第 12 章 凌晨四点,厚重的窗帘把房间遮得一片漆黑,唯有床头那盏忘记关掉的暖灯朦朦胧胧照出点光落在床上,宽大的床面空出大半,只在床边一角微微隆起瘦小的身形,蜷缩着,几乎是整张脸都蒙在被子里,乌黑的头发散开,铺在纯白的睡枕上。 闹铃声震了一遍又一遍,窝在里面的手臂终于慢吞吞伸出来,停止了那恼人的响动。 酒店里冷空气总混着干,吸一下,鼻孔都细细密密发疼。 云迟从房间出来已经是半小时以后的事了,匆匆忙忙的,生怕误了时间。 这会儿新娘正在拍晨袍,身边就几个摄影师,所以当云迟拖着有点长的裙摆过来时,格外引人注目。 “来这么早?”新娘看见她不免吃惊,转而一笑,“这伴娘服蛮衬你。” 她偏过头打量云迟,接着挥了下手,叫化妆师助理,“给她化个妆” 云迟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她的声音再次响起,“再给做个造型。” 这回声音是从走廊传进来的,人家新娘正忙着赤脚奔跑,路过门口还不忘关照一下这个小伴娘,真是……让人难以拒绝。 细长的眉笔勾出眉形,唇心抿一点,扫过两颊的化妆刷留下欲盖弥彰的红晕,过肩发散开取了两侧束起,一缕一缕编成髻,露出饱满额头。 生平第一次被包装,云迟一百个不适应,她低垂着眸,不太敢正视精加工的自己。 “很漂亮。” 镜中不知何时多出一人来,就那么一远一近对望着,云迟初初的错愕在他深邃的注视下开始闪躲,双颊那抹红也越发衬人了。 浩浩荡荡的声音从门口陆续涌进,打断了屋子里原有的静默,拍照队伍回巢,率先走进来的便是那大嗓门新娘。 看见蒋唐凛的第一眼,袁宛璇甚至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来这么早?” 她弯身脱下高跟鞋,余光瞥见坐姿乖乖的那位,笑意瞬间涌上嘴角,“原来是小人质在我这啊。” 说着话,她那一双机灵的眼都不忘在两人之间来回流转,看得云迟只想找个昏暗的角落躲起来。 蒋唐凛并没有搭理人的打算,他视线落在云迟那边,脚步也奔着同处。 这时外面的天渐亮,透过窗,云迟看到晨曦落在他肩头,他背光向她而来,像救世的英雄,让她移不开眼。 他走近,笑了一下,“还真起来了。” 漫不经心的语调像相熟的老友,看着她又自言自语似的,“挺厉害。” 云迟小声喃喃,“比你早。” 蒋唐凛坐到对面沙发上,被她揶揄了也不恼,始终挂着笑,“感冒了?” 他微微探身摁亮茶几上烧水的按钮,转而看向她等一个答案。 云迟惊讶于他的细心,也及时否认:“没有,空调吹的。” 天接近大亮,房间里人突然多起来,她怕他听不清,特意提高音量,“有点鼻塞。” 蒋唐凛也只是“嗯”了声,便同过来攀谈的人说起话来。 云迟转过身,低头,默默玩起了手机,说是玩,她却什么也看不进去,来来回回点着几个软件,一双耳朵好像自带过滤器,直接屏蔽了除他以外的一切。 那感觉过分奇妙,置身于嘈杂之中,却只听得见他的声音。 良久,他说,“多喝些水。” 盛着热气的杯子递到手边,云迟抬眼,见他已起了身,径直朝门口走去。 云迟望着茶几上刚刚烧开的水壶出神,思绪乱了又乱。 或许,这是转门给她烧的吗? 大红色铺满的婚房里,她就痴痴地望在一处,安静的样子近乎虔诚。 伴娘之中,她五官并非最为精致的一个,却最能吸人眼球。 除了云迟之外,其他那三个伴娘都是新娘的朋友,交谈自然也随意了些,她们见云迟不凡的装扮,不免挑上几句。 “袁宛璇,你够偏心的啊,怎么不给我们也安排个化妆师?” 袁宛璇顺着她们的视线瞥向云迟,玩笑道:“这可是蒋少爷带来的人,我哪敢怠慢啊?” 她那嗓门,想不听到都难。 此话一出,云迟也没了发呆的心思,顿时被这一句调侃惹得红了脸。 面对齐刷刷扫过来的目光,她一时不知作何表情,扯了扯嘴角,冲着那位艳丽的始作俑者露出个十分勉强的笑。 袁宛璇不以为然,甚至还朝她抛了个媚眼,竟有点儿邀功的意思,像……帮她宣誓了主权? 也好在这时有人打电话过来,不然云迟真担心她还要说出点什么惊世骇俗之语。 袁宛璇接起电话,嗓门依旧:“伴郎?之前都定好了啊……这大早上我去哪找伴郎?” 她咬了咬手指,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伴郎人选:“蒋唐凛!” “……” 再后来的事云迟就不得而知了,因为那几个伴娘已经围上来,怀着‘友好’的态度展开审问了。 “你是蒋唐凛女朋友?” 她们问得也太直白了些! 云迟被盯得连连摇头,支吾着还未出声,就听人群外飘来斩钉截铁的一句。 “不是。” 闻声,一行人齐齐向后望去,蒋唐凛顺势从人群中走近,“这是我学妹。” 视线轻轻扫过几个伴娘,转而弯下身去,将手中的塑料袋放到云迟身边的小茶几上,垂着眸,有些冷淡的念了一句:“别欺负她。” 都是明眼人,蒋唐凛摆明了是来撑腰的,几个伴娘也不愿触大少爷的霉头,纷纷也就散了。 不过不惹蒋唐凛是一回事,那个坐着抢风头的学妹可不在她们的忌惮人单里,于是就算离开,探向云迟的目光也少不了不屑,甚至是鄙夷…… 云迟低下头,尽可能避免和所有投过来的目光接触,她实在不喜欢这种被关注的感觉。 如愿地,身前的光悉数被挡尽,鼻腔里萦绕着的全是那若有似无的熟悉气息。 “别理她们。”他说。 像安慰。 “嗯。”云迟点头,莫名有点想哭的意思,赶紧逼着自己往下压情绪。 她转移视线般地看向茶几,疑问几乎是脱口而出,“你去给我买药了?” 蒋唐凛笑:“嗯,给你买的。” 他取出一袋冲剂倒进杯里,轻晃着,“先喝这个,没生病预防着也是好的。” 后面说的那句,好像提前预测了云迟会出言反驳,虽然,云迟心里确实有这个想法。 “……好。”尚未说出的话被堵了回来,云迟只能默默答应。 直到她把药喝完,蒋唐凛才不用那种近乎压迫的眼神盯着,他闲聊似的坐在边上,“你一个人行吗?” “啊?”云迟被问得发懵,转而想起缺伴郎的事儿,眨着眼睛点头,“可以的,你去忙。” 怕耽误人家大事,她又肯定了一遍,“我没问题。” 看着她跟表决心似的,蒋唐凛不由发笑,清冽的声音都柔和起来,“好,知道你厉害。” 他站起身,又往杯中续了些水,头低着,说话声和水声交替在一起,朦朦胧胧的。 “就半个小时。” 大概,是这么说的。 云迟这会儿困得厉害,注意力也不知道飘哪去了,她稍有走神,话听得不真切。还是到接亲的时候,她才领会了这半小时的意思。 原来,是他们要短暂分开半小时…… 婚礼程序复杂而繁琐,太阳才初初升起,倒显得这漫长的一天已过去大半。 云迟躲在人堆后面打哈欠,接二连三的,一双眼沉得几次合上,晕晕乎乎着直往墙边靠。 在经历了堵门、抢红包以及一系列关于新郎新娘恩爱的问答之后,毫无娱乐精神的云迟彻底沦为墙角边上最不起眼的炮灰。 蓦地,一沓硬邦邦的东西戳进掌心,云迟大梦初醒般,耳畔绕起那道熟悉的声音。 “要是闹饥荒,你一定饿死。” 云迟缩了缩掌心,手里东西抵着肉,硌得发疼。 一沓的红包…… 她眨着眼,茫茫然看向施恩者,突然,困意全无。 谁能拒绝一个给自己塞钱的男人呢? 他笑了一下没再说话,默默站到她身边,一只手伸进了西裤口袋。 云迟顺着看过去,看他口袋空空,也不知怎么想的,突然抬了手,“喏,分你一个。” 蒋唐凛显然惊了一下,转而笑开了,“谢谢你啊。” 云迟这才意识到自己可笑的行为,借花献佛,还是跟佛借的花。 她正要收回来,突然手那么一空,红包轻而易举转到了他手里。 蒋唐凛轻弹两下红包,扬了扬下巴,“收下了。” 一个简单的动作,打破了所有尴尬。 云迟捏了捏空出的手掌,一双眼弯出好看的弧度,“谢谢你的红包。” 蒋唐凛虽没应声,唇角却察而不觉地勾了起来。红包在他指间捻着,小小的一个,对比过分鲜明。 他指骨泛白,大红色映衬下更甚,云迟看得根本挪不开眼。 可惜,秀色可餐只一瞬。 不知从哪冒出个讨厌的,把红包夺了去,还聒噪得没完。 “蒋少爷怎么还抢人红包呢?”杨朝辉粗犷一挥,递到云迟面前,“呐,小伴娘,别怕他。” 云迟摆手,“不用了。” 杨朝辉撇撇嘴,把红包放手里把玩,锲而不舍的,“一会儿坐我车呗。” 他问云迟,云迟抬头看蒋唐凛。 蒋唐凛瞪了杨朝辉一眼,笑得了然,转而看云迟,分不清意味,“他人不错,可以接触一下。” 他把红包从杨朝辉那拿过来,重新递给她。 云迟看他,目光清冷,“我不要了。”《 》 13、第 13 章 蒋唐凛那个小学妹生气了。 这是大家一致的共识。 从接亲之后她便没再说过一句话,这种沉默一直持续到婚宴…… 伴娘的任务比伴郎重一些,送戒指、拿酒杯、递话筒,整场典礼结束之后还要把不太方便的伴娘服换下来,等她们再返回宴会厅准备吃席的时候人家都临近散场了。 其他伴娘还有朋友事先留好的座位,可怜云迟,全场唯一的熟人便是她那老板兼学长。而此时,他们又处于一种微妙的状态,至少云迟是这样以为的。 整个宴会厅奢靡已极,流光溢彩的灯光照耀着每一处,宛如幻想中的童话宫殿。走进来的那一刻,云迟像失了方向的迷路者,眼波间只剩下茫然与无助。 她是不该在这个时候和蒋唐凛闹脾气的…… 她这般想着,视线已经习惯性地朝靠墙的角落看去,似有感应一般,蒋唐凛刚好抬头,他闲闲地倚着椅背,轻抬了一下手,示意她坐到身边来。 云迟是没有其他选择余地的,即便现在闹脾气不坐在他身边,回去的路上也避免不了要有交集。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她唯一的依靠就是他,她硬气不起来。 草草吃过这顿饭,云迟便跟着蒋唐凛踏上了返程的归途。 对于她的默不作声,蒋唐凛并没太大反馈,只是在飞机上找空姐要了条毛毯,轻轻搭到她身上。 原本还在假寐的云迟被这突然的动作惹得后背一僵,睫毛颤了又颤,连呼吸都紧张起来。 细微的波动很快被察觉,他低声询问,好似耳边呢喃,“累了?” 紧闭的双眼将其他感官无限放大,云迟似乎能感受到他说话间吞吐的热气扑在耳畔,滚烫的、叫她心神不宁。 她吸了一口气,鼻翼间含着声音,很浅地,“嗯”了一下。 甚至连呼吸都是缓缓放出来的…… 也是这个时候,云迟心底的那点小脾气全部烟消云散了。 她哪有什么正当发脾气的理由,只要对方稍微亲近一点儿,顷刻间便缴械投降。 蜷在窗边的人似从呼吸间叹了一声,轻轻地,如她这人一般。 她叹自己没出息,叹暗恋之人可悲…… 傍晚六时,飞机准点降落。正是晚霞最美的时候,首都机场人群照常川流不息,天边一抹淡淡的粉,映出老电影般的浪漫。 结伴而行间,云迟望向蒋唐凛的鬓角,一切犹如幻影不甚真实,那是夕阳落下照到的最后一面墙。走过去,朦胧的天光暗淡,白炽灯将一切浪漫打破,回归现实。 蒋唐凛拽住云迟肩上的背包拿下来,单手拎着,“回我那还是回学校?” 云迟肩膀一松,背挺了挺,“回学校。” 蒋唐凛点头,手往上抬,单肩背住了书包,“行。” 书包拉链上有个小兔子挂件,一晃一晃的,躲在他黑色短袖后面,像是捉迷藏。 与大部分暗恋者一样,同他在一起的时候,云迟基本上不敢看他正脸,一双眼睛总是小心翼翼地,生怕被看出破绽。 她盯着小兔子,心里想的却是机场这条路要再长点才好。 小兔子被一掌抓住,逮到了前面,蒋唐凛摊开手掌捏了两下,笑,“像你。” 云迟看兔子,又看他,也笑,“不像。” 两个人目光对着,蒋唐凛看她,认认真真端详,“眼睛像。” 说眼睛像的时候,他正用指腹拨弄那小兔子的鼻尖。 云迟努了努嘴,撇过脸,“不像。” 话是重复的,语调儿却鲜活起来,她快走两步,把蒋唐凛落在了身后。 俏皮的马尾轻轻晃着,嘴角已在不经意间上扬。 走到路边,云迟不自觉放慢脚步,等不远处的他走到身边。 “打车吗?”她问。 “嗯。”蒋唐凛伸手拦了一辆,车停下,他把后门拉开,云迟顺势坐进去,身子向里挪动,想给他腾出座位来,他却递过来张百元大钞。 随即,车门便关上了。 他对司机说:“京北工业。” 云迟把车窗摁下来,“你不坐吗?” “我不回学校。”他抬手晃了一下钥匙,“车在停车场呢。” 云迟亮晶晶的眼睛一点点暗下来,点了点头,“嗷,那你……注意安全。” “行。”蒋唐凛含着笑,“你也注意安全。” 他挥了下手,冲司机,“走吧。” 一辆辆汽车穿行在喧嚣的城市之中,机场那片夕阳渐行渐远,像云迟的心境,空落落一片,丢了魂儿般。 直到出租车开进校园,也依旧不见好转。云迟就这样垂眉耷眼地下了车,心情说不上沉重还是苦闷,总之提不起精神。大抵是这几日天天在一起,才会徒生这样的失落感。 她拍下寝室楼想发给蒋唐凛报平安,快要点击的时候又退出来,想改成文字,对话框里敲完‘我到了’后又删掉。 算了,他们还没熟到要报备的程度。 云迟望了望快要散去的夕阳,最终拖起疲惫的步伐走进寝室大楼。 正是晚饭后的休闲时间,从楼里出来的姑娘们三五成群,嬉笑着,说说闹闹。 不知是她神经敏感还是怎的,来往路过时总会被多看上几眼,有的甚至连说笑声都变成了嘀咕。 被关注的滋味着实让人不适,云迟只得加快脚步,避免和更多迎面走来的人有视线接触。 短短一段路,云迟彷佛踏遍万水千山,纵使她再不愿多想,也察觉到其中所谓。 几乎是逃脱地,云迟回到了寝室,直觉使然,她迅速点开学校的“告白墙”。 “嗡”的一下,她感觉脑袋都是懵的,最后一丝侥幸瓦解,只剩那攥着手机微微颤抖的指尖。 【信息学院云迟疑似被包/养】 很好,很吸引眼球的标题。 照片上,她衣着朴素,唯有唇色上闪着的亮能看出稍有打扮,就这么一个素的不能再素的姑娘,拉开了一辆价值百万的保时捷车门…… 【她是新生发言那个吧】 【叫云迟】 【信息院的】 【家里挺普通的啊,没听说是富二代】 评论里三两句话,就把她的信息扒个干净。 更不要说底下无端的猜测与谩骂。 她不敢往下翻,只瞥了一眼评论数,732条。 浏览量:5279…… 云迟都不知道自己长这么以来是否认识五千多人,如今,却有如此大的关注度落在身上,她不敢看,也不敢想,整个人都呆在一处。 手机突然在掌心振起来,差点没拿稳,剧烈跳动的心脏在看见来电的一刻漏了半拍。 眼泪蓄满的时候,她听见他的声音。 “云迟,别哭。”《 》 14、第 14 章 在机场和云迟分开后,蒋唐凛直接去了发小的麻将局,一早就应下的,谈之前项目启动的事。 几局打下来,场子聊得火热,生意上的事也定了个大概。 “那下周发?” 蒋唐凛注意力全在牌面上,漫不经心地,“不急。” 他伸手摸了一张,把东风打出去,余光瞥到挂在墙壁上的时钟,转而把手机屏摁亮了。 友人不解:“是有什么问题吗?” 蒋唐凛这人向来决策果断,定下来的事很少拖泥带水,除非,还有其他猫腻。 这话问出来,几人纷纷向他望去。 只见这“老神人”悠哉悠哉,跟没听见似的,正忙着给妹子发消息。 手机屏幕明晃晃的,让人看得那叫一个一清二楚。 【到了吗?】 这次袁宛璇结婚,圈子里的都知道蒋唐凛带了个小姑娘一块去的,喏,现在年轻人讲究,管这叫学妹。 几个人挤眉弄眼地笑,丝毫不耽误打牌。 陆盛瀚早在婚礼前就见过云迟,那时候她还有除了学妹的另一个身份,想起婚礼上种种,他不免打趣,“小酿酒师还没哄好呐?” 瞧着那消息发出去好一会儿也没回复,真叫人着急啊。 “什么?”蒋唐凛自摸了把大的,头抬起来看陆盛瀚,不像没听清,更像没听懂。 友人惊诧:“小学妹今天生气了啊,你没哄?” 蒋唐凛显然不在状态,点着麻将机上的筛子摇,“什么时候的事?” “靠!”陆盛瀚骂了一声,又是他的庄,“你乱点鸳鸯谱,人压根对杨朝辉没意思看不出来?” 蒋唐凛手臂搭着桌角,皱了下眉,食指和中指夹着一张牌弹出去,没言语。 见他没有动静,其他两个好友也边打牌边吐槽起来。 “你好歹也谈过好几年,人家小姑娘什么心思看不出来?” “要我说这妹子真不错,试试呗,总不能为着一个人就把情丝断了不是?” 蒋唐凛不再理会这几位好友的胡话,他稍抬了下眼,扫过桌角一直没有回应的手机,眼眸暗下去,一只手搭着,便只顾抓牌、打牌。 又轮了大概有一两局,许是受不了这略显低迷的气氛,陆盛瀚开口叫了停,提议喝酒。 于是几个人从麻将桌转到酒桌,硬是转丢一个人。 “蒋唐凛呢?” 陆盛瀚朝门厅正在打电话的人影努了努下巴,几位好友相视而笑,带着几分玩味地碰起杯来。 手机里的铃声响得有点久,蒋唐凛望着被风吹动的枝头,没什么表情。 就在以为下一秒通话会自动挂断的时候,那边接通了。 他直奔主题,问:“到了吗?” 迎到的却是一阵哭声,细细碎碎,挠着人心。 风好像烈了些,枝头绿叶晃得更猛,惊动了几只休憩的鸟儿,扑腾着翅膀卷起灰尘,并不是能够让人赏心悦目的景色。 蒋唐凛将眼睛别开,径直推向玻璃大门,一脚迈进了风口。 冷气混着他冽而沉的声音,说:“云迟,别哭。” 但他越是这样说,云迟哭得就越凶,像突然有了宣泄口,止不住的委屈。 “对不起,云迟,我跟你道歉。” 蒋唐凛的语气偏急,但又怕凶到她,发出的声音却轻轻柔柔,“骂我几句啊,别自己哭。” 马路上黑棕色汽车飞驰,旋转的轮毂带着车胎碾过地面,偶得几个路口响起尖锐的鸣笛,混起主人一声声轻哄,驶进了渐黑的夜色。 云迟情绪渐渐平稳,啜泣着,终于有了回应:“我没事。” 她声音极小,又恢复了平日里那乖巧样子,鼻音充盈,听起来很好欺负。 蒋唐凛打了一把方向盘拐进学校,好脾气地逗她,“女孩子说没事就是有事。” 校园里车开不快,蒋唐凛索性也不急了,把车窗摁下来透风,正好就对上个拿手机狂拍的,把人吓了一跳。 他搭在方向盘上的手臂收回去,朝那人笑了笑,便驱车往女生宿舍去了。 “收拾收拾下楼,带你吃好吃的去。” “啊?”云迟一阵懵,吸了下鼻子,“你……” “在你楼下。” 这会儿天黑透了,女寝楼下灯光昏暗,蒋唐凛把双闪打开了。 云迟跑到阳台,眨着眼睛,支吾了几声,问:“你开车来的?” 楼前小广场那棵大树底下有一对小情侣在幽会,难舍难分的,蒋唐凛瞧见挑了挑眉,冲着话筒“嗯”了一声。 他把双闪关了,催促道:“快下来。” 云迟本就懵着,被他这么一催,早忘了身处“困境”这回事,只顾匆匆下楼,好像条件反射似的,唯他的话马首是瞻。 她一路小跑,还是蒋唐凛在电话里提醒不用急,才放慢脚步。 见她出来,蒋唐凛用大灯晃了一下,云迟顺势坐到副驾,一边系安全带一边问:“怎么把车开进来了?” 她沿着灯亮起的方向往小广场看,隐约刚瞧见点人影,就被他出声制止了。 “别往那看。” “啊?” 蒋唐凛转着方向盘掉头,等云迟再想看到点什么的时候,车已经走远了。 她突然反应过来,脸颊轰一下热起来,女寝楼下每晚的必备节目…… 怕被发现,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假装玩手机,这才发现界面还停留在那子虚乌有的传言上。 云迟指尖动了动,划过评论,风向已然翻天覆地。 话题已经从“被包/养”变成了“校草蒋唐凛的小女友~” “……” 云迟翻着手机一阵无语,她甚至开始分辨不清这两个话题里哪个更棘手。 “今天的事,对不起。” 在她神游之际,蒋唐凛这一声属实庄重又认真。 云迟捏着的手机有些硌,她熄了屏,扯起嘴角勉强笑笑,“没事的,而且……都过去了。” 想到现在新的谣言,她觉得,该说对不起的应该是自己。 她欲言又止,还是问了出来:“不过……真的没关系么?” “嗯?”蒋唐凛停好车,转过头看她,有一丝迷茫。 云迟意识到他可能还没来得及了解事态的发展,直接把手机举到他眼前。 “他们说……”她实在张不开嘴复述。 蒋唐凛盯着手机看了一会儿,笑得格外荒唐。 “小……女朋友?”《 》 15、第 15 章 蒋唐凛仅用两分钟,便将这些莫须有的传闻悉数理清。 不过……他的反应,着实太冷静了些,甚至可以说是不为所动。 他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两人只是简单地约了一顿饭,再寻常不过。 他越是淡然,云迟越加摸不清头脑,一颗心悬着,不明白他这样一副态度究竟是什么意思。 餐厅吊顶的灯落向桌面闪出一圈圈光晕,夜幕下,整面落地窗映着人影,静谧而梦幻,朦胧着,少却几分真实感。 她看他拿菜单,听他点菜,心思却全然停在那荒唐的传闻上。 “不会影响你么?”云迟到底没忍住,把心中的疑惑搬到了台面上来。 闻言,蒋唐凛抬了下眼,视线扫过她空空如也的餐面,顺势拿起果汁,给她倒满一杯。 他挂着笑,声音淡淡,“这种事可是对你影响更大哦。” 果汁杯递到她手边,云迟轻轻碰了一下,目光低垂,连头都埋到杯边,她慢吞吞地抿了一口,以便错开他的关注。 被这样一句提醒,云迟不禁语塞,支吾着找不到说辞,“我是怕……” “没事。”蒋唐凛抽出一张纸巾递过去,轻描淡写道:“今天你的任务就是吃饱饭。” 云迟接过纸巾,闷闷地,“嗷,好。” 他都这样说了,她也不好再纠结,毕竟,她觉着这事吃亏的并不是自己…… 菜品齐了,一碟碟精美佳肴摆上来。 花雕蒸鲥鱼、蓝莓山药珠、金栗煎虾饼、如意冬笋…… 那叫一个目不暇接。 云迟轻轻眨着眼,不知是先前哭得太久还是怎的,睫毛颤了又颤,竟有些酸涩。 她那双眼睛还是肿着的,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有眼泪浸出来,蒋唐凛看了她一眼,随即目光沉下去,挑着最嫩的鱼肉放到她碗里。 “尝尝正宗么?” 云迟夹起来吃下,点头,十分中肯地,“好吃,很好吃。” 她弯着眼睛,声音又乖又轻,“谢谢你。” 蒋唐凛悠悠笑起,自己也尝了一口,“这儿江苏菜还不错,等有机会的,” 他顿了顿,抬眼看着她,“跟你去吃最正宗的。” 桌角小砂锅蒸着米,热腾腾的饭香混杂雾气隔在两人之间,云迟看他漆黑的瞳色,似近似远,蛊惑人心,仿佛真的会跟她回去吃家乡菜。 她也当真似的点头,“到时候我请你。” 米熟了,小小的砂锅盖被打开,云迟看着,视线不自觉地移向仅露出一小截的腕骨上,筋脉连着手掌带动手臂轻动,那是不同于她的、结实而有力的骨骼。 “要多吃些饭。”他说这话有些像长辈,递过来满满一碗。 云迟接下,默默点头,目光聚焦在眼前这碗米饭露出头的小尖儿上,有些想笑。 蒋唐凛喝了口茶,见她不动筷子,便笑着解释:“不是叫你吃干净的,这地方可以剩饭底儿。” 云迟被他逗笑,嘴角咧开,难得的畅快。 “吃完想回哪?”他很随意地吃菜,问得也随意。 她吃着鱼,想他问的问题,思考过后给出答案:“回学校。” 毕竟,跟他回去的话……会更难解释,而且她觉着现在的自己已经生出了应对流言蜚语的勇气。 蒋唐凛点点头,默许了她的答案。 他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吃着饭。 云迟注意到他不太吃鱼虾一类,青菜也不喜欢。 嗷~原来是个“肉食动物”。 因这一场闹剧,仿佛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她也变得没那么拘束了,甚至……还有些放松? 管他呢。 这一餐晚饭结束,蒋唐凛把她送回学校。 那辆跑车又一次明晃晃地停在了女生寝室楼下,挑衅一样,偏就要给那些碎嘴子们看个够。 “什么都别想,好好睡一觉,事情我会解决。”这是一整晚,他唯一一次提到切合主题的话题。 就这样简单的一句话,云迟便信他。 她没问如何解决,也没问何时解决,只是眨着眼同他道晚安。 夜幕下,他们笑意盈盈,盛着对彼此最大的信任…… 再次走进寝室楼,云迟已经获得了屏蔽关注的技能,旁若无人之后,她才发现,人生真的没有那么多观众。 寝室门没锁,显然室友在,她心底生了丝抵触,但还是推门进去了。 马星璐正在同她那异地的男友的视频,听见动静往床下瞥了一眼,云迟不得不承认,她这室友长了一双好看的眼睛,连翻白眼都炯炯有神的。 上面的床帘一下就拉上了,和它主人一样带着气似的,晃着边角的布条儿。 云迟没出声,她巴不得如此,当彼此为空气是她和马星璐最佳的相处状态。 洗漱后,云迟爬上了自己的小窝,软乎乎的被子裹在身上,床头小灯照起暖色的光,终于,这混乱的一天结束了。 她一双腿随意地搭放在床边,侧卧着,半张脸都埋在枕头里,手机屏幕忽明忽暗地晃在她那双闪着光的眼睛里。 告白墙上的热度只增不减,云迟草草划过,着实佩服大家编故事的能力。 指尖停留,最终落在那张图片的评论上。 是,蒋唐凛和她。 一张角度极为刁钻的照片。 夜幕降临时,只有路灯微弱地照下来,一个扎着马尾的女孩背对镜头,她打开车门,快门摁下,她的男友正深情款款地看向她。 时间捕捉的刚刚好。 云迟指尖顿了又顿,点开,放大,一遍又一遍。 照片有一些糊,她却舍不得移开眼。 最后她小心翼翼地存进相册,加上了密码。 20150925 他们拥有第一张合照的时间。 翌日,清晨的阳光透过床帘缝隙钻进被窝,热烘烘又舒舒服服地照着人,还沉浸在梦乡里的云迟却被一阵尖锐的笑声吵醒,实在惹人恼火。 她压住起床气翻了翻身,摸到放在枕边的手机,意识还不太清醒地看了一眼时间。 八点不到。 不知晓这大姐又发什么神经…… 她昨晚睡得迷糊,手机页面还停留在搜索的“肉菜大全”上,看着满屏的佳肴,云迟一下笑出来,随手点了收藏。 马星璐在下面不知在闹腾什么,总要弄出点动静来,云迟觉是睡不成了,索性起来收拾一下去自习室躲个清净。 她刚把床帘拉开,探出头的功夫,那边马星璐就发言了。 好像专程等着她。 “给他家做兼职赚不少赚钱吧?怎么没见你换个口红啊?”她还穿着睡衣,头发也乱蓬蓬的,并没有要出门的意思,甚至又往床上爬去了…… 云迟现在确定,就是专程等着她的。 大早上起来莫名挨了顿挖苦,云迟人都是懵的,好一会儿才回过味来。 她点开手机,果不其然,蒋唐凛发了一则澄清。 【首先,这几天接送学妹的车是我本人的;其次,学妹与我不是男女朋友关系,她是我表妹的兼职教师;最后,希望不要再打扰学妹的生活。稍后关于此事的相关消息会一并删除,日后若还有相关议论,本人会直接走法律程序。】 一段话,简明扼要,态度明确。 在维护她的同时,也撇清了关系。 不多时,真如他所言,所有的议论纷纷悉数散去。 那一段关于她与他的荒唐,也如泡影般,仿佛从未存在……《 》 16、第 16 章 风波平息,云迟的生活恢复如常,寝室、食堂、实验室三点一线,生活模式基本固定。不出意外的话,大学四年都将这样度过…… 很好,她最喜欢平静。 然而,意外总是经常发生。 关于蒋唐凛的事,云迟是在一个中午听说的,当时临近“十一”长假,她正在犹豫要不要回家。 “学妹买票呢啊?” 云迟看手机看得投入,什么时候身边站了个人都不知道,她惊了一下,抬头看去,是蒋唐凛的室友,潘砚。 潘砚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啊。” 他指了指云迟手机,讪笑:“需要帮忙抢票么?” 云迟把手机收起来,“不用的师哥,您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潘砚又使出了他那招牌式的挠头大法,嘿嘿笑了两声,“学妹还真是……聪慧!” 说着他就竖起了大拇指。 倒也不是聪慧…… 他是隔壁实验室的,之前过来找过几次蒋唐凛,和她顶多是见了远远挥个手的交情,像今天这样走到身边攀谈还是头一次。 想来就是有事找她的。 云迟眯着眼笑了笑,“什么事呀?您说。” 潘砚把隔壁桌位的椅子拉过来坐下,看起来是做了长谈的准备,“我就跟你打听一下,不知道你就当我发牢骚了。” 云迟点头,云里雾里地,“行。” “蒋唐凛那事你知道多少?” 云迟想说她什么都不知道,但一听到关于他的事,她就很难淡定。 “他怎么了?”从潘砚的表现中,她隐隐感到不安。 潘砚面露苦恼,“看来你不知道,” 他咒骂了一句,“妈的,不知道哪个鳖孙把他实验数据盗了。” 说到情绪激动时他还怒拍了两下桌,“这东西他搞了两年,牵扯毕业设计就不说了,主要是他手里这个项目,毁了就全白玩了!” 潘砚话匣子一旦打开就收不住,坐在这足足和云迟讲了有半个小时,从他慷慨激昂又义愤填膺的话语中,云迟解了到前因后果。 蒋唐凛有一个研究两年的实验项目被一家科技公司申请了专利…… 难怪,她有好些天都没见过他。 晌午最热的时候,连风都带着温度,顶大的日头照进来像一团火烤着,烧得心里又浮又燥。 走廊的穿堂风吹动了实验室的大铁门,云迟猛地看过去,一双眼从期许到失落,也不过只有眸子里星星点点黯下的光知道。 “咔哒”一声,仪器排风扇停止了声响,屏幕上密密麻麻闪着发红的数字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云迟用笔头戳着太阳穴,目光盯向那扇牵动她心神的门,只觉得脑仁跳跳地疼。 整整一个上午,她半个字都看不进去,练习本上画了好几道圈圈。 她就这样呆坐着,一直到下午上课,才从实验室离开。 夏天的教室总混着汗味儿,一进门便是扑面而来的热气,又闷又浊,直冲大脑。 云迟皱了皱鼻尖,背着书包往后排走。 班级里几个女生扎堆坐在一起叽叽喳喳,云迟心里想着事儿,根本无心理会她们的交谈。 阶梯教室里,后面几排基本坐满了,她寻了个靠边的位置,把书包放下。 “云迟。” 正准备坐,听到有人叫自己,她寻声看过去。 那女孩坐在马星璐旁边,扬着一张脸,趾高气昂地。 “是你么?”她问。 云迟下意识偏了下头,像没听清,更是没听懂。 可就是这么一问,所有的人目光都聚焦过来,审视、探究、质问、好奇…… 云迟也终于反应了过来。 也就只有和他有关,大家才会对自己有如此大的关注度。 她无助地摇头,“不是我……” “这也就只有你能随意出入学长家了吧?又在一个实验室……” 云迟百口莫辩,她无比震惊地看着这些颠倒黑白的人,委屈的泪花在瞳孔里颤了又颤。 怎么会这样…… 她嘴唇轻轻动了两下,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铃声打断了。 刚才那些指责的人也住了声,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各自做起了平常的事情。 听课、聊天、睡觉、打游戏,只有云迟如坐针毡,已经分不清心底到底是担忧还是烦闷。 事情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以讹传讹,因果关系都推的有理有据。 那家科技公司想窃取数据一直没找到突破口,正好赶上蒋唐凛自爆和云迟的“关系”,于是高价收买了云迟…… 据知情人士爆料,云迟家里条件非常不好,父母是连流量都要算着用的人。 她卖数据,情有可原。 云迟就这样又一次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蒋唐凛一直没有消息,他没回过学校,也没联系过自己。面对流言蜚语,云迟只能像鸵鸟一样把自己埋起来,不听不看,不作理会。 可她又真的做得到么? 极度低落的情绪裹挟着她喘不过气,同学的孤立,陌生人的指指点点,就要一点一点将她吞噬。 夜里的校园安然静谧,已过十点,路上见不得几个人影,也只有这个时候,云迟才敢出来。 她沿着小路,湖畔微风卷起鬓角的发丝,冰冰凉凉贴在脸颊上,又痒又烦。 整个机电实验楼只有走廊的灯没关,云迟拖着脚步往里走,脚步声扣着地板,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不止她一个人…… 听见声响,云迟难免紧张,她放慢脚步,连呼吸都屏着,一双葡萄眼瞪圆了,紧紧盯着楼梯口。 果然,走出来个人。 不是门卫大爷,也不是在此幽会的小情侣,更不是她异想天开所期盼的那个。 “师妹?” 显然对方看见她也很惊讶。 是宋喆远,之前和她打过招呼的师哥。 云迟松了口气,冲师哥笑了一下。 但又想到近日的流言和自己目前的处境,她不自觉地便沉下了头。 “怎么这么晚还没回寝室?”宋喆远手里拿着瓶可乐,走近了,他把可乐递给云迟。 云迟错愕地抬眼,这些天,第一次有人向她示好…… “清者自清。”她没接可乐,宋喆远直接塞到了她手里。 冰冰凉凉的瓶罐攥在掌心,她好像、终于能透一口气了…… 云迟抬起脸,郑重其事道:“嗯,清者自清。” 她笑着,举着那瓶可乐,“谢谢师哥。” 安静的走廊里,她清透的嗓音似有穿透力一般,隐约响着回声。 那是一张明媚而生动的笑脸,微微扬着,眼里闪着坚定的光—— 却在下一刻,被慌乱取代了…… 楼梯口渐而走近的身影,短袖搭配休闲裤,从上至下的黑色,额前碎发有几丝遮着眼,漆黑的瞳仁没有丝毫温度。 看见他,云迟连气息都是乱的。 “蒋唐凛。”她轻声叫他,声音里藏着道不尽的缱绻和委屈。 蒋唐凛停下脚步,冷漠的目光先是扫了一眼宋喆远,转而落到她身上。 “很晚了,怎么没回寝室?” 他声音听起来很疲惫,单薄且无力,就连开口都是懒懒地,不愿多言。 多日来第一次听到熟悉的声音,云迟情绪有些绷不住,她抠着可乐瓶的拉环,声音小得就要听不见。 但走廊太静了,掉根针都能听到。 她说:“我没有卖你的实验数据。” 委屈巴巴。 蒋唐凛黑沉沉的眸子动了一下,抬眼看她,许是走廊尽头那盏灯暗了,他的神色更加阴沉。他的视线仅在云迟脸上停顿两秒,随即便敛下眼眸,连嘴角都绷紧了。 “我知道了。” 冷淡又沉默的回应,说完甚至都没看她一眼,便抬腿离开了。 留云迟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