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星相对》 第1章 相见 月色被城市霞虹稀释一层稀薄的暗蓝,江也靠在潮湿的砖墙上,胸口剧烈起伏,巷子里的垃圾酸腐味混着血腥气钻进鼻腔,二个穿黑西装的男倒在污水里,暂时没了动静。 耳机里妈妈的声音还在温柔循环:“小江啊,你别生气了,搬回来我们一起住……” 他扯下耳机,指尖冰凉“一起住做回那个用爱编织却密不透风的家吗?”连离家出走后的“自由”时间,都要用这种方式丈量和监控。 指关节破了皮,掺着血和廉价墙灰蹭在一起,他闭上眼,试图压住胃里翻腾的恶心感。 这时巷口有光,斜斜切进来又被一个身影挡住。 江也睁眼,锐利目光刺过去,不是第二批保镖,来人背着光看身形是个少年,手里似乎还拎着个便利店袋子。 周池也没想到抄个近路回家会撞见这么一幅景象,中心的江也靠着墙,浑身竖着尖刺,脚下倒了二位穿黑衣服的成年人。 他脚步顿住塑料袋窸窸作响。 两人目光在昏暗半空撞上,江也的眼里是未褪尽地浓重的警告,周池则从最初的惊愕,慢慢变成一种平静的打量没有害怕,没有转身就跑。 寂静在蔓延只剩下远处马路的车流嗡嗡响。 江也先动了他勉强站直身体他盯着周池声音沙哑:“看够了吗?” 江也见他没回话就走了过去说:“你是年级第一吧,我劝你别在学校说出去不然有你好受” 江也说完那句警告,转身就走把周池扔在那,可江也身后的脚步声如影随形不疾不徐,却像钝刀折磨着他的神经,疼痛和烦躁在血管里冲撞。 他猛地停住,受伤的左腿传来尖锐刺痛,他靠住斑驳的墙壁,稳住身体,豁然回头眼神凶狠地定在几步之外的周池身上。 周池站在昏黄与暗蓝交接处手里拎着的塑料袋发出细微窸窣声。他没有被江也的意怒意吓退。 目光平静地扫过对方紧抿的唇、苍白的脸、最后落在他扶着墙指节破损残血的手上。 但周池只是偏微微偏下头像在思考一道无关紧要的题目说:“我帮你擦药吧……” “你有病吧?我不认识你,你帮我擦药?”江也脱口而出,语气里的凶狠却莫名卸掉了几分,只剩下难以置信的荒谬感。 江也说要转身就走没有丝毫的停留,留周池站在原地,江也走到一半不忍心留他一个人站在那。 于是走回头路,到他眼前说:“你给我一张创口贴谢谢” 周池没说话,只是默默的从袋子里拿出一张创口贴递给了他,江也接过说声:“谢谢”就转身走了。 —— 江也坐在冰冷的大理石门阶上,背后是灯火辉煌,却让他窒息的家,远处城市霞虹在夜色中无声流淌。 而他指尖那张卡通创口贴的边缘,正随着她无意识的摩擦微微卷起。 门开了,温暖的灯光和内室内熏香的气息涌出来,包裹住他一身夜晚的寒与狼狈。 “小江!”母亲的声音带着颤抖的尾音,她几乎是扑到门边,保养得意的手想要触碰他。 却在看到他脸上身上的灰土和手上那张突兀的创口贴时顿住了,眼圈瞬间红了。“你……你。这是怎么搞的?快进来!” 父亲站在母亲身后一步远的地方,身形挺拔,穿着家居服也一丝不苟,他的目光锐意如鹰扫过江也全身,转身就走。 佣人安静地退到一旁低眉顺眼。 江也垂下眼帘,避开他们的目光,声音干涩:“手机丢了,公寓钥匙也没带,他顿了顿几乎是机械的吐出后面那句:“就住一晚,明天找到开锁的就走。” “先别说这些!”母亲拉着他冰凉的胳膊,力道不容拒绝,“快进来让李医生过来看看你这手这身上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江也任由自己被拉进那过分宽敞,装饰奢华的客厅,水晶吊灯的光芒刺得他眼睛发痛。 空气里弥漫着他熟悉的,却永远无法融入的“家”的味道——昂贵家具的木香,鲜花的香气。 “这是……”母亲注意到创可贴上幼稚的图案。 “路边便利店买的。”江也迅速抽回手,插进外套口袋,动作牵动了肋下的伤,他几不可闻地吸了口气。 一直沉默的父亲捕捉到了这个细微的反应,沉声开口:“除了手还有哪里受伤”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惯有的命令感。 “没有。”江也硬邦邦的回答。 父亲显然不信,目光在他身上逡巡:“为什么和人动手?”问题直指核心。 江也猛地抬头对上父亲的视线,那里面的审核和“我早就知道会这样”的意味让他血液上涌。“不关你事。”他咬牙。 “江也!”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和责怪,“怎么跟你爸爸说话的?我们担心你一晚上,你就不能……” “担心?”江也扯了扯嘴角,“是担心我,还是担心我给你们丢人?” “你!”父亲脸色沉了下来。 客厅里的空气居然紧绷,佣人们早已悄无声息地退到了更远的地方,家庭医生提着药箱匆匆赶来,感受到这诡异的气氛,站在门口有些无措。 “李医生,给他检查。”父亲最终压下了火气,对医生嘱咐道目光却依然锁定江野身上,“尤其是肋骨和左腿。” 检查的过程沉默而难堪,碘伏消毒伤口带来刺痛,医生的手指按压检查肋骨和膝盖时,江也紧咬着牙关,一声不吭,父亲背对着他们站在落地窗前,母亲在旁边看得直掉眼泪。 检查结果手上是皮外伤,肋骨有些软组织挫伤,左膝右轻微扭伤,医生做了简单处理开了外用药,叮嘱了几句需要休息和观察。 医生离开后,客厅再次陷入沉静,母亲红着眼眶想说什么,看了看丈夫的脸色又咽了回去。 “为什么和人动手?”父亲再次开口,转过身目光如炬,“那些是什么人?” 江也知道瞒不过去,也懒得再编谎话。“你们派来‘保护’我的人,他特意加重了“保护”二字,讽刺意味十足。 “我只是不想被跟屁虫跟着,尤其是在我想一个人呆着的时候。” 母亲倒吸一口凉气,“我们……我们只是担心你的安全,你一个人在外面,万一……” “万一什么?”江也打断她,声音疲惫,“万一我学会?万一我出事?还是万一我脱离了你们的掌控,让你们不安?” “江也!”父亲的声音带着愤怒,“注意你的态度,我们是你的父母!” “我知道。”江也的声音低了下来,却带着一种空洞的坚定,“所以我回来了,不是吗?如你们所愿,在这个‘安全’的家。待一晚。” 他说完撑着沙发扶手忍着疼站起来,“我累了我想去休息,客房还是我以前的房间?” 母亲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哽咽的说:“你……你的房间一直打扫着,东西都没动……” “谢谢。”江也礼貌而疏远的说,然后一瘸一拐的头也不回地走向楼梯。 每一步都踏在光洁昂贵的地板上。也踏在自己与这个家之间那道无形的墙壁上。 回到那个“一直为他保留”的房间,一切陈设如旧,甚至他当初愤而离家时随手丢在床上的那件外套。 都似乎被小心地整理好,挂在了衣架上房间干净的没有一丝人气,像博物馆里精心维护的展品。 江也反锁锁上锁,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滑坐在地,肋下痛和膝盖的刺痛轻轻的传来,手上那被消毒水沾染,在房间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愈发可笑。 窗外夜色正浓,城市的灯光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漏进来一丝。江也把头靠在门上,闭上了眼睛,身上是熟悉的房间气息。 第2章 上学 清晨的阳光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昂贵的地毯上切出一道刺眼的光痕。江也睁开眼。 肋下和膝盖的钝痛准时唤醒了他。他坐起身,动作牵扯到伤处,闷哼一声。 床头柜上,昨晚家庭医生留下的药膏和止痛药整齐摆放,旁边甚至还有一杯早已凉透的水。 他没碰那些,径直走向衣柜。巨大的实木衣柜里,衣物按照季节、颜色、款式分门别类,挂得一丝不苟,如同商店陈列。 他抽出最简单的白色衬衣和熨烫平整的校服外套,布料触手微凉。 浴室里水汽氤氲,热水冲刷过身体,却冲不散骨子里的疲惫和某种冰冷的硬块。 镜子被水雾模糊,只映出一个朦胧的、带着淤青和破皮的轮廓。他快速擦干,换上干净衣服,潮湿的发梢滴着水,落在衬衣领口。 走出房间,楼下隐约传来纸张翻动的窸窣声。父亲果然在客厅,坐在那张宽大的皮质沙发上,面前摊开几份文件,鼻梁上架着眼镜,侧脸线条冷硬。晨光勾勒出他一丝不苟的鬓角。 江也走下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客厅里格外清晰。父亲没有抬头,仿佛专注于手中的资料。 他在沙发前站定,声音干涩,没什么起伏:“给我打点生活费。” 翻动纸张的声音停了。 父亲慢慢抬起眼,镜片后的目光锐利,从上到下扫过江也——洗过的头发,换过的衣服。 刻意挺直却仍能看出的些许不自然的站姿,以及脸上尚未完全褪去的、属于少年人的倔强与隔阂。 空气凝固了几秒。 父亲合上手中的文件,摘掉眼镜,放在一旁。这个动作很慢,却带着无形的压力。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 没有质问,没有更多的言语。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结结实实地甩在江也脸上。力道不轻,江也的脸被打得偏向一侧,耳朵里嗡嗡作响,脸颊瞬间传来火辣辣的刺痛。口腔里漫开一丝淡淡的铁锈味。 他保持着偏头的姿势,没动,也没吭声。攥在身侧的拳头,指节捏得发白。 佣人在远处的餐厅入口处倒吸一口凉气,迅速低下头,屏住了呼吸,恨不得自己隐形。 父亲收回手,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一粒尘埃。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把早餐吃了,去上学。” 说着,从桌上拿起一张黑色的信用卡,递到江也眼前,金属卡面在晨光下泛着冷光。 江也缓缓转回脸,左颊上清晰的五指红痕开始浮现。他抬眼,看了父亲一秒,那眼神空洞,什么都没有。 然后,他伸手捂住了刺痛的脸颊,另一只手接过了那张冰凉的信用卡。指尖相触,父亲的手干燥稳定,他的指尖冰凉微颤。 “嗯。”他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单音。 接过卡,他没再看父亲,转身走向餐厅。背影挺直,步伐稳定,只有细看才能发现他颈侧绷紧的肌肉,和插在裤兜里那只紧握成拳、微微颤抖的手。 早餐是西式的,摆盘精致。他坐下,拿起刀叉,机械地切割着煎蛋和培根,咀嚼,吞咽。 脸上的红痕在餐厅明亮的灯光下无所遁形,火辣辣地提醒着刚才那一巴掌的存在。他吃得很快,近乎狼吞虎咽。 吃完,他拿起手机,联系了开锁公司。电话里,他的声音异常平静。 江也快步地回到公寓,开锁师傅动作麻利。门锁“咔哒”一声弹开,他道了谢。 付了钱——用的是备用手机里仅剩的零钱。走进空无一人的房间,冷清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径直走向电视柜下的抽屉,翻找片刻,拿出一盒活血化瘀的膏药贴。撕开包装,走到玄关的穿衣镜前。 镜子里的人,脸色有些苍白,左脸颊上红肿的指印清晰可见,边缘甚至微微隆起。眼神沉寂。 他面无表情地撕掉膏药背衬,对准那片红痕,稳稳地贴了上去。深褐色的膏药贴覆盖了大部分痕迹。 边缘紧贴着皮肤,散发出浓烈刺鼻的药味。贴好,他用手掌按了按,确保贴合。 然后,他拿起扔在沙发上的书包,甩到肩上。动作牵扯到肋下,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 拉开门,重新走进外面喧嚣的日光里。脸上的膏药贴散发着不容忽视的气味和存在感。 像一个突兀的、沉默的标签。他微微低下头,额前碎发落下些许阴影,脚步略显滞涩却目标明确地,汇入了上学的人流。 第3章 纪律问题 校门口的值日生和纪律委员站得笔直,像一排恪尽职守的标杆,检查着每一个涌入学生的仪容仪表。 江也混在人流里,脸上的膏药贴和随意系在腰间的校服外套,让他显得格外扎眼。 果然,他刚踏上台阶,一只手臂就横了过来。 “同学,校服穿好。” 拦他的是个戴着红袖章的男生,眉头皱着,目光先落在他腰间的校服。 随即被他脸颊上那块深色膏药贴吸引了片刻,眼神里掠过一丝诧异,但很快又被职责带来的严肃覆盖。 江也脚步顿都没顿,甚至没看拦他的人,肩膀一侧,就要从旁边绕过去。 “喂!说你呢!” 那纪律委员被他无视的态度激了一下,声音提高,又追了一步。 这次直接挡在了他正前方,“把校服穿好!还有,你脸上贴的什么?学校不允许贴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周围进出校门的学生慢下了脚步,目光或明或暗地投过来,带着看热闹的好奇。 清晨的阳光照在江也脸上,膏药贴边缘的红肿隐约可见,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一丝不耐烦的冰冷。 “让开。” 江也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 “你什么态度!” 纪律委员大概没遇到过这么硬茬的,脸有点涨红,“报上你的姓名班级!屡教不改要扣分的!” 江也看着他,忽然扯了扯嘴角,那笑意没到眼底,反而让那膏药贴下的脸显得有点森然。“江也。三班。” 他一字一顿,清晰无比。 周围进出校门的同学开始放慢脚步,目光有意无意地飘过来。窃窃私语声像细小的蚊蚋,嗡嗡响起。 “是江也……” “脸上贴的什么啊?” “听说昨天……” “啧,又是他,纪律委员撞枪口上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甚至没去理会腰间的校服和脸上的膏药贴是否符合规定。 直接从那气得瞪圆了眼睛的纪律委员身边走了过去,背影消失在涌入教学楼的人潮里。 “江也……三班……” 那纪律委员对着手里的记录本,愤愤地记下名字,旁边另一个值日生凑过来,压低声音,“算了,别惹他……听说他……” 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但眼神里的忌惮说明了一切。 江也穿过嘈杂的走廊,对周围或好奇或躲避的目光视若无睹。脸上膏药贴的药味混合着消毒水的气息。 腰间的校服随着他的走动轻微晃动,与周围穿着整齐的同学格格不入。 他走到三班的后门,推开。教室里早读的声音有一瞬间的停滞,无数道目光聚焦过来——落在他脸上。 ----- 下课铃像一道赦令,切断了教室里沉闷的空气。江也维持着看向窗外的姿势没动,直到前排的椅子腿在地面划出刺耳的摩擦声。 季砚扭过身,半个身子趴在他堆满杂乱试卷的桌沿上,一脸“有八卦”的兴奋,压低了声音:“江哥,看这个!”他献宝似的把手机屏幕怼到江也眼皮底下。 是学校匿名表白墙的最新一条,没有图片,只有一段文字描述:“昨晚xx路后巷惊现真人PK!一挑二!主角疑似我校某位不好惹的江姓大佬,战斗力爆表,但貌似也挂彩了?有目击者吗?求细节!” 下面已经跟了几十条回复,有惊叹的,有猜测具体地点的,有添油加醋编故事的,也有零星质疑真实性的。 江也的目光在那段文字上停留了不到两秒,就移开了,重新落回窗外开始飘落的梧桐叶上,脸上贴着的膏药贴随着他细微的呼吸几乎看不出起伏。 “你昨晚真干架了?”季砚观察着他的脸色,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还一挑二?伤哪儿了?严重不?” 他的目光在江也贴着膏药贴的脸上和看似随意、实则可能隐藏着伤势的身上逡巡。 江也终于转回视线,瞥了他一眼,眼神里没什么温度。“就那样。”三个字,敷衍至极。 季砚习惯了江也这德行,也不在意,自顾自地担忧起来:“那你爸那边……没事吧?他要是知道了……” “知道就知道了。”江也打断他,语气平淡得好像在说明天的天气,“还能怎样。” 他想起清晨那个火辣辣的耳光,和口袋里那张冰冷的卡。 季砚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看到江也眼底那片沉寂的表情,又把话咽了回去。他了解江也,有些事,问多了也没用。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走到了江也桌边,挡住了部分从窗户透进来的光。是班长。 一个戴着细框眼镜、总是抱着记事本的女生,脸上带着一贯的、努力显得公事公办却难掩局促的表情。 “江、江同学,”班长推了推眼镜,声音放得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班主任让你现在去一趟办公室。” 他说完,飞快地补充了一句,“好像……挺急的。” 教室里还没完全散去的几个同学悄悄竖起了耳朵,目光似有若无地飘过来。表白墙的八卦、江也脸上的膏药贴、班主任的突然召见。 季砚皱起了眉,看向江也。 江也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他甚至没有问一句“什么事”。只是沉默地站起身,动作间牵扯到伤处,让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也没看班长,径直从后门走了出去。 走廊里光线明亮,喧闹声从各个教室涌出。江也的身影在其中穿行,脸上的膏药贴和腰间松垮系着的校服。 让他像个不和谐的音符。他走得不算快,左腿的伤让步伐有些微的不协调,但背脊挺直。 班主任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门虚掩着。 江也在门前停了一秒,抬手,用指节叩响了门板。声音不轻不重。 “进来。”里面传来班主任略显严肃的声音。 他推门而入。 办公室的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走廊的大部分喧嚣,但里面的声音依然鼎沸。几个老师正围着饮水机闲聊,角落里有学生在哭哭啼啼地解释着什么。 电话铃此起彼伏,打印机嗡嗡作响——一个典型的、混乱又充满各种小故事的课间办公室。 江也班主任的办公桌在靠窗的位置,相对安静一些,但此刻也被这背景噪音包裹着。 班主任是个中年男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金属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常年处理学生问题积攒下来的疲惫和审视。 江也走过去,在他桌前站定。班主任的目光像探照灯,先落在他腰间随意系着的校服外套上,眉头拧起;然后上移。 定格在他脸颊那块白色的膏药贴上,眉间的沟壑更深了;最后,才与江也平静无波的眼神对上。 没有迂回,没有铺垫,班主任开门见山,声音压过了周围的嘈杂,清晰地砸过来: “江也,你看看你自己!校服又不穿好!我知道你学习好,脑子聪明,每次考试都能给班级拉平均分!” 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敲了敲桌面,那里放着一份似乎是刚刚打印出来的、还带着油墨味的表格。“但是!”他加重了语气: “学习好,不是你为所欲为的资本!你自己数数,这个学期第几次了?跟学校的人起冲突、逃课、晚归记录还有这次!” 他拿起手机,屏幕对着江也晃了晃,虽然看不清具体内容,但大概率是那张“表白墙”的截图或者相关消息。 班主任的声音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怒气,也有一丝难以掩饰的头痛。像江也这样的学生,成绩拔尖,却像颗不定时炸弹,永远不知道下一次“意外”会在什么时候。 周围的嘈杂似乎低了一些,有几道目光悄悄瞥向这边,带着好奇或了然。 在老师们看来,这不过是问题学生江也又一次被“请”来办公室接受教育的寻常场景。 江也站在原地,听着班主任的训斥。那些话语,关于校服,关于打架,关于处分。 他插在校服裤兜里的手,指尖无意识地刮擦着那张冰凉的信用卡坚硬的边缘。 终于,在班主任因激动而短暂停歇换气的间隙,江也抬起了眼。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平淡,却奇异地穿透了办公室的背景噪音,清晰地落在班主任耳中: “我错了” 班主任被他这态度噎了一下,脸上的怒气缓和了下来。 江也却微微偏了下头,目光似乎越过了班主任,看向他身后窗外被楼房切割成方块的天空。 “如果没事,”他收回视线,重新落在班主任的脸上,语气依旧平稳,“我回去上课了。” 说完,他甚至没有等班主任的回应,转身就朝办公室门口走去。步伐依旧因为腿伤而有些微的不自然。 背影挺直,腰间的校服随着动作晃动,脸上那块膏药贴在办公室明亮的日光灯下,显得格外突兀和沉默。 办公室里的喧哗似乎在他转身的瞬间又恢复了一些。班主任瞪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 最终像是泄了气的皮球,重重地坐回椅子上,摘下眼镜,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第4章 食堂 办公室的门在身后关上,将班主任未尽的怒气与办公室的喧嚷隔绝。走廊的光线比室内冷白一些。 空气里浮动着粉笔灰和青春期荷尔蒙混杂的独特气味。江也脸上膏药贴的药味,在这种环境里变得不那么突兀了。 他没立刻回教室,靠在冰凉的瓷砖墙边站了几秒,肋下和膝盖的钝痛在刚才的站立和行走后更加清晰。他垂下眼。 “江哥!” 熟悉的声音带着点雀跃响起。江也抬眼,看见季砚和几个男生从隔壁班涌出来,勾肩搭背。 脸上带着课间特有的、准备冲向食堂的松散兴奋。季砚一眼就看到了靠在墙边的他,眼睛一亮,朝他挥手。 “正找你呢!”季砚几步窜过来,一手自然地搭上江也的肩膀,触碰到他身体时,江也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但没躲开: “走走走,食堂!今天有糖醋排骨,去晚了连汁都没了!”他语气熟稔,仿佛刚才表白墙的八卦和办公室的召见从未发生。 季砚晃了晃江也的肩膀,带着点怂恿:“就是,一个人吃多没劲。走走走,再磨蹭真没了。” “对啊江也,一起呗?”旁边一个瘦高个的男生也附和道,“今天好像有糖醋排骨,去晚了可就没了。” 食堂的喧嚣仿佛已经能隔着几层楼隐约听见,混合着食物的油腻香气。他胃里空荡荡的,早餐根本没吃下多少。 江也的目光从他们脸上扫过。季砚眼神里藏着点担心,但努力用笑容掩盖;另外两个男生则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似乎怕触到他的逆鳞。 若是平时,他大概率会冷淡地回一句“不去”,但此刻,肋下的隐痛,膝盖的不适,脸上膏药贴持续的提醒。 还有办公室里那些陈词滥调却又无法完全屏蔽的噪音所有的一切,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疲惫。 脸上的膏药贴在走廊的日光灯下微微反光。口袋里的信用卡硌着大腿。班主任的话还在耳边嗡嗡作响。 他沉默了两秒。 然后,肩膀几不可察地放松了那细微的紧绷,他借着季砚搭着他的力道,顺势从墙上站直身体,左腿的伤让他动作稍微滞涩。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不高,算是答应了。 “得嘞!”季砚立刻笑起来,搭着他的手紧了紧,像完成了一件大事,“冲啊兄弟们!为了排骨!” 几个男生发出一阵哄笑,簇拥着,一起朝着楼梯口涌去。江也被夹在中间,步伐有些跟不上他们的雀跃,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但周身那种生人勿近的冰冷孤绝气息,在少年人热腾腾的、目的明确的奔赴食堂的嘈杂队伍里。 他沉默地跟着往前走,下楼,汇入更大的人流。周围是吵吵嚷嚷的同学,空气里是越来越浓的食物味道。 季砚在旁边眉飞色舞地讲着昨晚游戏里的趣事,偶尔撞一下他的肩膀。 江也听着,没怎么搭话,目光掠过一张张陌生的、兴奋的、疲惫的青春面孔。脸上的膏药贴随着他的呼吸,轻微地起伏。 食堂就在前方,人声鼎沸,像一个巨大而温暖的漩涡。他跟着走了进去。 食堂里人声鼎沸,蒸汽氤氲,各种食物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而充满生命力的喧嚣。 江也端着打好的餐盘——简单的两荤一素——跟在季砚他们后面,小心地避开拥挤的人流,朝他们常坐的角落位置走去。 脸上膏药贴的药味被更浓烈的饭菜香掩盖了些,他走得很慢,尽量不让左腿的伤显得太明显,餐盘里的汤汁随着他的步伐在格子里微微晃动。 就在他快要穿过最拥挤的过道区域时,侧面一个端着满满一海碗汤的男生。 大概是被人从后面挤了一下,脚下不稳,惊呼一声,整个人踉跄着朝江也这边撞来!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江也只来得及下意识将餐盘往怀里带了带,试图避让,但已经晚了。 “哗啦——!” 油腻的菜汤、酱色的红烧肉汁、黏糊糊的米饭,一股脑儿全泼洒在了江也的胸前和手臂上。带来一阵不适的触感。餐盘脱手,“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不锈钢盘子滚了几圈。 “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撞人的男生吓坏了,脸唰地白了,手里的空汤碗还端着。 不知所措地看着江也胸前那片迅速蔓延开的、令人尴尬的污渍,以及地上打翻的饭菜。他显然不是故意的,眼神里满是慌乱和懊恼。 周围的喧闹声瞬间低了下去。无数道目光“唰”地聚焦过来,带着惊讶、好奇、同情,或者仅仅是看热闹的兴致。 江也本就引人注目——脸上的膏药贴,松垮的校服——此刻胸前又多了这么一大片触目惊心的油污,整个人站在那里,简直像个移动的事故现场。 季砚和另外两个朋友听到动静,赶紧折返回来,看到这一幕也愣住了。“我靠!”季砚低骂一声,赶紧上前,“江哥,没事吧?烫着没?” 江也站在原地,低头看了看自己一片狼藉的前襟。滚烫的感觉已经过去,留下的是黏腻湿冷的触感和浓重的饭菜气味。 混合着他身上原本就有的、膏药贴散发出的药味,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糟糕气息。地上的饭菜还在冒着微弱的热气。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片沉寂的墨色里,没有预想中的暴怒,没有冰冷的斥责,甚至没有明显的不耐烦。 他抬起没怎么沾到污渍的右手,随意地抹了一下溅到下巴的一滴油星,然后看向那个还在不停道歉、吓得快要哭出来的男生。 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江也扯了扯嘴角,竟然露出一个很浅的、几乎算不上是笑容的弧度。因为脸上贴着膏药贴,这个表情显得有些怪异,但眼神里却没有多少怒意。 “没事。”他的声音依旧不高,甚至因为刚才的意外而有点干涩,“不是故意的就行。” 说完,他甚至没再多看地上打翻的饭菜和自己脏污的衣服一眼,也没理会周围聚集的视线和季砚他们的询问。 只是对那个还在发愣的男生又极轻微地点了下头,便转身,朝着食堂洗手间的方向走去。 步伐依旧有些滞涩,胸前那片油污在食堂明亮的灯光下格外刺眼,随着他的走动,黏腻的布料摩擦着皮肤。 季砚他们面面相觑,赶紧跟了上去。撞人的男生还僵在原地,似乎没反应过来就这么轻易被放过了。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又响了起来。 江也穿过人群,对所有的目光和议论置若罔闻。胸前湿冷黏腻的感觉不断传来。 他推开洗手间的门,走了进去。镜子里的自己,脸上贴着白色膏药,胸前一片狼藉,眼神却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他拧开水龙头,冰凉的水流冲刷而下。 第5章 母亲的短信 洗手间里水声哗啦。冰凉的自来水冲刷着胸前那片油污,搓洗了几下,油腻感稍减。 但深色的酱汁痕迹已经顽固地渗进了白色衬衣的纤维里,晕开一片尴尬的污渍,边缘还沾着没冲干净的饭粒。 江也看着镜子里那片狼藉,又看了看自己脸上那块同样突兀的膏药贴。他没再继续徒劳地搓洗,关掉水龙头,甩了甩手上的水珠。 然后,他拿起搭在一旁、原本随意系在腰间的校服外套,抖了抖上面可能沾到的水渍,展开,穿好。 拉链从底部一直拉到最顶端,严严实实地遮住了里面那件染污的衬衣,也遮住了那片狼狈。 深蓝色的校服外套立领竖着,几乎蹭到了下巴,与他脸上深色的膏药贴形成了某种冷硬的呼应。 镜子里的少年,此刻校服穿得一丝不苟,拉链拉到顶,脸上贴着药贴,额发微湿,眼神沉寂。 所有外露的狼狈和伤口都被强行包裹、遮盖起来,只留下一个看似规整、实则处处透着异常和疏离的轮廓。 他转身走出洗手间。季砚他们还在外面等着,看到他这“焕然一新”——都愣了一下。 尤其是看到江也居然把校服穿得这么“标准”,拉链还拉到了顶,季砚的嘴巴张了张,半天才冒出一句: “江哥……你……不热啊?” 江也没回答,径直朝教室走去。 湿透的衬衣贴在胸前,冰凉黏腻,被外套捂着,感觉更加不适。但他脸上没什么表情。 下午的课在一种沉闷的节奏中过去。江也依旧坐在靠窗的位置,校服拉链拉到顶,坐姿端正得有些僵硬。 偶尔有老师提问,他也能用简短的语句回答正确,声音平静。脸上的膏药贴和过于规整的着装,引来了一些侧目和窃窃私语。 季砚时不时回头看他一眼,眼神里带着担忧和疑惑,但最终也没多问。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响起,教室瞬间被收拾书包的嘈杂声填满。 江也慢吞吞地整理着几乎空荡荡的书包,直到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他才站起身。 走出教学楼,秋夜的凉风迎面吹来,钻进他拉紧的校服领口,带走了一些胸前的闷湿感。 但也带来了更深切的寒意。他插在口袋里的手,指尖冰凉。 拿出手机,屏幕亮起,有几条未读消息。最上面一条,是母亲的语音信息,发送时间是半小时前。 他点开,将听筒凑近耳边。 母亲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背景很安静,她的声音刻意放得柔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 “小江啊……晚自习下课了吧?今天在学校还好吗?妈妈给你发的药,你记得按时吃,别嫌麻烦还有……”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更低了些,“在外面,别……别跟人起冲突了,有什么事好好说,打架解决不了问题的别生气了,好吗?” 语音到这里结束。没有提清晨的冲突,没有提生活费,没有提他脸上的伤和膏药贴。 也没有提那场发生在昨晚、却似乎已经传开的斗殴。只有小心翼翼的叮嘱,关于吃药,关于“别打架”,关于“别生气”。 江也站在原地,夜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膏药贴的边缘在昏暗光线下模糊不清。 他听完,拇指在屏幕上悬停了片刻,然后,熄灭了屏幕。没有回复。 季砚正好从后面跟上来,看见他收起手机的动作,以及脸上那没有任何表情的。 了然地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江哥,明天见。” 江也“嗯”了一声,将手机塞回口袋。口袋里,那张信用卡坚硬的边缘再次硌到指尖。 他拉高了校服拉链,将下巴也埋进了一点领口,转身,朝着与家相反的方向——他那间高级公寓的方向。 独自走入沉沉的夜色里。 第6章 拒绝 次日清晨,江也依旧在生物钟醒来脸上的膏药贴换了一张新,他有豫了一瞬,还是穿上了校服外套拉链拉到胸口,镜子里的人眼底带着睡眠不足的淡青。 或许是时间还早,又或许是换了个检查的纪律委员,今天出乎意料的顺利,没有横伸出来的手臂,没有严厉的质问。 早自习的铃声在头顶盘旋,教室里弥漫着晨起的困倦和书本纸张的气味,江也坐在靠窗的位置,摊开一套数学卷子,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 季砚的脑袋从前排悄悄探过来。压低声音带着点兴奋: “江哥下午放学有事没?” 江也抬起头看着他。 “来我家不?”季砚眼睛发亮:“我昨晚捡了只猫,小奶猫,橘的,在车棚底下叫的那个可怜……我妈差点没让我进门,好不容易才说服她暂时收留。” 季砚手舞足蹈的比画着:“特别小一只,眼睛都还没完全睁开,哆哆嗦嗦的,喂了点羊奶……你来看看呗。” 他看着季砚期待的眼神,那里面有种纯粹的分享快乐的雀跃和周遭沉闷的空气格格不入。 “……嗯。”他听见自己很低的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干涩。 季砚立刻笑开了花:“那就这么说定了,放学我们一起走!” 就在这时教室前门被推开,班长走了进来,他像往常一样抱着记事本,但这次脚步有些急。 目光在教室里扫了一圈,最后定格在江也身上,然后直直的走了过来。 周围几个同学抬头看了一眼,又迅速低下头。 “江同学,”班长在他桌边站定,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班主任让你现在去办公室一下。” 又去办公室,江也他放下笔,合上题记动作不紧不慢,纪砚脸上的笑容收敛了,担忧的看了他一眼。 江也起身跟在班长身后走出教室,走廊里已经有了些阳光照在他脸上,那块白色膏药贴更加醒目。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班长敲了门,里面传来班主任“进来”的声音。 江也推门进去,班主任正坐在办公室桌时后,前面放着一份似乎是座位表的纸张,旁边还摊着几本作业。 看到江也,他推了推眼镜没有多余寒暄,直接进入主题,语气带着一种经过慎重考虑的官方感: “江也来了,我考虑了一下,鉴于你最近……呃,各方面的状态,还有学习上的一些问题决定给你调整一下同桌。” 班主任拿起那份座位表,用笔尖点了点其中一个位置:“我安排周池同学做你的新同桌。周池同学你也知道,你们坐在一起,希望能互相促进。 班主任还在说着什么“希望你能珍惜这个机会”、“多向周池同学学习”之类的话。 江也的双手猛地撑在班主任的办公桌边缘,发出“叭”的一声闷响,打断了班主任的话。桌面上的笔筒轻微震动了一下。 办公室瞬间安静下来。其他老师的交谈声停了,目光讶异地投过来。 江也抬起头,直视着班主任镜片后的眼睛。眼神却亮得慑人,带着一种近乎尖锐的冷静。 “老师,”他一字一顿,声音不高,却清晰得像是从冰层下凿出来的,“我觉得,您最好再考虑一下。” 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像淬了冰:“不要做那种,有的没的。” 空气凝固了。班主任显然没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他脸上那套“为你好”的严肃表情出现了裂痕,先是惊愕,随即涌上被冒犯的怒气。 “江也!你这是什么态度!”班主任的声音拔高了,“这是为你的学习着想!由不得你……” “我的学习,我自己负责。”江也打断他,收回撑在桌上的手,插回校服口袋。 “如果没别的事,”他看着班主任气得发红的脸,语气恢复了那种平淡的漠然,“我回去上早自习了。” 说完,不等班主任再次发作,他转身,拉开办公室的门,走了出去,并将门在身后轻轻带上,隔绝了里面可能爆发的怒斥。 第7章 周池返校 上课铃声已经响起,走廊空荡,江也推开教室后门走进去时,数学老师正背对着学生在黑板上演算公式。 粉笔划过黑板的声音单调而清晰,他没喊报告,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脚步放得很轻。但全班的目光还是若有若无的跟了他一段。 他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数学老师似乎回头看了一眼,没说什么,继续讲课。 江也没立刻拿出课本,他侧过身,用手托着脸颊,目光投向窗外,这个角度恰好能望见。远处的校园大门,以及门外那条车辆稀疏的马路。 秋日的阳光有些晃眼,一辆学校的大巴车缓缓停在了校门口车门打开,一群学生鱼贯而下。 背着书包,手里似乎还拿着文件夹和资料袋,脸上带着长途乘车后的有些许疲累,但眼神明亮互相交谈着。 是去参加市数学竞赛的队伍。今天返校,江也本来也在名单上,但上学期末那场冲突后的停学处分让他失去了资格。 他看着那些陆续下车的身影。有些面孔很熟悉,是年级里那几个数学尖子。他的目光没什么焦点的掠过他们,直到最后一个身影出现。 是周池。 他最后一个下车,动作不紧不慢,戴着一个看起来没什么分量的黑色书包。他下车后没有立刻和旁边的同学汇入人流,而是站在原地抬头看了眼天空。 距离有些远,江也只能看个大概轮廓,但那个身影连同港口路灯下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以及办公室里班主任那句“安排周池同学做你同桌”,瞬间在脑海里重叠、清新。 周池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目光朝教学楼那边扫了过去。隔着宽阔的操场,林荫道和玻璃窗,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有了一个极其短暂根本不算交汇的交错。 江也的指尖在脸颊下无意识地收紧了一下。 然后他面无表情地移开了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片空旷的蓝天。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随意一瞥,与看一片飘过的云,一只飞过的鸟没有任何区别。 讲台上数学老师讲解的声音平稳地传来,大巴车缓缓驶离,周池的身影也转身朝着数学楼的方向走去。 江也垂下眼帘,从抽屉里拿出数学题在桌上摊开数学题,复杂的公式和图形映入眼帘。 放学还要去季砚家看猫,他把注意力拉回数学题上。并没多想答题了起来。 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拖拖拉拉地响起,教室里瞬间被收拾书包,搬动桌椅的解放般的喧哗填满。 江也懒得动,依旧维持着那个趴着的姿势,脸埋在臂弯里,只露出粘着膏药贴的一半侧脸和凌乱的黑发。 季砚早就按捺不住,飞快地收拾好东西,凑过来压低声音:“江哥别忘了啊,放学一起!” 江也从臂弯里闷闷的“嗯”了一声,算作回应季砚这才心满意足地坐回去掏出手机很快,游戏音响和低低的咒骂声就从他那边传来。 晚自习的预备铃响了,教室里重新归于一种相对安静的嘈杂,大部分人都回来了江也依旧没动,只是稍稍调整了一下姿势。 摸出手机屏幕的冷光亮映在江也没什么表情的脸,他指尖滑动没什么目的的浏览着,最后又点开了那个匿名表校园表白墙。 旁边座位传来轻微的响动,有人坐了下来,江也懒得抬眼继续沉浸在自己那片手机冷光和屏幕。 季砚那边突然传来一声懊恼的低吼:“靠,又输了,三连跪,今天手感被吃了吗?”他抓了抓头发一脸郁闷的转过头看向后面,仿佛与世隔绝的江也眼前一亮。 “江哥——”季砚拖着长音,把椅子往后一翘,半个身子探过来,脸上堆起讨好的笑: “江湖救急,带我一把呗,就一把,再输我心态真要崩了!” 江也眼皮都没抬,声音从臂弯那传出来闷闷的:“没心情。” “别啊江哥!”季砚不屈不挠,“你看我都这么惨了!三连跪!悲惨世界男主角就是我!你忍心看你的好兄弟在青铜局沉沦吗?你的操作,你的意识,那就是定海神针啊!带带我,就一局,保证不坑……呃,尽量不坑!” 季砚开始软磨硬泡,从“兄弟情深”说到“拯救失足少年”,从“展示大神风范”说到“就当放松心情”。 江也起初毫无反应,但季砚的聒噪像只赶不走的苍蝇,持续不断地钻进他试图封闭的感官里,让他愈发烦躁。 就在季砚几乎要放弃,准备自己再开一把“必输局”时,江也终于动了。 他从臂弯那抬起头,脸上因为久压而有些微红,膏药贴边缘翘起了一点。 他没看季砚,也没看旁边新坐下的同桌是谁,只是抓了抓有些凌乱的头发,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疲惫。 “就一把。”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没什么起伏。 “耶!江哥万岁!”季砚立刻眉开眼笑,生怕他反悔,赶紧把手机递过去,“账号密码你都记得吧?快快快,上号!” 江也接过手机,指尖冰凉。登录游戏,熟悉的界面和音效展开。他操作熟练地进入组队,选择角色。 整个过程,他都微微低着头,侧脸对着季砚的方向,目光专注在小小的屏幕上,仿佛周围的一切——教室里低低的读书声、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旁边新同桌的存在——都与他无关。 只有当他快速点击屏幕、发出指令时,紧抿的唇角和不自觉微蹙的眉头,才泄露出些许并未完全平复的心绪。 游戏开始了。季砚在旁边大呼小叫,时而紧张时而兴奋。江也则沉默地操作着,眼神锐利,手指翻飞,将刚才所有的烦躁、不适、滞涩,似乎都暂时倾注到了这方寸屏幕的虚拟对抗之中。 旁边,新同桌周池,早已摊开了自己的习题册,笔尖在草稿纸上流畅地演算着,仿佛对身旁这突如其来的游戏对局和喧哗充耳不闻。 只有偶尔,当江也因为某个极限操作而身体微微前倾,或者季砚发出过于夸张的惊呼时,他的笔尖才会几不可察地停顿半秒,随即又继续落下,写下工整清晰的解题步骤。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像是解除了某种禁制,季砚几乎是弹跳起来,一把抓住还盯着手机屏幕、眼神有些放空的江也的胳膊。 “快走快走!猫在家等着呢!”季砚压低声音,但语气里的兴奋压不住,拖着江也就往外冲。 江也被他拽得一个趔趄,让他皱了皱眉,但没说什么,任由季砚拉着,穿过收拾书包、吵吵嚷嚷的人群,挤出了教室门。 走廊里灯光通明,江也跟在他后面,脸上的膏药贴在奔跑带起的风里,边缘似乎又翘起了一点。 两人一路小跑,穿过教学楼,穿过操场边的林荫道,直到跑出校门,拐进一条相对安静的小路。 季砚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扶着膝盖大口喘气,脸上却还挂着笑:“呼……呼……总算出来了!” 江也也停下脚步,胸口起伏,额角渗出细密的汗,沾湿了额前的碎发。但他只是抬手随意抹了把额头的汗,气息有些不稳,却没吭声。 季砚家离学校不算太远,在一个小区里,空气里有股淡淡的香味。到了五楼,季砚掏出钥匙,哗啦啦地打开门。 “进来进来!”季砚率先钻进去,踢掉鞋子,一边朝里走一边喊,“咪咪?小橘子?爸爸回来啦!” 江也跟着走进去,顺手带上了门。房子很大,陈设简单,沙发上扔着几件外套,很生活化放松的气息。 “你随便坐!我妈加班,还没回来呢。”季砚一边说着,一边已经急不可耐地冲向了客厅角落——那里放着一个铺着旧毛巾的纸箱。 江也站在门口玄关处,稍微适应了一下室内的光线和气味。他脸上膏药贴的药味在这里似乎被冲淡了些。 他没立刻坐下,目光先扫过这个与他家那种空旷规整、一尘不染截然不同的空间,然后,也落在了那个纸箱上。 季砚已经蹲在了纸箱边,嘴里发出“啧啧”的逗弄声,声音不自觉地放得又轻又柔:“嘿,小东西,睡醒啦?饿不饿呀?” 江也走了过去。蹲下身时,左膝的疼痛让他动作顿了顿。他靠近纸箱边缘,往里看。 纸箱里垫着柔软的旧毛巾,毛巾中央,果然蜷缩着一小团橘黄色的、毛茸茸的东西。真的非常小,比季砚的手掌大不了多少。 眼睛还蒙着一层蓝膜,没有完全睁开。它似乎被季砚的声音惊动了,小脑袋微微动了动。 发出一声细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喵”,身体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几根稀疏的胡须颤了颤。 是只小橘猫。脏兮兮的,身上似乎还有干涸的泥点,但被毛巾包裹着,睡得很安稳,肚皮一起一伏。 江也看着它。看着它那么小,那么脆弱,毫无防备地蜷缩在这个临时搭建的、并不算多舒适的“窝”里。 看着季砚小心翼翼伸出一根手指,极轻地碰了碰它的小脑袋,嘴里还在念叨着“不怕不怕”。 江也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的夜色完全降临,这个客厅里,只有纸箱边两个蹲着的少年,和一只酣睡的小奶猫。 季砚抬头,看到江也专注的侧脸,在昏暗的灯光下,那块膏药贴显得不那么突兀了。 眼神里的冰冷似乎也融化了些许,染上了一点他自己可能都没察觉的柔和。 “可爱吧?”季砚压低声音,得意又满足地笑,“等它再大点,睁眼了,肯定更漂亮。我得想想给它起个什么名字……” 江也“嗯”了一声,声音很轻。他伸出手,指尖在距离小猫还有几厘米的地方停住,悬在空中,犹豫了一下,最终只是极轻地、用指背蹭了蹭纸箱边缘柔软的毛巾。 指尖传来的,是粗糙布料温软的触感。 第8章 妈妈的电话 夜色已深,小区路灯将梧桐树的影子拉得细长。江也在季砚家又待了一会儿,看着季砚笨手笨脚却异常小心地给小猫喂了点温羊奶。 橘色的小团子在他掌心微弱地蠕动,发出细小的吞咽声。时间在那种简单、近乎凝滞的安宁里悄然溜走。 墙上的挂钟指针指向一个不早的时间。江也站起身,动作依旧带着些微的滞涩。“走了。”他说。 “啊?这就走啦?”季砚有些意犹未尽,但还是跟着站起来,“我送你下楼。” “不用。”江也摆摆手。 “送送送,正好我也活动活动。”季砚不由分说,套上拖鞋就跟了出来。 两人并肩走谁都没说话,楼道里只有他们轻微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到了楼下单元门口,夜风带着凉意吹来,比季砚家里要冷得多。 “路上小心啊江哥。”季砚搓了搓胳膊,“明天见!” “嗯。”江也点头,“猫……照顾着点。” “那必须的!”季砚咧嘴笑了。 江也转身,走入小区略显空旷的道路。身后的感应灯灭了,季砚大概也转身上楼了。他独自一人。 脚步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脸上的膏药贴被夜风吹得边缘发干,紧贴着皮肤。 他穿过仍旧有些喧嚣的街道,霓虹闪烁,车灯流曳。然后,拐入另一个街区。 周遭瞬间安静下来,绿化更好,路灯更明亮,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属于昂贵植物的香气。 高级公寓楼矗立在夜色中,灯火通明,却透着一股冰冷的距离感。他刷卡进入大堂。 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映出他略显孤寂的身影。值夜班的保安对他点了点头,目光扫过他脸上的膏药贴,又迅速移开,训练有素地保持沉默。 电梯平稳上升,镜面墙壁映出他没什么表情的脸,校服外套拉链拉到了顶,遮住了里面可能残留的任何污渍或不适。数字跳动,十楼。 “叮”的一声,电梯门无声滑开。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只有头顶射灯投下冷白的光。 他走到那扇厚重的防盗门前,停下。从口袋里掏出钥匙,金属的冰冷触感瞬间传递到指尖。钥匙插入锁孔,转动。 “咔哒。” 门锁弹开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握住冰凉的金属门把手,停顿了半秒。门后,是他那间宽敞、整洁、一尘不染,却也空荡冷清得没有任何“生活”气息的公寓。 然后,他推开了门。 走去洗手间的灯光冷白而明亮,将每一个细节都照得无所遁形。江也站在宽大的镜前,看着里面那个穿着整齐校服。 脸色却依旧有些苍白的自己。脸上的白色膏药贴,边缘因为一天的汗水和摩擦已经微微卷翘,粘性减弱,在灯光下像一块突兀的补丁。 他抬起手,指尖触到膏药贴粗糙的表面。停顿了一下,然后,捏住一角,没什么犹豫地,缓缓撕下。 “嘶——” 粘连处传来轻微的刺痛,皮肤被拉扯的感觉清晰。膏药贴被完整地剥离,露出下面被覆盖的皮肤。 脸颊上,那片被父亲掌掴留下的红肿淤青,经过代谢和药效,已经消退了大半。 五指印的轮廓变得模糊,只剩下一些淡红的痕迹和隐约的青色,在冷白灯光下并不算太显眼,只是微微有些肿胀的余韵。 江也看着镜中那片淡去的痕迹,眼神平静无波:“好了,就不用贴了。” 他将手中那张已经失去粘性、沾染了淡淡药渍的膏药贴,在指尖随意地团了团,然后,松开手。 “啪嗒。” 轻不可闻的一声,膏药贴落入了旁边光洁如新的不锈钢垃圾桶里。桶内空空如也,那张废弃的膏药贴躺在底部,显得格外孤单。 他打开水龙头,捧起冷水扑在脸上。冰凉的水流冲刷过那片刚刚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 带走了残留的黏腻感和药味,也带来一阵清醒的刺痛。水珠顺着他下颌的线条滚落,滴在洗手台上。 他扯过旁边柔软的毛巾,胡乱擦了把脸。再抬起头时,只有那片淡红的、正在愈合的痕迹。 他关掉灯,走出洗手间。空旷的公寓里一片寂静,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和脚步声。他走向卧室,校服外套随手扔在沙发靠背上。 他倒在床上,闭上了眼睛。黑暗笼罩下来,只有窗外遥远的城市灯火,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微弱的光痕。 睡眠像一层沉重的、带着疲惫气息的淤泥,将江也深深拖入无梦的黑暗。直到一阵尖锐而持续的声音,像一根针,反复刺穿着这层粘稠的屏障。 “嗡——嗡——嗡——” 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屏幕亮起,冷白的光在昏暗的房间里切割出一小片令人烦躁的明亮区域。 江也蹙紧眉头,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他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枕头,试图隔绝那恼人的声响。但那震动带着一种不依不饶的固执,穿透枕头,钻进耳膜。 “嗡——嗡——嗡——”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还带着未散的睡意和被惊扰的戾气。房间里只有窗外漏进来的。 城市永不熄灭的朦胧光晕,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手机屏幕是唯一清晰的光源,上面跳动着两个字: 【妈妈】 江也盯着那两个字,眼神从最初的烦躁,慢慢沉凝成一片冰冷的厌烦。他不想接。一点也不想。 他闭上眼睛,希望铃声自己停止。但电话那头的人显然耐心十足,或者,只是固执地认为他应该接听。 “嗡——嗡——嗡——” 江也有些不奈烦他猛地伸手,抓过手机。指尖冰凉,触到温热的屏幕。 屏幕上的【妈妈】还在跳动。他拇指悬在红色的“拒接”图标上方,只需要轻轻一点。 但他没有。 他深吸一口气,胸腔里闷得发慌。然后,拇指偏移,按下了绿色的接听键。 “喂。”他将手机贴在耳边,声音因为刚醒而异常沙哑干涩,带着毫不掩饰的、浓重的倦意和一丝几乎听不出的、强行压抑的不耐。 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立刻传了过来,背景似乎很安静:“小江?你睡了吗?妈妈是不是吵到你了?”她的声音依旧放得很轻柔,带着试探。 江也闭上眼睛,没有回答。沉默在电话两端蔓延,只有微弱的电流声。 电话那端的沉默像一张无形的网,母亲似乎能透过电波感受到儿子那冰冷无声的抗拒。她顿了顿,声音放得更柔,带着一种近乎讨好的小心翼翼: “小江?你……还没吃晚餐吧?妈妈看你这么晚打电话,猜你可能忘了。要不……我们一家一起出去吃点东西?你爸爸今天也难得有空……” 一起吃饭?江也目光落在床头电子钟冰冷的蓝色数字上:20:30。确实,他因为傍晚在季砚家,又睡了一觉,忘了叫外卖,胃里空空如也。 “不了。”他打断母亲的话,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我叫外卖。” 话音落下,电话那头明显窒了一下。随即,一个更沉、更冷、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男声陡然响起,穿透听筒,甚至不用母亲转述,直接撞进江也的耳膜: “叫什么叫外卖!家里没饭给你吃吗?!”是父亲的声音,似乎离话筒不远,语气里压着怒意,“江也,我告诉你,今晚这顿饭,你必须来!你要是不来——”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落: “我把你那张银行卡停了。” 最后几个字,掷地有声。 江也握着手机的手指,倏然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柔软的机身里。 那张银行卡。不是早上给的那张信用卡,而是绑定了手机支付、存着他几乎全部生活费的储蓄卡。停掉它,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意味着他连叫外卖的钱都可能没有,意味着他可能真的需要回到那个“家”,在更严密的监控下,伸手索要每一分钱。 电话那头,母亲似乎想缓和,传来细微的、带着焦虑的劝解声,但很快被父亲一句低沉的“你别管”打断。 江也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片沉寂的墨色里,翻滚着冰冷的怒意和更深的、近乎麻木的屈服。他喉结滚动了一下。 “……地址。”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 “啊?小江你说什么?”母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欣喜。 “我说,”江也提高了一点音量,每个字都像淬了冰,“地址。发给我。” 不等那边再回应,他直接挂断了电话。手机屏幕暗下去,房间里重新陷入昏暗,只有他急促的呼吸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他将手机扔回床头,发出一声闷响。然后,他慢慢坐起身,靠在冰冷的床头板上。 不得不去。