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殊卿传》 第1章 初谒深宫见神龙 长安三年,正月十六,洛阳宫 武姝卿被抱出马车时,雪正下得紧。 嬷嬷用狐裘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眯着的大眼睛。她透过裘毛的缝隙往外看——宫墙是青灰色的,在漫天飞雪中沉默矗立,墙头覆着厚厚的雪,像戴了一顶白帽子。戍卫的禁军站在宫门下,铁甲上结了一层霜,他们一动不动,像玉雕的人。 “小娘子,该进去了。”嬷嬷的声音发颤。 宫门开了。 没有声音。两扇巨大的朱红宫门向内滑开,露出门后深长的甬道。一股暖风扑面而来,带着地龙烘烤后的燥热,还有一种……武姝卿形容不出的气味,让她耸耸鼻子,皱了皱眉。像无数种香料混在一起燃烧,甜腻里藏着辛辣;像无数卷古籍堆叠百年,墨香中混着蠹虫的粉尘。 甬道长得看不见尽头。 灯笼的光只能照亮三步。武姝卿被嬷嬷牵着往里走,小绣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嗒、嗒”的脆响。那声音在墙壁间来回碰撞,越传越远。 她开始数自己的脚步声。 一、二、三……数了不知道多久时,前方终于出现了光。 不是灯笼的光,而是从一扇巨大的殿门里溢出的、温暖的橙黄色光晕。 殿门外,立着一个绯红的身影。 “阿娘!”武姝卿挣脱嬷嬷的手,想跑过去。 “别动。”太平公主的声音传来,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让她感到陌生。 武姝卿站住了。她看见母亲从光晕里走出来,一步一步,踏过积雪的丹陛。太平公主今日穿得极隆重:绯红蹙金绣凤纹的广袖上衣,缂丝织金的凤凰从肩头蜿蜒至裙裾;外罩玄色泥金绣云纹大袖衫,领口袖缘镶着珍珠;发髻梳得极高,正中赤金点翠冠垂下十二串珍珠旒。 可武姝卿只盯着母亲的脸。 太平公主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停下,蹲下身。烛火映着她的侧脸,肌肤莹白如玉,眉眼精致如画。 “姝卿,”太平公主伸出手,指尖拂过女儿被风吹乱的额发,“等会儿见了圣人,要跪下行礼,说‘臣女武氏姝卿,恭请圣人万安’。圣人问什么,答什么。” 她的指尖冰凉。 武姝卿点点头,小声问:“圣人……凶吗?” 太平公主的手顿了顿。她凝视着女儿的眼睛:“不凶。只是……很高,很远。” 说完,她站起身,弯腰将武姝卿整个抱了起来。 七岁的孩子已经不小了,可太平公主抱得稳稳当当。武姝卿趴在母亲肩头,能闻到她身上熟悉的苏合香味。 她们踏上丹陛。 一阶,两阶,三阶……武姝卿数着。每上一阶,殿内的光就更盛一分。到第七阶时,她看见了殿内的景象: 深红的波斯地毯铺满地面,金线织出的莲花在烛火下熠熠生辉;成百上千盏莲花灯从地面一直燃到穹顶,鎏金的灯树如林;宫女宦官贴着墙壁站立,低眉垂目。 而大殿深处,立着一架十二扇的紫檀木屏风。 屏风前垂着层层纱幔。最中间,有一个很高的御座,座上端坐着一个模糊的身影。 太平公主在门槛外停下。 “宣——太平公主府武氏小娘子觐见——” 声音从纱幔后传出。低沉,浑厚,带着回音。 太平公主深吸一口气,抱着女儿,跨过了那道半尺高的门槛。 地毯柔软得踩不到底。她的脚步很稳,绯红的衣摆拖过地毯。走到离屏风十步远的地方,她停下,转向纱幔,躬身行礼: “臣,太平,携女姝卿,奉诏觐见。” 纱幔后静了一瞬。 然后,那只染着蔻丹的手出现了。 素绢幔子被从里面撩开。先露出来的是衣袖——赭黄色的常服,窄袖,袖口用金线绣着细密的云纹。接着是那只手的主人:一个穿着深青色宫装的女子,面容清丽如雪中寒梅。 她朝太平公主微微颔首,目光落在武姝卿脸上。 “上官待诏。”太平公主轻声道。 被唤作上官待诏的女子——上官婉儿,微微一笑:“公主久违了。这便是小娘子?果然玉雪可爱。” 她的目光在武姝卿脸上停留片刻,转向纱幔内: “禀圣人,太平公主携女武姝卿觐见。小娘子年七岁,眉目清明,颇有公主少时风仪。” 纱幔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嗯”。 太平公主将武姝卿放下。她扶着女儿的肩,让她站稳,自己退后半步。 “近前。” 声音从纱幔后传来。 武姝卿回头看母亲。太平公主轻轻点头。 她往前走了五步,跪下: “臣女武氏姝卿,恭请圣人万安。” 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又细又脆。 纱幔从里面被彻底掀开。 这次动作很慢。先露出来的是衣袖,然后是裙摆,接着是腰间系着的革带……最后,纱幔完全掀到两侧。 武姝卿看见了她的外祖母。 武则天端坐在紫檀木御座上。第一眼看去,她只是个很老的老妇人——头发全白,绾成简单的圆髻,只用一根素玉簪固定。脸上布满皱纹。 可当武姝卿对上那双眼睛时,一切关于“老妇人”的念头都消散了。 那双眼不算大,眼尾微微下垂,瞳仁是极深的褐色。此刻,这双眼睛正看着武姝卿,目光平静无波。 “抬头。” 武姝卿依言抬头。视线刚好与御座平齐。 她看清了更多细节:武则天的嘴唇很薄,唇色很淡;放在膝上的手,指节修长,布满老年斑。 那只手忽然抬了起来,招了招。 “来。” 太平公主快步上前,将女儿抱上御座。御座很宽,武姝卿坐在外祖母身边,能感觉到身边这个老人身上散发出的、温热而威严的气息。 武则天的手伸了过来,托起她的下巴。 指尖微凉。 “太平,”武则天开口,“这孩子像你。” 太平公主站在御座下,微微躬身:“是臣女的福分。” “这痣生得好。”武则天的手指在武姝卿下巴的两颗小痣上停留,又移到太阳穴那颗大痣,“三星聚面。” 她顿了顿:“识字吗?” “识。”武姝卿小声答。 “读过什么?” “《千字文》、《诗经》……” “《诗经》里最喜欢哪句?” 武姝卿想了想,只有第一句记得最清楚,于是脆生生地背:“‘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大殿里响起一声极轻的笑。 是上官婉儿。她以袖掩口,眉眼弯弯。 “婉儿,”武则天唤道,“你笑什么?” 上官婉儿敛容行礼:“臣失仪。只是小娘子天真烂漫,很是可爱。” 武则天没有回应。她看着武姝卿,忽然问: “你觉得,朕像什么?” 武姝卿愣了愣。她看着眼前这个白发老妇人,看着她身上朴素的赭黄常服,看着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不知怎么的,她想起公主府佛堂里那尊鎏金菩萨像——也是这般坐着,也是这般看着众生。 “像菩萨。”武姝卿脱口而出。 大殿里骤然一静。 所有宫女宦官的头垂得更低。上官婉儿的笑容僵在脸上。太平公主的呼吸似乎停了一瞬。 然后—— “哈哈……哈哈哈哈!” 武则天笑了起来。 不是轻笑,不是浅笑,而是从胸膛深处涌出的、浑厚而开怀的大笑。那笑声在大殿里回荡,震得烛火摇曳,纱幔轻颤。 “菩萨……好,好一个菩萨!”她笑罢,一拍御座扶手,“赏!重重地赏!” 她看向上官婉儿:“传旨:赐太平公主之女武姝卿东海明珠一斛,蜀锦十匹,赤金项圈一对。加封……加封‘永兴县主’,食邑三百户。” 封赏如流水般报出。武姝卿懵懂地听着,只看见母亲深深下拜:“臣代小女,叩谢圣人恩典。” 武则天的手轻轻拍了拍武姝卿的头。 “像你,”她是对太平公主说的,眼睛却看着武姝卿,“也像朕。好好教,别辜负了这块璞玉。” ………… 是夜,太平公主寝宫内。 武姝卿躺在母亲怀里,锦被柔软,熏香氤氲。窗外的雪还在下,偶尔能听见积雪压断枝桠的脆响。 “阿娘,”她软软糯糯地问,“外祖母……真的是菩萨吗?” 太平公主轻轻拍着她的背,没有回答。 武姝卿翻了个身,面对着母亲:“那明天呢?明天还进宫吗?” 太平公主的手顿了顿。烛火在她眼中跳跃,映出一种复杂的光。 “明天,”她轻声说,像在说一个秘密,“宫里有盛宴。” “盛宴?” “嗯。很大的盛宴。”太平公主将她搂紧了些,“睡吧,姝卿。明天……会是漫长的一天。” 武姝卿闭上眼睛,在母亲轻柔的拍抚中,渐渐沉入梦乡。 她梦见自己又坐在那个很高的御座上,外祖母的手轻轻拍着她的头。殿外大雪纷飞,殿内烛火温暖。 而母亲站在御座下,穿着一身绯红的礼衣,抬头看着她。 像在看一件稀世珍宝。 又像在告别…… 喜欢的宝子多多支持哦[玫瑰][玫瑰][玫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初谒深宫见神龙 第2章 迎春圣诞明暗宴 长安三年,正月十七,洛阳宫 腊月的雪还未化尽,紫微城已换上春装。 武姝卿被嬷嬷从梦中唤醒时,天还未亮。寝殿里灯火通明,六个宫女围着她——梳头的梳头,更衣的更衣,熏香的熏香。她困得眼皮打架,却听见母亲在屏风外吩咐: “今日是圣人‘迎春宴’,也是她老人家的圣寿。头发要梳双鬟望仙髻,用那对赤金嵌瑟瑟石的蝶恋花纹簪。衣裳……就穿那身藕丝衫子配石榴裙。” 武姝卿睁开眼,看见镜中的自己。 藕丝织成的衫子薄如蝉翼,在灯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石榴红的裙摆层层叠叠,用金线绣着缠枝牡丹,每走一步,花瓣便在烛火中微微颤动。最精巧的是那双云头锦履——鞋尖缀着两颗龙眼大的珍珠,走起路来珠光流转。 “阿娘,我像不像年画里的童子?”她转头软软糯糯地问。 太平公主正对镜描眉。今日她穿得更隆重:深紫色蹙金绣鸾鸟纹礼衣,外罩泥银绘云霞的纱罗大袖衫。听见女儿的话,她笔尖一顿,从镜中看着女儿: “像。但年画里的童子是纸做的,风一吹就破了。”她放下眉笔,走到女儿身前蹲下,“今日宫宴,你要记住三件事。” “第一,跟着我,半步不离。” “第二,眼睛只看自己面前的食案。” “第三,”她的声音压得很低,“无论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都装没看见,没听见。” 武姝卿懵懂地点头。 卯时三刻,宫门洞开。 今日的应天门与那日截然不同。宫墙下立着十二对青绸扎成的“春牛”,牛身披红挂彩。宫道两侧每隔十步便设一灯树,树上挂满绢制的桃花、杏花,虽是隆冬,却造出一路春光。 宴设在含元殿。 这是洛阳宫中最宏伟的宫殿。殿前广场上已摆开数百张食案,按照严格的品级排列——亲王郡王在前,文武百官在中,命妇女眷在后。每张食案上都铺着绣有“万寿”二字的锦缎桌衣,案上陈列着金盘银碗、玉箸犀杯。 武姝卿被母亲牵着,穿过人群。 她看见许多从未见过的景象:太常寺的乐工在殿侧调试编钟,一百零八枚铜钟排成三层,乐正以木槌轻击,发出悠长的嗡鸣;尚食局的宫人抬着整只烤鹿走过,鹿角上系着红绸,鹿身涂满蜜浆,在晨光中金光灿灿;还有那些穿着各色官袍的人——紫的、绯的、绿的、青的,像一道流动的彩虹。 “那是谁?”她小声问,指着一个穿紫袍、戴三梁冠的中年人。 太平公主瞥了一眼:“太子少保张柬之。” “那个白胡子老翁呢?” “麟台监崔玄暐。” “那个……” “闭嘴。”太平公主捏了捏她的小手,“眼睛看路。” 她们走到最前排的食案前。这里是皇室宗亲的位置。武姝卿看见几个熟悉的面孔——她的舅舅们,梁王武三思、魏王武攸暨(她的父亲),还有……几个穿着亲王服饰,却坐在稍远位置的人。 “那是相王李旦,旁边是他儿子临淄王李隆基。”太平公主在她耳边低语,“记住他们的脸,但不要看。” 武姝卿忍不住偷瞄了一眼。 李旦约莫四十岁,面容清癯,穿着普通的亲王常服,正低头整理衣袖。他身边的少年——应该就是李隆基——看起来十四五岁,穿着石青色圆领袍,腰束玉带,正侧身与身后的人说话。从武姝卿的角度,只能看见他清俊的侧脸,和挺直的鼻梁。 辰时正,钟鼓齐鸣。 大殿深处的十二扇门缓缓打开。先出来的是两队宫女,手持孔雀羽扇。然后是穿着金甲、腰佩仪刀的千牛卫。最后,在一百零八名乐工奏响的《万岁乐》中,武则天出现在殿门前。 今日的她,与那日在紫宸殿见到的全然不同。 头戴通天冠,冠前垂十二串白玉珠旒;身穿玄衣纁裳,上衣绣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六章,下裳绣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六章——这是天子在最隆重场合才穿的“十二章”衮冕。虽然白发依旧,虽然皱纹仍在,但这一身帝王冠冕加身,她不再是慈祥的外祖母,而是执掌天下二十载的大周天子。 “圣人万岁——” 山呼声如潮水般涌起,跪倒的官员命妇如风吹麦浪。 武则天缓步走上御阶,在龙椅上坐下。珠旒轻晃,遮住了她的眉眼。 “起。”她的声音透过珠旒传出,比那日在紫宸殿更加威严。 宴会正式开始。 尚食奉御亲自指挥上菜。第一道是“春盘”——用薄如蝉翼的面皮裹着生菜、萝卜丝、嫩韭黄,象征万物复苏。接着是“镂金龙凤蟹”,将整只青蟹的壳雕成龙凤呈祥的图案,蟹肉已剔出,拌着橙膏姜醋,盛在金盏中。 武姝卿学着母亲的样子,小口小口地吃。眼睛却忍不住四处瞟。 她看见张柬之等几个老臣,举杯时手在微微发抖——不知是年老,还是激动。看见父亲武攸暨与梁王武三思低声交谈,眉头紧锁。看见相王李旦始终低着头,只夹面前的菜。而那个临淄王李隆基…… 他正看着她。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李隆基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对她微微一笑,举了举手中的酒杯。 武姝卿慌忙低头,脸有些发烫。 乐舞开始了。 先是《七德舞》,一百二十八名披甲武士执戟而舞,动作刚劲,象征着太宗皇帝的武功。接着是《九功舞》,六十四名少女穿着翠绿纱裙,手持羽扇,舞姿柔美,寓意文治。最后是《上元乐》,舞者三百人,穿着五色云纹衣,模拟仙人在云端起舞。 就在《上元乐》舞至**时,武则天忽然抬手。 乐声骤停。 满殿寂静中,她缓缓开口:“今日迎春,万象更新。朕有一愿——”她的目光扫过全场,在太平公主脸上停留片刻,又在相王李旦、梁王武三思等人脸上掠过。 “愿我大周江山,如这春光,生生不息。” “愿我皇室子孙,如这春枝,繁荣昌盛。” 她举起金杯:“满饮此杯。” 所有人举杯饮尽。但武姝卿看见,母亲太平公主饮酒时,指尖捏得发白。看见相王李旦放下酒杯后,用袖口轻轻擦了擦嘴角——那袖口,似乎有些湿了。 宴至中途,武则天忽然召武姝卿上前。 在数百双眼睛的注视下,武姝卿走到御阶下,跪拜。 “平身。”武则天示意她走上御阶。 珠旒后的眼睛看着她,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慈爱,有审视,还有一种……武姝卿说不清的、近乎悲伤的东西。 “今日春光好,”武则天从自己发髻上取下一支簪,那是一支赤金点翠的牡丹簪,花瓣用细如发丝的金线勾勒,花心嵌着一颗鸽卵大的瑟瑟石,“这簪,赐你了。” 内侍将簪子捧到武姝卿面前。 她跪下接过,余光瞥见台下——太平公主的脸上血色尽褪。梁王武三思的嘴角在抽搐。相王李旦闭上了眼睛。 只有那个李隆基,依旧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清明,看不出情绪。 “谢圣人恩典。”武姝卿叩首。 “去吧。”武则天挥挥手,“去找你母亲。” 回到座位时,太平公主紧紧握住她的手,力道大得让她生疼。 宴会将散时,发生了一件小事。 武姝卿去殿外更衣,回来时在回廊上撞见了李隆基。 少年独自站在廊下,看着庭中未化的积雪。听见脚步声,他回头,看见是她,微微一笑: “永兴县主。” 武姝卿愣了愣,才想起这是自己的封号。她福了福身:“临淄王。” “那簪子很重吧?”李隆基忽然说。 武姝卿摸了摸头上的牡丹簪——母亲一回来就让她戴上了。确实很重,压得头皮发麻。 “圣人赐的,再重也要戴着。”她学着大人的口吻说。 李隆基笑了。他的笑容很干净,像雪后的阳光:“我祖母也赐过我东西。一把匕首。”他从袖中取出一把短匕,匕鞘是普通的乌木,没有任何装饰,“她说,身在皇室,总要有个防身的东西。” 武姝卿看着那匕首,不知该说什么。 “不过你这簪子比匕首好。”李隆基收起匕首,“至少看起来……好看。” 两人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回廊尽头传来脚步声,是来找武姝卿的宫女。 “我该回去了。”武姝卿说。 李隆基点点头,忽然轻声说:“今日春光虽好,但洛阳的春天……来得快,去得也快。县主多保重。” 说完,他转身先走了。 武姝卿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转角,心里莫名地,有些发慌。 宴散时已是申时。 夕阳给宫殿镀上一层金边。武姝卿捧着那支牡丹簪,跟着母亲走出含元殿。身后传来乐工收整乐器的声音,宫人收拾食案的声响,还有官员们低声交谈的嗡嗡声——那些声音混在一起,像一曲未尽的老凉。 马车驶出宫门时,武姝卿掀开车帘回头。 含元殿的琉璃瓦在夕阳下燃烧,像一簇巨大的、金色的火焰。而殿前广场上那些绢制的桃花杏花,在晚风中轻轻颤动,有些花瓣已经掉了,落在未化的雪地上,红白相间,刺眼得厉害。 “阿娘,”她放下车帘,靠在母亲怀里,“为什么圣人赐我簪子,大家都不高兴?” 太平公主没有回答。她只是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发,一下,又一下。 马车碾过洛阳城的青石板路,车厢里只有车轮的轱辘声。许久,太平公主才低声说: “姝卿,记住今天。” “嗯?” “记住这盛宴,记住这春光,记住每个人脸上的笑。”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因为有些东西……见过一次,就不会再有了。” 武姝卿抬起头,看见母亲眼中映着车窗外的灯火,那光在闪动,像泪,又不像泪。 她忽然想起李隆基的话。 “洛阳的春天……来得快,去得也快。” 车外,暮色四合。最后一线天光消失在地平线下。洛阳城的万家灯火次第亮起,照亮了回公主府的路,也照亮了这个漫长夜晚的开始。 而含元殿里,宫人正在撤去那些绢花。一朵桃花从枝头掉落,被经过的宦官一脚踩进雪泥里。 鲜红的花瓣,很快就被染成了污浊的褐色…… 多多支持哦[玫瑰][玫瑰][哈哈大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迎春圣诞明暗宴 第3章 上巳春楔叩师门 回公主府后,太平公主府寝阁内,武姝卿已在锦被中沉沉睡去。窗外月色清冷,廊下守夜的婢女打着盹。 内室里,烛火跳了一跳。 “那日宴上,圣人的话……”武攸暨的声音压得极低,他坐在榻沿,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玉珏,“赐簪殊卿,又特意让李旦父子列席。这是……” “这是母亲在布局。”太平公主立在窗前,背影挺直如剑,“她在告诉所有人——武家的荣宠,不会因她年老而衰。也在告诉李唐那些人……”她转过身,烛光在眼中明灭,“我太平,和我女儿,才是她心中承继武周道统的人。” 武攸暨呼吸一滞:“可张柬之他们……” “那几个老东西,这几日往东宫跑得勤。”太平公主冷笑,“以为我不知道?他们想要的是‘李唐复辟’,是把我武家人……全清出去。” 窗外传来巡更的梆子声,二更了。 里间忽然传来窸窣声,接着是武姝卿含糊的梦呓:“阿娘……簪子重……” 两人同时静了。 太平公主快步走进里间,见女儿抱着被子,眉头微蹙,那支牡丹簪已卸下放在枕边,在月光下泛着幽光。她轻轻拍抚女儿的背,直到那小小的身子重新松软下去,响起均匀的鼾声。 “这孩子……”武攸暨跟进来,声音发涩。 “她必须学会承受。”太平公主的目光落在女儿脸上,冷硬中透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柔软,“生在武家,这是命。” 几个月的光阴,在洛阳城的初雪、腊鼓、元日爆竹中飞快流逝。 转眼已是长安四年的二月。 武则天病了一场。虽不重,但咳嗽总不见好,批阅奏章的时辰越来越短。上官婉儿侍药时,轻声提议:“三月三上巳将至,洛水春色正好。圣人不如设帷观禊,散散心?” 武则天靠在隐囊上,望着窗外才抽出嫩芽的柳条,缓缓点头:“也好。叫太平带上殊卿,这孩子……许久未见了。” 消息传出,有人心思活络起来。 三月初三,洛水之滨。 张易之、张昌宗兄弟早早候在御幔外。两人今日穿得极鲜亮,月白色锦袍上绣着缠枝莲,发冠簪着新折的桃花。见圣驾至,忙不迭上前搀扶。 “圣人小心脚下。”张易之声音柔得能滴出水,“臣特命人铺了波斯绒毯,免得春寒侵了圣体。” 张昌宗则捧上一盏温好的药茶:“臣试过了,温度正好。” 武则天瞥了他们一眼,未说话,只由上官婉儿扶着入座。二张对视一眼,识趣地退到一旁,却仍殷勤地递巾帕、调隐囊,极尽谄媚之态。 远处,太平公主的马车正缓缓驶来。 武姝卿掀开车帘,看见洛水畔连绵的锦帷,看见外祖母被众人簇拥的身影,也看见……那两个穿着刺眼白衣、在御前晃动的男子。 “阿娘,他们是谁?” 太平公主顺着女儿的目光看去,眼神骤然冷了下来。 “是……”她顿了顿,将女儿搂进怀里,声音轻得只有彼此能听见,“是春日里,最不该出现的……苍蝇。” 长安四年,三月初三,洛水之滨 武姝卿从未见过这样的春天。 马车刚出建春门,春色便扑面而来。洛水两岸的柳树发了新芽,嫩绿的枝条垂在水面上,随风轻摆。桃树杏树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落在刚刚返青的草甸上,像铺了一层柔软的锦。 “今日上巳,祓禊祈福。”太平公主替女儿理了理头上的双鬟髻,“圣人难得有兴致出宫,你要乖些。” 武姝卿点头,眼睛却黏在车窗外。她看见许多衣着鲜亮的女子在河边嬉戏——有的临水梳妆,有的采撷兰草,还有的将彩纸折成的小船放入水中,任其顺流而下。 御驾设在洛水最平缓的北岸。青绸帷幔围出三面,留一面正对潺潺春水。茵席铺在刚刚返青的草甸上,锦褥绣墩按品级排列——武则天居正中,太平公主在左,上官婉儿侍立在右,其余公主、命妇、女官依次而坐。二张却不见了踪影。 “今日不拘那些虚礼。”武则天今日气色不错,穿一身艾绿色绣金线忍冬纹的常服,斜靠隐囊,“既是上巳祓禊,便以春为题,各赋五言一首。婉儿,你起个韵。” 上官婉儿躬身应诺,略一思索:“便以‘春’字为韵,限五言四句,首句入韵。” 诗笺与笔墨在女眷间传开。武姝卿挨着母亲,见太平公主执笔沉吟,自己也得了小小一张笺纸。她咬着笔杆,看河对岸的柳色。 约莫半炷香后,诗陆续呈上。 义阳公主(李显之女)先成: 上巳洛川滨, 春衫映水新。 祓禊祈长乐, 岁岁伴君亲。 “稳妥。”武则天颔首,“只是‘伴君亲’三字,拘了些。” 太平公主提笔便成: 春水绿如罗, 流觞曲岸过。 愿为枝上鸟, 日日啼芳柯。 席间响起轻笑。有命妇赞道:“公主这‘愿为枝上鸟’,倒是率真可爱。” 武则天看着女儿,眼中笑意更深:“你呀,多大岁数了,还想着做鸟儿。” 轮到上官婉儿时,她工楷写下: 洛浦春光早, 垂杨蘸水新。 花随流水去, 莺入翠微频。 诗笺传阅,众人皆点头。有女官轻声道:“待诏这‘蘸’字妙极,柳枝垂水之态尽显。” “末句‘频’字也好,莺啼声声不绝于耳。” 武则天正要说话,却听见脆生生一句: “不然。” 武姝卿从母亲身边站起,小脸微红,但眼睛亮得惊人:“婉儿姑姑的诗……末句可以更好。” 满座皆静。太平公主轻拉女儿衣袖:“姝卿!” “让她说。”武则天倾身向前,眼中兴味盎然,“小殊卿,你觉得该如何?” 武姝卿走到上官婉儿身边,指着诗笺最后三字:“‘莺入翠微频’……莺鸟飞入山林,是‘入’了。可春日莺啼,最妙的是声音——”她侧耳听对岸密林间传来的鸟鸣,那鸣声婉转,时近时远。 “是‘穿’。”她认真道,“‘莺穿翠微频’。鸟鸣一声接一声,不是停在林里,是在林间穿来穿去。这样写,声音就……就动了。” 她说不清其中精妙,只能用手比划鸟飞的轨迹。 上官婉儿怔住了。 她重新接过诗笺,盯着那三字,喃喃重复:“莺穿翠微……穿翠微……” 春日山林间的莺啼,可不正是这般——鸣声从这棵树窜到那棵树,在林叶间穿梭往复?一个“穿”字,鸟鸣便有了轨迹,有了生命。 “好!”武则天忽然抚掌,“一个‘穿’字,境界全出!婉儿,你这学生,怕是要青出于蓝了。” 上官婉儿抬眼看武姝卿,眼神复杂——有惊讶,有欣赏,还有一丝几不可察的怅惘。她躬身道:“小娘子天资颖悟,婉儿……受教了。” “哈哈哈哈——” 武则天大笑起来。笑声爽朗,惊起岸边几只水鸟。可笑着笑着,那笑声便岔了气,变成了剧烈的咳嗽。她用手帕掩住口,肩背颤动,咳得鬓边步摇乱晃。 “母亲!”太平公主连忙上前。 上官婉儿已递上温水。 好一阵,咳嗽才渐歇。武则天摆摆手,气息仍有些不匀。她看着武姝卿,目光沉沉: “婉儿。” “臣在。” “这孩子……交给你了。” 上官婉儿微微一怔。 “从今往后,每月朔望,你教她诗文,教她经史。”武则天顿了顿,目光扫过太平公主,又落回上官婉儿脸上,“凡你所知,尽可教她。” 这话说得重。席间众人都静了静。 上官婉儿跪下行礼,声音沉稳:“臣,领旨。” 太平公主起身,语气带着嗔怪:“母亲也太心急了。她才多大,字还认不全呢……” “六岁了。”武则天打断她,“你六岁时,已能背诵《诗经》大半。太平,别小看你女儿。” 她招手让武姝卿近前,握住那只小手。孩子的手软而暖,像春日的花瓣。 “殊卿,”武则天轻声说,“好好学。婉儿姑姑是天下最有学问的女子,你能学到她三分,便胜过旁人十分。” 武姝卿懵懂点头。 不远处传来少女们的欢笑声——是几个宗室女在玩曲水流觞,漆耳杯停在谁面前,谁便吟诗。吟得好的,众人喝彩;吟不出的,罚饮一杯桃花酿。笑声清脆,混着莺啼流水,在春风里荡开。 太平公主重新坐下,接过宫人奉上的杏花茶,摇头笑道:“母亲这般,倒让婉儿为难了。教个孩子,比拟诏制诰还费心神。” 上官婉儿微笑:“能教小娘子,是婉儿的福分。” 诗会继续,笑声不断。春风拂过帷幔,带来对岸少女们的歌声: “三月三日天气新, 长安水边多丽人……” 正是杜审言新作的《丽人行》。歌声轻快,伴着潺潺水声。 武则天靠在隐囊上,看着眼前这一切——女儿娇嗔,婉儿恭谨,孙女懵懂可爱。洛水潺潺,春光正好,桃花瓣偶尔飘进帷幔,落在茵席上,落在众人的衣襟上。 一切都美好得像一场梦。 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春日的空气里有青草香,有花香,有水汽的清新。 也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 那是她连日服用的汤药,浸透了衣衫。御医说是旧疾,需静养。但她心里明白,有些东西,静养是养不好的。 “母亲累了?”太平公主轻声问。 “不累。”武则天睁开眼,笑了笑,“只是觉得……春光太好,好得让人舍不得闭眼。” 她重新望向河畔。那些嬉游的少女,那些飞扬的裙裾,那些无忧无虑的笑声——都是这盛世该有的模样。 而她身边,女儿、孙女、最得力的女官,都在。 这很好。 武姝卿悄悄蹭到上官婉儿身边,小声问:“姑姑,我以后……真能跟你学吗?” 上官婉儿低头看她,替她拂去肩头的落花,声音轻柔如春水: “能。姑姑教你写诗,也教你……读懂诗外的东西。” 风起,帷幔轻扬。更多的花瓣被吹进来,纷纷扬扬,像一场温柔的雨。 武则天看着这漫天飞花,又轻轻咳嗽了两声。 这次,她用手帕紧紧掩住了口。 帕子角落,绣着精致的金线凤纹。而凤纹的缝隙里,隐约透出一丝暗红。 但她很快将帕子收起,重新露出笑容,仿佛那抹暗红从未存在。 则天皇后要殡天了[眼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上巳春楔叩师门 第4章 贞观殿内度春秋 长安四年,四月至冬 上巳节后,入宫的日子便定下了。 每月逢五逢十,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停在贞观殿前。上官婉儿总在阶下等,伸手牵武姝卿下车:“今日学《淇奥》。” 殿里有股特别的味道——药味混着旧书气,还有炭火烘出的暖意。东窗下那张紫檀木榻宽大得很,武则天多半靠在隐囊上,盖着杏黄锦被。太平公主坐在她左边,手里捧着药盏。张易之、张昌宗在右边,一个打扇,一个捶腿。 书案摆在榻前三步处。武姝卿坐下,背挺得笔直。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婉儿的声音平平稳稳,“竹子初生时柔韧,骨节却已在里头了——君子的修养,也是这么来的。” 武则天偶尔睁眼,目光穿过药气,落在书案上。她不说话,只是看着。 张易之有时憋不住:“待诏讲得真好,臣都听入神了。” “多嘴。”武则天眼皮都不抬。 张易之立刻闭了嘴。太平公主适时递上药茶,武则天接过去喝一口,眼睛还看着外孙女。 日子就这么过,从春到秋。 武姝卿背完了《国风》,开始学《小雅》。她渐渐能听出些别的——婉儿讲到“战战兢兢”时,母亲端药的手格外稳;讲到“他山之石”时,外祖母嘴角会动一动。 最特别的是十月初三那天。 殿外下着秋雨,滴滴答答。婉儿讲到《斯干》最后几句:“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 意思是:生了女儿,让她睡地上,给她玩纺锤。 榻上忽然咳了一声。 武则天睁开眼,没看书案,只望着窗外雨丝:“诗是旧诗,道理是旧道理。” 她顿了顿,声音有些哑: “但人……未必都要按旧道理活。” 殿里静了一瞬。太平公主低头理药盏。二张对视一眼,都不敢吭声。婉儿躬身:“圣人说得是。” 武姝卿抬头,看见外祖母又闭上了眼,枯瘦的手在锦被上轻轻拍了拍。 变故来的时候,是腊月初八。 那天天冷得厉害,殿里炭盆烧得旺,药气闷得人头昏。武姝卿正临第八遍“永”字,忽然听见榻上传来剧烈的咳嗽。 不是平常那种咳。是撕心裂肺的,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圣人!”张易之慌了。 太平公主已经放下药盏去扶。张昌宗急着找止咳丸。可武则天咳得整个人蜷起来,一手死死抓着胸口,一手胡乱挥—— “出去……都出去……” “母亲,先吃药……”太平公主声音发颤。 “滚——!” 这一声吼得骇人。武则天猛地抬头,脸色惨白,眼里却烧着火。她抓起榻边的玉如意,狠狠砸向屏风。 “砰”的一声,屏风倒了。 “滚出去!听见没有?!全都给朕滚——!” 婉儿几乎是抱着武姝卿离开书案的。太平公主还想上前,被扔过来的药盏砸中肩头——瓷片碎了,药汁泼了一身。 殿门在身后重重关上。 里头传来更多摔东西的声音,还有压抑的呜咽。那声音透过门板传出来,听得人心头发紧。 那是武姝卿最后一次进贞观殿。 回府的马车上,她缩在母亲怀里,小声问:“阿娘,外祖母……为什么那么凶?” 太平公主搂紧她,很久才说:“她病了。病得太久……久到忘了怎么对身边的人好。” 车窗外,洛阳城的灯在雪幕里晕成一片模糊的光。 --- 神龙元年,正月廿一 贞观殿里的药气浓得呛人。 武则天躺在紫檀榻上,盖着三层锦被,还在微微发抖。太平公主坐在榻边,用温帕子擦她额头的虚汗。张易之、张昌宗跪在榻尾,一人握着一只脚轻轻揉——御医说这样能通经络。 婉儿站在榻前三步处,手里捧着奏章摘要,一个字也没念。 “婉儿……”榻上传来微弱的声音。 “臣在。” “殊卿……那孩子……” “小娘子很好。昨日刚学完《小雅》最后一篇。” “《小雅》……”武则天闭着眼,呼吸很重,“‘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她懂吗?” “还小,但背得一字不差。” 很久,榻上才又说:“你去……替朕看看她。告诉她……诗要背,但别学成书呆子。这世上的道理……不全在书上。” “圣人,臣……” “去。”武则天的手指在锦被上动了动,“就说……是朕的意思。” 婉儿深深一礼,退下时和太平公主对视一眼。太平公主点了点头。 太平公主府,西院书房 武姝卿正在重写那个洇了的“永”字。腊八之后,母亲不再提入宫的事,只让婉儿姑姑每隔五日来教她。可今天不是日子,姑姑却来了。 “心不静,字就颤。”婉儿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武姝卿抬头,看见她玄色斗篷上沾着细雪。 “姑姑?” 婉儿走进来,没解斗篷,径直走到西窗前。窗外那株老梅经过一冬风雪,枝干更虬劲了,红花却谢了大半,只剩几点缀在雪里。 “你看这梅。”她忽然说,“都说它耐寒,可要是让它选,它未必愿意在冬天开花。” 武姝卿放下笔。 “女子在这世上,有时就像这梅。”婉儿的声音很轻,像雪落,“有人夸你贞静,有人盼你柔顺。但你要记得——” 她转过身,看着武姝卿: “开什么样的花,什么时候开,该由自己的根说了算。哪怕长在别人院子里,根也要扎得深,深到风雪吹不断,岁月移不动。” 窗外,雪忽然下急了。风卷着雪沫扑进来,案上宣纸哗哗地响。一片红梅花瓣被风吹来,正落在未干的墨迹上,慢慢洇开一圈淡红。 而这时候,贞观殿里。 宽大的紫檀榻上,只剩武则天一个人。 太平公主去膳房盯药膳了。张易之、张昌宗被支去煎第三剂药。殿里静得可怕,只有更漏滴滴答答,好像在数着什么。 武则天昏昏沉沉地躺着。她听见远处有脚步声——很多人的脚步,整齐,沉重,正穿过宫里的某条路。 是换防吗?这个时辰…… 她想睁眼,可眼皮重得像压了山。只模糊地想:婉儿该到公主府了吧?那孩子……在练字吗?还是…… 殿门忽然被风吹开一条缝。 冷风卷着雪沫灌进来,吹动了榻前的纱帐。帐影在地上晃,像什么不祥的预兆。 更远处,玄武门的守将接过一枚鱼符,就着灯笼细看纹路。 他的脸色,在晃动的光影里,慢慢变了。 …… 殿门被猛地推开时,武则天在昏沉中听见了雪落的声音。 不是寻常的落雪声——是积雪被无数靴履践踏时发出的、沉闷而整齐的碎裂声。她睁开眼,看见最后一支烛火在穿堂风里剧烈摇晃,把纱帐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张柬之走进来时,没有穿宰相的紫袍。 他穿着一身太子少保的深绯公服,白发梳得一丝不苟,手中捧着一卷刺眼的黄绫。这位八十岁的老臣,此刻背脊挺得笔直,每一步都踏得极稳。身后跟着崔玄暐、桓彦范、敬晖,全是她亲手提拔的阁臣,此刻却都穿着东宫属官的袍服。 再往后,是黑压压的甲士。明光铠在廊灯下泛着冷光,刀戟林立。 武则天撑着榻沿想坐起来,手臂却软得使不上力。锦被滑落,露出单薄的寝衣。她张了张嘴,声音嘶哑: “张卿……你们……” 话被剧烈的咳嗽打断。她咳得蜷起身子,肺叶嘶鸣。 张柬之在榻前三尺处停下,展开黄绫。声音在空寂的殿宇里回荡,每个字都像淬过冰: “臣等奉太子令——” “太子”二字,咬得极重。 咳嗽声戛然而止。 武则天抬起头,死死盯着他。那双曾经执掌天下二十载的眼睛里,惊愕如潮水般退去,露出底下冰冷的、近乎荒诞的明悟。 原来如此。 他们不是在造反,是在“匡扶储君”。 他们给她留了最后一点体面,也堵死了她所有反抗的路。 就在这时,殿门外的甲士向两侧分开。 一个人影从风雪里走进来…… 神龙政变预告[哈哈大笑][哈哈大笑][哈哈大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贞观殿内度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