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场硬汉实录》 第1章 硬汉日常1 沈离把最后一块松动的水泥桩夯进巷道壁时,腕表正好指向下午四点三十分。 汗珠顺着他黑实的脖颈往下淌,在工装领口晕开深色的湿痕。他摘下安全帽,寸头上蒙着一层细密的煤灰,像撒了层胡椒面。巷道里的通风机嗡嗡作响,吹得他额前碎发晃了晃,露出一双沉静的眼睛。 “沈哥,收工了!”巷道那头传来工友大刘的吆喝。 “就来。”沈离应了声,弯腰检查了一遍刚加固的支护结构,手指在水泥面上按了按,确认没有虚浮的地方,这才拎起工具包往外走。 矿场的更衣室永远是汗味、机油味和廉价肥皂味混合的地方。沈离拧开水龙头,凉水冲过头皮时,他听见旁边几个工友在议论。 “……真来了?” “上午就到办公室了,王矿长亲自陪着巡了一圈。” “什么样啊?” “啧,穿得跟拍电影似的,白衬衫,戴个眼镜,那脸板得——看着就不好惹。” 水声哗哗,沈离没接话,只是埋头搓洗着胳膊上的煤渍。水珠顺着他紧绷的小臂肌肉滑落,在瓷砖地上溅开细小的水花。他洗得仔细,指甲缝、指关节,一处不落——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矿工的手最容易藏污纳垢,也最容易出毛病。 “听说才二十五,留洋回来的,专管安全生产。”大刘一边套汗衫一边咂嘴,“这年纪,这背景,来咱们这儿不是镀金就是找茬。” 沈离关了水,甩甩手,从铁柜里拿出干净的工装外套。黑色的棉布料子洗得有些发白,但平整干净。他扣扣子时,听见更衣室门口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骚动。 “来了来了……” 沈离抬头。 更衣室门口的光线被一道身影挡住。来人穿着妥帖的深灰色西装,白衬衫的领口扣得一丝不苟,金属细边眼镜后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室内。他手里拿着硬壳笔记本和一支钢笔,身后跟着略显局促的王矿长和两个穿制服的安保。 更衣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水管没拧紧的滴水声,嗒,嗒,嗒。 “陆监察,这是三班工人的更衣区……”王矿长搓着手介绍。 被称作陆监察的年轻人点了点头,脚步没停,径直走了进来。他的皮鞋踏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发出清晰的声响。工友们下意识地让开道,有人甚至把刚脱下来的脏工服往身后藏了藏。 沈离站在原地没动。他刚扣好最后一颗扣子,正低头挽袖子,露出精壮的小臂。 陆和从他身边经过时,沈离闻到了一股很淡的味道。不是香水,像是某种洗涤剂混合着纸张的干净气息,和更衣室里的汗味、霉味格格不入。 然后他听见陆和开口,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晰:“通风管道口的应急灯坏了,记录一下。” 跟在后面的安保赶紧记下。 陆和继续往前走,目光扫过墙角的灭火器、头顶的照明线路、地上随意堆放的杂物。他的笔记本上不时添几笔,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半点拖沓。 走到更衣室尽头时,他停下脚步,转头看向沈离刚才加固过的那个巷道入口。 “那里,”他用钢笔指了指,“上周的支护记录显示是三级风险点,谁负责的加固?” 王矿长看向工长,工长看向大刘,大刘摸了摸后脑勺,然后所有人一起看向沈离。 沈离把挽好的袖子放下,往前走了两步:“我。” 陆和转过身,第一次正眼看向他。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接触。沈离看清了对方眼镜后那双眼睛的颜色——很深的褐色,像矿井深处不见光的煤层。而陆和看见的,是一个比他高出小半个头的矿工,皮肤被井下作业染成均匀的深麦色,寸头上还沾着未干的水珠,但整个人站得笔直,像巷道里那些最结实的顶梁柱。 “什么时候加固的?”陆和问。 “今天下午。”沈离答。 “用的什么标号水泥?” “425号,掺了早强剂。” “配比?” “一比二点五,水灰比零点四五。” 陆和没说话,只是看着他。更衣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几秒后,陆和合上笔记本:“带我去看看。” 这不是询问,是要求。 王矿长赶紧上前:“陆监察,那边刚加固完,灰大,要不……” “现在。”陆和打断他,目光仍落在沈离身上。 沈离点了点头,从工具包里拿出一顶备用安全帽递过去:“巷道矮,注意头顶。” 陆和接过,手指在帽檐上停顿了一瞬——帽子是干净的,内衬甚至没什么汗味。他戴上,扣好下颌带,动作标准得像接受过专业培训。 沈离率先走进巷道。陆和跟在后面,王矿长和安保也连忙戴上帽子跟上。 刚加固的这段巷道确实不高,一米八的个头都得微微低头。沈离走得不快,时不时提醒一句“这里有凸起”或“地面有积水”。他的声音在狭窄空间里显得格外沉稳,像巷道深处传来的回声。 走到支护点,沈离侧身让出位置。陆和上前,用手电仔细照了照水泥表面,又用指关节敲了敲几个关键部位。沉闷的实心声响在巷道里回荡。 “为什么不用快干水泥?”陆和问。 “快干水泥收缩率大,这种岩层容易开裂。”沈离回答得很自然,“425号强度够,养护时间虽然长点,但更稳。” 陆和直起身,手电的光扫过沈离的脸:“你学过结构?” “在技校听过几节课。”沈离说,“主要是在井下学的。” 手电光移开,陆和又在笔记本上记了几笔。他写字很快,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在寂静的巷道里格外清晰。 “通风量够吗?”他突然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 沈离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这条是备用巷道,平时通风量开七成。今天因为施工,调到满负荷了。” 陆和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他最后看了一眼那面加固的水泥墙,转身:“可以了。” 一行人往回走。快到出口时,陆和忽然停下,手电光照向巷道壁上一处不起眼的裂缝。 “这里,”他转头看向沈离,“下次巡检时注意。” 沈离顺着手电光看去——那裂缝很细,位置隐蔽,如果不是特意寻找,很容易忽略。 “好。”他说。 走出巷道,重新回到更衣室门口的光亮下,陆和摘下安全帽,递给沈离。两人的手指短暂接触,沈离感觉到对方指尖微凉,而陆和则触到了一层粗糙但厚实的老茧。 “编号。”陆和说,已经重新打开了笔记本。 “407。”沈离答。 “姓名?” “沈离。” 笔尖停顿了一瞬,然后流畅地写下两个字。陆和合上本子,看向王矿长:“今天先到这里。明天八点,我要看过去三年的所有事故报告。” 他说完便转身离开,脚步依旧干脆,西装裤腿甚至没有沾上一点巷道里的煤灰。 等那道灰色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更衣室里才重新活过来。 “我的妈呀,”大刘长长吐了口气,“这气势,真跟阎王点卯似的。” “沈哥,你也太稳了,”一个年轻工友凑过来,“我刚才腿都软了。” 沈离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手里的安全帽。内衬上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温度,还有那股干净的、混合着纸张的气息。 他转身把帽子挂回铁柜,锁好柜门,拎起自己的帆布包。 “走了。”他说。 走出矿场大门时,天已经擦黑。矿区路灯次第亮起,在地上投出昏黄的光晕。沈离沿着惯常的路往宿舍走,路过食堂时,他往里看了一眼——今晚的菜单写在黑板上:白菜炖豆腐,土豆烧肉,馒头。 他继续往前走,脚步没停。 但脑子里却反复回放着下午那一幕: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平静无波地看着他;那双手,干净修长,握着钢笔时指节分明;那个声音,清晰、冷淡,像矿井深处渗出的凉水。 回到单人宿舍,沈离放下包,先接了盆水擦身。镜子里的男人肩宽腰窄,肌肉线条分明,身上有几处陈年的疤痕——都是井下留下的纪念。他擦得很仔细,尤其是指缝,洗了三遍,直到指甲缝里透出原本的肉粉色。 换上干净的汗衫和长裤,他走到小厨房。炉子上坐着一锅中午就炖上的骨头汤,这会儿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他掀开锅盖看了看,撒了把枸杞,又切了片姜扔进去。 汤的香味在狭小的宿舍里弥漫开来。 沈离盛出一碗,放在小桌上。然后他坐在床边,看着那碗汤袅袅升起的热气,看了很久。 窗外的矿区夜色渐浓,远处矿井口的照明灯像一颗坠落的星星。 他忽然想起那双褐色的眼睛,想起对方接过安全帽时手指那一瞬的停顿,想起巷道里手电光扫过自己脸庞时的温度。 沈离端起碗,喝了一口汤。 汤很烫,顺着喉咙一路暖到胃里。 他放下碗,走到窗边,点了支烟。烟雾在夜色中散开,模糊了玻璃上自己的倒影。 矿区的夜晚从来不安静——远处机器的轰鸣声,运输车的汽笛声,还有不知哪传来的广播声,混杂在一起,像这座矿山的呼吸。 沈离吸完最后一口烟,掐灭烟头,关上了窗户。 明天八点,事故报告。 他躺上床,闭上眼睛。 脑子里最后闪过的,是笔记本上那支流畅书写的钢笔,和“沈离”两个字被写下的样子。 夜还长。 矿山的灯火,一盏,一盏,亮到天亮。 不攻控不受控,本文受很爱攻,攻也很爱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硬汉日常1 第2章 硬汉日常2 第二天早上六点,沈离的生物钟准时把他叫醒。 天还没完全亮,宿舍窗户外是一片朦胧的灰蓝色。矿区早起的第一班通勤车已经发动,柴油引擎的低吼声从远处传来。沈离坐起身,揉了揉后颈,翻身下床。 冷水扑面,人彻底清醒。 他换上前一天准备好的干净工装——深蓝色,洗得发白,但熨烫得平整。从抽屉里拿出两张创可贴,撕开,贴在右手虎口和左手食指的旧伤上。这是下井前的例行准备,不是为了好看,是为了防止磨破的地方在井下感染。 六点二十分,沈离拎着帆布包出门。包里装着水壶、饭盒、一套备用内衣,还有几包常备的止痛药和消炎药。矿工的习惯——你得随时准备在井下待超过八小时。 去食堂的路上,他碰见了大刘。 “沈哥早!”大刘打着哈欠,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听说没?昨天那位陆监察,今儿一早就把行政楼那边折腾得鸡飞狗跳。” 沈离接过食堂窗口递过来的两个馒头,揣进兜里:“怎么了?” “要调所有班组排班表,过去半年的。”大刘要了碗粥,一边搅和一边说,“人力那边老王脸都绿了,说有些记录根本没电子档,得翻纸质本子。” “那就翻。” “翻?”大刘瞪眼,“你知道那堆档案积了多少灰吗?我去年去借个表,差点被灰呛死。” 沈离没接话,只是又要了一碗豆浆,端着走到靠窗的位置坐下。食堂里人渐渐多起来,嘈杂的人声混杂着碗筷碰撞的声响,空气里飘着粥和咸菜的味道。 他慢条斯理地吃完馒头,喝光豆浆,看了眼墙上的钟——六点四十五分。 “我先走了。”他对大刘说。 “哎,这么早?八点才……”大刘话没说完,沈离已经起身离开。 从食堂到行政楼要走十分钟。清晨的矿区空气冷冽,带着煤尘和机油特有的气味。沈离脚步不紧不慢,帆布包在身侧轻轻晃动。路过井口时,他习惯性地看了一眼提升机——运转正常,钢丝绳没有异常磨损。 行政楼是矿区为数不多的三层建筑,外墙刷着褪色的米黄色涂料。沈离走进去时,一楼大厅已经有人了。几个行政人员抱着厚厚的档案盒匆匆走过,脸上都带着睡眠不足的烦躁。 他径直上了二楼。 安全生产监察办公室在走廊尽头。门开着,里面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 沈离在门口停下脚步。 办公室里,陆和背对着门站在窗前。他今天换了件浅灰色的衬衫,袖子挽到小臂,露出线条清晰的手腕。窗边的办公桌上摊开着好几本档案册,还有一台亮着屏幕的笔记本电脑。 晨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他身上勾出一道淡淡的金边。他手里拿着份文件,正低头看着,眼镜片上反射着屏幕的微光。 沈离抬手,敲了敲门框。 陆和转过身。看到沈离时,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变化,只是目光在沈离身上停留了两秒——从他熨平的工装领口,到沾着一点墙灰的帆布包。 “陆监察,”沈离开口,“三班工人沈离,来送支护加固的补充记录。” 陆和点了点头,走回办公桌前:“进来。” 沈离走进去,从帆布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文件夹,放在桌上。办公室不大,但整洁得过分——文件按类别码放,文具排列整齐,连垃圾桶都是空的。空气里有种淡淡的消毒水味,混着一丝极淡的、像是雪松的冷冽气息。 陆和打开文件夹。里面是手写的施工记录,字迹工整,每一项数据都清晰标注了测量时间和测量人。最后附了两张现场照片,是用老式数码相机拍的,像素不高,但关键部位都拍清楚了。 “照片什么时候拍的?”陆和问,手指点了点纸面。 “加固完成后半小时,水泥初凝的时候。”沈离说,“光线不够,用了手电补光。” 陆和翻到下一页。那是沈离手绘的支护结构简图,用蓝色圆珠笔画的,线条干净利落,比例标注得很精确。 “你学过绘图?”陆和抬眼看他。 “技校必修课。”沈离说,“后来在井下用得多了,就画顺手了。” 陆和没说话,继续往后翻。记录很详细,连当天用的水泥批次号、搅拌时间、环境温度和湿度都记了。最后一页是施工人员的签名——除了沈离自己,还有两个辅助工的签字。 “他们识字?”陆和忽然问。 沈离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他指的是辅助工签字的事:“大刘和柱子都是初中毕业,名字会写。其他的,我念给他们听,他们按手印。” 陆和合上文件夹,放到桌子一侧已经分类好的文件堆里。那堆文件的最上面,是沈离昨天在巷道里见过的那本硬壳笔记本。 “为什么送纸质版?”陆和重新看向他,“系统里有电子上报流程。” “电子流程需要班长提交,班长昨天请假了。”沈离说得很平静,“按规定,紧急施工可以补交纸质记录,三天内补录系统就行。” 陆和看着他,深褐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什么,太快,抓不住。 “你记得规定。”是陈述,不是疑问。 “吃饭的家伙,得记牢。”沈离说。 窗外传来一阵刺耳的铃声——七点半,上工预备铃。陆和转头看了眼窗外,又转回来:“你可以走了。” 沈离点点头,转身要走。 “等等。” 他停下脚步,回过头。 陆和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个透明文件夹,递过来:“新的安全操作细则。今天下班前,三班所有人签字确认。” 沈离接过。文件夹不厚,大约十几页纸。他随手翻开一页,看到上面用红笔勾出了几处修改——字迹瘦劲,笔锋锐利。 “红笔标的是重点变更项。”陆和已经坐回椅子上,重新看向电脑屏幕,“传达时务必讲清楚。” “好。”沈离把文件夹放进帆布包。 他走到门口时,听见身后又传来陆和的声音,平静无波:“沈离。” 沈离转身。 陆和没抬头,目光仍落在屏幕上:“下次进办公室,敲门后等允许再进。” 沈离看着他镜片反射的光,点了点头:“知道了。” 走廊里已经热闹起来。各个办公室的门都开了,电话铃声、交谈声、脚步声混成一片。沈离下楼时,碰见了抱着档案盒匆匆往上跑的王矿长。 “沈离?你怎么在这?”王矿长一脸诧异。 “送支护记录。”沈离侧身让路。 王矿长“哦”了一声,擦着汗继续往上跑,嘴里嘟囔着:“要死了要死了,半年的排班表……” 走出行政楼,阳光已经有些刺眼。沈离眯了眯眼,从兜里掏出之前没吃完的半个馒头,一边走一边啃。 矿区主干道上,上工的人流汇成一片深蓝色的海洋。安全帽在阳光下反射着零星的光点。沈离走在人群里,帆布包在肩上晃荡,手里的文件夹边缘被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 他想起那双深褐色的眼睛,想起对方说“下次敲门后等允许再进”时的语气——不是责备,只是陈述一个规则,像陈述一加一等于二。 规矩。 这个人浑身上下都写满了这两个字。 走到井□□接处时,大刘已经等在那了,正和几个工友说笑。看见沈离,他凑过来:“沈哥,刚听行政那边说,那位阎王把你叫去了?” “送个记录。”沈离把文件夹递给他,“新的安全细则,下班前签字。” 大刘接过来翻了翻,脸垮下来:“这么多条?这还让不让人干活了……” “该改的改,该记的记。”沈离拿起自己的安全帽戴上,扣好下颌带,“下井了。” 罐笼下沉时,熟悉的失重感袭来。黑暗迅速吞噬了头顶的光亮,只剩下安全帽上的矿灯在巷道壁上投出摇晃的光斑。沈离靠在冰冷的铁壁上,闭上眼睛。 罐笼停稳,门开,湿冷的空气涌进来。 他睁开眼,矿灯的光扫过前方漆黑的巷道。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在他帆布包的最里层,那个透明文件夹的封面一角,一个极小的、用红笔写的数字“407”,在矿灯的余光下一闪而过。 沈离没看见。 他只是大步走进巷道深处,像走进他熟悉了十几年的、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比起是一篇小说不如说是沈离的自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硬汉日常2 第3章 硬汉日常3 新安全细则下发三天,矿场里怨声载道。 “戴两层手套?沈哥,这还怎么拧螺栓?” “巷道里每小时测一次瓦斯?来回跑都跑死了,还干不干活了?” “矿灯充电记录要精确到分钟——这是拿咱们当小学生管呢!” 更衣室里,大刘把细则本子往铁柜上一摔,气得脸红脖子粗。几个年轻工友也围过来,七嘴八舌地抱怨。 沈离没说话。他正蹲在地上检查自己的矿靴——右脚鞋底有处细小的开裂,得用胶补一下。他做事时总是很专注,手指抚过橡胶裂口边缘,判断着深度和走向。 “沈哥,你倒是说句话啊!”柱子凑过来,“这规矩根本没法守。” 沈离从工具包里拿出胶管和刮刀,头也不抬:“哪条没法守?” “就那个……”柱子翻着本子,“‘巷道支护作业时,必须保持至少两人在可视范围内协作’——咱们有时候抢修,一个人进去查看情况,一个人在外面递工具,这不合规吗?” “不合规。”沈离挤出胶,仔细涂抹在裂口上,“但以前那么干,出过事。” 更衣室里安静了一瞬。 沈离说的“出过事”,指的是三年前的一次坍塌。两个老矿工在窄巷里作业,一个在里面,一个在外面递料。突然顶板松动,外面的工友冲进去拉人,结果两个人都被埋了。等救援队挖出来时,人已经没了。 “可那是特殊情况……”柱子声音小了下去。 “规矩就是写给特殊情况的。”沈离用刮刀把多余的胶刮掉,动作平稳均匀,“平时怎么干都行,出事的时候,多一个人,多一份力。” 他把补好的矿靴放到通风处,站起身,看向围着的工友们:“细则我看了,新增的十七条里,有九条是咱们一直该做但没做到的。剩下的八条,确实麻烦——但麻烦,总比没命强。” 大刘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签字吧。”沈离拿起自己的那份细则,翻开最后一页的确认栏,工工整整地签上名字和编号:沈离,407。 他把笔递给大刘。 大刘盯着那页纸看了几秒,终于叹了口气,接过来签了。 一个接一个,细则本子在更衣室里传了一圈。最后轮到柱子时,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签了。 “沈哥,”签完字,柱子小声问,“你说那个陆监察,是不是故意整咱们?” 沈离合上本子,放回帆布包:“他整你,对他有什么好处?” 柱子被问住了。 “行了,下井。”沈离戴上安全帽。 --- 下午两点,西三巷道。 沈离和大刘正在更换一段老化的通风管道。作业面狭窄,两个人只能侧身站着。沈离托着新管道的法兰盘,大刘在对面拧螺栓。汗顺着安全帽的带子往下淌,滴在生锈的管壁上,发出轻微的“滋”声。 “左边第三个螺栓,”沈离说,“再紧半圈。” 大刘使了使劲,扳手发出“咔”的轻响。 “好了。”沈离松开手,活动了一下发僵的肩膀。矿灯的光扫过刚换好的管道,金属表面反射出暗淡的光泽。 就在这时,巷道深处传来一声闷响。 紧接着是碎石滚落的声音。 沈离和大刘同时转头。矿灯光束刺破黑暗,照见前方二十米处,一小片顶板正在簌簌往下掉煤渣。 “退!”沈离低喝。 两人迅速后撤。刚退到安全距离,那片顶板就塌了下来——不大,也就一两方煤量,但砸在地上扬起一片粉尘。 粉尘散去后,巷道里恢复了寂静,只有通风机嗡嗡的响声。 大刘喘着粗气:“妈的,吓死老子了……” 沈离没说话。他举起矿灯,仔细照看塌落区周围。灯光扫过顶板、两帮、底板。他看得极慢,像在阅读一本复杂的书。 “沈哥,没事吧?”大刘问。 “暂时没事。”沈离说,“但这片岩层不对劲。你在这守着,我去叫支护班。” “我跟你一起去——” “守在这。”沈离打断他,“规矩,两人作业,必须留一个在安全点观察情况。” 大刘噎了一下,想起早上签的那份细则。 沈离已经转身往巷道口走去。他的脚步很快,但很稳,矿灯光在巷道壁上跳跃,像一颗移动的星星。 走出西三巷道,主巷道的灯光刺得他眯了眯眼。他看了眼腕表——两点二十。这个时间,支护班应该在东区作业。 得去调度室调人。 调度室在井上。沈离快步走到提升站,正好赶上一趟上行的罐笼。铁门关闭,罐笼开始上升,钢丝绳摩擦滑轮的声音在狭小空间里回响。 他靠着铁壁,闭上眼睛。 脑子里却浮现出刚才那片顶板塌落的画面——煤渣落下的轨迹,扬起的粉尘形状,塌落后的断面颜色……每一个细节都在回放。 不对劲。 那片岩层的纹理不对。按理说,那个位置的顶板应该是完整的砂岩层,不该这么脆。 罐笼停稳,门开。沈离睁开眼睛,大步走出去。 井上阳光刺眼。他适应了几秒,径直朝调度室走去。经过行政楼时,他脚步顿了一下。 一楼大厅的玻璃门里,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陆和。 他正站在大厅的公示栏前,仰头看着什么。还是白衬衫,袖子挽着,手里拿着那个硬壳笔记本。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他身上,在地面投出修长的影子。 沈离移开目光,继续往前走。 “沈离。” 声音从身后传来。 沈离停下脚步,转身。 陆和已经走出行政楼,正朝他走来。他的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清晰的声响。走到沈离面前时,他停下,目光落在沈离工装上沾着的煤灰上。 “这个时间,你应该在井下。”陆和说,语气平静。 “西三巷道局部冒顶,需要支护班支援。”沈离回答,“我去调度室调人。” 陆和眉毛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冒顶?严重吗?” “暂时不大,但岩层有问题,需要详细勘测。” 陆和合上笔记本:“带我去看。” 沈离看着他。陆和的白衬衫在阳光下白得晃眼,皮鞋擦得锃亮。这样的人,不应该下井。 “巷道里有积水,您这身衣服……” “现在。”陆和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 沈离不再多说,转身带路。 两人一前一后走向提升站。路上碰见的矿工都投来诧异的目光——一个是矿场里最黑的硬汉,一个是白得发光的监察长,走在一起像黑白照片的两个极端。 下行的罐笼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铁门关闭,黑暗降临。矿灯自动亮起,在狭窄空间里投出两团晃动的光斑。 沈离站在靠门的位置,陆和站在他对面。罐笼下沉时的失重感让陆和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扶住铁壁,手指触到冰凉的、沾着煤灰的表面,又迅速收回。 沈离看见了,没说话。 罐笼停稳,铁门打开。井下的湿冷空气涌进来,带着浓重的煤尘味。 陆和皱了皱眉,但脚步没停,跟着沈离走进主巷道。 西三巷道口,大刘还在那守着。看见沈离带着陆和回来,他眼睛瞪得老大。 “陆、陆监察……” 陆和点了点头,目光已经投向巷道深处。他接过沈离递来的备用矿灯,戴上,光束扫过塌落区。 “塌落量大概多少?”他问。 “一方到两方。”沈离说。 “有没有人员受伤?” “没有。” “作业面停工了?” “停了。” 一问一答,简洁利落。 陆和走到塌落区边缘,蹲下身。他完全不顾地上的煤泥弄脏了裤腿,伸手捡起一块塌落的煤块,凑到矿灯下仔细看。然后他又捡了几块,对比着纹理。 沈离站在他身后,矿灯的光照着他专注的侧脸。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着,像在解一道复杂的数学题。 几分钟后,陆和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不是常规冒顶。” 沈离眼神一凝:“您看出来了?” “煤块断面有氧化层,说明这里早就存在裂隙,空气渗进去氧化了煤质。”陆和说,“而且——”他指向塌落区上方的顶板,“那片顶板的层理方向和周围不一致。这不是原生岩层,是后期填充的。” 大刘听得一头雾水,沈离却听懂了。 他往前走了两步,和陆和并肩站着,矿灯光束同时照向那片顶板。 “您的意思是,”沈离缓缓开口,“这里以前发生过冒顶,被草草填充了,没做正规支护?” “可能性很大。”陆和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不是硬壳笔记本,是个巴掌大的便签本——用铅笔快速画了个草图,“你看,如果这里是原始冒顶区,填充时应该用混凝土做承重拱,但他们可能只填了碎煤和渣土。” 沈离看着那张草图。寥寥几笔,就把岩层结构、冒顶范围、填充方式画得一清二楚。 “得做地质雷达扫描。”陆和合上便签本,“这片区域,以及相邻的巷道,全部要扫。” “那得停掉西区至少三个工作面的生产。”沈离说。 “停。”陆和的声音没有一丝犹豫,“生产重要,还是人命重要?” 他说完,转身看向沈离。矿灯的光从下方照上来,在他脸上投出深深的阴影。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里,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决断。 “调度室那边我去说。你现在带支护班过来,先做临时支护,确保不会二次冒顶。”陆和顿了顿,“支护方案你定,但每个节点我要看记录。” “好。”沈离点头。 陆和最后看了一眼塌落区,转身离开。他的白衬衫在黑暗的巷道里格外醒目,像一束移动的光,渐渐消失在巷道拐角。 大刘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我的娘啊……这陆监察,下井跟回家似的。” 沈离没接话。他还在看陆和画的那张草图。 铅笔线条干净利落,标注清晰,甚至标出了推测的裂隙延伸方向。 这个人,比他想象的更懂矿。 也更危险。 因为懂的人,才知道规矩为什么存在。 才知道,打破规矩的代价是什么。 沈离把草图小心折好,放进工装内袋。 “走吧,”他对大刘说,“叫支护班。” 两人往巷道口走去。沈离的矿灯光束扫过地面,照亮了陆和刚才站过的地方—— 那双锃亮的皮鞋,在煤泥地上留下了一串清晰的脚印。 深深浅浅,一直延伸到黑暗尽头。 沈离看着那串脚印,忽然想起细则本子上,陆和用红笔勾出的那些条款。 一条一条,严苛得不近人情。 但现在,他好像有点明白了。 那些规矩,不是写在纸上的死字。 是这个人,用那双沾了煤泥的皮鞋,一步一步,踩出来的活路。 沈离抬起脚,踩进其中一个脚印里。 不大不小,刚刚好。 第4章 硬汉日常4 西三巷道的全面扫描持续了三天。 这三天里,整个西区停产。地质雷达的探测车在巷道里缓慢移动,屏幕上跳动的波形图成了所有人关注的焦点。工人们被安排轮流参加安全培训,培训师就是陆和。 培训室在行政楼二楼,是间能容纳五十人的会议室。第一天上课时,陆和提前十分钟到,把投影仪、电脑、激光笔一一调试好。他穿着那件浅灰色衬衫,袖口依然挽到小臂,露出那块款式简洁的黑色腕表。 沈离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他本来不用参加全员培训——作为技术骨干,他有自己的任务。但他还是来了,带着笔记本和笔。 八点整,陆和关掉会议室的门。咔嗒一声轻响,室内安静下来。 “今天讲顶板事故的预判与应急。”陆和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出来,清晰但不刺耳。他没有开场白,直接切到第一张PPT——一张顶板坍塌的现场照片。 照片是黑白的,画面冲击力却极强。扭曲的钢梁、碎裂的煤块、散落的工具……以及照片角落里,一只从废墟中伸出的、戴着破损手套的手。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 “这是三年前,邻省某矿的事故现场。”陆和的激光笔红点落在照片上,“死亡四人,重伤两人。事故原因:支护强度不足,外加巡检时忽略了顶板的早期离层迹象。” 他切换PPT,出现一张结构示意图。红笔标注的离层裂隙像蛛网一样蔓延。 “离层初期,会有哪些征兆?”陆和问。 没人回答。 沈离在笔记本上写了两个字:响动。 陆和的目光扫过会议室,最后落在沈离身上:“沈离。” 沈离合上笔帽:“顶板会发出‘咔咔’的响声,像木头开裂。煤渣掉落会变多,而且掉落的煤块粒径会变大。” “还有呢?” “支护柱会轻微下沉,柱帽和顶板的接触面会出现新的压痕。” “监测方法?” “敲击听音。用锤子敲击顶板和两帮,声音空说明有离层,声音实说明结构完整。” 一问一答,流畅得像排练过。会议室里其他人都看着他们,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移动。 陆和点了点头,切到下一张PPT:“正确。但实际作业中,有多少人会每天敲击顶板听音?” 没人举手。 “所以有了这个。”陆和指向屏幕上的一个新设备——一个带有显示屏和传感器的便携仪器,“离层监测仪。下周开始,每个班组配一台。使用方法,明天下午实操培训。” 他又讲了半小时,从监测到支护,从应急预案到逃生路线。每一条都配上案例,每一例都有数据支撑。他说话没有抑扬顿挫,平铺直叙,却让人无法走神。 因为那些数字背后,都是人命。 九点半,培训结束。陆和关掉投影仪,开始整理讲台上的资料。工人们陆续起身离开,椅子拖动的声音此起彼伏。 沈离没走。他等人都出去了,才起身走到讲台前。 陆和正把U盘从电脑上拔下来,抬头看见他,动作顿了一下。 “陆监察,”沈离开口,“西三巷道的扫描结果,什么时候能出来?” “今天下午。”陆和把U盘装进一个黑色的绒布袋,“你有事?” “如果结果确认是历史冒顶填充问题,”沈离说,“我想申请带队做加固。那个位置我熟悉。” 陆和看着他。晨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两人之间投下一道明亮的光带,灰尘在光带里缓缓飞舞。 “理由?”陆和问。 “我做过类似的活。”沈离说,“五年前,东二巷道也有过类似情况,我参与了全程修复。当时的技术负责人是刘工,他可以作证。” 陆和没立刻回答。他整理好讲台上的所有东西——电脑归位,电线缠好,激光笔放回盒子。每一个动作都一丝不苟。 做完这些,他才重新看向沈离:“下午三点,扫描报告会送到我办公室。你可以来看。” “好。”沈离点头。 陆和拎起公文包,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停下,回头看了一眼沈离:“你早饭吃了吗?” 沈离愣了一下。 “没有的话,”陆和的声音依然平静,“食堂现在应该还有粥。” 他说完就推门出去了,皮鞋声在走廊里渐渐远去。 沈离站在原地,看着那扇还在微微晃动的门。 几秒后,他转身下楼,走向食堂。 --- 下午两点五十分,沈离提前十分钟到了陆和办公室门口。 门关着。他抬手,敲门。 三下,节奏均匀。 “进。”里面传来陆和的声音。 沈离推门进去。陆和正坐在办公桌后,面前摊开着一份厚厚的报告。他戴着那副细边眼镜,低头看着报告上的图表,手里拿着一支红色铅笔,不时在页边做标注。 “坐。”陆和没抬头,用铅笔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沈离坐下。帆布包放在脚边,双手放在膝盖上,背挺得笔直。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陆和翻动纸页的沙沙声,和铅笔划过纸面的细微声响。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那份报告上,沈离能看见上面密密麻麻的数据和等高线图。 三点整,陆和合上报告,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 “扫描结果比预想的严重。”他把报告推到沈离面前,“历史冒顶范围,比我们现在看到的大三倍。而且——” 他站起身,走到墙上的矿区平面图前,用铅笔在西三巷道的位置画了一个圈:“填充层下面是空的。一个直径大概五米,高度不确定的空腔。” 沈离的瞳孔微微收缩。 空腔。这意味着顶板随时可能大面积塌陷,把整条巷道埋掉。 “必须马上做永久性支护。”沈离说,“用混凝土拱架,配合注浆加固。” “需要多久?” “如果支护班全力投入,加上技术组配合,五天。” “太慢。”陆和转身看他,“三天。” 沈离皱眉:“三天只能做临时支撑,治标不治本。” “那就先治标。”陆和走回办公桌后,重新坐下,“三天内完成临时支护,确保巷道不会继续恶化。同时设计永久方案,等材料到位立刻施工。”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沈离看着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这个人要的不是“最好”,而是“在现有条件下,最不坏”。 “好。”沈离说,“我今晚出临时支护方案,明天早上给您。” 陆和点了点头,重新戴上眼镜,目光回到报告上。那意思很明显——谈话结束。 沈离起身,拿起那份报告。走到门口时,他听见身后传来陆和的声音,比平时低一些: “你早上喝粥了吗?” 沈离握着门把的手停住。他转过身,看见陆和依然低着头看报告,仿佛刚才那句话不是他说的。 “喝了。”沈离说。 陆和“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沈离推门出去。 走廊里空荡荡的。他走了几步,停下,靠墙站了一会儿。 脑子里回放着刚才的画面——陆和低头看报告时微微蹙起的眉头,铅笔在纸面上划过的轨迹,还有那句轻得像错觉的询问。 然后他想起早上食堂里,那碗已经凉透了的白粥。 他确实喝了。 但喝的时候,脑子里想的全是西三巷道的岩层结构,和那张画在便签本上的草图。 沈离直起身,继续往前走。 下午四点,他回到井下。支护班已经在西三巷道口集结,工友们看见他,都围了上来。 “沈哥,情况咋样?” “严重吗?” “要干几天?” 沈离把报告摊开在地上,矿灯光束照着那些复杂的图表:“比想的严重。但活儿还得干。” 他蹲下身,用粉笔在地面上画支护方案简图。工友们围成一圈,安静地听着。巷道里只有沈离平稳的讲解声,和远处通风机的嗡嗡回响。 讲到一半时,巷道口传来脚步声。 众人转头,看见陆和走了进来。他换上了深蓝色的工装——矿场统一配发的,但穿在他身上依然笔挺。安全帽戴得端正,矿灯亮度调得恰到好处。 “继续。”陆和说,在人群外围站定。 沈离看了他一眼,继续讲解。他讲得很细,从支撑点的选择,到材料的规格,再到施工的安全注意事项。每讲完一段,他会停下来问:“都听明白了吗?” 工友们点头。 讲到最后,沈离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今晚加个班,把准备工作做完。明天一早,正式开干。” 没有抱怨,没有人说不。工友们默默散去,各自准备工具。 巷道里只剩下沈离和陆和两个人。 矿灯光在黑暗中交汇,又分开。 “方案可以。”陆和先开口,“但注浆压力要控制在3兆帕以内,那片岩层经不住高压。” 沈离点头:“我标的是2.5兆帕。” 陆和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转身离开。 沈离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道拐角,然后蹲下身,继续完善地上的草图。 他画得很专注,连有人走近都没察觉。 “沈哥。”是大刘的声音。 沈离抬头。 大刘递过来一个保温桶:“食堂晚上有骨头汤,我给你打了一份。” 沈离接过,桶身温热。他拧开盖子,热气扑面而来,带着浓郁的骨香。 “谢了。”他说。 大刘摆摆手,转身要走,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了,下午我去行政楼送材料,看见陆监察在茶水间……热粥。” 沈离拿着勺子的手顿了一下。 “就那种小电热杯,热一碗白粥。”大刘挠挠头,“你说怪不怪,他那种人,食堂不能吃吗?非要自己在办公室热……” 沈离没说话,只是低头喝了一口汤。 汤很烫,顺着喉咙滑下去,一路暖到胃里。 他想起早上那碗凉透了的粥。 想起陆和那句“你早上喝粥了吗”。 想起那双沾了煤泥的皮鞋,和那份厚得能砸死人的扫描报告。 沈离合上保温桶盖子,站起身。 “干活。”他说。 矿灯光刺破黑暗,照向前方需要加固的巷道。 那里有裂隙,有空腔,有隐患。 但也有活路。 而活路,是一寸一寸凿出来的。 就像那碗热粥的温度,是一点一点攒起来的。 第5章 硬汉日常5 临时支护工程进入第二天。 西三巷道深处,空气里弥漫着水泥和速凝剂混合的刺鼻气味。沈离带着支护班十二个人,分三组同时作业。一组架设拱形钢架,一组浇筑混凝土承重柱,还有一组准备注浆材料。 沈离负责最危险的核心区域——那个空腔的正下方。 他站在简易脚手架上,仰头看着头顶黑黢黢的空洞。矿灯的光束刺进去,照见空洞内壁上嶙峋的岩层断面。有些地方已经风化,手指一碰就簌簌往下掉渣。 “沈哥,注浆管递上来了。”下方传来柱子的声音。 沈离弯腰接过三米长的钢管,对准预留的钻孔口,稳稳推进去。钢管在空洞里发出沉闷的摩擦声,前进到预定深度时,他做了个停止的手势。 “注浆准备。”他朝下喊。 注浆泵开始嗡嗡作响。灰白色的浆液顺着钢管注入空洞,填充着那些看不见的裂隙。压力表指针缓慢爬升:0.5兆帕,1.0兆帕,1.5兆帕…… 沈离盯着压力表,右手始终搭在注浆泵的紧急停止阀上。 2.0兆帕。 2.2兆帕。 2.5兆帕——他预设的极限值。 压力表指针还在微微颤动,似乎想往上跳。 “停。”沈离说。 注浆泵关闭。巷道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通风机单调的嗡嗡声。沈离侧耳倾听——空洞里传来浆液流淌、浸润的细微声响,像雨水渗进干涸的土地。 他等了五分钟,确认没有异常,才从脚手架上下来。 工装已经被汗浸透,紧贴在背上。他摘下安全帽,抹了把脸,手上全是灰和水泥浆的混合物。 “这一孔完了。”他对柱子说,“下一个孔位,往左偏移十五度,深度增加半米。” “好嘞。”柱子记下。 沈离走到巷道边,从帆布包里拿出水壶,仰头灌了几口。水是温的,带着一股塑料味,但能解渴。 他喝水时,目光扫过作业区。 然后他看见了陆和。 陆和站在巷道口的光暗交界处,没有走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今天没穿工装,还是那身浅灰色衬衫,袖子挽着,手里拿着那个硬壳笔记本。但安全帽戴得很正,矿灯也亮着——说明他已经在井下待了不短时间。 沈离合上水壶,走过去。 “陆监察。”他打招呼。 陆和点了点头,目光从沈离脸上移到他身后正在施工的区域:“进度如何?” “比计划快一点。”沈离说,“再有一天,临时支护就能完成。” “质量呢?” “每个注浆孔都做了压力监测和回波检测,数据在这里。”沈离从工装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递给陆和。 陆和接过,翻开。本子上是手写的记录,每一行都标注了时间、孔位、压力值、注浆量。字迹工整,数据清晰,甚至还有简单的示意图。 他看得很仔细,翻了两页后,问:“第7号孔为什么注浆量比其他孔少30%?” 沈离愣了一下——他没想到陆和会看得这么细。 “7号孔打到了一条原生裂隙,浆液流失了一部分。”沈离解释,“我临时调整了配比,增加了速凝剂比例,把裂隙封住了。” 陆和抬眼看他:“调整后的配比是多少?” “水泥和速凝剂的比例从10:1调到8:1,外加千分之三的增稠剂。” 陆和没说话,只是在本子上记了几笔。然后他把本子还给沈离:“继续。我在这看看。” 沈离接过本子,转身回到作业区。他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平静,专注,像矿灯的光束,一寸一寸地扫过施工现场的每一个细节。 下午四点,第三组拱架开始安装。 这是难度最大的一组——位置最高,作业空间最窄。沈离亲自带人上。他攀上脚手架顶端,用肩膀顶住近两百斤的钢梁,朝下方喊:“左边再抬高三公分!” 工友们调整着液压支柱的高度。 钢梁缓缓归位,卡进预埋件里。沈离腾出手,从工具袋里抽出螺栓,准备紧固。 就在这时,他脚下的脚手架突然晃了一下。 很轻微的一下,但沈离感觉到了。 他立刻停止动作,稳住身体,低头看去—— 脚手架最下面一根横杆的卡扣松了。可能是反复搭拆导致的磨损,也可能是安装时没卡到位。总之,它现在处于半脱扣状态。 “都别动。”沈离的声音很平静。 下面的人立刻停住。 沈离慢慢蹲下身,一只手抓住旁边的立杆,另一只手伸向工具袋,想拿扳手重新紧固卡扣。 他的动作很慢,很稳。但脚手架还是又晃了一下——这次更明显。 横杆彻底脱开了。 脚手架开始倾斜。 “沈哥!”下面有人惊呼。 沈离没慌。他在脚手架倾斜的瞬间松开了手,身体顺着倾斜方向跳下——不是直直往下跳,而是往旁边相对平坦的地面跳。 落地时他就地一滚,卸掉冲击力。但肩膀还是狠狠撞在了一根未安装的钢梁上。 沉闷的撞击声。 “沈离!” 这次是陆和的声音。 沈离躺在地上,眼前发黑了几秒。等视线恢复,他看见陆和已经冲到面前,蹲下身,手悬在他肩膀上,想碰又没碰。 “哪伤了?”陆和的声音比平时急促,镜片后的眼睛紧紧盯着他。 沈离吸了口气,试着动了一下肩膀——剧痛,但骨头应该没事。 “肩膀撞了一下。”他撑着地面想坐起来。 陆和按住他:“别动。” 然后陆和站起身,转头看向已经围过来的工友们:“支护班所有人,立刻停止作业,撤出巷道。柱子,去叫医护组。大刘,检查其他脚手架。” 一连串指令,清晰,冷静,不带一丝慌乱。 工友们立刻执行。巷道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声。 陆和重新蹲下来,这次他的手落在了沈离的肩膀上——隔着工装布料,很轻地按了按。 “这里疼?” “嗯。” “能感觉到手指吗?”陆和的手指沿着沈离的锁骨往下移,触到了肿起的部位。 沈离咬牙:“能。” “手臂能动吗?” 沈离试着抬了抬胳膊——能抬起来,但剧痛。 “可能肌肉拉伤,或者骨裂。”陆和下了判断,“等医护组。” 他说完,没有收回手,而是继续扶着沈离的肩膀,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对讲机:“调度室,西三巷道发生脚手架倾覆事故,一人受伤。通知井下医疗站准备接诊。” 对讲机里传来确认声。 沈离躺在地上,仰头看着巷道顶板。矿灯的光从各个角度照过来,在他视线里交织成一片晃眼的光网。他能感觉到陆和手掌的温度,透过工装布料,贴在他肿痛的肩膀上。 那只手很稳,没有颤抖。 几分钟后,医护组抬着担架跑进来。两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蹲下身,给沈离做初步检查。 “骨头应该没事,但得拍片子确认。”一个医生说,“先上担架。” 他们扶沈离起身时,沈离的腿软了一下——刚才那一下撞击的冲击力还没完全散去。 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稳稳扶住了他的胳膊。 沈离转头,看见陆和就站在他身侧,那只手扶着他的肘关节,力量很足,但又小心避开了受伤的肩膀。 “我自己能走。”沈离说。 陆和没松手:“上担架。” 沈离看了他一眼,没再坚持,躺上了担架。 担架抬起,往巷道口移动。沈离侧过头,看见陆和跟在担架旁边,脚步很快,目光始终落在他的肩膀上。 巷道很长,担架在晃动。矿灯光束在顶板上跳跃,像水面的波纹。 沈离忽然开口:“脚手架的事,是我的责任。” 陆和没看他,只是看着前方的巷道:“怎么说?” “我是带班,脚手架是我检查的。” “检查了几遍?” “一遍。” “为什么不检查第二遍?” 沈离沉默。 陆和终于转头看他,深褐色的眼睛在矿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因为你累了。” 不是疑问,是陈述。 沈离没说话。 “连续工作十个小时,注意力会下降,判断会失误,这是生理规律,不是你的错。”陆和的声音很平静,“但作为带班,你应该知道自己的极限,并在到达极限前换人。” 沈离闭上眼睛。 担架出了巷道,进入主运输巷。明亮的照明灯刺得他眯起眼。 “临时支护工程,”陆和继续说,“明天起由柱子带班。你休息。” 沈离猛地睁开眼:“我能——” “这是命令。”陆和打断他,“伤好之前,不许下井。” 担架被抬上通勤车,车门关闭,引擎启动。沈离透过车窗,看见陆和站在站台上,目送着车子离开。 他的白衬衫在井下的灯光下依然醒目,肩膀挺直,像一根标尺。 通勤车驶入黑暗的隧道。 沈离躺在担架上,感觉到肩膀的疼痛一阵一阵传来。 他想起陆和扶住他时的那只手。 想起那只手在颤抖——不是恐惧的颤抖,是一种被极力压制住的、因为后怕而产生的轻微颤抖。 沈离抬起没受伤的那只手,盖在眼睛上。 车厢在轨道上颠簸,发出有节奏的哐当声。 他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陆和那天——那个人站在更衣室门口,目光冷静地扫过混乱的环境,笔记本上记下的第一条是“应急灯坏了”。 那个时候,沈离觉得这个人像一块冰,没有温度,只有规则。 但现在他知道了。 冰也会化的。 在黑暗的巷道里,当脚手架倾斜的那一刻,那只伸过来的手,那个急促的声音,那双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都是有温度的。 沈离放下手,睁开眼睛。 车窗外,隧道壁上的信号灯一闪而过,投来一瞬的红光。 他想: 等伤好了,他要请陆和喝碗粥。 不是食堂的白粥。 是他自己熬的,小火慢炖,米粒开花的那种。 他要把粥端到那个人面前,看着他喝下去。 然后告诉他: “陆监察,你那天问我喝粥了没有。” “以后,我每天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